《止狩台系列(套装共2册)》 止狩台系列(套装共2册) 版权信息 书名:止狩台系列(套装共2册) 作者:刘媛 出版者:江苏凤凰文艺出版社 出版时间:2020年9月 本书由北京凤凰联动图书发行有限公司授权咪咕数字传媒有限公司全球范围内电子版制作与发行 版权所有·侵权必究 第一章 千潺之变 第一章 千潺之变 1 秋风掠过未离原,凝浮一夜的雾悄然散了,远山、近树、止狩台,都在渐白的天色下清朗起来。卯时未过三刻,高台之上人已走了大半,衮冕加身的卫鸯还坐在御座上出神,许久,他转头笑道:“端木先生,大焉立朝三百年,传帝十九位,有谁的登基大典如卫鸯这般萧条?” 须发苍白的端木拙双手笼在袖中,低眉不语。 卫鸯道:“卫鸯年幼时,听先生说起古时帝王登基盛事,道是‘紫气东来,百官朝拜,八方来贺’,可卫鸯今日继位加冕,文武不见影,百姓不拥戴,列国未遣一使来贺!你看这止狩台下停驻的车马,还不如达官贵人的府前多吧?” 九座青铜大鼎横列高台中央,卫鸯走下御座,把九鼎一一检阅了,道:“八岁时,卫鸯随先祖灵帝在此祭天,玉辂金舆百乘,赤豹青象千头,五万仪仗十里绵延;三十岁时,卫鸯封归德将军,佑封云麾将军,信封忠武将军,悉数西征,先父景帝在此为我兄弟三人壮行,旌旗遮天蔽日,战马蹄声如雷,何等壮观!”他转身直面端木拙,“到如今,父崩弟殁,人去台空,陪伴卫鸯的只剩先生了。” 风势稍减,云雾回流,朝晖渐隐。端木拙跪身拜道:“望陛下恕罪,老臣也实在无力辅佐陛下了。” 卫鸯一惊,问:“先生何出此言?” 端木拙回:“过了白露,老臣便至耄耋之年,国事任重而力有不逮,乞愿陛下恩准老臣回乡写书,勉度残岁。” 卫鸯绕着九鼎踱了一圈,方微笑道:“天下风传,卫鸯弑父杀弟,谋篡上位,先生信不信?” 端木拙伏地不语。他做了卫鸯三十年的老师,名为师生,实如父子,眼见卫鸯从莽撞少年长成一世雄杰,他本满心宽慰,不料国遭大变,人非故人,不得不去,心中不免泛起一丝悲凉。 卫鸯自道:“先生显然信了。三十年教诲之情,敌不过一朝庸人之谤。” 端木拙闭了眼,在心中怅然叹息。 卫鸯扶起他,宽慰道:“文章千古事,著书立说胜于居官食禄,先生请去,保全高洁之名。” 端木拙便向卫鸯行臣子礼,卫鸯也向端木拙行学生礼,两相作别,端木拙拄杖向高台下去,卫鸯又叫:“先生!” 端木拙回身,仰看穹窿下孤立的卫鸯。 卫鸯道:“先生走后,国中朝中的风刀霜剑,卫鸯都要一人面对了。” 端木拙在游雾里站了半晌,转回台上来,向卫鸯道:“臣再为陛下谋一事,望陛下采纳。” 卫鸯忙道:“先生请讲。” 端木拙道:“如今大焉有三人是棋盘重子,局势兴颓只在三人之手,陛下得此三人,大位无忧。” 卫鸯惊问:“哪三人?” 端木拙道:“其一,颜伯道。伯道是当世大儒,饱学厚德,世所景仰,可谓士子领袖,他若为陛下布告一封,天下士人一定归心。” 卫鸯颔首,又问:“其二是谁?” 端木拙道:“宰相唐之弥。” 卫鸯道:“唐相是先帝重臣,卫鸯也十分敬重。” 端木拙道:“唐氏在焉,世代为官,一门七世五宰相,为门阀望族。昔年大焉历经战乱,民不聊生,唐之弥为相,即力谏先主罢兵戈,修邻国,励精图治,大焉停战十年,国力日强,堪称治世贤臣。” 卫鸯道:“卫鸯入主皇宫当日,唐相称病不朝,我三次派人去请,只闭门不见。” 端木拙道:“唐之弥权重,陛下该亲自去请,方显诚意。唐家族人、门生在朝为官者数十人,唐之弥回朝,众官皆随,朝廷便稳了一大半。” 卫鸯称许,又问:“其三又是谁?” 端木拙道:“御宪台令薛让。” 卫鸯陡然皱了眉,端木拙看在眼里,道:“陛下不喜御宪台,先帝也不喜。御宪台主监察、掌刑名,上督君臣、下治百姓。昔年庄帝立法,御宪台独立于朝纲,圣命有所不受,群臣皆受其制,权势最大。” 卫鸯道:“薛让任台令三年,世人皆称之天下第一酷吏。先帝在世时,薛让数次驳谏,先帝既恨且怕,却又无可奈何。” 端木拙道:“诤谏逆耳,却最有用,先帝虽恨御宪台,却也最倚重。如今政体肃然,世道清平,全是御宪台之功。” 卫鸯不语。 端木拙道:“若陛下施仁德,颜伯道归心,唐之弥辅政,薛让纠典刑,陛下必成一代圣主!大焉屈于列国久矣,先主睿达,重建一片基业留与陛下,万望陛下承续社稷,复兴大焉!” 卫鸯道:“可先生却不愿陪卫鸯收拾这家国!” 端木拙不肯再纠缠,拱手道:“老臣去矣,陛下珍重!”转身离开。卫鸯遥望端木拙走下止狩台,坐上一辆牛车,颠簸消失在未离原的尽头。 2 雨淅淅沥沥下了几日,把开元城的万紫千红都洗净了,留下青瓦灰墙的素模样。戌时刚到,天还未暗,卫鸯素衣简从,率七八轻骑驰出龙朔宫,穿行在属于他的皇城中。因秋雨缠绵,街上十分冷清,马蹄踏在湿漉漉的青石街,引得店铺里的百姓纷纷探头观望。 卫鸯一路直奔东篱巷而来。长巷幽深,深宅大院座座相邻,桂树从高墙后探出斜枝,花香满巷。到了颜府门口,骁禁卫下马叩门,叫道:“圣上至!国子祭酒颜伯道速来接驾!” 大门紧闭,无人应答。 骁禁卫再叩门道:“颜伯道速来接驾!” 须臾,门内先是拐杖拄地声,再是搬弄门闩声,然后门缓缓开了一条缝,一个老奴蹒跚着走了出来。 骁禁卫道:“叫颜伯道出门接驾!” 那老奴跪地回道:“陛下来晚了一步,颜公已于昨日举家东迁,回洛国故土去了。” 卫鸯狐疑道:“迁家是大事,为何如此仓促?” 老奴回:“却不是仓促。这两三年来,颜公常叹,自少年时辞洛西渡,在大焉已住五十余年,近来身体倦乏,又见庭中银杏飘零满地,终于勾起叶落归根之情,于是东归。” 卫鸯纵马在府前逡巡了几步,问:“两位公子思攸、思敛是走是留?” 老奴道:“颜公说,二位郎君生长在焉,不谙乡音,不识族人,再下去只怕忘祖忘本,便一并带着回洛国了。” 卫鸯冷笑不语。老奴告了退,拄着拐颤巍巍走回府内,吱呀一声关上了门。 卫鸯心头一阵火起,怒道:“举家外逃,这朱门白堂留与谁?朕替他们烧了,才叫走得干净!”回头便命骁禁卫,“立调一百军士,拉五十车薪柴来烧,一砖一瓦不许留下!” 众卫面面相觑,领头的中郎将袁青岳劝道:“烧了颜宅事小,只怕火借风势,烧尽一条街还收不住。隔壁住了董尚书、刘常侍,他们却是无罪。” 卫鸯强咽了一口气,悻悻然调转马头,把鞭子抽得啪啪作响,疾驰而去。 3 天色降成黑蓝,一轮圆月悠然升了空,唐府门前早早亮起了灯笼。檐下站了一位穿佛青色圆领袍的年轻公子,双手笼于袖中,缓步左右徘徊,他一时抬头观月,一时看向佩鱼巷的尽头,显然有所守候,可这守候并不沉重,反而透出几分轻闲。 不多时,劲疾的马蹄声踏入巷来,那公子便徐步走下台阶,准备迎接;马队奔近后,他又面露意外之色,显然来者不是他等候之人;直至看清一马当先的卫鸯,他心中吃了一惊,忙上前拜道:“臣唐瑜拜见陛下。” 卫鸯翻身下马,一把扶住唐瑜,笑道:“唐家二郎,不必拘君臣之礼!两年不见,别来无恙?” 唐瑜回:“蒙陛下挂念,臣一切都好。” 卫鸯道:“朕还时常忆起当日在马球场与你争球,你的马险些把朕踩死,可还记得?” 唐瑜道:“陛下的球杖也打中了臣的右膝,每逢梅雨时节右膝酸痛时,臣总会想到陛下。” 卫鸯哈哈大笑,双手扶住唐瑜的肩道:“当日球场,诸君奋战,人怒马嘶,好生豪气!不想一别竟已两年有余,他日有闲,朕要再约当日诸君战个痛快!” 唐瑜应道:“陛下若召,唐瑜立时赴约。” 卫鸯颔首微笑,又道:“朕听说唐公近日身体染恙,特来探望。” 唐瑜便引着卫鸯往府内走,道:“夏秋之交,感了风寒。父亲只道是寻常小病,不肯用药,故拖重了,几乎卧床不起。前日终于肯让太医署医师来瞧了,服了一味药汤,精神了许多,想来再用三五日的药,就该痊愈了。” 两人在府中行走,前有家奴执灯,后有侍卫随从。卫鸯问:“方才二郎为何独自在府外守候?莫不是知朕要来?” 唐瑜道:“实是等三郎唐珝。他北去围场秋狩,半月不见回,臣晚上无事,便去门外瞧了瞧。” 卫鸯便摇头笑道:“天下做弟弟的都一样,只管在外胡打海闹,哪里知道家里兄长牵挂。” 唐瑜也笑道:“正是。” 卫鸯又问:“三郎现居何职?” 唐瑜道:“原在骁禁卫任右中郎将,先帝御前执刀,因乾坤更易,如今赋闲在家。” 卫鸯想起自己入主龙朔宫后,立将先帝旧卫撤离,换了自家亲卫,便道:“如今骁禁卫中尚缺一名左中郎将,三郎狩猎归来,叫他还入宫当值吧。” 唐瑜道:“也不知何时方归。” 书房里燃着一盏青铜灯,四壁卷轴在灯光中漫着木香,唐之弥正坐在床上看书,听见外面脚步声零碎,抬眼一看,那题了李少温真迹的屏风后转出来的人竟是卫鸯,他忙放下书卷,离床拜道:“老臣不知陛下驾临,有罪!” 卫鸯上前扶起唐之弥,道:“是卫鸯不敢惊动病中唐公,所以微服不名而来,唐公勿怪。”当即扶唐之弥上床,自己在旁边榻上坐了,君臣话起家常,问答些病情、饮食、天气之事。 顷刻,卫鸯郑重道:“卫鸯此番前来,是要向唐公道一声谢。” 唐之弥道:“老臣无功,何以言谢?” 卫鸯道:“这半个月来,卫鸯是受千夫所指:百官上表责难,百姓宫前痛骂,甚至刺客拦路刺杀!天下人不能受的毁谤,卫鸯都受了。唯有唐公居中持正,不发一言。唇枪舌剑中,这不言,足以令卫鸯宽慰。” 唐之弥道:“朝野混乱,流言四起,真伪横流,是非难辨,君子自当不听不传,独善其身。” 卫鸯再致谢,又道:“国务繁重,卫鸯独力难支,以后还要倚重唐公,重振朝纲。” 唐之弥道:“老臣体弱多病……” 卫鸯道:“先帝在世时,常对卫鸯夸起唐公,说唐公为相十年,勤于政务,百事不殆,如今卫鸯刚继位,唐公便称病不朝,怕是托词吧?” 唐之弥便默然不答。 卫鸯道:“此地无外人,卫鸯与唐公掏心说话:世人皆说卫鸯以毒弑父,唐公信或不信?” 唐之弥道:“泯灭人伦之事,老臣不信世间有人会做。” 卫鸯道:“先帝卧病一年,寻遍天下名医也不见好,那晚忽然急火攻心,山陵崩塌,也是天命,非人力可救,为何怪在卫鸯身上?当日药汤是卫鸯亲尝,宫人、奉御彻夜陪侍,卫鸯哪里能做什么手脚?先帝初崩,当值宫人、奉御即被御宪台抓去审问,那薛让手段通天,可曾审出半点破绽?” 他缓了一缓,又道:“卫鸯是先帝长子,与先帝骨血相连。幼时,先帝亲教学语走步;少时,先帝亲教习字马术,修文练武,无一日不过问,舐犊情深,与百姓家无异,卫鸯岂能做那天地不容的恶事?” 唐瑜见卫鸯激动,便奉上一盏茶,卫鸯喝了一口,稍稍平复了情绪,道:“唐公信也罢,不信也罢,卫鸯对先帝问心无愧;唐公辅佐也罢,辞官也罢,卫鸯要做的事一件不会少;世人毁也罢,誉也罢,卫鸯都将社稷担在了肩上,竭力前行,决不后退。” 唐之弥道:“陛下有雄武之略,若肯屈己纳谏,任贤使能,必成明君。” 卫鸯问:“卫鸯愿为明君,公可愿为名相?” 唐之弥便道:“老臣实不堪重任。” 卫鸯默然半晌,又道:“昔年大焉统治天下,四方邦国尊奉焉天子为天下共主,后国力衰微,于是诸侯并争,海内鼎沸。这十余年来焉之处境,卫鸯和唐公都明白:北有凉国虎视,东有洛国鹰瞵,南受荆国蚕食,西被项国鲸吞,到如今,国土残破,十三州故土只剩七州。先帝每与卫鸯说起,常常拍栏泣泪,引以为耻。先帝常说,有生之年,必收复旧土,重树国威!唐公辅佐先帝十年,不正是为了达成这宏愿吗?如今大业未成,唐公却要隐退,于心何忍?” 一席话,听得唐之弥的心隐隐一动,不再接话。 卫鸯又道:“唐公辞官,无非是与卫鸯一人赌气。可唐公不知,卫鸯此番登门相求,非为卫鸯的私事,是为国家的公事。私怨是非与国运兴衰,孰轻孰重,公试量之。” 唐之弥取过案上茶盏,饮了一口。 卫鸯见唐之弥有些犹豫,决心激他一激,便道:“唐公要归隐,卫鸯勉强不得。卫鸯还要谢唐公,治世理政,为大焉换得十年太平。唐公曾说大焉收复皖州之时,要去小竹山下置三间茅舍、十亩薄田,安度晚年。卫鸯今日许愿:他年皖州光复,卫鸯必派骏马千匹、雕车百乘,亲送唐公去小竹山!” 言毕,他起身道:“天色已晚,卫鸯回宫了,公请安歇。”他毅然转身而去,绕过屏风,却听唐之弥唤道:“陛下留步!” 卫鸯心里一喜,重回屋来。 唐之弥把茶盏放回案上,缓缓说了三个字:“坠雁关。” 卫鸯颇觉意外,问:“坠雁关在雍州,唐公为何忽然提及?” 唐之弥道:“坠雁关是焉北之屏障,两州之咽喉,战略重地,锁钥全焉,可惜当年大焉败于北凉,只好拱手让关。” 卫鸯点头道:“若北凉据关南下,大焉有亡国之忧。危难之际,是蒋琬出使北凉议和,最终两国分关而治。” 唐之弥道:“虽然议和,但坠雁关始终是国人心头之痛。雄关易主,凉若攻来,两州平原无险可守,可沿白鸢江直抵开元城下。凉兵在大焉之北,犹如利剑悬于大焉之顶。” 卫鸯也道:“雄关一日不收复,大焉一日不安稳。坠雁之恨,大焉无人敢忘!” 唐之弥道:“十年来,大焉外求和而内图强,鞍不离马背,甲不离将身,为的是一朝宣战,北上夺关。去年元旦之夜,先主与老臣议,三年之内,必动刀兵。如今以老臣看来,这时日可以提前了。” 卫鸯眼里发出了光,问:“唐公之意,便是现在?” 唐之弥道:“正是现在!此时起战事,焉人必然同仇敌忾,一致北向。外忧起,则内患自消,一旦王师凯旋入朝,陛下还怕国人不心服吗?” 卫鸯追问:“唐公以为,大焉对北凉胜算几成?” 唐之弥道:“七成。” 卫鸯道:“足矣!” 唐之弥道:“臣请陛下征粮草、点精兵、拜良将,择日出征。” 卫鸯忽然露出一丝狡黠的笑意,问:“依唐公所见,大焉第一良将是谁?” 唐之弥道:“兵部尚书魏无伤,雍州节度使百里旗,俱为良将。” 卫鸯哈哈大笑,昂然道:“唐公这次错了。大焉第一良将,是卫鸯!” 他言辞掷地有声,唐之弥也不禁暗暗称奇,心道:“先帝三子,佑文弱孤傲,信骄纵无方,鸯确有国君之风。” 卫鸯道:“卫鸯决意亲自挂帅,御驾北伐。师出前线,最忌后方不安,唐公所见,何人能镇守皇城?” 唐之弥终于长叹一口气,道:“陛下放心去,老臣守开元城,不敢出半点纰漏!” 4 夜已深,卫鸯早已离去,书房恢复了静谧。唐瑜笑对父亲道:“圣上真是聪明人。” 唐之弥问:“如何说?” 唐瑜道:“他请父亲回朝,倘若只说君与臣之事,父亲未必肯听;他却说起国与国之事,报国之心,人皆有之,父亲竟不能不从了。” 唐之弥点头道:“先帝壮志未酬,猝然驾崩,假如十年韬晦因此付之流水,我等臣民也心痛惋惜。圣上既有心继承先帝遗志,我也只有鞠躬尽瘁,勉力佐之。” 想起先帝,唐之弥一阵凄然,道:“先帝在病榻上曾将三子托付于我,如今佑、信尽殁,我不助他,又能助谁?” 唐瑜道:“三子谁做天子,到底是帝王家事,如今大位已定,君臣各尽本职罢了。他是明君昏君,后世自有评判;我等是贤臣庸臣,青史自有见证。” 唐之弥道:“正是。去吩咐唐平,备好朝服,明日要穿。” 唐瑜应了,又想起一事,回道:“圣上方才说,让三郎回宫当值,授左中郎将。” 唐之弥便问:“他回来没有?” 唐瑜道:“下午家奴唐冲先回来,说他傍晚就到,不知现在……”话音未落,唐平进门禀道:“三郎回来了。” 唐之弥便道:“叫他来。” 少时,窗外响起毛靴踏地之声,只听一人在叫:“猞猁狲关好了不曾?别像上次一样跑了。再喂它一只兔子。”家奴应了,他又压低声音笑道,“外庭廊下两只野猪、五只獐子是给你们留的,他们都在分了,你还不快去?” 唐瑜便在屋内叫:“三郎还不进来!” 一阵环佩刀器乱响,屏风后闪出一位少年郎,因走得快,把秋风一并卷入屋来,灯烛晃了两晃。只见他身穿深绯色骑射服,腰束兽皮带,左腰上的弯刀匕首叮叮当当互撞,他眉眼与唐瑜有七分相似,只是不如唐瑜清逸,反而多了些锐气。 唐瑜轻斥道:“面见大人,如何不解刃?” 唐珝道:“你催得急,我就忘了。”便要出门解刃,唐之弥道:“且罢。”唐珝又站住了。 唐之弥问:“说是十日便归,如何又半月才回来?” 唐珝道:“本来十日可回的,因徐家兄弟说落草山有熊,就转道去了落草山,因此耽误了时日。” 唐之弥问:“猎到熊没有?” 唐珝便笑嘻嘻地从背后抽出一只熊掌,又道:“还有三只野猪、四只大鹿、九只獐子、五十来只野兔,倒是收获颇丰。” 唐之弥道:“论飞鹰走狗、跑马斗鸡,你最是行家。” 唐珝扬扬得意道:“这次连宇文四的猎物也不如我……”话未说完,忽然反应过来父亲并不是赞他,便截了口,眼珠一转,又道,“猎物虽多,却也艰苦,这几日不知跌打了多少回,那大熊把马都扑倒了!我下刀再迟半步,命可就没了。” 他挽上衣袖,将手臂上的血痕和瘀青给唐之弥看。唐瑜在旁,心知他是故意讨父亲怜爱,暗自一笑,也不揭穿。 唐之弥果然心疼,责怪之色顿减,又道:“终日游手好闲,不是长久之计。如今圣上准你回骁禁卫,依旧御前随从,你去还是不去?” 唐珝一听此话,脸色骤变,道:“不去!” 唐之弥问:“为何不去?” 唐珝默然不出声了。 5 唐珝的祖父、父亲皆是宰相,恩荫子孙,他才进了龙朔宫,当了骁禁卫,年初才升了七品中郎将。先帝卧床一年,看遍四海名医,无人知是什么病,总之一日重似一日,礼部已悄悄把梓宫备下了。谁知到了晚夏时节,先帝却渐渐好转,饮食都吃得下,甚至召了后妃侍寝。有一日他兴致大好,决定去丰州千潺涧避暑,太子卫佑、长子卫鸯及百官随行,唐珝自然也去了。 他记得那日是六月初二,明月悬在中天,千潺涧的麒瑞宫越发凉爽,卫佑在寝殿中伺候先帝用药,唐珝在树荫下和禁卫们轻声说笑,他时不时向殿内张望,心中盼着卫佑早些走,先帝早些休息,自己也好早些睡觉,卫佑却一直耐心地陪先帝说话,父子俩笑语晏晏,其乐融融。一个时辰后,卫佑才辞了父亲,出了殿门,唐珝领着十个骁禁卫,依照礼仪,护送卫佑回太子寝宫休息。卫佑上马后,唐珝指一个品低的禁卫道:“你去给太子牵马。” 卫佑倨傲,从来瞧不起父亲身边的宫人,可唐珝也是被惯大的,卫佑既然瞧不起他,他也就瞧不起卫佑,卫佑心中也明白,他见唐珝指使别人牵马,便问:“你为何不牵?” 唐珝道:“他牵是一样的。” 卫佑道:“既是一样的,你为何不牵?” 唐珝道:“我手痛!” 卫佑道:“牵一牵太子的马缰,手就不痛了。” 唐珝站在马边瞪他,东宫宫人催道:“请中郎将为太子牵马!” 牵马的禁卫把马缰递向唐珝,又给他使眼色,唐珝不接,卫佑沉下脸,问:“为太子牵马,是委屈了唐公子吗?” 众卫怕事情闹大,索性把马缰夺过来,硬塞在唐珝手里,低声道:“休惹恼了太子,让圣上生气。” 唐珝咬着牙接过了马缰,慢条斯理地在前走。麒瑞宫中,十步有一潺,百步有一涧,纵横荡漾,婆娑的树影入水,潋滟的水色照树,是难得一见的深邃怪谲之美。一行人走过水深处的木桥、水浅处的石墩,估摸还有一半的路,唐珝忽然捂住肚子,道:“坏了。” 东宫人问:“怎么了?” 唐珝道:“我要出恭。” 卫佑皱起了眉。唐珝把马缰又还给手下,道:“你们等等,我去去就来。” 卫佑扭转头,宫人们道:“快走快走,休冒犯了太子!” 唐珝应了,跳着石墩走了回头路,禁卫们会意,向太子道:“没有殿下等侍卫的道理,我等送太子去,他自己会追来。” 卫佑知道唐珝在耍诈,可自己不能在这等秽事上纠缠,因此在心中又记了他一笔,自向前去了。 唐珝当然不会追去。走过清溪木桥时,他凭栏看了看鱼,照了照影子,正想下桥,忽听那边马嘶声乍起,惊飞了林梢睡鸟,他直起身眺望,繁繁复复的沉香树冠挡住了目光。唐珝满不在乎地对着河面把辟邪冠正了一正,下了桥,走不出三步,那边又传来声响,这回是有人在疾呼,只短促的一声,却饱含惊恐。 唐珝心中暗叫不妙,拔出腰间的千牛刀赶了过去,此刻月隐星没,他摸黑在小径上狂奔,奔出五十步时,便见那条一丈宽的小溪边,立着十多个人影,他气喘吁吁,正要开口问话,天上浓云却在此刻散开,月光洒下,唐珝发现那些人并不是骁禁卫,也不是东宫人,慌忙把话咽了下去,他躲去一棵大树后,往溪中瞟了一眼,全身便僵成了木头。 浅窄的水中,堵了二十多具尸体,一刻之前和唐珝分别时,他们还是活人。鲜血从尸身上冒出来,一溪水眨眼便被染红了,只剩一个人活着——卫佑。他跪在水里,仰头向溪边一人道:“哥哥!” 卫佑的兄长便是卫鸯。卫鸯此刻还拎着横刀,刀尖上的血还在流,他阴鸷地俯视狼狈的卫佑,不像看自己的弟弟,却像看一个乞怜的丐。 卫佑抱住溪中一块大石,仿佛找到了一个依靠,他瑟瑟发抖,再叫:“哥哥!” 卫鸯举起了手中横刀。唐珝下意识闭上眼,耳中冲进了卫佑凄厉的叫喊,惊得他全身冒汗,忍不住睁眼看时,卫佑的头已断了,孤零零地在河中摆动。 卫鸯没有多看卫佑一眼,他率领手下涉水而来。唐珝发觉自己心跳如雷,生怕卫鸯听见,便拼命用手压住胸口,一动不动,却忽略了天下的月,和地上的影。 树影斜横在卫鸯前进的路上。那树干本该笔直均匀,它却突兀地凸出一片,恰如一个人背贴大树而立。卫鸯站在影子边歪头瞧了一瞧,忽然笑了,把刀向树指了一指,手下便齐向大树围来,唐珝心知逃不掉了,他死咬牙关,双手握紧刀柄,闪出大树,面对二丈外的卫鸯站定,喝道:“来!” 卫鸯目中杀机毕露,亲自提刀向唐珝而去,谁知亲信袁青岳认识唐珝,忙把卫鸯一拉,轻声道:“他是唐相公的公子。” 卫鸯冷森森地把唐珝打量,看唐珝满脸大汗,刀和手一起微微颤抖,复一笑,向袁青岳问了一句话,袁青岳点头作了担保,卫鸯遂用刀尖指了指唐珝,转身往天子寝殿去了。 惊魂未定的唐珝来不及喘口气,又发起怵来——他知道卫鸯要做什么,而自己是天子的护卫,保护天子是自己的职责。他倚着树干纠结了半天,终究也向寝殿赶去。 到了殿外,却一切平静如常,唐珝问值守的骁禁卫:“有什么事没有?” 骁禁卫回:“没什么事,大皇子来看圣上了。” 唐珝“哦”了一声,装作无事,走到殿门口,从门缝往里瞧,只见奉御在煨药,宫人在执扇,卫鸯跪在先帝榻前,侍奉先帝用晚膳,先帝宽慰地向卫鸯笑,问他一些家常话,问一句,卫鸯答一句,本是常见的父慈子孝之景,过不多时,当宫人转身去端药时,卫鸯却突地直身凑到先帝面前,在他耳边轻轻说了几个字。 只一瞬,先帝的容颜大变,他双目怒瞠,嶙峋的双手伸过来抓卫鸯,卫鸯跪着后退了一步,先帝顿时伏在榻上,干呕不已,奉御、宫人慌忙赶来伺候,扶起先帝时,只见他目中流血泪,口中冒红涎,竟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 唐珝叹了一口气,回身往阶下走,走出十多步,便听殿中哭声大起,他知道,先帝驾崩了。麒瑞宫很快乱作一团,千人都往寝殿赶来,独唐珝逆向而去,他走到方才出事的小溪边,只见流水淙淙,没有尸身,没有头颅,连一滴血渍都没有,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失魂落魄的唐珝擅自离开麒瑞宫,回了开元城。此时全城都知道了圣上驾崩的消息,唐之弥也在记挂唐珝的安危,见他回来,忙向他询问端的,唐珝却什么也不说,只躲回房中埋头睡觉,睡了三日三夜。唐瑜放心不下,把他拉起来长谈了半宿,唐珝方把自己的见闻一一告诉了兄长,谈及朝夕相处的同僚死状惨烈时,他悲从中来,大哭不已。唐瑜忧心他颓废,又知道城中必有一场大乱,便叫他约了一帮素日相好的贵族公子,远去洪武围场狩猎,一则散心遣怀,二则远离皇城是非。 唐珝到底是少年心性,他在围场白日骑马猎兽,夜晚纵酒放歌,不出十日,便淡忘了那场劫乱,谁知刚一回家,父亲便叫他去卫鸯身边当差,他想起卫鸯那可怖的笑,未免心有余悸,是以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 6 唐珝不回话,唐之弥只道他是贪玩,因道:“你若嫌宫中拘谨不自在,我便送你去国子学读书,修身养性。你去结交些博学知礼的太学生,强于和城中那些浪荡子厮混。” 唐珝想到国子学那些呆腐师生,心中厌烦,道:“我自小不懂读书,父亲不是不知道,如今却要我去国子学,他年读书不成,又是一场责怪!” 唐之弥道:“那你想怎样?十七岁了还一事无成,如今是我养你,我百年以后,你兄长还养你一生不成?” 唐珝气道:“我要你们养了吗?横竖我在这里做什么都不对,不如去西北从军,拿军饷养活自己,理直气壮!我离你们远远的,看不见,父亲也不用心烦了!” 唐之弥怒道:“逆儿不知世事深浅!你平日在家养尊处优,饭菜稍微上得慢些便要抱怨,五千文的锦衣拿去擦马蹄,哪里知道边关枕戈蹈刃的苦?你只当战场像围场,家奴们赶了兔子来等你射呢!你少听些野史传奇吧!” 唐珝想还嘴又不敢,气鼓鼓地立在当地,一言不发。门开处,家奴唐平端了一笼金银蟹卷、一碟水晶龙凤糕、一碟枣饯、三碗桂花羮进来,又有四奴端了一张食案、两张坐榻来摆放,唐平道:“三郎连日行猎辛苦,快来用些家膳。”唐珝也不理。 唐瑜在父亲左下方的榻上坐了,看着唐珝道:“三郎休要任性,过来坐着。” 唐珝方踟过来,坐在父亲右下方,看了一眼食案,嘀咕道:“怎么没有酒?”唐平忙端出一壶河东乾和一盘葡萄来。 唐瑜便问唐珝行猎之事,唐珝又来了精神,一一细说,说到精彩处,神采飞扬,手舞身摇。唐之弥见他奕奕朝气,到底心中爱惜,怒气也就退了,父子三人把酒闲话,中夜方歇。 第二章 沧山 第二章 沧山 1 翌日,唐之弥领百余随从,骑马上朝,让半城百姓都看见了;第三日,唐之弥在朝门生十二、属僚十七人一齐上朝,参拜新君;第四日,百名旧臣悉数归位。因千潺之变而风雨飘摇的朝堂暂时趋于平静。卫鸯等来了文武百官,却没等到御宪台一官一吏,第五日,早朝刚散,他便乘象辂,率仪仗,大张旗鼓往沧山而去。 御宪台原本在城中办公,在山上设狱,薛让出任台令之后,长住深山,深居简出,把大小公务都搬上山去处理,从此沧山便是御宪台,御宪台便是沧山。他任台令只三年,“酷吏”之称传遍天下,只是世人皆闻薛让之名,不见薛让之面,于是江湖中或传他黑面赤眼,或传他青面獠牙,令人闻之胆寒。 卫鸯与薛让只在三年前见过一面。因为那年,开元城中出了一件大案。 是年的新科状元叫申寒峻,他在三月初三蟾宫折桂,到五月初五还没有封官,一直闲在皇城,一边等待吏部任命,一边结交士子官员。他在章台街结识了几个六品小官,品虽低,门道却广,几场诗会之后,把他层层引荐给了宣王卫历,卫历也有心罗织自己的人脉网,于是把申寒峻奉为宣王府的座上宾。 正是端午节这日,卫历在府中大开华筵,邀了十来位友人熏兰解粽,申寒峻也在席间。酒过三巡,卫历笑问申寒峻:“申先生是夜州人,端午有些什么习俗?” 申寒峻回:“穷岭荒州,只是绑几个粽子蒸吃,便算过节了。” 卫历道:“中原过端午节,女子们都爱结长命缕,祈福增寿,先生可曾听说?” 申寒峻笑道:“却不曾听说。” 卫历道:“我府中有许多佳人,个个都结得一手长命缕,先生愿不愿品鉴品鉴?” 申寒峻道:“若得一观,不胜荣幸。” 卫历便招了招手,家奴们抬出一面屏风来,摆在大堂中央。须臾,仙乐绕梁,烛影摇红,屏风上映出九个窈窕女子的身影,虽不见面容,却已引得众人击掌喝彩。那屏风的霓缎被剪成了百叶,女子们的手穿过缎叶,伸到前面来,九只白玉般圆润细腻的胳膊上,都缠着一条五彩丝线。卫历不胜得意,邀申寒峻道:“先生去看一看,评出最美的一条长命缕来。” 申寒峻便走到屏风前,把九条长命缕一一细看。那丝缕由红、绿、蓝、黄、白五色编成,九个女子的编法各自不同,这个以素雅见长,那个以浓艳取胜,申寒峻心中不好取舍,向卫历道:“九条丝缕皆巧夺天工,精美绝伦,寒峻的目力实在难以评夺。” 卫历道:“定要挑一个出来!” 申寒峻无法,再在屏风前徘徊一回,见一条长命缕结法最复杂,似乎那女子用心最甚,遂指那只手,道:“这长命缕结得最用心!” 卫历哈哈大笑,便下令撤了屏风,九个少女露出容颜来,都是百里挑一的姿色,卫历指着申寒峻点中的少女道:“你去谢谢申先生。”少女领命,陪申寒峻去了席位。 醉上头的卫历看了看余下的八个女子,道:“申先生说你们结得敷衍,如何是好?” 八个女子惊慌跪下道:“婢子如何敢敷衍亲王!” 刚落座的申寒峻也起身道:“亲王误解了,寒峻不是这意思。” 卫历突地起身,迈过酒案,上去拉住一个女子的手看,道:“两色丝混成一色丝,是绿是蓝也分不出了,还敢说不是敷衍?今日是何等节日,席间是何等尊客,你们怎敢如此打我的脸!” 申寒峻离席来拉卫历,道:“亲王休恼,是寒峻失言之错。” 卫历道:“先生是无心吐真言,不是先生提醒,我还不知贱婢们如此轻慢我!”他扬手叫家奴过来,道,“哪只手系的长命缕,便把哪只手砍下来!” 此言一出,申寒峻大惊失色,道:“亲王不能视人如草芥!” 一客道:“申先生休紧张,亲王惩戒家中奴婢,不算大事。” 申寒峻道:“手断不能复生,这几个女子从此一生残疾,如何不是大事!” 说话间,家奴们过来了,把八个女子按在地下,申寒峻要拦阻,卫历却把他拉去席上,道:“来来来,我们自饮酒。” 女子们跪在地上撞头求饶,涕泪俱下,家奴们却举起了刀,只听“咔嚓”数声,混杂着凄厉的惨叫,八条胳膊成了八节断藕,落在地上,八个女子昏迷过去,被家奴拖出了大堂。 席间众客或饮酒,或击节,谁也不曾被这意外打断兴致,地上的血被抹干净了,舞伎歌姬又充盈满堂,卫历见申寒峻脸色大异,遂问:“先生可曾买过奴婢?” 申寒峻道:“不曾。” 卫历道:“可见先生不知底里:这奴婢是花钱买的,正如买牛置马一般,打杀全凭主人的好恶。这几个虽伤残了,另买好的来便是,先生不必心疼。” 申寒峻道:“我听说御宪台定了新法,奴婢之命和平民之命等同,伤了奴婢,也是以伤人罪论处。” 一客也道:“御宪台新上任的台令不是善类,亲王休触了霉头。” 卫历笑道:“我是谁?我是帝王之胄,当今天子的亲弟弟!那薛让要抓我为贱婢偿命不成?” 众客皆笑道:“再给他一百个胆,他也不敢。”于是满堂嬉笑依然。顷刻,家奴进堂回:“八个婢子的血止不住,都死了。” 卫历道:“趁天黑,悄悄拉去僻静处扔了,休叫人看见——若看见了,休说是宣王府的人。”家奴领命去了。 五更天时,王府四个家奴把八具尸体以稻草包裹,搬上一辆牛车,从后门运了出去。月黑风高夜,牛车自北向南往贫民聚集的地方去,寻到一条弃巷中的破庙后,家奴们把尸体堆在香案下面,便离开了,自以为神不知鬼不觉。 卫历把奴婢当作牛马,却不知奴婢也是父母生养的。其中一个女子的母亲也是王府之婢,叫阿善。阿善死了丈夫后便有些疯傻,耳背了,话也说得囫囵,在府中只能做些粗活重活。她听说女儿被砍死了,不敢怨也不敢闹,只远远跟在牛车后面走,一直跟到破庙之中,家奴们走后,她从香案下翻出女儿的尸身,忍不住大哭,口中直叫:“女儿!女儿没了!”哭了半天,她拖着女儿出了庙,出了巷。 此时天已将明,早起的行人见一个老妇拖着一具血淋淋的尸体从巷中出来,都吓了一跳,忙过来问:“阿婆,出了何事?” 阿善不答,只号啕道:“女儿没有了!” 行人见那尸体残了一只手臂,因问:“谁杀了她?” 阿善惊慌道:“不是杀!她是、是病死的!” 行人自然不信,见她傻里傻气的,又不好再问。阿善把女儿拖了十多步,一个拉板车的看不下去,问:“你要去哪里?” 阿善道:“把女儿拉去城外埋了。” 车夫道:“放上来,我拉你们去。” 阿善扑通一下跪在地上,磕头道:“谢谢好人!” 她和车夫齐力把女儿抬上板车,又道:“还有、还有!” 车夫问:“还有什么?” 阿善指巷中道:“还有好多女儿!要一起埋了!” 行人们闻言大惊,便有胆大的入巷去看,看见破庙中横七竖八的女子尸体,都吓飞了魂魄,奔出来大叫:“出大事了!快报官!报官!” 阿善把八个女子的尸身都放上了板车,车夫吓跑了,她独自拉着板车在街上走,一条街都轰动围观,她向众人求道:“哪个菩萨发发善心,和我一块把八个女儿葬了!” 众人问:“谁杀了她们?你说出来!” 阿善道:“没有人杀!她们是害病死的!” 众人道:“这可是说谎!一个个都被砍了手,血肉模糊,如何是病死的?” 阿善拉得脖上脸上青筋乍起,哭道:“我不能说!我不敢说!就是病死的!” 又有人问:“你是谁?” 阿善道:“我是宣王府的……” 忽然许多人向前拥挤,有的挤车,有的挤人,阿善话未说完已倒在地上,人们关切地去扶,才发现她的心口被刺入了匕首,临死犹叫:“女儿!做奴苦命呀!” 御宪台的仗剑法吏此刻赶到了,激愤难平的百姓们齐声高呼:“是宣王府的命案!御宪台敢不敢查?”是时,薛让就任不足半年,法吏们心中对他也没底,不敢接话,拉着一辆板车、九具尸体去了。 薛让亲自检验了尸体,刚验完,宣王府的四个家奴便上沧山投案自首。四人异口同声,说是酒后失心疯,想和婢子们睡觉,反挨了耳光,因此恼羞成怒,砍下了她们的手臂,至于那老婢的死因,都说不知道。薛让审了一夜,见家奴对答如流,供词一字不差,明白是串供,于是不急定案。次日,薛让上疏先帝,请入宣王府查案,奏疏当日即被驳回,先帝道:“着薛让速速结案,切莫牵连过巨。”薛让立时明白了五分。他走访王府周围的住户,有人说王府当夜开了夜宴,来了许多贵人,薛让又猜中了八分,可当他请住户细说客人的身形面容时,却都说天黑灯昏,看不清也记不住了,案情自此悬下。先帝催结案,薛让不从,薛让请查案,先帝驳回,两方僵持不让,开元城中也已经民怨沸腾,千百民众日日去龙朔宫外请愿,宫中城中一并大乱,而平定乱局的,是还未授官的状元申寒峻。 申寒峻离开宣王府后,回了在贫民巷租住的小阁楼,闭门睡了七日,想了七日。申寒峻来自夜州,那是大焉最贫困的州之一,经济既萧条,文教亦枯瘠,夜州设考场八十年来,无一人中进士,户部年年上疏,请求撤掉夜州的考场,省下一笔经费,凤阁险些要批准了,申寒峻却横空出世,保住了夜州两处考场——他非但中了进士,还是天子钦点的一甲头名。申寒峻记得他离开家乡赴京殿试那日,十里八村的乡亲都来送行,干粮和鞋袜塞了一背篓,送他翻过一座座山头,一遍遍叮嘱他:“将来做了大官,莫忘为夜州谋利益!” 申寒峻想做官,也终于有官做了——端午之宴散场当夜,宣王便写了封信来,说已和吏部尚书说好,任命他做一个六品官,任书不日即下。他似乎成了天子弟弟、一品王公的心腹,锦绣前程已然铺就。申寒峻相信自己的才能,六品官只是起点,他将来还会做府尹、做尚书、做宰相、做几十万夜州人的骄傲。可他还有一道坎过不去:八个女子和一个母亲。他也想为九条生命鸣不平,也想为九条生命讨公道,可公道容易讨吗?古往今来,哪个皇族王孙犯法被追究了?自己举报上去,那刚上任的御宪台令敢不敢查?若薛让和宣王沆瀣一气,自己是不是将万劫不复? 申寒峻想了七日七夜,第八日清晨,他整衣沐发上了沧山,站在直辨堂下高声道:“布衣申寒峻,揭发宣王卫历指使家奴杀害九婢,我就是证人!” 案件即刻重启。法吏按照申寒峻给的名单,把端午宴上的客人一一请上沧山,日夜无休轮番审问,那几个客人经不起折腾,供述了夜宴情景。薛让拿着供词再去审问几个家奴,家奴立时翻供,说是宣王抓了合家老小为质,威逼自己投案顶罪。 薛让查明了案情,向先帝上了一道疏,请求法办宣王卫历。十二个时辰不见回复,薛让上了二道疏;二十四个时辰不见回复,薛让上了三道疏;四十八个时辰还不见回复,薛让便头戴獬豸冠,身穿朱色朝服,上朝面见天子了。 原来薛让嫌朝会议事空洞,时常称忙不朝,如今正装而来,百官俱知薛让要死谏,个个噤声。时任开元城骁翊卫大将军的卫鸯也在朝堂上,亲眼见薛让与先帝辩论,言辞激烈,据理力争。 先帝道:“宣王是朕之亲弟,骨肉同胞,杀几个奴婢又有什么打紧?你口口声声要偿命,那九个奴婢的命,如何值得宣王以命相偿?” 薛让道:“陛下有骨肉,律法无亲疏;陛下要分尊卑贵贱,律法只知众生平等;陛下眼里宣王之命是命,律法眼里奴婢之命也是命;如今宣王尚在府中高坐,陛下就知心疼怜惜,那九个女子惨死,亲人之心,请陛下设想一二。” 先帝道:“宣王是帝室之胄,一品亲王,又有辅国大功,将功赎罪,亦可免死。” 薛让道:“今日一品亲王死罪,陛下说不杀;明日二品文臣死罪,陛下说杀不杀?后日三品武将死罪,陛下说杀不杀?” 先帝气得掀了御案,骂道:“獠牙薛让,意欲一手遮天!武将该杀,文臣该杀,王公该杀,他日朕出了错,你杀是不杀!” 薛让神色不变,道:“薛让要宣王伏诛,正是为陛下不敢出错,天下人不敢犯法!” 先帝道:“岂有朕不敢的事!朕不如现在便免了你的职,省得有朝一日,你架刀到朕的脖颈上!” 薛让遂解下獬豸冠,置于地上,道:“陛下此刻收回此冠,臣还去做垄亩民;陛下一刻不收法冠,臣一刻不卸职责,一刻不敢怠事!” 争了足足两个时辰,堂上百官动容,纷纷附议;宫外百姓义愤,苦苦请命。先帝无奈,含泪准了薛让的奏疏,卫历伏法。在沧山脚下处决当日,半城百姓到场观刑,见了督刑的薛让,数十万人长揖在地,齐称“百年一官”。 2 象辂出了开元城,向东北行五里,便见沧山突兀拔起于平原之上,和西北的止狩台恰如两翼,护卫开元城。又走了一炷香的山路,到了半山腰的直辨堂前,只见广场上伫立着一座巨大的獬豸像,黑色玄铁打造,高约五丈,头顶独角直刺苍穹,形态刚健,令人望之敬然。 随从宦官看着一排肃立的法官,问:“薛让为何不来接驾?” 法官回:“薛让昨夜进上狱审案,至今未出,不知圣上驾到。” 宦官道:“速去叫来。” 法官回:“上狱是重狱,凡审案时,无关人等不敢擅入。” 卫鸯走下象辂,问:“朕可算无关人等?” 众法官无言以对。卫鸯径自向前走,命道:“带路,朕去见识见识薛台令审案。” 御宪台的牢狱分作上、中、下三狱,上狱关押的尽是重犯、要犯,环境也最阴森恐怖。狱官点燃了火把在前引路,卫鸯等人随行其后,走过曲而长的狱道,在一间漫着腥腐气的监牢前停下了。 牢里已没了犯人,两名狱卒正用水冲洗地面,血水四流,牢中放了一椅,椅上坐了一人,身形清瘦,正面壁出神,这百十个人走近的声响也没能让他的头偏一偏。 宦官大声道:“圣上至,御宪台令薛让接驾!” 薛让的思绪被打断了,他先回头看了一眼,再缓缓起身小揖道:“陛下驾临,薛让未能远迎,恕罪。”他只三十上下的年纪,面上的皮肤浮白而脆薄,看得见皮下血丝一齐向眼眶处淌,涌出一双赤红的瞳。 卫鸯见他只揖不拜,心头怒火按捺不住,道:“朕有一事不解,请薛台令试为朕解惑。” 薛让道:“陛下请讲。” 卫鸯道:“朕自即位以来,台令从不上朝;朕两次派人来请,台令称忙不去;如今朕亲自来访,台令礼节如此简慢!是朕不像天子,还是台令不认这个天子?” 薛让道:“君不把臣当臣,臣自不把君当君。” 卫鸯反问:“朕如何不把你当臣?” 薛让道:“陛下入主龙朔宫以来,对异见朝臣小则廷杖、大则流放,无一案是御宪台经办。陛下若认为御宪台形同虚设,不如就此解散,另设个私刑台。” 卫鸯道:“不过关几个乱臣,唐之弥也拦,你也叨扰!该释放的都释放了,该复职的都复职了,还要怎样!” 薛让这才行君臣之礼,拜道:“明君自当海纳百川,兼听并容。” 卫鸯复笑容满面,扶起薛让,道:“朕听说台令彻夜审案,身心俱劳,故来看望。” 薛让道:“今早已结案,正欲奏报陛下。” 卫鸯问道:“审的是什么案?” 薛让道:“先帝驾崩案。” 卫鸯从鼻子里“唔”了一声,问:“结论如何?” 薛让道:“先帝是气血逆行,阻塞心肺而崩。御膳、汤药皆无异常,当值宫人、奉御已尽数释放。” 卫鸯笑对左右道:“天下皆说卫鸯毒父杀弟,如今有薛法官做证,总算还了卫鸯一个清白。” 薛让道:“父归父,弟归弟,是两件事。” 卫鸯被他一堵,脸上阴晴不定,问:“那前太子遇刺之事,可查出头绪?” 薛让看卫鸯,卫鸯也看薛让,两人对视不言,众人皆不敢出声,顷刻,薛让把目光移到地面,躬身道:“全无线索。千潺之变,只怕要成千古悬案,留与后人审判了。” 卫鸯隐隐松了一口气,道:“逝者已逝,往事不可回溯,你我都该往前看了。” 薛让点头称是。 卫鸯又道:“这牢里阴暗潮湿,待得朕心里烦躁!薛台令,陪朕逛逛你的沧山如何?” 沧山的东北面种了青松,西南面尽是红枫,渐渐便有世人传:青松是以死囚的骨灰做肥,所以青浓近黑;红枫是以犯人的血液浇灌,所以红艳如火。开元城在沧山下平展壮阔地铺陈,城中楼阁如星罗棋布,清晰可见车马往来如梭,桃影河穿城而过。 卫鸯与薛让走在山道上,议论些朝野之事。卫鸯知道薛让孤立不党,便有心向他请教,因问:“朕做了天子,第一件事是想对北凉宣战,夺回坠雁关,台令以为如何?” 薛让道:“未尝不可。” 卫鸯道:“台令所见,焉对凉有几成权重?” 薛让道:“八成。” 卫鸯点头,又道:“大位未稳,朕担心去了前方,后方又起动静。” 薛让道:“陛下手握兵权,将帅归顺,有何担心?纵然一些文臣心中不平,有唐之弥主持,不会大乱。” 卫鸯道:“若唐之弥有异心,又该如何?” 薛让道:“唐之弥是国士,他既允诺辅佐陛下,就不会失信。” 卫鸯道:“人心难测,不得不防万一。” 薛让略想了想,问:“臣听说唐之弥的小公子在骁禁卫中任职,如今还在不在?” 卫鸯道:“先帝在时,他任右中郎将,朕已许他升任左中郎将,那唐家人不置可否,至今不见进宫。” 薛让道:“请陛下明文下旨,命唐三公子即刻到任。陛下北伐时带他去,明为侍卫,暗为人质,唐之弥在皇城绝不敢妄动。” 卫鸯得薛让谋划,喜不自胜,道:“唐相薛令都是王佐之才,倘若君臣同心同德,何愁大焉不兴!” 薛让道:“同心不易,只求同德。” 卫鸯装作没听见。君臣二人在山道流连许久,卫鸯方乘辂归去。薛让目送象辂折过山路尽头,便一个转身,返回了上狱。走进一间牢房,里面黑压压绑了五六十个骁禁卫,卫士们一见薛让进来,齐声大呼:“我等无罪!” 狱卒又为薛让搬来一张椅子,薛让坐了,问:“怎么无罪?” 一个道:“千潺之变,我等全然不知情,如何治我们的罪?” 薛让道:“当日是你们驻守麒瑞宫门,刺客入宫刺杀,你们当然是头一等罪人。” 一个道:“禁卫中早有人被买通,当时以刀挟持我们,放入刺客,实与我们无关!” 薛让道:“左右有内奸而不察,是一罪;受人挟持而不反抗,是一罪;明知太子有难而不预警,是一罪;事后不报,举家潜逃,又是一罪。四罪并罚,处以极刑,绝不冤枉。” 说话间,狱卒取了一捆粗绳进来,那些卫士厉呼道:“薛让,你枉担刚正不阿之名!杀太子的人明明是卫鸯,你不敢拿他,只敢拿我们顶罪!” 薛让冷笑。狱卒把绳索套上了众卫的脖子,卫士们嘶声大骂:“卫鸯残暴无道,薛让助纣为虐,终有报应!” 薛让便起身往外走,心中道:“他若是殷纣,我便是比干;他若是秦平王,我便做公孙鞅。” 走出上狱时,已过了正午,热绵绵的阳光照得薛让有了倦意,下属过来问:“台令在哪里用早饭?” 薛让指了指槐树下的石墩。下属把食物端来,只一碟烹葵,一碗小米饭。薛让席地而坐,吃到一半,法吏飞马来报:“圣上一回宫,便打发使臣前往北凉下战书。又下旨,令雍州、芦州各派两万人马,半月内在雍州集结。三日后,圣上亲率六万涅火军自开元城出发。另布十二万禁军守皇城,两万禁军守宫城。” 薛让懒懒倚住树干,道:“战书好下,战局难收。坠雁关虽易夺,只是牵一发而动全身,天下兴亡之势又要大变了。” 3 过了子时,唐珝和值夜的骁禁卫换了班,便出龙朔宫,往家而来。到了府门口,小巷阴影处闪出一个年轻家奴,跑来招呼道:“三郎这么晚还回家来?我们只道在宫里睡了。” 唐珝道:“明日要出征,今晚回来收拾行装。”他跳下马,把缰绳丢给家奴,一边上阶一边问,“深更半夜的,你躲在暗处做什么?” 家奴道:“那边好像有猫儿狗儿打架,就去瞧了瞧。” 唐珝笑骂道:“不老实的刁奴!那边分明有个小女子,我都看见了!她是猫,你是狗?” 那家奴也笑了,忙跪在地上。唐珝道:“起来!天黑地冻的,还不快把人送回去。你把她娶回家,不比偷偷摸摸强?” 家奴道:“到年底,就攒够聘礼钱了。” 唐珝道:“能花几个钱?等我出征回来说。”便闪身进了府门。 走出几步,唐珝见几个家奴推搡着一个人走来,近了,认出那人是看门奴唐和,已被五花大绑,身上许多棍痕,因问:“出了什么事?” 家奴回:“唐和犯错,惹怒了唐公,命我们打一顿,丢到马厩去。” 唐珝问:“犯了什么错?” 家奴回:“昨日唐公的学生郑县令进了皇城,前来拜会,这唐和拦住索贿,郑县令不肯给,唐和便把人拦了回去。郑县令今早去凤阁面见唐公,说了此事,唐公回来便责罚了他。” 唐珝一抬脚把唐和踹在地上,怒骂道:“狗仗人势的看门奴!唐家的名声全被你们败坏了 !” 众奴慌忙抱住劝道:“已经打过了。三郎赶紧去花园,唐公还在等你说话。” 唐珝愤愤作罢,口中还道:“出征回来再收拾你!”方往内庭而去。 又穿过四五重庭院,唐珝到了后花园中。湖面月色浮动,夜荷绰约,风中袅袅送着兰桂清香,水榭中,唐之弥斜倚胡床,闭眼假寐。唐珝轻手轻脚地过去问安,唐之弥并不睁眼,只“唔”了一声,示意他坐下。 唐珝在下方坐了,问:“明日正卯,圣上要在止狩台告天祭祖,点将出征,父亲去不去?” 唐之弥道:“怎么不去?文武百官,全城百姓,都要去为王师壮行。” 唐珝道:“倒比圣上即位热闹。” 唐之弥道:“兵戎大事,存亡之道,岂能不举国同心。” 唐珝道:“既然打仗事关存亡,为何不慎重一些?我听说国家备战也要一年半载,圣上这半个月不到,怎么就仓促出兵了?” 唐之弥稍一沉默,道:“圣上的涅火军,两年来日日磨刀炼甲,张弩绷弦,时刻都准备一战——只有先帝和前太子疏忽了。” 唐珝便摇头咂舌。 唐之弥又道:“你将随圣上出征,有几句话,我少不得嘱咐你:你急躁又贪玩,先帝宽厚,又有我的面子,对你多有包容,如今圣上性格刚烈,又对我唐家有所防忌,你要收敛脾性,小心侍奉才是。” 唐珝道:“防忌我们做什么?” 唐之弥道:“我若把话说明白,你又把喜憎全写在脸上,不定起什么事端。只需记住八个字:恭敬顺从,少言勤行。” 唐珝道:“我瞧圣上对我们倒是倚重,昨日又升了哥哥做开元府少尹。” 唐之弥道:“是荣是辱,不全在一人覆手之间?列朝列代,今日万户侯、明日阶下囚,今日高门华堂、明日荒郊野冢之事数不胜数,我们伴君伺虎,唯有步步谨慎,方能自保周全。” 父子二人正说话间,唐平急急忙忙穿廊过桥而来,道:“唐公,唐和被丢到马厩,趁人不注意,挣脱了绳索,翻墙跑了。” 唐之弥道:“报与唐璁,命他全城缉拿。”唐平得令退了。 唐之弥又叮嘱唐珝远行的衣食之事,道:“北地苦寒,九月十月已是冰封雪冻,须多带些皮袄厚被。去年有人送了一件熏貂斗篷,还在库房里收着,你且拿去。”唐珝应了。唐之弥道:“今日厨下做了许多肉脯点心,也是为你路上吃。”唐珝又应了,道:“父亲不要担心,跟在圣上左右,哪里会遭饥寒?虽然是打仗,我又不用上前线。” 唐之弥道:“儿行千里,做父母没有不担忧的。也不知几时能回。” 唐珝道:“圣上说,中秋之前一定凯旋。” 唐之弥点头。两人又说了一席话,至丑时露重风凉,才各自安寝。 4 一个月的时日,留人觉得长,征人却觉得短。卫鸯十日后抵达焉凉交界,即与北凉交兵,大挫凉军,夺回了坠雁关,残局还未收拾,他因记挂皇城安稳,遂把战场交给了雍州节度使百里旗,自己挥师回了开元城。 当日离中秋只剩半个月,唐之弥率群僚立于城门之下,百姓聚于官道两旁,迎候王师归来。等了一个时辰,先是遥闻千军万马踩得未离原隆隆颤动,半刻后,始见骑兵、战车一列列开来,领头一人明盔金甲,正是卫鸯,臣民们齐齐跪了,山呼“万岁”,一位老臣泪流满面,仰天叹道:“十年国耻,一朝洗清;煌煌大焉,重建威于天下矣!” 大军开近了,卫鸯看见百官班前的唐之弥,便下了马,徒步过去搀扶起来,笑指身后的唐珝,道:“唐相为朕照看开元城,朕为唐相照看小公子,朕可把他好好带回来了。”唐之弥看见神采飞扬的唐珝,放了心,向卫鸯道:“臣也将开元城完璧奉还陛下。”卫鸯哈哈大笑,遂与唐之弥执手并肩入城,自此君臣再无嫌隙。 志得意满的卫鸯回到龙朔宫,有臣进言:“陛下大位已定,又新建奇勋,当叙功论赏,大赦天下,以示天恩浩荡。” 卫鸯欣然纳其言,当即命凤阁下旨:“因收关之庆,敕降恩命,见禁囚徒,罪无轻重,不咎既往,一切释放。” 圣旨送到沧山,命御宪台承办此事,当日即遭驳正封还。薛让上疏道:“今大焉七州,共有重罪者八万,其间谋反、杀人、强盗、纵火者数不胜数,放归民间,流毒无穷,臣万死不敢释。今唯有徒一年刑者可赦、连坐者可赦,余者皆不可赦。” 卫鸯气得一把将奏疏摔在地上,怒骂:“薛让这獠牙竖子!乍乍地与朕对着干!”左右宫人皆不敢劝。卫鸯生了许久闷气,又自己上前捡回奏疏,批了一个“可”字。 又过一日,薛让再上疏:“经查,昔有逆将孙崇义,通敌叛国,三族连坐。妻韦氏贬为官奴,两子牧城、牧野流放三千里,充军戍边。先帝曾立誓,孙氏五代不得特赦,陛下慎酌之。”卫鸯这次毫不相让,大大地批了一个“驳”字。他已预备再与薛让斗几个回合,谁知等了几日,不见薛让回复,想来已经奉旨而行,自觉占了上风,暗自得意。 5 至中夜,薛让犹在直辨堂查阅卷宗,书案边坐了一个十五六岁的少年,右臂残缺了,只拿左手执笔写字,写了几篇,少年偷瞄薛让,见他在全神贯注地阅卷,并未注意自己,便悄悄停了笔,望着窗影出神,薛让不抬头,却问:“写完了吗?” 少年慌得一吐舌,道:“还没有。”又拿起笔来。 薛让道:“你在想什么?” 少年道:“我早晨下山买蔬果,见村人们在果林里摘梨,我也想有两亩林,种些自己喜欢的果子。” 薛让道:“你要读书,考科举。种田种林,那是老了辞官后才想的事。” 少年道:“我不想考科举。” 薛让问:“为什么?” 少年动了动嘴唇,犹豫不说,薛让道:“有什么顾虑,尽可以告诉我。” 少年便指着自己空荡荡的右袖:“我这模样,报名时就要被打回来。” 薛让道:“凡是学子,皆可应试,大焉的律法讲平等,没有偏见。” 少年道:“纵然考上了,他们也不会给我官做——残疾人做官,有损朝廷的颜面。” 薛让道:“你用左手写出别人右手写不出的文章,谁敢瞧不起你?只要你考得上,别处不要你,沧山要你,你来做个公正廉明的法官。” 少年又写了两行字,道:“可……我还是喜欢枪棒武艺一些。” 薛让道:“每日认真做完功课,别的想做什么都行。” 少年应了,又笑道:“下狱有个犯人,一身飞檐走壁的功夫,我随他学了半年,那獬豸铁像我轻轻松松就爬上去了。” 薛让道:“可见是个天赋异禀的孩子。” 少年放下笔行礼道:“多谢台令。” 堂外山风大作,吹得门窗砰砰作响,忽然风声夹杂了争执声传来,隐约听见一个女子在高呼:“民妇有冤,求见薛台令!” 有法吏道:“台令是三品大员,如何说见就见?你有冤情,只管和我们说,我们亦能秉公评判。” 女子哭声尖厉,道:“民妇之冤世间罕见,唯薛台令能断!”薛让便推开窗,道:“叫她进来。” 眨眼,众法吏领了一个少妇进堂来。那少妇发髻凌乱,布裙破旧,一见薛让便跪拜哭道:“民妇张氏,家住城外杨桃坡,乡绅害我夫君,占我家田,求台令做主!” 一个法吏不满道:“这也算世间罕见!”便要请她下堂。 薛让道:“既然来了,就让她说清楚。”又向少妇道,“你站起来说。” 少妇起身道:“其间多有难言之事,此处人杂,民妇顾及声名脸面,如何开口?”她虽在啼哭,目中却仿佛另有深意。 薛让心觉蹊跷,细看那少妇,虽然木钗布衣,却容颜白皙,十指洁净,不似寻常村妇,遂向众吏道:“你们出去。”众吏听命去了。 少妇见独臂少年还坐在案边,便道:“妾请独告于薛台令。” 薛让沉下脸道:“我不避嫌吗?” 少妇一怔,只好默许。 薛让吩咐少年:“把对话记下来,一字一句不许出错。”又向少妇道,“有什么隐情,快说来。” 少妇立时收了哭态,正容道:“妾是先帝之贤妃杜若,来向薛台令求救!” 薛让心中一震,转头向少年道:“休记。”少年又把笔放下了。 薛让向少妇道:“先帝驾崩,后宫人皆在云阶寺为尼。” 杜若道:“妾正是从云阶寺逃出。” 薛让问:“为何出逃?” 杜若面露凄然之色,道:“妾怀先帝骨肉已有两月余。” 薛让终于吃了一惊。他久居沧山,不但懂酷刑,也精通医术,当即不论礼教,上前扣住杜若之腕把脉,果有喜象。他一双魈鬼般的眼睛审视这女子,杜若也坦然相迎,毫不畏惧。 薛让狐疑道:“先帝缠绵病榻一年,饮食尚不能自主,如何眷顾后宫?” 杜若道:“先帝之病自入夏后已见好转,两次临幸于妾。” 薛让回想,审讯先帝宫人时,确实说到先帝入夏后日渐康健,只不知为何,又急转直下,终于无力回天。 他又一思索,问:“你几时入的宫?” 杜若道:“四年前。” 薛让问少年:“前年,先帝身边有个内侍监曹怀方,因盗窃内库金银被治了罪,监押三年,你知不知道?” 少年回:“知道,他的供词也是我记的。” 薛让问:“如今关在哪里?” 少年道:“还关在中狱,还有一年才得出去。” 薛让道:“去提来。”少年去了,少时,领了曹怀方进来。那曹怀方在牢房已两年不出,忽然被提审,吓得战战兢兢,不敢抬头,薛让厉声道:“抬起头来!你可认得这女子?” 曹怀方抬起头,瞧了一眼杜若,惊道:“杜贤妃!你……你怎生这般模样?” 薛让不许杜若回话,又命少年带曹怀方回牢,曹怀方走到门口,转头问:“台令,我、我再关十一个月就出去了,是吧?” 薛让道:“你倒提醒了我。”曹怀方道谢去了。 薛让提过一张椅子坐下,问:“为何找我求救?” 杜若道:“妾若再居云阶寺,早晚露出破绽,母子性命难保,所以冒死逃出,前来投奔。天下虽大,能保妾身周全之地,只有沧山。” 薛让冷漠不言。 杜若道:“妾命纵不足惜,腹中孩儿却是先帝的骨肉。先帝在世时,对台令有重用之恩,如今求台令体恤垂怜,为先帝保住血脉。” 薛让心中却另有盘算:他知道卫鸯刚愎自用,而自己峭直不屈,君臣二人早晚有一场恶斗。他既为臣下,胜算便少了几分。如今得了先帝的遗腹子,或许能多一招撒手锏;只是事出突然,这撒手锏几时能用、如何出招、力道几成,他又全无头绪;何况藏人如藏火,将来若走漏风声,势必匿火自焚,身家性命都难保,所以暗自犹豫。 杜若见他不开口,苦求道:“求薛台令赐一个稳妥的去处,让孩儿免于杀身之祸、流离之苦。薛台令若有顾虑,妾此刻便立誓,当避世而居,不对外泄露半点风声!” 少年回来了,他站在门边看了许久,心生同情,劝道:“台令若放她出这个门,她母子立死无疑,先给她一个住处,成不成?” 薛让心中隐隐一动,知道少年说的是实话。杜若出逃,云阶寺只怕此刻已上报龙朔宫,卫鸯也必会派人布控缉拿,她一下沧山,落网只在朝夕。杜若就此殒命事小,将来自己若被卫鸯逼到绝境,会不会后悔今夜放弃了一枚好棋? 薛让思及此,终于微微点头,绝境逢生的杜若再拜于地,凛然誓道:“台令今日救命之恩,妾将来必以命相报!” 6 少年带走了杜若,薛让又在炉上煮了一壶茶。他到底还心存疑虑,暗想明日须亲自去一趟云阶寺,打听寺中动静,还要去龙朔宫查查先帝的起居注。正盘算着,法吏又进门禀道:“唐相公府上派来一个家奴,请见台令。” 薛让心道:“我与唐家素无来往,半夜遣人来做什么?”口中道:“请进来。”又冷笑,“平日都说沧山似地狱,唯恐避之不及;今日倒像逛庙会似的,一拨一拨地来!” 唐家奴进了门,薛让见他神情慌乱,衣衫污损不堪,正自奇怪,家奴已“扑通”一声跪在地上,道:“唐府看门奴唐和,有状向薛台令告!” 薛让道:“起来说话。” 唐和愣了一愣,只好站起来。 薛让道:“直讲来。” 唐和道:“小奴要状告宰相唐之弥,贪污纳贿,敛财如山!” 薛让蓦然眯上了眼,眼缝中闪出一线精光,道:“若是诬告,我纵饶你性命,唐家也饶不了。” 唐和又咚地跪下,连连磕头道:“薛台令明鉴,小奴绝不是诬告!” 薛让喝道:“站起来说,不消跪!” 唐和又站了起来,从怀中掏出一沓破旧的羊皮,颤抖着呈上,道:“小奴在唐府做看门奴七年,亲见无数达官贵人前来谒见,金银珠宝车载马驮,小奴留了心,一笔笔记在账上,请薛台令过目!” 薛让不接羊皮纸,反而把唐和上上下下打量,冷笑道:“唐相公真是家教有方,看门奴也能识文断字!” 唐和道:“台令明鉴:小奴不是唐家家生奴,祖上也曾小富,因家道消乏,父亲沦为贱籍,却也曾教小奴读了几篇书。唐公正因小奴识得字,知礼数,才教小奴看门迎客。” 薛让这才接过那沓羊皮,略略一翻,已是脊背发凉。羊皮上记载了唐府多年的访客进出记录,日期、官职、姓名、礼品清单,条条分明。唐和又道:“凡遇大箱大柜搬上门,小奴借口怕藏了兵器刺客,都一一打开查看了;还有许多人隐秘忌讳,不准小奴查验,所以这名单只有少记,绝无错告!” 哐当一声,门扇开了,呼啸了一夜的山风终于袭入大堂,扑向薛让,仿佛是在向他宣战。 7 两日后的清晨,薛让刚起床,便有法官匆忙来报:“昨夜,中狱囚犯曹怀方暴死,法医检验一夜,未知死因!” 薛让血红的双眼冷冷一翻,道:“入了沧山,生死只在一线,祸福全由上天,非但牢中人做不得主,牢外人也无能为力。葬了他吧。” 第三章 中秋 第三章 中秋 1 中秋前夜,唐之弥在后花园的半语楼布下家宴,要和两个儿子提前过节。他早早到了,坐在尊座闲看婢子们堂上焚香、家奴们楼外修竹——好叫竹影在堂中央倒映出朴雅的形状。五六十个奴婢楼上楼下忙碌,却连竹叶落篮的扑簌声也听得见,唐之弥心中忽然浮出一丝悲凉:外人只道唐氏枝繁叶茂,可每次逢年过节,唐府反比寻常人家要惨淡。亲戚们都散落了,维系亲情的一条细丝,便是自己的宰相官职,将来卸任后呢? 唐之弥暗中叹了一口气,又想,倘若家中有女眷,此刻的情景又会不一样。虽说只多一两个人,可庭中多两道霓裳羽衣,席间多几分语笑嫣然,整个家便鲜活了。只是两子一个恬淡,一个纨绔,几时能给他娶儿媳回来,他身为父亲不好多问,这本该是母亲去催促的,可他们的母亲在生下唐珝后便去世了。 后花园的小径上人影微动,唐之弥扭头看去,先见唐瑜悠悠闲闲袖手而来,又见唐珝在后边追边叫:“唐二等我!”唐瑜便驻足等他上前,两个并肩往半语楼走。唐之弥听见他俩有说有笑,遂仰头对月,默道:“我把他们都抚养成人了,你在月中看不看得见?” 唐瑜、唐珝上楼来,向父亲行了礼,分左右坐了,唐之弥道:“明日我要去宫中陪圣上过节,今日提早和你们聚一聚。” 唐珝道:“正巧,明日袁青岳请去天问楼赏月,我们也不得在家里。” 唐之弥道:“可见我去龙朔宫最是时候,不然要拖误你的应酬。” 唐珝自知又失言,只好把食案看了一看,道:“好久不曾吃鸭花汤饼了。” 唐之弥道:“我今日才听圣上说,出征坠雁关前在止狩台誓师,你迟到了?” 唐珝道:“怪我第一次出征打仗,心中太紧张,一夜没睡好,等我醒来赶去时,王师都快出未离原了。” 唐之弥道:“在坠雁关,你参战了没有?” 唐珝道:“哪里轮得到我上!先是雍州军和凉军打了一天,第二天涅火军也去打,圣上问我打过仗没有,我说没有,圣上便让我在中军帐待着,他自己带兵去坠雁关下,早晨去,黄昏才回来,我出帐一看,好家伙!”唐珝的两手比画来比画去,“圣上的马被射成了一只大刺猬!军旗也成了筛子!圣上自己中了三箭,奉御给他上药,他面不改色,谈笑自若,真像个英雄,”唐珝拍了拍手,道,“说真话,比起前太子来……” 唐之弥立时喝道:“又要妄言!” 唐珝生生把后半截话咽了下去。 唐之弥转向唐瑜,道:“有一件事,从前先帝和我说过一回,今日圣上旧话重提,要我来问你。” 唐瑜一怔,明白父亲说的是什么,便拿手指拈弄酒盏,却不回答父亲,唐珝拍手笑道:“唐二害羞了。” 唐之弥道:“恩和公主愿招你做驸马,你应是不应?若应,明日随我进宫过中秋。” 唐瑜道:“已经应了袁青岳的天问楼之邀。” 唐之弥明白了,有些失望,却不显露出来,父子三个对饮两盏,他换个话题问:“近日开元府有事无事?” 唐瑜道:“一切如常。” 唐之弥道:“东西两市的秩序是谁在分管?” 唐瑜道:“是唐瑜。”又问,“父亲何故问起这个?” 唐之弥道:“我今日下班回来,听见街边有人闲话,说‘东沅灾女来了开元城,西市的商人们都告到开元府去了,也不知开元府如何处置’,这是什么意思?” 唐瑜闻言一笑,道:“是东沅的一队行商,来大焉做生意,卖的是东方的珍奇物,价格又低廉,所以生意做得热闹,本地商贾起了妒心,因此来开元府告状,请官府把这商队赶出大焉去。” 唐之弥问:“谁是灾女?” 唐瑜道:“说是商队中一个少女是绝色,在东方三国引出不小的祸端,所以本地商贾都借此生事,说那少女要把天灾人祸引到开元城来。” 唐之弥再问:“她在东方引了什么祸事?” 唐瑜默了一默,道:“唐瑜没有听分明。” 侍奉在唐珝身后的家奴唐冲把舌头轻轻一咂,唐珝听见了,道:“你要说什么?” 唐冲看唐之弥,唐之弥道:“你若知道,便讲来。” 唐冲道:“回唐公:小奴倒是听说了几回——那灾女在沅国时,沅王和王后为她翻脸,后戚们领兵冲进王宫,把沅王抓了,另立了后戚家的做王;灾女又转去洛国,不知怎的,东洛两州节度使又为她打了半年仗,好容易才镇压下去,两个节度使都被洛王诛了九族……” 唐珝惊得月饼咬不下去,叼在牙上,抢话道:“竟会美成这样?” 唐之弥威严地看向唐珝,唐珝忙一口咬断了饼。唐之弥道:“东沅政变、东洛内战之事,天下皆闻,分明是权力争斗,从不曾听说和一个女子有何关系。” 唐冲道:“唐公高高在上,听见的是那一面;小奴们日日在市井中混,听见的是另一面。” 唐之弥沉吟半晌,问唐瑜:“商贾已告到了你面前,你是如何处置的?” 唐瑜道:“东沅商队出入有大焉发放的关牒,做的是合法买卖,开元府实不能擅权逐人。” 唐之弥却道:“把商队赶走。” 唐瑜颇意外,道:“父亲?” 唐之弥道:“把东沅商队赶出焉境。你若过意不去,我们自家补偿他们十倍金帛。” 唐瑜的手拈住酒盏转了一圈,道:“东沅人不远万里来大焉,是行商,也是外客,若因本地商贾的妒心谗言,便把人驱逐出境,不像中央之国的宽宏气度。” 唐之弥道:“所以说你还年轻。眼下非常时期,圣上初登大宝,朝政初回正轨,上上下下都绷着一根弦,生怕再出一丝变数。若无今日之事,任凭洪水猛兽,都怪不到你身上;有了今日之事,但凡风吹草动,人们都要往这件事上附会。到时追究起来,若有政敌借此做文章,说你放任灾女祸乱国家,你我如何辞其咎?要杜绝这万分之一的隐患,只能把商队请出去。” 唐瑜只好点头称是,唐之弥道:“这件事,你一定听我的。” 唐瑜道:“是。” 唐之弥不放心,道:“你现在就去办,怕只怕夜长梦多。” 唐瑜道:“城门已关了,要请守卫破例开门,却是麻烦事。” 唐之弥道:“立时把商队扣押入开元府,天明遣人护送他们,直至出境。” 唐瑜道:“是。” 唐之弥道:“速去!”唐瑜遂离席向父亲告退,向唐珝告别,下楼去了。 出了唐府大门,唐瑜没有往佩鱼巷外走,反倒往巷内来。走到邻居徐府门口,徐家家奴正聚在门下聊天,见了唐瑜,都上前作揖道:“二郎来了。”唐瑜含笑点头,问:“徐言在不在?我来找他下一局棋。”家奴们道:“在,二郎请去。”唐瑜便进了徐府,过了一个半时辰方出来,回家向唐之弥复命:“尽数关入开元府了。调了六十个武侯,明早护送他们出境。”唐之弥方才心安。 2 月华柔美,不但澄净了唐家,也熏暖了开元城中的桃影河。河中泊着五六只乌篷商船,正是自东而来。一个少女在河边小铺买了一块酥糖,活泼泼过了街,灰色帽纱遮住了她的容颜,褐色布裳罩住了她的身段,却还依稀可见生动的少女模样。她跳入一只乌篷船中,父母正在油灯下数铜钱,少女坐到母亲身旁,把糖递出去,道:“阿娘,吃糖。”母亲慈爱道:“你自己吃。” 少女便把帽纱掀开了,一点一点咬指尖大的酥糖,她见父母面露喜色,便问:“阿爹,今日卖了多少钱?” 父亲道:“除去本钱,赚了两百多文。” 少女开心道:“若在开元城把珊瑚串儿、扇贝链子都卖完,一定会赚三千文。” 父亲道:“卖完首饰,再收购中焉的本土货,转去南荆卖。” 母亲叹道:“一年四季,天南海北,不知几时才能停下歇一歇。” 父亲道:“有什么法子?就是漂泊的命。” 母亲看女儿低头不语,心中疼惜,因道:“苏叶,你若喜欢开元城的什么,阿娘给你钱,你去买。” 少女苏叶轻声问:“当真吗?” 母亲道:“自然当真。” 苏叶眸子闪了一闪,心中分明有想要的,却没说出来,母亲道:“如何犹犹豫豫的?” 苏叶道:“我想去河对岸的布行里裁几尺布,做新裙子。” 苏娘子迟疑地看了看丈夫,见丈夫不吭声,便道:“好,明日阿娘陪你去买。” 苏叶把声音放得更细,道:“买石榴色的行不行?” 父亲苏直立刻喝道:“要那些妖里妖气的颜色做什么!” 苏叶吓得一瑟缩,苏娘子慌忙道:“换个颜色吧,青的也好看。” 苏直道:“要么灰,要么褐,不许见别的颜色。” 苏叶的眼中顿时盈满泪水,苏娘子向丈夫哀求道:“就买石榴色的吧,只许她穿一次。” 苏直道:“你难道有万贯家财挥霍?行四千里路,赚三千文钱,供她买来穿一次就扔?” 苏娘子无法,再向女儿道:“买褐布,阿娘给你缝好看些。” 谁知这话又激怒了苏直,道:“好看些?你嫌她闯的祸还不够多!” 苏叶的泪滴落下来,轻声道:“不买了,我不想要了。” 苏直沉默了,苏娘子满是怨气地把丈夫一指,牵了苏叶的手道:“咱们去睡觉。”便撇下苏直,带女儿去另一只小船睡了。 3 苏叶还年少,还不能全然明白这些年发生在自己身上的事。她出生在沅,那是大焉之东的小国。松隐江过境东沅,于是东沅人世代依赖松隐江过活。苏叶自小随父母打鱼为生,父亲大江撒网,她和母亲小舟劳作。每个夜半,船头点燃渔火,船舷上的鸬鹚便起飞了,它们在江面来回捕猎,每过一刻,便衔几条鱼回来,苏叶用竹篓接住了,大的倒入鱼舱,小的放回江中,再挑一两条给鸬鹚当奖赏。至天明,鱼舱满了,父亲便摇起桨,乌篷船载着她和母亲涉江过河,穿城而入,在溪水纵横的城中一路叫卖鲈鱼。 苏叶长到八岁的时候,在母亲的力争下,父亲应允了送她去私塾读书。私塾中的女童不少,可男童们只欺负苏叶,他们趁先生不注意,揪她的头发,用墨涂她的脸,散学后跟在她身后走,嘻嘻哈哈地叫:“苏叶!苏叶!”当男童们烧光苏叶的课本后,她便哭着不肯去念书了,还回渔舟做了个小渔女。 松隐江上,穿梭的舟比鱼还多,苏叶偶尔会听见相熟的渔娘对母亲说:“苏娘子,你女儿生得真好看!”母亲起初还含笑致谢,过两年,连那些陌生的渔夫也开始夸,父母的笑容便渐渐不自然了,不断向外人道:“丑得很,性子又怯,不招人喜欢。”至后来,苏叶发现自家的小舟在江上总被别的船拦路,那些人都道:“叫你女儿出来看一看!”父亲便怒气冲天地划桨,驭舟闯出一条路去。 到了苏叶及笄之年,沅国王宫的宫人来到江边,把苏家渔舟唤过来,叫出苏叶,把她拥上了王辇。苏叶惊慌失措地呼唤父母,父母在王宫卫士的刀丛戟林之外泪流满面,却再不能闯出路来,赶走他们了。 苏叶被送入了沅王寝宫,懵懂的她在王榻上枯坐半夜,等来了酩酊大醉的沅王。沅王晕晕乎乎地走向她,捧起她的脸赏看,苏叶也不得已回看他。这是苏叶第一次见识到男人的欲望。欲望是气,从沅王的鼻中口中喷出来,又腥又浊,像暴雨过后翻涌黄泥的江。气扑上苏叶的脸,她尖叫着闪躲,沅王却把她死死抱住,正纷争间,宫门被撞开了,怒气冲冲的王后提着长剑走进来,沅王慌忙下榻去拦,王后推开沅王,向苏叶挥起长剑,可一见她的容颜,王后惊了,那剑尖轻抖剧晃,就是刺不下去,从未做过母亲的她犹豫半晌,终于戚然道:“这样的孩子,倘若受半点委屈,她父母该有多心疼?” 王后不顾沅王呼天抢地的反对,把苏叶放回了家,苏氏夫妇仿佛绝处逢生,连夜带女儿投奔了一个远亲的小商队,逃离了东沅。商队满载几船新鲜的莲子,南下去洛国卖,刚入洛境,便听说了一个消息:沅王打了王后,于是早有篡位之心的后戚趁机杀入王宫,斩了沅王,另扶新君。 苏氏夫妇对苏叶瞒住了这件事,只是从此不再给她买新衣裳,苏叶不能像别的少女一样穿缤纷的裙子了,母亲的褐色旧裳伴她走过百里又百里。到了东洛,父母把苏叶保护得极好,只疏忽了一日。 那个春日,夜色初临,商船停泊在宜州的玉箫桥下,父亲和同伴们上岸去买盐和油,母亲给苏叶的衣袖打了一个补丁,道:“线没了,我去街边买几团线回来,你在船上等我。”苏叶应声,母亲便取出两个铜钱,离船去了。 苏叶独自伏在船头,赏看宜州的夜景,这是一州最繁华之地,华灯盈丽屋,丝竹满椒房,她瞧见一家酒楼欢筵开得正热闹,纱窗上映着乐伎们窈窕的身影,心生好奇,便上岸走了过去,掀开珠帘一角。一个舞女正在堂中跳绿腰,柔软的腰肢盈盈一握,扭得如水中雪缎一般,不仅郎君们乱了神,苏叶也入了迷,忽然有个公子从外面进门,和苏叶擦肩而过的瞬间,他把苏叶轻轻一瞧,便停下脚步,笑问:“小娘子从哪里来?” 苏叶道:“我从东沅来。” 公子道:“东沅?是出美人的地方。” 他的语气虽无轻薄,苏叶却羞了,她转身要走,那公子也自往堂中去,忽而又回头笑道:“既然来了,饮我一杯喜酒如何?” 苏叶道:“公子今夜成亲?” 那公子道:“明日成亲,今日和友人聚一聚。” 苏叶行礼道:“恭喜公子。” 那公子虽在笑,却无喜色,道:“无喜可贺。” 苏叶不明就里,只好告辞转身,公子在身后道:“或许娶个东沅女子,还值得一贺。” 堂上众宾欢笑四起,不知谁道:“你改娶她如何?” 苏叶没听清那公子答了句什么,她逃下酒楼,回了自己的小船,却不知轩然大波就此而起。原来那公子是思州节度使之子,来娶宜州节度使之女。两州节度使早因兵权不和,是洛王居中调停,才愿化干戈为玉帛,结秦晋之好。可那公子并不情愿缔结利益婚姻,虽在父亲的勉强下来到宜州,心中还是叛逆不甘,他在酒楼宴请当地名流,明知其中有宜州节度使的亲信,还向苏叶暗示爱慕,宾客问“改娶她如何”时,他道:“凡夫俗子,只配宜州女,不配天上人。” 当夜,宜州节度使听到了这句话,把家中万金嫁妆砸得粉碎,天明那公子来迎亲时,吃了结结实实的闭门羹,立刻转马回了思州。当日,全城风传,那公子是遇见了东沅美人才悔婚,于是民众团团围住商船,要看苏叶是什么模样,商队怕宜州节度使报复,只好又仓促收拾行装,离开宜州,继续南下,去了瑶国。两个月后,宜州寻了借口和思州开战,两边死伤上万,半年才被镇压下去,两个节度使都被诛灭九族,这是后话。 苏叶从此不但要穿褐色的衣裳,还戴上了灰色的帷帽,有外人时绝不能摘下来。在东瑶的第二年,海风吹垮了百栋房屋,海啸淹死了上千人,“东沅灾女”的名声便从此传开了,商队在东方三国都待不下去,只好载着东瑶海产首饰,横渡白鸢江,来了中原大焉。 4 中秋当日,离卯时还差两刻,开元城中霜气弥漫,唐珝骑着三岁的突厥马甜瓜出了佩鱼巷,准备去宫中当值。街上行人寥寥,却已有早起的生意人开了市,店铺里灶头火烧得正旺,馄饨、蒸饼、葱花汤面的香味弥漫了一条街。他昨晚睡了一个饱觉,醒来后神清气爽,口中哼哼咕咕不知在唱些什么,甜瓜也兴致大好,驮着主人在崇宁街悠悠慢跑,忽听身后鞭炸蹄炸,有人纵马过来了,只差四五步远时,那人向唐珝叱道:“闪开!” 话音未落,一道马影贴着甜瓜冲了过去,马上公子扬鞭打自家马,鞭梢却甩到了甜瓜眼上,甜瓜吓得一个急刹,唐珝便险些从马背上冲出去,他气得大骂:“你赶着去黄泉路!敢打我的马!”那公子头也不回道:“打死了赔你钱!”唐珝闻言大怒,向甜瓜道:“追!”甜瓜得令,立刻奋起四蹄,追了上去。 只十多步,甜瓜就追上了那匹青骢马。唐珝心中扬扬得意:这可是唐家专门去突厥买回的名马,足足花了二千五百金,那青骢马看皮毛,撑到顶也不过一千金,居然敢和自己叫板,如何能忍?眨眼间,甜瓜和青骢马并了头,唐珝把马鞭向那公子的双眼抽去,道:“你尝尝这滋味!” 那公子歪头躲过攻击,把马鞭向唐珝头上劈下,道:“好小子,我有急事,滚开些。” 唐珝抓住鞭梢猛地一扯,道:“招惹我的马,你还想走?” 那公子也大动肝火,道:“打了就打了,老子赔你!” 唐珝气他不识货,道:“败光你家产也赔不起!” 两骑顷刻冲出了崇宁街,青骢马左转去了玄武大道,唐珝本该右转去龙朔宫,此刻却早抛到脑后,勒令甜瓜紧随青骢而去。玄武大道是皇城的中轴线,早行人不少,两匹骏马如箭般射过,唬得行人纷纷躲避,都骂道:“两个奔丧的浪荡子!大白天的城中跑马,该叫武侯抓起来打!” 两人在大道上且追且斗,唐珝骂那公子:“没见识的村奴儿,知道我这是什么马吗?敢和它逞威风!”那公子反骂唐珝:“小王八羔子,报上名来,改日咱们约一架!”唐珝道:“还等改日?今日就叫你知道厉害!”不多时,两匹马撞翻了三个铺子、打碎了两担鸡蛋,惹得一条街骂声不绝。 十里之后,两骑驰出大道,转去了桃影河边。甜瓜被青骢马踢了几回,怒气比唐珝更甚,拿马头与青骢马对撞,唐珝在上做帮手,一边打马,一边打人,直把青骢马往河边赶,两骑再并行百余步,甜瓜越战越勇,青骢马的右边是河,左边是甜瓜,中间只得三尺宽的路落蹄,只听唐珝大喝道:“滚下河去!”挥鞭直中青骢马的脸,那马长嘶一声,转而向右急逃,却忘了右边是河水,那公子拼命勒缰道:“休去!”唐珝抬起一脚踢在那公子身上,道,“你也下去!”那公子一歪,和青骢马一道栽下了河。 河中泊着几只乌篷船,商人们正把货物往岸上搬,准备放上雇来的牛车拉去西市卖,见一人一马栽入河中,都道:“大清早的,这是闹什么?”忙跳下河,把公子救上了船。那公子气呼呼要冲上岸和唐珝对打,唐珝道:“你上来试试,看我不打你!”见几个商人拉那公子,又道,“你们拉他做什么?放他上来!” 一个商人道:“这少年人不讲理,你都把他打下河了,还要怎的?” 唐珝道:“我要怎的?我要他向甜瓜道歉!” 那商人问:“甜瓜是谁?” 唐珝道:“我的马。” 众商都道:“他的马也被你打了,你是不是也要道歉?” 唐珝道:“是他先动手的!” 那叫苏直的商人劝道:“他动了手,你也动了手,不是扯平了?少年郎,今日是佳节,莫再生事。” 唐珝转念一想,道:“好,看在中秋节的分上,且饶你这一回,以后休叫我在开元城见到你——见你一次打你一次!” 那公子又怒道:“我要你饶?来来来,打个痛快!”他三步两步冲上岸,要和唐珝对打,谁知甜瓜也是个火暴脾气,见那公子还要挑事,也不待唐珝下令,自己振鬃向他冲去,眼看人马要相撞,两个商人慌忙去拉那公子,唐珝也大吃一惊,喝道:“甜瓜休放肆!”急拉马缰,甜瓜的头被猛地一扯,马身左右失衡,踉踉跄跄往旁边歪去,撞翻了商人的货物。 自东瑶而来的首饰散了一地,贝壳项链、珍珠耳坠在甜瓜的蹄下碎成了渣,商人们吆喝着围住了唐珝和马,道:“这少年人无法无天了!” 唐珝呆了一呆,道:“急什么?赔你们就是了。”他在怀里掏了掏,又笑道,“出来急,忘了带钱……”话未说完,瞥见马鞍边还挂着一个零钱袋,便解下来抛给苏直,问,“这些够不够?” 苏直把钱袋一掂,知道不过几十文零钱,道:“你怎么消遣我们?这一地的饰物,本钱也有五六千文!” 唐珝道:“你倒是在消遣我,你们卖的东西都是下品,哪里值六千文?” 众商闻言,火气更旺,道:“这小子好生傲慢!我们自瑶国运来,四千里的人力,再加上本钱,哪里不值六千文?我们并无讹你之意,你说话倒无礼!” 唐珝急着入宫接班,便道:“好,好,好。我有事先行一步,晚上叫家奴送钱来,六千文,一文不少,如何?” 众商哪里肯放,只道:“立时拿钱来!” 唐珝急道:“说了晚上送来,如何不信?耽误我的事,你们倒赔不起!” 众商不知谁伸了手,扯住唐珝要拖他下马,唐珝勃然大怒,手起一鞭,抽中那人的脸,又转手一鞭,欲往苏直头上劈来,忽听得一个少女尖叫道:“阿爹!” 唐珝听那声音撕心裂肺,便住了手,谁知稍一犹豫,众商又来拉扯他,险些将他拉下马去,唐珝又气又急,抽出千牛刀凌空一劈,喝道:“谁敢动我!”众商道:“你还要杀人不成!”聚集的行人越来越多,都道:“不知哪里的官家子,如此仗势欺人!”一时间,人叫马嘶,桃影河边乱作一锅粥。 喧哗声惊动了街边一家酒楼的老板朱鱼,他睡眼惺忪,掀一扇窗看动静,只见一匹高头大马被民众堵住不准走,再定睛一看,马上人是熟客唐珝,朱鱼吃了一惊,睡意也没了,慌慌张张奔下楼来,分开众人,一把抱住马头,道:“唐三郎,出了什么事?” 唐珝气道:“我急着进宫,不小心踩碎了他们的东西,说了晚上叫人送钱来,他们只不信,不肯放我走!” 朱鱼道:“三郎忒大意!出门为何不带家奴?” 唐珝道:“只五六里的路程,谁知道会出这种鬼事!” 原来唐珝常来朱鱼的酒楼,挥金如土,朱鱼也有心结交些豪门权贵,便向众商道:“我给这位郎君做个保人,现在放他去,他晚间必叫人送钱来,可好?” 苏直责问:“他若一去不回,我们找你吗?” 朱鱼道:“自然是找我。我瞧你们这几日都在这河里栖身,自然识得我,我就是这酒楼老板,老丈昨日还在我酒楼里讨水喝呢,今日别说不认识我吧!” 众商这几日常在朱鱼这里讨水借凳,知道他是和善人,听他如此说,便犹豫了,朱鱼拍着胸脯道:“纵然这位郎君逃得了,我这房子逃不了,你们担心什么?他若不赔,我赔给诸位!话放在这里,在场的都替我做个见证。” 苏直将信将疑,松开扯住马缰的手。唐珝笑以马鞭指朱鱼,道:“好小子朱鱼,改日我亲自上门致谢。” 朱鱼满面堆笑,道:“不言谢,不言谢,三郎速走,莫耽误了正事。” 唐珝策马要走,苏直在后愤愤道:“从东沅到中焉,几个国家走下来,也没见过如此骄狂的少年郎!” 唐珝忽地又拉住马缰,问:“你们从东沅来?” 众商道:“是又怎样?” 唐珝心中暗道:“唐二居然没听父亲的话!” 他把众商一一看去,大多是风尘仆仆的男子,虽有几个妇人,也是上了年纪的粗俗模样,哪里有什么东沅美人?朱鱼催道:“三郎快去,要迟到了。”唐珝作势叫甜瓜走了两步,却不开奔,眼睛还左瞄右瞄,把岸上众人都看遍了,又看到河里去。 最远处的小船头,站了一个头戴帷帽的少女,衣裳虽陈旧,身段却年轻,也正向这边张望,帽纱挡住了她的脸,只看得出惊忧的姿态,唐珝心道:“东沅灾女一定是她了,可惜看不见脸。”河风仿佛听见他的心声,把那帽纱撩了一撩,少女一段白皙的脖颈微现,她慌忙以手按住,似乎是和唐珝的目光对上了,她悄然向乌篷中退去。 众商见唐珝拖沓不走,都道:“你还不走,是还要闹事吗?”苏直把甜瓜一推,道:“快些走,不然我忍不住要打你!” 唐珝“哼”一声,吆喝着甜瓜转身走了。他已决心要把东沅灾女的脸看上一看,不过,不能在此时冒冒失失去掀帷帽,他在玄武大道上飞奔一阵,心中有了更好的主意。 5 中秋的夜色似乎比往日来得早,此刻月轮圆满地升起了,朗朗清辉照着皇城十万人家。重楼飞檐之上,火树如注,竖街横巷之中,花灯蕴绯,向远道而来的东沅客商呈现天下中都的瑰丽之美,可是苏叶瞧不见,一道灰扑扑的帽纱,把她和红尘隔绝开了。地摊前人来人往,这里的百姓难得见海边风物,每件珠子链子都要拿起来瞧一瞧、问一问,父亲和同伴们忙着应付,苏叶却无所事事,见身边的一丛茉莉开得俏,茉莉花一串儿一串儿飘落及地,便捡了来编花绳,母亲问:“苏叶,咱们从前总听人说起开元城,如今见了,和你想的像不像?” 苏叶的纤巧十指把茉莉串儿绕来编去,道:“人多了些,街宽了些,别的也没什么不同。”停了一停,又道,“马也多了些,从前只见船和牛车,倒难得见马。” 母亲道:“如何不见马?我们沿途过来,许多人都骑马的。” 苏叶道:“别处的马都是垂头丧气的,开元城的马威风凛凛的,气神儿不一样。” 母亲心中一动,把苏叶看了看,苏叶却藏在帽纱里专心结花绳,母亲试探着问:“开元城的少年郎也和别处不一样,是不是?” 苏叶把编好的花绳给母亲看,问:“阿娘,是不是这样编的?” 母亲道:“比阿娘编的好看。” 苏叶开心了,她把花绳挂在地摊的横杆上,又重捡了几串茉莉,道:“我再编一个。” 母亲柔声道:“阿娘盼望早日有个少年郎骑着高头大马来,让我的女儿把花绳戴在他腕上,随他去,从此再也不用四处奔波了。” 苏叶道:“为何一定要骑马来呢?高高在上地看人,我可不喜欢。” 母亲笑道:“那你想要划小船的郎君,还是赶牛车的郎君?” 苏叶想了一想,道:“我想要牵马来的郎君,我坐在马上,他牵着绳儿,在前面慢慢地走。” 说话间,苏叶忽觉灰纱一亮,仿佛许多光芒照了过来,她抬头一看,先见十八个卷发黑身的昆仑奴分作两行,手持明盏,步行开路,把行人都拦开了;又见四十多个家奴,骑骏马、佩大刀,扬长过去;再是二三十个仆妇簇拥着一匹白马走来。马上坐了一个同苏叶年纪相仿的少女,头上也戴了一顶帷帽,垂下的却是薄如蝉翼的玉纱,隐隐看见纱中纤尘不染的皓颜明眸,身后还跟着许多婢奴,不知队伍有多长。行人全被挤到街边,一人道:“莫非是公主出巡?”另一人道:“若是公主,阵仗还要大些!只怕是公侯家的。” 那少女一路走马观花地瞧,见苏叶这摊位全是首饰,便驻马瞧了片刻,可那些首饰材质平凡,做工也不精致,是下层女子用的,她便想策马离开,忽见横杆上摇摇曳曳的一串茉莉绳,便问苏叶:“这是什么?” 苏叶起身应道:“是戴在手上玩儿的。” 那少女道:“我能不能瞧瞧?” 苏叶便取下来,一个小婢女下马接了,呈给那少女,少女把花绳看了看,见两条茉莉枝儿在寸许间结出一环环四合如意的花样来,好生精美,便要把花绳戴上手腕,苏叶道:“那个同心结不好扣,当心花瓣儿落了。” 那少女便下马来,走到苏叶面前,伸手笑道:“那你给我戴。” 苏叶便往她腕上系结,果然一瓣花朵也不曾掉落。两个少女都遮着帽纱,虽说一个粉雕玉琢,一个朴实无华,面容却都清澈无邪,二人模糊对望了一眼,各自浅浅一笑,少女道:“这编法和开元城的不一样,你们是哪里人?” 苏叶道:“我们从东沅来,东沅女子都是这样编的。” 少女道:“看起来要繁复许多。” 苏叶道:“是,阿娘们教我们的时候,总在耳边唠叨‘休缠错了,休缠错了’,越唠叨,我们越心急,越容易缠错,所以这叫‘错缠结’。” 少女听了甜甜地笑,苏叶为她系好了结,她举腕一看,淡雅的茉莉衬得手腕更秀气,心中新鲜地欢喜,问:“这个多少价?” 苏叶道:“这是我无聊编的,并不是货物,你若喜欢,我就送你。” 少女笑道:“我如何好白拿你的东西?” 小婢女拿出一个指甲大的金饼,递给苏叶道:“这个给你。” 苏叶摇手婉拒道:“当真是不要钱的。” 那少女转念一想,道:“也好,我买一些别的。”便把首饰摊看了又看,此时她身后上百个奴婢围聚,把一条街堵了大半,民众皆怨道:“要走快走,堵街是什么道理?”仆妇们只好催那少女,少女道:“你们先去,想逛哪里逛哪里,不用跟着我。” 仆妇道:“这如何使得?街上人多,碰着了小娘子……” 少女道:“难道碰一下就碎了?满街的女子,谁像我这样弱不禁风?” 仆妇笑道:“若让夫人知道了,奴婢们要挨骂。” 少女道:“谁让你们回去说呢?我不说,你们不说,他们如何知道?你们快走,我逛一会儿自回去。”仆妇们没有办法,只好留下一个锦儿陪她,和家奴们各自散去。少女和锦儿拣了四五件首饰,依价付钱给了苏直,方和苏叶道谢去了。 6 少女明幽没了奴婢的约束,格外轻松自在,她把闷气的帷帽也掀了,露出姣好的面容,坦坦荡荡在夜市中逛,那街心有一班童子正在耍百戏,或舞枪吞刀,或走索顶杆,引得百姓重重围观,明幽也挤进去看,和着众人拍手叫好,锦儿道:“这些孩儿小小年纪,耍那花枪大刀,若有个闪失,父母岂不心疼?” 旁边正站着百戏班的老板,一听便笑道:“人前一分技艺,人后十分苦功,哪里会有闪失?” 锦儿道:“也不知吃了多少苦头,才练成这样的身手。” 老板道:“谋生的行当,哪里有不吃苦的?” 明幽听了便问:“小金饼还有没有?都给他们。” 锦儿便拿出几枚小金饼递给老板,那老板道谢收了。明幽又瞧见对街有扶娄人在吐云吞火,忙道:“那边在演幻术,咱们快瞧瞧。”先跑了过去,锦儿牵了两匹马在追,道:“慢些,当心摔了!”明幽回头道:“我才不会摔呢!”正说着,足下也不知被什么绊了一下,顿时天旋地转,扑倒在地上。她主仆二人本就引人注目,这一摔,半街人都看见了,一时怜惜声、嬉笑声四起,锦儿吓得丢下两匹马来扶她,又冲明幽身前的人叫道:“你这泼皮浪子,如何绊我家小娘子?” 明幽起了身,见一个公子近在咫尺,目中还满是笑意,显然是他故意把自己绊倒的,她心中气急,道:“你绊我做什么!” 那公子原本要扶明幽的,因见婢女赶过来了,便站住没动,谁知锦儿、明幽一起责怪起自己来,他便转身要走,锦儿一闪身拦在他身前,啐道:“瞧你人模人样的,如何这般坏心眼?你还笑!” 那公子一言不发,要从锦儿身边过去,明幽怒道:“你休逃,把话说清楚!大路朝天,各走一边,你如何让我出丑?”她看那公子气质文秀,又道,“哪家的读书人,这样无礼无教!” 最后一句显是言重了,那公子回头看了明幽一眼,笑容收敛了,再要走时,锦儿把他重重一推,道:“你等着,我家家奴来收拾你!”又怪明幽,“叫你把家奴都赶走了!这一时去哪里找人?他们若在,谁敢这样欺负咱们!” 明幽道:“没家奴我也不会任人欺负!”说完把手中马鞭向那公子抽去,虽是女子执的细鞭,打人未必痛,却惹得围观的人纷纷起哄,那公子中了一鞭,蓦然回头,似要分辩,却见少女翘睫下隐忍着泪珠,薄肩轻颤,她心中似乎十分惧怕,却又努力昂头,做出倔强的姿态来,公子原本微愠的目光又柔和下去,明幽还作势要打他,边上一个卖炒田螺的阿婆忍不住过来道:“这两个丫头不晓事,分明是那几个淘气童子绊了你,你如何揪住这公子不放?”说完向树下一指,明幽和锦儿顺着看去,几个五六岁的孩童正躲在树后看热闹,见恶作剧被阿婆揭穿,生怕明幽来找自己算账,嘻嘻哈哈一哄而散。阿婆又怪那公子:“你如何不说出来?那些孩儿就该被教训教训,你护着是害他们!”公子点头不语,自袖手往街边酒坊去了。 阿婆拉住明幽的手看,念叨道:“擦了这么多血,也不说收拾,只管冤枉好人!”说完从怀中找出帕子往明幽手上包缠,叮嘱,“快些回家去,叫你阿爹阿娘拿酒洗一洗,上些药,休耽误了。” 明幽道:“谢谢阿婆。”阿婆便推明幽锦儿道:“回家去,两个小丫头,休逛太晚!” 明幽和锦儿面面相觑,走出几步,锦儿道:“咱们还没向人家道歉呢,人家打算来扶你,却挨了你一鞭子。” 明幽道:“还不是你说他绊的我?全是你的错。” 说完回头往酒坊看去,那公子明明已掀帘进去了,却在放下帘布的一瞬也转身看明幽,两人目光乍一相逢,那公子莞尔而笑,明幽的心怦然一动,慌忙回过头,怔怔走出两步,又问:“咱们要不要去道歉?” 锦儿道:“自然要去。” 明幽再回头看时,帘子已垂下来,把那间昏暗的酒坊封闭了,便道:“还是算了。” 锦儿道:“这可是你说的,以后想找人家道歉,可找不到了。” 明幽有些怅然,上了马沉默地走,又走过一条街,便觉索然无味,向锦儿道:“我们回家吧。” 锦儿应了一声,正要调转马头,忽然指着前面道:“咦,那不是明书吗!” 明幽一看,果然是哥哥明熙的家奴明书,骑着一匹马,怀里抱着个大物件,大剌剌急驰过街。锦儿先叫:“明书!”明书扭头见是明幽主仆,慌忙喝住了马,下马奔过来,招呼道:“小娘子也在逛街呢。” 明幽道:“你在做什么?慌慌张张的。” 明书捧起怀里被厚油纸层层包裹的物事,道:“阿郎吩咐我烤了只肥羊,正急着送去。” 明幽问:“他在哪里?” 明书道:“在天问楼和友人赏月饮酒。” 明幽道:“那倒是赏月的好地方。” 明书应了,又道:“天色已晚,小娘子早些回家去吧。” 明幽眼波一转,道:“我也去天问楼赏赏月,如何?” 明书忙尴尬一笑,道:“郎君们一处玩,小娘子去了,彼此都不方便,还是家去吧。”又吩咐锦儿,“好生伺候小娘子到家,莫有闪失!” 明幽道:“让他们不方便才好呢!但凡郎君们觉得方便的时候,准做坏事。” 明书拗不过,只好道:“阿郎若怪我,小娘子可要为我做主。” 明幽道:“有我在,他才不敢怪你。”她看见街边有一家衣帽肆,灵机一动,便下马走了进去,待从衣帽肆里出来时,已是一位头戴皂纱帽、身穿圆领袍的俏公子。明书先赞道:“小娘子这身装扮,比阿郎还俊!”当下领明幽、锦儿往天问楼而去。 7 沅商的货物不到两个时辰便卖光了,众商坐着空牛车回了桃影河,朱鱼闻声,笑容可掬地从酒楼里走出来,向苏直道:“赔钱的人来了,就在店中,苏老丈与我进店去如何?” 众商都要搬空箱子回船,应允了苏直独去,朱鱼又笑对苏娘子道:“娘子不妨跟我们一起来。”苏娘子知道丈夫耿直急躁,怕他又和人起争执,便叫苏叶先回船,自己跟了去。 朱鱼带着苏家夫妇上了二楼的雅间。推门进去,只见一个清癯的身影负着手,面窗而立,旁边还站着一个年轻小奴。那人回过身来,朱鱼躬身笑道:“人已请进来了。今早,三郎就是毁了他家的货物。” 那人点点头,看了看夫妇俩,示意二人坐了,道:“我是宰相府管家李行俭。我家三郎不慎,误了你家生意,差我前来商讨赔偿事宜。”他挥了挥手,那年轻小奴便捧来一只一尺见方的小匣子,放在桌上。李行俭打开木匣,苏家夫妇都吓了一跳:匣子里竟金灿灿排着十一个金锭子。 苏直如实道:“不需这么多,六千文足矣。” 李行俭笑了笑,道:“一百一十两金子,其中十两,用来补老先生货物之损;余下一百两,是给老先生的礼金。” 苏直顿时糊涂了,问:“什么礼金?” 李行俭道:“向老先生道一声喜:我家三郎看中了令千金,欲接她进唐家去。” 苏直先是一愣,转而大怒,向娘子道:“我叫你看好她!” 苏娘子也吃了一惊,叫道:“我怎么没看好了!” 朱鱼忙把夫妻俩隔开,贺道:“苏小娘子进了开元城,正如飞上枝头做了凤凰!你夫妇辛苦半生,今后只等着享清福了。” 苏娘子道:“婚姻大事,不是这样儿戏……” 李行俭伸出右手虚压了压,截住苏娘子的话,道:“夫人误会了。我家三郎纳令千金,非为正妻,是庶妻。” 苏娘子又一愣,道:“做妾?” 苏直道:“不行!” 李行俭被直拒,立时面露不满之色,道:“老先生,有一句实话你听了莫恼:我家世代簪缨,衣冠望族,你家到底是布衣寒门,若说缔结婚姻,没有这个规矩。小娘子能进唐家做庶妻,已是天大的福分,再想往上,却不能了。” 朱鱼劝道:“在唐家做庶妻,比在寻常百姓家做正妻还强十倍哩!你们一家奔波列国,风餐露宿,吃了多少苦?你两个纵然逆来顺受,那小娘子豆蔻年华,做父母亲的怎么忍心她受委屈?小娘子能进唐家,从此锦衣玉食,养尊处优,就连你夫妻两个,也可以在皇城落个户,买个有门脸的宅院,开门做些生意,稳稳当当过日子,不比四海行商强?” 苏直沉着脸推开木匣,道:“我家虽然清贫,却从不曾亏待女儿。你家公子先是以权势欺我,现在又以钱财辱我!我们只要六千文的赔偿,多一文不收,少一文不行。这金子太重,我们要不起,你们换了铜钱再给我们!”说完起身便走,苏娘子道了声失礼才出门,楼梯上,朱娘子拦住她,笑道:“苏娘子,你再劝劝你丈夫,明日再与我回话。”苏娘子不应,下楼追丈夫去了。 回了小船,苏直喝命正在收拾船舱的苏叶:“去睡了!”苏叶吓了一跳,慌不迭出舱,苏娘子怨道:“你又吼她做什么?” 苏直气鼓鼓干坐半天,道:“中焉是非多,我们明日启程去别处。” 苏娘子叹了一声,便开始收拾行李,道:“别处是哪里?别处又能待多久?” 苏直道:“你问我?何不问问你自己?” 苏娘子道:“我、我又做什么了?” 苏直道:“你生了一个好女儿!为了你女儿,只好一生东躲西藏!” 苏娘子气结,半晌道:“你嫌我们拖累了你,你就走,我们不走了!” 苏直道:“留下来给人做妾?你心头是这样想的?” 苏娘子道:“做妾怎么了?做妾也比做浮萍强!只要那公子对她好,妾又如何?” 苏直道:“瞧你这点骨气!苏家人再穷,也没有卖女儿去伺候人的道理,你断了这念头。” 苏娘子只好接着收拾,她把一件衣裳打开又叠上,叠上又打开,反反复复,道:“今早她人都没上岸,怎么又被那公子瞧见了?这是什么缘故?”手中不自觉把衣裳又叠了一遍,道,“你说,这是不是她的命?” 苏直问:“什么命?” 苏娘子道:“是老天爷成心叫她这一生不得平静,是不是?” 苏直“哼”了一声。 苏娘子道:“东边待不住,来中原;中原待不住,又去南边?倘若南边又待不住呢?她是藏在帷帽里一辈子,还是关在船舱里一辈子?我知道你心是好的,想替她遮风挡雨,可咱们就是贫贱人,力量小,真遇到强的横的,哪里护得住?我转念想了想,她若能进中焉宰相的家,倒有了坚实的靠山,以后谁还敢欺负她?” 苏直反问:“若宰相家欺负她呢?那少年是怎样秉性,你白日也是亲眼见到的,这样的人,你放心把女儿给他?” 却听外面船桨一响,似乎谁被绊到了,苏娘子忙问:“谁在外面?”苏直掀开篷布看时,却是苏叶站在外面,苏直一惊,问:“怎么还没去睡?” 苏叶的眼睛闪烁不定,道:“就去了。”转身跳上了邻船。苏娘子见女儿神色异样,知道她全听见了,只捶苏直道:“叫你大声吵!”又开始抹泪,苏直呆坐着,再也作声不得。 第四章 妾 第四章 妾 1 绵长的桃影河穿城而过,河面倒映出一轮玉盘、两岸霓火。天问楼临河之北,台座高三丈,主楼有七层九丈,一面可见十里熠烁波光,一面可观皇城锦绣气象,最是城中赏月佳地。 到了台座下,明书自去打理烤羊,锦儿亦在楼下坐了,明幽独自登楼而上。阁中夜宴正酣,堂前琴瑟合鸣,舞伎裙裾流彩,十来位公子分席而坐,把盏谈笑,好不热闹。 明熙懒散地半卧在榻上,正与怀中的歌伎调情,初见明幽,他只道是哪家公子进来了,再定睛一看,却是妹妹,顿觉没意思起来,讪讪推开怀中人,坐正了身体,问:“你来做什么?” 明幽道:“我来赏月。你又在做什么?” 明熙道:“我自然也在赏月。” 明幽横了他一眼,道:“是不是那歌伎名叫月?” 明熙也忍不住笑了。明幽便在哥哥身边坐下。席间众人认出是女宾,纷纷收敛了仪态,那些陪侍的美人也悄然避席而退。 明熙道:“你看,你一来,大家都不自在,不如早些家去。” 明幽道:“回家又是冷烛闲书,有什么好玩?我一年难得出门几次,让我随你们热闹热闹。”便自己拿了酒壶来斟。 “原来明小娘子寂寞了。”明熙压低声音道,“看中席间哪位公子,只管告诉我。” 明幽道:“我才不稀罕你的狐朋狗友!” 说话时,明书在楼梯间吆喝一声,领着四个家奴抬了一张大食案上来,道:“明熙公子请诸位吃全羊炙!” 舞伎都退了,众奴将食案摆在大堂中央。明熙指着以红绸缠裹的烤全羊,笑道:“西市光德街乌驼巷,有家胡商开的炙肉铺,炙烤之法会通中原西域,最是难得。他家的羊全是在白果山下放养,食的是甘草、风毛菊,饮的是山涧雪融水,每隔十日,运了十头来开元城,每日一头,再无多余。做时,先以脍鱼汤烫皮褪毛,再放入石锅中,和了杏仁、胡桃、黄芪、当归、鸽肉煨汤,文火熬煮至半熟,又以胡杨木为柴,以安息产的茴香、胡椒为佐料,烤出的羊肉全无焦气膻味,皮酥肉嫩,辛辣火烈中不失其本真鲜香,全中原再找不出这样的美味!” 明书手持匕首,欲分解羊肉,忽然席间徐言道:“唐家兄弟怎么还没来?不如再等等。” 袁青岳意味深长地笑道:“唐三郎今夜怕是来不了的。” 徐言问:“怎么?” 袁青岳谑道:“戌时我与他一同交班出宫,他便向我告假。他因看中了一个市井贩的女儿,现回家取了百金,差人去讨,只怕此刻已宝马香车接人进府,红烛绡帐……”他忽然醒悟席间有女眷,便一笑收口。 明熙道:“哪个市井奴的女儿能值百金!莫不是倾国倾城之色?” 袁青岳道:“他说还没看见样貌。” 众人便拍手笑道:“没见样子就被迷住?只怕唐三被那市井奴下了蛊。” 正说话间,楼下家奴一叠声叫道:“唐少尹来了!” 众人皆道:“可算来了。” 木梯响动几声,只见一个公子施施然踱上楼来,手中提了一坛酒。明幽见他温文尔雅,清隽不俗,竟是刚才在酒坊前遇见的公子,她慌忙捂住微红的脸,心道:“这是上天一定要我向他道歉不成?”又听袁青岳在招呼:“驸马姗姗来迟,该罚多少杯?”那“驸马”二字一出,明幽又是一惊。 唐瑜悠然道:“驸马在哪里?我怎么没看见?” 袁青岳以杯指唐瑜,笑道:“唐二休和我装!恩和公主倾心于你,宫里宫外谁人不知!” 徐言也道:“想来今夜花好月圆,唐二与公主金风玉露蟾宫相会,所以这里来迟了。” 唐瑜举起手中酒坛,示道:“是折去西市纪叟家沽酒,所以来迟。” 明熙道:“纪叟家的酒太甜软,不如曲五家的烈性。” 唐瑜道:“我却独爱纪家酒,有谷黍清香绵绵不绝,明校尉不妨再细品一品。” 家奴唐晋取了酒爵来,唐瑜先去了东道主席位,斟与袁青岳,问:“唐三郎不曾和青岳兄同来?” 袁青岳道:“他说忘了东西在家里,急着去取。” 唐瑜道:“收到青岳兄的帖子,他欢欢喜喜念了两日,谁知宴开后却没了踪影。” 袁青岳笑道:“只怕少时会来。” 唐瑜道:“三郎顽劣,在御前要仰仗青岳兄多多教引回护。” 袁青岳道:“袁唐两家是皖州同乡,同是客居开元城,理当互相照应。”又笑道,“圣上却喜欢三郎,说他少年朝气,从不矫伪,深对圣上的脾性。” 两人对饮而尽。唐瑜逐席相敬而来,诸公子皆起身还礼。明幽见他越走越近,心跳如慌张的小兔儿一般,默念:“我应该向他道歉吗?我已换了男袍,或许他已认不出我了。若认出来,我就道一声‘刚才是我冒犯了你,对不住’,若认不出来,我、我只当那件事过去了。” 唐瑜来了席上,与明熙对酒寒暄,末了,他看向明幽,认出是女眷,不便相敬,遂与明熙点头告别,去了邻席,明幽轻舒一口气,不知是解脱还是失落,心道:“他果然认不出了。” 待到唐瑜敬酒完毕,众奴也将烤全羊分割装盘,逐席奉上。食案刚撤,管弦之声又起,一阵宫商绰约,一位舞伎踏着乐点,袅袅娜娜走上堂来。 明幽见那舞伎,梳着飘逸的飞天髻,虽以红绫蒙面,亦可见身段妖娆,惹得众人噤声注目。那舞伎行礼毕,从身后抽出两柄长剑来,明熙先笑道:“我以为她要跳飞天舞,没想到竟是舞剑!”明幽转头看唐瑜,见他正与邻席言笑晏晏,不视堂上美人,她又暗自道:“我摔倒的时候还以为他在笑话我,可如今看来,他似乎天生就是爱笑的,并不是取笑别人,我又错怪他了。” 琵琶声铮铮耸起,那舞伎婉转起势,分花拂柳,双剑如两抹秋泓,蓄势缓动;顷刻,琵琶声转急,舞伎身形乍如翩翩火凤,掀翻红浪,两道虹华流溢飞转,连阁外盈月也黯然失色;须臾,鼓声昂扬而入,与琵琶声金石相交,剑气便转为雄浑,舞伎化绰约为刚健,满堂纵横,如侠客济世、将军破阵,势不可当,众人不由得大声喝彩,唐瑜、徐言也被吸引了,止话观望。 鼓声去时,箫声凄然而来,似怨似诉,把那琵琶声缠住了,琵琶的叱咤之气立时化作柔情蜜意,轻轻把箫声应和,两个缠绵厮磨,恰如一对爱恨交织的眷侣一般,引得在座众人心旌摇荡。舞伎的身形随乐转慢,莲步曼妙,舞到了席中来。她先去了明熙之席,右剑轻挥,从明熙双目前一划而过,明熙眼也不眨,反倒直视舞伎那双千娇百媚的眼睛,一片调戏之意;舞伎嫣然一笑,几个轻转,舞至唐瑜之席,唐瑜却不看她,只往爵中斟酒,舞伎左手挽了一个剑花,往唐瑜胸间点来,唐瑜侧身一躲,剑尖擦身而过,舞伎又一笑,转过席去,唐瑜心道:“这剑气倒凌厉。” 舞伎渐渐到了谢柏轩的席前。谢柏轩是大理寺卿谢东来之子,此刻已有十分的醉意,只低头摆弄盘里的瓜果,似乎在犹豫吃哪一颗。那舞伎双剑齐动,迅速切向谢柏轩的脖颈,其势其力,竟似为夺命而来,破空之声甚急,谢柏轩大惊,忙往后仰,舞伎双剑直追下去。 谢柏轩的左席是骁禁卫袁青岳,他在卫鸯身边侍卫多年,何其警觉,立时抽出腰间短刀掷过去,刀剑相撞,震得那舞伎虎口一麻,右剑落地;右席的崔如祯同时急跃而起,踢落了左剑。谢柏轩酒也醒了,翻身起来,将那舞伎踢倒在大堂之中,左足踏上去,大声喝道:“你是谁?竟敢来行刺我!” 举座皆惊,乐声戛然而止。谢柏轩扯下舞伎的面纱,问:“你是谁!” 那舞伎不答,谢柏轩的足尖踩住她的咽喉,又反手一耳光扇下去,道:“说!” 舞伎换了一张怨恨的面容,道:“红萝!你记得红萝吗!” 谢柏轩一听此名,面色一紧,舞伎道:“你不记得了?时隔五年,你又添了三个侍妾,哪里还记得她?” 谢柏轩冷脸道:“果真不记得了。” 舞伎道:“五年前的中秋,也在这天问楼,红萝一曲长袖舞艳惊四座,这你总该记得?” 谢柏轩不答。 舞伎道:“你骗她家中无妻,买了一座外宅给她住,只说三年孝满过后娶她进门。我妹妹痴心赤诚,竟信了你的话,一心等着与你厮守终身。不到三个月,你夫人率家奴打上门,方知你早是妻妾成群,外宅无数!” 谢柏轩一叠声叫:“家奴呢!都死光了不成!”几个谢家奴这才噔噔奔上楼来。 舞伎斥道:“谢柏轩!你夫人指使家奴将红萝折磨致死的时候,你在一旁不发一言!事后替你夫人、家奴销证掩饰,红萝惨死,没有一人偿命!这五年,你的心安不安?” 谢柏轩大怒,抽出佩刀直劈而下,崔如祯忙去夺刀,道:“别闹出人命!”刀尖却还是划破了舞伎的脸。 谢柏轩转念一想,不能当着众人行凶,便吩咐家奴:“把她带回府去。”家奴们忙上前,拽着舞伎的发髻往外拖,舞伎犹呼:“席间诸君,你们与这狼心狗肺之徒结友论交,不嫌腌臜吗?” 唐瑜恰巧站在了谢家奴的去路上,家奴要绕过去,他却伸手轻拦,道:“当先止血。”便吩咐唐家奴,“带她去上药。”唐家奴应了,过来扶那舞伎,谢柏轩似笑非笑道:“唐二郎,我已叫了谢家奴去做。” 唐瑜道:“可巧天问楼相去半里有家药房是唐家的,叫唐家奴带去方便些。” 谢柏轩问:“二郎何故关心伎儿的死活?” 唐瑜道:“恻隐之心,人皆有之。” 谢柏轩道:“我谢家不缺药也不缺医师,现在家奴带她回去看伤,行不行?” 唐瑜却锁眉道:“柏轩,别再酿大错。” 两个虽然平平静静地说话,众人却都明白,谢柏轩要杀人灭口,唐瑜要保人性命,两不相让,崔如祯道:“谢大,交给唐二郎去做,他不会害你。” 谢柏轩道:“我放了她,她一定还会伺机行刺我,唐二保我一辈子不成?” 唐瑜道:“她有过错,当移送官府,不该动私刑。” 谢柏轩笑向众公子道:“唐二公子的意思,是叫我把伎儿送上沧山,让伎儿把‘谢家夫妻虐杀外宅’的谣言和薛让说一遍!” 唐瑜道:“不必上沧山,把她交给开元府,开元府也会依法处置。” 谢柏轩冷笑道:“那不就是交给你吗?我此刻已信不过你了。”他喝命家奴:“拖下去!看唐二公子拦不拦!”谢家奴大声应了,又来拖人,唐家奴挡在舞伎四周,道:“不许拿人!” 谢柏轩道:“唐瑜,你我非要为一个伎儿翻脸吗?” 唐瑜道:“你若不愿送她见官,我就送她离开大焉,只是不能交给你。” 谢柏轩酒劲发作,道:“你再多管闲事,从此我少了一个朋友!” 相争不下时,袁青岳站出来道:“交给我,行不行?我的为人,你们两个信不信得过?” 唐、袁两家相识几辈,唐瑜心知袁青岳有侠肝义胆,是可信之人,便点头默许,袁青岳问谢柏轩:“你呢?信不信我?” 谢柏轩知道袁青岳是天子亲信,面子了得,也道:“你担保她一不乱说,二不行刺,我就交给你。” 袁青岳道:“好!”便叫了袁家奴上来,带走了舞伎,又道,“此事到此为止,唐二谢大,休在我的筵席上伤了和气。” 唐瑜和谢柏轩遂行礼相释,袁青岳问:“声乐呢?”乐工们方回神,又鼓瑟吹笙起来,众人皆归旧座,片刻之后,又各自饮酒谈笑,或行令,或掷骰,玳筵上一片欢趣,仿佛什么也没发生过。 明幽被这突如其来的凄厉景象吓得花容失色,半晌回过神来,颤声问:“他们要把那姐姐带到哪里去?” 明熙喝酒不答,明幽想着那女子可怜,道:“他们还会不会为难她?你去劝劝谢公子……” 明熙不耐烦,道:“那是人家家事,我劝什么?我叫你别来,你偏要来,撞上这些乱七八糟的事!”自己叫了明书上来,吩咐,“多带几个人,送小娘子家去。”明书应了,道:“请小娘子随奴下去。” 明幽只好起身,走到楼梯口时,转头再看唐瑜。此刻唐瑜已离席出了堂外,倚栏看河水,只留给她一个若有所思的侧脸,明幽忽而有了恋恋不舍之感,心道:“我不但欠他一句对不起,还应该替那位姐姐说声谢谢。可他,他已记不得我了。”落寞下楼而去。 2 明幽走后不久,明熙也去各席敬酒,末了出堂来找唐瑜,道:“唐少尹总是喝淡酒,今日我偏要你来一杯烈酒。” 唐瑜依言饮了,只觉辛辣入喉,明熙笑问:“如何?” 唐瑜道:“心好似烧着了。” 明熙拍他肩膀,道:“多喝几回就习惯了。” 两人说了几句闲话,唐瑜看着河面道:“今夜忘了罚明校尉三杯。” 明熙奇道:“为什么?” 唐瑜道:“事前约定禁带家眷,以免大家玩得不尽兴,你却带了夫人来,坏了规矩。” 明熙笑道:“不是夫人,是妹妹,她要来,我是拦不住的。唐少尹不知道,夫人好管教,妹妹却难降伏。” 唐瑜也一笑,移开了话头。须臾,明熙走后,唐瑜还在栏边流连,此刻已过子时,明月藏匿,浓云翻卷,风势渐渐凛冽,依稀几点雨飘落下来,唐瑜伸手去接,却俯见几只小船在桃影河浪中摇曳不定,船上灯火忽明忽灭,对船中人而言,这个夜只怕过不安稳了。 3 过了子夜,中秋便算过去了,人影散尽,灯影犹在,开元城此刻说不上是繁华还是寂寥。桃影河上起了风,涟漪把小船轻荡,雨打在乌篷上,吵得苏家母女睡不安稳,母亲明知故问:“苏叶,你睡没睡?” 苏叶轻轻应道:“没睡。” 母亲问:“你在想什么?” 苏叶道:“没想什么。” 母亲叹了口气,道:“你总是什么都闷在心里,从不愿和阿娘说。” 苏叶便翻身面向母亲,道:“好吧,阿娘,我刚才听见你和阿爹说话了。” 母亲问:“那你是如何想的?” 苏叶顿了一顿,幽幽道:“阿娘今日问我,开元城和别处有什么不同,我心中知道还有一处不同,却没和阿娘说。” 母亲问:“是什么?” 苏叶道:“开元城的灯火,比别处要多、要亮。” 母亲道:“阿娘知道,你爱看灯火。” 苏叶道:“那阿娘知不知我几时爱上看灯火的?” 母亲道:“这我却不知道。不知从何时起,你总爱坐在船头,看岸上那些人家点亮的灯。” 苏叶道:“是在离开洛国去瑶国的时候。我记得是一个夜半,乌云把月光遮住了,船队在黑茫茫的江上走得很慢,没有一丝光芒,大家谁也看不见谁,谁也不和谁说话,都消沉得很,忽然江水拐了一个弯,眼前一下子亮堂了,原来那儿有个村子,几十户人家,家家点着灯,昏暗的天地中间,只有那一片又明亮又热闹。大家瞧见灯火,精神都振作起来,说:‘咱们上岸买酒吃去!’把船抛了锚,都去买酒了,我就坐在船头看那些灯火,有的人家是厨房亮着,我就猜是阿娘在给孩儿做夜宵吃,有的人家是堂屋亮着,我就猜是一家老少聚在一起说话,或许还有来串门的客人。” 母亲叹息道:“咱们,咱们没有厨房,也没有堂屋,只有两只小船。” 苏叶道:“阿娘,我想咱们有个安安稳稳的家,三间房子也好,两间房子也罢,只要扎在一个地方,不用流浪就好。” 母亲道:“你是不是想在开元城安家?” 苏叶不直回,却道:“我们今日摆摊的地方,有户小楼真好看,门前开满了茉莉花,二楼的窗户开着,一只小花猫趴在窗上看我,我也看它,它好像有话要对我说,可没过多久,一个年轻娘子把它抱下去,把窗户关上了。”她的语声微颤,“阿娘,你去和阿爹说,我们就在这里安家成不成?有那百两金子,我们也能买一栋小楼。我……我做妾没有关系。” 母亲心中一酸,落下泪来,道:“我一开口,你阿爹必要骂我的。” 苏叶道:“你去求阿爹,说苏叶不委屈。他……他是宰相家公子,是知书达理的人家,不会欺负女儿。” 母亲道:“你单说对那少年有没有动心?” 忽然风雨骤了,雨点如铁珠一般射打乌篷,吵得母亲听不清苏叶说了什么,她把发抖的女儿揽过来,道:“明日再说,你安心睡一觉。” 苏叶应了一声,把头埋在母亲温暖的怀里,闭上眼睛。母亲的手在她的背上拍啊拍,口中哼起松隐江的歌谣,还把她当成幼儿哄,苏叶正听得睡意悄起,忽然又一凛,睁眼问:“外面是不是有人吵架?” 母亲倾耳一听,只道:“是风和雨在吵吧。” 苏叶屏住气又听了听,道:“是吵架,是阿爹的声音!”母亲这时也听见了,两个人慌忙爬出船舱,却见瓢泼大雨中,父亲和同伴们已被几十个当地人拖上了岸,父亲在怒吼:“我们堂堂正正做生意,你们凭什么赶我们走?” 焉商在开元府告状失败,便决定亲自解决这群东沅人。以海产商何九为首,十个焉商纠集了近百名家奴,趁夜半来到河边,叫出苏直几个,道:“此刻不滚出大焉,立刻打死你们!”苏直道:“中焉是讲王法之地!我们没做半点亏心事,如何任你们欺压!”何九道:“在我的地盘,欺压你们又怎的?看我打死你们,谁来收尸!”便叫家奴把沅商全拖上了岸,还有几个家奴往苏叶这只船来寻人,苏直眼看母女也有危险,慌忙挣脱众奴,冲入河中,拼了命把船往河心推,家奴们叫:“休叫他跑了!”也下河来追,两个来拉苏直,两个游近了船,母亲把苏叶推入船舱,道:“别出来!”也跳下了河,迎着众奴去,道:“没人了!”家奴们把父亲母亲一起抓住头发扯上岸,只剩小船漂漂荡荡,转入河心,躲过一劫。苏叶透过狂风暴雨,眼看着百十个刁奴对同伴们又踢又打,把父亲的头往青石地上撞,把母亲的上身往河水中溺,已哭得肝肠寸断。不多时,街边住户都惊动了,纷纷出来看动静,领头的朱鱼向何九道:“皇城中乱打乱杀,你也不会有好下场!”何九见人多了,便命家奴把沅商全绑上牛车,道:“明日扔他们出未离原,落个耳目清净,谁敢去报官,和我何九过不去,我定叫他在开元城无立足之地!”说罢,一行人赶牛吆马,扬长而去。 桃影河恢复了平静,只剩空船横七竖八散在河中,住户们也都回去了,朱鱼夫妻撑着伞,看着一地血水嗟叹了一回,正要回屋,忽听河心有人叫:“朱老板!”夫妻循声看去,竟是苏叶独自划桨过来,忙道:“天可怜见!这孩子没事!”两人忙过去迎下苏叶,苏叶还没站稳,先抓住朱鱼道:“朱老板,你救救我爹娘!” 朱鱼道:“我若有力量相救,刚才就救下了!那十多个奸商,哪一个身家都在我之上,领头的何九,半个西市和他都有交情,开元府中也有人,我哪里惹得起?” 朱娘子拉苏叶道:“先去我家中洗一洗脸。” 苏叶不去,只哭诉道:“朱娘子,我爹娘被打成那样,你们不救,他们就没命了!” 朱鱼道:“我们去救,我们也要被打成那样。”他见苏叶哭得可怜,又感叹,“你父亲若应了唐家的礼纳,哪里还会出这等事?” 朱娘子心中一动,忙道:“那你快带她去唐家,请唐家出面救人!” 朱鱼耳听雨打伞面的声响,眼见路上水洼积了两寸深,遂向苏叶道:“唐家就住城东,崇宁街佩鱼巷,你快去找人。” 朱娘子正要发话,朱鱼又道:“那唐家二公子是开元府的少尹,三公子就是看中你的那个,你不管找到谁,父母都有救了,快去,快去!” 苏叶慌忙道了谢,转身冲入雨中,朱娘子怨道:“这四五更天的,你叫她一个女儿家东奔西跑!若有个三长两短……” 朱鱼推着娘子往家走,道:“睡了,睡了。” 娘子道:“那咱们把牛车借给她……” 朱鱼道:“牛也睡了!” 4 苏叶不停不歇跑了半个城,天明雨住时才找到佩鱼巷唐家,她奔过去拍打府门,叫道:“请开门!” 少时,一个年长家奴开了侧门,把苏叶瞧了瞧,问:“小娘子找谁?” 苏叶道:“我找你家公子。” 那家奴道:“我家有两位公子,小娘子找哪一位?” 苏叶怔住了,也不知是找二公子当公事求,还是找三公子当私事求,她稍一犹豫,家奴便催道:“小娘子明说来。” 苏叶道:“我找三公子。” 家奴便笑了,让身道:“小娘子请来阍室等候,三郎稍后就来。” 苏叶随家奴到了阍室,这是看门奴住的屋子,就在府门边,方便随时应门,几个看门奴见苏叶进来,便起身出去了,那家奴找了一张干净布席给她坐,自己拿了扫帚出门扫阶,并不去叫人,苏叶等得心急,坐了半炷香的工夫,走出门问:“请问他几时来?”几个家奴正低声谈笑,见她问,便道:“他要去宫中当值,卯正前一定过来。” 苏叶道:“请你们催一催成不成?我有急事求他。” 家奴们敷衍道:“就来了。” 苏叶无奈,只好又回阍室等着,刚坐下,便听众奴在招呼:“二郎早,这就去开元府吗?”一个声音应道:“是。”苏叶悄悄往门外张望,只见几个人影晃了过去,她在那一瞬转念想找二郎,马蹄声却已去远了。等了两刻,又听众奴在招呼:“三郎早!要去宫中了?”便是唐珝道:“早个屁!又迟到了!”他一边束腰带,一边跑得飞快,眼看要闪出府去,一奴叫道:“三郎,有个女子找你!”唐珝的左手扳住门框才刹住身子,问:“谁找我?” 看门奴道:“她说她自东沅来。” 唐珝的心猛然一蹦,问:“在哪里?” 看门奴手指阍室,道:“就在里面。” 唐珝昨日砸了一百金请李行俭去买苏叶,自以为唾手可得,夜间出了宫便满心欢喜回家等着,一心想看传言中的“东沅灾女”究竟有多美,谁知李行俭回来说人家不同意,只好郁郁寡欢地睡了一夜,不承想柳暗花明,那女子竟然自己来找他了,唐珝喜出望外,蹑手蹑脚走进阍室去。 苏叶听见唐珝进门,忙从榻上起身,俯首肃拜。阍室暗沉,唐珝看不见苏叶的脸,只见她还穿着那件宽大的褐袍,乌发全散下来,湿漉漉地覆住半个身子,唐珝轻声问:“你……你找我吗?”苏叶把头仰起,终于和唐珝四目相对。 唐珝起初并不觉得苏叶美,她的眉没描,唇也没点,一张淡简的面容,和皇城中珠光宝气的少女们相比黯然多了,可他的目光只多停了一瞬,便又发觉了她的柔弱,那是不自知的、诱人来毁灭自己的柔弱,过往的人一定是被这幻象迷惑了,才敢对她肆意妄为,可他们没看见这柔弱中还有一丝魅气——也是不自知的、毁灭他人的、危险的魅气。唐珝看见了。他仿佛从苏叶的眸子里看见一尊王鼎在坍塌,也看见两州烽烟在袅绕,还有一座城池在燃烧,高大而坚固的城,是开元吗?惊异的唐珝不由自主地凑近去,还想细细琢磨,苏叶却垂下眼帘,把这惊天动地的秘密遮掩了,她又拜下去,道:“唐三公子,苏叶来求你……” 唐珝回过神,忙道:“不用说求,什么事都行。” 门外围观的家奴们都窃笑起来。苏叶道:“有人不许我们在这里做生意,他们要我们离开开元城,阿爹说不走,那些人就把阿爹阿娘,还有同伴们全绑走了。” 唐珝闻言大怒,道:“开元城的脸都让这群小人丢尽了!” 苏叶道:“苏叶求公子救他们出来,只要不伤人,我们自己会走。” 唐珝道:“谁说你们要走?这里不是他们说了算,你们想留多久都行。” 苏叶又肃拜为谢,唐珝问:“他们现在哪里?” 苏叶道:“西市一个叫何九的人带走了他们,说等城门开后就赶他们出未离原。” 唐珝看了看窗外天色,道:“城门早开了。”当下命家奴,“叫三四百个人,从四面出城去追。”家奴得令去了,他又告诉苏叶,“我也去找人,你在这里等我。” 苏叶道:“我和你一起去!” 唐珝道:“一会儿有一场纷争,我怕伤到你。你相信我,我会把你阿爹阿娘好好接回来。” 苏叶对视了唐珝赤诚的眼,应允道:“好。” 唐珝便出门领着众奴上马去了,苏叶留在阍室中等候,少顷,几个唐家婢子进来陪她说话,一个七八岁的家生婢好奇地扒住门问:“你是谁?” 苏叶道:“我是苏叶。” 小婢女又问:“我们三郎为何去帮你打架?” 苏叶道:“他不是去打架。” 小婢女道:“他那个神气就是去打架的,每次都这样。” 苏叶问:“他常常打架吗?” 小婢女歪头想了想,道:“这一年没打了。去年吕阿公被他儿子赶出屋,数九寒天一个人在猪圈里住,三郎就去把他儿子打了一顿。” 苏叶问:“吕阿公是谁?” 小婢女道:“就是常在佩鱼巷口卖菌子的阿公。” 一个大婢女道:“还不快帮你阿娘摘花儿送到书房去呢,只在这里胡闹。” 小婢女又问苏叶:“你要不要花?我摘来给你。” 苏叶道:“我不要,谢谢你。” 大婢女道:“你若成心送人,摘来就是了,哪里有问了才说摘不摘的?” 小婢女便顶着冲天辫儿一跳一跳去了,半晌后,手拿一朵蔷薇进来,道:“送给你。”苏叶道谢收下,小婢女又欢喜又羞怯地跑得没影了。 坐到午间,方听见府外马蹄声纷纷沓沓,苏叶忙出去瞧,那守在府门口的家奴在问:“如何了?”骑马来的家奴道:“人在南门外截到了,他们不肯来唐府,现在朱鱼的酒肆里休息。”婢女们问:“三郎呢?”家奴道:“三郎进宫去了,叫你们送苏娘子去朱家酒肆。”看门奴便牵来马车,婢女们扶苏叶上车,往朱家酒肆而去。 5 朱鱼早把大堂腾了出来,供沅商们休息。二十来个沅商,个个被打得皮开肉绽,朱鱼和娘子忙前忙后,又是找药,又是倒水,见苏叶来,忙把她领到父母跟前,母亲被折磨了一夜也不曾哭,见苏叶完好无恙,反倒落下泪来,搂住女儿不松手。苏叶为母亲擦去泪痕,问:“阿娘,你们是如何得救的?” 苏娘子道:“我们被下了药,迷迷糊糊就被拉出了城,醒来时只知道在牛车里,二十几个人挤在一处,手脚也是绑的,嘴也是堵的,我那时害怕得很,不知你父亲是生是死,又不知你得救没有,真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幸好没走出多久,牛车被人拦停了,我听见许多人在吵,还有刀剑叮叮当当响,也不知谁说了什么,那些刁奴就不说话了。车门打开后,我一眼就看见了那个公子,”苏娘子看看丈夫,“这才知道是唐家人来救我们了。” 苏直冷着脸给自己包扎伤口,苏叶也跪到父亲膝下帮忙,问:“那些刁奴去了哪里?” 苏娘子道:“被唐家奴抓去开元府了,一会儿只怕官府还要来问我们的话。” 苏直道:“我们立刻离开,不等什么问话了。” 苏娘子道:“你这会儿急什么?如今不会有人欺负我们了。” 苏直道:“我不是怕欺负!我只是不想待在这里。” 苏娘子道:“打伤我们的人还没被治罪,我们还没讨回公道!” 苏直道:“不要公道了!立刻就走,去南荆做生意去!” 他猛然起身,又觉得头晕眼花,不得已又坐回去,朱鱼娘子端了几盘菜进来,道:“老丈就算要走,也要吃饱了走,是不是?”同伴们都围过来坐下,劝道:“吃完东西就走,还没被打死,倒快饿死了。”苏直只好妥协。 众人顷刻把一桌菜一扫而光,朱鱼一个劲招呼厨房上饭,道:“只管吃,不收你们的钱。都是异乡来的,我知道你们的难处。”苏直吃了三碗白饭才放下筷子,准备和同伴们去船上收拾行装,朱鱼却站在楼梯上向他招手,苏直迟疑了一下,走过去问:“什么事?”朱鱼拉着他上楼,又进了雅间。 屋中还是两个身影,一个唐府管家,一个唐府家奴,苏直问:“怎么又是你?” 李行俭向苏直作了个小揖,笑道:“我是为苏先生送喜来,先生为何见我如见大敌?” 苏直见地上放了一个檀木箱,却比上次大了许多,他急步过去打开,只见百块金砖整整齐齐叠在箱中,遂冷笑道:“什么喜事?我女儿涨价了吗?” 李行俭道:“苏先生凡事都爱往狭窄处想,这不是令千金价格涨了,是我家三郎诚心涨了。千两黄金,比寻常人聘正妻还礼重百倍,唐家的诚意做到此节,苏先生该欣慰了。” 苏直道:“既有诚意,叫你家三郎娶我女儿做正妻,如何?” 李行俭道:“苏先生还是不明白,娶妻入宗,不是三郎一人说了算,要唐公首肯……” 苏直道:“那就去问问你家唐公,许不许我女儿从他唐府正门进去!” 忽听一个声音道:“你让苏叶自己说!” 门开处,苏娘子拉着苏叶进来了,她早看见唐府管家和家奴上楼,也看见朱鱼和丈夫进门,知道丈夫一定会拒绝,她犹豫再三,终于把苏叶拉了来,向丈夫道:“从来你说什么是什么,如今苏叶自己的大事,叫她自己做主!”又向苏叶道,“女儿,你是如何想的就如何说,你想嫁,母亲就让你嫁,你不想嫁,母亲就带你走,谁也勉强不了你!” 朱娘子笑问:“小娘子见昨日那小郎君人品相貌如何?配不配得你?” 苏直道:“人品我们都见识过了——把人打进河里还不依不饶!” 朱鱼道:“苏丈人误会了。你们因为起了一点争执,才对他有偏见。俗话说‘日久见人心’,人要长远相处了,才看得明白。我与那公子相识三四年,最是了解他,虽说有些急躁,心地却好,何况他家是世家,家风严正,小娘子进了府,绝不会受欺负。” 朱鱼最后一句是对着苏叶说的,说完便看苏叶,等她回答。 苏叶轻轻向父亲道:“阿爹,我们就在开元城安家好不好?” 此言一出,苏直陡然变色,苏娘子悲喜交加,余人却都眉开眼笑,苏叶道:“若再往南荆去,又是跋山涉水两千里的行程。女儿不愿意再走,也不愿意阿爹阿娘再走。” 苏直凄然道:“你不明白,那哪里是你的家?那是人家和正室的家,你是偏房!阿爹阿娘心中一直疼你,苦头虽多,我们挡下吃了大半,你却还是嫌苦了?” 苏叶道:“爹娘不愿女儿吃苦,难道女儿愿意爹娘吃苦吗?” 苏直道:“我们不怕苦!你怕苦,你自己攀高枝儿去!” 苏娘子道:“你休和女儿这样说话!她这些年受的委屈不比你少!她才多大,却经历了多少事?江浪里淹过,山洞里睡过,雷雨里走失,雪地里生病,哪个年轻女儿过她这样的日子?她怨过阿爹阿娘没有?咱们没能耐保护她,如今有人能保护她了,你还拦着?我只求我女儿过得安稳,是妻是妾我不在乎!” 苏娘子走上前,指着檀木箱向李行俭道:“我们家虽穷,却不想被你们小瞧,这些钱我们不收。你家公子若真心喜欢苏叶,叫他自己来,我和他说,只要他许诺护我苏叶一生平安周全,苏叶从此是他的人。我们夫妻自在城里租间房子谋生,绝不伸手向他要一文半钱。” 苏直却又大声道:“钱留下!” 众人看向苏直,他铁青着脸道:“钱,苏叶你留着。今后你在开元城,好则好,父母亲替你高兴;将来若是不好了,就拿这钱买舟东下,回沅国来,家还在,父母亲还养你这个女儿!” 苏娘子大惊失色,道:“你这是什么意思?” 苏直道:“没了苏叶,我可以放心回松隐江打鱼去了!”话说完,泪从眼中大颗滚出,他走出门,又回头问娘子,“你是随她留下,还是随我回家?” 苏叶急道:“要回家一起回!我不留下了!”她要出门去追,朱鱼和娘子慌忙把她拦住,道:“小娘子休慌,苏丈人说的是气话,他哪里舍得走?” 苏直却果真走了,楼梯走到一半,他双腿一酸,哗啦啦滚了下去,犹豫不决的苏娘子听见丈夫摔倒了,慌忙抢下去扶,苏直拉着娘子站起来,道:“我们回家去。”苏娘子抬头看看女儿,又看看遍体鳞伤的丈夫,焦急道:“这可如何是好!”苏直把娘子往门外拽,道:“我们走,休累了你女儿的好前程!”苏叶在上面哭叫:“阿爹!阿娘!”朱娘子的手温柔且有力地拉住她,道:“你父亲正在气头之上,追也没用。他改日气平了,自然会回来看你。你放心,天下哪有舍得女儿的父亲!” 苏直拖着娘子出了朱家酒肆,同伴们已在船上等着了,都问:“苏叶呢?” 苏直跳上船,一撑长篙,把船推出两丈远,悲愤道:“走了!” 6 入夜,朱鱼夫妻护着一辆霞绮轿舆到了唐府门口,唐家仆妇们将轿舆从偏门抬进,悠悠走过几重院落,才在府之东南一处小院中停下。婢女涟儿掀开轿帘,先把苏叶上下一看,才道:“请小娘子下轿。”把她扶出轿舆,引上了二楼的卧房。 唐珝的卧房极空敞,地上铺了吐蕃猩红毛毡,墙上挂了一张弓、一柄剑,桌上燃了一对龙凤呈祥红烛。涟儿把苏叶扶到床沿坐下,道:“三郎要子时才从宫里出来,小娘子静心等等。”说完便闭门去了。 空房寂静,只有窗外秋虫鸣喃,苏叶枯坐着看地上的影,知道商船此刻已出了城,却不知今夜会在何处抛锚,大家是在船中囫囵睡一夜,还是上岸寻一个稳定地方栖身?苏叶记得来时路上有一座旧庙,或许阿爹阿娘他们已在庙中睡下,天明再启程。船队顺桃影河漂流三日,便会汇入白鸢江;东行十多日,又会折入松隐江;再北上半个月,就到东沅老家了。 夜深了,寒意沁人,苏叶见榻上有只小手壶,便取来捧住,可壶中水早已冰凉,她不知该去何处烧水,忽听有人踏着木梯上来,推开门,掀开烟黛门帘,轻巧而入,苏叶的心怦怦跳得厉害,抬眼一看,却是涟儿。 涟儿端了一碟金乳酥、一碗白龙羮进帘,道:“小娘子请用些消夜。三郎遣人送话回来,出宫后被同僚拉去应酬,让小娘子先睡,不必等他。”又问,“小娘子冷不冷?” 苏叶道:“不,不冷。” 涟儿把苏叶怀中的手壶一瞟,也不作声,又退了出去。 一对龙凤红烛燃烧过半,烛泪满灯台。苏叶在床上倚着,床帐内悬下一只镂金香球,她扯动流苏,香球便叮叮当当地晃,可球心盛香料的银盂却纹丝不动,一粒香沫也洒不出来,沉水香淡得似有若无,苏叶敌不过困倦,昏昏睡去。 不知过了多久,苏叶觉得自己睡了长长的一觉,却蒙眬知道红烛还在燃烧,她听见门外有人在说话,涟儿也在小声作答,可那声音遥远极了,听不分明。不多时,门被轻轻打开,那人走了进来,靴子踏在毛毡上,一步一步,走近睡床,然后,烛光晃明了苏叶的眼帘,她知道是床帐被掀开了,可怎么也睁不开眼睛,一瞬一瞬漫长地过去,她终于听见一个声音在耳边细语:“醒过来。” 苏叶解咒一般醒了,她仰看近在咫尺的唐珝,便又一次见到了欲望,可这欲望并不污浊,他的炽烈中还有一丝羞涩,激悦中还有几分好奇,仿佛雨过天晴后,江雾深处初升的朝阳。光芒覆盖下来,苏叶又不知所措地闭上眼睛,感受脸上印了他的气息,身上承了他的重量,她惊慌地躲避他,他却变成一只幼兽,开始噬咬她的身体。苏叶骤而冷,骤而热,她坠入混沌,忽然觉得自己被撕裂,她尖叫道:“痛!”便去推身上人,唐珝却抚慰她:“稍后就不痛了。”苏叶迟疑地允许了他莽撞,于是转眼被他侵占。苏叶迷蒙地看眼前的镂金香球,它先是轻悠地摇,再是激烈地荡,唐珝有多热情,它就有多忙乱,当金球香气馥郁整个卧室时,苏叶果真不痛了,她原本抗拒的手绕上唐珝的脖子,唐珝觉察到苏叶的微妙变化,便悄声教她一些陌生的事,苏叶试着一点一点向他迎合去,学着和他温存缱绻。 香球终于悬停时,帐中复归平静。唐珝还不明白这一夜的分量,他快心遂意地睡去,苏叶却睡不着,只把唐珝的侧脸怔怔地看——这少年从此就是她的家了。 第五章 妻 第五章 妻 1 这日明幽午睡初醒,见帘外秋阳和煦,便出了闺阁,叫了嫂嫂甄婉,坐在庭中池边做女红。不多时,见明熙穿一身窄袖短袍的玄色骑装,急匆匆穿庭而过,手里拿着球杖,大声吩咐明书给马换一副气派的马鞍,甄婉便问:“风风火火的,又要去哪儿?” 明熙道:“去宫中打马球。” 甄婉道:“平日都是在恭王府上打,今日倒进宫了。” 明熙道:“是唐少尹相邀,陪圣上打球。” 明幽一听,手上的针线不由得一停。 明熙一边理腰带,一边道:“说来也奇怪。” 甄婉问:“奇怪什么?” 明熙道:“我和唐少尹虽在酒筵中会过几次,却也无甚私交。前儿乍乍地邀我去桃影河钓了一天鱼,今早又下帖子来,约我进宫打球。” 明幽道:“想来是中秋之会,才发觉二人互为狼狈,相知恨晚吧。”她本是想揶揄哥哥,忽然醒悟连唐瑜一起损了,自己忙掩了口。 明熙道:“好好,我们都是狼狈,独你们是君子。”他把球杖在空中虚舞了一个圈儿,转身要走,明幽忙道:“你等着。” 明熙道:“怎么?” 明幽放下绣帕,道:“在家待着无聊,我随你去,看看你球技长进了没有。” 明熙道:“都是郎君,你又去抛头露面,成什么体统?就在家陪你嫂嫂说话。” 甄婉道:“你带她去吧!一年四季地困在家里,古灵精怪的小娘子也困成天聋地哑了。” 明熙便道:“去换了男装来。” 明幽喜笑颜开,欣欣然跑回闺房去换衣裳。明熙在庭中等得不耐烦,只把球杖左挥右舞,道:“平日叫也叫不去,今日倒赶着要去。” 甄婉抿嘴一笑,道:“她自中秋节之后,每日找我说话,三句话不离那位唐少尹,你还不明白?” 明熙一听愣住了,挥舞的球杖停在半空,若有所思。 顷刻,明幽扮成小男仆的模样,随明熙出了明府,往龙朔宫而来,到了宫门口,明熙遇见崔如祯,两人打了招呼,并马进宫,崔如祯压低声音问:“你听说了没有?” 明熙道:“什么?” 崔如祯道:“昨夜御宪台把谢柏轩抓走了。” 明熙吃了一惊,道:“那舞伎的事败露了?” 崔如祯点头道:“是去袁府抓的人,袁家这样的高门,居然拦不住,袁青岳气得吐了血。” 明熙叹气道:“除了龙朔宫,哪里也拦不住薛让了。” 崔如祯道:“那日在场的都是相熟的朋友,怎么事情就传上沧山了?” 明熙想了想,道:“楼里乐工舞工甚多,难免人多口杂;各家家奴,也难保没有异心狼。” 崔如祯道:“是了。” 明熙小声道:“我说句不好听的话:早知今日,当时你不如不救他。死在舞伎的剑下,可比死在薛让的牢里痛快多了。” 崔如祯道:“谢柏轩的父亲是大理寺卿,如何肯善罢甘休?这下,大理寺和御宪台结梁子了。” 明熙道:“梁子早结下了!大理寺被御宪台骑在头上何止一两日?” 一行人到了皇宫西北角,马球场已是人声鼎沸。场边长亭中坐着宫人和各家家眷,数十位公子牵着马在场中谈笑,一半玄色劲装,一半赤色马服,皆是锦带兽靴,神采奕奕。明幽自在亭中坐了,眼睛四寻,刚瞧见唐瑜在给他的黑色突厥马编马鬃,便听一位宦官宣:“恩和公主至!” 明幽一扭头,看见十二个宫女拥着公主出现了。那公主额贴金箔花钿,身穿云霓缎裙,臂弯一道五丝披帛随风飘出半丈去,好生招摇,明幽撇着嘴随众人行礼,听宦官叫“平身!”才起身归座。 恩和公主美目流盼,把球场上的公子一一看遍,看见了思念的身影,便笑吟吟向他去。唐瑜已编完了马鬃,正在专心扎马尾,见公主过来,又行了一礼。公主一边抚摸他的马,一边同他说话,众人皆看着两人笑,唯独穿男装的明幽心中生起了气,暗道:“她那裙子我去年早穿过了!今年再穿未免有些落伍。” 又过少时,宦官宣:“圣上至!”便见卫鸯骑马而来,身后跟了唐珝,皆身着红袍,卫鸯见唐瑜穿黑袍,笑道:“唐家两兄弟今日球场为敌,倒要分个高下。” 唐珝道:“他不是我的对手。” 卫鸯又见恩和与唐瑜在一起,便戏谑道:“你是愿意朕赢,还是唐二郎赢?” 恩和嗔道:“三郎说话轻狂,不如陛下和我们一队,给他点颜色瞧瞧。” 卫鸯闻言大乐,道:“还未过门,先把小叔得罪了!” 一通鼓毕,众骑手在球场中列队集结,卫鸯朗声道:“今日球场如战场,只分敌友,不分君臣,诸君当竭力争击,马不乏不停,人不疲不止,胜者各赏绢百匹!”球场顿时喝彩声、鼓掌声四起,众骑手皆举起球杖挥舞示意,胯下的马已是鼻喷白气,昂首蹬蹄,斗志难遏。 鼓擂钲鸣,内侍抛出雕文七宝球,卫鸯截住了,以杖运球,策马直往东边球门而去,众人趋之,唐瑜等人在敌队,也只是作势拦截,并不较真。离球门尚有百步远时,卫鸯挥杖远射,宝球应声入门,场边又是鼓声大作,众呼万岁。 待卫鸯拔了头筹,众骑手才放开了手脚,卫鸯再得球时,人人心道:“这回不再相让。”于是崔如祯、徐言、徐行相继来拦截,谁知卫鸯久在行伍,在军营中常以马球练兵,技艺娴熟;身下的骏马也是横冲直撞,载着卫鸯如入无人之境,又破门两回,卫鸯以杖指众骑,道:“都是羊羔儿!拿出虎狼之气来!” 少时崔如祯得了球,带出十步,又被卫鸯夺去,往球门奔袭,众骑手都被远远甩在身后,独徐行单骑追了过来,心道:“纵然你是天子,若连得四筹,我等脸上无光。”便拍马直追,两匹马并肩而驰,马颈相撞,徐言趁卫鸯挥杖的空隙将球揽了过来,卫鸯再欲回夺,徐行一个长传,传给了徐言,徐言再挑给唐瑜,唐瑜持球,左萦右拂,引了对方三骑来防,他见明熙在左前方,便击地长传给明熙,明熙球杖一挥,宝球在空中划过一道弧线,越过面前防守的人马,轻轻巧巧从球门的右上角擦门而入。 下一回合,唐珝得球,正欲前传,唐瑜的马斜刺而出,把球拦了下来,转马掉头往西边走,唐珝、卫秀两边夹击,意欲夺球,唐瑜的马灵巧至极,将二人都躲了过去,快到球门时,唐瑜将宝球一挑,那球越过卫秀,滚到明熙马下,明熙就势一击,又拔一筹。 唐珝事先夸了口,却被哥哥占了上风,心中不服,道:“这球算你偷的。” 唐瑜一笑,策马回防,道:“你也偷一个。” 唐珝得了球,果然再不相让,一路运球如飞,崔如祯从他右边擦过,唐珝球杖一挑,将宝球从马的右侧挑到左侧,球杖换到左手,依旧粘着宝球往前走,这一秀技,场上场下众人都不禁喝彩。到了球门前,对方两骑来防,唐珝正有心以一敌二,却瞥见卫鸯策马赶来,处在空位,唐珝虽然不舍,还是将球点给了卫鸯,让卫鸯再出一出风头,谁知卫鸯又把球回传过来,喝道:“放胆攻!小狼崽子!” 唐珝精神一振,赶球往前,估算着对方四蹄落地的节奏,将球从那马腹下直直击过,对方回马不及,唐珝早从两骑中间一掠而去,接球扬杖,破门得筹,卫鸯在身后大声喝彩。 一时间,球场中越战越烈,五光十色的骏马并驱分镳,众骑手球杖如电光相逐。这厢卫鸯久经沙场,卫秀射技超群,唐珝年少气盛,各自频频得手;那厢唐瑜、崔如祯、徐氏兄弟相识已久,配合无间,明熙虽然初次与他们一队,因为唐瑜有心助攻,也数次斩获。 长亭中,明幽与恩和眼中看着同一个人,心里藏着同一件事。恩和身边的宫女笑道:“唐少尹虽然是探花郎出身,骑术倒似个将军。” 恩和道:“文官知战,武将知书,是大焉之福。” 宫女道:“也是长公主之福。”恩和听了,再掩不住甜蜜的笑意。 唐瑜纵马迅疾,杖下宝球宛转盘旋,连过了两名骑手,吏部尚书董从律之子董丝雨也拍马来拦,他俯身以杖勾球,唐瑜球杖轻点,把球抛起,与董丝雨的杖头只差毫厘,又转到唐瑜的杖下粘住,眼见两匹马即将擦身而过,董丝雨忽然伸出球杖,往唐瑜的马前一伸,马脸被击,顿时奋蹄长嘶,唐瑜猝不及防,从马背上滚落下来,四周的骑手慌忙勒缰住马,场中大乱,一片嘶声,看台上明幽、恩和齐齐站起身来,惊慌失色。唐珝原本是来接应董丝雨的,见哥哥被暗算,心头火起,随手一鞭就抽在董丝雨的头上,道:“你不想活了?”徐言慌忙策马过来,将二人隔开。 崔如祯不满道:“董四郎,你是来打球,还是来打架?” 董丝雨笑道:“大意失手,休怪,休怪。” 唐珝、明熙都下马扶起唐瑜,唐瑜见自己的马鲜血直流,便向卫鸯告了退,牵马走出球场。医师过来查看他的伤,恩和奔出长亭,去了唐瑜身边陪着。 唐瑜心疼自己的马,面露愠色,那董丝雨也退了场,来到唐瑜面前,作揖道:“向唐二郎道个歉,实是无心,马儿伤势如何?我认识一个兽医,最擅长看马,现在便叫家奴请来。” 唐瑜回揖道:“球场意外之事常有,不必挂怀。” 董丝雨点头道:“意外真是难说,这球杖也不知怎的着了魔,不冲球却冲马去。” 唐瑜道:“城东有位和尚叫觉辩,有副秘方专治魔障,可以叫家奴请来替你的球杖瞧瞧。” 顷刻间,场上局势又变了,卫鸯这队连得三筹,声势大振,唐瑜便唤来唐晋,道:“再牵一匹马来。”原来打马球最劳马力,众骑手多数带了两匹马备用。唐晋依言又牵了一匹过来。 恩和看唐瑜鬓角还在冒汗珠,心疼道:“你歇一会儿。蹄飞杖舞的,场上人不在意,却不知道场下人在担心。” 唐瑜一边扎紧袖口,一边注视场上的动静,道:“不过是一场闲娱,有何担心的?”便上马驰去,留下恩和愣在场边。她是天子的妹妹、大焉的公主,竟被唐瑜如此当众冷落,进退不是,忽然怒从心起,命宦官道:“牵马,拿球杖来!”宦官忙牵马过来,又劝道:“公主若要打马球,去和宫女们打,这场上的郎君可比不得……” 恩和已抛下披帛,夺过球杖,翻身上马,勒马缰道:“去!”于是骏马冲入球场,场上场下顿时惊声大作。恩和巧舞球杖,把宝球从崔如祯杖下拦过来,众骑见是公主,哪里好当真拦截,纷纷放她过去了,恩和驱球到球门五丈外,劲挥玉杖,宝球如虹,翩然入门,于是众人齐齐叫好。再开球时,明熙把球敲给唐瑜,恩和便纵马来堵,唐瑜也不与她正面交锋,轻飘飘要传给徐行,恩和双足勾镫,俯身探杖,把宝球中途抢过来,卫鸯也大赞:“好骑术!”恩和的裙袂飘飞全场,眨眼再得一筹,卫鸯笑道:“有了公主,我们自然稳操胜券。”他知道对面放不开手脚,自家胜之不武,因向长亭下各家家眷问:“有谁能与公主一斗?” 明幽见公主先是黏缠唐瑜,又在球场上大出风头,早按捺不住了,听卫鸯问,妙目骨碌碌一转,便站了起来,明熙见了大叫:“坐下!” 明幽嘟嘴坐了回去,卫鸯却道:“那是谁家女眷?她若想来,便来!” 明幽从长亭中出来,倩然拜道:“民女明幽,愿上场为陛下助兴。” 卫鸯道:“姓明?可是文昭侯明如海之女?” 明幽道:“是。” 卫鸯笑道:“你这个小女子,也会打马球?” 明幽道:“公主会,明幽也会。” 卫鸯道:“好!”吩咐场边宦官,“给她备马备杖!” 于是明幽整装上马,头上男子纱帽的两脚一弹一弹,颇为可爱得意,崔如祯开球时,先抛给了她,她纵马赶球,明熙过来接应道:“给我。”明幽不听,赶出五六步,故意传给唐瑜,唐瑜却不停球,就势转给了明熙,于是恩和策马来斗明熙。明熙引球掠出三丈,恩和以杖击打明熙的杖,明熙不时挥杖相挡,宝球却还不离左右,恩和便勒马来撞,把明熙的马撞得吃痛长嘶,明熙无奈,只好让出宝球。恩和得手后,立时转马回奔,明幽见哥哥吃亏,更是生气,当下打马来拦,恩和斥道:“闪开!”明幽心道:“偏不让你过去!”把杖低低探下夺球,恩和把球击向左手边,再把马往左一赶,眨眼甩下了明幽,再躲过两个玄装骑手的拦截,球门已近在咫尺,恩和把球猛击出去,明幽却纵马横拦出来,高挥长杖,把空中的宝球稳稳断下,玄装骑手们齐声叫好。 明幽把球护在杖下,灵巧越过恩和,送给崔如祯,崔如祯一打马摆脱了恩和的追赶,再给唐瑜,唐瑜护球破了三道拦截,回传右后方,却是明幽接着了,她一面护球前行,一面挥手叫玄装骑手们左右跟上,忽然卫鸯打马来拦,纵马从明幽左边擦过,作势一抢,明幽以杖捞球在空中舞了一个圆,落地时,球还在杖下。她见一个玄装骑手在十丈外并行,便左冲右突,诱了两骑来攻自己,眼见骑手出了空位,便把球传了过去,那骑手得球,挥起一杖,宝球应声落门,明幽欢呼雀跃,又迅速勒马回防,把恩和盯住了。原本冷却的气氛终于又活跃起来,郎君们各施所长,女郎们也毫不逊色,两边策马奔腾,来回攻防,把一方球场搅了个天翻地覆。 2 日薄西山时,马球赛总算散了,又累又欢快的明幽和哥哥出了宫。一路上明熙和各家朋友打招呼,却不见唐瑜的身影。明幽记得刚出球场时,还看见他和圣上在场边说话,怎么还没出来?她心生奇怪,于是频频回望未闭的宫门,明熙问:“你在瞧什么?” 明幽道:“没什么。” 明熙走了几步,又问:“你在找唐瑜?” 明幽冷不丁被哥哥说中心事,道:“是又如何?” 明熙便不再说话,信马由缰往前走。 明幽少女心思何其敏感,问:“你怎么不说话了?” 明熙道:“我说什么?” 明幽道:“平时我稍微提一下哪家公子的名字,都要被你取笑半天,现在却一句话也不说。” 明熙不答,这沉默让明幽更着急,道:“你心里在想什么?你不愿意我喜欢他?” 明熙道:“你没听见大家叫他驸马吗?” 明幽一怔,道:“那是你们叫着玩,又不是真的。” 明熙道:“怎么不是真的?先帝在时,已经允诺恩和公主嫁给他,谁不知晓?只是久病耽误,没来得及下旨就驾崩了。如今圣上自然是要继承先帝遗愿赐婚的。你瞧他怎么还不出来,自然是圣上和公主留他在宫中了。” 明幽的心思被哥哥点穿,一阵慌乱,低头不语。 明熙瞧妹妹的脸色转暗,便道:“你若看上平常郎君,任他有婚无婚,我有的是办法;可他要做圣上的妹夫,你哥哥也无能为力,歇了这份心吧。” 明幽再不说话,将手中细鞭一抽,绝尘而去。 3 一连两日,明幽在闺阁里闭帘不出,甄婉叫她逛街不去,明熙叫她吃饭也不理,锦儿端了茶饭进屋,又原封不动端了出来。是夜,甄婉秉了烛,掀帘进门看她,只见明幽散着一头秀发,抱膝坐在床上,素素的失魂样,更惹人怜爱。 甄婉道:“女儿家要犯过一次相思,为哪位公子哭过一次,才算是长大了。”她走过来,替明幽把长发绾了上去,又摩挲她的脸蛋,温言道,“我却不曾见过那位唐少尹,你对我说说,他有什么好?” 明幽眼里又是失落,又是温柔,她偎到甄婉怀里,轻声道:“中秋之夜,我在酒坊前见到他,他在对我笑,一开始我觉得他笑得真讨厌,还拿鞭子打了他,可后来我知道是自己错了,再回念一想,他笑得真善净,就像……很亲很亲的人在和我打招呼。” 甄婉道:“人家只对你笑一笑,就成了很亲很亲的人。我们这些很亲很亲的人,多年情分,只抵得过一笑。” 明幽道:“阿爹阿娘也好,哥哥嫂嫂也好,自然都是爱我疼我的,可是你们从不曾用那样的眼神看我,对我笑。” 甄婉道:“到底是小女儿家,不曾见过什么人,所以乍见哪位公子稍微俊些,略笑一笑,就动了心。我常说,要你多出去走走,多经历些世面,你才知道开元城里好看的公子多着呢,唐少尹只怕也算不得什么。” 明幽噙泪道:“任世间比他好看的人有多少,我只记得中秋月下,与他帘下相望的时候。” 甄婉见她果真动了情,不禁忧心,道:“那些王孙公子,一个比一个轻浮,仗着有些家世相貌,处处留情,今日眉目逗你,明日蜜语哄她,把女儿们平静如水的心搅出层层涟漪,他们又洒脱而去,涟漪化作滔天巨浪都不关他们的事了。他不过随意瞧了你几眼,心里早已忘得干干净净,只留你在这里怨愁百结,郁郁难解。” 明幽一听,又想起天问楼上谢柏轩与红萝的事,暗道:“他难道也和那些人一样?”眼泪滚滚而下。 甄婉为明幽擦泪,道:“家中大人常说,要替你找一户好人家。我心中有话,却不好对他们说出来。什么是好人家?非要金屋玉瓦、高门巨室不成?你看你哥哥结交的那些子弟,有哪一个是专情长性的?朝疼越国婢,夕爱吴国妃,你纵然嫁过去做正室,也不过恩爱几日就冷淡下去,眨眼又是纳妾进姬,你能与谁长相厮守?我宁愿你找个清清静静的中等人家,只要郎君善良敦厚,彼此恩爱相敬,强于在侯门公府百倍。”她深深一声叹息,“你若不信,瞧瞧我。你哥哥每日在外花天酒地,如今三五日不回家也是常事,我守着空房,犹如冷宫,心里多羡慕那些小门小户的夫妻!” 明熙在帘外咳嗽了一声,道:“唐少尹是要做驸马的,不要再想。你瞧那日在宫门口和我们打招呼的崔郎君如何?他是当今皇后的亲侄儿,博陵崔氏,天下第一世家,可比唐家气派多了,人又仗义,他在向我问你。” 明幽又羞又恼,斥道:“你为什么在外面偷听我们说话?” 明熙道:“这有什么听不得的?” 明幽把一腔怒气都发在哥哥身上,她跳下床冲到闺房外,哭道:“什么唐郎君崔郎君,我谁也不要,就在家陪嫂嫂守一辈子空房好不好?”说罢噔噔下楼而去。 明熙被堵了话,见甄婉追出来,气道:“你劝她就劝她,又编排我做什么?” 甄婉道:“我编排你什么了?哪一句不是实话?” 明熙道:“成亲三年我一个妾也没纳过,对得起你了,怎么还那么多抱怨!” 甄婉道:“你虽不把人带回家,可是在外面沾染了多少?内教坊的吴娘子,平康街的陈都知,你当我蒙在鼓里不知道!” 明熙道:“男人在外应酬,逢场作戏,又不当真,有什么好计较的?比起上了沧山的谢柏轩,我好得多呢!” 夫妇俩站在门口斗嘴,全忘了明幽的事,不多一会儿,家奴急忙跑来禀道:“小娘子非要出府,奴等拦不住。” 明熙怒道:“要这群庸奴何用!还不快去把人找回来!” 4 星月隐形,街上行人稀少,偶有晚归的老夫妇挑着食担、背着竹篓走过,看见明幽伤伤心心地独自慢走,便面露诧异之色,却也不好上前过问。明幽将如瀑的长发松松地挽了个髻,走着中秋走过的路,她只穿了闺房之中的轻薄线鞋,踏在石板街上,冰凉刺足。 明幽也不记得自己是几时染上相思的了。或许是在纪叟酒坊前,因内疚而回望,却见唐瑜笑得宽容温和的时候;或许是在天问楼,见唐瑜言谈举止雅醇不俗,相救舞伎守正凛然的时候;又或许是在马球场,见唐瑜意外跌落马蹄之下,险象骤生的时候。总之,她把一丝情愫系了出去,便再也收不回了。 她忆着三次相逢的点滴,兜兜转转,竟走到了城西甜水巷、纪叟酒坊前。夜深了,酒坊的木门已掩闭,纸窗中透着昏暗的灯光,檐下的红灯笼摇曳如旧。她在街对面的石阶上坐下,痴痴暗想:“当时他若直接掀帘进去,并不在帘下看我,我若不回头,该少却多少烦恼?他此刻在做什么?是掩下书卷、酣然入梦,还是置酒高会、不醉不归?他又哪里知道,此刻有个陌生女子在为他悱恻断肠?” 风吹开叠嶂般的云,星光洒了下来。明幽坐在阶上,双手抱膝,身上冷、目中困,只是长长的路,已没有气力走回去了。她知道哥哥和奴婢们此刻正在满城找寻自己,却不知何时才能寻到这甜水巷?她倦倦地等着,眼帘重了下去,忽听吱呀一声,酒坊门开了,明幽一惊,慌忙睁开眼,门帘掀处,一个笼着漆黑斗篷的身影走出了门,明幽见了他,心中陡然一凌,清醒过来。 四下无人时,唐瑜并不笑,反而浅锁着眉,仿佛心事重重。他没发现街对面的明幽,低头疾步下了石阶,走到街边,那马儿已等了半宿,见主人来了,便轻轻甩动马尾招呼,唐瑜解开拴马石上的马缰,抚了抚马鬃,便要拾镫而上,明幽见他即将离去,再不知下次相见是何时,她又怯懦、又勇敢,终于出声唤道:“唐少尹!” 唐瑜微微一惊,转过身来,便看见了街对面,容颜哀婉的明幽。 明幽咬了唇,在心中默念:“他若记不得我了,我就立时离开,绝不再想念。” 唐瑜牵马走过来,看着明幽,眉也舒展开了,笑问:“明家小娘子,你怎么在这里?” 明幽道:“我……我只是出来逛逛。” 唐瑜见她发髻零乱,身穿居家衫裙,眼圈儿红红俨然是哭过了,心中明白她在说谎,大约是与家中闹了别扭才赌气出来,又不好细问,便问:“奴婢们呢?” 明幽道:“我是一个人出来的。” 唐瑜便道:“夜阑人静,想来也逛够了?我送你回去。”说着,手往马背一指。 明幽收泣而笑,果真上了马背。唐瑜见她衣衫单薄,又解下斗篷递给她,自己在前面牵了马缰,问:“明家在哪里?” 明幽道:“在城东崇仁街,悬铃巷。” 唐瑜道:“这倒顺路。只隔了两条巷子。” 明幽奇道:“你家住哪儿?” 唐瑜道:“崇仁街佩鱼巷。” 明幽道:“两三里的路程,却从来没见过。” 唐瑜道:“是。” 马儿悠悠哒哒走出半条街,明幽轻声道:“我还以为你不认得我了。” 唐瑜道:“怎么不认得?前日还见你和明校尉一起在马球场。” 明幽道:“我们见过不止一次。” 唐瑜道:“天问楼上,还见过一次。” 明幽道:“也不止两次。” 唐瑜笑了,他看了马背上的明幽一眼,又转回头去,走出十多步,方道:“纪叟家门前,还见过一次。” 明幽红了脸,道:“我要向你道歉,那日我不该打你。” 唐瑜欣然道:“打了吗?我已忘了。” 明幽道:“可我记得,一直悬在心里。” 唐瑜便不说话了。 明幽忍不住问:“别人都说,你要做驸马了,是不是真的?” 唐瑜道:“不是。” 明幽道:“可别人都说,公主喜欢你。” 唐瑜道:“是吗?” 明幽道:“是,别人都说圣上要赐婚给你。” 唐瑜问:“别人还说什么了?” 明幽道:“别人还说,先帝在时就要赐婚的。” 唐瑜笑问:“别人有没有说唐瑜喜欢谁?” 明幽一愣,道:“倒不曾听说。” 唐瑜看了看她,终于一笑转头。 明幽道:“你难道不喜欢公主?她若要嫁给你,你肯拒绝吗?” 唐瑜道:“也难说。” 明幽便闭口不再言语。唐瑜牵马走得极慢,让马蹄声一路碎碎地洒,走出城中,转到城东后,他问:“怎么不说话了?” 明幽低声道:“没什么好说的。” 唐瑜的心思本来细腻,他已猜中了明幽的情绪,连她为何会出现在纪叟酒坊前也稍稍明白了,他的心中泛起柔意,遂徐徐解释:“前日马球会后,圣上留我在宫中晚宴,是说了招驸马之事。” 明幽忙问:“那你怎么回的?” 唐瑜道:“我回‘不敢承诏’。” 明幽将信将疑,道:“真的?” 唐瑜道:“真的。” 明幽心中微酸的醋意霎时蒸发了,她一欢喜,话又多起来,轻声浅笑,两个人又走过了几重街。 5 当日卫鸯留住唐瑜用晚膳,唐瑜一进椒房宫,看见暖阁中皇后与公主端坐,与他只隔了一道珠帘,心中已经明白了十分。卫鸯果然说起想下诏书赐国婚之事,唐瑜跪拜拒道:“唐瑜不敢承诏。” 卫鸯道:“公主位尊貌美,唐少尹还不中意?” 唐瑜道:“各人姻缘,自有定数,无关尊卑,不可强求。” 卫鸯道:“公主的姻缘,早已困在唐府。” 唐瑜道:“唐瑜的姻缘,却不在龙朔宫。” 卫鸯怪道:“不在宫中,还能在哪里?莫不是天上?” 唐瑜决然道:“在城西,纪叟酒坊处。” 6 唐瑜领着明幽回了悬铃巷,明家奴遥遥看见明幽过来,忙朝府里喊:“小娘子回来了!”又跑过来问,“小娘子没有撞见阿郎吗?他找你去了。”明幽道:“没有。” 一众奴婢都跑出来,扶明幽下马,明幽却向他们道:“你们先进去,我还有话和唐少尹说。”众人方知这郎君是唐瑜,慌忙补了礼,一边暗暗打量他,一边避回府里去了。 明幽解下斗篷,送还唐瑜,盈盈肃拜道:“多谢唐少尹送我回家。此次一别,不知再会何日。” 唐瑜道:“再会何其容易?我只在两重巷外,不是隔了天涯。” 明幽双眸璀璨如星,道:“果真容易吗?我若明日想见你呢?” 唐瑜道:“那我明日就来见你。” 7 转眼三个月过去,腊月临近,满城风雨晦暝,连明熙也懒得出门交际了,这日歪在暖阁里和甄婉闲聊。甄婉一边给他捶腿,一边笑道:“你妹妹本领了得,公主降不住的人她降住了。今早我从外面回来,见一辆马车往府内搬箱子,我问是什么,家奴们说小娘子爱吃樱桃,唐二公子便送了两箱樱桃来,我奇怪说,这天寒地冻的季节,哪里来的樱桃?家奴们说中原没有,四季如春的东瑶却有,唐家特意派人去东瑶买了新鲜樱桃,用寒冰镇住,四日三千里送到了开元城。这一路要花多少财力人力,你明家也未必做得到。” 明熙道:“他该做的!我明家女儿难道是容易娶的?”又叫婢女,“去小娘子那里哄些樱桃来吃。”婢女去了。 明熙问:“昨儿唐瑜来家里了?” 甄婉道:“明府昨日大开晚宴,欢迎未来姑爷。” 明熙道:“父母怎么说的?” 甄婉道:“公公说‘幽儿从此交给你了,我们从前对她太娇惯,今后若还不懂事,你该管教时便管教’;婆婆脸上开出花儿了,明里夸他礼数全,暗里夸他品貌好,又是送书又是送画,我初来你家时,怎么不见你母亲这样疼我?怎么对我就横挑鼻子竖挑眼?姑爷还没进门就是自家人了,媳妇进门三年,还是外人呢!” 明熙“呀”了一声,捏娘子的手道:“怎么拿你当外人了?母亲昨晚不也送你一件狐腋斗篷。” 甄婉道:“我是沾你们姑爷的光呢!往常别家来说亲,婆婆总说幽儿还小,不着急,如今倒好,唐瑜一走,就开始给幽儿筹备嫁妆,不知怎的挑出一件没人要的斗篷,顺手给了我!” 明熙问:“日子定了?” 甄婉道:“多半是腊月十八了。” 明熙想了想,道:“若是唐瑜,也没什么挑的。他是个君子,往常我们在一起,还嫌他太端正,大家都狎妓,唯独他坐怀不乱,所以谢柏轩说和唐瑜一起玩不痛快,如今换成是嫁妹妹,倒放心他了。” 甄婉捶腿的手停住,道:“‘唯独’唐瑜不狎妓?” 明熙猛地省过来,道:“我说唯独唐瑜和我不狎妓。” 甄婉道:“你说你了吗?” 明熙道:“说了,你没听见。” 甄婉猛地一拳捶在明熙大腿上,明熙便假装叫痛,抱住娘子往身上拉,忽听婢女道:“小娘子来了。” 明熙忙下了地,甄婉也坐直了,门帘开处,先蹦进来两只雪白的幼貂,明熙道:“哟,哪里来的貂儿?” 明幽提着一篮樱桃傲傲娇娇进了门,道:“我叫你给我捉貂儿,你总说没空,现在人家给我捉了。” 明熙问:“哪里捉来的?” 明幽道:“洪武围场。” 明熙道:“我本来就没空,又要在恭王府当值,又有许多朋友要应酬,几时得去围场?” 明幽道:“你是天下第一忙,还好人家有空。” 明熙道:“是,单他对你好,那你赶紧过去,明家不要你了。” 明幽生气了,坐在甄婉身边道:“瞧他说的什么话。”把樱桃递给嫂嫂,却不许哥哥吃。甄婉笑道:“你出嫁,嫂嫂送你什么呢?” 明幽羞道:“谁说我要出嫁了?我还不想嫁呢。” 甄婉道:“怎么又不想了?” 明幽道:“我……我有些怕。” 甄婉道:“怕什么?” 明幽道:“忽然就要成别家的人了,怎么不怕?去了他家,家人也是陌生的,下人也是陌生的,若他们不像阿爹阿娘、嫂嫂这样让着我依着我,那可如何是好?” 甄婉柔声道:“怎么就是别家人了?你永远是明家人,只是又多了一个家,从此有两家人一起爱你、疼你,你才真真是幸福、完整的人儿了。” 明幽便依在甄婉肩头,道:“他也说,明家人对我多好,唐家人也会对我多好。” 明熙道:“还不快坐直了!要做妻子的人,还这样黏黏腻腻的,去了别家惹人笑话!唐瑜没有母亲,你去了就是主妇,你不端庄稳重,如何掌管一个家?” 明幽赌气道:“我偏不!”甄婉忙把她搂了,向明熙道:“要你教!幽儿比你懂事多了!” 8 岁尾腊月,唐珝房中铜炉檀碳烧得正旺,苏叶独自倚在灰裘榻上,听窗外遥遥传来鼓乐之声,她把窗户掀开一线,隐约看见五重庭院之外的唐府正堂,灯明如昼,花缀满庭,红锦堆云,宾客如潮,心中悄悄道:“唐家娶媳妇,竟这样热闹。”忽然门帘被掀开,那叫果儿的摘花小婢女探进头道:“苏娘子,你一个人吗?” 苏叶笑着向她招手道:“是,你来和我说说话。” 果儿过来榻边坐了,苏叶见她的小手冻得发红,便伸手去握住,问:“吃饭了没有?” 果儿道:“刚吃过了,我忙了一天呢。” 苏叶问:“你在忙什么?” 果儿道:“百子帐里的花儿都是我和阿娘布置的。” 苏叶问:“什么是百子帐?” 果儿道:“就是新郎官和新娘子今晚住的帐子,在后花园中搭的。” 苏叶道:“新娘子进门了没有?” 果儿道:“进门了,唐府的正门一年难得开一次,今日大大敞着,把新娘子迎了进来,好多侍娘服侍她,我挤不进去,就出来了。” 苏叶道:“今夜那边人多,你别过去,一会儿被踩到了。” 果儿道:“人多得不得了!满城的贵人都来贺喜,还有好多大官是从各州赶来的。新娘子的嫁妆也多,这头进了唐家,那头还在明家没出发呢。” 苏叶停了半晌,问:“你有没有看见三郎在哪儿?” 正说着,唐珝闪了进来,果儿道:“说不得,一说就到了。” 唐珝道:“在说我什么?” 苏叶道:“你兄长成亲,你不在外面帮忙,跑回来做什么?” 唐珝道:“怎么没帮忙?从昨夜忙到现在。想着一天没见你了,偷空回来瞧瞧。” 果儿便从榻上起来道:“我先走了。” 唐珝揪她的翘辫儿道:“鬼丫头,怎么我一来你就走?咱们一块儿坐着说说话。” 果儿护住辫子道:“你总是逗我,我才不和你说话!”说完夺门逃走了。 唐珝过来拥住苏叶,苏叶问:“新娘子接来了?” 唐珝道:“接来了。” 苏叶问:“她长什么样?美不美?” 唐珝笑道:“团扇遮着脸,我又不是新郎官,哪里敢去摘扇子?” 苏叶拿鼻尖去碰他的鼻尖,道:“你将来也要做新郎官的,到时候,我怎么办?” 唐珝便吻苏叶,抚慰道:“我不娶妻,只守着你过一辈子。” 9 唐珝住的惜环院外有一处书寄池,池中鱼一直是唐瑜喂养,今日不到寅时,他已出了百子帐,来池边喂鱼,早冬湿气一团团飘在空中,池面浮了一层薄冰,犹见冰下鱼儿自在游弋,他一身素袍静静投食,没过多久,只见唐之弥穿着朝服匆匆过庭,身后跟着唐平,唐瑜过去行礼道:“父亲怎么起这么早?离上朝还有一个时辰,明幽还没来为父亲奉枣上茶。” 唐之弥道:“圣上急传,不得不去。那些虚礼一应免了,我只吩咐你们:如今两姓联姻,你夫妇当和睦钦敬,共奉宗庙。你已成家成人,唐家的门第盛衰,将来都在你身上,更要修德养性,持重端方,在内爱护妻弟族人,在外勤勉侍国侍君。”唐瑜应了,唐之弥疾步而去。 须臾,又见唐晋睡眼惺忪地寻来,笑道:“二郎的婚假怕是没有了——开元府请二郎即刻回任。” 唐瑜道:“去书房取公服来。” 唐晋应了,往书房跑去,另一边,唐冲又闪出来,直奔惜环院去叫唐珝,唐瑜心中忽然有了不妙的预感,果然不多时,唐珝火烧火燎地下楼来,一边跑,一边束腰带,唐冲在后面捧着辟邪冠和千牛刀。 唐珝一出院子,便见唐瑜立在池边,笑道:“新郎官怎么舍得起这么早?” 唐瑜不答,反问:“今日该你当值?” 唐珝道:“不该我,不知怎的又差人来传。” 唐瑜眉头皱了起来,道:“国中出了大事,你要留心。” 唐珝应了,骑马出了唐府,两刻之后进了龙朔宫,天色黝青,只见文武百官黑压压一片往正殿赶,卫队在宫中奔来驰去集结布防,他见有个相熟的校尉领着兵纵马掠过,便问:“陈校尉!怎么了?” 那校尉头也不回大声应道:“北方起战事了!” 第六章 坠雁关 第六章 坠雁关 1 天刚破晓,进军鼓点惊醒了冬日沉睡的未离原,大焉涅火军再度出征了。一身戎装的卫鸯立马于白鸢江之岸,注视五万王师铁甲怒马,一列列驰骋而过,纵行十里,沿江蜿蜒北去。 腊月中,凉国备足粮草、集结兵马,再往坠雁关扑来。大焉视十年前失关为恨,北凉也视四月前失关为仇,战事一触即发。这一回,以唐之弥为首的群臣一致反对卫鸯亲征,力谏:“国君当中央执要,庙堂运筹,大焉名将如云,何愁无领兵之人?”卫鸯执意不听。 卫鸯的亲征并不只为收拢人心,他的天性本来好战。自十六岁入军营,卫鸯已在马背上度过了二十七载春秋。起初将士们都以为皇孙身娇命贵,来做军人只为混军功、谋虚名,谁知卫鸯入营后,与将士们食同锅、寝同帐,屯田修路身先士卒,北伐南征屡立战功,于是诸军咸服,甘愿追随——卫鸯夺位之成,全赖军权在握,重兵震慑。 浩浩荡荡的白鸢江,在芦州境内尚且宽展舒缓,越往北,河床越收窄;到了雍州境内,渐渐九曲回转,水急滩多;及至雍州最北部,河谷聚拢,惊涛裂岸,声震百里可闻,寒冬时节,常有浮冰随着巨浪滚滚而下。卫鸯领兵沿江走了九日,到了坠雁关下,雍州守军和芦州援军早已在关下平原安营扎寨,卫鸯一现身,诸军士气大振,夹道而迎。卫鸯检阅七军之后,立往坠雁关上去,雍州节度使兼坠雁关主将百里旗随行,卫鸯问:“北凉来了多少兵马?” 百里旗回:“四日前先锋到了六万,昨日又到五万,据斥候报,还有二万在路上,今夜将至。” 卫鸯问:“守军有多少?” 百里旗道:“雍、芦两州守军共七万,现在陛下又带来五万,兵力相当。” 卫鸯道:“敌军立足未稳,可派小股士兵偷袭扰之。” 百里旗道:“前日半夜,千夫长朱翼然带兵拔了一座营寨,百夫长孙牧野烧了两架入云梯。” 卫鸯点头赞许,拾级而上,登临了坠雁关头。雄关右临高崖深峡,峡谷中礁石林立,激流湍急,江水在峡内连落六个陡坎,北南落差在四十里内达百丈,舟船不通行;左依绵亘不绝的风陵山脉,雄奇幽险,猿攀鹤飞皆不得过,是天然屏障。大焉据关,凉兵不得入;北凉守关,焉军不得出。两国为雄关争斗百年,无止无息。 卫鸯在关墙上抬目眺望,隐约见到十里外,凉军正在掘壕筑寨,不由得皱眉暗忖:“若守不住坠雁关,大焉门户大开,雍、芦一马平川,北凉骑兵骁悍,实难与之争锋,只能毕其功于此役,死守关隘,不容有失!” 2 霜天终于破晓。将士们往关墙上浇了一夜的热水,水遇风结冰,雄关仿佛凝成了一座宏壮的冰山。坠雁关下,六千连弩兵持弩瞄准,五千弓箭手搭箭上弦,两万重甲骑兵严阵以待,人马虽众,却鸦雀无声。 须臾,远方浓云下,北凉骑兵列阵往坠雁关而来。起初只见一线人马徐徐前行;半刻之后,便见千人万骑连成一片;又过一刻,终于遍野袭来,横刀似丛,马蹄如林,杀声震天,气势汹汹。守军屏息静气,眼看凉兵越扑越近,个个在心中默数相距的步数,一千步、八百步、六百步,只差两百步时,凉兵进入了焉军射程,只听守将大声喝道:“弩兵!射击!” 破空之声霎时响彻关隘,黑压压一片铁矢直往凉军前线射去。大焉连弩兵列成三行,头行发弩、次行进弩、末行上弩;头行发弩完毕,立即退到末行上弩,次行变为头行,一弩三矢,如此连珠,万支铁矢绵绵不绝扎入凉军阵中,矢头力大,直穿重甲,便见凉军先头一排战马纷纷失蹄倒地。 相距一百步时,守将手挥令旗变了攻势,五千张弓一齐松弦,如雨长箭离弦而去。弓箭手皆手疾眼快,首箭尚在半空而次箭又发,遮天蔽日压向凉军。两轮矢风箭雨过后,凉军连人带马死伤无数,却阵形不乱,马速不减,冲杀过来。相距五十步时,弩兵、箭兵俱抽出长约一丈的陌刀,刀柄入地、刀口朝天,斜抵在阵前,白森森立成一座刀林,凉军战马怒嘶,跃阵而入,被陌刀割得腹破血溅,马上凉兵也被长矛刺穿,却依然前赴后继,一波一波涌来,陌刀阵渐渐被冲乱,于是逐步后撤。 陌刀阵之后,是重骑兵阵。骑兵主将凌公良抽出横刀,厉声喝道:“北凉欺我大焉十年有余,占我河山,扰我子民,结怨久矣!需让凉贼明白,今日大焉非昨日大焉,今日焉兵非昨日焉兵,今日我军只知进,不知退;今日凉贼只有来,没有回!拔出刀来!以血为誓,大焉自今日始,寸土不让!” 重骑兵多数是雍州子弟,在边界受凉国多年袭掠,怒气最重,仇恨最深,当即哗啦啦抽出大刀长枪,刀锋枪头粼粼耀眼,一阵号角声慨然而起,两万骑兵喊杀声震天盈野,迎着凉军冲了上去,两军轰然相交,马头相撞,兵器相拼,数万人马犬牙交错,缠斗在一处,鲜血如泉,在战场各个角落喷洒开来。 卫鸯按刀站在关头,俯瞰关下一片厮杀惨烈,不时有凉军的弩矢长箭飞上来,左右劝道:“陛下请下关歇息,静候凯音。”卫鸯道:“三军将士皆在用命,卫鸯如何能后方高坐!” 战过半个时辰,远方出现十个硕大无朋的黑影,缓缓破雾,向雄关开来。关头守军见北凉搬出了入云梯,遂高声道:“车弩准备!”十架车弩被推上关头,一字排开,弩兵将长约一丈、粗如手臂的铁头巨矢抬上车弩,五十多个军士齐齐拉动绞盘,方将弦弓张开,个个瞄准了入云梯。 北凉为攻关,建造了十二架当世最大的入云梯,每架高约四丈,与坠雁关关墙平齐,云梯四面封闭,外有铁皮包裹,下有八轮行走,内有六层,可藏兵三百余。凉军抵达关外的当夜,被焉军偷袭,烧了两架,还剩十架,装了三千精兵,直往关头而来,关下焉兵攻之不破。 入云梯临近关墙一百步时,十支巨弩齐刷刷射出关头,击中入云梯,两架巨梯铁皮被击破,木碎如同摧朽,数百凉兵坠落地面。关上弩兵又重装了巨弩,待入云梯近二十步时,又击碎三架,却依然有五架开过来,抵住了关墙。 守将一声令下,连弩兵持弩张弦,围住梯门。梯门开处,凉兵甫一冲出,即被密不透风的铁矢击杀,还剩千余凉兵趁乱登上关头,骁禁卫护住卫鸯,一边高叫护驾,一边请卫鸯下关暂避,卫鸯却道:“我若此刻逃走,不配做大国天子!”他顺手夺过卫兵的长钺,向凉兵攻去。青铜钺势大力沉,寻常人举起也难,卫鸯却单手而擎,直入凉兵群中,且劈且斫,钺口所至,声如风雷齐出,威如山海颠覆,眨眼之间手刃三人,有个凉兵想从身后偷袭,竟被拦腰劈成两截。将士们亲见天子陷阵,暗道:“他若不做天子,也能做不世出的戎帅!”大感激励,个个奋不顾身向凉兵杀去,千余凉兵后继无援,苦战两刻,终于覆没。 关下,三万焉兵、三万凉兵胜负难分,骑兵的冲锋战现成阵地战,威力稍减。那一厢,凉军又调了两万步兵入战场;这一边,焉军也从关上放下一万步兵。从清晨战到晌午,凉军不退,焉军不回,在关下乱成一团,血流成河。 凉军一看久攻不下,又推出一辆撞车来。撞车铁甲尖头,六轮翻滚,前有八匹装甲骏马相拉,后有二十名蛮力军士相推,左右四百骑兵长戟护送,于众军中杀出一条路,欲撞破关门而入。撞车推进速度极快,连弩止不住,巨弩瞄不准,直直到了关下。 坠雁关门虽以铁皮包裹,厚约两尺,奈何撞木力沉势大,铿然一撞,关墙上的薄冰被纷纷震落,焉军众将士只觉脚下一颤,心中也跟着一寒。 当时,焉军被凉军牢牢牵扯,想来相救,都被挡住;墙上想以绳索放下援军,也被凉军的弓箭杀了回去。战场边缘,犹有一万北凉骑兵虎视眈眈。战场之中已人满为患,凉军骑兵无法冲锋,遂只在焉军的射程之外观望,单等门破,便要火速策马,冲关而入,与关后焉军短兵相接,决一死战。 三人合抱粗的铁皮撞木重重撞向关门,门开了数条裂缝,局势渐渐倒向凉军。焉兵几次想要弃战来救,反而被追上斩杀;墙头落矢如雨,八匹骏马倒地不起,牵引撞木的凉兵浑身负伤,却手不松绳,越撞越疾。坠雁关后,待命的焉军匆忙列阵,传声道:“凉贼要杀进来了!全军抽刃备战!”步骑兵瞬间集结完毕,在摇摇欲坠的关门后等待交兵——一旦关门被破,他们便是大焉的最后一道防线。 此刻战场的西北方,一小支焉兵发觉了情势危急,不敢恋战,一顿刀砍戟刺,击退了凉兵,纵马往关门而来。焉兵们心有灵犀,各自挡住凉兵,为他们让出一条路。当先一个骑兵,不戴盔甲,只在额头系了红抹额,在疾驰的马上挽弓搭箭,羽箭划空而来,射断了撞木的一条牵引绳,绳未落地,而一箭又至,再中一绳。撞木极沉重,需六名军士牵六条粗绳方能拉动机关,其中两条绳被射断,四人拉绳更为吃力,攻势顿减。 两箭过后,那小支骑兵赶到了车前,只三十余人,守护撞车的凉兵却有百余,焉兵勇猛不惧,上袭人头,下劈马腿,互为呼应,将凉兵冲散之后各个击破。那红抹额的焉兵下了马,直往撞车上去,两骑凉兵打马来战,焉兵抽出双刀,舞成密不透风的圆,先躲过迎头劈下的陌刀,再砍断两骑的马腿,敌兵栽下马,五回合之后,一人被刺中心口,一人被划破脖颈,防线告破。那焉兵跳上撞车,车上三把长枪齐齐来攻,焉兵先掷出双刀,横刀凌空转去,切断了两条绳索,凉兵再也无力牵动撞木,那焉兵才以空手搏枪,身形在三道铁风中矫捷转挪,眨眼夺过一把长枪,轻挑重刺,从车尾杀至车头,无人能挡,一番血战之后,焉兵将撞车上的敌兵清了个干净,他捡起一把陌刀,砍断最后两条绳索,撞木一声轰然巨响,摔在地上,将撞车压得粉碎。 卫鸯以马鞭俯指战场,问:“毁撞车的先头小将是谁?” 关上的几位军士异口同声道:“是虎蛮子!” 虎蛮子跳下撞车,上了战马,领着众骑又转入战场,卫鸯遥见他一骑在先,左右各有七骑为羽翼;他手持长枪当先突破,身后四骑皆持丈二的陌刀,以刀横扫敌阵,再后两骑皆持连弩,待敌乱之后给予致命一击,又各有一骑在队尾警戒。十五骑驰而不离、斗而不散,在敌阵中分合出入,势如破竹。虎蛮子似乎是个将领,在激战中犹以长枪指点,命四方部下齐来聚集,于是骑兵们纷纷集结,十五人的小阵眨眼结了十多个,阵阵相连,连出近百人的大阵来,逐渐在纷乱如麻的战场上重现阵形,合力向凉军推碾而去,局势开始向焉军倾斜,卫鸯看得心潮澎湃,问:“虎蛮子在军中是何职?” 军士又道:“是百夫长。” 卫鸯道:“屈才!” 入云梯、撞车相继被毁,凉军的志气仿佛也被摧毁了,三个时辰的战斗,未得寸功已是人困马乏,终于,后方响起鸣金声,凉兵收整旗鼓,如潮水般退却了。 3 将夜,中军帐内亮起十余盏油灯,卫鸯备了薄筵素席,邀请守军各路统帅入帐。卫鸯先道:“今日首战,挫了凉贼的锐气,可喜可贺。朕在关上亲眼所见,三军勠力同心,舍生忘死,大为震撼。凉贼尚在,战事未完,不敢饮酒,朕以清水一杯,敬帐中各位将军,敬帐外十万勇士——非但感谢今日之浴血奋战,也感谢十年之练兵不怠。” 众帅也举杯贺道:“陛下即位以来,武功之盛,两世未见,大焉光复失土有望矣!” 卫鸯环视众席,问:“百里将军为何没来?” 左右道:“百里旗还在清算战局,稍后就到。” 片刻之后,百里旗进帐回禀:“伤亡计出来了。杀敌两万三千余,缴获战马一千七百匹。我军阵亡一万六千人,伤五千人。有七员千夫长战死。” 卫鸯面露痛惜之色,道:“失国之健儿,痛于失手足!请在风陵山下祭酒厚葬,以烈士英魂,守我坠雁关!再以重金抚恤遗属,不可遗漏一户。” 百里旗应了。 卫鸯忽然想起一事,问:“那个叫虎蛮子的还在不在?” 百里旗道:“受了伤,但没有大碍。” 卫鸯道:“朕瞧他有将帅之才,将来必大有可为,只是名字为何如此奇怪?” 百里旗回:“那是个绰号。他养了一只虎,人又来自南方蛮夷之地,所以大家叫他虎蛮子。他原叫孙牧野。” 此话一出,举座皆惊,卫鸯奇道:“他养虎?” 百里旗道:“就养在军营,贴身不离左右。” 卫鸯长身而起,道:“即传孙牧野携虎来见!” 禁卫去传话,卫鸯若有所思道:“孙牧野,这名字朕仿佛听说过。” 百里旗道:“前几日他领兵烧了凉贼两架入云梯,臣对陛下提及过。” 卫鸯沉吟不语。 过不多时,中军帐帘被掀开了,众人都望见一个身影立在帐口。帐外不远处燃了一堆篝火,烈烈火光勾勒出他的身形,面容却在明暗交互中不可详见。守帐的禁卫正在和他说话,要他解刃入帐,他便先解下左腰佩的横刀,再解下右腰挂的狼牙棒,最后弯身从军靴中抽出两把短匕首,一并交给了侍卫,才往帐中来。刚一起步,一个兽影从帐口转出,随他迈入了帐,油灯映照分明,果真是一只吊睛白额猛虎,席间众帅虽然都身经百战,也不禁惊呼出声。 一人一虎走到卫鸯席前。原来大焉有规矩,不卸甲之兵见天子不跪,于是孙牧野直立不拜,仅行揖礼,卫鸯却在盯着虎看,见这虎骨肉壮健,喘气如吼,他也心生敬畏,道:“朕行猎多年,也曾猎过四五只猛虎,只是想不到还能养虎为伴!虎性残暴,你是如何收服的?” 孙牧野道:“臣在山林中捡到它时,还是不足月的虎崽。” 卫鸯笑道:“冲锋陷阵带上这凶兽,岂不威风!” 孙牧野道:“战场箭矢如雨,它是只畜生,抵挡不住,只是带在身边做伴。” 卫鸯点头悟了,又问:“它不会伤人?” 孙牧野道:“自小随人长大,和大猫无异了。” 卫鸯又点头,这才开始打量孙牧野。卫鸯的身材和地位一样高崇,近年来已少有人敢与他平视了,孙牧野却挺拔立在他面前,不卑不惧迎住他的目光,卫鸯顿时心生喜欢,笑道:“好好好!养虎的南方蛮子,倒有些传奇。朕若年轻二十岁,定能与你结为知己兄弟!” 众帅皆笑着应和,孙牧野却不应话,神色如常。 卫鸯又找话问:“你是南方夜州人?” 孙牧野道:“臣是雍州本地人。” 卫鸯道:“听你的口音,分明来自夜州,朕曾在夜州驻屯七年,不会听错。” 孙牧野抿上了嘴,似乎有话而不愿说,卫鸯却盯住他,等他回复,孙牧野只好道:“臣曾在夜州戍边十一年。” 卫鸯看他还是少年模样,不禁奇怪道:“你多大年纪?” 孙牧野道:“二十三岁。” 卫鸯道:“二十三岁,如何戍边十一年?你十二岁怎能参军?” 卫鸯要问到底,孙牧野却显出气郁之色,他觉得自己像个罪犯被人盘查,却又不得不答,半晌方道:“臣是受连坐,充军戍边。” 卫鸯心中突然一动,一个模糊的念头浮现,立刻追问:“以何罪连坐?” 孙牧野深深呼了一口气,重声道:“父亲叛国!” 帐中顿时讶声不绝,一将叫道:“你父亲是谁?” 另一将问:“你姓孙?难道父亲是孙崇义?” 孙牧野道:“是!” 卫鸯陡然变色,再把孙牧野盯紧了看,连连点头道:“是朕迟钝了,朕早该想起来,你是孙崇义之子!” 孙牧野道:“是!” 帐中气氛霎时冷得如同结了冰。 卫鸯永远忘不了孙崇义之叛。十三年前,西项发兵三十万对大焉宣战,志在灭国亡种。半年后,燕州陷落,太守、节度使皆战死;一年后,朔州陷落,太守、节度使亦战死,项兵苦战险胜,于是报复屠城,朔州千里,全无人烟鸡鸣;两个月后,西项攻打云州,十万守军毁于一役,两千败兵誓死不降,尽投浊沙河,太守、节度使均战死。最后,项军来到了云州最后一座重城——念波。驻守念波城西门的守将,是从七品校尉孙崇义。 念波若失,身后的宁州、开元城岌岌可危,大焉不但在城中布下精兵,还急命驻守夜州的卫鸯北上支援。临危受命的卫鸯马不停蹄往云州赶,刚走到云夜边界,便有大焉信使疾驰而来,那信使一见卫鸯,便滚下马哭道:“将军不用去了!念波守将孙崇义弃戈投敌,全城百姓被屠,云州全境已失!”卫鸯心痛如绞,大喝一声,栽下马去。 待到卫鸯缓过气,只好转而去了云宁边界,驻兵布防。若宁州再失,开元城再无庇护,先帝下令:“卫鸯可死,宁州不可丢!”卫鸯慨然领命,死战不退,终于抵御了项军攻击。 项军苦战两年,此刻已是强弩之末,十日之内三攻防线而不破,便退了兵。卫鸯听闻项军退走的消息,不喜反悲,仰天叫道:“孙崇义!你若坚守十日,念波五万百姓便得救,云州便得救!” 帐中将帅多半经历了那场战事,一听“孙崇义”三个字,看孙牧野的眼神立刻变了。孙牧野明白这忽然的寂静蕴含了何种意思,他觉得每一双目光都是一支利箭,夹杂着愤恨和讥诮向他射来,于是暗暗紧握双拳,抵御这无声无息的攻击。那虎察觉到了主人的不安,便走过来蹭他的腿,孙牧野复一笑,低头摩挲虎头,一言不发。 卫鸯徘徊了两遍,复展眉道:“父辈之过,不该殃及子孙,所以朕初一即位,就赦了你的连坐之罪。这十一年,你是如何过的?” 孙牧野沉默了片刻,道:“一天一天过的。” 卫鸯道:“疏懒也是一天,勤勉也是一天。朕亦军人,见过无数因罪充军之徒,自暴自弃者多,自强不息者少,你若是沉沦虚度十一年,此刻不会挺直脊梁立于朕前!朕应该敬你一杯。拿酒来!” 左右捧上一壶酒、两只杯。卫鸯亲自斟酒送给孙牧野,道:“孙崇义叛逃,是国之不幸;可生子如此,又是家国大幸。虎蛮儿!继续去杀敌建功!孙氏家门蒙玷叛国之耻,你应当去洗清!” 孙牧野毅然道:“是!”接酒一饮而尽。 4 孙牧野走出中军帐时,将士们正在埋锅造饭,千堆篝火布满原野,恰似万点星辰点缀夜空,一人一虎穿行其中,那些芦州援军大为惊诧,纷纷侧目,而雍州兵与他是战友,早习以为常。 孙牧野领着虎到了营地东北角,在一块巨石的背风面坐了,他从怀里掏出一个油纸包,里面是卫鸯赏赐的一只烧鸡、一葫芦清酒,他把烧鸡撕成几块,尽数喂给虎吃,自己一边空饮,一边望着远方出神。天色被火光映得发红,柴烟滚滚随风四散,白鸢江在崖底咆哮不休。忽然,巨石那头有人唱起了歌谣。 三月苦天干 田头禾苗弯 邻家肉投犬 阿弟草为餐 何年得以归 征人犹在山 五月是端阳 田头忙薅秧 邻家穿花衣 幺妹遮旧裳 何年得以归 征人犹在江 那口音和乐调,孙牧野再熟悉不过了,他连忙起身转到石后,只见一个胖军士正在独自搭军帐,口里唱着夜州的山歌。 九月炎阳高 田头稻谷焦 邻家树下坐 阿娘炉上烧 何年得以归 征人犹在桥 腊月雪不止 田头未收子 邻家燃红烛 阿爷烧白纸 休问何年归 征人已战死 胖军士钉紧了一个木桩,正想起身去搬下一个,猛然看见孙牧野站在身前,吓得倏地后退两步,定了定神,鼓着腮帮子道:“你怎么不吭声,吓了我一跳!” 孙牧野问:“你是夜州人?” 那军士只十八九岁年纪,体宽身胖,头大面黑,一副厚朴之相,答:“对。你也是?” 孙牧野道:“是。” 军士憨憨一笑,道:“在北方边境也能遇见老乡!”忽然看见一只猛虎悄悄走到孙牧野身后,他连忙大叫:“小心!后面有虎!”举起铁锤冲了过来。 孙牧野道:“不要怕,它不咬人。”说完向后招了招手,那虎果然乖乖过来在他身边蹲下。 军士被震住了,瞪着一双铜铃大眼,道:“这大虫你也敢养!你叫什么名字?” 孙牧野道:“孙牧野。” 那军士道:“我叫苗车儿。” 孙牧野问:“夜州兵怎会来这里?” 苗车儿道:“我本来不是兵!夜州收成不好,我和同乡去芦州找短工做,恰好遇见征兵,他们说有吃有住,还有军饷拿,比做短工稳当些,我就参了军。” 孙牧野问:“从芦州哪个郡来?” 苗车儿道:“泥阳郡。” 孙牧野道:“泥阳郡到雍州要穿鹰愁峡,难怪迟到了。” 苗车儿又奇道:“你怎知我们迟到了?” 孙牧野道:“不然怎么现在才搭军帐。” 苗车儿“哦”了一声,抓抓头,道:“本来不会迟到,来的路上遭了泥石流,多绕了一天的行程,白天的首战也错过了。” 孙牧野道:“错过也好。” 苗车儿道:“好什么?我听说今日一战好生痛快,真恨没能也去杀几个凉贼!” 孙牧野便问:“你是头一回打仗?” 苗车儿钦佩道:“你又看得出来?” 孙牧野一笑,不说话了,站在一旁看他搭军帐,看了一会儿道:“北边是风陵山,风是从东往西吹,你帐口朝东开,夜晚寒风要掀帐帘。” 苗车儿一愣,问:“那该怎么办?” 孙牧野道:“要帐口面北。”一边说,一边过来掀帐布,苗车儿双手直摇道:“你站着说就好,我来、我来。” 孙牧野自顾自掀了帐布,又来拔木桩。苗车儿慌忙过来搭手,他体胖易累,又是新兵生疏,在呵气成冰的寒夜,竟然忙得满面通红,一头热汗,他问孙牧野:“他们都在庆祝胜仗,你怎么不去?” 孙牧野头也不抬,把木桩移了位置,重重钉进土里,道:“四万人出关,一万六千人没回来,有什么好庆祝的?” 苗车儿的战友们都在不远处围火喝酒,只等苗车儿搭好了入帐,看见有人来帮忙,反倒暗地笑话他多管闲事。两人一边说话,一边协作,立起帐篷时,已是深夜了。 5 这日正午,营地四处响起号角声,数十位传令兵骑马穿梭,高声传道:“凉贼进犯!七军集结!”孙牧野把角弓、盾牌绑上马背,横刀、狼牙棒挂上腰间,背了箭袋,提了马槊,领一百士兵到了关后。连弩兵、弓箭兵、骑兵、步兵已到了一半,各自排兵布阵,镇守方位,忽然一个传令兵飞马而来,道:“虎蛮子,今日你不必出战!” 孙牧野正在绑头盔,闻言一怔,问:“怎么了?” 传令兵道:“你去军资营,补给战场军资!” 孙牧野道:“我是右虞候军骑兵,不是军资营后勤兵。” 传令兵道:“是百里将军的命令,我只负责传话。”说完掉马而去。 孙牧野看着那传令兵的背影直至消失,方取下头盔,向身后士兵道:“你们回营待命,我去军资营。” 亲兵乔恩宝道:“百夫长,我随你去。” 孙牧野道:“军资营不缺人!” 他独自牵马到了军资营,掀帐进去,也不和帐中士兵打招呼,捡个角落坐了,双手抱胸一声不吭,军资营的校尉早知道了孙牧野要来,明白其中有蹊跷,因道:“虎蛮子,你自回营去休息。” 孙牧野冷脸不说话。 焉兵出战时,个个带齐了三攻两守的武器,各营也都有备用兵械,不拼到矢尽刀残的存亡关头,不会来军资营要补给,此时一营人无事可做,只遥听得关上战鼓声、喊杀声、兵戈声时断时续,时微时烈,一直熬到傍晚,才有士兵纵马奔来,道:“一百五十袋铁矢,三十七把连弩!右虞候军连弩兵!” 孙牧野点齐了弩矢,随那士兵一起送到关上,又回营中来坐着。 过三刻,又有士兵在帐外大叫:“马矟二十把,中军骑兵!陌刀十六口,盾牌二十四面,左军步兵!” 孙牧野又点齐了,又随他送去。 再过顷刻,一骑飞来,从帐前一掠而过,口中道:“送三十袋羽箭去关头!中军弓箭兵!”孙牧野点了箭袋,抱出帐外,放上马背,校尉追出来问:“要不,我送去?”孙牧野依旧不理,自顾自往坠雁关去,到了关下,却听关上将士争相传捷:“凉贼退了!” 不多时,关门开了,一队队战士鱼贯入关,与孙牧野擦肩而过,他站在原地想了想,牵马把箭袋驮回了自家营帐。 乔恩宝正在帐口等他,道:“百夫长,刚才有个叫苗车儿的军士来找你,留了一袋东西。” 孙牧野点点头,进了帐,果见草席上放着一个小布袋,打开一看,本是烤熟的栗子,在寒天里几乎冻成了石子儿,他生起一堆火,重将栗子放在火盆里烤,然后一粒一粒剥着吃了。 第七章 叛将之子 第七章 叛将之子 1 孙牧野的命运,是在十一年前的一个风雪夜发生剧变的。是年,孙牧城十四岁,孙牧野十二岁。冬夜惨切,母亲早早放下麻布窗帘,往炭盆里添了几块木炭,在被窝里塞了两个热水铜壶,向门外练武的两兄弟道:“雪淋湿头了,还不回来!”牧城牧野打得正酣,齐道:“不冷!” 母亲出门把兄弟两个拉回来,帮他们洗了脚,赶上床去并排卧着。床边油灯燃着,孙牧城合起双掌,曲起四指,比出一个狼头影在墙上,道:“牧野,你看!”孙牧野也依样比了个狼头,去咬牧城,两个影子在墙上打斗半天,牧城把牧野撵得节节败退,牧野便翻身起来打他,牧城不还手,只一边挡一边叫:“阿娘,你自己看牧野!” 母亲过来在孙牧野的屁股上拍了几掌,把他按回被窝,掖紧了被角,自己坐上床沿,一面缝补牧城的靴子,一面说闲话道:“灶台上的陶碗里装了一些腊猪肉,你们两个明早给邻家潘娘子送去。” 牧城应了,问:“杨老丈说潘娘子的丈夫和三个儿子都战死沙场了,是不是真的?” 母亲叹了一口气,道:“怎么不是真的?” 牧城问:“焉军又打败仗了吗?” 母亲点头。 牧城又问:“会不会打到雍州来?” 母亲道:“不会,咱们守住云州,项兵就打不过来。” 牧野问:“阿爹守得住云州吗?” 牧城道:“阿爹从没打过败仗,当然守得住!” 忽听得屋外风声挟裹了急促的马蹄声传来,牧野问:“是不是阿爹回来了?” 母亲摇头一笑,道:“阿爹在前线,哪里赶得回来?”她虽然在笑,心却猛地狂跳起来,悄悄祈求:“快过去,快过去,休在我的家门口停留!” 马蹄偏偏在门外戛然止步,又是人声大哗,母亲的手微微颤抖,强装镇定道:“你们躺着别动,我出去看看谁来了。” 她还没走出卧房,便听见噼里啪啦一阵响,木门瞬间被砸得稀烂,一群军士披着冻雪寒风冲进来,在家中又摔又砸,眨眼桌、椅、杯、瓶碎了一地。牧城、牧野跳下床,站在卧房门口,看见母亲惊慌地拦那些军士,问:“你们这是做什么?” 一个军士怒道:“做什么!你丈夫叛国投敌,卖了念波城,害死了十万百姓!我们来拿孙氏全家去抵命!”说完,一耳光将母亲扇在地上。 牧城、牧野大叫:“阿娘!”慌忙奔过来扶起母亲。那群军士一拥而上,鞭子和拳脚劈头盖脸向母子三个打来,母亲紧紧护住二子在怀,不敢动弹,那群军士又打又骂,直到母亲遍体鳞伤,二子头破血流,才上前拉开三个人。牧城和牧野被拉离母亲的怀抱,一个去夺军士的刀,一个去打军士的脸,军士们骂道:“小杂种也要反叛了!”把兄弟俩踢翻在地,一个军士提起凳子向牧城的头砸去,披头散发的母亲扑过来抱住牧城,大叫:“休打孩子!”凳子断在母亲的脊梁上,她顾不得剧痛,又爬过来替牧野挡马鞭,哭道:“孩子无罪!”几个军士过来,把母亲揪住头发在地上拖,她挣扎大呼:“休怪孩子!我丈夫与你们也曾有同袍之谊,求你们,看在往日的情分上饶过孩子!” 军士们怒道:“休提同袍二字!孙崇义贪生怕死,将国土拱手让人,可曾想过还在誓死抵抗的同袍!” 三个人被拖出门,扔上了两辆囚车。母亲抓着车门跪求道:“崇义叛国,我自偿命!孩子年幼无罪,求各位军士垂怜!”牧野把车栏狠狠地撞,道:“阿娘别跪!”牧城也道:“阿娘,别求人!”军士们把囚车落了锁,道:“是圣上亲自下旨给孙家治罪,三族流放三千里,永不宽赦,谁救得了你们!” 两辆囚车往相反的方向驰去,茫茫风雪搅出两座暗洞,吞没了车影,也吞没了母子三人的呼喊,两边从此再不相见。 2 牧城、牧野坐着囚车离开雍州,走过芦州、宁州,渡过浊沙河,换了三拨押解的军士,终于到了夜州。越往西南,人烟越少,地势越高,山峦越多,最后车轨难攀越,便出了囚车,戴了四五十斤重的枷锁,徒步登山。他们自上了一座大山之后,便再也没走过平地,一道山脉连着一道山脉,一座山峰叠着一座山峰,先是在山谷中斩棘前行,树叶遮天盖日,终年不见阳光,异兽奇禽时时隐现;走了几日,上了山腰的羊肠小路,一面是峭壁,一面是深谷,稍不留神失足坠落,便要粉身碎骨;又走了十多日,走到一处断崖边,再无前路,只好爬上山巅,在一条条山脊上行走,四面崇山峻岭,群峰如簇。 过春分后,一行人走到了大焉、南荆交界之地,这是半山腰的一处山坳,坳中以木为栅,环了一个营寨,里面散着十来座木屋,是驻军屯田之所。押解军士道:“火石堡到了,孙牧野,你这辈子就在这里过了!” 整座山垦土为田,梯田层层如扇,级级似阶,一群兵卒正在栽秧,还有一群却在平坝上戏耍,正耍得无聊,见几个军士押着两个犯人进了寨,便吆喝几声,聚过来看热闹,等牧城、牧野走近了,一个悍卒问:“这两个是什么人?” 押解军士道:“是充军戍边的犯人。”指着孙牧野道,“他从此就在你们这里。”又指孙牧城道,“他要去朝天堡。” 那悍卒抱着双臂,叉着双腿,问:“两个喝奶的崽子能犯什么重罪,发配到我们这鸟不拉屎的地方?” 军士道:“他们的父亲在云州降了西项。” 卒子们齐声问:“是孙崇义?” 军士道:“是。” 卒子们便啐道:“叛贼家的孽种怎么到我们这里来了!” 那悍卒问:“他爹做了叛贼,就应该诛杀九族,怎么只判了流放?” 军士道:“是圣上仁慈……” 牧城怒道:“那是我父亲的错,又不是我们的错!” 悍卒哈哈一笑,道:“他是你们老子,你们是他儿子,如何撇得掉关系?” 牧城道:“罪是他一个人的!” 悍卒眼珠一转,问:“你父亲从前的军饷,给你们用没有?” 牧城和牧野互相一看,不明白他的意思,如实道:“父亲的军饷都是寄回家的。” 悍卒道:“那你父亲立过军功没有?得的赏钱也寄回家了?” 牧野道:“寄了。” 悍卒道:“瞧瞧,孙崇义得势的时候,你们领他的饷、花他的钱;失势的时候,你们却说罪是他一个人的,小小年纪,太不厚道!” 牧城牧野竟无言以对,悍卒伸掌把牧城的脸一拍,道:“孙崇义的罪就是你们的罪!一座城池、十万人命的罪,你们两个如何赎?” 这一出手猝不及防,牧城向后跌了两步,牧野大怒,他戴着枷锁不能动手,便一脚踢在悍卒膝上,道:“你再动他!” 悍卒想不到孙牧野敢还手,勃然发作道:“我今日不给你点颜色瞧瞧,这火石堡要被叛贼孽子掀翻了!”说完抽出木棍向孙牧野打去。卒子们见有人领头,都道:“打死叛徒!为百姓偿命!”一拥而上,把兄弟俩按在地上踢打。押解军士连忙来拉,劝道:“好生说话,不要动粗!”悍卒一棍扫过来,喝道:“谁来拖,连谁一起打!”几个军士怕吃亏,只好退后几步,道:“打死他们,也是要偿命的!”悍卒吐了口水在牧野脸上,道:“老子打死他们是为国立功!” 牧城牧野双手被锁,突遭十来个壮汉围攻,哪里有还手之力,转眼头上脸上都是血和唾沫,那些栽秧的卒子看不下去,也上来拉架,道:“到底还是孩子。你们闲得无聊,就拿他们消遣!”悍卒把木棍敲在一个人头上,道:“插你的田土去!和你有什么相干!”那几个人也动了怒气,道:“要反大家一起反了!”也动起粗来。七八十个人乱哄哄打作一团,忽听一人叫道:“熊校尉来了!” 众人立时住了手,分开两边,现出伏地不起的牧城牧野。一个壮如黑熊的军汉大踏步走过来,问:“怎么回事?” 押解军士扶起兄弟俩,道:“这是流放过来的犯人,一个来火石堡,一个去朝天堡。” 熊校尉早收到了接人的公文,知道怎么回事,他把兄弟俩看了看,道:“火石堡不收这种人。” 军士道:“是兵部把他们划到这里来,又不是我们想送哪里就送哪里!” 熊校尉往南方一指,道:“隔了一条芭蕉溪,那边就是荆国,这里是边防关卡,叛徒的儿子守边关,谁放心?” 军士们爬了一个月的山,早窝了一肚子火,刚到火石堡又被顶撞几回,气道:“你不想收,自己上书兵部去说!和我们顶什么牛!”把孙牧野向前一推,“去找你的住处!我们还要赶路!” 熊校尉森严地把孙牧野俯视了半晌,道:“若有一日偷懒误工,打;若有一句军令违抗,打;若有一分投敌异心,死!” 牧城怒道:“你敢打他,我就打你!” 熊校尉道:“那我定扔你去山沟喂豺狼!” 牧城道:“充军发配边疆,我已算死过一回,还怕什么?谁动我一拳,我必还一拳,谁动我一刀,我必还一刀,谁动孙牧野,我一定要他的命!” 军士劝道:“孙大郎,冷静些。”转向熊校尉道,“两个孩子走了三千里路,吃了许多苦,性子暴戾了些,你不要和他们计较。” 熊校尉“哼”了一声,道:“暴戾有暴戾的治法。”吩咐卒子,“叫他去住牛棚。” 牧城浑身发抖,道:“你欺人太甚!”牧野却拦住他,道:“住牛棚就住牛棚。” 军士道:“这就对了,这山头是熊校尉说了算,和他对着干有什么好处?你只要听话不闹,几日后校尉就放你出来了。” 熊校尉冷笑不语。 军士向牧城道:“我们还有许多路要赶,快走。”拉着他回身便走。孙牧野道:“我送你一程。” 熊校尉道:“不许出寨门!” 牧野不理,与牧城肩并肩往寨门去,牧城道:“从今以后分开两处,你要自己照顾自己。” 牧野“嗯”了一声。 牧城道:“刚才我说的话,你不要学。” 牧野问:“什么?” 牧城道:“以后他们要是骂你,你别还口,要是打你,忍住别还手。若是打得重,就逃,远远逃开,叫他们打不着。” 牧野不应。 牧城道:“你要多吃饭,多干活,早些长大,有了力气,别人就不敢欺负你了。” 牧野问:“你会来看我吗?” 牧城道:“不知隔了多少山水,也不知多久能再见。” 押解军士看兄弟俩可怜,安慰道:“倒也隔得不远,只三四个时辰的山路。”说完往远山一指。 牧城道:“那我得空就来看你。” 牧野道:“你别骗我。” 牧城道:“我几时骗过你?” 到了营寨门口,牧城道:“你回去。” 牧野道:“我再送你一程。” 牧城道:“别让他们再挑到你的短,又欺负你。” 牧野便在原地站住了,牧城看他,道:“你别哭。” 牧野道:“我没哭。” 牧城便与押解军士往坡下去,走了五十来步,回头看时,牧野还呆呆地站在原地,他便喊:“回去!” 牧野不答。 牧城咬着牙不再回头,直到爬上对面的山坡,才忍不住转身,牧野的身影依然在寨门下一动不动,他又叫:“你回去!” 牧野道:“你要来看我!” 牧城应道:“过几天就来!” 3 孙牧野在横担山的火石堡住了下来。火石堡的牛棚一排有十间,一间空着,便是孙牧野的住处。他把棚中的秽物都扫干净了,堆木头砌石头,遮住四面的风,割茅草捆成团,挡住头顶的雨,破席当床,从此和五十多头牛做了邻居。 火石堡有一百三十七名兵卒,一半是参军入伍,一半是充军发配,兼顾戍卫与垦耕,一面习武练兵,守卫边疆,一面开垦荒山,充实军粮。正是春耕时节,孙牧野白日随兵卒们开沟翻土、育苗备栽,夜晚在院坝里练武艺、悉军阵。晚饭前后是唯一的空闲,老兵们聚在一起,常说时局世事,孙牧野从他们的谈话中得知,南荆也对大焉宣战了,相邻的檀州便是战场。焉军刚在西边经历血火侵蚀,已无力抵抗荆军的入侵,节节败退。众人有时还会说起失陷的燕州、云州、朔州,孙牧野便默默走开,爬上山顶的烽火台,面西而坐,遥望哥哥的驻地方向。孙牧城住在邱家山的朝天堡,天气晴朗的时候,两座军堡依稀互见,只是夜州十天九不晴,一日三下雨,邱家山的轮廓常常隐没在云雾中,仿佛消失不见。 孙牧城也消失了。离别一个多月,他并未来看过弟弟。孙牧野每日都看那条羊肠山路,吃饭时也看,犁田时也看,临睡前还看,他期盼一个熟悉的身影向他走来,却一次次失望,到后来,失望变成了焦虑,他不知哥哥是生病还是受欺负了,便找熊校尉请假想去探望,熊校尉道:“才一个月就想逃?先吃十军棍,死了这份心!”便命悍卒罗天亮把孙牧野拖出去打,十棍打得孙牧野皮开肉绽,在牛棚中躺了五日,水米不进,也无人过问。 第六日,罗天亮来催孙牧野干活,要他去山谷小溪挑二十担水上来,预备众卒子明日的洗漱,孙牧野从傍晚挑到深夜,才把五个水缸灌满了,刚回牛棚躺下,便听有人在门板上轻轻敲了三下,他翻身起来问:“谁?” 那人道:“是我。” 牧野喜出望外,哗啦扯开门栓,果见月光下站着牧城,他忍住扑上前的冲动,问:“你怎么现在才来?” 牧城道:“农事忙,一直请不到假。”说完走进屋,从背囊里拿出一个油纸包,打开是两斤多熟羊肉,已经冷了,他问:“要不要生火热一热?” 牧野道:“就这样吃。”接过来便狼吞虎咽,牧城坐在一边看他吃,问:“在这里吃得饱不饱?” 牧野咬了几口肉,道:“满山都是野菜,我自己挖了吃。”忽然瞥见牧城衣服破了,手臂上有血迹,他倏地站起来问,“你怎么了?” 牧城把他按坐下,道:“摔了一跤,不妨事。” 4 朝天堡与火石堡直直望去只十五里远近,步行的山路却超过了四十里。其间山峰延绵,河溪纵横,峡谷网密,牛马不行。孙牧城等到晚饭后,众人都回屋憩息了,才悄悄潜入厨房,割了两斤羊肉放进背囊里,跟相好的兵士知会了一声,独自往火石堡而来。 夜州的夜晚来得极早,牧城还没走出邱家山,天已黑了。他没有请假,又偷了军营的食物,怕人发现询问,不敢点火把,只能摸黑前进。邱家山上多水,水顺着山壁横流下来,淋湿了他的头发和衣服,手扶上山壁,全是湿漉漉的青苔,两尺宽的路上满是泥泞,稍不留神便会滑下山谷去。空荡荡的深山如一只只巨兽蹲伏,盯着踽踽独行的牧城。不见尽头的路途令他惧怕,几次想要转身回营,想到牧野那句“你要来看我”,便重新鼓起勇气,一步一步往前挪。 下了邱家山,走在一片坡地的田坎上,牧城又累又困,脚下一个踏空,滚下坡去,翻过两层梯田才止住,衣服和脸被荆棘划破了,又惊动了不远处农舍的柴犬,吠声骤起,牧城不敢停留,慌忙爬起来,跑过了那片梯田。又翻过四五座山,走到一条小溪边时,仿佛老天也要帮他,从黑幕中闪出山月来。他借着月光用溪水洗血迹,忽然发觉对岸有个黑影在动,他凝神一看,那影子双眼闪着绿幽幽的光,直直盯着他,分明是条山林野狼,牧城大惊之下抽出横刀防御,那狼仿佛与士兵打过交道,知道刀口锋利,也不近前,反倒昂首向天,森森嚎叫起来,顿时,四面苍山中,狼嚎四起,遥相呼应。牧城知道群狼将至,不敢逗留,迎着野狼蹚过小溪,狼扑来时,他挥刀劈中狼爪,趁野狼哀嚎后退,他逃上一条栈道,足足跑了五六里不敢歇,又不知摔了多少跤,等看见火石堡寨门时,他已在山路上走了四个时辰。 5 牧野看见哥哥一身伤口和血污,知道他在来路上吃了苦,便拿衣袖给他擦拭血迹。牧城问:“这里的人对你好不好?” 牧野道:“有好的,也有不好的。” 牧城点头道:“哪里都是这样,一半好人,一半坏人。只是坏人做坏事时,好人常常不敢站出来,久而久之,就觉得他们全是坏人,没有好人了。” 牧野问:“朝天堡的人待你如何?” 牧城道:“我们是叛徒的儿子,无论在哪里都被人瞧不起。只有自己争气了,将来上阵立功,才能洗去这耻辱。” 牧野问:“我们也要打仗?” 牧城道:“南荆已经打进檀州了,多半也要打到夜州来,你要时刻做好准备。吃完东西,我们就去外边练武。” 牧野立时把羊肉放下了,起身道:“现在就去练。” 两人出了牛棚,牧城掰断一根半丈长的木枝,又寻来一根铁钎抛给牧野,道:“这就是咱们的长枪。” 牧野却不接,任铁钎掉在地上,道:“我不想学枪了。” 牧城问:“为什么?” 牧野道:“那是父亲的兵器。” 牧城沉默了片刻,上前捡起铁钎,再递给牧野,道:“这不单是父亲的兵器,也是祖父的兵器、曾祖父的兵器。” 牧野还是倔强不接,牧城厉声道:“枪没有罪!他不敢拿枪杀敌,我们要敢!他弃枪卖了念波城,我们早晚拿枪夺回来!” 牧野的胸膛起伏了一阵,接过铁钎,道:“来!” 兄弟俩出身于武官之家,自然有些武功底子,从前父亲一年只归家十日,却日夜不忘教导两兄弟武艺,离家之后每月来信,必询问两人习武怠惰没有,于是母亲也晨昏督促他们练功。此刻牧城牧野如从前一般拉开了架势,把十丈方圆的空坝当作了练武场,牧野好攻,先把铁钎挑刺过去,牧城善守,只拿木枝左右格挡,铁木之声惊飞了宿鸟,两个身影你来我往,打一阵又论一阵,早忘了疲倦。不知不觉,山间雄鸡报晓,陆续有兵卒起了床,牧城怕人看见,道:“我先走了,改日再来看你。你自己要勤加练习。”牧野应了,牧城不敢多作停留,一路小跑而去。 孙牧野回棚不到两刻工夫,便有兵卒在外叫:“孙牧野,走了!” 孙牧野开门问:“去哪里?” 兵卒道:“修路去!” 孙牧野问:“去哪里修路?” 兵卒们或扛锨,或背斧,道:“走就是了,哪里都是去。” 6 孙牧野领了铲子、锄头和干粮,随四十个卒子出了火石堡。一行人在羊肠小径上走了三四个时辰,前方道路断绝,便斩木劈石,翻过两座山脉,又转入一片深山老林,日落后,林中伸手不见五指,卒子们聚在树下胡乱睡了一夜,天未明时又启程。那林子极大,似乎覆盖了几座大山,卒子们在林中时而上爬,时而下行,黄昏时才出来,又用三日越过七座险峰,终于到了一处正在开辟的小路旁,早有四五十个卒子在乱石堆下吃冷饭,见了他们便道:“可算来了!你们是哪里的?” 罗天亮道:“火石堡。” 那边道:“我们是羊角堡的,来了三十天了,正担心没人来接。” 罗天亮道:“不接要杀头,迟误也要吃军棍,谁敢不来?” 那边笑道:“接下来一个月委屈你们了。我们倒可以休息三个月。” 罗天亮道:“这路只怕要修一两年。” 那边道:“都要来两三回。”囫囵把冷饭吃光了,一边收拾行李,一边问,“我们一个月不通消息,不知檀州怎么样了?” 火石堡众卒回答:“守不住了,焉军大半撤出了檀州,如今只求守住丰州,丰州若完,开元城也完了。”那边叹息一回,告辞去了。 火石堡众卒刚吃下一个椿芽饼,罗天亮便把鞭子在空中虚甩,道:“开工修路了!谁也莫偷懒。” 卒子们道:“天也黑了,先睡一觉,明日修也不迟。” 罗天亮道:“要修十里路,三日修一里!少修一寸,从校尉到卒子全问罪,耽误不起!” 卒子们唉声叹气起来了,各自抡大镐、举铁锨,续着羊角堡的活计修下去,二十多个人负责开挖六尺宽的路槽,十多个人负责把槽底填土踏平,孙牧野和余下几人把挖出来的草木铲进推车,推到百米外的悬崖边倒下。罗天亮点燃了火把,站在高处监工,谁有半分偷懒,他便把鞭子抽过去,骂:“你偷奸耍滑,要连累我们一起受罚!” 修了三丈后,山中下起了夜雨,翻出的泥土稀释一地,人踩上去便滑跤,一个叫喻六的道:“实在修不了了。再不搭帐篷避雨,明日大家都淋病了,谁来修路?到时你打死也没用。”罗天亮想想有理,便下令停工搭帐篷。 孙牧野从悬崖边回来时,三丈见方的帐篷已经搭好,他进帐一看,四十个人密密挤在里面,连下脚的地方也没有,众人都不吭声,喻六便道:“大家挪一挪,叫他也有个睡处。” 几个卒子作势扭了扭身子,一寸也没挪出来,道:“实在挤不下了。” 喻六道:“使劲动一动,哪里有挤不出来的?” 一个卒子道:“那你让给他!” 喻六不说话了。 孙牧野转身出了帐篷,摸着山壁走出两百多步,寻到一个塌了泥的三尺深的凹洞,他扯下几丛狼尾草堆在洞口,睡了进去,雨如飞蝗一般扑进来咬他的脸,他却眨眼便睡着了。 7 夜州和檀州是大焉最南的两州,如千峰屏障,拦在南荆之上,多年来两国相安无事,谁知西项占了大焉三州之后,南荆以为大焉衰弱可欺,便也对焉宣战,攻打檀州。檀州同是险山深谷,交通断绝,焉军的后勤仓促难继,几乎告了失守,又恐南荆再袭夜州,于是亡羊补牢,火速下令夜州戎卒开辟道路,好在战时运兵运粮。孙牧野和众卒修了二十九日,修成九里多,若是在平原,路早一望无垠地伸展开了,可这是山地,小路始终在一座山上盘桓,不知几时才修得出去。 这是第三十日,还差八丈没有完工,众卒已顾不得吃饭睡觉,要冒雨在山壁上凿出一条泥道来。挖到一半,一株苍树斜拦出上方,扎根的泥已被挖塌一半,几十条树根露了出来,悬在壁上摇摇欲坠,卒子们都道:“不把树拔了过不去。” 罗天亮便道:“赶紧过去拔了!” 卒子们道:“若一下子倒下来,几千斤重,不压死几个人!” 罗田亮道:“哪里就压死你了?你去把土松一松,那树就会掉到崖下去。” 一卒道:“那树的枝丫又深又多,若被挂住了,连人带树一起下崖!” 罗天亮气道:“你去不去?” 那卒子耍横道:“要去你去,我们不去!” 罗天亮手指昏天,道:“今晚就有别堡的人来接活,到时验收我们没修完,大家等着一起死!” 罗天亮仗着是熊校尉的亲信,对人从来颐指气使,卒子们早有了怨气,当下都道:“一起死就一起死,我们不怕,你怕不怕?” 罗天亮气得牙痒,却还是不肯屈尊去干活,当下一鞭子抽到卒子身上,道:“谁误工,我先打死谁!” 那卒子猛地挥起手中斧头,道:“你再打试试!” 众卒连忙来拉开两个人,道:“不是内讧的时候!”劝归劝,却谁也不肯踩着那条二尺宽的泥路去拔树,吵吵嚷嚷间,孙牧野提了一条绳过来,一头系上自己的腰,一卒瞧见了,问:“孙牧野,你去吗?” 孙牧野系紧了绳子,另一头举在手上,问:“谁帮我拉着,我过去。”罗天亮便过来接绳,孙牧野却把手一扬,避开了,另几个卒子一同过来接了绳,道:“我们拉着,你放心去。” 孙牧野以铁凿扎山壁,一步一步向老树挪去,众卒都屏住了气,见他在雨中踩出一个个深散的泥印,到了树下,孙牧野一手紧抓根须,一手拿斧头去劈,几斧头下去,树晃得更猛烈,雨和泥一同往他头上落,卒子们叫:“孙牧野,你要当心。”他一声不应,又把树根旁边的泥土一并挖落,眼瞧那大树歪了下来,卒子们又叫:“倒了!倒了!”孙牧野抛了斧头,双手抓住冒出来的根须狠狠一扯,那树轰然离土,垮下的一瞬间,孙牧野后退四步,树冠擦着他的身子掉下了崖,卒子们拍手道:“快回来!”孙牧野转身往回走,却不想泥路融了,一个打滑,也摔下崖去,卒子们慌忙拉绳子,他在半空中被扯住,身子重重撞上山壁,直撞得骨架碎开,就着绳势晃过来,被两卒拉了上去。 清除了拦路树,众卒都忙去赶工,谁也顾不上躺在泥泞中的孙牧野,他自己接上了脱臼的右臂,却对开裂的脊骨无能为力,他仰看丝丝缕缕的雨,耳听得卒子们卖力喊号子,无数双脚在身边踏来踩去,等他半边身子都被泥水淹过时,卒子们欢呼道:“完工了!”三三两两聚在一起,拿雨水洗野菜吃,再过一刻,又听一人向那边山头叫道:“可算来了!你们是哪里的?” 那边道:“乔家堡的!” 两边接了头,寒暄了几句,一人过来叫道:“孙牧野,起来,回去了。” 孙牧野以左臂支撑自己站起来,和同伴走上了回火石堡的路,还和来时一样,翻过七座峰,在林中走了一日一夜,再越过两道山,八日后回了营寨,他见一个老卒在牵牛回棚,便问:“王阿公,我哥哥来过没有?” 王阿公想了想,道:“十日前来过,我们说你修路去了。” 孙牧野道了谢,回了自己住的棚子,打水洗了脸,倒在席上睡了。这一睡昏天暗地,从雨到晴,从白日到夜晚,也不知过了几天几夜,他听见哥哥在叫:“牧野,起来练武了。”孙牧野含糊应了一声,牧城又推他道:“起来!”牧野睁不开眼睛,喃喃道:“我再睡一刻。”牧城叫道:“一刻也不成,起来!”牧野道:“好。”口中虽应了,头却昏昏沉沉无法清醒,牧城忽然一掌打在他的背上,道:“孙牧野!你起来!你如何这个模样!” 这一掌正中牧野的脊梁伤,他一下子痛睁双眼,却对上牧城愤怒的脸,牧城叫道:“我偷偷走了一夜来见你,回去还要挨罚,你却睡得像死了一样!我是为了什么!”牧野不说话,牧城又拉他,道:“起来!不要偷懒!” 豆大的汗珠从牧野的脸上滚落,他起不来,也不说话,牧城见他发怔的样子,想起自己走一夜山路的委屈,叫道:“你就甘心这样睡一辈子?你活该做人看不起的流放徒!” 此刻正是清晨,院坝中的众卒听到吵闹,都过来看,道:“在做什么?” 牧城不理别人,只把躺着的牧野死命拖,道:“起来练功!我们荒废不起,你明不明白?” 众卒道:“他前日才从蜂子山回来,你让他再睡一睡。” 牧城道:“我犯了军规从横担山赶来,不是来看他睡觉!”又喝命牧野,“起来!” 孙牧野把牧城看了半天,道:“好!”一下子从席上翻起来,道,“出门去打!”说完提了木棍出屋,牧城也跟了出来。一个卒子问:“孙牧野,你的背不是受伤了吗?” 牧城一愣,问:“你受伤了?” 牧野直道:“来!”他中平持棍,直直向牧城心口扎去,牧城以棍划弧,拨开了攻势,牧野早知会被格下,立时收势换招,棍挑一线,在牧城心胸的方寸之间左右点攻,牧城三招之后棍法渐乱,这一格用力过大,虽封住了牧野的棍,自家的棍却偏离了身前,牧野瞧出他防守中空,当下左手虚握棍身,右手从棍尾向前推去,在牧城的心上一点,道:“你忘了父亲说过,挑不出一尺,拦不出三寸,身法大了,要出破绽!”牧城再挥棍反击,和牧野游走了十多步,又故作退却,只趁牧野脚步飘忽的一瞬,忽然探棍把他逼退半步,再左手化虚为实,托住棍身,右手一个翻转,棍头变作棍尾,棍尾成了枪头,向牧野的头顶击下,遇发而收力,道:“父亲还说,手上三招娴熟足以,脚下却要千变万化,你也不记得了!”两个人赌气一般缠斗,兵卒们却越围越多,看到精彩处,禁不住击掌叫好。五十招后,牧野力有不支,他急于取胜,便去扫牧城的下盘,牧城拿棍截住,牧野再转而攻上首时,背上一阵锥痛,手上慢了半拍,先被牧城锁住了喉。 牧野弃了棍,仰躺在地上喘气,牧城过来问:“你怎么样了?” 牧野道:“我没事,你快回去。” 牧城却不走,在牧野身边坐下。卒子们各自散了,却有两三个临走前道:“孙牧野,我们也耍枪,改日和你练一练。” 孙牧野应道:“好!” 兄弟俩相对无言,看了半日的山峦流云,牧野道:“回去吧。当心挨罚。” 牧城“嗯”了一声,把牧野扶回牛棚,给他烧了一碗热水放在席边,道:“我十日后再来看你。” 牧野道:“好。” 从此之后,牧城每隔十日半月,就来看牧野,那山路最初要走四个时辰,然后三个时辰,最后两个时辰便到。两人一起在后山切磋学到的技艺,常常整日忘食忘休,火石堡的人都看见了,知道兄弟两个志存高远,渐渐生了敬佩之心,待他们也越来越和气了。 8 春末夏初时候,夜州连下了一月的暴雨,浑浊的岚瘴盖在火石堡上空,芭蕉溪暴涨一丈有余,麦田里的水排了又涝、涝了又排,衣裳挂在檐下半月不干,满屋满床都是霉味。牧野知道这样的天气等不来牧城,也不愿意他来,只盼着放晴后相见,把那长枪回旋点杀的不懂之处,说给他听。 芒种过后,夜州等来了短暂的夏季,阳光开始从青山后升起,河水降回低位,春麦撑过了沥涝,绿油油地恢复生机。牧野想,牧城该来了。他又开始每日望向山路的尽头。 可是牧城没有来。 大暑到了,阳光毒辣辣地直照,再没有一丝山风拂过,泥土开始龟裂,水渠开始干涸,午后军士们都躲在树荫中摇扇子歇凉,只有牧野从山泉里一担一担挑水浇田,似乎每过一日,那山隙的泉水就细了一分。 牧城还是没有来。 夏末秋初,牧野坐不住了。他知道牧城不会无缘无故不来看他,必在那边有事。当日清早,趁太阳还没冒头,他把二十缸水挑满了,和相熟的老卒说了一声,便往邱家山而去。他不识路,只认定了往背对太阳升起的方向走,山路曲转,又多歧路,太阳时而在身后,时而在左右,但总归大方向没有错;只是在一片大树林里因为看不见太阳,多绕了许多路,终于在日落之后,到达了朝天堡。 走进营门时,许多房屋已经亮起了烛光,他拦住一位军士问:“劳烦一问,孙牧城住在哪里?” 那军士诧异地看了他一眼,也不多说,指了指营寨角落的一栋木屋。 牧野看见那木屋亮着灯,心中的石头才算落地,他跑过去敲门道:“哥哥,开门。” 门内不应。 牧野又加重力道,道:“我是牧野!开门。” 还是不应。 牧野见屋中烛光摇曳,分明有人,他又累又饿,忽然有了火气,觉得自己顶着毒日走了一天的路,却无故遭受冷落,便捶门道:“哥哥!你开门!” 始终没有应答。牧野咚咚咚地捶,连声叫:“孙牧城,开门!我是孙牧野!” 院坝里那些乘凉的军士都看见他了,却不近前,远远小声议论着。 似曾相识的场景,令孙牧野回忆起在家的时候。每当他做错事,牧城便回屋关上门,他若在外面砸门叫闹,牧城理也不理;若肯认错,牧城才出来。有时牧野觉得自己没有错,便僵持住了,最后要母亲出面敲门道:“牧城出来!不要冷落弟弟!”牧城才开门出来,不多时,兄弟俩又和好如初。 牧野回忆上次见面的前前后后,自己并没有惹他生气,如何也闭门不见?他越想越气,怒声道:“我又没有做错事,你凭什么不见我!” 他的倔脾气一上来,捶门捶得地动山摇,终于有个年老的军士不忍心,走过来道:“少年郎,莫再敲了,孙牧城已不在了。” 孙牧野倏地转身问:“什么不在了?” 老军士道:“前些日子一直下大雨,山洪暴发,冲垮了老鸦沟的栈道,这一月,牧城他们都在那里修葺。谁想昨日山上石头松动了,滚下来砸到栈道,偏巧不巧砸中孙牧城,滚下崖去,已经找不着了。” 孙牧野握紧双拳道:“你骗我。这屋里还亮着灯。” 老军士道:“那是他同屋肖三点的灯。门锁坏了,肖三从屋里闩了门,从窗户跳出去的。你若不信,去窗边瞧瞧。” 孙牧野醒悟过来,走去掀开木窗,果然看见屋内空无一人,牧城的床上整整齐齐叠着被子,搭着一件布衫。 孙牧野站了半晌,问:“老鸦沟在哪里?” 老军士往营门外一指,道:“对面山腰那条路往南,有二十多里。” 孙牧野一阵风似的去了,老军士劝道:“那崖深水急,你一个少年郎,去了也没用,节哀顺变吧!”话音未落,孙牧野却去得远了。 他走过一架木吊桥,到了对面山峰,两峰对峙之间,一线深谷溪水潺潺流淌,二十多里后,果然寻着了栈道。天已经黑了,栈道挂在绝壁上,手无所攀缘,身侧身下是暗不见底的悬崖,他摸索着往前走,走出三里,便看见栈道断了一丈有余,边缘的木头碎成犬牙状,一节绳索被遗落在栈道。想来那巨石正是砸在此处,正中牧城,一并跌下崖去了。 孙牧野看了看崖壁,平直如刀劈,没有搭手落脚之处,他捡起绳索往回走,边走边看,走回五六里,总算看见一段崖壁上有些突出的石头,还长了些藤蔓树木。他捡了块石头扔下去,许久才听见石头落水的声音,估算高二十多丈。 孙牧野将绳索一头绑在一棵树上,双手抓住另一头,瞧着崖壁上一缠青藤的位置,跳了下去。那绳索只长两丈,他便吊在了崖壁上,他瞧准了那缠青藤,放开绳索,身体急速往下坠,然后伸出双手,抓住了那缠青藤,一下止住坠落的势头。只是青藤脆弱,被他一扯,根也松动了,泥土哗啦啦掉,眼看要断裂,他又松开手,贴着崖壁往下滑,滑下一丈,扯住了一根树枝。树枝上的尖刺深深扎在手心,也顾不得了,他悬在半空,看着壁上藤蔓树木的方位,一节一节扯住,一点一点往下坠,遇到石头多的地方,索性攀岩而下,中间一次脚底踩空,他仰着落了下去,那瞬间他觉得自己要粉身碎骨,葬身崖底了,却有一大棵松树斜伸出来,茂盛的枝叶承载了他,反倒节省了几丈的路。 孙牧野很快到了崖底,溪水只两丈宽,齐腰深,月光照射不下来,他站在溪水中,俯身在水里搜寻,逆流而上寻了十余里,又顺流而下寻了二十余里,寻遍这段溪水的每个角落,遇到了长蛇,遇到了群鱼,遇到了奇奇怪怪的活物,独独没有遇到孙牧城。也不知过了多久,疲累与绝望交加的孙牧野仰倒在溪水中,他习得水性,并不沉下去,而是浮在水面。他眼睛睁不开了,只恍惚听见声声猿啼狼嚎,看见两座黑乎乎的山峰仿佛压了下来,那一缝天越来越亮,他突然哑着嗓子发出一声嘶吼,像在谴责,也像在质询,那两峰听见了,变本加厉地向他砸来,孙牧野闭上眼,什么也看不见了。 9 似乎睡了沉沉的一夜,孙牧野被一股河浪打在脸上,激醒了。阳光在头顶,白晃晃地照着他,刺得眼睛生痛。他连滚带爬上了岸,抬头四望,崖顶山头,熟悉的烽火台默然立在那里,原来上游三水归一,他竟随着水流汇入芭蕉溪,回到了火石堡。 芭蕉溪右岸山势和缓,散着村落人家,却是荆国的地界。左岸焉国地界还是峭壁,壁上转过去几里,便是火石堡。牧野歇了一个时辰,喝了几口水,又开始攀登峭壁,手抓那些突出的嶙峋碎石往上爬,昨夜的伤口还未愈合,又被刺破了,鲜血流在壁上,连成一条红红的细线。孙牧野往上爬了十余丈,便头晕眼花,爬一步,歇一阵,距离壁顶只两丈时,他右手抓住一块石头,石头却忽然松了,连带着一片泥土哗啦啦滚下崖去,孙牧野一下子失去平衡,险些掉下,左手死命抓住石头不放,忽然感觉那块石头也在松动,慌忙主动放手,身体向下落的时候,抓住了右方的一块大石。 孙牧野右手攀住那块大石,继续往上爬,谁知那一片的泥土都不结实,左手刚一触碰,又有许多石头噼里啪啦落了下去。他不敢动了,全身紧贴壁上,左手全无借力,眼看壁顶近在眼前,却上不去,要返回时,已离地十来丈,退不回去了。烈日越来越炽烈,牧野已一天一夜没进食,几近昏厥,渐渐力气散尽,几乎要松手任自己坠落下去,忽然,壁顶边缘,探出一个小小的头来。 那是个七八岁的孩童,头剃得光光的,只在顶心留了一片黑发,梳成了冲天辫。四目相对,孙牧野愣住,那童子也吃了一惊,两个人都说不出话来。 须臾,童子先道:“你真像一只壁虎。” 孙牧野哪里有心情听他揶揄,遂闭口不答。 童子往左边一指,问:“百步之外有条小路上来,你怎么不走?” 孙牧野一听,怄气不已,更不答话了。 童子又问:“你到底上得来上不来?” 孙牧野道:“上不来。” 童子眼珠转了一转,问:“你是荆人还是焉人?若是荆人,我就帮你。” 孙牧野道:“焉人!” 童子道:“我不能帮焉人,我拉你上来了,你一定会打我。” 孙牧野道:“我打你做什么?” 童子道:“你们檀州都归我们了,你不怪我吗?” 孙牧野问:“当真?” 童子道:“你还不知道?我们村昨晚就知道了,大焉把檀州让给我们了,仗也不用打了。” 孙牧野悬在壁上不知是气还是累,童子道:“我先走了。后会有期。”说完果真脑袋一缩,不见人影。 孙牧野又探手去抓一块石头,一抓发现还是松的,收回手,正闷闷地生气,忽然一条绳索垂到了他头顶,他抬头一看,那童子又伸出头来,咯咯笑道:“我是逗你的,你上来吧。” 孙牧野将信将疑看那绳索,童子道:“你放心,这头在树上绑得牢牢的。” 孙牧野伸手扯了扯,果然结实,当即抓住绳索,往上攀缘,还剩一丈高时,那童子忽然又叫:“且慢!” 孙牧野停下来看他。童子右手往孙牧野身边一指,道:“那里有株鹿衔草,你帮我摘来。” 孙牧野转头看,身边五步远有一株青翠的小草,他紧握绳索,双足点壁,两个起落,到了边上摘了草,童子在上面拍手赞道:“好身手!” 孙牧野再往上登了七八步,终于上了壁顶平坝,他把那株草递给童子,道:“谢了。” 那童子颈上戴了一只银项圈,身穿琵琶襟、盘花扣的无袖短衣,裤脚绣了一圈“喜鹊闹梅”的宽滚边,赤足套着一对铜铃,身后背着一个小竹篓,正是荆地土巫族的孩童打扮,童子问:“你是焉兵吗?” 孙牧野道:“是。” 童子道:“我不是兵,你们打仗和我没有关系。” 孙牧野道:“嗯。” 童子又问:“你叫什么名字?” 孙牧野道:“孙牧野。” 童子道:“我叫杨罚。” 孙牧野道:“嗯。”帮他收了绳索放回背篓。 杨罚问:“你在下面做什么?” 孙牧野道:“找我哥哥。” 杨罚急道:“他还在下面?咱们下去找找。” 孙牧野道:“他死了。” 杨罚长长地“啊”了一声,露出同情之色,孙牧野转身便走,杨罚却追了上来,他跟不上孙牧野的步伐,落在后面两三步,道:“我们土巫人死后会变成阳雀跟在亲人身边,不知道汉人会不会。” 孙牧野自顾自地走。 杨罚忽然跳起来,指一棵大树道:“那儿真的有只阳雀!一定是你哥哥!” 孙牧野停下脚步看那棵树,树梢头果然立了一只花羽黄头的阳雀,正用尖喙梳理翅膀,他静静看了半晌,继续往前走。 杨罚道:“阳雀会常常来看你,你若过得开心,它就会叽叽咕咕叫。你看它一声不吭,可见你现在不开心。” 孙牧野到了营门口,转身问:“你还跟着我做什么?” 杨罚喃喃道:“我见你身手不错,想叫你再帮我采药草,那悬崖上最好的药草我采不到。” 孙牧野道:“我现在没空。” 杨罚追问:“那明天呢?” 牧野头也不回道:“明天也没空。” 杨罚还问:“后天呢?” 牧野再不理他,走进营门自去了,杨罚却在后面欢喜道:“那我后天来喊你!” 10 孙牧野回到牛棚蒙着被子睡了两天两夜,不吃也不喝,众人也不来过问,第三天早上,他听见门外有个脆生生的童子声音在问:“烦问老丈,孙牧野住在哪里?”有老军士道:“你这个荆童子,又来焉境采药,当心我把你抓起来!”童子道:“老丈休恼,改日我打酒来给你吃。他们要打仗,我们却要和气。”老军士呵呵一笑,指牛棚道:“他住那里。” 铜铃声叮叮当当由远及近,杨罚敲门道:“孙牧野,我是杨罚。” 孙牧野不理。 杨罚又敲门道:“孙牧野,你开门。” 孙牧野还是不理。 铜铃声又响起,这回是由近而远,孙牧野只道他走了,谁知不一会儿又响了过来。原来杨罚找了一条木凳,踩着爬上棚顶,掀开茅草,看见孙牧野躺在席上,他喊:“孙牧野,不要睡了,和我上山采药去。” 见孙牧野没有反应,杨罚索性从顶棚跳下来,掀孙牧野的被子,道:“孙牧野,你打起精神来!”又拉孙牧野的手,道,“你看那阳雀就在窗外看你,你不要这样!”棚外果然有阳雀在鸣叫。 杨罚道:“我阿爸阿姊也变成阳雀了,我每天在山上采药,他们时常来看我,我唱山歌,他们也跟着唱。我若像你这样,每天只是躺着睡觉,我阿爸阿姊看不到我,会怎么想?”他抓住孙牧野的手用力拖,高声道,“你起来!” 孙牧野没好气,忽地抽回手,杨罚正在使力,手中一空,不由得倒退两步,仰跌下去,“咚”一声响,头磕在了地上。 孙牧野连忙翻身起来看他,杨罚“哇”的一声哭了出来。孙牧野扳过他的头看,后脑勺已撞出一个大红包,又擦破了皮,便道:“我带你去擦些药。” 杨罚恼孙牧野,一扭身挣脱他,道:“我自己有药!”他一边嘤嘤地哭,一边从背篓里拿出一把草,嚼碎了往自己脑袋上抹,两行眼泪在圆圆的脸上不住地流。 孙牧野心中内疚不已,便道:“我帮你去采药。” 杨罚瞬间破涕为笑,跳起来牵住孙牧野的手道:“走吧!” 从此杨罚常常来找孙牧野,他虽是荆国人,因为是孩童,又活泼可爱,所以卒子们并不干涉他。孙牧野得空时,便陪他去附近山中采药,不得空时,杨罚便留在营寨,看他耕种练武。 转眼到了秋收季节,青山化成金色,孙牧野在麦田里与众军士收割小麦,他左手拢住一把麦秆,右手持镰刀一束一束割,割完捆紧了,垒成一堆堆的麦垛。下午时,杨罚顺着田埂跑来,叫道:“孙牧野!” 孙牧野直起腰来看他。杨罚背了一篓草药,手里还提着一只小竹篮,里面装满了野山菌,道:“我阿妈今天做菌菇炖牛腩,叫你去吃饭。” 孙牧野道:“我不吃。” 杨罚问:“为什么?” 孙牧野道:“我是焉人。” 杨罚大吃一惊,疑惑地看他,问:“焉人可以不吃饭?” 孙牧野又气又笑,道:“你是荆人,我是焉人,不能去你家吃饭。” 杨罚道:“那你为何要和我说话,和我玩耍?这些都行,为何吃饭不行?” 孙牧野闭了嘴。 杨罚指着山下的芭蕉溪,道:“这里的水,我们也喝,你们也喝,一溪水喝得,一桌饭吃不得?” 孙牧野讲不出话来。 杨罚道:“走吧!阿妈煮上你的饭了,你若不去,我们明天要吃剩饭。”挽了孙牧野的手,使劲把他拖了去。 杨罚家在芭蕉溪畔的露回村,与火石堡相隔不远,俯仰互见。他家只有简朴的三间木屋,用矮木拦了一个干干净净的院子,母亲早站在门口,抱着妹妹等他们到来。杨罚父亲与姐姐已离世,只剩母亲和一岁的妹妹豆蔻在家。杨母每日喂猪、养蚕,又种了两亩薄田,杨罚则上山采药草,每逢五日一赶场,杨母便将药草背去乡里,卖给药材商。 杨母穿着土巫族的深蓝左襟大褂,头发也不似汉人女子挽高髻,只顺齐盘在脑后,包着厚厚的青布帕。孙牧野见了杨母,也照汉俗口称“杨夫人”,行拜礼,杨母慌忙来搀起,笑道:“阿毛说他结交了一位大焉朋友,每日伴他山中采药,我早想跟你道声谢,阿毛有伴,做母亲的也放心了。” 杨罚将小竹篮举给杨母,说:“阿妈,我们饿了。”杨母把豆蔻给杨罚抱,接了竹篮去厨下,满院早已是牛肉香气。 不多时,听见杨母在厨下叫:“阿毛,摆桌子!”杨罚又把豆蔻递给孙牧野,自己跑回堂屋搬出一张小桌子放在院中,再拿了几条小木凳出来,杨母端出一大盆菌菇牛腩放在桌上,四人在院中就着夜色清风、犬吠溪声,吃了一餐热腾腾的饭。杨母把最肥的牛肉夹给孙牧野,道:“以后只管来这里吃饭,把这里当作自己的家。” 孙牧野埋着头道:“好。” 从此孙牧野果真常去杨罚家吃饭。杨罚从前只在路边、山脚捡些常见的药草,有了孙牧野做伴,便往密林深处、悬崖边上去,倒发现了许多奇花异草。深山往往有猛兽,他们见过幼熊,也遭遇过独狼,这又迫使孙牧野习武更勤,日益精进。 杨罚起初对习武没有兴趣,只在一旁看。秋天时,孙牧野练习五十步之外射银杏,杨罚看得无聊,伴着弓弦声,在一地金黄的杏叶上睡着了,醒来见他还在一遍遍地拉弓;越过明年夏天,孙牧野在百步之外射得中银杏叶,杨罚指哪片,他便射哪片;再过一年,孙牧野在林中射飞鸟野鸡,无一不中,杨罚终于崇拜不已,便缠着孙牧野教他,于是孙牧野先教了他半年的拳脚,又慢慢教些棍法射术,杨罚的习武天赋虽不及孙牧野,身体却也日渐茁壮了。 11 寒暑相推,转眼孙牧野十五岁、杨罚十一岁了。是日,两人正在田垄间埋戎菽豆种子,有个卒子站在坎上叫道:“孙牧野,有人捎来家信!” 孙牧野半信半疑抬起头来,问:“我的?” 卒子扬手示道:“不是怎的?” 孙牧野跑去接了信,一边往回走,一边拆开看,信上只寥寥数字,却一个也不认得,他问杨罚:“你认得这些字吗?” 杨罚道:“我又不识字!先放着,咱们回家找人看看。”孙牧野便把信揣进了怀里。 晚饭时分,两人回到露回村,杨母正在院坝里晾他两人的衣裳,三岁的豆蔻在给一群小鸡喂食,杨罚挥着信跑过去道:“阿妈,孙牧野收到一封家信,我们都不认得字。” 杨母慌忙把手在围腰上擦了擦,接过信,先责怪道:“我叫你们两个去跟村口周先生念些书,你们总不去!”又道,“我拿去问问他。你们看着幺妹。去灶上把蒸子抬下来,再舀两瓢水在锅里。”说完匆匆去了。 孙牧野去了厨房,杨罚把盆中剩下的衣裳都晾上了,然后两个人在院中逗豆蔻玩耍,杨罚摇头晃脑地教豆蔻唱:“萤火虫高高,下来背你家幺幺;萤火虫矮矮,下来哄你家妹仔。”豆蔻伏在哥哥的膝盖上咯咯地笑,眼睛弯成了月牙。 一直等锅里的水烧开五回,杨母才沿着田埂走回来。孙牧野原本坐着,见她回来,便站起身,杨母却不看他,只问:“你们想吃什么菜?我去做。” 杨罚道:“有什么吃什么。” 杨母道:“那就吃鸡。”说完去鸡笼捉了一只公鸡,拎到厨后去了。 杨罚双手托腮,嘟嘴道:“现在才杀鸡,不知几时才能吃上饭。” 孙牧野坐了半晌,心觉不对,也去了厨房,杨母正蹲着烫鸡去毛,孙牧野站在门口挡住了光亮,她知道是孙牧野来了,也不看他,也不说话。孙牧野静静站了一会儿,见她忙碌不停,几次想开口,又忍住了,转身回到院中。 天黑透了,孙牧野和杨罚摆好桌凳,点亮油灯,等了许久,一只蒸鸡才做好端上桌来,杨母盛了一碗饭,杨罚伸手来接,杨母道:“先给孙牧野。”杨罚转手给孙牧野,孙牧野接了。 杨罚早饿得饥肠辘辘,端碗便吃,杨母也端起碗,又叫和小鸡玩耍的豆蔻:“幺妹,过来吃饭了!”豆蔻便摇摇摆摆地跑过来。 杨母看孙牧野坐着不动,道:“孙牧野,吃饭。”又夹了一只鸡腿放在他碗里。 孙牧野问:“杨夫人,我家信上写了些什么?” 杨罚叫道:“我忘了这回事!阿妈,是谁来的信?” 杨母停了一阵,道:“是孙牧野表舅来信,去年写的,在路上走了一年。” 孙牧野紧问:“写了什么事?” 杨母轻叹了一口气,低下头去。杨罚察觉出气氛不对,看看母亲,又看看孙牧野,饭也不吃了。 孙牧野道:“杨夫人爽快告诉我,不打紧。” 杨母便低声道:“去年正月,你母亲去世了。” 孙牧野坐着一动不动,入夜的山风从四面扑来,桌上的油灯被吹灭了,一只阳雀飞来,停在屋檐上, “咕咕、咕咕”不住地叫。 孙牧野问:“怎么死的?” 杨母道:“她患了水痢,还要半夜帮主人家院子扫雪,不小心栽下去,就再没醒过来。” 孙牧野垂下了头。 杨罚轻轻道:“孙牧野。” 孙牧野沉默。 杨罚又道:“孙牧野,你吃饭。” 孙牧野拿起碗筷,道:“吃。”双手却抖动不止,饭菜全洒了出来。泪化成血,不从眼中流,却从口中涌,他忙把碗筷按回桌子,伏在桌沿咳,咳出一地鲜红。杨母自己历经丧夫、丧女之痛,见此情形,也是凄然,她走过来,把孙牧野揽在怀中,道:“好孩子,你想哭就哭,不要忍着。”孙牧野不哭,只是如同被人扼住咽喉般急切地咳喘、干呕,杨母却哭道:“人生在世,谁不曾经历生离死别之痛?再难熬的苦,咬咬牙也撑得过去。好孩子,今后我就做你阿妈,替你阿妈照顾你。你哭出来吧!哭得出来,阿妈才放心。” 杨罚也走过来,一个劲拍他的背,道:“孙牧野,别难过,我阿妈以后也是你阿妈了。” 第八章 虎蛮子 第八章 虎蛮子 1 横担山的冬季极少下雪,只是累月连日地落冰粒子,泥道结了冻,远看泛着灰蒙蒙的光,近看却不分明,要待人踩上去摔了跤,才知道冰封了山。腊月中旬一个凌晨,孙牧野和四个卒子一道去巡边,要把火石堡负责的八十里边界线从头到尾巡视一遍,若有哪处边界碑被移动了,便要搬回去,若发现可疑的人迹,也要抓住盘问一番。谁知一口气走出四十多里,休说人,连虫鸟也没遇着半只。四个卒子在前面说话,罗天亮道:“过年的探亲假批下来了,火石堡有两个名额,也不知谁回得去。” 霍老九道:“熊校尉七八年没回去了,只怕今年要回去。” 鹿三道:“我想回去,我儿子过年要娶媳妇。” 罗天亮道:“你儿子娶媳妇,又不是你娶,回去做什么?” 曲四道:“鹿三老婆死几年了,儿子娶个女人回来,他也想掺一脚。” 鹿三道:“我回去才算家。不然儿子带人回来,堂上没有娘拜,也没有爹拜。” 罗天亮笑道:“拜完堂呢?媳妇去儿子的房,还是去公公的房?” 曲四道:“上半夜去儿子房,下半夜去……” 霍老九道:“你们两个留点口德!” 罗天亮嘿嘿笑,把落在后面的孙牧野看了一看,问:“孙牧野,你回不回去?” 孙牧野不说话,曲四道:“他没有家,想回去也没处回。” 罗天亮道:“他可以去朝天堡沟里寻他哥哥。” 曲四道:“他哥哥找到也是一堆白骨头了,他和骨头过年不成?” 罗天亮道:“寻到骨头也比寻不到好,是不是,孙牧野?” 孙牧野把木杖重重插在泥里支撑走路,不发一言,霍老九见他脸色不对,便停下来等他,道:“孙牧野,快些走,去了还要返回来,怕天黑了。” 走完八十里路,并未发觉异常,只是南荆地界的一棵大树被冰压断,倒到大焉地界来,几个人把树拖了过来,罗天亮道:“赚一片叶子算一片叶子!” 再往回走了二十多里,天已放暗,几个人坐在一处吃炒米,咂草上的冰解渴,曲四叹气道:“此刻若有一锅冒着热气的猪肉汤喝,饿十日也甘心。” 罗天亮若有所思地抬肘子碰了碰他,往对面坡上指了一指,曲四顺着看去,只见坡顶孤零零一户农家,烟囱正在向外飘白烟,曲四跳起来道:“走,去那家讨碗热饭吃。” 罗天亮和霍老九也拍手道:“去去去。” 鹿三犹豫道:“吃百姓,是犯军法的。” 罗天亮道:“不白吃他们的,我们给钱。”拉着鹿三也去了。四个人走出十多步,鹿三回头道:“孙牧野,你不来?”孙牧野把最后一把炒米放进嘴里,慢慢跟上了。 到了农户小院门口,罗天亮先大叫:“有人没有?” 一个六岁多的童子冒头看了一眼,躲了回去,一个三十出头的农夫闻声出来,把五个人看了一看,弯腰作揖道:“兵家,有什么事?” 罗天亮道:“我们几个巡边一天,滴米未进,来乡亲家讨一点吃的。” 农夫忙道:“厨下正在煮伙食,兵家若不嫌弃,和我们一同吃。” 霍老九去厨下看了一回,出来道:“是一锅灰菜,剁细了和米煮的。” 罗天亮道:“乡亲,有没有见肉的菜?” 农夫道:“这却没有,我们也是贫苦农家,一年到头也闻不到肉味。” 曲四指着鸡栏里的独鸡道:“那里不是肉?味道涨鼻子了还说闻不到!” 童子躲在门后道:“那是留着过年吃的。” 罗天亮道:“今日提前把年过了吧——哪天有肉吃,哪天就是过年!” 农夫道:“合家只养了这一只鸡。” 罗天亮道:“一只就够了,多了吃不完。” 农夫把五大三粗的几个人看来看去,懦懦说不出话,曲四道:“是你去捉,还是我去捉?”说着便向鸡栏去,童子从屋里奔出来,挡在鸡栏前,道:“不能给你们吃!” 曲四道:“不让吃它,我就吃你,行不行?”说完来拖人,农夫女人从厨下奔出来,道:“不准动我孩儿!” 曲四抱起童子往那女人怀里一搡,道:“你趁早抱他走,免得我大意伤到了!”那女人接住儿子,向曲四啐道:“你们是官兵,还是土匪?” 曲四大怒,伸掌便要打那女人,道:“我是兵,也是匪,怎的?” 霍老九忙上前把两人拉开,农夫也来拉女人,道:“莫闹事。” 罗天亮向农夫道:“我们不白吃你们的,给钱,成吧?” 女人道:“给钱也不依!” 曲四道:“不依我砸烂你的家!信不信!” 农夫推女人道:“你去厨下!谁叫你出来的!” 女人愤愤看自己丈夫,霍老九道:“乡亲,眼看要过年了,何必闹不痛快?我们今日走了八十多里路,是为你们看守门户,稍后还要走六十里回去,实在饿得不行,我们给钱,买你一只鸡吃,你再另买一只过年,并不会亏你。” 农夫还没吭声,曲四便一手提横刀,一手去捉鸡,道:“啰唆什么,早些吃了好赶路。”罗天亮也按刀道:“要不要我帮忙?” 农夫无奈,道:“我来宰鸡,你们屋里坐。”那女人在厨下听见,一下子哭出了声。几个卒子一同去屋里烤火,霍老九招呼道:“孙牧野,快进来。” 孙牧野自始至终倚着院门没有进去,冷眼看了一场争执,几个人进了屋,他反倒出了院子,在看门树下捡一个木墩坐了。农家夫妇宰鸡蒸熟,端上桌去,那农夫出来叫他:“这个小兵家,进来吃饭了。”孙牧野偏了偏头,并不回应。农夫返回屋中,给四个卒子添饭倒水,童子在檐下眼巴巴地瞧,鹿三撕了一条肉问:“你吃不吃?”童子伸手要接,农夫却生怕自家人吃了留口实,一会儿要少给几文钱,忙喝命:“滚出去!”童子畏畏缩缩出去了。 罗天亮几个眨眼把一只鸡吃得只剩一桌碎骨,抹抹嘴起了身,道:“天黑了,怕要走夜路。” 霍老九一边掏怀一边道:“莫白吃人家的,把钱凑出来。”说完掏出四文钱,放在桌上,罗天亮把铜钱一瞟,拿起来递给农夫道:“给你钱。”农夫合掌接过四个铜板,见他们再没有拿钱的意思,忙道:“这几个钱却不够。” 曲四道:“那你还要多少?” 农夫道:“这鸡是论斤买的,十文一斤。” 曲四问:“你的鸡有多少斤?” 农夫道:“少说也有四斤。” 曲四道:“这鸡瘦,肉总共没几两,最多只有三斤。” 农夫道:“三斤……三斤也罢,也要三十文。” 罗天亮向曲四道:“你给他。”说完向屋外去。曲四道:“我没钱!”他把衣襟一扯,空荡荡地敞开展示,“出来巡边,我带钱做什么?” 罗天亮道:“是了,我们是来巡边,不是来逛街,带钱也没处使,所以空手出来的。” 农夫攥着四文钱,梗着脖子涨红脸道:“说了要给钱的!” 罗天亮道:“明明给了,不然你手里是什么?” 农夫大怒,把钱一抛,扯住罗天亮的衣领道:“不给钱,你们休想走!” 罗天亮的脸色转青,曲四连忙过来挡开农夫,道:“要不你去问问外面那个,他有没有带钱来。” 霍老九先出了屋,罗天亮也出了,曲四拉着农夫最后出来,暗暗顶他的背,示意他向孙牧野去,农夫又走到孙牧野面前道:“你……他们叫问你要钱。” 孙牧野道:“我没钱。” 农夫急道:“你们如何一个推一个,我问谁要钱去!” 孙牧野道:“我当真没有钱。我是充军的犯人,没有军饷拿。” 曲四道:“你昨日不是卖山货卖了十五文吗?” 孙牧野道:“给我阿妈了。” 罗天亮问:“阿妈?你哪个阿妈?” 孙牧野闭了嘴。 曲四道:“你娘染水痢死在了湘州,哪里又钻出一个妈来?别人是不知道爹是谁,你怎么是不知道妈是谁?” 孙牧野猛地拔出木杖往山路上去,罗天亮在后面问:“你个反贼,是不是认了南荆女人当妈?” 孙牧野没有回头,罗天亮和曲四追上来道:“大焉和南荆有不共戴天之仇,你居然去给南荆人当儿子?你爹反叛,你也反叛?” 农夫急得没有法子,跳脚道:“你们是大焉军人,不是山中土匪,如何这样欺负良家人!” 罗天亮回头道:“如今山中没有土匪了,谁的功劳?我们的!我们剿匪守关,巡边打仗,十年不回一趟家,为的不是你们?吃你一只鸡,你叫什么叫?” 农夫道:“我家省两个月的口粮才换来一只鸡,是给孩儿过年吃,一年只一回!你们如何……”他顺手拉住霍老九,霍老九道:“我是给过钱的!”说完把袖子、襟子拉开给农夫看,“我总共只有四文,全给你了!” 农夫又追上去拉罗天亮,道:“给钱!”罗天亮转身把刀鞘一挥,道:“给过钱了,再闹莫怪我不客气!”农夫的头挨了一鞘,摔在地上,农夫女人从院中奔出来,一边厮打罗天亮,一边骂抱头不起的丈夫:“我说不让这群狗日的进门,你个软脓汉偏不听!从来兵匪是一家,这个来了在我们头上拉屎,那个来了在我们头上拉尿,农人命贱,谁都要来剐肉喝血!”曲四抓住女人的发髻一扯,把她也摔在一处,女人坐在地上哭天抢地,农夫缩在她身边叹息,卒子们却去远了。 天黑尽了,五个人翻上山脊,五支火把连成一线,在晚雾漫流的天山之间照出一条路来。两边都是陡峭的坡,只一条尺余宽的小径供人行走,谁都不说话了,生怕一不留神滚下坡去,被嶙石划破身子。孙牧野起先走在最前头,十里之后,落在了最后头,离四人有二十多步,可他总觉得自己不是最后一个,似乎还有人走在他后面,而每次回头看时,又只见依稀的灌木影子和昏沉的夜。从山脊走回山腰,八十里路巡完,离天明也不久了,营门就在眼前,孙牧野发觉身后那人已不想掩盖行踪了,嗒嗒的脚步声越来越重,他忽地转身,拿火把照去,见一个小小的身影只在两丈开外,被孙牧野一吓,定在当地,不敢动弹。 孙牧野认出是那户农人的儿子,遂问:“你一直跟着我们?” 童子道:“是。” 那四人也看见了,转回来问:“你跟着我们做什么?” 童子怯声道:“你们没给钱。” 罗天亮和曲四面面相觑,道:“就为了一只鸡钱,你跟了我们六十里路?” 童子道:“阿爸阿妈这两个月一顿只吃半碗饭,才省下米换来一只鸡。” 曲四道:“我们给过钱了。” 童子道:“没给够。” 曲四道:“我们也没钱了。” 罗天亮想了想,从怀中掏出一文铜钱,交给童子,笑道:“这下够了。”那童子年幼,只知道他们没给够钱,却不知道是多少,见罗天亮笑嘻嘻地给钱,便伸手去接,忽然一只手拦过来,把罗天亮的手挡开了。 罗天亮抬眼见是孙牧野,便问:“你做什么?” 孙牧野道:“欠多少还多少。” 罗天亮道:“我只有一文钱。” 孙牧野道:“到营地了,你回去拿。” 罗天亮把笑容收了,问:“孙牧野,关你什么事?” 孙牧野道:“你把钱还了,就不关我的事。” 罗天亮道:“我若不还呢?” 孙牧野蓦然伸手,扯过罗天亮的衣襟便开始搜,罗天亮猝不及防,让他探到了怀中的钱袋,一挣道:“你干什么!”挥拳向孙牧野打去,孙牧野不躲,生生吃了一拳,却把罗天亮拽着摔到地上,钱袋掉了出来。曲四见罗天亮吃亏,忙过来揪住孙牧野道:“你疯了不成!”一拳砸在他的后脑上,孙牧野伏在泥地中,不还手也不还口,只爬去夺那钱袋,罗天亮抢先捡在手里,孙牧野抓住他的手臂用力反撅,竟是要折断手臂的招数,罗天亮痛得钱袋握不住,掉在地上,骂道:“这小子竟要弄死我!”一脚踹在孙牧野的肋上,孙牧野浑然不顾,把钱袋抢在手里,向那童子抛去,道:“跑!” 童子接了钱袋,摇摇摆摆转身跑去,孙牧野又叫:“小心些!”罗天亮慌忙去追,被孙牧野一腿扫在地上,他反过来扯住孙牧野打,孙牧野滚地闪开,捡起木杖向罗天亮攻,把木尖当枪尖,在他面上左右点戳,罗天亮坐在地上不好躲避,待要起身时,被孙牧野一棍扫中膝盖,又摔在地上,曲四慌忙从后面箍住孙牧野,道:“好小贼!你是下死手了!”孙牧野反棍来打曲四,罗天亮趁空起了身,给了孙牧野的小腹一脚,向霍老九和鹿三道:“你们就站着看?” 霍老九动也不动,鹿三作势向前动了一步,还是站住了。 孙牧野被曲四从身后抱住,罗天亮追过来,抢下木杖,向孙牧野噼里啪啦打去,孙牧野还不满十六岁,力气不足以挣脱曲四的约束,挨了几棍后,好不容易挣出右手来,挥肘反向重击曲四的喉结,曲四顿觉喉头生了火,大叫一声放开了,孙牧野再迎向罗天亮夺杖,三五回合后,赤手把杖抢了回来,把罗天亮逼得连退几步,曲四一时无法参战,嘶声道:“霍老九,你帮不帮忙!” 霍老九道:“你们停手吧,惊动了熊校尉,都没好果子吃。” 曲四又叫:“鹿三!” 鹿三嗫嚅一声,不知说的什么。罗天亮的手按在刀鞘上,被杖风压迫得抽不出刀来,叫道:“鹿三!你想不想回家看你儿子成亲?” 鹿三仿佛说了一声“想”,罗天亮道:“来帮我制伏这小子,我叫熊校尉放你一个月的假!”他总算抽出刀来,向孙牧野划劈两下,逼他撤后两步,孙牧野以杖防御,绕了一个圈子,瞧出罗天亮步伐的破绽,从侧面破开刀光的围护,一棍刺在他的肩上,罗天亮乱了两招,又向鹿三道:“我和熊校尉的交情你明不明白?他待我如亲儿子一般!我和他说,他必依我!”曲四缓了几口气,也拔刀来助罗天亮,孙牧野前后受敌,攻势顿减,鹿三咬了咬牙,道:“你说话算数!”罗天亮道:“算数!”于是鹿三一跺脚,也掺和进来,与其说是打,倒不如说是拖,他把孙牧野的棍尖抱住不放手,道:“莫打了,莫打了。”孙牧野抽棍抽不回来,又以空拳和罗天亮、曲四对打,两边起初还有些武功路数,到后来越打越乱,在泥地上滚来滚去,和泼皮无赖打架无异了。 孙牧野知道自己敌不过三人,便抱着伤一个抵一个的打算,只盯准了罗天亮,拳拳直击他的脸,不顾自己也被曲四打、被鹿三拖,他一手扳罗天亮的双肩,一手重打他的肚子,将他击倒在地,翻身骑上去用力揍,任那两人如何踢打,都不肯放手。曲四见罗天亮鼻血四溅,急得发了狠,双手举起刀鞘朝孙牧野脑后劈来,孙牧野打得正起劲,忽然听见一个声音在尖叫:“孙牧野!” 孙牧野来不及回应,后脑便被重重一击,刹那间头晕目眩,天和地一起翻了,闭眼之前,孙牧野朝出声的方向看去,看见杨罚焦急地向他跑来,他却什么话也说不出,口里一阵血腥味上涌,昏在了地上。罗天亮从孙牧野的拳头下逃出来,不解气地捡起木棍还要打,杨罚跑过来,趴在孙牧野的身上护住,叫道:“不要打了!不要打了!” 打斗声终于惊动了营中兵卒,众人纷纷出寨看究竟,只见罗天亮和曲四在围打杨罚,杨罚的身下倒着孙牧野,众人连忙过来把几人拖开,罗天亮和曲四骂骂咧咧回寨中去了。 杨罚把孙牧野背回牛棚,放在席上,擦净了血迹,一边摇一边唤:“孙牧野,你醒醒。”等了小半个时辰,孙牧野恍恍惚惚睁开眼睛,杨罚才算松了一口气。 孙牧野问:“你来做什么?” 杨罚道:“阿妈煮了鸡汤给你喝,可是,刚才罐子摔碎了。” 孙牧野道:“没有事,我们明日再去捉野鸡来煮。你回去。” 杨罚道:“我就在这里陪你。” 孙牧野知道一场斗殴过后,熊校尉必来寻衅问罪,他怕连累杨罚,道:“你回去,不要在这里。” 杨罚急道:“你受伤了,我要照看你!” 孙牧野强撑着起身,道:“我自己能照看自己!你回去!”说着就把杨罚往外推。他虽然虚弱,气力却还比杨罚大,又有一股不由分说的气势,生生把杨罚推出了门。 杨罚站在门外,忧心地看孙牧野,道:“孙牧野,我要是走了,你想喝水都没人给你倒。” 孙牧野也看他,见他的表情满是恐惧与哀伤,不似往日那个无忧无虑的孩童,他觉得是自己的过错,于是伸出食指,在杨罚圆乎乎的脸颊上轻轻一划,道:“你瞧,我好好的,并没有事,你放心回去睡。”两个人对视,再不言语,孙牧野横下心,伸手关上了门,然后倚着门板往下滑,半躺在地上。门外没有铜铃声,他知道杨罚还没走,浑身酸痛也不敢出一声。 许久,只听杨罚在门外道:“我明日再来看你。” 孙牧野道:“过几日再来。” 杨罚道:“说好了,我明早就来。”说完铜铃声乱响一片,渐渐远去,孙牧野半是痛半是累,颓然倒在地上,睡着了。 2 丑时过半,罗天亮在梦中觉得有东西触到了脊背,只是睡得深,也未清醒;不多时,他觉得那东西在顺着脊背爬动,又凉又滑,头脑一激,醒过来,伸手往背上一抓,抓住一条活物,举到眼前借月光一看,竟是条菜花蛇,他吓得大叫一声,将那蛇丢了出去。他惊魂未定,翻身起来又看地上,只见四五条小蛇满地游走,还有两条刚爬上床沿,在夜半尤显诡异,罗天亮浑身发麻,慌忙起身从窗户跳了出去,刚落地,眼前猛地一黑,一个布袋罩住了他的头,接着,后脑勺被一记棍棒打中了,那力气并不大,只是他既未睡醒,又受了惊吓,于是闷哼一声,昏了过去。有个瞬间他似乎听见有铜铃在遥远地响,可很快便不省人事了。 3 不知睡了多久,孙牧野在梦中听见有粗重的脚步声跑过来踢门:“孙牧野,出来集合!”他的背正靠在门上,被撞得背伤撕裂一般,痛醒过来,扶着门起身,走到院中。此刻黎明未明,火石堡的卒子全到齐了,都看着孙牧野不吭声。 熊校尉背着手,冷眼看孙牧野走进队列,道:“昨晚军营有人斗殴,把罗天亮打昏了,是谁?” 孙牧野走出了队列。 熊校尉又道:“昨日还有人,去村民家吃了一只鸡不给钱,还把人给打了,是谁?” 无人出列。 熊校尉斜眼看孙牧野,问:“孙牧野,莫非也是你?” 孙牧野道:“不是。” 熊校尉疾步走到孙牧野面前,热辣的鼻息喷到他的脸上,道:“不是你是谁?” 孙牧野不答,只听一个声音道:“就是他!” 曲四扶着昏昏然的罗天亮出现了,指着孙牧野道:“就是他闯进村民家,拿刀逼着村民杀鸡给他吃,吃完又不给钱!” 熊校尉再问孙牧野:“是不是真的?” 孙牧野道:“你自去村民家问问是谁!” 曲四道:“同去巡边的人都可以作证!” 熊校尉再问:“还有谁去巡边了?” 曲四道:“霍老九和鹿三。” 熊校尉道:“站出来!” 霍老九和鹿三站了出来,熊校尉问:“孙牧野是不是吃了村民的鸡?” 两个人都不吭声,熊校尉道:“鹿三,你先说!” 鹿三看罗天亮,罗天亮也森森地看他,鹿三的嘴唇动了两动,吐出一个字:“是。” 熊校尉又问:“霍老九,是不是孙牧野?” 霍老九沉默半晌,道:“我也吃了些鸡肉,那份钱我已出了,别的一概不知道。” 熊校尉道:“孙牧野,五个人出去,三个人证明是你,你怎么说?” 孙牧野怒声道:“你去那家农户问一问,到底是谁吃的!” 罗天亮叫道:“就是你,别想赖了!你闯进农户家,挥着刀子要他们宰鸡给你吃,吃完就走,我们说要报告校尉,你倒从背后偷袭我们,要灭我们的口!”他把头上的肿包示给熊校尉看,“打完了还不算,还放毒蛇咬我!头上这一棒,是要命的重手!” 孙牧野道:“我若要你的命,你此刻绝不能站着讲话!” 熊校尉喝道:“你要谁的命!”说完一鞭抽过去,孙牧野扬手拽住了鞭梢,熊校尉想抽回鞭子,孙牧野却紧紧拽着,纹丝不动,熊校尉的几个亲信赶上前,把鞭子向孙牧野抽,齐声喝道:“放手!”孙牧野的脸上霎时起了两三道红印,依旧不松手。 队列中起了哄,许多卒子心中明白,白吃农家鸡不像孙牧野的为人,倒是像罗天亮和曲四的为人,知道他是被人诬陷,皆抱不平道:“他还是孩子,不要以多欺少!”上前分开了围攻的人,又劝孙牧野:“松开!赌气对你没好处!”两个人把孙牧野的手掰开了。 熊校尉看了孙牧野半晌,问:“军营主簿呢?” 便有个卒子走出队列。 熊校尉问:“军营斗殴,打伤战友,该如何处罚?” 主簿道:“杖一百。” 熊校尉再问:“私闯民宅,夺人财物,又该如何处罚?” 主簿道:“流放。” 熊校尉:“好,先杖一百!” 立即有卒子拿了绳索来,绑住孙牧野的双手,要他跪下,孙牧野道:“我来这里三年,一切罪过都是因为不下跪,现在若跪,以前的罪白受了!你们只管打!” 熊校尉喝道:“打!” 行刑卒子再不言语,举起两根拳头粗的军棍,朝孙牧野的背打了下去。他昨夜的伤口还在流血,又遭到重击,背上像起了火,热辣辣的痛楚在身体里横冲直撞,他咬住牙一声不吭,忽然被一杖打得踉跄扑地,又拼力站了起来。五十杖过后,孙牧野衣衫裂开,血肉模糊,行刑卒子于心不忍,下手渐渐放轻,熊校尉见状,斥责道:“手上没力气的走开,我来!”走过来夺了军棍,抡得呼呼作响,打得孙牧野的背鲜血四溅。百杖过后,连那军棍也染成了红色。 整个营寨鸦雀无声,众卒子都明白,那一百军棍不是血肉之躯所能承受的,纵然是成年人,也早已昏厥倒地,孙牧野却还伫立原地,膝盖也不曾弯曲半分,汗水在他全身流成一片,和着血,浸染得衣裤湿淋淋的。 熊校尉也打得累了,他喘着粗气绕到孙牧野面前,孙牧野也直视他,一丝闪避的意思也没有,熊校尉愠怒道:“流放三千里也没让你的罪性收敛,那不妨再流远一些!”转头问,“主簿呢?” 主簿又走上前来。 熊校尉道:“修书两封:一封呈报上级,说孙牧野屡犯军规,依律再度流放;一封带去青杠堡,告诉他们,容得下孙牧野就容,容不下就再往别处踢!”又点了四名卒子,“即刻启程,押解孙牧野上路,回来后每人领差费一百文!” 天快亮了,朝霞在山头微露,一身重伤的孙牧野再次戴上枷锁,被四名卒子带出了营门。他在山腰俯瞰对面的山麓,芭蕉溪边,一座小小的村庄在稻田中安详而卧。杨罚家的厨房里透着火光,炊烟升起来了,孙牧野知道是阿妈在做早饭。杨罚此刻还在甜睡,不一会儿,阿妈就会去叫他起床,他在院里的小桌子上吃过荞麦面,就会背起竹篓,淌过芭蕉溪,爬上半山,来寻自己了。 孙牧野转头向押解卒子道:“劳烦诸位等我一等,我去溪对面和我朋友道个别。” 一个道:“快些赶路要紧,四百多里路,不知要走多久,耽误不起。” 又一个道:“孙牧野,你长点心吧,后面营寨里多少双眼睛盯着你?你如今还敢去荆国地界,现栽你一个叛国投敌的罪,一过溪就把你射死,谁管你冤不冤?” 孙牧野深深朝露回村看了一眼,转身走了。他不知道当杨罚来到火石堡,再怎么喊也听不见他回应,再怎么敲也等不到他开门时,会不会怪他不告而别。 4 危陀山青杠堡成了接收孙牧野的下家。青杠堡统领校尉的名字无人知晓,人人只叫他乌头把。他的左脸陷下一个铜钱大小的洞,显然是箭头射中的伤,一张脸的皱纹都向伤口处拉扯,倒把那一块绷紧了,生出的嫩红皮肉在焦黄脸上尤为刺眼,他的左眼仿佛罩了一层白雾,右眼却格外犀利,只用单眼把书信瞟了一瞟,再打量一番孙牧野,问:“他是孙崇义的儿子?” 押解卒子回:“是。” 乌头把再问:“云州念波城的孙崇义?” 卒子道:“全大焉只有那么一个孙崇义。” 乌头把不知不觉把羊皮信撕成了条,冷淡道:“熊承飞不要的破烂就往青杠堡丢。” 卒子道:“熊校尉说,青杠堡若不想要,再往别处扔就是了。” 乌头把将羊皮纸丢在地上踩了两踩,道:“先住下,看看再说。” 孙牧野便在堡中住了下来。青杠堡是比火石堡规模大两倍的前线重堡,有将士近四百人。危陀山左与荆国为邻,右与项国接壤,边境冲突不断,于是戍守为主,屯垦为次。孙牧野在此只半年,便实打实与荆兵、项兵干了几仗,其中项兵的剽悍又胜过荆兵。与荆兵对战,双方各占山头,互射半日的箭,便各自散了;与项兵对战,就是白刃红枪的面对面厮杀,往往要两三日,才各自收兵回营;有时两边逞血气之勇,僵持十天半月都不肯先退,伤亡过十,便惊动了两国朝廷,又各派使节,暂时修好,不出三五月,又要为半亩田、一丈土,重争个不休。 乌头把是土巫族人,脸色从来如当地天色一般阴郁,他孤僻少言,一天中的大多数时候,都是盘膝坐在高处,冷眼看卒子们的行动。开春播种时,他在田坎上从早看到晚,偷懒的他不骂,勤快的他也不奖;听说焉兵和敌兵起了冲突,他也过去看,既不鼓动,也不拦阻,若没来得及去,便要把参与的卒子叫来细问,冲突怎生开始、怎生结束,偶尔卒子们会提起孙牧野的弓箭准,之后耕种时,乌头把便会坐到孙牧野的田边来,不声不响看他赶牛犁田。 孙牧野在夏末长到十六岁,杀了生平中第一个人。是年,戎卒们把后山坡的荒地开垦了出来,孙牧野和二十个同伴溯界河而上,走了两里多,寻到一处水丰流急之处,准备开出一条水渠,引河水入渠,再造筒车运水浇田。次日,西项兵来界河边洗衣裳,两家先是隔着河各做各的,半晌后,那边看这边的水渠挖得又宽又深,便道:“这河说好了一家一半,你们开这条渠,把水分流一大半了。”焉兵道:“又没过河中线,我们在这边想做什么做什么。”项兵道:“水又不是只流你们那一边!”焉兵道:“那边的水要流过来,我们有什么办法!”两边斗了几句闲口,也不算大事,项兵洗完衣裳,自往山坡上去了。 又过了两日,焉兵们开渠开得热火朝天,孙牧野几个在河滩上造筒车,四十二个水筒打好了,正在搭建三丈高的龙骨,忽听河谷上游哗哗地响,一个问:“什么声音?”另一个疑心道:“莫不是山洪?”又一个道:“两个月没下雨了,哪里来的山洪?”正说着,一个跑到岩上望了望,叫道:“山洪来了!快上来!”卒子们急忙从河滩上撤离,有几个舍不得打了两天的竹筒,还想去捡,被众人拖住向坡上爬,只爬了四五步,便见山洪滔滔而来,河谷瞬间平涨三尺多,有两个正在河中洗脸,没来得及上岸,待要迈步时,水已湍急如奔马,两人手挽手,双足在河底粘着挪,不知谁踩中青苔石,脚下一滑,连累同伴一起跌倒,随浪翻滚而去,众卒连忙沿岸去追,追出半里,才在狭窄处伸出长杆,一个游过来捉住,被拖上了岸,另一个却在河心,只见一颗头时而浮时而沉,眨眼漂远了。 山洪来得快去得也快,不到半个时辰,河谷恢复平静,只是河滩上两三百个筒车零件都被水冲走了,孙牧野他们要重回山林伐好几日的木。领头开渠的老卒道:“这水发得怪异!长时间没下雨,怎么突然来了这一股?”另一个道:“往常山洪都是浑黄的,今日的水倒清亮。”老卒便点了两卒,道:“你们去上游看看。” 那两卒去了一个时辰回来,吵道:“是项贼在上面放水坝的水!”众卒闻言大怒,道:“项贼用心狠毒!” 原来往上游去十多里,西项在河边用沙袋拦出一个水坝,蓄了一顷多的水,是为旱期准备的,夜州多雨而少旱,这水坝也无多大用处,那项兵见焉兵在开渠分流,心中气不过,便把这一顷水开闸放了出去,河谷深窄,蓦然多出千万升水来,便形成洪流之势,给了焉兵好一顿惊吓。 次日,焉兵在下游七里处找到同伴的遗体,就在坡上埋了。项兵又来河边洗菜,笑嘻嘻问:“昨日发洪水,吓到你们没有?” 焉兵道:“我们知道是你们干的!” 项兵道:“水坝的闸口自己开的,不关我们的事。你们死了几个?” 焉兵道:“一条命,必要你们十条命来偿!” 一个项兵道:“才一个?” 焉兵都气得破口大骂,对岸却喜笑颜开。孙牧野正要随众人上山入林,忽然道:“我喝口水。”他放下斧子,转身下了河,走到河心,似有意似无意地,恰恰站在河道正中,说不清是大焉的地界还是西项的地界,他俯下身去双手舀水,身子倒确实过了中线,项兵立时起身叫道:“不许过来!” 孙牧野充耳不闻,只凑下头去喝水,喝了一捧,又去舀一捧,项兵又叫:“过了界,别怪我们射箭了!”可他们是来洗菜的,偏偏没带弓箭。见孙牧野不理,项兵又向焉兵领头的老兵道:“你管不管?不管我们就来撵人了!”那老兵明知故问:“他过线了吗?”众焉兵齐道:“他在大焉的地界喝水,你们西项倒管得宽!” 一个项兵发了怒,下水向孙牧野走来,道:“滚回去!焉贼子!”孙牧野喝完了水,就把手在水中撩来撩去,仿佛觉察不到敌兵的临近,项兵在孙牧野的三尺外站定,道:“大项的地盘,一寸也不许焉贼来沾惹,你回不回去?” 孙牧野抬眼冷冷地看他,那项兵道:“你看我做什么?”他抬脚一踢,把水浇上孙牧野的脸。孙牧野直身平视项兵,不闪避的目光无疑也是挑衅,那项兵再向前一步,道:“你到底回不回去?要我赶你是不是?” 孙牧野不说话,那项兵重重伸手来推,道:“回去!” 孙牧野早知道他会来攻,闪身向后退了半步,那项兵的力量落了空,向前俯冲一步,到了大焉的地界,只那一瞬,孙牧野出手了,他蓦地探到项兵的后领,把他扳弯了腰,再抬膝向他的心口狠顶,那项兵也抓住孙牧野一扯,两个同时倒在河中,翻来滚去互打互摔,搅起一丈高的浪,竟似河中腾起两条潜龙一般。两国的兵都惊了,西项兵大叫:“焉贼子动手了!”连忙赶来支援。大焉兵也叫:“哪个敢过来!”也冲下河来抵挡。两边霎时打成一团。孙牧野先从河中翻身起来,把那项兵的头往水里溺,那项兵气力过人,三挣两挣,反把孙牧野掀摔下来,扑过去压着孙牧野打,孙牧野以两指戳向他的双眼,左眼失了手,却从右眼狠狠插了进去,那项兵惨叫一声,摔在河中,孙牧野把他死死摁在水底,捡起一块河石,向他后脑勺一下一下地重打,仿佛把宿怨新愤、国仇家恨都发泄在了这西项人的身上。 项兵虽然没带兵器,面对有斧有锄的焉兵却毫不畏惧,斗了十多个回合,双方都挂了红彩,有老卒怕出大事,一面劝一面打,把两边分开了,只有孙牧野痛击河水的声音犹不停歇,项兵冲过来把他推开,再从水里捞出同伴,见他右眼糜烂,后脑裂开,死状极惨,项兵悲愤道:“你报上名来!这笔血债记下了!” 焉兵们齐道:“记在青杠堡的头上,要报仇随时来!” 孙牧野待众人说完,向那项兵道:“我叫孙牧野,别记岔。”他弯腰洗了洗沾血的手,上岸捡起斧头,道:“走。” 忽然一卒叫道:“乌头把来了!” 孙牧野扭头看去,乌头把不知何时出现在了岸边,正坐在一块大石上看他,那目光怪异得连孙牧野也心惊——他原本尖锐的右眼模糊了,原本白障的左眼却射出精光。 在卒子们开渠的两个月,两国照例在处理斗殴的后事。乌头把向上报了项兵过境、焉兵自卫的事件说明,大焉向西项转述,时逢西项王宫出了大乱,王后自焚、公主自杀、太子被废,朝廷已无心顾及一个边卒的生死,收了大焉百金赔款,就此了结一案。 两个月后,孙牧野随众人回到青杠堡,正值黄昏,他吃了晚饭倒头便睡,睡到半夜,听见有人敲门,问:“是谁?” 乌头把道:“我。” 孙牧野起身开了门,乌头把伛偻着身子,问:“你的枪呢?” 孙牧野反身指席边,乌头把道:“提出来。” 孙牧野提枪出了门,乌头把坐上石阶,盘起一条腿,道:“比画给我瞧瞧。” 不明就里的孙牧野依言动了枪,二十九路枪法舞完,乌头把仿佛看睡了似的,许久不开口,孙牧野也不吭气,半晌后,乌头把才缓缓道:“有一个好处,一个坏处:好处是底子打得坚实,坏处是枪法有几处破绽。” 孙牧野应了一声。 乌头把道:“有底子坚实的好处,已胜过了千百人。我见过许多人,耍枪舞棒,架子拉得花哨,乍看唬得住外行,内行人却看得出浮浅。枝头花开得好,一季就谢了,树底根扎得牢,活得过百年。” 孙牧野又应了。 乌头把起身走到孙牧野身边,道:“我今夜把你的破绽弥补上。待你耍熟了枪,我再教你刀。” 孙牧野问:“我要学刀?” 乌头把道:“刀枪弓弩鞭,样样都要学。将来上战场,生死关头,没有兵器供你挑,拿到什么是什么。你把长短软硬的兵器都学会了,从中悟出共通之道,将来一木一绳,都是你杀敌的利器。” 孙牧野肃然道:“是!” 乌头把走过来,从孙牧野手中拿过枪,道:“第一处破绽:你学的是一人敌,不是万人敌。战场上,敌人不只从前方来,还要从左右来,从后方来,从你想也想不到的地方来。左手在前虚持、右手在后实控,是对付前头的人,你要把左右手的控力都练出来,才能随时掉转枪头,迎挡后方侧边偷袭之敌。”说毕,自把长枪舞开了。孙牧野只见一条枪线十面散射,自己的枪在乌头把手中升华到另一层境界,终于对这成日病恹恹、懒洋洋的老兵生出敬意。乌头把舞完之后,把要诀都传授了,又旁观孙牧野练了一阵,道:“我先回去睡,你再练一个时辰。” 孙牧野道:“是。” 乌头把负手慢悠悠往回走,走了三步,回头狡黠一笑,问:“我走之后,你是不是也要偷摸回去睡?” 孙牧野道:“若我少练半刻,任校尉处罚。” 乌头把道:“我不罚,你若想睡,便去睡。”他自顾自地走,口中道,“泥潭中的人,谁想挣逃出去,我舍命也助他;谁愿意陷在这里,淹死了我也不会搭把手。全看你自己。”说完消隐了身影。 5 之后的半年,孙牧野每日的农工不能落下,还要学枪、学刀,熟习弓弩。那边疆军堡中,多的是强兵悍卒、游侠徒犯,个个都身怀独技,孙牧野愿学,众人也愿教,于是在乌头把定的五样兵器之外,又学了叉、槊、钩。他也再不似当年那般独睡牛棚,而是和二十个卒子住在一间大木屋里。边卒们夜来无聊,喜在铺上谈论些战场史事,从孙武子到淮阴侯,从魏武帝到李卫公,争相侃侃而谈,孙牧野插不上话,只仰卧着静静听,上百个夜晚过去,虽未读过一页史书,却把许多战史熟记了。 这日黄昏,收完晒在坝上的谷子,孙牧野随乌头把去了山巅,把刀法演给他瞧。乌头把看完后道:“算入了门,从此要靠日复一日的积累。总之记住:枪挑一线,刀劈四方,走枪要灵,走刀要厉。” 孙牧野道:“是。” 乌头把道:“槊也是好武器,中原的兵都爱用这个,你学得如何?” 孙牧野道:“我也想与中原兵比试比试,看自己学得如何。” 乌头把虽不言语,皱纹中深陷的眼却有了笑意,他把天际的绿瘴看了许久,又道:“还不够。” 孙牧野问:“还要学什么?” 乌头把道:“马。” 孙牧野一愣,道:“马?” 乌头把道:“夜州多山多谷,铺不开战役,项贼在这里只是小打小闹。我们和西项真正的战场,在宁州,在燕云朔。” 孙牧野道:“那边是平原。” 乌头把道:“平原打仗要马,要骑兵。” 孙牧野也转头看天际,道:“我去不了那里,我只能守在青杠堡。” 乌头把点头,道:“是,你或许一生都要在夜州过。”他忽然加重语气,“但你时时刻刻都要做好走出这深山的准备。” 孙牧野仿佛微微一震,听乌头把继续道:“我活了五十年,见识过几次天翻地覆,谁也不知下回翻覆在几时,你要耐心等,宁可等不到,不可等到时抓不住!” 孙牧野的心胸急剧起伏起来,道:“好,我学马。我也能做骑兵。” 乌头把道:“只是我也没见过马战,我在青杠堡守了二十九年,一步也没走出这个郡去。”他伸手向西北一指,“那边两百里外,是杉树屯,有个老兵叫安祖正,他在燕州驻守过,和项兵打过十几仗。如今正好秋后无事,你去找他,请他教你马战的事。一个月后再回来。” 翌日,孙牧野收拾了行装向杉树屯去。秋雨下了九日,他也走了九日,到杉树屯见了安祖正。安祖正六十多岁了,负责在屯中喂猪养牛,他刚打了一背篼的猪草从后山下来,听了孙牧野的来意,便递给他一张竹席坐,自己搬出四尺方圆的簸箕放在地上,把猪草放进去剁,边剁边道:“我从前在燕州破羌郡的铁心堡从军。” 孙牧野问:“破羌郡在哪里?” 安祖正道:“和西项接壤的地方。界碑就在铁心堡的营门口,过去就是西项。两国那场大战,战火最先是从铁心堡燃起来的。” 他剁碎了半簸箕的草,徐徐道:“当日是除夕。我那时已经五十多岁,夜里眼睛看不分明,就不再站岗巡哨,做了个炊兵,给将士们做伙食。饺子包到一半,厨门口早挤满了兵,问:‘安阿叔,几时下饺子?’我只道:‘水开了就下。’没等水开,哨楼上的号角吹响了,哨兵叫‘项贼犯边了!’士兵们忙去披甲拿刀,上马时还叫:‘阿叔,水开了就下饺子,我们赶走项贼就来吃!’我说:‘等你们回来再下,不然要冻住。’他们说:‘少时就回来!’” 安祖正把剁碎的猪草往木桶里捧,半晌后,他放低声音道:“六百个少年郎,一个也没回来。” 孙牧野不吭声,安祖正又道:“我是铁心堡唯一逃出去的兵,后来投奔朔州军参战,打输了,又加入云州军,还是打一仗败一仗,最后三州都丢了。” 孙牧野问:“念波城那一仗,你在不在?” 安祖正道:“念波城没有打起来,项贼一去,有个校尉开门投了敌。” 孙牧野帮他把落在地上的草沫捡回木桶,听他道:“我那些仗都是输仗,你要听,我就说给你听,只要你不嫌烦。” 孙牧野道:“好。” 孙牧野在安祖正这里住了十日,夜晚和他分睡席子两头,白日帮他择菜喂牛。安祖正不识字,说不出兵法,也说不清经验,只是把经历的每一仗细细说给孙牧野听:己方兵力几何、对方兵力几何,天候是雨是晴、风向是东是西,攻从何处来、退从何处去,前锋走哪里、后勤走哪里,一个细枝末节也没疏忽。孙牧野从没见过骑兵对战,他想象不出那场面,便问:“一万匹战马冲锋,是什么情景?” 那一刻安祖正割草累了,坐在半山腰休憩,他拿镰刀指了指巍巍群山:“你瞧这密密层层的树,到处都是,十里外也有,身旁也有,若一棵树就是一个西项骑兵,漫山遍野向你冲过来,是什么情景?” 孙牧野顺着镰刀尖往远方看,千山万木之下,似乎隐藏着淬血浴火的喊杀声。 6 第二十日,孙牧野辞别安祖正,踏上归途,走了九日,眼看快到青杠堡了,他俯见谷中有飞禽走兽出没,便想猎些野味给战友们尝鲜,抽弓搭箭入了谷。至午后,得了许多灰兔锦鸡,却无甚大物,忽然从林缝中瞥见一片草地里,有只羚羊立在岩石上,孙牧野潜伏至林边,挽弓在手,一箭射出,弓弦声惊动了枝头的鸟,鸟儿振翅而飞,羚羊一警觉,跃下岩石,没入草丛中。 孙牧野又抽了一支箭搭在弦上,追踪而去,那羚羊仿佛在逗孙牧野,时而隐没,时而现身,孙牧野离得远时,它便从容停下吃草,等孙牧野近到十丈之内,它又轻巧逃开。孙牧野倔性上来,便不依不饶地追,一直被那羚羊带入一座老林中。 林内杂树无章,遍地灌木,羚羊的速度也放缓了,孙牧野瞧它左边的灌木低矮些,料想它必走此处,便预先一箭射过去,羚羊到达时,箭也到了,直中羊背,羚羊尖嘶一声,发蹄而奔,霎时间,沉睡的山林被搅醒,一群老鸦乱糟糟地干叫着,化作一大片乌云远去,十几只山羊、黄鼬、猕猴纷纷冒出来,从孙牧野眼前窜过,他暗自纳闷:“一只羚羊,怎么惊出这样大的动静?”一只灰兔跑向孙牧野,孙牧野迅速射了一箭,那兔儿往左一躲,闪了过去,继续往东奔逃,等孙牧野再抬起头来,看见三只野狼、几只狗獾不管不顾往东而去时,终于醒悟过来:有猛兽出没了。 他举弓上弦,对着西方一动不动,忽然一声兽吼震得树枝抖颤,孙牧野一听,霎时冷汗直流:是虎!他当日带的是无铁镞的轻箭,知道抵挡不住,当即把弓箭背上,抽出了腰间横刀。 森林复归平静,一丝虫鸣鸟叫也不闻,孙牧野背靠树干,目光一寸一寸地检视面前,从左瞧到右,又从右看到左,似乎看见右斜两丈处有一道黄黑相间的兽影潜伏,几乎同时,那影子一跃而起,孙牧野什么也来不及想,只觉一股劲风扑面而来,双眼花了,他下意识地往旁边一躲,肩上肉破了一块。孙牧野习武几年,全没料到自己竟然像木了一般,毫无还手之力,他又惊又气,将刀虚空一劈,直面那虎。 那是一只体态并不大的幼虎,高不过孙牧野的腰,长不过孙牧野的臂展,两耳异色,一只黄、一只黑。它沉下前肩,盯着孙牧野,一步一步迫近,孙牧野听见自己的心在胸腔里乱撞,他双手握刀过肩,要伺机出手,谁知那虎快如闪电,它怒哮一声直身扑来,孙牧野没看清虎掌是如何出击,便觉得双手骨裂肉破,刀被扇到了地上。 孙牧野知道自己绝无胜算了。他也俯下身,放低重心,血淋淋的双手握拳,等着那虎再攻,他发狠地想:“须看清它的来势,死也死得明白!”汗水从额上流下来,积在睫毛上,他却一瞬也不敢眨,那虎绕着孙牧野走了半圈,果然又扑过来。 这一次,孙牧野总算看清了虎的身影。虎掌扇来之时,他先低头闪躲,再一拳打在虎眼上,那虎吃痛怒吼,退开几步,孙牧野趁它眼花的间隙,转身爬上了树。所幸身手敏捷,三下两下爬了上去,虎再反扑过来时,孙牧野已经上了树梢。 那只幼虎也开始爬树,孙牧野想起自己还背着弓箭,便站在树杈上,抽出三支箭一并搭上弦,挽了满弓,直直对准那虎,道:“上来!”他想等虎离自己半丈时再出手,木箭簇也必能穿透虎头,谁知那虎仿佛看透了他的心思,爬到一半,和孙牧野对视少刻,兀自跳下树去,围着树走了几圈,复回丛林,不见了。 孙牧野等了许久,见周围又有小兔小鹿出没,知道虎已走远,便跳下树,捡起横刀,循着来路逃出老林,回了青杠堡。 7 孙牧野与虎第二次相见时,已经十九岁了。那年冬天,大雪封山,他负责饲养营寨里一百二十头羊,却在半月内丢了两头,也不知是被豺狼叼去,还是有兵卒偷窃。孙牧野白天睡了个饱,夜深后,去了羊圈旁的木屋里,吹灭了灯,干坐着听外面的动静。 到了下半夜,果然听到羊圈里一阵轻轻的动乱,一只羊短暂地“咩”了一声,便再无声响。孙牧野提着长棍闪出木屋,向羊圈一看,立时后悔了——他应当带的不是棍,而是刀。 一只大虎口里衔了一头肥羊,如衔小兔儿一般,轻而易举越过了栅栏,站在白晃晃的雪地中,见到孙牧野,它松口放下羊,做出攻击的姿态。还是那只虎,一耳黄、一耳黑,只是三年不见,已成了长约七尺的猛虎,孙牧野虽已是长身峻立的青年郎,在它面前却还显得单薄,他记得当年相斗时的狼狈,当下俯低重心,横棍护身,拦在虎的去路上。那虎双目射出凶光,开始绕着孙牧野走,欲走到身后偷袭;孙牧野却身形随着虎转,不肯把后背坦露,待虎稍稍迫近时,他便后退,始终隔了一丈之远。 两个僵持半晌,虎先按捺不住,直扑上前,硕大的虎身卷风溅雪,迷得孙牧野睁不开眼,直到那虎已近在半尺,他才匆忙一闪,血盆虎口擦着身过去,虎头却正在孙牧野的棍下,他抓住时机,用十二分的力量挥棍猛地打下,木棍触虎之际,孙牧野心道:“打着了!” “咔嚓”一声,木棍断成两截,脱了手,虎却几无异样,它抖了抖皮毛,转身又扑,孙牧野只见四支五寸长的獠牙向自己夹来,但凡勾着一筋半皮,就要去半条命,他疾步拧身躲过去,这一瞬,虎身正横在面前,孙牧野把一身杀气注于拳头,以碎石之力打向虎脊,心中再道:“这回定打着了!”谁知一招下去,恰如布拳打在生铜上,软绵绵毫无杀伤力,反震得半臂疼麻,孙牧野还来不及惊愣,虎已扭身而上,咬他的头颅,他下意识一歪,头虽幸免于难,戴的皮帽却被叼了去。 孙牧野顿时虚汗淋漓,知道这猛兽难敌,只好弃攻为守,连退了三四步,虎趁他立足不稳,又杀奔过来,半身冲竖而起,一双肉掌左右扇来,孙牧野躲过了右掌,躲不过左掌,棉衣和肉皮一同被撕下一块,他心中大叫不好,就地一滚,捡起断裂的木棍,此刻大虎不待他喘息,已追上来一口咬住他肩头,孙牧野用棍尖乱戳虎脸,这求生一招总算有了些力道,那虎被棍戳入脸二三寸,痛啸一声,松了口,孙牧野一个鱼跃起身,抬膝去顶虎的咽喉,虎瞧见他送上来,也张口反咬,孙牧野只好收势,两边各退了一步。 一人一虎斗得难分,虎啸远传,惊醒了营中卒子。众卒点燃火把循声而来,见孙牧野正在与一只猛虎周旋,一身棉衣被扯得稀碎,都大吃一惊,叫道:“弓箭快来!杀虎!”横刀出鞘之声哗啦啦四起,那虎见人多势众,趁卒子们还未合围,忙撇下孙牧野,转身奔往深山去了。 8 孙牧野与虎的第三次相遇,已是年满二十、行冠礼之日。大焉人行冠礼,要祭祖先、拜父母、宴亲友、取字受冠,而孙牧野的冠礼,是在青杠堡的烽火台上过的。繁星满天,孙牧野在大山之巅洒了一杯清酒,面北而跪,遥拜母亲,面东而跪,遥拜兄长,便算是完成了成人礼。 战友张卓远坐在一旁看,举起酒壶,道:“孙二郎,我该敬你一杯。” 孙牧野点头,拿过水壶喝了一口。 张卓远笑道:“这几年时事太平,很久没动干戈了,喝一杯酒也无妨。” 孙牧野道:“你喝,我守着。” 张卓远便又喝了几口,道:“有孙二郎守,万事不会出错。” 他喝到沉醉时,仰躺在地,昏昏欲睡,不知怎的,余光瞟见三丈外的草丛里仿佛有活物在动,他睁开醉眼想看分明,正对上一双焦黄上吊的兽睛,吓得酒也醒了,跳起来大叫:“有大虫!” 孙牧野一听,连忙拔刀过来。大虎知道偷袭失败,从草丛中一射而出,直扑张卓远,孙牧野斜挡出来,以刀光筑墙,隔在虎与人之间,刀锋划过,虎毛被削去七八片,大虎便稍微收势,向后退了一步。此时的大虎已有五六百斤的身重,若立起来,只怕比孙牧野还高两个头去,它低喘着向孙牧野示威,因势大力沉而生出的压迫之气也远非当年可比,张卓远道:“我去叫人!” 孙牧野不知心思出了什么岔,道:“不用!” 他先挥刀向大虎攻去,虎虽肥厚,却灵敏异常,贴着来来回回的刀刃闪避,孙牧野的刀每快一分,它的身形也快一分,孙牧野十招也杀不进虎的身子去,那虎毛飘了半个山岗,虎皮却未损一分。十招之后,虎看清了这把刀的虚实,等刀再次劈下时,它反掌一打,刀与肉掌乍一相击,肉掌只出了一道血痕,刀却弹离了孙牧野的手,叮叮当当滚下了崖。 不待孙牧野反应,虎反攻了过来。虎身大展,把孙牧野牢牢罩在下头,孙牧野只见一片乌影如大山压顶,左右无处可逃,只好壮着胆,蓄力于足尖,纵身跃起,用力踢向虎的咽喉。两只虎掌在空中合抱,把孙牧野的腿抱住一抓,孙牧野只觉七筋八脉都被抓断了,力气一卸,落在地上,虎立时扑压下来,斗大的口咬向孙牧野的喉,獠牙离孙牧野的脖子只有半尺时,孙牧野大喝一声,双手向虎口插了进去,左手擒住上獠牙,右手擒住下獠牙,把一张虎口大大撑开了,那虎大怒,双掌十支钩爪尽数伸出,在孙牧野脸上身上乱抓,眨眼间抓得他皮开肉绽,可孙牧野的手死死掰着獠牙不敢松,只怕稍一泄气,虎口就要咬断自己的咽喉。 张卓远眼看大虎在拼咬合之力,孙牧野在拼双臂之力,相持不下,慌忙把箭搭上弓弦,却担心射中孙牧野,一时不敢松手。大虎疯了似的摇头晃脑,却怎么也甩不掉孙牧野重似千斤的手,它越发在掌上用力,一个钩爪下来,孙牧野半边肋骨肉被钩走了,肋骨露了一节在外,若再刨一爪,只怕连心也要被挖出来,生死一刹那,孙牧野奋力仰头一呼,双手再拼命一掰,忽而咔咔两声,虎口的骨被生生掰裂了,大虎吃痛,向后一跳跃开,上下唇却合不上了。 孙牧野顾不得钻心痛,冲过去空拳往虎身上砸,大虎虽还一抓二咬,气势却弱了几分,张卓远解下横刀抛过去,叫道:“孙二郎接着!”孙牧野接刀在手,一招紧追一招向虎虚劈,待虎掌打来时,折刀一抹,削断了一掌,大虎又是一声厉哮,见大势已去,便转身要逃,孙牧野弃了刀追上去,一扑将虎扑在地上,压骑上虎背,大虎还剩一掌,向后乱抓,抓他的手臂,孙牧野拼着废一条手臂的气,拽着虎毛把虎头往地上撞,乱拳打大虎的眼睛,三五下打完,虎的右眼珠爆了,血溅了孙牧野一脸。虎渐渐气衰,只把残掌在地上乱刨,活活刨出十多道土坑,它越刨,孙牧野的拳越重,须臾,虎刨不动了,蓦地身子软了下去。孙牧野又补了十多拳,方停下来,伸手去试虎的鼻息,试出虎已咽气,才吐了一口血水,站起身来,去地上捡了酒,把周身的伤淋了一遍,剩下一口仰脖喝了。张卓远目瞪口呆,许久才道:“孙二郎,别人说你性蛮心狠,我往常不信,今日信了!” 孙牧野的心魔已解,十日后,他重去三年前的老林打猎,在林中阴暗处发现了虎穴。他听见穴中有幼兽呜咽之声,便爬进去,捧出一只虎崽来,尚未满月,眼睛还睁不开,想是饿了许久,已经奄奄一息。孙牧野用衣裳把它包了,带回营寨。许多卒子围过来看稀奇,正值夏夜星空朗朗,西宫白虎方位的昴宿如着了火一般耀眼,众人抬头看时,一颗星滑了下来,拖着长长的火尾坠入山中,正是孙牧野捉得虎崽的方向。众人都惊了,道:“这虎崽莫不是昴宿星官下凡?”于是大家给它取名“昴日星官”,平日只叫“星官儿”。 星官儿三岁的时候,一个消息传到了青杠堡:先帝驾崩,太子遇刺,卫鸯即位。卒子们仗着天高皇帝远,每日肆无忌惮地谈论千潺之变,从兵变的预谋,到兵变的实行,说得绘声绘色,仿佛个个都亲历了此事。没过多久,话头从麒瑞宫变成了坠雁关,虽然身居南方,那北方的部队大捷,他们也是欢欣鼓舞。孙牧野从来只是沉默地听,他当然想不到,自己的命运,会和这些事联系起来。 收复坠雁关后不久,一道特赦令从御宪台发出,离开了开元城。驿使们骑着快马,昼夜兼程,将特赦令从州传到郡,从郡传到县,传遍了中原,传遍了边疆,也传到了危陀山。 中秋节当日,孙牧野正在修葺哨楼的棚顶,一个卒子走到楼下,仰头喊:“孙二郎!” 孙牧野起身问:“什么事?” 那卒子举起赦书,道:“圣上下旨特赦,凡受连坐者一应赦免!你可以回家了!” 那卒子笑着等孙牧野回应,孙牧野却站在棚顶一动不动,乌云在他身后流来翻去,看不清脸上的表情。 9 翌日,孙牧野带着星官儿回到老林边,在一处岩石上坐了。秋日明燥,空林寂寂,虫兽不语,一只梅花鹿在草地上欢跳着闪进丛林,一双倦鸟从湛清的天空落下来,归巢栖息。 星官儿像大猫一般眯眼卧着,发出悠闲的呼噜声,孙牧野轻轻抚摸虎毛,不多时把星官儿哄睡着了。他面露忧伤,道:“我原以为会伴你一辈子,从没教你单独捕猎,如今我要离开了,也不知你在这深山活得下去活不下去。将来你若猎不到活物,还回青杠堡去寻食吧,那里都是我的朋友,不会亏待你。” 他搂了搂熟睡的星官儿,跳下岩石,头也不回地走了。返回青杠堡,孙牧野和寨里的四百名戎卒一一揖别,却怎么也找不到乌头把,眼看太阳偏了西,他只好收拾起行囊,出了寨门。下危陀山时,孙牧野最后一次扭头回望,忽见半山腰的石上盘坐着一个枯瘦的影,仿佛是人,又仿佛是棵沧桑的老松,孙牧野和他遥遥对看,那人却高扬右手,坚定地要他向前去,孙牧野便在山路上跪下三拜,算是道别,方才转身而去。 孙牧野没有立即北上,而是往东行,走了七日,在黄昏时回到了芭蕉溪。阔别八年,溪水也匮涸了许多,暴露出河床里许多石头。他顺着梯田而上,走进杨罚家,见院门的横梁断了,屋顶的黑瓦残缺了一大片,鸡笼空了,只有圈里还剩一只小猪。 孙牧野站在空落落的院中叫:“阿妈!杨罚!”无人应答。 孙牧野走进堂屋,又叫道:“阿妈,杨罚,孙牧野回来了。”依旧无人出迎。 孙牧野折去厨房,看见灶台上的锅碗都干净,知道还有人住,便转身出了杨家,满山寻人。走到后山,看见杨母独自坐在田坎上,呆呆望着远方出神,孙牧野叫:“阿妈!”几个箭步奔了过去。 杨母听见有人叫,慌忙转头来看,远远见到孙牧野,她面上现出疑惑的神色,孙牧野跑近了,蹲在她面前,问:“阿妈,你不认得我了?” 杨母看了他半晌,忽然两行浊泪涌出,一把将孙牧野揽入怀中,哭道:“儿!你如何现在才来?如何现在才来!” 杨母青布帕里的头发已不似当年乌黑油亮,许多凌乱的白发散了出来,她道:“当时你若在该多好!你若在,你帮阿毛,他就不会出事了!”她抱住孙牧野,又是哭,又是打,又是念,又是怨。 孙牧野心中惊诧,问:“阿妈,杨罚怎么了?” 杨母哪里还说得出完整的句子,一面哀伤地哭,一面断续地说。原来那火石堡的罗天亮糊涂了一年后,终于想起被打昏时听见的铜铃声,悟出了打他的人是杨罚,便想着法子要报复。他不敢自己过国境寻事,却拿钱打点南荆的军堡,求他们整一整杨罚。前一个南荆校尉不买他的账,五年后,换来一个爱财的校尉,收了罗天亮的五十文钱,便寻了个借口把杨罚拉到军堡,打了一顿,关进猪圈,杨罚半夜挣脱绳索,潜进校尉的房间,用木棒把他打晕,从军堡逃了出去,又不敢回家,就此下落不明。 孙牧野为杨母拭去泪水,又问:“幺妹呢?” 杨母缓过气,道:“幺妹在坡下打猪草,傍晚才得回来。” 孙牧野这才稍稍宽慰些,又道:“阿妈,朝廷下了赦免书,我可以回中原了。” 杨母一听,又不由得替他欢喜,含着泪点头道:“回中原好,你回了家,就不会再吃苦了。” 孙牧野道:“阿妈,你若愿意,我带你和幺妹去大焉,我照顾你们。” 杨母摇头道:“阿毛早晚要回来,我们走了,他回来找不到人,我就在这里等他。” 孙牧野便不勉强了。他搀着杨母回到家,下厨做了饭菜,伺候杨母用过饭,把自己这些年积攒的二百文钱尽数给了杨母,又稽首再拜,行过辞母大礼,方离开了杨家。 刚走出露回村,孙牧野听见一声虎啸响彻山谷,他一惊,忙抬眼四看,只见星官儿跃过芭蕉溪,直向他奔来。它连日追寻孙牧野,翻山越岭,吃了许多苦,虎毛上粘满了泥浆杂草,又不捕食,饿得肚子都瘪了下去。它欢腾着跑过来,双掌搭上孙牧野的肩,怎么也不肯放开。孙牧野又是心疼,又是歉疚,紧紧抱着它,道:“好,你随我回中原。中原不似山野自在,不知对你是福是祸,你既信任我,我一定照顾好你。” 他领着星官儿返回芭蕉溪边,替它洗净灰土泥渍。星官儿寻到了孙牧野,心中欢喜,在水中扑腾不停,一个要静一个要闹,正没完,忽然听见溪水对岸,响起清清脆脆的铜铃声,孙牧野听在耳里,比听见山崩地裂更惊,他浑身一抖,慌忙抬头去看,然后失落了——并不是杨罚。 一个十岁出头的土巫族女童站在河边,头上也包着青布帕,帕上绣了一朵牡丹,颈上套着一个银项圈,身穿及膝百褶裙,双足系了铜铃,背着小竹篓。她正想过溪,却被猛虎吓住了,站在对岸不敢动弹。 孙牧野看着她,忽然微笑道:“豆蔻。” 那女童见他认得自己,惊疑不已,只点了点头。 孙牧野抓住星官儿,向她道:“你不要怕,过来。它不会咬人。” 豆蔻犹豫了一下,踏着溪中一排石墩,轻轻巧巧跳过了溪。 孙牧野问:“你不记得我了?我是孙牧野。你小时候,我常去你家。” 豆蔻看他的脸着实陌生,便摇了摇头,自往田坎上去了。 孙牧野在后犹道:“豆蔻,今后太阳一落山就回家。” 豆蔻还不应。 孙牧野最后道:“豆蔻,要照顾好阿妈!”她终于重重点了点头。 豆蔻早没有儿时的记忆了,她不知道屋角那张被遗弃的小藤椅是孙牧野给她做的,也不记得跟着阿哥、孙牧野在草地上捉蜻蜓的日子。虽然偶尔听阿妈、阿哥说到孙牧野的名字,却无甚情感;她年幼怕生,在暮色降临之际遇见一只猛虎和一个陌生的成年男子,哪里敢驻足,所以并不理孙牧野,自顾自地走了。她登上五层梯田,才敢好奇地回头看,看见那一个人、一只虎已经过了芭蕉溪,往山路上去了。 10 孙牧野和星官儿走了半个月,走出了国境西南的茫茫群山。一人一虎曾在山中合力猎杀了一头犀牛,到夜、宁边境碰巧遇见一户养马场,孙牧野便用犀角换了一匹马,骑马携虎向北而去,又走了二十多日,回到了雍州家乡。 他生长的村庄冷清了,前一夜刚下过雨,路上泥泞淤积,家家门户紧闭。有三五个童子倒是发现了他和他的虎,先惊叫着远远逃开,又好奇地渐渐围拢来,跟在他后面走。孙牧野把其中一个童子看了许久,停马问:“你阿爹叫什么名字?”那几个童子却怯生生地后退,然后笑着一哄而散。 孙牧野回到了自己的家。田地已被收归官有,房子在当年被愤怒的乡民烧毁了,只剩一地焦黑的朽木残瓦,多年无人来管,堆满了尘土和青苔。孙牧野坐在断壁残垣之中,解下腰间的酒囊,一边喝,一边辨认家的样子。 院落当中是正屋,左边里间是母亲的卧房,右边里间是自己的卧房,外间是牧城的卧房,可每个冬天,兄弟俩总是挤在一张床上睡。院落左边的屋子是厨房,木架上堆着瓜果蔬菜,灶头边挂着熏肉腊条。每当夕阳落下一半时,厨房上炊烟斜斜飘出,母亲便会站到门口喊:“牧城牧野,吃饭了!”他和牧城便会从榆树上爬下来,沿着瓜地跑回家。 晚饭之后,暖黄的暮霭笼罩村庄,母亲会搬出小板凳坐在坝中,把牧野搂在膝盖上,看牧城习武,又时不时朝村口的方向张望,牧野稍稍懂事后才明白,母亲是在盼望父亲回家,她每天都在望,一年只有那么一两回,果真把父亲望来了,那时候,母亲会笑着起身,指着路的尽头,道:“你们看看,是谁回来了?”他们一抬头,便会看见父亲骑着马,从远处驰来。 父亲…… 孙牧野终止了回想。他喝尽最后一口酒,起身又上了马,带着星官儿继续往北走,到坠雁关投了军。 孙牧野的到来轰动了全军。世人皆视虎、熊、犀为神兽,而他头戴熊皮帽,身穿犀皮甲,还领着一只活虎,如何不叫人震惊,是以将士们纷纷出营,夹道而观。坠雁关主将百里旗也被惊动了,召见孙牧野交谈了几句,略问了问姓名来处,他见孙牧野气宇殊于常人,又有十年从军经历,便把他分去右虞候军重甲骑兵,任十夫长;两个月后,军中大比武,孙牧野的队伍全军第一,正巧北凉下来战书,焉军备战更紧,百里旗便升他做了百夫长;坠雁关保卫战打响后,他毁撞车、护城门、退敌兵,勇烈拔群,便又得到了当今天子卫鸯的赏识。从一无所有的边疆罪犯,到焉军精锐之师的中层军官,仿佛他十一年来经受的苦难,在短短三个月内得到了回报,而孙牧野心里明白,他应当得到的,还远不止这些。 第九章 奇袭 第九章 奇袭 1 正月十七,坠雁关内外雪落千瓣,把这半月不断的厮杀声和血迹都粉饰了。焉军和凉军鏖战了四次,互有胜败。凉军虽攻不破关隘,焉军却也拔不掉营寨,两边对峙不下,战局终于僵住。而这四次交锋,孙牧野都是在自己的营帐里过的。他四次主动请缨,百里旗前两次拒而不纳,后两次避而不见,仿佛把孙牧野当作了辕门外的军旗,数九寒天里高高挂着,让冰雪给封冻住了。 百里旗原先不清楚孙牧野的身世。他知道孙牧野是徒犯,可军中士兵,十个有五个是充军发配,五个有三个是株连获罪,他见得多了,并不觉得奇怪,所以不曾深问。若他早知孙牧野是孙崇义的儿子,绝不会收他——纵然收了,也该叫他去做挖路搭桥的工兵,而不是重甲骑兵。 念波城一役,百里旗也在。当时,孙崇义驻守西门,他驻守北门,听闻孙崇义有意投降,百里旗赶到西门,力主抗战,孙崇义执意不听,两人越争越怒,最后操戈相向,百里旗被孙崇义两剑刺穿了胸膛,血流如注,怆然呼道:“征战一世,未曾败给贼子,却死于同袍之手!” 百里旗的部下及时赶到,从剑下抢走了人,刚把他抬回北门,便听城中叫声不绝:“孙崇义开门迎敌了!孙崇义反了!”不愿投降的士兵们背着百里旗逃出北门,往宁州撤退,在云宁边界,他们与卫鸯同时听见了那个骇人听闻的噩耗:项兵尽屠念波城。 孙牧野不知道百里旗与父亲的这段过节,却知道自己的处境是因为父亲的罪孽。他决意为这份罪孽负责,也知道赎罪的唯一方法,是以血以命为军为国、建功疆场,纵然被百里旗拒绝四次,他依然做好了第五次请战的准备。 这日,孙牧野穿着结了霜的铁衣,踩过没膝深的积雪,走到百里旗的帐前,向卫兵道:“孙牧野请见百里将军。” 那卫兵低声道:“虎蛮子,百里将军的长子昨夜被凉军杀害,他哪有心情见你?” 原来正月初三夜,焉军派兵袭扰凉军营寨,孙牧野自请前往,百里旗不听,点了长子百里晟,率晟字营八千兵,分三路出关,却中了凉军埋伏,天明只回来八十余人,三千兵战死,百里晟与五千兵被俘。凉军想以俘虏为饵,诱使焉军出战,焉军却坚守不出,于是凉兵于正月十六在坠雁关下斩杀了百里晟。 孙牧野此时才得知消息,遂道:“转告百里将军节哀。孙牧野还有话对将军说:十万凉军远途而来,后勤艰难,连日大雪封地,后方一定道路断绝,补给难继,到今日,多半粮草告竭,将军若要为公子报仇,正是现在。” 卫兵道:“记下了,稍后必如实转告将军。” 孙牧野道:“多谢。”转身回了营帐。他把头上的熊皮帽换成铁兜鍪,往箭筒装满大羽箭,负在背上,束紧了腰间皮带,戴上了锁甲手套,坐下来,把刀横在两膝上,双手交握,看着火盆里跳跃的红光,听着帐外的动静。星官儿卧在他的身边,百无聊赖。 这是一举歼灭凉军的最好机会。孙牧野相信许多将士都明白这一点,纵然百里旗不听他的,也会有别人去进言,又或者,身经百战的百里旗自己也清楚这天赐的战机。 今日焉军必然出战。孙牧野在屏息等待。 果不其然,酉时过半,营地中央响起集结的号角,东、南、西、北四方号角立即遥相呼应,雪景的安谧被打破了,方圆几里内,呼喊声、奔跑声、铁甲摩擦声、马嘶声,充盈于耳。孙牧野悬着的心放下了一半,另一半却提得更高了,帐布映着奔来走去的人马影子,不知道有没有一个身影,是向他而来。 杂乱的声音渐渐齐整,孙牧野知道,是士兵们列好了阵形。他伸手去理星官儿的毛,把一撮撮倒立的虎毛捋得顺顺展展。外面安静了,有位将军在作战前动员,没过多久,传来千万个酒碗砸在雪地上的声音,千万双马蹄踏在雪地上的声音,孙牧野似乎还听见了坠雁关门铿铿然打开,他按在虎毛上的手一动不动了。 忽然一道雪光射入帐内,帐门被人掀开,孙牧野绷紧全身,双手按上横刀,细看来人时,却是亲兵乔恩宝,他涌上心头的血又退了潮。 乔恩宝倒是一脸稀奇的表情,道:“百夫长,你猜今日是哪部兵出战?” 孙牧野低下头,随口接道:“雍州兵?” 乔恩宝道:“是开元城来的王师——涅火军!” 孙牧野又抬头问:“主将是谁?” 乔恩宝道:“还能有谁?”他掇过一张小凳子放在火盆边,坐下和孙牧野一起烤火,又道,“自然是圣上!” 乔恩宝伸出双手在火盆上翻来覆去地烤:“年都过完了,还是没有击退凉贼,圣上亲自督阵不见效果,想来心头恼怒得很,索性自己领王师出关,雍州兵芦州兵一概不用,只命他们在关后严阵待命。”他凑到孙牧野耳边,低声道,“我有句大逆不道的话,只和你说。” 孙牧野道:“我知道你要说什么。” 乔恩宝笑了笑,声音压得更低了:“他如今不是将军了,是一国之君,亲身上前线,未免有些轻率,倘若有个三长两短……” 孙牧野摇了摇手,阻止他再往下说,又指了指帐外,乔恩宝竖耳一听,有一匹马自远处飞奔而来,于是两人都沉默了。 马在营帐附近停住,一个士兵高声问:“孙牧野在哪里?” 孙牧野长身而起,疾步掀帐而出,道:“谁找我?” 那士兵红盔缨、明光铠,战马全身玄甲,正是涅火军骑兵,他朗声道:“圣上口谕,命孙牧野即刻去关下,随军出战!” 孙牧野觉得自己在一座冰窟中困了许久,几次攀爬不上,没想到放下绳索来救他的竟是卫鸯,他慨然应道:“孙牧野领命!” 乔恩宝跟出帐来,道:“我去集合队伍。” 那士兵道:“圣上只宣孙牧野一人前往。” 乔恩宝道:“他是百夫长,手下有一百人马,自然和他共进退。” 士兵道:“是圣上特嘱,不得有违!”说罢,先行打马而去。 乔恩宝向孙牧野道:“百夫长,我是你的卫兵,该与你同去。” 孙牧野拍了拍他的肩头,道:“我早上在风陵山下摘了几个野山梨,就在草席上,你放火盆里烤了吃。给我留一个。” 2 黄昏早,浓云黯,坠雁关下,五万将士集结待发,战马鼻中喷出的白气浓过了暮雾。卫鸯策马阵中,纵横巡视,高声道:“天下谁人不知,大焉涅火军,随卫鸯征战三十年,功勋赫赫——东抵章州,洛贼四战四溃;南收夜州,荆人望风而靡;西拒宁州,项国连败退兵;镇守皇城,拱卫御座如磐!如今旌旗北指,坠雁争锋,诸君试告诉凉贼,北境千里,到底谁家称霸!” 将士齐声道:“王师百战,今日再添一胜!” 卫鸯又道:“五万子弟,无论老将新兵,人人都需明白,入了涅火军,这支队伍的荣辱都担在诸君肩上,四代军人打下的声名,不容折杀!今日不但要驱除关外凉贼,还要让关内的边军兄弟瞧瞧,中央之军,岂是浪得虚名!” 将士们意气更甚,纷纷以矛击盾,道:“北定边疆,全看吾辈!” 卫鸯一转头,见孙牧野纵马提槊分阵而来,他欣然一笑,打马迎上去,道:“孙牧野!你可准备好了与朕并肩作战?” 孙牧野道:“臣无一日卸甲,无一刻不在准备!” 卫鸯点头,以长刀指军阵,道:“今日你听朕号令,替朕杀贼,这军阵的前排,终有你立马之地!”他忽然看了看孙牧野身后,笑道,“怎么这家伙也来了?” 孙牧野回头,只见井然有序的军阵有些动乱,两排战马都往边上让开了,森立的马腿中,一只大虎跑了过来。 星官儿跟着孙牧野长大,懂了许多人事,它一听见军号响,便知道孙牧野又要去搏命,常常黏着要跟去,所以孙牧野每次出战前,都要用铁链将它锁在帐内,谁知今日来得急促,竟忘了给它套锁,于是星官儿趁乔恩宝一个转身没注意,循声追随而来。 孙牧野心中焦急,大声道:“你回帐去!”星官儿弓身翘尾,在雪地里伸了一个懒腰,理也不理,孙牧野正要下马将它逮走时,进军战鼓响起来了。 五万匹战马奋蹄长嘶,踏着沉闷的鼓点,齐齐起步。孙牧野被排山倒海的力量裹挟,停不下也出不去,只好打马往前走,又向星官儿道:“别离我左右!”星官儿倒得意得紧,绕着战马又蹦又跳,随大军往凉兵的营地开去。 3 午夜北风吹得帐布猎猎作响,半尺厚的雪压陷了帐顶。亥末,乔恩宝将帐桩扎得更深,将帐顶的雪扫了,又去马厩看了看,果然,用稻草围的厩墙被吹垮了,一群战马在冷风中直哆嗦,他把几摞稻草重新垒好,给马添了些料,才回帐等着。到子正,乔恩宝估算,无论胜败,大军都该回营了,便往火盆里加了柴,将山梨用铁签串了,放火盆上烤,等那五六个山梨都烤熟了,孙牧野还没有回来。 乔恩宝披了件毛毯,又出了帐篷。待命备战的士兵们站在雪中,笼手跺脚地聊天,乔恩宝走过去搭讪,问道:“三四个时辰了,怎么还没动静?” 有个士兵道:“已经有几股士兵护着重伤员回来了。” 乔恩宝一听,忙问:“战果如何?” 士兵道:“寨子已经拔了,圣上亲率大军追击残敌,过不了多久就该班师了。” 乔恩宝又跑去伤兵营瞧,百来个伤兵中并没有孙牧野,他略略放了心,帮军医给几个士兵止血包扎了,须臾,坠雁关方向终于传来凯旋的号角。 乔恩宝和许多士兵都跑到关下,分列两旁,迎接入关的将士。千百支火把照得深夜如白昼,鹅毛大雪落在众人的眉上肩头。苦战半夜,虽然得胜,将士们的脸上却满是疲惫,队形也不如出关时有序,有战马失了主人,空着马背;也有人丢了坐骑,徒步而回;还有许多连人带马都没能归来。 乔恩宝踮着脚寻找孙牧野的身影。孙牧野穿的是细鳞甲,与涅火军的明光甲不同,最好辨认,可他估算着有一万多将士过去了,也没见到孙牧野,便拉住一个步行的士兵问:“兄弟,可曾见到孙牧野?” 那士兵摇了摇头。乔恩宝又大声问:“哪个兄弟见到孙牧野了?”无人回答。乔恩宝挤进阵中,一列一列地瞧,一个一个地问,遇到低头的伤兵,他也扳起人家的头来看,一直到近四万人马与卫鸯全都归营,只余些散兵零零碎碎地回来,他依然没找到孙牧野。 乔恩宝举着火把寻到一匹无主的坐骑,只身出了坠雁关。关外,雪原被大军踏成泥地,满是污冰,马怕失蹄,越走越慢,依旧不断遇见回关的士兵。他一直往北走了七里,才见到雪花编成的帘幕中,奔出一只兽影。 乔恩宝高举火把细看,兽影正是星官儿,背上还驮着一个人,乔恩宝大惊,下马迎上去,星官儿也看见了乔恩宝,便停了下来,乔恩宝扶起那人一看,正是虚弱不堪的孙牧野,他忙将孙牧野抱上马,领着星官儿回了关内。入军帐后,乔恩宝把孙牧野放在席上,解开他的头盔和甲胄,擦净脸上的血迹,唤道:“百夫长,你哪里有伤?” 孙牧野眼睛半闭,疲倦道:“我没受伤。” 乔恩宝惊疑道:“一点伤都没有?” 孙牧野点了点头。 乔恩宝松了一口气,笑道:“白吓我一个晚上!”又去火盆里取出山梨来,把灰都拍干净了,递给孙牧野。 孙牧野摇头,想张口说话,却发不出声来。 乔恩宝道:“好,你睡一觉,我守着。” 孙牧野伸出右手,轻轻在乔恩宝肩上拍了拍,果然闭眼侧身,快要睡着了。 没过多时,原本已经沉寂的帐外又骤起嘈杂声,许多士兵奔走相告,呼喝不止,虽听不出在说什么,却听得清语气里的惊诧、焦躁和愤怒,拂晓的营地沸腾如一锅烹油爆燃的锅。乔恩宝走到帐口,掀开一条缝,叫住一个过路的士兵,问:“出了什么事?” 那士兵愤然道:“凉贼败退前,将晟字营的降卒全杀了!五千条人命,一个未留!” 也是此时,军营各处都响起战士们的怒喊:“凉贼杀降了!” “凉贼杀降了!” “咱们晟字营没了!” 四面八方的声音向已入睡的孙牧野耳中急灌,他猛然醒转,急火攻心,一口鲜血喷在了灰白的帐布上。 4 天明之后,雨雪停了,白日如圆盘,毫无冷热地挂在灰浑的天上。卫鸯双眉绞在一起,看着眼前这座巨大的死寂的雪墓。 数日之前,晟字营袭扰凉军失败,主将百里晟被杀,五千焉兵做了俘虏。凉军在营寨的背山面建起了俘虏营,四面是坡,中间一个半里方圆的凹地,用木头圈了栅栏,将降卒关押于此。昨夜,一场没有征兆的屠杀从天而降。近万支长箭,携带着以松脂、硝磺燃烧的镞,穿雨破雪,射向了手无寸铁的士兵们。烈火烧了冻雨,朔雪又将灰烬掩盖,当战役结束,凉军败逃后,这里的五千生命和一场罪行,都被深深遮埋了。 卫鸯冲杀一夜,亲手斩决了十余凉兵,握着横刀的右手兀自流血不止,他站在墓边出神,左右来劝了三次,他方解下马鞍上的酒囊,面向雪墓尽数倾洒了,领兵往回走。 临近坠雁关,先见关下平原阴沉沉站满了雍州军的将士,个个如冰雕般一动不动,数千双血红的眼睛盯着驰来的卫鸯,竟不行礼。卫鸯饶是见多识广,也被这慑人的气势震住了,勒缰减缓马速,徐趋而来。近了,看见当头两人和凌公良,他便下了马,走至二人跟前,也不说话,等着二人开口。 凌公良先道:“陛下去见过五千弟兄了?” 卫鸯道:“见过了。” 凌公良道:“陛下有何打算?” 卫鸯道:“五千义军为国牺牲,当厚葬厚恤。” 凌公良问:“仅止于此?” 卫鸯目光闪烁,道:“凌将军有话,不妨直言。” 凌公良道:“兵家有兵道。两军交战,不杀降人,是列国遵从的规矩,所以天下大争而仁义尚存。如今凉贼背弃天理,欠下大焉五千笔血债,陛下难道不追究?” 卫鸯反问:“依凌将军之意,该当如何?” 浑身铁甲的凌公良砰然跪地,道:“臣请陛下下旨,准百里将军与臣带兵追歼残敌,凉贼一日不伏诛,臣等一日不回关!” 铁甲碰撞如雷,数千将士黑压压跪下了,齐声道:“不灭凉国,枉为焉人!” 卫鸯面露痛惜之色,扶起凌公良,叹道:“卫鸯心中之悲愤,与诸君无异,只是征讨异国是大事,需从长计议。” 凌公良愤然道:“牺牲的不是陛下的王师,是雍州兵,是凌公良身后这些人的父子兄弟,陛下可以从长计议,雍州人却不能!” 卫鸯厉声道:“凌将军何出此言!雍州子弟即大焉子弟,谁不是卫鸯的手足同胞!” 凌公良毫不退缩,道:“果真如此,请陛下即刻下旨出兵!难道陛下见手足惨死也能无动于衷!” 凌公良话里有话,听得卫鸯眼皮一跳,他沉默片刻,转向百里旗,询问:“百里将军如何看?” 百里旗从得知长子死讯那一刻起,还未开口说过一句话,脸色阴成了晦霾,见卫鸯问,便道:“北凉荒陲小国,地不过四州,兵不满二十万,在坠雁关又折损十万精锐,再无余力与大焉抗衡,雄师出关,北凉覆国只在旦夕,陛下还有何疑?” 卫鸯被众人一激,亦觉胸中豪气勃发,便道:“拿酒来!”随从赶紧奉上酒囊。 卫鸯将酒囊递给百里旗,道:“百里将军,朕将此酒与众将士都托付给你,若不能领兵攻城略地,朕要治你的罪。” 百里旗领命,接酒一饮而尽。 卫鸯又环视众人,高声道:“卫鸯就在此地,亲掌后勤,静候雄师凯旋。前线若有一日粮草不继,你们来治卫鸯的罪!” 空旷的冰原上,千声赞道:“陛下英明!” 次日,雍、芦两州六万兵,披坚执锐,大张旗鼓出了坠雁关。卫鸯站在关墙上,检阅着这支复仇之师。乌黑军列中,一支骑兵的鲜红盔缨分外耀眼,卫鸯看着那个骑高马、伴猛虎的年轻背影,若有所思。马背上的孙牧野似乎感知到了卫鸯的目光,他转回头,仰看卫鸯,卫鸯对他一笑,他却不知该报以什么表情,遂转头往前去了。 昨夜一战,孙牧野得到了卫鸯的信任,卫鸯拨了一千兵给他,升他为千夫长,编入涅火军,又命他随百里旗去北凉历练。卫鸯心中有深远的打算:如今焉军中,挑大梁的还是老将,年轻的将士们没有经过战火的淬炼,还难当大任,而大焉急需后起的、蓬勃的力量,去应对即将到来的漫长乱世——有多少失土要收复,便有多少国家要征服。他思及于此,忽觉心潮澎湃,大步走到击鼓的鼓吏身边,道:“让我来!”鼓吏将鼓槌交给卫鸯,卫鸯双手持槌,击出了更急更昂扬的鼓点,浩荡的铁流在催征声中沿着白鸢江峡谷,向更北、更寒的地方而去。 5 六万焉军心怀手足被虐杀的激愤,挟着坠雁大捷的余威,在两日后追上了凉军败退的残部,尽数歼灭了,马蹄却未就此止步:先是三路出兵,一个月攻陷了凉国平州全境;继而会师平州、肃州边界的转马关——若攻下转马关,肃州门户大开,五日可到凉国王城之下。 而焉军的锋芒似乎被转马关挡住了。 平、肃边界,高耸入云的玉犀川横亘八百里,只在此处裂开一条山缝,是由平入肃的必经之路。转马关扼守山缝,居高临下,历次强敌入侵凉国,均在此关铩羽而归。关前山坡陡峭,堪堪只容三万焉军仰攻,余下的三万焉军,只能滞留在山脚平地。百里旗和凌公良各领三万兵马,以车轮战攻了四次,毫无进展。 唯一没参加战斗的,便是孙牧野和他的一千骑兵。百里旗进攻时,他随凌公良在山下待命;凌公良出战时,他随百里旗在后方休整。有一次凌公良主动请示,想划拨孙牧野到自己麾下,百里旗置若罔闻。 孙牧野自关外决战彻夜之后,仿佛大病了一场,虽然随军出征,却不请缨要战了,只在军帐中,白日煮饭烧菜,夜晚蒙头酣睡,连军情也懈怠打听。直到三月将尽,北地春阳初现,他才渐渐恢复精神。 这日天色晴明,孙牧野无事,领着星官儿离了营地去闲逛,两个沿着玉犀川向西信步而行。他一边走,一边看这座将平州、肃州一分两段的雄伟冰山。它从一望无际的平原上拔地而起,直壁千丈,峰插入天,虽已是春末,却积雪不化,云雾在山腰萦绕,山巅迷茫不可见。 星官儿出了军营的辕门,便似脱了缰的野马,撒着欢儿到处跑,不一会儿,叼来一只野兔向孙牧野邀功,孙牧野却在全神观察玉犀川,竖看山峰形态,横看山脉走向,并不理它。星官儿自将野兔吃了,又跑开去,过了半晌,叼来一只母鸡。孙牧野只看了一眼,随口道:“你别吃撑了。”又继续往前走,走了几步,他才想起一事,停下问:“哪儿捉来的?”星官儿便发足往前,孙牧野一路小跑跟在后面,走出四里地,看见山脚下有一户人家。 孙牧野命星官儿原地蹲着,自己上前去敲门,只敲了一下,便听见屋内响起惊慌的桌椅碰撞声,他分明看见窗边有个人影朝外张望,又忽地消失。孙牧野继续敲,半晌无人应答,便一脚踢开房门走了进去,一对农家夫妇搂着一个孩儿缩在墙角,看着他,惊恐万状。 孙牧野向那男人道:“你出来,我有几句话问。”说完先出了屋等着。须臾,那人出来了。 孙牧野指了指门前的玉犀川,问:“这里有没有路上山?” 那人道:“兵家,你自己也看见了,这山面儿直直像刀劈似的,哪里会有路?” 孙牧野又遥指半山腰,道:“那里分明有条雪线折着往上,难道不是路?” 那人道:“想是雪在一排石头上堆多了,看着倒像条路。” 孙牧野忽然伸出左手勒住那人的脖子,右手拔出匕首,刀尖抵住他的咽喉,喝道:“不要诳我!说实话!” 那人紧紧咬着牙关,一声不吭,在屋内听动静的女子却魂飞魄散,抢出屋来道:“兵家手下留情!我们是百姓,不是兵人!” 孙牧野见那女子焦急,便将匕首一横,在男人脖上划出一溜血珠,又将刀尖抵住他胸口,道:“我问什么,你答什么,若有一句答得慢些,我立时剖他的心出来!” 那女子不待问,急道:“山上有路!” 男人怒道:“无胆的妇人!死怕什么,如何为焉贼指路!” 女子哭道:“国已破了一半,难道要家也亡吗!” 孙牧野又问:“路通往哪里?” 女子道:“翻过这峰,还可以走两三重山,再往后,却不能了。” 孙牧野道:“后面山峰还有几重?” 女子道:“九重十重,谁能知道,从没听说有人翻越了玉犀川。” 孙牧野狐疑不决,还不肯放手,那夫妇的孩儿却也冲了出来,道:“阿娘,小棚的阿爷就翻过玉犀川!” 那女子生怕孙牧野觉得自己撒谎,慌忙道:“我并不知道此事!” 孙牧野松开男人,负手将匕首藏在身后,问那孩儿:“他翻过玉犀川,去了哪儿?” 那孩儿摇头道:“不知道。” 孙牧野又问:“他上玉犀川做什么?” 那孩儿道:“采药!他采得好药,往山这边来,卖给我们;往山那边去,卖到肃州。” 孙牧野立刻追问:“肃州哪里?” 那孩儿又不能答。 孙牧野向那孩儿道:“你回屋去想想。” 女子也赶紧道:“快回屋去,想到了才准出来。”那孩儿听话地回去了。 孙牧野突然出手箍住那男人,一刀扎进他的大腿又抽出,血立时喷溅三尺高,男人惨声大叫,孙牧野再拿刀抵上他的心口,低喝道:“总角小儿都知道,你们却装作不知!” 那女子跪在地上,失声哭道:“肃州杉树坪!” 孙牧野得到了想要的答案,收回匕首,转身唤来星官儿,走了。 6 次日晌午,孙牧野和星官儿才从雪山顶上下来,回到营地,见各军整肃待命,便知今日又在交兵。相熟的士兵见了问:“虎蛮子,你怎么失踪了一日?” 孙牧野却问:“凌将军在哪里?” 士兵道:“还在转马关下,今日打了两个时辰了。” 孙牧野便去辕门外守着,半个时辰后,等来了败退回营的焉军和凌公良,孙牧野唤道:“凌将军!” 凌公良黑着脸扭过头来,见是孙牧野,面色稍稍和缓了些。 孙牧野道:“孙牧野有军情上报,请凌将军转告百里将军。” 凌公良道:“说。” 孙牧野道:“转马关山险壁坚,不能强攻,却可以偷越。往西走十八里,玉犀川上有条小路,通向肃州的杉树坪,正在守关凉贼之后。若以奇兵暗走玉犀,冲其后背,正面再以大军牵扯,凉贼腹背受敌,必败!” 凌公良道:“以往谁来打转马关,都想走玉犀,都没越过去。” 孙牧野道:“以往没有孙牧野,这次有。” 凌公良寻思片刻,问:“你去探过了?” 孙牧野道:“我刚从山顶下来。” 凌公良道:“再带我去看看。” 孙牧野道:“是!”领着凌公良离了营地,沿着昨日的旧路,把雪山又爬了一遍。两人一虎站在峰顶,把茫无边际的冰川雪海看了又看,议了又议,再下山时,又是次日早晨了。 凌公良径直走进百里旗的营帐,孙牧野在外等着,听见帐内先是论,再是争,最后是吵,甚至有了杯掷地、刀出鞘的声音,闹了半个时辰,才算安静了。又过了许久,两人一起出帐来,四周的士兵知道两位将军干了一架,都看着他们不敢作声。 百里旗板着脸,手持兵符,道:“传令,请雍州陈纪俞部、芦州周志部立刻集结。” 凌公良看见人群后的孙牧野眼神里闪过一丝失落,便道:“孙牧野最先出谋,应该领兵同去。” 百里旗冷哼一声,道:“是了!孙大将军智勇盖世,不可或缺,现将孙字营一千人编为右虞候军,当先开路,逢山凿道,临谷搭桥!” 孙牧野假装不懂百里旗的嘲弄,应道:“是!” 半个时辰后,饱食完毕的一万士兵在玉犀川下聚合待发,将战马、辎重都留下了,脱下铁甲钢盔,换上棉衣皮帽,只带了六日干粮,欲横越雪山,潜伏凉兵后方,约定七日后的辰时,与关外之军一齐进攻,内外呼应,打破转马关。 凌公良前来送行,他在孙牧野的胸口捶了两拳,道:“八百里玉犀川,冰封雪盖,山高谷深,至为凶险,多少军队打到这里无功而返,虎蛮儿,打下它,就是当世军人第一功!”又嘱咐,“你是先军,这一万兄弟都跟着你,你既带了他们上山,就要把他们好好带下山。” 孙牧野点头,道:“上了山,就音信断绝了,将军莫忘七日之约。” 凌公良道:“这七日内若我没战死,必与你关内相见。” 孙牧野忽感悲戚,道:“孙牧野在雍州骑兵的时日,多蒙将军教导武艺,关心冷暖,孙牧野从未开口言谢。” 凌公良推开他,大声道:“去!他日破了北凉,再提酒来道谢!” 孙牧野点点头,转身向部下道:“动身!上山!” 一千士兵齐呼:“上山了!”用稻草在鞋上缠了几匝,手拿铁锨板斧,背着绳索,率先攀上那条羊肠小路,后有九千士兵鱼贯跟进,队伍九曲八折而上,在雪山上画出一道蜿蜒的长蛇之形。孙牧野和他的一千兵很快隐没在半山腰,雪雾最浓的地方。 7 采药人用脚踩出的小路到第二座峰顶便戛然而止。玉犀川四季风雪肆虐,只在每年的七八月才稍稍收敛恶劣的气象,容人进山寻找世间最珍稀的灵药。纵如此,采药人也只敢在边缘的几座山峰中流连,那更深处的冰川,百十年中,或有零星几人窥过真容。 孙牧野和他的一千兵是右虞候军,肩负了探路排险、开道设营的任务。一千把铁锨边铲边走,为后军辟出一条一尺宽的小路。山中气候无常,小路往往不到半刻便重被风雪掩埋,他们怕后军找不到路,一路用红布绑上树枝立在当地,指明方向。 进山第二日,只见雪壁如剑锋冲天,不能立足;冰凌似犬牙交错,难以搭手。孙牧野领头用凿挖雪,以斧劈冰,生生刨出一条小阶,阶上泞滑,士兵们剪下麻毡的一角,撕成碎布缠鞋,以铁凿扎进坚冰借力,向上攀缘,一日一夜的工夫,只翻过了两座山。 第三日,满山皆是凝固百年不化的冰石,攀到半山腰时,铁斧也不能斩斫,右虞候军只能修栈道,横山而过。六百士兵寻木砍伐,以木身为桥,以劈面为桥面,孙牧野和四百士兵身系绳索,垂降半崖,在崖上钉桩,把独木吊绑于桩上,两木之间以铁爪钉合,连起一座三里长的栈桥来,孙牧野的先军先走,陈纪俞的中军次之,周志的后军断后,一万士卒相继上桥,下桥后再清点时,便只剩九千了。 第四日,焉军登上一座冰川之巅,离对山有两里的远近,飞云在半山回流,遮住了山下峡谷,深浅不可知。孙牧野挖开积雪,找到一块石头,往峡谷扔下去,许久才听见沉闷的回响,他试着用铁凿抨击山面,顽石凝冻,敲之不碎。山面陡斜,人不能站立,遑论徒步下走,独有星官儿,俯冲而下,又腾跃而上,甚为轻易,乔恩宝见状道:“千夫长,你可以骑虎下去。” 孙牧野道:“一虎背不起一万人。” 乔恩宝道:“那怎么办?” 孙牧野回头问众兵:“滚崖,你们敢不敢?” 众兵道:“千夫长若敢,我们就敢。” 孙牧野便把身上的兵器工具全向谷底抛下,打开行军背囊,取出毛毡裹在身上,纵身一跳,沿着坡面滚了下去,星官儿在旁紧追不舍,众士兵依样裹毡滚崖,那在后观望的中后军大为震撼,纷纷效法,万人取毡取毯,从高峻的雪峰直滚下谷,在茫茫山面划出条条长道,如万石齐崩,至为壮观。 也不知滚了六十丈还是八十丈,才到了谷底平地。孙牧野在半山遭了一块坚冰切割,右腹划出半尺长的伤痕,他掀开毛毡坐起来,只听四周哀声不绝,放眼望去,许多战士都被冰割石撞了,轻者皮破肉烂,重者头裂身断,满谷血淋淋的尸体,触目惊心。半晌,周志点清了伤亡,过来指着孙牧野道:“死了一千两百八十二个,都算你的!” 孙牧野沉默了片刻,站起来捡起器械,叫:“右虞候军,和我向前去!” 谷底有一条河,河面宽三丈,深至胸口,圆桌大的浮冰满河漂流,右虞候军在谷底伐了十多棵合抱粗巨树,从中劈开,用草索捆绑,一一相连,孙牧野与百个士兵涉冰蹚河,架起两座浮桥,看着大队后军在过桥了,方继续往前走,挖凿更高的山。 夜间,罡风大作,雪丝夹着冻雨,在山谷中横穿乱舞,雪很快埋到过膝深,右虞候军开拓更急,忽然后军一个十夫长领着五十多个士兵前来,叫道:“虎蛮子!虎蛮子在哪里?” 士兵们口口传话,把孙牧野从山上叫了下来。那十夫长道:“奉周将军之命,送来五十七个士兵,供你差遣。” 孙牧野道:“多……”剩下一个“谢”字还未开口,却见那五十七个士兵或一身血迹,或病容憔悴,有一个已然站立不住,伏在了雪地里,孙牧野问:“他们都有伤病,如何能当先军开路?” 十夫长反倒露出奇怪的表情,道:“伤弱残之兵,就该填堑铺路,尽最后之力,不然还有何用?” 孙牧野怒道:“将来你若有负伤染病的一天,也必有人如此待你!” 十夫长却耸肩道:“入了军营,谁没这个觉悟?”说完转身走了。 孙牧野向那些士兵道:“你们跟在我们后面走,不必做事。”又去扶那个倒下的士兵,翻过他的身体,借着雪光一看,却怔住了——那人竟是苗车儿。孙牧野忙唤:“苗车儿,你怎么了?” 苗车儿半昏半醒,费力睁开眼,看了看孙牧野,却无法开口。 身边一兵道:“他从上山后就感了风寒,怕是烧得不行了。” 孙牧野摸了摸苗车儿的额头,果然热烫,只好将他扶了起来。那苗车儿又胖又壮,比孙牧野还魁梧一圈,非两三人扶不住。孙牧野看了看四周,众兵皆又冷又疲,身负沉重的器械包裹,况且小路狭窄,仅容一人单走,谁都不能来扶苗车儿。 有人劝道:“千夫长,暴雪来得紧,还要赶路,放下他算了。” 又有人道:“留他在这里,左虞候军上来了,自然会管他。” 孙牧野道:“若后军不救,他还有活路吗?”扶着苗车儿便往山上去,苗车儿双脚无力,体沉难移,两个人走得极慢,队伍顿时停滞了,先军虽不说什么,后军却在催促:“再不走,大家都要被雪埋在谷里了!往前去!往前去!” 孙牧野把苗车儿的武器包裹全扔下,从腰上解下绳索,递给身边士兵,道:“把他绑在我背上。” 几个士兵将两百多斤的苗车儿捆在了孙牧野背上,苗车儿此刻清醒过来,挣扎着要推开孙牧野,道:“你自去,自去!” 孙牧野不听,将绳索紧紧勒进腰中,背着苗车儿开始爬山。他若稍稍直身,便会仰倒,只能以一手撑地,一手拿铁凿扎入冰里,半跪半爬地向上去,苗车儿在孙牧野的背上左晃右晃,微有不慎,两个人都要翻坠下崖,看得后面的士兵心惊胆战。孙牧野爬了一会儿,发现苗车儿毫无动静,他怕苗车儿一睡不起,便叫:“苗车儿。” 听不见回应,孙牧野又叫:“苗车儿!” 苗车儿哼道:“在。” 孙牧野道:“你别睡!” 苗车儿道:“嗯!” 孙牧野再往上爬,爬出二十丈,又叫:“苗车儿。” 苗车儿道:“在。” 孙牧野道:“你瞧右手边的天色。” 苗车儿扭头看去,道:“天是霁红色。” 孙牧野道:“是。天快亮了。” 苗车儿道:“雪也要停了。” 孙牧野道:“对!” 苗车儿把孙牧野头上的雪拍掉,道:“我,我太困。” 孙牧野道:“不许睡!” 苗车儿道:“是。” 孙牧野道:“大声说话!像个男儿样!” 苗车儿竭力叫道:“是!我撑得住,我不睡!” 孙牧野每爬过两丈,便要叫苗车儿一声,苗车儿先是乏乏地应,到后来,被孙牧野喊清醒了,一声比一声应得有气力,雨雪呼啸,孙牧野的呼喊和苗车儿的应答都被狂风送了出去,满谷都是两个人的回声,三军的将士皆听见了,无不暗自动容。 天亮后,雪果真停了,大军在山隘一处避风的平地设立岗哨,扫除积雪,搭起营帐,小作憩息。孙牧野把苗车儿背进自己的帐篷,放在草席上,用棉被把他盖好,又挖了几块冰回来,用布包了,放在他的额头上。营地不能生火,孙牧野把枯树皮似的蒸饼撕碎,在怀里捂了一会儿,再喂苗车儿。苗车儿吃着蒸饼,看着孙牧野一笑,孙牧野便也对他笑了笑。 苗车儿道:“你若丢下我不管,我并不会怪你。” 孙牧野道:“你阿爹阿娘会怪我。是我把你们带进来的,就应该把你们带出去。”他顿了顿,又道,“来之前,凌将军嘱咐我把所有人都好好带下山,可我没做到。你活下来,我的罪过才能少一分。” 苗车儿听他提起父母,忽然一阵悲伤,眼泪从黑脸上滚落下来,道:“我从没这样想家,想夜州。夜州的山青青的绿绿的,冬天下雪才头发丝那么一点,也不冷。” 孙牧野道:“打完这一仗,你就回夜州去。耕田放羊,都比当兵强。” 苗车儿问:“你呢?你回不回夜州?” 孙牧野道:“不。” 他将饼掰成细末,一点点往苗车儿嘴里塞,道:“我父亲欠了国家的债,我要留下来还。” 苗车儿道:“他们说你是叛将孙崇义的儿子。” 孙牧野道:“是。” 苗车儿道:“你父亲欠着一座念波城和五万百姓的性命,哪里还得清?” 孙牧野的眼中也有一丝萧索,道:“所以我回不去了。” 他吹了一声口哨,唤来星官儿,叫它在苗车儿的左边卧下,自己在苗车儿的右边睡,用他们两个的体温去温暖苗车儿。 苗车儿问:“现在你让不让我睡?” 孙牧野见他气色红润了些,摸摸额头,热也降了一些,便道:“你睡。下午我叫你。” 苗车儿道:“好。”他闭上眼眯了一会儿,忽道,“我,我的脚痒。” 孙牧野翻身起来,脱了苗车儿的鞋袜看,见他的双脚冻得紫胀,皮肤裂开横七竖八的口子,烂肉全翻了出来,分明是痛,因冷得失去大半知觉,所以只觉痒,苗车儿问:“是怎么了?” 孙牧野道:“是冷的。”便解开衣襟,把苗车儿的双脚塞入自己怀中,贴紧胸膛,苗车儿急道:“不行!”孙牧野紧紧把他的脚按住,道:“睡!下午还要赶路。” 苗车儿拿眼帘关住泪水,假装睡去,孙牧野却坐在席边,当真睡着了。 8 第五日,山越来越平,谷越来越浅,似乎最险峻的山谷已走完,离出川不远了。黄昏时,右虞候军走到一座山坡下,这坡斜缓,负手可上,于是孙牧野留在队伍之后,陪着五十二个伤兵,其余士兵先行登山,谁知士兵们刚上山头,又倏地全趴在了地上。乔恩宝从坡上滑下来,诧异道:“千夫长,那边有凉贼的军堡!” 孙牧野这一惊不小——若有凉军拦路,焉军进退失据,奇袭落空,前功尽弃,这场战役便再无胜算了——他三步并作两步爬上山头,果见山坳里有座军营,五座木屋,门窗紧闭,不远处的峰顶,还有一座烽火台。 孙牧野看了半晌,看不见凉兵的人影,暗道:“不能让凉贼点燃烽火,传递讯息。”连指带划,点了五十士兵,命他们去把守烽火台,又点了一百士兵,随自己抽刀在手,越过山坡,悄悄地向营地袭去。 孙牧野当先冲到一间木屋前,先听了听,里面并没有声响,乔恩宝抬起一脚踢门,门应声而碎,孙牧野闯了进去,谁知屋内空无一人,再细细打量,发现屋梁朽坏,棉被破烂,竟是多年没人居住了。他走出门,众兵也从别的木屋出来了,均道:“没有人。”烽火台那边也叫:“这里堆的狼粪怕有十年了!”乔恩宝道:“凉贼把这军堡废弃了。”他向山后打了手势,一千先军这才下来。 孙牧野将刀插回刀鞘,边走边想:“北凉也曾有人看出玉犀川的破绽,所以设立了军堡,谁知常年无事,军堡形同虚设,就撤销了,北凉万万料不到,多年后的今天,孙牧野抓住了这破绽。松懈一日,能让百年谨慎付之东流,北凉覆灭,必从放弃这座小小的烽火台开始!”他顶着大风前行,身上的凉血沸腾起来。 第六日正午过后,本该走出冰川的大军还在雪山环抱之中。前三日天晴气朗,孙牧野晨看太白、夜观长庚辨明方向,后三日云昏雾暗,日隐星没,只能依直觉往前走。他和凌公良算过,从转马关到杉树坪,走平原不过五十里的距离,换作山路,走六日已足够。他们本该在此时抵达杉树坪,可四周冰川渺渺,全无临近边缘的迹象。 孙牧野在夜州的千山万壑中行走多年,他相信自己的判断不会错,中后军却不信了。主帅陈纪俞亲自来到先军,问:“虎蛮子,你可带错了路?” 孙牧野道:“一直在向北,不会走错。” 陈纪俞道:“明日辰时,我们就要呼应大军攻关,今夜可走得出去?” 孙牧野道:“只能北走,再无他法!” 陈纪俞道:“误了军机,你我都要军法从事!” 孙牧野点点头,指着面前的山道:“翻过这座山,一定看得见边界。” 他一边爬山,一边砍下树枝铺在路上,防止后来人打滑。近万大军踩过,枝叶都碎成了泥滓。过了三个时辰,总算近了山顶,士兵们走不动了,只目送孙牧野独自上去,都问:“千夫长,那边是什么?”孙牧野攀上山头,抬眼一看,心便沉了下去,士兵们见他不应答,只好自己爬上来看——山后面,是更高的山。谁都不说话了,不知是对孙牧野的失望,还是对处境的绝望。 酉时,三军都翻过了山,聚到挡风的谷里歇息,孙牧野什么都不吃,和星官儿离开营地,爬上群峰中最高的一座,坐了下来。 苗车儿神志清醒了许多,他见一人一虎在那山尖坐着不动,便问乔恩宝:“千夫长是在做什么?” 乔恩宝猜道:“是在观风向吧,这季节是吹西北风的。” 苗车儿瞪着大眼,道:“这风明明是从八方乱来,怎么分得清哪股是西北风?” 乔恩宝点头道:“只怕他要在上面坐很久了。” 亥末,重云开了,一钩上弦月忽现中天。吹了两个时辰冷风的孙牧野眉毛都结了霜,起身时双膝发麻,从山尖跌了下来,幸得星官儿衔住其衣角,才没直滚下山。回到营地后,他伸手遥指右方,道:“是那边。”说完拾起兵械就走,先军士兵都跟上了,中军后军的将士却或坐或躺,毫无反应。 孙牧野走了十几步又转回来,问:“你们怎么不走?” 一个人道:“最后一口干粮都吃了,我们若被你带进冰川深处,可再无余力出来了。” 另一个人指了指天上月:“还有五个时辰天就亮了,走错了路,全无折返的时间,你可辨清楚了?” 孙牧野沉默,他看着要去的方向,那山上不时有石磨大小的雪球滚落下来。他低声道:“信我的随我走。”说完往那边去了。 中军的士兵问自家主将:“将军,我们去不去?” 陈纪俞先等着,直到先军快上了半山腰,才道:“跟上吧!”顺着他们的足印去了。 子初,大军翻过了山峰,孙牧野和星官儿打头往下走,星官儿却焦躁不安了,它忽而冲下去,忽而冲上来,衔住孙牧野的裤脚把他往下拖,似乎在嫌他走得慢,孙牧野拍拍它的头,要它镇定些。再往下走半里,星官儿越发急嚎不已,孙牧野问:“你是冷还是饿?”星官儿恼怒孙牧野糊涂,拿虎身把他往山下顶,孙牧野顺着它的力道走了几步,忽然身后的雪球都滚到了身前,脚下一大片雪地也在滑,他回头一看,大军踩踏之下,雪山仿佛分成了几大块,每一块都在撕裂,孙牧野大惊,叫道:“快走!雪山要崩了!” 话音未落,地崩山摧之声乍起,雪浪如千百匹白马,突地从四面八方冒了头、现了身,滚滚向众人奔来,三军将士齐齐呼道:“雪崩了!快逃!逃!逃!”连跑带滚向山下逃去,下一刹那,雪马冲聚在一处,翻成汹涌的大浪,自上而下倾泻,一瞬数里,吞没了山上如蝼如蚁的人。孙牧野搀起身边跌倒的同伴往山下逃,不出三步,雪流掀起凛风呼啸而至,刮走了同伴,孙牧野一滚三丈远,星官儿从迷雾中钻进来,咬住他的肩用力拖,孙牧野急忙站起来,和许多模糊的人影一起奔逃。风雪中,无数人在互相勉励:“别摔倒了!快!快!”只是人声越来越小,孙牧野回头催:“跟上!”却见雪浪漫天掩地,扑将而至,他只觉一座山的重量都压了过来,把他往雪里砸埋进去,霎时间天昏地暗,什么也不知晓了。 不知过了多久,孙牧野先是觉得冷,而后又觉得有些湿热,似乎有细细密密的尖刺在扎自己的脸,他知道是星官儿刨开了雪冢,在舔他清醒。他迷迷糊糊坐起来,星官儿欣喜地往身上凑,他揽住星官儿看四周,只见月亮斜挂在西方,照着谷底死寂的雪地,不知六尺厚的雪被下有多少人生还,他大叫:“人呢?” 无人应答。 孙牧野站起身,向空荡荡的地面问:“人呢?谁还活着?” 依旧无人应答,孙牧野开始在雪地里乱挖乱刨,道:“都起来!战时到了,不能耽误!”很快,一张脸被挖出来,是冻灰了的再无活气的脸。孙牧野又去刨别处,再找出一个,脸上还有些血色,孙牧野摇他道:“醒过来!战时到了!”那士兵虚弱地睁开一线眼皮,孙牧野顾不得了,他拍了拍那兵道:“快起来!”又去别处找寻,他一边挖一边叫,渐渐地,雪被下有了动静,活下来的士兵们扒开积雪,爬了出来,和孙牧野一起救人,人影多了,人声多了,仿佛死灰中燃起了火星。 月亮落在山梁上的时候,孙牧野点清了人,三千士兵葬身雪谷,幸存的人已不足五千,他来不及歇息了,指着前方的山道:“时候快到了,继续爬。” 一个声音叫道:“爬你祖宗!” 孙牧野循声看去,一个芦州兵站出来,哀怒道:“我们周志中郎将还埋在雪里没找到!” 孙牧野道:“来不及了。” 几个芦州兵一齐道:“是你出的这丧心病狂的主意!七日了,一个凉贼没杀,我们却死了五千人!” 孙牧野捡起兵器往山上去,只有自己亲兵跟上了,那芦州兵不动,雍州兵也不动,乔恩宝向后道:“你们到底走不走?误了军机,大焉就输了这场战!” 一个人问:“孙牧野找对了路没有?” 又一个人道:“谁知道翻过这座山是哪里?还是山怎么办?” 再一个人道:“若还是山,战机可就彻底错过了,也没有一颗米粮支撑我们走出去!” 孙牧野以剑指月,道:“留在这里也是死!此时转马关下,三军已经集结,只等我军内应,此地多耽误一刻,关下多牺牲百人!” 他率先开始登山,一边凿路一边道:“随我去!若有一个落下,我必以军法治他!”右虞候军喝着号子开始劈山开路,不多时,雍州兵芦州兵都追了上来。这山不是最高的山,路却一定是最长的路,似乎每登一尺都要耗费一里的气力。到半山时,孙牧野看见西边消失了大半的月钩,心知已过卯时,离辰时进攻只在顷刻,忙向下叫:“扔下!锨凿钎斧、被褥毡帐都扔下,全力翻山!”身后人同声应道:“什么也不要了!翻过去!”遍山响起了铁器抛落之声,三军将士只留横刀和弓箭在身,个个赤手刨雪攀石,向上冲赶,二刻之后,山顶已近在咫尺,孙牧野忽然呼吸加快,双手发抖,在心中默念:“若翻过这个山头,还是不见终点,奇袭兵败,一万士兵白白命丧雪山,我只能自杀谢罪!”他把牙咬得咯咯作响,奋力攀上了山脊。 晓风拂面,东方的地平线上,一轮春日喷薄而出,冰川被映照成了恢宏的金山。孙牧野俯瞰百丈雪山之下,被晨光笼罩的平原上,一群战马正闲散着寻草吃,一队运粮的北凉兵车从山下走过,逶迤向转马关方向而去。 9 辰时,百里旗和凌公良站在转马关下,身后三万焉兵鸦雀无声。凌公良面色凝重,向百里旗道:“关内毫无动静。孙牧野他们兴许迟到了。” 百里旗“哼”了一声。他早知此行冒险太过,凶多吉少,只是事已至此,也不好怪罪,他大刀在手,道:“有没有内应,今日都要拼这最后一战了。” 凌公良也骑上战马,道:“我先攻。” 百里旗道:“你留下,我去攻。”向身后亲军道,“战鼓擂起来!随我冲上转马关!” 进军鼓点响如急雨,一万五千步骑兵以甲护马、以盾护身,往转马关冲了上去。五千弓箭兵在远处拉弓射箭,以作掩护,只是关在半山,箭头难及。五千骑兵当先冲至关下,向上仰射铁矢,凉兵也以大矢还击,两边弦战焦灼,步兵趁机抬着木梯赶到。转马关呈斜坡状,载人的攻城梯推不上去,只好以简陋的木梯叩城。凉兵见状,在关头推出投石车来,把百斤大石射向关下,石力借了地力,越发迅疾沉重,石落处,一架木梯应声而碎。百里旗策马护在战阵之前,挥舞大刀挡开箭矢,鼓劲道:“莫畏惧,莫退缩,加紧攻城!” 须臾,二十多架木梯抵达城下,步兵开始捡梯而上。凉军早有对策,守将一声令下,关头射下一排排燃着火球的箭头来。北地苦寒,焉军耐不得冷,多数卸了铁甲,穿了棉衣,只以皮革护身,那硫黄箭头之火遇皮则烧,遇棉则燃,不是血肉之躯所能抵挡,中了箭的焉兵转瞬烧成火球,从梯上滚落下来。三五遍弦响过后,木梯十有七八起了火,遍地焉兵滚来滚去,试图压灭身上的火焰,更不知中了多少铁矢和落石,关头凉兵见状便开始击掌叫好,这景象,霎时激怒了百里旗。他曾在坠雁关头亲见儿子被凉军砍下头颅的惨状,也曾听闻五千降卒被凉军火箭烧死的噩耗,莫非当初的战俘营,也如眼前这般惨烈?百里旗悲痛难抑,挥起大刀叫道:“攻城!歼灭凉贼,为焉军兄弟报仇!”他弃了马,奋不顾身向木梯爬去,亲兵们皆道:“百里将军当心!”上来拦阻。百里旗把刀横过去一指,喝道:“谁拦我,谁死罪!”自向梯上爬去。凉兵纷纷指道:“那边有个头领,射他,射他!” 十来支火箭齐向百里旗飞来,他把八十二斤的陌刀抡得呼呼作响,把火箭一一打落下去,焉兵们见主帅亲身登关,都振奋了精神,道:“将军不惜命,士卒不怕死!”骑兵们纷纷下马,随百里旗向关头爬去,凉兵的火箭穿不透骑兵铁甲,又换了投石车上来,向下乱砸,百里旗的头盔被砸歪了,他扯断盔绳扔下头盔,顶着花白的头发向上去,离关头只剩三尺远,忽然一块环抱大的碎石从天而降,正中木梯,木梯断成两截,百里旗从城头摔了下去,摔在一名焉兵的尸身上,几个亲兵慌忙叫:“将军!”过来护住他,百里旗吼道:“我要登关!”却血涌脑门,又扑在地上,亲兵把百里旗背起来往战场外撤,他不甘地回头看还在爬梯的焉兵,忽问:“关上的凉贼是不是少了一些?” 亲兵们也回头看,见凉兵在陆陆续续下关,都道:“凉贼是不是撤了?” 正在此时,关后蓦然响起一声焉军号角,百里旗喜道:“是奇兵到了!快放我下来!”亲兵们道:“将军一身是血,要马上医治。”百里旗怒道:“我还能杀贼!”正争执间,却遇上赶来支援的凌公良,百里旗道:“你听见没有?” 凌公良道:“听见了,孙牧野到了!” 百里旗伸手与凌公良相握,道:“前方战场交给你,一定要牵扯住!” 凌公良应道:“是!” 两人擦肩而过,凌公良急命号兵吹起号角,与关后遥相呼应,随后领兵投入了战斗,他手持弓箭穿梭城下,重整散乱的阵形,命道:“盾兵护住弓弩兵,射箭矢!骑兵游射,步兵登梯,重盾在前,轻盾在后,快!快!”原本六神无主的军队重新有了主心骨,手持大方盾的步兵再次登城,凌公良和骑兵们以弓箭护佑步兵向上爬,他有一手好箭术,但凡一个凉兵冒头,便被他射栽下来,箭筒空时,已有二十多个凉兵坠了关。凉军一面应付前边,一面不得不撤兵去后边支援,矢石越来越稀少。凌公良一边纵马仰射,一边发号施令,那凉军的神箭手知道了这是个将军,三支弓箭对准了他,凌公良却浑然不觉,只鼓舞将士:“奋力作战!把凉兵全引过来!”话音刚落,一支利箭射入了他的心脏。 凌公良陡然栽下马,亲兵慌忙来救,凌公良道:“莫管我!登关!登关!” 亲兵道:“将军,已经登关了!” 凌公良扭头看去,果然,木梯空了,焉兵上去了,关头却没有打起来——凉兵不知怎的已全然消失不见,只剩下一堵血迹斑斑的关墙。 沉寂只持续了半刻,很快一声轰响,关门被打开了。凌公良撑起身子望过去,看见门洞下,凉兵尸身堆成了丘,一脸鲜血的孙牧野以刀为杖,站在尸丘旁,大口大口地喘息,目中射出杀戮后的精光。 凌公良又喜又悲,用尽最后一丝力气仰天喊道:“关破矣!”说罢,紧攥陌刀的手松开,溘然而逝。 第十章 夺旗 第十章 夺旗 1 焉军大破转马关后,天下为之震动,北凉余下的各州郡皆望风而降,焉军一路长驱直入,到了凉国王城——古琉城下。坐镇坠雁关的卫鸯收到捷报,得知孙牧野出谋奇袭玉犀,以五千兵全歼转马关三万凉军,大喜过望,向信使笑道:“朕提拔虎蛮儿时,百里将军不服,说朕凭自家好恶,意气用人。现在虎蛮儿给朕争了气,百里将军还有何话讲?”军报又呈,凌公良将军殉国,旗下一万一千士兵失了主将,请卫鸯定夺。卫鸯思索了片刻,将凌字营划分两部,五千兵由凌公良的副将将之,另六千兵划给了孙牧野。 那信使回到前线,将卫鸯的话如实向百里旗转达了,百里旗不甘示弱,再上书道:“孙牧野骁悍果烈,有其父风。若为正,是国之爪牙;若为祸,必难以钳制。陛下主张重用,是思及前者;臣主张慎用,是虑于后者。君臣谁是谁非,十年后再断。” 卫鸯接书看了良久,叹道:“百里将军还记着孙崇义的罪殃,不肯释怀。朕早已赦免了孙牧野的连坐之罪,而在百里将军的心里,孙牧野怕要永远为其父连坐下去了。” 卫鸯又在坠雁关等了两个多月,却等到焉军五次攻城不破的消息,他怕久不回朝,皇城生变,心中急躁,道:“古琉内无存粮,外无援军,城孤而兵疲,为何夏尽秋至还拿不下!” 左右道:“古琉若破,举国覆灭,凉贼陷入了绝地,自然殊死抵抗。从来打骄兵易,克哀兵难。” 卫鸯皱起了眉。劳师袭远,士气三鼓而竭,军队已经不复最初的斗志了。他在中军帐内左右踱步,苦思激将之法,忽而心生一计,道:“博郡宋氏,在凉称王两百三十年,传位十六代,朕听说那甘露宫前的宋氏王旗从不曾换,号称‘一旗立百世,一姓治万民’,好生骄狂!传旨:今围古琉城有四军四将,先夺下北凉王旗者,其人赏百金,晋升三级;其主将拜后将军,封万户侯!” 原来大焉例循旧制,武将以前、左、右、后四将军为尊。十年前大焉经历了那场空前的浩劫,北凉、东洛、南荆、西项相继进犯,国土沦丧十三有六,后将军、右将军皆战死,前将军、左将军引咎辞职,四将军位已空闲了十年,因此当卫鸯的圣旨传到前线,群情振奋。 古琉是民不满十万的小城,四面只有四座城门。当时,主帅百里旗领两万兵,驻于南门主战场;陈纪俞领一万两千兵,驻于西门;杨庶民领一万两千兵,驻于北门;东门外有大河横流,地势狭窄,卫鸯钦点孙牧野代行主将之职,领七千士兵驻扎。 百里旗的亲兵任杰听见圣旨很是不满,向百里旗道:“虽分了四军四将,统帅却还是百里将军,任哪部兵夺了旗,都该计将军的首功。后将军之位是从二品,论功勋资历,全军上下,除了将军,谁有资格得?” 正巧进帐来议事的陈纪俞听见了,笑道:“纪俞是百里将军的旧部下,不敢与将军争功。破城之日,假使纪俞之兵侥幸得了王旗,绝不僭越,必献给将军。” 百里旗道:“王旗立在那里,五万士兵,人皆可夺,又不是文士书生,讲什么推辞谦让!陈将军若夺旗封侯,百里旗第一个来敬酒。” 陈纪俞又道:“南门、西门全是雍州兵,谁夺旗,都算家里事;倒是北门杨庶民的芦州军,别州别部的兵马,自然有他们的打算;那东门的孙牧野,虽然是雍州兵出去的,却未必买我们的账。这两边,将军不可不防。” 百里旗听了陈纪俞的盘算,心中暗道:“圣上这道圣旨,原是为激励我等奋勇攻城,想不到却让同仇敌忾的将士起了逐利之心。破城之后,免不了一场自相残杀,圣上可曾想到?” 2 而孙牧野没想到的是,兵少战场狭的东门,反而成了战事最频繁的地方。城内凉军认定东门焉军是最弱的一支,数次出城冲击,试图突围。五月初二,两万凉兵突破了乌羌河边的防线,向东北而逃,孙牧野领着骑兵在无垠的芦苇荡里一路追击,将凉兵分割几截,逐一击破,一半凉兵被迫逃回古琉城,一半凉兵被赶进乌羌河,满城军民都知晓了孙牧野的名字,到了困顿无望时,城内开始悄悄流传一句话:“耻降百里,愿降孙郎。” 这日孙牧野起得比别人都早,坐在辕门边拿一块磨刀石磨刀,片刻后见炊兵们出了帐,在营地中央升锅点火,淘米切菜,再过一会儿,士兵们都起了,围过来把锅中看了看,道:“怎么又是菜粥?不顶饱!”炊兵们道:“有粥就不错了!” 苗车儿自玉犀川后,再也没回芦州军,一直留在孙牧野身边做炊兵。粥煮沸后,他舀了一碗给孙牧野端来,孙牧野见稠白的汤水中悬着几粒米和菜,便问:“粮食没了吗?” 苗车儿道:“没了。我昨日去补给营要,他们只给了一车米。可南门的兵去要,他们给了二十多车,菜也有,肉也有。” 孙牧野把刀磨了又磨,道:“稍后我去要。这碗你吃了。” 忽然哨楼上铜锣响了几声,哨兵道:“凉贼又来袭营了!” 孙牧野问:“多少人?” 哨兵道:“两百上下。” 孙牧野站在辕门边向下看,不多时,果见两百北凉骑兵来了,他们贴着营边儿飞掠,把长箭向围营的兵车射去,有一箭射向孙牧野,被他偏头躲开了。原来两军交战,轻骑袭营是平常事,若对方无防备,可以趁机取几个人头,杀杀士气;若对方有防备,那就随便骂几句、射几箭,给敌方添添堵。焉军营地自是无隙可乘,于是凉兵只在外头边射边骂,诸如“焉贼子滚回本土去!”“单对单来和我打一场!”“犯人疆土,将来个个不得好死!”之类,焉兵们正吃素粥吃得恼火,乔恩宝把碗一摔,向孙牧野道:“千夫长,凉贼聒噪得很,我要去赶人。”孙牧野点头,乔恩宝向营中大叫:“来一百个人,和我打凉贼去!”立时呼啦啦站出百多个骑兵来,提了槊上了马,和乔恩宝驰出辕门去。孙牧野斜倚在门柱上,边磨刀边观战,两边很快在原上短兵相接,马槊头铿铿锵锵撞个不停,若论单打独斗,凉兵的勇猛却不输焉兵,似乎马上射术还在焉兵之上,只是不敢恋战,且斗且退,孙牧野心道:“北凉不缺兵,缺将,若有名将,焉军不会推进如此快。”可偏偏这十年,已没听过北凉哪个将军的名头了。 不多时,凉兵退出一里地,焉兵转了回来,乔恩宝擦身进辕门的时候,孙牧野看着平阔的四野道:“再追一里也不妨事。” 乔恩宝一个凉兵没抓住,正暗自生气,听孙牧野说,便走回来指着箭筒道:“没箭了!” 孙牧野把众兵的后背都看了看,果然全是空的,遂道:“下次出兵,记得带足三十支箭。” 乔恩宝道:“大家的箭都用完了!今早我去军资营要,只给了两车,每人只能分十支!” 孙牧野心头火腾地冒起,甩手把磨刀石往地上一砸,土渣子溅起两尺高,倒把众兵吓了一跳,孙牧野把刀插回刀鞘,边找马边道:“我去要!” 3 百里旗在中军帐内用杯、碗、细沙造了个沙盘,正盯着沙盘苦思计策,只听帐外一个熟悉的声音道:“相烦通报,孙牧野请见百里将军。” 卫兵道:“百里将军正在议事,不许打扰。” 孙牧野厉声道:“东门军事难道不是事!” 百里旗叹了一口气。孙牧野如今独挡东面,关系着战局,他想赌气不见也不行了,便向外道:“请进来!” 卫兵让开了路,孙牧野大踏步走进帐来,百里旗见他气愤难抑,先问:“虎蛮儿,为何事而来?” 孙牧野道:“为孙牧野旗下士兵而来。” 百里旗问:“怎么了?” 孙牧野道:“孙字营屡被克扣军资粮草,所以来找将军讨个说法。” 百里旗道:“后勤之事,我并不知情。” 孙牧野道:“将军何不敞开说话!没有将军的指令,后勤万死不敢克扣七千士兵的续命粮!” 百里旗不说话了。 孙牧野责声道:“七千子弟兵,自从跟了孙牧野,受了多少不公!冬月无棉衣,春天无马料,出战短了兵器,归营不能饱腹。孙牧野的兵,也是将军的兵,将军为何不能一视同仁?” 不等百里旗接口,孙牧野又道:“将军有愧孙字营,孙字营却无愧于将军。围城三月,大小十战,孙字营无一败绩!将军自家想一想,四方四军,哪一方战事有东门激烈,哪一部兵有孙字营任重?”他在帐中遥指东北方向,“五月初二,乌羌河外,七千敌两万,无一方来增援,有谁后退一步?可放走了一个凉贼?七千士兵舍生忘死,论公,是奉圣命为国家征讨,论私,是替将军报杀子之仇,将军这样暗中掣肘,岂不令人心寒?” 百里旗不好再辩驳,便向帐外道:“任杰!” 任杰进帐来,回:“将军有何吩咐?” 百里旗道:“传令后勤军,各部军资粮草,不得擅自短扣,若有违者,以军法论处。” 任杰领命去了。孙牧野的气来得快消得也快,听百里旗表了态,便拱手行礼,道:“多谢将军。” 百里旗点头不语。孙牧野告了辞往外走,他掀开帐布,正要出去,却又犹豫着,停了下来,左手紧紧攥着帐布,纠结着进退,少时,几乎动身要往外走了,起步的那一刻却又转变决心,放下帐布,重转身,面向百里旗。 百里旗问:“还有什么事?” 孙牧野的声音比先前放轻了:“孙牧野初到雍州军时,得百里将军抬爱,编入重甲骑兵,又破格提拔成百夫长,孙牧野对将军心存感激。自从中军帐内面圣之后,将军对我不但疏远冷落,还处处防范戒备,我想问问将军,到底为什么?” 百里旗皱紧了眉不答。 孙牧野挑明了问:“是不是因为我父亲?” 百里旗“哼”了一声。 孙牧野道:“将军与孙牧野都是堂堂男儿,何不坦诚相见!” 百里旗闷气了半天,被孙牧野言语相激,便站起身来,一层一层解开铁衣,解开麻衫,露出伤痕累累的上身。年近六旬的百里旗,已是皮肉松弛,不复当年的孔武健壮,而那些结了疤、留了痕的鳞次创口,见证了他戎马半生的峥嵘。孙牧野不明白百里旗的意思,他道:“每一个战士的身上都有伤。” 百里旗道:“可别人的伤是敌人刺的,我的伤是战友刺的。” 他指着心口正中两道剑伤,沉声问孙牧野:“你也是军人,你告诉我,假如你的战友在你心口刺上两剑,面对敌军不战而降,将国土拱手让人,把五万百姓送到屠刀之下,现在,他的儿子站在你的面前,你会如何对他?”不待孙牧野开口,百里旗追问,“你敢不敢把士兵交给他带?愿不愿和他一起上战场,以性命相托?” 他直直瞪着孙牧野,仿佛在面对念波城的孙崇义。这对父子不但身形面孔相似,连那刚戾不驯的脾性也一样——今日孙牧野入帐问罪时的眼神,像极了当年孙崇义把剑洞穿他胸膛时的目光。百里旗在等待孙牧野的回答,也准备好了抵御孙牧野的反击。 可孙牧野的气势却消散了。他听了百里旗的质问,醒悟了一段他并不知道的过往,那陌生的往事此刻鲜活得像他自己亲身经历的回忆,他静静站着,无言以对,最后,一丝疲惫浮上脸庞。 一声不吭的孙牧野让百里旗措手不及,两个人长久无言。百里旗捡起麻布旧衫穿上了,坐回位置,听孙牧野道:“将军剑伤之仇,只管记在孙牧野的头上。他日战事结束,将军随时可约孙牧野单独一战,把这笔债清算了。但这是你我的私事,请将军别怪在孙字营其他人的身上,他们跟我,不是他们的错,也不是我的错。”说完掀帐去了。 4 六月初五巳时,东、南、西、北四方焉军同时发动了对古琉城的最后一战。东门城头,凉兵白守志和同伴们一起在弩上装了铁矢,眼瞧着焉军从乌羌河畔列阵而来。 白守志三十七岁了,从军十八年,没立过战功,没升过军衔,只是最平凡不过的排尾兵。他经历过坠雁关战,所在的军队和大焉涅火军正面交锋后落败,一万将士只活下三百人,他是幸存的一个,后随军往境内撤,焉军却过境追击而来。一场遭遇战后,三百人只剩十人,他又是幸存的一个。逃到转马关,守了三个月,转马关破,他独自一人回了古琉城,继续参战,抗击焉军。白守志虽然平庸,却不傻,他明白大势在焉那边,古琉城是守不住了,可他已无路可退,只能和国运共存亡。不过他的心中还压着一件事,他想在临死之前见到焉军头领,面对面说出来。 东城下的焉军只剩六千了,分作两千轻骑兵、四千重步兵攻城。骑兵离城头两百步远时,白守志和同伴们松开悬刀,让三尺铁矢弦而去,焉骑兵突袭甚急,手中拿的是轻盾,有许多盾被击穿,骑兵栽下马去,凉军头领急叫:“弓弩连发!连发!”可第三支弩没来得及射出,焉骑兵已到了城下,也以连弩高仰而射,强矢连珠,如网罗栉比,冲上城头,城头守军只好后退躲避。骑兵在城下来回冲锋,四千步兵举着重盾,拥着两架云梯,紧随而来。焉军是千里奔袭,没有攻城重器,仅有的云梯和床弩都分到了百里旗部和杨庶民部,于是乔恩宝带着三百士兵,悄悄伐木拆车,造了两座简陋的云梯,既无铁甲,也无牛皮,只以棉被将云梯包裹了,每座云梯装两百士兵,手持连弩,背着长枪陌刀,被步兵推了出来。 凉军事先探知焉军的云梯都在南门北门,便将车弩都调走了,再无守城的重器,见这两架云梯过来,知道大事不好,互叫道:“毁云梯!毁云梯!”几百弩兵一齐瞄准两架云梯,铁矢如飞蚊一般罩了过去,推梯士兵一个个中箭倒下,又一个个冲上来接着推,死了上百人,才把如同刺猬的云梯运抵城头,凉军头领抽刀大叫:“要近战了,想逃的逃,不想逃的跟我上!” 白守志捡起自己的长枪,向云梯里冲出来的焉兵刺了过去,他的招式有些笨拙,敌不过来自涅火军的精锐,三招之后,半边耳朵被削下来,两个焉兵同时向他猛劈,他手举枪柄顶住了,叫道:“我要见孙牧野!”无人理会。一个焉兵知道他的武功平常,转而去攻别人,另一个焉兵却不放过他,三扫两劈,把他的枪打落了,横着刀向他的腰间斜砍,幸得一个凉兵看见,从后面赶来,砍下焉兵的头颅,救了他一命。白守志喘了一口气,捡起长枪再战,两架云梯的焉兵占据了一方城墙,许多木梯趁机搭上,又送上来许多敌人,白守志守在一个梯口,见焉兵冒头便刺,刺落一个,又上来一个,不多时,前后左右全是焉兵了,他的招式失了章法,只胡乱挥舞,叫道:“孙牧野在哪里!我要见他!”一支木棍过来,挑落了他的枪,他后退几步,捡到一把大刀,忽然瞟见一个黑脸身胖的焉兵正从城垛上跳下来,身在半空,白守志抓住时机,以刀锋去扫他的腿,那焉兵躲闪不及,“哎哟”一声倒在地上,刀锋已经嵌入腿骨。白守志的胸膛被一支长箭射穿,也拔不出刀来,索性弃了刀柄,仰天大呼:“孙牧野!你来见我!” 那倒地的胖焉兵在痛苦挣扎,随之跳下城垛的焉兵忙撕衣裳给他包扎,听见白守志的呼喊,那焉兵道:“我是孙牧野。” 白守志竟不知眼前这平常装束的焉兵就是孙牧野,先愣了一愣,道:“我有话说!” 大半的焉兵都登了城,凉兵聚在一处节节后退,孙牧野吩咐医兵来照看苗车儿,问白守志:“什么话?” 白守志道:“焉军为何以降卒的名义侵我北凉!” 孙牧野擦去脸上的血珠,捡起地上的刀,要从白守志身边过去,白守志拦住道:“说清楚!” 孙牧野和他对视,却不开口。 白守志怒吼道:“凉军从未杀降!那五千降卒一直关在俘虏营,你们有没有去看过?” 一个焉兵回答:“看过了!五千具焦骨躺在俘虏营!” 白守志道:“说谎!我们没有杀降,我是最后一拨撤走的,我亲眼看见俘虏个个好好的!” 焉兵们愤然道:“难道是我们杀了同袍,还污蔑你们!” 白守志拉着孙牧野道:“莫听流言!那五千降卒还活着!你亲自去看看!你是将,你去告诉焉天子,告诉焉军将士,北凉没有杀降!” 孙牧野扯脱袖子,双手持刀向前去了,白守志倒在地上仰天大叫:“北凉灭得冤!你们不该往北凉将士身上泼脏水!” 四面八方的焉兵齐道:“败者都道自己冤!” 孙牧野一路击杀凉兵无数,把城头清干净了,跳下城墙打开城门,两千骑兵一拥而入,乔恩宝欣喜若狂,把马让给孙牧野,道:“快去甘露宫!” 孙牧野道:“你去!”又向众兵道,“你们随我去南门!” 于是乔恩宝领两百士兵先去甘露宫,孙牧野带了四千骑、步兵往南门来,他一路高呼:“休伤百姓!休杀弃械之兵!” 南门也快破了,焉军撞车把城门撞得震天响,凉兵弃了城头,列阵门下,等待巷战,孙牧野率骑兵如赤风卷来,他双手抡动狼牙棒,随马身的起落,向一个个凉军头盔击去,把军阵冲出一个口子,身后的骑兵一面以马槊单挑凉兵,一面大叫:“三个城门都破了,你们还死撑到几时?”以此扰乱凉军的军心。半刻工夫,双方各有死伤,忽然城门破了,碎木乱飞,百里旗的军队涌了进来,孙牧野才叫:“走,去甘露宫!”转马往城中而去。 顷刻之后,西门、北门也告破,焉军从四面挥师入城,血战过后的将士们兴奋异常,古琉城上空响着各路焉军的呼应声:“往王宫去!往王宫去!夺旗!” 孙牧野赶到甘露宫时,乔恩宝已将王宫守军拿下了,他带人封住宫门,连别部的零星焉兵前来,也拦住不让进。孙牧野入了宫门,乔恩宝笑指那王旗,道:“千夫长,你自己去拔旗!” 孙牧野放眼看去,王宫正殿之前,十五级玉陛之上,果然立着一杆皎白王旗,虽已破旧,却自有统治北域百年的傲然气度。孙牧野下了马,几步迈上玉陛,却不想一支羽箭呼啸而来,越过头顶,落在身前。 孙牧野转身一看,任杰坐在马上,刚刚放下角弓,在他身后,百里旗领着几十个亲兵驰进宫来。 乔恩宝先笑道:“任杰,你家百里将军早已封了万户侯,不会再和我们争了吧。” 百里旗哼了一声,道:“万户侯易封,后将军之名难求。”他看着离王旗近在咫尺的孙牧野,问,“虎蛮儿,你是要争,还是要让?”亲兵齐刷刷举起弓箭,对准孙牧野,若他敢动一动,便要数箭齐发了。 乔恩宝大怒,道:“难道独你们有箭!”他举起手中连弩,哗啦啦上足了三支铁矢。孙牧野的部下有一半是雍州兵,还犹豫不知该帮哪边,另一半却是卫鸯拨给孙牧野的涅火军,哪里肯对百里旗相让,当即也拉满了弓,对准百里旗。 百里旗向孙牧野道:“虎蛮儿!弓弦一松,你我两败俱伤,传出去岂不让天下笑话?” 王宫广场鸦雀无声,剑拔弩张的众人盯紧了孙牧野,看他如何动作。 孙牧野一边往玉陛下走,一边把头盔、铁衣解了抛在地上,又捡起地上一柄已经残缺的长枪,在地上重重一撅,将那枪头撅断了,空留一支木棍在手。他把木棍在空中虚舞了一个圈,向百里旗道:“前日我曾向将军许诺,破城之后,愿与将军单独一战,给将军一个报仇的机会,此刻正是时候。将军若能还那两剑,孙牧野绝无怨言;将军若刺不中,却再也怪不到孙牧野了。” 众人都纳闷了,彼此细语道:“报什么仇?” 百里旗却会意,道:“无论胜败,从此两清,是吗?” 孙牧野道:“胜者得旗!” 百里旗道:“好!”他转头向亲兵道,“胜负未分之前,谁都不准拔旗。” 孙牧野也向自家亲兵嘱咐:“勿与百里将军的兵动手。” 两边应了,各自放下弓箭,收刀回鞘。 百里旗看孙牧野以木棍为兵器,自己也不愿占便宜,当即扔了陌刀,抽出腰间马鞭,问:“谁先出招?” 孙牧野道:“将军是长辈,自然为先。” 百里旗再不谦让,振臂出手,马鞭如长蛇出洞,向孙牧野袭来,孙牧野俯首躲过了,也不还手,单等百里旗再攻。百里旗的鞭子收放自如,时而柔软似练,时而尖利似锥,孙牧野在心中暗暗叫好,轻闪微挪,一一躲了过去。原来他之前身先士卒,打了一个时辰的攻城战,早已疲乏,百里旗却始终端坐马上指挥,气力依旧充沛,于是孙牧野只消耗百里旗的精力,暂不主动出击。 正斗得入境时,陈纪俞领兵进了宫门,看见百里旗和孙牧野在争缠,众士兵围观,心中诧异,却也不多问,下了马就往玉陛上走,任杰抢上前拦住了,道:“陈将军止步。” 陈纪俞笑道:“我去拔了旗,献给百里将军,有何不可?” 任杰道:“将军有令,胜者之兵才可夺旗,现在谁都不许动。” 陈纪俞道:“若是孙牧野胜了,咱们就将王旗拱手让人吗?” 任杰一怔,不知如何回答。 陈纪俞道:“百里将军争闲气,着了虎蛮儿的道,你们也跟着蒙在里头!”又径自往玉陛上走。忽然又一个人影拦在前头,道:“请陈将军退下!”却是明光铠的涅火军,陈纪俞见是孙牧野的亲兵,知道言语无用了,便一笑,转身负手,看那两人相斗。 二十招过后,百里旗毕竟年迈,鞭风渐渐弱了下来,擦身之时,孙牧野分明听见他在喘气,便决定出手了。他木棍轻舞,一头往百里旗右肩点去,百里旗举鞭抵御时,他忽地回转,另一头重重打向百里旗的左肩,脚步不停,上前一步往百里旗踢去。三招并下,百里旗便措手不及,孙牧野几乎要踢到百里旗的胸口了,忽然瞥见他一脸的汗水和皱纹,心中恻隐,又收回了脚尖的力道。百里旗虽未受伤,却恼羞成怒,弃了鞭子,以双拳向孙牧野击来,他年轻时就以刚猛著称,拳头如钵,虎虎生风,孙牧野又被迫退了两步。 玉陛下此刻已站满了人,一半在瞧两个人打得难解难分,一半却在偷瞄招展的王旗,百金、晋级、封侯、拜将的诱惑,谁也不能抵御,只是碍于百里旗、孙牧野之兵把守住了玉陛之路,一时奈何不得。 须臾,杨庶民也领着芦州军进了王宫,那些芦州兵见此情状,不由得哂笑:“久闻雍州兵骁勇善战,为大焉各州之冠,今日一见,名不虚传——非但打贼兵厉害,打自家兄弟也厉害!”听得三家兵都怒目而视。 杨庶民不好抢百里旗的面子,却朝身后使了个眼色,于是芦州兵都挤向玉陛,道:“劳烦让一让,我们要过去。”百里旗的兵站成一堵墙,道:“谁也不准过!”芦州兵哪里买账,道:“王旗是你家的不成!”便伸手来拖,两边推推搡搡,终于动了火气,打了起来。 乔恩宝等人原本只是旁观,谁知芦州兵越聚越多,瞧见不认识的,一概揪住要打。他们挨了几下,忍不住了,心中盘算:“孙牧野只说不准和百里旗的兵动手,又没说不准和杨庶民的兵动手,怪不上我们。”于是挨了一拳的,也还一拳;受了一脚的,也还一脚。你来我往,乱成一团。 陈纪俞见局势越来越失控,便悄悄往玉陛上挪,挪到一半,被任杰发现了,他恼陈纪俞想钻空子,比恼芦州兵更甚,冲上去把陈纪俞一个抱摔,道:“陈将军有异心,当谁不知道!”这下,陈纪俞的亲兵也不依了,叫道:“圣命在上,人人皆可夺旗,凭什么让给你们?”又和任杰殴打在一起。 陈纪俞吃了亏,不找任杰报复,却把气撒在孙牧野的头上,他走到两人的打斗圈外,假意观战,等孙牧野转到自己身前时,忽道:“百里将军,我来助你!”猛然把手中狼牙棒一抡,砸在了孙牧野的背上。 孙牧野正在全神贯注对付百里旗,没想过背后会遭人暗算,这一棒势大力沉,棒头铁钉直直钉入骨肉里,孙牧野盛怒到了顶点,转身一棍砸向陈纪俞,将他掀翻在地,扑身过来压住,左手钳住陈纪俞咽喉,右手举起手中长棍,那撅断的一头尽是尖锐的碎木,若是扎下去,陈纪俞哪里还有命在? 陈纪俞亲兵见状,也冲过来要动手,却被百里旗喝止了,他亲自来拖孙牧野,道:“虎蛮儿,莫酿大错!”孙牧野如铜浇铁铸,拉扯不动,一双血红的双眼盯着陈纪俞,像要把他撕碎一般,紧握木棒的右手扬了一扬,刺在陈纪俞的喉尖半寸处,终于咬牙忍住,厉声道:“我念玉犀川上同舟共济之情,饶你一命!” 他站起身,又向百里旗道:“来!” 百里旗道:“你受伤了。” 孙牧野道:“不须将军怜悯!”他忍着背上的剧痛,将木棍丢了,一掌为刀,一掌为锤,向百里旗攻去。 陈纪俞的脖颈被孙牧野钳出一道血痕,连连咳喘,两名亲兵忙过来扶起他,他瞥见一个亲兵背着弩,便夺过来,拔出一支铁矢安上。乔恩宝眼见陈纪俞在举弩瞄准,知道大事不好,一边急奔过来,一边大喊:“孙牧野小心!”一脚踢在陈纪俞的弩上,却慢了一步,那铁矢已经射了出去。孙牧野幸得乔恩宝提醒,侧身一闪,铁矢没有射中心口,却射到了左肩,穿肩而过,力道将他击倒在地。 百里旗虽有些怜惜,却也顾不上了,他举目环望,四家士兵打成一团,互相牵制着,谁也不能近王旗一步,连忙疾步往玉陛上走,谁知孙牧野又爬起来,站直身子,用长棍挡住去路,向他喝道:“再来!” 百里旗道:“虎蛮儿,你且去休息,你我斗气到此为止。” 孙牧野身受重创,右肩鲜血汩汩直流,几乎站立不稳,却凛然道:“现在岂不是你报仇的最好时机?过了今日,我可再不认账!” 百里旗心中骇然,半晌,点头道:“过去之事,从此不提,是百里旗错怪了你。” 百里旗一示弱,孙牧野反而说不出话来,他再也经不起痛楚和疲累,把长棍一扔,仰面倒在了地上。百里旗的兵终于在玉陛上打出一条路,叫道:“将军!快去拔旗!” 百里旗顾不上别的了,他迈过孙牧野的身体,在亲兵的簇拥下走上玉陛,几家兵都看见了,又是冲撞又是吼叫,如万只疯兽夺食一般暴乱。百里旗在阶上走了十多步,却听“咔嚓”一声响,刀木相撞,那旗杆被人砍断了,王旗猎猎坠落,又被人接住。广场上相斗的士兵都住了手,百里旗呆在台阶上,仰看玉陛尽头,作声不得。 苗车儿的右腿被陌刀砍中,半瘸着,以双手扶住旗杆勉强站立,他用尽气力,朝着下面的数千将士怒吼:“王旗归了孙牧野!谁敢再夺!” 无人应话。所有人都仰视着苗车儿,见他黑面红血,环眼怒睁,魁梧临下,犹如煞神。 5 大殿中一片死寂,四壁的烛光灭了,青铜方鼎里的黑色浊烟萦绕不去,蝉衣坐在榻上,木然发怔。她听见八方充盈的喊杀声渐渐稀少下去,便知道一切都结束了,北凉兵败如山倒,丈夫宋醇不知去向,国已破,家也亡。 早在北凉出兵坠雁关之前,凉国国君宋麟便崩于病榻。宋麟无子,弟侄为争抢王座相持不下,公推翼国公之子宋醇为代王,代行国政。蝉衣随公子醇进入甘露宫当日,古琉城边冰河横流,半城淹没,仿佛预示了今日的结局。 殿外又响起兵戈相交之声,难道是丈夫回来接自己了?蝉衣站起身,却听见两个字被反复提及:“王旗!王旗!”原来是侵略者为争功而自相残杀。蝉衣又坐了回去。一个粗壮的声音怒吼过后,复归平静。 无处可去的蝉衣等了许久,宫殿的大门铿然打开了,一个身影站在殿门口。他没穿盔甲,只有一身染血的布衫,先将空旷的大殿慢慢扫视了一遍,然后目光锁住蝉衣,一步一步朝她走来。 两人相隔五尺时,蝉衣起身行肃拜之礼,入侵者却不是礼仪之人,他看着蝉衣毫无回应,那凶冷的眼神令蝉衣不安,她颦眉低头,要转身向后,却被他一把拉入怀里,蝉衣抓住袖中暗藏匕首,冷不丁向他刺去,却觉手腕一麻,匕首莫名落了地。他的脸色更冷了,粗鲁地将她横抱起来,转身往大殿外去。乍从暗殿出来,正午的日光刺痛了蝉衣的双目,眼前一片模糊,耳边却炸响了嬉笑声、呼哨声、拍手声。殿前广场上,近万名来自大焉的士兵,看着一个北凉女子被他们的战友抱在怀中,昭示彻底的胜利与征服,齐齐高呼:“后将军!孙将军!” 也许是蝉衣这几个月来常常听见那个名字。她转头看这蛮横的入侵者,他血迹初干的侧脸有倨傲之气,坦坦直直立着,面对万众欢呼毫不怯让。他就是孙牧野。 6 硝烟散尽,入夜的古琉城静如昨夕。孙字营奉命驻扎在南门之外,星河垂下平野,晚风送来酒气,营帐前燃起了熊熊篝火,肥羊在火上滋滋地冒着油光,溢着肉香。乔恩宝领着百个士兵,披甲持戟,在火堆前跳起秦王破阵舞,十面大鼓声势雄浑,士兵们踏着鼓节,同进同退,跺足引得大地颤,吆喝惊得夜鸟飞,围观的士兵们大力鼓掌喝彩。 孙牧野提着一囊酒出了辕门,到了僻静处,朝着转马关的方向跪地三叩,将酒尽数倾洒了,又坐了许久,在心中说了许多话,才回到营地。 将士们都围着火堆分食羊肉,见孙牧野过来,便给他腾了一个位置。乔恩宝先笑道:“你怎么还有心思喝酒?” 孙牧野问:“我怎么没心思?” 乔恩宝道:“帐中有美人在等你,你却来和我们这些粗汉厮混?” 众士兵便笑着起哄,孙牧野道:“夜还长,我不着急。” 蝉衣坐在草席上,听得见帐外拿她取笑的声音,可最刺痛她的,是远方一缕时断时续的笛声。北地霜笛,最是萧索苍凉,在亡国之夜听来,更引人断肠。不知那在远方彻夜吹奏的,是降卒,还是无家可归的流离人。 半只烧鸡放在矮几上,蝉衣瞧也不瞧,却诱得帐中另外一个生灵坐立难安。蝉衣起先也惧怕那虎,虎却毫无伤她之意,反而活泼得像猫儿,黏着她要玩耍,可她拘谨不理,星官儿只好独自去帐边卧着。见卫兵端来美食,星官儿又馋了嘴,挪过来,挨着蝉衣坐下,眼巴巴地瞧瞧她,又瞧瞧矮几上的烧鸡,若是孙牧野,自然懂它的意思,蝉衣却一直凝神发呆,哪有心情理它?星官儿等了半宿,喉咙里发出“呜呜”的声音,将虎头搁在矮几上,几乎凑到了烧鸡前,只是蝉衣不发话,它不敢去咬。 蝉衣终于明白过来,轻声问:“你是要吃吗?” 星官儿呜声更大了,又伸出舌头舔虎口,蝉衣便将烧鸡往它面前推去,道:“你吃吧。”星官儿也不客气,叼起烧鸡,津津有味地吃了起来。 蝉衣见它通灵如人,又是惊异,又是新鲜,她试探着,轻轻抚摸星官儿的背,星官儿只知进了孙牧野的帐,便是孙牧野的朋友,也由她摸,喉中呼噜作声,当是回应,蝉衣见它憨态可掬,终于忍不住笑了一笑,却在这时,孙牧野掀帐进来了,蝉衣忙收回了手。 孙牧野先看看大快朵颐的星官儿,又看蝉衣,四目相对,蝉衣收敛了笑貌,缓缓起身,凝眉肃拜,道:“妾闻孙将军有仁义之心,未伤古琉百姓一人,妾当向将军道谢。” 孙牧野问:“你是谁?” 蝉衣道:“凉国代王宋醇之妻,蝉衣。” 孙牧野道:“宋醇现在在哪里?” 蝉衣摇头。 孙牧野道:“他逃跑了,没带你。” 蝉衣道:“国难军败,他有他的难处,我不怪他。” 孙牧野盯着她看了半晌,忽道:“换作我,我不会丢下你。” 蝉衣心中一栗,不再答话,侧身以对孙牧野,便是含蓄的拒绝。 孙牧野却不在乎蝉衣的反应。他朝蝉衣走近,蝉衣闻到酒气侵略而来,就要往帐外逃,孙牧野身形一闪,蝉衣恰巧撞在了他的怀里,再想挣脱时,孙牧野身强力壮,哪里挣得脱?蝉衣又气又急,瞥见他右肩有伤,伸手在他伤口处一打,被铁矢洞穿的伤口顿时渗出血来,孙牧野一吃痛便心头上火,他低喝一声,如捉兔儿一般捉起蝉衣,将她抛上了草席。 孙牧野也有过女人。戍守危陀山青杠堡时,边界一家项国猎户的女儿,有一年春夜常常来找孙牧野——月上半崖时来,鸡鸣两遍后去。春季将尽的夜晚,孙牧野说要娶她时,她却眼波一横,翘嘴道:“谁稀罕嫁给总打败仗的焉人!”又笑着挽他的脖子,咬他的耳朵。仲夏来临,她嫁去了百里外的项国小县,出嫁时,她站在山头,泪花了红妆,朝着青杠堡喊:“孙牧野,来世是你做项人,还是我做焉人?”孙牧野那日却和戎卒们进山伐木去了,什么也没听见。 鸾钗落下,蝉衣的长发披落,如黑缎流泻在简陋的草席上。一日之间,天地倾覆,王族女子在日出时描画的瑰雅妆容,已在夜晚褪成怨楚的残妆,再无高不可攀的矜气,只有凭人摆布的怯弱,在摇晃不定的昏黄烛光中,对于男人来说,也许是比万户侯更丰盛的奖赏。 孙牧野俯视着美人,解开衣衫,欺了下来。余存的血腥气引得蝉衣尖叫出声,她伸手去推孙牧野,左手却被牢牢钳制了。孙牧野用身体压住她,把那碍事的披帛扯了,又伸手解她的金缕裙。蝉衣道:“孙将军英名传于四方,却仗势凌弱,何以服人!”孙牧野周身如火烧一般,全然听不进去,凑下来要亲她的脸,蝉衣扭头躲过了,看见那支掉在草席上的长钗,便拾起钗子,刺向孙牧野的心,孙牧野捏住她的手腕向下压,蝉衣顺势反抵住自己的咽喉。 锋利的钗尖嵌进了蝉衣的肌肤,细细的血珠冒了出来,孙牧野停止了动作。蝉衣凛然发誓道:“北凉女子,绝不屈身侍奉焉人,将军若再威迫,蝉衣必以死明志!” 孙牧野无心要她的性命,见她容色决毅,知道不可强夺;可是美人在下,肌肤浮香,弃之可惜,于是他取舍两难,紧紧盯着蝉衣,不知该发狠,还是退让一步。 星官儿不懂人间的情事,它只当两人在打闹玩耍,也热络地跳上草席掺和,蝉衣推孙牧野,它也跟着伸掌去推,推不动时,又将虎头钻进两人之间,要将孙牧野隔开。 孙牧野就势起了身,伸手在虎头上揉了几下,道:“白眼崽子,一只鸡就把你收买了?”从地上捡起衣衫穿了,转身掀帐而出。星官儿没玩够,追了出去,半个虎身刚探出帐外,只听孙牧野道:“我去隔壁睡,你回去陪她。”星官儿肥圆的尾巴一翘,果然缩回来,在蝉衣身边躺下了。 北地夜半,寒意尤甚,湿气从大地渗透上来,一床薄被难以御寒,惊魂未定的蝉衣靠近星官儿,借它的温热,才不再颤抖。她愁思百结,惦记公子醇现在何方,是否受了饥寒。她知道丈夫没有葬身战火,因为与他一齐消失的,还有两千甘露宫禁卫军。星火不灭,势必燎原,蝉衣相信自己与公子醇终将重逢。 7 孙牧野把蝉衣安顿在一辆马车里,随军离开了北凉,在坠雁关与卫鸯之师会合,一起走过雍州,走过芦州,往开元城而来。十余天的路程,孙牧野夜夜与蝉衣分帐而睡,白天却常来看她。他骑着马,时而在军前,时而在军后,时而在马车的左右,用刀鞘掀开车轿的布帘看轿中人。蝉衣总是蛾眉微颦,转脸冷对,不回看,也不回应,只有星官儿跑累了上车憩息时,她才露出一丝浅笑,喂星官儿吃东西,说些解闷的闲话。 过了芦州,便进了未离原。大军去时,原上枯草倒伏,大军归时,已是绿丛繁盛。走了大半日,焉军一行一行向后传话道:“止狩台到了!”孙牧野听见了,他在马上直身眺望,只见地平线上,一座玄黑高台拔地而起,雄镇之势,望而慑然,台下早已万众盈野,欢声喧天。 四万凯旋之师相继开到止狩台下,列阵完毕,一身戎装的卫鸯昂然向高台上登去,文武百官随行其后,九十九级御阶走过,到了九鼎沸烟的台顶,卫鸯领着百官先拜社稷,后拜宗庙,向天地、向祖先报捷。 这是孙牧野第一次见到止狩台。南疆的戎卒,北方的骑将,都曾对他说起这国家的象征和军人的理想——大焉军人,若被天子拜为前将军,将登台设坛,盛大敕封。孙牧野仰望着高台,那原本遥不可及的地方,似乎已近在咫尺——即将拜后将军的他,离前将军只有两步之遥了。 祭祀完后,千军万马转向东南而行。不多时,马车中的蝉衣听见将士们在欢呼:“入皇城了!到家了!”她悄悄掀开布帘,看见城门如泰山压顶而来,青砖筑成的城垣延向无尽的远方,宽广的护城河映着云影,恢宏的天下中都——开元城,已在她的眼前。 第十一章 两件异事 第十一章 两件异事 1 曙光未现,开元城还沉浸在一片泼墨般的黝蓝中。街边偶尔响起店铺开门的吱呀声,巷口卖馄饨的老丈已摆好了桌椅,烧沸了骨汤,却还无人经过,生意难张。南城门刚开,孙牧野和苗车儿便出了城,和挑菜进城的农人擦身而过。 攻破古琉城后,苗车儿领了一百两赏金,却推辞晋升,退伍还乡。他背着包袱,牵着棕马,一边走一边道:“我回了夜州,咱们就隔了三千里了,我……”他还是那副憨厚之相,胖乎乎的腮帮子如鼓了气一般,讷讷道,“我有些舍不得你。” 孙牧野把手放在他背上,道:“我以后会去夜州看你,你也要常常捎信来。” 苗车儿道:“在玉犀川上时,我恨透了这场战事,只想立马回家去,可打下古琉城后,我才知道打仗也有乐趣——可以让人做大英雄!现在才离开军营,就有些后悔,恨不能留下来,再立新功。” 孙牧野道:“你先回家去,陪爹娘安安稳稳过些时日,再想明白自己要过什么生活,若想回来,我还收你。” 苗车儿笑道:“我回家讨了娘子,生了儿子,再回来。” 孙牧野也笑,道:“夜州女人泼辣,你降伏不住的。” 两人一马沿着平坦的官道走了五六里,天就大亮了,阳光白晃晃地照着郊野,骑骆驼的商队、推牛车的贾贩络绎于路。 孙牧野道:“你回去后,若有空了,帮我寻两个人。” 苗车儿问:“哪两个?” 孙牧野道:“昌黎郡丰谷县,有座横担山,山对面是荆国的露回村,村里有个叫杨罚的年轻人,和你一般年纪,和母亲、妹妹住在那里。你若寻到了,就告诉他们,孙牧野在开元城有了家,在宣阳街燕然巷,他们若愿意来,就捎封信来,我派人去接他们;若不愿意来,就请珍重,我将来一定回去看他们。”他从怀中掏出一个装了百枚金瓜子的布袋,交给苗车儿,“这些钱,你捎给他们。” 苗车儿收了,问:“他是你什么人?” 孙牧野道:“是我戍边时结交的好友,和家人一样。” 苗车儿道:“我一回家就帮你寻!”又问,“另一个呢?” 孙牧野道:“在重安郡茶陵县的危陀山,是青杠堡领事的校尉,叫乌头把。” 苗车儿问:“找到以后呢?” 孙牧野想了想,道:“你把我这半年做的事和他说说就成。” 苗车儿道:“好。” 孙牧野拍了拍他的肩,两个继续往前走,又走出七八里,苗车儿道:“你回去吧,不要再送了。”孙牧野点点头,站住了。 苗车儿上了马却不肯走,不知临别说什么好,孙牧野吩咐道:“不要贪行路程,日落了就找客舍住下,客舍要找官道旁的,僻远的地方不要去。睡觉别太沉,看紧钱财。” 苗车儿道:“你也要保重。” 孙牧野道:“嗯。” 苗车儿打马奔出数十丈远,又忍不住勒缰往回看,孙牧野远远朝他挥手,他便叫:“来年国家收复失土,我要回来随你征伐!” 孙牧野大声应道:“好!” 苗车儿咧嘴笑了,这才纵马离去。孙牧野站在原地目送他,直到马蹄扬起的尘土落定,一人一马在官道尽头变成了小黑点,方才转身。他没有立即回开元城,而是折向东边而行。 因为邻近皇城,郊郭并不显得寂寥,每隔几里,便有一处烟村人家,七月夏末,绿云闲散地飘浮,田间的农人和树下的桑女有说有笑,孙牧野一路打听着独鱼村的所在,慢慢寻去。 走了一个时辰,孙牧野找到了独鱼村。村子正在桃影河的下游,河水傍村流淌,河边有五六个童子在踢球,母亲们在濯洗衣裳。孙牧野路过时,那球直朝他飞来,他抬手接住了,有个童子跑过来,怯生生地作揖道:“郎君见礼,把球儿还我吧。” 孙牧野将球抛给他,问:“你知不知道魏语阳家在哪里?” 几个童子一起叫道:“魏郎死在坠雁关了!” 孙牧野问:“他还有没有家人?” 童子道:“他阿爹阿娘在!”便遥往村中一指,“酒家过去几户,黄土夯了矮院子的,就是他家!” 孙牧野道了谢,往村中走去。到了魏家门口,他并不进去,而是站在一棵枣树的阴影里,透过齐胸高的院墙往里看。 屋顶的茅草被风吹翻了,七零八落地搭着,露出被雨噬坏的木板。黄土地没有夯实,一块块泥巴被脚印带得到处都是,院角胡乱堆了些树枝,多半是不常取用,积了拇指厚的灰尘。屋檐下,一个老丈跌坐地上,闭目不动,他的发须皆白,乱草似的不曾梳理,衣衫也是片片褴褛。院中一片寂静,只有孙牧野头顶的知了在聒噪。 许久,一个老妇端着一碗吃食从屋里出来,走到老丈身边跪下,唤道:“该吃饭了。” 老丈像是打盹中被惊醒,抬起头来,看看老妇,又看看门口,问:“儿回来了没有?” 老妇道:“你吃完饭,他就回来了。”说完用木勺舀了粥喂他。 老丈哆哆嗦嗦张开嘴,吃了半口,又周身一抖,转头看院门,问:“儿回来了?”门口空无一人,粥却撞得他满脸满襟都是,老妇慌忙用袖给他擦了。 断断续续半个时辰,才喂完一碗麸麦粥,老妇回屋收拾了碗筷,又出来搀他,道:“回屋去打个盹再来。” 老丈不肯起,颤巍巍地推开老妇,道:“等儿,等儿。” 老妇撇过脸去抹泪,转头强装平静道:“你睡一觉,儿就回来了。”老丈将信将疑,被老妇搀起来,往屋中去了。 孙牧野在院外好似也化成了枣树,一动不动。许久,他从怀中掏出一只布袋,轻轻抛过墙去,转身离开了。 时值正午,日头越来越晒,路过村口酒家时,孙牧野走进去道:“打一斤烧酒。” 店家道:“小店有清浊两种酒,浊酒十文一斤,清酒十五文一斤,郎君要哪种?” 孙牧野道:“浊酒。”店家爽快应了,取来一只葫芦沽酒。 店中有一桌村民正在吃饭,忽然门口又来了个推着独轮车的村民,想是刚从皇城回来,车中还剩两篼蔫败的萝卜,他把车就地放了,走进店中,那桌村民见了他,便给他腾了一个席位,店家娘子又来添了一副碗筷。 那人坐定了,道:“皇城又出了一件异事,你们可曾听说?” 有个村民笑道:“又有异事?莫非比薛台令失踪还奇异?” 那人便道:“半月前,有个晚上无雨无电,那宰相家门口的石狮却被一个空雷劈成了碎石,岂不是异事?” 众村民果然惊愕,啧啧称奇,便谈论起天象吉凶之事来,其间又有村民问:“薛台令的下落还不明吗?前夜沧山又来了一队人马,将村里村外翻了个遍。” 店家沽满一葫芦酒,递给孙牧野,孙牧野把钱付了,转身出了店门。 2 苏叶醒来时,已是东窗熹微的拂晨。昨夜没来得及摘下云鬓上的重瓣凤仙,花瓣碎落在瑶枕上、香衾里。唐珝走时撩动了门帘上悬的碎玉子,还在清澈地响。苏叶独自在床上怔怔出一会儿神,才慵懒起身,卸了残妆。她把长发梳顺后,发现妆奁上的花篮是空的,打开窗,见这深宅大院还宁静不醒,遂不描眉,不涂胭,把头发松松挽了,走下阁楼,出了惜环院。 一条曲径从惜环院探去了书寄池,在霜流中若隐若现,苏叶走上去,因心中恬畅,想起团扇上有一首金线绣的温飞卿的《更漏子》,无聊时翻来覆去地看,早已熟记于心,便轻轻唱: 金雀钗 红粉面 花里暂时相见 知我意 感君怜 此情须问天 四下无人时,苏叶才觉得唐府也是自己的家,她忘了束缚和拘谨,低吟浅笑,把零落满径的花瓣一一跳躲过去,快到书寄池了,她漫不经心地抬头,忽然看见曲径尽头,单单立着一个人影。 只唱完上阕的苏叶慌忙抬起袖,半遮住没有描妆的容颜。书寄池边,海棠树下,月色常服的公子,一面捻起几粒鱼食往池中抛,一面转过头来看她。这公子的身形和眉眼像极了唐珝,只是不如唐珝爽朗随和,他的目光温敛而疏离,分明含着善意,却不易亲近。苏叶猜到了,他一定是唐瑜,唐珝的兄长,开元府的少尹。 苏叶在唐府半年有余,从不曾见过唐珝的家人。她始终当自己是外人,只躲在一方惜环院中,和两三婢女闲度光阴。唐珝时常说要带她去见家人,却一拖再拖,苏叶知道是因为他对父亲有些惧怕。 唐瑜早看见了苏叶,他不知家中几时多了一个不像婢女的陌生女子,回想唐晋曾说过,三郎在去年中秋买了个女子做侍妾,想来就是她。唐瑜站在池边不动不语,也许是等苏叶过去行礼,也许是等她自觉离去,见苏叶进退两难,他便把剩余的鱼食往池中撒下,把半池鱼儿看了一看,转身走了。 入夜,苏叶坐在榻上看团扇,涟儿在一边用青铜烫斗烫唐珝的长袍,苏叶道:“今日一早,我在池边看见了你家二郎,长得和三郎像一个模子印出来的。” 涟儿道:“虽然长得像,性子却大不同。外人看着不同,家里人看着也不同。” 苏叶问:“怎么不同法?” 涟儿道:“外人都说二郎谦逊知礼,三郎鲁莽急躁,可在家里又是另一样:三郎平易近人,和奴婢们有说有笑,我们偶尔顶撞他一两句,他也不恼,心情好时,和奴婢们一桌子吃饭喝酒,全没规矩;二郎就不爱和我们说话,我们遇见他,气儿都不敢出。” 苏叶又笑问:“那唐公是喜欢二郎多些,还是三郎多些?” 涟儿道:“这还用问?二郎从小好学,又是进士及第,官居从四品,从来不让唐公操一点心。世人都说我们家已经出了五个宰相,二郎将来要做第六个的。如今无论公事、家事,唐公都要找二郎商量。” 苏叶问:“那唐公对三郎呢?” 涟儿嘴巴一撇,道:“唐公自己说:‘只求他少闯些祸吧!’” 两个人想到唐珝每回挨了父亲训诫后的郁闷模样,都忍不住笑了,忽听碎玉子叮当一响,门帘隙开一缝,一只小小的生灵蹦进屋来,却是一只白貂儿。 涟儿奇道:“明娘子的貂儿怎么跑到这里来了!”她放下熨斗去捉,那貂儿灵巧一闪,跳上榻,却在苏叶怀里卧下了。 苏叶轻抚白貂儿的毛,道:“这就是你家二郎去围场给明娘子捉来的吗?”话音刚落,只听阁楼下一个女子在甜甜地唤:“团团!” 满院婢女忙迎出去,道:“明娘子,貂儿往三郎房里去了。” 明幽道:“三郎在不在?叫他把貂儿捉下来。” 婢女道:“三郎入宫当值去了。” 明幽便自己踏梯上楼,涟儿掀开门帘迎她,行礼道:“明娘子好。” 明幽一边应,一边走进屋来。她虽已为人妇,却还是娇俏的少女模样,见榻边还立着一个女子,颜色不可方物,水目一盼,便让平实的男子房间盈满了旖旎之气,不禁吃了一惊,问:“你是谁?” 苏叶行礼道:“苏叶是三郎侍妾。”说着,把怀中貂儿捧给了明幽。 明幽接过貂儿,笑道:“团团平日谁都不爱理,二郎抱它都咬,怎么要你抱?” 苏叶道:“苏叶今日穿的裙子和明娘子同色,想是它认错人了。” 明幽再把苏叶细细一看,道:“三郎真小气,只把你藏在屋里,怕人抢走了不成?也不带你见见我们。” 苏叶道:“是苏叶自己不爱走动,原本早该拜见明娘子的。” 明幽便拉了她的手,坐在榻边,涟儿端来奶酪樱桃和蜜枣糕,两人一边吃,一边说话,明幽问:“你几时来我们家的?” 苏叶道:“去年中秋后。” 明幽道:“竟比我来得早些,我是除夕之前来的。” 苏叶道:“我知道。明娘子嫁来那夜,我在窗边远远看见侍娘们扶着明娘子去了后花园。” 明幽道:“那你为何不去见我呢?唐家女眷和我都见过了。” 苏叶低首不答。 明幽道:“你怕生是不是?我初来的时候也怕生,只过半个月就好了,原来唐家和明家是一样的,家人们也好,奴婢们也好,没什么好怕的。” 苏叶应了一声。 明幽又问:“你娘家在哪里?” 苏叶道:“在东沅。” 明幽惊道:“东沅?那可远了。” 苏叶道:“是。” 明幽又歪头想了想,道:“中秋那夜,我也遇见了一个东沅女子,她送了我一个茉莉花环。”明幽的花环早没了,却还是把腕儿摇了一摇,“戴在手上可人极了,她说那编法只有东沅的女儿会,叫……叫什么我想不起来了。” 苏叶心中一动,道:“叫错缠结,是不是?” 明幽拍手道:“是错缠结!你也会编吗?” 苏叶嫣然道:“明娘子在西市遇见的东沅人,就是苏叶。” 明幽又惊又喜,道:“是你吗?我们竟然都来了唐家,成了一家人!我们两个也是有缘的,对不对?” 苏叶抿嘴笑道:“是。” 那日两个少女夜市初会,各自戴着帷帽,不见容颜,如今去了遮饰,四目烂漫相对,都觉得对方可爱可亲,苏叶道:“明娘子若爱错缠结,我再给你编。” 明幽欣然道:“后花园好多茉莉花儿,明早咱们采去。” 两人越说越热络,时候也忘了。临近夜深,锦儿才掀帘进来,道:“明娘子,二郎问团团找到了没有,圆圆不见伴儿,又不肯吃,又不肯睡。” 明幽道:“知道了。”转向苏叶道,“那我先回去了,明早再来叫你。” 苏叶道:“好。”送明幽到门帘边,明幽又道:“你闲暇的时候,就去怜玦轩找我玩,二郎从早到晚都在开元府,我有时也闷得很。他们两个公务忙,咱们两个要多做伴儿。”苏叶应了,明幽方和锦儿去了。 3 唐瑜正坐在书案前对临书法。那颜伯道一家虽东渡洛国,却和唐家常有信笺往来,颜门三父子,伯道长于文,思攸长于诗,思敛长于书,唐瑜收到思敛的信,见那一纸小楷正平圆活,端庄严整,于是爱不释手,忍不住研墨张纸,临习起来。 明幽回到房中,将团团放回小窝和圆圆在一处,自己坐在榻上发怔。唐瑜平时看书写字时,她必来缠磨撒娇,今日却默默似有心事,他不禁奇怪,问:“幽儿,在想什么?” 明幽道:“我刚才遇见一个美人,好生令人心动,我虽是女子,见了她都心化得绵绵的,想护她、怜她。” 唐瑜笑道:“府中有这样的美人吗?” 明幽道:“是三郎纳的妾,你知不知道?” 唐瑜道:“听说了几句。” 明幽道:“世人都说圣上的文淑妃美冠皇城,我上回在云阶寺看见了,也不过尔尔,并不如三郎之妾。” 唐瑜看她,悠悠戏道:“你单觉得别人美吗?” 明幽道:“不然呢?” 唐瑜道:“没人说过你美?” 明幽一面笑意盈盈,一面假装嗔怪,扭头道:“从来没有。” 唐瑜悬腕停笔,抬头想了一想,道:“有的,想是你忘了。” 明幽也笑,走过来跪在唐瑜身侧,揽他的腰,怨道:“你哪里说过!”唐瑜被她一晃,手中的紫毫笔在纸上糊了一道墨,一张宣纸便作废了,他笑着摇摇头,索性将笔搁回笔船,就势揽过明幽,俯首在她额前一吻。 明幽却拿过紫毫,道:“你教我习字。” 唐瑜便将明幽拥在怀,抽过一张宣纸,左手执纸,右手扶明幽的手,他见明幽握笔甚紧,便道:“轻捻笔杆,以指转笔。”轻轻将明幽的手指松了些。 明幽道:“我爹爹从前教我练字,说要‘实指虚掌,以腕运力’。” 唐瑜笑道:“进了唐家,就要按唐家的笔法。” 明幽含羞依言,悬笔纸上,搓捻旋转,初始笔力虚弱,不得其法,她又试着指、腕交错发力,倒写出一纸秀丽的小字来,唐瑜细看时,却是一首曲子词: 香作穗 蜡成泪 还似两人心意 山枕腻 锦衾寒 觉来更漏残 是温飞卿《更漏子》的下半阕。唐瑜把几行字看了半晌,道:“词意凉薄,不算好词。你爱诗词,该多读李太白、王摩诘。”他撤过那张纸,放在烛火上烧掉了。 4 书房中,唐之弥却在大发雷霆,他以杖点地,朝着管家李行俭、家奴唐平道:“两个儿子,没一个靠得住!” 李行俭看看唐平,唐平看看李行俭,均不敢作声。 唐之弥道:“一个说‘阴晴雷雨,四时循环,附会吉凶,慎不可信’,另一个说……”他气急攻心,想不起来,向唐平道,“他怎么说的?” 唐平低声回道:“他说:‘早劈了早好,赶紧换一座,谁家狮子长得那么嬉皮笑脸的……’” 唐之弥把鸠杖点得当当响:“从古至今,但凡遇到君昏臣庸、天干地旱、兵灾民盗之事,上天无不以异象警示。如今镇宅之物被天雷击毁,岂不是唐家有祸之兆?竖子无知,全然不懂其中的厉害!” 李行俭劝道:“两位小郎君生来就蒙唐公庇荫,从没经历过小灾大难,少不更事,倒是他们的福气。唐公不如将此事交给仆来打理,早日查出端倪,早叫唐公安心。” 唐之弥问:“如何查法?” 李行俭道:“仆下午已经打听过了,司天监中有位道士,号黄冠子,最擅天文堪舆之学,先前勋国公府上失火,也是请他占卜。唐公若准,仆明日便去请他替唐府卜一卜。” 唐之弥听后一言不发,皱眉默了半晌,终于微微点头,算是准了。李行俭便告了退,唐平上前伺候唐之弥安歇了。 次日一早,李行俭便去司天监寻到了黄冠子。黄冠子听说是唐府来人,不敢怠慢,当即询问了唐府的方位、修建年月、方圆大小,又记下了唐家父子三人的生辰,要李行俭三日后来听信。 李行俭走后,黄冠子沐浴斋戒,取了龟壳、蓍草、竹签之物,先面西,向参宿方位卜了一卦,后面东,向心宿方位卜了一卦,推出了吉凶,在第三日清晨李行俭又来造访之时,细细对他说了。 李行俭一听,大惊失色,告辞出来也不回府,径直去了凤阁见唐之弥。唐之弥正在办公,一见李行俭破格前来,心中一沉,支退了身边的官吏,听李行俭说原委。 李行俭又紧张又顾忌,道:“黄冠子卜出来,说府之东南有狐魄,是去年中秋之后被自家人带进来的,专行魅惑之事,需尽早驱除,否则……”便不敢往下说了。 唐之弥连日心事重重,怕的是祸起朝堂,听说是祸起后庭,反倒松了一口气,问:“否则如何?” 李行俭在心中思索措辞,吞吞吐吐道:“否则狐魄秽乱唐家房帏,将来只怕……只怕难免兄弟阋墙……” 唐之弥霎时胆寒发竖,起身喝道:“狐媚者是谁?” 李行俭犹豫一阵,不敢言语。 唐之弥严厉道:“你心中必然清楚,一五一十对我说来!” 李行俭道:“中秋之后进了唐家的,有二郎之妻、三郎之妾,那住在府里东南边的……” 他不肯点出名字来,唐之弥自己道:“不就是三郎!” 李行俭又不说话了。 唐之弥气得直喘,道:“孽子,孽子!偷偷纳妾,藏匿半年,上上下下没一人来告诉我,瞒得我好苦!” 李行俭双手交握不离方寸,不敢往下接话。 唐之弥问:“纳的是谁家女子?” 李行俭道:“是……自东沅来……” 唐之弥只觉又一个雷在头顶炸开,稍一估算时日,便问:“是‘东沅灾女’不是?” 李行俭道:“是。” 唐之弥道:“唐瑜不是已把沅商赶走了吗?” 李行俭便不应声。 唐之弥喘了半日气,道:“看看这两兄弟合谋做的好事!——派几个人,将那女子带出大焉,一世不得回来!” 李行俭道:“黄冠子有言,那狐魄进了家门,就轻易不肯走,纵然把女子赶走了,狐魄还要转附在别人身上。”说着,他从褡裢中拿出一根荆条,“需用这施了法术的荆条,打七七四十九鞭,将那狐魄击打成灰,方可太平无事。” 唐之弥道:“那就打了再赶出去!” 李行俭道:“只是三郎那里不好说话。” 唐之弥道:“先瞒着他,等他不在的时候行事。他知道了若要闹,带他来见我!” 李行俭应了,躬身而退。 5 是夜,电闪雷鸣,大雨滂沱,苏叶刚睡下,忽闻楼下喧哗,好似来了许多人,又听一人问:“苏娘子在吗?”婢女们道:“李管家,她在楼上。”于是木梯响了一阵,两个年长的仆妇走进房来。 苏叶慌忙翻身起床,两个仆妇道:“李管家请苏娘子下楼说话。” 苏叶不知就里,道:“待我穿好衣服。”那两个仆妇却兀自上前来拉她,苏叶只好胡乱搭了一件上襦出门,见李行俭和十来个男女奴仆站在院中,她问:“李管家,半夜找苏叶何事?” 李行俭向两个仆妇歪歪头,仆妇便把苏叶半扶半拖弄下了楼,李行俭道:“前儿府门口的狮子碎了,苏娘子知不知道?” 苏叶见众人面色不善,不敢贸然接话,只点了点头。 李行俭道:“如今查出来,这事和苏娘子有些关系。” 苏叶吃了一惊,问:“与我有什么关系?” 李行俭道:“是妖狐的魂魄附身苏娘子,所以上天降雷警示。妖狐不除,唐府难安,如今要把苏娘子身上的妖狐赶走,是为唐家人着想,也是为苏娘子着想。” 天上一道闪电划过,照出苏叶吓得惨白的脸,她问:“怎么个赶法?” 李行俭道:“先请苏娘子随我们去外庭。” 苏叶后退了一步,颤声道:“要带我走,需等三郎回来再说。” 李行俭却生怕唐珝回来,当即扬了扬手,几个仆妇拥上前,道:“苏娘子莫怕,随我们去一趟。”说着,明是搀扶暗是胁迫,带苏叶出了惜环院,苏叶挣扎不脱,转头向呆立的婢女们道:“快去找三郎!” 李行俭却喝道:“这是唐公的命令!敢去通风报信,立时把你们卖人!”婢女们无一人敢出声,眼睁睁看众奴拥着苏叶往外庭去了。 到了唐府正堂,只见门楣上贴了一排黄底黑字的布条,进了堂去,地上按东、南、西、北方向放了四盆火,烧着一堆画符红纸,黑烟满屋缭绕;正中摆着一张木榻,两个仆妇将苏叶拉上木榻躺下,又拿红绳索来捆住她的手足,一个身强力壮的年轻家奴走过来,手里握着一支四尺长的荆条。 苏叶全身战栗,哀求道:“李管家,当初是你把苏叶带进唐府来的,现在为何又把苏叶往死路上推?” 李行俭冷冷道:“当初买你,是为唐家人;如今打你,还是为唐家人,实与你无干。当初我对你并无恩,如今跟你也无仇,今日之前无须谢我,今日之后也不要记恨才是。” 他朝执荆的家奴点了点头,家奴便走上前,扬起一鞭,重重抽向苏叶。那荆条上密密麻麻满是硬刺,打在身上,扎进肌肤,又倒拖出来,撕扯得皮绽肉裂,苏叶失声尖叫,蜷缩成一团,红绳将她缠绑在榻上,躲避不得。 苏叶出门时,只匆忙罩了件上襦,一路被几个仆妇拉扯,早已褪了大半;里面一袭白色的睡裙被大雨淋湿了,半隐半透地贴在身上,身子几近暴露无遗,数十个男女奴仆环立四周,不知避讳地盯着她,一声一声数打下来的鞭数。苏叶几乎听见了男奴们粗重的喘息,她已分不清是疼痛多一些,还是屈辱多一些,只能竭力屈膝抱胸,任凭鞭风再毒辣,也不敢动一动,不多时,鞭子把衣服抽破了,露出血迹斑斑的肌肤。 却说明幽独自在房中,被声声惊雷吵得心神不安,索性披了斗篷,一路穿庭过院来找苏叶说话,进了门,只见涟儿在妆奁边翻弄首饰,便问:“只有你一个人在吗?” 涟儿吓了一跳,慌忙过来参见,明幽再问:“苏叶呢?” 涟儿目光游移不答,明幽奇怪道:“她去了哪儿?” 涟儿道:“我若说了,李管家要将我卖出府去!” 明幽一怔,知道出了事,她道:“你放心说,我给你做主,谁敢卖你!是李管家带走了苏叶吗?” 涟儿道:“李管家说,府门口的狮子被雷劈,是苏娘子惹的灾祸,他带了十几个人,把苏娘子抓去外庭了。” 明幽又惊又怒,道:“好荒唐的家奴!”转身便往楼下走,命众婢女,“随我去外庭!” 李行俭等人正在聚精会神对付苏叶,忽听堂外叫:“明娘子来了!”都乱了神。转身一看,明幽大步走了进来,执荆奴住了手,李行俭忙过来行礼,道:“雷电肆虐,明娘子怎么还来外堂?” 明幽却先去看苏叶,见她已是血肉模糊,衣不蔽体,神志不清。苏叶见到明幽,惨然一笑,却出不了声,明幽解下斗篷,遮住她的身子,又把绳索解了,握住她的手,柔声安抚道:“不要怕,我来了,他们不敢再打你了。”苏叶虚弱地朝明幽笑,轻轻回握她的手。明幽吩咐涟儿:“去叫家奴请蒋医师来。”涟儿应了,奔出外堂。 明幽方起身,面向李行俭,道:“堂堂相府管家,领着十几个家奴,围攻一个小女子,是哪个书礼人家的规矩?” 李行俭道:“事出有因,仆也是万不得已。” 明幽道:“苏娘子几时得罪了李管家,遭此大罚,说出来我听听。” 李行俭道:“非是得罪了李行俭私人,实是司天监黄冠子占卜过了,府前的狮子坏事,是因中秋之后家中进了妖狐,必须革除……” 明幽怒道:“我也是中秋之后进唐家的,李管家莫不是指桑骂槐?” 李行俭慌忙道:“仆绝无此意,按黄冠子之卜,妖狐出自府之东南,明娘子的住处,却在府之东北。” 明幽道:“府之东南?我明家就在唐府的东南!李管家要不要把我也绑了,拿荆条抽一抽?” 李行俭只好道:“仆不敢。” 明幽道:“你自然不敢拿我,却拿苏娘子出气,你们当她是无根无依的异乡人,由你们欺负!” 苏叶被打得奄奄一息也不曾掉一滴泪,可听见明幽说“异乡人”三个字,忽然悲从中来,泪盈满眶。 李行俭和众奴面面相觑,缄口不言,明幽责道:“碎狮之事,若是上天警示唐家,则唐家上下,都要自省其身,有则改之。你身为管家,更当安抚人心,约束众奴,检讨家务,整肃府风。你却妄听妖道之言,自乱于萧墙,把偌大的唐府弄得乌烟瘴气,人心惶惶,哪里有半分世族管家的风度!” 李行俭也动了怒气,道:“今日之事,不是李行俭擅作主张,是遵从唐公之命。明娘子要拦阻,李行俭不敢对抗,只好去回禀唐公,请唐公再行定夺。”说完,拂袖去了。 明幽见他去惊动唐之弥,知道此事非自己能独力支撑,便向锦儿道:“去叫家奴,速速把二郎、三郎找回来。” 6 唐珝此刻正在章台街的长生阁和董丝雨斗气。 长生阁是一座方方正正的两层小楼,横竖不过十丈,在处处大宅巨室的开元城,算得上小巧玲珑。它的三面都被粉墙修竹围住了,只开一道半月形的小竹门,要付一百匹绢才进得去。 长生阁的另一面,却临了桃影河,阁外一架水车昼夜不停地转动,将河水引入大堂。大堂以紫檀木铺地,在地板上开了一道六尺宽的檀木环沟,河水顺沟入堂盘旋一圈,又流出阁外去了。众宾客围水而坐,百味珍馐皆放在木盘里,顺着流水经过诸席,任君自取。偶尔有一尾青鱼、一荇水草也被水车移进来,环席漂浮,众人还视为雅趣。 长生阁夜夜都开张,在每月十五尤其引人注目。每个月圆之夜,长生阁都要卖一个绝色处子,往往当夜竞买到手的郎君,次日清晨便名传全城,是以王孙公子纷至沓来,或为尝元,或为沽名。上月长生阁卖的是一个东瀛歌伎,唐珝输给了董丝雨,心中不忿,便相约本月再以“一纸、一金、一玉”来斗富。 是夜,阁外风急雨骤,阁内公子满座,一个高丽少女端坐大堂正北,明台之上,任客人们打量。阁主欧阳娘子走到大堂中央,笑吟吟道:“诸君休恼:今日这美人,已被唐家三郎和董家四郎看中了,两位公子约定比试三个回合,谁胜谁得之,请在座诸君做个评判和见证,如何?” 众人乐得看宰相公子和吏部尚书公子斗法,皆拊掌道:“要比快比,比什么?” 欧阳娘子道:“一回合比纸,二回合比金,三回合比玉,谁家的宝贝更稀贵,在场的君子都是行家,就请你们说了算。” 公子们道:“好说,好说,快将宝贝拿出来。” 欧阳娘子便道:“就请唐、董二位公子上台,先示出纸来。” 坐在堂西的唐珝和徐行说笑了几句,懒洋洋走上台来,坐在堂东的董丝雨也放下酒杯,上来了,唐珝问:“你先出还是我先出?” 董丝雨道:“我让你先。” 唐珝便从袖中拿出一卷泛黄麻笺来,席间众人皆知,笺纸越陈旧,年月越久远,作品越上乘,便问:“谁的字画?” 唐珝道:“我念给你们听,你们猜猜是谁的字画。” 大堂顿时安静了,唐珝展开麻笺,清了清嗓,念道:“古人有言,斯水之神,名曰宓妃……” 众人讶然道:“《洛神赋》?莫不是琅琊王献之的墨宝?” 唐珝得意道:“正是!”说毕,把麻笺交给家奴,家奴捧着麻笺去了各席,请宾客们赏鉴,书画商沈景山恰好在座,他生平过手的名家字画无数,抚着麻笺看了半晌,捻须道:“是真迹。献之《洛神赋》乃小楷典范,世间多少人寻而不得,谁想竟藏于唐府。” 众人起哄笑道:“董四郎,你若拿不出王羲之的字,第一回就算输了。” 董丝雨却面不改色,从袖中拿出一方红绢纸来,道:“你们瞧瞧这个如何?” 众人一见绢纸光泽如新,皆道:“年代先输了。当世的书家,没有超越王献之的。” 董丝雨展开那五尺长的绢纸,道:“你们再瞧仔细了。” 众人看时,绢纸上只写了“抑华取实”四字行草,虽恣肆狂放,却急赶猝就,不算上品,便有人嗤笑,问:“是谁写的?” 董丝雨傲然道:“是当今天子!” 话音一落,嗤笑声倏地收了,董丝雨道:“这是当今天子亲笔书写,赐给家父的,如何?” 无人作声了。 欧阳娘子道:“诸君评一评,这回是选唐三郎,还是董四郎?” 众人左看右顾,觉得面生之人个个都像龙朔宫的暗探,只怕自己说了什么都会传进宫去,便有人道:“天子书法风神洒荡,更合我心意。” 欧阳娘子问:“郎君这是选了董四郎?” 那人道:“是。” 三三两两的人皆评道:“董四郎赢了。” 欧阳娘子又问:“哪位郎君选唐三郎?” 满堂只有崔如祯举了举手,欧阳娘子便笑道:“七位选了董四郎,一位选唐三郎,第一回,是董四郎赢了。” 唐珝心中气得不行,暗自道:“请圣上写几个字有什么难的?我父亲向他讨个十字八字也易如反掌,我不稀罕拿这个出来!”口中道,“行,输了就输了。”随手把麻笺往红烛上抛去,笺遇火而焚,满座皆惊,个个道:“这可是王献之真迹!”唐珝道:“这算什么?我家里比这好的还有一柜呢。” 沈景山扑上前,一把从烛上夺过麻笺来,大半都烧毁了,只剩两张残片,一片余九行,一片余四行,沈景山跺足叹道:“暴殄天物,暴殄天物!”唐珝笑道:“残片你也要?拿去,拿去。”沈景山便捧着两张残片摇头去了。 欧阳娘子道:“第二回斗金,请二位公子示出金来。” 董丝雨道:“这一回我先。” 唐珝道:“你先就你先。” 董丝雨拍了拍手,候在大堂四角的董家奴得令,同声一喝,松了四根三寸粗的红绳,宾客们抬头一看,雕花天井上,一张红绸飘开,现出一个一丈圆的金鸟笼来,十六个家奴一齐发力,松动红绳,那金鸟笼便徐徐降落,金芒四照,与一堂红光交错,真真是富丽堂皇之盛景,众人皆拍手赞道:“好金,好金!” 金鸟笼落在明台上,恰好将高丽少女囚在其中,公子们又心照不宣地笑开了,董丝雨面上也生辉,道:“这鸟笼是以两千斤黄金打铸,未掺一两银,半分铜,九十名工匠做了半个月,就是为了这位美人。” 底下董丝雨的好友附和道:“美人是你的了!” 余者哄笑道:“唐三郎,搬一座金屋来,压倒他!” 唐珝也向唐家奴招了招手,一个家奴便掌心托着一个白匣上来了,众人见那白匣大小不过二寸,都失望了,道:“无论耳珠还是戒指,都是输。” 唐珝接过白匣,轻轻打开,向众人道:“瞧好了!”二指伸进去,拈出了一角金布,便有人问:“是金手帕?”唐珝还在抽,金布从匣中出来三尺时,又有人猜:“看来是金衣带。”金布已出匣半丈有余,还未现完,终于有人惊道:“难道是金披帛?”唐珝把匣子抛了,将那面金布全展开,众人一看,皆拍手道:“竟是一件八幅金裙,难为这么小的匣子装得下!” 唐珝从手心大小的匣子中,取出了一件成年女子穿的盛礼裙,薄如蝉翼,流光溢彩,有人问:“是染金的棉线织成的吗?” 唐珝道:“是纯金熔成细线织的,四十六根金线合起来只有一根头发丝粗。只有一个工匠,织了三年。” 席间咂舌声四起。欧阳娘子喜上眉梢,问道:“诸君请断,是董四郎的金鸟笼赢,还是唐三郎的金礼裙胜?” 席间公子议论开了,一些人道:“金鸟笼谁家有金子都能打,那衣裳却是有金子也难做。”另一些人道:“可几家拿得出两千斤金子?既然是斗富,自然是董村夫更气派。” 徐行和唐珝要好,道:“董丝雨这暴发的品味,只唬得住没见过金子的人。” 董丝雨的好友便道:“你拿两千斤金子出来!” 徐行跳起来道:“拿两万斤又有何难?两千斤也值得你们惊乍!” 欧阳娘子怕两边又打起来,忙拍手道:“君子们冷静些!只说支持谁就得了!” 于是一派人叫“唐三郎”,一派人叫“董四郎”,谁也压不下谁去,欧阳娘子点了点人数,赞唐珝的有二十九个,赞董丝雨的也有二十九个,打成了平手,欧阳娘子为难了,忽然心生一计,道:“君子们既选不出来,那就请美人自己选,如何?” 公子们一听有理,便道:“叫那美人儿说话。” 欧阳娘子移步过去,悄声问那高丽少女,那少女知道谁赢了自己便归谁,与其说选金子,不如说是选人,董丝雨那胡须蓄得土气,不及唐珝贵美风流,便含羞把唐珝一看,欧阳娘子会意,笑向众人道:“我家女儿想穿新衣裳了,董公子恕罪。” 满堂欢声四起,第二回唐珝赢了。欧阳娘子道:“第三回合,请二位公子斗玉。” 唐珝道:“我先来。” 董丝雨道:“我先来!” 唐珝道:“好好好,就让你先。” 董丝雨向家奴们叫:“抬上来!” 四个董家奴抬上一个三尺宽、八尺高的物件,以红绸遮之,董丝雨亲自上前,把红绸一扯,但见明台之上,乍然立出一株玉树来,又引得众人一阵惊叹。这是株八尺蓬莱松,以整块白玉雕琢而成,树干蟠萦,树枝遒茂,姿态隽逸如仙,董丝雨得意道:“若不是白玉,这树放在堂中,谁辨得出真假?” 众人皆点头赞许道:“果然和真树无异了。”便个个看向唐珝。 唐珝也向唐家奴叫:“抬上来。” 四个唐家奴便也抬上一个三尺宽、八尺高的物件来,也以红绸覆盖,众人心道:“难道唐小儿也雕了棵树?可惜被董村夫占了先手,不能惊人了。” 唐珝上前扯开红绸,却吓了众人一跳——是个黑乎乎的人影。再凝神一看,竟是用黑玉雕成的昆仑奴像,众人便哗然击掌笑开了,细看之时,这昆仑奴身高八尺,体态魁梧,一双铜铃深眼炯炯有神,公子们纷纷回头找自家蓄养的昆仑奴,一个笑道:“叫一个上去,比一比。” 家奴们便笑嘻嘻地拉起一个昆仑奴,推上台去,要他和玉像站在一处,那昆仑奴性情温良,站在台上一动也不敢动,真和雕塑一般,环瞪双眼,紧握双拳,木讷憨厚,全无二致,众人再分不出哪个真、哪个假,都笑倒在席上,道:“唐三赢了!唐三赢了!” 7 唐府小奴唐知冒雨寻到了章台街长生阁,只见众家的牛车堵满了小巷,每辆牛车上都堆着装金藏绢的大箱子,昆仑奴们守着自家牛车,其余家奴却在巷中酒家里,大大开着一排门,掷骰子赌钱。唐知找到唐冲,把府内发生的事和他说了,唐冲慌忙掷了骨牌,去长生阁寻唐珝,看守阁门的豪奴认得唐冲,放他进去了。 唐冲走在小径上,摇曳的竹叶后,长生阁泛着奢靡的红光,风声紧,雨声密,只断断续续听见丝竹声传来,他穿过竹林,又隐约听见男男女女的笑闹声,走到阁前,推开朱门,才有沸腾的乐浪人喧一涌而出,混合着瓜果酒肉之香,他转身带上门,将隆隆雷声隔绝在了阁外。 唐珝得到了高丽美人,他将美人横抱在怀,扬扬得意地在席中晃了一圈,听那群浪荡子对他恭维叫好,然后走到崔如祯的席前,道:“前日崔六郎送了我一对海东青,今天权当回礼了!”说罢,将美人往崔如祯怀中抛去。 崔如祯接住了美人,道:“却之不恭,多谢。”绯烛之下,他见高丽美人红唇滴蜜,饱乳轻晃,不免心动神摇,当下抱紧美人起身,向众人笑道:“失陪,失陪。”便穿过筵席,往二楼红幕深垂的地方去了。 唐珝回席还未坐稳,唐冲跑过来对他耳语了几句,他这一惊非同小可,倏地站起来,撞翻了矮几,任酒杯果盘哐当当滚了一地,直直冲出门去。 8 唐瑜在开元府忙了一天公务,家奴来说家中出事,明幽请回,便立即往家中赶,进了唐府,见檐下站了一排惊慌的男女仆妇,堂门大开,明幽在里面陪着卧榻不起的苏叶,他刚进去,还没来得及问,家奴报:“唐公回来了。” 唐瑜转身出门,把父亲迎到正堂门外。唐之弥也刚刚从凤阁回来,一路听李行俭说了来龙去脉,他在门外不进去,向唐瑜道:“先叫明幽回房去,我们来处理这件事。” 不等唐瑜开口,明幽在内道:“明幽不会走,丢下苏娘子在此孤立无依!” 唐瑜大惊,忙朝明幽使眼色,明幽却扭过头不看他,道:“人皆有恻隐之心,纵然是街上见到陌生人遇难,也该施以援手,何况是自家人?明幽在此陪苏娘子等蒋医师,哪里也不去。” 正说着,又有家奴道:“三郎回来了!” 唐珝一阵风似的冲了过来,先看了看站在檐下的唐之弥和唐瑜,也不尊称行礼,径直入了正堂,跑到榻前,蹲下去抚苏叶的脸。苏叶强撑着不让自己晕厥,就是要等唐珝回来,见了他,苏叶如梦呓般轻轻道:“三郎,三郎,你回来了。” 唐珝见苏叶的头发被雨水、汗水浸得一丝丝盖在脸上,掀开斗篷看时,衣服已碎成片片缕缕,染血的身体布满横七竖八的鞭痕,唐珝的疼惜和愤怒无以复加,他咬住气得发抖的嘴唇,捡起落在地上的荆条,出了正堂门,他不直接和唐之弥对立,却汹汹向唐瑜道:“谁打的?” 唐瑜也不知道前因后果,便站着不吭声,旁边李行俭道:“是仆……” 他刚一出声,唐珝“嗖”地举起手中荆条,正要抽下时,唐之弥喝道:“是我让李行俭做的!你若打他,等同打我!”唐珝一听,手上力道更劲,唰唰两鞭抽在李行俭的脸上,这便是公然挑衅父亲,在场众人都吓道:“三郎住手!”唐珝不听,又一鞭要抽去,唐瑜忙上前一把抓住鞭尾,任荆刺扎入掌中,斥责道:“你疯了!” 唐珝果真像疯了一样,他用力一扯,扯不回荆条,便抬手一拳打在唐瑜胸口上,唐瑜被打退一步,正踩在台阶边,雨湿阶滑,他向后一倒,摔在了庭院中。 明幽在堂中看得真切,惊叫一声跑出来,去搀扶唐瑜,向唐珝道:“这不关二郎的事!你别错怪了人!” 唐珝一脸杀气腾腾,指着明幽问唐瑜:“你将心比心,嫂嫂也是你带进唐府的,若是她在我们家受了委屈,遭人欺负,你会怎么想?” 唐之弥从未见唐珝如此盛怒,他以鸠杖敲地,苦口道:“不是我们要欺负你的人,实是镇宅石狮被劈,总要寻个说法,给唐府上下一个交代。黄冠子既说了她身上带着狐妖,那便把狐妖除掉……” 唐珝闻言大怒,道:“我是孽子,我的人自然是狐妖!从小到大,我被你们挑剔了多少不是,如今连和我亲近的人也全是错!你们想赶我走,直说就是,何苦栽些妖魔鬼怪的罪名!” 他转身回到正堂,抱起苏叶大步走出来,悲愤道:“现在狐妖走了,愿你唐家从此太平兴盛千万年!” 唐瑜又抢上前来拉他,道:“你也是唐家人!不要再闹!”唐珝却狠狠挣脱兄长的牵扯,顶着闪电钻进了暴雨中。 唐珝说的是气话,在唐之弥听来却无异于诅咒,他冲着唐珝大喝道:“你父亲命在旦夕,竟是你来捅这最后一刀!”说完一棍打在唐瑜背上,骂道,“当初我叫你把这灾女赶走,你两个却沆瀣一气,瞒着我把她带进家门!”这一杖着实上力,明幽尖叫道:“不要打二郎!”扑过来护住丈夫,唐瑜却心神大惊,细想“灾女”二字,忽然明白了苏叶是当初自己没有赶走的东沅商女,他心乱如麻,不能辩白,只好跪下默认错误,唐珝也心中一栗,忍不住停下脚步。 唐之弥悲不自胜,道:“我这半生,做的哪件事不是为了你们两兄弟!含辛茹苦,不惜弃法失纪,你们何时领过我的情?如今大祸临头,还来给我添乱!” 唐珝见父亲失态,便稍微有些犹豫,可是大雨淋得怀中的苏叶一抖,他又动了怒气,只当父亲是气糊涂了,说些没来由的话,当下不再接口,抱着苏叶,出府骑马去了。 唐瑜却听见“弃法失纪,大祸临头”几个字,心中轰然作响,当即扶住摇摇不稳的父亲,命一奴撑伞,一奴掌灯,将父亲送到书房,又命唐平端了一碗仙人羮来,亲自伺候父亲吃了,等到父亲激动稍平的时候,他屏退众奴,跪在父亲身前,请父亲细说因果。 唐之弥半生宦海沉浮,遇到无数风浪都屹立不倒,独这半年遇到的事,实在令他心力交瘁,唐珝的离家出走,终于扯断了他紧绷的弦,当下把忧愁之事一一对唐瑜和盘托出,说的人潸然泪下,听的人万箭穿心,父子两人对坐一夜,不眠不休。 9 唐珝带着苏叶在城西荔枝巷住下了。他早在这里买了一栋幽幽静静的小楼,本是图在西市玩夜深了休息容易,又方便邀一群好友来通宵达旦地嬉闹。苏叶养伤的时日,唐珝却收敛了心性,每日除了在宫中当差,就是在屋中陪她,悉心照顾了一月有余,苏叶的伤渐渐好转了。唐珝原先只是恋她之色,经过此番劫中相守,倒真真动了感情。 这日酉时,太阳还未下山,唐珝交了班,刚出宫门,便见龙首桥那头的阙楼下站着唐瑜,正立在马旁,临河看水。唐珝早知道那晚错怪了唐瑜,有些内疚,便牵着马走过龙首桥,讪讪地问:“你在这里做什么?” 唐瑜道:“等人。” 唐珝问:“等谁?” 唐瑜道:“等唐家三郎。” 唐珝笑了,唐瑜也笑,兄弟俩便算是摒弃前嫌。唐瑜道:“丰乐街有家南疆苗人开的食鱼肆,同僚说他家酸橙鱼的滋味有些新意,要不要一起去尝尝?” 唐珝道:“好。” 两人上了马,一路飞驰到丰乐街的苗人食肆,上二楼雅间坐了,点了酒和菜,那鱼博士道:“小店的酒伎有胡姬,有苗女,二位郎君要哪一种?” 唐瑜摇头,看向唐珝,唐珝道:“都不要。”鱼博士应了,出了雅间。 唐瑜便意味深长地笑,唐珝问:“你笑什么?” 唐瑜道:“笑你是个男人了。” 唐珝坏笑道:“我早是男人了!” 唐瑜道:“有了女人,不意味就是男人,要因她懂了责任,有了担当,才是男人。” 唐珝的脸有些红,他低着头,双肘撑在桌上,右手食指不停在桌面画圈,道:“我……我一想到她在家里等我,就不愿去招惹别的女人。” 唐瑜问:“苏娘子的伤好了不曾?” 唐珝道:“不痛了,还有些疤痕,再过一两个月就好了。” 唐瑜道:“父亲和尚药局张奉御打过招呼了,你可以找他替苏娘子再瞧瞧。” 唐珝一听,脸便沉了下来。 唐瑜看在眼里,道:“唐平说自你出走后,父亲的咳喘又加重了许多,夜半总是惊醒,每隔几日便要问你们的近况。他心知自己有过失,只是尊长威仪,不好直道。父亲说,你若在外住腻了,就早些回家,这就是在让步了,你不如过几日就回家来,总不能让大人亲自去请你。” 两尾鱼和四样素菜端上来了,唐珝气鼓鼓地嚼了两口鱼丝,道:“回家也只是和气三五日,过了又要常常挨训。” 唐瑜道:“你只知道父亲近来多疑急躁,却不知他心中有苦不说。他在外公务繁忙,又兼政敌攻诘,早已疲于应对,回家了还不得安稳,还要为你我操心。如今多事之秋,父亲的骨肉至亲只有你我,我们若不陪着他,为他分担一二,他还能依靠谁?” 唐珝忽然想起父亲的话,问:“那天晚上父亲说‘命在旦夕,大祸临头’是什么意思?” 唐瑜道:“父亲是被你气急了,口不择言,你该看出,你离家出走对他打击多大。” 唐珝便有些抱愧,抿了一口酒,道:“等我随圣上避暑回来再说。” 唐瑜问:“圣上要去避暑?” 唐珝道:“天气炎热,圣上今日临时起意,说要去千潺涧避暑,一个月后再回来。” 唐瑜问:“几时启程?” 唐珝道:“若凤阁准了圣上的假,后天就去。” 唐瑜缓缓尝了几口菜,又品了一小口酒,方道:“圣上即位不足一年,水面波平而暗流汹涌,朝堂尚有言官上表责难,江湖难免刺客伺机而动,你是圣上贴身护卫,在宫外一定要小心护驾,谨慎防范,不可有半点闪失。” 唐珝道:“怎么不小心!今日已有一拨禁军去沿途清障布防,明日还要去一拨。” 唐瑜点点头,举起酒杯向唐珝示意了,一口喝下。 唐珝又道:“你说暗流汹涌,我也觉得最近的气氛不对。圣上身边的人都紧张兮兮的,许多上疏都被截了下来,许多臣子也被拦住不让见。前几日听说御宪台和大理寺在大街上就干了一架,不知道是什么名堂。” 唐瑜道:“任时局纷乱,你做好自己的本分就是了。” 兄弟两个一边吃,一边聊,一餐鱼吃了大半个时辰,到满街灯笼亮起时方散。 10 凤阁没有拦住一意孤行的卫鸯。三日后的清早,卫鸯率领两千随从,穿过封店敛迹的开元城,往南门而去。流火时节,日头未出已是闷热难当,只有到了未离原,才感受到一丝清爽的风。马队在平原上奔驰,沿途不断遇见先行开道的禁军,袁青岳和唐珝护在卫鸯左右,可骑术不如久经沙场的卫鸯精绝,渐渐落在了后面。 日中时,队伍到了未离原的边缘。穿过一片槐树林,便是丰州地界,离千潺涧还有半日行程。骁禁卫见那槐林幽深繁茂,虽已有禁军排篦过两次,还是不敢大意,纷纷催马急追,叫道:“陛下缓行!”卫鸯却不等众卫,当先一头扎进了树林。 林中古木栉比,卫鸯的马也不得不慢了下来,天被粗枝阔叶遮得严严实实,人马如在深夜前行,只闻落叶沙沙作响,禁卫们大气也不敢出,几百双锐眼检视着上下左右,一只飞鸟、一只松鼠的动静都逃不过他们的耳目。 走了一个时辰,前方逐渐有了光线,离出林只剩半里之遥,禁卫们暗暗松了口气,忽然,离卫鸯二十丈远的槐树上,一个身影急跃而下,一道刀光晃明了暗林,众卫立时叱喝出声,四五十个禁卫拔刀策马迎了过去,而十支大羽箭已先于禁卫射向刺客。唐珝和十个禁卫将卫鸯围在中央,谨防刺客还有同党。 卫鸯直身看过去,那刺客竟是孤身,还是失了右臂的残缺人,武艺也平平,一支大羽箭也没躲过去,插了满身,禁卫们眨眼包围了他,几十柄横刀一齐砍下,他只有单臂单刀招架,两三回后,左臂也被砍断,刀落了地,他放弃了抵挡,却还试图突破包围,向着卫鸯大声呼喊。 卫鸯侧耳倾听,只听得见人叱马嘶,但见那刺客神色凄厉,声调悲切,任刀怎么落、剑怎么刺,只是死死盯住卫鸯,仿佛有极大极重的诉求,卫鸯心中一动,暗道:“来人不像要刺杀我,倒像是有话要对我说。” 再一转眼,刺客的脸也被削去了半边,他想突围而不得,只在地上爬来滚去躲闪,依旧一声声嘶叫,终于,卫鸯清楚地听见一个名字:“……薛让!” 卫鸯眉头一皱,道:“叫众卫住手!” 唐珝连忙打马奔过去,道:“圣上命住手!” 禁卫们似乎没听见,还向刺客劈砍,唐珝下了马,把几柄横刀格开,道:“圣上叫住手,不能抗命!” 袁青岳一边收刀回鞘,一边意味深长道:“你不该拦我。” 唐珝的注意力却全在刺客身上。他拎起刺客的后领,拖到卫鸯马下,那刺客已是遍体鳞伤,命悬一线。 卫鸯问:“你是谁?” 刺客叫道:“御宪台小吏阿庶,为台令薛让喊冤,请陛下做主!” 卫鸯惊诧问:“薛让有何冤?” 阿庶道:“薛让因查宰相唐之弥贪污受贿案,遭人挟持陷害,关押至大理寺狱,命在旦夕,只有陛下能救!”说完,一口鲜血喷出,倒地而亡。 林中鸦默雀静,悄然无声,卫鸯只觉一股寒气从脊背升起,大喝道:“立时回驾,去大理寺!”他一边策马回奔,一边道,“队中若有通风报信者,死罪!” 第十二章 紫珊瑚树 第十二章 紫珊瑚树 1 去年中秋之后,薛让一直忙于应付卫鸯。卫鸯筛除先帝旧臣、扑杀前太子党羽,薛让既帮忙,也添乱。大凡奸佞之人,他便带头清剿,治罪问刑,出手既快又狠;遇到忠直之臣,他便抗旨不遵,出面力保,不惜以下犯上。卫鸯被薛让治得晕头转向,一时大喜而赞:“薛台令秉公执法,刚正决断,乃社稷鹰隼之臣!”一时大怒而骂:“薛獠牙轻狂无礼,数次折辱朕,朕早晚必杀之!”直到腊月,卫鸯出征坠雁关,薛让才腾出手来侦办唐之弥受贿之事——正是这不早不晚的时日,险些要了他的命。 腊月十六夜,薛让坐在书案前审视唐和送来的羊皮纸。他要验证这份名单的真假,便要从八十三个名字中找人下手。唐和的记录有许多错字,但薛让仍能辨认出来,既有朝中的高官,也有唐家的门生,一旦传讯,势必打草惊蛇,那唐家树大根深,公然博弈并无必胜把握,所以薛让决意只暗访,不明查,不叫风声泄露半分。他将名单看了又看,终于决定从两人突破缺口。 其一,原中书舍人李霖。 卫鸯即位当日,李霖去先帝陵前哭祭了一番,又去千潺涧凭吊前太子卫佑,这便激怒了卫鸯,将他打入大理寺狱,后经端木拙、唐之弥、薛让劝谏,才把人释放。谁知李霖并不悔悟,反而去各州游说节度使举义军“诛杀篡位之贼”,章州节度使肖汉卿将李霖绑了押回皇城,卫鸯便将李霖送上沧山,道:“如何处置,请薛台令定夺。” 卫鸯想试探薛让,因为他拿不准薛让屡屡抵制君命,到底是出于为国的公心,还是反君的私心,他要看看薛让对李霖是何种态度。薛让也明白卫鸯的用意,自己若敢对叛逆之臣露出半分同情,从此便是卫鸯之敌,所以虽知李霖忠义,也只能将他打入上狱,判绞刑,只待年后处决。 腊月十七上午,狱中的李霖看见狱卒搬了一把椅子进来,便知薛让要到了,果然不多时,薛让悄步而至,屏退了狱卒。李霖牙已落完,耳也聋了半边,饭水皆难下咽,看着薛让不吭声。 李霖既身陷死牢,薛让便无所顾忌,直问:“我说话你听不听得见?” 李霖将左耳凑向薛让。 薛让问:“去年重阳节,你给唐相公送了什么礼?” 李霖万没想到薛让问起此事,他缩回身子,倒在角落的稻草堆上,闭目不答。 薛让并不追问,等了片刻,见李霖似已入睡,便走到牢门口,向走道尽头道:“带过来。” 一阵脚步声走近,李霖忍不住睁开眼,见一个狱卒站在门口,抱着一个七八岁的童子,虽被黑纱蒙了眼,李霖仍一眼认出是自己的独子,叫道:“孩儿!”慌张爬了过去。童子听见父亲的声音,也尖叫道:“阿爹!”他摆脱不了狱卒,只能双手乱刨。李霖刚爬到牢门口,那狱卒便像拎小鸡般将童子拎走了。 薛让复问:“去年端午节,你给唐相公送了什么礼?” 李霖道:“我是唐公学生,蒙他多年教导之恩,逢节送礼,口中无求,心中无愧,有什么值得做文章!” 薛让道:“令郎现在被一把半尺长的尖刀抵住了心口,我只消站在牢门口喊一声,片刻就有一颗热乎的童子心送到李舍人的面前,不如早些说了,好让令郎早些回家去。” 李霖颤抖半晌,只好道:“一箱湘妃竹折扇。” 薛让问:“一箱是几把?” 李霖道:“十把。” 合了羊皮纸上的记载。薛让再不答话,转身往外走,李霖双手捶地,痛切道:“政事归政事,勿牵连孩子!” 薛让走出上狱,那童子正坐在门口阶上发呆,狱卒们递给他一块小枣糕,他也不吃,见薛让出来,他起身问道:“说是带我见父亲,怎么又蒙上我的眼睛?我没有看见他。” 薛让道:“你还年幼,看不见真相。十年以后,你自然会明白今日发生的事。” 童子哪里听得懂这玄虚的话,追问:“我父亲到底做错了什么事,成了阶下囚?” 薛让肃然道:“他没做错任何事。” 薛让要找的第二人,是开元城的花商吴春岚。 腊月十七下午,吴春岚正站在府门口收租,他一手捏着双下巴,一手摸着圆滚滚的肚子,看庄客们把一车车米、豚、鱼、炭搬进府中,忽然一队沧山法吏杀奔过来,先把他家翻了个底朝天,再把他绑上囚车带走了,惊得庄客们立在当地,目瞪口呆。 一头雾水的吴春岚被关进下狱,两个法吏不由分说,先把他吊起来打了二十鞭,那吴春岚细皮嫩肉的,哪里经得起这份罪,被打得号哭不止,白白吊了一晚上,次日一早,薛让踱进牢房,吴春岚见他是官员装扮,先叫道:“鄙人不知有何罪!” 薛让道:“三年前,一艘贡船自东海瑶国出发,欲来大焉朝贡,刚入国境,便在白鸢江上遇见劫匪,满船贡品被洗劫一空。” 吴春岚听他不再往下讲,便问:“这……这和鄙人有什么关系?” 薛让道:“还敢装傻!”抬手又是一鞭,问,“你是主谋还是共犯?同伙几人,现在何处?贡品是藏匿了还是销赃了?” 吴春岚吓得魂不附体,叫道:“冤枉!鄙人一生老实,一文钱也不曾白拿别人的,哪里做过杀人越货的勾当——再给一百个胆,也不敢劫圣上的东西!” 薛让道:“既然不是你,为何贡品会出现在你家里?” 吴春岚道:“我家中哪件东西不是花钱买的!来路清白!” 薛让问:“那尊象牙弥勒哪来的?” 吴春岚道:“祖辈传下来!在家摆了三代了,哪里是贡品?” 薛让又问:“玉棋盘呢?” 吴春岚回想半晌,道:“前些年在西市一个胡商手里买的。” 薛让又问了几件无关紧要的物事,方问:“紫珊瑚树哪里来的?” 吴春岚一愣,道:“没有紫珊瑚树。” 薛让朝狱卒点点头,狱卒便提了一支钉满铁针的木棒走上前来,刚一扬手,吴春岚便喊道:“先前是有,早送人了,现在家里哪有?” 薛让喝问:“哪来的!” 吴春岚道:“升平街豹三卖给我的!你们只管抓他来问!” 薛让终于问道:“你说送人了,送到哪里去了?” 吴春岚略一迟疑,那狱卒一棍打在他的臀部,铁针钉进肥颤颤的肉里,他连疼带吓,眼泪飞出来,慌道:“送给唐相公了!” 薛让不动声色,忽紧忽慢又问了几个问题,转身出了牢房。 唐和的记载竟然分毫不差,薛让验证了羊皮纸的真伪。此时卫鸯已经去了坠雁关,薛让决定待卫鸯回朝,再面圣请旨,查抄唐府。法官又进门请示吴春岚如何处置,薛让实知是构陷了他,又查过他的家底,不过是有些钱财的商贾之家,和朝中权贵没有深厚交情,便下令按律赔他一些钱,放他回家了。 2 吴春岚是开元城最大的花商,龙朔宫中的女眷花饰,从来都是他家供奉,谁知去年礼部尚书的外甥也做起花草生意来,把御供的特权抢了去,吴春岚心中不忿,花六千金在豹三那里买了一株高四尺的紫珊瑚树,托了几层关系送到唐府,唐之弥便替他说了几句话,将御供权又夺了回来。 吴春岚被一天两夜的拷问弄得晕头转向,哪里知道薛让的真实目的,也只当自己是因贡船案被冤枉了。他臀部伤得最重,趴在床上动弹不得,吃喝拉撒都要人伺候,娘子甄妙每日守在床边,见丈夫模样可怜,心疼得直哭,吴春岚倒不耐烦,道:“哭哭哭,只知道哭!平日早劝你们,收敛一些,非不听,成天摆阔炫富,赫赫扬扬,官府不疑我们疑谁?四十万文买一支钗!单这个就问了我半夜!”两口子一个哭,一个闹,折腾得年也没过好。 到了正月初二,甄妙回娘家拜年,吴春岚行动不便,没有跟去。甄妙惦记家中的丈夫,从早到晚都是忧愁满面,姐姐甄婉看在眼里,当着父母的面又不好直问,便把甄妙叫到旧日闺房,问她缘由,甄妙才把近日的祸事一一向姐姐道了,甄婉少不得叹息一回,安慰了妹妹一番。 姐妹俩正说体己话时,明熙闪了进来,道:“向娘子告个假。” 甄婉黛眉一竖,问:“又要去哪?” 明熙道:“唐少卿约在天问楼喝酒,他家奴都找到甄府来了。” 甄婉问:“哪个唐少卿?” 明熙道:“唐瑜的表兄唐璁,你怎么不记得了?年前还来咱们家打了半夜叶子牌。” 甄婉道:“吃了饭再去!我甄家是饭难吃还是茶难喝?每次回来坐不到一炷香工夫,就有百种借口走!” 明熙道:“当着妹妹的面,尽说些挑拨的话!”又笑着向甄妙道,“你姐姐真不及你一半温柔。”忽见甄妙两眼红红,忙问,“大过年的,怎么哭了?” 甄妙本没哭了,一见明熙问,泪珠儿又滚滚落下,她拿了绣帕擦泪,低低道:“夫君年前被抓到沧山去拷问了两天,回到家半条命也没了,至今都下不了地。” 明熙素来与吴春岚不合。他看不起吴春岚是商贾出身,低贱俗气,一副土财主的模样;吴春岚又瞧不上明熙是纨绔子弟,游手好闲,只会吃祖上的老本。两连襟在家宴上就干过几仗,明熙一听吴春岚被御宪台整了,心中幸灾乐祸,面上却假意关切道:“吴大郎向来老实本分,怎么就被御宪台盯上了?” 甄妙咬牙道:“不知被哪个天杀的诬告,说那东瑶来的贡船是我夫君劫的!打了两天,才知道是冤案,赔了几贯钱就放回来了。” 明熙听得口里“啧啧”作声:“谁不知道贡船是绿林渡口那伙反贼劫的,怎么能怪到大郎身上?他哪有那份能耐!” 甄妙道:“可不是人在家中坐,祸从天上来。” 明熙道:“谁诬告的?查出来一定打个半死。” 甄妙道:“我们盘算了半天,只怕是内贼,去年买一株紫珊瑚树,才在家放不到五天就送人了,他也知道!” 明熙一听眼睛便亮了,道:“紫珊瑚树?我一直想在书房放一株,就是买不到。” 甄妙道:“你家里哪里缺珊瑚树?” 明熙道:“红色的谁家没有?紫色的却是奇珍。” 甄妙道:“早说你想要,就给你了。” 明熙摇头惋惜道:“白白便宜了那些俗人。”忽然瞥见婢女在房外向他使眼色,知道在催了,便向甄婉请示:“我走了?” 甄婉把头一扭,生气不理他,明熙在娇妻的下巴上轻轻一捏,当作安抚,甄婉顺手拿起合欢枕砸他,道:“赶紧滚。” 明熙又向甄妙道:“你们稍坐,我失陪。”说完就向房外走,走到门口,见裤脚从靴子里冒出来了,就把腿蹬上门槛,弯腰塞裤脚,顺口问,“那宝贝送给了谁?” 甄妙道:“送给唐宰相了,亏得宰相帮忙,把宫里的生意揽了回来。” 明熙的脑子忽然有点乱,站着不动了。唐之弥本来和他没有关系,但是妹妹年前才嫁到唐家去做媳妇,他就不得不多留意留意。甄婉见他忽然木住,嗔道:“魂丢了不成?” 明熙在心中理了半日,问甄妙:“御宪台抓走大郎,问了紫珊瑚树的事?” 甄妙道:“问了从哪里得来,送到哪里去了。” 明熙道:“大郎怎么回的?” 甄妙道:“被打了几十鞭子,哪里敢说谎!说了从豹三家买的,送给唐宰相了。” 明熙道:“御宪台原来在查这事!” 甄妙道:“是查贡船的事,顺带问了这么一句。” 明熙仰头想了想,又问:“谁审的大郎?” 甄妙道:“他不认得,只知道是个年轻官员,三十岁左右年纪,牙尖尖的,像戏台上的獠人。” 明熙心中亮堂了,立马向姐妹俩告辞,出了甄家,往天问楼而去。 到了天问楼,明熙见做东的唐璁坐在主席,满席的宾客中却没有唐瑜,他到唐璁身边坐了,把酒伎支开,问:“唐二郎怎么没来?我有事和他说。” 唐璁道:“不是陪新妇回你家了吗?你不把他抓来喝酒,反倒问我。” 明熙笑道:“我也陪‘旧妇’回娘家了,没有碰在一起。” 大理寺少卿唐璁,其父宁州节度使唐之盈是唐之弥的胞弟,自己是瑜、珝的堂兄。明熙与唐璁本是因唐瑜而结识,没想到两人脾性相投,交情日密,反倒好过和唐瑜。明熙又知他唐家亲疏一气,荣辱一体,便道:“和你说也是一样。”当下,把连襟吴春岚在沧山的遭遇说了。他拿着银箸在食案上划来划去,分析道:“吴春岚胆小怕事,做的是祖上传下的生意,结交的都是市井贩子,连皇城都没出过几次,和劫贡船实在八竿子也扯不到一起。那御宪台抓人前无凭无据,放人后又含糊其词,我看审贡船案是假,另有所谋才是真。吴春岚几鞭子就供出紫珊瑚送给了唐相公,薛让又最爱管朝官收礼纳财的闲事,无论此案是不是冲着唐相公去的,总归有了把柄在薛让手里,你当尽快将此事禀呈唐相公,好有个预防。” 唐璁一听,酒醒了一大半。唐之弥是唐家撑天的大树,他若倒了,树荫下歇凉的人谁还有好日子过?当下他是喝酒嫌味淡、赏妓嫌色衰,好不容易把酒筵熬散了,次日一早,便去了佩鱼巷的唐府面见唐之弥。 唐之弥把奴仆全屏退了,双眉搅成一股麻绳,听唐璁陈述利害。唐璁道:“侄儿在大理寺审过多少案子,哪里不知道薛让声东击西的诡计?他不敢公然挑衅伯父,只敢借贡船之名,查紫珊瑚之实。他当吴春岚是平头商人,命如蝼蚁,弄死了也不会惊动上流,谁知上天垂怜,吴春岚家和唐家竟然有些牵扯——若不是二郎的妻兄明熙仗义相助,我们现在还蒙在鼓里!” 唐之弥半倚在床上沉默。窗户紧闭着,光透不进来,虽然火盆中烧炭正旺,唐璁还是冷得双脚发僵,他又等了片刻,忍不住道:“伯父须快快拿出主意,等薛让把状告到圣上面前,就一切都晚了。从武昌侯到鸿胪寺卿,薛让上任四年扳倒了多少贵戚高官?但凡薛让奏疏,圣上无一不准,伯父虽位高权重,比起宣王如何?” 唐之弥缓而重地点头,道:“你去替我做三件事。” 唐璁忙道:“侄儿死力去做!” 唐之弥道:“其一,暗暗探查,薛让如何知道了紫珊瑚之事,是否还掌握了别的。” 唐璁应了。 唐之弥道:“其二,紫珊瑚是物证,如今还在库房二楼放着,你和唐平两个去,销毁了带出府,不要留下痕迹。” 唐璁又应了。 唐之弥道:“其三,吴春岚是人证,留下必成隐患!” 唐璁目光锋利,一字字道:“伯父放心,一切交给侄儿,绝不会出半点差池!” 唐之弥长长叹了一口气,道:“不是我袒护自己亲生子,实在是一个文弱,一个顽劣,不敢托以大事,唐家小辈,数你最果毅有担当,足以倚仗。” 唐璁道:“侄儿这一生得的东西,全是荫伯父之福,伯父有事,侄儿如何不舍命相陪!事情和两位堂弟不相干,侄儿独自替伯父承担。” 当下,唐璁告辞出来,和唐平去了库房,把那株四尺高的紫珊瑚树放在一张绸布上,用铁锤敲得粉碎,把绸布包上捆死了,扛起来往唐府外走,正巧唐瑜也出门,两边在府门口撞见,唐瑜问:“这心急火燎地扛了什么?怎么不叫家奴?” 唐璁不答,腾出右手拍了拍唐瑜的肩膀,道:“你娶了个好娘子,非但模样好、家世好,娶的日子也极好!”说完,扛着包袱上马去了,留下唐瑜站在原地不知所云。唐璁独自出城,一口气跑了七十多里,到了桃影河的下游,方解开绸布,把那一堆紫色粉末尽数倾入了滔滔河水。 正月初十,吴府传出讣告,说吴春岚伤重难医,夜半去世,四周街坊都惋惜不已,暗暗议论御宪台心狠手辣。甄婉在吴府陪了妹妹六日,明熙却直到出殡前夜才来,他在灵堂见到甄妙,一身丧服,略施淡妆,倒比平日浓妆可人,因问:“你姐姐呢?” 甄妙道:“她忙了一夜没闭眼,才去我房里休息。” 明熙道:“我去看看。” 甄妙道:“你难得来我家,哪里知道路?”便起了身,也不叫奴婢,自己引着明熙往后庭走。 穿过一道圆门,外庭的噪声渐渐没了。明熙跟在她身后,走过一排厢房时,见一间房门开着,里面却没人,便一把拉住甄妙,将她推入房中,顺带把门也关上了。甄妙又羞又慌,想夺门而出,却被挡住,明熙抱住她的细腰,在她耳边低喘道:“可算得到你了!”甄妙作势捶他的胸膛,叱道:“我夫君尸骨未寒,你……”明熙笑道:“我听说胖子器小,他死了,你岂不是解脱了?”他一面拉着甄妙的手往自己下身引,一面咬她的唇,甄妙娇吟一声,酥在他的怀里。 3 唐璁干净利落地做了后两件事,却觉得第一件事颇为棘手。大理寺和御宪台早已势同水火、不相往来,他如何能探知薛让的心思和行动?唐璁把凡与大理寺、御宪台有交集的人都篦了一遍,终于选中了一个人。 九年前,沈歆从外地调入开元城,在大理寺任录事。沈歆幼年丧了父母,又无叔伯兄弟,是养母周氏将他抚养成人。到皇城的第二年,周氏患了麻风病,沈歆四处求医问药,终于得一个和尚诊治了,开了药方,却是二千文一两的朱砂,沈歆变卖了家当,也只够支撑两月的药用,他在皇城人生地不熟,只能在大理寺找同僚借,同僚中也有清苦的,也有吝啬的,只凑了四五千文给他,又撑了半个月,便再无人愿意借他。沈歆非但买不起药,连饭食也几乎没了着落。 那日在大理寺门前,沈歆跪在地上,叩头出血,请来往的上司和同僚怜悯,借钱给他,又立血誓,必用一生俸禄偿还债务,大家都知道麻风病是个无底洞,多少钱也填不满,都只报以同情,不肯出钱。 唐璁却正在当日就任大理寺少卿,一进府门,见沈歆情状凄惨,遂上前询问因由,他既有意收买人心,又财大气粗,当即命家奴回家取了一百金来给沈歆,声言是送,不需还。后来又请唐之弥出面,给龙朔宫尚药局打了声招呼,御医亲自来给周氏看了一次病,重开了药方,半年过后,周氏起死回生。 沈歆写得一手好判书,便被御宪台瞄上了,六年前,御宪台前任台令谭良洲上表凤阁,请旨调用沈歆,于是沈歆被挖上了沧山,后又成为薛让的得力臂膀。因为两家不和,唐璁与沈歆从此再无往来,但他相信,沈歆不会忘记他的恩情。 正月十二,唐璁独自来到皇城东南角一条小巷中。他只在八年前来过一次,早记不得是哪间了,挨家询问,问到了巷子尽头一间小小的瓦房。是周氏开的门,她还记得救命恩人,慌忙躬身肃拜,将唐璁迎进屋。唐璁把买的鲜果活鱼放下了,环视四周,只见沈家清贫,四壁无物,心道:“沈歆廉洁如往,确有古时君子之风。” 周氏请唐璁坐了,奉上热茶,道:“歆儿还在沧山,过年也不得一天闲,只怕要入夜才回来。” 唐璁笑道:“不碍事,唐璁并不是来看他,是来看夫人。” 周氏道:“托唐少卿的福,这些年身体越发好了。八年前的恩情,一直不敢忘,每到逢年过节的时候,总想去府上道谢,只是我们贫贱人家,没见过世面,一见高门大宅的,就心怯了,怕进门踩脏了少卿家的地,何况礼物也简薄,拿出手要惹少卿家笑话,所以在府前转了几次,又走了。只好年年去庙里上香,替少卿与家人祷福祈寿,愿少卿一家平平安安,无病无灾。” 唐璁道:“夫人得空了,只管去我家里坐,我母亲这段时日也在皇城,每日闲得慌,夫人肯去陪她说说话,求之不得。” 两人问答了家常,到了晚饭时候,周氏要下厨做饭,唐璁笑道:“不如请夫人清闲半日,尝尝唐璁的厨艺如何?” 周氏忙道:“这如何使得!少卿是高官,又是贵客,怎么能下庖厨,污秽了衣裳!” 唐璁道:“不妨,唐璁刚学了切鲙的手艺,忍不住想展露一手。”说完果真去了厨房,自己杀鱼择葱,洗米煮菜,入夜后,端了一碟薄如蝉翼的鲙片上桌,又有三五个小菜。再等半刻时辰,沈歆回家来了。 沈歆见到唐璁,略感意外,却不表露出来,他要长揖行大礼,唐璁自然上前拦了。当下,唐璁奉周氏坐了上席,沈歆又请唐璁坐了左席,自己坐了右席,三人一边吃饭,一边闲聊。 唐璁先道:“沈郎还不够孝!你既然公务缠身,怎么不买两个奴婢伺候夫人?” 周氏抢着道:“这一桩事倒怪不到他,他早说要买的,是我想着自己还能做,不必花那个冤枉钱;倒有另一桩事,真真是他不孝——若还不娶妻生孙,我就要被他气死了!唐少卿,我家是外乡人,在城里认不得谁,你人脉广,可知道哪家女儿贤良待嫁?我们也不敢高攀,只要和气好相处的人家,不嫌我们贫寒就好。” 唐璁道:“沈郎有经世之才,将来是要做大官的,小户人家哪里能配?前日我听说刘侍郎在选婿,我明日就去找他说。” 沈歆忙放下木箸,拱手道:“使不得,沈歆是农家子,愿做农人婿。” 三个人一餐饭吃了半个时辰,周氏收拾碗筷时,沈歆便道:“唐少卿还有事,我送他出门。” 周氏应道:“唐少卿慢去,改日有空再来坐。”唐璁满口答应,与沈歆出了门。 两人在巷中慢慢地走,还说了些无关紧要的时事、街闻,一直走到巷口,唐璁见四下无人,方道:“我此来,原是有事向沈郎打听。” 沈歆在心中暗叹了一口气。他早猜到了唐璁的来意,只是唐璁不说,他绝不问,唐璁既然提了,他也不得不回:“是打听公务,还是私事?” 唐璁道:“是沈郎的公务,也是唐璁的私事。” 沈歆便缄口不言。 唐璁道:“昨夜我梦见一只秃鼻乌鸦在家门口哀叫,盘旋了三圈,往皇城外的东北去了,我从梦中惊醒,想了一宿,皇城东北,可不正是沧山?乌鸦报丧是大祸临头,唐璁整日惶惶不安,只好来求助沈郎,望沈郎念在往日情分上,救唐璁一命。” 沈歆心中明白,御宪台暗查唐之弥没多久,唐璁便找上门来打探消息,显然是听到了风声。沈歆至今记得在大理寺求助的窘迫,也记得唐璁相助的慷慨,他常常内疚于无力偿还那笔如山的巨债,也曾对唐璁许诺,有事时必舍命相助,可唐璁此刻要打听的,是御宪台的公事,也是国家的公事,如何能私下泄密?他夹在公私之间,左右为难。 唐璁揣摩他的神色,便知他清楚一切,遂道:“如今有人在背后拉满了弓对准唐璁,沈郎竟能眼睁睁旁观?又或者,那持弓人就是沈郎?” 沈歆眼看着地面,缓缓道:“唐少卿莫问了,沈歆权责在身,不敢渎职。” 唐璁见他坚毅,只好道:“沈郎讲公义,是我不识好歹,冒犯君子。你全当我今日没来过。”他转身上了马,又道,“方才我与夫人说话,她说到冬春之际偶犯头风,我母亲恰巧也有些治头风的药,明日我便差人送来。实是唐璁敬佩夫人养育沈郎辛苦,与此事无干。”说完拱手欲辞。 沈歆闻言,面上为难之色越发明显,他不回礼,唐璁便不走,只把他的神色盯了看。沈歆的眼光一直向地,过了良久,忽然开口问:“去年中秋前后,唐相公府上是否逃走了一个看门奴?” 唐璁闻言一惊,正想开口问个明白,沈歆却忽地伸手一压,止住了唐璁再问,拱手道:“唐少卿慢走。”说罢转身回巷去了。 “唐府看门奴向御宪台告了唐之弥的状。” 唐璁听出了这弦外之音,他在马上待了半晌,终于豁然开朗。去年中秋节前,唐之弥的确派人来告知他,府上的家奴唐和逃走了,要他布控缉拿,他却不当一回事,只在唐和家略略查抄了一番,随便在城中贴了几张通缉令,便回禀唐之弥:“只怕逃出城去了,已经通知各州留意。”就此完事。他那时如何想得到,唐和竟是此案的关键。 唐璁又气自己大意,又恨贱奴背叛,把马抽得火辣辣地疼,一路风驰电掣回到大理寺,跑进后院,点了十几个人,喝道:“跟我走!”一众小吏知道又有力气活干,齐声应了,随唐璁呼啦啦冲到南城平民巷,闯进了唐和的家。 唐和虽已潜逃,他的娘子和一双儿女却还在家,唐璁原本想把他的妻小都绑走,可当他进屋晃了一圈后,却改变了主意。他看了看藏在唐和妻身后的儿女,见他们一身喜庆的红缎面棉袄,又见桌上横着几条腊肉,屋角搁着一袋米,便道:“这年还过得挺热闹。” 唐和妻赔笑道:“贫贱人家,胡乱备些年货,让官家见笑了。” 唐璁问:“唐和回来过没有?” 唐和妻慌忙道:“没有,从去年逃走之后,一直没有回来。” 唐璁点头道:“等他回来告诉他一声,唐公的气已经消了,过去的事不再追究,叫他还回唐府去当差。” 唐和妻忙跪下道:“唐公慈悲怜下,一定多福多寿。改天唐和回来了,奴家一定告诉他。” 唐璁挥挥手,带走了一班人马,刚出巷子,又点了四个人,道:“乔装改扮,去唐和家外面蹲守,日夜轮班,敢有一刻偷懒耍滑,别让我知道!” 原来唐璁上次来时,已经查抄了一遍,着实是家徒四壁,一文钱也抄不出来,今日却见母子三人红光满面,不像是遭过饥寒的样子,那童子穿的缎面衣服,绝然不是贱奴之妻买得起的,他便推想一定是唐和经常回家接济,暗自冷笑道:“薛獠牙对贱奴着实不错!” 果不其然,大理寺的探子只蹲守了四日,正月十六夜,唐和趁着夜幕从东门悄悄混进城,刚到家,他娘子便道:“前几天有唐家人来,叫你还回唐府去当差,唐公已经不怪罪你了。” 唐和却警觉,道:“我都告了他的死状,哪里回得去?”他心中越想越不对,“我不能久留,今后一段时间不能来看你们了。”说完,蹑手蹑脚拉开门往外走,还没走出三步,四个壮汉从墙头跳下来,将他按在地上打了一顿,连同他的妻小一并塞进木箱,搬上牛车,拉回了大理寺。 唐璁亲自坐镇,把一双五六岁的男童女童关进饿狗笼;把唐和娘子五花大绑,头摁在一盆水里;唐和则被高高吊起来,脚下燃了一堆柴,火苗烧得他的双脚吱吱作响,满房都是煳味。不到半刻,他娘子已被淹死了,丢在一边,一双孩儿被恶狗撕咬,叫声凄惨,唐和哭喊道:“饶过孩儿,奴全招,全招!” 童子立刻被拉出狗笼,火堆也被浇灭了,唐璁厉声道:“老老实实、仔仔细细供出来,敢有一句假话,我把你孩儿的肠子挑出来喂狗!” 唐和一面号哭,一面把他在唐府做门房时查看宾客的礼物、偷记在羊皮纸上、索贿郑县令不成被责罚、逃出唐府、在城中流浪不敢回家、无计可施投奔沧山的过程一五一十说了出来。唐璁听得冷汗直冒,提起女童扔进狗笼,喝问:“羊皮纸现在何处?” 唐和哭得不成样子,道:“被薛台令收了。” 唐璁追问:“收到了哪里?” 那狗吠声、女童惨叫声传入唐和的耳朵,他不敢看,只一个劲撞头,又赌咒道:“打死奴也不知道!若有扯谎天打雷劈!求饶过孩儿!” 唐璁见他不像撒谎,便转身出了刑讯房。女童的哭叫声在身后骤然断裂了。 大理寺门口,家奴牵来三花马,唐璁却双脚发软,踩了几次马镫都踩不住,家奴只好把他托了上去。 一摞羊皮纸,八十三件贿赂事,唐之弥危在旦夕。自古朝堂斗争,断不会倒一人而止,从来是同族、同党连根拔,失去唐之弥的荫护,唐璁那些肆无忌惮的违法乱纪之事,清算只在顷刻,他如何不慌?失魂落魄往佩鱼巷而去。 唐之弥已经睡下了,听说唐璁求见,急忙翻身起床,道:“叫进来。” 唐璁一进卧室,唰地跪下,膝行到唐之弥的床前,哭道:“伯父,危矣!”当下把唐和的供词全盘复述给了唐之弥。 事件之严重远远超出了唐之弥的预料。他本以为仅凭紫珊瑚之事,薛让万万扳不倒他,可原来紫珊瑚只是九牛一毛,自己竟然还有八十二件把柄握在薛让的手里。唐之弥的记性并不如羊皮纸清楚,这八十二人都是谁,他不能全想起来;而薛让都逼出了哪些供词,又有哪些人将做人证,他更无底了。唐璁见唐之弥花白的胡须似乎有些颤抖,试探道:“伯父,快些拿主意……” 唐之弥喟然长叹,道:“还能拿什么主意?一株紫珊瑚易毁,百间宅屋、千斤金银如何毁?一个吴春岚易除,八十二个官商怎么除?” 唐璁哭得比唐和还惨,以头点地,道:“伯父不出主意,唐氏上上下下百余口人,危如累卵!前日又有捷报从坠雁关传来,大焉击退凉贼只在这几日,圣上即将凯旋,一旦薛让见到了圣上,暴风雨便来了!” 唐之弥默了顷刻,道:“你伯父能耐有限,拦不住圣上回朝的马,拉不住薛让进宫的脚。” 唐璁低喝道:“难道坐以待毙吗!伯父二十年宦海纵横,什么大风大浪没经历过,怎能在薛让小儿面前束手无策?伯父何不拿出当年清除杜典玉一党的气魄来!” 唐之弥道:“官场厮杀,胜败不在一时的势大势小,最终逃不过一个‘道’字去。当年杜典玉擅宠弄权,我恪守成宪,他失道,我得道,故他败而我胜;如今我营私罔利,薛让廉洁奉公,他得道,我失道,胜算自然在他那边了。” 唐璁道:“伯父忌惮薛让,唐璁却不怕!”他伏到唐之弥膝下,发狠道,“只要伯父点一点头,余下的唐璁去做。” 唐之弥垂闭双目,陷入沉思。唐璁知道他内心在挣扎,丝毫不敢惊动,只暗暗揣摩他的脸色。过了许久,唐之弥缓缓睁开双目,道:“他是正三品的高官,倘若有什么意外,岂不惊动圣上?一旦彻查,我唐家三族难保;不如到此为止,唐之弥虽身败,唐家却还有救。” 唐璁急道:“伯父多虑!只消交给唐璁去做,神不知鬼不觉,不会出纰漏!” 唐之弥喝道:“天下有哪件事真真神不知鬼不觉!我常说你们全无敬畏之心,才敢飞扬跋扈,祸胆包天!” 直身跪在床前的唐璁身子一松,坐在自己的腿肚上,气力也泄了,唐之弥看着他,又心疼道:“你这些时日为我奔忙,孝心赤诚,我都知道,何苦再把事情弄得失控,连累于你?将来有事,我一人承担,与你们不相干。” 唐璁还要再争,唐之弥拦住他的话,道:“冬夜萧肃,雨雪交加,你早些回去吧,我也要睡了。” 唐璁不甘心,又道:“侄儿劝伯父再仔细考虑考虑,如今是抽刀见刃、不争即死的时候,伯父纵然不替自己着想,也该替两位堂弟着想,二郎仕途正往上行,三郎年轻还未加冠,叔父若倒了,将置他们于何地?” 正说着,唐平进门道:“二郎问唐公安歇了没有,他白日在开元府遇到难办的政事,想讨唐公指点。” 唐之弥便道:“叫进来。”向唐璁道,“你先回去。天还没塌!不要一副失魂落魄的模样!” 唐璁只好强打精神,叩头告退。他拖着酸麻的腿走出门,遇见唐瑜袖手站在廊下。唐瑜还没开口,唐璁又拍了拍他肩膀,道:“娶了好娘子又如何?”自顾自摇头走了。唐瑜一头雾水,又好气又好笑,道:“大郎失心疯了!” 4 正月十六日深夜,御宪台上狱,李霖一瘸一拐地走向行刑房正中悬梁的麻绳。薛让道:“李舍人若有遗言,不妨直说,好传于后世,教于后人。” 李霖道:“我敢说,只怕无人敢记。” 薛让道:“御宪台有刚直的笔吏,集贤殿有方正的史官,李舍人有何担心?薛让实话告知,非但李舍人的言论举止,就是李舍人在沧山的一切遭遇,薛让也不曾曲隐半分,会一一记录在案,留与后人评判,将来本朝史书直臣传中,必有李舍人的一席之地。” 李霖问:“薛台令可知自己将入何传?” 薛让道:“岂能逃脱酷吏传?” 李霖道:“酷吏列传千百人,谁得善终?” 薛让布满血丝的双眼看着李霖,往麻绳下的木墩一指,道:“李舍人请先去,薛让终有时日来相陪。九泉之下不分忠奸,李舍人若不计今日之仇,薛让必敬李舍人一杯酒。” 李霖微微一笑,朝薛让拱了拱手,拒绝了法吏的搀扶,从容站上了木墩。 李霖刚刚咽气,便有法吏匆匆进入行刑房,禀道:“城中耳目来报,唐和被大理寺的人抓走了。” 薛让这一惊不小,知道事迹已经败露,怒道:“只去半日也被抓住!是天意凑巧还是有人走漏了风声,速速追查!” 行刑房的墙角,一个声音道:“不用查了。” 薛让气得青筋暴起,咬紧牙关转身一看,却又愣住了。正在做行刑笔录的沈歆神情平静,他将笔搁回木砚边,解下法冠放在桌上,避席而拜,道:“沈歆泄露沧山机密,当徒七年,流放一千里,请即执行。” 5 薛让直觉敏锐,他虽然未与唐之弥直接交锋,却知道双方已到了你死我活的境地。他等不及卫鸯回朝,连夜将弹劾唐之弥的奏疏送往了坠雁关。没过多久,卫鸯的内侍监甘怀恩透回风声,暗示薛让的奏疏已被半途截留,无论如何到不了御前。另一厢,几封弹劾薛让执法犯法、草菅人命的奏疏却送到了卫鸯的书案上,所幸卫鸯全神贯注于战事,未曾理会。薛让倒不恼怒,他权当自己在和唐之弥隔空互下战书,等卫鸯回宫,朝会相见,再拿出羊皮纸,请旨提审行贿人,甚至查抄唐府,好戏才算开场。 正月二十五,在凤阁的唐之弥接到了前线战报:正月十七,卫鸯亲率涅火军五万出关,大破凉军,坠雁关保卫战大获全胜。唐之弥算了算时日,想来王师已在凯旋的路上,他把迎接御驾的大小事宜安排妥当以后,就回家了。 到家后,唐之弥谁也不见,独自在书房之中,点烛焚香,正襟危坐,回顾自己的一生。唐之弥自幼聪敏好学,族中同辈十二人,他最有祖父遗风,最被寄予厚望。四岁识字,八岁通五经,二十九岁状元及第,三十岁授中书舍人,四十岁授集贤殿学士,四十五岁拜相。为相第一年,大焉四面烽火未息,国疲兵败,百业凋敝,他辅佐先帝力挽危局,在外安抚睦邻,在内整顿吏治、改革军制、减轻赋役、鼓励农商,于是中原安宁,国势渐见复兴。为相第四年,西项众将力劝再攻大焉,项王道:“焉有唐之弥,不可妄动。”是为显赫一时的天下名相。 他回顾自己历次政坛斗争,除佞臣、倒权奸、治阉宦,何等慷慨得志,谁知局势颠倒,自己如今也成了别人攻击的对象。对于贪污受贿之事,唐之弥有罪感、无愧意,从祖到父,唐家历代为官都是这样做的,只是他偏偏遇上了薛让这种敢把绞绳套上王公国戚脖颈的官。唐之弥不是没想过对薛让下手,但他对卫鸯还存有一丝侥幸:任自己敛财千万,只要卫鸯不开口,薛让便动不了他。但若是暗杀薛让,三品大员出事,贪案变成命案,卫鸯定会找自己清算。唐之弥想赌一把。 夜深了,唐之弥又开始念自己的两个儿子。他虽不明说,却暗暗把唐瑜定成自己的接班人。大焉复兴伟业,绝非一代之功,将来自己归西后,谁来接续他的执政理想、施政理念?他寄望于唐瑜的成长。至于唐珝,唐之弥面上虽然严厉,心中却还是疼爱。唐珝从小到大惹了多少祸事,他也没舍得动真格打一打。去年唐珝和几个浪荡子把恭王的小公子打得鼻青脸肿,恭王把唐之弥叫去骂了半天,唐之弥回家后气得手抖眼斜,也终究没有打下一棍。何况唐珝有时也甚是招人喜欢,前年唐之弥气血两虚,奉御说要多食海蛎子炖的汤,唐珝嫌城中的海蛎子不新鲜,自己带家奴去了四千里外的东海,找渔民入海捞了几篓海蛎子,星夜兼程送回来,唐之弥喜笑颜开,汤还没喝,气血便足了。 儿子是父亲的软肋。唐之弥回想起点点滴滴的天伦之乐,忍不住泪流满面,他用宽袖拭泪,却怎么也拭不尽,最后,他觉得自己几近崩溃,无法独自承担这压力了,便决定见见两个儿子,把最近发生的事对他们公布,顺便交代自己的后事。他不叫家奴,自己打开门,走了出去。 深夜的唐府静谧安详,树枝在轻快地生长新芽。唐之弥先走进唐瑜的怜玦轩,轩窗映着唐瑜读书的影子,明幽轻轻偎着他,给他添香倒茶,唐之弥看了良久,又去了唐珝的惜环院,唐珝正在院子里给猞猁狲放风,教它攀墙爬树,又搂着它说话,嘀嘀咕咕聊个不停,全然不知父亲在身后看他。 风吹冷了唐之弥的头脑,他知道话一旦说出口,唐府将不复平静,他不忍心打破这家中的祥和,不忍心把两个儿子猝不及防地推进疾风骤雨,便悄悄转身回房了——姑且让唐家再安宁几日吧。 翌日,唐之弥照常去凤阁上班,又收到前线的报告,他淡然接过阅看,本以为是说卫鸯快要抵达开元城,谁知却是另一则出人意料的消息:凉军败退时屠杀了五千降卒,全军上下大为震怒,发兵出关,誓要北凉举国血偿,卫鸯继续坐镇坠雁,暂不回朝。 唐之弥仿佛被从鬼门关暂时拉了回来,他冷汗淋漓,后仰在座椅背上。唐之弥的终点向后推迟了几个月,却也意味着这几个月内,他日日夜夜都要承受那噬骨蚀心的等死的绝望,而他一刻也不想再经历了。当下,唐之弥叫来唐璁,在他耳边说了十六个字:剪除薛让,刻不容缓,警饬谨慎,不容有失! 第十三章 大理寺狱 第十三章 大理寺狱 1 唐璁从凤阁出来,即刻遵照唐之弥的吩咐,去找了自己的顶头上司、大理寺卿谢东来。唐之弥的原话是:“对付薛让,非拉拢谢东来不可。他有除薛让之心,也有除薛让之力!” 谢东来和薛让有两层仇。 御宪台设立之初,原为监察百官、纠绳君主,那执掌刑狱本是大理寺的事,而昔年焉庄帝重用御宪台,赋予其独立缉捕、审判之权后,沧山权势日隆,每每绕开大理寺,抓官审民,雷厉风行,谏官变成了法官,大理寺便渐渐被架空了。 谢东来担任大理寺卿的时候,也是御宪台风头最劲的时候。他觉得权力像一条绳子,他抓着一头,另一头先是谭良洲,后是薛让,把那绳子一点一点从他的手中抽走了,徒留他空手站在原地,此为公仇;去年,谢东来的长子谢柏轩、长媳邵氏被薛让抓上沧山,谢东来以大理寺的名义要求移交两人,薛让搬出“近亲回避”的律条拒绝了,将两人判以“教唆杀人”之罪,徒十年,流放三千里,谢柏轩只走出一千多里,便病重身亡,此为私仇。谢东来在梦里已经杀了薛让一百次,醒来却还是有心无胆,如今有唐之弥在后面撑腰,唐璁从旁协助,他胆气立时壮了,当即与唐璁一拍即合。 谢东来在家关起门踱了一天的方步,想出一个计策。当夜,他登门拜访吏部尚书董从律。一番寒暄过后,谢东来道:“大理寺和御宪台常有公务往来,却又多有嫌隙,因私怨耽误了许多正事,东来几次想与薛台令澄清误会,无奈薛台令架子大,几番邀请不动。董尚书在御宪台时曾是他上司,所以东来想请尚书出面,请薛台令聚一聚,也好冰释前嫌,共效国家。” 谢东来亲自上门相求,董从律面上有光,他捋着胡子笑道:“薛台令恃才傲物,也未必肯买我的面子。” 谢东来忙道:“朝廷上下,薛台令谁都不放在眼里,独对尚书礼让三分,谁不知道?” 董从律道:“也不过是看在润州同乡的面上,上朝时打个招呼,寒暄几句罢了。” 谢东来恭维道:“人人为我出谋划策,都说非尚书请不动薛台令,看来不假。” 董从律笑道:“既然谢卿看得起董某,也罢,我明日在家中备一桌薄席,邀二位对酒一叙。” 谢东来大喜,道:“尚书成人之美,东来日后还有重谢!” 次日,董从律命厨子备了润州风味的家乡菜,让家奴把烫金请帖送上沧山,说是请薛让品尝乡味,叙谈旧谊。夜晚,十九道荤素都熟了,五十年的乌程若下酒端上了,舞乐也在廊下等候了,却还不见薛让的人影,送帖子的家奴董岗回来,董从律问:“薛让回帖子了没有?” 董岗道:“不曾回帖子,只有口信。” 董从律道:“他如何说的?” 董岗道:“薛台令说,他和董公向无交情,谈何叙旧?若有公事,只说公事,不必托词。” 谢东来偷瞄董从律,董从律的脸上果然有些挂不住,道:“既如此,你再去沧山请一次,就说吏部和御宪台确有些人事变动的公务,请他来舍下商讨商讨,顺便用些薄膳。” 董岗又去了。董从律和谢东来心不在焉地聊些朝中的政务,一个多时辰过去,董岗又独自回来了。 董从律握紧手中的铜核桃,问:“薛让还没来?” 董岗骑着马往返四趟,嘴唇也吹干了,道:“薛台令说,既是公事,就等上班时候在公堂上说。他还说……” 董从律道:“还说什么?” 董岗道:“薛台令还说,他和董公同为正三品,既然是董公有事找他,需请董公自己上沧山……” 董从律的脖上青筋一条条冒,只是不好发作,勉强笑道:“既如此,立即上菜,我自与谢卿对酌。” 谢东来忙笑着缓解尴尬:“久闻尚书府中大厨的手艺不逊御厨,今日可一饱口福了!” 当下,酒菜都上了,舞姬歌女也都登堂助兴,谢东来悠然自得地品菜,偷看董从律时,只见他乐不入耳,舞不入眼,板着脸吃菜斟酒,谢东来举杯相邀,劝道:“薛台令毕竟年轻,仕途又顺,所以不知礼数,尚书是长一辈的人,何必与他计较?”董从律干笑不答。 直到夜深,筵席都撤了,谢东来还没走。他是大理寺卿,最能看破人心,今日薛让不肯来,在他的算计之中;董从律失了面子大为恼怒,也在他的算计之中。四下无人后,谢东来起身,拱手致歉道:“是东来失算,害尚书今日受了竖子的折辱。” 董从律道:“未能替谢卿促成好事,是董某无能,请谢卿见谅。” 谢东来摇头叹道:“吏部尚书是天官,除了圣上和唐相公,还有谁比你大?如今薛台令连天官也不放在眼里了,谁还治得了他?” 董从律冷笑道:“董某不过是看在同乡之面让他三分罢了,我若真要治这小贼,有的是手段!” 谢东来立马道:“何劳天官亲自动手?东来替尚书整治整治他,出这口恶气!” 董从律原本是气话,谁知谢东来接了口,他不好收回,只好问:“如何整治?” 谢东来笑道:“尚书莫问,一切交给东来。东来想问尚书借两个人,不知可否?” 董从律问:“借谁?” 谢东来道:“董府门客,张迎松、张迎槐。” 董从律心中大惊,他打量谢东来,只见谢东来似笑非笑地盯着自己,仿佛已洞悉了自己的秘密,遂问:“两个寻常门客,怎么入了谢卿的耳?” 谢东来笑道:“天下闻名的刺客,哪里是寻常?” 董从律道:“不曾听说天下有张迎松、张迎槐两刺客。” 谢东来便说起了一件似乎不相干的事:“昔年西项各州拥兵自重,武涉任宰相后,力主武力削藩,平定潜叛,谁知风声走漏,武涉写好奏疏的当夜,便被人刺杀于书案之上。刺客一击得手便销声匿迹,项王悬赏万金通缉却一无所获,后有风闻,刺客乃聂氏孪生兄弟,逃进了大焉,一说在夜州山林中,一说在芦州大泽里。西项曾与大焉交涉,要求缉拿聂氏兄弟,于是东来奉命追查了两年,才查到了聂氏兄弟的下落。” 董从律道:“既然查获了,何不遣返项国,免得两国又起争端?” 谢东来道:“东来将此事压下了,只回复‘查无两人,江湖讹传’。所以,尚书欠东来一个人情,聂氏兄弟也欠东来一个人情。” 董从律道:“依谢卿之意,聂氏兄弟便是董某的门客张氏兄弟?” 谢东来道:“正是!” 董从律不言语了。 谢东来凑到董从律身前,低声道:“养士千日,用在一朝。尚书收养两位武功盖世的侠客十七年,此时不用,更待何时?” 董从律凝重道:“谢卿求此二人,志不在小。” 谢东来道:“尚书休细问,只借与东来去办。事若成,是替尚书出气;事若不成,一切与尚书无干!” 董从律在心中火速盘算:自己从政多年,身家也不清白,每回见到薛让,都暗自有几分心虚,连偶尔遇见沧山那些无品的法吏,都不由自主地气短,尤其是听说哪个官员又被抓了,自己也是几夜几夜睡不好,如今有人要治薛让,对自己来说岂不是幸事?谢东来和薛让是你死我活之仇,自己助他一臂之力有何不可?就算事情不谐,自己只说不知张氏兄弟的来历,谢东来借人,自己也不知底细,便可推个干净。他算清了这笔不会亏的买卖,终于大声叫:“董岗!” 董岗开门进来,董从律道:“速速去请张迎松、张迎槐!” 2 唐璁左顾右盼,终于盼到了谢东来和聂氏兄弟。那聂氏兄弟不知为何,一人断了右腿,一人断了左腿,皆嵌了木肢,行动自如,他们本以刺客为业,直截问:“要活的,还是要死的?” 唐璁道:“死的。” 大聂道:“五百金。” 唐璁道:“那人是三品高官,你们……”他原想问敢不敢下手,小聂却道:“命无尊卑,都是这个价。” 在旁沉思的谢东来忽道:“要活的。” 大聂道:“要活人,风险就翻了一番,一千金。” 谢东来道:“事成之后,再加一百金!” 小聂道:“明价无欺,多一金不要。” 唐璁劝道:“要命足矣,要人何用?” 谢东来面露恨色,道:“我儿柏轩流放上路时,已经不成人样子了!什么病死半途?分明是被薛獠牙打死的!天知道我儿在沧山受了多少苦?若让薛让猝死,我实在是心有不甘,一定要请薛台令来大理寺狱坐一坐,让他自己品评品评,是御宪台的钉匣床厉害,还是大理寺的棘站笼厉害!” 3 已是三月末,薛让从上狱出来时,夜凉如水,浸湿薄衣,他回屋换了一件棉袍,复出门散步,闲踱到直辨堂门口,看了半晌獬豸像,又下阶离堂,六百步后,转而斜上,往山背去了。 沧山只有面西的直辨堂那一片还算平缓,越离得远,越是荒陡,一条樵夫踩出的羊肠小道隐伏在半人高的杂草中,薛让没于其间,攀行五里,到了面东一方,才见到零星的农家瘠田;再绕四里,近了一片青松林,他在林边站了半刻,转身折往南走,走出百步,上了一条二尺来宽的山道,道上偶见农畜留下的秽物,总算有了些尘火气。再走半里,这万籁俱寂的山间忽然响起人的悲呻之声,正在二丈之外的道边树下。 夜色四合,薛让看不分明,他放缓脚步,向前再走一丈,依稀见树下瘫坐一人,薛让点燃火折子照过去,只见那人右腿已断,左腿泡在血泊里,见了薛让,他忍住吟喘,反而一笑。 薛让问:“你是谁?为何独处夜半深山?” 那人道:“我是奴,我流放自己在这里。” 薛让凝目看那人,见他眉弓高耸,眼窝凹陷,倒有些奇人异相。薛让问:“为何流放自己?” 那人道:“我家主人养了五条狗,要它们看家护院,起初,五条狗都忠心耿耿,贼来咬贼,盗来杀盗,家里一直过得太平,主人十分宠爱它们,以骨林肉池喂养,日久天长以后,纵坏了狗的脾性,如今每日都要吃龙肝凤髓,家里渐渐供养不起了,若有半日饿着,五条狗就要反咬主人,家臣无奈,向主人进言,请宰杀五狗,以绝后患。” 薛让问:“如何?” 那人道:“这家臣的话,被五条狗听见了。” 薛让问:“那又如何?” 那人道:“狗来找我帮忙,我就替他们把家臣杀了。” 薛让冷笑,问:“今日是狗请你来,还是家臣请你来?” 那人道:“薛台令若是狗,我便是家臣派来的;薛台令若是家臣,我便是狗派来的。” 薛让不应,那人也不语,两人静峙了半晌,那人始终不来袭,薛让遂嗤笑一声,瞧了一眼他残缺的右腿,转身往回走,那人在后面低呼:“我有罪,所以,我自己砍了自己的腿!”声声凄厉。 薛让走上了来时路,一刻之后,又近了青松林,时罡风过林,吹得百万针松叶一齐战栗,薛让忍不住裹紧棉袍,缓步去了林边,想把深林看穿,看看林尽头是何动静,却见一个影子隐现林中,似乎不会走路,只一蹦一跳,如孤魂野鬼,正向薛让而来。薛让暗自握紧了腰间软棘鞭,问:“是谁?” 那影子不言不语,跳出暗林,站在暗月之下,薛让见他,眉弓高耸,眼窝凹陷,还是方才那人,还是一腿残缺,可薛让记得清楚,方才断的是右腿,此刻断的却是左腿,薛让叱道:“休要装神弄鬼!你到底是谁?” 那人道:“我是囚,是从你的牢里逃出来的。” 薛让道:“松林无牢!” 那人寒恻恻笑道:“沧山遍地都是牢狱,每一寸地面都有一个冤死鬼,他们逃不脱,我逃脱了。” 薛让道:“哪里逃出,回哪里去!”把软棘鞭向那人扫去,那人独脚难避,却从身后抽出一弯短钩去挡,钩缠上鞭身,而鞭头的扫荡之势未尽,一下打中那人的头,鞭头满是倒刺,那人的半张脸瞬时破了,他大呼一声,向后而倒,手中钩扯着鞭,一并将薛让扯摔了,薛让扑身过去,把软棘鞭绕上他的脖颈,喝问:“谁派你来的?狗,家臣,还是主人?”他双手交错,狠狠一绞,再问,“你从何处来?松林后?” 他满心的疑问还没等到回答,身后阴风忽急,一道铁钩扎进了他的后颅窝,薛让回头一看,竟看见了和手下这人面容一样的人,唯一不同的是,断的是右腿。薛让的心一沉,似乎明白了什么,可来不及想下一个念头,便颓然倒在了地上。 小聂从鞭下救出大聂,两人找回假木肢嵌上,行动便与常人无异了。兄弟俩把薛让装进一只麻袋,绑在小聂后背上,往山下去,小聂道:“盯了一个月,总算今日得手了。” 大聂道:“只是不知,他总半夜来后山做什么,不是去松林,就是去竹林。” 小聂道:“松林咱们查过了,没瞧出什么古怪。” 走了小半个时辰,恰好到了竹林边,大聂道:“说不定薛让的秘密在竹林里。” 小聂便道:“那你去瞧瞧。” 大聂应道:“你就在这里等我,我去看看就回。”说完往竹林里去了。 竹林并不深广,一炷香工夫便走出了头,林外却别有天地。高崖之上垂下一线瀑布,一座竹拱桥横架小溪,桥那头,几竿修竹掩着一栋竹屋,窗户透着烛光。 大聂重抽双钩在手,悄悄走过拱桥,到了竹屋檐下,只见窗户一闪,映出一个女子的身影,那女子腹部隆起,已有临盆之兆。大聂怔了一怔,收回双钩,不声不响转身走了。 小聂见他出来,便问:“里面有什么?” 大聂道:“没什么。是他养了一个别宅妇。” 当下,两个人离开山路,寻到一处山势缓和之地,分树斩荆,往山下去了。 4 薛让仿佛陷入一处光怪陆离的幻境中。他时而看见成百上千的涅火军涌上沧山,翻检抢掠;时而看见那片竹林烧成了火海,瀑布断流,拱桥倒塌;时而看见卫鸯把一柄长剑刺入他的后颈,狂暴地问:“你到底有何野心?”他的耳中始终充盈着杂声,像撕裂的尖叫,像嗫嚅的低泣,分不清是女子,还是婴孩。薛让的心险些被这些乱象扰得发疯,于是沉睡了两日后,他强迫自己醒来了。 眼前一片幽暗,只嗅到濡湿的霉气和腐败的杂草烂泥味。是牢狱,却不是沧山的牢狱。薛让蜷缩在一方草席上,后脑的伤还在猛烈地痛,他躺了很久,才看清这间牢房,粗砖砌成的墙上长满了乌黑松厚的苔,一扇不足人高的铁门被锁住了,上屋角留了一个拳头大的通风口,一束手臂粗的光线亮了又暗,灭了又明,往复三次,便是过了三日,终于,这死寂的牢房外有了动静。 铁锁“哐当”响了一声,锈迹斑斑的门打开了,一人左手举着火把,右手提着木桶走进牢来。薛让背靠苔墙坐着,见那火光映着的脸,分明是大理寺卿谢东来,他冷笑一声,半闭了眼。 谢东来笑道:“大理寺简陋,不及沧山优越,委屈了薛台令,几日不见,竟消瘦如此!狱卒们待台令如何?若是饱暖不周,台令只管和东来说。” 薛让不答。 谢东来道:“想来台令还没用晚膳?东来路过大理寺犬舍,见猎犬们还吃剩些肉粥骨汤,特意给台令捎来了,趁热,台令快尝尝。”说罢,将那木桶丢在地上,泔水流了一地。 薛让开口道:“薛让是龙朔宫钦命的三品官员,谢卿私自囚禁,不怕圣上责怪?” 谢东来得意道:“若无天衣无缝、滴水不漏的手段,东来岂敢动薛台令?台令既然进了大理寺狱,他日挫骨埋尘,世人也只道台令化鹤仙去,了无踪迹,圣上深居中宫,更不会知晓半分。” 薛让探出口风,知道此事与卫鸯无关,竹林后的木屋必定安然无恙,反倒暗暗放了心,他讥讽道:“单凭谢卿的胆量,纵然有十足十的手段,也不敢动薛让。” 谢东来道:“我若不敢,如今在东来面前苟延残喘的人是谁?” 薛让反问:“在谢卿身后壮胆助威的人又是谁?” 谢东来闭了嘴。 薛让嘲讽道:“是唐相公,还是董尚书?除此二位,余人都无力扶谢卿上墙。” 谢东来忽地蹲下身,凑到薛让面前,哑声道:“现在你转脸瞧瞧,你身后又有谁?” 薛让当然不会去看,道:“薛让身后有墙无人。” 谢东来把脸凑得更近了,手中的火把几乎烧到了薛让的头发。他怨毒地盯着薛让,道:“分明有个人在墙上,你快看看,是谁?那张脸,你还记不记得?” 薛让斜眼看谢东来,道:“谢卿失心疯了,薛让略通医术,要不要帮你瞧瞧?” 谢东来大喝道:“那人是我儿谢柏轩!我儿受尽折磨,死于非命,今日找薛台令索命来了!” 薛让道:“他若要索命,也是找他父亲索命。你若教子有方,他怎会无法无天?送谢公子上路的,非薛让,是谢卿。” 谢东来道:“我儿有罪,罪不至死,薛台令滥用酷刑,把人从流放逼成亡命,怎能毫无愧疚!” 薛让闭了眼不答。 谢东来道:“世人相传,我儿在沧山受了薛台令新创的刑罚,名曰‘龙盘虎踞’。这些年大理寺势头不及御宪台,只好处处以御宪台为师,东来也学到了此刑罚,请薛台令暂移尊驾,去行刑房瞧瞧,东来学得像不像。” 薛让睁开眼,冷笑道:“谢卿从何处学来?沧山竟出了内奸,待薛让回去,还得查个明白。” 谢东来道:“东来以命担保,薛台令回不去了。”然后朝门外叫道,“来人!”立时有两个狱卒进来,架起薛让,往行刑房而去。 行刑房的四壁插着四支火把,耀着房中央的一口大铜缸,只半人高,两人合抱粗。谢东来在铜缸上敲了敲,那手上的金扳指在缸壁上擦出一声铮响,他又复了笑容,问:“薛台令品评品评,这口缸比御宪台的如何?” 薛让道:“厚了一寸,滚起来不够轻巧。” 谢东来作了悟状,道:“多谢指点,改日换口薄缸来伺候薛台令,今日只好将就将就。”他扬了扬手,狱卒便把薛让拖到铜缸前,拧开缸盖,如扔布袋一般扔了进去。 薛让跌落缸底,瞬时,百十根尖刺扎入了他的皮肉,疼痛的身体下意识地翻滚,碰到缸壁,又被千针万刃穿破,直挫脊梁骨。原来铜缸之内密密嵌满了竹刺、木尖、钢针、铁匕首,粗细长短不一,把铜缸围得仿佛一张全是尖牙的嘴,薛让被死死咬在里头,手足无处放,全身数处同时被划开了,血水喷薄而出。 不待薛让喘一口气,缸口又被打开,一件物事被抛了下来。薛让当然知道那是什么——一条大蟒。蟒蛇落在缸底,被利刃扎破了皮,痛得扑腾而起,而缸内狭窄,蟒身胡乱击打在四壁,又被捅刺出许多伤,它兽性大起,尖嘶一声,缠上了薛让。 薛让身上的血腥味刺激了蟒蛇,它三缠四绕,很快将薛让紧紧裹住,越勒越紧,欲让薛让窒息而死。薛让后脑有重伤,又几日不进饭水,本已接近虚脱,只是性命攸关,他只能拼尽气力,狠狠撞向缸壁,又硬又糙的毛刺将蟒身穿透了,蟒蛇吃痛,微微一松力,薛让挣出手臂,去抓那蟒,可那蟒蛇力大皮滑,轻易捉不住,它稍一动,虽挣脱了薛让,却撞上一支锋利的匕首尖,蟒皮被剖开三寸,激得它更为狂躁,张开蛇口来咬薛让,薛让侧头一躲,又被荆刺镶入了肩膀。 缸体极矮,薛让只能半蹲在内,脚背早被刺穿,也顾不得了,他一手死死抱住蟒头,一手去掰箍在身上的蟒身,一人、一蛇在铜缸中搏斗,很快,铜缸被掀翻了,两个在里头天旋地转,尖锥更是四面八方地刺来,退无可退,防不胜防。 唐璁也赶到了行刑房,只见谢东来和两名狱卒站在门口,屏气观望,那口铜缸在屋中滚来滚去,夹杂着铜土相撞声、蛇的啸嘶声、人的闷哼声。唐璁心中骇然,低声道:“还没找到羊皮纸的下落,不能把他弄死了。” 谢东来此刻却没有复仇的快意,而是仿佛亲见当初儿子所受的苦状,沉声道:“幸得薛台令亲自估算过了,‘这般大小的蛇,但凡是个男人,都对付得了’。”说完揉了揉眼,独自去了。 半晌之后,那口疯狂的铜缸终于滚在墙角不动了,唐璁忙叫狱卒:“去打开看看。” 两个狱卒缩手缩脚走过去,趴在缸壁上听了半天,唐璁远远骂:“胆子被狗吃了?快点打开!” 一个狱卒轻轻转开了铜盖,唐璁慌忙后退了几步。两个狱卒伸长脖子往缸内张望,忽然那蛇飞射出来,唬得两人大叫一声,转身就跑,蟒蛇却不追袭,而是坠落地上,如一条软软的粗绳,竟是死了。 唐璁眼睁睁看着薛让先伸出一只手,抓住缸口,再从缸中摇摇晃晃站起来,满脸遍身糊着血,唐璁赶忙退出牢门,吩咐:“把他关起来。上些药,喂点饭,别让他死了。”自己一溜烟跑了出去。 唐璁刚走出大理寺狱,一个下属迎上来道:“唐少卿,那沈歆之母又跪在大理寺门口喊冤,请你出面救她儿子。” 唐璁不耐烦地骂道:“几鞭子把那村婆子抽走!三天两头在门口哭,真他娘的晦气!” 5 薛让对大理寺狱并不陌生,这本是他长大成人的地方。 薛让出生在大焉东方的润州,一个叫老梁庄的偏远乡村。他的母亲张氏原是当地县令的独女,许了本州刺史之子为亲,谁知县令因渎职下了牢狱,刺史家便退了婚约,张氏流落民间,几度辗转,到了老梁庄寄住,被迫嫁给了一个姓容的屠夫,三年以后,生下一个儿子,她给他取名容让。 在容让的记忆中,母亲仿佛是个聋哑人,几乎不言语,也不笑。她把襁褓中的儿子放在床上,自己在椅子里生了根,一坐便是一天,儿子叫时,她听而不闻;儿子闹时,她视而不见;儿子哭时,她无动于衷。只有当屠夫回家来,她木然的脸上才会有转瞬即逝的情绪闪现——他夹菜时拿筷子敲碗的习惯,往地上吐浓痰的声响,乘凉时在腋下捉虱搓泥的动作,都能让她面露嫌恶,却不说,也不管。 父亲是粗鄙人,无心了解母亲的情绪,容让却早早学会了观目读心。他懂得母亲看自己的眼神:七分是鄙夷,鄙夷他身上那一半低贱的血液;三分是怜悯,怜悯他这一生得不到一丝母爱。容让无法争辩,也无法反抗,只能独自在母亲淡漠的目光中寻食、学步、长大。他对母亲最初是畏惧,后来是憎恨,直到七岁那年的夏夜,他在半夜被噩梦惊醒,见堂门大开,便悄悄起身去看,只见母亲跪在院中,仰面向天,泪如泉涌,她的嘴唇不住地动,仿佛在对上苍倾诉,却没有发出一点声音,她就在清冷的月光下无声地恸哭,脆弱又绝望。容让从此原谅了母亲。 容让八岁的时候,母亲失踪了。有村民说见她往山上去,跳崖了;也有村民说见她往大路去,出走了。总之从此杳无音信。他的父亲本就很少在家,没了母亲后,越发难得见一面,不是在村西的寡妇家中长住,就是在村中酒家里醉得如丧家之犬。 容让几乎独自过活了两年,时局大变了。东洛对大焉宣战,十五万铁骑侵入润州,焉军节节败退。战火很快烧到老梁庄,父亲带着容让逃离家乡,乘船渡过白鸢江,到了皖州,成了无家可归的难民。洛军的马蹄并未因大江的阻隔而止步,一场江上会战,大焉八万水军全军覆没,五百战船将洛国骑兵运到了皖州。 是日,容让与父亲连同五六个难民挤在一辆马车上,一路往西北走。容让问车夫:“我们去哪里?” 车夫把瘦弱的老马抽出条条伤痕,道:“去开元城!除了开元城,哪里都不得安稳!” 容让没来得及问开元城在何处,车上的人忽然惊慌叫道:“洛兵来了!” 容让回头一看,地平线上扬起灰尘,影影绰绰现出许多战马身影,车上妇幼哭成一片,男人们喊道:“快跑!快跑!” 车夫急得满头大汗,鞭子抽得更重,老马吃痛长嘶,却怎么也跑不快,一个男人骂道:“跑得比乌龟还慢!是想让大家都送命吗!” 车夫怒道:“呼啦啦挤上来七八个人,一匹劣马怎么拉得动!” 众人醒悟过来,都道:“快把行李都扔下去!”纷纷把随身的包袱都丢下车。 容让爬到车厢口,把一个木箱推了下去,车速却还不见快。洛军的长箭呼啸而至,密密插上了车厢顶,忽然,坐在厢口的两人跌下了车,容让一惊,大叫停车,后背却被人重重一推,自己也扑下车,摔了一脸的尘土。 晕头转向的容让翻身起来,正要开口叫父亲,却见父亲坐在厢尾,看他的眼神就像看刀下那些待宰的猪,容让猛然明白了。又有两人被容让的父亲推下车,马车的速度快了,转瞬消失在容让的视野里。 容让跑到路边的水沟中,借污水和草丛隐藏自己,须臾,听得头顶隆隆响动,东洛的骑兵一队队碾了过去。他等到天黑,才从水沟中爬出来,远离大道,在僻野荒路中独自向西北走,走了三个多月,走出皖州,到了章州,他遇到许多难民,众人结伴而行。皖州也陷落了,章州危在旦夕,国家四方不安,大家只好都往开元城去。大焉皇城三百年来从未遭战火荼毒,他们相信,唯有那里能保子民安全。 在路上,难民们遇到了一支奔赴前线的焉军,主将是章州节度使裴乡中。裴乡中看着遍野的灾黎饿殍,七尺男儿血泪盈眶,他和众将士把随身带的干粮和净水都分给难民,自己跪地叩首,誓道:“国土沦丧,黎民遭难,是军人失职。裴乡中此去战场,若能击退洛贼,必亲送众乡亲返转家园;若力不能及,只能马革裹尸,以命谢罪国人!” 难民中数十个青壮年投了军,随裴乡中往东而去,容让和众难民则往相反的方向而行。他在途中生了一场大病,被队伍落下了,孤身一人,兜兜转转,走了大半年,终于到了开元城。在城中,他听见一个消息:裴乡中和卫鸯两支铁军抵御了洛军的攻击,章州保住了,身后的皇城也保住了,只是润州和皖州从此归了东洛。 十一岁的容让成了流离失所的孤儿,在开元城中乞讨为生。清丽的桃影河自西向东流,把皇城一分为二,河之北为贵,东边住着达官,西边住着富人;河之南为贱,挤满了寒族贫民。容让在北城受了豪奴恶犬的欺负,从此只在南城沿街行乞。 是年除夕,全城无论贵贱,家家都点亮红灯笼,贴好红楹联,围在火炕上吃热腾腾的年夜饭,容让却在一处废弃的破庙门口饿晕过去,落雪埋住了他大半个身子,直到一个叫薛广的鳏夫路过,把他背回家,救了他的命。 容让被独居的薛广收作养子,改名薛让。薛广是大理寺的一个小吏,在狱中看管罪犯,从此薛让常常去大理寺狱玩耍。渐渐地,他对牢中的血腥事司空见惯,狱卒们动用火刑时,他便帮忙添炭火,动用水刑时,他便帮忙搬水缸,还跟狱卒们学习鞭法、棍法,甚至和牢犯们讨教如何使刀弄剑,薛广笑他:“你是想做游侠,还是刺客?”薛让道:“我想做将军,领兵打回润州去。”他暗暗立下志向,只等年满二十便从军,直到两年后,他在牢里见到了裴乡中。 护国有功的裴乡中沦为阶下囚,令薛让震惊不已。他对裴将军怀有敬畏之心,不敢也不忍近前,只躲在角落里,远远窥探发生了什么。他见裴乡中被剥光了衣服吊起来打,被细竹签扎入十指指甲,昔日威震敌国的善战将军,被薛广和几个蝼蚁般的狱卒肆意摧残。 一个月后,薛让悄悄走到裴乡中的牢门外,他从怀里拿出一个肉包子,递进牢去。裴乡中已不复当年气概,他瘦成了皮包骨,面色消沉,见薛让是个少年,他勉强笑一笑,接过了那个肉包。 薛让道:“我见过你。在章州,你把馍和水分了我一半。” 裴乡中想了一想,点头道:“我当日许下誓言,要带你们回家乡去,是不是?” 薛让道:“是。” 裴乡中道:“愧对众父老,裴乡中食言了。” 薛让问:“你怎么会落到如此境地?” 裴乡中道:“我请兵收复皖、润两州,被宦官安怀康进谗而害。” 薛让难以置信,问:“收复国土,太监为何要阻挠?” 裴乡中道:“他收了洛贼的金帛。” 薛让道:“圣上怎能听信太监的谗言?” 裴乡中道:“圣上怕我重兵在握,功高盖主。” 薛让又问:“文武百官,难道坐视不管?” 裴乡中道:“他是一国之君,天下谁人敢管?” 薛让道:“寻常百姓偷一针一线都要下狱,他们卖国毁家反而高居庙堂,天道何在?” 裴乡中道:“正因高居庙堂,法才无可奈何。” 薛让道:“凭什么法只治平民,不治昏君庸官?” 裴乡中是一介武人,他无法回答薛让。薛让道:“市井小民乱法,只害一人;当权之人乱法,是害万民。法若不能治君,要法何用?” 薛让自己也不能回答,两人隔着一道牢门,相对无言。不知过了多久,牢房尽头响起急促的脚步声,薛让躲进走道的黑暗处,偷看薛广和几个狱卒提着刀进了裴乡中的牢房。 薛广道:“奉上司命,来送裴将军上路,将军若有遗言,快说。” 裴乡中面向东南而跪,道:“裴乡中收复皖、润两州之愿,要留与后来者了。大焉历代,朝中不乏死节之臣,边塞不缺舍身之将,他年云开月明、故土回归之时,望有人来裴乡中坟前,洒一杯陈年老酒,告一声山河无恙,裴乡中方才瞑目!” 薛广与几个狱卒对望了一眼,拔刀出鞘,道:“我等为一碗糊口的饭,不得不奉命行事,裴将军九泉之下莫要怪我等!”说完,一刀刺入裴乡中的心口,裴乡中手中没来得及吃的肉包滚落了。 薛让一夜无眠,翌日,他把日夜不离腰间的细鞭挂上墙,对薛广道:“我想读书。” 薛广道:“昨日想学武,今日想读书,明日又想做什么?读书要请先生,要买笔墨纸砚,城北的富足人家才读得起。我的俸禄多少你也知道,将将够两个人的温饱,实在没有余力供你。你如果学武厌了,或者去巷子东头找彭阿大做木工,或者去常安街的铁匠铺学打钎,掌握一门手艺,将来我死了,你自己也能活。” 薛让听不进薛广的话。他独自走过桃影河的桥,到了城北,寻了几日,在一条种着榆钱树的巷子里寻到了一家私塾。他从此每日都去学堂外,蹲在窗户下,听堂中的先生讲学。他买不起纸,便背一袋细沙、一个木盘去,先生教写字时,他把细沙倒入盘中,以小树枝为笔,在盘上写字,写完一个,抹平了再写。等到学童散学以后,他便从窗户翻进去,捡拾童子们写剩的废纸,用先生留下的笔砚在废纸上重写一遍,静听笔毫在宣纸上的流动之声。寒来暑往,堂中的先生也许不知,也许知道了而默许,总之,薛让在学堂外听了四年。 薛让十六岁的时候,有一日薛广回家来做好饭菜,左等右等,都不见薛让的人影,正一肚子的火,邻居却跑来道:“我听说桃影河边那人是你养子?还不快去看看!”薛广吓了一跳,问:“出了什么事?”邻居道:“只隐约听见几个人在传河边有事,我也不知道。” 薛广一路沿桃影河找去,走了两三里,远远看见河边围着一群人,他走过去分开人群一看,不禁怔住了。 桃影河边有一个小小的平滩,只两丈宽,三丈长,铺满了细面般的河沙,薛让正在平滩上写字,他用一支削得细如牙签的竹笔,在河沙上默写疾书,自上而下,从右往左,洋洋千字,已浑然忘我,全不在乎周围众人的议论和惊叹。 薛广看得呆了。他不识字,不知道薛让写的是韩非子的《孤愤》,但他能从一千六百道横撇竖捺中看到薛让的决心与渴望,他不叫也不催,等薛让写完最后一个字起身,才道:“该回家吃饭了。” 薛让跟在养父身后回了家,两个人不言不语地吃了一顿冷饭。吃完后,薛广道:“从明日起,我不在家吃饭了。我亡妻的兄弟经商,还缺几个往返码头的挑夫,管晚饭,我今后在大理寺当完差,就去码头挑货,多挣些钱供你读书。” 薛让终于堂堂正正地进了私塾读书,他每日散了学,都去桃影河下游的码头帮养父挑担运货。五年以后,薛让参加科举,位列二甲头名,他主动请入国子监,专研律学,三年学成,御宪台台令谭良洲主动将薛让招至麾下,从此薛让在沧山如鱼得水,成为谭良洲的得力干将。 薛让进御宪台的第四年,谭良洲坠崖身亡,景帝力排众议,点名薛让继任御宪台令。是年,灵帝早已驾崩,景帝已将权宦安怀康流放,薛让却不罢休,请旨重审裴案,将安怀康召回皇城,处以极刑。凡参与迫害裴乡中的同党,俱被薛让连根拔起,送上了绞刑架——包括刽子手薛广。 第十四章 秃鼻乌鸦 第十四章 秃鼻乌鸦 1 薛让在监牢中醒来时,正是由暮入夜的时辰,一束浊光斜射墙上,拳头大的风口灌进干燥的热风,牢外已然是初夏,他早已伤痕累累,连坐直的气力也没有,只望着草席边的一碗糙饭出神。忽然牢房暗了下来,薛让仰起头。 墙上映出一只鸟的影子,那影子被光拉得又细又长堵在风口一动不动。薛让用双手撑起身体看,鸟儿惊觉,展翅而出,影子消失了,风口又透进光来,挟带了几声锉刀似的叫。 薛让重新闭眼,仿佛沉入了睡眠。当墙上的光消散,牢房漆黑一片之时,他又睁开眼,爬向那碗饭,将一把又冷又干的饭挖在手中,再把草席卷成一堆,推到风口下,站上去,把饭塞进了风口。 牢外响起脚步声,薛让把草席扯回原处,刚躺上去,牢门开了,几个狱卒冲过来架起他,拖了出去。 薛让被抛进一间地下水牢,绑在一根柱子上,水只有齐腰深,却冰凉刺骨。他打量这间水牢,角落有一个铁笼,水只淹到笼子的一半,几只小鱼在笼中胡撞乱游,笼子朝上一面却空空敞着。 水一直在上涨,初时在腰,不多时,淹及了胸膛,笼中那群饥肠辘辘的鱼随着节节涨高的水游出牢笼,它们受薛让身上的血腥气引诱,围着薛让开始撕咬。水在薛让的鼻尖处停止了上涨,他只有仰头,才不至于呛水。鱼虽小,却嗜肉,在水下往薛让的伤口里钻,翻皮分筋地钻,血很快从水里一股股冒上来,薛让大叫,有一瞬间险些晕了过去,可是头稍一下垂,便吸进几口污水,他一个激灵醒来,清晰地承受四肢躯干的痛。 所幸不多时,水又开始下降。牢房的一角似乎开了闸口,水流哗啦啦往角落陷去,那群鱼也不免逐流,漂到笼口处时,漩涡将鱼都搅进了笼内。当水降到铁笼一半,又开始缓慢地上涨,如此周而复始。 薛让被群鱼咬噬三遍之后,水牢的门打开了,唐璁负着手走进来,看着伤状惨烈的薛让,快意道:“大理寺被御宪台挖走了许多人,如今人手紧缺,只好请些鸟兽虫鱼帮忙,伺候薛台令,台令瞧这机关如何?” 薛让宁死不输在嘴上,道:“精巧得很,薛让只当大理寺全是碌碌之辈,竟不知还藏有高人。” 唐璁道:“多谢薛台令夸赞,此刑正是唐璁的手笔。食人鱼之多寡,水涨落之缓急,唐璁都亲算过,一来保证鱼儿大快朵颐,二来保证薛台令不致丧命。薛台令前日受蛇刑,今日受鱼刑,正巧可以凑成一词,名曰‘鱼龙混杂’,如何?” 薛让道:“唐少卿千算万算,却独独漏算了一事,薛让固然时日无多,唐少卿也是朝不保夕。” 唐璁道:“愿闻其详。” 薛让道:“羊皮纸。” 唐璁闭了嘴。 薛让揣摩唐璁的脸色,便知羊皮纸未被他找到,道:“唐少卿只抓薛让,却找不到羊皮纸,他日圣上问起薛让的行踪,御宪台的人只要拿出羊皮纸,证明薛让是因查唐相公受贿案而遇害,顺藤摸瓜查起来,唐少卿脱得了干系吗?” 唐璁问:“羊皮纸在哪里?” 薛让道:“薛让进了大理寺狱,自然是出不去了,说也是死,不说也是死。” 唐璁道:“说了,唐璁给薛台令一个痛快;不说,大理寺狱八十一种刑罚要在台令身上轮番试验。台令还是再想想,说是不说。”说完转身走出牢房,向狱卒道:“水速加快些!” 薛让在水牢里濒临死亡。每隔半个时辰,水便淹上鼻尖,鱼便来咬噬他的身体,满牢的血水已经腥不可闻,伤口全被泡腐烂了。他当年被父亲推下马车时跌伤了右膝盖的筋骨,不能久站,却足足在水牢里站了七日。七日之后,唐璁将不肯开口的薛让从水里捞出来,扔回了牢房。 薛让像待宰的豚犬一般在地上喘息,当牢门锁上后,他挣扎着,将草席裹起来,堆在风口下,站上去,伸手一摸风口,那把饭干成了沙粒,他失望地摔倒在地,晕厥了。也不知睡了几天几夜,他忽然觉得耳中有个粗粝的声音在提醒他:“乌鸦喜食腐肉!” 薛让惊醒了。他身上的伤口如爆开的鱼鳞,绽裂着,挂扯着,他试着从右臂撕下一条肉,手一碰,便钻心断肠地痛,薛让不敢叫出声,塞了一把稻草在嘴里咬紧,铁了心用力一撕,一条皮肉被撕了下来。他提起那一指长的血淋淋的肉细看,仿佛在看一条即将下锅的豚肉,他残存的力气被激发,重新站上草席,将肉放进了风口。 2 风和日丽的初夏之晨,阳光从风口明朗地照进牢房,薛让是被乌鸦的“哑哑”声吵醒的,他朝墙上看去,看见光柱中一个扁长的鸟影正在低头啄食那条肉,便也笑出了乌鸦般干涩的声音。鸟儿霎时惊走,薛让刺啦啦撕下腿上一条更大的血肉,放了上去。 3 薛让离奇消失的消息很快从沧山传下了未离原,那卷羊皮纸若现世,世人都将知道祸首是唐之弥,寻出羊皮纸并销毁便成了唐璁的当务之急。这日,聂氏兄弟再次上了沧山。 自薛让失踪之后,御宪台一面探访搜查,一面加强了沧山的戒备,那直辨堂三步一岗,五步一哨,值守巡逻,不分昼夜。聂氏兄弟纵然武艺冠于当世,也只能每隔两三日,在后半夜的时分趁静伺隙,悄悄入堂翻寻。 薛让的住所在直辨堂的西北,是一间小小的平房,房内只一床、一桌、一椅、一书架。聂氏兄弟上至屋瓦房梁,下至墙角砖缝,都细细查抄过了,却不见半张羊皮纸。在沧山藏了一个月,小聂不耐烦了,道:“爬梁翻窗是盗贼的营生,咱们是刺客,擅长取命,不善窃书,白白在这里浪费时日,不如趁早下山。” 大聂道:“他们对咱们有容身之恩,就趁此时报答了。等拿到羊皮纸回去,咱们离开中焉,隐姓埋名做平民。” 小聂道:“偌大的地盘,谁知道羊皮纸在哪里!” 此时雷电大作,暴雨倾盆,兄弟俩在山洞深处点燃了一堆火,边烤火边说话。大聂道:“直辨堂能有多大?不过百来间房屋,咱们一间一间地搜,不信搜不到。” 小聂道:“直辨堂小,沧山大,他若没有放在堂内,而是往山中藏,怎么找去?” 大聂道:“山中哪里能藏?放在猴子洞还是麻雀窝?” 小聂心中一个念头猛地划过,道:“你还记不记得后山的竹子林?” 大聂一拍手站起来,道:“该死!竟忘了!羊皮纸十有八九就在那里!” 小聂喜出望外,推了大聂往洞外走,道:“不能再拖了,今夜就成事!”当下,两个人头戴斗笠,身穿蓑衣,扮成农人的样子,纵身扎进如注的山雨中,往竹林而去。 深山暗夜,一道接一道的闪电照着聂氏兄弟绕过山路,穿过竹林,到了那片幽谷。但见小竹屋中油灯乱摇,聂氏兄弟走过木桥,却听见一声声女子哭喊,两个人面面相觑,小聂问:“莫不是有人在打她?” 大聂摇摇手,要小聂莫说话,两人轻步走到屋外,只听那哭喊声越发凄厉。大聂守住门,小聂到了窗下,用湿手指把窗纸一角沾软了,再戳一个洞,猫着身子往内瞧,只一眼,他嗖地缩了回来,神色古怪地蹲在窗下,作声不得。 大聂溜过来,凑在他耳边问:“发生了什么事?” 小聂嘴角抽到半边,尴尬道:“她在生孩子。” 大聂也愣住了。兄弟俩你看我,我看你,没了主意。那屋中女子喊哑了嗓子,又在无助地粗喘,小聂于心不忍,道:“屋里就她一个人,连产婆都没有。” 两人默默听那女子在屋内哭,哭不多时,又阵痛难忍,先是零碎呻唤,后是连声惨叫,小聂听得自己也全身痛了,咬牙道:“再禽兽不如,也不能此刻进去搜东西。” 大聂也道:“走!” 两人把剑收回剑鞘,又冲进瓢泼大雨里。天上一道电光石火指引他们的归路,刚走过木桥,忽听头顶惊雷惊颤了天地,一声婴儿的啼哭响彻空谷。 4 足足两月,薛让一直在以身饲鸦。那鸦也是灵性之物,它连着七八日都在风口寻到了食,从此日日如约而来。狱卒并不进这暗臭的牢房,只偶尔从牢门上的小窗窥看薛让的死活,给他丢进一个吃剩的馍。那只盛饭的碗被遗忘在牢中,薛让把碗敲碎了,以锋利的边缘为刃,每日割下一小条肉来,放上风口。他的左腿已残了大半,看得见森森白骨。 两个月后,薛让无法站立了。这日黄昏,他虽然割肉在手,却倒在牢房中间,爬不起来。死亡仿佛在随着夜幕迫近,薛让看着那缕流着鲜血的肉,明白自己已熬不过今夜去。乌鸦在风口停了又走,飞了又来,往返三次都没有得到食物,便将头伸进牢房,看见了一动不动的薛让,和他手中的晚餐。乌鸦凝视了许久,悄悄飞入牢中,停在墙角。薛让在无知无觉地昏睡。乌鸦一个扑腾,轻轻掠到薛让的手边,并不着急低头衔食,而是继续看薛让。薛让闭眼无息,大概已是气绝。乌鸦警惕地看了许久,终于放心去叼那条肉,正在此时,薛让蓦然反掌,将乌鸦抓在了手中。 这是一只通体黝黑的秃鼻乌鸦,长着灰白的尖喙。它中了薛让的陷阱,聒噪不已,用长喙猛啄薛让,而对受尽折磨的薛让来说,这痛已微不足道。他左手紧紧钳住鸦身,将鸦头埋在胸口,不让它出声,再在左手袖上咬下一小片布条,一指长,指头宽。他咬破指尖,在布条上写了一个字,然后将布条绑上鸦足,一松手,惊慌失措的乌鸦叼着从他胸口啄下的肉,展翅逃出了风口。 5 又过了一个月,聂氏兄弟三往幽谷。大聂道:“唐少卿给的时限已至,无论找得到找不到,今夜都要下沧山。”小聂也道:“若找不到,只好请他们另寻高明——董尚书八百门客,多少鸡鸣狗盗之徒!” 兄弟俩直到丑时中,才去了竹屋。正是夜深邃、梦深沉的时分,那女子白日独自照顾婴儿辛苦,已经睡去。小聂悄无声息挑开门闩,闪入房中。这竹屋小巧简朴,只有左右两间,外间三壁都是书柜,临窗放着一张书案,一方坐席,想是薛让的书房。那三壁的书尽是竹简,小聂翻检了半天,不见半张羊皮,便又潜去了里间。 里间是母子的卧房,桌上叠着婴儿的襁褓,小炉里煨着热水,除此别无他物,小聂偷偷打开衣柜摸索了一番,也只有两三件女子的换洗衣裙,他站在地上暗自叹气,忽又心生好奇,蹑手蹑脚地走去床边窥看。 那女子二十出头的年纪,头发挽成的髻早已凌乱,面容清瘦不见血色,却自有雪胎梅骨之质。小聂心道:“人都说薛让冷心冷面,无情寡义,谁知却养了个美人儿在深山,可见也是凡人一个。”又歪头打量女子臂弯中的婴儿,瘀红的皮肤,褶皱的眉眼,实在看不出是像这女子,还是像薛让。 窗外轻轻一声嘀啾,是大聂在呼唤了,小聂这才出了房门。大聂早将屋前屋后都翻检过了,两个人碰面,一见对方的眼色,都知道一无所得,也不吭声,垂头丧气地离开了幽谷。 时值丑末,月明星稀,虽已是夏尽,却山风习习,凉爽宜人。兄弟俩吃了大半个月的苦头,却空手而回,难免消沉,两人都不言语,一前一后地在山路上绕,快到山下时,小聂心有不甘,回头又往直辨堂看了一眼。 直辨堂前,终夜点着一圈火把,犹如一团非人间之焰,在半山腰熊熊燃烧,即使在开元城中也远远得见。火圈中间,五丈高的獬豸铜像魁岸屹立,翘尾昂首,龇牙咧嘴,仿佛誓将人间的一切奸邪吞噬。 小聂站定了,盯着那铜像出神。大聂发觉身后没了脚步,一转头,见小聂动也不动,便折回来问:“怎么了?” 小聂道:“咱们是不是忘了搜一个地方?” 大聂道:“哪里?” 小聂举剑遥遥一指,道:“那尊兽像!”不等大聂说话,他已向回头路走去,“羊皮纸一定在那里!” 寅时刚过,聂氏兄弟到了獬豸的足下,先将黑金石底座看了一回,又围着铜像轻轻敲打了一圈,大聂道:“是实心,藏不进东西。” 小聂却道:“你瞧那大大张开的兽嘴,岂不是藏宝的好地方?” 大聂看着五层楼台高的铜兽,将信将疑道:“薛让有这等心思和能耐?” 小聂道:“若小看了他,输的是我们!”当下将衣衫都束紧了,鞋也脱了,赤足上了铜像。 小聂沿獬豸弯曲的后腿往上攀爬,那兽体刻满了鳞纹,正好给了他搭手与落足的地方, 大聂在铜像之下,看着他几个起落,翻上兽背,又沿着兽颈攀了上去。到了兽的后脑,小聂坐在铜鬃毛上,从怀中掏出绳索,一头系上自己的腰,一头打了结,在空中甩一个圆,套入獬豸头上的独角,随即纵身而下,吊在空中,他以足点像,绕到獬豸的嘴前,荡了进去。大聂呼吸闭住了,盯着獬豸头,眼睛眨也不眨。须臾,小聂的半个身子从獬豸嘴里伸了出来,他朝大聂扬手,一沓物事被他紧紧攥在手中。 还没来得及说话,一支箭尖啸而来,落在大聂的身旁。直辨堂的墙头,一个守夜的法吏厉声喝道:“什么人!” 小聂抽剑砍断腰间的绳索,从五丈高处一跃而下,大聂接住他,两人冒着一片箭雨,闪身躲进了大道旁的茂林。当直辨堂大门开启,一队法吏冲出来时,兄弟俩已去得远了。 卯初,唐璁起了床,家妓正在替他束发,家奴进来禀道:“董尚书的门客张迎松、张迎槐在外庭候见。” 唐璁头也不梳了,胡乱挽上去,道:“快请去书房!” 在书房中,聂氏兄弟将寻到羊皮纸的来龙去脉说了一遍,他们还有恻隐之心,怕唐璁找到幽谷里的母子斩草除根,便将这一节略过不提,而唐璁一听是在獬豸嘴里找到羊皮纸的,不由得在心里暗骂:“刁钻油滑的薛獠牙!这促狭主意非他想不出来,还诈我放在同僚心腹处!他那小肚鸡肠,怎会放心交给别人?白白上了他的当,耽误了许多时日!”但羊皮纸到手,到底放了心,他笑着拱手道,“经此二事,唐璁亲眼见识了天下知名刺客的手段,实在是五体投地。唐璁还有一份私心:不知二位肯不肯屈尊留在唐府?董尚书待二位做门客,唐璁愿待二位为兄弟!” 大聂道:“我兄弟二人身份既已暴露,绝不再留中焉,已决意往别处去。” 唐璁露出惋惜之色,问:“什么时候走?” 小聂道:“现在。” 唐璁摇头叹息了一回,道:“天涯遥远,从此再不能见聂家兄弟的风采!”唤道,“家奴呢?” 家奴进门答应,唐璁道:“立刻去做三件事:其一,去马厩牵两匹上好的马,配上金鞍,牵到府门口;其二,备足干粮和酒水,装上马背;其三,吩咐厨下立即做上肴,再速速请谢卿来,我们替尊客送行!” 6 卯正,天蒙蒙亮,礼部尚书殷鹤骑着高头大马,带着四个家奴,去礼部上班,他远远看见礼部门下站着三个人,在浓雾中不甚分明,走得近了,只见当先一人穿深青官服,衣上绣着黑头矛隼,却是大理寺的中等官员,身后两个是小吏,各捧着一个方木匣。 等殷鹤近了前,大理寺官员先长揖道:“大理寺孟伟受谢卿之遣,为殷尚书送来一份厚礼。” 殷鹤奇怪道:“谢卿这是何意?非节非寿,送我什么礼?” 孟伟道:“两颗人头。” 殷鹤险些从马上跌了下来,看了看那两个木匣,只觉方才吃下的阳春面在肚子里翻滚,他起床气不消,怒道:“回去告诉谢卿,有事用笔墨说话!百年礼仪教化之邦,动辄捧着人头满街乱走,成何体统?大清早的,晦不晦气?” 孟伟道:“殷尚书若知道这两颗人头是谁的,就不嫌晦气了。” 殷鹤问:“谁的?” 孟伟道:“是西边项国通缉的刺客,大聂小聂。聂氏兄弟在大焉藏匿多年,西项每次来追讨,出面周旋的是礼部,为难的是殷尚书。如今谢卿终于将二人归案正法,请礼部将两颗人头送还西项,非但两国从此握手言和,殷尚书也少却一件麻烦事。” 殷鹤瞬间转怒为喜,道:“好好好!回去报与谢卿,我改日请他喝酒致谢。” 7 当夜,唐璁带着羊皮纸去见了唐之弥。残暑未消,唐之弥却让唐平在书房中烧了一盆火,他翻阅羊皮纸,一条一条看过去,许多名字和故事本已隐匿在他的记忆深处,此刻却在一沓羊皮上重现了,直看得他汗流浃背,随后,他将羊皮纸抛入火盆,盯着它化作灰烬。 唐之弥道:“我要你们快刀斩乱麻,你们偏偏日旷一日,拖到如今,全然不知夜长梦多的道理。圣上与涅火军明日就要抵达皇城,你们难道非要在圣上的眼底下行事?” 唐璁道:“谢东来和薛让仇深似海,要将薛让折辱个够,不肯让他轻易断命;侄儿又惦记羊皮纸找不到,终究留下隐患,所以耽误了。伯父勿急,侄儿稍后出了唐府就去大理寺狱,明早圣上的马蹄踏进未离原之时,薛让已从世上消失了。” 唐之弥垂了眼帘,从胸腹间长长出一口气,道:“去!” 唐璁从书房出来时,正是夜半,天昏地暗,唐平点着灯笼在前,将他送到大门口。唐璁的家奴已牵了三花马在门外候着,不知怎的,那马猛地鬃毛刺起,立身厉嘶,挣脱了马缰,往巷外逃去,唐璁的怒骂还没来得及出口,忽然满目一片白瞎,一道明晃晃的闪电劈了下来,正中唐府门口的镇宅石狮,又一个焦雷在头顶咫尺炸出巨响,狮子应声四裂,一块尖锐的碎石飞来,恰恰砸上唐璁的额头,他立时血流满脸,肝胆俱破,大叫一声,昏了过去。 唐璁就此一病不起。窗外烈日炎炎,他在房中裹了两床被褥还冷得瑟瑟发抖,神志也不清了,成日双目直瞪,反反复复念叨:“我为唐家!天公勿怪!”家中乱成一团,请了许多医师、和尚、道士来瞧,都不见好,眼见一个月内唐璁已不成人形,家人只好遣家奴去报与他在宁州任节度使的父亲唐之盈,说唐璁已命在旦夕,请他回皇城见临终一面。 谁知家奴去了不到半日,唐之弥亲自来看唐璁。唐璁一见伯父,一个激灵醒转,拉着唐之弥哭了半天,目光也不呆滞了,言语也清楚了,元神归位,家人只好又遣人将家奴追回来,莫让唐之盈虚惊一场。唐璁洗了个澡,吃了两碗饭,喝了一碗汤,整理了衣冠,便向唐之弥发誓道:“侄儿现在就去大理寺狱,今夜不成事,再也无颜见伯父!” 8 离大理寺狱两街之外,有条榆钱巷,两株榆钱树中间,住着一个叫赵秋成的落榜举人,他屡试不中,只好在家中开一个私塾,教书为生。他为人和蔼,束脩礼又收得少,于是街坊四邻的童子都以他为师,开学启蒙。 这日临近中午,他给学童们布置了抄二十句《千字文》的功课,自己出了家门,去街口买菜。童子们一见先生离去,便叽叽喳喳闹腾开了,其中一个带头吆喝了一句,大家呼啦啦一同扔下笔,跑去外边捉雀儿玩。 童子们分工行事,几个捉来蚯蚓,几个在先生的厨下翻到一个扬米去糠的簸箕,在院子中聚了头,把蚯蚓扯成几节,扔在地上,簸箕倒扣上去,用一根小木棍撑起簸箕的一边,木棍上系了细细长绳,他们抓住绳子另一头,藏在屋中门后,悄悄从门缝瞧着外面,单等觅食的雀儿自投罗网。 不多时,一只黑乌鸦出现在了榆钱树的梢头,它用尖喙理了理羽毛,又飞落到地上。房中的童子们大气也不敢出,个个瞪圆了双眼盯着那乌鸦。乌鸦不急不慢地在院中且走且掠,一条被童子们遗落在外的蚯蚓被它衔住吞了,然后,它瞧见了簸箕下几条更大的蚯蚓。 正在此刻,赵秋成提着一篮子菜回来了。他刚走到门口,见院中这架势,便知几个学童又在淘气,只见那乌鸦在小心地、慢慢地往簸箕下挪,他也不惊扰,饶有兴致地看乌鸦如何钻进陷阱。 乌鸦在簸箕外左看右看,把四周观察了半天,终于难挨食物的诱惑,轻巧地跳进簸箕下,童子们眼明手快,将细绳猛地一拉,棍儿倒了,簸箕盖了下来,将乌鸦困在里头。 童子们欢呼着冲了出来,将簸箕围得严严实实,其中一个童子把簸箕掀开一缝,伸手进去抓,其余的童子七嘴八舌地给他出谋鼓劲。那童子大声叫道:“这扁毛畜生还咬我!”童子们都给他壮胆,道:“咬不痛的!快抓出来!”童子好不容易逮住了乌鸦,道:“抓着了!”童子们便将簸箕掀去,那乌鸦果然在童子的手中扑腾不停。 众童子围着那乌鸦看,都惊叹道:“这鸟儿好肥!” 一个童子忽然“咦”了一声,道:“它受伤了吗?怎么缠着布?” 又一个叫道:“是受伤了!那布上有血!”几个人将鸦足上的布解了下来,扔在地上,查看它的足爪,又道,“怎么没有伤痕?它没有受伤吗?” 其中有个叫何思捷的童子却聪慧些,别人见鸦足无事,都去逗乌鸦玩耍,他却低头看那被丢弃的布,心道:“谁会无缘无故把血布缠在乌鸦身上?”便将布条拈起来瞧,歪着头一看,吓道:“这是用血写的字!” 站在门口的赵秋成心念一动,走过来道:“什么字?给我瞧瞧。” 众童子一见先生来了,又笑又叫,撒手放走了乌鸦,纷纷拥进学堂去了,何思捷躲不开,只好将布条递给先生。赵秋成展开布条细看,只一眼,便怔住了。 何思捷问:“先生,这是什么字?” 赵秋成略一沉吟,道:“不是字,就是几道血痕。” 何思捷急道:“我看就像个字!” 赵秋成将布条握成一团,问:“文章抄到哪里了?” 何思捷道:“‘景行维贤,克念作圣’。” 赵秋成道:“回学堂去,抄完了才许回家。” 何思捷垂头丧气回了学堂,赵秋成却将布条揣进怀中,又出了门。 何思捷抄完二十句《千字文》也不见先生回来,便将纸放在书桌上,用镇纸镇了,与学童们一起回了家。母亲早做好了晚饭,见他回来,便招呼他和父亲上桌。何思捷在饭桌上还惦记布条的事,闷闷不乐,母亲见他埋头吃饭,一声不吭,不似平日活泼,便问:“今日又挨先生骂了吗?” 何思捷道:“没有。” 母亲问:“那你怎么不说话?倒像有心事的样子。” 何思捷道:“今日我们看见一只乌鸦脚上绑了一条布,上面用血写了一个字……” 他母亲一吓,打断他:“又是乌鸦又是血!你成日在学堂不读书识字,倒尽遇些瘆人的事!” 他父亲却问:“用血写的字?” 何思捷道:“我瞧就是字,先生非说不是!” 何思捷的父亲何朗是大理寺的狱丞,直管大理寺最机密的“天字号”重牢,对奇闻逸事最是关心,便问:“你看是什么字?” 何思捷道:“我不认得。” 何朗顺手将桌上的两个菜盘子都挪开了,笑道:“你写下来我看看。” 何思捷一见父亲有兴趣,也来了精神,当即用筷子蘸汤,回忆着白日所见,一笔一画,在桌上歪歪扭扭地写下了一个字。 “廌”。 何朗一面吃饭,一面辨认何思捷写下的字,一瞬之后,他忽然停止了咀嚼。 何思捷看着父亲变色的脸,怯怯地问:“这是不是个字?” 何朗来不及回答儿子了,他啪地丢下碗筷,撞开桌凳,冲出屋去,他娘子在后面叫道:“这么慌是做什么?”何朗不应,只留下惊忙的开门、摔门声响。 廌,便是古时神兽獬豸。獬豸能辨是非曲直,能识善恶忠奸,历朝历代的法官皆奉之为执法图腾,在大焉,说到獬豸,无人不想到御宪台,赵秋成亦如是。他一见此字,立时想起御宪台令薛让失踪的传闻,他揣测:“这血字莫不是想向御宪台传递消息?难道是薛台令在求救?”赵秋成不敢怠慢,立刻去御宪台在开元城的公署报告,公署法官见了布条,不敢擅拿主意,又带着赵秋成上了沧山,细细询问因果。 入夜,沧山八百法吏空群而出,直扑开元城。其中两百人分作八队,把守住皇城四面八门,谨防有人悄悄出城;又有百人分散城中,在各街巷游走,监视异动;余人全往赵秋成的住处而来。薛让的亲信、沧山的牢狱头子李昱当先领队,叫道:“以赵家为中心,一家一户、一分一寸地往外搜,一处房顶、一处地室也不许放过!” 赵秋成领着法吏们到了家门口,却见门户大开,灯火通明,他奔进院内,见父母妻儿被两三个人高高吊了起来,为首之人正在一鞭一鞭抽打他的老父,喝问:“赵秋成去了哪里?”他惊慌失色,忙抢上去夺鞭,那为首之人转过头来,却是他的学生何思捷之父。 御宪台和大理寺打过无数次交道,彼此并不陌生,李昱看见了何朗,何朗也看见了李昱,两个人眼神一撞,彼此洞明了一切。怒不可遏的李昱转身,朝着满巷的法吏叫道:“不必搜了!全随我去大理寺狱!” 9 唐璁卧病在床的时日,谢东来不肯独担谋杀的风险,便未对薛让动手,直到唐璁痊愈当夜,两人才凑在一起商量计策。 谢东来道:“我昨日又去牢里看过了,薛让已经不成个人样子。若单单取他的性命,沧山见了尸体上的伤痕,还会知道是我大理寺所为,为今之计,只好毁尸灭迹。” 唐璁思索了片刻,道:“最好莫过用火。一把火连人带房全烧了,向上报一个牢房不慎走水,没有伤亡,谁能想到此事和薛让相干?” 谢东来道:“也只好如此了。” 当夜丑时,两人提了一桶酒,去了薛让的牢房,唐璁打开牢门走进去,唤道:“薛台令?” 薛让向里睡着,不应。 唐璁道:“大理寺处决的罪犯千千万,能让正卿、少卿亲自动手的,薛台令是头一个,足见身份和面子。台令如有遗愿,立时说给唐璁,唐璁尽力去办。” 薛让道:“薛让在世无挂无牵,没有遗愿,倒是唐少卿有家有眷,你的遗愿又将付与谁?” 唐璁看了看站在牢房外的谢东来,谢东来点头,唐璁便将桶中劣酒全倒在地上,走出去,关紧牢门,吹燃火折子,递给谢东来,道:“告慰谢公子的在天之灵,正在此时。” 谢东来一怔,犹豫了一瞬,还是接过了那点星火。 唐璁替他打开牢门上巴掌大的小窗,道:“谢卿只需将火折子从这儿扔进去,这桩异案就算销了。” 谢东来的手有些抖,他握着火折子不动,又道:“薛让失踪之事,早已尽人皆知,万一有人怀疑到我们身上……” 唐璁道:“薛让的仇家何止百千?他清剿前太子党羽,单四五品的官就杀了五六个,家家都有报复的嫌疑,街头巷尾已经传了几十个故事,全不与大理寺相干。” 谢东来问:“有多少人知道薛让在此地?” 唐璁道:“天字牢内知晓薛让身份的,不过三四个人,全是你我十多年的亲信,有谁信不过?” 谢东来道:“大理寺之外,知道的人又有多少?” 唐璁在他耳边模糊道:“除了家中尊长,一个没有。” 谢东来僵硬地将火折子伸入了窗,唐璁见他迟迟不肯丢手,心中不耐烦,口中却娓娓劝道:“半年来,谢卿和唐璁都是心力交乏,今夜之后,咱们都能睡好觉了。” 谢东来听了,下定决心正要放手,忽听走道上响起急促的脚步声,他忽地收回火折子,喝问:“谁?” 一个心腹狱卒急急忙忙奔过来,上气不接下气道:“谢卿且慢动手,御宪台的人找来了!全聚在大理寺门前要人!” 谢东来看唐璁,唐璁看谢东来。谢东来将火折子抛回唐璁,道:“你去看看。” 唐璁道:“谁走漏的风声,我必将他千刀万剐,杀尽三族!”骂骂咧咧去了。 大理寺的正门已被锁上了,唐璁听见门外吵闹不绝,便爬上一棵柏树往外看,满街满巷全是御宪台的人马,上百支火把挥来舞去,要将高墙点燃一般,他怕被看见,慌不迭滑下树来。 大理寺上下也惊动不小,近百名官吏都聚在门边,唐璁四下一看,除了自己,官职最高的是主簿梅刚,便对梅刚道:“外面乱成什么样子了?你出去疏导疏导。” 梅刚得令,领着几十名佩刀狱卒打开大门,御宪台吏看见有人出来,齐声喊道:“交出薛台令来!” 不明就里的梅刚怒道:“御宪台令失踪,和大理寺有什么关系?你们找不到人,却拿大理寺出气!难道如今一阁六部九寺,大理寺最是软柿子不成!” 李昱瞪着梅刚,向左右道:“把人提上来!” 人马分开处,一个气息奄奄的人被法吏们拖了过来,却是大理寺的狱丞何朗。大理寺官吏见自己人受了欺负,纷纷骂道:“御宪台的宵小欺人太甚!大理寺几时被这样骑在头上欺负!”狱卒们拔出刀冲上去夺人,和法吏们打成了一团。 唐璁躲在门后不出面,却吩咐一个小吏从后门出去,报告了治安皇城的骁翊卫。骁翊卫的中郎将郑少彬夜间喝了几壶酒,头昏眼花正要宽衣睡下,一听御宪台、大理寺近千人聚众斗殴,不免火冒三丈,道:“王八和鳖打架,关人什么事?”到底不敢轻视,带着一千骁翊卫到了大理寺门前。 御宪台仗着人多,已将大理寺一众打得落花流水,刚冲进大门要四处搜人,却被骁翊卫横杀出来,拦住了。骁翊卫是甲衣长戈的部队,战力与两边不可同日而语,兵卒们坚盾一分,把御宪台和大理寺的人分隔开来。 李昱用剑指着郑少彬,道:“我们来找寻薛台令,与骁翊卫何干?” 郑少彬道:“你找人也好,找东西也好,和骁翊卫都没关系。可大理寺是朝政重地,骁翊卫有责护卫,任你是谁,都不可乱来。” 李昱道:“薛台令也是国家重臣,如今被大理寺陷害,身陷囹圄,骁翊卫管是不管?” 梅刚的肋骨已被打断了,力争道:“御宪台信口雌黄,何其荒谬!我堂堂国家官署,怎会无缘无故私押重臣?御宪台满城找人之时,大理寺也曾施以援手,谁想到你们却转头迁怒于我们!” 李昱道:“薛台令在不在这里,一搜便知。” 梅刚道:“要搜大理寺,去向圣上讨一纸搜捕令来!” 李昱道:“御宪台不怕见圣上!你们怕不怕?” 大理寺众人无知则无畏,纷纷道:“大理寺也不怕!你们只管找圣上来做主!” 郑少彬就势道:“好好好,御宪台有怨,哪个衙门都解不了,不妨明日上疏,请圣上来了断这桩公案。今夜到此为止,两边兄弟都给少彬一个薄面,先散了吧!”将士们又拉又挡,将御宪台的人劝住了。李昱心知蛮力斗不过骁翊卫,只能另做打算,便向众法吏道:“留下一百个,把大理寺八方围住,每日有谁进有谁出都盯死了,但凡有异动,就来告诉我。”法吏们齐声应了,李昱自打马而驰,口中道:“余下的人,和我去龙朔宫!” 经此一闹,谢东来和唐璁的计划僵死了。他们本想神不知鬼不觉地除了薛让,他日圣上问起,只等御宪台自家报一个“失踪多时,下落不明”,不会有人怀疑到自己身上;纵然圣上追查,也绝查不出所以然,自会不了了之。御宪台早晚有新令到任,薛让之案便要千古悬下,无声无息。可既然御宪台已知薛让在此地,他们便不敢再下手,却又无法将薛让转移,实是进退两难。唐璁气急败坏,全怪在谢东来身上,心中暗骂:“不成器的胆小鼠辈!当断不断,坏了大事!” 次日,唐璁又去找唐之弥拿主意,他原以为要惹唐之弥责怪,谁知唐之弥听了并不动怒,他低头看地上铺的宣城红毯,将毯上绣的鹤羽纹路都细细看了一遍,终于道:“机缘巧合,误到今日,岂非天意?天不叫薛让亡,我又岂敢违背?杀不得,也放不得,且留他在牢里,自生自灭吧。” 唐璁问:“那我们什么也不做了?” 唐之弥反问:“你们还能做成什么事?” 唐璁垂了头,道:“难不成坐以待毙,任凭御宪台去找圣上告状?” 唐之弥长叹一声,道:“御宪台的状纸,送不到圣上眼前。我能做的,也只有这个了。” 唐璁问:“圣上若召见薛让,又该如何?” 唐之弥依旧端详那张地毯,见那仙鹤栩栩如生,仿佛要振翅而出一般。 10 唐之弥所言非假。御宪台的上疏要呈览卫鸯,只有两条路:经凤阁,经内侍监。凤阁有唐之弥权倾朝野,内侍监是甘怀恩一手遮天,两个人通同一气,将上疏之路堵死了,御宪台的官吏们只能空望着似海的龙朔宫,无奈叹息。卫鸯虽已回城两月,却还沉浸在灭亡北凉的成就中,虽然一直不见薛让的人影,也毫不生疑。 这日早朝,御宪台的人堵住了龙朔宫正仪门,要求面见天子,守卫皇宫的骁禁卫得了袁青岳的命令,严阵设防,不敢私自放入一人。如今骁禁卫中掌事的正是袁青岳,卫鸯从皇子到天子,多年来都是袁青岳侍从,深得重用,唐之弥不让唐珝蹚浊流,却找到袁青岳把关。袁家和唐家同为皖州吴郡的名门,有四五代人的交情,自然不会推辞,他一面严防风声落入卫鸯之耳,一面遵从唐之弥的吩咐,瞒住了唐珝。 是时,法吏们在宫门口闹事,一齐道:“御宪台有血疏,请面呈圣上!” 骁禁卫道:“有疏请送往凤阁,转凤阁呈圣上,外臣低品,无诏不得擅入宫门。” 法吏道:“御宪台的上疏被凤阁拦截无数,送不到御前!” 骁禁卫道:“若是无理取闹的上疏,凤阁自然要拦下!” 上朝的百官都从正仪侧门而入,见两边争执愈演愈烈,纷纷侧目,又有法吏高呼:“三品命官被私刑加害,自古闻所未闻,诸公怎能坐视不管?” 大臣们倒是早风闻了薛让失踪,可薛让在朝中的人缘实在不好,一半人已经被他得罪,另一半人担心将来被他得罪,所以见他落难,都袖手旁观。再后来,御宪台自己放出风声,说薛让是因查唐之弥纳贿而受迫害,众臣或惧唐之弥之势,或与唐之弥有旧交,更不肯为薛让出头了,是以全在卫鸯面前闭口不提。 法吏们见群臣置若罔闻,不禁愤慨道:“满朝文武,皆是怀禄贪势、尸位素餐之徒!”他们血性迸发,拔出剑来要往里闯,骁禁卫警告道:“硬闯皇宫,罪同谋逆!”法吏们不肯听,策马挥剑,想要闯破宫门,宫墙之上便伸出一排牛角弓,不容分说射向众吏,弓弦响过,龙首桥下的河水被染成了血色。 11 龙朔宫的骁禁卫也分三等:头等是天子的御前侍卫,出身须是公侯宰相的子孙;次等是天子的仪仗随卫,出身须是高官大员的子孙;末等是皇宫的宫禁宿卫,都是从各州军队中选拔的精兵良将。龙朔宫宫门的守卫陈松江,便是其中的末等。 陈松江从军在芦州,去年被调入龙朔宫当宫门禁卫。他的家,在沧山脚下的一个小山村。陈松江是家中独子,却守卫任重,难以膝下尽孝,双亲在家务农为生。薛让偶尔逛到山下,会去他家买些鲜果蔬菜。前年夏季,未离原遭了蝗灾,农家的田地颗粒无收,薛让自己解囊,把一年的俸禄悉数捐给了一村村民。陈家给儿子写信时,第一封哀诉蝗灾之苦,第二封却感激薛让之仁,陈松江由此记住了薛让的恩德。御宪台闹事时,他迫于职责,将众吏拦在宫外,而当他亲见百十支大羽箭直透众吏的胸膛,而众吏凛然不惧,临死犹呼“公道不存”时,他觉得上天将一份职责落在了他的肩上。 八月初一,是开元城最闷热的时节,卫鸯在龙朔宫再也坐不住,决意去南方的麒瑞宫避暑,听到消息的陈松江当完值,立时出宫,骑着马从御宪台公署前一掠而过,抛下了一个纸团。 御宪台收到消息后,抢在清道的禁军之前出了皇城,一路探查,选定了未离原与宁州交界处的槐树林为埋伏之地。御宪台小吏阿庶年方十七岁,他自出生便没了左臂,五岁时被父母遗弃在沧山的山路上,是御宪台将他抚养长大。薛让怜他命运多舛,带在身边,视如子侄,教他读书做人。阿庶虽然少了一只手,却练就了常人难及的足下功夫,飞檐走壁,如履平地。解救薛让,他最是万死不辞,当他刚攀上巨槐之巅,禁军便奔驰而来。三日三夜,一拨一拨的禁军将树林篦了数遍,都没发现在树梢蜷伏的阿庶。三日后,卫鸯如约而至,阿庶抱着必死的决心跳了下去,而被唐之弥保护得一无所知的唐珝,挡住了袁青岳砍向阿庶的致命一刀,将他带到了卫鸯面前。 12 薛让不知道那点火星为何没有掉下来,但谢东来和唐璁匆匆而去的脚步声暗示他:事情有了转机。他在刺鼻的酒气中睡了七日,狱卒不再送糙饭馊饼,他便吃墙上的土、编席的草,他有舍生为法的信念,也有死中求生的意志,不到烈火在牢中燃起的一刻,他就不放弃重出生天、将一切罪人绳之以法的希望。 天黑了,薛让又看见那只秃鼻乌鸦的影子,它不敢再进牢来,只在风口呱呱乱叫,很快,它被牢门外凌乱的脚步声惊走了。门被打开,一群人高举火把走进牢来,薛让抬起头看,火光闪耀中,他看见了无比震惊的卫鸯,也看见了卫鸯身后的一个侍卫,那个年轻人注视薛让的眼神里充满了惊讶、愤怒、恐惧和忧伤。 第十五章 唐家长子 第十五章 唐家长子 1 薛让被卫鸯带回了龙朔宫光寿殿,百名骁禁卫在殿外日夜把守,一只蚊蝇也飞不进去;尚药局两名奉御、四位司医寸步不离床榻,悉心医护;他每日的饮食出自御厨,与卫鸯同供。卫鸯日日来瞧薛让,只见他一时糊涂、一时昏迷,直到一个月以后,才渐渐恢复了神志。 九月初九,薛让痊愈了,他用药汤沐浴了头发和身体,戴獬豸冠,穿紫绫官服,束金玉带,到勤政宫面见卫鸯,将唐和私记唐之弥受贿名录、携带名录投奔沧山、自己提审行贿人、沈歆向唐璁泄露案机、自己被唐璁派遣的刺客拘至大理寺狱、谢东来和唐璁联手加害自己的经过,一一向卫鸯道明了。 卫鸯如听天书般听了两个时辰。一堵厚实的人墙将他隔绝在风平浪静的龙朔宫中,全然不知宫外竟是惊涛骇浪。他在脑中捋了一遍又一遍,最后问:“那卷羊皮纸现在何处?” 薛让道:“在御宪台直辨堂前的獬豸口中。” 卫鸯吩咐袁青岳:“立刻去取来。” 袁青岳去了约一个时辰,回来禀道:“獬豸口中实无一物。” 薛让道:“被人寻到取走,也在意料之中。” 卫鸯道:“没有证物,你如何证明唐之弥纳贿?” 薛让道:“非但证物不存、唐和遭灭口,连臣提审过的证人也都死了,臣不能证明唐之弥有罪。” 卫鸯道:“如此,只能坐实谢东来、唐璁之罪,唐之弥却能全身而退。” 薛让道:“谢东来和唐璁绝无操纵全局之力。” 卫鸯道:“可没有唐之弥入局的证据,你能拿他奈何?” 薛让露出并不讨喜的笑,摇头道:“陛下不明白,如今不是薛让能拿唐之弥奈何,是陛下能拿唐之弥奈何。” 他将棘手的事推给卫鸯,卫鸯却不买账,他向后仰坐,双手交握,道:“二臣相斗,与朕无关。” 薛让道:“一连数月,御宪台的疏,送不到陛下的眼前,御宪台的人,见不了陛下的面;御宪台和大理寺两大府衙千人火拼,陛下一无所知;御宪台五十三名国家官吏被射杀于正仪门下,陛下毫不知觉。” 卫鸯沉脸不语。 薛让又道:“内有官宦堵塞言路,外有鹰犬戕决异己,百姓知情而不敢言,百官知情而不敢报,是有人蒙了陛下的眼睛,封了陛下的耳朵,架空了陛下的权力。薛让昨日之遭遇,不足挂齿;而陛下明日之处境,将会如何?”他也依卫鸯的样子向后微仰,“请陛下再想想,如今是薛让的事,还是陛下的事?” 卫鸯被薛让点醒了。他本以为自己是局外人,旁观博弈,居中判决,谁知自己亦是局中人,唐之弥与薛让对决,也是与自己对决——朝中、宫中,无一人不听唐之弥调遣,无一事不由唐之弥掌控,而唐之弥的相权越重,则自己的君权越轻,唐之弥今日敢瞒天过海,加害三品命臣,明日还有什么不敢做的事?卫鸯登基不满一年,本就有得位不正、根基轻浅的忧虑,又见唐之弥的势力庞大如此,长此以往,自己难免落成孤家寡人,受挟于相。虑及此处,那羊皮纸是真是假、唐之弥是廉是贪已不重要了。卫鸯权衡完毕,对薛让道:“着御宪台彻查唐之弥纳贿之事,限期一月破案,不得迟误!” 薛让跪地领谕,道:“羊皮纸所载行贿之人,薛让皆强记于心,请陛下颁旨,准薛让提审诸人,百官不得阻梗。” 卫鸯道:“准!” 薛让又道:“唐之弥长子、开元府少尹唐瑜,虽未涉案,是否株连,请陛下定夺。” 卫鸯道:“黜免官职,革为平民。” 薛让道:“陛下英明!” 君臣坐论直至天色将晚,薛让方告辞,刚走出勤政宫,忽然门边闪出一个侍卫来,手舞一把金环刀直向他的头顶劈下,口中大呼:“薛台令要赶尽杀绝,勿忘唐家还有唐珝!” 唐珝初一现身时,卫鸯身后的袁青岳便冲了出去,他抽刀一格,将唐珝的横刀格开,薛让的头幸免于难,可那横刀在猛力下,斜劈进了他的肩。 刀锋入骨两寸,薛让似乎练就了金刚之身,岿然不动,道:“唐相公受贿,未损薛让一两金、一贯钱,薛让之所以蝼蚁撼树,非为私仇,是为法纪。唐相公有杀薛让之心,薛让无害唐家之意,唐三公子错怪人了。” 唐珝当日随卫鸯、薛让回龙朔宫之后,因卫鸯恼于唐之弥,便不准唐珝再出宫,也不准他贴身左右,将他贬了半格,守卫勤政宫之门。这日薛让面圣,说巧不巧,正逢唐珝当值,他在门外凝神听了半日,听见二人在说如何清算唐之弥、唐瑜、唐璁,他与这几人都是骨肉至亲,哪里还能分辨其中的是非曲直?家破人亡就在顷刻,他自是又悲又愤,一见薛让出门,气血上涌,以致妄动了杀机。薛让一辩护,唐珝更加恼怒,道:“你要维护法纪,那宫里人最无法纪纲常,你怎么不敢动他?” 卫鸯坐在殿中目睹了一切,一听此言,容颜变色,大步流星走出殿门,问:“谁无法纪纲常?” 袁青岳抢话道:“唐三郎休要胡言!”转向众侍卫道,“将唐珝拉下去禁闭!” 卫鸯却不罢休,喝道:“让他说!” 唐珝亲耳听见卫鸯要治父亲的罪、贬兄长的官,抄唐氏的家,早已心智紊乱,他面对卫鸯毫无惧怕,道:“自然是你!你在麒瑞宫中杀死亲生弟弟,是不是乱了法纪,失了纲常?我当日也在千潺涧,亲眼见到佑太子被你砍死在河里!”又质问薛让,“我当证人,此案你敢不敢查?” 此言一出,在场众人都吓得面无血色,连薛让也提起一颗心来,卫鸯阴鸷着脸,问:“你亲眼所见?” 唐珝道:“当然亲眼所见!你也看见我了,你忘了还想杀我灭口吗!” 卫鸯瞪着唐珝,双眼似喷了火,手紧紧按住腰间佩刀,几次想发力抽出,好不容易压抑住,道:“唐小儿无礼胡言,打下牢去,静思过错。” 袁青岳心思敏捷,立刻向侍卫道:“将唐珝关进大理寺狱。” 薛让却冷不丁道:“当入御宪台狱。” 袁青岳清楚,唐珝若上了沧山,性命堪忧,他有心护唐珝,遂向卫鸯道:“陛下明鉴:以往骁禁卫将士犯事,皆由大理寺法办,现在自当依循前例。” 卫鸯自然明白大理寺和御宪台两处的轻重,他略一纠结,袁青岳又跪地道:“陛下有海纳之量。唐珝父兄已经待罪,只余他年未及弱冠,请陛下垂怜,饶他这一回。” 唐珝怒眼圆睁,道:“我不需你求他!我说的句句是实话,有什么罚什么罪都担着!” 卫鸯道:“好小子!一身骨气用错了地方!”他到底顾及往日朝夕相处的情分,便下令,“关到大理寺去。”又指唐珝道,“几时认错了,几时放你出来!” 2 这一边,薛让回到沧山,立即倾全台之力追查唐之弥纳贿案;另一边,谢东来、唐璁等人也因“囚薛案”被拘押,薛让涉案回避,卫鸯钦点刑部尚书雷英主审。 五日之后,更鼓四响之时,雷英飞马进宫面圣,卫鸯早已睡下,听说雷英求见,复又加冠整衣宣召。 雷英在刑部任职二十年,鲸波鳄浪都渡过了,此刻却是满头大汗,如芒在背,卫鸯反而安抚他道:“无须惊慌,慢慢道来。” 雷英禀道:“三更鼓时,臣欲提审谢东来,谁知打开牢门一看,谢东来已猝死牢中!” 卫鸯吃了一惊,问:“是自杀还是他杀?” 雷英道:“死因蹊跷,雷英有生之年不曾见闻。” 卫鸯道:“怎么个死法?” 雷英道:“被泔水噎堵致死!法医检验过了,满口、满喉、满腹都是泔水馊饭,不知从何而来,被谁灌下。” 卫鸯停了一停,又问:“唐璁呢?” 雷英道:“唐璁的牢房已空,不知去向,侍郎王贞饶已亲率一百狱卒满城追捕。” 话音未落,内侍监甘怀恩进门禀道:“刑部侍郎王贞饶求见。” 卫鸯道:“快宣!” 王贞饶疾步进门,险些被门槛绊个跟头,卫鸯先问:“找到唐璁没有?” 王贞饶道:“找到了。” 卫鸯略舒了一口气,又问:“在哪里找到的?” 王贞饶咬咬牙,看看卫鸯,又看看雷英,道:“在桃影河里。” 卫鸯一愣,问:“是死是活?” 王贞饶摇头叹道:“溺陷了一个时辰,浑身都是鱼咬痕,哪里还有活命!” 3 九月十三,薛让上疏卫鸯,将八十余名行贿人的口供一一陈上,请命逮捕唐之弥,查抄唐府,卫鸯立准。当晚,御宪台五十名仗剑法吏把守住了唐府大门,因尊敬唐家世代于国有功,准唐之弥多留一夜,与家人诀别。 唐府书房的芸窗下,一灯如豆,三壁书香,唐之弥峨冠博带,趺坐禅榻,唐瑜跪坐在父亲的膝下,听他最后的教诲。 唐之弥道:“有一件事,我始终对你兄弟二人心怀内疚:我触犯国法之时,总暗自宽慰自己,是为了你们两个丰衣足食,无忧无虑,实则不然。以唐氏之家产,为相之俸禄,已经足以让子孙驷马高车,膏粱锦绣,所以我纳贿,是出于自己的贪念,实与你们无关。我托爱子之名,填私欲之壑,是为略消心中的罪疚,却玷辱了你们两个的清白,为父之失德,莫过于此了。” 唐瑜沉默。 唐之弥道:“我初入官场时,何尝不是清风峻节?只是官位越擢升,权势越隆盛,攀高结贵者越多。起初,奉金献玉的,我一概封还了;后来有人送了一幅钟元常的真迹,天下士人,谁会拒绝书法圣品?我便收了。得一纸,许一官。接着,便有人进吴道玄的画、欧冶子的剑,先河既开,覆水难收。再后来,若有人乞事而无宝进献,我便疑心他是轻慢我——我乃一国宰相,非奴非仆,你如何敢叫我无偿做事?从此,纳财是为虚面,为排场。”他深叹一声, “如今细思,为相也不过是国家之奴、万民之仆,非我一人私有,该以公心处之,于国有利者提拔,于民有利者重用,不该视官爵为私产,肆意卖鬻。” 唐瑜道:“父亲也曾扶持社稷于倾危,匡正朝纲于倒悬。唐瑜唐珝,始终以父亲为傲;苍生青史,不会忘记父亲的功业。” 唐之弥用一双又悲切又欣慰的眼睛看着唐瑜,道:“我还有一件事对你有愧。你为官勤敏、洁身自好,却因我的过失,株连遭贬。” 唐瑜道:“唐瑜入仕,本是依仗父亲之荫护,如今退还,不足可惜。” 唐之弥道:“你有淡泊得失的心,是幸事。纵然做了平民,有一条须记住:无论宠辱忧欢,勿忘治学读书。钟鼎林泉,晴耕雨读,也是多少士人的向往。倘若你有一诗一赋、一文一书传于后世,也与唐家祖上列位卿相平齐了。” 唐瑜叩首应了。 唐之弥轻轻抿了一口茶,问:“你成婚不满一年,唐家自盛转衰,明幽会不会觉得委屈?” 唐瑜道:“明幽心思纯净,她的心在唐瑜的身上,不在唐家的势上。” 唐之弥道:“我也瞧她是个好孩子,年纪虽轻,却品格端方、知义晓仁,她做唐家主妇,我是放心的。如今她纵然自己不觉委屈,但我家境况不同从前,你更要小心爱护她,不要让她后悔进了我唐家的门。” 唐瑜道:“即使父亲不嘱咐,唐瑜也不会负她。” 唐之弥点点头,又问:“三郎在大理寺狱中,几时得出来?” 唐瑜道:“圣上还在气头上,过些时日,会放他出来的。从前圣上对他多有爱惜,不会为难他。现下风雨飘摇,波及众多,他在大理寺关着,隔绝纷扰,未尝不是圣上在保护他。” 唐之弥道:“天气转凉了,你改日给他送些厚衣物进去。” 唐瑜应了,又道:“现在大理寺暂由少卿林玺掌事,他与我曾同在集贤殿校书两年,为人厚直,有君子之风,三郎在他的治下,不会吃苦。” 唐之弥略放了心,他仰头看窗,窗纸映着摇曳的树影,仿佛在与他挥手作别。唐之弥又问:“三郎的侍妾,还在荔枝巷住着?” 唐瑜道:“是。明幽去看过她,有唐冲和十来个奴婢在服侍,吃穿用度和府中一样。” 唐之弥道:“我已不能对她当面致歉,你托明幽告诉她,是我冤屈了她。那时我心中重压如山,不能缓释,却拿一个无辜的小女子顶罪,欲求心安,反而更欠下孽债。三郎当日的话是对的,她既进了唐家的门,就该是我们护她周全、免她劫难才是,怎么反倒欺凌她、祸害她?你们去告诉她,如今我走了,她若不记旧怨,不嫌落败,就还回唐府来住着,唐家上下,必以家人待之。” 唐瑜道:“等风波平息了,唐瑜便去接她回来。” 唐之弥忽然心中一动,目光停留在唐瑜的脸上,久久端详。他想起了当日黄冠子卜的卦,想起那惊心动魄的“秽乱唐家,兄弟阋墙”的卦语来。他不愿意信,却又不敢不防,便向唐瑜伸出枯瘦的手,唐瑜不明就里,也伸手去握,父子二人的手紧紧相搀。 唐之弥道:“有一句话,我不怕你恼:你兄弟二人,我实在要疼三郎多一些。” 唐瑜道:“父亲疼三郎,唐瑜也疼,何恼之有?” 唐之弥道:“你自小有生母哺育,乳母抚养,奴婢伺候,长成后又以颜伯道先生为师,我那时一心在仕途和应酬,只觉一时不见你又长高了一些,一时不见你又多读了几本书,不知不觉,便长大成人,进士及第,受官成家,竟没有让我操一点心。” 唐之弥说着,眼中泛出泪光:“三郎却不同。他出生不满月,你们的母亲便去世了,我心疼他没有母亲爱护,便亲自养育他,从襁褓到学步,从牙牙学语到读书写字,我一日一日带,一点一点教,他便是我命中最重要的事。直至他五岁,才与我分房而睡,那时我整夜都睡不着,总担心他滚下床去,一夜要起四五遍,去他窗外看,看了才安心片刻。只是溺爱太过,反倒害了他,养成他任性纵脱、顽劣多事的心性,如今已是悔之晚矣。” 唐瑜道:“三郎还年少,贪玩并不打紧。他心地淳善,心胸开朗,将来兴许比唐瑜有出息,父亲不必担忧,更无须懊悔。” 唐之弥握着唐瑜的手,因用力而微颤:“我走以后,照顾弟弟的担子,就在你的身上了!唐氏虽是大族多支,至亲骨肉却只剩你们二人,堂亲表亲也许会趋炎避凉,亲生兄弟却一定患难与共。你们要守望相助,分甘同苦,绝不容任何事、任何人离间手足之情!” 唐瑜见父亲悲戚,也是衷肠寸断,低头轻声道:“是。” 唐之弥却道:“你抬头看我。” 唐瑜依言抬头看父亲。两个人眼神对视,唐之弥的语气忽然激动不已,道:“你要记住,你是兄长,须让着弟弟,他中意的东西,你绝不能要,绝不能抢!” 唐瑜不知这话语的来历,惊惑道:“父亲教诲,唐瑜铭刻在心。” 唐之弥道:“无论年月变迁,莫负今夜之誓。” 唐瑜叩首在地,砰然有声,道:“唐瑜若违背誓言,待三郎有半分不周,苍天下无颜对父,黄泉下无颜见母!” 唐之弥的一颗心落定了,他将胸中一口浑气长长呼出,道:“你去休息吧,我也累了,让我独自想一想。” 唐瑜不肯离别,唐之弥挥手逐他,道:“且去,且去。父子一场,终有一散。百年散也是散,今日散也是散,无甚分别,你我各自宽怀。” 唐瑜方稽首三拜,起身出门。唐之弥在房中紧闭双目,陷入了冥思。 唐瑜并未离开,而是在庭中又跪了下去,唐之弥的家奴唐平一直候在廊下,见状走到唐瑜身边,小声道:“二郎,你先去睡,天明再来送唐公。我在这里候着。” 唐瑜道:“唐丈,你跟随我父亲有四十年了吧?” 唐平喟然道:“四十九年了。唐公从总角孩童到现在,都是老奴伺候。” 唐瑜道:“四十九年寒暑无休,实在辛苦唐丈了。今夜我替你守着,若父亲叫人,我来伺候,你去休息。” 唐平只好往外走,走出几步又道:“二郎,去廊下候着也是一样的,庭院里风凉,这么跪下去,唐公知道了也心疼。” 唐瑜不答话,唐平无奈,伛偻着去了。 正是素秋将尽、孟冬即来的时候,枯风起了,落叶沙沙地翻卷、盘旋、飘飞,一庭的萧瑟和缭乱。明幽久久等不到唐瑜回房,便独自提了一盏纱灯来找唐瑜,她走到银杏树下,看见了唐瑜面堂而跪的背影。 黑夜昏光,唐瑜的身影融在一片黯淡里,像一尊没有生机的碑碣。明幽看不见丈夫的脸,却能感知他岿然不动的平静之下潜藏的悲懑,她凭空泛起一丝惧怕,不敢近前,只远远站在树下,痴守着丈夫。夜越深,风越急,梧桐叶零落在庭中、庭外两个人的发梢肩头。宫灯熄时,天泛白了,听闻外庭许多人声渐近,明幽才悄然离去。 御宪台二十多个法吏进了庭院,当先一人看见跪地的唐瑜,便过来示出鹰符,道:“唐公子,御宪台缉捕司主事陈阜东来接唐公上沧山。” 唐瑜起身还了一礼,道:“诸位稍等,我去请父亲出来。”他走到书房前,叩了叩门,不闻回音,遂轻轻推门走了进去。 陈阜东等人守在府外也是一夜未睡,又疲又冷,站了许久,不见书房内有动静,都不耐烦了,纷纷探头往里看,陈阜东想径直进去,又觉得不近人情,便又等了少刻。之后,唐瑜独自出来了,道:“父亲昨夜已自裁,不能随诸位去沧山了。” 众法吏大惊失色,上前推开唐瑜,冲进书房,只见禅榻之上,唐之弥戴进贤冠,穿凤池服,佩山玄玉,执象牙笏,庄重卧着,面虽如常,却无呼吸,果真已经身亡。陈阜东见书案上放着一只空杯,拿起一闻,便知是用断肠草泡的茶,他说不清是惋惜还是失望,回头将已逝的大焉名相深深看了几眼,走出房门。 唐瑜还肃立廊下,陈阜东偷瞄他的神色,道:“唐公子节哀顺变。” 唐瑜点头。 陈阜东又道:“唐公自裁,事出非常,御宪台会立即禀告圣上。” 唐瑜抬右臂往外一展,像是任由上禀,也像是逐客,陈阜东便挥挥手,领着众法吏去了。 唐府上下得知唐之弥去世,顿时乱成一团,李行俭、唐平与众家奴进书房去哭祭,唐瑜却如钉在了廊下一般,缄默不动,袖笼双手,目光盯着地上的一片落叶,随叶子在石径上飘移,过了许久,只听一声禀报传进来:“圣上至!”他抬头便看见了疾步而来的卫鸯。 唐瑜经过彻夜的身心煎熬,身上倦乏,心中消沉,见到卫鸯,他既不迎,也不拜,空漠漠地等着卫鸯近前。卫鸯心中大异,走到唐瑜面前停下,似乎想说上几句,唐瑜虽不回避卫鸯的眼神,却全无开口的意愿,卫鸯只好错身而过,去了书房。唐瑜在外又站了片刻,渐觉体力不支,便坐在了阶上,一盏茶的工夫后,卫鸯缓缓走出房门,向众人道:“都回避,朕有话同唐二郎说。”众人便退下了。 卫鸯将袍角一撩,与唐瑜并肩而坐,他双肘撑在双膝上,手掌交握,环顾四周,叹道:“这是朕第二次来唐府。去年来时,满庭青翠,今日再来,草木都枯黄了。” 唐瑜道:“陛下初来是新秋,再来是残秋,时令不同,境有分别。” 卫鸯道:“朕终生难忘去年的境遇:父亲病故,幼弟夭折,仓促即位。从皇城到七州,大大小小的官吏,称病的称病,辞官的辞官,痛骂的痛骂,刺杀的刺杀,朕在止狩台上的登基大典,比百姓家的乔迁礼更冷清。那时朕面上虽然刚强,心中却全无底气,也不知在御座上能不能坐足一个月。幸有端木老师提点,说若得唐公辅佐,大位可定,朕便来请唐公出山。走进佩鱼巷时,朕心中有忧虑:若被唐家拒之门外,朕将奈何?若被唐公迎头呵责,又将奈何?然后,朕远远见你站在府门口,还当你是在迎接朕,心中便踏实了一半。后来,就在身后这间书房,朕与唐公秉烛夜话,谈及先帝的遗愿和朕的抱负,终于打动了唐公,他为朕出谋划策,收复坠雁关,稳定了大焉上下的心。朕两次北上,都是唐公镇国家,抚百姓,不绝饷馈,功劳不可不谓至伟。” 卫鸯说到动情处,不免有些怅然:“朕原想与唐公同心协力,革新图强,至多十年,必叫大焉重回列国之巅,谁知才一年,竟变生不测,天人永隔。”他转脸问唐瑜,“事到如今,难道是朕错了?你是否在怨朕?” 唐瑜道:“陛下若念我父旧日鞠躬尽瘁之情,请准唐瑜将父亲以生前品级之礼安葬,身名不受追责。”却将卫鸯的问题略过了。 卫鸯道:“这是自然。” 唐瑜又道:“唐瑜还有一个请求。” 卫鸯道:“二郎只管说。” 唐瑜道:“三郎还关在大理寺狱,请陛下饶他无心之语,将他释放。” 卫鸯却顿了一顿,道:“不是朕要与他计较,是他非要与朕怄气。朕两次派人去牢中传话,只要他肯认错,就既往不咎,他却宣称‘说的话无一字是假,何错之有’,这叫朕如何办?三郎秉性不坏,却着实年少气盛,不知轻重,朕打压打压他的气焰,也是为他将来好。” 唐瑜只好恢复沉默。 两人坐了多时,卫鸯回头看虚掩的房门,道:“去年朕在此处曾许下一愿,唐公有灵,必然记得。” 唐瑜也记得。唐家祖籍在大焉东边的皖州,已沦为洛土,唐之弥有生之年都盼着故里回归,他常常对人言,等国家收复了皖州,他便隐逸家乡,去小竹山下耕读,不问世事。卫鸯当初要打动唐之弥回朝,便许愿收复皖州之时,要宝马千匹、香车百乘,亲自护送唐之弥去小竹山。 想到此节,当日烛影中、书案前三人的言谈笑貌仿如重现,阶上的两人各自无言唏嘘。卫鸯道:“君子有诺,恪守不渝。唐公虽去了,卫鸯却依然要践行承诺。”他站起身,毅然道,“朕不日即将东征洛国。皖、润二州沦陷久矣!两州不光复,百万焉民不回归,有何面目称大焉!” 卫鸯此举突然,唐瑜也意外了,道:“两州广大,不比坠雁独关,兵戈一动,举国牵连,陛下须慎思重虑。” 卫鸯道:“大焉灭北凉如摧枯拉朽,东洛又有何惧?朕是兵家,不打无把握之仗,唐二郎只管等朕的捷报——打下皖州,朕要亲扶唐公之灵柩,葬于小竹山!” 4 唐之弥的葬礼结束不久,明熙听说了两个消息:唐家抄家在即,崔皇后之弟崔衡继任宰相。他在家中和甄婉说私房话,道:“当初崔如祯对她有意,她面也不给见,一心恋着唐瑜,如今可好,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唐相公倒台了,崔相公上去了,唐瑜成了平民,崔如祯倒成了宰相公子。” 甄婉道:“你眼里除了官品官禄可还有别的?” 明熙道:“不然呢?” 甄婉道:“她嫁的是人,不是官,只要伉俪心心相印,一品还是九品有什么重要?我只听说有人一生忠贞不渝的,没听说有人一生都做宰相的。你单知道唐相公换成了崔相公,却不知将来崔相公又会换成什么相公!崔如祯很好吗?他娘子前天为他纳扶桑婢的事来找我哭了半天。” 明熙道:“谁家不纳妾?唐瑜一辈子不纳妾?她将来也有找你哭的时候。” 甄婉看了他一眼,道:“我将来还不知找谁哭去。” 明熙道:“你说你,总怨我不陪你,一陪你呢,说了两句就要吵。”将袖子一翻,站起来就往外走,恰好明书匆匆跑来,道:“唐二郎请阿郎去唐府。” 明熙牢骚归牢骚,听说唐瑜找他有事,立刻点了十多个家奴往唐府而来。刚进佩鱼巷,便见着许多布衣的御宪台法吏;进了府门,又见唐家众奴神色仓皇,往来穿梭。 一路到了后庭,但见唐瑜和明幽都站在庭中,似乎起了争执,唐瑜在急切地讲话,明幽却一个劲儿摇头不肯听,见到明熙来,唐瑜先道:“稍后有官军来查抄家产,你带明幽回家去住几日。” 明幽道:“这里就是我家,我今日就在这里,半步也不离。” 唐瑜道:“龙朔宫、御宪台、刑部聚了两三百的人来,府中混乱,我不能照看你,你随你哥哥回家,不过十日半月,事态平息了,我就接你回来。” 明熙也劝道:“你又帮不上忙,在这里也无用,先回家去,父亲母亲还有嫂嫂都在念你。” 明幽恼道:“我怎么无用了?你们都当我是累赘,我却当我是唐瑜的妻子,是唐家的主人,若我此刻不与你分担患难,我还算妻子吗?” 唐瑜心疼了,遂轻轻拥住明幽,明熙只好讪讪退开几步,背手转身,假意看天色。 唐瑜在妻子耳边轻声道:“若你是累赘,也是唐瑜甘愿背负一生的累赘。” 明幽的眼泪夺眶而出,道:“那你不要赶我走,我一时也不和你分开。” 唐瑜道:“不是赶你走,是不愿置你于险地。唐家倾覆至此,我已对你心有愧疚,娶你进门之时,我自信会给你一世幸福美满,未曾料到会有今日,幽儿,希望你没有懊悔嫁给我。” 明幽在他怀里摇头,道:“不悔,不悔。” 唐瑜道:“那就别让我的内疚更加深些。眼下将是侵夺劫掠的局面,若你有半点闪失,我该怎么办?你回明家安安稳稳住着,我就少了许多后顾之忧。” 明幽哭道:“我走了,你再没有一个亲人在身边,我要留下陪你。你心疼我,却不知道我更心疼你。” 唐瑜替她擦泪,道:“幽儿,对我笑一笑。” 明幽却哭得更厉害了,跺足道:“什么时候了,你还逗我!” 唐瑜道:“我想见你笑,你笑了,任多苦多难,我都撑得下去。” 明幽哪里笑得出来,只哭得鬓乱妆残。两个正缠绵悱恻间,家奴跑过来叫道:“官军快到巷口了!” 唐瑜一狠心将明幽推开,明幽不依不饶地哭闹,要拉他的手,明熙却也过来,半拖半抱,将明幽带出唐府,把她托上马背,又给了马重重一鞭,明府家奴们护着马儿出巷去了。 明熙转身回府,向唐瑜道:“我留下吧?” 唐瑜道:“别把明家牵扯进来。” 明熙道:“我在这里站一站,薛獠牙也要治罪不成!” 唐瑜道:“别使意气,你有父母妻小,你若被牵连了,他们怎么办?” 明熙问:“你一个人行不行?” 唐瑜道:“我没事,你去。”于是明熙也去了。 明熙在巷中和抄家的官军擦身而过,内侍少监郭怀忠领着两百骁禁卫、一百御宪台和刑部的官吏,鱼贯进了唐府大门,唐瑜孤身站在正庭,迎接来人。郭怀忠拿出圣旨诵读了一遍,道:“唐二公子,今日要得罪了。”唐瑜一笑拱手,侧身让开了路,郭怀忠便领着三百官军去了后庭。 唐瑜没有跟去,他在正庭之中往来踱步,见唐晋侍立一旁,便道:“去吩咐家中诸奴,勿与官军争执,他们要搜哪间屋子,尽让他们搜;要拿什么东西,尽让他们拿。婢子们都待在房里,不要出来。”唐晋得令去了。 唐瑜的脚步极缓,从庭西走到庭东,又从庭东走到庭西,两次往复之后,便见官军抬着许多物什往府外走,金玉器皿,珠宝盘箸,字画,屏风,蟒衣,纻丝纱罗绫,既豪奢富丽,也触目惊心。官军起初还拘谨,渐渐就粗手放脚起来,花梨盆跌破了,白玉琵琶断成两截,一面珍珠帘被扯断,珠子滚得满园都是。唐瑜遥知后庭乱成了一锅粥,只听得摔打声、咂舌声、吆喝声一路不息。 在御宪台的重压之下,羊皮纸上所记的行贿人全部招供,又牵扯出许多并未记载的人来,最后查出的行贿总数,也大大超出了薛让的预料。从日出至日落,郭怀忠终于在唐府中抄足了数目:金九万两千四百二十七两,绢三万八千五百八十一匹,各色金玉珠宝一千五百八十八箱,椒九百担,屏风三十六座,字画一百零五幅,名琴七张,宝剑三柄。 官军们将财物一一装在车上,接二连三去了,郭怀忠又来和唐瑜告别,拱手道:“唐二公子,叨扰了一日,失礼之处,还请见谅。” 唐瑜微笑道:“诸君奉公行事,何谈失礼?唐家失德,却连累了诸君往返劳碌。”他亲自将郭怀忠送出唐府门外,道,“郭少监慢去。烦请转告圣上和薛台令:唐家事已毕,可以安心矣。” 郭怀忠便告辞。他领着骁禁卫转出佩鱼巷,方对左右叹道:“我做内侍少监二十年,大大小小抄过十几家,各色人等都见过了:发指眦裂者有之,哭天抢地者有之,战战兢兢者有之,独没见过唐二公子这般从容自若的。世人都说唐瑜雅性谦素,果然不是虚传。” 唐瑜眼见一行牛车、百匹大马相继消失在巷口,却仍站在檐下回不过神,李行俭过来道:“二郎,都过去了。” 唐瑜问:“李管家,唐府有奴仆多少?” 李行俭回:“奴九百,婢两百。” 唐瑜道:“如今用不着这么多人了,奴留三十,婢留二十,其余皆放良任去。” 李行俭应了,唐瑜转身往府内走,他微一抬头,却又僵住了脚步。 正门上方的“唐府”匾额已摇摇欲坠,想是屏风出门时撞上了,斜斜吊在门楣上,匾额的一角裂缺了,像在昭示一个姓氏的衰败。唐瑜被穿堂晚风吹得一凛,终于泛起萧条之意,问李行俭:“哪里有木梯?” 李行俭忙朝府内叫:“快取木梯来。” 不等家奴来,唐瑜自行走入府内,去耳房中一间一间寻,在马厩右边的屋子里寻到了木梯,又在柜子里翻到了木钉、钳、锤。几个家奴赶来道:“二郎莫动,让我们几个来。”唐瑜却径自搬起木梯去了门下,搭上门楣,登上去,李行俭和唐晋在下面扶着木梯,连声道:“小心些!” 唐瑜爬上梯顶,将那块积了沙尘的匾额抱了下来,李行俭伸手去接时,他依旧不应,兀自将匾额在地上放平,再捡起钉和锤,去修缮损坏的一角。 李行俭道:“这块匾额历经多年风霜,外头老旧了,里面也腐坏了,二郎,不如另做一块,亦是辞旧迎新之意。” 唐瑜不抬头,却道:“李管家,我家这块匾额在府前挂了一百三十年,今日若毁弃在唐瑜手里,将来唐瑜在九泉之下如何面对先祖先父?” 天色已暗,唐府门前一如既往红了灯笼。唐瑜敲打了许久,将裂绽之处都钉合了,又转身去阍室,唐晋想跟去,唐瑜道:“你们去做自己的事,不必管我。”他去阍室拿了一个木盆,到侧院的水缸中舀满了水,端回门口,拿出自己的手绢,浸上水,开始擦拭匾额上的积尘。 唐晋道:“二郎,我们要取匾修匾,你不让,我们只当你是怕我们手脚粗笨,弄坏了匾额,现在洗匾,我们都可以做,你何必劳累自己?” 唐瑜道:“这不是你们的事情。这是唐瑜一人的事情。” 一盆水很快染浑了,唐瑜把浊水倒入沟渠,返身打了清水来,继续跪在牌匾边上擦洗。李行俭自小看着唐瑜长大,却从未见过他如此冷漠断然,他知道唐瑜的意志在一碰即断和一触即发之间游移,不能被打扰,也不能被阻止,他只好向家奴们使了使眼色,一个个静悄悄进府去了。 唐瑜独自在灯笼下洗着唐家的匾额,不知是十遍,还是百遍。他总觉得这匾额怎么也洗不干净,不是这条缝隙还有灰迹,就是那个角落还有脏渍,只好一遍遍打水,一遍遍来回,唐府里里外外的水缸都被他寻尽,一双手从青漂成白,从白磨成红,还不停歇。当灯笼红烛熄灭,东方将白,唐瑜最后一次细看匾额,终于找不出一粒尘垢,仿佛洁净如新了,才抱起匾额,爬上木梯,将它端端正正地钉在门楣上方。当他拖着疲惫的身躯走下木梯,一阵眩晕险些让他站立不住,只好将眼闭了,倚在门上,不许自己颓倒下去,昏沉之时,他听见一个细细的声音在渺渺地叫:“二郎!” 唐瑜一个醒转,急忙睁开眼,转身去看。将白犹墨的曙光中,唐府正门的石阶下,孤孤单单站着明幽。 唐瑜看着她的脸,神思有些恍惚,仿佛回到了与她在纪叟门前重逢定情的夜晚:也是这般朦胧的天色;也是这般猝不及防地出现在自己身后;也是这般不梳头、不化妆,穿着单薄的衣衫和睡鞋;也是这般怯生生、哀戚戚的神情。明幽又从明府里逃出来寻自己了,她眼中的悲伤不比自己少,脸上却有青涩的笑容绽放,和着彻夜的泪痕。 唐瑜看得痴了,他徐徐走下台阶向明幽去,柔声笑问:“唐家小娘子,你在这里做什么?” 明幽本是还他一个欠下的笑容,听他如此开玩笑,倒真真不好意思地笑了,她道:“我……我只是出来逛逛……” 一句话未说完,唐瑜已将她揽入怀中,把她脸上的泪埋在了自己的胸膛。 5 时隔半年,薛让回到了竹林幽谷。这是他到沧山的第一年无意中发现的隐秘之处,他自己在幽谷中伐竹造屋,当作避世的净地,命名“无蠹斋”。每当他疲劳公务、厌倦俗事的时候,便来谷中读书钓鱼,养花种田。接纳杜若以后,薛让将竹屋让给她住,每隔两三个月,才来探望一次。 景色还是旧模样,竹林清郁,秋瀑高渺,屋前的半亩菘田、一块葱地都没有荒废,青翠地要成熟了,唯一多出来的,是杜若怀中的婴儿。时值正午,或许是秋将归去的最后一次放晴,日色朗净,杜若抱着婴儿站在桥上,将水中鱼儿指给婴儿看,婴儿睁着懵懂的双眼,好奇地看那些陌生的游弋的生灵。 薛让向木桥走过去,杜若发觉有人来,先一惊,抱紧了婴儿,再转头,看清是薛让,她笑了,搂着婴儿走下木桥,迎向薛让,道:“薛台令多时不来了。” 薛让点点头,盯着她怀中的婴儿看,杜若逗婴儿,道:“薛台令来看咱们了!”又问薛让,“台令这些时日去了哪里?” 薛让道:“去了湘州办事。” 杜若道:“这一去大半年,孩儿都出世了。” 薛让端详那婴儿,眉梢眼角非但有些像先帝,和卫鸯卫佑都有几分相似。杜若向婴儿道:“让台令抱抱咱们好不好?”婴儿自是不懂母亲的话,那本是说给薛让听的,薛让蒙了一下,杜若却已将婴儿托到他的面前。 婴儿还不会认生,只歪头好奇地瞧薛让,薛让无法,勉强伸手接了,问:“是男孩女孩?” 杜若道:“男孩。我给他取名‘修’,谢这一片修竹庇护了他,愿他一生在此修学修行,安身安心。” 修儿刚满半岁,骨肉绵软,他仰脸探看薛让,无邪地笑,气息中溢着酸甜的奶香,薛让觉得自己抱着一团面球,稍一用力便会揉碎,只觉浑身不自在。他低头看婴儿的时刻,杜若却在看他,薛让要将婴儿递回杜若,猛一抬头,两个人眼神一碰,又各自移开。杜若接过婴儿,道:“湘州离开元城是三千里的路程,想来奔波劳累,台令比先前消瘦了许多。” 薛让另起话题道:“这段时日,你母子的衣食周全不周全?” 杜若道:“自给自足,我们真成逍遥山人了。” 薛让道:“那就好。”便要离开。杜若挽留道:“台令用了晚饭再去,我熬了鸡汤在屋里。” 薛让道:“还有公事。”转身便走。杜若无奈,朝怀中的婴儿道:“咱们和薛台令说再见。”她举起婴儿的小手轻扬,薛让只好回过头,对那婴儿笑了一笑。 薛让走到直辨堂门口,遇见了沧山狱头李昱,李昱道:“台令,国家又将有大事,你可听说?” 薛让道:“讲。” 李昱道:“圣上密令各州军队加紧战备,又命丰、章、湘三州节度使抽调精兵强将待命,面上说是军事演习。” 薛让道:“什么演习?是要打东洛了。” 李昱道:“圣上请唐之弥出山时,许诺要收复皖州,送唐之弥回乡养老,如今唐之弥死了,圣上还信守诺言,实在义气。” 薛让“吱”了一声,一冷笑便露出一排尖细如兽的牙:“为唐之弥收皖州,这话你信?” 李昱道:“台令怎么看?” 薛让道:“昔年大焉势微,北有凉占坠雁,东有洛占皖润,南有荆占檀州,西有项占燕云朔,一国十三州,沦丧尽半。圣上立誓要恢复山河,四面出击是迟早的事。凉已灭了,向洛宣战是意料之中,和唐之弥有多少关系?唐之弥助圣上稳定御座,如今却被逼得自尽,圣上怕天下人指责‘鸟尽弓藏,兔死狗烹’,又要安抚一班随唐之弥回朝的臣子之心,便说是为报答唐之弥而战,这是帝王心术,只可听,不可信。” 李昱又笑道:“还有件事,说给台令当笑话听。” 薛让问:“什么?” 李昱道:“我刚听说,唐之弥死后,圣上原本想让董从律做宰相的,谁知董从律跪在地上又哭又求,宁死不肯,非但宰相不做,连吏部尚书的官也一并辞去,带着妻小到乡下做平民去了。董从律当年醉心官场,一心攀附向上,这次弃得如此干脆,想是被台令吓破了胆。” 薛让道:“一介书生,七尺之躯,有何可怕?他怕的不是我,是我身后的御宪台。” 薛让站定了,俯视晴空之下的大地,而后目光越过开元城,看向未离原的尽头,问:“沈歆流放去芦州,到了没有?” 李昱道:“去了快大半年,早到了。” 薛让讶异地问:“已大半年了吗?”默了半晌,又道,“你去将他母亲接上沧山来,我替他赡养。” 6 转眼又是腊月,苏叶在荔枝巷已住了半年。这条街本是皇城繁华之地,巷中也有许多店面商铺,临近岁末,一半的店铺堆满了红红绿绿的年货,另一半的店铺却关了门,那是外乡来做生意的商人回乡过团圆年去了。 这日,大雪落了两个时辰,阁楼上的苏叶半卧暖榻,拥着白铜袖炉,倚窗看小巷。天色暗得早,到了夕食时分,行人匿迹了,店面都在吱吱呀呀地关门,一辆用雁羽织幔围着的马车经过小巷,在地上辗出两道深深的雪痕。涟儿端了一盘小肴上来道:“该用晚饭了。” 苏叶还在看从窗下过去的马车,落寞道:“我不饿,你自己吃吧。” 涟儿把盘子啪地一放,道:“苏娘子下次不想吃,就早些说,我们也不用费力做半天。” 苏叶回过神,只好道:“我吃就是了。” 涟儿摆好盘子,苏叶刚拿起筷,却听阁楼下的小院中,一个甜软的声音在叫:“苏叶!苏叶!”苏叶慌忙放下筷子,连鞋也不穿,赤足跳下榻,跑去掀开窗户,探头往下看。 明幽正在窗下仰头等着自己,她穿着石榴色的斗篷,站在一地碎玉之上,一树琼瑶之下,煞是娇媚好看,见了自己,她笑吟吟道:“苏叶,我来接你回家。” 第十六章 云阶寺 第十六章 云阶寺 1 苏叶重回了唐家。她原先在唐府总觉得自己是寄寓,可在外客居半年之后,再见熟悉的惜环院,倒真真有了归宿之感。她去时是夏,来时是冬,这日夜里,苏叶把门上的楚竹薄帘摘下,换了烟黛厚帷,又将四壁都挂上鸿毛毯,往火炉里添了一块瑞炭,才上床歇息。 苏叶一合眼,便听见碎玉子响,她只当是涟儿进来了,也不说话,谁知细碎的脚步走到床边,掀开了暖帐,苏叶睁眼一看,却是明幽。 明幽解了斗篷,轻盈钻进香被,道:“苏叶,我来和你睡。” 苏叶将怀中足下的热锡壶都让给她,道:“你不和二郎睡,却来扰我。” 明幽半羞半嗔道:“还在唐公的孝中,我们本来就是分房睡的。” 苏叶便撑起身子看她,笑道:“好,现在你是我的了。”说完,她捏住明幽的脸,俯身下去,作势要吻她,吓得明幽慌忙拿被子蒙住头,躲在被里咯咯地笑,道:“我又不是三郎,你休认错了人!” 苏叶一听她说到唐珝,心就似蒙了一层灰,再也无心玩笑,明幽从被里探出头,看着定定不动的苏叶,问:“你又想三郎了?” 苏叶道:“我昨儿半夜梦见他在一间阴飕飕的牢房里,连一床薄被都没有,就在空地上睡着,冷得瑟瑟发抖,我心中一绞,就醒了。” 明幽宽慰道:“哪里有这样苦?厚衣棉被,二郎早送进去了,现今大理寺管事的人和二郎曾经是同僚,许诺不会亏待他,饮食虽不比在家里,也和狱卒们一样,只是拘束自由罢了。” 苏叶问:“圣上几时放他出来?” 明幽道:“圣上几次发话,只消认个错,立时放他出来,只是三郎太倔强,还在因唐家事迁怒圣上,不肯松口。” 苏叶道:“我可不可以去见他?我若劝他,他一定听的。” 明幽道:“二郎和我哥哥托了多少人,也没能进大理寺去——他是圣上的钦犯,谁敢擅自开监门?你自然更进不去了。” 苏叶怅然躺回枕上,明幽又将汤锡壶放回她的怀里,道:“你放心,不过几月半年,终归要出来的。” 苏叶道:“若他永远不认错,就永远出不来了,是不是?” 明幽道:“怎么会?等他火气消了,想到家中还有你,还有兄长,自然会妥协。他是倔,又不是糊涂,早晚会明白‘大丈夫能屈能伸’的道理。” 苏叶仰看镂金香囊不语,明幽道:“我也不知该如何为你排解。我时时在想,若现在被关押的是二郎,我只怕也和你一样,牵肠挂肚,心惊胆战,任谁也分担不了。” 苏叶拥住明幽,将头埋在她的怀里,道:“你能来陪我度过这寒夜,就已经是分担了。” 明幽道:“我明日要去云阶寺住上七日,你要不要和我一起去?” 苏叶问:“去云阶寺做什么?” 明幽道:“我阿娘从前在云阶寺许愿,要我和哥哥每年去寺里侍奉佛祖七日,请佛祖保我们平安。今年家里出了许多事,一直没去成,眼见就要除夕了,不能不去。” 苏叶道:“这是你家去还愿,我是外人,怎么好跟去?” 明幽道:“什么还愿?不过是去玩七天罢了,上上香,诵诵经,浴温泉,我哥哥还悄悄去后山打猎呢。” 苏叶问:“什么是温泉?” 明幽道:“就是天生温热的泉水。梵音山的温泉,季节越冷,泉水越热,这时候满山白雪皑皑,泉水还热得冒烟,在雪中沐浴也不冷。” 苏叶笑道:“雪中沐浴,你羞不羞?” 明幽道:“云阶寺都是女尼,外人又上不了梵音山,怕什么?” 苏叶到底是年轻女子,听明幽一说,便新鲜得心动,明幽道:“你在府中也是无聊,不如随我去散散心,我给你做伴儿,你也给我做伴儿。” 苏叶便道:“好。” 于是两个小娘子在暖帐中盘点明日带什么衣物、什么配饰、什么点心,又聊了许多贴己的闺房话,直至热锡壶渐渐凉了,才各自睡去。 翌日大清早,明熙来唐府接妹妹,只见身着斩衰的唐瑜和两个穿灰狐斗篷、戴黑纱幂篱的女子早在府门口等着了,他下了马先和唐瑜打招呼:“妹夫随我们去梵音山散散心吧!” 唐瑜道:“三年守制,不便离家,请兄长照顾好两位娘子。” 明熙故作无奈,道:“虽然是苦差事,你既托付了,我也只好应着。” 明幽便顿足嗔道:“谁稀罕你照顾!” 唐瑜莞尔,将明幽轻推到明熙面前,道:“出门在外要听兄长的话,别使小性子。” 明幽隔着一道幂篱看他,问:“你当真不和我去吗?” 唐瑜点头,温言道:“你去开开心心玩几日,不必挂念家里。” 明幽“嗯”了一声,转身随明熙上了马,苏叶不会骑马,便坐进了雁羽织幔的马车。五六十个奴婢前呼后拥,离了唐府,唐瑜目送一行人折过巷口,方转身往回走,关闭了府门。 2 开元城中的西北方有一座纤秀的小山,山中云阶寺的晨钟暮鼓半城可闻,得名梵音山,是国家禁苑,非王侯将相之家不得入。明熙一行走了近一个时辰,方从城东到了山下,却遥见山路上有禁军巡逻,一队骁禁卫从他们身后掠过去,明熙奇道:“今日圣上也来了吗?” 明幽撇嘴道:“那我们赶紧回去,我可不想见他。” 那队骁禁卫尚未走远,一听此言,都勒住了马,队中一个声音朗朗笑道:“你为何不想见朕?”却是素衣平冠的卫鸯。 明熙明幽及众奴婢忙要参拜,卫鸯免了众人的礼,问:“你们是谁?” 明熙道:“恭王府校尉明熙、民女明幽拜见陛下。” 卫鸯把二人细看,笑道:“原来是文昭侯的子女。去年中秋后,我和你们打过马球。” 明熙道:“是。” 卫鸯道:“你在朕的眼前进了一球,朕还记得。” 明熙道:“最终是陛下赢了。” 卫鸯哈哈一笑,又看明幽,道:“朕知道了,你是唐瑜之妻。” 明幽道:“是。” 卫鸯道:“难怪不想见朕!你在怨朕,对不对?” 明幽干干脆脆问道:“陛下,你几时放三郎出来?”吓得明熙直向她使眼色。 卫鸯笑道:“改日请你的夫君和哥哥陪朕再打一场球,他们几时赢朕,朕几时放三郎出来,这样可好?” 明幽欣喜道:“陛下说话当真?” 卫鸯大笑,却不再接话,又问明熙:“你们去云阶寺做什么?” 明熙道:“为母亲还愿,侍奉佛祖。” 卫鸯点头道:“虔心向佛,自有福报。”吩咐骁禁卫,“准他们进去,一路不许拦阻。”骁禁卫都应了。 卫鸯向兄妹俩道:“朕先行一步,你们后来。”明幽、明熙跪拜称是,卫鸯自率侍卫风行而去。 明熙、明幽一行沿着雪泥混淆的山路往上走,明幽见前后无外人,方问:“刚才圣上说,打球输了就放三郎出来,到底算不算话?” 明熙道:“他当你是小孩子逗着玩,你也当真!” 明幽道:“三郎也是小孩子,圣上怎么那么计较?不过就为一句错话罢了。” 明熙道:“他那句错话可不得了,是圣上最忌讳的事情。” 明幽道:“拿千潺之变骂圣上的臣民多了去,三郎那一句也算不得什么。” 明熙一听“千潺之变”四字,急忙比手势要她闭嘴,压低声音道:“唐珝说的话比谁都惊心,你明不明白?别人不过是听了传言,独他说是亲眼所见,还要做证人,你说圣上会轻饶他吗?” 明幽担忧道:“那……那圣上竟真的在怪罪他?” 明熙道:“我和你说了,你回去别和唐瑜说。唐珝在牢里着实吃了许多苦,肋骨被打断了两根,还被火钳子烫……”此话一出,明幽大吃一惊,她想到苏叶还在身后的马车里,慌忙向明熙使眼色,却忘了自己蒙着幂篱,哥哥全然看不见。明熙犹道:“那些狱卒平时就嫉妒唐家得势,如今还不把他往死路上整?唐瑜捎去的饮食,全没送到牢里去,吃的都是狱卒的剩菜剩饭!” 他说完,才见明幽拼命朝自己打手势,他前前后后看了看,又没旁人,道:“你不信吗?崔如祯前日特意跑去和大理寺打了招呼,他们才没敢再下狠手。” 明幽忍不住策马奔到他身边,小声道:“你别说了!”又往马车歪了歪头,要明熙知晓。 明熙一头雾水,道:“哦。” 兄妹俩沉默着走过一道弯路,明熙悄悄问:“马车里坐的是谁?” 明幽道:“是三郎的妾。” 明熙又“哦”了一声,声音更小了:“就是去年中秋,他花一千金买的市贩女儿?” 明幽道:“你倒记得清楚。” 明熙道:“当日在天问楼,你自己也听见的。” 明幽便扭头不理他,明熙转移话题,问:“雪貂儿带来了没有?” 明幽道:“在车里,苏叶抱着的。” 明熙道:“夜间借给我去打猎,那小畜生敏捷得很,抓兔儿是好手。”两兄妹又开始谈论山色雪景之事,暗暗指望马车中的苏叶什么也没听见。 3 明幽一行在三门殿前下了马,苏叶也被婢女从马车中搀了下来,明熙假装无意地看,却见她还是幂篱遮面,不见颜色。一行人过了天王殿,到了大雄宝殿外,便见着许多比丘尼在执帚扫雪,却都戴上了足镣,生铁在地上拖得哗哗响。见到来迎的执事觉寂,明熙问:“尼师,这些比丘尼犯了什么错,怎么都铐起来了?” 觉寂道:“先帝驾崩之后,后宫皆迁入云阶寺修行,却有个宫人还未剃度便逃走了,宫中怪罪下来,将全寺的比丘尼都上了镣,一日不找回,一日不去镣。” 明熙道:“倒听说了一点,是个妃子吧?” 觉寂道:“是。”说完将明熙、明幽迎入殿内,苏叶与众奴婢自去云会堂休息。 明熙、明幽初到寺里,也不好淘气,规规矩矩随觉寂进香礼佛,明幽跪在释迦牟尼佛的金身前,心中祈愿:“唐家今年多灾多难,愿佛祖保佑唐家来年去危为福,平平安安;保佑二郎早脱阴霾,三郎早出樊笼,一家团聚,再不分离;保佑阿爹阿娘福寿安康,哥哥嫂嫂和睦相敬。” 明熙上了香,也在心中默念:“愿父母宽容慈祥,少生些闲气;娘子贤惠不妒,若我纳妾,不与我闹;妹妹的夫家再无祸事;打叶子牌只赢不输。” 云会堂最西边的客舍,与大殿禅房都隔开了,安静可闻雪落之声。苏叶孤零零在房中坐了不多时,便有些难熬,她掀开窗户看明幽回来没有,却见院中站着一只白鹤,丹首高昂,曲颈优美,一足立于雪上,一足收于羽下,仿若出尘的仙士一般,苏叶不禁看怔了,没料想,怀中的白貂儿见了大鹤,便从窗中射出去扑咬,那鹤一惊,展翅而飞,白貂不依不饶地追,苏叶忙叫:“圆圆回来!”打开房门去追,却放走了另一只白貂,两只貂儿扑朔闪跃,霎时消失在苏叶的视野之外,她只好顺着雪地上的脚印去寻,出了云会堂,过了茶院,过了伽蓝殿,又不知过了几重院落,几道高墙,走到了一处塔林边。 数十座石塔高耸,不知在此立了几世几代,塔身俱已斑驳残缺,青草地上残雪渐消,足印凌乱,苏叶失去了白貂的踪迹,她试探着轻唤:“貂儿!”四周一片沉寂,毫无生气。苏叶壮着胆子进了塔林,走得深了,石塔越发古旧,树影越发阴森,风声越发惨淡,她心生胆怯,只好转身往回走,忽然,身侧的高塔之后,传来隐约的人声。 苏叶好奇驻足,只听一个女声道:“时过一年,杳无音信,陛下如何又为此事而来?” 一人道:“朕昨夜做梦,梦见太子在竹林中采一味草药而食,疼痛难当。”却是卫鸯的声音。 女子问:“是何药?” 卫鸯道:“叶似山姜,花赤色。” 女子顿了许久,方道:“是杜若草。” 卫鸯道:“正是云阶寺走失的先帝宫人。” 女子道:“梦有征兆,杜若对太子不利,所以陛下旧案重查。” 卫鸯道:“正是。” 女子叹气道:“她初来云阶寺时,贫道本该有所觉察的。当日宫人们挤在戒坛下,抱成一团啼哭,唯独她站在一旁,虽然低着头,双目却在悄悄张望——竟是刚进寺庙,便开始寻找出逃的路了。” 卫鸯道:“法师为何不对她严加防范?” 女尼道:“她并不是头一个想逃的人。从龙朔宫来云阶寺的宫人,没有一个甘心削发为尼的,所以云阶寺一直戒备森严,比寻常牢狱更甚,从来无人侥幸脱逃,是以贫道大意了。” 卫鸯沉默,须臾又问:“她究竟是如何逃走的?” 女尼道:“当夜丑正,贫道在禅房打坐,忽而听闻满寺野狐怪叫。梵音山上本多虫兽,贫道并未在意,再过一刻,却听守夜的比丘尼奔走相告,说是大雄宝殿落烛起火了,贫道出门看时,果然殿中火光乍起。云阶寺二百八十间禅房,皆为木建,若火势扩张开,一寺难保,于是贫道急忙吩咐,全寺上下的僧尼、杂役一起救火。当时寺外东、南、西、北四门皆守着骁翊卫,因北门外山崖陡峭,从此门逃出也无路可走,是以贫道邀了北门的一半禁卫前来相助。” 卫鸯道:“她是从北门逃的?” 女尼道:“是,却不是当夜。当夜火被扑灭,暂时无事,次日子时,野狐叫声又起,观音殿、地藏殿、祖师殿中都有火星闪,贫道不敢怠慢,又邀北门禁卫来助手,这一回,禁卫几乎全来了。下半夜后,几殿的火都灭了,野狐也被抓住,却是被关在一个铁笼子里,放在大雄宝殿的屋脊上。贫道把野狐放生后,便去清点宫人人数,这时才知,杜若出逃了,北门的山崖下,还留着她脱下的僧鞋。” 卫鸯停了许久,道:“若逃走的是别人,也就罢了,杜若却非寻常女流,她从前在先帝身边协理政务,近似半个宰相;先帝卧病之后,龙朔宫的政令大半出于此女之手,执领持纲颇有路数,先帝赞之治国女英。寻不到她的下落,朕的心尖像始终抵了一把刀。” 女尼道:“云阶寺数次接受宫中问询,知道的,全相告了,并无半分隐瞒,陛下不信,尽将云阶寺一寸一寸挖起来搜便是。” 卫鸯道:“不是朕信不过法师,只是梦魇惊心,朕尚有余悸,不能不亲自来一趟,问一问,求一个心安。” 女尼道:“日有所思,夜有所梦,也是陛下爱子心切,才担忧太过,贫道将为太子念七日《小十咒》,祈愿太子消灾获福。” 卫鸯道:“卫鸯谢过法师。” 女尼便诵道:“阿弥陀佛。” 卫鸯又道:“卫鸯还有一事不明,请教法师。” 女尼道:“陛下请讲。” 卫鸯道:“梦中有竹林,作何解?” 女尼未及答话,忽听塔后几个侍卫喝道:“何人在此!”卫鸯立刻与女尼止了话,绕过石塔,便看见了不知所措的苏叶。 十余个骁禁卫抽刀在手,将苏叶团团围了,袁青岳上前要拿人,卫鸯见是个小女子,便伸手止住,问:“你是谁?” 苏叶怯然回禀道:“民女苏叶。” 卫鸯问:“民女如何能进梵音山?” 苏叶道:“是随明幽明娘子来的。” 卫鸯问:“你是明娘子的婢女?” 苏叶先想坦诚“是唐珝的妾”,转念又想,自己现在偷听圣言,不知将治何罪,卫鸯本就在怪罪唐珝,若再连累唐珝加罪,如何是好?索性应道:“是。” 卫鸯又问:“你独自一人来塔林做什么?” 苏叶道:“寻我家的一对貂儿。” 袁青岳听了,便朝一个侍卫招手,那侍卫提了一只锦袋过来,只见袋中有活物在乱动,袁青岳将袋口打开,倒出一对雪白的貂儿,问:“是不是这个?” 苏叶慌忙道:“是!”那貂儿四足都被缚了,倒在地上逃跑不得,苏叶心疼,跑过去把细绳解开,将一对貂儿抱在怀里,温言安抚。 卫鸯向众卫道:“虚惊一场,且放她去。” 众卫应了,让出一条路,苏叶怀抱白貂,楚楚拜道:“苏叶唐突圣驾,谢陛下宽容不责。” 卫鸯一笑,并不答话,苏叶便带着一双白貂一路小跑,离开了塔林。 袁青岳问:“陛下是再逛逛还是回宫?” 卫鸯笑向那女尼道:“卫鸯想多打扰云阶寺一日,觉静法师勿怪。” 云阶寺住持觉静双手合十道:“佛门广开,向善者尽可留。” 4 明幽回到云会堂时已过定昏,苏叶正坐在火炉边,守着一锅薏仁粥出神,见了明幽,问:“这么晚才回,明法师悟道了没有?” 明幽在大雄宝殿听众尼诵了一晚的《礼佛大忏悔文》,忍不住埋怨道:“听也听不懂,别说悟了,只听见反反复复的‘南无、南无、南无’,此刻还在耳朵里嗡嗡作响。” 苏叶道:“世人都说佛法深奥,听得懂一两个字,也是有缘分的。” 明幽道:“阿弥陀佛,这缘分留给别人吧,我不稀罕。” 她也在炉边坐了,苏叶盛了一碗薏仁粥给她,她捧着碗,也不喝,道:“你猜,听她们诵经的时候,我心里在想什么?” 苏叶道:“想‘若此刻二郎进殿来接我回家,那该多好’。” 明幽笑着作势要打她,又停了下来,轻叹道:“我一直在看她们的脸。她们都是宫中出来的,不是景帝的旧人,就是灵帝的旧人,还有几个佝背偻身的老尼,牙也没了,话也说不清了,竟是庄帝的旧人。我想她们当年,谁不是闭月羞花之貌,沉鱼落雁之姿?谁不是堆金积玉,养尊处优,得天子恩宠,享世间极贵?可叹现在,只一身缁衣芒鞋,一钵青菜白粥,一方蒲团薄被,了此余生。那几个景帝妃子,和咱们一样年纪,目光却似古稀老妪,全无神采,她们像木头一样,戴着铁镣在我面前走来走去,好生可怜可怕。我总以为自己也吃了些苦,现在和她们比起来,却算不得什么了。” 一言说完,却听明熙在窗下叫道:“幽儿!” 明幽应道:“什么事?” 明熙隔着一扇门,道:“把雪貂借我打猎去。” 明幽道:“貂儿又不会听你的话。” 明熙道:“那你和我们一起去。” 明幽想了想,问苏叶:“你要不要去?就在后山,不远的。” 苏叶乏乏道:“天寒地冻的,我宁愿在床上躺着。” 明幽却是玩心不泯,道:“那你先睡,我随他们去捉宠物儿给你玩。” 苏叶道:“好。” 明幽重穿了斗篷,从笼里抱出两只雪貂,开门随明熙去了,苏叶却独自坐着回想明幽的话,她替那些女子黯然神伤起来,窗外风声大作,似乎夹杂着许多女尼的哭声。 晚饭前后下了两个时辰的雪,此时霜山皎皎,霁月皓皓,时闻折枝之声。家奴们早已先行,分散在山中各处,带着走犬飞鹰围追堵截,将野兽往同一个方向——无端谷——驱赶,待谷中聚满猎物,再张弓持刀捕杀。明熙估算着,围猎就快开始了,抱着一双貂儿急忙往前走,偏偏明幽牵着裙子在山路上走得极慢,明熙走几步又停下来等,不耐烦道:“到底是散步呢,还是打猎?” 明幽道:“打猎也是消遣,散步也是消遣,你和我散散步又怎么了?” 明熙道:“若是散步,就不会找你了。” 明幽便瞪了他一眼。 明熙站着等明幽的当儿,将她的狐裘斗篷上上下下地看,道:“你不替你公公守孝,一身绫罗绸缎的,我若是唐瑜,早赶你回娘家了。” 明幽道:“他自己说我守了三个月也够了,他自守余下的日子,我想穿什么吃什么都由我。” 明熙问:“现在他对你还好不好?” 明幽便低头看脚下的路,把积雪踩得咯吱响,却不作答。 明熙道:“可见是不好了。” 明幽道:“也不是不好。” 明熙问:“那是怎么?” 明幽道:“自从唐公去世,他就像变了一个人,很少说话,也很少笑,总是一个人关在书房里,我去见他,他也淡淡凉凉的。如今家中人少了许多,夜里安静得可怕,我想说话时,只能找苏叶。” 明熙道:“人少还不好办?改日我买一百个奴婢送你。” 明幽气道:“是奴婢的原因吗?你什么也不懂。” 明熙想了半天,道:“他家遇到的变故世间也少见,你多体谅体谅。” 明幽道:“我怎么不体谅了?我想和他分担,他却要拒人千里之外。” 明熙道:“他若不想说,你也别追问,他是读书人,明理知事的,自己总会走出阴影,不过需要些时日罢了。” 明幽道:“我以前相信他爱我,现在却担心他对我旧处生厌了。” 明熙道:“女人不都是这个样子?宠你千日,一日冷落些,就想东想西的。” 明幽又白了哥哥一眼,道:“我就不爱和你说心里话!安慰人都不会。” 明熙道:“行了,我改日去找他喝酒,醉几次,倾吐几次,他就想开了。” 明幽道:“他在守孝。” 明熙道:“守孝怎么了?恭王孝中还纳妾呢,我们喝一杯又何妨。” 说话间,两人走到无端谷边,只听谷中犬吠鹰啸不绝,家奴们早站在四面坡上,将山谷包围了,火把照耀着谷中左奔右突的群兽。明熙抽刀在手,道:“你去那崖上等着。”说完引着雪貂往谷中去了,明幽在后面大叫道:“我要一对小兔子给苏叶!” 山边突出一方巨石,恰似半崖,谷中的景象尽可一览,谷底之人也抬头可见崖上动静。明幽站在崖上,见哥哥与四五十个家奴张弓搭箭,齐往谷下收聚,她从未亲眼见过狩猎,此刻见到满谷的活物,又是紧张,又是兴奋,暗自想:“诗中说‘风劲角弓鸣,将军猎渭城,草枯鹰眼疾,雪尽马蹄轻’,好生豪迈,我今日可算窥见一二风采了。”明家两只猎鹰似乎听见明幽心思一般,尖啸一声,从她头顶掠过,向猎物俯冲而去,明幽拍手笑道:“好雕儿,抓两只兔子上来!”一鹰张开丈余长的双翅,向一只正往山上逃的小猴冲去,那猴慌不择路,满坡乱转,被鹰爪一把钳住,带上半空,耀武扬威盘旋一阵,便往谷下扔去,那猴从数十丈的高空坠落,自然没了活命,明幽吓了一跳,叫道:“不许这样!”她忽然醒悟了打猎的真正意义,再往谷底一看,明熙与家奴已挥刀入了猎场。 山中虽无熊鹿之类的大物,雉鸡野兔却不少,猎圈越收越窄,小兽们想从人缝中逃脱,都被猎犬拦截了,无路可逃的一则被鹰掳,二则被箭射,雪地瞬间乱成屠杀场一般。明幽眼见那些轻灵的羚羊被砍下头颅,艳丽的野雉被长箭射穿,雪地上血水四流,兽尸遍陈,月色中一切身影都显得凄厉诡异,全然不是她想象中的豪爽风景,急忙大呼道:“住手!别杀了!不要打猎了!”谷底众人哪里听得见。明幽站立不住,坐倒崖上,不敢再往下看一眼,忽然,一声兽吼传入山谷。 明熙与众奴猎杀正酣,却也听见了,他停了刀问:“什么声音?” 家奴道:“像是野猪。” 明熙道:“城中孤山,哪里来的野猪?” 又一声浑厚的哮声传来,几个家奴都听清了,惊道:“是虎!虎!” 明熙听见兽声来自明幽那边,忙叫道:“这可见鬼了!”丢了手中猎物便往山上赶,却迟了一步,众人都遥遥仰见,一只猛虎的身影出现在崖上,与明幽面面相对。 明幽站了起来,下意识想往后退,明熙却在下面急喊:“别退!”明幽回头一看,自己已到了崖边,只差半尺,便要踏空坠下谷去,她深吸一口气,回头面对一丈开外的猛虎,那虎极肥壮,此刻沉着前肩,炯炯灰眼盯着明幽,作出要扑的架势,明熙与众奴只爬到半山,便赶不上去了,都拉满了弓远远瞄准,却怕误伤明幽,不敢妄动。 明幽脑中一片空白,向虎道:“你别伤我,他们也不伤你,好不好?”虎自然不听,重重喘出白气,一掌一掌拍着雪地向明幽走近,谁知一对雪貂儿却从谷底蹿了上来,拦在猛虎与明幽中间。那貂大小不及猛虎十分之一,却不惧巨兽,凛凛龇牙恐吓,虎被挑衅得恼怒,一声长啸,震得崖边的积雪飒飒而落,它伸掌欲扑雪貂,此时山林中又跑出一个人来,却是个二十八九岁的少妇,明幽一见,连连朝她摆手,小声道:“你快跑!快跑!” 那少妇却镇定自若,叫道:“星官儿!” 那虎一听呼唤,转身便跑到少妇身边蹲下了,少妇反向明幽招手道:“你过来,当心掉下去。它不会伤你。” 情势瞬间和缓了,明熙在山腰吓得出了一身冷汗,这才率众奴赶了上来。明幽危机一除,却又觉得新鲜好玩,她跑过来道:“星官儿?它就是星官儿?我知道的。” 伐凉之后,大焉上下无人不知道孙牧野的名字,郎君们都在筵席间议论他玉犀川奇袭、甘露宫夺旗的故事,娘子们在闺阁中却喜欢闲话他将北凉王妃据为己有的绯闻,明幽也不例外。她将蝉衣看了看,笑道:“我知道你是谁,你是孙牧野将军的……”她眼睛转了几转,在心中将“妻、妾、奴、婢”都过了一遍,似乎都不妥,只好卡住了。 蝉衣淡然道:“北凉遗民蝉衣,寄居孙府。” 此话一出,明幽和明熙都尴尬了,明幽道:“在……在我们大焉住也很好的……” 蝉衣见明幽娇俏可爱,便笑了笑,抚摸星官儿的头,道:“你将这位小娘子吓住了,快快道歉。” 星官儿听得懂“道歉”二字,它喉中呼呼作响,过来蹭明幽的裙子,绕着她转了一圈,逗得明幽咯咯直笑,她斗胆去抚摸星官儿,星官儿也眯着眼任她摸,明幽又抱貂儿去亲星官儿,两种兽类也算握手言和。 明幽问:“蝉衣姐姐,你为什么在梵音山?” 蝉衣道:“来云阶寺清修几日,我带星官儿放风,不想惊扰你们了。” 一旁的明熙好奇地问:“孙将军来了没有?” 蝉衣道:“我一个人来的。” 明幽道:“我也要在云阶寺住几日,改日我找你玩吧。” 蝉衣抿嘴一笑,道:“我住云会堂东边最右一间。” 明幽道:“好。” 蝉衣肃拜之后,骑上虎背,告辞道:“蝉衣先走一步。”那虎驮着一人,轻巧如驮羽,一路翻山越岭、踏雪破风而去,羡慕得明熙咬牙道:“改日我也去捉一只虎崽来养养!” 明幽平复了心情,问:“我的兔子呢?” 明熙便吆喝家奴,提过两只血淋淋的死兔子来,明幽跺足怒道:“谁许你杀它们了!我是要活的!” 明熙道:“你自己不说清楚,我当你们要炖兔子汤。” 明幽道:“是给苏叶玩的,我答应她的。” 明熙回头看了看谷底,道:“被你们一闹,猎物全跑了!改日再给你捉。”便哄着明幽回去休息了。 5 翌日黄昏,明幽照例在大雄宝殿与众尼一起,听觉静讲《佛说阿弥陀经》,蝉衣也在。明幽听不懂经文,只悄悄看蝉衣。明幽和苏叶都是小女子,美得天真烂漫,蝉衣却是截然不同的姿仪。她在凉国做了十余年的王族夫人,又经历过悲欢离合,自有凝贞端庄之气。明幽看她那双勾魂摄魄的眼睛,想象她若鲜妆霓裳赴一场盛宴,必能颠倒众生——世间那些最华美的首饰:鎏金凰翅的步摇,累丝颤风娇的华胜,对稚气未脱的明幽和苏叶来说未免太吃重,蝉衣却一定伏得住——可眼前的她,偏偏不施一点铅华,不戴一枚首饰,素得像雪山上的新月一般。明幽不得其解,只好暗暗猜道:“难道是孙将军不喜欢有妆的女子?” 明幽坐得枯燥,想叫蝉衣出殿去玩,蝉衣却在冥思,仿佛入禅,明幽左顾右盼,又不见哥哥,只好自己悄悄分开众尼,逃出了大殿。 她回到云会堂,苏叶又炖了莲藕汤在等她,明幽一进门就叫锦儿开箱找裙,道:“咱们去未觉泉,晚上回来再喝汤,热乎乎的好睡觉。” 苏叶却坐着不动,道:“我早困了,你们去吧,我等你回来。” 明幽道:“说好一起去的,怎么又懒了?你不是把浴裙带来了吗?” 苏叶不答。 明幽忧心地看她,道:“昨天早上还好好的,怎么一进寺里就不说话了?你又有心事?” 苏叶只好勉强起身,道:“去吧,去吧。” 明幽隐约猜到苏叶是听见了自己和哥哥的谈话,却不好点穿,她不愿苏叶独自在房中闷着胡思乱想,便要拖着她出去玩,当下,锦儿收拾了浴裙、沐巾、香药,叫了七八个婢女,陪同两个娘子去未觉泉。一行人刚出云会堂大门,却迎面走来了几个宫人,当先的年老宫人开口问道:“哪位是唐瑜夫人?” 明幽道:“我是。” 那宫人小揖道:“龙朔宫内侍监甘怀恩,请唐夫人借一步说话。” 明幽疑惑道:“你找我有什么话?” 甘怀恩笑道:“不是甘怀恩有话,是圣上有话,甘怀恩传与唐夫人。” 明幽只好向苏叶和众婢女道:“你们先去,我随后就来。” 苏叶隐约不安,来拉她的手,明幽道:“不要担心我,你先去。” 苏叶道:“你快些来。” 明幽道:“嗯。”苏叶便与众婢先去了。 汉白玉筑成的未觉泉在梵音山的半山,四面瑞雪虚旷,中间泉雾缭绕,真如瑶池琼境一般。苏叶在池边暖阁换了抹胸的湘妃色浴裙,入了温泉,婢女们却散在四面,拉起遮帐,谨防生人走近。泉水果真温润滑腻,和暖地呵护着苏叶,她伏在池边,低头可见云阶寺的院落屋顶,再遥遥望去,可见开元城的街市楼阁。她不知大理寺在何处,就凭心乱猜,也许在王宫的西面?那一排整齐的黑瓦楼,确像官署的样子,有些屋子亮着,有些屋子暗着,不知哪一间关着她的少年郎。 风掠过来了,露出水面的玉肩还是会冷,苏叶将发髻散开,让乌发飘洒,覆住半裸的冰肌,又取了香药,往发间颈上随意搽画,她心中忽然泛出奇怪的想法。 似乎有人在看她。 苏叶蓦然回头,那飘扬的遮帐外,是空静的雪地,婢女们皆背身而立,哪里有外人? 可苏叶确有说不清道不明的直觉:有一束目光来自她的身后,射在她的身上。当她回头时,那直觉更清晰了,有人在与她面对面,她几乎可以感知到炽烈又无忌的眼神,可她什么也没看见。雪地尽头是深暗的山林,林中有着怎样的一双眼睛?是觅食的兽,还是攫色的人? 苏叶取过池边的沐巾遮住自己,想往暖阁中走,却听见了婢女们的说话声,遮帐开处,明幽来了,几乎同时,苏叶察觉,盯在自己身上的目光消失了。 明幽向苏叶走来,笑问:“泉水暖不暖和?” 苏叶道:“熏得我想睡,你再不来,我就要走了。” 明幽也去暖阁中换了白色浴裙,锦儿搀扶着她下了温池,她游过来悄声道:“你猜甘怀恩传了圣上的什么话?” 苏叶道:“要给你封官晋爵了。” 明幽道:“不关我的事,关你的事。” 苏叶一怔,看着明幽不说话。 明幽道:“圣上以为你是我的婢女,便向我讨你,要你今晚陪他。” 苏叶道:“我……我陪他做什么?” 明幽凑到苏叶耳边,道:“自然是要你伴眠。” 苏叶又羞又恼,道:“好不知礼的圣上。” 明幽道:“他说送我二十个婢女换你,我心道:两百个、两千个婢女也换不来我家苏叶,面上却假装为难说:苏叶已经许了人家了,过完年就出阁。圣上这才罢了。” 苏叶笑道:“多谢明娘子做主,明娘子把我许给谁了?” 明幽道:“自然是唐家三郎,等他出来了,我要他娶你做正妻,还不许他再纳妾。” 一听“三郎”二字,苏叶面上的微笑凝结住了,明幽看在眼里,安慰道:“你若是听见了昨天我和哥哥说话,就该知道,他们的朋友已经和大理寺说过了,不会再让他受苦,你别担心。” 苏叶轻叹一声,牵着明幽的手,游到池边,指着山下满城灯火,道:“你告诉我,大理寺在哪里?” 明幽迷糊猜道:“该是在王宫以南,城中那片吧。” 苏叶便望向城中,道:“那么多灯,我不知道哪一盏是为他而亮。”忽然又道,“不对,牢中是没灯的。现在这样黑,他兴许已经睡了。” 明幽搂住苏叶在怀,道:“别想了,我一会儿就去和哥哥说,让他救三郎出来,他一定有办法的。” 苏叶定定看向皇城,将城中每一扇窗都寻觅了一遍,然后,她轻轻摆脱明幽的搂抱,道:“我着实被这温水烫得头晕,该回去休息了。” 明幽忙道:“好,我们回去吧。” 苏叶按住明幽,道:“你才来,就多待一会儿,不必陪我。” 明幽道:“我当然要陪你。” 苏叶道:“我却想一个人静一静。”说罢撇下明幽,起身去暖阁换了衣裳,出来时对明幽道:“汤和粥一直煲着,你多泡一泡,饿了再回去吃。” 明幽失落道:“你为什么不要我陪你?” 苏叶一笑,道:“你陪我的日子长着呢,让我安静一时好不好?” 明幽只好点头,苏叶连一个婢女也不叫,径自去了。 6 夜半,雪断后,雨来了。苏叶在云阶寺中穿行,走过一座座殿堂,一处处庭园,一道道回廊,她依着直觉往寺院的北方走,寻到一处有骁禁卫巡逻驻守的禅院,她上前道:“请禀报圣上,苏叶来了。” 禁卫问:“你为何要见圣上?” 苏叶道:“不是苏叶要见圣上,是圣上要见苏叶。” 禁卫们互看了两眼,其中一个转身入庭,禀报了袁青岳,袁青岳进屋回了卫鸯,然后出来道:“请她进来。” 卫鸯长夜难眠,正与甘怀恩下棋,只落了七子,听闻苏叶来了,他笑着将棋盘拂乱,道:“这一局,算朕输。” 甘怀恩也笑,起了身,拱手侍立旁边。门开处,苏叶姗姗而来,跪在卫鸯的面前,温泉水洗净了她的铅黛,她的面容在烛光的柔晕下润泽无瑕。 卫鸯对情爱之事并不十分贪恋。他在军旅往往一年半载也不沾女色,在宫中后妃不过六人,从无随处留情之事,今夜却要破例了。苏叶恰如禅房外的那株夜樱,纯净又凄迷,贞洁又妖魅。樱之美,不在枝头,却在风中,所以爱樱之人,不由自主想让她飘离树枝,无所寄托,好让自己赏鉴。她的花色若正气一些,也许又会让人想呵护于掌心;可她的花色微微错乱了,便让人心智入邪,想把花瓣揉碎、撕碎、咬碎,和一杯酒吞下去,摧毁般地占有——那一瞬间,亦不惜被她摧毁。 苏叶却不自知,她见卫鸯似乎有些走神,遂轻声道:“陛下想见苏叶,苏叶来了。” 卫鸯笑了,朝苏叶伸出手,道:“过来。” 苏叶却跪着不起身,道:“苏叶对陛下有所求,陛下若允,苏叶留下,陛下不允,苏叶必去。” 卫鸯问:“你有何求?直讲来。” 苏叶道:“请陛下宽恕唐珝,放他出狱。” 卫鸯收回手,手指在棋盘上无意识地敲了半晌,笑道:“除了这一件,朕都依你。” 苏叶道:“苏叶只求这一件。” 卫鸯问:“你为何关心唐珝?” 苏叶道:“苏叶是唐家的人。” 卫鸯道:“你为了救他,不惜以身侍朕?” 苏叶道:“他曾救苏叶于荆棘之下,苏叶也该救他于囹圄之中。” 卫鸯断然道:“你救不了他。” 苏叶抬头看卫鸯,他的眼神已不复温柔,苏叶心中一灰,默然半刻,道:“苏叶又唐突圣驾一次,再请陛下恕罪。” 卫鸯不言。 苏叶再行拜礼,道:“苏叶告辞。” 卫鸯未允。 苏叶抬头看卫鸯,道:“陛下,苏叶走了。” 卫鸯依旧不应。 苏叶不知哪来的勇气,忽地站起身,急步往外走,拉开房门后,却见五六个魁梧的骁禁卫堵在门前,手按刀柄,冷冷看她;又觉一只手从身后探出,把门猛地推闭了。苏叶战栗栗转身,正对上卫鸯肆虐的眼,她惊慌道:“陛下……” 一语未完,她被卫鸯沉重的身体撞到门壁上,耳鸣目眩间,卫鸯咬住了她的耳珠,苏叶又挣又藏,道:“陛下如何仗势欺人!” 卫鸯道:“你不该来惹我的火!”他紧紧贴住苏叶,要她的身子感受到自己的勃动,叫她明白这是她的过错,苏叶道:“陛下若放唐三郎,苏叶留下!陛下若不放唐三郎……” 卫鸯道:“朕不放唐珝,也不放你。” 苏叶道:“陛下做事失了公道!” 卫鸯一边撕苏叶的衣衫,一边低喝道:“朕是天子,朕就是公道!” 衣衫碎了,苏叶半个身子没了遮挡,躲无可躲,卫鸯把她抱起来往禅床上去,苏叶如骇浪中的坠花一般无力逃离,当卫鸯又来撕她的裙,她尖叫道:“求陛下再依我一件事!” 卫鸯对脆弱的美人生了怜惜意,柔声抚慰道:“除了释放唐珝,万事都依你。” 苏叶道:“陛下一定依我!” 卫鸯道:“好。” 苏叶泣道:“请陛下保证唐珝在狱中不受酷刑,不受饥寒!” 卫鸯立时叫房中宦官:“甘怀恩!” 甘怀恩应道:“奴在。” 卫鸯道:“即刻去大理寺传朕口谕,不许伤唐珝一毫一毛。” 甘怀恩应道:“是。”说完急急出门而去,又把门关了个严严实实。 卫鸯也上了床,为苏叶拭去泪水,又抚她的鼻,抚她的脸,抚她的唇,解开了她的裙。 卫鸯从来不信士人们“以力服人,非心服也”“心战为上,兵战为下”之类的玄而无用的虚话。他崇尚以权力屈服,不在乎屈服之下有多不甘、多怨恨。他愿意别人恨他。仇恨越深重,屈服越不易,才越显出震慑力的强大。比如心怀先帝、故太子的臣民,却不得不对他毕恭毕敬;比如国破家亡的凉人,却不得不对他俯首称臣;比如此刻的苏叶,她的神色还有抵触,却不得不对他逢迎。 苏叶闭上了眼,她逃得过卫鸯的目光,逃不过卫鸯的身体。她听见卫鸯在喘息,也听见雨滴落在屋顶,顺着瓦垄汩汩地流,坠在屋檐下的石阶上。迷蒙中,她还听见明幽在叫自己,听见她在遥远地焦急地喊:“苏叶!苏叶!”声音时而在东,时而在西,到后来,似乎全寺每个角落都有明幽的声音,苏叶心疼她,忍不住想张口应答时,卫鸯却忽然猛烈起来,他离开她的身体,将阳气射在了她的心间。 平旦时,要上早朝的卫鸯终于饶过了苏叶,他起身束好发,穿上衣,轻问虚弱无力的苏叶:“你愿不愿意随朕回宫?” 苏叶彻夜不愿与他对视,只埋在衾中摇了摇头。卫鸯看了她半晌,也不勉强,一笑而去。 7 蝉衣在夜半被明幽一行寻人的动静扰醒,便陪她一直寻到寅末,天明才回屋小憩片刻。日出后,蝉衣踏过一地融雪去见明幽,明幽正在一尊金刚护法的座下出神,手中捧着一个小小的狐毛包袱。 蝉衣过去陪她坐了,问:“苏叶找到没有?” 明幽摇头道:“我没有找到她,但我知道她去了哪儿,我不会再找了。” 蝉衣问:“去了哪儿?” 明幽道:“方才甘怀恩又来找我,说会送二十个婢女去唐府,我就知道怎么回事了。” 蝉衣不解,明幽遂道:“甘怀恩是圣上的内侍监。他昨日来找我,说圣上要用二十个婢女买苏叶,我推辞不许,可是苏叶知道后,却独自离开了我,今日他们又说,会如约奉上婢女,所以,”明幽叹了一口气,“她是随圣上去龙朔宫了。” 蝉衣道:“她的路,本该她自己选,她愿意往那里去,将来的祸福是她自己担,你也别怨她。” 明幽噙泪道:“可是别人会怪我的。将来三郎从狱中出来,问我苏叶去了哪儿,我该如何回答?来之前,二郎对我说,我有哥哥,有奴婢,可苏叶孤身一人,她只有我,所以我要照顾她。回家之后,我又该如何和二郎说?我难道对他们说,我带苏叶来寺里玩,然后让人把她抢走了,她再也回不来我们家了?” 蝉衣道:“你是无心,苏叶却也许是有意,他们若明白了,绝不会怪你。” 明幽道:“她连我的面也不见就走了,竟像舍陌生人一般舍下我,舍下三郎。”明幽低头,手中的狐毛包袱中钻出一只乳黄的小鸟儿来,她道,“昨夜我叫哥哥在山中寻了许久,才寻到一只不满月的月轮鹦鹉,还没来得及给她,却再也见不到了。” 正说着,明熙在远处叫:“幽儿!” 明幽心情低落,并不理哥哥,明熙走近后问:“你还要不要去听经?住持在问你。” 明幽低头道:“你带我回家吧。” 明熙“啊”了一声,又问:“不侍奉佛祖了?” 明幽道:“我想回家,一刻也不想再留在这里了。” 明熙早不想待在云阶寺了,顺着道:“好吧好吧,回家。母亲若问,可是你要回的。” 明幽站起身,向蝉衣道:“姐姐,你还要在这里住多久?” 蝉衣道:“还有两三日。” 明幽道:“多谢你昨晚陪我找了半夜。我如今先走一步,以后有闲,你来唐府看我吧,我家在崇仁街佩鱼巷。” 蝉衣道:“好。”她和明幽、明熙互行了别礼,看着兄妹两个寂寂而去。 8 蝉衣留在了云阶寺清修祷福。她的祈愿,也许与天下人都不同,她是为亡国的八十三万凉人,也是为流亡的丈夫宋醇。焉军一直没有放弃对宋醇的追捕——公子醇不亡,意味凉之政权尚存,凉国就不算彻底被征服。蝉衣不曾听到公子醇的消息,便知他一定还活着,活在一个她不知道的地方,也许风餐露宿于雪山冰原,也许隐姓埋名在异国他乡。蝉衣日日夜夜跪在大雄宝殿之中,心中偶尔一个念头闪过:世受焉人香火的诸佛,会不会保佑一个凉人的愿望? 又过了两日,星官儿在中午多吃了斋食,又全是素,在客舍中转来转去地焦躁,蝉衣便领它出去遛弯。离新年没几日了,雪已融尽,晴光丰足,树梢上的灰喜鹊仗着轻灵有翅,故意飞得低低的,逗惹星官儿,星官儿跳跃去追,又扑咬不到,好生恼怒,惊惊乍乍地四处乱闯,蝉衣跟在后面,笑看这生机勃勃的景象。 须臾,一人一虎逛到了寺东的一处庭园,只见洞门之中,一庭的树枝枯败,苔痕滋生,星官儿进了门去,也不由得蹑足屏气起来,蝉衣见庭中无甚风景,便欲叫星官儿往回走,谁知小径的转角处,却现出两个人影来,蝉衣看得分明,站着的是住持觉静,跪着的却是个陌生的俗家女子。 蝉衣不好惊扰,悄悄拉住了想去搅乱的星官儿,忽听觉静叹道:“贫道在云阶寺住持三十年,只见过宁死不肯剃度的宫人,从未见过不愿入宫却愿受戒的女子。” 那跪地女子便道:“苏叶已无处可去。” 本不愿偷听谈话的蝉衣一听“苏叶”二字,心中一惊,驻足转身,忖度眼前发生的事。 觉静道:“不是贫道鼓惑,你既无向佛之心,命中又有浮华之运,何必勉强自己长斋侍佛?不如随天子入宫,百年之后,云阶寺才是你的归宿。” 苏叶道:“我若随他入宫,享半分荣华富贵,我的家人一世不会原谅我。” 觉静道:“那就回家去,忘却梵音山上露水之缘。” 苏叶道:“苏叶已身侍他人,无颜回家面对夫君。” 觉静顿时意外,道:“你既已为人妇,为何不断然拒了天子?” 苏叶道:“他有权势,苏叶抗拒不得。” 蝉衣耳听此言,赫然而怒,斥声道:“你如何抗拒不得!” 觉静和苏叶大感诧异,齐齐噤声转头。蝉衣疾步上前来,问苏叶:“你惧怕权势吗?” 苏叶不认得蝉衣,怯然不敢答,蝉衣道:“你不敢反抗?你本可以杀了他!” 觉静忙喝止道:“刺杀天子是死罪!娘子慎言。” 蝉衣道:“她舍身遁入空门,与舍生何异?”转向苏叶道,“你要落发出家,他却逍遥自在!行凶者不受惩戒,怎么受害者反要惩戒自己?世间之人,若见辱于匹夫,必奋起反击,为何见辱于天子,就忍气吞声?权势滔天有何可怕?斗室之内,天子与匹夫无异,他也不过七尺血肉之躯,你发上有刺心之钗,枕边有缚颈之巾,如何任他欺凌!”蝉衣与卫鸯本有国仇家恨,又见如此不平之事,竟越说越动容。 苏叶还小,听不明白蝉衣的话,她怔怔将这些话思索半晌,道:“我若杀了他,我的夫君怎么办,我的家人怎么办?” 蝉衣一听,也哑了口——她自己如今孑然一身,当然有玉石俱焚的勇气,却忘了苏叶还有许多牵挂。 苏叶道:“我的夫君还在牢里,圣上允诺了我,再不伤他分毫,我……我不觉得我做错了。三郎曾救过我,我也该救他。”她无邪地直视蝉衣的眼睛,“姐姐,我不能杀天子,我还想活着。虽然再也不能回唐家去,可我还想听到三郎的消息,我想知道他好好的。” 觉静看着苏叶的神色,道:“你心中尚有留恋,不能入我佛门。情知宽容,也懂慈悲,你的良人若也有情,你们自有释怀团圆之时。你且在寺中暂住,留发修行吧。” 蝉衣上前搀起苏叶,内疚道:“是我苛责了你,你别见怪。”苏叶微微一笑,反倒安慰蝉衣别往心中去,忽然小径上跑来一个女尼,远远叫道:“蝉衣娘子,孙将军来接你回去了!” 蝉衣道:“知道了。” 她别了苏叶、觉静,带着星官儿出了庭园,走不多时,星官儿舍下蝉衣,欢蹦着往寺南去,蝉衣慢慢跟在后面,穿过三道门,便看见了站在正午日下、天王殿前的孙牧野。 第十七章 烟波江上 第十七章 烟波江上 1 除夕,爆竹声响彻开元城的大街小巷,唯独孙府空旷冷清。孙牧野不蓄家奴,只雇了一个门仆,仆人的人身并不系于孙家,今夜也回家团圆去了,孙牧野自己下厨做了年夜饭。他久居夜州,养成了西南山地的食性,不似中原喜欢一笼笼蒸、一碗碗煮,而是偏爱一锅乱炖,将白菘、冬葵、豆苗、蘑菇、萝卜与乳牛片、羊肉条一并入锅,又添了吴盐、花椒、蒜瓣、大葱、桂姜之类的香料,汤沸菜滚之时,满室都是浓郁的鲜香。 孙牧野在火锅边放了一张食案,摆了一壶酒、两只碗、两双筷、一个食盆,眼见锅中荤素俱熟,他干坐了半天,问星官儿:“你说我要不要去叫她?”星官儿全神贯注盯着火锅,不理孙牧野,他只好自己想了想,起身往蝉衣住的小屋去了。 到了廊下,见蝉衣的房中亮着灯,孙牧野轻叩两次,叫:“蝉衣。” 照旧不闻回音。 孙牧野道:“今夜是除夕,要不要一起吃饭?” 房中无声无息。 孙牧野道:“你我都是有宅无家,聚在一起吃年夜饭,总比冷清一人好。” 又站了一刻,不见回应,他想转身离开时,门才轻轻开了。蝉衣依旧淡面无妆、素衣不饰,两人对视一眼,蝉衣避开他的目光,走出了房门,于是孙牧野在前,蝉衣在后,两个人不言不语到了膳堂。 坐定之后,孙牧野拿过星官儿的食盆,帮它夹了许多荤菜,星官儿卧在食案旁边,有滋有味地吃,两个人却相对无言。孙牧野给自己倒了一杯酒,问蝉衣:“你喝不喝?”蝉衣摇头,孙牧野自斟了,饮了满杯,见蝉衣吃了几片白菘便放下筷子,又问:“你不喜欢吃?” 蝉衣答:“北地人,不爱异乡味道。” 孙牧野一听,放下筷子,起身要出堂,蝉衣止道:“我本不饿,你不用理我。”孙牧野不答,自己去了,过了半晌,端了一碗蛋面来放在蝉衣面前。 蝉衣道:“谢谢。” 孙牧野“嗯”了一声,自己斟酒夹菜,又帮星官儿添菜,仿佛一只虎成了两个人缓解尴尬的法宝。 过了一阵,蝉衣问:“往年的除夕,你是怎么过的?” 孙牧野道:“就在军营,多半在岗哨守卫。去年是在坠雁关下过的。” 蝉衣又不说话了,孙牧野找话问:“你呢?”可是话一出口,他便后悔了。 蝉衣果然道:“自然是在家中,和夫君过的。” 孙牧野只好夹一筷肉片堵住自己的嘴。 蝉衣移开话头道:“前几日在云阶寺,我遇见了一件事。” 孙牧野问:“什么事?” 蝉衣道:“焉天子也在云阶寺,他看中了一个进寺祈福的小女子,名叫苏叶。苏叶已有了夫君,可是她夫君落难,受控在天子手里,于是天子以之要挟,苏叶不得不委身侍奉,换她夫君平安。后来天子回宫,苏叶不愿去做嫔妃,又自觉失身于人,再难回家,便乞求云阶寺的住持收留她,容她削发为尼。她去寺中本是散心游玩,谁想一夜之间,命运就被颠覆了。” 蝉衣面露怜惜,接着道:“起初听说她屈于强权,我还怒她为何不反抗,可她对我说,她不愿死,她还有牵挂。” 孙牧野一边吃一边听,不知蝉衣的用意,蝉衣又道:“我这几日都在自责,不该怪她不争,她还是十几岁的女儿家,有什么比活着还重要?我自己,也不曾以命相争,是不是?” 她忽然将话转到自己身上,孙牧野隐约猜到了她要说什么。蝉衣道:“我与苏叶本是陌路人,可是天下女子,假如遭遇相同,心意也会相通。我也想活下去,有朝一日等到夫君的消息,知道他别后无恙。” 孙牧野问:“你相信宋醇还活着?” 蝉衣道:“我相信。” 孙牧野已喝了三四杯剑南烧春,酒意和醋意一起在心中翻涌,道:“纵然他还活着,我也不会把你还给他。” 蝉衣蹙眉盯着孙牧野看,道:“这国家的男人是否都像焉天子和孙将军这样,中意女子就要巧取豪夺?久闻焉国是礼仪之邦,教化四海,依蝉衣之见,怎么都爱挟势弄权,全无半点风度?” 孙牧野也是个性子浑的,他被蝉衣诘难,索性道:“我没有读过书,不懂礼仪。” 蝉衣道:“不懂礼仪,懂不懂道理?田中农夫、街边乞人也懂道理,何况孙将军?” 孙牧野道:“我若不懂道理,你现在还能清白?” 两个人拌了几句嘴,又各自沉默了,只听锅中沸水咕咕作响,星官儿吧唧吧唧地咀嚼,府外还有遥远的零星的爆竹声。 蝉衣又道:“你收留我,免我战乱流离,我本该谢你,可这战乱本就因你们而起,我又该恨你才对。我一时想,因为在甘露宫遇见了你,我才免遭祸事;可我一时又想,又有多少凉人因为遇见你,失了家园,失了性命?这个结,我竟解不开了。” 孙牧野道:“伐凉是国家意志,我是军人,服从是天职。收留你,是我自己愿意。” 蝉衣道:“可我不愿意。我在这里,只因我别无选择。” 孙牧野的酒杯空了,他失了饮酒的兴致,手指拈着酒杯把玩,问:“假如,宋醇已不在人世,你……” 蝉衣决然道:“他若死了,中焉上下都欠我一笔血债!” 孙牧野又闭了嘴。 蝉衣看他脸色冷了下来,不动杯也不动筷,这顿年夜饭越吃越惨淡,遂道:“我是他人妇,又年长你许多岁,归宿不在你这里,你的归宿,也不在我这里。你是中焉的英雄,又年轻英俊,会有很多女儿喜欢你,你会遇见值得你爱、值得你敬、值得你怜的人,那时你才知道,你对我并不是爱,一国一城你都夺了,却没夺下一个人,你是心有不甘罢了。” 孙牧野道:“我没想过还要遇见别人。” 蝉衣道:“你走进甘露宫之前,可曾想到会遇见我?” 孙牧野道:“没有。” 蝉衣道:“这就是了,你要遇见了她,才知道她是你想要的。” 孙牧野看着蝉衣道:“是,我已知道了。” 蝉衣把自己绕了进去,只好无奈地转开脸,可她知道孙牧野的目光一直停留在自己的脸上,便不愿再与他独处,遂站起身,向星官儿道:“你们两个慢慢吃,我先回房去了。” 孙牧野便又开始斟酒。 蝉衣走到堂门口,又转身道:“我忘了还有一件事,不知你愿不愿意帮我。” 孙牧野道:“你说。” 蝉衣道:“苏叶的夫君叫唐珝,是前任宰相唐之弥的公子,他因一句话得罪了天子,被囚禁在牢。你现在位高权重,又深得天子信任,你愿不愿救他出来?”她怅惋道,“我与苏叶同病相怜,我希望她能与夫君团聚。” 孙牧野长长地饮了一口酒,道:“圣上下旨,命我换防章州,大军已在城外未离原驻扎,明早就启程。若我能活着回来,我帮你去做。” 蝉衣道:“去章州?要与东洛开战了?” 孙牧野道:“快了。”又抬头解释,“皖润是大焉旧土,不能不收。” 蝉衣便缓步往外去了。 2 早春三月,白鸢江之东的洛国正氤氲在轻烟软霞之中。东风剪细柳丝,斜雨打碎湖光,崇宁宫内一派春和景明,洛王公治贤正与琴师们聚于后花园,朱弦蜀琴,畅会娱志。自公治贤即位为王以来,每年立春琴会,立夏棋会,立秋书会,立冬画会,成了崇宁宫的常例。 当时,公治贤正轻抚雅琴,惹得湖中锦鲤跃开纹浪,榭上鹦鹉垂尾三缄,举座琴师凝神暗叹,他也沉浸幽思不能自拔,忽然眼光瞥见宰相林渊泓分枝沐雨,疾步而来,他立刻暗叹一气,断了琴音。 林渊泓走进文榭,向公治贤行了君臣之礼,公治贤道:“林相公稍安,听孤奏完此曲,再议国事,如何?” 林渊泓道:“军务紧急,不敢迟误。” 公治贤一听,不禁皱了皱眉,将琴一掀,那琴便滑下琴桌,沉入身畔的翠湖之中。林渊泓已见怪不怪,诸位琴师却大惊失色,均道:“此乃蜀僧仲濬遗世之名琴,陛下何故暴殄天物?” 公治贤道:“军乃凶也,琴闻此字,沾染血腥,再难清音雅奏。” 众琴师恍然大悟,纷纷点头称是。 公治贤问:“林相公有何军情要说?” 林渊泓道:“国家大事,请陛下下令,余人回避。” 公治贤便向众琴师道:“诸君榭外稍候。” 众琴师出榭避了,林渊泓道:“皖州节度使张玉泉急报,焉天子率军进驻章州,屯于洛焉边境。” 公治贤笑道:“林相公不必惊慌,中焉礼部早已来函告知,焉有军演,与洛无涉。” 林渊泓道:“焉天子为人谲狡,用兵诡诈,陛下万不可听焉之托词。开年以来,焉国行动不断:章州节度使肖汉卿调集粮草,湘州节度使陈琳修造战船,后将军孙牧野率三万兵进驻章州,焉天子集结了七万兵力,战事一触即发,请陛下立即调兵遣将,西进皖州,防患未然。” 公治贤将信将疑,问:“洛焉修好二十年,承平日久,怕不会妄动干戈吧?” 林渊泓道:“周八百年而失九鼎,汉四百年而乱黄巾,二十年何足为道?北凉立国二百三十年,半年即亡于焉,列国为之震颤,无不警醒自保,唯恐重蹈覆辙。” 公治贤犹豫了,起身在文榭中徘徊了几转,问:“皖州现有兵马多少?” 林渊泓道:“十五万。” 公治贤道:“足以对抗中焉,下令皖州节度使全力备战,不必再调兵。” 林渊泓道:“章州本有兵马十万,又有焉天子领七万,孙牧野领三万,共计二十万,敌众我寡,请陛下下旨,再调八万进驻皖州。” 公治贤道:“东方有海夷叛乱,去年祝子钦率五万精兵讨伐,至今陷战未平,林相公也是知道的,哪里还有兵力抽调?” 林渊泓道:“海夷之乱乱一角,焉军之祸祸一国,陛下当立即调回祝子钦,西御焉贼。” 公治贤即位以来,屡屡受海夷侵扰,却从未与大焉交恶,在他心中海夷之患远胜焉国,于是盘桓许久,又道:“自古礼仪,战亦有节,凡交兵之前,必遣使者下战书,互知互会,方可开战,”他转问左右,“中焉可有战书来?” 左右道:“没有。” 公治贤纠结道:“若焉是军演,我国却风声鹤唳如临大敌,岂不惹焉笑话?” 林渊泓道:“安必思危,存必虑亡,有何笑话!” 公治贤道:“其一,洛焉交好已历二世,孤不信卫鸯敢贸然进犯;其二,焉若开战,张玉泉将军必能抵御卫鸯,战书至日,再调兵不迟。” 林渊泓急劝道:“焉天子知兵,焉军善战,此番倾国而来,一州之力实难抵挡,陛下慎思!” 公治贤道:“张将军守卫皖州二十年,未失寸土。古人言:用人不疑,疑人不用,当初是林相公推举张将军守皖州,为何如今却不能信任他?” 林渊泓气结,道:“非林渊泓不信任张将军……” 公治贤不耐烦,伸手止了林渊泓的话,道:“若焉开战,林相只管与孤等待张将军的捷报!”未等林渊泓回答,公治贤向左右道,“请诸位琴师入席!” 左右便宣众琴师入榭,倒把林渊泓晾在一旁,他只好告辞往外走,走到水榭之外,听见公治贤在和蔼地询问琴师:“孤弹《阳关三叠》,总觉正声轻而应声浊,是何故?” 琴师应道:“轻而浊,正合了《阳关曲》本性,陛下已得其中真意。” 林渊泓踏着荷叶覆展的小径往外走,心中悲道:“豺虎屯于阶陛,处堂燕雀犹歌舞。” 3 全然不知战火燃眉的公治贤没有等到捷报,却收到了凶讯:四月初四卯时,焉对洛不宣而战,卫鸯、孙牧野、肖汉卿兵分三路,大举进攻皖州。五月十六,中路卫鸯克高宛郡;五月十八,南路肖汉卿克安寿郡;五月二十四,北路孙牧野克乐临郡,三军遥相呼应,齐往皖州腹地挺进。 正在临写柳诚悬《金刚经刻石》拓本的公治贤听见战报,气得将紫毫在纸上乱涂乱抹,一张临得惟妙惟肖的墨宝顷刻作废,他怒道:“中焉礼崩乐坏,卫鸯胜之不武!难道不闻古来圣贤‘先礼后兵’之教诲?不宣而战,名节何在?” 众臣列于一旁不吭气,独林渊泓道:“事犹未晚,尚可补救,现有三万洛军陈于江东,只待陛下下旨,即刻渡江,西进迎敌。” 公治贤道:“你既已集结军队,为何不尽早西渡!” 林渊泓心道:“擅自调兵罪同谋逆,我数次上谏,你不下旨,谁敢乱动?”面上只好回:“是臣愚钝,有罪。” 公治贤道:“速去!速去!再八百里加急,召回东边的祝子钦!” 五日后,在东海与海夷交战的祝子钦收到调令,即刻整兵往西线而来,几乎同时,焉军亦在向东挺进,每隔几日,崇宁宫便会收到一份军报。 六月初三报:卫鸯攻广齐郡。 六月初七报:孙牧野攻博苍郡。 六月十一报:肖汉卿攻辽城郡。 六月十九报:广齐郡守降。 七月二十五报:博苍郡失陷,援军覆没。 七月二十九报:增援辽城之军遭卫鸯军阻截,覆没。 八月十五报:辽城郡守降。 八月十六报:皖州各地百姓皆反,与焉军内外呼应。焉军所到之处,妇幼箪食壶浆、夹道而迎。 八月二十七报:焉军三路会师皖州扶风城,祝子钦败于孙牧野,退守白鸢江面。 九月三十报:扶风失陷,节度使张玉泉殉国,皖州全境尽失。 公治贤站在崇宁宫前,遥看西方灰暗的天际线,仿佛见到了千条百缕浑浊的狼烟。他负着手,喃喃道:“百姓皆反?百姓为何要反?”他转身看侍立的群臣,“皖州归洛以来,洛以国民待之,免徭役,励耕织,皖州远比当年在中焉治下太平富庶,他们为何要反?” 群臣无人应答。 4 冬月初,收复了皖州的焉军抵达白鸢江西岸。日暮之时,卫鸯策马来到江边,只见十万焉军扎营相连,江中千艘战船浮于波涛,不计其数的小舟在江面穿梭,民夫们把战马、兵械运上楼船,骑兵们在船上纵马驰驱,如履平地。浪急风高,对岸的润州故土渺渺不可寻见。 焉自皖、润两州失陷之后,东边仅剩章州临江,章州水军强于各州,便成了此次江上会战的主力。节度使肖汉卿随卫鸯巡视三军,禀道:“章州兵力尽倾,五万水军、一万步兵、一千战船集结完毕,只等战令。” 卫鸯道:“六万兵力,朕再统领五万步兵,足矣!” 肖汉卿又问:“孙牧野部、 陈琳部是否参战?” 卫鸯道:“孙牧野在扶风之役受了箭伤,朕命他镇守扶风城。陈琳江岸驻守,以为后应。” 说话间,一行人南向疾驰,冒着隆冬寒风将十里连营一一巡视了,但见三军整肃,士气高昂。一直走到军营尽头,忽见江面豁然开阔,北面、东面、西面三水合一,互涌互掀,汇成一江,卫鸯讶然道:“此地莫非是三江口?” 肖汉卿道:“正是。浊沙河自西而来,白鸢江从北而下,交汇于此,东流入海。” 卫鸯锐利的双目霎时柔和起来,看着江面,轻声笑道:“三江口,是端木先生的故乡。”他问肖汉卿,“这附近有个碧溪村吧?” 肖汉卿问了问身后部将,回:“有,要往南走八十余里。” 卫鸯似乎在问身边人,又似乎在问自己:“皖州收复了,不知先生回乡没有?” 肖汉卿道:“这一个月,许多流落的皖州人都回来了。” 卫鸯闻言,解下腰间宝剑,交给袁青岳,道:“你去碧溪村寻一寻先生,若在,告诉他,卫鸯军务在身,不能擅离职守,剑代卫鸯前来相见,请先生到中军帐一叙。”袁青岳得令去了,卫鸯自与随从转马返回了军中。 是夜,卫鸯与全军将士一起,在江边原上堆柴烧火,升锅烹食,他吃了一碗黍米饭,两张藠头烙饼,一碗鲫鱼汤,才回帐歇息。内侍小宦官见卫鸯的发上沾了锅灰草滓,便替他取了发簪,细细地蓖,正梳理间,甘怀恩捧着一封奏疏走进帐来,禀道:“陛下,御宪台令薛让有疏呈上。” 卫鸯连汗毛都警觉地竖了起来,问:“他有何事?” 甘怀恩道:“薛让遥祝陛下润州之役奏凯而归。” 卫鸯疑道:“没了?” 甘怀恩道:“没了。” 卫鸯道:“阿谀奉承的空疏,不是薛让的作风。” 甘怀恩道:“陛下有所不知,薛让是润州人氏,当年是因洛贼入侵,逃难西渡。” 卫鸯道:“原来如此。”甘怀恩便出了帐,不到一炷香的工夫,又捧了一封疏进来,禀道:“宰相崔衡有疏呈上。” 卫鸯问:“何事?” 甘怀恩道:“崔衡谏言,大军陷战半年,兵疲马乏,时值隆冬,不宜渡江远征,望陛下韬戈息兵,安抚百姓,嘉飨将士,来年开春再战不迟。” 卫鸯未及答话,卫兵进帐禀道:“章州节度使肖汉卿求见。” 卫鸯道:“快请。” 肖汉卿进帐道:“斥候来报,洛贼五万先军、四百艘战船已进驻白鸢江东岸,与我军隔江相望,三万后军两日之内抵达。” 卫鸯笑对甘怀恩道:“听见没有?回复崔相,不是卫鸯好战,是洛贼进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甘怀恩得令,又去了。 卫鸯复问肖汉卿:“洛军主帅是谁?” 肖汉卿道:“是洛王的外甥,洛长公主之子,祝子钦。” 小宦官替卫鸯蓖净了发,又将长发绾握成束,上冠插簪。卫鸯问:“他的父亲可是东洛驸马祝蒙?” 肖汉卿道:“是。” 卫鸯任小宦官在自己的头上摆弄,他纹风不动地坐着,又陷入一段思绪,过了许久,他诉起往事:“二十五年前,焉洛邦交犹好,先祖灵帝花甲之寿,列国遣使来贺,东洛来的使者,便是驸马祝蒙。朕身为皇孙,遵从外交礼仪,前去四方馆拜会祝蒙,在花园中见过祝子钦。” 卫鸯眼中有笑意,却又意味悠长:“那时朕还年轻,尚未加冠,祝子钦更小,不过四五岁的年纪,朕见他戴着虎头帽,拿着小竹弓在园中练射,还教了他几遍举弓靠弦的技巧。”他不易察觉地微微叹气,“二十五年岁月一晃而过,稚儿成了统帅,当初的少年却年近半百了。” 小宦官道:“陛下正是春秋鼎盛、成功骏烈之年,后生小辈岂能匹敌?” 卫鸯从肩头拾起一根掉落的头发细看,那青丝染了白霜,枯干如同杂草,他不禁目现萧索,道:“光阴逝矣,时不我待。” 说话间,袁青岳回来了。卫鸯见他孤身一人手捧宝剑,不免有些失望,却又怀着另一种侥幸,问:“是不是先生还未归乡?” 袁青岳不能谎报,如实禀道:“先生回来了,因一路车马劳顿,不能前来面圣。” 卫鸯便不言语。 袁青岳又道:“先生有言谏于陛下。” 卫鸯忙道:“讲。” 袁青岳道:“先生言,焉之将士久伐未休,而洛之水师长于江战,凛冬会猎,失了天时。收复润州非一日之功,陛下如今当临江拒守,秣马厉兵,异年再图雄略。” 卫鸯不直答,他还未丢弃那丝白发,遂将长发在指间绕来绕去,缠成死结,道:“少年时,先生曾对卫鸯说,他教过的士子学生数以千计,我是最不听话的一个,”他看着铜镜中渐朽的面容,缓缓道,“现在,就让卫鸯再不听话一次吧。” 5 霜天晓寒,雾锁横江。祝子钦正站在一叶扁舟上,巡阅云屯森立的战船阵。他心中隐隐有一个疑问:海夷占我领土,扰我国民,于是我们连年征伐;那皖润两州也是焉的故土,他们为收复而来,何错之有?如今的两州之争,究竟谁是谁非? 轻舟如叶,从一艘艘战船边掠过,祝子钦凝视着六万名将士坚毅的脸,忽觉胸膛发热,另一个念头将那点迟疑压了下去:大江西岸,强兵压境,岂容犹豫?身为战士,不战,愧对国家;不胜,愧对同袍。任皖润前世归谁,来世归谁,总之如今是在我的职守之下,绝不能丢在我的手里! 祝子钦思及于此,终于拔出佩剑,示意进军。军鼓扬声,波涛惊天而起,他与一万死士各乘小舟,以一百艘巨船为掩护,往西岸驶去。 因下了夜雨,江水泛滥,焉军战船虽是当世大船,高十二丈,分三层,载兵士四百余人,在江中仍不免载沉载浮。卫鸯是北人,并不善水,他站在旗船船头,竭力抑制眩晕的感觉——九万将士以他为主心骨,他不能显出半丝软弱。一百七十艘焉军战船未到江心,便见浓雾之中,隐隐现出一排洛军战船的形影来,连船如墙。 两军在水上相距两百步时,焉军主将肖汉卿激励道:“二十年前,焉洛江上会战,八万焉军葬身鱼腹,深仇巨辱,大江难填!今日不以洛贼之血染江,不以洛贼之骨断流,何以面对满江英魂!”言毕,旗兵在旗船之上打出攻旗,刹那间,百艘船头弓弦齐响,密不透风的大羽箭如乌被厚毯,遮覆江面,向洛军盖去,几乎同时,洛船亦是万箭齐发,反扑而来,众箭在空中互击掉落,在江面密匝匝漂浮一片。 舱底的桨夫加速蹬桨,船速快了,及至一百五十步远,两军推出车弩,排上船头,十余士兵绞绳,生铁巨矢以万钧之力射向敌方,上破风帆,下扎船身,有铁皮包裹的船尚能抵御,没有铁皮防护的便被刺出了窟窿,船木碎裂炸开,船身若稍微倾斜,滔滔江水便会涌入。 及至百步远,双方已看得分明,只见各自军旗招展,士兵们上弩、上箭的动作清晰真切,于是焉军攻时,洛军蹲伏而躲;洛军击时,焉军持盾而御,你来我往,不分胜负。很快,两军已不足八十步远,卫鸯瞧见洛船之后忽地现出许多小舟来,立即下令:“洛贼轻兵进袭,三军防备!”旗兵双手打令,各船旗兵一一相传,将命令传递开了。 不需卫鸯提醒,焉军各船也知道了局势有变。洛军三千艘小舟已闪出楼船的庇护,向焉军轻袭而来。每舟不过四五人,一人坚盔厚铠,舟后划桨,羽箭穿之不透;余人皆持弩张盾,伺机而攻。洛人习水性,知舟法,小舟乘着浪势,在江中直冲斜趋,似飞蝗游鱼,捷过风电。船头焉军将羽箭换成了连弩,居高临下,绵绵不绝向小舟射去。 祝子钦一舟当先,左躲右避,如针穿布,见隙而入,躲开了暴雨落花的攻势,到了焉军船下,他从舟上拾起铁链大斧,跳入江中,众兵皆从。 江面早飘满了木屑与残箭,如一面薄薄的木盖,将江上江下隔成两个境界。江下听不见人声吆喝,也听不见弓弦炸响,浑浊的江水中,祝子钦隐约见着许多死士先锋,与他一起,往各艘焉船潜行。到了一艘船底,见着了一排飞速旋转的桨轮,正为大船前行供给动力。祝子钦忌惮上方的箭矢,只能没于水下,他拖着铁链游近一扇桨轮,一面提防被巨大的桨轮吸入绞碎,一面将铁链抛向桨轮,铁链被弹了回来,他紧憋着气,用力再扔,铁链冲进桨叶中,那叶子旋转几回,将铁链紧紧缠死,终于卡住不动了。祝子钦浮上水面,深吸一口气,又重潜入水,寻到另一扇桨轮,将一把铁斧狠狠砍进了桨叶。他如此这般往返几回,卡死了三五扇桨轮,可一艘大船有二三十双桨轮,一时破不完,焉军的连弩直射进水,有洛兵中了铁弩,在水中拉出蜿蜒的血痕,往江底沉去。 当祝子钦最后一次浮出江面,情势又大变了。两军战船已会于江心,交错如犬牙,相距不过数尺,焉军的攻势稍胜一筹,箭雨将洛兵牢牢压制在盾阵之后,又抬出长三丈的铁钩,钩住了洛船的船舷,搭上木板,焉兵拔刀过桥,试图近身互搏,盾后的洛军以长矛、连弩反击,许多焉兵坠入大江。那些随卫鸯自北方来的士兵不识水性,都被急流卷走,识得水性的章州士兵,则与潜伏江中的洛军死士斗得难解难分。 祝子钦刺死了几个焉兵,才爬上轻舟,见焉军虽未能彻底冲破洛军的防线,却始终呈攻势,而洛军是守势,时候越久,境况越被动,他划舟在船阵中穿行,吹响了高亢的号角,许多洛船都听见了,纷纷以号声回应,很快,洛军收敛了旗鼓,楼船上的士兵都往小舟上撤退,齐齐往南而去。 焉军占领了洛军的楼船,却是一百艘无用的空船,卫鸯心有不甘,他站在旗船之角眺望,见洛军千艘轻舟在奔逃,遂下令:“倾力航行,追击残敌!” 肖汉卿也在细察洛军的行迹,劝谏道:“洛贼败而未溃,逃而有序,只怕是诈败,陛下不可冒进,当收兵回营,择日再战。” 卫鸯道:“未能歼灭洛军主力,寸功未立,如何回营?穷寇不追,前功尽弃!百战半途,不如一战功成。全歼洛贼,更待何时?” 旗兵依从卫鸯之命,打出了全速进攻的令旗,于是一百七十艘焉军战船,在十里汹涌的江面,对洛军展开了追击。 焉军是楼船,装载了士卒、武器和辎重,又被洛兵损坏了许多桨轮,虽是顺流而下,却吃重乏力;洛军是小舟,布帆遇风而涨,在浪中一滑数丈,胜过陆上奔马,很快便逃离了焉军弓箭强弩的射程。焉军追了十多里,斩获不多,肖汉卿再谏道:“大军顺风顺流,进易退难,前路若有埋伏,绝难全身而退,臣请陛下即刻收兵!” 卫鸯站在船头,引弓张弦,箭借风力,追上了一叶落后的轻舟,舟上洛兵中箭栽入江中。卫鸯道:“前面便是三江口,风浪滔天,洛贼小舟如蝼蚁入沸水,覆没就在顷刻,此时收兵,功亏一篑!”于是拒了肖汉卿之谏,指挥大军,追随洛军进了三江口。 三江口本是险地。白鸢江南下,浊沙河东进,两水在江心相击,互不相让,一浪高过一浪,一波翻过一波,又经一夜暴雨,更是汹涌湍急,犹如沧海。洛军的舟速慢了,帆在八面来风中左右乱涨,小舟回回旋旋,飘飘摇摇,失了方向,焉军楼船在壮阔的江面一字排开,以排山倒海之势向舟群攻来。 眼见两军相距又在射程之内,洛舟忽然齐齐放下了风帆,洛兵各自摇起大桨,驾驭小舟乘着水势继续往下游奔逃。下游处,浊沙河终于汇入了白鸢江,江水合为一股,再往东方流去,洛舟逃离三江口,焉船依旧紧追不舍,跟着驶入了更深、更广的白鸢江水峡。 大江左岸有起伏的山峦,昨夜的雨蒸成了浓雾,在山腰萦绕不散,一阵北风刮过,雾漫下了江面。打头的祝子钦领着三千小舟破浪前行,逃出七八里后,看见了江上那几道横截的铁索,他奋起精神,回头吹响号角,不减舟速,从铁索下穿了过去,三万洛军依样穿行。 后来的焉军大船却不知底细,犹在雾中全力追击,当肖汉卿看清那两道横江索时,船离铁索只有十来丈了,他大惊高呼“减速停船”,士兵们却来不及将命令传给底舱的桨夫,巨大的木船一头撞上了第一道三尺粗的连环铁锁,木碎声轰然震耳,船身被撞出了裂口。几十艘来不及收势的焉船接二连三地撞了上去,那铁索并不牢固,经受了几十次摇山振岳之力,终于断成几截,沉入江底。许多焉船再往前冲时,却又撞上第二道铁索,攻势戛然而止,船阵困在了江心。 肖汉卿心知大事不妙,立即下令:“全军掉头返航!”旗兵的旗令还没打完,船阵的后方忽然响起了洛军进攻的号角。 两百艘洛军楼船早早环伏于三江口的岸边,以树木芦苇遮挡。三江口浩荡广大,在江心不能细见江岸,焉军全然没看见隐伏的洛兵。洛船直等焉船过了三江口,进了白鸢江水峡,才从后面包抄而来。焉军前遇铁索横江,后有伏兵四起,于是进退无路了。 八万洛军等待了一夜,终于等到决战之时,斗志百倍。百艘洛船借桨力,乘风势,仗恃船头装有青铜铸的坚硬撞角,全速撞向了焉军群船。一连串震荡江峡的巨响过后,十余艘焉船翻倒江面,趋于沉没,更多的焉船被撞破了舷,撞断了身,执矛持戈的洛军一片喊杀,蜂拥冲进焉船。 焉军起初慌乱了一阵,直至与敌人短兵相接,反而稳住了阵脚。卫鸯自北带来的涅火军,皆是身经百战的勇士,当下纷纷丢了弓箭,抽刀应战。卫鸯在看见横江铁索的一瞬间,已明白自己的急功冒进犯下大错,他要弥补自己的过失,也拔出御刀,身先士卒,加入白刃搏斗。一时间,几百艘战船在江面打成一片。 祝子钦在第三道铁索之外,密切关注着战局。他心知焉军近战实力强于己方,故设下这佯败设伏之计,他亲自为饵,引诱焉军钻入江峡,便已胜了一半,余下的一半,要看伏军的战力了。是时,焉军有船不足二百艘,兵力七万,洛军有船三百艘,兵力八万,双方堪堪打成平手,祝子钦唯恐久战不利,又领着三千小舟穿过铁索,返回战场,要乘焉军措手不及之际,做奠定胜局的力量。死士们行至焉船之下,抛出长锚钢爪,钩住船舷,口衔横刀,攀绳而上。四万生力军加入,胜算便渐渐开始向洛军倾斜了。 祝子钦立于孤舟,纵横江上,统观全局,以号传令。他巡视头一圈时,还见双方难解难分;巡视第二圈时,便见船上的洛兵多过焉兵,水中的焉兵多过洛兵。他先俯身抽刀杀了一个在水中挣扎的焉兵,再抬头看见天色浑浊,乌云飞卷,心算再不到半个时辰,便可结束这场战事了,可当他从水中救起一个洛军小将时,却又听见江峡之外,传来了异于洛军的战鼓声。 卫鸯亲手击杀了十余名洛兵,他的旗船虽抵御了敌军的攻击,却瞧见邻船一个接一个地插上了洛国军旗,越逢颓势,卫鸯越见骁勇,他领着一百亲卫将船上的洛兵清了个干干净净,又引船横行,穿梭战阵之中,车弩射敌船,羽箭中敌首,欲以一己之力挽回战局。仿佛上天亦有意相助天子,正当卫鸯激战犹酣,他听见身边的焉兵在高呼:“援军来了!力战!力战!” 两方三军,齐齐回望,只见浪和雾都破开了,一排排飘着焉军旗帜的战船驰入江峡,船头都立了两座拍杆,五丈长木向前斜斜翘起,末端绑了巨石,再以绳索固定,祝子钦一见,心知不妙,当下吹响号角,要全军闪避,只是几百艘巨船挤在一处,一时磨不开,焉军援船飞驰电掣般冲入战阵,近了洛船之后,焉兵们听得号令,砍断绳索,斜杵的长杆坠落下来,杆头的巨石轰然砸下洛船,木屑横飞处,洛船四分五裂。 湘州节度使陈琳起初并没有参战,只在岸上观望策应,他见战不多时,洛军便有条不紊地向三江口撤退,知道多半是佯败设伏,而焉军不明就里,一路急追,他来不及劝阻,连忙点了一万待命的士兵、五十艘备战的楼船,又尾随洛军的伏兵而至。 这一场鏖战,从清晨到黄昏,双方互为拉锯,胜负难分,一时焉居上风,一时洛占先手,谁也不能将对方彻底击败,力量与意志穷竭之际,陈琳部如一枚砝码,打破了两军最后的平衡,疲乏不堪的洛军看见以逸待劳的焉军,终于锐挫气索,节节败退。 焉军本也到了深渊边缘,若有一步松懈,便要崩坠,只因撑住了最后一口气,终于等来了转机。陈琳的战船一路披靡,寻到卫鸯的旗船,他站在船头叫道:“陈琳护驾来迟!请圣上立刻鸣金归营!” 卫鸯临危不乱,道:“败军之际,羸弱先行,精锐断后,是大焉历来的规矩!传令三军,循序后撤,卫鸯亲自压阵掩护!”旗兵将话传了出去,于是焉兵各船开始一队队往江峡外撤退,卫鸯、陈琳各自领兵与洛船缠斗。 祝子钦眼睁睁看着局势一遍遍反复,心中不知经历了几次大喜大惊,有一瞬间他觉得胜利已被攥在手中了,却又在最后关头兵败如山。有洛舟驰近身边,禀道:“祝将军,此役已经定局,不如先撤,改日再与焉贼战一回!” 祝子钦不听,他最后一次吹响了进攻的号角,手中令旗直指焉军旗船,洛军听见了主将的号令,当下,三艘战船俱出,向焉军旗船围攻而去。祝子钦转头向舟尾的桨夫道:“入敌阵!”桨夫用力摇桨,轻舟又搅入浪涛之中。战事已近尾声,两边大船近战互搏,谁也没在意树叶般的小舟轻游而来。 祝子钦俯身从江面抓上一名焉兵来,问:“那船头,哪个是卫鸯?”那焉兵虽已命悬一线,却依然用匕首向祝子钦刺去,祝子钦轻易躲过了,反手一刀抹向焉兵的脖子,将他弃在水中。船划到另一处,他又拎起一个焉兵,再喝问:“哪个是卫鸯?说出来,我救你一命!”那焉兵也不答,又被祝子钦按溺水中。 祝子钦一连抓了几个焉兵,都是卫鸯的涅火军,因而不肯对他相告,终于,他抓到一名身穿细鳞甲的章州兵,祝子钦一手提起他的领口,一手将刀横在他的脖子上,厉声道:“告诉我,哪个是卫鸯!” 那章州兵道:“你饶我一命,我便相告!” 祝子钦应道:“饶你!” 章州兵便向旗船的船头一指,道:“不戴铁盔、铠甲左肩破损的便是!” 祝子钦将章州兵丢在水里,自己直身,看向焉军旗船,果然见到众将中间,肩上铠甲已被刀砍落的卫鸯。祝子钦从舟上捡起龙舌弓,搭上飞虻箭,向桨夫道:“向卫鸯去!” 此时犹有三艘洛船攻卫鸯甚急,仿佛是心有不甘的最后一击,焉军不敢轻敌,倾尽全力与三船对抗,两边箭弩来来往往,好不杂乱,江中雾流如帘,将祝子钦轻轻掩护了,直到他离卫鸯只有四百步,各处焉船才发现了小舟的踪迹,许多焉兵拿起弓弩,漫天掩江朝祝子钦射来,幸得舟上二人均身穿重甲,没有伤到要害,那桨夫又深谙舟性,躲过了许多箭矢。眼见小舟离旗船只三百步了,几艘焉船都叫:“护卫旗船!阻杀洛贼!”也放下十余小舟,二十名手持强弩的弩手,乘舟向祝子钦夹击而来。 桨夫眼见左右都有焉兵进袭,喊道:“祝将军,再往前走,你我有来无回!” 祝子钦起了血性,道:“焉贼同样有来无回!” 铁矢唰唰掠过祝子钦的耳畔,他不躲不藏,昂首立于船头,到离卫鸯两百步之际,他举起了左手弓,搭上了右手箭。几艘焉船从两边迫近了,还有焉船向后包抄,要将小舟绞杀在包围圈内。 桨夫中了两支铁矢,血流如注,急道:“祝将军,后路就要断绝,撤也不撤?” 祝子钦一面瞄准那三层楼高的旗船,一面叫:“不撤!向前!” 焉船越来越近,祝子钦的肩头和腰间都中了铁矢,他不知痛也不知退,眼睛死死地透过箭头,盯向卫鸯,又一支铁矢射来,他左臂中箭,重弓依然在手中稳如铁铸。江风卷起,雾迷了双眼,浪颠了小舟,祝子钦的头有些眩晕,眼前有雾色,有血色,那旗船上的人似乎一会儿远,一会儿近。 他索性闭上了眼睛。 身后没有了桨夫的劝阻,小舟静止了,祝子钦听得见许多铁矢向他而来的破空声。他屏住呼吸,在心中记忆卫鸯的方位,默念小舟起伏的节律,终于,在一个并无把握的瞬间,飞虻箭脱手而出。 一声弦响过后,祝子钦再没有听见任何声音。在耳中灌了五个时辰的鼓声、呼喝声、落水声、刀锋入骨声、铁击木裂声,都消失了,他疑惑地睁开双眼。 正值黄昏,江雾最浓的时候,祝子钦什么也看不分明,看不清一艘船,看不见一个兵,仿佛天地茫茫,江水滔滔,只余他一人站在快要沉没的小舟上。他恍惚觉得自己身处一场梦境,这一日的生死搏杀只是幻象。自己到底是醒着,还是睡着? 当凛冽的冷风再次拂过大江,雾中传来鸣金声,祝子钦终于看见许多焉船的尾舵在远去——焉军后撤了。他寻看正在掉头的焉军旗船,那船头已然空无一人。 第十八章 焉桓帝 第十八章 焉桓帝 1 夜半的江风狂躁不安,吹得中军帐篷像一只苟延残喘的巨兽之肚,一阵陷进来,一阵鼓出去,帐中一盏灯火恰似巨兽的心,时而紧张地跳动,时而颓丧地收缩,仿佛随时都会熄灭一般。 随军的文臣、不卸甲的武将黑压压站了一地,都屏息静气,望着那一方木榻。尚药局的何司医是外伤圣手,此次轮到他随驾出征,倒真真是天助卫鸯。何司医先清洗了卫鸯右脸的箭伤,再洒上象牙粉末止血,又挑出一枚用净水蒸煮过的金针,穿上桑皮丝线,在伤处细细缝了十多针,最后以镇痛、收敛的密药敷之。 卧床的卫鸯命甘怀恩取了铜镜来瞧,只看了一眼,便笑道:“若这样子回宫,岂不遭皇后嫌弃?”众臣听卫鸯还有心玩笑,都轻轻舒了一口气。 卫鸯问:“何司医,朕的伤势如何?” 何司医道:“箭入皮未入骨,只要陛下不操劳、不动怒,静养九十日便可痊愈。” 卫鸯又转向众将,问:“今日战事,结局如何?” 肖汉卿道:“我军阵亡两万一千人,重伤三千余人,十七员千夫长战死。洛贼伤亡不下三万。” 卫鸯道:“悔不听肖将军谏言。是朕贪功自大,中了小贼的奸计,葬送了好局。两万一千子弟未能回岸,朕如何向他们的家人交代?” 众人也知是卫鸯的过错,是以个个沉默不答。 卫鸯道:“今日之败,败在卫鸯,与众将士无关。还请肖将军主掌,厚葬亡者,厚恤亲属。” 肖汉卿应了,又道:“三军在帐外候旨,不知下步之策,请陛下酌定。” 卫鸯仰面看帐顶,目中满是不甘,肖汉卿看得透彻,道:“臣进谏:请陛下即刻旋驾回开元城。洛贼死伤惨重,断无余力进犯,臣留守章州,陈琳回湘州,开春再与洛战,必报今日之仇!” 陈琳也道:“战前崔衡、端木拙都劝陛下徐图缓进,陛下执意不听,以致受挫。请陛下纳肖汉卿之谏,回皇城休养。肖汉卿、陈琳驻守两州,练兵铸甲,等候王师重来。” 卫鸯浇灭了心中希冀,道:“也罢,也罢。谁去告知江左润州百姓,卫鸯失约了。”说完长叹一声,盖在胸膛上的棉被却在急促起伏。 众臣见卫鸯再无话,便行了君臣之礼,鱼贯退出,何司医却不敢走,趋步到床边,询问:“陛下可有哪里不适?” 卫鸯微微摇头。 何司医道:“若有半分头疼脑热,请立刻告诉臣知道。” 卫鸯点头。 何司医对侍立的甘怀恩道:“半个时辰后,请陛下饮了炉上煎的药,切记,切记。”甘怀恩应了,何司医这才出帐离去。 甘怀恩知晓圣意,将宫人一并支出了中军帐,让卫鸯清清静静地休息,自己却不敢离开,他独自坐在床尾地上,守着一簇炉火。不知过了多久,火上的砂罐冒出吱吱的受热声,一丝白气从罐盖的缝隙飘了出来,渐渐地,甘怀恩的鼻中充满了苦涩的药味,他只觉头越来越沉,眼越来越花,忍不住靠着床,伏在卫鸯的足边睡去了。 卫鸯也不知自己睡没睡。他先是听见飞虻箭破空的尖啸声,又听见皮肉划破的撕裂声,血溅入眼的轰鸣声,将士惊慌的吵呼声,最后,他听见药在咕嘟咕嘟地沸腾,汤溢出来了,落在火堆上,烧成黑烟。 甘怀恩睡着了,卫鸯想叫醒甘怀恩,吩咐他把砂罐取下来,休再焦躁地响,喉中却发不出声音。罐盖被沸水掀开,眼见快要掉落地上,卫鸯便想自己起床去取,却怎么也翻不转身,挣扎间,他忽然发现帐帘被掀开了,一个士兵悄无声息地走了进来。 卫鸯看不清来人,遂问:“是谁?” 那士兵慢慢向卫鸯走来,反问:“陛下不认得臣是谁?” 他走近了,卫鸯见他甲胄上有烧灼的痕迹,心中一惊,喝问:“你到底是谁!” 帐帘再次打开,又有几个士兵走进来,齐道:“陛下仔细想一想,我们是谁。” 卫鸯见几个士兵都面生,穿的也不是涅火军的明光甲,问:“你们是章州兵,还是湘州兵?未受宣召,带甲擅闯中军帐,其罪当诛!” 士兵们道:“臣等是雍州兵!” 卫鸯听了,心中诧异非同小可,厉声道:“北方雍州兵,怎么来了东方?朕未下旨,谁敢擅自移防大军!” 士兵们的甲胄都烧得焦黑,道:“臣等已死,不受召,不受调。” 炉上药罐盖子被水冲开,在地上摔得粉碎。卫鸯瞬间清醒过来了,他的目光在士兵们的脸上来回游移,问:“死了?几时死的?死在何处?” 一个道:“死在一年之前,坠雁关外!” 卫鸯道:“你们是雍州哪一部?” 士兵道:“雍州百里晟部。” 卫鸯诧然重复:“百里晟?” 众兵道:“正是百里晟!” 卫鸯抬眼四望,不知何时,烧甲士兵们竟已围住了卧床,将中军帐挤得满满当当,不知人有多少。 卫鸯下意识地拔剑,才发现自己早换了布衣,他又在枕下摸索,匕首也不见了,只好大喝:“甘怀恩!甘怀恩!” 床尾的甘怀恩却头伏在双臂里,似已睡死过去,什么也没听见。 卫鸯反而镇静了,问:“你们既然已死,为何又来找我?” 士兵道:“正因死了,才来找你。” 卫鸯道:“找我何事?” 士兵道:“找你问一个明白,讨一个公道!” 卫鸯见士兵们脸上、身上到处是刺伤、烧灼的痕迹,不由自主地沉下语调,道:“你们死在凉贼的箭下,却找我讨什么公道?” 一个道:“我们死于谁手,你心中清楚!” 另一个道:“卫鸯!五千雍州兵,是死在你的手里!” 士兵们全咆哮起来,道:“是你下令,将我们聚歼在凉军的战俘营,你认不认罪!” 五千士兵齐齐痛哭,帐中残灯惊恐地闪烁,四壁鬼影幢幢,卫鸯望向帐帘之外,分明有持刀的骁禁卫在来回巡逻,他张了张嘴,却发不出声来。 士兵们控诉道:“我们战败被俘,日夜盼着援军来救,谁知等来的援军,却将弓箭对准了我们!一国同袍,一军兄弟,残忍狠毒,竟胜于敌!卫鸯!你为何要下屠杀同袍的命令?” 卫鸯额上淌下的汗水淤积在眼中,他握紧双手,道:“你们做了降卒,如同死了一次!倘若凉贼杀了你们,你们又有什么话说?死于凉贼之手,和死于我之手,又有什么分别?” 士兵们道:“当然有分别!死于贼手,固得其所;死于同袍,永不瞑目!”他们紧紧追问,“你明知能救,为何要赶尽杀绝?为何要毁尸灭迹?卫鸯,你说!你说!” 士兵们一个个俯向床头,一声声凄厉追问,几十双手掐向卫鸯的喉咙,浓重的血腥气涌入卫鸯的胸腔,他喘不过气来,挥舞双手,要将眼前的人都推开,却抓住一片虚无,他陷入前所未有的惶恐之中,终于嘶声道:“我要一个出兵北凉的理由!我要堵住天下悠悠之口!” 卫鸯的双足乱蹬,碰到了昏睡的甘怀恩,甘怀恩身子一抖,醒转过来,却看见卫鸯满脸汗水,眼眶圆睁,瞳孔凸出,双手向上空乱抓乱刨,口中念道:“我不但要收复旧土,还要征服列国,一统四海!侵略异邦,为天下忌,我本就得位不正,岂能公然入侵,再惹万人痛骂?唯有借你们的命,打出复仇之旗,才能师出有名,无往不胜!” 他说完这几句话,力气已尽,低声道:“你们参军赴戎,不也是为了国家强盛吗?如今北凉疆土,尽归大焉,你们……你们应当瞑目了。晟字营五千降卒,我已下令个个厚葬,亲属十倍抚恤,你们不可再怪罪我!” 甘怀恩吓得魂飞魄散,跪行到床头,一把抓住卫鸯悬空的手,叫道:“陛下!陛下!” 卫鸯的手一触碰到甘怀恩,那眼前的五千张脸立刻消失了,他愣了一愣,转头看见了甘怀恩。甘怀恩颤声抚慰道:“陛下做噩梦了。”一边说,一边腾出右手,掏锦帕给卫鸯擦汗。 筋疲力尽的卫鸯推开甘怀恩,一言不发。甘怀恩又道:“是吃药的时辰了。”他去炉边,取下药罐,倒入碗中,捧到卫鸯的面前。 卫鸯定定看着帐帘之外,忽然叫:“青岳!青岳!”他觉得自己在大喊,发出的声音却细若游丝,帐外人全然听不见,甘怀恩连忙帮着叫:“青岳!” 守在帐门口的袁青岳立即进帐,道:“青岳在。” 卫鸯却又不说话了。 袁青岳见卫鸯面色惨白,甘怀恩也是畏畏缩缩,实在不知就里,又问:“陛下有何吩咐?” 卫鸯道:“你去,再去找端木先生,说卫鸯兵败重伤,命不久矣,他肯不肯原谅卫鸯,来见最后一面?” 袁青岳和甘怀恩大惊失色,齐道:“陛下!” 卫鸯道:“快去!快去!来不及了!”说完,两眼一黑,倒在床上。 袁青岳不敢怠慢,急忙转身出帐,甘怀恩又开始叠声叫:“何司医在哪里?快去请来!宫人们通通进来伺候!” 2 何司医重开镇静、定神的药熬了,督促卫鸯服下,甘怀恩替他换下了湿透的衣裳,擦洗了脸和手臂。卫鸯不肯睡,命小宦官们都在床前坐了,依次说些家乡故事、唱些家乡小曲给他听,他自己却一句话也不说,仰面盯着帐顶发怔,直到天明,他的眼帘开始沉重,不住地开阖,极会察言观色的小宦官们便渐渐把语声放低放慢,要等卫鸯睡去,忽然帐外都在叫:“端木先生来了!”卫鸯一个激灵醒转,叫道:“快请进来!” 帐帘开处,老迈的端木拙拄着拐杖,踉踉跄跄赶进来,道:“陛下,老臣来了!” 卫鸯急着翻身去迎,谁知麻木的下身拖不动,于是上身倒栽下地,宦官们忙拥上前搀起,将他扶正在床,他却将余人都推开,去抓端木拙的手,道:“先生,我以为你还要怨我,不肯来见。” 端木拙抛了拐杖,一手与卫鸯相握,一手拂开他脸上的乱发,道:“老臣日日夜夜都在牵挂陛下,只是……” 他不肯往下说,卫鸯替他道:“只是卫鸯对不起先生!先生一直教诲卫鸯要做忠孝之人,卫鸯从不肯听,几次犯下滔天罪行,连累先生受尽世人唾骂!先生三十年呕心沥血,却教出卫鸯这样乖谬无道的学生,这不是先生的错,是卫鸯自己不堪造就……” 端木拙低头叹道:“不说也罢,不说也罢。” 卫鸯泪如雨下,将头埋在端木拙的怀中,端木拙也紧紧搂住卫鸯,不住地宽慰。此时此地,再没有君与臣、师与生,有的只是一对久别重逢的父子。 待卫鸯心绪稍平,端木拙扶他躺下了,坐在床边陪他闲谈。卫鸯问:“先生几时返乡的?” 端木拙道:“二十多日前,和百余士子一起回来的。士人们重归故里,都在称赞陛下雄武大略,用兵如神。” 卫鸯终于露出笑容,道:“我并非十恶不赦,是不是?” 端木拙道:“陛下即位两年,定北疆,收东土,是彪炳日月的功业,怎么妄自菲薄?如今十三州百姓都盼着陛下继续南征西讨,把大焉失去的每一寸土地都收回来。” 卫鸯道:“我……我来不及了,我已不行了。” 端木拙道:“陛下安心养伤,老臣陪伴陛下回开元城,寸步不离。” 卫鸯却道:“回不去了,我心里知道。” 端木拙见他固执不听劝,心中叹息,不再开解。 卫鸯神情忧伤,将自己的一生慢慢回忆,道:“我的母亲是鲜卑人,我是在鲜卑山下出生的,一岁多时,父亲做了太子,才把我接回中原。东宫的宫人们欺我没有母亲,看不起我,背地里骂我是胡奴。后来多了佑和信两个弟弟,幼时,我们相处和睦,一处玩,一处闹,过了几年,他们懂得了华夷之别,从此同我疏远了。祖父灵帝不喜我,于是朝中的大臣也不喜我,到了要读书的年纪,那些鸿学博儒都不肯来教我,父亲为我请的几位老师,宁辞官亦要抗命。只有端木先生,不嫌我低微失宠,主动上书,愿做卫鸯的老师。可我生性顽劣,不知感恩,不服管教,每每与先生作对,书也不肯背,字也不肯写,想逃课就逃课,想顶撞就顶撞,惹先生生了多少回气。外人都笑话先生,说先生是自讨苦吃,先生却始终对卫鸯不离不弃,一陪三十年。有一句话,卫鸯从未说过,今日说给先生:我在这世上,除了妻儿,只有先生是至亲。我投身卒伍,舍生忘死,是想给自己争气,给先生争气,让那些笑话先生的人明白,先生的学生比他们的学生强百倍、强千倍!登极帝位之日,我……我多想你留下来,安享学生带给你的荣光,可你却不肯饶恕学生的罪孽。先生,若有来世,我还愿你做我的老师,可你一定不愿再要我这样的学生了。” 端木拙道:“愿意,愿意。若有来世,我还做你的老师,你想怎么任性,都使得。把我的书藏房梁上也好,把我的砚台凿漏也好,往我的茶杯里撒沙子也好,我都不生气。”端木拙说到后来,泪满衣襟,“东宫书斋外的梅花开了没有?咱们回去看看吧。” 卫鸯道:“好,咱们现在就启程,回家看看。”一言毕,忽然急促地咳嗽起来,血从嘴角一丝丝冒出,滴在被褥上,恰似一朵朵艳丽的梅花。何司医和甘怀恩又慌忙上前伺候,可大家心中都清楚,卫鸯确是垂危了。 卫鸯平复半晌,又道:“卫鸯在弥留之际,能见先生一面,心中的牵挂落下一半,却还有另一半,悬在空中,不得踏实,不敢瞑目。” 端木拙道:“陛下牵挂太子。” 卫鸯道:“是。太子年方九岁,内向柔弱,如何担负国家之重?他做天子,如何裁决大政、如何把握朝纲、如何统治万民?内有朝野人心不服,外有敌国虎视眈眈,倘或一步走错,卫家成败事小,社稷兴衰事大,先生,如今卫鸯该如何做?” 端木拙道:“陛下任命崔衡为宰相,实有先见之明。崔衡是皇后之弟,太子之舅,必然尽心竭力辅佐太子,朝中不会有大乱。” 卫鸯道:“朝中不会大乱,外藩又该奈何?” 端木拙问:“陛下所虑外藩是谁?” 卫鸯道:“宁州节度使,唐之盈!” 端木拙点头道:“唐之盈占七郡之地,拥兵十五万,在八州节度使中实力最雄厚,他若作乱,不好节制。” 卫鸯道:“唐薛之争,唐之盈的独子遇害,亲兄自杀,他岂不记仇?有卫鸯在,十个唐之盈也不敢动;卫鸯一死,唐之盈必反!唐之盈起兵,太子镇压不住,崔衡镇压不住,百官镇压不住。” 端木拙道:“各州节度使,谁能倚仗?” 卫鸯摇头道:“唐家势力盘根错节,丰州节度使与唐之盈有旧交,章州节度使曾是唐之盈的部将,我实在拿不准,一旦开战,谁会助太子,谁会助唐之盈。” 端木拙道:“钳制唐之盈,一要能征善战;二要陛下之嫡将;三要朝中军中俱无牵绊。” 端木拙目光闪动,他有一个人选,却不挑明,要等卫鸯自己说;卫鸯也知道端木拙心中的名字,他微微犹豫,道:“他还是二十四岁的年轻人,能不能担当重任?” 端木拙反问:“陛下二十四岁的时候,做了什么?” 卫鸯苍白的脸上重焕神采,傲然道:“我从南荆手中夺回了夜州!” 端木拙道:“二十四岁收复夜州之人,如何不能信任二十三岁击破北凉之人?” 卫鸯心中有了底,立刻叫:“甘怀恩!” 甘怀恩忙应:“陛下有何吩咐?” 卫鸯道:“急召三人来见。” 甘怀恩问:“哪三人?” 卫鸯道:“太子卫熹,宰相崔衡,后将军孙牧野!”甘怀恩便知卫鸯要托孤,连忙出帐派人,一刻之后,两路使者——一路回开元城接太子和宰相,一路去扶风城召孙牧野——分别去了。 3 留守皖州扶风城的孙牧野离卫鸯最近,他在头一日晚上收到白鸢江战败的军报,第二日清晨便接到了急召令,遂星夜兼程往卫鸯的驻地赶,两日一夜之后,他走进了中军帐。 卧床不起的卫鸯让孙牧野暗自吃了一惊——二人在扶风分别时,卫鸯尚且意气风发,短短两月不见,竟已是发白面灰,显出离世的光景来。孙牧野行过君臣之礼,卫鸯微笑着朝他招手,道:“坐过来。” 小宦官搬出一方矮坐榻,放在卫鸯的床前,孙牧野坐了,卫鸯握住他的左臂,看他的箭伤,问:“伤好了不曾?” 孙牧野道:“痊愈了,留下一个疤痕。” 卫鸯道:“天下哪有完肤的将军?威望都是流血流汗打出来的。” 孙牧野“嗯”了一声。 卫鸯又道:“攻占扶风之役,你犯了一个错,知不知道?” 孙牧野面露异色,摇了摇头。 卫鸯道:“你肩负打援之任,祝子钦援军行驻菱华山时,朕以为你会四面围困,谁知你放敌过山,退至平原决战。” 孙牧野道:“我去看过了,祝军在山岗山脚连营,仰攻不易,所以退守。” 卫鸯道:“或强攻于山堡,或对攻于平原——为何一定要攻?” 孙牧野看着卫鸯不说话。 卫鸯道:“战后,朕也去看过了,菱华山的地形,最易合围。你若掘沟筑垣,断其要路,截其粮饷,祝军自乱。他急于解扶风之困,十日之内必图突围,你在退路设伏,等候截杀,必事半功倍。平原之战,胜得艰险,焉军伤亡甚重,虽胜,也不得不汲取教训。” 孙牧野再将当日菱华山的情形在心中过了一遍,终于默认卫鸯言之有理。卫鸯见他不说话,却笑道:“你心中必定在想,朕输给了祝小贼,你却是赢过他的,朕并没有资格训你,是不是?” 孙牧野断然道:“不,孙牧野听得进陛下的教诲。” 卫鸯道:“兵法是百战千役打出来的,你还年少,缺少锤炼。朕还有许多心得经验想教给你,却余日不多,只能凭你自己去胜败中成长了。你切记:列国群雄,不乏知兵大家,胜卫鸯者不知多少,你要时刻有如履薄冰之慎,如临深渊之危,朕才能放心把涅火军交给你,把太子交给你。” 孙牧野大感意外,道:“交给我?” 卫鸯道:“是!朕把万钧重担交给你,你敢不敢接?”他语重辞厉,顷刻间恢复了迫人的天子气度。 孙牧野年轻气盛,最经不得激,此刻哪里会说“不敢”二字,当即应道:“敢!” 卫鸯欣慰一笑,他绷直的上身微微放松,倚回了床枕,放缓了语调:“端木先生对朕说,托孤大事,要找自家的嫡系亲信,可朕想了许久,你追随朕不过一年的时日,到底算不算朕的嫡系?” 卫鸯到底老成会谋,有些话,他自己不说,却抛给孙牧野说,孙牧野果然道:“当年是陛下大赦天下,孙牧野才得以洗脱流刑,免罪还乡;也是陛下不拘一格提拔,孙牧野才得以一展抱负。陛下对孙牧野有知遇之恩,孙牧野对陛下有报效之义,陛下视孙牧野为嫡系也好、旁支也好,孙牧野都视陛下为领袖,愿殉身以供驱驰。” 孙牧野一表态,卫鸯心中的巨石便落了地,道:“当初朕擢升你,是为国家,为军队,不为私心。倘若说有私,也是希望与你、与众将士一起征伐四方,重铸盛世,百年之后,你我的时代,也被后人称颂为英雄辈出的时代,各自青史传唱!可惜天意弄人,卫鸯一生征途,无奈止于白鸢江,恨切!恨切!到如今,卫鸯心中再无公心,只存私心,雄图霸业尽抛流水,唯有家中小儿放心不下,脱去这身衣裳,我也不过是位父亲。眼下,一个父亲要将孩儿托付给你,请你念在往昔一同出生入死的情分上,护他孩儿平安,你答不答允?” 孙牧野默默听了半晌,点了点头。 卫鸯伸手与孙牧野相握,道:“我今日不是以君主之身命令你,是以长辈、同袍之身求助你,我已赤胆相见,你亦当丹成相许!” 孙牧野回想二人相处的过往,眼看卫鸯不久人世,心中也泛起一丝悲凉,道:“若没有陛下,孙牧野如今还是夜州边境一罪卒。从今往后,太子与孙牧野系于一身,有千刀万剑,我替他挡。” 卫鸯感激不已,大声道:“好好好!卫鸯得大丈夫之诺,还有何疑!可含笑九泉矣!”他心绪一起伏,那胸口的浊气直冲咽喉,引得他扶床咳嗽不止,甘怀恩慌忙上前,一面帮他抚背,一面替他擦拭嘴角的血迹,又劝道:“陛下今日说了许多话,劳了许多神,不如先睡下歇息,明日再与孙将军诉衷肠。” 孙牧野于是起身下地,行告辞礼,卫鸯深喘了几口,朝孙牧野招手,孙牧野又走过来,在卫鸯面前跪下,俯首聆听。卫鸯与孙牧野近在咫尺,他几番欲言又止,吞吐其词,终于,他幽深道:“坠雁关外,是我负你,我自赎罪,你自释怀。” 孙牧野蓦然变了色,他抬头看卫鸯,两人眼光相对,说不尽的情绪在无言中交换:一个越发涣散,一个越发锐利;一个仿佛濒临解脱,一个仿佛囹圄已深。卫鸯抵不住孙牧野的眼神,他主动扭过头去,闷咳了几声,一旁的甘怀恩慌忙道:“陛下莫再说话了!”他扶下卫鸯,盖好被子,又叫候在帐外的小宦官进来倒热水。 孙牧野见卫鸯闭了眼,便起身往帐外走,掀开帐帘的时候,听见卫鸯在问:“太子和崔衡怎么还没来?”甘怀恩安慰道:“太子一行就要过章州了,快到了。” 4 身心交瘁的卫鸯,终于在见过孙牧野之后陷入了一场稳妥的睡眠,伴着不远处怒号的涛声。他在梦里忘了自己是离家千里的征人,他记得自己只是东宫中一个叛逆又敏感的少年。 仲夏午后,庭中炎炎炽白,树上知了聒噪,卫鸯躲在一丛繁盛的芭蕉叶下,看焦急的端木先生和两个书童顶着烈日来了又走,走了又来,四处找他去书房练字,趁先生和书童过了回廊尽头,他从芭蕉树中跑了出来,去了卫佑住的小院。 五岁的卫佑午睡刚醒,犹自迷迷糊糊地趴在凉榻上,歪着小脑袋发怔,他的乳娘端了一碗绿豆粥过来,柔声道:“二郎饿不饿?起来喝一点粥,冰冰甜甜的粥。” 卫佑揉揉眼睛,爬了起来,张开小嘴接乳娘伸过来的勺子,却眼睛一转,看见了窗户外的卫鸯。 卫佑清醒了,他稚气的脸上漾出笑容,叫道:“哥哥,进来喝粥。” 乳娘看着卫鸯道:“大郎要不要粥?若要,我再去给你做。” 卫佑推乳娘的手,道:“给哥哥,给哥哥。” 卫鸯道:“我不喝。”转向卫佑道,“我去后花园划船,你去不去?” 卫佑一骨碌从榻上翻下来,道:“我要去!你带我去!” 乳娘一把拉住卫佑,轻嗔卫鸯道:“大郎,你要去,自己去吧,二郎不去。” 卫佑挣脱乳娘,道:“我偏要去!”他逃出房门,牵了哥哥的手,兄弟俩一起在阳光下飞奔,急得乳娘追到廊下大声道:“二郎,你这样淘气,太子妃要骂我的!” 到了湖边,卫鸯从荷田中拉出一条小花舟,跳上去,向站在木桥上的卫佑道:“你跳过来。” 卫佑不会水,见重重荷叶之下湖水绿不见底,便摇头道:“我不敢跳。” 卫鸯站在舟头,向卫佑伸出双臂,道:“你跳,我接着你。” 卫佑歪头道:“你不哄我?” 卫鸯道:“不哄你,你过来。” 卫佑鼓起勇气,先后退几步,再向前急奔,跃向桥与舟之间的湖水,他的双足一离桥,就觉得身体在往下坠——他的气力实在不足以让他跳上舟头——眼见要跌落湖面,卫鸯的手臂伸了过来,将他揽入怀中。 花舟分开荷田,漾出两痕涟漪,在翠湖上清闲兜游,卫佑趴在舟头逗游弋的彩鸳鸯,卫鸯在舟尾划桨,白日耀目,卫鸯快活地眯起双眼,遥看水天相连之处,他忽然渴望湖水没有尽头,让他将小舟一路划到碧蓝的天上去。 卫佑叽叽咕咕和彩鸳鸯说了许多话,又问卫鸯:“哥哥,阿娘要生小孩了,你想要弟弟还是妹妹?” 卫鸯道:“那是你的阿娘,不是我的阿娘。” 卫佑道:“阿爹说,我的阿娘也是你的阿娘,不然我为何是你的弟弟呢?” 卫鸯顿了顿,便道:“那,我既然有弟弟了,阿娘就再生个妹妹吧。” 卫佑嘟嘴道:“你有弟弟,可是我没有弟弟,我也要弟弟。我想当哥哥,我也去后面划桨,让他坐在前面。” 卫鸯笑道:“那就再要一个弟弟,一个妹妹,好不好?” 卫佑摇头道:“不好,不好,人多了,我划不动船。”他摇摇摆摆站起来,朝舟尾走,道,“哥哥,你教我划船。” 他一动,轻巧的花舟便左右晃动起来,反让他站立不稳,卫鸯忙道:“你坐下,不要动!” 卫佑不听,他头晕得紧,下意识地往卫鸯那跑,伸着双手道:“哥哥扶我!” 卫鸯丢了木桨来迎他,两个人一齐动,花舟更动荡不稳,舟推浪,浪推舟,终于往左一斜,将卫鸯、卫佑倒入湖中。 水瞬间把卫佑吞没了,四溅的水花涌进他的鼻子,他的嘴巴,他急得双手乱刨,湖下仿佛有一双大手,拉着他往深处沉去。看不见光芒了,全是浑蒙蒙的水,卫佑大叫:“哥哥!哥哥!”耳中却是沉闷的咕噜声,闷得他想吐。忽然一股力量束住了他的腰,卫佑回头看,是卫鸯抱起了他,想把他往湖面上拖,于是恐惧万分的卫佑挣扎着,死死箍住了卫鸯。 数十斤的重量挂在卫鸯身上,如铁砣般扯住他,将他往湖下溺,卫鸯大叫:“放开手,我抱你!”声音全被水淹没了。卫鸯抱着卫佑奋力往上游,卫佑却带着卫鸯急剧往下沉,卫鸯不能呼吸,只好去扳卫佑的手,叫道:“放开!我会救你!你信我!”可绝境中的卫佑唯一能抓住的就是卫鸯,怎么也不肯放开,卫鸯急了,他一边捶打卫佑的手,一边道:“放开我!放开我!”呼吸屏不住,水也从他的鼻中冲了进去,一直冲进胸腹,冲昏了他的神志。筋疲力尽的卫鸯放弃了挣扎,他大口大口地呛水,和卫佑一起坠落。仿佛过了很久很久,窒息的兄弟俩看见许多人影从四面游来,将他们抱出了水面。 火轮西沉,参星隐现的时候,暑热散了,卫鸯换了身干净衣服,又去卫佑的小院看望他。当卫鸯走到竹帘外时,却听见屋内父亲在和太子妃说话。 只听父亲道:“鸯儿不是有心的,你别责怪他。” 太子妃却在哭,道:“他是有心还是无意,只有天知他知,你进他的心里瞧了吗?就乍乍地为他辩白。他是你的儿,佑儿不是你的儿?” 父亲沉默不语。 太子妃怨道:“不是我气量狭小容不得人。若是寻常百姓家,你带十个八个私生儿回来,我也不在乎——将来他们要争,也不过是争三间房四亩田,有什么打紧?尽数给他也没关系——可偏偏是帝王家,他若来争,争的就是江山,是天下!” 父亲道:“佑儿是嫡长子,是他的终究是他的,别人争不走。” 太子妃道:“古往今来的帝王家,为了极权盛势,兄弟相煎的故事还少吗!你倒可以不在乎,横竖都是你的骨肉,江山给谁,都是姓卫;我却是佑儿的母亲,我怀胎十月辛苦生养的,我要护他,为他着想,有什么错?” 父亲辩道:“我怎么不在乎?我比你疼佑儿,你心里清楚。” 太子妃道:“你既疼佑儿,就把他保护好些。你不拿出威严来,今日有人敢把他淹水里,明日就有人敢把刀架他脖子上!” 父亲不愿听这残酷的话,轻责道:“说话没轻没重!” 父亲语气一严,太子妃又开始哭,道:“你和我凶什么!你自己欠下孽债,却是我担惊受怕!百年前胡人袭我国,今日胡儿进我家,我能不怕吗?能不防吗?他才十多岁,就是一副怪戾样,真不知将来还要作什么乱。我今日把话放这里:这天下,将来是你的,你百年后是佑儿的,他若来抢,我宁死不依!” 夫妇两个的声音越来越大,吵醒了床上的卫佑,他呆呆听了一阵,忽然“哇”地哭了出来,问道:“天下是什么?哥哥为何要跟我抢?” 卫鸯没有掀开那扇竹帘,他安静地伫立许久,悄悄离开了。 自此之后,卫鸯再也没能和卫佑一起玩耍,东宫如海,两人连见面的时候也少了,一年中只有祭祖、冬至、除夕、中秋聚会时得以相遇,他俩在家人奴仆的簇拥中互望,卫佑总是闪躲卫鸯的眼神,脸上写着怯惧。一个十三岁的少年,一个五岁的童子,之间的情谊经不起旁人的撺掇和长久的疏离,三年过去,二人已然形同陌路了。 这年秋天,祖父灵帝携皇子皇孙去洪武围场秋狩,卫鸯、卫佑亦在此列。围猎两日之后,卫鸯的猎物为皇孙之冠,灵帝的奖赏却不以功劳论——别人是锦彩百缎,金削刀一口;卫鸯却是锦彩百缎,金花盏一双。卫鸯不以为意,他更在意的,是还没能与卫佑说上一句话。 入夜,御营在围场中驻扎,卫鸯独自一帐,父亲与卫佑、卫信一帐。卫鸯趁父亲还在御帐陪祖父说话,便悄悄来找卫佑,他掀开帐帘,看见了卫佑,还看见了不满三岁的卫信。 卫佑正在火盆上烤鹿肉,卫信坐在一旁有滋有味地吃,两人见了卫鸯,卫佑先站起身,一连后退了四五步,卫信却不怕,他拿铁签子指卫鸯,道:“胡儿!胡儿!”他并不知道这两个字的含义,只是每次在东宫见到卫鸯,一转身奴婢们都会这样叫,便也跟着叫。 卫鸯不理卫信,向卫佑道:“二郎,你怕我做什么?” 卫佑戒备道:“你休想再伤我。” 卫鸯道:“我从没有伤你!” 卫佑道:“你带我去湖上玩,就是为了淹死我。” 卫鸯道:“舟翻了,我自己也落了水,我也险些淹死,你该知道我不是故意的。” 卫佑道:“在水中你一直想扳开我的手,你不记得了吗?我却记得!” 卫鸯哑口无言,一时竟不知如何作答。 卫佑只有八岁,幼稚中却显出世故来,道:“你是不是想害死我,抢我的天下?你休想!” 卫鸯道:“我不想!” 言毕,却听火盆边哗啦一声,两人转头一看,却见卫信一个倒栽葱,栽进了火堆里。原来卫信吃完手中的鹿肉,又惦记起火炉上的美味来,他见两个哥哥在相争,便自己踮脚去取,谁知站立不稳,直直扑进火中,炭火烧灼了皮肉,他又痛又怕,顿时尖声大哭起来。 卫鸯抢上前,把卫信从火盆中抱起,帐外聊天的家奴和侍卫都闻声冲了进来,众人看时,卫信双手、右脸都已烧得通红,侍卫们忙叫:“快去请太子殿下回来!请奉御来!” 机灵的家奴卫敏一把抱住卫佑,道:“二郎,这不是你做的吧?” 卫佑早吓得惊慌失措,瞪着卫敏不回应。 卫敏又摇他,道:“这不是你做的,对不对?” 卫佑便呆呆地点了点头。 卫敏道:“少时殿下来了,你要如实告诉殿下,害三郎的不是你,记住没有?” 正说话间,卫佑见到父亲冲进帐来——不只父亲,祖父、叔叔、文臣武将侍卫奉御,乌泱泱一群人,都进帐来了,把他们兄弟三人围在中间。卫佑瑟瑟发抖,不等别人开口,抢先叫道:“害三郎的不是我!” 父亲闻到一帐的煳味,已是心痛如绞,他抱起卫信,见卫信几处被烧,哭得撕心裂肺,不免火冒三丈,责问:“不是你,那是谁?” 卫佑被震住了,不知该如何回答,索性也哇哇大哭起来。 父亲又环视众奴,问:“是谁做的?” 众奴伺候不周,怕降失职之罪,都跪下道:“大郎和二郎、三郎说话,吩咐我们在帐外候着,实在不知帐内之事。” 祖父灵帝走上前,手扶上卫佑的肩膀,道:“是怎么回事,你和祖父说。” 卫佑哭道:“害三郎的不是我!” 祖父问:“那是谁?” 卫佑听众人的语气,仿佛非要找出一个人来不可,他也顾不得了,见卫鸯站在一边,遂伸手一指,道:“是他!” 父亲看向卫鸯,怒道:“你……你为何害弟弟?” 卫佑心思忽然活络起来,指着帐中祖父御赐之物道:“他没得金削刀,就来抢三郎的金削刀!” 父亲一听,喝问卫鸯:“此话当真?” 卫鸯坦然直起脊梁,大声道:“好!是我做的!要如何罚我罪我?”他目光如炬,反把众人一一瞧去反问,对视灵帝之目也不退让,众人竟被慑住了,卫鸯字字如凿道:“是我要抢东西,是我把他丢进了火盆——我是胡儿,天生就要害人杀人的!他烧了哪里,我赔哪里!”卫鸯说毕,赤手从火堆中捡出一块火红的烧炭,直戳戳往自己脸上烫,父亲大惊失色,和众侍卫一起扑过来,夺过了火炭。 饱经世事的祖父看出内有蹊跷,便向父亲道:“你的家事,自己审慎处理。”说完,拂衣而去,众人散了,只余下号啕的卫信,瑟缩的卫佑,愤懑的卫鸯和悲苦杂陈的父亲。 翌日,卫鸯与父亲、两个弟弟离开洪武围场,回了开元城。他以为要被问罪受罚,谁知家中上上下下无人理会他,还照旧吃饭睡觉。等过了半月,父亲才把他叫到了书房。 和颜悦色的父亲向卫鸯道:“二郎前日向我坦白了,三郎原是自己不小心跌进火盆的,二郎是怕我们怪他照看不周,才加诬于你。我一时气急,未及详查,对你辞色严苛,你不要往心里去。” 卫鸯一身戒备的气力卸掉了,道:“好。” 父亲又道:“我让二郎向你道歉,可他惭愧又胆怯,不肯来,只让我交给你这个,”父亲伸出手来,掌心有一对小小的金丝楠木雕刻的虎符,做工并不讲究,“你曾对二郎说过帝王将军们调兵遣将用的虎符,他没有真的送给你,就匆匆雕了这样一对小玩意儿,请你原谅他。” 卫鸯接过虎符,道:“我是哥哥,他是弟弟,我本该让着他,不会和他生气。” 父亲赞许地点头,又道:“我还有一件事,要和你商量。” 卫鸯道:“父亲请说。” 父亲道:“你今年十六岁,也算到了立身建业之年——我十六岁时,已封了侯——圣上与我商议过了,想封你做县侯,只是封地有些远,在南方檀州,你愿不愿意?” 卫鸯低了头,把一双虎符在掌中磨来磨去。 父亲道:“并不是父亲要赶你走。你若不愿去,依然可以留在东宫,这里本是你的家。” 卫鸯便抬头道:“我不去。” 父亲沉默了,许久方道:“好。” 卫鸯又道:“父亲,你若真心给我找去处,就送我去军营。” 父亲一愣,道:“你是赌气,还是当真?” 卫鸯道:“当真。即使今日父亲不提,我也早想和父亲说,我喜欢在马背上野,不习惯在深宅大院里拘束,不如去军营历练。” 父亲道:“好,我改日和魏无伤将军说,让你当皇城的骁翊卫。” 卫鸯道:“不,我想去北方,去雍州军。” 父亲惊道:“边疆从军,要身亲前线、接战外敌,你可想清楚了?” 卫鸯道:“想十年了!” 父亲的眼里有歉疚,也有忧心,他将卫鸯看了半晌,终于道:“好。” 卫鸯便去北方雍州从了军。他那时也不知道自己为何要选择雍州,许多年后回想,或许是上天给他指了一条明路——雍州人是最尚武之人,雍州兵是最善战之兵。卫鸯在雍州戍守四年,与北凉交战三次,打出了一支忠诚骁勇的铁军;然后去芦州征剿叛军,赤红军旗所至,叛贼望风披靡,“涅火军”的名头就此响彻大焉;洛国入侵东方时,卫鸯挥师南下,在章州与裴乡中并肩作战,抵御了东洛的侵略,教四海列国都知道了大焉有个卫鸯;两年之后,他率大军西进,从荆国手中夺回夜州,又镇守夜州七年,荡平流寇,安定边疆;后逢西项大举入侵,他驰援宁州,击败项军,守住了大焉最后一道防线,“涅火军”从此称天下第一军。卫鸯的功勋越大,军权越大,野心也就越大,当攻无不克的项兵败退,卫鸯明白了自己有多大的力量,也明白了自己该有多大的担当。是时,他站在山岗上遥望项兵倒旗弃戈的背影,骤然想到多年前,卫佑问的那句话:“你是不是想害死我,抢我的天下?” 卫鸯俯瞰硝烟散尽、空无一人的战场,独自大声应道:“是!” 卫鸯为夺位做了十二年的准备。他扩张兵力、握实兵权,暗招谋士、运筹策划,阴结近侍、打通内外,终于在陪父亲去千潺涧养病的时候下定了决心。夏夜,卫鸯与十九位同生共死的亲兵立下血誓,磨快刀刃,走进了麒瑞宫门。 那夜的月影美得诡异,在树梢温柔地流转,给了孤注一掷的卫鸯些许抚慰,他等了许久,终于等到冉冉过溪而来的卫佑。看着弟弟的脸,卫鸯忽而想起他在花舟上活泼的笑容,忽而想起哀鸿遍野的国境南北,忽而想起他给自己雕的一对虎符,忽而想起八千里无限壮美的河山。卫鸯扬起了手中的横刀。马腿断了,宫人死了,禁卫死了,卫佑跪在水中惊慌地喊:“哥哥……”却没能喊完这句话。 卫鸯任刀口滴血,头也不回往父亲的寝宫而去。面对病榻上命若游丝的父亲,他用最恭敬的语调,说出了最残忍的话:“你的嫡长子,被我砍下了头。” 5 丑时将尽,正是万籁俱寂的时分,帐前的战马簇拥在一处睡着了,马尾却在轻轻地摇;警戒的士卒坐在高高的哨楼上,怀抱长矛,望着银光闪烁的江面出神。卫鸯睡得格外平稳。他不再担心会响起强敌进犯的号角,也不再忌惮会有刺客将绳结套上他的脖颈,他绷了一生的心弦,在今夜松松垮垮地断了。随它去,随它去。卫鸯在梦中牵挂着幼子,思念着发妻,缅怀着母亲和父亲,他听见父亲在叫:“鸯儿,鸯儿。” 卫鸯如梦呓般应道:“父亲,我在这里。” 父亲问:“你是不是怨我负了你的母亲?” 卫鸯道:“不,母亲说她至死不悔,她既无怨,我又怎能怨你?” 父亲道:“那你是恨我薄待了你?” 卫鸯道:“卫鸯的骨血出自父亲,卫鸯流落塞外,是父亲将卫鸯接回开元城,卫鸯从军出征,父亲送行送出二百里,哪里有薄待?” 父亲忽然凄怆道:“你既不怨不恨,为何要下毒药毒死我?” 卫鸯在昏睡中急切地摇头,道:“我没有,我没有!” 父亲道:“你自海外寻得鬼笔菌,榨为汁液,每日滴入我治头风的药汤中,瞒得过世人,瞒不过上苍!卫鸯,你何其狠毒!” 卫鸯道:“不是我!不是我做的!” 父亲不信,道:“你心中有恨,殊不知我心中亦苦。当初我对你母亲誓愿,一定带她进卫家,是她的族人不肯放她随我回中原,她的父母沥血阻拦,她不能不留下,换得我回家。我生时没有忘却,死后不能释怀,生生死死,都在歉疚弃约背誓,都在遗憾不能相守,你哪里懂得?” 两行血泪浸湿了卫鸯的布枕,他喃喃道:“父亲,我,我想念母亲了,我不知道她长什么样,我在心中想她时,她的脸永远是模糊的。” 父亲道:“你的母亲是鲜卑山下最美的人,不,找遍中原,也找不到比你母亲更美的女子。我去鲜卑出使,茫茫草原上,迎我的人成千上万,我第一眼就看见她了。” 卫鸯道:“父亲,假使岁月重来,你别接我回中原,让我和母亲在一起,毡包做家,牧羊放马,行不行?” 父亲道:“可你是我的血脉,我怎能舍下你?我第一次见到你时,你在襁褓中对我笑,哪里知道我已泣不成声。你是我的长子,因为有了你,我才学会了做父亲,我在学着照顾你、看护你,把你一点点养大。后来有了佑儿、信儿,他们也是我的孩子,我须用一样的精力去照看他们,面上虽冷落了你,心中却一视同仁,可你不明白,他们也不明白。你认为我偏心嫡子,他们又认为我偏疼庶子,我夹在其中,苦不堪言。你怪我赶你出家门,却不知是因为你祖父认定你不可降伏,威逼我将你赐死,我以刀刺心明志,才保全你的性命!” 卫鸯冷汗淋漓,嗫嚅道:“父亲……” 父亲却道:“恨不听你祖父之言!三十年后,你果然犯下了杀父戮弟的弥天大罪!” 卫鸯犹自辩解:“我没有杀父!我没有!” 父亲道:“卫鸯!你命不久矣!九泉之下,你如何来面对我!” 卫鸯骤然七窍迸血,用尽最后一分气力喊道:“不是我!是卫佑!父亲,是卫佑他、他等不及了!”说完,他的喉咙一紧,再也说不出话来,圆睁的眼中,瞳光散了。 大焉兴狩二年十一月二十九日寅时初刻,即位仅两年四个月的焉天子卫鸯,重伤不治,驾崩于白鸢江边中军帐内,时年四十五岁,后谥曰:桓。 6 探知卫鸯大去的消息,祝子钦趁焉军人心不稳,两次攻打西岸,都被肖汉卿、陈琳挡了回去,于是退守东岸,静观其变。端木拙、孙牧野则护送灵柩往开元城走,十五日后,与太子卫熹、宰相崔衡相遇于皖州境内的桐子坡。 卫鸯宫中有一后五妃,唯有崔皇后生一嫡子名熹,众妃皆无所出。卫鸯登极七日,即册封卫熹为太子。卫熹的父亲强势、母亲精明,他在重压之下,便养成了孱弱无主的性情。当他得知父亲长辞,年幼的心中恐惧多于悲伤——随行的大臣近侍,个个都在暗示他:不久之后,大焉千千万万的人都要倚靠自己了。 桐子坡到了。身不由己的卫熹被一群宽袍大袖的人扶拥着往前走,他觉得自己的脚都不能沾地;后来,他看见了一方灵柩,父亲的遗体就在里面。卫熹站在原地发冷,甘怀恩连忙躬身上前,低声在他耳边道:“殿下,快跪下哭!” 卫熹依言跪在灵前,喊了一声“父亲”,灵柩中的人却再不能像往日那般应声,他终于深感悲戚,“哇”地哭了出来。卫熹一出声,随从诸臣也紧跟着号啕起来,围着灵柩哭成一片。 过了一炷香的工夫,甘怀恩又上前,劝道:“先圣已逝,殿下哀戚过至,损伤心性,恐难慰圣灵。不如节哀顺变,尽早护灵回宫,莫误大事。” 卫熹被一片痛哭声熏染得越来越伤心,听不进甘怀恩的话,他磕头出血,不住地叫:“父亲,父亲,应熹儿一声!” 甘怀恩无法,只好退在一边候着,估摸着又过了一炷香的时间,再上前道:“殿下,存者不伤生,令逝者不甚痛,方为至孝。殿下不能节制,先圣在柩中亦不能安息矣!” 卫熹还是不听。他不停,身后的群臣皆不敢停,甘怀恩急了,低声道:“殿下,别哭了!” 卫熹仍哭诉道:“父亲,你走了,熹儿怎么办?母亲怎么办?” 甘怀恩无奈地退下,却有个铁衣佩剑的将军分开众臣,走到卫熹身边,厉声道:“现在是败军之际,不是哭的时候!” 卫熹泪眼婆娑地抬头看,眼前之人正是孙牧野。孙牧野身穿黑甲,如铁塔一般伫立着,面色冷峻,卫熹心中惧怕,终于止了啼哭。 甘怀恩见风转向,朝孙牧野道:“孙将军,殿下年幼突遭大变,悲痛不能自已,我们且让他缓一缓吧。” 孙牧野向卫熹道:“从今日起,殿下不再是幼儿了,要做顶天立地的大丈夫。请殿下随臣巡视大军,抚勉将士。”卫熹犹豫着站起来,孙牧野不耐烦,不由分说将卫熹抱起,他是草野出身,实在不懂宫中严谨繁重的礼仪,只吓得甘怀恩与众臣喊道:“孙将军!” 孙牧野早被或真心或假意的哭声闹得心烦,他抱着卫熹大步走到卫鸯的坐骑前,将卫熹托了上去,自己也上了战马,向卫熹道:“殿下随臣来。”便扬鞭打马,引着卫熹向军阵而去,留下一班文臣侍从追之不及,呆若木鸡。 卫鸯在生前深知从军的艰苦,便不愿独子受这份罪,卫熹是在深宫后廷中长大,从未到过军营,这是他第一次见到追随父亲出生入死数十年的将士们。八万精兵在无垠的旷野上列阵而待,纵眺不见天际线,横驰不到阵尽头。涅火军的新主帅孙牧野紧跟在卫熹之后,从阵前一掠而过,他大声道:“储君巡阵,六军整肃!” 八万把横刀同时出鞘,划出尖利刺耳的响,明晃晃的刀光晃得卫熹险些眼睛也睁不开。将士们骑在战马上,举刀于面前,异口同声道:“六军齐集,储君检阅!” 孙牧野引着卫熹进了军阵,他们在一列列战马中穿行,卫熹仰面看那些也在看他的人,一张张陌生的成年面孔,都面带肃穆和威重。孙牧野纵马前行,问:“储君在此,诸将宣誓:可愿为国家而战?” 众将士道:“赤诚为国,守土不失,失土必复!” 孙牧野问:“可愿为黎民而战?” 众将士道:“我皆黎民子,安敢不效死!” 孙牧野的战马长嘶,奋蹄立身,他勒缰紧绳再问:“可愿为储君而战?” 阵中千百匹怒马纷纷应和,马上将士激声道:“先圣旧部,唯命是从!” 7 文臣武将们继续扶灵向西而行,走过皖州,走过章州,进了未离原。是时,卫熹护在灵柩之右,端木拙、崔衡跟在灵柩之后,二人低声探讨政事,随行其后的孙牧野听不懂,也插不进话,便在马上沉默不语。 端木拙遥望原上白压压一片迎灵的百官黎民,向崔衡道:“送君千里,此地为别,我该还家了。崔相公,望你勿负先圣托孤之情。” 崔衡道:“端木先生何不与崔衡一同回开元城,共襄储君?” 端木拙道:“残年昏聩,早已经不起俗务酬酢。故乡旧村尚有老妻幼孙盼归,不能不去。” 崔衡道:“先生一生高洁,实为士人楷模。” 端木拙又道:“我还有一件事,请教崔相。” 崔衡忙道:“先生请讲。” 端木拙问:“焉洛战事半道而止,今后方略,是战是和?” 崔衡道:“我不日便派人出使东洛,重修旧好,先生以为如何?” 两人策马在前方交谈,全然不知道身后的孙牧野闻言骤然抬起头来,战盔下的双目发出锋利的光。 端木拙道:“皖州之后,洛骑步兵损失惨重;白鸢江之后,洛水军元气大伤。依我所见,两年之内再度东征,润州必复。” 崔衡道:“先圣驾崩,储君年幼,此时起战端,恐怕国家动荡。” 端木拙道:“先圣建功过半,只等后继者乘胜逐寇,大功毕成。此时停战,正如为山止篑。东洛国君昏庸、军队战力减弱、润州人心思归,正是天赐良时,崔相不能坐失战机。” 崔衡默然半晌,道:“十年之内,宜安不宜乱,将来储君成人,再图大略吧。” 端木拙不好多说,遂拱手道:“老朽去了,崔相保重。”他下了马,去和卫熹道别,卫熹也慌忙翻身下马,与端木拙执手留恋。 挽留之间,迎灵的文武大臣都赶来了,众人先拜灵柩,再拜卫熹,最后,一齐长揖挽留端木拙,端木拙一一还礼,坚定道:“我去意已决,诸公勿复言。还有一句劝与诸公:国家创业艰辛,先圣凶礼当俭省节制,勿铺张靡费。”众人齐齐应了。 最后,端木拙分开人群,向孙牧野走来,孙牧野也下马迎去。端木拙洞察人心,他见孙牧野的眼神陌生又隔离,显是不会客套,便慈祥地笑,道:“这一路,我与牧野将军朝夕相处,却不敢与将军说上一句话,将军可知为何?” 孙牧野道:“不知道。” 端木拙道:“将军的身量和眼神,像极了二十年前的先圣,我每见你,仿佛重见先圣年少之时,也仿佛重见自己在盛年时陪伴先圣的光景,再对比如今:年华已逝,先圣驾崩,我亦行将就木,不免触景伤情,竟起了躲避将军之心了。” 孙牧野说不出话。 端木拙又道:“世事如白云苍狗,变幻莫测;人生如朝露蜉蝣,旋生旋灭。唯能盼者,江山永固,社稷长久。牧野将军一定明白我的意思。” 孙牧野只听懂了八个字,也道:“明白。” 端木拙安心了,与孙牧野互作别礼,转身上马要走,涅火军诸将请示孙牧野:“孙将军,我等欲送端木老师一程。” 孙牧野应道:“好。”于是数十骁骑勒转马头,陪同端木拙向东而驰,留下孙牧野若有所思。 8 薛让没有去未离原迎灵。他站在沧山的獬豸像下遥看开元城,满城素白,分不清是官僚庶民的缟衣,还是昨夜未化的雪痕。半山雪花乱舞,薛让眯起了眼,看向皇城正中那条大道,披麻戴孝的队伍之前,有一个大小如豆的黑点,想必便是灵柩。卫鸯此刻已在其中长睡不醒。薛让的嘴角忽然有了一丝笑意。 薛让初闻卫鸯驾崩的消息时,犹不敢置信;直到此刻真真切切地见到棺木,他终于能够正视自己的内心了:他对卫鸯,确是忌惮的。 自从当年目睹灵帝受宦官撺掇,将裴乡中迫害致死,百官无人敢谏,薛让便悟出一个道理:君有明有昏,臣有贤有奸,民有善有恶,唯独法令,立定如山,执行如铁,永无过错。凡天下人,不论亲疏,不分贵贱,皆拘于法,方能大治。他在心中立誓:必以法刑万民,以法正百官,以法匡君主。而刚愎自用、滥武恃力的卫鸯,无疑是他跋涉于理想之山时,遇到的拦路虎。 薛让不愿卫鸯做天子。当他风闻卫鸯有篡位野心时,便站在了愚弱的太子卫佑一边,可他们那天衣无缝的计划,却被卫鸯用一把刀简单而粗暴地毁灭了。卫鸯登极之后,薛让一面妥协,一面坚持,如在万丈绝壁上过独木桥,小心翼翼地与卫鸯周旋。他预想自己和卫鸯终有一场你死我活的斗争,没料到这斗争却由敌国替他完成,且卫鸯输了。 一身轻快的薛让回了直辨堂,他对玄武大道上的那具棺木已经没有任何兴趣,现在,卫熹年幼不足为虑,那托孤之臣、宰相崔衡,才是他首要应付的人。崔衡是能臣还是庸相,是敌还是友,薛让很快就会试探出来。他笼着双手,施施然走进议事厅,向伏案阅卷的文书道:“给凤阁上书,要崔衡亲收。” 文书铺卷提笔,问:“写什么内容?” 薛让道:“向崔宰相要两个人。” 那文书拿笔去蘸墨,薛让忽道:“不对。” 文书悬笔半空,看着薛让。 薛让道:“是三个。” 第十九章 兄长 第十九章 兄长 1 大焉转年便换了新君,改年号兴狩为允治。正月将尽,是开元城最湿寒的季节,夜半三更,刚下过一场冻雨,酩酊大醉的崔如祯晃晃悠悠往家里走。看门奴早在府外张望了,见着人影,忙迎过来,问:“六郎,怎么一个人回来?家奴呢?” 崔如祯仰面向天,想了想,得意道:“他们醉在勾栏里了,独我没醉,自己回来的。” 门奴又问:“马呢?” 崔如祯道:“我这不骑着?” 门奴哭笑不得,道:“六郎,你是走回来的。” 崔如祯低头看了看,果然有腿无马,眼睛也直了,奇道:“咦,马呢?” 门奴道:“只怕忘在勾栏了。是在哪家?我赶去找来。” 崔如祯伸手一拦,颇仗义道:“天寒地冻的,你跑什么?你回去烤火,我自己去找。”说完转身就走,步伐凌乱。门奴不敢大意,悄悄在后面跟着,心中念道:“我家这六郎,十次出门九次喝醉,九次喝醉八次丢马,找马找得全城皆知,难怪世人都呼作‘寻马公子’!” 两人走出没几步,崔府大门开了,崔衡的家奴跑出来,一见崔如祯的背影,忙叫:“六郎,崔公在问你回来没有!” 崔如祯顿时酒醒了半边,又往府里走,还不忘拍门奴的肩膀,道:“快去找,这是才从大宛买来的虎纹马,晚了就让人牵走了!” 门奴问:“是哪家勾栏?” 崔如祯又卡住了,他眼珠转来转去地回想,家奴却等不及,一把将他揽进了府门。 到了书房檐下,小婢子端来醒酒汤,崔如祯喝了,把几瓣橘子在口中嚼半天,再用热水洗了脸,才小心翼翼敲开了书房门。 崔衡正在看一卷公文。少帝不谙政事,上呈少帝的奏疏,其实都送到了崔衡处,由崔衡全权裁夺。见到儿子进来,他掩了卷问:“又去哪里胡顽了?” 崔如祯小声道:“大舅家回乡过年,今日刚回城,我去他家问安,大舅留我用晚膳。” 崔衡不语,等崔如祯在下首坐了,才问:“近日书读得如何?” 崔如祯回:“先生说,明年可以考明经科了。” 崔衡却道:“我正要同你说这件事,明年的科举,你不要去了。” 崔如祯心中惊喜,面上讶异,口气惋惜,问:“为、为什么不去?” 崔衡道:“我如今做了宰相,天下人都会盯着崔家的动静。你若考不中,必有人笑我教子无方;若考中了,又必有人说我营私舞弊。横竖都逃不过流言蜚语,不如不考,清清闲闲玩几年,也正中你下怀。” 崔如祯却怒了,道:“管那些妄口巴舌的小人个……”忽然酒意翻涌上来,他慌忙咬紧牙,把酒味逼了回去。 崔衡道:“君子防未然,不处嫌疑间。你还年轻,哪里懂得人言可畏。”又问起大舅家回乡过年是否热闹的话,崔如祯支支吾吾地答,崔衡再问崔如祯近日兄弟是否亲睦、夫妇是否和顺的家常,崔如祯只“啊、嗯”作声,崔衡的话越说越多,崔如祯却越发不言不语,等崔衡住了口细看时,崔如祯跪坐榻上,垂着头,呼吸沉重,已然睡着了。 崔衡摇了摇头,想叫家奴送他回房,又怕夜深雨紧,儿子出门要着凉,便亲自扶起崔如祯,转到屏风后,放他在自己平日休憩的榻上,替他盖上了毛褥。 崔衡刚回到书案前,家奴便进门禀道:“范炳章来了。” 崔衡道:“请进来。” 幕僚范炳章在廊下拍落头上、肩上的雨珠,拿出随身携带的布巾把鞋底擦拭干净了,才躬身进了书房。 崔衡道:“更深夜阑,还劳先生冒雨前来,我心中不安。” 范炳章长揖道:“只要崔公召谕,虽汤火阻道,范炳章必应约而至。” 崔衡笑命家奴奉茶,又道:“我遇见为难之事,不得不请教先生。” 范炳章道:“崔公请讲。” 崔衡道:“御宪台呈文,要抓捕三个人,请我批准。” 范炳章忙问:“哪三人?” 崔衡道:“其一,先帝的亲信,内侍监甘怀恩。前年唐薛争斗,甘怀恩与唐之弥一党,把薛让上疏的言路堵绝了,致使天听闭塞,薛让下狱,险些送命。如今先帝驾崩,薛让便以‘宦官干政’为由,要治甘怀恩的罪。” 范炳章道:“甘怀恩干政是实情,有法可依,怪不得薛让钻隙。” 崔衡道:“依先生之见,准是不准?” 范炳章道:“先帝驾崩,甘怀恩失势,一老宦耳,全无用处,崔公当准。” 崔衡点头,又道:“第二个也是先帝旧人:骁禁卫将军袁青岳。当年御宪台法吏在龙朔宫前为薛让请命,袁青岳下令射杀,有五十三名法吏身亡,现在薛让的意思,是要袁青岳为五十三笔血债负责。” 范炳章想了想,道:“袁青岳擅杀国家官吏,薛让之请,无可辩驳。” 崔衡道:“袁青岳不比甘怀恩。袁家是名门,动了青岳,只怕袁家不肯甘休。” 范炳章道:“袁家有名,薛让有势,名为虚,势为实。开罪袁家,不足为虑;开罪薛让……” 范炳章故意不说完,崔衡心中不由得浮现了唐之弥、谢东来、唐璁的影子,只好道:“也依了薛让吧。” 范炳章恭维道:“崔公通权达变,是大智慧。”又问,“最后一人是谁?” 崔衡道:“是唐之弥次子,唐珝。唐珝一把金环刀砍进薛让的左肩,他自然寻思报仇。” 范炳章道:“恐怕不止于此。薛让在大理寺狱受难,全因唐之弥而起,唐之弥以断肠草自尽,逃脱了薛让的报复,所以薛让迁怒于唐之弥之子。” 崔衡道:“薛让要甘怀恩和袁青岳上沧山,还算是执法有循;唐珝虽伤人,但罪不至死,他若落在薛让的手里,哪里还有活命?所以我最犹豫的,就是这一件。” 范炳章不答,反问:“薛让历来跋扈,但凡他说有嫌疑,想抓则抓,想审则审,如今要抓此三人,为何特意行文崔公,要崔公示下?” 崔衡猛然一惊,道:“请先生告知。” 范炳章道:“因为崔公初为相,薛让拿不准崔公的底细,要试探崔公。若崔公应准,便是薛让之友;若崔公不准,便是薛让之敌。” 崔衡问:“那我究竟该如何做?” 范炳章道:“若与薛让为敌,唐之弥就是前车之鉴!” 崔衡倒在了椅子上,道:“先生立时替我回文御宪台,三人尽可拿去!” 天亮了,崔衡去了凤阁,范炳章回了家,崔如祯却醒了。他缓缓从屏风后转出来,走近父亲的书桌。昨夜遗留的半砚墨还在桌上,笔尖的墨渍早干了,崔如祯在父亲的位子上坐下,待了一炷香的工夫,才慢慢拿起笔,蘸了墨,写成两封信,叫进自己的心腹小奴,吩咐:“这两封信,一封送给袁青岳,一封送给唐瑜。” 2 上午辰初,朔雪交织的密网笼罩了开元城,身着斩衰的唐瑜踏着一路碎冰积水,往凤阁而去。他对凤阁并不陌生,这里是国家的政事中枢,也是他父亲办公十年的地方,可凤阁门前的卫士却面生了。唐瑜刚走至阶下,两名执戟卫士便伸戟一拦,问:“来者何人?” 唐瑜道:“平民唐瑜,请见崔宰相。” 卫士们互看了一眼,其中一个问:“唐瑜?哪个唐瑜?” 唐瑜道:“家住崇仁街佩鱼巷的唐瑜。” 佩鱼巷不是寻常巷陌,住的几家皆是上品高官,卫士们明白了他是前宰相唐之弥之子,其中一个便道:“你稍等。” 唐瑜小揖回礼,道:“多谢。” 卫士进去不多时,出来了,向唐瑜道:“崔相公公务繁忙,此时不见客。” 唐瑜道:“不妨,唐瑜可以等候。” 那卫士不吭声,退回了队列。唐瑜走到对街,面向凤阁正门站定,因四周全无遮蔽,一个时辰后,麻衣结了冰凌,发鬓粘了薄霜,偶尔有牛车路过,溅起的泥水打湿了他的衣角。 那卫士一直在偷看唐瑜,他见唐瑜从容而立,不似身在风雨如晦的市井,倒像高居雕栏玉砌的殿堂,忍不住心中暗暗称奇,又和身边同僚低语一阵,暗自露出惋惜的神情。 日中午正,另一队卫士从门内出来换班,那卫士交了班便往里走,走了几步,又折出来,向唐瑜道:“唐二公子,我们要去用午膳,你若不嫌弃……” 唐瑜抬手为请,微笑道:“足下自去,不必费心。” 卫士又道:“那要不要去我们值班房候着?总好过在街上淋雨。” 唐瑜道:“怕错过崔宰相,唐瑜就候在此地。” 卫士欲言又止,向唐瑜拱拱手,转身去了。 唐瑜在凤阁外足足站了一日,麻衣被淋透,风一吹,便半湿半冻地粘在身上,他不得不来回踱步,稍祛寒气。到了酉初,正是下班的时刻,府门口又换班了,那卫兵走出来,看见唐瑜还徘徊在对街,肩头积雪寸许,不由得呆住了。他犹豫了一阵,终于过去道:“唐二公子,你先回家去吧,崔宰相不在凤阁中了。” 唐瑜道:“我不曾见他出门。” 卫士道:“宰相早从后门走了。” 唐瑜顿了一顿,道:“多谢。”礼毕,转身疾步而去。 3 戌末,崔府的几个看门奴刚吃过晚饭,便急急忙忙在阍室中拼起两张桌子,邀了七八个人,点烛烫酒,掷六面骰子赌钱。两只骰子在竹筒中翻来覆去滚动,几个家奴一边喝酒抹嘴,一边吆五喝六,吵吵嚷嚷,全然没注意唐瑜站在了阍室门口。 家奴崔宗猜错了点,骂骂咧咧将一吊铜钱掷给对面的崔老二,口中道:“拿去发财!”忽然听见有人敲门,他吓了一跳,慌忙将骰子和竹筒藏进怀里,再定睛一看,门口那个不是主人也不是管家,他白白被吓,便怒问:“你是谁?” 唐瑜道:“我是唐瑜。” 人声沸腾中,崔宗没有听分明,只道:“任你是鱼是鸟,单说有什么事?” 唐瑜道:“我想见崔宰相。” 崔宗便冷笑道:“卖油的敲梆的,修脚的剃头的,是个人都想见崔宰相——先把这身丧服换了再来!” 唐瑜道:“请通报一声,见或不见,请宰相回复。” 家奴们见他一身缁麻孝衣,皆嚷道:“晦气!见了这人,今夜怕要输钱!” 只有一个和气些,道:“宰相出门了,你要找他,就去廊下等着。” 唐瑜问:“他去了哪里?” 崔宗却将竹筒摇得哗哗响,啪的一声盖在桌上,喝道:“买定离手!” 于是家奴们投钱的投钱,猜点的猜点,再无一人理会唐瑜。他在门口站了半晌,忽然心头生愠,自往府中而去,谁知崔宗眼睛虽盯着桌子,却还在暗中注意唐瑜的动静,见他往府中走,顿时大喝道:“你要硬闯崔府不成!”跳过桌子,追了上去。 唐瑜听见身后有人追,便转身站住了,来不及说话,崔宗一拳直往他脸上打来,唐瑜避了过去,又有几个家奴一拥上前,把他掀翻在地,连声问:“怎么回事?” 崔宗啐了一口在唐瑜身上,道:“哪来的丧门贼,一开口就不知天高地厚,要见宰相!说了不在,还硬往里闯,我崔家若丢了一锭金一吊玉,你赔不赔得起?”一边说,一边踹。 那个叫崔老二的看在眼里,吩咐众奴:“放开他,让他起来说话。” 众奴松手,唐瑜站了起来,取帕子拭净沾了污渍的双手,一双眼睛孰视崔宗,不发一语。 崔宗道:“你看我做什么?有种打了还我!”一边撸袖一边道,“来来来!” 唐瑜的睫毛上凝了一层霜凌,却没有一丝要回应的意愿。崔老二是个会察言观色的,他细细将唐瑜打量,见他气宇非寻常人,遂道:“你这个年轻人,是听不进话的。崔相公不在府里,你闯进来有什么益处?你就去府外等着,崔相公回来的时候,你自然见得着。” 唐瑜道:“多谢。”说完向外走,众奴让开一条路,看着唐瑜出了府门。 一群家奴重回阍室,各自坐定了,崔宗又将骰子丢回竹筒摇,崔老二想来想去放心不下,因问:“刚才他说他叫什么名字?” 崔宗道:“不知道!” 另一个道:“好像叫什么瑜。” 崔老二忽然想起他那一身斩衰,心中一动,跳起来道:“是不是唐瑜?他还在唐之弥孝中,所以穿缁麻!” 崔宗先是一愣,然后道:“唐瑜就唐瑜,他老爹死了,自己被罢了官,谁怕他怎的!” 崔老二道:“话虽如此,他和六郎却还是朋友。”说完走出门,看见唐瑜还静然站在府门下,他赶紧上前作大揖,道:“是唐二公子吗?恕罪,恕罪!” 唐瑜复又微笑,也作揖还礼,道:“老丈何罪之有?” 崔老二道:“唐二公子快请进府稍坐,我去找六郎回来。” 唐瑜道:“我今日是来找崔相公。” 崔老二道:“崔相公赴宴未归,请二郎进府候着,我这就去报与相公。” 唐瑜问:“在何处赴宴?” 崔老二道:“礼部黄侍郎的府上。” 唐瑜再揖道:“多谢老丈。”又往礼部右侍郎黄如志的府邸而去。 4 此刻的黄府热得仿佛到了夏季。正堂四角燃着篝火,堂中铜鼎煮着热汤,酒伎们穿着薄如蝉翼的纱裙,莺莺燕燕满堂穿飞,宾客们喝光了九坛石冻春,身心俱躁,都解开了外裳,唯独崔衡还在意宰相尊仪,衣冠尚整,肃然危坐。忽然家奴穿堂而过,悄悄走到他身后,对他耳语了两句,他便皱起了眉,寻思要如何答复。黄如志看在眼里,移席过来问:“相公遇到了烦心事不成?” 崔衡道:“唐之弥长子唐瑜来找我,不见又躲不开,见了又尴尬,因此为难。” 黄如志问:“他找相公做什么?” 崔衡道:“你可听说唐之弥次子唐珝刺杀薛让的事?” 黄如志道:“怎么没听说!说是当着先帝的面,一刀砍进薛台令的肩,险些把一条胳膊给废了。” 崔衡道:“如今薛让要问唐珝的罪,因此唐瑜来找我求情。” 黄如志道:“薛台令堂堂正三品高官,众目睽睽之下被人重伤,岂能忍气吞声?他要报仇,实在合情合理。” 崔衡道:“何况薛让是个目空一切的人,我即便出面求情,他也绝不会听,我又何必去碰钉子?因此难见唐瑜。” 唐之弥在任时,黄如志在宁州做了八年长史也没能升迁,崔衡刚一拜相,便将黄如志调入皇城任礼部右侍郎,他对唐之弥有怨言,当下便道:“不劳相公出面,我出去回绝唐瑜!” 此话正合崔衡心意,道:“说话委婉些,切勿伤了和气。” 黄如志应了,招了几个家奴,出堂过庭,打开了黄府大门。 借着灯笼的光,黄如志看清了风雪中伫立的唐瑜,他呼问:“这位可是唐二公子?” 唐瑜行礼道:“我是唐瑜。” 黄如志道:“你既然要找崔相公求情,怎么空手就来了?” 唐瑜看清了黄如志的脸色,收回作揖的双手,道:“崔宰相需要什么,请亲自明示唐瑜。” 黄如志笑道:“崔相公不好直说,要我来传话。” 唐瑜不接话了。 黄如志摇摇摆摆往阶下走,家奴上来扶时,他一把推开,道:“我要和唐二公子说私话,你们闪开些。”于是家奴们都让开了。 黄如志凑到唐瑜的面前,唐瑜闻见酒味恶浊,便后退了一步,黄如志却紧逼近前,在他耳边道:“我前儿听说崔相公家的一件家事,却和唐二公子有关。” 唐瑜便用询问的眼神看他。 黄如志故作神秘道:“听说崔相公的六公子曾中意文昭侯的千金,却被唐二公子抢了先手,有没有这回事?”见唐瑜不应,又道,“我教唐二公子一个乖:你把娘子送来伺候崔六郎一晚,只要六郎如意了,休说救唐三公子,就是唐二公子本人,重谋个官职又有何难?”说完哈哈大笑,来拍唐瑜的肩膀,唐瑜退步一让,黄如志重心不稳,险些扑倒,众家奴便吆喝着冲过来,要打唐瑜,黄如志喝道:“住手!打他做什么?他父亲死了,兄弟眼看也要死了,你们不可怜可怜他?传出去,说我黄府欺负了孤寡人。我们回去!”众奴笑嘻嘻应了,拥着黄如志回了府,咣地关上大门,光被隔绝了,唐瑜重又淹没在黑暗中。 夜宴开到寅初方散,宾客们都告辞了,崔衡不胜酒力,就在黄府中歇下了。家奴们回家取了朝服来,快到卯初,唤醒了崔衡,伺候他用膳更衣,准备早朝。等崔衡从黄府中出来时,唐瑜依然站在当地。 崔衡一愁,心道:“黄如志不是说他早走了吗?怎么还在。”面上装作没看见,径直跨上家奴牵来的马,唐瑜却大步流星走到马前,道:“请崔宰相留步,唐瑜有话要说!” 崔衡问:“什么话?” 唐瑜道:“唐珝有罪,罪不当诛,他已在大理寺狱服刑,不能再上沧山。” 崔衡道:“你这话和我说却无用,去沧山和薛让说。” 唐瑜道:“崔宰相统领群僚,岂能听之任之,助纣为虐?” 崔衡打了马儿一鞭,唐瑜见他想走,便抓住马缰,道:“崔宰相!你怎能在此刻落井下石,置人于死地!” 崔衡道:“我要上朝面圣,不能久留,你且放手,改日再谈。” 唐瑜不放手,道:“请崔宰相收回旨意,让唐珝留在大理寺狱。” 崔衡怒道:“你一介平民,怎能向我发令!”又是重重一鞭,那马吃痛,顿时扬蹄往前跑,唐瑜被猛地一牵,扑倒在地。马儿将唐瑜拖出两丈有余,众豪奴骑马赶上来,十多条马鞭一齐抽下,喝道:“放手!放手!” 一只马蹄踩在唐瑜的臂上,他的手不得已松开了,崔衡一行扬长而去,唐瑜摔在街心泥潭中。 5 当日上午,薛让没有上朝。他在前一日收到崔衡批下的文书,便连夜发出两道逮捕令,两队法吏分头行事,一队进宫抓捕甘怀恩,一队进袁府抓捕袁青岳。上午,他拟好了给大理寺的公文,商讨移交唐珝的事宜,过了中午,法吏进门禀道:“台令,唐瑜求见。” 薛让问:“唐瑜?” 法吏道:“正是唐瑜。” 薛让道:“请进来。” 半刻之后,唐瑜走入了直辨堂。二人虽然早已互闻,却是初次相见。唐瑜看薛让,果真如传闻中一般无眉赤目;薛让看唐瑜,却全然不似听说的那般出尘逴俗。两人互行了礼,薛让手指唐瑜孝衣上的斑斑泥渍,道:“君子之袍,宁残不污,唐二公子这是怎么了?” 唐瑜道:“过春花满袖,经冬雪沾衣,唐瑜不是君子,是四季行客。” 薛让问:“沧山非逆旅,过客因何而来?” 唐瑜道:“为唐家三郎而来。” 薛让笑了,道:“唐珝在大理寺狱。” 唐瑜道:“可薛台令要他上沧山。” 薛让便问:“大理寺和御宪台的公务往来,如何被唐二公子探知了?” 唐瑜反问:“台令为何要唐珝上沧山?” 薛让再问:“唐二公子现任何职,为何过问御宪台的公事?” 良久,唐瑜答道:“我是唐珝的兄长。” 薛让道:“我知道。” 唐瑜道:“我此行的目的,台令当然也知道。” 薛让道:“是来求情吗?” 唐瑜道:“是。” 薛让道:“求也无用。” 唐瑜道:“我求薛台令,容我替唐珝上沧山。” 薛让的眼神本来飘忽在别处,一听此言,他倏地转头,将目光锁在唐瑜的脸上。 唐瑜道:“父债子还,弟债兄还,薛台令对唐家有怨结,我留在沧山清偿。我父亲、我堂兄对你做下的事,你可以一一奉还给我;唐珝砍入你肩的刀,你尽可砍还我的肩上。”奔波了一日一夜的唐瑜,声音越发轻悲,“可唐珝还年少,他才十九岁,冠礼也不曾行,我求薛台令宽恕他。” 薛让平生头一次遇见自愿上沧山的人,他默然片刻,起身离席,拨开炉火,取出一壶冷酒来,温在炉上,方道:“世人都说薛让睚眦必报,你以为我要唐珝来沧山,是为了发泄旧怨?” 唐瑜反问:“难道不是?” 薛让道:“不是。” 唐瑜便道:“请薛台令明示。” 薛让道:“唐珝当日在龙朔宫,说了一句要紧的话,你知不知道?” 唐瑜道:“他说他亲眼见证了千潺之变,所以先帝大怒。” 薛让道:“他还说愿为证人,控诉先帝罪行,所以我请他来御宪台,亲笔写下证词。” 唐瑜心中疑惑,皱眉问:“薛台令这是要审判先帝?” 薛让道:“先帝之罪,今世无人敢判,来世人人可判。我们将真相记下来,留存后世,让后人知晓千潺之变的真面目,岂非善事一桩?” 唐瑜道:“我不敢信台令的话。” 薛让便扯开唇角,似笑非笑道:“薛让难得与人推心置腹,却换不来一次开诚相信。”便命法吏,“送客。” 法吏立刻上前,施礼道:“唐二公子请。” 唐瑜再不言语,转身出了大殿,离了直辨堂,往沧山下去,可薛让的话如同一条蛇信,缠慢了他的步伐。 唐瑜不信薛让那“存真历史”的托词,他相信薛让的深谋必出于利益。薛让敢冒天下之大不韪,彻查卫鸯夺位,其志不小。卫鸯已死,若说天子得位不正,对卫鸯并无影响,真正受害的人,将是在位的少帝卫熹。薛让难道是要攻击卫熹?唐瑜却无暇细想了。 6 唐瑜走后,炉上酒烧沸了,薛让却不动,只是独自出神,不多时,法吏进门回道:“台令,抓捕甘怀恩和袁青岳的人回来了。” 薛让道:“把人都投去中狱。” 法吏道:“甘怀恩下狱了,可袁青岳……” 薛让问:“怎么?” 法吏道:“我们去袁家时,袁青岳已自刎身亡。” 薛让道:“好。” 法吏退下了,薛让起身从桌上取过一张名单,上面记着五十三个法吏的姓名,他在心中默念这些名字,然后把名单投入炉火,把那壶热酒浇了上去。 7 下午酉时,大理寺卿林玺坐在堂上。他的面前摆着两道公文:一道是凤阁下文,要求大理寺移交唐珝给御宪台;一道是御宪台来函,对接移交唐珝的具体事宜。文书在林玺的身边坐着,早磨好了墨,铺开了书卷,等他的意思。 林玺思索了半日,道:“回禀凤阁,大理寺谨遵命令;回复御宪台,明日可来提走唐珝。”文书便开始写,忽然一个小吏进门,道:“林卿,唐瑜求见。” 林玺叹了一口气,道:“请进来。” 小吏引了唐瑜进门,林玺离榻去迎。两人曾同在集贤殿做了两年校书郎,一直互谦互敬,此刻彼此礼见,林玺先道:“唐二郎的来意,我明白,你听我一言:凤阁是大理寺上司,凤阁行文,大理寺不敢不执行。” 唐瑜道:“唐瑜也不愿勉强林卿做为难之事。” 林玺道:“多谢谅解。我实话告知,唐三郎明日便要被沧山接走了。” 唐瑜道:“唐瑜若请再见唐珝一面,林卿准是不准?” 林玺一听,犹豫未答,唐瑜长揖道:“唐瑜和兄弟诀别在即,乞愿再执一回骨肉之手,求林卿成全。” 林玺认识唐瑜多年,从未见他如此放低姿态,心中感慨,便点头道:“你随我来。”他不叫外人,亲自提了一盏灯,领着唐瑜出正堂,往大理寺狱“地字牢”而去。 唐瑜有生之年,从未到过如此肮脏的地方。许多飞蛾、蚊虫向林玺手中的灯扑过来,密密麻麻围成一团。左右仄立高墙,壁上敷着水渍、泥迹和血痕,地下长满了青苔,狱卒们铺上发霉的稻草,勉强供人落足。一路都有滴滴答答的水声若隐若现,不知是屋顶漏下的雨,还是人身上滴下的血。 两人曲曲折折走了六百余步,才走到尽头,一扇铁门堵在当前,林玺道:“唐三郎就在里面。”说着,用钥匙打开了铁门上手掌大的窗。 唐瑜蹲了下来,透过小窗往里看,牢中黑蒙蒙一片,他轻声唤:“三郎。” 林玺将灯凑近,唐瑜渐渐看清了牢底有一个蜷缩的身影,也听见一个虚弱的声音在问:“唐二?” 唐瑜道:“是我。” 唐珝急忙往门边爬来,直把十几斤的铁链拖得哗啦啦响,他双手攀上窗口,看见窗外之人果然是唐瑜,又惊又喜,道:“哥哥,你怎么来了?” 唐瑜道:“我来看你。”他的手伸入窗去,拂开弟弟面上凌乱的须发。唐珝已在牢中关了一年半,人枯瘦了两三圈,那蓬勃的少年气也不复存在了,只留下一双惊恐又浑浊的眼。唐瑜心疼得无以复加,用手指轻碰唐珝的脸颊,轻念道:“三郎,三郎,多时不见了。” 唐珝问:“哥哥,狱卒和我说,父亲自尽了,是不是真的?” 唐瑜道:“是。” 唐珝顿时满眶涌泪,道:“怪我!是我的错!” 唐瑜道:“不是你的错。” 唐珝悲不自胜,泣道:“我最后一次见父亲,是和他吵架!我、我竟对他说,要离开唐家,不做唐家人!父亲那日说大祸临头,他心里是想我留下,可我却走了,至此再也没相见。我不知道那次吵架之后,就是永别,我犯了大错,父亲永远不会原谅我了。” 唐瑜道:“父亲从未怪你,他对我说,最疼的人就是你。” 唐珝道:“哥哥,我……我很想父亲,我日日夜夜都想他,我还想从前咱们三个在半语楼赏月的日子。我多想一觉醒转,原来只是在楼上醉了一场,这一切都没发生过。” 唐瑜道:“一切终究会过去,你为了我,要撑住。” 唐珝问:“我是不是要一世在这牢里住下去了?” 唐瑜道:“不,你会出去。” 唐珝道:“圣上说,只要我道歉就放我出去,可我已经上书道歉许多次了,为何还是不能出去?” 唐瑜一听此言,气郁不已,半晌方道:“你会出去,我一定救你出去。” 唐珝道:“不,你别去求人,我不想你为我求人。”他看见唐瑜脸上和衣上都有污渍,忙问,“你怎么了?谁打你了!” 唐瑜却坚定地重复道:“我会救你出去。你要信我。” 唐珝的心情平复了一些,擦了擦泪,又问:“苏叶现在好不好?她为何不来看我?” 唐瑜道:“她和明幽去云阶寺祈福,却遇见先帝,先帝把她带进宫了。先帝驾崩后,她也许在云阶寺为尼。” 唐珝惊道:“先帝?” 唐瑜道:“是。” 唐珝停了许久,问:“是先帝强迫她的,对不对?” 唐瑜实在不知内情,只好道:“兴许是。” 唐珝道:“一定是。她不会弃了我和别人走。” 唐瑜沉默。 唐珝道:“苏叶在家中尚且怯弱怕事,如何能吃寺庙的苦?哥哥,你去把她接回我们家,行不行?” 唐瑜道:“你若愿意她回来,我就去接她。” 唐珝急道:“你一会儿就去,好不好?若迟了,不知她又要受什么委屈。”他心中焦虑,不住道,“这季节,她若受寒了怎么办?那些女尼若欺负她怎么办?” 唐瑜道:“好,我离了这里,就去接她。” 说话间,林玺道:“唐二郎,外面有耳目督着,你停留的时候太长了。” 唐瑜便向唐珝道:“我先去了,你要信我会救你出狱。” 唐珝把兄长的手紧紧一握,道:“我信,我信!” 唐瑜抽回手,决然转身而去,林玺重又锁上了那扇铁窗。 三刻之后,唐瑜和林玺从狱中出来,他问:“林卿,你实话告诉唐瑜,唐珝几时上沧山?” 林玺道:“明日中午。” 唐瑜道:“唐瑜再求一件事,请林卿一定要答应。” 林玺道:“请说。” 唐瑜道:“暂缓两日移送。若后日唐瑜再无消息,林卿只管将唐珝交给御宪台。” 林玺迟疑道:“两日?” 唐瑜道:“是。移交罪犯,大理寺内亦有三五道公文要行,三五个印章要盖,拖延两日,也算合理。” 林玺心知这一回是薛让欺人太甚,又亲见唐家兄弟相见的情状,不免动了恻隐之心,道:“两日可矣。过了两日,我也顶不住了。” 唐瑜再向林玺长揖在地,道:“林卿大恩,唐瑜没世不忘。” 林玺回礼,唐瑜便匆忙告辞。是时,雨雪早隐,初月方升,街面都风干了,唐瑜回家牵了马,不敢作片刻休息,纵马疾驰,往梵音山云阶寺而去。 8 门扉破了,寒风淅沥叩动门环,苏叶用一堆茅草堵住门隙,把白日摘的一支樱花插进木杯里,放在卧榻边,借着月光看了半晌,便和衣躺下要睡了,门外忽然有比丘尼叫:“苏叶。” 苏叶慌忙应道:“我在。”翻身起床,跑过去把茅草抱开,一边拉门闩一边问,“什么事?” 残雪地里站着两个老尼,其中一个向苏叶道:“圆昭法师要沐浴,你去打两桶水来。”说完,指了指身边的一对空木桶。 苏叶道:“是。”碎步过来,挑起两只木桶,往水井处去,两个比丘尼不紧不慢跟在后面。 到了井边,苏叶将一只木桶系上井绳,抛入深井,只听得井底一声闷响,木桶撞上了硬物,她摇转手柄,把水桶升上来,见桶底只薄薄一层冰水。两个老尼问:“怎么就这么一点?” 苏叶小声道:“井底结冰了。” 老尼便不言语。苏叶把水倒入另一只桶,再将空桶抛下、拉起、倒出,反复了不知十次还是九次。她上梵音山之前,从不曾做过这些粗活,竟在冬夜累出一身细细的汗珠来。好不容易攒满一桶水,苏叶向两个老尼道:“我为圆昭法师送水去,二位法师先去屋中等我,我一会儿就来。” 老尼道:“我们同你去,到了法师门口,你再把水给我们。” 苏叶道:“是。” 于是苏叶在前,两尼在后,往回走,走出三五步,苏叶踩到一块凝冰的圆石,立时摔在草丛中,手中木桶没抓住,滚出去,洒了一地的水。苏叶惊慌地回头看两尼,那两尼却冷冷站在原地,既不近前,也不出声,竟像两尊毫无生气的雕塑一般,淡看狼狈的苏叶。 苏叶的双手陷进淤泥,将自己撑起来,刚想去拾木桶,一尼开口道:“你先去洗净了手,莫脏了木桶。” 苏叶只好重去井边,打水洗了双手,再去拾回木桶,洗了桶上的泥,从头一点点汲水,过了小半个时辰,方存满大半桶。有个小尼跑来,道:“圆昭师父问,怎么打水要这么久?” 两个老尼这才过来提了水,向苏叶道:“你快打了另一桶来。”便共提一桶水去了,走至远处,又大声道,“来了一年多,连水也打不利索,养这种废女何用?” 几个比丘尼走远了,苏叶只剩下一只桶,打上不足一指深的水来,再没有另一只桶可以攒水,她只能看着桶底发呆,不知稍后那几个老尼来了,又将怎样奚落她,正忧惧间,身后响起轻轻的脚步声。 苏叶转身辩道:“我只有一只桶,打不上来……” 话未说完,她怔住了。曲径上朝她走来的人,不是女尼,是位公子。斑驳的樱影下,那人容颜虽不明晰,身形却再熟悉不过,苏叶忽然不忧也不惧了,她抛下木桶,笑靥绽放,向他奔去,欢快道:“三郎!” 那公子走出樱树阴影,月光映照之下,却不是唐珝,而是唐瑜。苏叶又一惊,慌忙捂住嘴,喃喃道:“二……二公子。” 唐瑜走近了,微笑着向她道:“是我。” 苏叶重行肃拜大礼,道:“二公子,你怎么来了?” 她和唐瑜虽同在唐府许多时日,却极少见面,也从未说过一字半句,这是两人初次对话,着实分离疏远。 唐瑜道:“三郎还在大理寺狱,他要我来接你回家。” 苏叶失落下去,道:“他还在大理寺?为何还没有出狱?” 唐瑜道:“快了,两日以后,他也会回家来,我们一家就可以团聚了。” 苏叶信了,心中轻畅了些,又问:“三郎当真愿意接我回家?” 唐瑜道:“是。” 苏叶低下头,轻声道:“可我……我和先帝……他知不知道?” 唐瑜不答,反问:“我方才听见几位比丘尼说话,说你已来了云阶寺一年多?” 苏叶道:“是。” 唐瑜问:“你不是先帝驾崩之后才来的?” 苏叶明白唐瑜的意思,遂道:“我没有随先帝入宫,我,我不是为了和他入宫。” 唐瑜问:“是明幽带你来云阶寺后,你就留在了寺中?” 苏叶断断续续道:“是。先帝要我……要我侍奉他,我就请他善待三郎,他答应了我。我……伴了他一夜,就再也……再也无颜回唐家了。” 唐瑜听得暗自震惊,苏叶见唐瑜不说话,又问:“我是不是做得不对?” 唐瑜道:“是我不对。三郎的事,该我一身承担,不该你擅作主张,也不该你承受屈辱。” 苏叶双目盈泪,道:“我也知道自己笨,我本以为可以和先帝谈判,他许诺放过三郎,我就依他,他若不许,我就不依,可我去了才知道,我一丁点儿也做不了主,什么也由不得我……” 唐瑜道:“你是年轻女孩儿,不懂世事污浊,不知人心险恶,是世人的错,不是你的错,你不必责怪自己。” 苏叶道:“你们也不怪我吗?” 唐瑜道:“是唐家亏欠了你,如何会怪你?” 苏叶道:“三郎,他一定会嫌我……嫌我玷污……” 唐瑜道:“洁污在心不在身,你心存善意,何污之有?” 苏叶终于略略释怀,纠结了片刻,又问:“当日我不曾和幽儿道别,她有没有恨我?” 唐瑜想到明幽,唇边有了微笑,问:“明幽是不是答应要送你宠物?” 苏叶一回想,道:“是,她说要捉小宠物给我做伴儿。” 唐瑜道:“她捉了一只月轮鹦鹉给你,名唤思奴儿,如今思奴儿学会念你的名字了,它每在檐下念一次,明幽就出帘看一次,只道是你回来了。” 苏叶一下子跪在了雪地中,双手捂住嘴唇,不许自己哭出声来,忍得双肩微微颤抖,唐瑜不能上前抚慰,只能站立一旁。两个老尼回来了,她们看见唐瑜,不知底细,也不敢问,只向苏叶道:“水怎么还没打好?” 唐瑜道:“烦劳二位自家打水,苏叶眼下就要回家了。”两个老尼互看了一眼,急忙转身而去。 苏叶跪着啜泣了许久,才起身道:“我们走吧。” 唐瑜仿佛是头一回直视苏叶的容颜,温笑道:“泪珠留在脸上,会冻成冰球儿的。” 苏叶羞了,忙道:“我去洗一洗脸。” 唐瑜道:“好。” 苏叶回到井边,掬了一汪冷洌洌的井水,扑在明澈澈的脸上,霎时只觉清新舒怀,忽听院中一个声音诵道:“阿弥陀佛。” 苏叶和唐瑜同时转身去看。原来两个老尼听说苏叶要走,便去禀告了方丈觉静,已入睡的觉静立时踏雪而来。 苏叶在寺中多承觉静照看,便笑着向她道:“方丈,苏叶要回家了。” 觉静合十微笑,道:“当初贫道如何说来?有宽容之心,何愁无重逢之缘?你既有良人来接,当去,当去。” 苏叶却面若樱红,摇头道:“他,他不是……” 唐瑜也向觉静行礼,道:“方丈说错了,唐瑜不是良人,是兄长。” 两人再次向觉静道谢,便出了云阶寺的山门。唐瑜只骑了一匹黑马来,他以袖隔手,将苏叶扶上马,苏叶不会骑马,唐瑜便牵了马缰,在前面慢慢地走。他带着苏叶走下寒山,走在城中,一路细细碎碎地说话。夜半的开元城如天上玉京,街市楼阁都在月色中溶溶地缥缈,万籁俱寂,纤尘不染。苏叶看出唐瑜疲惫了,遂道:“二公子,你来骑马,我可以走。”唐瑜回头笑问:“家中人都叫我二郎,你如何不这样叫?”苏叶便轻轻叫:“二郎。”唐瑜点了点头,依然牵着马缰,顺着长长的大街,往家的方向走。 天快亮了,二人穿过宏大的开元城,回到了佩鱼巷唐府门前,唐瑜还是以袖隔手,将苏叶扶下马,然后敲开府门。 看门奴唐宁迎出来,唐瑜道:“接苏娘子进府去。告诉明娘子,苏娘子回来了。” 唐宁应了,唐瑜却不进府,转身下阶,重骑上马,苏叶忙追出来问:“你还要去哪?” 唐瑜已经没有气力说话了,只淡淡道:“你进府去。”说完扬鞭打马,又出了佩鱼巷。 9 天空泛出鱼肚白,南城门外,早早等候进城的卖炭翁又向城上喊道:“兵家,几时开城门?”城门守卒才从温暖的被窝中出来,起床气正盛,只一个劲打呵欠,干站着不应声,直等城中更鼓报晓,才提着锁匙打开城门。门开的一瞬间,一匹黑色骏马从城中疾驰而出,奔去了西南方。 第二十章 封疆大吏 第二十章 封疆大吏 1 居天下之中的大焉,八方列国环伺,尤以北凉、东洛、南荆、西项国力最强,四国之中,又以西项与大焉戮怨最深。大焉极盛之时,西项五州被并四州,君臣流亡荒漠;大焉势微之后,西项频频反噬,时存亡焉之志。十六年前,西项举兵入侵,大焉西方四州:燕、云、朔、宁失其三,所赖卫鸯浴血奋战,才守住了宁州,保住了宁州之后的未离原和开元城。宁州,自此成为抵御西项的前沿要地,国家的藩篱重寄。 十六年来,大焉在宁州部署的兵力最多、将帅最精。先是卫鸯任节度使,总揽宁州军政大权,六年后,卫鸯为了夺位,转回开元城做骁翊卫大将军,掌控皇城卫戍,而接任宁州节度使之位的,便是唐之弥的胞弟唐之盈。 黄昏过后,唐之盈在宗山城幕府听群将禀报边疆的动静。卫鸯驾崩之后,西项几次派出骑兵窥探宁州边境,意图乘虚而入,见宁州城池坚固,守军劲锐,未敢轻举妄动,悄然卷尘而去。唐之盈听了战报,又将几处边军调遣了一番,群将正在听令,忽然卫兵来报:“将军,唐瑜来了。” 唐之盈将匕首在右手五指之间旋来转去地把玩,道:“叫他进来。” 顷刻,唐瑜走上大堂,向唐之盈行面见长辈的跪拜大礼,道:“侄儿唐瑜拜见叔父。” 唐之盈原本左臂撑在木椅扶手上,身子斜歪在左边,他看了看唐瑜,把身子挪一挪,倚向木椅的右边,不应。 唐瑜俯首在地,因听不见唐之盈的回复,遂大声重复道:“侄儿唐瑜拜见叔父。” 唐之盈换了左手握匕首,用大拇指将短刃弹出刀鞘,又按回去,依然不作声。 诸将看气氛不对,都起身道:“将军,我等先告辞。” 唐之盈道:“都坐下,他一会儿就走。” 诸将面面相觑,只好又坐下了。 唐之盈这才问唐瑜:“你来做什么?” 他没叫唐瑜起身,唐瑜恪守晚辈仪礼,不能起身,跪着回道:“宰相崔衡和御宪台令薛让要将唐珝带去沧山,唐瑜来求叔父出面,营救唐珝。” 唐之盈将匕首“啪”的一声按合了,猛然掷上面前的桌子,撞得几册书卷滑下了地。 唐瑜闻声,抬起头看唐之盈,道:“叔父,唐珝危在旦夕,只有叔父能救。” 唐之盈冷冷道:“关我什么事?” 唐瑜道:“唐珝和叔父同宗同族,一脉相连,岂能不关事?” 唐之盈斜眼和唐瑜对视,问:“唐璁被淹死在桃影河的时候,你们管过他没有?” 唐瑜道:“当时我父被软禁在家,我去职为民,唐珝下狱,只听闻堂兄也被逮捕入刑部大牢,对薛让暗算堂兄之事,毫不知情。” 唐之盈道:“我儿死得,唐之弥的儿也死得。薛让要抓,就让他抓去。” 唐瑜道:“叔父,堂兄是为救我父蒙难,也是为救唐家蒙难。我父与叔父从来教导我们,唐家子孙,同气连枝,休戚一体,堂兄是在践行长辈们的教诲,才遭不测之祸!眼下唐珝受辱落难,叔父若忍心袖手旁观,对不起往日说出的教诲,对不起未瞑目的堂兄。” 唐之盈倏地站起身来,怒喝道:“你们在开元城胡作非为大半年,瞒得我半点风声不知道!同气连枝!休戚一体!你们要早些来告诉我,哪里会搞成这副烂摊子!” 唐瑜道:“唐瑜也被蒙蔽在外,我父和堂兄两人将万事都独撑了。唐瑜也曾懊悔,本早该觉察当时蛛丝马迹的反常。” 唐之盈坐回木椅,道:“唐之弥要保自己的儿子清白,就把我的儿子拖进泥潭去了。” 唐瑜哑了口。 唐之盈道:“唐之弥这些年做的贪赃枉法事,哪一件我不知道?国法在上,他早该伏诛,怪不得薛让。他要避罚偷安,是他自己的事,不该瞒着我,拉上我的儿子。我多年戍守在外,只得一个唐璁,放在皇城,托付给唐之弥,满心指望他能视如己出,约束照顾,却冷不丁骤不防,让我收到了唐璁死在桃影河的消息!唐之弥把我独生子拉扯成这样,我心里想不开。” 唐瑜道:“可是唐珝不曾负叔父,他有危难,叔父不能放任不管。” 唐之盈道:“你父亲有事,要找唐璁帮忙;你弟弟有事,要找我帮忙。活该你家是大宗,我家是小宗,要任你们差遣?” 唐瑜再叩首在地,道:“叔父,唐瑜风雪兼程而来,不是差遣,是求援。叔父不肯援手,唐瑜又要失去一位至亲。唐家显赫天下,却风雨不能同舟,任人鱼肉。百年大族,分崩离析,是衰于我父,衰于唐瑜,也何尝不是衰于叔父之手?” 唐之盈的脸隐隐抽动了几下。两边坐的将领看不下去了,都站起来抱拳道:“将军,救唐三公子何其容易?只要将军下令,我等领兵去未离原上一屯,保管崔衡薛让立时放人!” 唐之盈道:“我的家务事,你们操心什么?” 几位将领只好讪讪地坐了回去。 唐之盈问唐瑜:“你也是这个意思?” 唐瑜道:“叔父权重,能上疏,也能兵谏。” 唐之盈冷笑道:“我不会上疏,更不会兵谏。” 唐瑜的心落了下去。唐之盈道:“我还有许多军机要谈,管不了你家的事。” 唐瑜道:“叔父何以冷漠至此!” 唐之盈道:“我独生子都死了!没空关心别人的儿子兄弟!” 唐瑜跪在当地沉默片刻,只好稽首拜别,他一起身,唐之盈又问:“你去哪里?” 唐瑜道:“回开元城,去和三郎说一声,我许的诺不能实现了。” 唐之盈冷脸不接话,唐瑜便往堂外走,忽然卫兵进堂,向唐之盈道:“将军,夫人来了。” 倒在椅子里的唐之盈一下子跳起来,问:“她来做什么?” 只听一个女子道:“我煲了山药猪骨汤来给你,你领不领情?” 话音落时,一位云鬓坠金、蛾眉长描的中年妇人笑吟吟走进堂门,诸将俱起身行礼道:“夫人。” 唐之盈夫人柳娘子正要应答,却看见了大堂正中的唐瑜,她一怔,讶异道:“二郎,你怎么来了?” 唐瑜重行子侄礼,道:“叔母,唐瑜来找叔父,未来得及拜见叔母。” 柳娘子疾步走过来,手抚着唐瑜的脸细看,皱眉问:“好孩子,一年多不见,怎么憔悴成这样?” 唐之盈沉声道:“他不是孩子了,你这是做什么?” 柳娘子道:“他八十岁在我面前也是孩子!我看着长大的,现在看不得了?” 唐之盈闭了嘴。 柳娘子又问:“怎么不坐下说?”不等唐瑜答话,便拉下他坐了,叫家奴把山药猪骨汤端来,先给唐瑜盛了一碗,再分盛给在座的将领,最后给唐之盈送上去。唐瑜哪里吃得下,只将勺子在碗中搅来搅去,听柳娘子问他几时到的,吃饭没有,来为何事,唐瑜因道:“三郎还在狱中……” 柳娘子接话道:“你叔父两次上书先帝,请求放人,先帝都不回应,如今先帝又驾崩了,这可如何是好?” 唐之盈在上席咳了一声,道:“我们还有军务要谈,你们去后面说话。” 柳娘子横了他一眼,向唐瑜道:“好孩子,咱们去偏堂,莫误了唐将军的军国大事。” 唐瑜素知叔母泼辣,再不敢说“告辞”二字,只好随她往外走,唐之盈见二人出去了,暗地松了一口气,向诸将道:“家中杂事,耽误了这么久,见笑见笑。” 诸将道:“不妨事。” 唐之盈把桌上公文翻了半天,问:“刚才说到哪里了?” 将领们还没开口,却又听得一阵脚步声响,长裙飘飞处,柳娘子闪进堂来,厉声斥道:“唐之盈!你为何不救唐三郎?” 唐之盈道:“我……” 柳娘子打断他,问:“唐珝是不是你唐家的骨肉?” 唐之盈道:“你先出去,我稍后就来。” 柳娘子高声喝问:“你回答是不是!” 唐之盈如实道:“是。” 柳娘子道:“你知道是!那唐家人要被赶尽杀绝,你就坐视不理?” 唐之盈道:“我儿子是他老子害死的!理什么理?” 柳娘子站在大堂正中骂道:“耗子油糊了心的老兵奴!害死你儿子的人在沧山上!你不敢去找薛让报仇,却拿自家的子侄出气,算什么男儿丈夫!你儿子活着的时候,三郎的父亲亏待过他没有?他从五品少卿怎么得来?他强占曲家三百亩田庄,谁帮他压下来的?没有他伯父,他早十年就被正法了!你说他是为救伯父,我看他是为救他自己!”柳娘子一边大骂丈夫和儿子,一边却眼泪滚滚而下,“我和你说过多少次,不要溺爱,不要胡惯,你听过没有?从来要星星摘星星,要月亮买月亮,打人了你护着,伤人了你保着,养成个天王老子也不忌惮的脾气,做过多少目无王法的事来!谁把你儿子害死的?不就是你这个做父亲的!” 柳娘子越说越气,大踏步上前要和唐之盈清算,唐之盈慌忙离了椅子,诸将赶紧上前拦着,劝道:“夫人,莫动怒,将军面上不好看。” 柳娘子喝道:“谁敢拦我!看你们一个个佩刀带剑的,就和我说说,你家人被关了打了杀了,会不会学你们大将军袖手旁观!谁好意思做缩头乌龟的,谁就来劝我!来来来!” 诸将个个唬在当地,不敢再作声。柳娘子一个箭步射上正席,唐之盈见她往桌子右边来,自己便闪到桌子左边,夫妻两个隔着一张书桌对峙,柳娘子道:“唐之盈!你部下都在看着你!堂堂宁州节度使,十五万兵马在握,连个侄儿都不能保,看你如何保国家!” 当着部下,唐之盈面子抹不开,也斥道:“没见识的妇人!张口就来!兵谏是容易事吗?那是逆反的死罪!你回家去,莫在这里多事!” 柳娘子的声音震得四壁火把都在晃,她啐道:“我多事?竟是我多管闲事了!也罢,这原是你们姓唐的事,和我一个姓柳的有什么相干!我明日就回柳家去,任你唐家多灾多难,都连累不到我身上来!”她说着,便冲过书桌要打唐之盈,唐之盈绕着书桌下了地,柳娘子追打不到唐之盈,就一把拉住劝架的唐瑜,哭道,“我嫁到你们唐家三十年,落了什么好来?得个丈夫,十年有八年在军营,面也见不上几次;得个儿子,含辛茹苦拉扯大,死得连全尸都没有;如今连个小妾都敢骑到我头上来……”她一下止住哭,问唐瑜,“那不知廉耻的老东西纳了个十七岁的婢子做妾,你知不知道?” 唐瑜道:“不知……” 唐之盈急急抢话道:“你就事论事!不要扯其他!” 柳娘子又哭得鬓上金花乱摇:“我怎么没有就事论事?不是那妖妖娆娆的贱婢一天到晚勾引你沉湎酒色,消磨你的志气,你怎会这般胆小怕事?”她看见屏风上悬着一把剑,便上前拔了剑出来,唐之盈问:“你、你要做什么?” 柳娘子道:“我今日一了百了!先杀你,再去杀那贱婢!” 诸将慌忙把唐之盈围住,一叠声道:“夫人冷静!不兴动粗的!” 柳娘子手持宝剑在堂上大步游走,一口一个“为老不尊的老兵奴”,要寻到诸将的破绽,捉出唐之盈来,一众身经百战的将帅被她撵得节节败退,唐瑜来夺柳娘子手中的剑,险些被剑锋划破了衣袖,一个部将拦在唐之盈身前,婉言劝道:“夫人息怒,无论将军如何宠爱婢子,主母终归还是夫人……” 唐之盈立刻在心中怒骂:“话都不会劝的糙军汉!” 果然,柳娘子只听得进“宠爱婢子”四个字,更是醋意大发,道:“我算什么主母?如今唐家竟是那贱婢说了算!我嫁给他三十年,如今在家中连站的地方都没有了!”说毕,将剑一挥,挣脱唐瑜,掉头便往堂外走,口口声声要回家去,“杀那惑人心智的狐狸精!” 唐之盈急了,分开保护自己的诸将,叫道:“有话咱们坐下来,好好说!” 柳娘子走到门口,听得唐之盈呼唤,当下挥袖转身,长剑遥指唐之盈,问:“你去不去救三郎?” 唐之盈直起腰杆,丹田发气,大声道:“去!” 2 当夜戌时,部下们领了唐之盈的兵符,各自去调兵遣将。亥时刚过,驻守宗山城的三万骑兵集结完毕,只等唐之盈发号施令,便要往未离原进发。谁知宗山府尹陈俊孝刚从开元城出公差回来,一进城,见满街都是骑兵来来往往,大惊失色,问了个究竟,便往节度使幕府而来。 唐之盈换了戎装,背着手,吩咐书桌前的唐瑜:“第一封奏疏给小天子,说朝中有奸佞,臣不得已,发兵清君侧,只要:一,释放唐珝;二,处决薛让,臣立刻退兵。第二封行文各州节度使,说这是我唐家家事,谁要插手,别怪唐之盈翻脸不认人!”说完又嘱咐,“意思是这意思,但写文雅些。” 唐瑜悬腕走笔,不加粘滞,唐之盈站在一边看,意犹未平,问:“你叔母说小妾欺负她,你信不信?” 唐瑜心神专注于笔,不好开口,便笑了一笑。 唐之盈愤愤道:“小妾自从进了家门,被她三天一骂,五天一打,昨天晚上还找我哭,求我买间外宅自己出去住!你评评理,合族上下,谁敢欺负她?” 唐瑜抿嘴轻笑不接话,半个时辰后,卷上千字,一气呵成,唐之盈正要拿过来看,陈俊孝冲进来,问:“唐将军要兵谏?” 唐之盈道:“为救亲侄,不得不发。” 陈俊孝道:“是为三公子唐珝?” 唐之盈道:“是。” 陈俊孝道:“我早上在皇城听说有人在出面救他,将军何不再观望观望?” 唐之盈和唐瑜吃惊不小,齐问:“谁在救他?” 陈俊孝道:“后将军孙牧野。” 唐之盈道:“孙牧野?”便斜眼看唐瑜,“你有这么大靠山,还来找我做什么?” 唐瑜惊疑道:“我不知道此事。” 陈俊孝道:“我听说孙牧野在朝堂上和崔宰相争执,似乎是为唐珝。” 唐之盈问:“到底救出来没有?” 陈俊孝道:“我急着回宗山城,不知道下文。将军不如按兵不动,先打听明白。” 唐瑜道:“叔父,唐瑜先回皇城看看。” 唐之盈点点头,唐瑜便告辞去了。 唐之盈拿起两封公文,向陈俊孝道:“小侄草拟的章表,烦请陈府尹阅览改动。”陈俊孝将两封公文从头到尾细细看了,称道:“唐二公子辞采谨严,文气遒正,陈俊孝实不能增删一字!” 3 唐瑜驰马出开元之时,龙朔宫门也开启了,宰相崔衡率领百官步入太初殿,例行早朝。城中犹如冰天雪窖,九岁的卫熹在暖阁中酣眠不肯起,他的母亲崔太后也溺爱不究。崔衡在相椅上端坐了,同百官议政,不多时,赞礼官曰:“后将军孙牧野入朝!” 殿门开了,戴鹖羽冠、穿绛纱服的孙牧野大步流星走了进来,宽袍翻飞生风,引得左右两班大臣纷纷凝目。以往公服上朝的臣将,谁不是白眉皓首的长者,唯孙牧野年不过二十五,又生得挺拔轩昂,倒把文缛的朝服穿出了勃勃英气来。 孙牧野先向崔衡行礼,崔衡回了礼,孙牧野抬头看见空空的龙椅,问:“圣上怎么不在?” 崔衡道:“圣上年幼体弱,寒日多眠。” 孙牧野便向内侍监丁怀安道:“去请圣上上朝。” 丁怀安却看崔衡,孙牧野又道:“百官都在朝堂议事,天子在后宫睡得着?” 崔衡道:“他才九岁。” 孙牧野道:“九岁也是天子!” 崔衡不说话,孙牧野又看丁怀安,丁怀安便去了。过了三刻,宫人们拥着睡眼惺忪的卫熹出现,崔太后也随同前来,在帘后坐下。 百官朝拜礼毕,孙牧野问:“陛下现在坐的龙椅,先前是谁坐的?” 卫熹怯怯道:“是先帝。” 孙牧野问:“先帝在时,每日上不上朝?” 卫熹心愧,便转头向母亲求助,崔太后微笑道:“先帝每日卯时上朝,午时退朝,风雨无阻。” 孙牧野向卫熹道:“先帝把大位留给陛下,是把未竟的事留给陛下去做。先帝先前做到的事,现在陛下都要做到。先帝守业辛苦,陛下不能怠惰,辜负先帝。” 他已经尽力和颜悦色对面前的童子说话,在卫熹看来却还是冷酷,卫熹低了头,道:“可我听不懂你们说的事。” 孙牧野道:“听不懂你就问,殿上的大臣会教你。” 崔衡忍不住道:“孙将军说话留意措辞!臣子怎能教天子?” 孙牧野道:“他不懂,自然要人教,这有什么?谁生下来就会?” 礼部尚书殷鹤道:“孙将军不能严于待人,疏于律己,你请圣上不怠惰,自己上朝却迟到,怎能服众?” 孙牧野道:“我是去未离原拦人,所以来迟了。” 崔衡立刻问:“拦人?拦谁?” 孙牧野转身向殿外道:“把人请进来!” 殿门又开了,两个高冠华袍的官员怏怏地进来了。待看清二人的面孔,殿上顿时满是讶异声,众官齐齐转头看向崔衡——这两人,一个是礼部右侍郎李正君,一个是朝散大夫谢成,却是崔衡派去东洛的使节。 孙牧野道:“我昨日听说崔相公遣了使者去东洛议和,于是快马追赶,在未离原和章州交界处截到二位,连夜带了回来。” 崔衡起身道:“我也知道孙将军年轻好战,只是白鸢江一役,大焉兵败,先帝驾崩,不能不偃武止兵,休养生息。” 孙牧野道:“白鸢江战,洛胜如未胜,焉败如未败,焉军在西岸还有甲士十万,洛军在东岸已无可战之兵,求和是洛的上策,焉的下策,如今东洛还没提求和,崔相公反倒先示弱了。” 崔衡道:“国君三年两替,政局不稳;大军三年两战,斫伐过度。我为长远计,决意不争一时之雄,兴文治,缓武功,此庙堂大道,孙将军久在马背,或许不能明白。” 孙牧野听得懂他在奚落自己,道:“论政,孙牧野不如崔相公;论兵,崔相公不如孙牧野。孙牧野身在马背上,才看得见战机,现在东洛战后衰弱,正是乘虚而入的时候,一旦东洛元气恢复,再想强渡白鸢江可就难了。” 崔衡转身问卫熹:“陛下以为该如何?” 卫熹惧怕严峻的孙牧野,却依赖自己的舅舅,因道:“请崔相定夺。” 崔衡道:“依臣所见,应当韬光养晦,与洛议和。礼部右侍郎李正君、朝散大夫谢成在此,请陛下亲自颁布圣旨,派遣两位即刻东往。” 孙牧野隐忍半天,见崔衡固执己见,终于怒道:“崔相公对敌妥协,对不起先帝,对不起白鸢江上战死的两万将士!殿中诸位听清楚了:孙牧野已在大江西岸千里设障,谁敢下江一步,立刻射杀!” 崔衡气得须抖,道:“孙将军好生专横跋扈!国家大事,有百官合议,岂容将军一人任性妄为!” 兵部尚书魏无伤咳了一声,道:“百官合议?崔相公不曾和魏无伤合议。” 崔太后遂问:“魏尚书是何主张?” 魏无伤七十岁了,兵权早卸,只在尚书的任上养老,因为资历老、阅历多,说话很有分量,只听他道:“如今皖州归焉,润州属洛,分据白鸢江东西,大江天险,两国共有,互为钳梏。昔年皖、润皆为焉土,大焉独占江腹交通之利,上下无阻,南北连接,所以国势蒸蒸。如今东面始终挟制于人,润州不复,皖州岂能长久自保?” 崔衡道:“魏尚书谈大略容易,不知后勤保障之艰难!战事一开,花销如流瀑,国家积蓄不易,经得起几场大战?” 魏无伤道:“大焉历来屯田养兵,自给自足,不仰息国库,这三年花了国库多少钱?赵尚书,国家还养不养得起军队?” 户部尚书赵自芳,战不关心,和也不关心,一心只在理财经济,若说国库没钱,便是打他的脸,当下道:“养不起军队,我这户部尚书就白当了。” 魏无伤笑而不语,崔衡却冷脸道:“魏尚书力主征战,若是兵败,魏尚书担不担责?” 魏无伤道:“我不担责谁担责?”手指孙牧野道,“孙小子,你去打,打输了算我的,不连累诸大臣!” 孙牧野道:“我一人担责!” 却说李正君被孙牧野半相请半挟持地抓回来,在马背上淋了一夜的雨,一肚子气没处发,眼见主战派占了上风,他不反驳魏无伤,却向孙牧野道:“陛下已说了请崔相公定夺,孙将军却当着陛下的面驳回,有没有把陛下放在眼里?” 孙牧野道:“陛下年幼,有不知之处,请诸位辅佐;有过失之处,诸位若不敢纠,孙牧野来纠。” 孙牧野的言语全不懂忌讳,大臣们哪里见过这般目无尊卑的人?顿时议声蜂起,嗡嗡不息,崔衡脸色难看,坐回椅子生闷气。殿中人人都暗怪孙牧野鲁莽无礼,却又不屑与这等兵卒对辩,只有德高望重的光禄大夫张圣庆睁开半闭的眼睛,白花花的长眉下精光迸发,问内侍监丁怀安:“丁怀安,此刻是哪年哪月?” 他一开口,旁人都不作声了,丁怀安掐指一算,道:“回大夫:是允治元年,正月二十八。” 张圣庆从鼻子里唔了一声,道:“老臣还以为是后汉中平六年,董卓进京时!” 他公然将孙牧野比作董卓,吓得众臣鸦雀无声,寂然看向孙牧野。 孙牧野听见了张圣庆的话,却不甚明白,见众臣的眼光都锁在自己身上,便醒悟过来是在说自己,他想了想,开口问:“董卓是谁?” 玉珠声轻轻响起,崔太后掀开珠帘一角,向众臣道:“议和之事,暂且搁置,请李侍郎、谢大夫各回职上,众卿勿再争论。”众臣躬身领命了。 崔太后又问:“还有政事议否?” 崔衡道:“禀太后:骁禁卫从三品将军袁青岳负罪自戕,袁家不知丧仪如何定等,上疏请示。” 崔太后道:“负罪?袁青岳何罪之有!薛让何在?” 崔衡回头看,两班大臣左右看,互相摇了摇头,崔衡回道:“薛让旷职未朝。” 崔太后道:“当初沧山官吏无诏擅闯皇宫,视同逆反,袁青岳身为禁卫将军,下令拦杀,是履职尽责,谁敢定罪?薛让抓捕袁青岳,崔相首当制止,次当禀报于我,不该放任御宪台咄咄逼人。” 崔衡只好听着。 崔太后道:“袁青岳宿卫先帝多年,护驾有功,追封正三品骁禁卫大将军,丧礼从二品。国家厚恤。” 崔衡应了。 崔太后道:“请凤阁拟诏,发往御宪台:唐薛之争,尘埃落定,不得再起事端。” 崔衡又应了,在旁倾听的孙牧野却心中一动,想起当日蝉衣请他做的事来。 朝堂又议了半日农田水利、治安文教之事,末了崔太后问:“众卿还有事否?” 孙牧野便道:“臣还有事。” 崔太后道:“讲。” 孙牧野转身询问百官:“哪一位是大理寺卿?” 林玺从后列走出来,道:“林玺在此。” 孙牧野问:“大理寺狱中,是不是关了一个叫唐珝的犯人?” 林玺万没想到孙牧野会问此事,先看了崔衡一眼,方回:“是。” 孙牧野问:“因何事入狱?” 林玺沉默片刻,道:“唐珝一案,未经公堂审判,无刑名,无刑期。” 孙牧野道:“那就该放了他。” 崔衡起身道:“是先帝有旨,唐珝不能释放,先帝刚进太庙,孙将军便要抗旨不成?” 孙牧野反问:“先帝还有旨,必复皖润二州,崔相公是听旨还是抗旨?” 崔衡气结,又回椅子上坐着了。 孙牧野向林玺道:“请大理寺卿立刻释放唐珝。” 林玺道:“唐珝案虽轻,牵涉却广,若无圣旨,大理寺不敢放人。” 孙牧野遂向卫熹道:“请陛下下旨,释放唐珝。” 卫熹又看母亲。 崔太后在珠帘后看了孙牧野半晌,方道:“着凤阁拟旨放人。” 崔衡恼怒,大声道:“臣不敢奉诏!” 孙牧野问:“为什么?” 崔衡气得直喘,张圣庆却出列了,慢悠悠道:“孙将军问董卓是谁,老臣告诉你:董卓是祸乱朝纲的国贼巨盗!将军依恃军功,擅权干政,轻慢圣上,蔑视宰相,老臣实在看不下去,忍不住劝劝将军:你虽然战功高,晋升快,到底涉世未深,少不更事,在座的耆宿大贤,谁不曾为国呕心沥血?谁不曾为民鞠躬尽瘁?他们才是国家的栋梁,政务的主宰,将军辞色之间,要懂尊重。譬如刑狱之事,上有天子、宰相督管,下有御宪台、刑部、大理寺执行,将军不能越俎代庖。将军和崔相公同为先帝托孤之臣,该通力协作,一个治文,一个修武,并匡社稷。对洛是战是和,众人已经依了将军,现在大理寺的事,将军是不是该依了崔宰相?” 孙牧野险些被老谋深算的张圣庆绕了进去,他在心中好不容易理清楚了,道:“我是托孤之臣,眼见政事出错,当然要说话!东洛是东洛,唐珝是唐珝,原是两件事,对就是对,错就是错,如何交易?” 张圣庆见孙牧野油盐不进,遂闭上眼,捋了捋大把白须,自语道:“仲颖乎?仲颖也!”走回队列,不再出声。 崔衡冷哼一声,道:“夏虫不可语冰,张大夫何苦自讨没趣?” 谢成向身边的李正君道:“前有叛国之将,后有乱政之臣,大焉危矣。”他的声音极轻,却又恰到好处地让全殿都听见了。 孙牧野骤听此言,赫然变色,猛地转身直视大殿另一端的谢成。 谢成道:“将军看我作甚?谢成若说错了,将军指正便是!” 孙牧野道:“现在是孙牧野在和诸位说话,莫牵连其他。” 谢成道:“牵连?孙将军受父亲牵连,做了十年边疆刑徒,如今摇身一变,登堂入室,就想和亲生父亲撇清关系了!” 孙牧野勃然大怒道:“我父亲也曾为国奋不顾身,我也曾为国赴汤蹈火,我今日站在这里,仰不愧天,俯不愧地,任你说什么都压不倒我!” 谢成声音更大,道:“是奋不顾身还是贪生怕死,是心安理得还是问心有愧,不必和我们说,去和念波城枉死的九万百姓说!” 孙牧野抬步便往大殿那端走,林玺正巧站在两人中间,忙出面拦住孙牧野,劝道:“天子眼下,将军不能妄为。” 孙牧野一掌将林玺推翻在地,还往谢成去,竟是要动粗的气势,情急之下,魏无伤站出来伸手一拦,喝道:“胡闹!” 孙牧野和魏无伤并不认识,但焉之武人,似乎天生就系在一条纽带上;两人虽品级相平,魏无伤却比孙牧野早参军五十多年,多打了一百多场仗,就如父老尊长一般,孙牧野谁的账都不买,却不能对魏无伤动手,便硬生生站住了,他怒向张圣庆道:“你教教孙牧野,若是董卓在此,他会怎么做?” 御座上的卫熹看见满殿剑拔弩张,转头呼唤道:“母亲!” 崔太后掀开珠帘,婉言道:“孙将军息怒。” 孙牧野满脸怒气,强压着不出声。 崔太后又向崔衡道:“崔相立即拟旨,命大理寺释放唐珝,了结此案。” 崔衡不敢反驳,又不想答应,只坐着不吭声,却听孙牧野犯浑喝道:“今日崔相公不拟旨,满朝文武,谁也走不出龙朔宫!” 4 散朝之后,凤阁、御宪台、大理寺各自忙碌起来了。先是凤阁去御宪台,回收销毁了允许转羁唐珝的诏书;再是御宪台去大理寺,回收销毁了对接转羁唐珝的公函;然后凤阁重新下诏,着大理寺释放唐珝;大理寺又重拟释放唐珝的文书,备案归档。薛让在沧山上狱已为唐珝腾出了牢房,他站在空牢中静静听完朝会上发生的事,只说了三个字:“孙牧野?”便遵旨照办。 一切办妥的时候,已是翌日凌晨。唐珝在狱中正睡得昏迷,忽然耳朵比心先醒了,先听见浊重的步伐踏在地面,遥遥向自己而来,他浑身一激,清醒了一半,又听见钥匙与锁粗暴相撞之声,他急忙翻身爬起来。没有窗,也没有光,唐珝什么也看不见,只听见锈门在石地上刮出刺耳的尖响,一个声音在黑暗中叫:“唐珝,你可以出狱了!” 囚禁一年四个月之后,唐珝走出了大理寺狱。黝黯的天色,似乎和狱中没有两样,可清冽的风拂上了脸庞,绵绵的雨落在了眉睫,似乎在温柔地祝贺他重获自由。唐珝走出狱门,看见空荡荡的街对面,悄然立着一匹马,马上坐着一个头戴鹖羽冠的年轻武官,马边一个大理寺的狱卒,手指着自己,好像在说:“他就是唐珝。”那武官点了点头。唐珝不认得他,见他目光冷漠,不似善人,便懒得理睬,自往家的地方而去,那武官一直目送唐珝消失在街道尽头,方打马扬鞭,往相反的方向走了。 唐瑜在未离原上疾驰一夜,终于回了开元城,到了唐府门前,不等马立稳,便匆忙下鞍跑去敲门,大声问:“唐宁,三郎回来没有?” 家奴唐宁开了门,回:“二郎,还不曾见三郎回来。” 唐瑜怔了一怔,又转身下阶,要去大理寺寻找,还未翻上马背,却恍见佩鱼巷口现出一个孤零零的人影,唐瑜的心弦蓦地绷紧,他透过似雾非雾的雨帘细看,看分明后,忽而笑了,他把心妥妥帖帖地安放入怀,缓步向弟弟迎去。 唐珝也看见了唐瑜,看见他疲倦的脸上恬淡的笑,自己却无力以笑回应。他向兄长跪了下去,跪在湿漉漉的小巷中,拱手至地,伏首不起。 5 孙牧野先是追截了议和使者一日一夜,又为唐珝奔走了一日一夜,实已困倦之至,回到家中,他趴伏床上,头枕手臂要睡,两眼刚刚眯上,直觉有人来了,又睁开眼看。蝉衣站在门口,却不进来,两相对望多时,蝉衣轻声道:“我听说了朝堂的事。” 孙牧野的头半埋在臂弯里,语声模糊不清,道:“唐珝出来了。” 蝉衣道:“谢谢你。”孙牧野不应,彻底把自己埋入枕中,睡着了。 蝉衣随手为孙牧野关上房门,刚要离开,却见看门奴陈留领着几个宫人过来,陈留先叫:“娘子,孙将军在哪里?” 蝉衣道:“他刚睡。” 陈留道:“不能睡了,龙朔宫来人了。” 孙牧野睡得再沉,也听得见“龙朔宫”三字,便翻身起床,出门问:“什么事?” 宫人上前行礼道:“孙将军,龙朔宫方才收到宁州刺史急报,宁州节度使唐之盈起事,二圣请将军立刻入宫,商讨对策。” 孙牧野问:“他起什么事?” 宫人便扬起手中卷,道:“这是唐之盈发来的逆书,一要释放唐珝,二要诛杀薛让。” 蝉衣道:“唐珝已经出狱了。” 宫人道:“唐之盈还要薛让的命,为子报仇。此刻他已率三万亲兵离了宗山城,往未离原进发。” 孙牧野再不说话,箭一般冲了出去。 6 唐之盈是在边塞亲自挖壕沟时收到的唐璁死讯,当他千里迢迢赶回开元城,只见到儿子伤痕遍布的尸体。他心中对唐之弥有怨,对薛让和卫鸯有恨,可国家稳定为重,他不能胡作非为,只好悄悄咽下了这口气。但如今,唐珝陷入绝境,夫人闹,唐瑜求,最忌惮的卫鸯又驾崩了,于是他的仇怒被挑动出来,决心与薛让对抗对抗。唐珝有没有出狱不重要了,唐之盈的兵符已经发出,断无撤回之理,他一不做二不休,要以薛让的性命,慰藉独子的在天之灵。 唐珝出狱当日上午,唐之盈亲率三万精兵从宗山城出发,傍晚抵达宁州与未离原的交界处,他下令部队在宁州境内驻扎,观朝廷之向。军帐刚搭好,斥候便来报:孙牧野领五万涅火军迎头而来,驻于未离原,与宁州军相去不到二十里。唐之盈转身上马,点了百余骑,前去探察动静。 时值初春,宁州平原的锥子草连缀成毯,未离原上的京羽茅簇拥如云,一碧一白相遇之处,便是宁州和未离原的界限。唐之盈没有越界,他沿着草线纵向驰骋,涅火军连营遥遥在望。唐之盈一路向三军将领叮嘱:勿轻越一步,勿擅射一箭,先挑事端者,杀!另一厢,孙牧野也在军中发令:坚营固守,不轻言战,他不进未离原,我绝不进宁州! 唐之盈回到营地,吃过晚饭,又召集将领和幕僚议事。一把匕首在他的食指尖转得像银盘,他先问陈俊孝:“陈府尹常去皇城,认不认得孙牧野?” 被唐之盈用刀架来军营的陈俊孝答:“不曾见面,只听说过他的几件事。” 唐之盈道:“说来听听。” 陈俊孝道:“我听说孙牧野桀骜不驯,不通晓世故人情,在皇城两年,把恭王和崔衡都得罪了。” 唐之盈饶有兴致地问:“他怎么得罪了恭王?” 陈俊孝道:“前年恭王要修缮后花园,便找孙牧野商量,借三百名士兵帮工,孙牧野却回:‘土木之事,自有工役,怎么叫士兵去做?焉军只懂打仗,不懂为王侯盖花园,为将相造宅第。’于是恭王大怒,向先帝弹劾孙牧野,先帝置之不理。” 唐之盈笑着点点头,又问:“他得罪崔衡,是因为我家小侄?” 陈俊孝道:“去年就得罪一次了。孙牧野拜将封侯,又深得先帝隆宠,于是皇城中想与他结交者数不胜数。崔衡生辰当日,下帖请孙牧野赴宴,孙牧野回说,当日乔恩宝要成亲,去不成崔府……” 唐之盈打断道:“乔恩宝是谁?” 陈俊孝道:“崔衡也奇怪,便派人去打听,打听出来,却是孙牧野军中一个无品无衔的小兵。崔衡便气道:‘我堂堂国家宰相,面子还不如一兵奴?’于是和孙牧野也结了怨。” 帐中诸将听得都笑了,唐之盈道:“这兔崽子倒对我的脾气。” 陈俊孝道:“将军休把孙牧野当小子看待,如今王师归他统领,不可轻视。” 唐之盈把匕首掷向营帐中的木柱,亲兵给他拔了送回来,他再掷出去,道:“老子当兵四十年,才混到正三品,这小子去一次北凉,就成了正三品,找谁说理去?” 唐之盈麾下中郎将田永欢道:“江山钟灵,人才辈出,是大焉之幸。” 田永欢是唐之盈最得力的部下,两次被卫鸯借调,先随同伐北凉,后参与征东洛,和孙牧野有旧,唐之盈便问:“你和孙牧野熟?” 田永欢道:“谈不上私交,但有四次并肩作战。” 唐之盈又问:“孙牧野带兵如何?” 田永欢回:“治军严整,善待卒伍,凡陷阵必身先士卒,所以虽年轻,却得人心。” 唐之盈道:“善治军未必善用兵。” 田永欢道:“孙牧野用兵之道在诡,乍虚乍实,敌强则避其锋芒,敌懈则攻其不备,所以战少败,兵少损。” 唐之盈笑道:“比我如何?” 田永欢道:“将军用兵之道在雄,遇强不避锋,遇挫志不衰,气势盈溢,赫如霆震!” 唐之盈再问:“依你所见,我与孙牧野交战,谁胜算大?” 田永欢道:“若据山林沼泽之险,行诡道,决奇谋,孙牧野胜;若布阵平原,奋百万骁骑犬牙交搏,将军胜。” 唐之盈哈哈大笑,道:“那这一回在未离原开战,孙牧野岂不是必败?” 田永欢应道:“必败!” 唐之盈霍然起身,道:“可我并不想和他战!”说完,他大踏步走下将军椅。 众将都起身问:“将军去哪里?” 唐之盈道:“我去会会孙牧野。” 众将问:“带多少兵马去?” 唐之盈掀帐道:“一人,一骑。” 众将大惊,田永欢追出来劝道:“将军慎重!孙牧野的脾性,实在没人拿得准,若是趁机把将军扣押,控一个谋逆罪,直送皇城,我军不战自溃,将军回天无术!” 唐之盈跨上战马,道:“没出息的将领才玩这一手。”说完打马绝尘而去,众将留在原地,目瞪口呆。 唐之盈单枪匹马离开军营,越过交界线,直往王师营地而来。地平线上残留微光,大原风啸雁唳,一队涅火军骑兵正在巡逻,他们看见孤身的唐之盈,远远喝问:“来者何人?” 唐之盈一拉马缰,朗声道:“宁州节度使唐之盈,来见故人之子!” 第二十一章 崔太后 第二十一章 崔太后 1 唐之盈在辕门外等候不多时,乔恩宝从营中驰来,喊道:“孙将军请唐将军进帐说话!”守兵让开了,唐之盈随乔恩宝进了辕门,穿过星罗棋布的营帐,到了中军帐前,只见孙牧野立在帐口等着他们。 唐之盈下马走到孙牧野面前,将他上下打量,笑以马鞭指道:“一个模子印出来的。” 孙牧野抬手往中军帐一指,领着唐之盈进了帐,自己面东,唐之盈面西,坐定之后,开口问:“唐将军是来讲和,还是宣战?” 唐之盈道:“我先来谈谈,若谈不拢,只能战。” 孙牧野道:“将军要救唐珝,唐珝已经出狱了。” 唐之盈拱手道:“我唐家欠孙将军一个人情。” 孙牧野问:“将军为何想杀薛让?” 唐之盈道:“前年唐薛之争,孙将军想必也听说了?” 孙牧野点头。 唐之盈道:“唐之弥触犯国法,已经伏诛;唐璁虽然牵涉其中,但他是为自家伯父奔忙,情有可原。薛让却把唐璁从牢里带出去,溺死在桃影河。天子眼下,肆无忌惮;手段残忍,闻所未闻——人从河中捞起时,一身的咬痕,不知是什么鱼什么兽!我身为父亲,见到活生生的儿子变成尸体,体无完肤,面目难认,是什么心情你可明白?世间的至悲至痛,莫过于此了。” 孙牧野道:“我听说他关押薛让半年,还差点把薛让烧死了。” 唐之盈道:“唐璁有罪,自有刑部和大理寺判罚,薛让如何动私刑,泄私愤?” 孙牧野不说话了。 唐之盈道:“我无意动乱国家,欺负幼主,只想替儿子讨一个公道。只要诛杀薛让,我立时撤兵,绝不进未离原一步。” 孙牧野还是不说话。 唐之盈见孙牧野有些动摇,便继续道:“人非草木,孰能无情?谁不是人子?谁不为人父?你站在我的立场想一想,薛让该不该杀?” 孙牧野道:“我没有亲历唐薛之争,薛让做的,我不知道真假,将军说的,我也不知道真假,我不是判官,不能在这中军帐里,判薛让有罪。” 唐之盈脸色变了。 孙牧野又道:“要我站在将军的立场评判,我做不到,我有自己的立场。我眼中的薛让,和将军眼中的不一样。” 唐之盈道:“愿闻其详。” 孙牧野道:“我曾在夜州戍边十一年。将军应当知道,边塞的戎卒,每人每月都有薪饷,而我是充军的罪人,自然没有,别的卒子有,但他们的薪饷常常被拖欠,一月的饷五月发,二月的饷九月发,老兵们说,最长的时候,两年也没有发一次。发到手里也从没有全数,十文变成八文,八文变成六文,短少的钱,是被上级一层一层盘剥了。卒子们活不下去,只能把武器当铁卖,去富户家做劳工。我戍边的起初两年,库房里找不到一件能上手的兵器,弓弦是断的,剑锋是缺的,铠甲裂成了几块,校尉们每月翻山越岭去郡府州府,要求补充军需,去了十次八次,才要回几车兵器,打开一看,箭头钝得穿不过叶子,刀口薄得不能切菜。” 唐之盈也是从那个时代过来的,他感同身受,点头道:“那是国家最艰难的时期。” 孙牧野道:“我在夜州的第三年,情形却变了。卒子们的薪饷,每月底前必定发放,十文便是十文,八文便是八文,一枚钱也不会少;那些从不肯来边疆的县令和府尹都亲自到军堡,把拖欠的军饷补齐了,把破旧的军械更换了;又听说荒废屯垦的军堡被整顿,克扣军饷的府尹被治罪。卒子们说,这是因为御宪台接管了军队的纪律。” 唐之盈明白了孙牧野的意思,他不接口了。 孙牧野道:“御宪台令,先是谭良洲,后是薛让,是焉军中最受尊敬的文官。我不认识薛让,但我亲历过焉军的变化,不能不尊重御宪台做的事。”孙牧野转过头直视唐之盈,坚定道,“国家不能没有御宪台,御宪台不能没有薛让。唐将军说薛让有罪,若刑部和大理寺判他有罪,我绝无二话;但是今日,我不会把他交给你。” 唐之盈阴沉沉地看向孙牧野,道:“既然如此,只好刀兵相见了。” 孙牧野道:“将军自家想清楚,箭一离弦,就不单是与薛让为敌,还是与圣上为敌,与国家为敌。他日将军兵败被俘,少不得背上逆反的罪名。” 唐之盈冷笑道:“孙小儿好生骄妄,你仔细掂量掂量,唐之盈要进原,你拦不拦得住?” 孙牧野道:“打了见分晓!” 唐之盈起身道:“明日打打看!”说完便往外走。孙牧野的亲兵早在帐口候着,几把长矛一拦,乔恩宝道:“将军,现在就将唐之盈绑去皇城,宁州兵不战自溃,一了百了!” 唐之盈冷哼一声,回头看孙牧野。 孙牧野还坐着,双手无意识地互按指关节,道:“唐将军,我还有事要问。” 唐之盈道:“讲。” 孙牧野向亲兵道:“你们先出帐。”众亲兵收了矛,出去了。 孙牧野却坐着不吭声,唐之盈道:“要问快问,男子汉大丈夫,怎么犹犹豫豫的?” 孙牧野遂问:“你认得我父亲?” 唐之盈道:“当年在云州,他守陇门北,我守陇门南,两家防区就隔一排胡杨树,你说认不认得?” 孙牧野又不说话了,只把关节按得啪啪响。 唐之盈大摇大摆回来坐下,道:“小子,你想问你父亲的事,又不好开口,是不是?” 孙牧野反问:“念波城一役,你在不在?” 唐之盈道:“不在。陇门失陷,我只剩十来个兵,只好逃回宁州。你父亲没有逃,退守念波城,之后的事,就不必说了。” 孙牧野“嗯”一声,道:“我原想问问念波城当日的情形。” 唐之盈目光如炬,问:“你在介怀父亲叛国之事?” 孙牧野点头。 唐之盈道:“念波城和你没关系。你活你自己的,不必背负父亲的过错。” 孙牧野道:“天下人都知道孙牧野是降将的儿子。” 唐之盈拧着眉看孙牧野,许久方道:“别人都骂你父亲是叛徒贼子,我却要和你说,你父亲也曾是英雄。” 孙牧野猛地抬起头来,等着唐之盈说。 唐之盈道:“我最后一次和你父亲见面,是西项入侵的前一年,你知不知道那年发生了什么事?” 孙牧野摇头。 唐之盈道:“浊沙河泛滥,云州半境遭了洪灾。河堤决口五十余处,九个县被洪水冲毁,三十万百姓流离失所。我和你父亲同时奉命抗洪,率军赶赴浊沙河,修补念波城上游最大的决口。我站在堤坝上指挥士兵,然后你父亲来了,他和大家一起背沙袋,搬大石。洪水湍急,眨眼能流数丈远,沙袋投下去就被冲走,你父亲和士兵们跳进水中,筑人墙,拦洪水。别的士兵每半个时辰换一拨,你父亲下去了就不肯再上来。” 唐之盈凝重道:“他在洪水中站了一天一夜,直到堤坝被堵死,才被拉上来,双腿已被泡坏了,伤口翻开,看得见骨头。等我去营地看他时,他们却已走了,说是赶赴另一个决口。我从此再没能见到他。” 唐之盈最后道:“我之后也听说了你父亲投降的事,也听过无数人评判你的父亲,但我都不信。我只信我亲眼看见的孙崇义。” 孙牧野的强装镇定都落在唐之盈的眼里,他看见孙牧野紧抱的双拳在微微颤抖,忍不住语声和善起来:“孙小儿,你父亲绝不是自私自利的人,更不会贪生怕死。别人说你是孙崇义之子,你不必感到耻辱。” 孙牧野道:“那他为何不战而屈,投降西项?” 唐之盈叹气,道:“我当时不在场,不知是怎样情况,或许他有他的难处,只是外人再不能知道了。” 孙牧野低下了头。唐之盈起身走过来,在孙牧野的肩上拍了一拍,道:“人生何其妙?昔年我与你父亲并肩守土,如今却要与你拼个你死我活。天明之后,把你的能耐尽数招呼过来,千万莫让我看轻了你!”说完大踏步往帐外去,亲兵们又呼喝着拦住了,孙牧野却在帐中道:“放他去。” 2 唐之盈回到营地已是半夜,一众部将都在翘首等他回来,他跳下马便骂:“兔崽子排兵布阵有些手段,叫三军被甲枕戈,明天若开打,多半是场恶战!” 几个部将拥着唐之盈要说话,唐之盈却先开口:“后军来了多少?再调两个营来。” 田永欢却道:“将军,有客人在中军帐等候多时了。” 唐之盈问:“谁?” 田永欢回头看众将,众将又看田永欢,最后齐齐看唐之盈,个个神情古怪。 唐之盈疑问:“到底谁来了?把你们一个个吓成……”忽然汗毛倒竖,压低声音再问,“是不是夫人来了?” 田永欢道:“比夫人还厉害,将军自己去瞧。”说完众将呼啦啦闪开,让出了去中军帐的路。 唐之盈满腹疑问地往中军帐去,守在帐口的卫兵一个劲向他使眼色,他也不多问,左手按上腰间横刀,右手掀开了帐门。 一个笼着黑色斗篷的人影坐在火炉边,听见动静,转过头来,唐之盈借火光看清了来客的脸,顿时魂飞魄散,急忙跪下道:“臣唐之盈拜见太后!” 崔太后款款起身,一双凤目炯炯有神地看唐之盈,笑道:“唐将军免礼。” 唐之盈站起来,颇尴尬道:“太后怎么屈驾来了臣的军营?” 崔太后道:“我原不该来的。宫中千百人都劝我,如今唐将军剑锋指向开元城,我来正如鸟入樊笼,鱼投罗网,非但自己难脱身,连涅火军也只好束手待毙了。” 唐之盈忙道:“臣不敢。” 崔太后道:“我之所以力排众议,孤身前来,是相信将军还顾念昔日与先帝的情分。先帝与将军曾同在宁州抵御外辱,有同生共死之义,想来不至于为难我们孤儿寡母。” 唐之盈道:“臣发兵为谏,只求处决薛让,绝不冒犯先帝、圣上和太后。” 崔太后道:“将军去涅火军交涉,谈妥了没有?” 唐之盈道:“谈崩了。” 崔太后点头道:“唐将军之谏,孙牧野不会答应,圣上更不会答应。假使今日唐将军请诛大臣,龙朔宫准了,明日张将军、王将军请诛大臣,龙朔宫准是不准?大焉八州节度使,谁没有结仇,谁不曾交怨?个个都如将军举兵强谏,国家必乱如鼎沸!” 唐之盈道:“太后为人母,应当体谅唐之盈为人父的心情。太后秉公说一句:薛让杀臣之子,有道无道?” 崔太后道:“我即便此刻将薛让的头颅送入将军的中军帐,也不能使唐公子活过来。” 唐之盈道:“却能消我心头之恨。” 崔太后道:“原来唐将军押上身家性命,只是为了逞一时之气。” 唐之盈冷哼了一声。 崔太后道:“我若是将军,会思虑更周全些。” 唐之盈道:“请太后明言。” 崔太后道:“逝者不可复生,生者犹道远。将军有十万精兵强将做砝码,与其为逝者争虚气,何如为生者谋实惠?” 唐之盈心中一动,低声问:“实惠从何而来?” 崔太后道:“只要将军愿化干戈,我何惜玉帛!” 唐之盈又笑了,道:“臣虽不比太后家境殷厚,却也黍仓丰足,太后纵赐万金千帛,臣也谢绝不受。” 崔太后道:“官职军衔,将军任选。” 唐之盈道:“臣愿老死宁州节度使任上,不图升迁。” 崔太后那细长入鬓的黛眉一挑,问:“将军只为自己着想吗?” 唐之盈听她话中有话,便试探道:“太后此言何意?” 崔太后道:“昔日唐之弥为相,唐将军为将,文武辅国,唐门声望何其隆盛?如今唐之弥倾倒,唐家子弟多遭株连,只剩将军一人独撑,现在将军不扶持自家子弟,唐门高楣重檐,将军一根独梁能支多久?” 唐之盈万没想到这一层,他眼珠转了两转,问:“崔太后愿助唐家子弟?” 崔太后道:“将军有心,我必成全。” 唐之盈火速将族里的兄弟子侄都盘算了一遍,心中有了底,回禀道:“唐之弥长子唐瑜,受父亲株连,削职为民,实在冤屈。” 崔太后道:“只要将军退兵,国家立即起复唐瑜,官封原职。” 唐之盈问:“还做开元府少尹?” 崔太后反问:“将军认为呢?” 唐之盈笑了,傲然道:“世人都知唐家七世五相,凤阁事就是我唐家事,唐瑜该袭父亲之职,重回凤阁。” 崔太后一边摇头一边笑了,笑容颇意味深长。 唐之盈又沉了脸,道:“太后不允?” 崔太后道:“我把朝中事说与将军明白:如今做宰相,首要应付两人——一个孙牧野,一个薛让。孙牧野正邪难分,薛让忠奸难辨,将军认为以唐瑜的资历,能降伏哪一个?” 唐之盈想了一想,不能回答。 崔太后道:“此二人降伏不住,坐宰相之位如居沸鼎之中,于他何益?将军若心疼子侄,不该出此下策。” 唐之盈冷笑道:“我们降伏不住,难道崔衡降伏得住?孙牧野大闹朝堂的事,已经传遍八州了。” 崔太后道:“崔衡无宰相才,我自明白。宰相位有人能坐,却不是崔衡,也不是唐瑜。” 唐之盈追问:“是谁?” 崔太后自省失言,一笑掩过了,又道:“话不说远,将军考虑得如何了?我以开元府少尹一职,换国家安定。” 唐之盈又开始权衡利弊得失,一时犹豫未决,忽听帐外道:“唐将军,西边有军情!” 宁州之西便是项,唐之盈立刻道:“进帐说话!” 田永欢进帐禀道:“西线三郡皆遣使来报,西项在暗地调兵,都是往两国边境处移防。” 唐之盈骂道:“破戎儿反应倒快!” 崔太后道:“前有王师拦路,后有西项窥伺,将军与谁交战,都是两败俱伤。纵然将军不惜生命,却要苦了宁州将士和百姓。我还有一事告之:将军的檄文传遍全焉,各州节度使今日都在集结军队,是助王师还是助将军,或者趁火打劫,我也未知。天下是安是乱,全在将军一念之间,将军慎思慎行。” 唐之盈咬着牙,讨价还价道:“少尹是副职,当之无味,太后许我家正职,才好商量。” 崔太后慨然应允道:“我回宫便令凤阁下旨,任命唐瑜为正四品开元府尹,悉掌皇城政令。我与将军约,两年为期,期满察验唐瑜政绩,能胜任则留,不能胜任则去,如何?” 唐之盈当即行礼道:“太后一言九鼎,必不失信。” 崔太后盈盈笑道:“唐将军可放心回宗山城了。” 天明后,王师三军在原上布好阵势,孙牧野正沿边界检视昨夜筑成的深壕,斥候却飞马来报:“孙将军,唐之盈退兵了!” 将信将疑的孙牧野策马越过边线,在宁州境内驰行数里,爬上一座缓丘眺望,果然看见宁州军驻地空空如也,草浪静静翻卷,仿佛从未有人来过一般。 3 隋唐以来,天下世家,以赵郡李、博陵崔、范阳卢、荥阳郑、太原王门第最高,五家自恃族望,世代内约姻亲,不与外族为婚。几世几劫之后,五姓已不复当年尊赫,却还循旧矜古,不肯轻易许女他族。太后崔昀,便是博陵崔氏女。 卫鸯二十岁时,因听说崔昀才情卓越,便央父亲出面提亲,父亲又托宰相唐景的娘子去崔家传话探风,崔家一嫌卫家不在五姓之内,二嫌卫鸯母族非华夏,三嫌卫鸯狡戾,当即婉拒了,父亲不死心,想与崔家见面详谈,崔家又回绝。 话传到卫鸯耳里,他大怒道:“我卫家坐拥天下三百年,我父亲是当朝太子,岂能受这等羞辱!”当下领着两千部曲,将崔府团团围住,在府门前的阀阅下堆满了薪柴。 崔家人听说阀阅要被烧,只好出门交涉,卫鸯以长枪指着崔家人,道:“崔家上下个个听好:如今天下掌权的是哪家哪姓?我卫家抬你们,你们便是尊姓望族;我卫家不抬你们,弹弹手便教你们去做田舍汉!唐末黄贼之乱,多少世族大姓被流民农奴灭了?当年卢家何等骄狂,非金碗不食,非玉杯不饮,黄贼进城,举家流亡,在乡间讨得一把粗粟饭,一家人抢成一团!你崔家又是多少年才缓过气来?没有天子家安邦定国,哪有你们矫饰卖弄的时候?休在我面前充什么门阀清流!” 卫鸯一声令下,几个士兵手持火把走近阀阅,卫鸯道:“崔家若还不肯嫁女给我,我立时烧了这两根阀阅,看看是崔家刻在木头上的祖宗厉害,还是无名小卒手中的火把厉害!” 崔家人见卫鸯不可理喻,个个义愤填膺,道:“你纵把崔府全烧干净,崔氏一族也只殉家,不嫁女!”说完,都走回府中,将府门严严实实关上了,又在门下自堆薪柴,向卫鸯示决心。 眼见家宅内外闹个不休,崔昀走到父亲面前,从容道:“若崔家满门遭难,他依旧可以将女儿夺去,那时女儿无娘家倚恃,不知将为奴还是为婢。不如应了这桩婚,女儿尚是明媒正娶的嫡夫人。他纵然蛮横,到底是皇家子孙,自有皇家约束,女儿不会受委屈。”崔昀意志决然,家人几番劝不回头,只好出门向卫鸯允了婚约。 成亲当日,卫鸯喜气洋洋地抱着大雁、骑着大马去崔府迎亲,崔家的婚车却早在府门前候着了,于是卫鸯领着婚车回东宫,到了宫门前,侍娘挑开车帘,搀新娘子下车,待崔昀从车中下来时,在场的侍娘、傧相连同卫鸯,都惊在当地,目瞪口呆——崔昀不佩花钿,不着礼衣,不施粉黛,却戴了道家的二仪巾,穿了道家的褐布袍,活生生一个出尘脱俗的女道士。 众人不知所措,便转头看卫鸯,卫鸯疾步到崔昀面前,低声问:“你……你这是什么意思?” 崔昀道:“我曾立誓,若不能遇情投意合之人,宁愿出家入道。我来君家,非我本意,等同破誓,只好遁入道门,免得天尊降罪,祸及君家。” 卫鸯耍横道:“我就是你的意中人!” 崔昀昂然道:“约期一年,若走不进我的心,你自另娶,我自另嫁!” 张口结舌的卫鸯和坦然自若的崔昀行了合卺礼,梳了合欢发,算结了夫妻。只是崔昀婚后还是每日食素戒荤,清修静养,莫说许身卫鸯,连话也没和他说几句,卫鸯又恼又急,可那是入了宗进了庙的妻子,实在不好动武,只能万般迁就。 婚后不久,崔昀随卫鸯离开开元城,先去平州讨逆,后去章州抵御东洛。她待字闺中时,爱慕的是文质彬彬的士子,瞧不起鄙俚浅陋的武人;可她在军营待久了,亲眼见到将士们冲坚毁锐、视死如归的英勇,彘肩斗酒、长歌当哭的豪迈,心意却悄悄变了。东洛入侵时,是她的丈夫挡住了东洛前进的铁蹄,她纵然是铁石心肠也难免融化,终于脱下道袍,换上石榴裙,又在中军帐内把石榴裙解掉了。她随丈夫征伐数年,直到卫鸯就任宁州节度使,生活安定下来,才有了卫熹。崔昀生卫熹时难产险些送命,卫鸯怜惜妻子辛苦,不愿她再受罪,于是只有卫熹一子,夫妇视若珍宝。而卫鸯驾崩之后,照顾卫熹的重任,便落在了崔昀一人肩上。 4 崔太后劝退唐之盈后,并没有回开元城,而是领三十余名骁禁卫离开宁州,横穿未离原,直向东去。五十日后,过了章州,进入皖州乐陵郡,一路且问且行,沿白鸢江岸,经三江口,再往南行八十余里,终于到了碧溪村。 正是晚春黄昏,崔太后一行牵着马走过田垄,近了村庄。村头的榆树结了一串串未熟的榆钱儿,两个童子在树上摘,五六个童子在树下看,赶羊的老丈挥着鞭儿路过,口中大声呼喝,不知是吆羊还是叱童子。崔太后过了青石板桥,命骁禁卫一队往村东去,一队往村中去,自己和两侍卫往村西去。 夕阳大半沉入了小溪尽头,一溪碎金涟涟铺开,崔太后一边赏景,一边打听,渐渐离炊烟人家远了。走了约半个时辰,只见一棵杨柳下坐着一个头戴竹笠的老翁,正凝神入定,临溪垂钓,一名骁禁卫问道:“请问老丈,可见过端木先生?” 老翁闻言,掀了竹笠转头看,那骁禁卫一见竹笠之下的皓首银须,齐行礼道:“端木先生!” 崔太后见是端木拙,也笑道:“端木先生,别来无恙?” 端木拙放下渔竿,要向崔太后行臣礼,崔太后命骁禁卫扶起了,端木拙道:“天恩眷顾,臣安然如故,太后可好?圣上可好?” 崔太后叹道:“先生心中明白,若是好,我哪里敢来惊扰先生。” 端木拙道:“臣虽远居偏僻,也听说了唐之盈欲反,太后智略绝伦、只身退兵的事。” 崔太后道:“唐之盈是一时之忧,风波虽定,却还有长久之患,我再不知如何应对。” 端木拙道:“太后请讲。” 崔太后道:“国家无贤相。” 端木拙道:“崔衡宽济良善,可谓之贤。” 崔太后道:“宽过则常妥协,善过则如懦弱,崔衡先屈从于薛让,后受制于孙牧野,朝令夕改,反复无常,失信于诸臣。如今朝中以薛让得势,军中以孙牧野权重,崔衡无力制约。” 端木拙问:“太后想制约薛让和孙牧野?” 崔太后道:“是!” 端木拙再问:“薛让是能臣,景桓二帝两代重用,太后竟不能信之?” 崔太后道:“薛让有治国才,不能不重用;有擅权志,不能不防范。薛让独掌天下刑名,少帝不能左右,百官噤若寒蝉。天下都知薛让的志向,是要弱皇权、分相权,可他的权势又有谁约束?” 端木拙暗自认同了,又道:“孙牧野是桓帝托孤之臣,太后也不信任?” 崔太后道:“孙牧野在朝上自比董卓。” 端木拙一惊,道:“何至于此!” 崔太后便将当日朝堂之事说给了端木拙。 端木拙道:“孙崇义叛国事,是孙牧野之逆鳞,谢成不该触其怒。” 崔太后道:“孙牧野是叛将之子,身世不纯,对少帝老臣屡有越礼之嫌,将来若起反心,我恐少帝真要重复汉献帝旧事!” 端木拙便陷入了沉思。崔太后与骁禁卫不敢惊扰,便静默等待。直等夕阳隐迹,天边只残留几抹红霞,端木拙方道:“太后既来问计老臣,老臣自当直言:应对薛让,弱权为上;孙牧野只可安抚,不可打压。” 崔太后道:“我千里迢迢而来,并不为讨先生的计。” 端木拙大感意外,问:“那太后此来为何事?” 崔太后肃然道:“我为请端木先生东山再起,回朝为相!” 端木拙道:“崔衡是先帝托孤之臣,先帝驾崩才三月,太后岂能背弃遗命?” 崔太后道:“先帝驾崩,我自主宰变通。” 端木拙又道:“崔宰相可是太后的亲兄长。” 崔太后道:“我是少帝母亲,为了少帝江山稳固,粉身碎骨亦不惜,何惜一兄长!” 端木拙只好跪下道:“老臣年迈腐朽,不足托以大事。” 崔太后上前扶起端木拙,道:“端木先生一生品行无瑕,百官信服,薛让亦十分敬重;先生久随先帝征战,三十年运筹决胜,算无遗策,功绩卓著,涅火军上下爱戴,有先生在,涅火军先听命于先生,后听命于孙牧野。普天之下,相位唯先生能坐!” 端木拙拒道:“太后折杀老臣。老臣独子亡于战场,家中老妻染病,幼孙孱弱,全赖臣一人照顾。臣今年七十有二,眼昏耳聩,言语不清,家事已力不从心,更担不起国事。” 崔太后道:“先帝与先生情同父子,少帝之事,何尝不是先生家事?” 端木拙依旧推辞道:“太后恕罪,臣命不久矣,只愿老死碧溪,不愿客死他乡。” 崔太后轻轻叹气,不说话了。不多时,天际由红转青,只见泥陌尽头,一个村妇匆匆而来,先遥呼了一声“端木先生”,见到几个陌生人在,又不肯近前。 端木拙问道:“黄家大娘,有何事?” 那村妇看了看两个戎装禁卫,迟疑不答。 崔太后微笑道:“这位大娘若看见了什么,听见了什,直说给端木先生。” 那村妇便道:“端木先生,你家夫人和小公子被一群武士硬扶上马,往村外去了。”她指着骁禁卫道,“就是这般装束的武士!” 端木拙闻言,瞳孔大睁,长须抖动,怒道:“先帝也不曾以臣老妻幼孙为质!” 崔太后一边做出强人所难的事,一边却又显出谦卑的姿态来,她徐徐肃拜,两名骁禁卫忙劝道:“太后尊贵,勿让泥尘玷污衣裳。” 崔太后坦然道:“先生为先帝之师,等同先帝之父,亦是崔昀之父,崔昀拜父,理所当然。如今崔昀擅自请夫人和小公子去开元城,实属不情之请。道路险长,倘若在路上有半分差池不幸,崔昀只好偿命以谢先生!” 5 五月初一,龙朔宫中连发三道圣旨:升崔衡为正一品太傅,改任尚书令;任命端木拙为宰相;任命唐瑜为开元府尹。举国讶然。正月初五,唐瑜又接到一道圣旨:即刻进宫面圣。 唐瑜在龙朔宫前下马后,走进正仪侧门,随两名宫人徒步往章和殿去。章和殿在龙朔宫之西,是天子读书和小憩的地方,与集贤殿只一墙之隔。唐瑜曾在集贤殿做校理官,却从未进过章和殿。夏深日照,唐瑜走过影壁,只见两株国槐树荫浓郁,染绿了一个方正小巧的院落,慈眉善目的端木拙正袖手站在槐树下等着他。 唐瑜上前行大礼,道:“端木老师。” 端木拙笑眯眯地扶起唐瑜,道:“唐鸣玉,我许多年不曾见你了。” 唐瑜道:“有五年了。” 端木拙道:“上一次见面是在集贤殿吧?我为学士,你为校理官。” 唐瑜道:“是。后来唐瑜调任开元府,老师又辞官回乡,从此没能再见。” 端木拙道:“集贤殿一百六十士子,唐鸣玉最少年。时人皆赞你才俊,我却常常为难你,但凡你校勘的典籍,我定逐行过目,有一句出错必责,有一字疏忽必罚,你会不会心中还在怨我?” 唐瑜道:“现在不怨了。” 端木拙笑道:“言下之意,当时确是怨的。” 唐瑜道:“老师对众人皆慈爱,独对唐瑜严词厉色,唐瑜心中有过委屈。” 端木拙道:“我当时不对你说明,如今却可以直说了,我对你严厉,实是受人之托。” 唐瑜惑道:“受谁之托?” 端木拙道:“受你父亲。” 唐瑜一凛,怔在当地。 端木拙道:“你十七岁进士及第,十八岁入大焉史馆为国家修书,你父亲担心你年少得志,沾染骄傲自满的习气,所以私下嘱托我,要时常敲打你,磨你的心性。” 唐瑜如梦初醒,这才明白了父亲的拳拳爱子之心,回想起父亲的音容笑貌,心情便低落了下去。 端木拙以手抚唐瑜的背,引着他往殿中走,安慰道:“如今回头看,你父亲却低估了你。你始终谦和虚心,又勤勉聪明,正是国家需要的栋梁之材。我等已是钟鸣漏尽,现在是你们年轻人挥洒施展的时候了。” 说罢,他领着唐瑜走进正堂。崔太后坐于御榻之右,正端着茶杯凝神思索,见二人进来,转头低声向侍女道:“圣上午睡醒了没有?若醒了,就请他来。”侍女去了。 唐瑜向崔太后行君臣礼,崔太后颔首应了,端木拙和唐瑜分而坐定。 崔太后向唐瑜道:“多日不见二郎,向来可好?” 唐瑜道:“谢太后惦念,唐瑜无恙。” 崔太后又问:“三郎出狱了,他身体也还好?” 唐瑜道:“瘦了一些,精神还不太足。” 崔太后面露歉意,道:“三郎是小孩子脾性,谁想到先帝竟也似小孩子一般,两头牛犊儿赌气,平白生了这许多事。”转头命侍女,“昨日东瑶进贡的荔枝,给唐三郎送一篮去;今儿中午吃的金栗糕和五生盘滋味极好,叫御厨依样再做了,一起送去。”侍女应了,唐瑜再致谢。 崔太后又笑道:“三郎还不曾娶妻,我倒知道有家女儿,家世和相貌都配得上,要不要我做一回媒?” 唐瑜谢绝道:“三郎早有意中人了。” 崔太后便转向端木拙道:“可见我没有做媒人的命。先前想给二郎说卫家女儿,被回绝了;眼下想给三郎说崔家女儿,又被婉拒了。” 端木拙应和而笑,道:“如今的年轻人,都爱自主觅良偶,不愿尊长牵红线。” 崔太后又向唐瑜道:“唐二郎,我还有一个人要交给你,你再推辞,我可不依了。” 唐瑜问:“是谁?” 崔太后便向殿外一指,道:“我的孩儿,大焉的天子。”唐瑜向殿外一看,宫人们簇拥着卫熹来了。 卫熹进了殿门,端木拙和唐瑜要拜,崔太后却止道:“二卿先慢行礼。”端木拙和唐瑜站住了。 崔太后道:“大焉自古先尊师,后尊君。端木先生是先帝之师,先帝每见,必行见师礼,少帝当从之。” 于是卫熹先向端木拙行了师生礼,端木拙再向卫熹行君臣礼。 崔太后又向卫熹道:“我还为陛下请了一位老师,请陛下再行拜师大礼。”说罢,向唐瑜一指。 唐瑜这才明白崔太后为何召自己进宫,忙止住要行礼的卫熹,向崔太后道:“禀太后:凡帝师者,无不鸿儒硕学,器识显于当世,名望彰于四海。唐瑜才德疏,资历浅,文无著作,政无成就,不值得以天子托付。” 崔太后道:“可我向端木先生咨问,谁能为帝师,端木先生言:唐瑜能任。” 端木先生有心鼓励唐瑜,遂道:“唐鸣玉出身藏书之家,十七岁殿试名列一甲,又曾在集贤殿修国史,士子们一生求索的成就,鸣玉都已做到了,何必自谦?我深知鸣玉真才实学,品端性和,可为天子良师。” 崔太后亦道:“不但可为良师,更可为益友。二郎比圣上只年长几岁,更懂他的心思,更合他的天性,我找遍全焉,再找不出比二郎更适合的帝师人选了。”转向卫熹道,“陛下,愿不愿唐瑜做陛下的老师?” 卫熹看唐瑜,和自己先前见过的人都不像——既不像父亲的部将们粗犷,也不像朝中的大臣们老成,更不像家中的侍奴仆婢们卑恭——他的目光温文不迫人,风度娴静如君子,就像亲切的兄长一般,于是道:“愿意。” 崔太后与端木拙齐笑,崔太后道:“那陛下该行拜师礼了。” 平常人拜师当稽首,但卫熹是天子,于是只长揖,唐瑜无法,只能长揖回礼,道:“陛下、太后、宰相器重唐瑜,唐瑜敢不尽心竭力,以报殊遇。” 崔太后道:“从今往后,请唐先生为圣上讲读经典,传授圣贤之道。首要炼心性,其次正德行,再次通晓古今兴亡,最后熟谙治国理政。先生不能一日免教,陛下不能一日弃学。唐先生,我今日把孩儿托付与你,十年之后,你要还我一个明君!” 6 不日,唐瑜敕封为帝师的公文传遍了大焉各部各州,御宪台也收到了。薛让把那卷竹简翻来覆去看了半天,眉头越拧越紧。唐瑜和自己有杀父之仇,崔太后扶持唐瑜匡佐天子,显然不是一个好兆头。 连月来,薛让未下沧山一步,却仿佛和崔衡、唐瑜、孙牧野、唐之盈都过了一遍招。唐珝最终没有上沧山,薛让无疑输了这一局,他原先以为只消对付崔衡,而意外杀出的孙牧野、唐之盈和崔太后,却把局面搅得失了控。薛让大意失算了,他决定蛰伏于草,静观其变。 薛让将竹简卷成筒,放入保存公文的木柜,负着双手走出门去,直辨堂内法官进进出出,都向他打招呼:“台令去哪里?” 薛让道:“天气不错,我去山顶晒晒太阳。”他离了直辨堂,却并未往山顶去,而是半道折去了山后。 无蠹斋前,杂花生树,杜若在溪边浣衣,却时时回头看草地上的修儿。修儿会走路了,却走不稳,他穿着浅黄的短衣,像只小鸭儿,摇摇摆摆撵一群鸡仔玩耍,双手一拍一拍,咿咿呀呀地出声,杜若教他念:“春草年年绿,王孙归不归?”修儿不会念,只含糊地和:“归、归、归。”忽然看见了溪对岸的薛让,顿时笑逐颜开,张开双臂,踉跄着向薛让奔去。 薛让走上了小竹桥,修儿也到了桥下,他想上桥,却左足绊到右足,摔趴在地上,他立刻抬头看薛让,以为薛让会和母亲一样,过来将自己抱起,薛让却一动不动。 修儿趴在地上不起身,转头看母亲。杜若要过来抱他,薛让却朝杜若摆了摆手,杜若不解地站住了。 薛让居高临下俯视幼儿,道:“自己站起来。” 修儿听不懂。 薛让继续道:“自己站起来。” 修儿见薛让不抱自己,母亲也不来抱,他便自己尝试用力,先颤颤巍巍蹲住了,再晃晃悠悠站直身子,虽说跄了两步,但总算立定了。修儿看薛让,薛让对他一笑,他复开心起来,又向薛让走去,然而竹桥的斜坡对幼儿而言还太陡,他再次摔倒了。 修儿再仰看近在咫尺的薛让,用眼神向他求助。 薛让依旧道:“自己站起来。” 修儿渐渐听懂了这五个字的意思。 他知道不会有人上前相助,只好自己双手撑地,拱起身子,想径直站起,谁知手一松,腰未挺直,又扑在地上,他急得冒汗,带着哭腔道:“阿娘!” 杜若心疼,小跑过来,薛让却再次伸手止她,道:“不要抱。” 杜若无奈地摇摇头,看修儿。修儿险些要哭,却听见薛让提高声音道:“自己站起来!” 修儿在两人的注视下,努力摸索怎样站起来:先撑地,再屈膝,蹲实了,两手张开,稳住身子,慢慢站直双腿。 薛让笑了,修儿却不敢动了,薛让走下桥,俯身向修儿伸出双臂,修儿却后退一步,躲开了,杜若跑过来抱起修儿,修儿将头枕在母亲的肩上,再不看薛让一眼。 薛让收回了双臂,见桥边的长命菜长得茂盛,便随手折了几枝。杜若一边哄儿子,一边向薛让道:“台令有一个月没来看修儿了。” 薛让将长命菜的叶子摘在手里,问:“有篮子没有?” 杜若道:“在厨下,我去拿来。” 薛让自去厨下拿出一个篮子来,坐在无蠹斋前的木梯上,将菜叶一一摘下,放进篮子,问:“蛋还有没有?” 杜若道:“还剩四五个。” 薛让道:“我改天去山下买些来。” 杜若应了,又道:“台令几时去皇城?” 薛让问:“什么事?” 杜若道:“修儿上月满两岁了,我却没给他做新衣裳。” 薛让道:“我明天去。要几尺布,什么色,还要别的什么东西,一并写在纸上给我。” 杜若便将修儿放在薛让身边,并排坐了,自己去了书房。薛让一边择菜,一边看修儿,修儿看了看薛让,却垂下头。 薛让见他睫毛疏长,脸颊圆鼓,遂找话问:“你叫什么名字?” 修儿奶声奶气道:“修儿。” 薛让问:“我叫什么?” 修儿道:“薛台令。” 薛让道:“薛台令凶不凶?” 修儿道:“凶。” 薛让问:“薛台令坏不坏?” 修儿道:“坏。” 薛让再问:“薛台令烦不烦?” 修儿道:“烦。” 修儿似乎并不明白问话的含义,总捡最后一字回答,薛让试探问:“薛台令好不好?” 修儿道:“好。” 薛让又问:“薛台令和气不和气?” 修儿道:“和气。” 薛让再也掩不住嘴边的笑意。杜若拿了一张纸出门,薛让把一篮菜交给杜若去洗,自己看那单子,要了四尺蓝布,三尺白布,一只布老虎,薛让见那笔落有方,因问:“你读过书?” 杜若微笑道:“薛台令,杜若在宫中是封贤妃的,从前上呈平帝的奏章,常常是我批复呢。” 薛让道:“那修儿不愁先生了。” 杜若道:“是,待他长大一些,我便教他念书写字。” 薛让道:“四岁《千字文》,五岁《三苍》,六岁《字林》,七岁《尔雅》,八岁学礼,九岁学诗,十岁学史。” 杜若笑着咂舌,抱起懵懂的修儿,问道:“那十岁以后呢?”她看修儿的目中又是怜爱,又是期盼,玩笑道,“十岁以后,咱们去考状元!”她仿佛已见到了儿子长大成人的时刻,憔悴的脸上有了光彩。 薛让道:“太阳落山,我先回去了。” 杜若每次留他用饭都被拒,也就不挽留他了,只道:“台令自去,得空时,常来看看修儿,台令总是十天半月不来一次,修儿都快忘记你了。” 薛让道:“知道了。”看着修儿问,“会不会说再见?” 修儿便朝他扬小手,道:“再见。” 薛让一笑,转身走了。他平日步伐慢条斯理,今日却健步如飞。他比杜若更迫不及待地盼着修儿长大,而他对修儿的期望绝不是状元。薛让已拿定主意,在修儿懂事以后,要亲自做修儿之师,教他一门更高深、更显赫的学问。 帝王之道。 7 翌日,薛让去开元城买了东西,傍晚才回山,李昱早在直辨堂门口站着了,见到薛让,便迎了过来。 薛让下马问:“什么事?” 李昱道:“中狱甘怀恩求见台令,说有惊天的机密,只对台令一人说。” 薛让便拴了马,往中狱而去。 甘怀恩已在中狱关了半年。薛让当初气他和唐之弥站队,扣留自己的上疏,以致卫鸯被蒙蔽,自己险些命丧大理寺,便将他打进沧山中狱。既已入狱,薛让的气也就消了,从此对甘怀恩不闻不问,生死随意。甘怀恩从皇帝亲信沦为阶下囚徒,日日粗衣粝食,夜夜担惊受怕,狱卒们并未对他动大刑,他却已经半死不活了。这日上午,他忽然求生欲望迸发,便扒着牢房的木栏大呼大叫,说有惊天秘密要供述,狱卒来问时,他道:“事关重大,只能说与薛台令,台令不来,便让这秘密随我进棺材!”狱卒一边冷笑“你还指望有棺材躺?”一边走了。 甘怀恩抱着一线希望等待薛让出现,左等不来,右等不来,不知是狱卒没有禀报薛让,还是薛让把他的话当了耳旁风。一天过去,牢房暗了,甘怀恩失望地探看牢房外,木栏看不清了,走道也看不清了。 可是晦暗的走道远处,仿佛有两点红红的微光,射进房来。甘怀恩盯着那微光辨别,不知为何物,他揉了揉眼,爬过去,头挤进木栏缝隙细看。似乎,那里有一个人形影子。 甘怀恩忽然醒悟过来,两点微光竟是人影的眼睛!他吓得血冲头顶,尖叫一声,躲进牢房深处,急速喘了两口气,冷静下来后,想了想,又爬到门边,再对上那双眼睛,轻声问道:“是、是薛台令来了吗?” 薛让知道自己被发现了,便阴森森走了过来。一个狱卒打开牢门,一个狱卒点燃火把,一个狱卒搬进椅子,薛让进门坐了,左腿跷在右腿上,看着甘怀恩不开口。 甘怀恩鸡皮疙瘩吓了一身,脸上犹讨好道:“台令在暗地看老奴做什么?” 薛让似答非答:“我有时奇怪,你们这些阉人是怎么活的。” 甘怀恩赔笑道:“大多数时候,也和常人差不多。” 薛让道:“可与常人差得远。你在宫中衣蟒腰玉,家中肉山脯林,何等穷奢极欲?常人哪里比得上?” 甘怀恩慌忙磕头道:“老奴认罪!老奴的家财悉数上交了,一文都不曾留。” 薛让道:“你那时当真舒心吗?” 甘怀恩止住磕头,不解道:“台令的意思是?” 薛让道:“我说你们这样的废人,到底过得舒不舒心?我往常冷眼瞧你们,一个个吆东喝西,好不威风,可是仔细想想,你们又做不成男人,想睡个女人都不行,常人都能享受的,你们偏享受不到,到底活得有没有意思?你晚上如何过的?” 甘怀恩一张脸全僵了,他揣摩薛让的脸色,见薛让一本正经,不似开涮,遂嗫嚅道:“所以……所以我们晚上只好滥杯贪乐,聊以慰藉……别人看我们穷奢极欲,殊不知……不知我们心里也苦。” 薛让道:“醉了就能排解了?” 甘怀恩道:“……稍作排解……” 薛让道:“醒来不还愁?” 甘怀恩崩溃了,近似哀求道:“薛台令,老奴请你来,是有正经话要说。” 薛让换了右腿跷左腿,道:“说来听听。” 甘怀恩道:“只能和台令一人说。” 薛让向几名狱卒道:“你们先出去。”于是狱卒们都走了。 甘怀恩道:“这是老奴原本万死不敢说的大事,实在因为逼入绝境……” 薛让不耐烦道:“要说快说。” 甘怀恩道:“老奴想用这个秘密,换一个自由身,薛台令答不答应?” 薛让道:“先说秘密。” 甘怀恩道:“此秘密和先帝有关!” 薛让道:“直讲来!” 甘怀恩问:“大焉发兵灭北凉的起因,台令知不知道?” 薛让想了想,道:“北凉屠杀焉军五千降卒,所以复仇。” 甘怀恩跪行到薛让的椅前,身子贴近薛让,降低声音道:“老奴却知,这五千降卒不是凉军杀的!” 薛让皱起眉头,上下打量甘怀恩。 甘怀恩道:“台令莫用这眼神看老奴,老奴没疯。” 薛让问:“那你说,是谁杀的?” 甘怀恩道:“是先帝!” 薛让又开始打量甘怀恩。 甘怀恩急赤白脸地辩白:“这是老奴亲耳听见的!白鸢江一役,先帝重伤,他半夜做噩梦,梦见五千降卒来索命!老奴当时就在先帝的榻边,听得清清楚楚,先帝口口声声道:‘我不但要收复旧土,还要征服列国,只有借你们之命,打复仇之旗,才能师出有名,覆灭北凉!’” 薛让的脊背开始发寒,一把拎起甘怀恩的领口,道:“是先帝烧糊涂了,还是你烧糊涂了?” 甘怀恩颤抖道:“老奴赌咒发誓!当日尚药局何司医说了,先帝的伤不打紧,九十日后便能痊愈,可先帝做了此梦之后,醒来便自哭命不长久,急召端木拙和孙牧野来嘱咐后事!台令不信,去找何司医旁敲侧击问一问。” 薛让放开了甘怀恩,问:“先帝做梦时,还有谁在场?” 甘怀恩道:“只有老奴在场。” 薛让在椅子上坐了半晌,道:“知道了。”便起身要走。甘怀恩急了,一把抱住薛让的腿,求道:“老奴出卖先帝,只求台令给一条活命,放老奴出狱!” 薛让顺手从腰间抽出鞭子,朝甘怀恩脑门打下,喝道:“放开手!我看不得阉人这奴颜婢膝的样!” 甘怀恩哭着放开了,道:“老奴曾得罪台令,是老奴该死,求台令宽宏大量,放过老奴,老奴若能出去,必定远远找个穷乡僻壤苟活余生,绝不碍台令的眼。” 薛让冷笑道:“谁能证明你说的是真是假?胡乱捏造几句话就能出狱,你想把我当猴耍?”说完鞭子在臂上一缠,径自出了牢门。 甘怀恩绝望地喊道:“有一人能证明我的话!” 牢门口身影一闪,薛让转了回来,问:“谁?” 甘怀恩道:“本朝重臣!” 薛让回到牢房,把牢门关上了,重在椅子上坐好,道:“你最好不要唬我。” 甘怀恩道:“此人非但知道先帝杀降之事,他、他还亲自参与了!” 薛让俯身低喝道:“名字!” 甘怀恩咬咬牙,吐出了三个字:“孙牧野!” 薛让紧问:“哦?” 甘怀恩道:“先帝帐中托孤之时,对他说了一句话,老奴半个字也没听漏。” 薛让道:“讲。” 甘怀恩道:“先帝说‘坠雁关外,是我负你,我自赎罪,你自释怀!’” 薛让有些喘不过气,遂长长地深呼吸,他盯着甘怀恩,足足看了一炷香的工夫,最后道:“好好好,好一个甘怀恩!”说完在甘怀恩肩上拍了一拍,再次起身走了出去。 甘怀恩又开始哭天抢地,求道:“台令饶命!台令饶命!” 薛让在走道上大声吩咐狱卒:“好生招待甘怀恩,莫让他出半点差池!”话音未落,人已走远了。 8 十日之后,薛让和两名亲信纵马到了坠雁关。灭凉以后,北凉四州划入焉的版图,雄关已形同虚设,薛让一行悄无声息出了关门,再往北走十余里,到了当年凉军驻扎的营寨,他向附近的乡民打听,寻到了营寨后方的俘虏营。 四面斜坡,中间一个半里方圆的平地,便是大焉雍州兵投降之后被杀的地方。两年过去了,营地已长满青草,兴许因为五千人命埋葬于此,那草地格外生机盎然,只是呼啸而过的风声依旧凄厉,好像试图揭发草地之下的秘密。 第二十二章 冠礼 第二十二章 冠礼 1 蝉声衬得盛夏午后越发静谧,荷香溢出了清池,世间纷争似已远离了孙府。凉亭中有两个女子在轻喃细语:端坐绣团扇的是蝉衣,凭栏出神的却是明幽。蝉衣一边用金线刺满月,一边见明幽慵慵懒懒,心不在焉,遂笑道:“平日叽叽喳喳多少话都说不完,今日倒像有心事了?” 池光在明幽白皙的脸上流转,她轻轻道:“姐姐,我和二郎生气了。” 蝉衣问:“怎么?” 明幽道:“他如今做了开元府尹,又做了帝师,白日在开元府,夜间在龙朔宫,我想见他一面也难。昨夜他回家时,我已睡了,他掀床帐把我惊醒,我便问‘你是谁?我不认识你’,他说:‘我是你的夫君,你怎么不认识?’你猜我怎么说的?” 蝉衣莞尔,道:“你的心思精灵,我可猜不到。” 明幽道:“我说:‘我的记性不好,若三五日不见一个人,就容易把他忘了,我已七八日不见你了。’他说:‘我夜夜都回家来,怎么会没见我?’我说:‘你来时我已睡了,走时我还没醒,真真是一面没见着,哪里记得你是谁?’说完我就把他推下床去了。” 蝉衣忍不住笑,道:“好吧,堂堂帝师,被明娘子罚睡地板了。” 明幽轻怨道:“堂堂帝师,这才醒悟过来,把自家娘子冷落了,我不说,他还不知道。他便跟我说:‘明儿旬假,我在家陪你一天好不好?’可是今日一大早,端木相公请他去凤阁,他又去了。” 蝉衣道:“宰相有请,他哪里能不去?从政之人,都是身不由己的。” 明幽翘嘴道:“可他答应陪我呢!君子岂能食言?今晚别说进纱帐,房间也别想进了。” 蝉衣悠然道:“只怕他睡了两晚书房,明娘子就要主动请他回去呢。” 明幽道:“谁稀罕请他,他不来烦我才好呢。” 蝉衣道:“一会儿嫌他不陪你,一会儿请他不烦你,你这小性儿,也只有唐二郎容得下。” 明幽懒懒地倚在栏边,目中说不清是哀怨还是甜蜜,道:“我心中何尝不知道,要做一个懂事稳重的唐夫人,不闹不吵,安安静静等他回家。可我偏偏做不来,我偏要他知道,我会想他、黏他,也会怨他、气他,好像我不这样做,他就不会在意我似的。” 蝉衣安慰道:“他初任开元府尹,执掌开元城一百五十万民众的人事,多少千头万绪的政务压在他身上?开元城又是天子眼下,权贵云集,上上下下错综复杂,一个错误,便能一败涂地,他现在比逆水行舟还艰难呢。再者,太后和唐之盈约期两年,若二郎不任事,便要罢官去职,他能不尽心竭力,给自己争气,给唐家争气?” 明幽道:“这样说来,倒是我不近情理了。” 蝉衣温言道:“你也没错,年轻女儿家,谁不想和心上人日夜厮守?我想,等唐二郎忙过初初上任的时候,一切熟练了,顺遂了,陪你的时候就多了。既为夫妻,是要一世相伴的,你何必计较一朝一暮?” 明幽得到开解,复又开心起来,道:“蝉衣姐姐,我就爱和你说话,任我有什么烦难,和你一说,都烟消云散了。” 蝉衣心中暗道:“我的烦难,又有谁能说,谁能解呢?”她低头飞针走线,怅然道,“幽儿,你不知道我有多羡慕你。” 明幽奇道:“我有什么值得羡慕的?” 蝉衣道:“你和夫君闹小性儿,就是我羡慕的事。我和我夫君十年婚姻,有时也会因些小事吵闹,我也会怨他醉酒晚归,气他不懂温存,如今想想,那些细枝末节的家常事,竟已一去不返。我多希望他此刻就从那边走来,再和我吵一吵,闹一闹,却大概永远也不能了。” 明幽道:“姐姐,你想公子醇了?” 蝉衣道:“怎能不想?你虽见不到二郎,还知道他是在开元府,在龙朔宫,我却不知道公子醇现在何处,是生是死。” 明幽道:“我隐隐听说,焉军还在搜寻公子醇的踪迹,他似乎还在北凉境内,可是北凉地广人稀,北方有雪山,西方有大漠,找一个人谈何容易?焉军找了两年也没结果。” 蝉衣道:“他们找十年,我也等十年;找一百年,我也等一百年。” 明幽道:“若是寻到了公子醇的下落,姐姐你……你怎么做?” 蝉衣道:“若焉许他生,我也生;若焉要他死,我也死。” 明幽道:“那……那孙将军怎么办?他喜欢你,对你好,我们都知道。” 蝉衣道:“现在追捕公子醇的焉军,就是他的部下,奉他的命令。” 明幽倒吸一口气,不知该怎样接口,许久又道:“假如找到了公子醇,也许大焉会以礼相待,或许封公,或许封侯——古时许多战败国君,都是受战胜国礼遇的。到时候,你们就在开元城住下,咱们还是可以常常见面。只是,只是我担心孙将军不肯放你。” 蝉衣往扇面走了两针,忽然一笑,放下团扇,道:“这些事越说越烦心,打住。” 明幽一吐舌头,便不再说话。 蝉衣柔声道:“酷暑炎热,我做雪酪给你吃,好不好?” 明幽嫣然拍手,道:“好。” 蝉衣便牵了明幽的手,离了凉亭,在花园中穿行。明幽一路听不见人声、看不见人影,偌大的孙府似只有她二人,问:“姐姐,你怎么不多买几个奴婢来陪你?” 蝉衣道:“我喜欢一个人清清静静的。” 明幽道:“我还以为你喜欢热闹。” 蝉衣笑道:“是吗?” 到了花园左角,只见几棵绿树环抱之中,有一间小小的雕砖屋,不过一丈见方,门锁未闭,蝉衣近前,取了锁,推开房门,顿时一阵凉风扑面而来,明幽一激灵,道:“这是你家冰窖吗?” 蝉衣笑嗔道:“这是孙家冰窖。” 原来这雕砖屋如同一个盖子,将冰窖盖住了,屋中一道木梯往地底伸了下去,三丈深的冰窖中,隐约可见冰雪晶莹之光,蝉衣先走下木梯,问:“你要不要随我来?” 明幽穿着单薄的藕丝裙,冷得直抖,笑道:“我不去,怕被冻成雪人儿。” 蝉衣道:“冷吗?我却觉得不冷不热。”说完独自下冰窖去了。 明幽在冰窖口陪蝉衣说话,道:“姐姐,我家冰窖也有许多冰,却不及这里一半冷。” 蝉衣在下面遥遥相应:“这些冰是从北地极寒的冰川采来的,烈日下三个时辰不化,你生在中原,是经不起这样冷的。” 明幽道:“从万里之外的北凉采冰来?他对你真用心。” 蝉衣不说话,明幽等了半天不见回应,又道:“好吧,你不爱听,我就不说了。” 蝉衣道:“这才乖乖的。” 又聊了几句,蝉衣便提了一桶冰块上来,两个人出了雕砖屋,蝉衣又去厨下,取了零零碎碎许多吃的用的,然后两人重回凉亭,蝉衣悦然道:“坐好了,我变戏法儿给你看。” 她先往柳木碗里放了五勺酥酪,六勺牛奶,一勺蜂蜜,一勺荔枝水,再打碎两枚鸡蛋,把蛋黄挑进柳木碗,一并搅匀了;又将木桶中的冰块敲碎、凿细,倒入白盐,把一桶冰屑和盐末混合,再把柳木碗放入木桶正中。 明幽坐在边上呆呆地看,问:“然后呢?” 蝉衣道:“你细瞧碗里。” 过不多时,只见桶中寒雾萦起,碎冰遇盐便开始悄悄融化,柳木碗中的稠汤却渐渐冻结起来,成了半流半凝的浓粥,蝉衣轻轻地搅和翻动木桶中的冰屑,让木碗受冷更匀。 明幽好奇地一会儿看木碗,一会儿看蝉衣,见蝉衣素颜清净,眉目如画,不由得有些痴了。蝉衣虽在搅冰,却知道明幽在盯着自己看,笑问:“你看我做什么?” 明幽道:“你长得美,我喜欢看。” 蝉衣失笑道:“我已是半老徐娘,哪里美了?”她腾出右手,大大方方把自己眼角的皱纹指给明幽看,“古人云‘妇人年三十而美色衰’,我三十一岁了,再不敢谈‘美’字。” 明幽托着下巴看她,道:“任你在哪个年纪,我若是郎君,都要把你抢回家藏着。” 蝉衣听了,便半笑半气地摇头,和着冰碎子不说话。 明幽又道:“可是,我还有一些好奇。” 蝉衣问:“好奇什么?” 明幽道:“我说出来,你不许生气。” 蝉衣道:“好。” 明幽道:“我觉得你的容貌,是……”她思索着措辞,“是‘风情’。一颦一笑,都妩媚极了。我不敢看你的眼睛,你眼中好像有许多情丝要缠绕住我一般。姐姐,我以为你这样的女子,应该喜欢穿金戴玉,珠光宝气才对。就是……就是那种又矜持,又高傲,在盛筵绮席中最受瞩目,郎君们都爱、娘子们都妒的佳人。” 蝉衣听得出神,手中也不知不觉慢了下来。 明幽犹道:“可你偏偏这样朴实,耐得住寂寞,对人和善可亲。姐姐,你是从来如此,还是来了大焉以后变的?” 蝉衣淡淡笑道:“我很久很久以前就变的。” 明幽道:“那是遇见公子醇以后吗?” 蝉衣却指着柳木碗道:“你看看,戏法儿变好了没有?” 明幽便看柳木碗,那一碗黏稠的奶粥,已凝成了松松绵绵的冰糕。灿黄的糕儿,间杂着洁白剔透的冰砂,煞是香甜诱人,明幽欢喜道:“咦,雪酪做好了。” 蝉衣取过一只琉璃碗,盛满雪酪,又撒上切得细细的荔枝末,再点缀两枚新鲜的樱桃,递给明幽。明幽轻轻舀了一勺放入口中,只觉一面甜腻,一面酸爽,雪酪是糯糯的柔软,冰砂是凉凉的清脆,夏光刹那间化作春风,明幽开心地转了一圈,裙袂如蝴蝶翻飞一般,道:“姐姐,我吃过许多雪酪,都不及你的手艺。可惜苏叶今天没来,改天我叫她一起,向你学做雪酪,好不好?” 蝉衣笑道:“苏叶每日和唐三郎缠绵缱绻,已经把我们忘了。” 明幽小巧的鼻子皱成一团,道:“是了,我许多天没见到她了。姐姐,明日是三郎的冠礼,二郎说要请孙将军观礼,你也一起去,就能见到苏叶了。” 2 桃影河未流进开元城之时,在未离原上一个叫浣纱津的地方转了弯。河面漂荡着浮云的倒影,苏叶轻盈盈潜入水中,逐浪而游,长长的薄荷色披帛环绕着她,随身形舒卷,水波流洒,正如仙子凌飞于云霄。唐珝坐在岸边一块圆石上,眼光追随了苏叶许久,最后道:“苏叶,别游累了,过来休息一会儿。” 苏叶如鱼儿般灵活回转,双足微蹬,便滑游到了唐珝的面前,她从水中探出身来,手臂搭上唐珝的膝盖,仰看他,笑道:“我哪里会累?我是东沅的女儿,生在松隐江岸,长在松隐江上,白鸢江和浊沙河我都不怕,桃影河我能从头游到尾。” 唐珝道:“太阳就要落山,水很快就凉了。” 苏叶道:“不凉,我还觉得热乎乎的呢。”她用手捂耳朵,“我耳朵这样烫,是谁在念叨我?一定是幽儿和蝉衣姐姐。”说完,伸手一推圆石,一个反身又往河心去了。 唐珝便提高声音道:“苏叶,我有话和你说。” 苏叶在河中央回头望,道:“你说,我在听。” 唐珝道:“我也许会离家一段时日。” 苏叶吃了一惊,问:“离家?你要去哪儿?” 唐珝道:“还不知道,大概是很远很远的地方。” 苏叶再问:“为什么要走?” 唐珝道:“开元城的人都知道,唐珝先前是纨绔子弟,现在是获释囚徒,万事都依赖父亲,依赖兄长。我想离开开元城,等我回来之后,就再也不是过去的唐珝了。” 苏叶倩然道:“三郎忽然懂事了,真真意外。” 唐珝泄气道:“看,你也瞧不起我。” 苏叶向他游近一些,道:“我没有瞧不起你,你纨绔也罢,囚徒也罢,我不在乎。” 唐珝道:“可我在乎。明日冠礼之后,我就是成人了,我现在有你,将来还会有孩子,有咱们的小家,我们不能一生仰仗哥哥,要哥哥养活我们。” 苏叶道:“你可曾想好了,去做什么事?” 唐珝抬起头,眯眼看阳光,缓缓道:“做一些可以找回尊严的事。你曾和我说,嫂嫂每次说起二郎,眉宇间都是夸耀,我想以后你对人说起三郎,也可以夸耀。苏叶,我想做你的骄傲。”顿了一顿,又道,“我还想做哥哥的骄傲。” 苏叶不说话了,她悄悄沉入河中,随水流往下游去。唐珝看着她身上漂荡的轻锦长绸,像要做她的羽翼,将她托去远方一般,忽然心中担忧起来。 苏叶不再是从前的苏叶了,唐珝感觉得到。她不再连日连夜坐在轩窗边,等候自己回家;也不再温柔顺从地伏在自己怀里,任凭自己亲狎。唐珝有时读苏叶的眼神,发现她的眼神不再怯弱,不再伶仃,她有了自己的喜怒哀乐,已不再为取悦自己而活。 唐珝明白自己不是苏叶离不开的人了,却不明白苏叶因何而变化,他不愿问,不敢问,他只是从圆石上站起,游入河中,向苏叶追去。 苏叶在河中自在翻滚,忽然一双手臂环住了她的腰,将她抱出水面,她笑着去扳唐珝的手,唐珝却凑近了,吻她的鼻,她的唇,她的脸,她的脖和肩。 苏叶不拒绝,她微仰起脸,任唐珝品尝自己的容颜,但也不迎合,她一动不动,目光越过唐珝的肩膀,似乎在看五彩斑斓的水光,又似乎在看一片虚无,她轻轻道:“你要去很远很久,就不怕我爱上别人吗?” 唐珝吻她的发鬓,在她耳边道:“怕。” 苏叶道:“那你还要走?” 唐珝道:“我若永远留在原地,永远这样平庸,你迟早也会爱上别人。”他将苏叶越抱越紧,乞求道,“苏叶,你要等我,等我回家。我蹉跎了许多光阴,一定要弥补回来。” 苏叶终于回抱唐珝,安抚道:“去吧,去吧,我等你。” 3 入夜之后,唐瑜在书房中将请柬一一签上自己的名字,命家奴逐家送去;又将冠礼所需的服饰、陈设、牲醴全部盘点过目;最后将行礼的次序写在纸上,检视哪个环节还有疏漏。父母已逝,他便成了唐家的家长,因是弟弟的成年礼,他不能不谨小慎微,唯恐出错留憾。 门边响起轻轻的敲门声,唐瑜抬头一看,只见唐珝站在门口,遂问:“怎么不进来?” 唐珝便走进屋来,坐在唐瑜左下首的榻上。 若是从前,唐珝必是风风火火闯进门,满屋子听他一人闹腾,如今却萎靡不振,唐瑜看在眼里,不免暗自忧心,问:“在浣纱津玩得开心吗?” 唐珝道:“还好。” 唐瑜将手中纸递给他,道:“明天冠礼有这些事要做,你看看。” 唐珝接过来,只看了一眼,就放下了,道:“我,我来是想聊点别的。” 唐瑜道:“你说。” 唐珝道:“大概是你不想和我聊的事。” 唐瑜道:“一家人没有不能聊的。” 唐珝道:“一家人才不好聊,我也觉得挺尴尬。” 唐瑜道:“尴尬吗?什么事,你说来听听。” 唐珝道:“你……你觉得嫂嫂喜不喜欢你?” 唐瑜先是一怔,瞬时又笑了,果然略有尴尬的神色,道:“你问这个做什么?” 唐珝道:“你就说喜不喜欢你吧。” 唐瑜笑着低头,微咬下唇顿了半晌,道:“自然是喜欢的。” 唐珝道:“你怎么看出来的?” 唐瑜道:“点点滴滴都看得出来。”他想到这两天的事,便道,“我若有一两天不能陪她,她就要黏,要闹。” 唐珝道:“就是说,女子喜欢一个人,就会黏他?” 唐瑜道:“是。” 唐珝便失落了,道:“我以前以为苏叶喜欢我,可是从狱中出来以后,她好像变了。若说黏人才叫喜欢,那她应该真的不喜欢我了。” 唐瑜道:“那是你多心了。” 唐珝道:“我没有。以前我每次回家,都会看见她坐在窗边等我,现在她不等我了,她做她自己的事,我什么时候回来,她不在意,我说我要走,她也不在意。我不清楚入狱的一年半,她都发生了什么。” 唐瑜道:“她为你在云阶寺做了一年蓄发比丘尼,若我们不接她回来,她便要在寺中度过余生,情义深重,世人罕见,你何必疑她?” 唐珝道:“那时……那时她也许是喜欢的,后来不知怎么就变了。” 唐瑜道:“兴许变的是你。你不自信了,所以疑心重了。” 唐珝道:“是吗?” 唐瑜道:“是。牢狱把少年郎困成了老病叟,畏首畏尾。” 唐珝顿时不服了,挺起胸膛道:“哪里有?我还是我。” 唐瑜道:“我也希望你还是你,还像以前一样无忧无畏。” 唐珝道:“那就算我想多了。” 唐瑜道:“本来就是。” 唐珝道:“那我以后想娶她,你许不许?父亲在时,准不许我娶贫家女儿。” 唐瑜道:“明幽说,你若不娶,她绝不依。我敢阻拦吗?当真要在书房住一辈子了。” 唐珝听了也笑,道:“她们两个倒像亲姐妹。” 唐瑜道:“妯娌亲睦,是兄弟的福气。” 唐珝揉了揉鼻尖,道:“我还有一件事,想和你说。” 唐瑜道:“说。” 唐珝道:“我不想再这样游手好闲地过。” 唐瑜笑道:“好,你想做什么?” 唐珝道:“我想把家的责任分担一半。不要你养我,要我们两个一起养家。” 唐瑜欣然道:“那你认真读书,我请先生来教你,明年考取功名。” 唐珝道:“我不会写文章,考不上的,你心里清楚。” 唐瑜想了想,又问:“莫非你想从商?” 唐珝道:“商人要会算计,会省钱,我也不会。” 唐瑜道:“那我不明白了。” 唐珝坐直了身子,道:“我想参军。” 唐瑜陡然凝神,追问:“什么?” 唐珝一字字道:“我要参军。” 唐瑜摇头道:“胡闹。” 唐珝道:“我哪里胡闹了?我最擅长的不就是武艺吗?刀枪剑戟,我什么不会?你的箭法还不如我呢。” 唐瑜道:“你武艺高强,那就还进宫做骁禁卫中郎将,护卫圣上。” 唐珝道:“谁爱跟在那童子身后转!侍奉别人,不如自己征战沙场。宫里的中郎将,哪里比得上边关的大将军。” 唐瑜道:“你生长在皇城,不知从军立功的艰辛,十败未必搏一胜,百死未必换一生,什么人能做大将军?万骨盈野,余他存活。你相信自己是活下的那一个?” 唐珝道:“我相信!我的武艺,早在洪武围场证明过了,只是你不信。” 唐瑜道:“战场和围场不一样,战争和围猎也不一样。你想打猎,尽管去;想参军,我不允许。” 唐珝道:“那宇文四呢?从前他比我还顽逆,也总是被父亲和先生骂,后来他参军入伍,去湘州平叛回来,谁不对他另眼相看?他父亲现在说起他,何等自豪。” 唐瑜还没说话,唐珝又道:“还有孙牧野,他也大不了我几岁,伐凉之后就做了后将军。他们都做得到,你怎么不信我做得到?” 唐瑜道:“父亲临终前,把你托付给了我,我不能自己留在开元城,却把你送到战火中去。” 唐珝道:“父亲要我们守望相助,可我若是没出息,就永远是你助我,不能是我助你。我……我也想助你,你不明白。我不想将来遇见灾难,你又去为我求人。” 唐瑜道:“最难的时候已过去了。我现在做了帝师,做了开元府尹,我能保护你,也能保护家。” 唐珝道:“父亲是宰相,尚且被人逼得自尽;崔衡也是宰相,一纸圣旨说免就免。你的帝师和开元府尹,就能一世做得安稳吗?” 唐瑜一凛,默然不语。 唐珝道:“我日日夜夜都在想一件事:孙牧野为何能解救我?叔父为何能让你复职?” 唐瑜沉默,唐珝自己答:“因为他们有兵权!手握重兵,谁不忌惮?等我也建功立业,封疆列侯,你在开元城才能平安,再也没人能欺负我们家了。” 唐瑜被震住了,他没想到唐珝在数日的沉闷颓废之中,酝酿着如此惊人的志向。他一半为唐珝的成长欣慰,另一半却隐隐担忧:唐珝似已决心要挣脱自己的羽翼,去迎接风雨了。他妥协道:“你要参军,就去宁州,和叔父在一起。” 唐珝愤愤道:“先前是父亲,现在是你,将来是叔父,你们就想永远把我绑在身边,因为你们不信我能独立!你觉得这是爱护我吗?你这是瞧不起我!” 唐瑜叹了口气,道:“那你想去哪里?” 唐珝道:“国家马上要发兵收复润州了,我去能参战的军队,等润州回归,我就不再是现在的唐珝了。” 唐瑜摇了摇头,双肘撑上书案,双掌抚眉,看着书案上的纹路沉思不语。 唐珝从唐瑜的手掌缝隙揣摩他的脸色,试探道:“咱们说定了没有?” 唐瑜不答。 唐珝大声道:“你准不准,我都要去。我今日来和你谈心,不是望你允许,是望你理解。” 唐瑜的手放下了,看了看穿着家常服的唐珝,道:“去换一身衣服,我带你去拜访一个人。” 4 月影探花窗的时候,蝉衣解了罗裙要入睡,却听有人叩了两下门,叫她:“蝉衣。” 蝉衣复起身,将衣裙都穿束齐整了,才将门打开,见孙牧野站在门口,递过来一份玉简,道:“你念给我听听。” 蝉衣轻蹙浅眉,道:“你自己不会看?” 孙牧野道:“我不识字。” 蝉衣道:“去请邻家念给你听。” 孙牧野道:“去过了,邻家没人。” 蝉衣朝他手中的玉简看了一眼,看见白玉封上的墨色 “唐”字,便问:“是唐家送来的?” 孙牧野道:“是。” 蝉衣明白了,道:“唐珝明日行冠礼,他家邀请你去观礼。” 孙牧野“嗯”了一声,收回请柬,转身下了台阶。 蝉衣不关门,看孙牧野要离开了,她稍一犹豫,还是唤道:“你站一站。” 孙牧野便驻足,在庭院中回头看她。 蝉衣道:“你是做统帅的人了,上不识圣旨,下不识军报,长久下去怎么是好?” 孙牧野道:“那你教我认字。” 蝉衣道:“自己去请先生。” 孙牧野道:“请你不是一样的?” 蝉衣低头寻思半刻,出了门,向他道:“那你随我去书斋。” 于是两个人在圆月的清辉中走,蝉衣在前面道:“请先生教书,是要礼待宿食的,我做你的先生,今后在孙府,衣食都是我应得的,不算欠你了。” 孙牧野在后面跟随,道:“你从不曾欠我。” 孙府的书斋本就是为蝉衣而设,一间素雅的厢房,一壁是书柜,一壁是书桌和坐席,一壁还有花梨卧榻。熏炉早熄了,蝉衣用香箸拨开香灰,重投了几粒百合香进炉,不多时,书斋中袅开一缕若有若无的轻烟,孙牧野却皱眉道:“这气味太闷。”蝉衣清凉的眼波横了他一眼,又将门口的湘妃竹帘卷了上去,夜风流进书斋,冲淡了百合香。 蝉衣命孙牧野在书桌前坐了,自己在书桌的侧面,半身屈跪布榻,半身犹立地上,叫孙牧野磨墨,又给他铺开一张纸,自家铺开一张纸,从笔格上取了两支笔,一支递给他,一支握在手中,蘸了墨,侧首问他:“先教你写什么字好呢?” 孙牧野想了想,道:“‘蝉衣’。” 蝉衣二话不说抛下笔转身就走,孙牧野道:“走什么?我随口玩笑的。” 蝉衣正色道:“进了书斋,我就是先生,你若不尊重我,就另请高明。” 孙牧野道:“知道了。” 蝉衣复回书桌的一侧,提笔道:“我先教你写自己的名字。”说完在纸上以小楷工工整整写下“孙牧野”三字,问他:“认不认得?” 孙牧野道:“认得‘孙’字。” 蝉衣道:“一笔一画随我写。”孙牧野便依样握笔、蘸墨,学蝉衣写字,蝉衣边写边告诉他:“穷尽万字,都是横、竖、撇、点、磔五个笔画拼成的,它们都在你的名字里,你将名字写熟练,写别的字就容易了。” 她又示范了一次,道:“你把三个字各练五十遍,今夜的功课就算完了。” 孙牧野道:“五十遍?” 蝉衣道:“三字加起来,是一百五十遍。” 孙牧野不耐烦,又不好抗议,便沉着脸开始写,蝉衣看在眼里,道:“学生习字,也如武士习弓。不把弓弦拉断,练不成百步穿杨的武艺;不把池水染黑,怎么做识文断字的才子?” 孙牧野疑问:“和池水有什么关系?” 蝉衣倦怠道:“你先练字吧,我以后说给你听。” 言毕,蝉衣自起身,在对壁的花梨卧榻上歪坐了,捡起榻上遗落的一卷《柳河东集》翻看。看了几行,她又抬头看伏案慢书的孙牧野,问:“你的名字是谁取的?” 孙牧野道:“父亲。” 蝉衣又问:“你母亲还在不在?” 孙牧野道:“不在了。” 蝉衣道:“也是受你父亲株连吗?” 孙牧野道:“是。” 蝉衣道:“你可有兄弟姐妹?” 孙牧野道:“有一个哥哥。” 蝉衣问:“他在哪儿?” 孙牧野道:“他和我一起流放夜州,去的第一年就去世了。” 蝉衣问:“出了什么事?” 孙牧野道:“抢修栈道,被坠石砸中,滚下了峡谷。” 蝉衣悄悄放下书卷,先看孙牧野的脸,再看他的肩,道:“你母亲和兄长若能看见你现在的模样,一定很欣慰。” 孙牧野脸上毫无喜悲,只是低头写字。隔着半间屋子,蝉衣听得见笔尖在纸上转折的声音,又问:“你还有没有别的亲人?” 孙牧野道:“三族之内,有的死在充军路上,有的死在官家后庭,我也不知道还剩下谁。” 蝉衣若有若无地叹息一声,半晌方道:“凉亭里有半碗雪酪,在冰桶里镇着。” 孙牧野不吭声。 蝉衣举起书,却看不入心,又放下了,道:“我有一句话,以先生的身份和你说,你听不听?” 孙牧野道:“听。” 蝉衣道:“你该娶一个娘子,生几个孙小儿、孙小女,有自己的家。” 孙牧野道:“我也有一句话,不以学生的身份和你说,你听不听?” 蝉衣道:“不听。” 孙牧野话在嘴边说不出,一憋闷又丢了笔,显出要寻晦气的架势来,蝉衣淡然起身,道:“不写完一百五十个字不能休息,明日我要检查的。”说完便往书斋外走,走到竹帘之下,却见门仆陈留匆忙而来,她问:“什么事?” 陈留道:“蝉衣娘子,有尊客上门,拜访将军。” 孙牧野在屋内问:“谁?” 陈留道:“开元府尹唐瑜和他弟弟。” 5 孙牧野出了孙府大门,果见阶下站着两个青年郎君,容貌和身形都相似,只是一个面如冠玉,落落秀逸,一个眉目藏锋,未脱稚莽。唐瑜猜到来人是孙牧野,先长揖道:“是孙将军吗?唐瑜携弟唐珝,不请自来,深夜晋谒,将军勿怪。” 孙牧野走下阶梯,向唐瑜回揖,道:“不要多礼。” 唐瑜向唐珝道:“来见过孙将军。” 唐珝欲行长揖,唐瑜道:“孙将军对你有济危之义,当行大礼。”唐珝便要跪拜,孙牧野搀住他的胳膊,不让他跪,唐珝站直了,急急道:“我在大理寺狱前见过你,我那时不知是你,所以不曾和你说话,我若知道是你,早已谢你了。” 孙牧野微笑,在他的肩上拍了两拍,又道:“进去说话。” 孙牧野引着唐瑜、唐珝到了孙府正堂,他亲自给两兄弟倒了茶,分宾主坐定后,唐瑜道:“唐瑜和唐珝曾两次登门拜谢,府中都说将军或在军营,或在校军场,无缘相见,只好托家妻向蝉衣娘子致谢,非是唐瑜故意礼节简慢。” 孙牧野道:“不用客气。” 唐瑜道:“今夜冒昧打扰,不只为谢将军仗义相救唐珝,还有一件大事要托付将军,请将军莫推辞。” 孙牧野问:“什么事?” 唐瑜向唐珝道:“你说给孙将军听。” 唐珝便向孙牧野道:“我想从军。” 他语出意外,孙牧野也一愣,问:“从军?” 唐珝道:“是,国家要收复润州,我想参战。” 孙牧野打量唐珝,见他的面色虽有些拘谨,却明显是爱逛酒肆勾栏的富家小公子,便问:“你为何想参战?” 唐珝看了一眼唐瑜,唐瑜道:“直说无妨。” 唐珝道:“以前我不懂事,连累家人操了许多心,明日我要满二十岁了,要像成人一样行事。我不会读书,也不会经商,只懂武艺,所以想从军参战,立功建勋。” 孙牧野道:“你会武艺?” 唐珝道:“会,我五岁就习武了,还在御前当过三年骁禁卫。” 孙牧野道:“实战过没有?” 唐珝想了想,问:“打猎算不算?” 孙牧野道:“可曾猎到猛兽?” 唐珝便直起身道:“我猎过熊!” 孙牧野道:“怎么猎的,说来听听。” 唐珝道:“是十七岁的时候,我和几个同伴在落草山打猎,搜寻了两天也没见到熊影子,第三天傍晚,我们骑马穿过一片树林的时候,那熊忽然蹿出来扑上马背,幸好马披了铠甲,才没被抓伤,只是被扑倒,把我摔在地上。它又跳过来抓我,我伸右臂去挡,被抓了好深的口子!于是我左手抽刀砍它的头,它也不怕,还拿大掌扇我,把我的刀都扇掉了。幸亏我手疾眼快,右手拿匕首扎它的心,刀刃进了五六寸,它好像不吃痛,我就用拳头打它。它挥掌,我就挥拳,我躲得开它,它躲不开我!我把它的鼻子都打破了。宇文四也下马来砍它,总算把它弄死了。”他连比带画,声情并茂,说得活灵活现,人也瞬间精神了许多。 孙牧野的注意力却移开了,问:“宇文四?” 唐珝道:“他叫宇文宸。” 孙牧野道:“湘州平叛的宇文宸?” 唐珝道:“是。他是我从小一起长大的朋友。” 孙牧野问:“你的武艺比他如何?” 唐珝道:“小时候是他厉害,现在可说不准。” 孙牧野饮了一口茶,暂不说话,唐珝生怕孙牧野不收他,忙道:“我不会输给他!他能平叛湘州,我也能收复润州!” 孙牧野道:“你想从军,为何不去你叔父那里?在他麾下,你不会太辛苦。” 唐珝道:“我不怕辛苦!我想凭自己的气力闯,不想要家人庇护。” 孙牧野问:“你见过打仗没有?” 唐珝摇头。 孙牧野道:“打仗的时候,你面对的不是一头熊,是成千上万的敌人,遮天盖地的矢石,没有地方躲,也没有地方逃,你明白吗?” 唐珝道:“我在狱中挨过拷打,早不怕死了。我那时只怕死在牢房里太憋屈,若是战场,可算死得其所。” 孙牧野道:“许多士兵没来得及死在战场上,翻山时有人会坠崖,渡河时有人会被浪卷走,山林有虫蚁蛇兽,平原有风雷火电,急行军也常有卒子猝死。从来长途行军,夜晚收营的人数都比黎明开拔时少,每天早上醒来,谁也没把握活到晚上。活下来的,比死去的更苦,没有东西吃的时候,要吃树皮,吃草根,吃石面。你若在战场上负伤,同伴们或许会抛下你撤退,眼睁睁看着敌人把剑戳进你心口。你怕不怕?” 唐瑜听得脊背发凉,他转头,忧心地看唐珝,唐珝绷直脊背,大声道:“我不怕!我,我一想到父兄……我知道哥哥为我求人的事,他被崔衡的家奴推在水塘里!他还上沧山求薛让……” 唐瑜打断他道:“这并不算苦。” 唐珝道:“可我想起来就心里苦!我不怕挨冻受饿,不怕粉身碎骨,我自己遭什么罪都不怕!”他有些哽咽,便低了头,“我只怕家人在外面受委屈。我听说你被人轻贱,比我自己被人捅刀子更难受。”他转而恳求孙牧野,“你让我加入你的军队吧。你的经历,我都听说了,我也想做你做到的事。” 孙牧野将唐家兄弟的神态言语都收在眼底心里,半晌道:“后日,你去校军场找我。” 唐珝的忐忑化为喜悦,当即躬身拜道:“好!” 唐瑜向孙牧野道:“唐瑜听说将军只二十五岁?” 孙牧野道:“是。” 唐瑜问:“不知将军是几月生辰?” 孙牧野道:“六月。” 唐瑜闻言一笑,道:“唐瑜和将军同年,却痴长两月。”便向唐珝道,“三郎,今后你要视孙将军为亲兄长,以待我之心待将军,谨悌逊顺,言从计听。” 唐珝道:“是。” 唐瑜遂起身,向孙牧野道:“不敢更搅扰孙府,唐瑜兄弟告辞。明日唐珝冠礼,唐家谨备薄醴,布席扫室,待将军至。” 孙牧野也起身道:“好。” 于是孙牧野将唐家兄弟送出正堂门,他和唐瑜在前,唐珝在后,一路说些寻常话,近了孙府大门,唐瑜转身向唐珝道:“三郎,你先去门外牵马过来。”唐珝应了,小跑往府外去,唐瑜等他的身影消失,便驻了足,向孙牧野道:“唐瑜还有几句肺腑之言,请将军放在心上。” 孙牧野道:“你说。” 唐瑜道:“唐瑜父母双逝,在世上的骨肉至亲所剩无几。战事酷虐,千般无常,唐瑜不求他显达,只求他平安。” 孙牧野道:“我留他在身边做卫兵,只要我无事,他一定无事。” 唐瑜道:“唐珝自幼受家人溺爱,言行任性,将来若有冒犯之处,请将军千万包容。”一面说,一面伏首跪拜在地。 孙牧野大受触动,忙将唐瑜扶起,道:“好。” 唐瑜再谢了,两人一同走出孙府大门,唐珝已牵了两匹马在巷中候着,两边互行别礼,兄弟俩上马而去,孙牧野独自站在阶下目送二人,马蹄声早去远了,他却久久回不过神。 6 时天下人,一生需经五大礼:曰冠礼,曰婚礼,曰丧祭礼,曰朝聘礼,曰射乡礼。男子年满二十必行冠礼,为五礼之始,最为世人所重。六月初六,唐珝的冠礼在唐府举行。当日,唐瑜以主人之姿,身穿朝服,立于正堂东阶之下,引众宾入堂,三揖三让之后,分宾主坐定。唐家兄弟的父族、母族多散居于各州,今日都到齐了。 众宾入席之后,身穿采衣的唐珝从堂后走出,赞冠者向他作揖,请他入筵就座,唐珝在正堂面南坐定,赞冠者手持象栉,上前为唐珝梳头。 明幽和苏叶同坐一席,看见唐珝一本正经的样子,明幽以团扇掩口,忍不住轻笑道:“三郎是不是有些紧张?你瞧他的手,握得紧紧的。” 苏叶也笑,凑在明幽耳边道:“我从未见他坐得如此端正。” 两人的轻言细语在肃然无声的堂中分外清晰,唐珝听见了,朝两个娘子瞟了一眼,知道她们在打量自己,忽然不好意思了,隐隐想笑。唐瑜忙朝两个娘子微微摇头,明幽瞧见,只好收敛笑貌,放下团扇,忽然发现了对面和孙牧野同坐一席的蝉衣,她又向蝉衣吐舌,蝉衣含笑向她摇手,要她娴静。 赞冠者为唐珝梳好了头发,道:“请正宾升堂,为冠者加冠。” 应邀加冠的正宾,须是德高望重的长者,唐瑜为唐珝邀请的正宾,是兄弟俩曾经的老师——国子监直讲舒本和。舒先生走上堂来,为唐珝束上了发;执冠者奉上缁布冠,舒先生双手捧冠,祝词曰:“令月吉日,始加元服,弃尔幼志,顺尔成德,寿考惟祺,介尔景福。” 唐珝低头,舒先生将缁布冠为唐珝戴上了。唐珝随后起身入后堂,换了玄端、缁带,再走上正堂。众宾齐向唐珝道贺,明幽笑道:“咦,三郎换了成人的衣服,果然像个成人了。” 苏叶歪头看唐珝,道:“倒比穿采衣更英俊。” 唐珝绷住不笑,又坐回原地,舒先生再上前,取下缁布冠,换上皮弁,再祝词:“吉月令辰,乃申尔服,敬尔威仪,淑慎尔德,眉寿万年,永受胡福。” 苏叶奇怪,悄问明幽:“怎么要加两次冠?” 明幽道:“要加三次呢!方才为初加,此为二加,稍后还有三加。” 苏叶问:“有什么分别?” 明幽道:“初加缁布冠,是说三郎从童子长大成人,要重古尊祖;二加皮弁,是说三郎有了保家卫国的责任。不信你瞧,他又要去换衣裳,佩剑出堂呢。” 唐珝又去了后堂,稍后,换了皮弁服出来,果然在腰间佩了一把三尺宝剑。苏叶道:“这不就是他以前行猎的穿着吗?” 明幽道:“是了,郎君们行猎战斗要穿皮弁服,所以冠礼上穿这身衣服,是说他到了可以从军的年纪。” 苏叶便叹气不语。 唐珝再次回榻,舒先生为他解下皮弁,另戴爵弁上头,三祝词曰:“以岁之正,以月之令,咸加尔服,兄弟具在,以成厥德,黄耇无疆,受天之庆。” 苏叶问:“这又是什么意思?” 明幽道:“爵弁是宗庙之冠,三郎以后可以参加宗庙祭祀了。” 唐珝起身,复回后堂,换了爵弁服,出瞻如前,众亲皆贺:“冠而后服备,服备而后容体正、颜色齐、辞令顺。三郎成人矣!” 三冠之后,是取字礼,舒先生道:“ 《礼记》曰:‘君子无故,玉不去身,君子于玉比德焉’,唐瑜字鸣玉,唐珝,我便给你取字佩弦,如何?” 唐珝道:“是。” 舒先生端来醴酒,辞曰:“甘醴惟厚,嘉荐令芳,拜受祭之,以定尔祥,承天之休,寿考不忘。” 唐珝伸手要接酒,舒先生忽然将酒撤回,问:“唐佩弦,你可知这爵醴酒的分量?” 唐珝一愣,道:“饮了醴酒,我就成年了。” 舒先生和蔼地笑,道:“我今日敬你此爵,不分老师学生,不论长者晚辈,单是一个成年人敬一个成年人。从今往后,世人再不以童稚视你,你也当以成人立世,一言一行不可辱没自身,辱没家门。” 唐珝心潮澎湃,应道:“是!”接过醴酒,一饮而尽。 冠礼之后,唐家以醴招待宾客,唐珝逐席敬酒,走到唐之盈的席前,唐之盈板着脸,道:“小子成年了,出息了,瞧不上叔父了。” 唐珝道:“我哪里敢瞧不上叔父?” 唐之盈手指对席的孙牧野,道:“你要从军,不来投奔我,倒去投奔孙小儿!你怕跟着老子会打败仗不成?” 唐珝道:“我去叔父那里,叔父又舍不得让我吃苦受累,将士们也会忍让我,和家里有什么区别?我上不了前线,就立不了功。” 唐之盈道:“跟着我,不用你上前线,五年升中郎将,十年升将军。” 唐珝道:“我不愿意仗着叔父白吃白拿,这样当将军,哪个士兵服气?” 唐之盈面色缓和了,语气还是严厉,道:“果然出息了。”说罢,举杯和唐珝互敬,又嘱咐,“不论在哪里从军,都要勤学苦练,练成本事,刀口上舔血的营生,来不得半点偷奸耍滑。” 唐珝道:“好!”与叔父对饮了,又往下一席去。唐之盈自斟了酒,往孙牧野的席位而来。 孙牧野正想往唐之盈处去,见唐之盈来了,便举起杯,道:“唐将军是前辈,该孙牧野先敬。” 唐之盈压压手,道:“不拘此礼。唐家三郎先前被将军解救,今后还要蒙将军照看,我是唐家人,该敬将军。”二人一饮而尽。 唐之盈问:“几时打润州?” 孙牧野道:“明年开春。” 唐之盈道:“东洛是什么动静?” 孙牧野道:“一直在往润州调兵。” 唐之盈道:“只怕东洛不但死守润州,还有反攻皖州之志。” 孙牧野道:“皖州沿江布防严密,东洛不敢攻。” 唐之盈问:“皖州现在驻军多少?” 孙牧野一笑,却不答。 唐之盈醒悟过来,“哼”了一声,道:“军机大事,不能让我知道,是不是?” 孙牧野道:“军纪严峻,泄密当斩。” 唐之盈道:“我是随口一问,懒得关心。东边归你,西边归我,各顾各的,最好都莫出差错。” 孙牧野道:“是。” 唐之盈忽然想起一事,道:“听说北边有动静了?” 孙牧野没来得及答,唐之盈再问:“在鱼梁坡歼了多少北凉残部?” 孙牧野面露尴尬,道:“近两千。” 唐之盈毫不察觉,还问:“当年从甘露宫逃走的禁卫军就是两千,已算全军覆没了?” 孙牧野轻声道:“剩不满百。” 唐之盈道:“只可惜,怎么又让宋醇逃掉了?” 孙牧野不能答了,他装作不经意地看坐在席上的蝉衣,蝉衣却正和明幽、苏叶谈论彼此的妆饰,似乎什么都没听见。 第二十三章 星官儿 第二十三章 星官儿 1 嘉筵至晚方散。蝉衣和孙牧野从唐府出来时,开元城喧闹的夜市已开张了。在北凉,天色未暗,就已家家闭门,户户锁窗,空在冷寂的街上留下一行行车碾冰、人踏雪的行迹。开元城却不同,夜越深,越是百花堆楼,千灯烧云,万人争趋,真真彰显了烟火人间的极盛之象。 蝉衣不和孙牧野并肩,她在前面闲逛,孙牧野牵了两匹马在后面跟着。今夜她的兴致出乎意料地好,在弥漫酒香乐声的街上穿行,一时去看江湖客斗茶弈棋,一时去看少年们击鼓踏歌;桥边停泊的乌篷船在卖梅雨泥螺,她买了一篮子;又在柳树下的阿婆果子铺买了三斤石榴、三斤葡萄;然后进书肆买了一卷《千字文》、两卷《世说》和一沓宣纸;最后去绸缎行挑了六尺蜀锦、九色丝线和一把剪刀。孙牧野就只有两件事做:悄悄看她的侧脸,为她买的东西付账。 一路从城东逛回城中,进府已是三更天,蝉衣犹道:“今日依旧要写字,你随我去书斋。” 孙牧野道:“我今晚酒喝多了。” 蝉衣道:“我去做醒酒汤。” 孙牧野道:“逛了大半夜,全身都酸软得很。” 蝉衣道:“你有百种借口偷懒,难道会耽误了我?耽误的是你自己。”说完,自顾自往书斋去了。 孙牧野不动,他的脸色忽然古怪起来,不声不响盯着蝉衣的背影看,直到蝉衣已经消失在树影深处,才慢慢跟了过去。 蝉衣点燃了烛,孙牧野在书桌前坐了,蝉衣一面拿纸和笔,一面顺势挨着孙牧野坐下,两人间不盈尺,孙牧野转头看她,她的眉和睫纤毫可数。蝉衣不动声色道:“看书,别看我。” 孙牧野便看书。 蝉衣翻开《千字文》,道:“今夜教你开头四句:‘天地玄黄 ,宇宙洪荒,日月盈昃,辰宿列张。’”一个字一个字给孙牧野讲解了,又示范写的笔画,孙牧野跟写了一遍,然后便独自摹写。蝉衣道:“还是一字五十遍,写完再睡。”说完了并不离开,还在孙牧野的身边坐着。 孙牧野眉毛拧得如绞绳一般,漫不经心地在纸上写,写完三页纸,见蜡烛过半,遂道:“明日我早起一个时辰补上,行不行?” 蝉衣道:“今日事,今日毕。” 孙牧野只好继续写,一字比一字写得松散,写到后来,困意上浮,便不住地深呼吸驱赶睡意,满屋只听得见他抿唇呼气之声,他又觉得头越来越沉,遂一手写字,一手撑上额头,再写三行字之后,眼睛似乎也睁不开了。正与困倦斗争之时,孙牧野忽然感觉到,后颈窝处,轻轻抵住了一个尖而冰的物件。 孙牧野睁开眼睛,询问:“蝉衣?” 蝉衣依旧坐在他的左边,右手却伸到了他的身后。她微一用力,那尖物在孙牧野的后颈抵得更紧了,她冷声问道:“你想要瞒我多久?” 孙牧野道:“你把剪刀放下再问。” 蝉衣反把剪刀一戳,刀尖刺破了孙牧野的皮肤,道:“我有事问你,你若不如实回答,我一定刺穿你的脖颈。” 孙牧野道:“我不喜欢谁这样和我说话,你的剪刀不拿开,我什么也不答。” 蝉衣再将剪刀推进半寸,孙牧野的后颈冒出了几道血丝,她恨声道:“你不答,我一定杀了你!” 孙牧野应道:“你试试!” 蝉衣再不多话,右手扬起,直将剪刀往孙牧野脑后疾刺,眼见刀尖要入骨,她忽觉眼前一花,手腕似被铁钳擒住,霎时剪刀脱了手,一阵天旋地转,她被推倒在坐榻上。 孙牧野夺剪刀时感受到了蝉衣的力道,这力道令他怒不可遏,喝问:“你当真要杀我!” 蝉衣啐道:“我早恨不能杀了你!” 孙牧野气得胸膛急剧起伏,蝉衣道:“我杀不了你,你杀了我吧!你和我,终究要死一个的!” 孙牧野把牙咬得咯咯响,猛然把剪刀往书桌扎下,一声裂响,刀身全然没入桌面,只余刀柄在嗡嗡抖动,书桌破开了蛛网般的裂痕。 孙牧野道:“你要问话,现在就问,我不瞒你一个字。” 蝉衣问:“鱼梁坡是什么地方?” 孙牧野道:“北凉边陲,与西项接壤的村庄。” 蝉衣道:“公子醇和禁卫军都在那里?” 孙牧野道:“原本在的。” 蝉衣道:“现在呢?” 孙牧野道:“焉军打下村庄了。” 蝉衣面容煞白,问:“凉军又败了?” 孙牧野道:“惨败!” 蝉衣问:“公子醇去了哪里?” 孙牧野道:“不知道。” 蝉衣道:“你们还在搜寻?” 孙牧野道:“是。” 蝉衣道:“他如今形单影只,亡命草野,你为何还不肯放过他?” 孙牧野道:“他在北境还被奉为正朔,他不降,凉人的心就不会死。” 蝉衣的唇边显出一丝嘲讽,道:“你们攻城略地,你们百战百胜,却还忌惮一个无家可归的末路人。败者坦荡,胜者心虚。” 孙牧野无言以对。 蝉衣道:“焉失六州,焉人视为深仇大恨;凉失全境,凉人心中的仇恨,该不该比你们深,比你们烈?天下兴衰无常,东洛欠你们的债,你们如今要讨还,而你们欠北凉的债,又会何时被讨还?” 孙牧野道:“北凉何尝不欠大焉的债?” 蝉衣问:“欠你们什么?坠雁关?还是焉军降卒?” 孙牧野却无意说这件事,他猜测着蝉衣的眼神,不回话。 蝉衣怒责道:“说什么凉军杀降!这就是你们的出兵借口!北凉无人下杀降之令!你们侵吞北凉,还为我们罗织如此卑劣的罪名!” 孙牧野转头不看她,她悲戚道:“可惜凉军都被你们杀完了,我们再不能为自己辩白了。” 孙牧野知她在颤抖,便伸手想安抚她,蝉衣用力推开他的手,要起身离榻,孙牧野却拦她道:“你听我说几句。” 蝉衣打掉孙牧野拦在自己身前的手,等着他说。 孙牧野道:“我只是个卒子,先帝说什么,我就做什么,我不能抗命,也不能离开军队,自我父亲叛国之后,我只有这一条路走,我没有选择,你要信我。” 蝉衣冷冷道:“自己做对得起良心的事,不必在乎我信不信。” 孙牧野道:“若找到宋醇,我们不杀他,我请圣上封他做王,如何?” 蝉衣心头一震,问:“当真?” 孙牧野道:“我若要杀他,他早已丧生鱼梁坡,是我下令不要伤他,他才逃脱了。” 蝉衣犹疑半晌,勉强道:“果真如此,我多谢你。” 孙牧野道:“但你不会走。我不放你走。” 蝉衣道:“我会走,他是我的丈夫,我只能和他在一起。” 孙牧野道:“古琉城破之后,你就没有丈夫了。” 蝉衣道:“城破也罢,家亡也罢,人死也罢!他都是我丈夫。” 孙牧野火道:“他抛下你了!十万焉军屯于宫外,你一人独守宫中,那时候他在哪里?他逃命去了!你甘心这懦夫做你的丈夫!” 蝉衣道:“任你说什么,我不信。我与他十四年相知,十年相守,我比你懂他,他不是懦夫,他也不会弃我不顾。” 孙牧野道:“不会弃你不顾,你却住进了孙府?” 蝉衣再不说话,起身要走,孙牧野却欺过来,从身后抱住了她,蝉衣气急叫道:“你放开!” 孙牧野不听。蝉衣柔软的身子入怀,引得他心神大动,道:“我在北地历尽艰险,自进了甘露宫见到你,才知一切都值得。” 蝉衣扳他的手,哪里扳得开,她想稳住渐渐失态的孙牧野,遂严厉叫道:“孙牧野!你松了手说话!” 孙牧野反而将她抱得更紧,他喘气越来越重,在蝉衣的耳边低声道:“你忘了宋醇,我也一生对你好。” 蝉衣道:“痴人说梦,何其荒唐!” 孙牧野听不进,他扳过蝉衣的身子吻了下去。 蝉衣的唇又凉又软,孙牧野心中泛起爱怜,他用力吻她,想要给她温暖,蝉衣却重重一咬,咬得他痛如锥心,下意识地松开蝉衣,再用手抹唇,已是破了一大块,血渗了出来,蝉衣又扬手打来,孙牧野竟躲避不及,左脸挨了狠狠的一巴掌。 一掌下去,孙牧野反而镇静了,他默默擦拭嘴边的血,蝉衣余怒未消,抓起桌上的砚台就往孙牧野身上砸,那浓墨污了大半衣裳,她趁孙牧野还木然不动,起身跑出了书斋。 蝉衣没有回房,而是往孙府大门跑去。陈留听见急促的脚步声,便出门看,见蝉衣一脸怒气,忙问:“娘子怎么了?” 蝉衣不理他,要往大门外去,陈留挡在门口,道:“大半夜的,娘子还出门做什么?” 蝉衣道:“你让开,不关你的事。” 陈留道:“别的事不归小奴,门的事却归小奴,这时候小奴不能开门放娘子出去。” 蝉衣喝道:“我是你孙府的囚徒不成!进出都由不得我!” 陈留道:“若是白天,娘子想出门逛逛耍耍,小奴不拦;这是三更半夜,若在外遇见歹人,有个长短,小奴的命可就没了。” 蝉衣道:“天下最大的歹人不就在这里?我即便流浪街头也胜过在这里受欺辱!” 陈留便知她是在和孙牧野闹别扭,当即笑道:“娘子消消气,先回房休息,既是孙二郎惹了娘子,小奴改日求他向娘子赔罪。” 蝉衣道:“他的罪要用命赔!” 陈留一愣,笑道:“这就言重了。任娘子有天大的气,过了今夜再计较。家里再不好,也比门外头安宁。” 蝉衣道:“纵然外面有豺有狼,我也不与姓孙的同檐!你让开。” 陈留的背抵在门上,道:“实在不能让!” 蝉衣怒道:“你要我来拖你不成!” 陈留道:“打死也不成!” 两个人正在争执,忽听一个声音道:“我走,你留下。” 蝉衣转头看,孙牧野穿着一身墨渍的衣裳站在后面,冷着脸道:“这里让给你,我去校军场住。” 陈留劝道:“一家人在一处,难免磕磕碰碰的,你们各自回房,几天不见面,自然就化解了,非要闹得仇人一般做什么!” 孙牧野不看蝉衣,从她身边走过去,走到陈留面前,道:“让开。有事就去校军场找我。” 陈留不敢不让,孙牧野自己拉开门闩,正要抬步出去,身后却响起一声兽吼。 星官儿早在虎舍睡下了,耳朵却灵敏,它听见蝉衣在尖声闹,似有意外发生,便循声而来,见孙牧野要走,它几步跃上前,衔住了孙牧野的衣角。 孙牧野摸它的头,道:“你随我去校军场。” 星官儿却不去,它把孙牧野往府内拖,拖不动,又转身去找蝉衣,在蝉衣身后抵她,要她去劝孙牧野。蝉衣当然不去,她左右躲避星官儿,道:“星官儿别闹!”星官儿急了,再转回去拖孙牧野,孙牧野直接扯掉衣角,道:“你安静些!” 孙牧野和蝉衣闹得极僵,星官儿越掺和,两个人越尴尬,星官儿却不懂,它只知不许一家人分离,却不知在人间,有些死结非分离解不开。它用硕胖的身体撵孙牧野,孙牧野饶是高壮,还是被它撵得一踉跄。它一个劲把孙牧野往蝉衣身边赶,弄得两人又难堪又慌乱,孙牧野心头一直有火,被星官儿如此一搅,顿时把怒气都发在它身上,呵斥道:“你要走就跟我走,不爱走就待家里!不晓事的蛮畜生,乱掺和什么?” 星官儿未必听得懂这几句话,却听得懂孙牧野语气的斥责。好心劝和,却被一顿喝骂,它从来被孙牧野惯宠,几时受过这等冤枉气?星官儿的气性比孙牧野还大,立时撇下孙牧野,跑到蝉衣身边蹲坐了,鲜明地站在蝉衣一边。 孙牧野一腿迈出门外,一腿还在门内,看着星官儿问:“我走了,你到底走不走?” 星官儿索性在蝉衣裙边卧倒,拿出“慢走不送”的神气来,孙牧野再不多话,闪身出了孙府大门。 2 蝉衣独自在府中过了三日,到第四日早上,窗外还幽暗一片,她便起了床。星官儿在虎舍中睡得正香,她走进去轻拍虎背,道:“星官儿,咱们去云阶寺住几日,你去后山捉活物吃,好不好?” 星官儿迷睡不醒,一个翻身,四足朝天,把白花花的虎肚露出来,要蝉衣摸,蝉衣一边揉它的肚子,一边唤:“快快起来,一会儿街上人多了,你要吓到人的。” 星官儿眯着眼呼噜了许久,才懒洋洋地爬了起来。蝉衣带着星官儿,和陈留打了声招呼,出了孙府大门。星官儿清醒后又淘气了,围着蝉衣的马,一会儿冲在前,一会儿撵在后,把马吓得一惊一乍,不管不顾地往梵音山奔去。 到了云阶寺山门下,天已放明,寺中的比丘尼都认得蝉衣了,遂去通报了住持觉寂,觉寂迎出来,向蝉衣合十行礼,笑道:“娘子来晚了一日,不然还能遇见唐家苏娘子。” 蝉衣下马还礼,奇道:“她如今还来寺中?” 觉寂道:“苏娘子常来寺中侍佛,才来住了两日,昨夜方走。” 蝉衣闻言点了点头,觉寂道:“众尼都在大雄宝殿做早课,娘子现在就去吗?” 蝉衣道:“好,我去听听。”俯身向星官儿道,“你自去玩吧,午间记得回来。”星官儿困兽出囚笼,欢天喜地往寺外奔去了。 蝉衣住进了云阶寺,每日和比丘尼无异,早诵咒,晚念经,日间坐禅,晚间看书,吃米粥咸菜,睡草堂蒲团,她有时还被心中的忧愁压得喘不过气,便骑上星官儿的背,让它带自己去山之巅,吹凉爽的风,看喧闹的城。有一回她在山顶坐了彻夜,忽然问星官儿:“我若要离开了,你是留在孙牧野身边,还是随我走?”星官儿什么也不明白,有一只蝴蝶停在它面前的青草上,它歪头琢磨了半晌,想伸掌去捉,那蝶儿便飘飘然飞走了。 如此过了半月,这日蝉衣提了竹篮,与两个比丘尼在坡上摘薇菜,消失了一早的星官儿不知从哪里钻出来,拖蝉衣的裙角,蝉衣道:“不要慌,咱们午间熬薇叶粥给你吃。” 星官儿摇头晃脑地要拖蝉衣走,蝉衣问:“你要带我去哪儿?” 星官儿自是不会说话,蝉衣问:“是不是他来了?” 星官儿呜呜作声,不知是或不是,裙子被它扯得绷开,蝉衣遂叫:“别咬坏了!”只好将竹篮还给比丘尼,自己和星官儿下了坡,一路往云阶寺中去了。 两个进了寺庙,星官儿领蝉衣穿过三座大殿,再往寺庙东边走,走过几排禅房,只见前面有一处小小的园子,蝉衣犹问:“淘气猫儿,你带我来这僻静地做什么?” 她一边说,一边进了木栅门,只见一棵古樱树下,有一口青石砌的水井,井边不远处的草地上,坐着一个年轻的俗家娘子。蝉衣沿着圆石铺成的小径走近一段,忽然叫道:“苏叶!” 那小娘子正是苏叶,她回头看是蝉衣,先是意外,再是欢喜,也笑盈盈朝蝉衣迎过来,道:“姐姐,你怎么也在这里?” 蝉衣挽了苏叶的手,道:“我来半月多了,你什么时候来的?” 苏叶道:“我刚来没多久。” 蝉衣问:“你一个人?” 苏叶道:“是。” 蝉衣问:“唐三郎呢?” 苏叶撒娇道:“姐姐,这要问孙将军去,我十多天不见三郎了。” 蝉衣这才想起唐珝已进了军营,只好一笑,又道:“幽儿也不陪你吗?” 苏叶道:“我,我只是忽然想一个人出来逛逛。” 蝉衣牵着苏叶的手,一起在草地坐了,道:“你想逛,开元城这样大,哪里去不得?怎么还来云阶寺?” 苏叶道:“姐姐不也爱来吗?” 蝉衣道:“我是恨不能隔绝红尘的人,和你不一样。你是年轻娘子,该学幽儿,往热闹处去,去笑去闹。常来寺庙,人就会变暮气了。” 苏叶道:“我和幽儿本不一样。她的回忆在闹市,我的回忆在寺里。” 蝉衣不明白,道:“你在云阶寺的回忆,不该再想。” 苏叶道:“姐姐,你以为苏叶在寺里的回忆,只有苦痛,是不是?” 蝉衣道:“难道不是?” 苏叶道:“姐姐,我细细说给你听:我在云阶寺一年,是吃了许多苦,白天要学做农活,夜里要伺候众尼,挨过跪,受过打,可是我撑过来了,你知不知道为什么?” 蝉衣将苏叶一丝微乱的发用手抿上去,又摇了摇头。 苏叶笑靥如初蕊,道:“就是因为这棵树,冬来的时候,它会开花,满树烂漫,我每天打完水,就会折一枝樱花带回去,放在枕边,袖也是香的,被也是香的,梦也是香的。哪怕白天做再多的苦差,入睡的一瞬间,我都安心极了。如今我已不记得那个冬天有多冷了,却时常记得醒来一睁眼,看见的花影子。” 蝉衣轻叹道:“只念好,不记坏,多少人都做不到。” 苏叶道:“可惜寒尽暑至,樱花早已凋谢,我也再回不到那个夜晚。” 蝉衣道:“冬来春来,樱还有重开日。” 苏叶却怅然道:“谢了就是谢了,它不会再开了。”她看着草地上那条弯曲的小径出神,仿佛盼望有人从尽头走来一般。 星官儿干坐了许久,又来贴着两个娘子绕,苏叶的脸被它的胡须挠了,抱住它的头笑道:“星官儿!你胡闹什么?” 蝉衣道:“它不爱清静,要你和它玩。” 苏叶便歪头想,问:“玩什么好呢?” 星官儿又来拉苏叶的披帛,不准她坐,要她站起来,苏叶就势起身,忽道:“姐姐,我学会骑马了,咱们带星官儿城外跑马去。” 蝉衣道:“好。” 两个娘子和星官儿离开云阶寺,蝉衣骑白马,苏叶骑枣红马,下了梵音山。时值正午,城中车水马龙,街市正开得红火,两个娘子已然引人注目,何况还伴着一只吊睛白额的大虎,顿时街头巷尾都是惊叫声,母亲们慌不迭叫住了乱跑的孩儿,胆小的行人纷纷躲进店中,店中的商人却好奇地探头出来看,那些胆大好事的年轻人都拍马追上来,口中打着呼哨,要逗惹大虎。星官儿知道自己引人注目,越发得意,跑得一身皮毛润油生光。它领着蝉衣和苏叶过西市,穿东市,出了开元城的东门,进入了一望无际的未离原。 苏叶初初跟唐珝学会了骑马,兴致最是高昂,她松开缰绳,纵马在原上驰骋。那日唐珝要给苏叶买马,问她想要什么颜色,明幽在一边抢话道:“苏叶喜欢樱花,你去买一匹樱色马来吧,要毛儿也是樱色,蹄儿也是樱色。”唐珝挠了挠头,打听了许多天,可天下哪里有樱色马?只好买了一匹毛色稍淡的枣红马回来,道:“多给它洗几次澡,说不定褪色了呢?”苏叶咯咯笑不停,道:“不如买一匹白马,涂上胭脂,还来得快些。”蝉衣却没有选马的烦恼,孙牧野问她想要什么马,她回:“能骑就是。”过了一个月,她清早起来打开门,看见了系在阶下的坐骑,雪身赤蹄,嘶声如龙,正是北凉独有的龙马。 两个娘子在原上驰不多时,只见沧山竖在东北方,她们并不往山上去,只沿山脚赏初秋的景色,不知不觉绕到了沧山背后,一个依山傍水的小山村。 蝉衣和苏叶下了马,边聊边走,进了山村。一片梨林刚刚成熟,农家摘满了一篮子,就放在路边木桌上等买家。苏叶见那梨水润饱满,因问:“卖家在不在?” 一个农夫闻声从梨林中钻出来,先看见星官儿,吓得“哎哟”一声,转身想跑,又见两个娘子、两匹马都从容不惊,又站住了。蝉衣道:“老丈莫怕,这是只大猫儿。” 那农夫将虎打量了一阵,忽然想起一事,道:“这莫不是孙牧野将军养的虎?” 苏叶笑道:“星官儿出名了。” 农夫松了口气,道:“谁不曾听说孙将军的事呢。两位娘子都是孙将军府上的?” 蝉衣反问:“这篮子梨怎么卖?” 农夫道:“娘子们来晚了,这梨已经卖出去了。” 苏叶道:“老丈骗人,除了我们,哪里有买家?” 农夫举目四望,自语道:“咦,那位娘子刚刚还在的。”忽然抬手一指,道,“她追孩儿去了。” 蝉衣和苏叶顺着他的手望去,果见田垄上,一个两三岁的童子在嬉笑飞奔,左摇右摆,随时要跌入田地一般,身后一个少妇不住地喊,好不容易追上了,将童子抱在怀里,又沿田垄走了回来。 苏叶向农夫道:“老丈,那你再摘一篮子梨卖给我们吧。” 农夫道:“树上的梨要明儿熟,娘子想买,请明日来。” 苏叶嘟嘴道:“今日和明日,差不了多少。” 农夫笑道:“莫说早一天,就是早一个时辰离枝儿,梨的滋味也不同,我若现在卖不熟的梨,‘丰水村郝家梨’的名头就砸了。” 那少妇已抱着童子走近了,先看了看蹲坐一旁的虎,又听了两边对话,向苏叶道:“小娘子若要,我让一半给你。” 苏叶欣然道:“谢谢娘子。”那少妇含笑颔首。 农夫又拿了一只竹篮来,将梨分出一半,一篮给苏叶,一篮给那少妇,苏叶取出荷包,问:“这位娘子,我要给你多少文?” 那少妇一边将竹篮放进背篓,一边笑道:“是我送你们的。”那童子趁母亲把自己放下,调皮想去逗虎,少妇又慌忙将他揽回怀中。 苏叶和蝉衣齐向少妇行礼道谢,少妇背起背篓,抱着童子,也向二人躬身还礼,转身离开了。 苏叶小声问农夫:“那位娘子也是村中人吗?” 农夫道:“先前不曾见过,她说是沧山那头,油茶庄人。” 苏叶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同蝉衣别了农家,往开元城的方向走,苏叶道:“姐姐,刚才那位娘子,虽是农妇打扮,举止却不像农家人,是不是?” 一直不太作声的蝉衣道:“她不是农妇。” 苏叶问:“姐姐怎么知道?” 蝉衣道:“她挽了愁来髻,这是宫妆。” 苏叶道:“我见幽儿也挽过这样的髻。” 蝉衣道:“对,愁来髻原是龙朔宫中后妃挽的发髻,后来风行四海,各国的贵族女子们都爱挽。这发髻挽法繁复,要三四个婢女从旁伺候才挽得好,所以平民女子中少见,农家女子就更无力挽这发髻了。” 苏叶道:“那位娘子的衣着朴素,不像有婢女。” 蝉衣道:“是了,她独自就能挽好愁来髻,一定是在贵族人家待过的,只不知是婢女,还是主妇。” 苏叶听得一怔一怔的,不由自主地回过头,寻觅那少妇的身影,遥见她费力地抱着孩儿,往崎岖的山路上去了。苏叶再走得远些,便看清了沧山全貌:半山枫红,半山松青,还夹杂着一片绿幽幽的竹林。 3 蝉衣和苏叶进城之后作了别,苏叶自回崇仁街佩鱼巷,蝉衣自回宣阳街燕然巷。偌大的孙府依旧是蝉衣一人,和星官儿互相做伴。如此落落寞寞又过了七日,蝉衣趁中午日头暖和,叫了星官儿去池边,要给它洗澡,忽听外庭破天荒地吵嚷起来,许多脚步声纷沓而至,最大的声音是陈留在叫:“孙将军不在,你们不能随意进府!” 蝉衣吃了一惊,转身往外庭走,刚走过一道圆门,便迎面撞见了一群官吏——袍上绣了白头矛隼的法吏。 未等蝉衣开口,当先的法吏先道:“是蝉衣娘子不是?” 蝉衣道:“是。” 法吏施礼道:“我是御宪台缉捕司主事,陈阜东。”说完拿出鹰符,请蝉衣验看。 蝉衣看了一眼,问:“什么事?” 陈阜东又拿出一道文书,道:“奉御宪台命,来孙府捉拿涉案者。” 陈留急叫道:“堂堂后将军府,哪里来的案犯!” 陈阜东道:“还真在孙将军府上。” 蝉衣道:“你是说谁?” 陈阜东道:“那头虎。” 蝉衣怔住了,陈留更是目瞪口呆,陈阜东面不改色心不跳,问:“请问那虎在哪里?” 陈留气得跳脚,手指险些戳上了陈阜东的脸,问道:“我们星官儿犯了什么法?偷了你家大米,还是抢了你老婆?” 陈阜东再次举起文书示意,道:“实在是奉命行事,两位尽管验看文书。” 蝉衣接过文书细看,果然是下令捉拿孙牧野之虎上沧山,文末盖着御宪台的印章,签着薛让的名字。陈阜东把文书收回去了,再问:“虎在哪里?” 偏偏星官儿在池边等不到蝉衣,自己跑了过来,众法吏齐声道:“在那里!”说话间,一个法吏手持袖箭冲了出来,蝉衣尖叫道:“星官儿快跑!”星官儿一惊,见势不妙掉头就跑,那法吏手疾眼快,放箭离弦,射出两丈远,正中了星官儿的臀。 陈留怒道:“你们瞧准了孙将军不在,才敢如此撒野!” 话音刚落,星官儿呜咽一声,像喝醉酒一般,软绵绵倒在了地上——箭虽只有一指长短,箭头的迷药却异常迅烈。 蝉衣气极,将那法吏重重推开,跑过去抱星官儿,陈阜东在身后道:“娘子放心,这迷药不致命,我们带它去沧山一趟,三日之内,一定送还。”说着,两个法吏上来拉开了蝉衣,又有四个法吏抬起星官儿,往庭外去了。 陈留骂道:“御宪台好不威风,欺负一只畜生!真不怕孙将军去找你们算账!” 陈阜东不阴不阳道:“孙将军尽管上沧山,台令只怕等候多时了。”说完领着一群法吏扬长而去。 陈留向蝉衣道:“我去告诉孙将军。” 蝉衣道:“我去。” 陈留道:“不劳娘子,小奴这就去。” 蝉衣不听,径自跑去马厩,牵出白马来,踏镫而上,挥鞭轻叱一声,白马便长嘶立蹄,载着她冲出了府门。 第二十四章 五千降卒 第二十四章 五千降卒 1 校军场在开元城南门外二十里处,蝉衣快马加鞭,一炷香工夫便到了辕门外,守门的士兵听说她是蝉衣,立刻放她进去了。五万将士正在十二座校场上练兵,号令声此起彼伏,有的成雁形,有的成钩形,是在演习各种战阵。她寻了五座校场,都不曾看见孙牧野的身影,直到寻进第六座,被休息的乔恩宝看见了,他连忙戴好头盔,过来招呼道:“蝉衣娘子,你怎么来了?” 蝉衣问:“他呢?” 乔恩宝道:“他今日没来。” 蝉衣问:“去了哪里?” 乔恩宝道:“他说有事就去原上东南方的独鱼村找他。娘子先去帐中坐坐,我去叫他回来。” 蝉衣道:“我自去。”勒转马头掠走了。 乔恩宝呆在当地道:“往常都是雄兔追雌兔,今日怎么雌兔撵雄兔了?” 2 立秋前后三日,正是种菘的时候,孙牧野早些天将魏家的田翻过了,今日买来菘籽,自己挽袖子下田播种。魏父已过世,只余魏母守着残家,孙牧野每个农忙时节都来魏家帮农。他不让魏母下田,魏母只好坐在田垄上看,她见孙牧野手上裤上都是泥,心中过意不去,用陶罐倒出一碗水,道:“孙二郎,你来喝口水。”孙牧野道:“我不渴。” 孙牧野先用锄头把田土锄细,再均匀撒下菘籽,以扫帚覆上一层薄土,魏母见他动作熟练,便道:“二郎,你此时真不像军人,倒像土生土长的农汉了。” 孙牧野道:“我在夜州戍边的时候,种地比习武还勤。” 魏母问:“你是在夜州当兵?那怎么和我家魏郎是同袍?他是在雍州。” 孙牧野道:“我是后来去的雍州军。” 魏母问:“你们是一个营的吗?” 孙牧野道:“是。” 魏母想起儿子,又一阵心酸,问:“他死的时候,你在不在他身边?” 孙牧野道:“在。他托我照顾你们。” 魏母用袖子擦了擦眼,又问:“我今早开门,看见窗台上有一个布包,打开一看,又是几百文钱,是不是你放的?” 孙牧野抿了抿唇,道:“不是。” 魏母道:“真不知是哪位善人,隔一段时日就悄悄送钱来,有时是金子,有时是铜币。” 孙牧野道:“想来也是魏郎的同袍,代他尽孝。” 魏母道:“我想当面道谢,还要告诉他,我一个年老的村妇,花不了许多钱,不需再送了。” 孙牧野道:“既然送来了,就收着吧。” 魏母道:“魏郎生前,年年都省下五十文饷钱寄回家来,虽说钱不多,但我们夫妻欢喜得很。他父亲又在帮人赶车,盘算着要攒下两三千文钱,给他定一门亲事。那时我看中了下河湾刘家的四女儿,只不知他喜不喜欢,我一心盼着,等他回家探亲时,带他去刘家拜访的。”说着,魏母的眼泪又涟涟落下,“现在早不缺聘礼钱了,可是他没了,他父亲也没了,刘家四女儿去年也出嫁了。” 孙牧野一直低头播种,等魏母说完了,他道:“阿娘,你随我回开元城住。” 魏母道:“我在村中老屋住了三十年,根都扎进了土里,哪里离得开。” 孙牧野便沉默。 魏母又举起碗,道:“你快过来喝水,不然我不许你做了。” 孙牧野直起身,把手上的泥在衣衫上擦掉了,走到田边,接碗喝水。邻家的田里有两个农夫在撒萝卜种,也走过来向魏母讨水喝,因问:“孙二郎,你又从军营里偷跑出来了?” 孙牧野道:“我请了假的。” 一个道:“你既在王师当兵,见没见过你的本家孙牧野?” 孙牧野道:“见过几次。” 另一个道:“世人传他腰大十围,虬髯环眼,是不是真的?” 孙牧野道:“怕是没那样丑。” 农夫道:“他比你俊不俊?” 孙牧野道:“不知道,我多时不照镜子了。”几家田里的农夫们齐齐笑开了。 喝足了水,大家各自回田劳作,忽然一个农夫手搭眉上,眺望道:“那边是谁来了?” 孙牧野不经意回头看了一眼,只见平原尽头一匹白马飞奔而来,隔得再远,孙牧野也认得马背上的人。蝉衣与他冷战一月有余,互不通气,忽然急匆匆找到这里来,他心知有事发生,立时丢下菘籽,跑过农田,向蝉衣迎过去。 白马认出来人是孙牧野,远远长嘶,逐渐放慢了蹄。离孙牧野还有一丈远,蝉衣等不及白马驻足,翻身下马,马却还在往前走,于是蝉衣险些跌倒,孙牧野要扶稳她,她又把孙牧野的手臂拦开,后退了一步。孙牧野问:“你怎么了?” 蝉衣道:“星官儿被御宪台抓走了。” 孙牧野问:“御宪台?” 蝉衣道:“是,御宪台给星官儿下了迷药,把它带去了沧山。” 孙牧野瞬间黑下脸,蝉衣道:“你快去救它!” 3 这是御宪台第一次对付一只猛兽,因为估错了用药的多寡,星官儿迷得不深,还在上山的路上就醒来了。它发现自己身在一辆颠簸的马车上,被一个精铁打造的笼子困住了,透过铁栅向外看,孙牧野不在,蝉衣也不在,一个熟悉的人也没有,全是不怀好意的陌生面孔,它顿生急怒,咆哮之声响彻满山,吓得马儿乱蹄快奔。星官儿用身体去撞笼子,笼子在车上摇摇欲坠,一个法吏连忙跳上车,用铁链把笼子和车锁紧了。走到直辨堂内,八个法吏用四支铁棍穿过笼子,大喝一声,架了起来,抬进正堂之中。 薛让正坐在椅子上,笼着双手,闭目沉思,听见众法吏进来了,一睁眼,便见五尺宽、八尺长的铁笼里,拘着一只愤怒的大虎。 在场众人从未见过活虎,薛让也是,众目睽睽围观星官儿和铁笼拼斗,只见它拼命用身体撞,用头顶,用牙咬,虽然破不开虎尾粗的铁栅栏,那重实的声音却撞得众人心惊肉跳,只觉它随时会破笼而出一般,几个胆小的法吏都悄悄后退了几步——虎虽锢在笼中,终究有百兽之王的气势。 陈阜东问薛让:“台令,要不要再给它一箭?” 薛让先前懒洋洋地犯困,此刻却双目聚神,道:“先看看这畜生有多大的能耐。” 星官儿在笼中狠狠地回盯薛让,它似乎知道被众人簇拥的这人便是祸首,它微微低伏身子,暗暗蓄了力,然后忽地跃起,试图直扑半丈远的薛让,可跃起的一瞬间,它的背重重地撞到笼顶,痛得它哀吼一声,落在笼底,它不甘心,又用爪子去刨,把头使劲往外挤,可怎么也斗不过这铁笼子,如此折腾了半晌,星官儿终于力衰气竭,咆哮变成呜咽,喘息着,卧倒了。 薛让惊异地注视了星官儿的一举一动,忍不住咋咋舌,回椅子上坐了,道:“再给它一箭。” 持袖箭的法吏再次拿出一支短箭,装上弦,走近铁笼。星官儿知道他们又要来伤害自己,它忍痛站起来,在一方窄窄的笼子里往后缩,要躲,可哪里躲得开,法吏蹲在离铁笼两尺远的地方,将箭射进了星官儿的肚子。 星官儿没有觉得痛,只是觉得头昏沉沉的,眼前那些可怖的人影,好像从十个化成百个,百个化成千个,最后化成黑乎乎一片。它的眼睛闭上了。 薛让又等了半晌,确认星官儿一时半会儿醒不来了,才拾起桌上一副铁手套慢慢戴上,又接过陈阜东递来的铁钳。向星官儿走去。一个法吏拿出钥匙,正要扭开铁笼上的锁,忽然一个法官匆匆入门,道:“台令,孙牧野从山路上来了!” 薛让问:“这么快?”把手套取下来,和铁钳一起掷在桌上,道,“吩咐直辨堂上下,武装戒备。” 薛让和军人也打过许多次交道。每每有武将犯事,捕上沧山,士兵必来御宪台闹,或者打砸,或者放火。军人最是粗鲁,摆事实不听,讲道理不懂,远不如对付文人那样简单,着实令薛让头疼,这次得罪的是孙牧野,涅火军的统帅,也不知带了多少兵马来砸场,薛让不能不小心应对,向堂中法吏道:“佩好剑,穿好甲,随我出迎孙将军。” 法吏们都知道涅火军从来气焰了得,都火速去全副武装了,才随薛让往直辨堂外去,一出大门,众人又愣住了。 布衣纶巾的孙牧野独自站在直辨堂前,背着手,面无表情地看着如临大敌的御宪台诸人。 薛让反而觉得自己先输了一局,他挥挥手,叫法吏们都退了,小揖道:“孙将军枉驾御宪台,薛让未能远迎,恕罪。” 孙牧野不答,旁若无人地从薛让身边掠过,进了直辨堂。薛让只好收敛并不真诚的笑容,跟了进去。 孙牧野见到了笼中昏迷不醒的星官儿,他蹲下身,把手伸进笼中去探星官儿的呼吸,薛让在后面道:“它只是昏睡,半个时辰即可醒转。” 孙牧野的手在星官儿身上摸寻,寻到了插在虎肚上的袖箭,他把箭拔出来,看了看,直身问:“谁干的?” 薛让身边一个年轻法吏道:“孙将军,是我射的箭。” 孙牧野一听便出手了,众人只见他身影急动,还来不及反应,孙牧野已将袖箭朝那法吏扎去,眼见箭尖要入肩,薛让伸手一挡,孙牧野收势不及,箭尖深深扎入了薛让的掌心。 薛让泰然收回手,从怀中取一枚药吞了,再将袖箭拔出来,血霎时染红了整只左手。法吏们被激怒了,齐齐怒喝着,抽刀向孙牧野挥来,孙牧野迎着最近的法吏,只侧身一闪,单手一劈,便将法吏的刀夺在手里,绕身舞成一堵墙,只听“哐当”两声,几把劈来的刀都被弹飞了,于是众法吏不敢再动,都看向了薛让。 薛让不紧不慢抽出一张手帕包扎左手,道:“在执法堂上,伤执法之人,将军是头一个。国法在上,故意伤人,轻则拘役,重则流放,若将军真刺伤了这位法吏,可怎么下沧山?” 孙牧野冷冷道:“我怎么上山的,就怎么下山,来你拦不了,去你留不住。” 一个法吏愤愤然道:“薛台令,他伤了你,理当拘押。” 薛让道:“既伤的是我,就算了。” 孙牧野道:“说得好像想拘就能拘似的。” 御宪台法吏虽说也会些武艺,但平日对付的都是官僚和百姓,比不得孙牧野在战火中锤炼过,他亲手击杀的敌人数以百计,如今即使孤身陷于御宪台,亦是底气十足,将堂中众人的势头都压了下去。 薛让道:“孙将军,我听说唐之盈请诛薛让之时,是将军决意拦阻,愿战而不愿诛薛让,所以薛让欠将军一个人情。现在将军刺薛让见血,你我可算两清了。” 孙牧野道:“今日星官儿的事,你不向我道个明明白白,你我永远清不了。” 薛让道:“薛让既然敢抓捕将军的虎,自然迟早要向将军解释。” 孙牧野道:“讲。” 薛让道:“这话说来长得很,将军现在就听?” 孙牧野走过去提了一把椅子,在大堂正中放好,稳稳当当地坐了,双臂交错抱于胸前,道:“我在听。” 薛让向众法吏道:“你们都出去,我和孙将军单独说话。” 众法吏咬牙切齿出堂去了,又将门窗挨个关闭,大堂一下子暗了下来。 薛让的膝盖早年留下疾患,不能久站,他本也想拉把椅子过来坐,可孙牧野既然是坐着的,他便决心站着,以俯视之态道:“话的开头,要从白鸢江岸,先帝的中军帐说起。” 孙牧野等着他往下说。 薛让道:“先帝临终,托孤将军,两人一定在中军帐内说了许多话。” 孙牧野问:“你想打听哪一句?” 薛让的笑容如猎人看见猎物中了圈套一般,道:“想听最要紧的一句。” 孙牧野道:“句句都要紧。” 薛让道:“那就听先帝说的最后一句。” 孙牧野抿上了嘴。 薛让道:“将军莫非不记得了?” 孙牧野道:“不如你提醒我?” 薛让的笑消失了,他的面色肃严起来,一字一句道:“‘坠雁关外,是我负你,我自赎罪,你自释怀。’” 薛让吐露每一个字的时候,都在紧紧盯着孙牧野的表情,但凡孙牧野有一丝震动起伏,都逃不过他的眼睛,他对刑讯的谙练,也正如孙牧野对战斗的精通,而孙牧野坐如神龛中的铜塑一般,连头发也不曾动一动。 薛让于是问:“不知将军记起来没有?” 孙牧野的目光和薛让的目光击出金戈之声,他道:“你若认为先帝说了,不如去帝陵问问先帝。” 薛让道:“原来将军还会说笑。” 孙牧野道:“薛台令把星官儿抓来沧山,是不是想要星官儿的供词?它未随军出征,一直在开元城,当不了证人。” 薛让笑道:“供词?供诉谁?是先帝犯了罪,还是将军犯了罪?” 孙牧野又闭上了嘴。 薛让道:“知道将军不会回答,所以薛让亲自去了坠雁关外,想弄清楚先帝怎么负了将军。” 孙牧野道:“劳烦了。” 薛让道:“不劳烦。关外的景色美得很,天苍地白,黄水奔流,远比关内大气广阔,我权当是去散心了。” 孙牧野道:“你倒是散心了,回来却给我添堵?” 薛让道:“实在是因为薛让在关外的见闻,和将军扯上了莫大的关系。” 孙牧野道:“不用含糊,直白道来!” 薛让道:“薛让在关外追寻焉凉大战的遗迹,去了当年凉军的扎营地。凉军战败,逃的逃,死的死,只剩几座营寨遗在当地,也是断木残帐,满目荒凉。说巧不巧,正好有几个住在附近的乡民路过,薛让向他们打听当日战斗的情形,乡民们便说,至今夜半时分,都听得见营寨的后山,阴魂不散的军人们在痛哭哀号。”他适时止住了话,看向孙牧野,可是黄昏降临,堂中还没点灯,窗户透进的光朦朦胧胧,孙牧野的脸色已经看不清了。 薛让继续道:“于是薛让请乡民引路,去了后山阴魂积聚之谷。我问乡民,有多少凉军葬身于此,乡民却说,这是焉军降卒遇害的地方。”他语气中满是哀悼之意,“每当乌云遮天、西风入地之夜,方圆十里的乡民都听得见焉军亡魂放声悲哭,将军猜猜,他们在哭什么?” 孙牧野没有回答,也没有回避薛让的眼神,他像一个置身事外的看客,并不想打扰薛让的自说自话。 薛让道:“他们在喊‘冤愤难消!冤愤难消!’”他的声音又哑又怪,仿佛自己已化身阴魂一般。 晦暗的大堂无故起了风,也不知是从门缝中钻进来的,还是从地底下升起来的,孙牧野的胸膛似乎起伏了一下。 薛让道:“这可奇怪了,军人战死是常事,冤从何来?莫非五千焉军之死另有隐情?” 薛让知道孙牧野不会接话,兀自道:“薛让历来不惧鬼神,决心查真相,洗冤情,让烈士英魂安息,所以那片埋葬焉军降卒的枯冢,被薛让挖开了。”他喟然道,“五尺黄土下,尽是累累黑骨,依稀可见杀戮时的惨烈之状。我在骨丛中翻捡,却找不出一片衣衫,一块皮肉,这是为何?” 薛让自己答:“原来当日,杀戮者用的是火箭。薛让对比过焉、凉两国的兵器,焉箭为桑木,凉箭为杨木,若有一支箭留在原地,便可轻易得知凶手是凉军还是焉军。偏偏凶手在箭头涂了硫黄,非但烧尽了人,也烧光了箭,没有留下一丝破绽。” 孙牧野道:“装神弄鬼绕了半天,原来你是怀疑焉军杀焉军。” 薛让道:“想到先帝那句话,薛让不能不谨慎猜疑。” 孙牧野道:“先帝当真说过那句话?” 薛让道:“将军不愿承认也不妨,薛让在冢中还另有发现。” 孙牧野道:“说。” 薛让道:“我找到了一节遗骨。” 孙牧野道:“冢中有千百节遗骨。” 薛让道:“偏偏这节遗骨,和其他的不一样。” 孙牧野道:“哦?” 薛让道:“骨上留的伤口不一样。”他笑着问,“薛让把这节遗骨带回来了,将军一定想看一看?” 孙牧野道:“看看又何妨?” 于是薛让踱到桌前,打开一个上锁的木匣,取出一节烧焦的骨头,顺便把满堂灯火都点亮了,走回孙牧野面前,道:“将军请看。” 孙牧野便看。黑森森的骨上,俨然一个突兀触目的伤痕。 薛让道:“这是人的一段肩骨。上面的伤痕,显然不是箭头伤。”他盯着近在咫尺的孙牧野,着重道,“这是猛兽的咬痕。” 孙牧野终于明白了薛让为何把星官儿抓上沧山,他下意识地看了看笼中昏睡的星官儿。 薛让道:“成千上万的兵卒在斗杀,哪只野兽敢来袭人?这只兽,只能是人带去的。大焉将士百万,唯独将军养虎,我捉虎上沧山,是要核对虎牙与骨上伤口是否切合。” 孙牧野道:“若是切合,台令是要治星官儿的罪,还是治我的罪?” 薛让道:“大焉没有哪条律令是给畜生定的,虎若犯法,其主难逃罪责。” 孙牧野从鼻子里出了一道冷气。 薛让道:“薛让把前因后果都说给了将军,现在薛让要掰开虎口,对个明白,将军同不同意?” 孙牧野道:“我说不行,成不成?” 薛让道:“将军要走,薛让拦不住,可是将军从此就要背上杀焉军降卒的嫌疑,御宪台若把风声公布于世,流言如洪水,一旦开闸,将军想再封堵,就难了。” 孙牧野不说话了。 薛让道:“所以将军最好容薛让验看,借此机会,洗净将军的嫌疑。” 孙牧野还是不说话。 薛让不急,袖手踱了两圈,道:“将军慢慢衡量,要不要先用晚膳?” 孙牧野起身,走到了铁笼前。那钥匙还在锁孔上,孙牧野拧开锁,探手进去,要把星官儿抱出来,星官儿已是成年虎了,有四五百斤的体重,孙牧野跪在地上,双臂青筋迭起,才将它半拖半抱地弄了出来。此时已过了半个时辰,药性减弱,星官儿觉察到有人在拖自己,便拼力回头张嘴就咬,孙牧野的手按上它的头,道:“是我。” 星官儿这才张开眼睛,看清是孙牧野,戚戚地“呜”一声,把头偎在孙牧野的怀里,孙牧野抚摸它的脸,星官儿喉中“噜噜噜”地应他。薛让从桌上拿起一盏灯台走过来,道:“是时候了。” 孙牧野捧起星官儿的脸,道:“张开嘴,让他看看。” 星官儿不干,它紧紧闭着虎口,满是敌意地瞪薛让。薛让也在星官儿身边蹲下,一手持灯,一手持骨。 孙牧野轻拍星官儿的脸,道:“你听我话,张开嘴。” 星官儿不情愿地张嘴,薛让立即举灯凑近星官儿,往它的嘴里看,两个月殚精竭虑追索的真相即将呈现眼前,他的心忽然被吊高了。 然后又落了下去。 星官儿的四颗獠牙竟然已被磨平了。虎的獠牙本该长五寸以上,可星官儿的獠牙尖被磨去一半,只剩两寸左右的钝齿,像人的门牙一般,平平地生在口中,莫说咬人入骨,便是吃饭嚼肉,也和人无异了。 薛让的脸色变得极其难看,问:“牙被磨掉了?” 孙牧野道:“兽有兽性,我怕它大意伤人,早将它的牙磨平了。” 薛让追问:“几时磨的?” 孙牧野看着薛让一笑,道:“或许在伐凉前,或许在伐凉后,”他的语气不乏挑衅之意,“我记不得了。” 薛让气得说不出话来,孙牧野明知故问:“你要不要再拿遗骨比对比对?” 那獠牙既小了一圈,牙尖又磨平,决然对不上骨头的伤痕,薛让只好道:“不必了。” 孙牧野站起身,道:“星官儿可以走了?” 薛让道:“将军带虎自去,恕薛让事忙不送。” 孙牧野问:“我带去?” 薛让不明白,等孙牧野再说。 孙牧野道:“哪几位把星官儿抓来的,还要哪几位送回去。” 薛让缓缓吐出一口气,不失风度地向外叫道:“陈阜东!” 陈阜东应声开门而入,薛让一连串点了许多名字,道:“送孙将军和虎回去,用马车。” 陈阜东不忿,站着不动,薛让道:“去!”陈阜东只好去了。 孙牧野蹲下向星官儿道:“咱们回家。”星官儿还站不起来,孙牧野便耐心安抚它,薛让倒了一碗茶,问:“将军喝不喝?”孙牧野不理,薛让自己喝了,坐在椅子上旁观。 气氛正微妙间,御宪台右丞走到堂门口,道:“薛台令。” 薛让问:“什么事?” 右丞道:“凤阁转来一道圣旨。” 薛让道:“简要说来。” 右丞道:“国家司法职权,重新划分了一遍。” 薛让道:“什么?” 右丞道:“从今日起,凡有案件,侦缉归府衙,公诉归大理寺,判案归御宪台,复核归刑部。” 本在专心安抚星官儿的孙牧野闻言,也不禁抬头看了薛让一眼。薛让手捧茶碗,纹丝不动。 原来刑部、大理寺、御宪台、各州郡县的府衙,都曾有执法权,彼此交错混淆,要么争相推诿,要么彼此干涉,早乱成一团麻;御宪台经过谭良洲和薛让两代经营,便将一切权力独揽过来,把刑部和大理寺架空了。凡有不法事,缉捕是御宪台,审理是御宪台,判决也是御宪台,两朝天子皆依赖沧山,于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放任了御宪台一家独大。如今一纸圣旨下来,却将权力分散了出去,抓不抓要府衙说了算,判不判要大理寺说了算,只有怎么判归御宪台说了算,后面还有刑部复核,真如蜈蚣之足,十断其八,寸步难行了。 薛让轻飘飘地饮茶,右丞又道:“听说宫中还传出一句话。” 薛让问:“什么话?” 右丞道:“崔太后说,薛台令铁面无私,做审判最适合。” 薛让冷笑。 说话间,御宪台左丞也急匆匆赶来,叫道:“薛台令!” 薛让道:“说。” 左丞道:“凤阁又转来一道圣旨。” 薛让道:“说。” 左丞道:“国家今日重设了撤销多年的御史台。” 薛让问:“御史台?” 左丞道:“是,御史台重掌监察,凡谏议天子、纠察官员之事,全权划归御史台。” 右丞气道:“这是御宪台之职!” 左丞道:“从此御宪台无权监管天子百官了。” 右丞道:“短短一日,两道圣旨,御宪台的权力被分走大半,台令,现在怎么办?” 薛让不答。 左丞叹道:“好狠的招数,台令,不知这是太后的主意,还是少帝的主意?” 薛让道:“都不是。”他把茶放下了,冷笑道,“依我看,不是老帝师的主意,就是小帝师的主意。” 孙牧野却不想再听,问星官儿:“你走不走得了?” 星官儿勉力站起来,随孙牧野慢慢走出正堂,薛让大步追出堂门,叫道:“孙将军留步,薛让还有话讲。” 孙牧野转身看他。 薛让道:“五千焉军降卒,也有父母兄弟,无辜死于非命,谁给五千丧子之家一个交代?薛让有职权,要以国家之名查冤案;薛让无职权,要以个人之名讨真相。今先帝驾崩,随先帝去坠雁关外俘虏营的一千亲兵,皆殁于白鸢江战,若还有谁侥幸逃脱了天道制裁,薛让穷尽一生,誓要拿他归案。” 孙牧野黑幽幽的眸子在薛让白煞煞的脸上停留了许久,他没有说话,牵着星官儿走出了直辨堂。 4 蝉衣先回了孙府,一炷香每烧过一寸,她便去孙牧野的屋外瞧一次,去了三回,三回都黑着灯,直到第四回去,纸窗终于透出光亮,她急忙跑了进去。 孙牧野正坐在地上出神,竟没发现蝉衣来了,星官儿如遭大病般恹恹躺着,把头枕在他的腿上。孙牧野放了一大盆它最爱吃的羊肉在它前面,它闻也不闻,见了蝉衣,它想起身迎接,却十分疲乏,只把尾巴扬了扬,算是打招呼。蝉衣也跪坐在星官儿的身边,问孙牧野:“它怎么了?” 孙牧野道:“中了迷药,睡一觉就精神了。” 蝉衣问:“他们为何这样对星官儿?” 孙牧野道:“它是代人受过。” 蝉衣问:“代你吗?” 孙牧野不说话。 蝉衣道:“人世的争斗,为什么要迁怒到兽物?星官儿什么也不懂!御宪台这样做事,未免流于下乘。” 孙牧野轻声道:“我从夜州回中原的时候,本不想带它来,它应该活在夜州的山林里,每天清早,林子嘈杂得很,松鸡叫,野鹿跳,狐狸和猴儿会打架,它喜欢那样的热闹,可是偏偏要追着我,跟我来这里。它以为城里和山里一样,个个都喜欢它,让着它,把最好的肉给它吃。”孙牧野目现忧伤,抚摸星官儿的毛,道,“它不知道山外的人心似箭,也不知道箭从哪个方向来,为何而来。我想保护好它,可是,我也满身是伤,不知还能抵挡多久。” 蝉衣道:“从来不是你让别人遍体鳞伤吗?” 孙牧野又不说话了。 蝉衣本是损他,见他不还嘴,果真比往日消沉许多,又道:“无论我恨不恨你,我都相信你能保护星官儿。” 孙牧野问:“是吗?” 蝉衣把眼神移到别处,道:“我白天到处找你,从校军场找到独鱼村,我一路都在想,要快快找到你,只要找到你,星官儿就没事了。” 孙牧野终于笑了笑,道:“以后都没事了。” 蝉衣也“嗯”了一声,两个人又相对无话。短暂的尴尬后,孙牧野道:“你先去睡,我守着它。” 蝉衣遂拍星官儿道:“星官儿,我去睡了,明早再来看你。” 星官儿“呜呜”两声应了,孙牧野又道:“还有一件事。” 蝉衣问:“什么?” 孙牧野道:“过几日我要带星官儿去洪武围场几个月。” 蝉衣问:“为什么?” 孙牧野道:“它在城里住太久了,忘了怎样做一只兽,我带它去猎杀,把野性寻回来。” 蝉衣道:“好。” 孙牧野道:“你和我们一起去。” 蝉衣道:“我不去。” 孙牧野道:“你一个人在家我不放心。” 蝉衣道:“我去云阶寺住几个月。” 孙牧野道:“除了我身边,你在哪里我都不放心。” 蝉衣道:“可我不敢在你身边。” 孙牧野道:“我不会再欺负你。” 蝉衣的声音轻飘飘的,依旧道:“我不敢。”她再不回头,出了门,逃进朦胧的月色中。 5 孙牧野骑着一匹棕马,带着星官儿走了两日,到洪武围场时正是七月初一的傍晚。围场在宁州境内,北依山峦,南瞰草原,西接森林,东临湖泊,水草丰沛,鸟兽成群,最是狩猎之地。时值初秋,天旷残阳低,一行大雁自北而来,飞过孙牧野和星官儿的头顶,俯首处草原叠翠,远眺处森林流金,真真绚丽壮美之象。 星官儿兴奋异常,撇了孙牧野,自己在草原上尽情欢跃畅跑,又在地上白肚朝天地打滚儿,孙牧野走过去把它拎起来,道:“我不是带你来玩的。”星官儿顺着孙牧野的力道起身了,怏怏地跟在他后面走。孙牧野放马去吃草,自己一边往森林去,一边道:“今日路途劳累,许你吃饱,从明日起,你要自己去捕食了。”他弯弓搭箭,在林中逛了一圈,拖出一只黄羊来,把羊在溪边剖洗干净,只割下一块羊腿肉烤了吃,生肉全给了星官儿,吃完不多久,暮色合上了草原,孙牧野找到一处三面环溪的小丘,在身边燃起两堆篝火,和星官儿并排躺下,他看着漫天星斗发了一会儿呆,便睡了,星官儿却睡不着,它听见草原四周有此起彼伏的狼嚎,那是它许久没听过的声音。 次日,天际线上红霞初现,一只金雕划空而啸,叫醒了孙牧野和星官儿。孙牧野不背弓箭,只别了一把横刀在腰间,向星官儿道:“还记不记得夜州的林子?现在咱们还去林子里打猎去。”星官儿不明所以,直随孙牧野蹚过小溪,走过平地,钻进了森林。 以往来围场猎捕的贵族郎君们,都是大张旗鼓,轰轰烈烈,马背上驮着猞猁狲,肩膀上停着海东青,随从的家奴部曲少则百人,多则上千。郎君们先饮酒热身,并不亲自去搜寻猎物,是家奴们带着猎犬,在围场各处飞奔呐喊,将满山遍野的野兽都惊扰出来了,先驱赶,再包抄,等把野兽全围到一处,再请主人们出场,对着密密匝匝的猎物乱射乱杀。孙牧野却静悄悄一人,只佩一把横刀便和星官儿开始了猎捕。 曦光照不透层层叠叠的树叶,林中黑魆魆地不见生机,孙牧野弯着腰在灌木丛中潜行,连星官儿也屏息静气,四足在草木中轻举轻放,不曾发出一点声音,却有树梢上的鸟儿发现了他们的踪影,扑棱一声逃离了枝头。孙牧野和星官儿在密林中走了七八里,孙牧野忽然蹲下身,将手压了一压,叫星官儿留神,于是星官儿也压低身子,瞪圆虎眼,向前窥探。 八丈之外,林木之间隐约现出一只麂子的身影,正安静地立在灌木丛中,衔吃百足草的嫩芽。麂子天生胆小,即使在万籁俱寂的林中,依然小心翼翼,每衔下一口草,就迅速直起脖子,举目四顾,边看边嚼。 星官儿心中的野性在涌动,它偷瞄孙牧野,孙牧野朝它略偏一偏头,允许它去攻,星官儿遂将身子伏得更低,匍匐着,无声无息地向麂子接近。那麂子每看向星官儿的方向,它就悄然下卧,整个隐没在草丛里,不曾惊动一草一枝;等麂子扭头看向别处,它再趁机一寸一寸地接近。孙牧野在后面观看,见它猎性犹存,大感欣慰。 当星官儿离麂子只有两丈远时,麂子似乎觉察到不祥,它停住进食,竖起双耳,看向星官儿埋伏的地方。星官儿沉不住气,忽地从草丛中钻出来,直向麂子奔去,麂子转身就跑,星官儿扑了个空,却又紧追不舍,麂子细长的四肢轻灵地蹦跳,星官儿矮肥的身体沉重地追赶,眼见两者从相距只一丈,渐渐拉远到两丈,麂子先是向左,再是向右,在林间飘忽莫测地钻,星官儿力大体笨,不擅长袭,越发吃力起来。麂子见星官儿追不上自己,仿佛有心戏耍它一般,在一棵大树前停下了,回头淡漠地看星官儿,星官儿眼见猎物伸掌可得,当下迸发余力,直冲过来,麂子扬起四蹄,一眨眼绕到大树之后,星官儿却来不及转弯,一头撞上了树干,它疼得“嗷”一声,翻躺地上,麂子却优哉游哉地消失在灌木丛中了。 孙牧野赶上来,将星官儿的头揉了几下,又气又笑,问:“谁叫你吃得这样胖的?”原来孙牧野照顾星官儿时,还知道约束它的饮食,不让它过饱,可这两年星官儿总和蝉衣在一起,蝉衣极溺爱它,把它喂得膘满肉肥,哪里还跑得过日夜在生死线上徘徊的野兽? 垂头丧气的星官儿跟着孙牧野出了树林,孙牧野将它扛起来试了试体重,估摸有五百多斤,遂道:“两个月内,你若减不下一百斤来,我就丢你在这里不管了。”当下一声呼哨,唤来了马儿,自己骑上马背,扬鞭而驰,星官儿生怕他当真把自己丢下,于是发足追在马的后面,孙牧野回头看它,吆喝道:“跑起来!跑起来!” 半轮朝阳在天尽头升起来了,孙牧野领着星官儿在草原上狂奔,三个影子在后面长长拖着,人呼声,马蹄声,虎叫声,搅乱了整座猎场,一只麋鹿爬上小丘观望动静,几只土拨鼠慌不迭返回了地洞,溪边饮水的羚羊群“咩咩”叫着四散而逃,星官儿被这生机勃勃的景象鼓舞,也不知累和饿,追着孙牧野足足跑了十多里,才停下来,吃到了孙牧野喂的野羊肉。 从七月起,孙牧野每日清晨和傍晚都带星官儿跑步,起先是十里,每过十日加五里,到九月末,星官儿每次要跑五十里,才能吃上食。孙牧野还在每个夜晚给它磨牙,当初是把尖牙磨平,如今是把平牙磨尖,磨了两个月,四支尖尖的獠牙又长在了星官儿的口中,虽比从前短细了,终究有了杀伤之力。到九月三十日,孙牧野再把比自己还大的星官儿抱起来掂了掂,果真只有四百二十来斤了,便在心中打算,明日再让它单独捕猎一次。 十月初一,寒风携着冻雨自北而下,洪武围场一夜之间入了冬。孙牧野先前猎了一只羊,早把羊皮剥下晒干了,他用匕首把羊皮分割,套在身上,用芦苇结绳一缠,权当作御寒的衣物,真像过上了刀耕火种、衣皮饮血的先民生活。星官儿不怕冷,一颠一跳地随孙牧野在原上寻找猎物,因气温骤降,鸟兽都隐匿了行踪,寻了大半天,到傍晚还一无所获,眼见要无功而返,星官儿终于在一处草滩上发现了野兔的新踪,它叼住孙牧野的衣衫要他看,孙牧野也看见了,他挥挥手,叫星官儿离远些,莫要踩坏了兔踪。 野兔最爱循着自己的原踪走,在浸湿的草上留下二踪、三踪,让觅踪的猎人方寸大乱。孙牧野猫着腰仔细地看,分辨出新旧三重环踪,一重一重循迹而去,最后走到一处背风向阳的坡地下,踪迹断了。孙牧野在断踪处四下打量了一阵,自己不走,却以手示意,要星官儿往坡下那堆卵石滩去。星官儿得令,威风凛凛直冲石滩,离石滩只有三丈之时,那匿伏石中的野兔知道藏不住了,如流星般射出来,往河边跑去,星官儿立刻转向而追,孙牧野却跑到乱石滩一座大石后隐蔽了起来。 孙牧野深谙野兔习性,知道兔子爱环圈跑,它若摆脱了星官儿的追击,必定会回到原点,是以孙牧野决定守石待兔。果不其然,孙牧野在心中数到一百时,那兔子便回来了,孙牧野从石后闪出,手中横刀虚晃,惊得兔子连忙煞住脚,又转身往回跑,正迎头撞上了星官儿。孙牧野只看不帮,见星官儿一个虎跃,冲到野兔面前,那兔子正欲往左急闪,却被星官儿一掌打翻,扑上去咬住了。 孙牧野道:“好!你今天的晚饭有了。” 星官儿却不忙下口,它好奇心起,竟然卧了下来,捧着兔子端详,又凑上去闻了闻,兔子在生死攸关之际,张嘴就给了星官儿的鼻子一口,星官儿不痛,它假意把兔子放了,兔子如逢大赦,拔腿要跑,星官儿向前一扑,重新抓了回来,它玩性大发,又将兔子往空中抛,想去接时,那兔子在空中用力一拧,落在星官儿的身后,星官儿急忙回身去捉,兔子却足不沾地,扑朔扑朔逃得无影无踪。 孙牧野又冷又饿寻了一天,眼见到嘴的兔子被星官儿放跑,气道:“你还不饿是不是?” 星官儿呆若木鸡。 孙牧野道:“你不饿,我就不管你了。” 说完直往河边去,星官儿在身后灰溜溜地跟着。孙牧野走到河边,挽起裤腿,回头警告道:“你别跟下来!”正要下河的星官儿悻悻地缩回了腿。 孙牧野自己走进刺骨的河水中,在河中央站定了,惊得鱼儿四处乱窜。冬来天黑得早,不一会儿便伸手不见五指,河中鱼儿觉得木头般的孙牧野并无威胁,便慢慢从他的腿边游过,孙牧野沉得住气,始终一动不动,直等渐渐冻失知觉,一条大鱼近了身边,才突地伸手下河,一手擒住鱼尾,一手扣进鱼鳃,将那鱼抛上了岸。 回到那座三面环溪的小丘,孙牧野把鱼开膛破肚,剔去鱼鳞,再点燃火堆,把整条鱼串上树枝,放在火上烤。星官儿终于知道饿了,它守在孙牧野身边,盯着在火焰中翻滚的肥鱼,不时舔舔虎口。好不容易熬到鱼烤熟,孙牧野收回树枝,星官儿欢喜地张嘴去迎,以为孙牧野会像往常那般先让给它吃,谁知孙牧野压根不理它,自顾自大吃了起来。 星官儿目瞪口呆,它伸出前掌,搭上孙牧野的胳膊,提醒他自己的存在,孙牧野却不管,热乎乎地吃完了鱼肚,才转头看星官儿,正对上星官儿灰白的吊睛,他明知故问:“你看我做什么?” 星官儿瞪他。 孙牧野道:“你的食物被你自家放了,看我也没用。”说完依旧吃自己的鱼。星官儿眼见鱼肉快被吃完,孙牧野是指望不上了,它生气地站了起来。 孙牧野吃完鱼,又放马儿去吃草,再给火堆添柴,末了在地面铺上芦苇席,翻开野牛皮,竟是要准备睡了,星官儿怒火升腾,转身跑下小丘,钻进了夜幕。孙牧野不叫也不拦,自己躺上芦苇席,盖上牛皮被,他假装要睡,却睡不着,只双臂枕头,看着乱飞乱蹦的火星子,等着星官儿觅食回来。 火堆过一阵儿就燃烧殆尽,孙牧野每隔半个时辰起身添一次柴,添了三次,还没等到星官儿回来。他站在小丘上环顾四方,原上草木荒凉,不见虎影;再仰看夜空,几颗寒星零散缀着,想来明日将是晴天。孙牧野又躺下了,他在心中盘算,明日要多伐些木头,多捆些芦苇,搭个矮棚,才能抵御风雪。正思量间,远处一声长长的虎啸撕破了夜,那声音有怒有惧,分明是在求救,孙牧野一个鲤鱼打挺急跃而起,抄起弓箭和横刀,找不到马儿,他只好飞快地往虎啸处跑去。 孙牧野向北跑了一里远,西北处又一声虎啸冲天起,为他指明了方向,他绕过一道矮梁,借着黯淡的星光,俯见了半里之外的平原上惊慌失措的星官儿,也瞧见了星官儿周围的十来只黑影——草原野狼。饥肠辘辘的群狼把星官儿困在圈内,只是慑于星官儿的威风,未敢轻举妄动;星官儿虽勇猛,毕竟势单力孤,几次突围不出,于是两边僵持住了。 孙牧野在急速奔跑中弯弓搭箭,口中吹出一声尖锐的呼哨,星官儿一转头,远远看见了孙牧野,顿时胆气大壮,它以咆哮作回应,想冲破包围圈朝孙牧野跑来,谁知身后的一只灰狼瞧准星官儿不防,便冲刺而出,意图偷袭。跑了三步两步,灰狼高高跃起,往星官儿的后背扑下,眼看星官儿的脖颈要被狼牙咬穿,一支大羽箭从天而降,直直射进了灰狼的脸,灰狼惨嚎一声,坠下地来,星官儿回身一看,怒不可遏,扑上去一口咬断了灰狼的咽喉,其余狼群见开战了,齐齐要往前扑,星官儿叼起灰狼的尸体,朝离自己最近的两只狼重重砸去,砸得两狼急忙躲闪,星官儿大张獠牙,准备抵御群狼的攻击,此时孙牧野的呼哨声又响起了,他已近到百步之内,一箭再往最强壮的头狼射去,落在头狼的尾巴边。 头狼也瞧见了孙牧野,它低啸一声,三只公狼撤出包围圈,前来阻击孙牧野。孙牧野丢了弓箭,横刀在手,迎着三只公狼向前冲,当先一狼离孙牧野只五步远时,跃起要咬孙牧野的咽喉,孙牧野双手握刀自下往上一掀,将狼颅从脖子上切了下来;余下两狼左右出击,一只来咬他的左臂,一只来咬他的右臂,孙牧野换右手握刀,先劈右狼,同时身形一侧,要避开左狼的獠牙,刀锋入了右狼的心脏,左臂却连皮带肉被撕下一块。刀嵌入狼身一时拔不出来,孙牧野弃了刀,空拳与左狼搏杀,先诱左狼来咬,直等左狼近在咫尺,他才闪身出手,紧紧箍住狼头,生生掰断了狼喉。 孙牧野从狼尸上拔出横刀,再往群狼而来,时有五条公狼正在围剿星官儿,一条头狼在旁督战,星官儿的右腿被血染红,身边躺着两条公狼的尸体。孙牧野持刀劈一狼,那狼闪开了,孙牧野得以破开包围圈,到了星官儿的身边。星官儿抖擞精神,瞧见一只狼要袭孙牧野的背,当即斜冲过去,狼牙与虎口对咬,狼被咬住耳朵,挣脱不得,孙牧野大喝道:“好星官儿!把本事显出来!”星官儿一发力,将那狼耳连皮带肉都扯了下来。星官儿出击时,自身的左面却无防备,两只狼岂肯错过良机,扑过来想咬虎肚,孙牧野却冒出来,手中刀光如铁幕,将两狼逼了回去。 星官儿再无后顾之忧,与孙牧野互为犄角,大行反击。孙牧野身后无备之时,它便照应在后;它的身侧无防之时,孙牧野也必来弥补。一人一虎攻防默契,进退有常,直杀得群狼乱了阵脚,霎时又有一只狼殒命于星官儿之口,两只狼丧生于孙牧野之刀,余狼再不敢贸然出击,那头狼眼看情况不妙,对天长啸一声,下了退令,众狼尾随而去,眨眼的工夫便隐没在山梁之后。 孙牧野和星官儿回到了宿处。他查看星官儿的身体,见有些皮肉伤,便去溪边摘了一大把苦薅,捉了两只鱼回来,星官儿吃鱼的时候,孙牧野将苦薅揉碎,涂在它的伤口上。孙牧野怕狼群回来报复,就把所有的木柴堆成七八堆,全点燃了,将星官儿和马安顿在火堆内圈,他自己不敢睡,守着火堆,不时添柴,又把卷了口的刀刃在圆石上反反复复磨,直到天边泛出鱼肚白,才挨不住困倦,倒头睡着了。直至正午,孙牧野才被亮晃晃的日头晒醒,一歪头,发现星官儿卧在边上看着自己,一脸志得意满的样子,身边倒着一头野山猪。 星官儿重拾了野性,成了方圆百里之内顶尖的猎手,孙牧野带它走遍了围场的草原、山峦、森林,凡空中飞的,地上跑的,水里游的,都猎过了,每吃过三五天的肉,孙牧野又去摘野果、采野草,押着星官儿吃,给它扫胃清肠。如此过了两月,入了深冬,孙牧野和星官儿更加紧了打猎,要带猎物回家过年。 腊月二十三日,如席的大雪把溪流湖泊都封住了,冻原一片皑白,孙牧野将猎来的一头麋鹿、两头原羚、两只乌鸡都剔骨包好,向星官儿道:“今日争取猎一头狍子,明日回家,咱们也过个热闹年。” 当下,星官儿在前面引路,孙牧野背着弓箭在后面跟随,在及膝深的雪地中且寻且走。北风扬起一阵一阵的雪雾,真真是飞鸟绝、走兽隐,天地间除了他和星官儿,再找不到半个活物,走了半日,孙牧野见星官儿也冷蔫了,便摸摸它的头,道:“回去吧,不猎了。”说完带着星官儿掉转头,循着来路往回走,走出两三里,低着头的星官儿忽然将前掌悬停住,虎耳也竖直了,往孙牧野的左手边看,孙牧野见状,也扭头向左望去。 冰天雪地的尽头,出现了一个小黑点,似乎在动。 孙牧野眯起眼仔细看,星官儿也直勾勾盯着,将身子半伏于雪地,拿出戒备的姿态来。 果不其然,那黑点渐渐大了,显然是向着他和星官儿来的,孙牧野的眼被白雪耀得刺痛,他揉了一揉,再望去。 黑点走得越来越快,经过一棵树时,孙牧野以树为参照,知道来者极高极壮,朔风肆虐,黑点的身上似乎浓毛飘扬。 孙牧野从背后抽出一支大羽箭,搭上了弓弦。星官儿喉咙中低吼着,缓步要迎向来者,孙牧野道:“站着别动。”星官儿不服气地站住了。 慢慢地,黑点化出了身形,沉沉重重地走来,仿佛是一头魁梧的黑熊,孙牧野举起了弓。 星官儿将身子压得更低,锐利的眼睛眨也不眨,细观来者的动静,忽然,它诧异地直起了身,仰着脖子再望。 孙牧野也同时放下了弓箭。 那黑影的走姿,不是熊,却是人。 再近一些,星官儿忽然欢嗥一声,撒开了四足,朝来人奔去,孙牧野这次不拦了,任星官儿溅起一地雪渣子,不管不顾地冲向来人。离那人还有两丈远,星官儿一个飞跃将他扑倒,那人仰面在地,笑道:“星官儿,你还认得我?”星官儿吭哧吭哧地拿热乎乎的舌头舔他的脸,那人又笑道:“你舌上有倒刺,莫用力了!” 孙牧野也走近了,笑看星官儿和那人在雪地上挣扎闹腾,好不容易星官儿松开来人,孙牧野走上前,向来人伸出手,一边拉他起来,一边道:“苗车儿,多时不见你了。” 6 是夜,孙牧野用陶碗煮鱼汤招待苗车儿,两人围着篝火说话。苗车儿躺着道:“我曾和你说,国家有战事,我一定回来参战,上次打皖州,你怎么不捎信给我?” 孙牧野道:“先帝要打突袭,对外称是军演,所以不好告诉你。” 苗车儿道:“翻过年就打润州,我不能再错过了。” 孙牧野问:“你说要娶了娘子生了孩子再回来,那娶了没有?” 苗车儿嘿嘿地笑,道:“我娶了邻家田老丈的女儿,一次给我生了两个娃娃。” 孙牧野道:“倒比你射箭有准头。” 苗车儿虽做了丈夫,却还不好意思,红了脸,喃喃道:“你、你怎么这样说?” 孙牧野又问:“你怎么找到这里来的?” 苗车儿道:“我先去了你家里,蝉衣娘子说你来了洪武围场,我等不及,就自己寻来了。” 孙牧野问:“她在家好不好?” 苗车儿道:“想来还好吧。以前我们和她打招呼,她冷冰冰的,爱理不理,这次我去,她倒和和气气说了几句话,问我走了多久到的。” 孙牧野便用勺子搅陶碗里的汤。 苗车儿道:“你和她好没好?” 孙牧野道:“她还有恨,怎么会好。” 苗车儿道:“再深的恨,日子长了也会淡忘,是不是?” 孙牧野道:“她心里有座火焰山,日夜都在燃烧,哪里能淡忘?只是现在用一块布遮住了火焰口,看不出来罢了。” 苗车儿便叹息了一声。 孙牧野把汤熬得鲜香,从火上取下来,一边给苗车儿盛,一边问:“先前我托你寻的人,你寻到没有?” 苗车儿腾地坐了起来,道:“我去了!横担山去了两次,都没有见到杨罚。头次去,只有他母亲和妹妹在家,我把钱都给了她们。过了半年我又去,家里却一个人都没了。村民说他母亲去世了,杨罚回家给母亲下了葬,然后把妹妹带走了。没人知道他们去了哪里。” 孙牧野拿着舀汤的勺不动,那勺一直在碗口上方悬着。 苗车儿等了半晌,道:“青杠堡我也去了。” 孙牧野问:“找到乌头把了吗?” 苗车儿道:“他,他也去世了。” 孙牧野问:“几时的事?” 苗车儿道:“他们说,就是咱们大破转马关的军报传到青杠堡的前一天。” 孙牧野还举着汤,忘了自己要做什么,苗车儿嗫嗫道:“汤,汤要冷了。” 第二十五章 上元灯节 第二十五章 上元灯节 1 大年三十,开元城家家户户都过了一个祥和除夕,大焉允治元年有惊无险地收场了。翻到正月,便是允治二年。正月十五这日寅时,唐瑜还在鸾衾中酣睡,忽然觉得鼻尖细细地痒,将他的深睡点浅了一些;接着右脸也微痒起来,便把他彻底扰醒了。唐瑜尚未睁眼,唇边先漾出笑意,伸出手臂将枕边人抱住,才慢慢睁开眼睛。 明幽拿发梢在他的脸上拂来拂去,道:“瞧你要睡到什么时候。” 唐瑜咬她的耳垂,道:“你夜间不让我睡,白天也不让我睡?” 明幽打他的胸膛,不许他再说,又道:“我们今天要逛西市,你要不要一起去?” 唐瑜问:“‘我们’是谁?” 明幽道:“我,苏叶,蝉衣姐姐。” 唐瑜道:“你们自去,我稍后还要去开元府。” 明幽顿时恼了,问:“你知不知道今天是什么日子?” 唐瑜答:“上元节。” 明幽道:“上元佳节,各府各衙都休假了,独你还要上班。” 唐瑜道:“休假也要有人值班的,今天轮到我了。” 明幽兴味索然地离了唐瑜怀抱,自己翻身起床。婢女们听闻明幽醒了,便进来侍候梳洗。明幽在梳妆台前坐了,锦儿捧来八幅晕彩云纹锦裙,白银错丝披帛;筝儿端来八瓣宝相花树,镂花包金梳;筠儿取出十来种金箔剪的梅花钿花样,请明幽自己挑选。唐瑜歪在枕上看明幽梳妆,忽道:“你不是说要和蝉衣娘子一起逛?” 明幽心中有怨,只轻声道:“是。” 唐瑜道:“你以前说蝉衣娘子从来无妆素服,对不对?” 明幽不明白夫君的意思,遂转身歪头瞧他。 唐瑜道:“她一身简朴,你一身奢丽,一起走在街上,岂不……” 他不把话说完,要明幽自己领悟。明幽从来是娇养千金的做派,自己想不到这一节,听夫君一说,才恍然大悟,道:“这样蝉衣姐姐会尴尬,是不是?” 唐瑜道:“无论她在不在乎,你都该为她着想的。” 明幽道:“好吧,我也穿素一些。”于是吩咐锦儿,“把那件五幅湘波裙拿来。”她对镜摘了金花树,换了一支润玉钗,又去揭眉心的花钿。 唐瑜从床上起来了,他走到明幽身后,俯身替她将花钿揭下,回头向婢子们道:“你们先出去。” 2 到卯时,苏叶也起了床,自己对镜挽了环髻,匀了新鲜晓妆,便坐在窗边等明幽来叫自己,左等不到,右等不到,眼见已过辰时,便自己下楼,去叫明幽。走到唐瑜夫妇住的怜玦轩,锦儿端了一个木盘掀帘而出,先向苏叶行礼,道:“苏娘子早。” 苏叶看锦儿手中的木盘,盛着一个被打破的蔷薇水琉璃瓶,一个流泻一空的玳瑁胭脂盒,奇道:“大清早的,怎么摔了这么多东西?” 锦儿吐了吐舌头,道:“锦儿不说,苏娘子自己问明娘子去。” 苏叶先问:“二郎在不在?” 锦儿道:“二郎已去了开元府。” 苏叶这才掀开门帘,进了房中,却见明幽娇弱地睡在床上,只穿着纱罗底裙。苏叶悄步走过去,跪在床边,捻起明幽散在枕上的发丝拂她的脸,道:“懒猫儿,什么时候了,还在睡?” 明幽一下子惊醒,看见是苏叶,却羞了,把脸全埋在暖衾里,呢喃道:“我……我困得很,我们下午再去叫蝉衣姐姐,好不好?” 苏叶嗔道:“昨日说好一大早就去的,这么冷的天,我好不容易才起床,却被你骗了。” 明幽从暖衾中伸出雪白的双臂,将苏叶拉上床来,道:“早上风大湿气重,咱们多睡一会儿吧。”她依偎在苏叶身边,很快又倦倦入睡,苏叶醒了却再睡不着,她闻见一缕若隐若现的胭脂香,转头看梳妆台时,那台上仿佛还有一抹未擦净的蔷薇水痕。 3 卯正,唐瑜准点到了开元府上班。因是上元节,大半官吏都放假了,各房只余一个人值守。唐瑜将呈报上来的政务都处理了——为五百户贫民划拨节日救济粮,与骁翊卫协调今日的皇城治安维护,然后点了五十个差役,想去巡视东西两市和玄武大道,忽然凤阁遣来一使,道:“端木相公请唐府尹去凤阁相见。”唐瑜便命少尹任传煜巡视街市,自己转马往凤阁而来。 到了凤阁昭明厅,厅中只有三人:坐正榻的是端木拙,坐左榻的是御史大夫孙泽羽,坐右次榻的是大理寺卿林玺,唐瑜与三人互礼毕,坐在了右首榻。 端木拙向唐瑜道:“这个上元节,唐鸣玉怕是不得闲了。”说完,看向孙泽羽。 孙泽羽正襟危坐,道:“正月初一,天子家在止狩台上祭祖,献享七庙;正月初二,太常寺去七庙清点牲酒,发现秬鬯酒少了一坛,查了七日,发现是当日祭礼结束后,礼部右侍郎黄如志悄悄藏于袍下带走了,太常寺报与御史台,御史台又查了五日,得知黄如志于当夜宴请好友,把这坛秬鬯酒喝掉了。” 唐瑜难以置信,道:“窃饮太庙之酒?” 孙泽羽道:“祭太庙的太牢和秬鬯,是天子亲手呈献,孝敬先祖的,黄如志窃而饮之,可算大逆不道。我在昨夜入宫面见二圣,请旨问罪黄如志及所宴请之客。” 唐瑜便问:“客人是谁?” 孙泽羽道:“尚书令崔衡。” 唐瑜又是一惊,道:“崔衡是太后亲兄,天子国舅,如何能问罪?” 孙泽羽道:“当然能问,太后和圣上已经下了圣旨,命四司协作,同查崔黄案。” 唐瑜问:“四司?” 孙泽羽道:“御史台,开元府,大理寺,御宪台。” 林玺道:“现请开元府抓捕崔黄二人,移交大理寺,大理寺立案审理,无罪则释放,有罪则公诉,交由御宪台审判。” 唐瑜不应声了。端木拙问:“鸣玉有难处?” 唐瑜遂道:“端木相公,崔衡六公子崔如祯和唐瑜有交情,唐瑜禀请回避此案。” 端木拙看孙泽羽,道:“孙大夫以为如何?” 孙泽羽冷冷道:“昔日沧山独掌法事,有千种弊端,却有一种好处,唐府尹知不知道?” 唐瑜道:“请大夫指教。” 孙泽羽道:“高效。御宪台说抓即抓,说审即审,立竿见影,卓有成效。如今法权分散一部、一府、一寺、两台,虽然制约了权力,却拖慢了效率。今日开元府有难处,明日大理寺有苦衷,后日御宪台有隐情,一方滞碍,各方停顿,十年百年做不成一件事。唐府尹,当初法权分立,还是你向端木相公献的计,现在有事,先阻在了开元府,怕不好吧?” 唐瑜默然良久,道:“是唐瑜优柔寡断了。” 孙泽羽又缓和了神色,道:“孙泽羽入宦海三十年,才炼成一张铁面,经得住唾骂,断得了人情。唐府尹还年轻,情有可原。” 端木拙将圣旨交给唐瑜,道:“执法贵时效,着开元府一日之内,逮捕崔黄归案。” 唐瑜接了圣旨,向三官告辞,回了开元府。他将圣旨前后看了数遍,才签署了逮捕令,缉捕司的官吏手持逮捕令,分两路去了崔府、黄府。一个半时辰后,缉捕司回复:“已将二人捉拿,移送到了大理寺。”说完呈上大理寺的接收函,唐瑜沉默看函不语。 下午申时过二刻,唐瑜正和礼部官员商讨龙朔宫前的灯轮和灯楼筹备事务,一吏进门禀道:“唐府尹,崔衡之子崔如祯在府门口,请府尹去相见。” 唐瑜在心中叹气,道:“请他进来。” 府吏道:“他不进来,一定请府尹出去。” 唐瑜遂向礼部官员拱手致歉,起身往府门走去。离门尚远,便听见一阵人声嘈杂,走出门外,先见门前大街上跪着一排五花大绑的家奴,站着一排持鞭拿棍的家奴,又见一脸晦气的崔如祯背着手站在街中央。开元府正在皇城繁华处,来往的车马行人被堵了路,见官府有事端,都驻足看热闹,围了一个比肩继踵的半圆。 唐瑜站在阶上高声问:“崔六郎,这是什么缘故?” 崔如祯道:“今日上午崔家起了变故,全家乱成一团麻,我在崔府门口进出两回,偏巧不巧,听见了几个看门奴在说话。原来当初为救唐三郎,唐府尹曾到过我家,吃过我家看门奴的亏。我曾与府尹是好友,不能让府尹白受委屈,现将崔家看门奴全绑来向府尹谢罪,或打杀,或贱卖,任凭府尹处置。” 唐瑜道:“唐瑜再不济,也不会和奴仆争长论短,六郎自将家奴带回去,不必为唐瑜出闲气。” 崔如祯道:“府尹不屑处置,只好崔如祯自己来了。”他一扬手,吩咐站着的家奴,“鞭棍齐下,有几层皮揭几层皮!” 那几个手持家伙的家奴便走上前,在看门奴身后站定了,鞭形棍影在空中一闪,噼里啪啦打在崔宗、崔宏、崔老二等人背上,有三两个立时扑倒地上,口中大呼道:“小奴们知错了,请唐府尹饶命!” 唐瑜强压愠怒,道:“崔六郎,我无意怪罪诸奴,你这是打给谁看?” 崔如祯道:“贱狗奴得罪了崔家的客人,客人可以谅解,主人却不能不纠正门风。” 一阵棍棒乱飞,鲜血四溅,众奴都趴在地上哭喊不止,周围的看客们也不禁心惊胆战,一面想逃,一面又看直了眼睛。一个开元府吏站出来大声道:“你要教训家奴,自回家关起门训,在开元府大门前放肆,成何体统?” 崔如祯的声音更大:“哪条律法规定不许在开元府前训家奴,你翻出来我瞧瞧!” 崔宗已被打得皮开肉绽,不敢向崔如祯求饶,只一个劲向唐瑜磕头,道:“唐府尹,是小奴得罪了府尹……”一根木棒打在他的后脑,他“哎哟”一声,口鼻喷血,又哭道,“府尹实在记仇,打死小奴也无怨,其余几位看门奴却是无罪,府尹饶了他们吧!” 唐瑜疾步下阶,握住了抽向崔宗的鞭,向崔如祯道:“当日的境遇,我不以为怒,更不以为耻。崔六郎,你若借打家奴的背来打我的脸,伤不到我,你趁早带他们回去。” 崔如祯却不避唐瑜的眼神,直截道:“我是真心为你出气,你竟小看了人。我一直拿你当朋友,拿三郎当朋友,我是看不得自己的朋友受委屈。” 唐瑜辨不清话的真假,一时不能回答,崔如祯转头看那满地乱滚乱哭的家奴,终于喝道:“住手!”执法家奴忙都停了手。 崔如祯再向唐瑜道:“你登我家的门,被我的家奴羞辱,是我崔如祯对不起你,今日我亲自上门请罪,把几个家奴打了个半死,我对你再无愧了。一事归一事,我父亲五十七岁的人,今日被开元府的差役连拉带拽,颜面扫地,这账要不要算?” 唐瑜道:“逮捕你父亲是我签署的命令,他们是奉命行事,你要记账,就记在唐瑜一人头上。” 崔如祯道:“好!他日我来要债,你休耍赖不还!”说罢,向众奴一挥手,道:“我们走!”家奴牵来五花马,崔如祯翻身骑上,狠狠一鞭,在层层看客中闯出一条路,绝尘而去。 4 换作平日,孙牧野总是在城外校军场待到夜晚才回家,因今日是上元节,他中午就回了城,先去东市买了三尾鲤鱼,两斤荔枝,两斤猪骨,两斤剑南烧春,才回了宣阳街燕然巷。一进家门,蝉衣迎面走来,孙牧野见她气色似比往日生动,近了细看,原来是破天荒淡扫了双眉,他问:“你去哪儿?” 蝉衣道:“唐家两位娘子邀我去逛西市,说了此时来叫我。” 孙牧野道:“我来时门外没人,你再等等。” 蝉衣道:“我就在门口等。” 孙牧野道:“你把星官儿带去。” 蝉衣道:“今天街上人多,它要吓到人的。” 孙牧野“嗯”了一声,两人擦肩而过,他走出四五步,又回头问:“要不要回来吃晚饭?” 蝉衣不回头,道:“我们就在西市吃。” 孙牧野道:“别回来太晚。” 蝉衣却走远了,也不知道应没应。 5 开元城多年相沿成习,东市多为本地坐贾,西市却云集了列国行商,在天下中心做四海生意。上元节是新年首个月圆之日,最被世人看重,未离原上的百姓也纷纷涌入皇城,与城中居民共度佳节,虽还是下午,市集已是万人攒动。瑶商在卖夜明珠、红珊瑚、深海贝,荆商在卖雀舌茶、木灵芝、苗家蜡染布,项商在卖羊角匕首、鹿骨马鞍、陇河烈酒,五花八门,好不热闹。 三个娘子东一家西一家逛了半日,蝉衣奇怪道:“东洛的笔墨纸砚最是精美,偏偏逛了这么久,都不见东洛客商。” 明幽道:“焉洛还是敌对国,边境都是封锁的,洛商哪里过得来?” 苏叶道:“姐姐买不到笔墨,只好怪孙将军不肯议和了。” 蝉衣抿嘴而笑,再走出十多步,忽见一个北方货摊,桌上铺着人参、松子、熊皮,架上悬着七八支霜笛,她悄然冻了笑容,立定了。那北方客商正大声吆喝买卖,见蝉衣怔怔盯着霜笛看,遂笑道:“这位娘子看看我家霜笛吧?找遍中原,哪里的笛声都不如北方霜笛幽静。” 蝉衣听闻乡音,眼中仿佛起了雾,问:“你是北凉哪里人?” 那客商一惊,慌忙压低声音道:“娘子莫提‘北凉’二字!哪里还有北凉?如今成了大焉‘北方四郡’了。” 蝉衣愠道:“北凉二字也说不得了?中焉难道要将八十万凉人一笔抹去!” 明幽忙上前牵蝉衣的手,道:“姐姐,逛了大半天,我早饿了,咱们吃饭去。” 蝉衣兀自暗怒,半晌方压下去,勉强一笑,道:“好,咱们去饮几盅。” 明幽回头看看跟着的十余个家奴,个个马匹上都驮满了她和苏叶买的东西,遂道:“你们先回家去,不用管我们三个了。” 一个家奴道:“街上人山人海,不护着三位娘子怎么行?” 明幽道:“我们又不是纸做的,碰碰就坏了。你们自去,我们看一会儿灯就回家。”家奴们只好去了。 家奴们一走,明幽便笑靥如花,道:“我带你们喝酒去!”口中学郎君们打起呼哨,遥指东南方高高伫立的天问楼,领着蝉衣和苏叶纵马奔去。 天问楼高七层,因一层只招待一拨客人,倒比别处清静许多。六层都有了酒客,三位娘子随小博士登上七层,小博士将四面二十八扇窗全闭了,杂声立时缄默在楼外。 三个娘子解下风裘,围一桌而坐,明幽问那清秀的小博士:“你们这里做得最好的是什么?” 小博士笑道:“任小娘子点。天下大小七国,哪里的风味,天问楼都做得好。” 苏叶道:“我想吃龙井虾仁。” 小博士应道:“记下了。” 明幽道:“月盘兔,缠花云梦肉,黄桃炖菠菜,莲叶汤都有没有?” 小博士道:“记下了。” 明幽问蝉衣:“姐姐是不是喜欢吃荔枝琥珀冻?” 蝉衣道:“这些菜已足够了。” 明幽自向小博士道:“要荔枝琥珀冻,琥珀需用鲤鱼鳞做。” 小博士道:“记下了。娘子们用饭还是用面?” 明幽道:“今日是上元节,自然是吃元宵的。”然后明幽点了五仁馅,苏叶点了红豆馅,蝉衣点了芝麻馅。蝉衣又点了一壶葡萄酒给明幽和苏叶,自己却喝烈汾酒。明幽重游天问楼,那年中秋的情景又历历在目,她一边饮酒,一边和苏叶、蝉衣说起当日事,时而说唐瑜因买纪叟家酒迟到了,时而说红衣舞伎行刺谢家郎,蝉衣淡然听,苏叶却一会儿笑一会儿惊,像随着明幽回到当夜,重历了一番。 酒至半巡,小博士又端了一个托盘,转进屏风来,问:“哪一位是明娘子?” 明幽道:“我是。” 小博士趋步上前,将一碟切片的果肉放在桌上,道:“二楼的郎君送给明娘子一份苌楚桃。” 明幽奇道:“哪位郎君?” 小博士道:“他说是明熙公子的朋友。” 明幽瞧了一眼碧色果肉,道:“你去回告郎君,明幽心领他的好意,这果子他自己吃吧。”说完把果碟推了过去。小博士做了一个鬼脸,将果碟放回托盘,退回屏风后,往楼下去了。 苏叶问:“你哥哥的朋友,你认不认识?” 明幽道:“他的朋友多,我一个也不认识。” 苏叶道:“咱们从二楼路过的时候,你看没看见人?” 明幽道:“每一层都有屏风挡在楼梯口,哪里看得见堂中景象?” 蝉衣却道:“二楼没有屏风。” 明幽问:“姐姐看见了?” 蝉衣道:“是,层层都有屏风隔断,唯独二楼的屏风撤了,堂中一览无余。” 说话间,那小博士又转出屏风来,还端着木盘,笑道:“郎君又说了,他也是唐二郎、唐三郎的朋友,请明娘子莫见外。” 明幽听说是夫家的友人,倒不好直拒了,蝉衣道:“既如此,幽儿将果子收下,再回赠一份给他,就不失礼了。” 明幽遂问小博士:“你们这里还有什么好果子?” 小博士眼珠转了一转,道:“我家从东方采买了哀家梨,昨日刚送到开元城,最是清脆爽口。” 明幽道:“那你送一碟梨给那位郎君,说是唐夫人回礼他的。” 小博士应了要去,蝉衣道:“你去问了郎君的姓名来,幽儿好告诉夫君和哥哥,记下这份人情。” 小博士年轻好事,喜得两头跑,下去一会儿又噔噔噔上来,回道:“他说他姓崔。” 明幽闻言一呆,心中一点点明朗起来。 苏叶好奇地问蝉衣:“姐姐,你看见二楼那人没有?” 蝉衣道:“我听见那几层都是嬉笑行令,独他那一层寂若无人,所以随意看了一眼,记得堂中只有一人一桌,灯火暗弱,我没看清长相。” 明幽似有心事地吃了一颗虾仁,道:“我知道他是谁了。那个中秋节,他也在。”她的手比画着,“我哥哥坐这里,我坐这里,二郎坐那边,他,他好像是坐斜对面吧,行刺的舞女是被他拦住的。”明幽又想起那个中秋之后的某日,哥哥忽然对自己说:“崔六郎想约你去玩,你去也不去?”她那时初初恋上唐瑜,随口道:“不去。”转头就忘了这回事,却因一碟不期而至的苌楚桃挑起了记忆,可是崔郎君的脸,她早记不清了。 正心神不定时,忽听楼外响起一连串脆脆的爆竹声,窗纸被映得发亮,苏叶先欢喜道:“城中放烟花了!”苏叶和明幽一同起身,碎步跑去推开轩窗,和风声一起涌入的,是震天的爆竹响,一朵璀璨的烟花恰巧在她们眼前开放,流光四溅,一半飘进天上的星河,一半坠入人间的桃影河,接着,皇城中千百束火树银花冲天而起,东南西北遥相辉映,在夜幕上燃成一片绚烂的雨,那轮明月也黯然失色了。 明幽和苏叶跑过来拉蝉衣,道:“姐姐,龙朔宫前灯轮要亮了,咱们快去看。”蝉衣只好随两个小娘子往楼下去,到二楼时,明幽有些心怯,脚步也不自觉地轻了起来,她想假装不在意,却又忍不住偷偷看。 果然,屏风被撤了,在楼梯上也能瞧见整个大堂。堂中只有一盏烛,一张桌,一个人,窗户全开着,可窗外的热闹丝毫没有惊扰到他。 崔如祯只点了两三个菜,却已喝了五六壶酒。他听见楼上有人下来,便抬眼看,恰恰和明幽四目相对,崔如祯露出将要笑而未笑的神情,若明幽对他笑一笑,哪怕只是点点头,他也好以笑回应,可是明幽的目光只蜻蜓点水地和他碰了一碰,就惊鹿般转身跑下去了,他只好收敛神情,拎起酒壶,斜倚在了榻上。 6 入夜,孙牧野炖了半锅冬瓜猪骨,蒸了三个黄米饼,拌了一碟莴笋,放在庭中一张小食案上,掇一只小矮凳过来坐了,一边就菜吃饼,一边自斟自饮。星官儿伏在桌边吃一盆生牛肉,那爆竹声在四面八方响个不停,惊得它不时抬头,警惕地张望满天光怪陆离的花。 孙牧野不看烟花,只看一锅骨汤时而倒映出红色,时而倒映出绿色,他沉默地喝剑南烧春,一口就是一碗。星官儿吃饱了牛肉,舔着舌头凑过来,孙牧野将酒碗递到它的鼻尖,它嗅了一嗅,顿时连打了两三个喷嚏,终于惹得孙牧野笑了一笑。猪骨还剩一半的时候,酒坛子已见了底,孙牧野将最后几滴倒入碗中,先夹了一块冬瓜吃,再举碗喝,仰脖入喉之时,他的双眼看向天空,忽而整个人定住了。 此时烟花凋尽,一场喧嚣销声匿迹,亘古不灭的星辰又渐渐布满夜幕。孙牧野定定地看,眼睛一刻也不眨。 天穹之东,星宿之中,出现了一颗不该出现的星:荧惑星。 孙牧野大惑不解,他怕自己酒醉看错,便将酒碗放回食案,再站直了身,深深凝视那星。 夜空忽然亮如白昼,一颗扫星自东而来,横掠整个开元城,向西而去。 7 凤阁早下班了,端木拙却没去赏花灯,他在东阁里温起一壶乌程若下酒,和唐瑜对坐谈心。因见唐瑜心绪低沉,端木拙问:“你还在因崔如祯的事郁悒,是不是?” 唐瑜轻声道:“前些年,三郎和几个朋友去洪武围场打猎,迎头撞见一群野马,三郎的坐骑被惊吓,将三郎掀在地上,几百双马蹄从三郎身边踏过,有几位朋友和我们是十多年的总角之交,也不敢轻易上前相救,崔六郎那时和三郎初识不足半年,只有他往野马群里冲去,把三郎拖出来,救了他的命。” 唐瑜将酒杯拿起来,又放下,道:“因崔六郎的缘故,他父亲对三郎、对我做过的事,我从未记恨过。今日在逮捕令上签下名字,世人都要说唐瑜以公报私,我听其自流,可是崔六郎也不能理解,我心中确是内疚。” 端木拙道:“为人在世,之所以别于禽兽,一因重情,二因知理,可是世事百态,纷繁驳杂,往往重情则轻理,论理则无情,两全时少,两难时多。譬如崔衡之事,崔如祯为人子,重的是天伦;鸣玉为国家命官,重的是法理。他无错,你也无错,不需愧疚。” 唐瑜消沉道:“唐瑜任开元府尹半年,对内亏欠家人,对外辜负朋友,先生,若为官便要落得众叛亲离,那为官何益?” 端木拙白眉之下双目跳动,未及答话,却见窗户一白,竟似一张黑幕突然拉开一般,唐瑜起身离榻,推开窗户,看见一束扫星之尾没入西方,他微感诧异,面上却不动声色,正要关窗时,端木拙也过来了,他仰头看天,额上的皱纹深邃如刻,唐瑜顺着他的目光看,心忽然沉沉往无底洞坠去。 端木拙凝重道:“荧惑守心,国运有变。你立刻回开元府,召全府官吏通宵待命,以备不虞。” 8 唐珝入了涅火军,一连数月都在校军场集训演练,此夜正轮到他担任警卫,他站在军营哨楼上,手持长矛,眺望北方。黑茫茫天地不辨,中心却一片云蒸霞蔚煞是引人注目,正是他出生成长的地方——开元城。烟花绽放在地平线上的时候,唐珝在心中默认那些烟花:国色天香,鸾凤和鸣,星离雨散,百川归海。往年的上元节,他也爱放烟花,在唐府后花园,在桃影河边,抑或在皇宫大殿前,唐二却不喜欢放,只喜欢远远地袖手看。苏叶一直想看皇城的烟花,自己答应放给她看的,可惜食言了。 唐珝又开始想念他的那些伙伴。袁青岳已死,宇文宸一直驻守南方,今夜在城中狂欢的,大概只有徐家兄弟和崔如祯了,不知道今夜在哪家歌楼舞榭,桂酒椒浆,不醉不归? 二十里外烟消火散之后,唐珝轻轻叹了口气,抱着长矛发呆,恰在此时,东方一束扫星拖着长长的星尾,划过他的头顶,向西方落去,卒子们都惊动了,纷纷叫道:“妖星现!妖星现!” 卒子们的目光都随着扫星走,唐珝的目光却转回了东方,他看了半晌,突然抛下长矛,直往哨楼下冲,主管警卫的校尉看见了,立刻喝道:“唐珝!你做什么去?” 唐珝道:“我要回开元城!” 校尉道:“你说回就回,军营是菜市口不成!” 唐珝手指东方,道:“你看见没有?荧惑守心!知不知道什么意思?” 校尉向东方看了一眼,道:“行军打仗的人,谁看不懂天象?我用你教?” 唐珝道:“那你听没听过‘荧惑出,万骨枯’?说不准要有天灾人祸了,我家在开元城,我要回去看看!” 校尉道:“今夜是你执行警卫,你敢擅离职守,必受军法处置!” 唐珝道:“那我家人怎么办!” 校尉道:“你先问问战友怎么办!若此刻是战时,你擅离哨楼,敌方乘虚而入,你置身后的万千将士于何地?” 校尉往营中一指,那地上黑压压一片士卒都看着唐珝不吭声,唐珝站在木梯上,下也不是,回也不是,咬着牙瞪那校尉。 校尉提高声音道:“唐珝!你从军后我教你的第一个道理是什么,告诉我!” 唐珝便嘟囔了一句。 校尉道:“大声些!莫做小儿妇人态!” 唐珝遂高声道:“军令如山,令行禁止!” 校尉道:“记得就好!莫说什么天灾人祸,就是泰山崩于眼前,我不叫你动,你就不能动!” 唐珝两拳捏得直抖,愤愤地拖着长矛回到了哨楼上,他心中的不安越来越重,却只能面北站直,遥望那座繁华绝代之城。 (第一部完) 第二十六章 荧惑之灾 第二十六章 荧惑之灾 1 明幽、苏叶和蝉衣出了天问楼,汇入玄武大道的人流中。玄武大道是皇城的中轴线,此时正是丝竹盈耳,肴酒陈肆,熙来攘往,女不分锦裙素衣,男不论乌靴芒鞋,皆成群逐队,聚戏朋游。大道两边挂满了贴着灯谜的红灯笼,像两道无尽的火烧云,悠悠展展向前荡去。明幽三个一面猜灯谜,一面随众人往北走,走了一个半时辰,才到了龙朔宫前。 龙朔宫是皇权禁地,换作以往,以龙首桥为界,平民百姓都不得过桥,独上元节这日不同。大焉历代天子深知与民同乐的道理,每年今日,都在正仪门前竖起一面辉煌无双的灯轮,允许百姓过桥赏灯娱乐,明幽三个走过龙首桥时,正仪门前早已观者如垛。 上元灯轮高二十丈,以锦绣缠裹,金银缀饰,上挂五万盏七色花灯,缤纷夺目。此时正有两千余盛装男女围着灯轮挽手踏歌,好一派畅快洒脱。郎君们戴着如兽似怪的假面在人群中穿行,珠翠罗绮的宫女们亦三五成群从宫中出来了,她们用宫扇半遮俏目,含笑猜测那些假面下的真实脸庞。 明幽跑去和一群童子放烟花,苏叶和蝉衣在灯轮下看踏歌,苏叶忽然轻拉蝉衣的袖子,在她耳边道:“姐姐,你看对面,弹琵琶的歌伎身边是谁?” 蝉衣依言看去,那歌伎左边是三个十来岁的少年,右边是两个深目高鼻的西域客,一个头戴帷帽、怀抱幼儿的青衣少妇,她疑道:“没有我认识的人。” 苏叶道:“你细细看那戴着帷帽的女子。” 蝉衣笑道:“乌纱遮住了她的脸,我如何看得清?” 苏叶道:“那你认不认得她抱的孩子?” 蝉衣这才细看那不过三岁的幼儿,回想了一阵,道:“是不是在丰水村买梨时见过的那对母子?” 苏叶道:“是,我记得那淘气孩子的模样,他不怕星官儿,一直想逗星官儿玩儿,他母亲好不容易才拉住他。” 蝉衣道:“正是所谓‘初生牛犊不怕虎’了。”见那幼儿小手握着一支糖寿星也忘了吃,睁着圆溜溜的眼睛惊奇四望,仿佛一切都是他从未见过的景象,着实憨态可掬,蝉衣忍不住怜爱地笑,那青衣少妇却半个身子封闭在乌色长纱里,在无拘无束的人群中稍显格格不入。 忽然,皇宫城头一阵鼓响,正仪门打开了,只见两列手持麈尾的宦官步出宫门,又一领事宦官出来,向百姓道:“圣上、太后驾临,臣民迎驾!” 灯轮下的民众都停歌止舞,跪拜在地,谁都不曾注意,那青衣少妇悄悄抱紧幼儿转身离去了。 须臾,两行威风赫赫的骁禁卫骑马驰出宫门,在灯轮下净出一条路,接着,十六个宦官肩抬一顶黄质紫络的銮舆,缓缓行来。舆上左坐卫熹,右坐崔太后,卫熹在仰头看那壮丽的灯轮,崔太后却在俯视跪伏的臣民,忽而,折腰低头的人群中兀然现出一个直立的身影,几乎同时,骁禁卫与宦官也看到了那人,同声道:“何人无礼,见御驾不拜!” 双手伏地、额头伏手的明幽、苏叶听见异动,都悄悄抬头看,这一看却大吃一惊:身边的蝉衣站得如玉树一般,直面銮舆。 明幽忙拉蝉衣的裙角,蝉衣却无动于衷,她与崔太后四目对视,犹如对峙。宦官们过来了,要将蝉衣捉拿,崔太后却道:“上元佳节,不好冲撞节气。”宦官们只好先站住。 十六个宦官抬着銮舆再走十几步,近了蝉衣身前,崔太后居高临下问:“你是谁?为何不拜天子,不拜太后?” 蝉衣道:“北凉遗民蝉衣,不拜敌国之君。” 崔太后久闻蝉衣之名,将蝉衣上上下下看了几眼,笑道:“北凉已归顺于我,你亦大焉臣子,安能不拜君?” 蝉衣道:“北凉曾败不曾降,我非你之臣,安能轻拜?” 崔太后道:“非我之臣?宋醇已逃难成寇,你有什么底气这样说话?” 蝉衣道:“北凉还剩一人流亡不降,我就还有一分底气!” 崔太后道:“好,待大焉灭绝北凉残部之日,我必在龙朔宫摆下庆功宴,请你赴宴,那时你拜是不拜?” 蝉衣道:“你若相请,我必提三尺之剑赴宴,龙朔宫敢不敢开宫门放我进去?” 明幽在旁心急如焚,见两边针锋相对,她要把话岔开,当即直身跪坐,笑吟吟向崔太后道:“太后殿下,明幽多年不见你了。” 崔太后一双刀目从蝉衣的脸上移开,看向明幽,在心中回想了一刻,方道:“这不是文昭侯的女儿吗?” 明幽道:“回禀太后,是我。” 崔太后微笑道:“我还是多年前在七夕节宴上见过你,有八年了吧?那时你还是个垂髻小丫头,如今出落得这样标致。我听说你嫁给了唐瑜,他怎么没陪你来逛逛?” 明幽道:“他在开元府值班。” 崔太后道:“唐瑜恪尽职守,当为官员楷模。”目光再一转,盯住了挽着明幽手臂的苏叶,问,“这位小娘子又是谁?” 明幽未及答话,崔太后将苏叶的面容一打量,自己道:“一定是唐珝之妾,苏叶。” 苏叶小声道:“是苏叶,太后殿下。” 崔太后的目光霎时凌厉了。 直到卫鸯驾崩之后,崔太后才知晓了丈夫在云阶寺的一夜韵事,她将云阶寺住持召进宫盘问一番,才知道卫鸯看中的女子是唐珝的宠妾。因唐之盈和唐瑜的面子,她将此节压下不提,可亲眼见到苏叶之后,心中一股业火却又升腾起来。崔太后盯着这小女子,在大庭广众之中忽然幻想起当夜寺中禅房,卫鸯和苏叶欢好的情景来,不知卫鸯怎样享用苏叶的年轻,苏叶又是否快意于卫鸯的力量?崔太后心中又酸又痛,险些喝令骁禁卫将苏叶抓起来,转念又想,此刻公然计较陈年旧事,世人定要说自己无度量,遂转向明幽道:“幽儿若有空了,便进宫来,陪我说说话。” 明幽忙道:“好。” 崔太后微微颔首,于是宦官们抬起銮舆往前走,走不出两步,崔太后再抬手,又叫銮舆停下。此时銮舆在离蝉衣一丈远的地方,崔太后再问:“你敢冒犯御驾,当真以为底气来自那流亡的几十个北凉禁卫?” 蝉衣听她话中有话,于是闭口不言。 崔太后冷笑道:“你的底气,是我大焉的后将军。” 话音刚落,忽听龙首桥那边,玄武大道的鼓楼传出急切的鼓点,紧接着,附近鼓楼的大鼓都响了,正仪门下人人心道:“刚刚才报过时,怎么又在响?”这念头刚起,便听见大道上几百几千个人在同声惊呼:“失火了!失火了!” 跪拜的人们再也顾不得了,纷纷直身,向玄武大道望去。大道尽头,几道火舌从地上一蹿而起,不知高十丈还是百丈,瞬间点燃了苍穹,那火势极迅猛,一眨眼的工夫,从一线红弥漫成一片赤,渐渐向北侵蚀而来,一名骁禁卫骑马掠过,大呼:“请圣驾回宫!”众卫皆拔刀在手以防不测,宦官们急忙掉转銮舆,抬着跑进正仪门,轰隆几声响,宫门关上了。 天子和太后一走,人群顿时大乱,各自起身要逃命,北边宫门紧闭,南边火焰正沿街直上,于是一些往东跑,一些往西逃,乱成了热锅上的蚂蚁。蝉衣牵着明幽,明幽牵着苏叶,在挨肩擦背的人群中随大流往前走,旁边有人挤,后边有人推,又有人急吼吼往她们之间轧,蝉衣紧紧拉着明幽,却敌不过后方潮涌般一股接一股的力量,明幽的手从她的掌心滑掉了,蝉衣急叫:“幽儿!”明幽也叫:“姐姐!”她重新伸手想牵蝉衣,一簇人从两个中间穿了过去,又一堆人找准缺口填了上来,两个人被越分越远,蝉衣踮起脚,看得见万头攒动,却再看不见那两个轻巧的身影。 蝉衣一面叫明幽、苏叶的名字,一面被人拥挟着向前,走至护宫河边,那身后的人不知是急着逃命,还是记怨这敌国女子和自家君主对抗,他忽然一手扯蝉衣的臂,一手推蝉衣的背,将毫无防备的蝉衣掀下了护宫河。 河水不深,蝉衣重重摔入河底,冰凉的河水浸透了衣裳,她屏住呼吸,浮出河面,入耳的第一个声音竟是:“快跑!灯轮要倒了!” 惊慌失措的人们不知撞了那灯轮多少回,九根支撑灯轮的铁柱已撞松六七根,早摇摇欲坠了,又有几个人冲过来,将一根铁柱撞倒在地,于是那二十丈高的灯轮再也挺立不住,扑倒在龙首桥前。 金铁撞地声、碎骨声、哭喊声,混成一片。五万盏花灯坠落,像下了一场火雨,火星落在缠裹灯轮的红绸绿缎上,化作熊熊烈焰,顺着灯轮的骨架爬,每爬过一节,就又惊起一段痛苦的喊声,是被灯轮压住不能逃脱的人在绝望呼救。焦煳味弥漫在龙朔宫前,不多时,一座华美的灯轮烧成了一个残酷的火球。 几个在护宫河南岸的人将蝉衣拖了上去,蝉衣逆着龙首桥上逃来的人,要再过北面去寻明幽苏叶,哪里挤得过去,一人推了蝉衣一个踉跄,道:“两头都起火了!还站着等死不成!” 蝉衣回看南方,玄武大道已成人间地狱,烈火所过之处,无论楼台轩阁,皆如火炉柴灶,门窗吐着火,冒着烟,半里以外混浊一片,只依稀见到许多挣扎奔跑的人影。蝉衣再看北方,灯轮已被吞噬殆尽,有许多人在救火,火焰却依然四处蔓延,护宫河冒出白气,热浪扑面,蝉衣沿着护宫河跑,怎么也看不到两个小娘子,眼见两股大火即将会聚,蝉衣终于向东逃去。 须臾工夫,北上的火与南下的火砰然相交,威势更甚,火舌如龙,以龙首桥为中心,向东西两面掳掠而去。皇城的房屋尽是木质,正是火兽的好猎物,数十条火龙沿街走巷,一路嚼啖,不但毁家灭舍,也将那些如蝼蚁的生命一并吞没了。蝉衣拼命向前跑,火龙在后紧追不舍,她的身侧不停响起噼里啪啦的木头烧裂声,屋瓦一行行地掉落。在她身前三丈远,一株枯树在灼热的火温中自燃起来,蝉衣跑过火树时,树后忽然转出一个小小的身影。 这个两岁多的幼儿,他的糖寿星早融化了,只余一根空空的木棍在手中没有丢弃。他不明白五光十色的景象为何忽然昏天赤地,不明白兴高采烈的人们为何忽然鬼哭神嚎,也不明白此刻母亲身在何处,他的眼中有一丝惊慌,却不哭也不闹,看见蝉衣,他还轻轻扬手打招呼。 蝉衣冲过去一把将幼儿抱在怀里,四望不见他母亲的身影,只好抱着他继续往前跑。她本已跑不过来势汹汹的烈火,何况又多了一份重量。火龙沿着街道两旁的房子攀爬,渐渐赶到了蝉衣的前面。烟更浓,气更热,蝉衣全身的肌肤都在发烫,她深深喘气,黑烟趁机往她的口鼻中钻,刺得她头晕目眩。 一根房梁横在街心,蝉衣越不过去了,她闻见自己的头发在发焦,她跪下来,低头看自己怀中的幼儿,那幼儿一直被她深埋在怀,吸入的浓烟比她少许多,只是鼻头额上有些烟痕,他不知所以地向蝉衣笑笑,蝉衣也向他笑笑。几个逃命的人从后赶来,穿过燃烧的房梁向前去,蝉衣急叫:“救救孩子!将孩子抱去!”火噬声将她的声音掩盖了。 蝉衣重将幼儿压在怀中,起身想穿过去,那房梁只粗一尺,蹿起的火焰却有半丈,在身前堵成一面赤墙,蝉衣才近前三尺,一道火爪扫过来,烧着了她的衣裳,她急忙后退几步,放下幼儿,脱去外裳,手上却已烫起了泡。 幼儿一离开蝉衣的怀抱便急促地咳,她慌忙再抱住他。火势早将两人包围,两边的火舌燎上蝉衣的脸,她再也无力站起来了,趴在地上,透过火墙看过去,那头也是一片火海,不知蔓延出五里还是十里,她的力气用尽,信心全失,只好弯腰跪伏地上,将幼儿护在怀里。幼儿似乎开始哭泣,蝉衣也噙泪道:“我,我护不了你多久了,可怜的孩子。”泪未出眶,已被烧干。 蝉衣的发梢被点燃了,背上一道一道似被撕开,是肌肤将要燃烧的先兆,她闭上眼,将头抵住滚烫的大地,等待自己化作火焰的一瞬间,忽然,一双手揽住她的肩,将她扶坐起来,蝉衣惊惶地睁眼看,看见了孙牧野。 孙牧野解下自己的衣裳,将蝉衣和幼儿从头到尾都包裹在里面。蝉衣什么也看不见了,只觉他把自己横抱起来,火和烟都被隔绝在厚厚的衣裳之外,她被稳稳妥妥地抱着跑。渐渐,身上的热在减退,闻到的烟在消淡,她知道,她和这幼儿都平安了。 2 自从卫鸯驾崩后,龙朔宫搜捕杜若的事也慢慢松懈了,杜若有时会抱着修儿去后山下的村庄买些新鲜蔬果。因这日是上元节,开元城一年中最热闹的时候,有形形色色的人,林林总总的玩意儿,她便瞒着薛让,以帷帽遮颜,带两岁半的修儿来见世面。修儿极少见生人,却不怯阵,那些戴着昆仑奴假面的郎君在擦肩而过时故意吓唬他,反而逗得他咯咯大笑,他在玄武大道上追着孩童们嬉乐,在灯轮下跟着踏歌的节拍摇头晃脑,仿佛对这座城有天生的亲近。 崔太后和卫熹从正仪门下出来时,杜若抱着修儿退出人群,远远走出半里外,才转身看了一眼,只见銮舆在灯轮下停留不动,她也无心了解,自带着修儿往东城去。母子俩在兴道街逛了不到半刻,便听见周围人喧哗道:“城中走火了!玄武大道烧起来了!”杜若抬头一看,兴道街西面已冒出滚滚浓烟,她慌忙抱起修儿往东走,走出十多步再回头看,烟已化火,越烧越旺。 杜若随着惊恐的人群逃跑,帷帽在混乱中被掀掉,露出了容颜,她是曾在龙朔宫封妃的人,自是国色天姿,便有几个轻薄浪子凑过来,假意要帮她抱孩子,杜若不理,将修儿紧紧揽在怀里跑,浪荡子却紧追不舍,等到大街上人荒马乱,摊翻车倒,一切失了控,那几个浪荡子便强行拖过修儿,丢在地上,抱着杜若往僻静的巷子去,杜若一面挣扎,一面呼救,那时人人只求自保,谁也顾不上她了。浪荡子将杜若拖进一家无人的宅院,正欲施暴,大火却席卷而至,他们只好拖着杜若再往东走。所幸一队救火的骁翊卫正从这条路上过,见这女子在几个男子的挟持下呼救,当即制服了浪荡子,又指引杜若往安全处去,杜若却不听,她要回去寻子,两个骁翊卫追上来,强行将她抱上马,带她到了安全地。 这是城东一处十字路口。成百上千的军民都在奋力救火,一车车、一桶桶水从水沟、水井中汲上来,源源不断地送上火线,于是火龙在半条街外戛然止步,僵持不多时,又开始节节败退。杜若趁骁翊卫不注意,又要往火场中去,几个手疾眼快的中年娘子拉住她,道:“那边还是大火滔天,娘子去不得!” 杜若心智大乱,尖声道:“我孩子还在里面!” 那些娘子一个拦她的腰,一个牵她的手,劝道:“兵家们已去救了,一定救出你孩子来。” 杜若急道:“他们哪里知道我孩子在哪里!只能我去救!” 娘子们都道:“你去也是徒劳,就在此地安心等等。” 杜若质问:“你们可曾为人母?你们的孩子在火里,你安不安心?” 娘子们心中同情,却不能任杜若去送命,一面好言相劝,一面拉住不放,杜若挣不脱几双手,她知道每过一瞬,修儿活命的机会就少一分,想到儿子在火中不知受怎样的煎熬,她又急又恨,再也没有往日的温婉秀雅,开始哭骂抓打,骂这场火,骂拦她的人,抱着杜若腰的中年娘子脸上挨了她一巴掌,气道:“你要去就去!”说罢放开手,杜若一旦挣脱,便不管不顾地往前冲,忽然旁边闪过一个人,拉她的袖子,她发疯般大叫:“别拦我!” 那人却问:“这是不是你的孩子?” 杜若这才转头看,那人怀中果然抱着一个幼儿,正微张着嘴瞧失态的自己,愣愣叫:“阿娘。”杜若又惊又喜,一把将修儿接过来,左看看右看看,只是脸上沾了几块黑渍,却不曾受伤,她哭得更大声,抱着修儿跪倒在地,向孙牧野道:“多谢郎君救命之恩。” 孙牧野道:“你起来,不用谢。” 杜若站了起来,她绝处重生,转悲为喜,向修儿道:“你要向这位郎君说谢谢。” 修儿便道:“多谢郎君。” 孙牧野向修儿一笑,修儿忽然记起自己手中有糖寿星,便举起来递给孙牧野,道:“郎君吃。”再一看,早只剩一根光光的棍儿,他反倒不好意思了,赶紧背起双手,将木棍藏在了身后。 孙牧野要走,杜若道:“妾要请教郎君的姓名,好让修儿一世记得郎君的大恩。” 孙牧野道:“不需记,他不记得这场火才好。”一边说,一边走了。 回到蝉衣身边,孙牧野道:“送回他母亲了。”蝉衣便应了一声。孙牧野再道:“你就在这儿等着。”说完转身又走,蝉衣问:“去哪儿?”孙牧野回头看了她一眼,随一队骁翊卫往火场去了。 3 明幽和蝉衣走散之后,再不敢松开苏叶的手,两个人十指紧扣,被人潮挤到正仪门之西,苏叶被身后的几个大汉挤擦,不安叫:“幽儿!”明幽回头一看,怒将一个大汉一推,道:“走就走,不要乱动!”虽无家奴在身旁,她毕竟天生的矜贵气,果然震慑了那几个人。明幽再拉着苏叶往前去,却听周围乱叫:“倒了!灯轮倒了!”二人回头一看,那灯轮正如彩山倾倒,火墙坍塌,向广场覆压下来。 明幽急叫:“苏叶拉紧我!”她拼命向前挤,可不知有几十重人围堵着,哪里挤得过去,一盏盏花灯从灯轮上坠落,烧在人身上,叫痛声未停,灯轮落地了,千百个人被死死压住,明幽也被扑倒,她听见哭喊声此起彼伏,自己却不觉得痛,仿佛有人伏在自己背上,替自己承受了灯轮的重量,明幽回头一看,失声大呼道:“苏叶!” 苏叶在灯轮落下的一刹那抱住明幽,将她扑倒在地,自己去挡灯轮的铁骨架,铁柱重重打在她的脊梁上,顿时痛晕了过去。明幽从她身下挪出来,去扳铁柱,柱子与整座灯轮铸死一体,凭她的气力怎么扳得开。明幽急道:“苏叶!苏叶醒醒!”苏叶晕晕乎乎醒来一半。明幽又是推又是抬,不见铁柱动摇半分,她向四周呼救:“谁来帮帮我!”大半人被压住了,死的死,号的号,小半人还在逃命,谁也顾不上明幽,明幽焦急哭道:“我为什么不叫家奴一起!二郎!三郎!蝉衣!锦儿!”她乱叫了一连串名字,也无人来应她。苏叶微微抬手,往灯轮一指,明幽一看,灯轮上缠绕的绸锦都燃了,织成一片火网,顺着纵横交错的铁架烧过来。明幽又去抬铁柱,依旧抬不动,一道火舌近了苏叶不到半丈,明幽解下披帛去扑火,反将披帛也点燃了,另两道火舌也游走过来,明幽再也无法,只好守着苏叶哭,苏叶道:“你自去,叫家奴们来救我。”明幽道:“我走了,你就活不成了。”她想到自己不走,苏叶多半也活不成的,不由越哭越悲伤。 迫在眉睫之时,正仪门再次打开了。宦官们从宫中跑出来,或挑着水桶,或抬着水盆来灭火,又有许多骁禁卫在救人,明幽站起来大叫:“救救我们!我们在这里!”因隔得远,禁卫们都没听见,明幽急步跑去拉住两个禁卫,道:“救救苏叶,火就要烧到她身上了。”两个禁卫随她跑过来,合力将铁柱抬起几寸,明幽轻轻将苏叶拖出来,一个骁禁卫向西一指,道:“你们往那边跑。”说完又救别人去了。 明幽问苏叶:“你走不走得了?” 苏叶想起身,脊背立时钻心地痛,她又仰倒下去,摇头道:“你快回去叫人,我走不动。” 明幽道:“我背你!”说完将苏叶扶起来,自己背对她,道,“你趴在我背上。” 正巧有个青年人一阵风似的跑过,见状停步问道:“她走不了吗?” 明幽道:“她的背受伤了。” 那青年人犹豫了一瞬,还是过来蹲下,道:“我背她吧。” 明幽慌忙向他道谢,将苏叶扶在那青年人的背上。青年人背起苏叶,和明幽一起往西跑,跑出半里地,过了虎翼桥,正撞上玄武大道的烈火,半面街都成了火炉,三人紧挨着护宫河跑,那河水冒着大片大片白烟,竟似锅中水要沸腾了一般,那青年背负着一个人,喘气越急,吸入的浓烟越多,他呛得眼泪直流,道:“我不行了,你们自己保重。”说罢,放下苏叶,任由苏叶摔在地上,自顾自飞奔而去。 明幽在后乞求道:“别丢下苏叶,苏叶走不动!”那人影却已消失在黑烟中。明幽自己背起苏叶,再往前跑。她纤纤瘦瘦,从没负过重物,在火、气、烟三重夹击之下,更是举步维艰,苏叶用仅剩的力气推明幽,道:“幽儿,你自去,自去!”明幽道:“不!”双手更紧地环住苏叶,跑出几十步,终究没跑过从身后燃来的大火,火将她们包围的时候,明幽再也支撑不住,双膝一软,跌倒了。 两个人在火光中无力躺着,明幽中了烟毒,说不出话来,脸泛白,唇开裂,苏叶解下衣衫爬过去,捂上明幽的口鼻,为她挡一点烟毒,明幽衰弱地抬手指西,要她去逃命,苏叶道:“我,我也走不了,我们,要死在一块了。”明幽的余光不甘地往西瞧去,却瞧见一个身影迎着火而来,一路跑跑停停,寻寻觅觅。 等身影再近一些,明幽忽然叫道:“二郎!二郎!”她翻身摇苏叶,又笑又哭道,“二郎来了!” 苏叶勉强抬头一看,果然是唐瑜向二人这边来,她忙推明幽:“你快去!” 本已气枯力竭的明幽重有了求生的意志,她从地上爬起来,跌跌撞撞迎着唐瑜跑去,口中不住地呼:“二郎!” 苏叶眼睁睁看着明幽跑向唐瑜,也看着唐瑜向明幽冲来,两人还离一丈远,明幽软软站不住,唐瑜抢过来抱住了她。苏叶看见明幽在晕倒的一瞬间,手无力地向自己指了一指,唐瑜却什么也顾不上了,他抱着明幽,再不向别处看一眼,转身奔向了火场之外。 苏叶捡回自己的衣裳,捂住鼻子,向护宫河爬,祈望河水能救自己一命——她会水,兴许能游到安全的地方。双足的灼痛越来越烈,她知道是鞋子在燃烧,短短六尺路,却像爬了一世那样长。她爬到河边,离水只有半尺远,却再也不能动了,骇人的烧焦味从足到腿,再到腰,正一点一点蚀掉她的全身。苏叶看着赤红的河水,又眷念又绝望地闭上眼睛,她只能任自己长久睡去,可是双目合拢的一瞬,河水分明映出了一个人的影子。 苏叶来不及细看,那人已将她抱了起来。苏叶仰脸看他,烟再浓,她也看得清他的脸,她真想像明幽一样唤一声“二郎”,却终究没有出声。 4 唐瑜醒来时,分不清此刻是昼还是夜。帐外跳动着许多烛光,明幽守在床边,蒋医师刚刚转出屏风去,屏风还映着几个婢子的身影。见唐瑜睁开眼,明幽忙掀开床帐,道:“二郎醒了!”医师和婢子闻言,又转进屏风来。 唐瑜坐起身,问明幽:“你怎么样?” 明幽深吸一口气,道:“呼吸还觉得心口紧紧的,没有别的事。” 唐瑜点头,又问:“现在是什么时候?” 一个婢女回道:“是辰时了。” 唐瑜便吩咐:“取一套衣裳来。” 蒋医师劝道:“二郎手臂和后背均有烧伤,药刚敷完,卧床将息为上。” 唐瑜道:“我是开元府尹,开元城遭了百年不遇之灾,我怎么躺得下去?” 明幽急道:“火已扑灭了,全城都平安了,你就歇歇吧。” 唐瑜道:“只怕又有一场火要向我烧来。”他轻轻推开明幽,下床穿了衣裳,向蒋医师道了谢,出了房门。路过唐珝住的惜环院,他本已往前去了,走几步又转回来,进了院门,几个婢女在阁楼下侍立,见唐瑜过来,都行礼道:“二郎。”阁楼上的苏叶听见,忙忍着剧痛将窗户打开,攀起身体往下看。 唐瑜在楼下问:“苏娘子的伤要不要紧?” 苏叶连连摇头,道:“不要紧。” 唐瑜道:“那我便遣家奴去向三郎报平安。” 苏叶道:“他夜里来过的,去看你时你还没醒,他又赶着走了。” 唐瑜点点头,这才转身出庭,带几个家奴往城中火灾处去了。 昔日兴盛繁华的玄武大道已不复存在。十里朱楼摧成残木,九重琼阁毁成焦土,一尺厚的灰烬铺满大道,仿佛玉人身上一道触目惊心的伤疤,云锦中央一个不忍直视的裂痕。风扬起碎木屑、破衣角,如垂死的蝶,劈头盖脸向人扑来,痛失至亲的男女老少相拥而泣,皇宫、凤阁、开元府和骁翊卫都来人了,和民众一同在断壁颓垣中寻找,希冀再找出幸存者来。 唐瑜下了马,徒步在街上巡视,有开元府的人看见他,都过来行礼道:“府尹来了。”一时皇宫和凤阁的人都过来互见,旁边却有一个颓丧的中年男子听见称呼,当即问:“你是唐府尹?” 唐瑜道:“我是。” 那中年男子悲愤道:“你睁眼看看,你治下的开元城成了什么样子!” 唐瑜默然。 街上百姓听说,纷纷围拢过来,当先一人道:“唐府尹!我三个孩儿都被烧死了,我该找谁问罪?” 一个老者痛心疾首道:“开元城三百年来都无事,偏你一上任就遭大劫,到底是天灾,还是人祸?” 唐瑜道:“是天灾是人祸,唐瑜一定查清,请诸位给唐瑜一些时日。” 有人怒道:“哪里是天灾?分明是官府疏忽的祸!” 众口煽动,又引得一妇人恸啕道:“双亲没了,丈夫没了,孩子也没了,唐府尹,你偿命来!”她冲过来要撕扯唐瑜,被两个开元府吏架开,顿时惹了众怒,众人皆大叫道:“唐瑜失责,还拿百姓出气!”一时间,满街满巷的百姓都往这里涌来,将开元府的官吏团团包围,府吏们要开出一条路护唐瑜离开,百姓们哪里肯让,或骂,或哭,或诘问,更有要动手的,乱成一锅粥。 局面正要失控时,远处急鼓似的马蹄声响起,几匹高头大马飞奔而来,有人看清马上人的装束,叫道:“皇宫来人了!” 五六个宫人纵马驰近,当先一人打马分出一条路,走进包围圈,问:“哪一位是开元府尹唐瑜?” 唐瑜道:“我是。” 宫人道:“二圣宣唐瑜即刻进宫,入朝议事!” 5 今日龙朔宫的早朝,当然只议一件事:上元火灾。唐瑜走至太初殿前,因殿门大开,他清楚听见宰相端木拙在禀奏:“火于寅正扑灭。合开元府和户部的初计,毁舍七千两百二十三间,亡两千一百三十四人,失踪一百七十人,重伤四百六十八人,轻伤不计其数。” 言毕,赞礼官道:“开元府尹唐瑜入朝!”唐瑜闻言,迈步走进太初殿,两班文武大臣都严肃无声地睨视他,文臣列中走出一人来,持笏奏道:“御史大夫孙泽羽,奏请当面问责唐瑜。” 卫熹道:“准。” 孙泽羽问:“自古保城安民,火政最关紧。唐瑜上任开元府尹以来,如何防治火患?” 唐瑜回:“全城一百一十街,各设武侯铺一处,每处武侯十人;一千七百六十巷,每五巷设武侯铺一处,每处武侯五人;凡武侯二千八百六十人,负责治安火情,上元节当日,全数值守,不曾懈怠。城东南西北都有瞭望楼,水吏昼夜瞭望。街巷除临河、临溪之外,每二里设水缸五口。” 孙泽羽问:“水缸中是否有水?” 唐瑜道:“唐瑜节前一日巡查街市,水缸尽满。” 孙泽羽问:“上元节当日可曾巡查?” 唐瑜道:“因凤阁临时召见唐瑜,唐瑜特命少尹任传煜巡查玄武大道和东西两市。” 孙泽羽向御座道:“臣请宣任传煜进宫受询。” 卫熹道:“准。” 内侍监去了,须臾回殿禀道:“开元府少尹任传煜至。” 卫熹道:“宣。” 任传煜进了大殿,孙泽羽问:“上元节当日,唐瑜是否命你巡查玄武大道和东西两市?” 任传煜道:“是。” 孙泽羽问:“你是否执行了命令?” 任传煜道:“任传煜率开元府吏五十人,将玄武大道、东西两市的火情隐患排查了一遍。开元府有日志可证。” 孙泽羽再问唐瑜:“火灾起时,可有预警?” 唐瑜道:“唐瑜当时不在玄武大道。” 骁翊卫大将军许文普出列道:“玄武大道十座鼓楼皆鸣鼓预警。” 孙泽羽又问唐瑜:“火灾起时,你身在何处?” 唐瑜道:“因见天象有异,唐瑜刚回开元府,召回全府官吏待命。” 孙泽羽问:“火灾起后,你几时得报、几时到了火灾处?” 唐瑜道:“丑时初刻得报,丑时二刻赶至玄武大道。” 孙泽羽问:“彼时,开元府如何应对火灾?” 唐瑜道:“开元府上下官吏与骁翊卫、骁禁卫一起出入火场,扑火救人。” 孙泽羽问:“救出多少人?” 唐瑜道:“不能胜数。” 孙泽羽问:“你可曾亲自入火场救人?” 唐瑜道:“有。” 孙泽羽问:“救出多少人?” 唐瑜道:“未计其数。” 孙泽羽不再说话。 崔太后在帘后安静地听,此时方道:“孙大夫问完了?” 孙泽羽道:“回禀太后:问完了。” 崔太后道:“唐瑜责任几何?” 孙泽羽道:“须等彻查火灾因果,才能定责。” 崔太后道:“好。”她掀开珠帘走出来,立在玉陛之上道,“着开元府三日内查清火灾真相,否则,开元府尹当任咎问罪!” 6 唐瑜出了龙朔宫,过了龙首桥,沿着玄武大道一路打听,一些亲历浩劫的人还未散去,或在寻人,或在寻物,或在聚首探讨,唐瑜一问,他们都不约而同向南指,道:“火是从南边烧过来的!” 唐瑜遂一直向南去,问了十多人,走了十里,终于到了桃影河边。河水将玄武大道一截两段,北段千疮百孔,南段安然无恙,两段之间,昨日雕梁绣柱、今日遗骨残骸的天问楼便是第一栋燃烧的房屋。 天问楼的老板是波斯人李罗沙,他站在一堆焦土上,瞪着碧色大眼,向包围他的众人道:“一夜下来,我也是倾家荡产,怎么赔你们?这一条街几千家商户,个个都来找我,我赔不赔得起?”见到唐瑜过来,他大叫道,“唐府尹,你过来评个公道!” 众人道:“火就是从天问楼这里来的,罪魁祸首不是你是谁!” 李罗沙道:“又不是我放的火!天问楼也和别家一样烧成了灰。你们休要欺负异国人,我在开元城住三十年了!” 随行的官吏叫众人肃静,唐瑜问:“火是从天问楼烧起的?” 李罗沙叉着腰叹道:“明尊菩萨!有歹人来天问楼放火,五六十个家奴去河边打水来浇也没浇住,眨眼就把上下七层烧了通透,活像地狱!楼烧着烧着就要倒,若是往南边倒,倒进河里也没事了;偏偏往北边倒,压垮了邻家房子,于是呼呼啦啦一路烧过去了!明尊菩萨!我这天问楼去年才重修,是请天下最善修饰的宇文忬设计,总共花费三千两金……” 唐瑜问:“你亲眼看见有人放火了吗?” 李罗沙道:“我没看见,家奴咬金看见了,咬金在哪里?” 几个家奴回头喊道:“咬金,主人在叫!” 一个灰头土脸的小奴从焦木堆里直起身,一边用衣角擦拭捡出的银筷子,一边跑过来,交给李罗沙,道:“又找出这个。” 李罗沙把一支银筷子揣入怀里,道:“唐府尹要问你话,你把昨夜看见的事细细回明白。” 唐瑜遂问:“你亲见有人放火了?” 咬金回道:“亲见的。当时我在河边放完烟花,回天问楼的时候,抬头看见有个人在四丈高的台座上,脸上戴着假面,沿着主楼墙根鬼鬼祟祟地走,我只当是窃贼,还说不惊动他,且看他要偷什么,谁知他点燃了一尺来长的火把,我就边跑边喊抓歹人,他把火把一抛,直直抛进了二楼,只见火光腾地升起,火舌子从几十张窗户同时炸出来,足足炸出一丈远……” 唐瑜疑道:“火势断不至于如此凶猛。” 咬金道:“因为当时二楼是……是谁来着?” 身边酒博士道:“是崔六公子。” 唐瑜问:“哪个崔六公子?” 酒博士道:“就是常和府尹一起来的崔六公子。他爱喝酒,府尹也是知道的,他昨夜心情又不好,我端菜过去的时候,看见酒瓶倒了好几个,酒水流得满地都是,一遇明火,自然就爆发了。” 唐瑜问:“他逃出来没有?” 咬金道:“他从窗户跳下来了。那歹人见他,拔腿就跑,他就去追,等我上了台座,两个都不见了。” 唐瑜道:“你有没有看清歹徒戴的假面?” 咬金道:“我在台座下,他在台座上,隔得十来丈远,又是乌漆麻黑的半夜,哪里看得清。” 唐瑜沉吟片刻,向随行官吏道:“我们走。” 谁知一个来找李罗沙要赔偿的商户却闪身拦在马前,大声道:“唐府尹,你们说的这个崔六公子,是不是崔衡家的崔如祯?” 咬金在后应道:“是他!” 那商户道:“昨日崔如祯大闹开元府的事,全城人都听说的。唐府尹,他下午找你闹事,晚上就被人暗杀,莫非只是巧合?” 围观的商户们被点醒,顿时如惊飞的群鸦一般聒噪起来,纷纷道:“原来这场火是冲崔六郎去的!却害苦了万千百姓!” “想杀崔六郎的人是谁?” “唐府尹,你敢不敢查出真凶?” “还是换个官来查他吧!” 一个府吏喝道:“休得胡言!”说罢右手握上刀柄,那些商户道:“要动粗了!想杀人灭口不成!” 唐瑜向府吏道:“不要争执,我们走。”说罢,掉转马头扬鞭而去。他知道流言蜚语会很快传遍开元城,他必须赶在被万众之口定罪以前,查出真相。 7 苏叶的后背骨裂了,脸上身上都有烫伤,涟儿正为她涂药,明幽进来了,苏叶见了要起床,又扯得背痛,道:“幽儿恕我失礼,不能迎接了。” 涟儿道:“上午二郎来看苏娘子,苏娘子还坐得起来,是不是病情又加重了?” 明幽在苏叶的床边坐了,道:“咦,二郎也来看过你了?” 苏叶道:“他是来看三郎走了没有,就在楼下一问,没有上来。” 明幽嗔道:“三郎是最没良心的,回来不到一个时辰,又急匆匆走了。” 涟儿道:“明娘子错怪三郎了。他如今是军人,来去不能自由,因是开元城本地人,才被准许回家探望一个时辰,拖延一刻钟回去也要挨军棍的。” 明幽笑道:“这个小丫头,你倒会向着三郎。” 涟儿道:“明娘子拿涟儿说笑!”端着药告了退,婢女筝儿却进来,道:“明娘子,不好了。” 明幽问:“怎么了?” 筝儿道:“几个家奴说坊间传起了唐家的闲话。” 明幽问:“什么闲话?” 筝儿道:“他们说是二郎指使家奴去天问楼放的火,还说二郎是为了报复崔家的六公子。” 明幽问:“又和崔六公子有什么关系?” 筝儿便将昨日唐瑜抓捕崔衡、崔如祯大闹开元府的事说了一遍,明幽听了又气又急,站起来道:“牵强附会造我家的谣!”命道,“叫那几个家奴来楼下,我细细问问,在哪里听谁说的,抓住了送去官府问一个诋毁之罪!” 筝儿答应了,掀帘而出,锦儿又接住帘子进来,道:“明娘子,宫中来了两个内侍监,说崔太后请明娘子进宫叙话。” 明幽奇道:“昨夜她叫我进宫玩,我当她是随口客气,今天竟真的来叫了。” 苏叶道:“难道太后也听见了坊间闲话?幽儿快去,向太后澄清。” 明幽便命锦儿去取正四品的命妇礼衣来,又向苏叶道:“我去一会儿就回。可你无聊了怎么办?” 苏叶道:“我眯一会儿眼,等你回来。” 第二十七章 东沅灾女 第二十七章 东沅灾女 1 明幽在正仪门前下了马,随内侍监进了龙朔宫,十来个家奴婢女在门下等候。她坐上四人抬的宫舆,足足走了半个时辰,才走到太后居住的如意宫。崔太后正歪在榻上,一手枕头,一手握册,看得出神,明幽盈盈走过去,跪下道:“臣明幽拜见太后殿下。” 崔太后仿佛才回过神,放下手中册,笑道:“幽儿来了,快来我边上。”说完,指了指榻沿。她明明和明幽不熟,却做出亲昵的样子,明幽也不见外,依言上前,落落大方在榻沿坐了,笑问:“太后在看什么书?” 崔太后道:“不是书,是一封弹劾大臣的上疏。” 明幽心中一紧,问:“弹劾谁的?” 崔太后道:“弹劾光禄寺少卿赵天英。” 明幽轻舒了一气,因是公事,她不好再问,崔太后却笑道:“这弹劾的罪名,倒也意外。” 明幽问:“什么罪名?” 崔太后道:“弹劾他有聚麀之丑。” 明幽道:“什么叫聚麀?” 崔太后反倒吃了一惊,问:“你不知道?” 明幽在明家时父母疼惜,去唐家后唐瑜爱护,从不让她知道世间的腌臜事,她一直活得如天真少女一般,哪里听过这等词,当下摇了摇头。 崔太后道:“聚麀,是说他不顾父子人伦,与儿媳有私。” 明幽听懂了,惊得捂住嘴,说不出话来。 崔太后道:“赵天英状元及第,为政十年敏达有绩,尤以高识经远著称于朝,昔年先帝曾说‘赵天英有宰相才’,谁承想,才子未必是君子,暗地里竟做出禽兽之事,可叹,可惜。” 明幽低头不言,崔太后细察她的脸色,知她不愿议人是非,便一笑道:“我不该和你说这些浊事。咱们说点别的解解闷。”说完,将奏疏递给了宫女。 明幽道:“太后殿下,昨夜的大火有没有侵扰到宫中?” 崔太后道:“没有。当时我和圣上入了正仪门,才想起你还在外面,再叫侍卫去寻你时,却找不到人了。你有没有事?” 明幽道:“没事,过不多一会儿,二郎就把我和苏叶接回家了。太后知不知道火灾的缘起?” 崔太后道:“我已命你夫君去查了,三日之后给我结果,若不能,你夫君的官职,我也保不住了。” 明幽翘嘴道:“怕是等不到三日之后了。” 崔太后问:“怎么?” 明幽道:“现在外间有人污蔑二郎,说是他放的火,是为了害崔六郎,太后信也不信?” 崔太后道:“崔六郎?我家那个崔六郎吗?” 明幽眼眸一转,想了想,道:“是了,他是太后的侄儿。” 崔太后意味深长道:“若说唐二郎要害崔六郎,我不信;若说崔六郎要害唐二郎,我还信些。” 明幽恼了,道:“太后这话,幽儿不懂。” 崔太后伸出尖尖的两指,笑数道:“一为父亲,二为美人,我家六郎和唐二郎有两重仇,要放火烧一烧,也说得过去。” 明幽果真气了,道:“太后不该这样说话,逮捕崔公,是太后和圣上准的,二郎是奉命行事。” 崔太后笑道:“那第二桩仇呢?” 明幽便低头揉披帛,半撒娇道:“太后要拿幽儿取笑,幽儿不想回话了。” 崔太后自然不和明幽计较,她悠悠道:“我是三年多以前听说这件事的。那年冬至,先帝在宫中大宴崔氏一族,我看遍诸席,独不见崔六郎,心中奇怪,他平日是最爱酒席享乐的,今日怎么没来?他父亲回我说,原来六郎中意文昭侯明如海的千金,求而不得,眼瞧着要嫁别人了,他心中不快,闷在家里不爱出门。我和在座的家人都笑,大家说,六郎是我们家子弟中最英俊的,惹了多少女孩儿为他伤心,那文昭侯的千金还瞧不上,难道要嫁宋玉卫玠不成?他父亲说,是嫁唐之弥的长子唐瑜,先帝也笑了,说‘既然是唐二郎,六郎输了也不冤’。” 明幽听得一愣一愣的,反倒害羞起来,只顾搓自己的披帛,崔太后问:“你心里也觉得我家六郎比不过唐二郎,是不是?” 明幽道:“不是!我……我不是权衡之后才选的他,我是……我只是看见他,就是他了。我眼里没有看见别人。” 崔太后看她容色真挚,心中暗道:“好个烂漫的小女儿,我竟有些不忍心算计她了。” 正思忖间,一个宦官进来禀道:“启禀太后,司天监黄冠子上疏。” 崔太后道:“司天监?定是和上元火灾有关了。呈上来。” 宦官将奏疏捧上来,崔太后歪在榻上翻看,看了两行,蓦然坐起,把明幽吓了一跳,明幽见她弯眉越皱越紧,试探问道:“太后殿下,怎么了?” 崔太后道:“黄冠子按天象推算出了上元火灾的祸起。” 明幽惊问:“祸起?” 崔太后似没听见一般,将奏疏反复看了几遍,掩了卷,复歪回榻上,轻轻叹气。 明幽见崔太后似乎遇到棘手之事,怕自己留在这里不便,只好道:“夜深了,幽儿先告退,改日再来看望太后殿下。” 崔太后方道:“这祸起,竟和你家有些牵扯,你留下帮我拿拿主意。” 明幽道:“难道天象也说,是二郎指使家奴放的火!” 崔太后道:“不是家奴,更不是唐二郎。” 明幽道:“那是谁?” 崔太后红唇轻启,吐出四个字:“东沅灾女!” 明幽由怒转惊,道:“东沅灾女?”左想右想,再问,“太后难道是在说苏叶?” 崔太后讶笑道:“这不是我封的名号,天下无数人都这样叫,难道你也不知道?” 明幽道:“我从未听见有人这样叫她,她是个平常女子,哪里就被天下人传言了?” 崔太后叹道:“你真真是被放在琉璃缸中活着,外面一点风声雨声都惊不着你。” 明幽的心全乱了,道:“她做了什么?为何要叫她灾女?昨夜的火灾明明不是她惹的,司天监为何要诬陷她?” 崔太后手撑螓首,闭上双眼,似已入眠,放明幽在一边胡思乱想,明幽自己哪里想得明白,她心乱如麻,慌道:“幽儿心中不安,求太后告诉幽儿。” 崔太后这才睁开眼,缓缓道:“这个故事,你既然不知道,我就从头和你说分明:说是东沅有支商队,走到哪里,哪里就有灾祸,全因商队中有个绝色的少女。先在东沅,她挑得沅王和王后反目,于是外戚反叛,东沅王权易主;后在东洛,两州节度使因她刀兵相向,皆被洛王赐死九族。后来,这支商队辗转来到了大焉。” 明幽问:“是不是苏叶的商队?” 崔太后自顾自道:“在大焉的第三日,这女子又被宰相的二公子看中,将她纳为小妾,时过半年,宰相犯案自裁,长子免官为民,次子入狱受刑。” 明幽大惊,道:“这是外人牵强附会,唐公自己犯了大错,株连了二郎三郎,和苏叶没有关系。” 崔太后道:“再后来,这女子游云阶寺,阴错阳差被先帝宠幸。”明幽听到此处,心中惊鼓般咚咚不停,生怕崔太后追怪此事,谁知崔太后神色平静,“先帝的事,你也知道了。先帝征战三十年,未尝一败,与那女子一夜风流之后,就在白鸢江上被一支鬼使神差的箭射中了,不治而崩。” 明幽张了张口,却说不出话来。 崔太后道:“若是一件两件,还算是巧合,若是三件四件,岂非命定?最后一件,便是上元火灾了。黄冠子的奏疏就在这里:祸自松隐来,灾从佩鱼起。你若不信,自己看。” 明幽将奏疏逐字逐句看过去,道:“佩鱼,是不是我家住的佩鱼巷?” 崔太后颔首。 明幽问:“那松隐呢?” 崔太后道:“是东沅境内的江。” 明幽双手微抖,发了半天愣,道:“这个黄冠子的名字,我似乎听过。” 崔太后闭目养神,淡淡道:“你细想想。” 明幽道:“三年前,我家府前的石狮子被雷击碎,也是这个黄冠子占卜,他说苏叶是妖狐,要祸乱唐家,唐公便命家奴打苏叶,要将妖狐从她身上赶走。” 崔太后将眼睁开一条缝,道:“唐公的为人,你也该知道,他是不是刻薄歹毒之人?” 明幽小声道:“唐公面上严肃,心地却是宽善的。” 崔太后道:“那他为何非要对一个小女子严刑拷打?” 明幽道:“我当时也不能明白。” 崔太后道:“只因黄冠子卜出,苏叶要害参商不见,兄弟反目!哪个做父亲的能容忍此事!” 明幽的心中,霎时重现了那个雷雨夜的情景,她想起一个本已忘记的瞬间:唐之弥一杖抽在唐瑜的身上,怒喝:“当初我叫你把这灾女赶走,你两个却沆瀣一气,瞒着我把她带进家门!”那时明幽只记得唐瑜被打,苏叶被打,唐珝大闹,慌乱中,竟把这一细枝末节忽略了,她神智混乱,重复道:“参商不见,兄弟反目?” 崔太后叹气道:“这也怪不得唐二郎,苏叶真真是不可方物的美人,哪个男人也抵御不住。” 明幽忙摇头道:“太后殿下,黄冠子在污蔑二郎,也在污蔑苏叶。二郎是清白的,苏叶也是清白的。” 崔太后道:“懵懂孩子,你被蒙在鼓里的事,真不知有多少。唐瑜明知道东沅灾女的过往,他为什么瞒着你?夫妻之间,是不是该知无不言?我今日不告诉你,你就要被瞒一辈子了。” 明幽问:“他为什么不和我说?” 崔太后道:“他若告诉你,见过苏叶的男人无一不被她迷住,你还放心苏叶住在唐府吗?” 言谈间,宦官又进来禀道:“太后,凤阁又呈上几封奏疏。” 崔太后问:“什么疏?” 宦官瞄了一眼明幽,道:“几位高官弹劾开元府尹唐瑜有唆使纵火嫌疑。现在流言满城,民心不稳,请太后暂停唐瑜职权,另选官员彻查纵火案。” 崔太后叹道:“唐瑜是做错了什么,怎么流年不利?好好的开元府少尹,被父亲连累去职,复出做开元府尹不足一年,又是火灾,又是谣言,这个位置竟又摇摇欲坠了。” 明幽悲伤道:“他没做错什么。” 崔太后道:“也许错在唐之弥吧。当初他若狠心将东沅灾女打死,就不会有今日之事了。” 明幽道:“不,我不信二郎是苏叶害的。” 崔太后道:“当初沅王不信,东洛节度使不信,唐珝不信,先帝也不信,结果呢?” 明幽无言以对,发了半天怔,起身道:“太后殿下,明幽累了,乞请告退。” 崔太后凝目将明幽看了看,道:“也好。改日有闲了,还来陪我坐坐。” 明幽行了别礼,出了正殿,心神恍惚地坐上宫舆,被四个宦官抬至正仪门下。那十余个家奴婢女本该在门外等候的,此时却挤在门洞中,东张西望等明幽来。明幽近前了,锦儿拿来帷帽,给她戴好,把她扶上马背,悄声道:“娘子,一会儿出了门,千万别说话。” 明幽问:“怎么了?” 锦儿道:“别说话就是了,更别说是唐瑜的夫人。” 明幽急怒道:“到底怎么了?” 侧门开了,人声随风声冲了进来,明幽看见了门外的景象:成百上千的百姓堵在宫前,张张脸上写着悲愤,一声叠一声请愿:“唐瑜纵火,请龙朔宫彻查!”黑簇簇的人影,布满了护宫河的北边和南边,拥塞了龙首桥,一直挤到破败的玄武大道。 明幽冷得浑身发抖,家奴牵着马在百姓中穿行,有人问:“你们是谁?”家奴们不敢应,只怕一说出是唐府的人,就要被围攻。一行人屏声敛息走至龙首桥边,明幽忽然一拉马缰,道:“停下。” 锦儿急道:“快快回家去,拖不得!” 明幽不听,勒转马头,扬鞭一打,又进了龙朔宫。 崔太后听禀明幽回来了,一笑道:“请进来。” 明幽进殿道:“太后殿下,明幽要救夫君,该怎么办?” 崔太后道:“去除灾女,祸乱自消。” 明幽道:“杀苏叶?我,我做不到!” 崔太后道:“那就还有一个法子。” 明幽问:“什么法子?” 崔太后道:“你将她送出大焉,任她再去祸害谁,都与我们无关了。” 明幽道:“那我送她回东沅,让她和父母团聚。” 崔太后笑道:“好没心计的孩子。你今日送她回家,唐瑜唐珝明日把她接回来,岂不白费力气?现如今,大焉的强敌,一为东洛,二为西项,不如把她送往西项,看她能再惹出什么动静!” 2 崔如祯在火灾中躲过一劫,只是脸上烫了两个泡,头发燎焦了许多。这是灾后第二日的中午,他坐在榻上生闷气,他娘子亲自端了一碗乳酿鱼进来,崔如祯看了一眼,道:“从早到晚都是水生食,现在讨吉利还来得及吗?” 娘子却无心和他玩笑,自将鱼羮放在食案上,又来揭他脸上的药贴,查看要不要换药,崔如祯歪头躲过去,道:“好都好了。”娘子横了他一眼,坐在一边不说话。 崔如祯拿过一个枕头垫后背,半倒下去,忽然问:“我们成亲多久了?” 娘子道:“快三年了。” 崔如祯道:“三年了。我忽然觉得有些对不起你。” 娘子问:“又怎么了?” 崔如祯道:“昨夜大火烧起的一刹那,我还以为要被烧死了,那时刻我竟没有想到你。” 娘子问:“那你在想什么?” 崔如祯道:“我在想楼上的客人走没走,若是没走,我要去救,再转念一想,人家早走了。” 娘子道:“你就是这样,父母重要,朋友重要,一栋楼吃饭的陌生人都重要,独娘子不重要。” 崔如祯道:“是我对不起你。” 娘子道:“你真心觉得对不起我,就依我一件事。” 崔如祯道:“你说。” 娘子道:“把你那好酒的习性改了。你在外面赌博也罢,好色也罢,打架也罢,只要人是清醒的,我也放心些。” 崔如祯道:“好。从此以后戒酒,谁劝也不喝。” 娘子的脸色和缓了些,道:“当真?” 崔如祯道:“我要么不答应,答应了就是。” 娘子这才嫣然一笑,拿银勺舀了鱼羮喂他,忽然婢女进门道:“六郎,唐二郎来了。” 崔如祯道:“不见!” 娘子道:“上门就是客,不要失了大家礼数。”自向婢女道,“请进来。”自己转出屏风,从后门去了。 须臾,唐瑜进了房来,崔如祯冷冷问:“你来做什么?” 唐瑜道:“我来看望昔日的朋友。” 崔如祯一愣,便不再说话。 唐瑜挑个坐榻坐了,道:“我听说火是从天问楼烧起的,你当时正在楼里吃饭,所以过来看看你。” 崔如祯道:“我没事。” 唐瑜道:“你和谁在天问楼过上元节?徐言徐行,明熙,还是袁青峰?” 崔如祯道:“我一个人。” 唐瑜道:“那怎么不叫我?” 崔如祯反问:“你说呢?” 唐瑜道:“是了,你中午才找我闹了一场,晚上怎么会叫我吃饭。” 崔如祯冷哼了一声。 唐瑜道:“上元佳节,我也是一个人,只好去找端木相公喝淡酒。” 崔如祯心道:“关我什么事?”却没有说出来。 唐瑜道:“这样清静的上元节,于我是头一次。先前都是许多朋友一起过,一层天问楼要设二三十个席位,一圈酒敬下来,你还站得稳,我却头晕眼花,常常惹大家笑话。谁知世事难料,不过两三年光景,朋友们都一个个淡远了:宇文宸去了湘州守边;青岳自尽,起因是为帮我父亲,所以青峰、青嶂也和我家疏离了;唐三郎去了军营,难得回家一次。”他忽然一笑,淡然道,“还有很多朋友,我父亲出事之后,从我家门前路过也不会多瞧一眼。” 崔如祯问:“三郎为何要参军?” 唐瑜道:“他想为我分担唐家的责任。” 崔如祯道:“现在是战时,参军要上前线,太危险了。” 唐瑜道:“他已是男人,有他的抱负要施展,我留不住他。” 崔如祯问:“什么时候出征?” 唐瑜道:“过了惊蛰,天地解冻,大军就要东征润州了。” 崔如祯道:“他几时回城,叫他来看看我,我好久不见他了。” 唐瑜道:“好。”顿了一顿,又道,“崔公之事,三郎还不知道。他若知道是我签的逮捕令,一定要生我的气。你在围场救过他的命,是我家的恩人,他必说我忘恩负义。” 崔如祯道:“一点小事,不值得放在心上。”又道,“三郎也救过我的命,你记不记得?那年我和他在城外桃影河上泛舟饮酒,我怎么瞧着满河都是星星,月亮也有三五个,就伸手去捞,一个倒栽葱就下去了,河水虽不深,醉酒的人怎么游得动?家奴们都不在,是三郎跳下河把我拖上岸。然后两个往开元城方向走,他背我一会儿,我背他一会儿,不知怎的,走到一片瓜地里去了,我两个坐在田坎上说话,瓜农却以为我们是来偷瓜的,举着铁锨就过来打,足足追出我们两三里地。” 唐瑜道:“虽没被瓜农打,他回家后却撞见了父亲,还唤家奴拿酒来,要和父亲对酌,父亲气得罚他十日不得出门。” 说完两个都笑,崔如祯笑完了又叹气,道:“你家就两兄弟,他走了,家里岂不是更冷清?” 唐瑜道:“是,我多羡慕你们家,同胞兄弟五六个,永远不会孤单。” 崔如祯又恼道:“兄弟多有什么用?父亲没了。” 唐瑜道:“六郎何出此言?五六日后,崔公一定会回家。” 崔如祯猛抬头问:“当真?” 唐瑜道:“太后不会任崔家失去顶梁之柱,她不能驳回御史台,却能掌控大理寺。大理寺卿林玺知权变,太后一定会授意他放过崔公,他也一定会奉命行事。” 崔如祯道:“我姑姑,我自小就觉得她精细。在她心中,卫家比崔家重要。” 唐瑜道:“崔家是后戚,正是为了卫家,她一定会保崔家。” 崔如祯默了一阵,道:“我岂不知这事与你无关?换作别人签逮捕令,我绝无二话,因为你是我朋友,我总过不去这道坎。” 唐瑜道:“我也有一道坎过不去。在我家落难时不曾离去的朋友,被我在心间插了一把刀。” 崔如祯沉默了更久,后道:“前些天,宇文四捎信回来,他下个月有探亲假,到时咱们一起聚聚。我的朋友也越来越少,别再散失了。” 唐瑜应了,又道:“自签下逮捕令那刻起,我再不奢望能和你把酒言欢。” 崔如祯道:“酒就算了,刚刚才戒。” 唐瑜笑道:“怎么忽然想起戒酒?必是家中娘子教训了。” 崔如祯道:“你也是知道的,厉害得很。不像你娘子乖巧。” 唐瑜道:“明幽只是不当着外人闹罢了,回家也要清算的。” 崔如祯道:“都难对付。没成亲以前咱们多自在,现在牵绊住了,玩也玩不痛快。” 唐瑜又是摇头又是笑,道:“自己娶进门的,不是心甘情愿被牵绊吗?” 两人话了许多家常,临近黄昏,唐瑜才不急不慢起身,道:“你先休息,我改日再来看你。” 崔如祯道:“吃了晚饭再去。” 唐瑜道:“我还要去追查火灾的元凶。三日之内查不出真相,朝野都不会放过我。”说完起身行了别礼,崔如祯忽道:“你等一等。” 唐瑜从从容容看崔如祯。 崔如祯道:“凶手被我抓到了。” 唐瑜作出意外之色,道:“这是怎么回事?” 崔如祯道:“这场火就是冲我来的。我亲眼看见火把从外面抛进来,就落在榻边,一地的酒都被点燃了,我冲到窗边看是谁,他转身想跑,我从二楼跳下去追,追了一里才逮到。” 唐瑜问:“是谁?” 崔如祯起身道:“随我来。” 唐瑜随崔如祯去了崔府西南边的一处下人马厩,马厩中无马,只有三四个执棍家奴围着一个人,那人双手吊在梁上,身子悬空,血首低垂,崔如祯进去便道:“别打了,交给开元府。” 家奴们却道:“已经死了。” 崔如祯上去探了探那人鼻息,向唐瑜摇摇头,又把那人的头揪起来,问:“你认不认得?” 唐瑜自然认得崔家奴崔宗。一年前,他把唐瑜打倒在崔家的庭院中,一天前,崔如祯绑了他去开元府赔罪,几个时辰后,他在天问楼下纵火报复崔如祯,此刻已死在崔家奴的棍棒之下。 崔如祯道:“我本不愿别人知道这火灾是因我而起——死了那么多人,我怕百姓全怪在我身上。” 唐瑜道:“也是因我而起。若说百姓要恨,那不止恨你,也会恨我。” 崔如祯道:“如今已经在恨你了,我听说上千的百姓去龙朔宫请求罢你的官职。” 唐瑜点头缄默。 崔如祯道:“崔宗的事,不能张扬出去。” 顷刻,唐瑜道:“如今满城纷乱如麻,你去开元府报一个家奴失踪,开元府记一笔亡于火灾,了结此事。” 崔如祯道:“可不交出崔宗,你如何向朝野交代?” 唐瑜轻吁一声,道:“总归有法子。”说毕,转身出了马厩。 崔如祯送走了唐瑜,和娘子共用了晚膳,到晚间,应酬了几位来看望的朋友,子时才把人送走,正要入睡,忽然婢女道:“六郎,宫里来人了。” 崔如祯复穿正服,迎接内侍监王怀岁,王怀岁道:“宫外聚集的百姓都说六郎被火烧死了,流言传进宫中,惊吓了太后,特命小奴来看看。” 崔如祯道:“请回太后:侄儿无恙。” 王怀岁笑道:“若无事,就请六郎亲自去如意宫报一声平安,好教太后安心。” 崔如祯推不过,便随王怀岁去了龙朔宫。到了如意宫正殿之下,他三步并作两步往玉阶上去,冷不丁抬头,和明幽撞了正面。崔如祯先是大感意外,再细看明幽,见她六神无主、魂不守舍的样子,便知是因为唐瑜。他想起昨夜在天问楼没有打成招呼,这次不如主动寒暄,于是他先向明幽一笑,刚要开口问,明幽却红着眼蹙着眉从他身边逃过去了。 崔如祯收回尴尬的笑容,进殿拜了崔太后,问:“姑姑,她来这里做什么?” 崔太后问:“哪个她?” 崔如祯道:“唐瑜的夫人。” 崔太后道:“知道是别人的夫人,你还关心什么?” 崔如祯语塞。 崔太后又道:“圣上刚刚还在问,六表兄到底有没有事,夜深了我先请他睡了。你过来,让我看看伤怎么样。” 宫女在崔太后的床榻下首放了一个坐榻,崔如祯上前跪坐了,崔太后在灯下把他的脸瞧了瞧,问涂的什么药,崔如祯答了,几句家常后,崔太后问:“你怨我抓了你父亲吗?” 崔如祯便道:“姑姑真狠得下心。” 崔太后道:“谁叫他昏头聩耳,动卫家的酒!孙泽羽当着少帝的面,说他偷了少帝孝敬先祖的酒喝,你教少帝心中如何想?我再护短,也不敢在此刻护崔家人,只好让几法司去查。退一万步说,那御史台是我让重建的,孙泽羽也是我亲点的大夫,我若驳回了,他们如何立威于朝堂?文武百官谁还怕他们?” 崔如祯道:“父亲不知道那是祭酒,黄如志那狗东西,上了他的千秋大当。” 崔太后叹了一口气,道:“大理寺卿林玺是个听得进话的,我已经和他说了,黄如志必须送去沧山,至于你父亲,就说他虽在席上,却一口祭酒没喝,免除刑罚,到时候圣上下旨,削去他的尚书令了事。等你父亲出来,你把我的话带给他:望他从此长个教训,别再和那些浊流小人混了,从此安心治学治家罢,朝廷不适合他——尚书令的虚职还坐不稳,当心族里子孙都把他看扁了!” 崔如祯应了,又道:“孙泽羽也是个软硬不吃的,姑姑用他,不是又自寻烦恼吗?” 崔太后道:“平衡之术,你如何懂得。四大法司,既要薛让和孙泽羽那样不近人情的,也要林玺和雷英那样通权达变的。全是和顺的,做不成事;全是刚愎的,也要坏事。”姑侄两个叙了一会儿闲话方散。 3 唐瑜从崔府出来后,掉转马头又往开元府去。开元府为了大灾之后的补救事务,半夜亦是灯火通明,唐瑜召集了两名少尹和各房主事,商讨灾后救治、治安、钱粮补偿等事宜,府吏忽然进堂道:“府尹,夫人来了。” 唐瑜心中一跳,忙出堂去迎,明幽站在阶下,见了唐瑜,哀哀地扑进他怀里,唐瑜却将她轻推开,道:“属下们都在看着。”又问,“这么晚了,你来做什么?” 明幽道:“我担心你。” 唐瑜道:“我事务繁忙,今夜不能回家,你先回去。” 明幽道:“那我就在这里陪你。” 唐瑜道:“官吏们都在里面等我,现在不是儿女情长的时候,我顾不上你。”他问明幽身后的锦儿,“家奴来了多少?” 锦儿道:“十来个,都在府外候着。” 唐瑜转身唤自己的家奴:“唐晋,你再叫几个人护送娘子回家。无论路上遇见什么,别停留,别过问。”说完转身就往堂内去,明幽急道:“我真的有事和你说!” 唐瑜道:“等我回家再说。”头也不回进堂去了。 4 明幽回到家,独自坐在房中胡思乱想,眼见窗纸从黑变白,再由明转暗,却始终不见唐瑜回来,到了黄昏时分,锦儿进来道:“明娘子,府外来了几个宫人,说要见你。”明幽道:“请进来。”锦儿应了要去,明幽又道,“别叫他们进来了,我出去见他们。” 明幽走出唐府,果然看见一个宦官、四个骁禁卫站在门口。见了明幽,宦官王怀岁上前道:“唐夫人,这四名骁禁卫是太后钦点,来护送苏娘子出国境的。” 明幽道:“我自己叫家奴送她。” 王怀岁道:“唐夫人没有出过远门吧?大焉各州各郡都有关卡,若没有关牒,被抓住了要问官。现在有骁禁卫手持圣旨,才保万无一失。” 明幽默了半晌,道:“你们先等着,我去叫她。”低头回了唐府,虚虚懦懦地去见苏叶。苏叶的药放在床边的小几上,已快凉了,她唤了几声涟儿,没有回应,只好自己起身去拿,稍稍一动,背上就骨裂血流,她痛得伏在床边喘气,明幽进来看见了,慌忙端了药,坐在了苏叶的床边。 苏叶的额上堆着豆大的汗珠,道:“幽儿,你今日一直没来看我,去了哪儿?” 明幽低低道:“我觉得心口发闷,一直在睡。” 苏叶遂伸手抚她的心口,道:“现在好没好?吃药了不曾?” 明幽道:“已经好了。”她用勺子一口一口喂苏叶吃药,道,“你的伤痛不痛?” 苏叶道:“不知怎么,比前日昨日还痛。” 明幽道:“咱们明日换个医师来瞧瞧。” 苏叶道:“兴许熬两日就不痛了,总是惊动医师,别人要说我难伺候了。” 明幽便拿勺子搅着药汤不说话。 苏叶道:“幽儿,我听说,昨夜百姓都在宫前请愿罢免二郎,是不是?” 明幽道:“是。” 苏叶道:“二郎现在在哪儿?他有没有事?” 明幽道:“他在开元府。” 苏叶道:“百姓会不会去开元府闹?” 明幽道:“不知道。” 苏叶道:“圣上太后会不会听信流言,罢免二郎?” 明幽道:“不知道。” 苏叶摇她的手,道:“幽儿快去看看他,不用陪我。” 明幽将勺子放回药碗,又将药碗放回小几,道:“苏叶,有一件事,我要和你说。” 苏叶道:“什么事?” 明幽道:“太后,她想见你。” 苏叶惊道:“她为何想见我?” 明幽瞳光闪烁,道:“我不知道,她没有和我说。” 苏叶的脸越发煞白,半晌方道:“太后一定是因先帝的事记恨我。” 明幽道:“她叫了几个宫人来请你,就在府外候着。” 苏叶摇首道:“我不能去,太后会杀了我,我不去。” 明幽道:“她……她说就是问你几句话,不会为难你。” 苏叶道:“她若要问,叫人来问就是,我什么也不瞒她,可我不能进宫去。” 明幽道:“骁禁卫就在外面,你不出去,他们也要进来的。” 苏叶慌忙拉明幽的手,道:“幽儿,你救救我,别让我出唐府,我去了就没命了。” 明幽道:“我也……也没什么法子。她是太后,她的命令谁敢违抗。” 苏叶道:“你和太后说说情,好不好?你的夫君是开元府尹,父亲是文昭侯,你说话太后会听的。你说苏叶做错了事,苏叶对不住她,可是事情过去许久了,求她宽宏大量,放过苏叶。” 明幽用游丝般的声音道:“我说过了,可是她不听。” 苏叶乞求道:“那你请二郎去和她说,她看在二郎的面上……” 明幽蓦然站了起来,走出几步,回头道:“二郎都是自身难保,哪里还说得上话。” 苏叶怔了怔,哑口无言。明幽又走过来,半蹲半跪在苏叶的床前,道:“苏叶,我,我……”却又把话咽了下去。 苏叶道:“我非去不可,是不是?” 明幽道:“你放心,不会伤你的性命。” 苏叶仿佛叹息一声,道:“好。”忍痛起了身。明幽亲自为苏叶换了衣裳,拢上头发,扶着她出了惜环院,一路上的奴婢看见了,都问:“两位娘子要去哪里?”明幽道:“一会儿就回来。” 到了府外,雁羽马车早已候着,婢女将苏叶扶上去躺着,闭了马车门。骁禁卫都上了马,王怀岁向明幽拱手道:“夫人请回,我等去了。” 明幽看着一行人走出十余步,忽然叫道:“等一下!” 王怀岁停马问:“夫人还有事?” 明幽道:“我要送送她。”向婢女道,“牵马来。” 王怀岁劝道:“夫人还是回府歇着好。” 明幽不听,骑上马,走在马车之右,道:“苏叶,我陪你走一段。” 苏叶在车中应道:“好。” 一行人终于启行,走出佩鱼巷,直直往城西去。走了近两个时辰,到了西城门下,门虽关了,骁禁卫一拿出圣旨和关牒,守将便放他们出了城。 王怀岁又劝道:“唐夫人就在此止步吧,城外夜间有野兽出没,只怕惊吓到夫人。” 明幽道:“我再送一段路。” 苏叶却在车中听到“城外”二字,她打开车窗,入眼竟是一望无际的旷野,忙问:“这是哪里?” 明幽见苏叶觉察了,不敢答话,一打马冲去了队伍最前头,苏叶大声追问:“幽儿,你要带我去哪儿?”她爬去拉车门,车门却从外面绑上了,她惊慌失措道,“不是说进宫吗?你为何要骗我?” 明幽无言以对,细细的鞭儿将马越打越快,众卫只好加速跟上,马车一颠簸,苏叶在车中痛得锥心刺骨,她拼命拍打车门,叫道:“幽儿!我要回家!你带我回家!” 第二十八章 元凶 第二十八章 元凶 1 明幽一行刚出西城门,开元城的夜寂就被打破了。两千武侯在全城一百零八条街、一千七百八十巷中展开了搜查。武侯们手持搜查令,挨家挨户敲门进去,一边对户口,一边询问:“近日可曾见生人出没?家中可曾住过外人?”也有说见着生人的,也有说没见着生人的,却都道:“哪里敢藏外人在家中?”武侯们临走时少不得提醒:“若藏匿罪犯,与犯人同罪;若见生人不报,徒刑一年!” 闹了半夜,全城的百姓都醒了,因事关重大,也都顺从了官府的搜查。到下半夜,便有武侯公开道:“城中藏有敌国细匪,若见可疑人迹,速速去武侯铺报告!细匪凶悍,切勿自行捉拿!” 满城哗然。一行行全副武装的骁翊卫从大街小巷驰过,百姓们打着灯笼守在屋前,一见卫兵停马便问:“哪国的细匪,西项还是东洛?”有卫兵道:“还在查。各自回家看好门户,莫叫匪徒乘虚而入。”百姓又问:“放火的就是他们?”卫兵道:“八九不离十了。” 百姓们哪里肯回去,左邻右舍都聚在一起探讨,更有血气方刚的青年人与官兵一起搜寻起来,犄角旮旯都不放过。不多时,只见一人被骁翊卫抓住,蒙了脸押过大街,围观的百姓都传道:“抓到细匪了!”反惹得那人叫道:“我是本地的贼,不是敌国的匪!”有百姓竖耳听他的口音,证实道:“是本地人。” 纷纷扰扰,一夜未宁,直到城中一百零八面报晓鼓渐次响起,许多人熬不住困倦,已准备回家休息了,忽然大街尽头传来急促的马蹄声,百姓们探头望去,只见几十匹骏马风卷而来,后跟着十辆囚车,每一辆车中都有一名封了口、绑了手的匪徒。 有人问:“细匪抓到了?”一个武侯高声应道:“抓到了!”又有人问:“哪国的细匪?”不等武侯回答,有人道:“这白面削身的模样,难不成是东洛的?”顿时众人都道:“果然像东洛人。”武侯们再不答话,领着囚车往开元府去,而街上百姓将“纵火犯是东洛细匪”的消息口口相传,两个时辰后,整个开元城都听说了。 2 载着苏叶的马车走得并不快,一夜之后,才走出未离原,到了宁州境内。天明时,明幽听不见苏叶叫了,便下马悄悄跑到车边,踮起脚从车窗缝往里瞧,隐约看见苏叶倒在榻上,不动不响,她慌忙叫:“停车!” 骁禁卫吆停了马,明幽爬上马车,解开车门绳索,弯身进去看苏叶,苏叶的面色惨白,双目涣散,魂魄已似飞了一般,明幽颤声道:“苏叶,你、你没事吧?” 苏叶方回过神,用虚淡的眼睛看她,道:“幽儿。” 明幽道:“我……” 苏叶问:“我做错了什么事,你要赶我走?” 明幽不敢说,只道:“我、我对不起你。” 苏叶道:“你怎么了?还是我怎么了?别瞒我,告诉我。” 明幽把头摇得发髻也乱了,钗也掉了,却一个字也不肯说。 苏叶道:“你说出来,我若错了,我会改,只是别赶我走,我没有地方可以去。” 明幽还摇头,苏叶便哀求道:“无论如何,你该让我明白!” 明幽道:“你……你……二郎……”吐了几个字,她又不知该如何说下去——自己到底是害怕苏叶给二郎带来灾祸,还是忌惮苏叶和二郎的传闻? 苏叶听见“二郎”两字,却不再追问,悄悄松开了牵着明幽衣袖的手。 明幽道:“我对不起你,你怪我我也无怨。” 苏叶道:“我不怪你,是我的错。” 两个人相对无言,明幽啜泣,苏叶沉默,过了许久,苏叶方道:“我再求你一件事。” 明幽忙道:“你说。” 苏叶道:“你要我走,就让我回东沅去。我回家,和爹娘在一起,他们一直在等我回去的,我不能再去别的地方。” 明幽道:“太后不许你回东沅,她要你去东洛,或是西项。东洛和大焉就要开战了,我不放心你去,只有去西项,你也许不会有事。” 苏叶道:“也许不会有事?我孤身一人被丢去异国他乡,你说我还有活命吗?” 明幽道:“可是太后之命,我怎敢违抗?火灾之后,二郎朝不保夕,只有太后能保他。” 清泪淌过苏叶的脸颊,她闭了眼。不知过了多久,听见王怀岁在车外道:“唐夫人,该走了,不然入夜也到不了宗山城。” 明幽只顾看苏叶,苏叶黯然道:“好,好。我去西项。” 车轱辘吱呀吱呀艰涩地响,马车又慢慢向前去了。 3 当全城报晓鼓都息止,唐瑜站在开元府门口,看着十辆囚车歪歪扭扭开过来停下,武侯们将十个纵火嫌犯抓下车,移交给了开元府缉捕司,缉捕司将嫌犯关进审讯室,唐瑜随后进去,不到一个时辰出来了,袖手坐在椅上闭目养神,也无人敢上前询问,忽然唐晋进门道:“二郎,娘子的婢女来了。”唐瑜睁眼问:“什么事?”锦儿匆匆忙忙进来,开口便问:“二郎,娘子在不在这里?” 唐瑜道:“不在。她不在家吗?” 锦儿一听不在,当下哭道:“明娘子昨晚带苏娘子出门,一夜都没回家。” 唐瑜蓦地站起,道:“她说没说去了哪里?” 锦儿道:“我们问了,娘子不肯说,又不许我们跟着。” 唐瑜道:“就她们两个?” 锦儿道:“是宫中来人,把两位娘子接走的。” 唐瑜一边往外走,一边叫唐晋牵马,锦儿跟在身后道:“前儿晚上崔太后唤娘子进宫说话,娘子回来后就神思恍惚,睡也睡不好,吃也吃不下,问又什么也不说。昨儿晚上又有宫人来家,明娘子就把苏娘子扶上马车,一起去了。” 唐瑜翻身上马,先往龙朔宫去,把守正仪门的禁卫将唐瑜拦住,道:“唐府尹未受宣召,不能入宫。” 唐瑜道:“太后昨夜宣家妻进宫,一夜不曾遣回,唐瑜来请太后明示究竟。” 禁卫却记得,道:“太后是前夜请唐夫人来说话,昨夜并未宣召。” 唐瑜道:“昨夜有宫人亲去唐府接了家妻来,如何说未宣召?” 领头的禁卫拿出出入簿来,翻给唐瑜看,道:“实是正月十六戌时二刻入宫,丑时三刻出宫,未曾留宿夫人。昨夜没有夫人进宫的记录。” 原来进出龙朔宫的一切人员身份、姓名、进出时刻都被簿子记录了,唐瑜看了看,果然没有明幽出入的痕迹,只好打马离了正仪门,转往明府去。 明家奴正在打扫前门,看见唐瑜来,都迎上去作揖道:“姑爷来了。” 唐瑜问:“娘子有没有来家?” 家奴们互相一看,都道:“不曾回来。” 唐瑜不放心,下马进了明府,明熙虽不在,文昭侯和夫人却在家,唐瑜跪行子礼,明夫人先问:“幽儿怎么没和你一起回来?”唐瑜心知不妙,如实将前后都说了,文昭侯和夫人慌忙叫了三四百个家奴去满城寻。唐瑜自辞了岳父岳母,又去孙府找蝉衣,蝉衣也说没见,唐瑜再去和明幽有来往的几位娘子家问,都说不知去处,唐瑜心急如焚,纵马在开元城寻了几条街,忽然想起明幽是和苏叶一起,兴许两人是到军营见唐珝去了,于是又出城往校军场来。 到校军场时,士兵们正在早练,唐珝和十九个士兵站成一排习射,若是长箭脱靶便要受罚,他正专心致志瞄准,忽然一个士兵高声道:“唐珝,你哥哥来找你!”唐珝惊讶回头,手指一松,箭往别人的靶上去了,士兵们都喝倒彩,道:“唐珝,要举五十次石锁!”唐珝道:“一会儿回来举!”说完一路小跑去营门口见唐瑜,唐瑜问:“明幽和苏娘子有没有来找你?”唐珝奇道:“怎么会来找我?亲朋无故来探视,我又要受罚!”唐瑜最后一丝希望落空,终于显出心惊之色,唐珝忙问:“怎么了?” 唐瑜道:“前夜太后找明幽进宫说话,明幽出宫后就去开元府找我,那时人多事杂,我虽看出她遇到了事,却执意要她回家,待我忙完再说。昨夜又有宫人去家中找她,她带了苏娘子一起去了,又没叫家奴,又不说去向,一夜未归,我去龙朔宫寻人,龙朔宫却说昨夜她们不曾进宫。” 唐珝浑身汗毛直竖,问:“在城中找了没有?” 唐瑜道:“唐明两家家奴都在寻找,还不知下落。” 唐珝道:“我和你去找!”说完让唐瑜先等着,自己转回校军场找孙牧野请假,孙牧野听他说完原委,便点头放人,兄弟俩策马在未离原上四处问寻踪迹,近中午时,两个寻到未离原之西,终于一个住在官道边的私驿店主道:“早上看见一个华衣小娘子,同几个兵家装扮的人,拥着一辆马车往那边去了。”唐瑜和唐珝加紧扬鞭,往西驰去。 4 月上旷原的时候,明幽一行终于到了宗山城下。过了时辰,城门早严闭了,王怀岁在城下叫道:“龙朔宫内侍王怀岁请城门守将说话!” 城头值守的士兵听说是龙朔宫人,便去请了守将出来,守将问:“什么事?” 王怀岁道:“奉太后旨意,送人离境,沿途见旨放行。” 守将下了城头,把城门打开一条缝,带一队士兵出来道:“有凭证没有?” 四个骁禁卫一齐拿出关牒,守将接过验看了,又问:“马车里是什么人?” 王怀岁道:“要送离境的人。” 守将道:“也要有凭证。” 王怀岁拿出圣旨给他,守将看明白了,打开车门一瞧,道:“圣旨说送一个人出去,里面怎么有两个?” 王怀岁道:“躺着的是要出去的,另一位是来送行。”他走到马车边,伸手道,“唐夫人请下车。” 明幽看苏叶,苏叶却漠然看着车顶,明幽心中愧疚,说不出诀别的话,扶着王怀岁的手臂下了车。 守将指着骁禁卫道:“你们和这辆车可以过去。”又问王怀岁,“你有没有关牒?” 王怀岁道:“我是送行,至此而止。” 守将点点头,向城头招招手,那城门便开了,明幽和王怀岁眼看四个骁禁卫分在前后左右护着马车,往深邃的门洞里去,很快没入阴暗中,守将和士兵也都进去了,关门声响起,两扇厚重的城门从两边往中间合,马车碾地的声音被挤得越来越远,眼看只剩一条拳头大的缝,明幽忽然道:“等一下!” 她跳下马,冲过去用双手挡城门,却被两扇门一夹,手指痛似断了一般,她尖叫一声,犹道:“开门!” 守将在内听见了,忙命开门,明幽闪了进来,一边跑一边道:“不去了!苏叶不去了!”她追上马车,爬上去打开门,道:“苏叶,你哪里也不去了,我们回家。”苏叶却早在身心两重痛楚中昏了过去。 明幽又下了马车,去拉转马头,王怀岁打马上来,道:“唐夫人这是做什么!” 明幽道:“我不许苏叶去了。” 王怀岁道:“唐夫人,事已至此,可不许变卦。” 明幽道:“我说不许就不许!” 王怀岁道:“送她出境是太后亲下的命令,谁敢违抗!” 明幽道:“那你回去让太后治我的罪!”说话间,已将马车掉了个头,一个骁禁卫下了马,过来夺马车缰绳,道:“唐夫人,你若带走苏叶,我们怎么向太后交代?” 明幽反问:“你们生生把苏叶往黄泉路上送,怎么向良心交代?” 王怀岁沉下脸道:“唐夫人这倒是把我们往黄泉路上送!” 骁禁卫闻言,都来拦阻明幽,两个人来拖她的手臂,明幽挣扎,挣不脱便怒道:“我是文昭侯之女,唐瑜之妻,你们敢碰我!”说得骁禁卫松了手。 王怀岁也下了马,不顾礼数,抢上前将明幽抱住,向骁禁卫道:“你们自去,不要管她。”骁禁卫听了,便撇下明幽,将马车门关好要上路,明幽叫得声嘶力竭,道:“不许走!不许走!走了我饶不了你们!” 明幽越反抗,王怀岁越抱得紧,冷笑道:“是唐夫人自己把苏叶送到这里来的,你饶不了谁?” 明幽一听,顿时哭得不能自已,道:“苏叶!我对不起你!” 四个骁禁卫各自上了马,还没扬鞭,忽听一个声音道:“且慢!”众人又回头看去。 目瞪口呆的城门守将此时才回过神,他走上前来,用手中的刀鞘敲了敲王怀岁的手臂,道:“你虽不算男人,到底也不是女人,对这位夫人扯扯抱抱的,好不好意思?” 王怀岁一愣,讪讪收回了手。 守将问明幽:“你刚刚说你是谁的妻子?” 明幽道:“唐瑜。” 守将道:“开元府尹唐瑜?” 明幽道:“是。” 守将道:“他是我们将军的侄子。” 明幽方才反应过来,这已是唐瑜叔父唐之盈的地界,她知道得救了,一下了软坐在地上,泣道:“你们救救苏叶!” 守将便向王怀岁和骁禁卫道:“你们回去,马车留下。” 王怀岁骂道:“胆大包天的贼军汉!这是太后的旨意,你抗旨试试!” 守将反骂道:“老子去年还随唐将军兵谏太后!我怕她不成!” 王怀岁被堵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他知道自卫鸯去世后,各州兵马都划地自重,名义上归天子,实则拥护自家节度使,已经渐渐不好节制,自己在唐之盈的地面,实在没有一分力量。那四个骁禁卫却不懂,他们听见守将出言不逊,立时抽出刀来,那守将冷笑道:“宫中的黄毛孩儿,也吓得住我们?”手下士兵也抽出刀来对峙,眼见火拼一触即发,忽听城门外又响起蹄声,很快,两个身影出现在门洞前。 王怀岁认得两兄弟,先行礼道:“唐二公子,唐三公子。”两边都收了刀。 唐珝冲过来打开马车门,叫道:“苏叶!”他好心去抱苏叶,却牵扯了苏叶背上的伤,苏叶痛醒过来,汗和泪一起掉,泛白的唇直颤抖,却说不出一个字。 唐瑜下马去了明幽身边,却把目光锁在王怀岁脸上,问:“怎么回事?” 王怀岁道:“我们是帮唐夫人的忙,唐府尹该问夫人。” 唐瑜便问明幽:“怎么了?” 明幽的神智濒临崩溃,她离了唐瑜,还想远远逃离众人,又不小心绊足摔倒,跪坐在地上,终于哭道:“是太后,她说这一切都是因为苏叶!她说……说苏叶是东沅灾女,在哪里哪里就有祸事:火灾是苏叶惹的,战败也是苏叶惹的,我们家多灾多难都是苏叶惹的,她还说,还说……你和三郎要为苏叶反目成仇……” 马车中的苏叶听见明幽的话,冤急攻心,哇的一声口吐鲜血,洒在唐珝的衣裳上。 明幽委屈抽噎道:“龙朔宫前许多百姓请愿罢你的官,弹劾你的奏疏一封一封往太后面前送,我怕……怕你和唐公一样……怕唐家又重复当年旧事,我有什么错?” 众人无言,只听明幽哭得喘不过气。许久,唐珝钻出马车,向唐瑜道:“苏叶要休息,我带她去叔父那里,请叔母照顾她一阵子。” 唐瑜道:“好。”于是唐珝赶着马车往宗山城中去了。 王怀岁拱手道:“唐夫人要送苏娘子出境,因没有关牒,太后为助夫人,才遣我等护送周全,事到如今,我等也只好回宫,一一禀明太后。” 唐瑜不应,王怀岁和骁禁卫也上马而去。 城头守将道:“将军和夫人大概还不知道二公子、三公子来了,要不要我去禀报?” 唐瑜道:“不必了,我们现在就回去。”城头守将应声,也走开了。 唐瑜静静站在原地看明幽,并不上前宽慰安抚,等明幽自己哭够了,抬着红肿的双眼看他时,方道:“我们走。”自上了马,明幽畏畏缩缩也上了马,随唐瑜驰出了宗山城,可唐瑜并不等她,反而纵马越奔越快,她要拼命挥鞭才跟得上。两骑在长长的官道上一前一后疾驰,始终隔着四五丈的距离,漫漫一夜以后,进了开元城的西城门。到了城中,唐瑜打马越急,明幽终于追不上了,她索性驻了马,看唐瑜等不等她,唐瑜却似乎全然不觉,也不回头看她一眼,自往龙朔宫方向去,明幽戚戚然出了半天神,才信马由缰地走,到了佩鱼巷口,那马要转进巷去,明幽却一拉缰绳,对马儿说道:“我们回明府去。” 5 正月十九上午正卯,崔太后给唐瑜的三日时限到了,当太初殿门开启,百官左右棋列时,难得下一次沧山的薛让也出现在朝堂之上,他站在文官班第二行向后看,却没看见唐瑜的身影。御座上,卫熹问道:“唐瑜何在?” 丁怀安回禀道:“唐瑜未入宫。” 卫熹道:“速宣!”一层一层得令去了,顷刻回来禀道:“唐瑜不在开元府,也不在家。” 两位文官轻声耳语道:“莫不是无力破案,畏罪潜逃了?” 崔太后道:“命骁禁卫全城寻人。”丁怀安领命去了。 崔太后今日画了上挑眉,威仪俨然,又问:“骁翊卫将军许文普何在?” 武官班中,许文普出列道:“臣在。” 崔太后道:“我听闻昨夜皇城纷乱不宁,有骁翊卫出入民舍,是何故?” 许文普道:“开元府得到线索,纵火嫌犯还藏匿城中,因武侯人手不足,所以骁翊卫施以援手,协同搜捕嫌犯。” 崔太后问:“抓到没有?” 许文普道:“骁翊卫无所获,风闻开元府的武侯寻到了。” 崔太后微一沉吟,道:“开元府尹不在,先传少尹来答话。”丁怀安应了要去,殿门外忽道:“开元府尹唐瑜至!” 崔太后立刻道:“叫进来!” 满面风尘的唐瑜疾步进殿,在玉陛下行臣礼,崔太后问:“早朝严穆,不是儿戏,唐瑜何故迟到?” 唐瑜道:“太后容唐瑜先结上元火灾案。” 崔太后道:“说来。” 唐瑜道:“经查,火灾元凶有十,皆为东洛人,潜藏开元城二十日有余,趁上元佳节市井紊乱,一人在天问楼下纵火,九人毁天问楼北边楼柱,致使高楼向北倒塌,火势蔓延至玄武大道。” 霎时,满殿皆是文武百官耸然吸气声。 崔太后问:“十人都招了?” 唐瑜道:“都招了。有供词手印为证。”遂奉出十卷供词,丁怀安接了,呈给崔太后,崔太后看了许久,又递给卫熹,卫熹一看,奇道:“这上面有六表兄的证词?” 唐瑜回道:“是。当时崔如祯正在天问楼,火起之后,他试图追拿元凶,对方人多势众,他力单不敌,却听见了十人彼此呼应的口音,确是东洛人无疑,开元府依此线索,才得以破案。” 崔太后沉思许久,道:“好,十人既已落网招供,着开元府立刻移送至御宪台,着薛让亲自断案审判。” 薛让正要应声,唐瑜忽道:“回禀太后,嫌犯出不了开元府了。” 崔太后追问:“为何?” 唐瑜道:“嫌犯早有必死决心,事先含了裹毒汁的蜡丸在口中,被捕之后,齐齐咬碎蜡丸,吞下毒汁,自尽而死,无一人救活。” 举朝纷然,大臣们再顾不上朝堂礼仪,与左右前后交头接耳起来,或是不信,或是讶异,满殿蜂鸣般的嗡嗡声。薛让双目悄睨唐瑜,见他不动声色,便暗自冷笑了一声。 薛让不信唐瑜的话。若十个“东洛嫌犯”决心赴死,应该在被捕的一刻就自行了断,何须等入了开元府,为唐瑜写下供词?那案卷上的红手印,除了替唐瑜解脱,全无别的益处,薛让不信“东洛嫌犯”临死之前还有救助唐瑜的良心。纵火者一定另有其人,唐瑜要么找不到,要么湮灭了,却抓了十个替罪羊。可这替罪羊从何而来?薛让的心开始转动了,转得如戗风中的风车一般。 崔太后沉吟良久,道:“着凤阁布告天下,上元火灾案告破。着开元府将十人弃尸西市口,以告慰亡灵,安抚百姓。” 端木拙和唐瑜应了,薛让的思索却未停。他在上朝的路上,已听见大街小巷的百姓在传说嫌犯是东洛人,那亲眼见到囚车过街的人站在街边指手画脚,言之凿凿道:“一看就是江东人的相貌,细眉细眼,脸白得像鱼肚,不是中原人。” 薛让料想唐瑜不敢拿开元城的平民来顶罪。但凡大案,弃尸西市口是惯例,他拿平民冒充,若被围观的百姓认出一两个来,弥天大谎就会被拆穿,唐瑜不会冒此风险。这十人一定是东洛人。可是焉洛断交三年,境内的东洛人早已遣送出境,边界又有重兵把守,唐瑜在短短三日之内,如何无声无息找来十个东洛人?薛让想不明白。 上元火灾案尘埃落定,又听崔太后问:“众卿还有事否?” 兵部尚书魏无伤出列道:“臣有一事,要告知太后。” 崔太后道:“魏尚书请说。” 魏无伤道:“昨夜满城传闻纵火犯是东洛人,民愤激怒。有三百名青壮子弟今早来到兵部,请求从军入伍,将来征战东洛,为葬身火海的亲友雪恨。” 崔太后遂问武官班中的孙牧野:“孙将军,你收不收这三百名开元城子弟?” 薛让的耳中忽然一阵轰鸣,他的眼帘蓦地张开,心中终于亮如明镜:十名“东洛嫌犯”的来处清楚了。薛让看孙牧野,而孙牧野在低头看自己的衣袖,仿佛对一切漠不关心,听见崔太后问,遂简短道:“收。” 崔太后含笑点头,再问众臣:“谁还有奏?” 唐瑜出列道:“唐瑜还有奏。” 崔太后道:“讲。” 唐瑜道:“太后方才问唐瑜何故迟到,唐瑜现在回复太后:前夜唐瑜的家人明幽、苏叶失踪,唐瑜是寻人去了。” 崔太后高眉一挑,笑问:“寻到没有?” 唐瑜道:“寻到了。明幽安然无恙,苏叶也安然无恙,已在家休息了。” 崔太后道:“这就好。” 唐瑜抬头看珠帘后的那双眼,道:“唐瑜还有一句话禀告太后:太后将来还有旨意,请直白吩咐唐瑜,家妻不是国家命官,不受朝廷差遣,何况懵懂无知,不能领会太后的心思,担心办错太后的差事。” 崔太后掀开半边珠帘,接住了唐瑜的眼神,道:“好说。” 6 朝会散后,薛让没有着急回沧山,而是去了西市口。十字路口的老柳树边,是开元城公开处决罪犯的地方,此刻树下横着十具东洛人的尸体,供民众观览评点。薛让不看尸体,却看那些围观的活人。他冷眼把男女老少一一看过去,品他们悲痛的脸,听他们愤怒地骂——民与官的矛盾,就此摇身一变,成了国与国的仇恨。忽然有人高叫:“唐府尹来了!” 薛让和民众一齐回头看,唐瑜纵马缓缓过来了,众人让开一条路,他到了老柳树下,把死去的东洛人都掠了一眼,目光只有薛让一人读得懂。百姓虽不清醒,却真朴,不知谁叫了一声:“唐府尹,我们错怪了你!”一人带头,众人紧随,都作揖道:“贤官当政,开元之幸!” 唐瑜下了马,向开元城的父老还礼作揖,礼来礼去,便看见了薛让。两人隔着几重平民相对一笑,薛让的笑如重逢知己,唐瑜的笑却如偶遇路人,下一瞬,各自转身上马去了。 7 上元火灾一案刚刚了结,龙朔宫中突然传出消息:崔太后病倒了。尚药局的奉御和司医们会诊了七日,也查不出病因,只好开些稳妥的滋补养生药,请太后少劳心神,静养顺调。谁知太后的病越养越重,不出十日,竟是日昏夜迷,汤药难进,卫熹在榻前旦夕侍奉,再也无心顾及朝政。 这日,龙朔宫颁下圣旨:凡居开元城的从三品及以上命妇,皆须入住云阶寺,晨昏为太后祈福。于是王公、宰相、尚书、将军的夫人们,都乘着金辇玉车,呼奴唤婢,上了梵音山。众夫人面上是为崔太后吃斋念佛,暗地却或是攀比,或是结交,扰得佛门净地犹如蜩沸。也有两三位不惹事的夫人,权当是来山中养心清肺,那崔太后的生死,谁会当真往心里去。 又过了十日,一条流言从开元城传向八州,说是礼部在暗中寻找上等的金丝楠木。世人都说,只怕崔太后不行了。 二月初一,龙朔宫再颁圣旨:八州节度使夫人须入开元城,进云阶寺;节度使长子须入宫庙,与皇帝同斋同祈。 雍州节度使百里旗接到圣旨,问幕僚:“去也不去?” 幕僚回:“夫人可去,公子不可去。” 百里旗道:“要么都去,要么都不去,一个去一个不去,人情只做一半,不如不做。” 幕僚道:“若是不去,恐龙朔宫生疑;若是去了……” 百里旗将圣旨抛在桌上,道:“我无异心,天地可鉴。叫夫人孩子收拾行装启程。” 过了五日,下属来报:“百里将军,芦州节度使来信,问将军的夫人公子去也不去?” 百里旗道:“回信说早已去了。”芦州节度使接到回信,想了半宿,也叫夫人公子去了。 宁州节度使唐之盈接到圣旨,先道:“我儿子早被他们整死在开元城了,现在叫我上哪里找儿子送去!”气了半晌,又冷笑道,“唐瑜在开元城,唐珝在军中,我夫人还用去开元城?”将圣旨置之不理。 湘州节度使简光耀看了两遍圣旨,对夫人道:“先静观其变。别人去,我们也去;别人不去,我们也不去。”过了十日,打听消息的人回来,道:“宁州节度使、夜州节度使、章州节度使没去,余者都启程了。” 夫人道:“已去了四家,咱们去不去?” 简光耀道:“先等等。” 过了五日,下属飞马来报:“后将军孙牧野率涅火军五万,在未离原和章州边界军演。”再过三日,又来一报:“章州节度使夫人和公子往开元城去了。” 翌日,简光耀夫人登车,再过五日,夜州节度使夫人也动身。一月之内,七州节度使的夫人和公子均抵达开元城,夫人都上了云阶寺,公子都进了龙朔宫。 此时云阶寺却空了,除了比丘尼,再无闲杂人。夫人们稍事休息,各自相见了,便一齐前往大雄宝殿诵经,一炷香未完,忽听殿外报:“太后至!”夫人们齐齐迎出殿外,先俯首叩头,听崔太后道了“诸位夫人免礼”才敢起身抬头,只见崔太后身骑骏马,神采英华,哪里有半分生病的迹象? 崔太后下了马往殿中走,众夫人敛容叉手跟进去,坐定后,崔太后笑道:“诸位夫人见了我,一定心中诧异,我究竟是病愈,还是佯病?如实对诸位说,我是有病,却是心病,所以劳请诸位千里而来,为我宽怀。” 众夫人面面相觑,丰州节度使夫人先问:“太后有何心病?妾等一定为太后释解。” 崔太后道:“诸位夫人的夫君都是封疆大吏,抚镇一方,武功赫赫,不但能守土御敌,远扬国威,连我在深宫之中,耳边也听得见各家练兵的弓刀响。” 众夫人忙叩首道:“妾等夫君以身许国,俯首供圣上和太后驱驰,万死不敢有二心!” 崔太后道:“话虽如此,毕竟先帝去后,宫中只余我孤儿寡母,难免有杞天之虑。王师即将东征,届时开元如空城一座,若哪位将军的兵马不小心踏入未离原,岂不惊扰圣上?所以不得已,请了诸位夫人和公子来皇城,陪我母子消遣一段时日。城中已备下府邸,一切供应与诸位在家同等,若是将军们思念妻子,随时可来皇城探亲,只是夫人和公子却不能轻易出城去。” 末了,崔太后微微欠身道:“我这点伎俩,未必瞒过了诸位将军和夫人,可是将军们依旧愿放夫人和公子来,足证忠诚坦荡。他日收复润州,也有诸位将军和夫人的功劳,王师大胜凯旋之时,我亲自送诸位夫人和公子上归家之车。” 8 三月初一,兵部下文,命芦州节度使领兵八万南下,屯于芦州、宁州交界;夜州节度使领兵七万北上,屯于夜州、宁州交界。三州兵马纵连一线,千座烽火台遥相呼应,朝烟起而夕援至,共筑起一条抵御西项的防线。西边解除了后顾之忧,东征大事便迫在眉睫。 第二十九章 出征 第二十九章 出征 1 明幽回了明府,把自己锁在未出阁时住的绣闺里,自己不出去,也不许别人进来,成日茶饭不思,以泪洗面,任婢女们怎么劝,就是不开门。明如海夫妇坐不住,一齐来到绣帘外,明如海先训斥:“你反思你的过错没有?自小我请先生教你读书是为了什么?为的是开慧启蒙,不做凡俗蒙昧人,可你呢?听了些捕风捉影的话,不加甄别,自乱方寸,此一错;你自己拿不定主意时,就该告诉家人,我们帮你辨别是非,你却隐瞒不报,擅自决策,此二错;既犯下错误,就该直面担当,你却还学童子任性,闭门绝食,故意让家人担忧,此三错!你若听得进我的话,立刻出来,该洗漱洗漱,该进食进食,末了回唐家去。” 明夫人却道:“唐瑜又没来接,她怎么回去?” 明如海道:“她自己做错事跑回来,要谁接?” 明夫人道:“就是我女儿把天捅了个窟窿,他唐瑜不来接,我们绝不去!” 明如海道:“母女都不可理喻!”说完甩袖而去,明夫人在帘外又安慰了半天,明幽始终不应,只好也忧心忡忡地去了。 又过了一日,嫂嫂甄婉也来帘外劝道:“我明白,你是听信了唐二郎和那女子的传闻,才会心慌意乱,对不对?天下做妻子的,没有谁是宽宏不妒的,换谁能装作不在乎?你只是一时糊涂,唐瑜哪里舍得真心怪你?何况那女子终究没出什么事,你愧疚什么?退一万步说,你在唐家是宗子正妻,她是支子侧妾,地位天差地别,莫说你要赶她出门,就是要平白无故治死她,也是理所当然,谁敢治你的罪?” 一席话倒说得明幽心疼起来,在内怒斥道:“你别这样说人家!” 不久明熙也来了,问:“你要不要吃饭?你不吃饭,母亲怪的却是我。” 明幽压根不理他。 明熙道:“我也弄不懂你们女人,七八门子的醋乱吃,吃醋吃到小叔子的妾身上,你让唐三郎怎么想?外面人胡说,你就胡信,成日家疑神疑鬼,累不累?拈酸吃醋,那是村妇的做派,你是大家闺秀,怎么也小肚鸡肠?别说唐瑜没有外心,就是有了,你也要学会容纳,这才显出做主母的大度……” 话未说完,甄婉高声道:“你这什么意思?你是说给她听,还是说给我听?” 明熙道:“我说错了吗?你们两个都该听听!” 甄婉道:“你带一个回来试试,看我怎么容纳!” 明幽在屋内叫道:“你们要吵回房去吵!我不爱听!”于是明熙夫妇气冲冲拌着嘴下了阁楼。 此日过后,明幽容锦儿在每天中夜进屋,照顾她饮食沐浴,白天却还是闭门思过,谁也不见,如此昏昏沉沉不知过了几日,这日清晨,锦儿在门外叫道:“小娘子,二郎来了。” 明幽倏地从床上坐起,心跳得一突一突,锦儿拍门道:“小娘子快开门。” 明幽不知怎的又委屈起来,复躺下道:“我不见他。” 锦儿道:“别闹了,快起来。” 明幽道:“我偏不起!” 锦儿道:“小娘子是真心呢,还是假话?” 明幽道:“真心不见。” 锦儿道:“好,可是你说的。”转向楼下道,“二郎,娘子说不见你。” 明幽竖起耳朵听,却什么也听不见,过不到一刻,她跳下床,隔门叫:“锦儿。” 却听门外响起唐瑜的声音:“明幽。” 明幽生平头一次听见夫君叫自己的全名,知道那场气还没消散,她咬着唇不答,唐瑜又在外道:“明幽,随我回家。” 明幽重又回到床上,拉被子蒙住了头,泣声道:“这里就是我的家!我哪里还有别的家!” 2 明幽关自己的禁闭足足关了两月,唐瑜每隔十日来一次,明幽次次都不见。明幽的心思不能明说:她越是理亏,越要丈夫温言软语哄自己,好让自己心中有个底;唐瑜的心思却在另一层:他对明幽是宠而不纵,这回错在明幽,又是大错,所以偏偏不肯甜言蜜语地哄。夫妇俩隔着一道帘子长久僵住了。 转眼到了三月末,这日定昏之时,明幽还百无聊赖半躺床上,闷闷无事可做,忽听窗户“咔嗒”轻轻一响,阁外的黄鹂清鸣乘隙而入,她知道窗户被打开了,又是锦儿从窗户悄悄递茶饭糕果进来,便消沉道:“我什么也不想吃,你拿走。”谁知无人应,只是窸窸窣窣的衣衫动,明幽没好气道:“我要一个人待着!不要你进来。”只听窗边的桌子脚擦地,想是桌面晃了,又一声“哎哟”轻吟传来,明幽听声音不对,从床帐内探出头,却见伏在桌上不敢动的人儿是苏叶,她慌忙叫道:“苏叶!” 苏叶忍着痛,向明幽笑道:“幽儿,我不敢下来。” 明幽不穿鞋便冲过去,一边将苏叶扶下地,一边问:“你怎么来了?你的伤好没好?” 苏叶道:“本来好了,刚才爬窗又扯了一下。” 明幽道:“你,你不是在叔母家吗?” 苏叶道:“昨儿三郎接我回家了,你却不在家里,是不是我不来接你,你就不肯回去?” 两个在床沿并肩坐了,明幽羞愧难当,只搓着衫角,低头不说话。 苏叶道:“先前我在荔枝巷住了一阵子,是你接我回家的,如今该我接你回家了。” 明幽又眼圈儿发红,道:“你不恨我吗?不怪我吗?” 苏叶道:“假如你装作什么也没发生,我也许还会怪你,可你这样监禁自己两个月了,我哪里还舍得怪你?” 明幽道:“我犯的不是小错,你险些连命都没了,你该记恨我一辈子才是。” 苏叶轻快道:“你瞧我现在不是好好的?叔母煨的汤好喝极了,我又胖了一圈,她教我做了鲜奶蟹肉汤,改日我做给你吃。” 明幽问:“叔父叔母好不好?” 苏叶道:“叔父巡边去了,只有我和叔母在。我看得出,她过得寂寞得很,只是不和小辈说。我本想多陪陪她,可是三郎去接时,叔母又执意要我和他来。我先想,是不是我给她添了麻烦,她不愿意我住她家了?后来又想,她心里一定是想我留下的,只是三郎要出征了,今后见面不容易,所以放我回来,和他相聚几天。过段时日,咱们再去宗山城看望她。” 明幽应了,又道:“三郎要出征了?” 苏叶道:“不过三五天就要走了。” 明幽道:“那几时回来?” 苏叶道:“打仗的事,谁说得准?几个月总是要等的。” 明幽到:“那咱们家要几个月不能团圆了。” 苏叶道:“所以,你要和我回去。” 明幽垂头道:“出了这样的事,我们还能像以前一样吗?纵然面上和好了,你心里一定有结的。” 苏叶挽她的手,温柔道:“若有结,咱们一起解开,别让它一直在心中绞着。你难道要在娘家住一辈子吗?你多罚自己一天,我们就多担忧你一天,你要是闷出病来,我反要内疚了,这样你愧我、我愧你,何时是个头?” 明幽破涕而笑,道:“那,那我和你回家去,我再也不胡闹了,咱们和和气气过日子。” 苏叶应道:“好。” 明幽欢欢喜喜起身,放了锁开了门,向楼下的婢女们道:“我要吃饭、沐浴,还要梳头打扮,你们快上来!”又跑到衣柜前,和苏叶嬉闹着挑了半天衣裳和首饰,回唐府去了。 3 是夜,唐瑜在书房读闲书,婢女道:“二郎,娘子回来了。” 唐瑜一手撑额,一手持卷,只微微抬眼看,果然见明幽挪进房来,站在门边不吭声。 唐瑜自将目光收回书卷。 明幽见唐瑜不理自己,遂讪讪过来坐他边上。正巧婢女端茶来,她接了茶,放在唐瑜案上。 唐瑜装看不见。 明幽又拿剪子剪灯花,将烛光挑得又明又稳,照得书房一片静暖。 唐瑜只顾看书。 明幽急道:“你要训就训,要骂就骂,不要闷着生气不理我。” 唐瑜还是沉默。 明幽便夺下他的书,自己钻进他的怀里,道:“你不爱幽儿了吗?” 唐瑜不推开,也不回抱,只低头看她,问:“你是幽儿?” 明幽道:“我当然是幽儿。” 唐瑜道:“你不是。” 明幽道:“我怎么不是了?” 唐瑜道:“幽儿思无邪,行有节,又聪明,又善良。” 明幽道:“我已知道错了,我悔过了两个月,你还来怨我。” 唐瑜心一软,叹了口气,道:“以后别再任性胡为。我一心护你洁净,不让你沾染外间的污浊,谁知道却害得你天真过头,别人稍一怂恿,你就不懂分辨是非利害。那崔太后是在吃苏娘子的陈年旧醋,她知道若自己出手报复,唐家势必反抗,所以把你当匕首使,叫你去伤人,让我们拿你没办法。当时若大错铸成,我们以后如何面对三郎?” 明幽道:“以后再不会了。” 唐瑜见她楚楚可怜,不似往日娇骄二气,终于心软,揽住她温存一阵,道:“好了,你先去睡。” 明幽道:“我还有一件事要问你。” 唐瑜道:“好。” 明幽道:“你是不是早已知道他们都说苏叶是‘东沅灾女’?” 唐瑜问:“怎么?” 明幽道:“你早知道,为何不告诉我?” 唐瑜道:“这本不值一提。” 明幽道:“崔太后说……” 唐瑜道:“她怎么说的?” 明幽道:“她说你明知道苏叶是灾女,却瞒着我,是怕我忌惮她的美貌。” 唐瑜道:“我不说,因为那是闲人栽给她的污名,多传一次,就多伤害她一分,我何必说?” 明幽心结终解,埋头在他胸膛道:“我错怪你了。” 唐瑜便俯首吻她的额,忽然婢女道:“三郎回来了!” 唐瑜忙松开明幽,自己起身去门外迎,唐珝正大步流星往阶上走,见他便问:“嫂嫂在不在?” 唐瑜拦在唐珝身前,低声道:“她已知错了,你不要再闹。” 唐珝面无表情地看了看哥哥,道:“我有话和你们两个说。”径自从他身旁闪过,进了书房,吓得明幽坐在榻上往后缩,唐瑜随后跟进来,坐在明幽身边。唐珝在下首坐了。 唐瑜先问:“今日怎么有空回家来?” 唐珝道:“我请了假。” 唐瑜道:“我听说涅火军要东征了。” 唐珝道:“后天就走。” 唐瑜道:“那你在家多住一天。” 唐珝道:“我回来是有件大事要做。” 唐瑜揣测他的神色,问:“什么大事?” 唐珝道:“明日我要和苏叶成亲。” 明幽吃惊道:“明日?” 唐珝道:“是。我等不到别的时候了。” 唐瑜道:“太仓促了,家里什么都没有,等你出征回来再说。” 唐珝道:“不需要什么。” 明幽怯怯道:“三书六礼未行,聘礼嫁妆未备,这样成亲,多委屈苏叶。” 唐珝道:“我不娶她,她会受更多委屈。” 明幽不敢说话了。 唐珝道:“我要离家千里,她一个人在家中,无名无分,谁都可以欺负她,只有我把她拜迎入堂,做我唐家正妻,就没人敢欺负她了。” 明幽细声道:“我早知道我做错了。” 唐珝顿了一顿,放缓道:“过去的事就过去了,我希望以后,嫂嫂可以真正把她当家人。我们家走到今天不容易,许多人想打垮唐家,拆散唐家,哥哥和我都撑得住,怕只怕风波不从眼前来,却从身后起。嫂嫂若出事,哥哥会垮;苏叶若出事,我也会垮。” 明幽道:“知道了。” 唐瑜向唐珝道:“明日就明日,我此刻就去布置,能备的都备下,来不及备的,你请苏娘子多包涵。” 唐珝道:“一顶百子帐、一双同牢盘、两瓢酒足矣。” 唐瑜道:“要请哪些宾客,你写下来给我。” 唐珝道:“我们四个都在就够了。” 唐瑜道:“依你。” 唐珝起身,向二人跪拜行大礼,唐瑜和明幽忙也起身。唐珝合掌在地,伏额于上,道:“世人云‘长兄如父,长嫂如母’,父母归天后,一直是哥哥嫂嫂照顾唐珝苏叶,唐珝心中都明白。明日之后,唐珝生死在外,顾不上家里,苏叶就托付给哥哥嫂嫂,千万别慢待了她。” 唐瑜将唐珝拉起来,在他背上拍了一拍,道:“你随我去家庙,遥告父母你要成家了。” 唐珝道:“好。” 兄弟俩一起出了门,明幽却怔怔坐回榻上,千头万绪理不过来,锦儿过来问:“娘子现在睡是不睡?” 明幽又一下子站起来道:“嫁衣!” 锦儿倒吓了一跳,道:“什么嫁衣?” 明幽道:“苏叶的嫁衣!样样都可以缺,嫁衣怎么能缺?”她一边向外跑一边道,“咱们快做嫁衣去。” 锦儿随明幽到了唐府堆放绢锦绸缎的阁楼,锦儿掌灯,明幽将箱子、柜子、屉子哗啦啦地打开乱翻,急道:“去年阿娘送我的那卷青霓缎呢?”锦儿道:“那一边都是锦,缎在这边。”明幽又来这边翻了半天,好容易在柜子最上层找着了,她抱着缎子冲下楼,道:“再晚些,天都亮了。” 4 唐瑜领着唐珝去了家庙,在父母灵位前上了香,一个时辰后方回府。唐瑜一进卧房,见明幽未睡,和锦儿、筝儿几个都在大榻上,把一卷青缎子铺开裁剪,唐瑜道:“做嫁衣呢。” 明幽来不及应他,拿自己当年的嫁衣铺在青缎上,对比裙长袖短,道:“就照我这件大小做,我和苏叶身量差不多的。” 锦儿找尺,筝儿拿剪,筠儿穿针,明幽挑线,谁也顾不上唐瑜,他只好自己倒一杯热水饮了一口,坐在一边看,只见锦儿拿尺压着缎,明幽用黛笔沿尺画线,整个人跪伏缎子上好不专心,他问:“你还不去睡?” 明幽道:“明日做来不及的。” 锦儿道:“娘子去睡,我们来做。” 明幽道:“我做。”又抬头问唐瑜,“我亲手为苏叶做嫁衣,三郎心里就不会怪我了罢?” 唐瑜道:“三郎没心计,他口中说过去了,心里也就是过去了。你别放不下。” 明幽叹了一口气,又俯身沿着画线裁布,裁出一个大样儿,再细剪细修,她忙活了一会儿,忽然含笑问:“你猜我的嫁衣是谁做的?” 唐瑜道:“明府针线娘子?” 明幽道:“我阿娘一个人做的。她在一边做,我在一边看,又听她说了一堆道理:去了别人家,说话要怎样,待人要怎样,这也比不得家里,那也比不得家里,倒像我是来唐家做客似的。我说,‘阿娘,做了别家人,就一点错不得,那日子会多累,我不嫁了好不好?’阿娘说,‘那倒好,不如一辈子都在阿娘身边,省得阿娘时时想你念你。’” 唐瑜笑道:“那你怎么不听阿娘的话?” 明幽眼珠一转,道:“我转念又想,若是不嫁了,要娶我的人怎么办?他也会时时想我念我的,左右权衡,还是出嫁了好,可以一时陪他,一时回去陪阿娘。”听得唐瑜含笑抿了一口。 说话间,嫁衣的大样儿也修好了,明幽和几个婢女或是缝袖,或是缝裙,过了丑初,那几个婢女都是十来岁的小女儿,早困意上涌,明幽遂道:“你们去睡,我自己来做。” 锦儿道:“娘子一个人忙不过来。” 明幽道:“我一边做衣裳,一边还要哄你们几个,才是忙不过来呢,你们都去休息,让我清清静静做还快些。” 筠儿的眼睛睁不开,口中含糊道:“我就睡一刻,一刻之后再帮娘子做。”说完伏在案上,昏昏睡去。明幽道:“你们两个扶她去睡吧,我若要帮忙,再叫你们。”锦儿和筝儿便扶了筠儿去了外间。 明幽又向唐瑜道:“你也去睡。” 唐瑜道:“我又不困。” 明幽道:“明天还有许多事要忙,你趁早歇歇。” 唐瑜道:“看一会儿就去歇,难得看你做女红。” 明幽白了他一眼,手中却不停,一针一线缝了右袖边,再去缝左袖,缝了半个时辰,她抬头闭眼,衰弱道:“脖子要酸掉了。” 唐瑜便走过来,给她揉脖子,明幽就势靠在他肩上,道:“我,我也实在困得很。” 唐瑜道:“叫婢女们来做,你去睡一会儿。” 明幽道:“半夜三更的,让她们好好睡吧。”揉了揉眼睛,又开始缝长裙,唤唐瑜道:“你去沏壶茶来。” 唐瑜应了,自去外间,拨开炉灰扇开火苗,煮水洒茶,三沸之后,离火倒碗,端进卧房,却见明幽已蜷在榻上睡着了。唐瑜悄悄走过来,将茶放在案上,茶碗触木之声轻如滴水,却惊得明幽翻身坐起,问:“几时了?” 唐瑜转头看沙漏,道:“寅时二刻了。” 明幽探过身,取茶深饮了一口,拿过长裙来接着缝,唐瑜半倚着,和她说话提神。到卯初,一件嫁衣初初缝合,却是素淡无缀,明幽拿了自己的嫁衣来看,见青衣上绣着宝相花,前后各十二朵,两袖各六朵,又笑又叹道:“这可累人了。”将茶饮见了底,从针线篮中挑出同色丝线,穿针走线,一瓣瓣、一枝枝地缝,道:“现在才知阿娘当初多辛苦——我倒像在嫁女儿呢。” 唐瑜道:“今后我们若有女儿,我请天下最好的绣娘给她做嫁衣,再不劳烦她的母亲。” 明幽道:“你想要女儿吗?” 唐瑜道:“你呢?” 明幽道:“若是时节太平,就要女儿;若是时局动荡,就要儿子。” 唐瑜道:“会动荡吗?” 明幽叹气道:“将来的事谁知道呢?眼见又要打仗了。” 夫妻两个有一搭没一搭说话,只听屋外渐渐有了人声,明幽惊看窗户,见红日烧窗,道:“天亮了。”更加快了手中活计。不一会儿锦儿端了早点进来,道:“娘子留着我来吧。” 明幽道:“就剩七朵了,我自己绣了才一致。” 直到辰时将尽,明幽终于绣好最后一朵宝相花,打结剪线过后,一下子倒在榻上道:“绣得好不好,我都尽力了。” 唐瑜拿一床被子来为明幽盖上,方出门去找李行俭,明幽忽又醒来叫道:“锦儿。” 锦儿进门应了,明幽道:“去请蝉衣姐姐来,苏叶今天要出嫁,我和她就做苏叶的娘家人。” 锦儿应声去了。中午时,明幽浅浅睡过一觉,正在看婢女们把嫁衣熨平,蝉衣来了,一进门便笑问:“新娘子在哪里?” 明幽起身来迎,道:“姐姐,我等你来一块儿去见苏叶。你看我给她做的嫁衣美不美?” 蝉衣一看却讶然,道:“怎么是青色的?” 明幽道:“大焉的女儿出嫁都穿青色,北凉难道不是?” 蝉衣道:“我们是穿红色。” 明幽想了一想,道:“咦,那倒更喜庆。”她怀抱嫁衣,和蝉衣一起去惜环院,又问,“姐姐,你的婚礼是什么样的?” 蝉衣仿佛没听见。 明幽再问:“热不热闹?”又自问自答,“公子醇娶妻,是北凉的大事,当然热闹了。” 蝉衣微笑道:“那天的情景,我不愿意再回想。” 明幽奇道:“为什么?” 蝉衣不答。 明幽道:“你不想说,那我不问了。”走了几步又忍不住道,“一定是公子醇惹你生气了。” 蝉衣道:“不是因为他。” 明幽迷糊道:“哦。”心中一万个好奇,却忍住了不提。 两个一起走到阁楼下,明幽欣欣然叫道:“苏叶!” 涟儿却从窗户探出头来,道:“明娘子、蝉衣娘子,苏娘子不在。” 明幽一怔,问:“她去了哪儿?” 涟儿道:“一大早就独自出去了,说少时就回来,至今不见回。” 明幽又问:“三郎呢?” 涟儿道:“三郎在后花园习射,说一日不能落下。” 明幽呆了半晌,道:“今天是大喜日子,苏叶会去哪里?” 蝉衣道:“她说少时就回,我们等一等就是了。” 5 早过了闹樱时节,只余几根枯瘦的枝丫突兀地向天伸张,低诉着惭窘和无望,那口井却重现生机,夏水清凌凌地向上泛,仿佛下一瞬就要溢出来,将苏叶淹没。 苏叶慵懒无力地倚伏在井边,手枕着井沿,头枕着手,似已睡着一般,可一双眼睛分明睁着,许久,身后有尼诵道:“阿弥陀佛。” 苏叶从冥思中惊醒,抬起头来,只见方丈觉静在小径尽头合十而立,她忙起身行礼,道:“觉静法师。” 觉静缓步而来,道:“我听说有个小娘子在井边坐了一上午,便知是你回来了。” 苏叶声音轻弱道:“我想念那树樱花,所以回来看看。” 觉静道:“花期早尽,花迹难寻,你又徒来一趟。” 苏叶道:“它在我眼中开着,我看得见,一片片花瓣都清楚极了。” 觉静道:“幻真不辨是自欺。” 苏叶道:“我……我只欺自己,不欺别人。” 觉静道:“不欺别人?这话也是自欺。” 苏叶垂首不语。 觉静道:“苏叶,你和云阶寺早已缘尽,今后不该再来了。” 苏叶过了许久才点头,和觉静擦肩而过,走出几步,又回身乞求道,“明年春天,樱花开时,我能不能再回来看看?” 觉静道:“此樱再无重开日。” 苏叶道:“法师何出此言?” 正在此刻响起凌乱的人声,几个俗家劳工扛着斧、锤、锄走了过来。觉静道:“这片园子残破多时,早该修葺了。我请了工匠来,把园中旧物一应断舍,另修好景。” 工匠们围住那株樱树,左一斧,右一斧,在树干上砍出斑驳的痕,树冠摇摇欲坠,一个工匠将绳打圈,套中树冠,两个工匠大喝一声,合力一扯,树倒塌了,枝丫折断成截,迸得满园都是。苏叶浑身战栗起来。当工匠们把脚踩上横倒的树干,高举起手中斧头,她终于黯然转身离去。 6 是夜星辰炳粲,霁云朦胧,檐下那名唤思奴儿的鹦鹉叫道:“窈窕淑女,君子好逑!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苏叶在梳妆台前坐着,任蝉衣为她化新妇妆,蝉衣一面勺妆粉在掌心,一面道:“几年不施粉黛,我的手也生疏了。” 苏叶看镜中自己的脸,道:“姐姐随意,化成什么样都不要紧。” 蝉衣打量她的神色,道:“随意?这可不该是新娘子的想法。” 苏叶道:“我早进了唐家的门,比不得真正待字闺中的女儿出嫁,今日不过补一个礼,何必太认真?” 蝉衣微微摇了摇头。 苏叶道:“幽儿说她出嫁时,觉得又新鲜又忐忑,姐姐,你出嫁的时候是怎样心情?” 蝉衣将妆粉调匀了,在苏叶的脸上先点后抹,苏叶问:“姐姐?” 蝉衣笑道:“是在问我吗?” 苏叶道:“是。” 蝉衣转过脸,去梳妆台上翻寻螺黛,口中道:“我的心情,又幸福又悲苦,说了你们也不明白。” 苏叶将眼闭上,等蝉衣来描眉,轻轻道:“我明白。” 忽然明幽欢笑着跑进门道:“新郎官儿来了!” 蝉衣也笑道:“新娘子还在梳妆,让他等着!” 明幽冲到窗边向下道:“三郎等着,莫催妆。” 唐珝在楼下应道:“我不催,你们慢慢化。” 蝉衣果然故意慢条斯理地为苏叶画眉、涂胭脂、修容、点唇,苏叶忍不住道:“姐姐,我坐得腰也酸了。” 蝉衣道:“你是怕楼下那个站得腰酸吧?” 明幽道:“三郎那个急性子,今日居然老老实实站在原地,一点不闹。” 苏叶道:“你叫他上来得了。” 明幽道:“哪里就站疼他了!” 苏叶道:“他明日要行军,别让他累着。” 蝉衣将唇脂放回梳妆台,将苏叶的脸端详一遍,道:“好了,新妇可以出阁了。” 明幽遂到窗边叫道:“三郎上来吧。” 梯上随后响起脚步声,唐珝怀抱一只大雁,三步并作两步上来了,进了门,只见苏叶居北面南,坐在一具马鞍上,以团扇遮面,瞧不见容颜,唐珝笑眯眯走过去,居南面北,跪在苏叶身前,将大雁放下,婢女以红绸裹雁抱走了,唐珝伏低身子,从团扇下瞄苏叶的脸,道:“还遮?放下来让夫君看看。” 苏叶红唇含笑,却举着团扇不肯放下,唐珝向左探头,她便移扇往左;唐珝向右探头,她又移扇往右,明幽在边上假意蒙眼道:“腻腻歪歪,没眼看了。” 唐珝等不及,索性将苏叶抱住,苏叶惊叫一声,扇子掉落在地——似蹙似悦的眉,又惑又真的眼,亦诱亦纯的态,全被唐珝看去了。苏叶假意嗔怨,要从他的怀中挣脱,唐珝反将她横抱着站了起来,二人的脸近在咫尺,苏叶回看唐珝的眼睛,看见他眼中蕴含的惊喜和温柔,心中一软,终于伸手环住了他的脖子。明幽和蝉衣都拍手笑,唐珝抱着苏叶冲出了房门。 一条红毡从惜环院一直铺到后花园,唐珝抱着苏叶走过去,一路不闻丝竹,不见宾客,只有唐府的婢女三三两两藏在花丛后,笑着目送二人。一顶百子帐在后花园西南角已经搭好,早有傧相候着,见二人来,遂高声道:“一双青白鸽,绕帐三五匝,为言相郎道:绕帐三巡看。”唐珝将苏叶抱进帐中放下,二人互礼毕,在榻上并肩而坐,傧相又道:“一双同牢盘,将来上二官。为言相郎道:绕帐三巡看。”一个婢女端来同牢盘,请唐珝、苏叶各吃三口;又一个婢女端来两只半瓢,瓢中盛着清酒,唐珝、苏叶各拿一瓢饮了;再一个婢女上前,用五色丝棉将唐珝的左脚小趾、苏叶的右脚小趾系在一起,只听傧相道:“系本从心系,心真系亦真。巧将心上系,付以系心人。”于是诸礼齐毕,一应人等慢慢退出百子帐,垂下帐幕,将一对新人留在帐中。 唐珝看苏叶,苏叶看唐珝,唐珝笑着挠挠头,道:“这就完了?” 苏叶道:“不然呢?” 唐珝道:“以前我陪朋友迎亲好多次,哪次不是花天锦地,那时我压根没想过成家,却知道将来我的婚礼一定比他们都热闹。现在真成家了,婚礼却这样简朴。” 苏叶一边拔头上的钗环,一边道:“纵然凤冠霞帔,天明以后也要束之高阁的,不如就这样素素淡淡,也不劳累,也不失落。” 唐珝道:“我也看透了许多事,一时浮华不如一世安稳,今后我好好对你,不叫你后悔做了唐三夫人。” 苏叶怔怔道:“唐三夫人?” 唐珝道:“就是你。” 苏叶吐舌笑道:“我可学不会做‘夫人’。” 唐珝道:“做夫人多简单,就像嫂嫂那样。” 苏叶道:“我不是幽儿,她在家里像个小孩儿,可在外人面前又端庄又得体,应酬往来落落大方,果真有个夫人样,我学不来。” 唐珝道:“那你就做叔母那样的夫人,不想应酬就不应酬,谁也不能勉强她。” 苏叶咯咯笑道:“叔母那样凶,我更学不来。” 唐珝想了想道:“也是,你若学叔母拿大棒子撵人,我也只好学叔父,躲在边疆不回来了。” 苏叶为他解了衣衫,偎着他躺下,把手放在他的掌心,道:“你这次出征,要什么时候才能回来?” 唐珝道:“用不了多久,说不定你的《秋夕图》还没绣完,我就回来了。” 苏叶道:“我日也绣,夜也绣,三个月就绣完,你回不回来?” 唐珝道:“一定回来了。” 苏叶道:“一天也别忘了家中有人在等你。” 唐珝道:“一刻也不忘。” 两个人十指交错,苏叶用小指尖在唐珝的手上轻轻逗弄,唐珝问:“你……你的背伤还痛不痛?” 苏叶道:“不痛了。” 唐珝道:“当真不痛了?” 苏叶道:“嗯。” 唐珝道:“你若痛了就告诉我。” 苏叶道:“嗯。” 唐珝遂一个翻转,将苏叶卷入身下,把她温柔爱抚,不多时,苏叶身子被唐珝的气息烧得滚烫,腻声道:“你快些。”唐珝在她耳边撩拨道:“从前总是叫我慢些呢。”苏叶眼波化得绯而媚,用白皙的腿去缠唐珝的腰,唐珝按捺不住,立时把她充盈了。 只过半刻,苏叶的叫声逸出了百子帐,满庭盛开的鲜花都被逗弄,在月下含笑摇曳,帐外侍奉的婢女们闻声也羞红了脸。苏叶在迷醉中莫名想起一事,轻喃道:“我是灾女,你沾了我,怕不怕打败仗?”唐珝越发用力起来,倔强道:“等我打了胜仗回来,就不会有人这样说你了。” 7 子夜深沉,孙牧野把弓、箭、箭囊、横刀、火石、毡帽、毡衣、干粮都收拾妥当了,又去马厩喂饱了马,去虎舍对星官儿说了半天话,最后往蝉衣的卧房而来。 因是夏初,天气渐热,门帘从厚布换成了轻罗,隐约看得见蝉衣坐在梳妆台前,握着散下的长发出神,孙牧野站在帘外叫:“蝉衣。” 蝉衣不回头,只从梳妆镜中看,孙牧野黑乎乎的身影倒映在镜中。 孙牧野道:“大军明日东征,我一会儿要去军营里睡,来和你道声别。” 蝉衣道:“知道了。” 孙牧野道:“这一去,怕要两三年才能回来。” 蝉衣道:“嗯。” 孙牧野道:“你别总是一个人闷在家里,多出去逛逛。” 蝉衣道:“嗯。” 孙牧野道:“也别回家太晚,若要出城去,一定带上星官儿。” 蝉衣道:“好。” 孙牧野道:“你要不要买几个婢女陪你?” 蝉衣道:“不用。” 孙牧野道:“钱都放在书房左边的房间里,没有上锁,你要用自己去拿。” 蝉衣道:“好。” 孙牧野道:“门仆是忠厚人,他会照看你。” 蝉衣道:“好。” 孙牧野道:“若遇到难事,你就去找唐瑜,我帮过他的忙,他一定会帮你。” 蝉衣道:“好。” 孙牧野不说话了,却又不走。 蝉衣问:“还有什么事?” 孙牧野道:“我担心我一走,你也走了。” 蝉衣道:“四面八方都是关卡,我能去哪里?” 孙牧野道:“谁说得准。” 蝉衣道:“那我趁空了逃逃看。” 孙牧野道:“你别走。” 蝉衣不应。 孙牧野道:“我怕我回来的时候,家里已经没人了。” 蝉衣依旧不应。 孙牧野示弱道:“你看在我救你出火海的分上,也不该不辞而别。” 蝉衣道:“那等你回来,我当面辞行,算是道义了,你放不放?” 孙牧野道:“不放。” 对话又被封死了,蝉衣低头梳发,不再理他。 孙牧野道:“我若回不来了,会有人拿一张关牒给你,到时你要去哪里都行,没人会拦你。” 蝉衣问:“回不来了?” 孙牧野道:“会有许多战士再也回不来,我兴许也是。” 蝉衣梳了半天头发,道:“知道了。” 听不见回音,她又抬头从镜中看,孙牧野还杵在外面,她问:“你还有话说吗?” 孙牧野道:“还有一句。” 蝉衣道:“说。” 孙牧野道:“我没帕子用,你把你的帕子给我。” 蝉衣道:“书房西边柜子上的竹篮里有几张新帕子,自己去拿。” 孙牧野道:“你去拿新的,我用旧的。” 蝉衣道:“你若爱用旧的,去找别人要。” 孙牧野道:“我要你的。” 蝉衣道:“我不能给你。” 孙牧野问:“为什么?” 蝉衣道:“自己去想为什么。” 孙牧野闭上了嘴,蝉衣看他要走不走,道:“再不去军营,天都亮了。” 孙牧野道:“那我走了。” 蝉衣道:“嗯。” 孙牧野转身下阶,走出二三十步,若再转弯,就看不见蝉衣的卧房了,他忍不住回头看,房中烛火已熄,屋舍陷入黑寂。 8 翌日,唐珝作为孙牧野亲兵营的一员,随队伍进入了未离原。袤原许久没这样热闹了:百姓扶老携幼,充路盈野,为大军送行;一队队骑兵、一列列步兵纵横穿行,扬起原上浮尘。几个突击兵从亲兵营边掠过,当先一个校尉取笑唐珝身前的苗车儿:“苗车儿,你这样胖,把马背都压弯了!”苗车儿嘿嘿地笑,也不还嘴。驻扎在未离原四面八方的军队都已调动,同往一个地方集结:止狩台。 唐珝生在开元,长在开元,他曾在无数次游乐、行猎时路过止狩台,却从未真正留意过它。在唐珝的记忆里,这只是一座古旧的黑石台,又孤高,又死寂,可它今日醒了,活了,它亲切地俯视着八万子弟兵,任他们在自己面前放纵奔驰,像一个严父在包容即将远行的孩子。 军鼓八十一响后,天子当先,百官随行,登台祭天祀祖;须臾,一骑自西而来,在七军注目中下了马,也往高台上去,正是孙牧野。唐珝驻马在军阵首排,清清楚楚看见卫熹手持符节和斧钺,南向站在九鼎之前,目迎孙牧野。孙牧野登上高台,北向卫熹、九鼎和社稷而跪,卫熹与他不知说了几句什么话,便将节钺授之,孙牧野持节起身,面向八万涅火军高举而示,霎时,七军欢呼,天摇地动。 唐珝兴奋得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向身边战士杨小满道:“咱们几时也能去台上威风威风?” 杨小满翻白眼道:“前左右后四大将军,你做了哪一个,带兵出征时,都能去台上晃一晃。” 唐珝道:“那我做前将军!” 杨小满道:“那可不得了!天子要专门在止狩台上设坛拜将呢!” 唐珝满是羡慕地抬头看孙牧野,道:“我将来一定拜前将军!” 杨小满道:“你和台上那后将军比一比,看谁先得?” 唐珝还未说话,忽然一排牛车也自西而来,停在高台下。唐珝定睛一看,十辆牛车,关着十个囚徒,二十个持刀士兵上前,把十人拖下车,押往台上去了。 唐珝奇道:“这是怎么回事?” 杨小满答道:“献俘。你没听说过吗?” 唐珝恍然大悟:“是不是上次打东洛抓回的俘虏?” 杨小满道:“是。每次出征前,都要拿战俘祭旗,祭奠以前牺牲的同袍。”又压低声音道,“从前先帝祭旗,哪回不杀百来个战俘,孙将军这次才抓回来二十个。” 唐珝点了点人数,道:“只有十个,还有十个呢?” 杨小满和唐珝一样是新兵,虽然不知道,却故作老行,道:“可能留着开战前用,我听说开打当天也要杀俘的。” 献俘毕,孙牧野下了高台,重回马背,策马在军阵中巡视一遍,道:“王师出征,七军竞发!”阵中将士齐声应道:“东去!东去!” 大军开拔了。孙牧野一骑领先,右虞候军、右厢两军、中军、左厢两军、左虞候军依次出发。唐珝跟在孙牧野之后,作别止狩台,往东方而去。百姓们夹道相送,千万道目光汇聚过来,唐珝起先以为他们是在看孙牧野,可当他细看时,每一双眼睛都在切切寻找不同的人,兴许是儿子,兴许是丈夫——再低微的士卒,在家人心中都比孙牧野重要得多。唐珝听见有人在叫:“十四郎!十四郎!”唐珝身后不远一个士兵应道:“阿爹!”那人道:“平安归来!”士兵道:“是!” 唐珝还觉得新鲜,看见人群中有位小娘子哭红了眼,便悄悄叫杨小满看,笑道:“那是谁家娘子?哭成这样,他还舍得走?” 杨小满随口笑道:“换作你,你舍不舍得?” 唐珝道:“我不让我娘子来,她一哭,我真走不了了。” 他一边说笑,一边将张张脸看过去,笑的泪的,千种表情,一般离愁。不期望地,他遇上了一双再熟悉不过的,温和润明的眼。 唐瑜一身布衣站在人群当中,微笑看他。唐珝一愣,收敛了嬉笑,动了动嘴唇,想问“你怎么来了”,马却还在向前去,他忙拉马缰,马一停,后面立刻叫道:“走!走!”他只好放马前进,再回头时,离唐瑜已经三四丈远了,唐珝急忙举起右手挥别,唐瑜也高高举起右手应他,手掌轻轻向前推,仿佛在说“放心去,别流连”。唐珝走出几步又回头看,他忽然发现唐瑜在万众之中也微小得很,只是一眨眼,就已看不见了。 一行行骑兵过去,唐瑜也分不清哪一个背影是唐珝了———都是一般强壮,一般昂扬,都是厚铠甲罩着宽肩膀。唐珝是几时长大成人的,唐瑜说不上来。或许是他长到十二三岁,渐渐不叫自己“哥哥”而改口叫“唐二”;或许是三年前那个雷雨夜,他抱着受了鞭笞的苏叶走出正堂,满是悲怒地质问“你将心比心,嫂嫂也是你带进唐府的,她若在我们家受了委屈,你要怎么办”;或许是他出狱后不久,走进书房对自己说“我想把家的责任为你分担”;或许就是此刻,他穿上了戎装,去千里之外为国家征战。 大原上只看得见王师的末队了,送行人都渐次离去,只有唐瑜还不肯走。他不知道若父亲在世,会不会放唐珝去,也不知道将唐珝托付给孙牧野是对是错。他和孙牧野并不认识,可当唐珝说要参军的时候,他所能信任的只有孙牧野。孙牧野会好好把唐珝带回来吗?唐瑜想一直守在原地等来答案。 9 三个月后,前方战报传回开元城:后将军孙牧野、皖州节度使肖汉卿击败祝子钦于白鸢江。祝子钦顺江退却,肖汉卿率水军追击,孙牧野则率八万涅火军登岸,往润州腹地去了。 第三十章 桑梓津 第三十章 桑梓津 1 早在四月初,大焉便将战书送到了东洛。崇宁宫一接书,立召润州节度使丁明焕回都城黄武。当日朝堂上,洛王公治贤先问丁明焕:“焉贼贪心,欲再犯我润州,将军有何对策?” 丁明焕道:“祝子钦已率六万水师拦驻白鸢江上,焉贼若敢来,卫鸯当日旧事,必重现于孙牧野身上!” 公治贤问:“若白鸢江守不住,又该如何?” 丁明焕道:“焉贼若进入润州,臣以为,野战为上。” 兵部尚书郑重立刻出列道:“此乃下下策!” 丁明焕便道:“愿闻郑尚书的上上策。” 郑重道:“我占高墙深池之地利,该固守坚城,迫使焉贼强攻,如何弃城去野,与焉贼对战?” 丁明焕道:“我主野战,其因有三:润州本为中焉领土,城中百姓向背难测,一旦焉贼屯于城下,洛军首要御城外之敌,次要防城内之变,首尾难顾,此其一;润州境内河溪纵横,野战即为水战,是洛军之长、焉贼之短,此其二;焉贼主帅孙牧野为北人,善攻关叩城,却不善驭舟驾船,此其三;综此三述,臣向陛下立誓:孙小贼纵然侥幸过了白鸢江,也绝过不了沙麓河!” 公治贤再问郑重:“郑尚书以为如何?” 郑重道:“臣依然以为,守城为上。焉贼渡江深入,粮草难继,必求速战速决。攻城少则数月,多则经年,最为焉贼所忌。我军囤粮固城,便可以逸击劳,丁将军偏要开门迎战,正中焉贼下怀。当日祝子钦与孙牧野对战于皖州扶风城外,大败而退,丁将军自问:两军布阵交战,你比祝将军如何?” 丁明焕道:“祝子钦在地上打,我在河上打,不一样!” 公治贤左右为难,便问群臣:“众卿以为,是郑尚书有理,还是丁将军有理?” 群臣顿时炸开了锅,一半赞成郑重,一半声援丁明焕,纷纷不定。公治贤瞟了一眼林渊泓,见他袖双手、垂眼帘,遂问:“林相公是何意见?” 林渊泓转而问丁明焕:“丁将军有信心阻焉军于河上?” 丁明焕回道:“只要扼守沙麓河桑梓津,管教焉贼有来无回。” 郑重问:“若守不住白鸢江,又怎守住小小一条沙麓河?” 丁明焕道:“江战河战是两回事,郑尚书也是行伍出身,怎么不明白?” 郑重气得咬牙。 林渊泓思忖半晌,道:“臣以为,当用丁将军之计。” 公治贤便道:“好,那就依丁将军。润州现有兵马多少?” 丁明焕道:“五郡共有三万骑兵、五万步兵。” 公治贤道:“朕再调拨两万骑兵、两万步兵给你,千万守住!润州若再失守,东洛本土危矣!” 丁明焕慨然领命道:“敢不报效圣主言从计纳之恩!” 郑重从鼻腔中重重出了一通气,再不言语。 丁明焕离开黄武,回到润州,巡视各地的布防,五月十六接到焉军抵达白鸢江西岸的消息,当即率四万兵马往桑梓津赶,一路向五郡发令,声言:“各郡调拨一万精兵,十日之内到沙麓河桑梓津集结,逾时立斩!” 2 六月二十七,焉军击败祝子钦,踏上了润州的土地。孙牧野一边往润州境内第一座重城——泽阳进发,一边下令分兵:命云麾将军殷虚领三万兵绕过泽阳,东去沙麓河,抢占桑梓津;自家领四万兵攻打泽阳城。 殷虚接到命令,皱眉看了半晌,叫传令兵问话:“要不要先合力打泽阳,再同去桑梓津?”传令兵去了一天回来,道:“孙将军说一刻别停,快去。”殷虚便去了。 走了五日,殷虚到了桑梓津西岸,只见东岸洛旗连片,铁壁固垒,知道来迟了,便下令就地扎营,和洛军隔岸相望。又过十日,传令兵再传讯:“孙将军攻下了泽阳城,即日往桑梓津来。” 是时殷虚正坐在河边树荫下修胡须,道:“叫他休急,反正一时半会儿也过不去河了。” 3 河宽二十丈、水深三丈的沙麓河是白鸢江支流,往上水势险恶,往下屏山夹河,唯此五十里桑梓津,是东渡的唯一地点。十日后孙牧野也到了东岸,只见白日晃晃,大河滔滔,岸边散落着一些残箭破矢,原来两军虽未直接交锋,却隔着河水互射了许多天,因河风猛烈,长箭晃晃悠悠飘至对岸,杀伤之力大减,徒斗气示威而已。 殷虚正负手看士兵们造舟编筏,见孙牧野来了,悠悠问:“是不是发现打泽阳挺容易的?” 孙牧野不说话。 殷虚抬起下巴往东边一指:“重兵在这儿候着呢!” 孙牧野问:“打过没有?” 殷虚道:“你去试试。” 孙牧野看了看对岸严阵以待的洛军,一时未吭声,后道:“要有舟才过得去。” 殷虚道:“这不正造呢?” 孙牧野问:“造了多少条?” 殷虚道:“一百来条。洛贼坚壁清野,把附近的树木和竹子都砍得差不多了。” 孙牧野道:“所以我让你们早些来。” 殷虚道:“我们还没过白鸢江,人家就在这里候着了,怪我咯?” 孙牧野问:“对岸有多少兵马?” 殷虚道:“九万。” 孙牧野道:“至少要四万人过去打。” 殷虚道:“那至少得五百条舟。” 孙牧野道:“五日之内,再造四百条出来。” 殷虚道:“上哪儿找木材去?!” 孙牧野道:“烧火的柴,搭帐篷的木,杀了牛剥牛皮,牛杀光了杀羊,总不能困死在润州第一条线!”他转身上马,向传令兵道,“传令七军:沿河三十里,分七处扎营。” 焉军的动向,对岸的洛军清晰可见。丁明焕本将主力集中于殷虚对面,现在焉军七军七将一字排开,实不知焉军将从何处发起主攻,遂也将九万兵力分散,把对岸一军一部都盯住了。 4 夕阳西照的时候,河风渐渐凉爽了,焉兵们因为白鸢江和泽阳城两战两捷,心头畅快,削木头和编草绳的劲头都足得很,唐珝也在高高兴兴随几个亲兵扎皮筏。一整张牛皮缝紧后,只在右后腿留了个孔,要人往里吹气,吹胀后,才能浮在水面上。杨小满知道吹气费力,便使唤道:“苗车儿,你来吹。” 苗车儿正在绑木筏,听见唤他,便跑过来,对着孔吭哧吭哧地吹,吹了四五十口,一张大脸涨得通红,杨小满道:“好了,当心吹昏头。”又道,“唐珝,你来接着吹。” 唐珝道:“好!”接过牛皮,却见孔上沾了苗车儿吹出的水汽,便有些犹豫,杨小满催道:“快吹!” 唐珝勉强要凑上去,离孔三寸时,又闻见一股生剥牛皮的腥臭,不禁又顿住,苗车儿问:“你怎么了?” 唐珝不知如何回答,忽然远处许多人叫:“开饭了!”他忙拿绳子绑紧了皮孔:“我一会儿再吹。” 一个亲兵拎过来一桶汤,先舀了一碗给唐珝,道:“唐三郎,你先吃。” 唐珝一面说“谢谢”,一面接过碗,见那汤水半绿半黄,分不清是什么食材,上面浮着一层草木灰,碗沿有半个乌泥指印,另一半是已在汤里泡化了。 那兵见他不喝,便道:“是不是看这些天吃的比前些日子差了?战事越往后,吃得越粗糙,你别介意。” 唐珝捧着碗小声道:“不是。” 士兵们都围着分汤,谁也不知唐珝泛起了另一层心思——这破碗盛的污汤,正是他在大理寺狱中吃过的食物。霉气从碗里冒出来,唐珝恍惚回到了那段不堪回首的岁月:昏黑的牢房,腐臭的气息,沉重的镣铐;三天五天吃不到一粒米,他饿得瘫在地上,心中暗自希望有人送食物来,可当狱卒在外喊“唐珝,叫一声阿爹,我给你肉吃”的时候,他却咬着牙怒回:“滚!”于是又要挨两三天的饿。等到狱丞来视察牢房,怕出人命,才急急给他一碗稀菜汤。碗从窗口斜递进来时已洒了一半,唐珝捧着半碗汤水狼吞虎咽,吃完碗里的,又去寻滴在门上的、流在地上的,食物在他的喉中往上翻,他拼命咽回去,对自己说:“活下去!” 可他如今再不愿那样活着了。 士兵们吃了一碗又去添,苗车儿路过唐珝身边时问:“你怎么不吃?” 唐珝将碗递给苗车儿,道:“你吃吧,我不饿。” 苗车儿接了过来。黯然失落的唐珝离了众兵,悄悄往自己的军帐去,却全然不知他的一切行为,都被不远处的孙牧野看在了眼里。 5 四日后的中午,殷虚派人来报:“三百木舟、一百竹筏和一百牛皮筏子都备齐了。”又道,“牛已杀光,若是不够,还有八百只羊。”孙牧野道:“先留着。”那人得令去了。 下午时分,孙牧野召集军中将领议事。涅火军现有四位将军:后将军孙牧野,云麾将军殷虚,归德将军吴九龄,忠武将军王虎。孙牧野先道:“斥候已经探明,对岸有洛贼九万,主将是丁明焕。我军现有兵马七万五千。依三位将军看,这仗该如何打?” 一时无人答话。孙牧野问殷虚:“殷将军可有破敌之策?” 殷虚道:“没有。” 孙牧野又问吴九龄:“吴将军怎么看?” 吴九龄摇头道:“不好打。” 孙牧野再问王虎:“王将军呢?” 王虎抱拳道:“但听后将军调遣。” 孙牧野沉默片刻,后道:“三位将军不说,孙牧野就说了:明日卯时一刻,强渡桑梓津。请殷虚将军为先锋。” 殷虚软绵绵地坐在椅子里,幸亏有手肘撑住头,不然早陷了下去,他含糊说了一句话,可手掌恰好盖住了鼻子和嘴,谁也没听清他在说什么。 孙牧野问:“你说什么?” 殷虚把手掌移开,简洁道:“我不去。” 孙牧野问:“为什么?” 殷虚懒拖拖道:“水战可不比陆战。陆战咱们有马,迎头遇到箭雨,躲得开;那船在河里,进退都慢,到了河中央,就是个靶子,谁当先锋谁送死,我不去。” 孙牧野道:“殷字营是右虞候军,你不当先锋谁当?” 殷虚道:“那就换一部来做右虞候军,我们殿后。” 孙牧野直视殷虚,殷虚面不改色,左手撑头,右手五指在椅子扶手上敲得嗒嗒响。 当是时,亲兵乔恩宝、唐珝、苗车儿、杨小满皆守在孙牧野左右,见孙牧野被驳难,乔恩宝第一个按捺不住,厉声道:“殷将军公然违抗军令,触了军法!” 殷虚整个人猛地精神了,说话声也变得又高又清晰:“那就请孙将军把我按军法斩了!” 殷虚有他的底气。他本是宁州军出身,当年西项连下燕、朔、云三州,挟并吞八荒之势来到云宁边境,是时,宁州军已大半溃不成军,只剩殷字营二百士兵坚守孤丘,如一只狡狐陷于群狼之围,三千项军强攻七日,竟不能克。而后卫鸯领兵来救,殷字营突破重围,与卫鸯军会师,卫鸯见殷字营将士血战之后,神不慌,意不乱,冠正而甲齐,大奇之,战事结束后,便亲自去找宁州节度使要人,把殷字营划到了涅火军。殷虚在卫鸯麾下常任先锋,冲坚毁锐,攻无不克,一支花髯戟在列国诸军中打出了名头,卫鸯曾赞:“舞戟之术,四海首称殷虚”,当卫鸯离世,殷虚便是涅火军上下认定的第一将。 孙牧野心中明白,殷虚是涅火军旧将,而自己是中途进来的外人,若斩殷虚,殷字营必反,涅火军必反,他只能妥协,于是转向吴九龄道:“请吴将军做先锋,立跳荡功。” 吴九龄看了半天帐篷顶,好像此刻才回过神来,道:“这可好笑了,殷字营的命是命,吴字营的命不是命?” 孙牧野道:“谁的命都是命,可战场拼杀,总要有人做先锋,若是惜命,何必参军?” 吴九龄问:“那你怎么不去?” 杨小满顿时怒道:“孙将军是涅火军主帅,怎能当先锋?” 吴九龄冷笑道:“昔年先帝为主帅,从来身先士卒,躬冒矢石,孙将军这主帅当得容易多了。” 殷虚又用手掌捂住了嘴,瓮声道:“孙将军战北凉、收皖州时,也是冲锋在前,现在不知怎的,架子大起来了。” 帐中的气氛好似一根拉紧了的弦,唐珝觉得要有一场冲突骤起,心跳得咚咚的,可孙牧野平静得很,过了片刻,他起身道:“行,我去。” 吴九龄道:“军中无戏言!” 孙牧野转头向乔恩宝道:“召集八千亲兵帐外集合。” 乔恩宝昂然道:“是!”按刀出了中军帐。 殷虚问:“八千?你只有这点人?” 孙牧野的八千亲兵,是随他攻过北凉的亲兵,如今看来,也是他能调动的全部兵力。他不明白殷虚是疑问还是讥讽,索性不答话,只道:“我与诸位来到此地,是为国家收复故土,孙牧野的八千亲兵,也是大焉的子弟,明日之战,若我们力有不及,援还不援,各位将军看着办。”说罢,带起一阵风往帐外去了。 6 破晓,尖锐的号角声响彻大河河面,把两岸的大军都惊动了。一刻工夫,洛军列好了阵形:木车、大石、黄土堆成一堵半人高的墙,横在东岸边,墙后依次排着一千投石兵、三千强弩兵、五千弓箭兵、八千长矛兵、两万重甲步兵,单等焉军渡河来攻。 孙字营八千精兵也集结完毕了。这八千人多半是北方来的骑兵,这回只能弃马上船。五百条舟筏能载一万五千兵,孙字营只填满了二百七十条。一舟三十名士兵,一人掌舵,十人划桨,余下的个个手持铁弩,身背弓箭,腰佩横刀,又在舟上放了长矛,供登岸抢滩时用。不多时,孙牧野身穿重甲、手提坚盾从中军帐里走出来,他一边用刀鞘把盾敲得铛铛响,确认这厚度经得住强弩射击,一边检视自己的兵,见一个小战士头上只绑了抹额,便问:“头盔呢?” 那战士道:“头盔挡目光。” 孙牧野道:“戴上。” 那战士道:“我躲得开箭矢!我不是新兵。”孙牧野摘下自己的头盔,不由分说往他头上按下,又问众战士:“弓弩刀盾,备齐了没有?” 战士们道:“备齐了!” 孙牧野提着横刀向后一指,身后不远处,重重层层全是别营兵马在围观,他厉声道:“别部的兄弟们在看孙牧野的兵如何做表率!今日若在众目睽睽下丢了人,涅火军中军,别部来做;涅火军主帅,别人来当!” 众战士激愤满怀,皆道:“我为中军,绝不谦让!” 孙牧野道:“拿下桑梓津,孙牧野在中军帐才坐得硬气,孙字营才当得起六军拱卫!请诸君随我奋战,勿胆怯,勿退后,勿投降!” 众战士皆以矛击盾,连声道:“攻!攻!攻!” 不远处,殷虚斜靠在帐门柱上看热闹,嘴里嚼着一截杨柳枝洁牙,笑向亲兵道:“少年人,易激动。” 孙牧野大步往舟上去,刚一抬脚,又想起一事,回头向身后的唐珝道:“你回帐去。” 唐珝在攻白鸢江时留守岸边,攻泽阳城时被调去守军资,这回满心以为能亲历战争,正紧张得全身微抖,闻言一愣,忙道:“我也是你的亲兵!” 孙牧野道:“回去。” 一身戎装的唐珝因为被轻视而愤怒,他不回话也不走,气呼呼地和孙牧野对视。 孙牧野向乔恩宝道:“把他架回去。” 乔恩宝和几个亲兵便去拉唐珝,唐珝猛地将他们甩开,自己退着走,怒道:“你瞧不起我就直说!” 孙牧野没空理唐珝了,他踏上舟头,岸边五十鼓手擂起牛皮大鼓,为八千士兵壮行,与此同时,对岸的鼓声也咚咚传了过来,洛军齐骂道:“焉贼!过来送死!” 孙字营二百七十条小舟如一张舟网在河面铺开,破开百道水痕向东岸而去,厚盾把小舟罩得如铁龟甲一般,战士们在甲下沉默地上弩、搭箭,行至河中,掌舵兵叫道:“矢石来了!” 仿佛天裂了一般,成千累万的顽石从天而降,百钧落石之力,击在舟头、舟尾、舟身,小舟顿时左摇右晃,失了重心;遭了二轮石攻之后,盾甲一面一面陆续碎开,铁矢和长箭乘隙而入,射向了盾甲下的战士,刹那间负伤无数。箭石在上,急流在下,群舟一时不得寸进,纷纷杂杂的落石声中,焉军号角一声紧接一声高高扬起,是在号令各舟奋力向前,舟中战士互相勉励道:“用力划!冲!冲!”众桨手同声呼和,齐心摇桨,一刻之后,百只轻舟越过了河心。离东岸十丈之时,号角声猛然一转,迫急而尖厉,是在下令还击,士兵们听令,举起铁弩长弓,顶着矢石站上舟头,上千张弦同时松弛,桑木重箭穿刺而去,与洛箭在空中交错之后,往岸上的洛军阵中扎去。 洛军首领正是丁明焕。他策马去高处一看,见渡河来的不过两百小舟,估算不到万人,那焉军大部还在岸边袖手观望,遂喝道:“来犯焉贼不过五六千人,怎么势头反叫他们压了过去?投石兵,把石头尽数往焉贼头上砸;弓弩兵,我为何不见空中有箭?” 洛兵又将大石放上投石车,将长箭安上弓弦,旗兵一挥旗,石箭齐发,遮天蔽日,焉军的进攻之势又被压住了。未参战的焉兵都在岸上看,只见那二百小舟如二百只瓜,在河上载浮载沉,每一轮矢石下来,便有几只瓜破了,战士们失了遮挡,负伤者越来越多。转瞬间,河面铺满了半尺厚的断箭,如同一张乌木被,把河床盖得严严实实,众焉兵看得胆寒,心中暗自猜道:“这阵势,换成我们,过不过得去?”殷虚也道:“这群懵童子,该回来了。” 困于河上的群舟却毫无后退的意愿,渐渐有三三两两的残舟突破箭网石阵的封锁,向东岸挺进,当先一舟的盾甲全碎了,三十余焉兵全无防护,一面张弓与漫天石雨对抗,一面向前急冲,西岸焉兵皆振呼道:“冲过去!”东岸洛兵也发现了这舟,齐声叫道:“投石兵!砸了这舟!” 洛兵推来投石车,将二百斤重的圆石放了上去,待那小舟刚刚起势,圆石冲射而出,与无数铁矢一道攻去,恰恰砸在小舟正中,河水激起二丈高的浪,舟身断裂了,三十焉兵一同落入河中,西岸焉兵顿时鸦雀无声,殷虚问:“谁在那舟上?”有眼尖的回他:“像是乔恩宝。” 乔恩宝与同伴一道落了水,沉重的铠甲裹着他们往河底坠,乔恩宝不会水,胡乱挣扎了两下,急坠了一丈余,他心知这回恐难逃一死,忍不住想呼喊,而下一瞬,孙牧野一个猛子扎下来,寻到了他。一支长箭追索而至,恰好扎入孙牧野的肩胛骨,乔恩宝忙推他,道:“去!”孙牧野不听,抱着乔恩宝奋力往上拖,还有许多焉兵也入水来救同伴,紧随而来的是多如牛虻的箭与矢,河水渐渐漂红,乔恩宝大叫:“去夺滩!别管我们!快去!”孙牧野咬着牙拖着他冒出水面,往一截浮木那里游。 孙牧野是主帅,他一入水,顿时惊动了河上各舟,纷纷告急道:“救孙将军!救孙将军!”百十条舟一齐往这边聚集,那呼喊声却也传到了洛军阵中,丁明焕闻之大喜,叫道:“孙牧野在河里!剿杀!”洛军大为振奋,三百投石车、三千张弩、五千张弓同时发动了猛攻。焉军二百小舟原本分散在河面,此刻却密麻麻围成一团,洛军正好聚万力于一点,攻势如狂风抡卷,暴雨滂注,打得水中焉兵冒不出头,水上小舟一条条翻仰,乔恩宝见身边战友溺死重伤无数,对敌军几无还手之力,不免愤然道:“这样输,不甘心!”话音未落,东岸上鼓声再起,又有焉军下了河,领头的是忠武将军王虎。王字营精锐尽出,三百舟筏破浪赶到,把孙字营的将士一个个救了上来。寻到河里的孙牧野,王虎伸手拉他上了竹筏,道:“撤,改日再战!” 7 黄昏,焉军营地不远处燃起了百堆烈火,焚烧牺牲的战士遗体。孙牧野坐在火场边饮酒,把一堆刻了姓名的木牌一个个翻看。殷虚走过来,孙牧野头也不抬,殷虚便找话道:“洛贼真豪爽,一天射完了十年的箭。” 孙牧野自顾自饮。 殷虚问:“牺牲了多少?” 孙牧野道:“一百二十四。”他抬眼看殷虚,“他们本不该死,至少不该今日死。” 殷虚干咳了一声,道:“我瞧今日的局势,蛮力是冲不上去的,冲上去也不好打,得想别的法子。” 孙牧野闷了半晌,道:“我有法子。” 殷虚道:“哦?” 孙牧野道:“我在河上想到法子了。” 殷虚道:“说来听听。” 孙牧野还没开口,却见杨小满急匆匆跑来,老远便叫:“孙将军!” 孙牧野问:“什么事?” 杨小满道:“打起来了!” 孙牧野起身再问:“说清楚,谁打起来了?” 杨小满道:“乔恩宝和唐珝打起来了!” 8 唐珝被架回军帐之后,孤零零在帐中躺了一天。晚饭时,苗车儿来问:“唐珝,你要不要吃饭?”唐珝道:“不吃。”苗车儿去了。过一会儿,杨小满也进来问:“唐珝,你这样躺着不无聊?”唐珝道:“习惯了。”杨小满道:“走,咱们看斩逃兵去。” 唐珝问:“斩逃兵?” 杨小满道:“今天有人怯战逃回来,被抓住绑了,军正判了他死刑,一会儿就行刑。” 唐珝道:“杀人有什么好看的?” 杨小满道:“看个热闹。” 唐珝道:“要去你去,我不去。”于是杨小满也去了。 唐珝翻一个身准备睡了,忽而听见有人一阵小跑,掀帐进来,他只当是同住的伙伴,也不回身,谁知那人再无声响,似乎站在帐中一动不动,只是喘气声急,唐珝忍不住翻身一瞧,却是个不认识的小兵,双手被反绑在身后,他吃了一惊,忙坐起来问:“你是谁?” 那小兵道:“唐三郎,救救我!” 唐珝道:“你怎么了?” 那小兵道:“今日渡河,我……我逃回来了,现在他们要杀我!” 唐珝道:“你为何要做逃兵?” 小兵道:“我不能死!我是家中独子,爹娘半生只得我一个,我死了,谁为他们养老?” 唐珝迟疑道:“可你犯了军法,我哪里救得了?” 小兵道:“你是唐家三郎,你哥哥是帝师,是开元府尹,你去向孙将军求情,他们一定饶我!” 唐珝犹豫了,那小兵叩首在地,道:“爹娘尚在,不敢先死!” 唐珝还没说话,又听帐外一阵喧哗,许多人追近了,那小兵急道:“三郎,救我!” 唐珝道:“好,你到我身后来。” 那小兵忙跑到唐珝身后躲着,唐珝的心跳也快了,眼见帐布上人影幢幢,随后帐门被掀开,五六个兵走了进来。 带头的正是乔恩宝,见到那小兵,笑道:“我说你能逃到哪里去。”他无视唐珝,直接绕过去抓人,“走,生死就是一刀。” 唐珝一下抓住乔恩宝的手臂,道:“你别杀他!” 乔恩宝问:“怎么了?” 唐珝道:“他不是故意做逃兵,是因为他家里还有父母。” 乔恩宝道:“这就奇了怪了,谁家里没有父母?” 唐珝道:“他是独子,他死了,父母怎么办?” 乔恩宝道:“今天你为了父母逃命,明天他为了儿女逃命,索性大家都不打了,高高兴兴回家团圆,行不行?” 唐珝道:“我……我不是这个意思。” 乔恩宝道:“那你什么意思?这个逃兵饶了,下回别人跟着逃,千人万人都做逃兵,仗还打不打?” 唐珝妥协道:“就这一回。” 乔恩宝道:“军正下了判书的!” 唐珝道:“我已经答应要保护他了。” 乔恩宝道:“那你可要食言了。”说完又去拖那小兵,唐珝一下闪到小兵身前挡着,推了乔恩宝一把,道:“我说到做到!” 乔恩宝也气道:“唐珝!这里不是开元城,姓唐的说了不算,你明不明白?” 唐珝道:“和我姓什么没关系!” 两个兵又来拉他,道:“唐三郎,军法在上,你别捣乱。” 唐珝硬护着小兵不让,道:“我一会儿去和孙将军把实情说明白,你们等一等。” 乔恩宝的眼珠一转,道:“好,你现在去说,他在营地西北边一里远,我们在这儿等着。” 唐珝道:“好!”向小兵道,“你随我去。” 乔恩宝道:“别带逃兵去。” 唐珝问:“怎么?” 乔恩宝道:“殷娘子也在那里。昨日他们在中军帐里怎么让孙将军难堪,你也亲眼看见了,如今孙字营出了逃兵,当着殷娘子,孙将军脸上过得去?你单独去把他拉到一边,悄悄地说。” 那小兵忙道:“唐三郎,你带我去!” 乔恩宝骂道:“孬种,你就躲着吧!孙字营丢不起这脸!” 唐珝道:“我回来之前,你们不许动他。” 乔恩宝道:“放心,我们等孙将军的回复。” 唐珝道:“君子一言,驷马难追。这么多兄弟都听见的。” 乔恩宝拍他肩膀道:“你信不过我?” 唐珝道:“信得过。” 乔恩宝道:“那你快去。” 唐珝便向那小兵道:“我去请孙将军放你,你安心等着。”立马出了帐,一路小跑往西北去,跑出百来步,忽听得身后“哟嗬”声沸起,回头一看,自己帐前围了许多士兵,他心中大叫不好,又转身跑回来,从人群中挤进去一看,那小兵已身首分离,血流一地。唐珝怒不可遏,冲过去一拳打在正擦刀的乔恩宝脸上,道:“卑鄙小人!” 乔恩宝道:“我执行军法,怎么卑鄙了?” 唐珝道:“你刚才怎么答应我的?” 乔恩宝笑道:“那是哄小孩子的权宜之计,谁当真了?” 唐珝悲愤异常,抽出横刀向乔恩宝一劈,道:“偿命来!” 周围士兵叫道:“唐珝,军中持械私斗,也是死罪!” 乔恩宝险些被砍中,也动了肝火,他把刀丢在地上,一边脱上衫一边道:“来来来!咱们不斗,就练练筋骨!” 唐珝道:“好!”也扔了刀,赤了上身,把抹额一紧,冲过来扳住乔恩宝的肩就要摔,乔恩宝道:“好小子!动真格的!”说完弯下腰,反抱住唐珝的腰一举,倒把唐珝摔在地上,唐珝爬将起来,依样俯身去抓乔恩宝的腰,乔恩宝也压低身子防御,两个人绕着圈斗起相扑来。唐珝寻不到乔恩宝的破绽,便伸双手去推乔恩宝的肩,乔恩宝就势拉住唐珝的手,一扯一顺,唐珝扑倒了,众士兵都起哄道:“唐三郎输了!”乔恩宝坐在唐珝身上,作势挥拳,道:“小子,认输吗?”唐珝猛然伸手,把乔恩宝的脖子死死勒住,再一翻身把乔恩宝反压,一拳捣在他的脸上。围观的士兵多数与乔恩宝熟,与唐珝生,见乔恩宝吃亏,立刻来拉唐珝,劝道:“唐三郎,算了算了。”唐珝被拉起来,乔恩宝一起身便踢他肚子,唐珝又拿膝盖顶乔恩宝的心口,相扑成了斗殴,一时打得难解难分,到后来两人顶牛僵持,你扳住我的肩,我箍住你的臂,谁也胜不了谁,忽然乔恩宝发觉围观士兵都安静下来,也不叫好喝彩了,他拿眼睛一瞟,瞟见了站在人群外的孙牧野,赶忙松手,向后让了一步,唐珝的力气一下子遇空,险些踉跄扑倒,还不罢休,向着乔恩宝的鼻子又一拳,这一回,乔恩宝不躲不让,哎哟一声,鼻血流了出来,唐珝方才停住了。 乔恩宝一边擦鼻血一边叫:“孙将军!” 唐珝一愣,顺着乔恩宝喊的方向看,这才发现了孙牧野。 孙牧野走过来问:“怎么回事?” 乔恩宝道:“四华子今天做了逃兵,被军正判了死刑,唐珝拦着不让行刑。” 孙牧野问唐珝:“你怎么拦着?” 唐珝道:“他是家里独子,他怕父母无人赡养才逃的。乔恩宝说了暂不行刑,等我回明你了再说,可我一转身,他就把人杀了!” 孙牧野道:“你来回我,我也要依军正的判罚行事。” 唐珝道:“这不一样!” 孙牧野问:“怎么不一样?” 唐珝心急不会措辞,只道:“就是不一样!” 孙牧野再问:“打架是谁先动的手?” 士兵们齐声道:“是唐珝!” 孙牧野道:“关两人的禁闭。唐珝两天,乔恩宝一天。” 唐珝道:“乔恩宝言而无信,要不要罚?” 孙牧野问:“军法有这一条没有?” 众士兵都笑回:“没有!” 孙牧野道:“没有就不罚。”说完转身就走,唐珝在后不服气道:“他是你亲兵,你就护着他!”孙牧野充耳不闻,几步走远了。 唐珝和乔恩宝被分别关进了两个马厩。夜深以后,乔恩宝气消了,隔着一堵草料和唐珝打招呼,道:“唐三郎,莫生气了。” 唐珝装没听见。 乔恩宝道:“以后咱们说一是一,再不骗你了。” 唐珝道:“我再不会信你!” 乔恩宝道:“刚刚孙将军叫人来说,我们关一两个时辰就出去。” 唐珝问:“真的?” 乔恩宝笑道:“说了再不信呢?” 唐珝又上了一回当,决心再不和乔恩宝说一句话。乔恩宝甚是无聊,又在那边变着法儿逗唐珝聊天,唐珝不理他,数着眼前飞来飞去的苍蝇蚊子,怎么也睡不着。到下半夜,忽然营地中号角声大作,两人忙站起来看,只见将士们纷纷从帐中跑出来,不到半刻,都在空地集合了,骑兵们听完主将说话,都跑来马厩牵马,乔恩宝问一个兵:“是有敌情吗?”那兵道:“要和右厢军换营地了。”唐珝忙问:“那我们呢?”那兵道:“孙将军说不到时候不放你们出来。”不多时,又有许多步兵来拆马厩,把仅剩的几根木头一起抬走了,留下唐珝和乔恩宝守着乱糟糟的草堆不知所措。 9 虽然白天大胜,丁明焕却无心睡眠,还在中军帐里看兵书,到了下半夜,他隐隐听见对岸人喊马嘶,又有士兵进帐来报:“丁将军,焉贼正在调动兵马。” 丁明焕出帐去看,只见焉军竖起中军大旗,骑兵、步兵都往南去,他忙道:“我们也南去!别被甩脱了!” 丁明焕早将九万兵力也分成七军,一对一盯紧焉军,西岸怎么动,东岸也怎么动,严防焉军寻到空子悄悄登岸,他自己主盯焉军中军,绝不许孙牧野消失在自己的眼皮底下。 焉军看见了对岸的洛军,却不恼火,隔着河招呼道:“我们和右厢军换营,你们呢?”洛军回应道:“巧得很,我们也是!”于是两军夹河同进,走了十多里,那边孙牧野扎营,这边丁明焕也扎营,洛军的中军帐刚刚搭好,却听见那边又在吵,焉军主动叫道:“我们又要和左厢军换营,你们去不去?”洛军道:“顺路顺路!” 焉军中军向北驰去,时而和右虞候军擦身而过,时而和左厢军并驾齐驱,七军都调动起来了,北的去南,南的来北,没一刻停歇,丁明焕跟着孙牧野跑上跑下,扎了四回营,换了五回方向,累到大半夜,他忽然醒悟过来:“任孙牧野耍什么花招,没有船就过不来,我只跟紧他们的船不就行了?”于是问:“焉船都在哪里?”稍后,士兵来回:“分在三处停泊,各自相去十里。”丁明焕问:“一处有多少只?”回:“不到两百只。”丁明焕知道焉军的底,总共就五百来只船,现在都在这三个地方,遂也将全军分成三部,固守三处,任焉军怎么转移,他都岿然不动了。 焉军的调动直到天明才止。适时东方朝阳升起,丁明焕又来到河边,把桑梓津从南到北五十里巡视了一遍,只见焉军的布防和昨日并无二致,还是七军七处连营,右虞候军、右厢两军、中军、左厢两军、左虞候军次第排开,他心中怪道:“焉贼折腾整整一夜,到底图什么?” 丁明焕疑虑重重,北上出桑梓津二十里,便见河窄流急,河中礁石遍布,舟不能行,筏不能过,他还想往上去,卫兵道:“越往上越凶险,焉贼无论如何过不来。”丁明焕听了,便勒转马头往回走,南下出桑梓津二十里,只见两岸直山如刀,猿猴也难立足,人马绝上不去,丁明焕又找手下将领问话,将领们都道:“人马都是跟紧的,没看出他们有什么打算。”丁明焕的心放下了。黄昏时回到中军,卫兵端来一碗鱼汤稀饭,他端起碗喝,喝到一半,一根鱼刺卡住喉咙,咳也咳不掉,叫也叫不出,卫兵忙端来醋水,灌了两碗,才勉强将鱼刺咽了下去。 丁明焕只觉一颗心悬着不到底,可哪里不对又说不上来,剩下的汤饭再也吃不下去,干坐半天,忽听帐外士兵在问:“还有哪部兵没吃饭?” 有人应:“都吃了。” 士兵又问:“战马的夜草都拉来了没有?” 帐中的丁明焕周身一凛,霍然起身,道:“快去数数焉军还有多少战马!” 卫兵一愣,道:“什么?” 丁明焕道:“传令各军,去数对岸焉军的战马!” 命令下发到各军,都派人去一五一十地数,把对岸散放的、圈住的战马都数了一遍,先后报上来:焉军右虞候军三千、右厢两军两千、中军两千七、左厢两军一千二、左虞候军一千,共计九千九百匹。 丁明焕的脊背在发冷,问部下:“前日探子来报,焉军有多少骑兵?” 部下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终于有一人道:“两万两千。” 丁明焕把碗啪地摔在地上,道:“那还有一万两千一百匹战马去了哪里?” 几个部下不能答。 丁明焕火速往帐外冲,口中大叫:“全军十足戒备!”一出帐,便听见营地四方都在喊:“焉贼来犯!焉贼来犯!列阵迎敌!” 大河对岸,焉军左、中、右三军同时吹响了号角,五百木舟、竹筏和牛皮筏在大河上齐头并进,直向东岸开来。洛军早将九万精兵分作三军,此时也迅速往河滩上集结,转眼布好了阵形,单等焉军上岸。坐镇中军的丁明焕策马巡阵,高呼道:“成败在此一役!莫惜矢石!把焉贼打到河底去!” 今日的焉舟比昨日众,也比昨日疏,五百舟把战线铺了三十里,进鼓声也绵延了三十里,浪头驮着轻舟,一如万马奔腾,烈烈轰轰,声势浩大。洛军的矢石不知该瞄准何处,便漫无目的往河上乱撒,十射而九空,三轮箭射完之后,洛兵上弦之速,渐渐慢于焉舟冲驰之速,便有焉舟如灵活的游鱼逃脱稀松的箭网,往东岸逼近。先是一舟两舟,再是十舟百舟,最后四百五十焉舟结成舟阵,破了洛军箭石的防御,一万余焉兵抢上了滩。 河滩上,拦着一排长墙,以木车和石土堆砌而成,墙后守着洛军长矛兵,伸出千支长矛,往焉兵身上刺。重甲焉兵上前,一边以长矛反击,一边以刀斧劈砍,要把守墙攻破。丁明焕纵马巡视第一圈,尚见两边打得有来有回,巡视第二圈,便见长墙断了几个口子,焉兵陆陆续续冲进来,与洛兵捉对厮杀,再巡视第三圈,便见有个口子拉了十来丈宽,近百名焉兵如入无人之境,又闯又杀,当先一个戟将,容貌俊秀,一身金铠熠熠生光,手中丈二花髯戟刺如赤链蛇舌,扫如金钱豹尾,戟风所至,洛军如波开浪裂,丁明焕忙问:“那边是哪个贼子?” 洛兵回道:“用戟,是殷虚!” 丁明焕拍马上前,叫道:“取孙牧野首级,赏金二千斤;取殷虚首级,赏金一千斤!” 殷虚应道:“丁明焕!你不记得被殷虚打哭的时候了?” 丁明焕高声问:“殷虚,孙牧野在哪里?” 殷虚道:“你只认得孙牧野,不认得殷虚?” 丁明焕笑道:“怎么不认得?焚香婢生养的私儿!” 殷虚怒发冲冠,戟风变厉,道:“一定打到你终生不忘!”殷字营一万精兵此时已聚首于一处,不到一刻,便把长达六里的洛中军防线扯了个粉碎。 不多时,焉舟两次往返,又送来三万兵,殷虚部、吴九龄部、王虎部已尽数登岸,分别缠斗洛军中军、右军和左军。丁明焕却不慌不忙,数着焉军三四万人都过了河,便道:“收网了!”把令旗一招,叫待命的重甲骑兵全部投入战场。在中军,约一万洛骑组成方阵,倚仗包了铁甲的战马,一步步推过来,殷字营全是步兵,见有铁蹄杀来,便一声令下,渐次退出残墙,聚于河滩之上,丁明焕眼看计谋成功,喜得挥手道:“把焉贼全赶下河!”话音未落,忽闻军阵之北传来冲锋的号角,忙问:“哪来的声音?” 北边的右军阵隐约乱了,多人在呼:“孙牧野!孙牧野在攻右军!”丁明焕大惊,当即道:“骑兵!随我去救北边!”殷虚应道:“你敢去!”把戟一招,殷字营立刻聚成锥形阵,向洛骑兵反推过去,洛军若回身去阻击孙牧野,必被殷虚追袭后背,丁明焕只好道:“先斩殷虚!速战速决!” 殷虚道:“斩首多少金?” 丁明焕道:“三千斤!” 殷虚赞道:“本该强过孙牧野!” 丁明焕亲自入阵强攻,要急速打垮了殷虚,才有余力去战孙牧野,可殷字营勇悍难敌,洛骑冲突不出,两边战得难解难分,只一炷香的工夫,北边又起了烟尘,丁明焕问:“怎么回事?” 洛兵们一个个往那边看,又一个个把话传过来,道:“孙牧野攻来了!”丁明焕策马去高处,果见北边尽头,一片焉军骑兵踏入了洛军右军,轰隆隆如天兵战车,把一路所遇之阻碾得粉碎,洛军军旗倒伏,战马溃逃,丁明焕急怒攻心,大声喝问:“他们怎么过河的?!” 10 孙牧野清楚,两岸相隔只有二十丈,自家的一举一动都逃不过对岸的监视,他不能在洛军的睽睽注目之下分兵,他的计策,便是趁夜半天黑,频繁调兵,乱中求变。从左虞候军到左厢军,从右虞候军到右厢军,每与一军合营、错营、分营之时,他都悄悄把精锐骑兵分出来,撤出营地。十多次转营之后,中军六千骑兵、右虞候军三千骑兵、右军一千骑兵、左虞候军两千骑兵神不知鬼不觉地远离了河岸,再北上桑梓津,在津北二十五里处停了下来。白天丁明焕也曾北出桑梓津,却只停留在二十里远的地方——他若再往前走五里,便能看见对岸乌压压的一万两千匹战马和一万两千名轻骑兵。 焉军已没有木材、竹子做舟筏,却还剩八百只食用的羊。焉兵杀羊取皮,做成了六只长宽各五丈的羊皮筏子,以铁杆、铁索、草绳把六只筏子捆成一体,一头绑在西岸,选五十名善泳死士,牵引另一头游过河,绑在东岸,半天之内,沙麓河上横起了一道浮桥。骑兵们牵着马过了河,等到开战之际,也向洛军发起了攻击。洛军九万兵马若合在一处,这一万轻骑兵也难敌,偏偏丁明焕将大军分作三处,一处只有三万人,是以孙牧野全然不惧。当是时,洛军右军正在河边与吴字营陷战,孙牧野率一万焉骑自北而来,阴袭左翼,猝不及防的洛军战阵一冲即溃,孙牧野与吴九龄部会师,再与殷虚部同攻洛中军。丁明焕眼看大势已去,遂长叹一声,南下与左军合流,一起向东撤去。焉军以战损四千的代价,夺下了桑梓津。 第三十一章 分兵 第三十一章 分兵 1 七月二十六,焉军全员渡过桑梓津,兵分四路向泸陵城进发。正是秋深稻熟的时节,大军所至之处却只见大片光秃秃的矮谷桩,乡里空无一人,原来东洛坚壁清野,早将粮食抢收、人畜悉迁,叫焉军寻不到一粒粮,找不到一个向导,近八万人马的食物全要从大焉本土千里迢迢运来。 孙牧野一路未遇洛军抵抗,心中疑问:“东洛是不是换帅了?”过了一日,果然斥候来报:“丁明焕兵败之后被召回黄武,洛王公治贤在宫前燃大鼎,烧滚油,把丁明焕活活烹死了。”孙牧野问:“现在主帅是谁?”斥候回:“东洛兵部尚书郑重。听闻郑、丁二人战见不同,丁明焕主野战,郑重主守城。”孙牧野遂率大军长驱直入。 八月十二,孙牧野部抵达泸陵城北;八月十三,殷虚部抵达城西;八月十五,王虎部抵达城东;八月十九,吴九龄部抵达城南,对泸陵城形成了合围。 润州曾是大焉最东边的州,与东洛接壤,大焉世代重视润州的城防,重镇大城都是高壁深河,最难攻取。郑重接任主帅之后,又加固城墙,挖深护城河,当焉军兵临城下时,面对的便是一座铜墙铁壁般的堡垒。自八月二十二起,焉军四面合攻了三回,回回无功而返。 转眼到了十月下旬,这日殷虚不知从哪里弄来一条河豚,重约斤半,颇肥盈,他兴致勃勃亲自动手烹鲙,刚剥去鱼皮,亲兵来找他说话,笑道:“殷将军,我听说吴九龄将军对孙牧野有意见。” 殷虚问:“怎么?” 亲兵道:“吴将军想先打荥华,孙将军偏要打泸陵。” 殷虚道:“为何要打荥华?” 亲兵道:“吴将军说荥华城池比泸陵小,守军比泸陵少,好打些。” 殷虚把厨刀翻舞如一片飞霜,顷刻去了鱼头、鱼脾、鱼肾,冷笑道:“这么多年,吴九龄的眼光不见长。走荥华道,之后有两河三溪;走泸陵道,之后是一马平川,咱们骑步兵多,当然走泸陵。” 亲兵道:“吴将军虽守在城南,心中却不爽快,有些兵将私下议论,怕要生变。” 殷虚道:“生变?” 亲兵道:“听说吴字营的辎重都没全放,随时要走的架势。” 殷虚把白滚滚的鱼身剖得干干净净,刚切成两半,忽然问道:“我割了鱼肝没有?” 亲兵一愣,道:“我没注意。” 殷虚回想了一阵,却想不起来,便依旧脍鱼,把一团鱼肉切得丝薄如絮,装入白瓷盘,调了一碟青葱、一碟芥酱,端着找孙牧野去了。 孙牧野正在吃野菜下饭,见殷虚端了一盘细白肉丝进帐,便问:“这是什么?” 殷虚道:“河豚,吃过没有?” 孙牧野道:“没有。” 殷虚便把盘子放上食案,道:“你先尝尝。” 孙牧野警觉而问:“为什么给我?” 殷虚道:“河豚是人间绝味,只是肝脏有剧毒,若内脏未去干净,吃下必死。” 孙牧野道:“那去干净没有?” 殷虚笑道:“我不记得了,所以请你先试试。” 孙牧野当然不动筷。 殷虚道:“江海第一鲜,值得一死。” 孙牧野还是不动筷。 殷虚道:“你替我尝了,我便教你破泸陵的法子。” 孙牧野立马夹了一缕肉,蘸了葱品尝,殷虚问:“如何?” 孙牧野道:“没味道。” 殷虚叹气道:“牛嚼牡丹。” 孙牧野又吃了两口,殷虚道:“悠着点儿。” 孙牧野问:“法子呢?” 殷虚道:“挖地道。” 孙牧野道:“城外有护城河,若把河床挖塌了,淹的是挖地道的焉军。” 殷虚道:“懵童子。我们不但要挖塌河床,还要挖塌城墙。” 孙牧野便开始想。 殷虚又道:“挖出地道,先用木柱子撑住,河床和城墙一时就塌不下来,等士兵都撤出地道,再在里面生火,一旦柱子被烧毁,河床和城墙齐塌,洛贼绝对守不住。” 孙牧野想了片刻,道:“好,挖地道。” 殷虚一笑。他见孙牧野吃了河豚依然无事,便起身端回那盘肉,扬长去了。 2 当日入夜,东、南、西、北四处焉军同时动工了。因怕守城洛军发觉,地道口远远开在八里之外。孙字营也被调去挖地道,第六日轮到了唐珝,他也扛起铁锨,与杨小满几个一同去,到了地道口,那监工的百夫长问:“你们是哪一部?” 杨小满道:“我们是孙将军卫队。” 那百夫长便脸色转阴,嘲道:“怪道一个个细皮嫩肉的,不像军人。” 杨小满道:“我们也上阵杀过敌!” 百夫长问:“你杀了几个?” 杨小满便语塞。百夫长道:“老子当年跟着先帝打仗,从来硬桥硬马横冲直撞,如今跟了孙将军,天天掏这耗子洞。” 杨小满道:“我们跟着孙将军,过了白鸢江!”言下之意,便是暗讽先帝卫鸯兵败白鸢江,百夫长那一伙听出来了,当下怒喝道:“你想死!” 杨小满又不吭声了,唐珝道:“我们是来干活的,不是来吵架的。” 百夫长道:“下去挖!挖五丈,短一寸也别上来。” 杨小满道:“这可奇了,说是每队挖三丈就换人,怎么我们挖五丈?” 百夫长道:“你们是主帅亲兵,要给我们做榜样。” 唐珝道:“行,我挖五丈,你也挖五丈,如何?” 百夫长猛地一甩鞭,道:“休和我讨价还价!我是监工,谁误工我都敢打!” 杨小满和几个亲兵便拉唐珝,道:“算了,不和他吵。” 唐珝把那百夫长看了几眼,转身随十多个同伴下了地道口,向里走了三里多,到了尽头,众人分工,或挖掘,或移土,另有三个工兵用木板和木柱撑住上顶,以防塌方。约过了一个时辰,地道向前深了一大截,众人皆累得热汗蒸腾,唐珝取皮尺一量,道:“过三丈了,咱们走。”杨小满道:“怕那监工的不依。”唐珝道:“他敢不依!” 唐珝领头,一行人爬出了地道口,那百夫长见了问:“五丈挖完了?” 唐珝道:“说了挖三丈,就是三丈。” 百夫长怒道:“我的话也是军令,你们不听,我是要罚的!” 唐珝道:“你动我试试!” 百夫长向四周士兵道:“瞧瞧,仗着是孙字营,威风得很。” 有好事者笑道:“你若不罚他们,还怎么管我们?” 百夫长道:“先关起来,我去和孙将军说。”手下的兵便来抓杨小满,唐珝闪身挡在杨小满身前,百夫长道:“先抓这小子!”未等说完,唐珝飞起一脚踢在他腰上,百夫长骂道:“兔崽子,反了!”一鞭甩向唐珝,唐珝反手一铁锨盖了回去,这一闹,百夫长手下几十个兵都不依了,齐叫道:“孙字营仗势欺人!”全冲了过来,杨小满等人也叫道:“打就打!”迎头上去,双方顿时缠斗成一片,周围将士听到了动静,纷纷跑来拉架,一个老成些的十夫长见势不妙,悄悄向一个小兵道:“快去禀报孙将军。” 3 当日上午不到卯时,孙牧野刚睁眼,卫兵进帐禀道:“吴九龄将军来了。”话音刚落,吴九龄气冲冲掀帐进来了,将手中断成两截的铁铲“啪”地扔在孙牧野面前,孙牧野见那铁铲上沾着许多血污,便问:“怎么回事?” 吴九龄沉着脸道:“昨夜塌方,挖的一里多地道全垮了,二十个兄弟被埋在里面,刚刚才被挖出来。” 孙牧野问:“救活了几个?” 吴九龄道:“一个没活。” 孙牧野默然。 吴九龄问:“地道还挖不挖?” 孙牧野道:“当然要挖。” 吴九龄道:“再塌了怎么办?我的兵不该这样死!” 孙牧野道:“四面挖地道,独你们塌方,是什么缘故?我再分一个工兵营给你。” 吴九龄道:“我们不挖了。” 孙牧野道:“吴将军,军令是以后将军之名下发各军的,如不能按期完工,孙牧野少不得以军法论处。” 吴九龄冷笑道:“孙小子,休拿后将军的名头吓唬人,我随先帝打天下时,你父亲都只是个小小的校尉!” 孙牧野长身而起,道:“我不曾吓唬将军,将军也别拿话刺我!” 吴九龄道:“那你放一放架子,听我们一句劝——我好歹比你多吃几十年军粮!” 孙牧野便道:“请将军指教。” 吴九龄道:“放弃泸陵,转攻荥华。” 孙牧野道:“我早说了,不打荥华。” 吴九龄道:“洛贼知道我们必走泸陵道,所以重兵堵在这里,荥华道却疏于防守,我们突袭荥华,攻其不备,有何不可?” 孙牧野道:“荥华道多水路,城好打,路不好走。” 吴九龄道:“取一座城是一座城,总比如今三个月还摸不到城门强!如今军中怨声不绝,攻下荥华,也能振振士气!” 孙牧野道:“取来的都是空城,十座百座有什么用?不灭洛军主力,你今日攻下了城,他明日又夺回去,拉锯到几时?” 吴九龄又冷笑道:“少拿虚话哄我。你是北人,不敢水战,荥华道多水,所以你不去。” 孙牧野道:“桑梓津我也打下来了!” 吴九龄道:“那荥华由我来打!请孙将军下令分兵,吴字营自去打荥华!” 孙牧野道:“我没兵分了!” 两个人吵得火花四溅,帐外的卫兵们都忍不住掀帐看动静,只见孙牧野把桌上竹笔掰断了一根又一根,后来没东西给他掰了,又将双手关节按得爆竹般响,紧紧盯着吴九龄道:“吴将军,仔细听孙牧野一句:好生守城南,挖地道,他日与三面大军合力攻城,若有一刻延误,主将当斩!” 吴九龄高昂着头,笑道:“黄毛小子,你斩我,问问八万涅火军答不答应?” 孙牧野道:“我是涅火军主帅,生杀大权在我,不问任何人。” 吴九龄道:“可得意了你!先掂量掂量,你手下有多少死心塌地的兵?”也不行礼,转身摔帘而去。 孙牧野被吴九龄劈头盖脸一顿抢白,好不容易把怒火压下去,可火苗还在心中要燃不燃,此刻若谁来煽个风,必能熊熊燎原,卫兵们晓得其中厉害,都不敢惹他,他也不理别人,一个人闷坐到下午,忽然传令兵奔驰而来,道:“有急报呈孙将军!” 孙牧野立刻掀帐出去问:“什么事?” 传令兵道:“吴九龄率部撤离城南,往荥华去了!” 孙牧野喝道:“牵马!一千骑随我来!” 一千骑兵立刻集合上马,随孙牧野去拦截,飞鞭急行五十余里,也没见着吴字营的后军,只见沿途散落的旧器,昭示吴字营的一去不返。孙牧野情知追不上了,又勒转马头回了中军帐,从城北调六千人,城东调五千人,城西调六千人,补了城南的空缺,只是四面的兵马都锐减了。 到了中夜,一天未吃未喝的孙牧野打算蒙头就睡,刚拉上被子,又听帐外一匹快马匆匆而来,接着是嘀嘀咕咕的细语声,孙牧野大声问:“谁来了?在说什么?” 守在帐外的乔恩宝道:“是地道那边的事。” 孙牧野道:“说!” 乔恩宝道:“是唐珝他们几个。” 孙牧野问:“他又怎么了?” 乔恩宝无法,只好道:“和监工的打起来了。” 孙牧野咬了半天牙,起身挽了挽袖子,又出中军帐,往挖地道处去了。 4 此刻的地道口已像内讧的鼹鼠窝,沸反盈天,不可开交,一团人吵,一团人打,剩下的人劝也劝不住,拉也拉不开,忽然一人道:“孙将军来了!”众兵闻声急忙住手,唐珝也一惊,回头一看,便看见了一脸业火的孙牧野。 孙牧野上前来,强忍怒气,问:“谁先动的手?” 百只手臂一齐指向唐珝:“是他!” 孙牧野问:“怎么回事?” 百夫长道:“我说孙将军的卫队当做榜样,要他们挖五丈,他们不听,只挖三丈便要走,我若不处罚他们,不足以服众。” 孙牧野看唐珝。 唐珝道:“别人都是挖三丈!他听说我们是孙字营,就让我们多挖两丈,我们不给人这样欺负!” 杨小满插嘴道:“他说跟着先帝打胜仗,跟着孙将军就是挖耗子洞!” 此话一出,众人齐静下来,只闻一片低沉的呼吸声,半晌,孙牧野道:“唐珝先动的手,关他禁闭。” 唐珝道:“我没错!” 孙牧野道:“谁先动手谁错!”喝叫卫兵,“押下去!” 乔恩宝应了,问:“关多久?” 孙牧野道:“关到打下泸陵城。” 两个卫兵押走了唐珝,孙牧野还站在原地,那百夫长气虚,先道:“孙将军……” 孙牧野看着他,冷然道:“带上你的兵下去挖,十丈以后再上来。” 5 郑重此刻既不在泸陵,也不在荥华,只在后方坐镇指挥。冬月初一,他接到焉军分兵的军报,得知吴九龄独自往荥华去,大喜过望,亲自领兵六万,赶来增援。 冬月初七,吴九龄率部抵达荥华城下,冬月十一,吴字营向荥华发动攻势,激战两个时辰,未能克,六万洛军却随之而至。一万八千焉军前被荥华城堵路,后被郑重断道,危在旦夕。郑重却不慌不忙,围而不打,只道:“坐等孙牧野来救,一网收个干净。” 冬月十五,正在巡营的孙牧野收到了吴字营被困的军报,过不多时,卫兵报:“王虎将军要去救吴九龄,王字营的骑兵都上马了!”孙牧野立即掉转马头,单骑向泸陵城东而去。 到了王字营驻地,那营地前方一如往常,后方却在悄悄变动——骑兵列出了开拔的阵势,只等天黑,便要无声无息撤离城下。孙牧野纵马在阵列中急驰,问道:“王虎将军何在?” 王虎闻声策马过来,叫道:“孙将军休怪,我与吴九龄是二十三年生死之交,他有危难,不可不救!” 孙牧野指着泸陵城道:“王字营一撤,泸陵城之围便败了,望将军以大局为重!” 王虎道:“泸陵回来再打!救吴九龄却不能拖!” 孙牧野道:“郑重布下重兵,正为打援,将军去荥华,未必救得出吴九龄,却要置泸陵焉军于险地!” 王字营将士不忿,皆道:“孙将军等着瞧,看我们能不能救出吴将军!” 王虎向孙牧野道:“先帝掌涅火军时,上下将士生死与共,从来没有坐视不救的时候。” 孙牧野闻言大怒,道:“此刻若是先帝坐镇中军,王将军岂敢擅自出走!” 王虎便沉下了脸,道:“这话说重了,我一片公心为军为国,天地可鉴!” 孙牧野道:“既有公心,将军当留守泸陵!” 王虎身后一圈骑兵却叫:“或走或留,王将军自家说了算!” 王虎一时犹豫了。他想的是泸陵城迟早都可以打,吴九龄却等不起,故当先救吴九龄,再回来合攻泸陵;孙牧野看法却不同,他认为王虎未必救得出吴九龄,也明白王字营一走,剩下的焉军挡不住城里的洛军,因此不能放王虎走。王虎一沉默,手下将士便又开始一队一队集结,王虎叹了口气,道:“孙将军先撑住,待我和吴九龄回来,打下泸陵,再向你请罪。” 突然哨楼上响起铜锣声,哨兵道:“洛贼来了!” 守城洛军此刻也发觉了焉军的异样。当初吴九龄撤离包围圈时,洛军恐其中有诈,未敢趁机突破,后来得知孙、吴不和,吴九龄果真是走了,皆追悔不已,此刻看王虎部有异动,岂能再错过,便派了一支四百人的轻骑,出城探虚实,离辕门五百步时,孙牧野忽地打马,跃出辕门,奋然向敌阵冲去,王字营众兵惊呼道:“他一个人去了!” 洛兵见旷原上仅一骑来袭,皆士气高振,纵马迎战。孙牧野在枣红马上力挽强弓,一箭正中洛兵当先一骑,洛兵亦松弦还击,数十支箭盯准这一人一马,尖啸而至,枣红马马首中箭,长嘶一声,掀下了孙牧野,四百铁骑如骇浪,眨眼把孙牧野淹裹了,王虎忙道:“救人!”亲率三千骑兵出动,卷云踏尘赶来救援,遥见洛骑百支长矛齐向中心猛刺,乱光晃作一团,又见中心一矛,逆百光而动,或守如石垒,牢不可破,或攻如风发,锐不可当,矛尖所至之处,血水四溅,下一刻,洛兵见大部焉军已至,便一声令下,打马而退。四百骑撤后,但见地上横着五个洛兵尸体,枣红马负伤跪地,而孙牧野稳稳站着,目迎王虎前来。 王虎下了马,与孙牧野面对面站着,孙牧野道:“将军又救了我一次。” 王虎道:“客气。” 孙牧野道:“将军欲救百里之急,为何不救城下之危?” 王虎道:“我参军的第一天,就认得吴九龄了,我们一个营打出来的,并肩走到今日。” 孙牧野道:“三面城下的将士,都想与王字营并肩再走二十年!” 王虎把这话思索了片刻,长叹一声,道:“好,打下泸陵城,再去见吴九龄。” 6 冬月二十五,焉军提前过年了,营地千口大锅一同升起,煮开排骨汤后,下起饺子来。战士们二三十个围成一堆,捧着大碗守饺子熟,有耐不住馋的小兵悄悄舀出一碗骨汤喝,又烫得直跳脚,大家便嘻嘻哈哈拿他取笑,好不欢乐。 唐珝还在马厩里关着,只有甜瓜在身边陪他。他搂着甜瓜,伸长脖子看营地的动静,嘀咕道:“一口锅里最多一块骨头,汤淡得跟水一样,有什么好吃的?” 甜瓜从鼻子里喷了一气,仿佛不赞同他的意见。冷风送来骨汤热香,唐珝嗅了一嗅,道:“水韭馅的,没什么吃头。” 甜瓜又喷了一气。 唐珝道:“不就是饺子嘛,等回了开元城,咱们吃个够。虾皮鸡蛋馅的、胡椒羊肉馅的、菠菜蟹肉馅的、五香海肠馅的……”他的自说自话被一阵欢呼打断了——炊兵们揭开了锅盖,放跑了一朵白气,探下大勺一舀,七八个饺子荡在勺里,往挤过来的碗里倒,嘴里嚷着:“莫慌!莫慌!先吃着,还要下的!” 唐珝不吭声了,他落寞地垂下头,往草料堆上歪了下去。 甜瓜探头过来看唐珝,唐珝道:“看什么?我又没哭。”一边说,一边却用手臂挡眼睛,问道:“等打完这一仗,咱们还当不当兵了?”又自己回答,“我不想当了。咱们回去叫唐二养着,唐二俸禄高,咱们想吃什么吃什么,想喝什么喝什么。” 甜瓜晃了晃脑袋,唐珝道:“不同意?那你说怎么办?你瞧瞧咱们现在的处境。” 说话间,马厩外响起一阵跑步声,唐珝忙跳起来看,只见苗车儿双手捧着一个大碗跑了过来,唐珝问:“苗车儿,你给我送饺子来了?” 苗车儿嘿嘿一笑,道:“今天吃年夜饭,不能饿了你。” 唐珝高高兴兴接过碗,先喝了一口汤,顿时口里咸津津,肚中暖融融,忍不住赞道:“真好吃!” 苗车儿笑道:“你慢些,莫噎着。” 唐珝问:“你自己吃了没有?” 苗车儿道:“我一会儿再吃。” 唐珝忙把碗伸向苗车儿:“咱们一块儿吃。” 苗车儿把碗往回推,道:“你先吃,剩两三个给我吧。” 唐珝道:“怎么给你吃剩的?现在就吃。”拿筷子挑起一个,递在苗车儿嘴边,苗车儿躲道:“我给你吃脏了,你不比我们邋遢。” 唐珝道:“你不吃,我也不吃了。”苗车儿无法,就着唐珝的手,小心翼翼衔下饺子来,唐珝道:“看你五大三粗的,吃东西怎么这样扭捏!你像我这样。”他夹起一个饺子囫囵往嘴里塞,又夹了一个喂苗车儿,苗车儿笑呵呵张嘴接了。 唐珝道:“将来回开元城,我请你吃个饱,我包下天问楼给你吃。” 苗车儿问:“天问楼是什么地方?” 唐珝道:“饺子馅儿肉多的地方,虾肉羊肉鱼肉鸭肉蟹肉,什么肉都有。” 苗车儿道:“好!咱们打完润州就去。” 唐珝道:“回城当天就去。” 两人隔着栏杆,同享了一碗饺子。眼看天快黑了,那边营地吃完了饭,收锅的收锅,灭火的灭火,又听见十夫长、百夫长们在吆喝:“各队集合!”苗车儿一拍脑门道:“忘了还有正事!我先走了!”说完转身跑了。 唐珝踮起脚看,只见将士们都在穿甲、戴帽、拿刀枪,各自往各自的阵列里去,不多时,千夫长们也出来了,孙牧野当头,一边和部下说话,一边往各阵去巡视,唐珝激动得浑身发抖,回头向甜瓜道:“要总攻了!就是今晚!”他出不去马厩,便把几堆草料堆在一起,爬上去观望。 不多一会儿,三军列好了阵,全是步兵,徐徐向泸陵城进发;唐珝再看地道口,果然已站满了拿着火把的士兵。想来地道已经挖至城墙之下,因为有木柱支撑,才不至于垮塌,一旦将木柱烧毁,护城河和城墙势必崩毁,便是焉军攻城略地的时候。唐珝只挖了三丈的地道,却也有十足十的责任心,此刻他忧急交加,默念道:“若是火太小,烧不掉柱子怎么办?若是土太厚,塌不下来怎么办?若是塌下来,咱们的兵正好掉下去怎么办?城墙倒了,攻城还有没有别的困难?” 他在严冬中热出一身汗,站在草堆上直搓手,先看大军远去的背影,又看地道口的动静,再看看天色,心道:“是时候了!怎么还不点火?”又过了三刻,地道口才有了动静,举着火把的士兵们先围在一处,又四散跑开了,唐珝看不清他们的动作,却知道火把一定丢下了地道。只一眨眼的工夫,地道口隐现火光,然后青烟漫出,风越吹越浓,越吹越多,一时遍野都没入烟中,忽然浓烟里传出一声巨响,是土落地、火烧木的声音,唐珝和士兵们一齐欢呼道:“垮了!” 大地开裂了,一道三四丈宽的地缝在惊心动魄地变长、加深,伴着浓烟烈火,一路延伸,一路毁灭,从北至南,向泸陵城爬行而去。焉兵们早知道地裂的线路,都站在裂线之外,等候大地之爪将护城河绞碎,将城墙撕裂。 天黑尽了,唐珝什么也看不清了,他在烟霾中竖起耳朵听,听见裂地声越来越远,到最后几乎已耳闻不见,他在草堆上急得团团转,转了两圈,忽然听见泸陵城那边仿佛平地起雷,声震如天崩地裂,脚下的草堆摇晃起来,厩中的马儿受惊长嘶,他才长舒了一口气,营中的士兵们也在相互告知:“泸陵城墙垮了!” 唐珝爬下草堆,抱住被惊吓的甜瓜安抚,心中幻想此刻的泸陵城下,大军一定吹响了冲锋的号角,为何不用骑兵?也许是怕战马失蹄,踩下塌坑,踩到碎石,可是步兵的速度却慢一些。也不知城墙垮了几丈宽的口子?若只有一两丈,少不得还要牺牲将士;若有三四丈,仗就好打了。今日哪一部会立跳荡之功?孙字营还是殷字营?若是败了呢?焉军又该怎么办?唐珝胡思乱想了许久。过了两个时辰,终于听外面的士兵喊道:“有人回来了!” 唐珝跑到马栏边看,回来的是一小队兵,估计是老兵,因为在他们平静的脸上读不出胜败,他忍不住叫道:“兄弟!打下来没有?” 一个道:“打下来了。” 唐珝的心落了地,又问:“为何还不见大军归营?” 那兵道:“殷将军守城清剿残余,孙将军和王将军领兵往荥华去了!” 7 四日后,荥华城下的郑重收到了泸陵城被攻破的消息,立即下令全力围歼吴九龄。当日,九万洛军向吴字营一万八千兵发起了总攻。上午时,两边难分胜负,战至午后,焉军伤亡过半,洛军却兵力有余,一部一部源源不断注入战场,焉军便渐渐不支。吴九龄无谋,却有勇,他有一双重约五十一斤的铁锤,锤下破碎的人头数以百计,在此刻,也已击杀十二人,只是身边倒下的战士越来越多,这大局已非一人之力能够挽回。吴九龄的马已战死,他徒步向郑重杀去,四五个亲兵在身侧护卫,七八洛骑追来,飞掠而过的瞬间,手起刀落,砍断了亲兵的头颅,吴九龄犹孤身向前冲,向郑重呼道:“你来!与我决一死战!”郑重不理会,从容指挥东洛三军一步步收缩包围圈,不到三刻工夫,仅剩的四千焉军被困在半里之地,天上箭矢密布,地上洛骑横扫,已然成为案上鱼肉。三个洛兵同向吴九龄杀去,吴九龄架双锤抵住两柄长刀,另一柄刀刺穿了他的右肋,吴九龄把锤向下一砸,将那刀柄折断,留下刀身还在肋骨中卡着,再一锤挥去,那洛兵的头如瓜四裂,另两个洛兵回刀再杀,吴九龄右锤甩出,把一兵连人带刀甩出一丈远,左锤砸向一兵的胸口,这几回合,耗尽了吴九龄最后的气力,两个洛兵虽死,他也再举不动锤了,仰天高呼:“如此战败,九泉之下愧见先帝!”忽而,战场之外响起焉军昂扬的号角,吴九龄抹去眼中之血,看见洛军右翼乱了,一面满是血迹的焉军旗帜破阵向他而来。 8 焉军击退了郑重,返回泸陵城休整。翌日一早,殷虚去看望吴九龄,见他身上大小十处伤,医兵正在上药,因问:“伤重不重?” 吴九龄道:“死不了。” 殷虚道:“那就去见孙牧野,道个歉。” 吴九龄道:“道歉?我可拉不下脸。” 殷虚道:“给他个面子得了,我看那小子也是个记仇的货,你们僵着,仗还怎么打?” 吴九龄想了半天,赌气道:“去就去。要不要背荆条?” 殷虚笑道:“你就是背了,他敢不敢打?” 吴九龄穿了衣裳,和殷虚一道往中军帐来。孙牧野正与一名军正、四名执法军士说话,一听吴九龄来了,直身而起,道:“请。” 吴、殷二人进了帐,孙牧野道:“我正打算去请将军,谁知将军自己来了。” 吴九龄走上前,半跪道:“吴某来向孙将军请罪。悔不听将军之令,擅自分兵,以致战败。”他解下腰间马鞭,双手奉上,“任将军鞭罚,绝无怨言。” 孙牧野不接马鞭。殷虚道:“鞭子先记着,下次再犯,一并重罚。” 吴九龄笑道:“没有下次了。”正要起身,却听孙牧野道:“吴将军的罪太重,一顿鞭子赎不回。” 吴九龄一愣。殷虚问:“孙牧野,你说什么?” 孙牧野向军正道:“请军正说,违抗军令,私自分兵,该怎么判?” 吴九龄的脸色霎时大变,殷虚指着军正道:“你小心说话。” 孙牧野道:“不是他说话,是军法说话!”转向军正道,“你是军中执法之人,你若不敢说话,就谁都敢犯法!” 军正只好道:“其罪当斩!” 孙牧野问吴九龄:“吴将军听见了?” 吴九龄从地上站起来,缓缓道:“孙将军下这个斩令试试。” 孙牧野喝道:“你吓不住我!今日纵然吴字营反,我也要斩你;纵然殷字营也反,我还是要斩你;纵然涅火军全军皆反,我也必斩你!一万八千人带走,只有三千人回来,你愧做主将,愧为焉军!” 殷虚道:“孙牧野,你弄清楚,吴九龄是先帝旧将,你就为这事把他斩了?” 孙牧野愤然道:“先帝托付给我二十万兵,却没能托付一个将!将军们个个仗着军功,仗着资历,屡屡和我作对!我是先帝拜的后将军,你们为何总是轻慢我?出征前,天子在止狩台上授我节钺,我是代天子行狩,为国家征战,我的命令重于泰山,岂容儿戏!”说完,往身后一指,那柄天子授下的黄钺,正立在中军帐内,俨然有光,孙牧野道:“节钺在上,全军听令:吴九龄当斩!执法军士,即刻行刑!” 殷虚“唰”地抽出横刀,厉声道:“谁敢!” 执法士兵左右为难,一个道:“孙将军,饶过吴将军。” 几个士兵齐道:“请孙将军网开一面!” 吴九龄冷笑道:“你可看清楚了,这军队到底是谁的?” 孙牧野越是叫不动兵,就越是决心处死吴九龄,他将手按上刀柄,道:“你们是要我自己动手?” 忽听一个声音道:“我来!” 孙牧野身后一个卫兵站了出来,却是乔恩宝。乔恩宝眼见孙牧野受阻,仿佛自己受辱一般,不待孙牧野回话,拔出横刀,直往吴九龄的心口划,吴九龄急向后退,站在帐口的杨小满见乔恩宝动了手,也举刀向吴九龄后脑砍,吴九龄大喝一声,发力要抵挡,可他在昨日遭受的伤,仿佛此刻才发作,十道伤口齐裂,把他的身子如破布一般撕碎了,只能眼睁睁看着两刀砍来,殷虚忙抽刀来护,孙牧野斜拦过来,以刀鞘挡了回去,殷虚正要回招,却听吴九龄沉闷一哼,脖颈生生断了,身子扑倒在地,头也掉落下来。 孙牧野冷冷收回刀,向执法士兵道:“提上吴九龄的头,传与七军看遍。” 殷虚大吁一声,退了一步,坐回椅子,半晌,道:“孙牧野,我从此记住你了。” 孙牧野反问:“难道以前没记住?” 殷虚从椅子上猛然站起,疾步出帐而去。 9 焉军在泸陵城休整了五日,计划明日继续东进,傍晚时分,孙牧野巡查了各军,刚回营下马,乔恩宝上来禀报:“殷娘子还在闹别扭。” 孙牧野问:“他又怎么了?” 乔恩宝道:“他说不当右虞候军先锋了,要当左虞候军殿后,还把舟船全收走了,说是殷字营造的,不给孙字营用。” 孙牧野道:“随他!” 乔恩宝问:“那哪一部做先军?” 孙牧野道:“我。传令下去,六万焉兵分作三军进发:孙牧野部为先军,王虎部为中军,殷虚部为后军。” 他一边布置,一边要进帐,忽然觉得有人紧随在自己身后,便回头看,只见唐珝凑在他面前,一双眼睛紧张地看他,有话要说,却又不敢开口——两次禁闭,已磨平了这少年的张扬气。 孙牧野问:“有事吗?” 唐珝道:“有,有点小事。” 孙牧野道:“说。” 唐珝道:“我想去先锋营。” 孙牧野问:“为什么?” 乔恩宝笑道:“唐珝,是不是觉得我们欺负了你,所以不想在卫营了?” 唐珝道:“不是。” 孙牧野问:“那为什么?” 唐珝道:“先前在你家里,你问我为什么要参军,我和你说过的那些话,你记不记得?” 孙牧野道:“记得。” 唐珝道:“我把我的志向告诉你,是因为我信任你,我以为你收下我,就是认同我,支持我,可是现在……现在,我失望了。” 孙牧野问:“对谁失望?” 唐珝道:“对我失望,也对你失望。” 孙牧野道:“你对自己失望?” 唐珝道:“是,我以为我会沙场立功,可到今天,我除了打架,什么也没做成。” 孙牧野道:“你也对我失望?” 唐珝道:“你对我的态度,叫我失望。” 孙牧野道:“你想我怎么做?” 唐珝道:“不要让我跟在你身后,让我冲到前面去。” 孙牧野凝视唐珝不说话了。 唐珝道:“别人说,你舍生忘死是因为你的父亲,是不是?” 孙牧野还是不说话。 唐珝道:“我也可以奋不顾身,也因为我的父亲、我的哥哥。” 孙牧野转身往中军帐走。 唐珝追在后面道:“请你放我去,你看看我能不能杀敌,能不能立功。” 孙牧野向乔恩宝道:“送他去先锋营。” 唐珝大喜,行礼道:“谢谢!” 乔恩宝拍唐珝的背,道:“走吧,以后莫忘了你是主帅卫营出去的,别丢咱们的人!” 唐珝道:“好!”随乔恩宝转身就走,孙牧野听见两个离开了,又转头看他们的背影。忽然一骑从西而来,引得营地一阵喧闹,士兵们纷纷道:“信使来了!开元城来的信使!”满营的人齐向信使涌去。 那信使一匹马驮着两只大布袋,驰过营地,看见唐珝,叫道:“唐三郎!有你的包袱!” 唐珝喜道:“我家里给我寄东西了!”向信使冲过去,信使也向他奔来,丢下一个包袱,众人都道:“唐珝,你哥哥给你寄什么了?” 唐珝兴冲冲把包袱打开,先后取出两套冬衣、两双狐毛靴、一把棉袜、一包羊肉脯、一袋葡萄干、一吊钱,还有一张手巾,巾上绣着护佑平安的花鸟。围观的士兵们啧啧作声,一个笑道:“唐珝,你的鞋还没穿坏,给我吧!”唐珝便递了一双给他,另一个道:“还有一双给我!”唐珝却道:“要给小满,他的鞋坏了。”他站起来叫:“杨小满!” 这一边,信使的马也被围得水泄不通,这个问:“有我的信没有?”那个问:“我阿娘有没有捎东西来?”信使道:“不要慌,不要忙,报名字,一个一个来!”他扬起手中一札纸问:“这些都是沈字营的!谁来取?”一个千夫长伸手道:“我都带去。”信使又喊:“宋二毛是谁?”大伙儿便一起帮他叫:“宋二毛!宋二毛!”一个年轻士兵从远处跑了过来,问:“有我的信?”信使道:“就一句口信:你爹把邻家的地买了过来,问你是盖房还是种田?”宋二毛一愣,笑道:“这也值得问!” 孙牧野一直站在帐口,不进也不出,右手拽着帘子,一动不动,他盯着马背上那两个布袋,一拨人过去,布袋瘪了一些,又一拨人过去,布袋又瘪了一些,过不多久,人都散了,包袱好像空了,又好像还藏着一两件东西。信使牵着马走向这边,他以为信使是冲他来的,便站着等,可信使没有看他一眼,而是牵马过营,找了一处还在吃饭的地,和士兵们挤着坐下了。孙牧野轻轻掀开帘子,进了帐篷。 第三十二章 军法 第三十二章 军法 1 腊月到了,崇宁宫外滴水成冰,宫中百官却汗流浃背——殿前七鼎又烧沸了。被去了冠袍的东洛兵部尚书郑重全身被缚,跪在殿前,公治贤问:“泸陵城破了,六万大军折损一半,郑重,你还有何话说?” 郑重道:“焉贼刁悍,臣败了,无话可说。” 公治贤道:“出征前你如何说的?” 郑重道:“臣发誓驱逐焉贼出境,如不能,愿步丁明焕后尘。” 公治贤道:“这是你自己立的誓,可怪不得孤。” 郑重叩头称谢,决然起身,向热油翻滚的大鼎走去,公治贤先闭目,再以袖遮眼,道:“你的家小,国家养之,勿虑!” 郑重道:“谢陛下!”纵身跃入大鼎,油烫皮肉,他忍不住一声厉叫,可叫声刚出,又戛然而止,身体沉入了鼎底,焦味散入了大殿。百官骇然无声。 公治贤闭眼问:“好了没有?” 内侍监回:“好了。” 公治贤还不敢睁眼,只道:“快快把鼎抬走!”内侍监忙招呼侍卫将大鼎抬离了殿前。 公治贤许久才放下袖子,俯视殿中众人,个个惶惶不安,他问:“焉贼长驱,如入无人之境;将帅无能,以致节节失利。为之奈何?” 满堂肃静。 公治贤道:“丁明焕主对攻,败了;郑重主守城,又败了。满朝文武,孤不知道谁的计能听,谁的谋能用?” 百官默然。 公治贤见无人自荐,便自己点将,道:“张爱卿是武将世家,祖、父皆为东洛名将,有张爱卿压阵,何愁焉贼不退?” 张天刚忙跪下道:“臣无能,不堪砥柱之任。” 公治贤略一沉吟,又转向道:“聂将军屡次讨伐海夷有功,对付孙牧野,自然手到擒来。” 聂中成也跪道:“老臣讨海夷时心口中箭,如今饮食尚有困难,实在心有余而力不足。” 公治贤勃然大怒,道:“平日一个个自命不凡,你有经世之才,他有救世之略,正值国家危难之际,便你也才疏,他也智浅,纷纷谦逊起来了!既然老的老,病的病,国家养你们何用!”喝命侍卫,“把张天刚、聂中成一齐下鼎!” 此言一出,满殿惊恐,道:“陛下息怒!圣人以仁治国,勿轻言生杀!” 公治贤道:“我对你们仁,谁对我仁?只怕焉贼杀进崇宁宫,把刀架在我脖子上,你们也如行尸走肉无动于衷!全下鼎!全下!” 侍卫们听也不是,不听也不是,公治贤怒道:“你们不听圣命?连你们一起下鼎!” 内侍监忙向林渊泓道:“林相公,你说句话。” 公治贤这才想起还有一个林渊泓,便住了口,看他是何神色。林渊泓静如止水,袖手在文官班中站了半晌,这才缓步出列,道:“林渊泓微才末学,愿往润州,御挡外敌。” 公治贤大喜过望,道:“林相公临危担当,不愧国之名士!” 林渊泓道:“臣有一言,请陛下入心:驱逐强敌非一日之功,愿陛下沉心静气,不因一城得失问罪,不因一时胜败追责,对将士任之则信之。不尽逐焉军,臣不旋踵班师;未尽失润州,陛下不治臣之罪。” 公治贤道:“好好好,都依林相公。”向内侍监道,“取节钺来!” 内侍监捧来节钺,公治贤当阶面南,持节钺向林渊泓道:“孤拜林渊泓为大都督,统领润州各军,西御焉贼!”又笑道,“出将入相,林相公可为当世第一人矣!” 林渊泓在心中叹息一声,从公治贤手中接过了丁明焕、郑重留下的节钺。 公治贤又问:“白鸢江上是什么动静?” 林渊泓道:“祝子钦还和肖汉卿对峙于沧澜湖。” 公治贤问:“要不然,调祝子钦来润州,另派将领去沧澜湖?” 林渊泓道:“沧澜湖一旦失守,焉贼可顺水直到黄武城下,千钧一发之际,不可临阵易帅。” 公治贤忙道:“那要不要调兵增援?” 林渊泓道:“东洛二十万舟师,五万归祝子钦,十万守王城,五万在东海防范海夷,已无可调之兵。” 公治贤道:“海夷有什么要紧?速调两万给祝子钦!” 林渊泓道:“若海夷作乱,东洛便要东西作战,五万舟师不可动。” 公治贤道:“林相公,上一次打焉贼,你非要调回打海夷之军;这一次我要调兵回来,你又说不能动,是何道理?” 林渊泓道:“上一次打海夷有九万军,臣主张调回四万,留五万。五万,是臣估算足以镇守东海的兵力,如今东海恰有五万,臣劝陛下一兵勿动。” 公治贤道:“留四万,调一万回来,如何?” 林渊泓沉默。 公治贤遂道:“立即下旨:召回东线一万精兵,增援西线祝子钦。” 2 乔恩宝把唐珝带到前哨营,找到营长侯文远,和侯文远嘀咕了几句,便向唐珝道:“我走了?” 唐珝应了,又道:“先前我打过你,你别记仇。” 乔恩宝笑道:“浑小子,我也打过你,早扯平了。” 唐珝道:“好。” 乔恩宝道:“你若待得不舒服了,还回来。” 唐珝道:“行。”乔恩宝便骑马回去了。 侯文远把唐珝一打量,歪头道:“随我去那边。”一边走一边道,“你小子不识好歹!将军的近卫,别人想当当不了,你倒要出来。近卫是什么?贴身将军左右的人,将军吃肉你们也有汤!你跟他三五年,他自然要提拔你们,至少是个中郎将,才对得起你们跟他一场,这是军政场里大家心知肚明的规矩。我们是从山脚爬,你们是从山腰爬,省了多少事?偏偏现在急着出来,你说你当兵才一年,我现在就是给你个百夫长,底下的兵不服你也难做。” 唐珝道:“我不是为做官。” 侯文远道:“到底是孙将军的人,要是让你当个小兵,他脸上不好看。这样吧,先给你个十夫长看看。” 说话间,走到一处帐前,一火兵正聚在一起聊天,侯文远道:“你们都过来!” 士兵们都小跑过来。侯文远向唐珝道:“他们的十夫长前日在哨楼上被一支冷箭射死了,现在你做他们的十夫长。”转向士兵道,“这是唐珝,孙将军卫队来的,你们今后听他的。” 士兵们向唐珝行礼道:“十夫长。” 唐珝忙回礼,又问侯文远:“他们是不是就叫唐字营了?” 侯文远道:“叫前哨营丙火!给你十个人就敢挂姓称营,给你头蒜你要掰开当虎符用了!” 士兵们哈哈大笑,唐珝却有些脸红,侯文远道:“小子,好好干。莫嫌放哨枯燥,咱们前方就是洛贼,后方就是焉军兄弟,几万大军全靠我们警戒守卫,出不得半点差错!给我盯紧了前方的动向!” 唐珝挺直胸膛道:“是!” 3 腊月初十,孙牧野率军往兰芝浦去,探路斥候回:“北路约六万洛贼把守,南路约三万。”孙牧野遂投南路而来。走了十一日,到了兰芝浦西岸,他领八九骑登上一处矮丘眺望,只见东岸洛军一扫败象,军容肃整,旌旗鲜明,三军按阴阳环中之术布阵,左、中、右三阵相扣,大、中、小各阵相套,一见便是行家的布局,孙牧野问:“东洛又换帅了?”问话间,斥候果然来报:“郑重也被下了油锅,现在是宰相林渊泓做大都督。”孙牧野转头问部下:“谁和林渊泓打过?”部下都道:“没打过。他不是文人吗?” 孙牧野打马下了矮丘,沿着兰芝浦西岸疾驰,细细琢磨洛军的阵形。只见洛军南依山峦,面西布阵,右军多为骑兵,中军多为弓弩兵和车兵,左军多为步兵,孙牧野问:“你们看从哪里打?” 两个千夫长齐道:“先攻左军为上。” 孙牧野不答,纵马上下十几里,方道:“我们走错路了。” 乔恩宝问:“为什么?” 孙牧野道:“打不下来。传令全军后撤,改走北道。” 千夫长们面面相觑,一个道:“若林渊泓追击而来,怎么办?” 孙牧野道:“我断后。” 隔日,坐镇中军的林渊泓听见了焉军初到就后撤的消息,知道计谋被识破,心中叹道:“孙牧野明锐机变,实难对敌。要胜焉军,人谋不足,还需仰仗天时了。” 林渊泓早熟悉兰芝浦的地形:北高南低,东高西低。焉军若从北道而来,是自上而下俯冲,洛军处劣势;焉军若从南道而来,需自下而上仰攻,洛军占先机。于是他事先在北道布下重兵,迫使焉军走南道,孙牧野是外来人,对地形不熟,果然走了南道。兰芝浦右为高,左为低,林渊泓便陈骑兵在右,步兵在左,引诱焉军攻己步兵,再以中军车兵分割中路,左军骑兵包抄后路,将焉军尽数绞杀。孙牧野在兰芝浦上下走了一趟,知道林渊泓的阵法难破,索性后退。他亲自断后,也是诱使林渊泓弃守阵、变攻阵来打自己,谁知林渊泓泰然不动,孙牧野也知道棋逢对手,只好转而向北去。焉军一走,林渊泓也挥师北上,和北道六万洛军会合,异日再与孙牧野一战。 4 二十三日后,焉洛两军在长芦坡再次相遇,大军就地扎营。正是夜饭时候,唐珝和士兵们一起搬木头搭哨楼,侯文远一路巡查而来,见了唐珝,笑眯眯道:“唐三郎,你怎么不早说你是唐家三郎?” 唐珝听出了言下之意,便道:“早说又怎么样?” 侯文远道:“早说我就不收你了。” 唐珝问:“为什么?” 侯文远道:“战场上刀枪不长眼,你若蹭破一点皮,我们还敢不敢回开元城?” 士兵们闻言都问:“侯校尉,这是什么意思?” 侯文远道:“什么意思?正四品开元府尹的弟弟在你们这里!今后你们不小心些,叫他掉了半斤肉,上面怪罪下来,只好都去戍边了。老实说,孙将军嫌你是烫手山芋,才把你扔出来,是不是?” 唐珝道:“我自己要出来的。” 士兵们都问:“唐珝,唐府尹当真是你哥哥?” 唐珝撇嘴,道:“是。” 一个兵道:“那先前的唐相公是你父亲?” 唐珝道:“是。” 那兵道:“对面的林渊泓是你父亲的门生,不如请你哥哥去和谈,叫他们老老实实把润州还回来,如何?” 唐珝倒吃了一惊,道:“他是我父亲的门生?” 那兵道:“我听说林渊泓先前在大焉考过科举,是你父亲点的状元。” 另一个笑道:“这下可好,假如咱们战败做了俘虏,看在唐珝的面上,咱们也死不了。” 侯文远一脚踹在那兵的屁股上,道:“败你个全家遭瘟的!丧气!你应该说:林渊泓早晚要落在咱们手里,看在唐珝的面上,咱们可以饶他一命!” 士兵们都笑称是,只有唐珝把木头扛在肩上悄悄转身离去,侯文远道:“唐三郎,你若累了就先吃饭,叫手下这几个做。” 士兵们又起哄,道:“侯校尉,没见过这样偏心的。” 侯文远压低声音道:“老子在皇城当兵时吃过亏,如今知道哪些惹得起,哪些惹不起了,你们年轻,才吵着要天公地道,多浪几年就懂了!”和士兵们说笑几句,又往别处巡查去了。 士兵们把木头在一处堆齐,开始搭柱建梁,一个叫王春的士兵向唐珝道:“唐三郎,我先前就觉得你和唐府尹长得像,只是你不说,我也不好问。” 唐珝道:“你见过他?” 王春道:“从军前我在开元府边上的茶店做博士,早晚都见到你哥哥骑马从店前过。” 唐珝道:“唐二的马黝黑黝黑的。” 王春道:“是了,那马的皮毛像黑缎子似的,走在街上真个儿漂亮。” 唐珝道:“他的马叫海云阑,脾性怪得很,在外面火气了得,别的马若敢冲它喷一喷气,它一定尥人家两蹄子;在家却打不过甜瓜,它俩关在一个马厩里,甜瓜不许它站在边上,把它赶到角落去,自己占老大一块地,它也不吭一声。后来唐二无法,把海云阑牵到隔壁的马厩,甜瓜却又不干,一晚上又吵又跳,家奴们只好把海云阑又牵回来,让两个在一处。” 王春道:“这一对马儿也是冤家了。” 唐珝道:“我们家的马儿、貂儿、猞猁狲,还有鹦鹉,千奇百怪的事说也说不完。” 忽然传令兵纵马飞来,口中大呼:“将军有令:明日辰时将与洛贼大战,各营各司其职,勿出差池!”那骑驰过前哨营,特意叮嘱道,“当心洛贼趁夜偷袭,前哨营三百双眼睛,今夜一双也不能闭!” 唐珝和士兵们加紧搭建,一个时辰后,丙火的两座哨楼立在了大营外五十步远的地方。一队人匆匆吃完一锅杂菜面,唐珝便开始分工:一人守左边的哨楼,一人守右边的哨楼;自己带着两人骑马在营边巡视;余人下半夜轮换。唐珝巡视的范围只有四里,两刻钟即可来回,他往返十多次,把上半夜平平常常地过了。到下半夜,他上了哨楼,往火盆里添了柴,遥看天上星辰,在心中算着辰时还有多久到来。卯时初,身后的大营渐渐有了响动,士兵们陆陆续续从帐中出来,升锅造饭,穿甲装箭,不多时,对面的东洛营地也亮起了许多火把,马嘶声零星可闻。唐珝看见侯文远在哨楼下站着,便问:“侯校尉,我们出不出战?”侯文远头也不回道:“我们守营!” 待到辰时五刻,四万焉军集结完毕,骑兵在前,步兵在后,缓缓穿过辕门,向东进发。唐珝在哨楼上踮起脚尖看那一行行前进的火把,最前头的骑着枣红马,正是孙牧野,唐珝想大声给他打个气,孙牧野却去远了。 东方晨光染红长芦坡时,大战开始了。千万匹战马踏起的灰尘滚滚滔滔,把一片长芦坡掩埋,唐珝只隐约瞧见大焉的朱红帜和东洛的青紫帜缠作一团,马军步兵的影子糊糊绰绰,再分不清哪军是焉,哪军是洛,只一时看见战阵往后移,似乎是大焉落了下风;不多时战阵向前推,似乎是东洛乱了阵脚,两边斗得难解难分。 侯文远也爬上哨楼,手搭凉棚看了半天,道:“看起来不好打。” 唐珝问:“洛军有多少人马参战?” 侯文远道:“听说六万。” 唐珝道:“咱们少些。” 侯文远道:“殷娘子在后方闹脾气,叫不动,只有这些人了。” 唐珝道:“我也去!” 侯文远道:“你去能定胜负吗?多你一个不多,少你一个不少,倒是这座哨楼,缺你不得。” 唐珝道:“现在谁会来偷袭?用不着放哨。” 侯文远道:“一听就是新毛鸡!说不准此刻就有伏兵从左来,从右来,抄你的大营,断你的退路!” 唐珝听了耸然,向左看了看,枯林纹丝不动;向右看了看,杂草一望无垠,绝不是有伏兵的样子,便道:“你少吓唬我。”把长矛往侯文远怀中一递,“劳烦你替我放一阵哨。”转身就跑下哨楼去,侯文远火道:“你懂不懂军纪?老子替你放哨!” 唐珝回了大营,兴冲冲取来自己的弓箭和横刀,一边戴头盔,一边蹭进了待命的后备军。士兵们见挤进来一个陌生人,都一脸疑问,一个百夫长指着他问:“那人是谁?怎么进了我的营?” 忽听辕门外有马蹄迸发之声,一时大家忘了唐珝,都向辕门看,一骑传令兵驰了进来,一个千夫长策马迎上去,喝问:“可是要增援?” 那传令兵大声道:“不用了!洛贼退了!大军即刻回营!” 军阵霎时从安静变得喧哗,欢呼声中夹杂着疑问:“洛贼如何这般不经打?” 一个兵笑道:“书生带兵,弱不禁风!” 大营的气氛欢快起来,不用再上战场,军阵便三火四队就地解散,七嘴八舌讨论战局,只有唐珝说不清是高兴还是失落,他把背上的箭囊解下来提在手里,重新爬上了哨楼。 5 长芦坡一役,东洛只损失了二千士兵、五百战马,林渊泓即下令后撤,将长芦坡拱手让出,焉军遂以破竹之势收复了丹寿郡,于二月十一进军永宁郡。洛军始终在前方作抵挡之态,只是回回交锋都呈败象,大小三战之后,其势越颓。到大焉允治三年四月,永宁郡光复,焉军转而挺进上姚郡。唐珝始终行驰在大军最前方,却一直没能与洛兵实实在在打一次。唐珝明白,全军上下都知道他的身份,谁也不敢让他入阵冒险,他几次求战不成,心也就慢慢惰了。 四月十八,焉军进驻上姚郡的秀春野。正是南方栽秧时节,平野上布着汪汪水田,田中秧苗青油油好生喜人,孙牧野的军令传下来:严禁毁庄稼,严禁入民宅,严禁取民财物,严禁奸淫妇女,于是骑兵牵马走阡陌,步兵收戈过树林,在秀春野之南驻扎了下来。大军征伐一年,越往东进,补给线越长,孙牧野决定在此休养半月,等待后方补充军需。 这日清晨,一声鸡鸣叫醒了唐珝,他出了军帐,爬上瞭望哨,换下守了半夜的士兵,自己站岗。哨楼在一条二尺深的小溪边,溪对面是一座村庄,鸡鸣引出犬吠,不一会儿村中人都醒了,农夫们赶着牛往田里去,毫不在意半里外磨刀试枪的六万兵马。 一个时辰后,侯文远也爬上哨楼来,丢给唐珝一个藠头饼,唐珝掰下一块放在嘴里,只觉又干又无味,便不吃了,侯文远道:“还挑三拣四?挖草根吃的日子还在后头!” 唐珝问:“你说这仗还要打多久?” 侯文远道:“去年三月出征,现在是四月,一年打下两个郡,还有四个,只怕还要一年。” 唐珝道:“越往后,是越好打,还是越难打?” 侯文远道:“这可难说。只要歼灭林渊泓,东洛也没多少兵了。只是咱们的兵也越打越疲,战马越打越少,后勤越来越难,这一年累死的运粮征夫也有两三千人。” 唐珝便叹气。 侯文远道:“怎么,累了?” 唐珝又道:“我和我娘子说,三五个月就回去的,她一定怨我骗她。” 侯文远道:“你回得去,家里人就高兴了,谁还怨你?” 唐珝道:“也是。” 侯文远俯望远方出了会儿神,道:“等我回去时,儿子都满十六岁了。” 唐珝道:“你有儿子?” 侯文远道:“就一根独苗。” 唐珝问:“听不听话?” 侯文远叹气道:“若是听话,老子也不用在两千里外惦记了。” 唐珝道:“十五六岁的孩子,没有听话的。” 侯文远道:“最恨的是不肯读书。我和他说,不指望你做官,只求你也识几个字,哪怕去衙门做个小吏,也比我们刀口上搏命强。他却不明白,看邻家郝五在药铺做伙计,月月都有二三百文,这钱来得快,便也想去做伙计。殊不知抓药的活计,你做得,他也做得,老板今日开心了雇你,明日不开心了雇他,饭碗在人家手里,给你你吃一口,不给你你就滚,哪里比得有一技之长在身?你若有学问,就是不在衙门当差,自己开个学堂,或者替人写信写铭,也管个温饱,也受街坊尊敬,是不是?我像求祖宗一样求,就是不听,如今只在街头和郝五那几个鬼混,他母亲几天见不到他回家,怕他打架惹事,反怪我从来不管束儿子,我说我在军营,想回就能回的?她说你长年累月就在军营,老婆儿子还要不要?我说我不当兵,拿什么养你们?先前打仗,肋骨断了两根,负不得重,回去当苦力也没人要。” 唐珝道:“你儿子不懂事,现在你们说什么,他横竖不会听,要等他将来摔了跟头,才知道后悔。” 侯文远道:“我怕他将来不悔恨自己,倒怪我们没本事,没有万贯家财留给他。” 唐珝便摇头。 侯文远道:“我先前听说开元府在招送公文的差役,我那小子别的好处没有,就是跑得快,说话也利索。” 唐珝醒悟过来,道:“回去我和唐二说,叫你小子去当差。” 侯文远笑道:“我想让他多和官府的人打交道,叫他看看吃皇粮的好处,说不定就悟了。” 唐珝道:“你放心,唐二从来听我的。” 侯文远向唐珝拱拱手,当是道谢,又唠了一个时辰,方才告辞回了大营。 6 唐珝守了一个上午,交班后便在营地里闲逛,有一瞬间他想去看看孙牧野,可是忆起那张横眉冷对的脸,心中便对自己说算了,回了自己的哨楼。天色放晚,他的一伙人正在小溪边生火做饭,唐珝问:“今晚吃什么?” 王春道:“芋头糊蒸熟了和米饭。” 唐珝道:“我白天看见溪对面长着野菌,我去摘来煮汤。”一起身,往溪对面一看,忽道,“有人过来了。” 小溪对面,一个银须老丈被一个及笄少女搀扶着,正往这边来,唐珝大声问:“你们是谁?” 老丈闻言,拐杖往身后的小村一指,笑道:“某是这何家村人,见故国王师威降,特备薄食,前来劳军,兵家勿怪。”他身边的少女也怯怯地举起竹篮示意。 杜敏道:“过来说话可以,食物不敢受!” 老丈躬身道:“谢兵家。”遂携少女,踏上尺余宽的独木桥,走过溪来。 王春问:“老丈贵姓?” 老丈笑道:“何家村人,自然姓何,单名一个贤字。” 唐珝道:“何老丈多大年纪?” 何贤道:“某七十有三。” 唐珝道:“气色倒像五十多岁的。” 何贤道:“江东风物怡人,最合终老。何家村百岁老人便有三位,我还算后辈小生!” 王春笑道:“何老丈,你那篮子里装了什么?” 杜敏道:“你不是明知故问吗?说了不许吃百姓食!” 王春道:“我就看一看!” 何贤从少女手上接过竹篮,揭开青布,道:“是重孙女儿做了两只蒸鹅。兵家们一路水宿风餐,不辞劳苦,农家人没有好肉招待,只宰了两只家鹅,千万莫嫌粗鄙。”说完,躬身奉上竹篮。 两只冒着热气的蒸鹅躺在篮子里,香味四散。士兵们都看着唐珝不吭声,唐珝道:“军纪说了,拿百姓一针一线,都要受罚。” 王春道:“不是咱们拿的,是老丈自己送的。” 吕广道:“大营离得远,就咱们这几个,老丈不说,又没别人知道。” 何贤笑道:“不说,不说。” 唐珝还是犹豫,何贤道:“兵家不受,某就跪下了。” 王春道:“十夫长,你接过来吧!” 唐珝只好接过竹篮,何贤方开怀一笑,逐个向士兵们拱手行礼,道:“愿王师百战百胜。”士兵们都还礼,何贤便与重孙女儿转身回去,杜敏抢上去扶,道:“老丈过溪小心些,莫掉进水里。” 何贤一边走一边道:“不妨,不妨。今年这溪水倒比往年浅了许多。” 杜敏问:“是不是雨水少?” 何贤道:“雨水却不见少。村中都奇怪,往年四五尺深的溪水,今年怎么只有一两尺。”说完和重孙女儿一前一后去了。 杜敏回来坐下,却又伸长脖子看独木桥上的身影,王春故意问:“杜敏,你在看什么?” 吕广笑道:“他在看人家重孙女儿!” 杜敏红了脸,道:“休胡说!” 唐珝把蒸鹅放在油纸上,拿刀分解了,一一递给围火而坐的士兵。饭也熟了,杜敏一边盛饭,一边道:“江东女儿都白得像笋心儿似的。” 吕广道:“你还惦记呢!” 王春咬了一口鹅腿肉,道:“杜敏,你要赏鉴女人,可要跟十夫长学,十夫长在开元城什么样的女人没见过?” 唐珝道:“那是。平康街的舞伎、义宁街的胡姬,我一个个都叫得出名字。” 杜敏问:“十夫长,东南西北,最美的是江东女人,是不是?” 唐珝悠然道:“这就难说了,各有各的好。比如东洛女人,好就好在一个‘柔’字,身段也柔,声音也柔,你若在她腰上握一握,她便撑不住要倒在你怀里;你若在她耳边吹一吹气,她便要喘,叫你心头的火浇也浇不下去。” 众兵听得目瞪口呆。唐珝道:“再说北凉女人,可是另一番风情了,也是一个字:冷。长生阁以前有个北凉来的琵琶伎,月里嫦娥也不如她美,每逢她奏琵琶时,公子们送的缠头堆满半殿,也换不来她笑一笑。只弹三曲,弹完便走,有一次一个姓董的——是个不知轻重的乡巴佬——送她一串灵蛇珠,只求她再拨一个音,她反叫婢子送姓董的两箱荆山玉,请他出门去。她若留在开元城,半城的珍宝都要归她,可她只住十日就走了,谁也不知去了哪里,坊间还传说,她回月宫去了。” 他说完,见士兵们个个把蒸肉撕嚼,忍不住道:“给我一点。”杜敏便给了他一只鹅翅膀。 吕广道:“还没说完呢,西项女人如何?” 唐珝笑道:“天下七国,单比身形,西项女人数第一。那可真是……啧啧,一面团扇遮不住一边胸,腰却只有一支筷子宽……” 士兵们都起哄,道:“十夫长吹牛,哪有那样细的腰!” 唐珝道:“真的!我拿手比过!”他把手掌张开,“就拇指到中指这样宽!” 杜敏问:“那南荆女人呢?” 这可难住了唐珝,道:“南荆和我们隔了百重山,少有往来,我还真不知道。” 一个道:“我听说南荆女人会下蛊。” 吕广道:“我还听说她们头顶有耳朵,身后有尾巴。” 唐珝道:“有这样的女人,早被抓到长生阁竞价了。” 再一个问:“十夫长,说了半天,你怎么不说说开元城的女人?” 唐珝道:“开元的女人最惹不起,我在城里活了二十年,也捉摸不透她们!一时温顺像兔儿,伏在你膝上讨欢;一时傲气像猫儿,在你眼前悠来晃去,却尾巴毛也叫你摸不着;今日她爱你缠你,仿佛一刻不见你就活不下去一般;你当真疏远她了,她洒洒脱脱转身就走,明日再见,人家又有新郎君护驾出游,没你过得更称心如意!天下之大,哪里不是男人玩女人?偏偏开元城的女人,我时常弄不明白,到底是我们玩她们,还是她们玩我们?” 他说得口干,因问:“水呢?” 士兵们纷纷找水,吕广悄悄笑道:“十夫长,我这里有酒。” 唐珝道:“不许喝酒。” 吕广却从包袱里拿出酒来,道:“就这一瓶,一人一口就没了,哪里喝得醉?只是解渴用的。” 唐珝抬头四望,身后大营篝火稀疏,身前小溪流水轻缓,溪对面的田野上见不到半个人影,仿佛一片太平之景,遂道:“一人只许喝一口。” 士兵们高高兴兴地分碗倒酒,酒味、肉味杂在一处,众人的兴致越发高昂,一个又问:“十夫长,我听说东沅的女人最美,从十四到四十,找不出一个丑的,这话当真?” 唐珝一愣,端着酒碗半天不说话,王春笑道:“连十夫长也难住了?” 唐珝的目中现出一丝柔软,不由自主抬碗抿了一口,悠悠道:“我不说。” 士兵们道:“怎么又不说了!说来听听!” 唐珝道:“我不知道。” 吕广问:“是不说,还是不知道?” 唐珝又喝了两口,道:“我不说,也不知道。” 吕广给他添了半碗,道:“再喝一口,不碍事。” 唐珝的思绪飞到了两千里之外,酒入肚中,不是辣,却是甜,不一会儿连嘴边都漾出了笑意,杜敏道:“十夫长有心事了。” 吕广道:“十夫长喝得不够多,所以不说。” 大家都道:“再叫他喝!再叫他喝!” 吕广又拿出一壶酒来,给唐珝倒满。唐珝问:“这里离东沅有多远?” 杜敏遥指东北方,道:“就在东洛之北。” 王春道:“东沅是一鞭子就能跑出头的地方,咱们收复润州后,转攻东沅如何?一天工夫就能打下来,从此东沅女人就是大焉女人了!” 吕广道:“那人家也瞧不上你个穷小子,都归开元城的王孙了!” 唐珝听不见士兵们说话了,他一直在看东北方向,仿佛看得见那座小城,看得见黛瓦人家窗下清婉的河、门前幺袅的柳,欸乃的桨声划开烟雨,一叶乌篷船从青石桥下穿过,船头一个少女撑着纸伞,用纤柔的嗓音轻轻叫卖松隐江鱼。唐珝在心中道:“转过头来,我看看你的脸。”可那乌篷船在春雨丝中飘远了。 唐珝又喝了半碗酒,蓦然惆怅起来,问道:“这仗还要打多久?”士兵们却饮酒的饮酒,说笑的说笑,没人听见唐珝的问话,唐珝自己把酒倒上,喝一口,想一阵心事,王春在身边瞧见,又把自己的酒倒一半给他,道:“你喝困了好睡觉。我放哨。”唐珝把酒一饮而尽。四五碗酒入喉,他终于困意上涌,向后仰躺在地,双臂枕头,听士兵们说话,这一堆在说:“打完东洛,就打南荆,咱们看看南荆女人是不是真的长尾巴。”那几个在问:“沧澜湖那边怎么样了?肖将军和祝小贼还分不出胜负?” 唐珝听了一会儿,眼帘重得睁不开,慢慢闭上了。不多时,众人话声也稀少下去,渐渐只剩两三个人在细语,再过半刻,便一丝人声也不闻了。唐珝不知睡了多久,忽听有人在叫:“唐珝,起来行军了!”他一下子睁开眼,但见夜幕深沉,四面寂静,哪里有行军的迹象,他喃喃道:“你别骗我。”翻了个身再睡,须臾,又听一人叫:“唐珝,这回你打头阵,敢不敢上!”唐珝大叫:“敢!”却听不见那人回话,于是又睡去。 仿佛睡了长长的一夜,唐珝又听见叫:“十夫长!洛贼来了!”唐珝口中直道:“打!打!”身子却动弹不得,忽觉有人在拉他的手,把他用力拖,几个声音一起喊:“十夫长!十夫长!起来!”唐珝迷迷糊糊睁开眼,看见了王春和吕广惊怖异常的脸,他一个激灵醒过来,众兵一起道:“洛贼过河了!”唐珝急忙翻身去看,小溪边,月色下,一片东洛铁骑践溪而来。 东洛的驻军远在二十里外,却在今夜派了三百精骑来劫营。一个斥候乔装成村民,沿着溪岸暗暗探查,把几十座哨楼一一探过之后,终于查出焉军防线最薄弱的一节:唐珝的哨点。当唐珝和士兵们饮酒说乐子的时候,洛军已在村后悄然以待;当最后一名焉兵醉倒在地,三百洛骑已手持马刀立在了对岸。他们原想快速过溪,将这群哨兵砍杀在醉梦之中,可是说巧不巧,当先一骑刚一下溪,马便踩中了滑溜的水草,一下跌在水中,马嘶尖厉,惊醒了杜敏,他翻身一看,吓得肝胆俱裂,慌忙叫醒同伴,捡起长矛向洛骑冲了过去。他们既喝了酒,又是徒步而战,自是敌不过有备而来的洛军精骑,唐珝清醒过来的一瞬间,已看见洛军的马刀劈中了同袍的头颅,还剩王春和吕广两个把唐珝往后拖,道:“十夫长,咱们快跑!回大营!” 惊慌失措的唐珝被两人拖了几步,忽然道:“告警!要向大营告警!”他拼尽气力站直了向哨楼跑去,马蹄声追近了,吕广斜挡出来,一把横刀劈中马腿,他再冲向另一骑,刀还未劈下,三四支箭从黑幕中钻出来,全刺在他的胸膛。 唐珝和王春跑到哨楼下,又一骑追上来,王春推唐珝上楼,道:“你先上。” 唐珝把手中横刀给了王春,自己往哨楼上爬,紧随而来的洛骑看见了,知道他要击铁报讯,都道:“射他下来!射他下来!”团团围住了哨楼。 唐珝爬到一半,被一支短矢射中了小腿,他忍痛往上爬,听见下面王春和洛兵刀对刀拼得铛铛响,也不敢回头,三步并作两步爬上去,用力敲响了那面铁钟,敲六下之后,相邻几座哨楼皆击钟回应,他知道警报已传出,这才长吁一口气,双腿一软,倒在地上,又听哨楼下惨呼不断,探头一看,王春的身子被一柄大刀砍成了两截。 洛兵是轻骑偷袭,听见警报传开,知道耽误不得,立马兵分两路,一路往左,一路往右,左路向焉军大营里掷火把,右路去邻近的哨楼袭杀,只有两骑,眼看着唐珝上哨楼的,不依不饶,一个向同伴道:“你射箭,我去把他逮下来。”另一个应了,举起铁弩,直往唐珝藏的地方连射十矢,射得唐珝起不了身,他知道这哨楼有二十七步梯,便匍匐到楼梯口,心中数着那洛兵上来的步数,数到二十五,那洛兵刚冒头,唐瑜猛地把匕首向他面上掷去,那洛兵歪头一躲,匕首掷空了,洛兵一跃而出,先向唐珝的头踩了一脚,又一膝砸在他的心口,压稳了身子,便抽出横刀来割喉,唐珝大呼一声,十指直掏那洛兵的双眼,那洛兵下意识扭头躲闪,唐珝一拳打中那洛兵鼻子,又赤手去躲刀,那洛兵忍痛把刀往下一抡,唐珝架双臂去挡,刀光一闪,刀锋已入骨二寸,唐珝在这一瞬全然不知痛,反手一掌打那洛兵的喉,这求生一掌,打碎了洛兵的喉结,洛兵吃痛大喊,滚在一边,向下道:“上来救我!”楼梯上很快又响起脚步声,唐珝拾起刀,在那洛兵脖上一划,又去楼梯口等着,继续数脚步声,数到二十三,那人的头一冒出来,唐珝突地把刀抡过去,可血淋淋的双臂使不上力,刀掉在地上,唐珝空手纵身向那人扑去,欲与他同归于尽,那人却叫道:“是我!”唐珝定睛一看,上来的竟是侯文远。 侯文远听见唐珝哨楼的击铁声,知道这边出了事,顾不得别的,只身往唐珝的哨楼来,他暗中一箭射死了楼下洛兵,上了哨楼,把唐珝扶了下来。地上两匹洛军战马识得焉军装束,转身就跑,只有侯文远的马还在原地候着。侯文远道:“你上去。”唐珝问:“你呢?”侯文远道:“先上去再说。”把唐珝托上马,在马屁股上一拍,马小跑起来,他在一边快跑跟着,两人一马跑出两百多步,突听前方马蹄声急,一群东洛骑兵从黑暗中闪将出来。 洛兵们烧了几座哨楼,杀了几十个焉兵,正往后撤,却又撞上两个送死鬼,一个个把刀拔得哗哗响,迎面直冲直撞而来,侯文远大喝一声,扬鞭在马屁股上死命一抽,道:“跑!跑!跑!”那马大为吃痛,扬蹄从洛骑侧面掠过,侯文远大刀在手,也奋力奔跑,却是向着洛骑正面。 洛兵战马奔速极快,眼看那匹焉马从身侧掠过,却来不及勒马转向,于是都向侯文远涌去,唐珝在马上高喊:“侯校尉!你快逃!” 侯文远被包围了,他手舞大刀迎向几十把锐戈利矛,口中大呼:“唐珝!莫忘记你答应我的事!” 唐珝在马上逃出二三十步,便看不见侯文远的身影了,只看见一股鲜血从洛骑中冲起,溅出一丈高。 7 当夜过了子时,孙牧野还在帐中和王虎说话。王虎道:“今日补给都到了。我听说前阵子户部尚书赵自芳抱着算盘上朝堂,当着太后、圣上和文武百官的面打算盘,说开战以来军费剧增,国家一年赋税三千万贯,有两千万贯用在了我们身上。之后运来的冬衣冬被就少了一半。没过几日,我又听说端木相公找赵自芳谈了一席话,又把该补齐的都补齐了。” 孙牧野一笑,道:“你猜端木相公和他说了什么?” 王虎道:“我猜不到。” 孙牧野道:“我猜相公说,润州一年赋税有四百万贯,早一年收回来,便早一年收四百万。两千万军费,五年就收回来了。” 王虎道:“赵自芳也只听得进这个。” 孙牧野道:“大军在外,若朝中无人支持,要横生多少困难。” 王虎是经过事的,叹气不语,此时帐外马蹄声连珠起,下一刻乔恩宝掀帐进来,禀道:“两位将军,有洛贼来劫营。” 孙牧野问:“多少人?” 乔恩宝道:“三百来骑。” 孙牧野和王虎一起出帐往东看,遥见辕门外火把如星河,隐隐有战马驰突的影子,王虎道:“只怕中军也不安稳。”告辞回去了。孙牧野站了约两刻,又有人来报:“洛贼退了,还在清点损失。”孙牧野遂回帐等着。到丑时三刻,战报传来:“杀洛贼十一人,获战马四匹。我军亡三十七人,伤八人,被毁哨楼两座,营帐五座。前哨营营长侯文远战死。”孙牧野道:“三百人马从平野过来,五十座哨楼没人看见?从哪路来,自哪点攻破,天明之前告诉我。” 寅初,前哨营校尉姜福生气冲冲来报:“洛贼以何家村民居为掩护,攻破村对面的哨楼,进而逼近大营。” 孙牧野问:“谁的哨楼?” 姜福生道:“谁的哨楼?孙字营出去的唐珝!” 孙牧野一怔,双拳互握紧了。 姜福生道:“将军若要问唐珝是怎么放哨的,我去看过了:十来个兵到死酒气都没散,地上碎着酒瓶子,肉骨头!” 孙牧野把指关节重重按下去,问:“他是死是活?” 姜福生道:“被救下来了。” 孙牧野的一分担心立时化作十分愤怒,大声喝道:“把他绑了带来!” 寅时一刻,士兵们押着五花大绑的唐珝来到中军帐前,唐珝不敢直视孙牧野的眼神,只在一丈外站定。他不开口,孙牧野也不开口,两个人对站着僵住了。将士们彻夜未睡,听闻消息,都来看孙牧野如何处置,不知围了十重还是八重,一支支燃烧的火把将唐珝的脸烤得发烫,四周越安静,他越窘迫,不知过了多久,他支撑不住,不自禁在上百双眼睛的注视下跪了下去。 孙牧野开口问:“洛贼从你那里打开口子的?” 唐珝垂头应道:“是。” 孙牧野问:“他们过来时没人看见?” 唐珝的声音越发微弱:“没有。” 孙牧野问:“为什么没看见?” 唐珝不敢答。 孙牧野厉声道:“一五一十说!” 唐珝道:“我们喝了点酒。” 孙牧野问:“单是酒?” 唐珝道:“还吃了鹅。” 孙牧野问:“哪来的鹅?” 唐珝道:“溪对岸的村民送的。” 孙牧野道:“你倒不见外!” 唐珝把头垂得更低了。 孙牧野问:“你手下还有几个兵?” 唐珝不听则已,一听泪充眼眶,道:“全死了。” 孙牧野道:“十条人命!算谁的!” 唐珝猛然昂首道:“我!是我的罪过!” 孙牧野道:“你此刻知道了是你的罪过!” 唐珝不能还口。 孙牧野指着人群中的姜福生,厉声道:“前哨营的人指名道姓说是孙牧野的兵犯了错!你当初怎么说来?要上前线,要杀敌立功,结果呢?”他几步上前,一把揪起唐珝的后衣领,把他半提起来,逼他和自己对视,“你堂堂正正战败我不怪你,可你和手下喝得烂醉,敞开大门把敌人放进来烧杀!三十七个兄弟的死是因为你唐珝在喝大酒,吃大肉!你看着我!”他越把唐珝向上提,唐珝越埋着头不敢看他,孙牧野怒道,“你看着我说话!唐珝!你忘了你怎么来的军营?你不为我争口气,也为你兄长争口气!” 唐珝叫道:“你杀了我,为牺牲的同袍偿命就是!” 孙牧野一把将唐珝摔在地上,不说话了。 唐珝道:“你下令吧!还是要我自裁?” 孙牧野深深喘气。围观的士兵们鸦雀无声,都在等他下令,他却迟迟开不了口。一两个人的性命,孙牧野未必顾惜,可他一直记得当初唐瑜向自己跪拜的情景,记得那一跪在心中击打的重量,也记得自己说了“只要我无事,他一定无事”,他和唐瑜并无交情,可诺已许下,便要践行,他今日若杀了唐珝,他日如何向唐瑜交代? 孙牧野下不了决心,便回头看了乔恩宝一眼,乔恩宝会意,站出来道:“把唐珝押去军牢关了,听候发落。” 两个兵正要上前拿人,却听人群外一个声音道:“就在此时发落!” 士兵们都往后看,一看之后,立刻分出一条道,只见一人悠然走了出来,却是殷虚。 一直消极怠工的殷虚连战袍也不穿了,却穿一身剪裁考究的绀蓝色宝字纹圆领袍,不像舞枪弄棒的武人,倒像经手百万买卖的雅商,他捏着铁核桃走到孙牧野面前问:“怎么不当场发落?” 乔恩宝道:“唐珝违反军法,自有军正审判,有了结果,一定告诉殷将军。” 殷虚道:“那便请军正来,在这里当众审判。” 乔恩宝明着抬杠:“一时半会儿找不到人。” 殷虚道:“我凑巧遇见了。”高声叫道,“请上来!” 人群再一次分开,殷虚的亲兵拥着五个人走了过来,围观士兵窃窃互问:“这五个是谁?” 殷虚道:“一个军正,四个执法军士,当初裁决吴九龄好生利索,今日我出面,请他们来断一断洛贼劫营案,千万别混天瞒海,不了不当!” 孙牧野道:“你记性倒不错!” 殷虚道:“好着呢!” 孙牧野看着军正,还没说话,殷虚道:“快快判决,我们洗耳恭听。” 军正却看孙牧野。 殷虚道:“没有孙将军的眼色,军正不敢开口,这军营中到底是将大,还是法大?若是将大,你直说一声把这小子饶了,我们也无二话;若是法大,便请军正依照军法,判决这小子该怎么罚。如何办,你自己看,六万将士就等着上行下效。” 孙牧野被将了一军,知道收不了场,只能向军正道:“你说,怎么判。” 军正道:“饮酒误事,斩。” 孙牧野又沉默了。 殷虚故意问:“我听清楚了,你呢?” 孙牧野不理。 殷虚又问:“四个执法军士在哪里?” 唐珝道:“不劳烦军士!拿刀来,我自裁!” 殷虚赞道:“小子有骨气!”亲自上前给唐珝解绑,孙牧野一个闪身拦在中间,殷虚问:“怎么?” 孙牧野道:“两百军棍,如何?”他决心要留唐珝的性命,便和殷虚讨价还价起来。 殷虚道:“两百棍下去,骨头也碎了,皮肉也溶了,不如一刀砍断脖子,给他个痛快。” 孙牧野道:“两百棍!” 殷虚眯着眼打量孙牧野,道:“我不懂了,你和这小子到底有恩,还是有仇?” 孙牧野犯狠道:“两百军棍!依照军法,棍刑最多一百,这次打他两百,我让到这一步,你再不让,日后可不好相见了。” 殷虚在心中盘算开了。那军棍的力道他清楚,二十棍以内,皮开肉绽;五十棍以内,伤筋动骨;百棍以内,非死即残;两百棍下去,死得都没有形状了。既然孙牧野铁了心不再让步,他便顺势道:“好,两百棍。” 下一刻,两个执法军士拿来军棍,把唐珝按在地上,举起棍子要开打,孙牧野却道:“等一等。” 众人又看过来。 孙牧野一边脱衣衫一边道:“我替他受一百棍。” 殷虚道:“如何你替他受?!” 孙牧野道:“都知道他是孙牧野的兵,他犯下大错,我负首责。”他把衣衫一除,又引得众人脊背发寒:那身体满是伤疤,有几处重创,半尺长的创口裂开翻卷,已再不能愈合,像几条凶悍的蜈蚣,缠定了他毕身。唐珝忽然泪如泉涌,道:“关你何事!我自己受!两百棍都向我来!是我一人的错!” 孙牧野不理他,在他身边跪下,道:“来,他一百,我一百。” 乔恩宝道:“孙将军,我替他受!” 孙牧野道:“立刻行刑!天快亮了,我还有事要做!” 殷虚道:“一百棍下去,怕你什么也做不成了。” 孙牧野道:“你瞧好了。”向执法军士喝命,“棍来!别手抖!” 两个执法军士无奈,一个站在孙牧野身后,一个站在唐珝身后,道:“将军,得罪了。” 孙牧野道:“好说。” 两个军士便抡圆军棍,打了下去。棍挟风声,直扑人背,唐珝被一棍打中脊梁,顿觉一股烈火直蹿后脑,几乎失去知觉,忙转头看孙牧野,孙牧野的额上青筋一道道凸起,也在用全身之力抵御棍击。十棍下去,唐珝只觉脊柱在一节一节断掉,啪啪裂声不绝;二十棍后,他背上的血水扑上了脸,溅下了地;三十棍后,唐珝的后背仿佛成了臼中肉,被木棍捣得稀烂,他暗中绝望道:“一百棍,孙将军如何撑得下去?”第四十棍打来,唐珝身子不由自主向前一扑,险些倒地,孙牧野看见了,喝道:“跪直了,扛住了!”唐珝大声回道:“是!”死命咬牙挺直了背脊。五十棍下去,唐珝全身都被铁水浇烫一般,四肢百骸,无一处不在燃烧;六十棍下去,旁观将士见二人脸色青灰,背上没有一块好肉,三三两两道:“够了,不要打了。”殷虚道:“少一棍都对不起孙将军说的那句‘军法在上’!”孙牧野应道:“没错!”七十棍后,唐珝觉得自己没了骨头,只剩一堆肉留在当地,仅凭一股气支撑不倒;八十棍后,那股气消散了,他失了支柱,倒了下去,棍还没停,只是轻了些许;九十棍后,唐珝目中有了幻象,他看见父亲、兄长、妻子都在向他而来,忙叫道:“别见我!我愧对你们!”又十棍之后,一百棍打完,四周将士都叹道:“总算完了!”唐珝昏了过去。 乔恩宝赶过来扶孙牧野,孙牧野却栽在地上,缓了几口气,慢慢爬到唐珝身边,撩开他满脸的汗发,看他。半晌,唐珝的眼睛睁开一条缝,把他回看,孙牧野放了心,自己站起来,踉踉跄跄回中军帐去了。 第三十三章 翻江倒海 第三十三章 翻江倒海 1 伤痕累累的唐珝在帐中昏睡了一天。第二天,苗车儿进帐来看他,唐珝的愧悔未消,小声道:“苗车儿,你来做什么?” 苗车儿把两个煮熟的鸟蛋塞进唐珝手里,道:“我来看望你。大军明日要开拔了。” 唐珝“嗯”了一声,问:“孙将军怎么样了?” 苗车儿道:“皮肉伤虽重,人倒是清醒的。” 唐珝叹气。 苗车儿道:“你们两个伤没痊愈,行军要吃苦头的。” 唐珝道:“我不怕。” 苗车儿道:“不如你还回卫队来,我可以照看你。” 唐珝道:“我要回前哨营去。” 苗车儿问:“还回去做什么?” 唐珝沉默半刻,问:“以后我放哨,你们放不放心?” 苗车儿道:“我自然是放心你的,可是他们……” 唐珝问:“他们?包括孙将军吗?” 苗车儿道:“我也不知道他信不信你。乔恩宝也说要你回卫队,他一句也不答。” 唐珝道:“等这场战事结束,他一定不要我在军中了。” 苗车儿:“只怕你自己也不想留了。” 唐珝不置可否。 苗车儿道:“你听说西边的事了吗?” 唐珝问:“什么事?” 苗车儿道:“咱们来打东洛,西项就想打咱们,可到现在还是不敢打,他们也有顾忌。” 唐珝问:“顾忌什么?” 苗车儿竖大拇指道:“当然是顾忌你叔父!你叔父是大英雄。咱们在东边打了一年,西项都没有出兵,全因有你叔父镇守。” 唐珝叹气道:“千万别叫他知道我在这里的事。” 苗车儿道:“你也有机会立军功,莫泄气!” 唐珝道:“好!” 两个聊了一会儿,苗车儿道:“我要回去了,晚上有空再来看你。” 唐珝翻身从枕下掏出一封信,道:“我给哥哥写了封信,麻烦你交给信使,请他带去开元府。” 苗车儿把信揣入怀里,道:“行。” 唐珝道:“叫信使千万叮嘱唐二,信里的事,他一定要听我的。” 苗车儿应了,起身小跑出了帐。 2 攻下了秀春野的焉军再次启程,唐珝骑在甜瓜背上随大军东去,进入义章郡。这一日,天蒙蒙将明,唐珝听见帐外有细语声,便爬起来掀开帐帘看,十步开外,几个兵正在议论昨夜的战事,一个问:“战果如何?”一个道:“首级只得三百多,俘虏二十来个。”又一个道:“林渊泓带兵太飘。”另一个道:“孙将军一直想找洛贼主军决战,始终不得。” 唐珝听得入神,便朝那几个兵去,谁知那几个兵见了他,却骤然把声音放低,一边说,一边走远了。 唐珝尴尬地转身回帐,又听见一人叫:“唐珝!” 唐珝回头一看,却是前哨营的兵,忙问:“什么事?” 那兵道:“营长问你伤好了没有,好了还回去站岗。” 唐珝大喜,道:“好了!就去!”冲回帐里把衣裤被褥都卷好捆了,骑马赶回了前哨营。 此时前哨营三百人正集合在辕门外,听营长姜福生下任务,唐珝小心翼翼往队伍里钻,姜福生看见了便叫:“唐珝!” 唐珝应道:“在!” 姜福生问:“伤好全了没有?” 唐珝道:“好全了!” 姜福生道:“丙火又添了十个人,还是你做十夫长。再出半点差错,我绝不上报,当时立斩!” 唐珝大声道:“是!” 姜福生便开始一火一火细下任务,正在布置,传讯兵跑来道:“孙将军来视察前哨营了。”姜福生理了冠服去迎。 大伤初愈的孙牧野骑马踱来,唐珝看见他,记起他当日力保自己的恩情,便想跟他打招呼,孙牧野也看见了阵中的唐珝,却视若无物,把眼光一掠而过。姜福生把前哨营近日的动向汇报了,又道:“洛贼退干净了。” 孙牧野问:“往哪里退的?” 姜福生道:“南下到寿陵郡。” 孙牧野道:“我们得追过去。” 姜福生问:“几时启程?” 孙牧野道:“五日之内。” 姜福生道:“此时可以遣哨骑探路了。” 孙牧野点头。 姜福生左看右看,思量派哪一火做哨骑,孙牧野向阵中道:“唐珝。” 唐珝料不到他会叫自己,慌忙抬头应道:“在!” 孙牧野道:“你做哨骑,把前路探明,做不做得到?” 唐珝道:“做得到!” 孙牧野道:“后天回来复命,不得迟误。” 唐珝道:“是!” 3 唐珝和他的十名士兵换了布衣,驰出辕门,踏入润州的翠原,恰如几只幼燕逃离鸟巢,飞上青天。唐珝从马鞍下取出一支笔和一张纸,瞧着远处的山走势,近处的水流向,一个劲写写画画,一个绰号叫刁蛋的老兵问:“十夫长,这时候还有心情画山水?” 唐珝道:“我在画地图。” 刁蛋问:“你画地图做什么?” 唐珝道:“我们不是来探路吗?要把道路的曲直、山川的走向都画清楚,大军才知道怎么走。” 这话一出,手下的兵都笑起来,唐珝道:“你们笑什么?” 刁蛋道:“哪里的兵要开拔了才画地图?” 唐珝道:“已经画完了吗?” 刁蛋道:“还没开战前,咱们早有斥候悄悄入润,把润州大城小堡、旮旮旯旯的形状都记下带回去了,不然咱们这一年靠什么行军打仗?” 唐珝“哦”一声,把纸笔放回马鞍下。一行人马驰出两里地,他又问:“那咱们出来干什么?” 刁蛋道:“看洛贼撤退时有没有犯坏。前路捣毁没有,桥梁烧断没有,若有,就要叫右虞候军提前来铺路修桥,再观察有没有埋伏,好叫大军做准备。” 一个问:“若遇到洛贼的重兵埋伏,咱们不是死定了?” 刁蛋道:“埋伏是冲着大军来的,咱们这几个小蚂蚁,杀了也没用。若他们没被发现,肯定放咱们回来;若被发现了,也只好杀我们灭口。所以咱们就算看见了,也要装作没看见。” 另一个再问:“哪些地方容易埋伏?” 唐珝道:“险阻、潢井、葭苇、山林、蘙荟。” 刁蛋笑道:“十夫长这倒懂。” 唐珝道:“我读过兵法!” 人马又走出十里,眼前一片葱郁草地,青草深没马蹄,唐珝才要一猛子扎进去,刁蛋道:“慢着!” 唐珝勒马问:“怎么了?” 刁蛋下了马,脚贴着地向前挪,士兵们也照做,挪了十来步,只听“铛”一声,一枚四爪铁钉被一个士兵踢中,自草丛中蹦飞出来,刁蛋道:“看吧,撒了扎马钉,马蹄踩上去要烂!洛贼心眼死坏!” 唐珝和士兵们粗略一查,方圆一里的草地里,竟有上千枚扎马钉,众人扫出一大半,堆成小山,这才上马绕行而去。 到次日,唐珝记下了三处路断,两处桥塌,一处地上有铁钉,一处坡上有落石。当头顶阳乌渐渐西行时,一伙人走到了萦水边。润州十河千溪,最称萦水为美,此时晴照江水暖,柳映江光青,好一道九曲碧练向东飘洒,把水乡之美尽数诠释了。走不多远,便见岸边零星散落着旧衣服、破马鞍、烂铁锅,是大军驻扎的痕迹,刁蛋道:“十夫长,大军都是逐水扎营,再往前走,洛贼就多了,现在不敢打照面的。” 唐珝点头道:“咱们回去。” 一伙人勒马往回走,却不走来时的陆路,而是沿着萦水向西行,一路余晖寥寥,芦苇萋萋,刁蛋赞道:“好一湾水。” 唐珝马鞭往前一指,道:“前面有个渡口,咱们去那里装水喝。” 众人打马往渡口去,只二百来步便到了。众人下马取水囊,刁蛋一边取,一边往栈桥上看,忽然道:“十夫长,那里有个人。” 唐珝扭头一看,果见栈桥尽头、暮烟深处立着一人,模糊见是一身青衫,一顶折上巾,唐珝把四周看了看,道:“是平民。”和士兵们也往栈桥上走。那人早听见了马蹄声,双手笼袖,安然观望,见士兵们迎面过来了,遂侧退两步,让士兵们擦身过去。 唐珝几个到了桥头,才见桥下还停着一叶轻舟,舟头坐着一个船夫,刁蛋问:“船夫,你们从哪里来?” 船夫却在缩着肩打盹,刁蛋又叫:“船夫!” 那船夫猛然发觉有人在叫,慌忙站起来,凑身张嘴听着,刁蛋问:“这里叫什么地儿?” 那船夫“嘿嘿”一笑,拿手指了指嘴,鲁钝地“呜啊”作声,一个兵道:“是个哑巴。” 刁蛋便低头灌水,他瞧见露出水面的桥柱上还有三尺长的深色苔痕,道:“原先这一截是浸在水下的,怎么江水矮了下去?” 一个道:“莫非润州今年要大旱。” 刁蛋道:“前一阵雨下得也不少。”双掌合拢,捧一汪江水喝了,又拿水囊去灌,一边灌,一边斜眼偷看两丈外那书生,忽然,他压低声音向唐珝道:“十夫长,你看那书生像谁?” 唐珝正在俯身洗手,听刁蛋问,便随口问:“像谁?” 刁蛋道:“我看像你。” 唐珝道:“不像!”转头悄悄打量那人,见他虽衣着朴素,却文质彬彬,脸上无事也含两分微笑的模样,却与唐瑜神似,便道:“他像唐二。不过唐二从来不穿粗布衣裳。” 一伙人喝饱了水,灌足了水囊,有说有笑地往回走。唐珝离书生近了,更觉这人和颜可亲,仿佛唐二就在面前,他在那一瞬忽然想念起哥哥来,不由停下脚步,站在书生面前,躬身小揖,道:“先生见礼。” 书生脸上的笑意更多了一分,也躬身还揖,道:“军士多礼。” 他一开口,唐珝反倒吃了一惊,道:“听先生的口音,是开元城的人?” 书生道:“开元城中,安业街人。” 唐珝欢喜道:“我家住开元城东,崇仁街。” 书生笑而长揖,道:“异乡逢乡人,更添思乡意。” 唐珝忙也长揖,又问:“先生为何来润州?” 书生道:“为生计故,流离转徙,漂泊不定。” 唐珝道:“润州战火四起,兵荒马乱,先生行路千万小心。” 书生道:“多谢关照。” 刁蛋听不得两个文绉绉磨腻,叫道:“十夫长,再不走,天就黑了。” 唐珝便向书生行礼道:“先生告辞。” 书生也回礼道:“军士慢去。” 唐珝走出两步,又道:“将来回了开元城,先生可以去我家做客。我哥哥和你有些像,你们一定聊得来。” 书生问:“不知尊府何处?” 唐珝道:“崇仁街佩鱼巷,唐家。” 书生一笑,道:“若有缘回开元城,一定登门拜谒。” 唐珝便告辞,率十骑往回疾行,不出百步,忽听萦水上遥遥有人在唱: 天心待破虏, 阵面许封侯。 却得河源水, 方应洗国仇! 唐珝回头一看,只见江心一舟凌波,舟头立着那青衣书生,唱歌的却是船夫,刁蛋疑道:“他不是哑巴吗?” 唐珝听清了歌词,浑身一凛,打马扬鞭,叫道:“追回去!” 一行人立即掉转马头,追回渡口边,小舟却远在一里开外了。那船夫见焉兵追来,一面不慌不忙地摇桨,一面笑喊:“焉军免送!我家大都督去也!” 众兵一听,齐惊呼道:“是林渊泓!” 唐珝下了马,急取劲弓长箭,拉圆了射去,恰恰在舟尾落入江中。士兵们一片接一片的箭网撒过去,却始终捕捞不到那叶小舟,林渊泓在舟尾含笑向唐珝拱手道别,唐珝只能眼睁睁看着小舟缥缈缈一去数丈,转瞬消失在烟水尽处。 4 出行三日后,唐珝率哨骑队回了辕门。姜福生听了汇报,拿着笔记要去找右虞侯上报,顺口道:“乔恩宝早上问你回来没有,你既然来了,就去中军帐,向孙将军再汇报一次。” 唐珝把遇见林渊泓一事隐瞒了,心中发虚,道:“你去和他说,我就不去了。” 姜福生道:“人家过问了,你就该去打个照面,这是礼数。难不成你架子比将军还大?” 唐珝只好去了。 孙牧野此时正在中军帐和将领商议军务,他道:“丁明焕一次战败,下了锅;郑重一次战败,也下了锅;林渊泓节节败退,为何安然无事?” 王虎道:“显然洛王知道林渊泓的意图,才容忍得他。” 孙牧野道:“我也想知道他的意图。” 王虎道:“或许林渊泓想诱我孤军深入,断我后路,截我粮草,围而困之。” 孙牧野道:“所以我叫各军备足十日的粮草,十日之内,焉军有力量突破洛军包围,林渊泓不会不明白。” 另一将道:“或许他想借险地之力,设伏歼我。” 孙牧野指了指地图,道:“寿陵郡内没有险地,萦水也不必渡,他在哪里设伏?” 众人无对。孙牧野看殷虚道:“殷将军有何高见?” 殷虚正拿一把小锉刀磨指甲,也不抬头,道:“把斥候叫回来问问不就得了?” 孙牧野问身后:“斥候回来没有?” 乔恩宝出帐去问,顷刻回来道:“五日前派出的斥候,到今日还没有音信。” 殷虚起身拍拍衣裳,道:“等斥候回音,以后没有着急的军情休叫我。”说完去了。 王虎干咳了一声,道:“孙将军刚才说寿陵郡内无险地,怕不见得,前面有一处名叫青苎原,林渊泓多半在此处迎战我军。” 孙牧野又看了看地图,向乔恩宝道:“再遣一拨斥候去探个明白。”乔恩宝得令去了。这边孙牧野和众将商议了半天,也各自散了。 须臾,乔恩宝回帐来,禀道:“唐珝在外面候着,叫不叫?” 孙牧野道:“叫。” 乔恩宝把唐珝叫了进来,孙牧野问:“几时回来的?” 唐珝道:“刚回来。” 孙牧野道:“说说。” 唐珝道:“一处原上撒了铁钉,被我们扫了;一处坡上有落石,也被我们推了。路断了三处,桥塌了两处。没见到埋伏。” 孙牧野道:“好。” 唐珝道:“还有问的没有?” 孙牧野道:“没了。” 唐珝也不吭气了。 孙牧野问:“你还有什么要说的?” 唐珝道:“没,没有。” 孙牧野点头。 唐珝道:“那我回去了?” 孙牧野又点头。 唐珝行过礼,掀帐出去了,却又不走,站了半盏茶的工夫,返身回来,重掀开了中军帐。 孙牧野问:“怎么?” 唐珝道:“我还有一件事没说。” 孙牧野道:“说。” 唐珝道:“我在萦水边遇见了林渊泓。只有他和一个船夫,我不认得他是谁,就放他走了。后来那船夫在江上唱什么破虏、国仇,我再掉头去追,没有追上。”他拼着一股气说完,再等着孙牧野发落,半天听不见动静,他又悄悄抬头,看孙牧野的脸色。 孙牧野道:“你何止放他走?你还请他去唐家做客呢。” 唐珝先是一惊,后是一怒,道:“谁告的密?小人!” 孙牧野反问:“难道告错了?” 唐珝道:“我自己会说,不需人告!” 孙牧野道:“这是战时,纵然有条可疑的猫狗,也该抓回来问一问,一个大活人,你就那样放走了。” 唐珝道:“是我疏忽了,随你处置!” 孙牧野道:“去找执法军士,领十军棍。” 唐珝转身便去了。孙牧野回头看乔恩宝,乔恩宝笑道:“小子秉性倒耿直,可真不是打仗的料。” 孙牧野若有若无地叹了口气,想说什么,却没说出来。 5 五月十四,林渊泓领兵进了尺函谷,驻于青苎原上的竹枝城,五月十九,焉军跟至,在尺函谷外五十里扎营,十日之内不曾移动一寸。林渊泓听说,笑向左右道:“孙牧野起了疑心,不肯进谷。” 一位将领道:“青苎原四面环山,只西边一处尺函谷,东边一处石踪关,进易出难,任谁也不敢轻举妄动。” 说话间,卫兵报:“监军宦官仇忠来了。” 林渊泓皱了眉,道:“请。” 帐帘掀开,仇忠踱了进来,也不行礼,袖手问道:“林都督,几时与焉贼决战?” 林渊泓道:“还不是时候。” 仇忠道:“几时才算时候?” 林渊泓道:“我心中自有数。” 仇忠怒道:“都督好生傲慢!休在我面前惺惺作态!都督领兵以来,大小未尝一胜,六军士气颓丧,朝中劾奏累案,是仇某在圣上面前力保,都督才坐得稳这中军帐!若都督始终怯战,那丁、郑二位将军的结局,也是你我的下场!” 林渊泓道:“仇都监若担心身家性命,便请早回黄武去。” 仇忠冷笑道:“都督倒是早盼望仇某走人了——若不是仇某在这里镇着,润州早被都督卖了!” 林渊泓问:“何出此言?” 仇忠道:“如今军中流言横行,说都督曾在中焉求学取仕,多的是故人旧友,或许念了旧情,或许收了重礼,才故作不敌,任贼进犯!” 林渊泓面现怒色,道:“林渊泓家住黄武城外,五间宅,四亩田,仇都监只管遣人去抄,看看林渊泓收了多少贿赂!” 仇忠道:“休急,再败之日,何止有抄家的罪!” 林渊泓道:“孙牧野的习性,我已了如指掌。自今日起,成败决于我,不决于他。” 仇忠冷笑道:“我看都督打仗不行,打诳语真是一把好手,真有计谋,你说出来!” 林渊泓傲然道:“我的计谋,可与将说,与兵说,却不必与宦官说。” 仇忠气得脸发白,道:“我是圣上派下来的监军,你辱我,便是辱圣上!” 林渊泓道:“监军?仇都监自从来了军营,不见一日监督,倒在圣上那里挑拨了多少不是,林渊泓今夜必上疏圣上,请将仇都监调回崇宁宫,做你分内之事。” 仇忠气急反笑,道:“好,好,好。今夜我也上一道疏,看看圣上是听你的,还是听我的。” 帐中众将忙劝道:“仇都监,奏疏轻易上不得。”仇忠不听,怒气冲冲拂袖而出。 六月初四,仇忠的上疏送到了公治贤的案上;六月初九,公治贤的王旨传到军中,急命林渊泓十日之内兴兵,与焉军决出胜负。林渊泓置之不理。 六月十二,公治贤第二道王旨下达,明言:七日之内兵戈不动,立押林渊泓回崇宁宫问责。洛军万夫长、千夫长、百夫长齐聚中军帐外,请命出兵,林渊泓闭帐不见。 六月十四,公治贤第三道王旨送到军中,只八个字:“五日不战,九族当诛。”洛军三位将军破帐而入,三把横刀险些出鞘,个个声色俱厉斥责林渊泓,要请虎符出兵,林渊泓闭目端坐,不发一言,三位将军闹了半宿,愤愤而去。 到六月十八,仇忠在千百名肃立将士中分出一条路,将一辆空囚车赶到中军帐前,道:“天亮之后,都督便要启程回宫了,不知宫中大鼎可曾烧沸?” 黄昏初临,中军帐内亮起一粒灯火,帐外的将士们把呼吸也放轻了,生怕一个不小心,那灯火就会黯然熄灭。过了许久,一骑飞奔而来,将士们都循声回望,只见马上御使高举王旨,大声道:“第四道王旨至!林渊泓听旨!” 中军帐帘打开,林渊泓走了出来,御使脸色凝重,道:“王旨上只有四字。” 林渊泓听旨。 御使厉声念道:“战,或不战!” 林渊泓缄默。 人群中,一个士兵高声叫道:“林都督,我们不愿再退!愿与焉贼决一死战!” 此言一出,群情激奋,千百个声音一起道:“不愿再退!愿决一死战!” 将军们拱手道:“请都督下令,立即出兵!” 林渊泓终于叹息一声,吐出一字:“战!” 大营立时爆发出雷鸣般的欢呼,将士们向八方散开,骑兵们跑去牵马,步兵们奔去操戈,千百张口在相互传告:“磨刀穿甲!与焉贼决战!” 至定昏时,东洛马步车各军集结完毕,一列列掉头再出尺函谷,向焉军驻地开去。 6 此时的青苎原之南,岭上悄然立着三匹马,马上三人虽是猎户装扮,面上却显出军人的机警与凝重,正是焉军派出的第二拨斥候。三人此番有两个任务:一为窥探洛军的动向,二为寻找失踪的第一拨焉军斥候。三人俯望黑夜的青苎原上,千万火把连成数条火龙,蜿蜒出原向西,知道大战在即,一个道:“洛贼出兵了,要速速禀报将军。” 另一个问:“前一拨兄弟还没找到,怎么办?” 一个扎麂皮抹额的斥候道:“你们回大营去,我再向前找。” 那两人问:“你一个人行不行?” 麂皮斥候挥手道:“你们去,我天明就转来。” 那两人都知道军情紧急耽误不得,于是拱手掉头而去,麂皮斥候眼见两个兄弟翻过山背去得远了,方打马继续往前走。 杳无人烟的荒岭,无端生出一条若隐若现的草径,径上倒伏的杂草都还鲜嫩,仿佛不久前还有人踩过,便是这三名斥候梭巡于此的理由。虽走了两个同伴,麂皮斥候却决心追寻到底,他牵着马小心翼翼地走,那小径时而显,时而没,天上又无月少星,分外难行,一人一马走了约两个时辰,才下了这山头,上了那山头,又爬了一个多时辰,离山尖儿只有三尺远,马儿却不肯再爬,尥蹶子要下去,斥候向上拉,马儿向下拽,两个角力一阵,好不容易将马儿拉上山尖,斥候用手轻抚马头,道:“莫怪我弄疼你,你若乱跑,我上哪里找你?”那马只冲着山下喘粗气,斥候于是也朝山下看去,这一看,却怔住了。 山下不是峡谷,却是一片深邃的湖水,黑澜澜不知广百顷还是千顷,湖面缀着淡星,麂皮斥候万想不到丘岭之中还藏着如此造化,不由轻叹一声,拍拍马头道:“真是人间奇景,是不是?”那马儿只把蹄子尥得嗒嗒响,斥候又自言自语道:“四面山丘环抱,这样大的湖是如何生出来的?” 他一面想,一面看,目光转到湖水北面,却见那边两山之间有个口子,湖水稍不留意就要泻出去,却偏偏被拦住了。麂皮斥候心中隐隐生疑,他牵着马沿着山脊往那边走,再走得近些,终于看得分明,是山口处以木石筑起了一道高坝,才将一潭湖水困在谷底。 那高坝决计不是天生而成。 麂皮斥候再转头,眺望山口之外。 方圆十二里的青苎原便在下方,一览而尽。 麂皮斥候只觉一股寒意从足底升起,顺着脊背直激心口,他火速翻身上马,重重击下一鞭,大喝道:“走!” 马儿将前蹄高高扬起,正要飞奔,却有一道尖锐短促的啸鸣骤然而起,紧接着,一支不知来处的长箭刺透了麂皮斥候的胸膛。 7 一拨又一拨哨骑,将洛军进犯的急报传入焉军中军帐。孙牧野已在尺函谷外徘徊了近一月,得知林渊泓主动回军,出谷决战,正中下怀。丑寅相交时,孙牧野下令己部为前军,王虎部为中军,出营十五里,排兵布阵,候洛军至。又叫传令兵去找驻扎在后方二十里的殷虚,命他做后军接应,殷虚回话说早饭还没吃,孙牧野咬牙提棒去了前线。 辰时,焉洛两军在平野开战。唐珝已不记得是第几次作壁上观。他和自己的一火哨兵站在不远处的半坡,看着两道钢铁洪流砰然相汇,刀光交震,血色横飞。焉军自信骑兵强于洛军,故弃守势,用攻势,中路布三千重骑突击,左右各有二千重骑为翼,两万重甲步兵紧随骑兵之后,迎头出击;洛军将士早恼火于林渊泓的示弱战术,一年积愤在此一朝爆发,怨气攒于刀口,恨意聚于枪尖,以必死之心与焉军正面交锋,焉军终于遇见入润以来最激烈的抵抗。这一场战,自日出到日中,两边换了三拨精兵轮番厮杀,始终不分胜败。 唐珝在马上拉满了弓,向战场瞄了半天,可是两军马颈交缠,人身互搏,血染红战袍,敌我已难分清,那一箭始终射不出去,箭镞转向之后,唐珝看见了冲突驰骋的孙牧野,他连忙放下弓箭。 孙牧野领着一千轻骑做奇兵,贴着洛军侧翼游走。轻骑们手持马槊,孙牧野却挥一条狼牙棒,见着洛军阵的缝隙便撕裂进去,或刺或打,搅得军阵七零八落,再转而领兵出阵,再寻下一处破绽。焉军四五股奇兵左右袭扰,洛军的侧翼始终不得安宁,正面重兵不能不回护接应,阵脚便渐渐乱了,指挥焉军正面主攻的将军王虎瞧准时机,再调五千步兵入战场,猛攻之下,洛军终于渐显败象。 眼见时机来临,战场各处的焉军令旗相继变了招式,游走的数股奇兵都望见,纷纷掉转马头,向洛军后方包抄而去,意图前后合力,围剿洛军。东洛主将看得分明,急向传令兵道:“鸣金!收兵!” 立即,战场上鸣金声四起,洛军摆出撤退之阵,以精兵强将牵扯焉军,掩护伤兵羸兵一部一部撤出战场。孙牧野下了决心此役歼灭东洛主力,当下再命各处令旗变换,鼓舞焉军乘胜追击。他将狼牙棒换成角弓,在疾驰中引弓射箭,把敌将一个一个射下马,他既身先士卒,将士们自然勇往直前,须臾,大焉各军连成一堵密不透风的铁墙,将洛军羊群般向尺函谷撵去。 尺函谷是条长百丈余的浅谷,两边矮丘只高四五丈,孙牧野到此却喝住奔马,急命各部暂缓追击,亲兵眼看一串串洛兵入谷而去,问他:“还追不追?” 孙牧野的马也战得正酣,喘着粗气要往前去,孙牧野却紧紧勒住马缰,仰盯着矮丘不说话,一时几处的传令兵都来问:“将军,要不要追击?” 战马暴躁地盘桓了两圈,两边矮丘上终于有了动静——几个斥候现身丘上,高举令旗,表明四周并无埋伏,孙牧野这才策马举弓,向身后各部示意,全力追击,于是焉军万余铁蹄轰隆隆碾过尺函谷,倾下了青苎原。 8 唐珝一火赶到尺函谷时,焉军的骑步兵都尽数过去了,他爬上矮丘,十里青苎原的战局尽收眼底,只见洛军且战且退,焉军步步进逼,两军缠斗着,眼看就要过了巴掌大的竹枝城,往那一头的石踪关而去。 哨兵们眼见胜利在握,个个脸上是抑不住的欢喜。刁蛋意气风发地俯视青苎原,指着四周环抱的丘山,笑道:“你们看,这里像不像个脚盆?若有一壶热水倒下来,老子也可以好生泡个脚了。” 一个道:“有这么大的脚盆,也没这么多水给你洗。” 刁蛋伸懒腰道:“一会儿吃了晚饭,去萦水洗澡!谁去?” 另一个道:“萦水都快见底了,洗什么洗?” 唐珝忽然问:“水去了哪里?” 刁蛋一愣,笑道:“什么?” 唐珝却不笑,他看着乱战未休的青苎原,脸上忽然现出异常的慌张来,脱口喊道:“回来!都回来!”可那声音在天地间轻如蚊蚁,原上厮杀的人谁也听不见。 刁蛋道:“回来做什么?十夫长……”话音未落,唐珝已猛地跳上马,奔过尺函谷,向青苎原冲了下去,一路遇见追击的步兵,他大叫道:“别下去!别下去!” 无人听这小小哨兵的阻拦,士兵们依旧踩沙踢石往战场里赶,唐珝焦急万分,一边纵马一边问:“孙将军在哪里?”有人道:“自然在那边杀洛贼!” 唐珝打马狂奔上千步,满原七八万人马乱乱纷纷,战的逃的,伤的死的,骂的叫的搅在一处,哪里找得出孙牧野来,他见焉兵便问:“孙将军在哪里?” 自顾不暇的士兵们并不应答,唐珝向四周的人喊道:“谁去告诉孙将军,全军撤出青苎原!” 始终无人理他。 唐珝在往前赶,大军却也在往前追,无论焉兵洛兵,此时都已过了竹枝城。气急交加的唐珝找不到孙牧野的身影,眼看时机一瞬一瞬地流逝,他终于咬牙勒转马头,单骑退出了尺函谷。 9 青苎原上的战斗持续不满半个时辰,洛军再次突破焉军的围剿,向石踪关逃窜。那石踪关建在半山隘口,洛军一旦占据,焉军难以仰攻,于是孙牧野领着一千轻骑突到洛军之前,意图截断通往石踪关的路,可是后继军没有跟上,洛军以三千重骑开路,冲垮了孙牧野的兵,他不得已只能在洛军边缘轻袭,虽然先后击杀了数十洛兵,可无重甲骑兵硬战,只能眼睁睁看着洛军往石踪关退却。 直等洛军退出近万人,焉军主力才列好阵形,冲将过来,孙牧野迎过去问王虎:“怎么晚了一步?” 王虎答道:“几支精兵都被打散了,洛贼虽是败逃,却还有些战力。” 孙牧野只能摇头作罢。 王虎再问孙牧野:“攻不攻关?” 孙牧野仰头看了看石踪关,道:“先把原上洛兵清干净,石踪关等殷虚来打。” 突然,青苎原东南方的丘岭中冲天一声巨响,直慑苍穹,四万焉军将士皆觉足下大地颤了一颤,上千匹战马一齐受惊长嘶,孙牧野问:“什么声音?” 不等话落,全军士兵已惊呼起来:“水!水!” 东南方向,丘谷深处,一道洪水冲破山峦,摧石载木,崩泻而下,眨眼之间,万钧巨流坠入平原,向大军卷洒而来。 孙牧野这一惊非同小可,叫道:“撤!” 军阵早不稳了,一听此令,都连忙转马向回走,正在此时,西北山岭中也猝然响起炸石开山之声,乱石轰隆隆往下滚,碎木密匝匝往下落,大水茫荡荡往下注,盖原之势,已然胜过百万雄兵。焉军冲在最前方的二百战马正与咆哮而来的浪头相遇,瞬间被掀翻埋入水底,余下焉军退了回来,叫道:“走不成了!” 此时,东南的水阻了焉军东攻石踪关,西北的水拦了焉军西回尺函谷,大军被困在原中。洪水仿佛有翻江倒海之多,一瞬一尺地暴涨,不将青苎原灌满不肯罢休。军阵边缘的战马已被淹没马蹄,孙牧野举目四望,看见了原上那座小城,他率先打马向城下去,呼道:“传令各军,打下竹枝城!” 全军的令旗一起指向了竹枝城。大军兵分四路,将竹枝城团团围住。洛军留了两万兵力守城,此刻分布于东南西北四方城头,抵御蜂拥而至的焉军。四百架投石车推出来,瞄准城下,将几百斤的石块、环抱粗的圆木噼里啪啦往下投。焉军这一回未料到要攻城,没带入云梯、撞车等重器,仅凭马槊和弓箭仰攻,分外吃力,城上洛军毫发无伤,城下焉军已大片倒下。一里之外,洪水如猛兽,将焉兵往城下驱赶,赶到投石车与箭矢的射程之内。眨眼间,城下方寸之地挤了四万焉军,乱糟糟进无门、退无路。孙牧野犹率精兵攻打城门,那城门事先被加固,厚约二尺,一时劈凿不开。正焦灼间,原上各处响起一阵不疾不徐的号角,焉军将士回头一看,千百条洛舟洛筏从四面八方乘水而来,当先一舟立着一个布衣书生,青衫角在破浪急行中翻起,正是林渊泓。 10 林渊泓在继任大都督的首日,便定下了以水攻焉的战略。当六万洛军在前线和焉军对峙时,余下的洛军却在后方执行一件更艰巨的任务:挖道引水。三万将士日夜赶工,开沟辟渠,将东水引西、南水调北,润州八河九溪的水,都被中途分流,绵延百里之后,最终汇向同一个地方:青苎原。 林渊泓算准了孙牧野。他知道孙牧野不贪虚功,不在意空城空郡的得失,必然紧追洛军主力以图全歼,于是他带领洛军从容退过长芦坡,退出丹寿、永宁、上姚、义章四郡,把润州大半尽数让给焉军,只为了一步一步将焉军引到他定下的决战之地。他也算得准孙牧野多疑,决计不会轻易进入尺函谷,遂与监军宦官仇忠商议,二人合唱一出戏,作出林渊泓是万般无奈才匆忙决战的架势。仇忠先是不肯,道:“圣上非明智之君,我若上疏弹劾都督,只怕圣上当真,降罪下来,都督轻则撤职,重则抄斩。洛军失了都督,润州再无回天之力。”林渊泓起身向仇忠长揖在地,道:“若渊泓遭难,都监自领兵出战,只要将焉军引入青苎原,大事可成,渊泓死可瞑目。”仇忠向林渊泓长揖回礼,应了他的计谋。当公治贤一连四道王旨下来,洛军中知情或不知情的将士,一起假假真真应和了二人的戏,在暗处窥探的焉军斥候将见闻传回焉军大营,孙牧野终于消除疑虑,一头钻进了林渊泓布下的圈套。 11 洪水节节蔓延,竹枝城下的容身之处越缩越小,焉军眼睁睁瞧着东洛战舟十面合围而来。孙牧野纵马在军阵中梭巡,叫道:“弓弩兵!压住洛船!” 弓兵弩兵重列方阵,挽弓上弩,把长箭铁矢往舟群射去,三轮过后,弓弦声减弱下来,只百十支长箭在空中稀疏地飘,孙牧野道:“弦声莫停!”一个弩兵道:“鏖战大半日,箭筒早空了!”孙牧野一看,弓弩兵背上的箭筒果真都空了,他心中一紧,提了马槊在手,道:“矛兵枪兵,上前迎敌!”骑兵们下了马,和步兵一道,站到军阵最前沿,将长枪长矛立成锋林,只等与洛兵短兵相接。 洛军监军仇忠虽是宦官,却善使吴钩,他曾目睹了洛军兵败白鸢江,也亲历了连让四郡,心中积怨实难消解,他亲领八十条舟冲到西城门下,与焉军厮杀在了一处。两弯吴钩见矛则绕,见刀则挡,见人则刺,瞬间扯碎了焉军的防线。他抓住一个重伤的焉兵,喝问:“哪一个是孙牧野?”那焉兵反手一刀,划破了仇忠半张脸,仇忠大怒,用钩头砸碎了焉兵的面目,再起身高叫:“哪个是孙牧野?叫他来和我一战!”几个焉兵齐将横刀劈过来,仇忠迎着刀锋,钩身粘横刀,钩尖劈头颅,四五个焉兵眨眼殒命,焉军大骇,一时无人敢近前,仇忠拎着滴血弯钩站在当地,叫道:“孙牧野!出来战个痛快!” 此时,数场箭雨下过,焉军能战之兵十不满五,洛军却源源不绝登了岸。仇忠再得二千强援,如虎添翼,在城下且战且寻,一心要与孙牧野决个高下,忽见前方竖着焉军的中军大旗,旗下一名将军正以马槊御敌,仇忠将钩上鲜血往臂弯里一擦,迎着那名将军去了。二十名亲兵左右开路,仇忠杀至那将军面前,挥钩直抹那将军之颈,那将军举丈二长的马刀横格,避开钩尖,再以刀头反挑,仇忠也躲了过去,二人战了十回合,仇忠的短钩始终近不得身,心道:“姓孙的果然有些手段。”再缠斗二十回合,仇忠故意高举双钩,把胸腹坦坦暴露,那将军以为是破绽,大刀平平扫过来,要将仇忠拦腰斩断,仇忠果真躲避不及,肚子从左至右被破开半指深的伤,下一瞬,他趁大刀势重难回手,一蹲身,一钩把那将军腿筋钩出,反手一拔,那将军仰摔在地,仇忠扑上去,另一钩抵住那将军心口,道:“孙贼,认不认输!”那将军大啐一口,骂道:“东洛鼠辈!”仇忠勃然大怒,双钩齐捣入那将军心窝,刹那间,洛兵欢呼震天。 那将军气息未断,仇忠便生割下他的首级,高举呼道:“孙贼已被枭首,你们降不降!”陷入苦战的焉兵们听见了,慌忙转头看,却见仇忠举着王虎将军的头颅。洛兵不知底里,皆道:“孙牧野死了!焉军败了!”一个一个口口相传,不多时,四方焉军都听说了。失了主帅,如失了主心骨,许多焉兵便有些迟疑,挽弓的住了手,攻城的松了力,军心渐次涣散。北城门下,一个洛军将领纵马驰入焉军阵中,叫道:“孙牧野已死,投降者生,顽抗者亡!”便有三三两两焉兵放下了兵器,众多战马左徘右徊,不知该往何处去,忽然一箭自东而来,直入那洛军将领之喉,众焉兵扭头看去,一匹枣红大马长鬃飒飒,马上人正是孙牧野。他单骑冲突于乱阵之中,张弓专寻洛军的头领,箭无虚发,洛军顷刻失了三个百夫长,忙叫道:“杀此人!”一队队赶来围堵。孙牧野的箭已射完,便抛了弓,换了一双狼牙棒,分风劈流,洛兵如田里甘蔗般一杆杆倒下,焉兵大喜呼道:“孙将军还活着!”这话也被洛兵听见了,也大叫道:“这才是孙牧野!杀!杀!”各支洛军齐道:“活捉孙牧野!”还有人叫:“快去请仇都监!” 焉军与洛军同时向孙牧野赶去。一行焉骑兵冲在头里,却正遇一排洛步兵斜杀而出,挥一行马刀直砍焉战马的马腿,只听骨折声不绝,数十双马腿飞出,马身砰然跪地,摔下无数焉兵,不及起身,便被剁得身首分离。上百洛兵分两路,向孙牧野围拢,恰如两钳头互咬,要将孙牧野咬噬。孙牧野趁合围未成,试图打马冲出,可面前横拦出一行洛弓兵,铁矢乱纷纷扑来,生生将一人一马逼了回去。合围既成,洛军士气愈发振奋,视孙牧野如笼中困兽,杂嚣嚣道:“砍孙贼的马!砍孙贼的头!”孙牧野打马奋蹄,在包围圈中且搏且突,要撕开一个缺口出去,只是寡难敌众,下一瞬,枣红马周围的敌兵从三重变成五重、七重、九重,他一身轻甲上镶了七八支箭,右脸也被长矛挑破。不远处,乔恩宝与数十卫兵拼命要打破包围来救,被一队重甲洛骑死死拦住。孙牧野那一双狼牙棒击碎人头二十余,此刻血迹斑斑,连锤头钉也钝了,再击下一个洛兵时,那洛兵双锏一架,架住了他必得之招,孙牧野心知力穷,此劫难逃,便举棒向十丈之外的乔恩宝频挥,要他们自寻生路,乔恩宝大呼道:“你撑住!我来了!”孙牧野不应,打马自向三柄尖刀迎了上去,正在此时,远方响起异于东洛的号角声,枣红马厉嘶一声住了蹄,孙牧野回望,只见青苎原西面,尺函谷口,殷虚领兵到了。 此时原上洪水已约四尺深,马不敢入水,所幸殷字营还有六百木舟竹筏。一万四千兵乘上舟筏,朝竹枝城下的战场进发,舟头一万张强弩齐开,三万支黑矢向水上游曳的洛舟狠压,大原上空如同多了三万只鹰隼,向游鱼般的洛舟捕杀而去。 林渊泓的心中,早因焉军的后军生了隐忧。他原想诱使焉军前、中、后三军一起入谷,一举歼灭,可焉军的后军始终不和前军、中军同流,总是远远落在后面,战又不战,走也不走,林渊泓便知道,若有变故,必来自殷虚,此时见殷字营现身,遂急召八方洛舟前来阻击,决不许殷虚与孙牧野汇合。一时洛舟向殷字营的方向齐聚,离五十步远时,洛兵们举火把,烧薪柴,焚战舟,然后弃舟入水,目送二百火舟如火球,撞进了殷字营,燎燃了焉舟阵。水面上浮起半里火海,洛兵们击掌道:“援军也没了!”欢声未落,火海里百只焉舟疾冲而出,势头不减,林渊泓忙再调洛舟层层拦截,怎奈殷字营越战越勇,千只洛舟三拦而无果,终于被殷字营打到了竹枝城下。 此时城下焉兵已不满万,又被割裂成零碎几段,几乎告了溃败,殷字营一路聚残部,收散兵,不多时重整了两万军。殷虚杀到北城门下,遇见了受困的孙牧野,他率数十亲兵纵马入阵,冲破了洛兵的防线,与孙牧野碰了头,十来个亲兵要护住孙牧野,孙牧野却不甘示弱,甩开亲兵的围护,再挥狼牙棒击退二洛兵,殷虚揶揄道:“你倒是输人不输架子。”花髯戟一挑,拨开了一支射向孙牧野面门的箭。随后焉军大部赶到,洛兵亡者过半,遂知难而退。 殷虚与孙牧野对视了一眼,孙牧野又指了指他身后,殷虚转头一看,上万洛兵弃舟登岸,加入战场。孙牧野道:“我拦着,你去攻城。”殷虚心中还有气,不肯听他命令,反问:“怎么不我拦着,你攻城?”孙牧野二话不说,提起狼牙棒便进了城洞,身后无流矢飞来,他知道是被殷字营挡住了。几十个焉兵跟上来,和他一道用刀、枪、斧,对着那木城门拼命砍、刺、劈,此刻除了蛮力,再无别的办法。不知过了二刻还是三刻,城门碎了四五个人头大的口子,焉兵们赤手去抠,去扳,硬生生破开一个半人高的洞,城中还有守军,正借着门洞往外射箭,孙牧野当先冒着长箭钻了进去,乔恩宝与众兵都跟上了。 殷虚率领一万焉兵和两万洛兵拼了近半个时辰,终于听见城头在叫:“殷将军,进城来!”殷虚便下令焉兵一队一队往城中撤,转脸看见孙牧野提着两把横刀又从城里出来,便问:“你又出来做什么?” 孙牧野问:“你看见苗车儿没有?” 殷虚问:“谁是苗车儿?” 孙牧野不答,自顾自往战场里去了。他身负重伤,只能以刀撑地,慢慢寻找,走了百来步,看见两个人相互搀扶着,从水里往岸上走,一个是苗车儿,另一个却是唐珝。孙牧野走不动了,只站在原地等两个,忽见两人身后又冒出一个洛兵,举刀向唐珝劈,他正要出声提醒,唐珝却也瞟见了,一把推开苗车儿,转身打斗两个回合,把那洛兵按在水里。 唐珝向殷虚通报了消息,随殷虚一同来了青苎原。他在渡水时被两支铁矢和一支长箭射中,血从铠甲下渗出来,流了一路,虽然勉强到了岸边,却半身栽入水中,再也起不了身。生死存亡之战,两边都顾不上他,他独自昏昏伏了半晌,听见苗车儿叫:“唐珝!”被他从水中抱起来,唐珝衰弱道:“苗车儿,我来救你们了。”苗车儿道:“好!”说完要把唐珝背起,却“哎哟”一声,自己也跪在水中,唐珝一看,苗车儿半边腰的肉都被削下一大块,他便反来扶苗车儿,道:“咱们一起走。” 两人走出几步,一个洛兵从身后赶来偷袭,唐珝听见踩水声,侧头一瞟,正见刀光劈来,他三下两下将那洛兵制服,按在水中,拔出横刀正要刺,那洛兵却叫道:“小郎君饶命!” 唐珝咬牙道:“你们杀了我们多少人!好意思叫饶命!” 洛兵道:“我一人也不曾杀!” 唐珝一愣,道:“当真?” 洛兵道:“当真!我原是石村农人,是差役半夜闯我家的门,强抓我入伍,我若不来,一家四口都要充军!我何曾敢杀人!” 唐珝打量那洛兵,见他已过中年,面色枯黄,皱纹横生,果是底层贫贱人,他咬了咬牙,道:“你,你不可再参战!” 那洛兵流下泪,道:“我恨不能此刻回家去,还参什么战!” 唐珝便收了刀,转身扶起苗车儿往岸上走,没出三步,便听远处一人放声吼道:“小心!” 唐珝抬头一看,正见到孙牧野又惊又怒地向自己跑来,他还不知为何,却听苗车儿一声惨叫,又见一个身影闪了出来——正是那被他饶过的洛兵。那洛兵一刀刺穿了苗车儿的后背,又向唐珝心口扎,唐珝怒喝一声,拔出横刀一挑一劈,那洛兵的武艺粗糙,闪躲不得,从脸至腹被划开一道,惨叫着逃开了,唐珝抱起苗车儿问:“你,你怎么了?”苗车儿在唐珝的怀里,浑身止不住地痉挛,脸色一点点灰下去,他看了看唐珝,又看向正朝他奔来的孙牧野,他把双眼睁得极大,是急切地盼着孙牧野快来,与他再说几句话,可就在孙牧野离他只有二十步远时,他撑不住了,他用尽最后的力量想喊出一声,却什么也没喊出来,蓦地闭了眼,咽了气。 唐珝亲历一个活生生的战友死在自己怀中,心中又惧又悲,泪水夺眶而出,叫道:“苗车儿!我……我……”却被赶过来的孙牧野揪住后背,甩在一旁。孙牧野自己抱起苗车儿往岸上拖,拖了两步,气力难支,也跌倒了。这一番动静总算被焉兵们注意到了,几个人冲过来,两人扶起孙牧野,两人抬起苗车儿,一人来拉唐珝,将三个拖进了城,关上了城门,唐珝扑过去死死抱住苗车儿,大叫:“苗车儿!起来!你起来!” 一个兵探了探苗车儿的鼻息,摇头道:“没气了。” 唐珝大恸,狠狠捶打自己的头,道:“我偿命!我替苗车儿偿命!” 两个兵过来拉他,劝道:“你冷静些。” 唐珝心智忽地失了常,道:“我替三军将士偿命!打败仗是我的错!” 一个兵道:“打败仗是大家的事,不是你一个人的事。” 唐珝痛呼道:“是我一个人的事!我早该发现这场水祸,我早该发现的!” 坐在一边的孙牧野听了这话,猛地站起,将众人推开,一把拎起唐珝的衣领,问:“什么早该发现?” 唐珝泣道:“当初在秀春野,我听见村人说起今年的溪水比往年少,我没在意,后来在萦水边,士兵们也说水面矮了许多,我也没放在心上。当时若仔细想想……我若能再想想……哪怕、哪怕是回去和你们说一声,今日……今日也不会遭到这场惨败!我是哨骑,我早该警觉的,可我……” 话未说完,孙牧野大喝道:“你该偿命!” 唐珝道:“是!你让我去偿命!” 孙牧野道:“好!”向众人道,“把城门打开!” 众人不敢动。暴怒的孙牧野见无人理会,便自己拖起唐珝,一路从地上往城墙上去,恨声道:“我饶过你一回!饶过你两回!你早该被处死!如何活到今日!”沿路众将士见孙牧野怒如雷霆,无人敢上前劝阻。孙牧野把唐珝拖上城头,提起来往城墙外掀,道:“下去!我后悔收你,后悔救你!我留你有何用!” 唐珝高悬于城墙之外,孙牧野只以单手提住他的腰带,只要手指略松一松,他便要坠下城去,连城下收拾残局的洛兵也看见了,都在下面讥笑哄抬,道:“扔下来!扔下来!”唐珝也愤然道:“你松手!我偿命!” 孙牧野的手臂抖个不停,险些要下决心把唐珝摔下去,忽然一只手伸过来,也拉住了唐珝的腰带,道:“你发什么疯?” 孙牧野回头看,殷虚手一提,把唐珝从墙外提了进来,问孙牧野:“谁领兵下青苎原的?谁下的令?” 不待孙牧野回答,殷虚又道:“打败了,怪在他一人身上,你好意思?”他向唐珝招招手,领着他往城下去,明着说唐珝,实则说孙牧野,“打个败仗至于这样?出息!” 孙牧野一个人站在城头俯瞰平原,洪水终于不再上涨了,得胜的洛舟来回嬉游,向城头叫道:“孙牧野!快投降!” 12 六月二十四,崇宁宫收到捷报:“歼灭焉贼三万余,得战马两千匹,粮草兵械不计其数。枭王虎首级,困孙、殷残部一万二千人于竹枝城。” 六月二十五,龙朔宫收到凶讯:“三万将士同日牺牲。忠武将军王虎殉国。孙牧野、殷虚受困竹枝城。” 第三十四章 困境 第三十四章 困境 1 竹枝城的西南角原是韭菜地,因居民早已被洛军迁走,荒芜了多时,焉军入城的第二日,在此处挖了个三丈深、五丈宽的坑。又有两百一十四名重伤员死去,刻着名字的木牌被从身上翻出来,收藏在一处,遗体被抬入坑中。孙牧野率全军将士以军礼为同袍送行,把仅剩的几囊酒尽数向深坑倾洒了。有士兵要掀土埋坑,孙牧野道:“火葬。”一个百夫长道:“魂烧没了,去不了黄泉,也回不了世间,你叫他们漂泊去哪里?”孙牧野心中的担心不好明讲,只道:“魂和名字都镶在了木牌上,以后我带他们回家乡去。” 士兵们点燃旧衣,扔进深坑。众人眼瞧着坑中遗体冒出烟,生出火,心情不觉悲凄,忽然远远有人叫:“谁敢用火烧!” 一行人急急奔来,众人都认出是王虎将军的亲兵,领头的焦面军汉是百夫长罗伟,当头质问道:“王将军为国牺牲,孙将军为何不让他安息?” 孙牧野道:“火葬也是安息。” 罗伟道:“你把他烧得面目全非,去了黄泉也无旧部认得,叫什么安息!” 王虎的亲兵要为王虎讨公道,孙牧野的亲兵却要为孙牧野出头,那杨小满正站在孙牧野身边,见罗伟的眼珠险些鼓到了孙牧野的脸上,便嘲道:“头还在洛贼手里呢,烧不烧都没人认得,你白担心什么?” 罗伟一干人立时被激怒,哗啦啦拔出横刀来,孙牧野道:“要打去城外打洛贼!” 罗伟道:“孙将军别忘了,王将军是代你送死!你这样待他,王字营心寒!” 杨小满藏在孙牧野身后道:“可不要脸了!自家打不过仇忠,却怪在我们身上?” 罗伟冷笑道:“当时孙将军若在西城,死的就不是我们将军了。” 杨小满道:“若孙将军在西城,死的就是东洛那没根的妖人!” 孙牧野转身道:“你少说两句。”话音未落,两柄刀锋从他双耳边划过,直劈杨小满,孙牧野来不及细想,伸手擒拿了一柄,乔恩宝也飞起一脚踢掉一柄,罗伟大怒道:“孙牧野,你把四万兄弟带来青苎原,只剩一万困在这死城,被洛贼打得没处逃,对付我们却好生勇武!” 孙牧野道:“有话说话,不准内斗!” 罗伟道:“是他先侮辱我们将军!将军尸身还在这里,他为何敢冒犯!” 一个旁观的别部士兵道:“王将军没了,活该你们吃亏。” 孙牧野转头向杨小满道:“你道歉。”谁知身后却不见人影,孙牧野便向罗伟等人道:“杨小满说话犯忌,我会罚他十军棍。”说完,自己向坑中的王虎遗体叩头,三拜后起身道:“竹枝城小,一万人挤在这里,没有多余地方把牺牲将士好生安葬,不如焚火化烟,随风回到故乡去。”说完独自往回走,忽而守南城的焉兵来报:“孙将军!洛贼在往城内抛尸体!” 孙牧野道:“都收了,一起送到这里火葬。” 走出几步,守北城的焉兵也来报:“孙将军,洛贼在城下挑衅。” 孙牧野便去北城看动静。登上城头,只见一群洛兵在城下一边跑马一边叫:“孙牧野,快投降!学你爹,快投降!”焉兵们都偷看孙牧野的脸色,孙牧野转身便走,洛兵们犹一直不停地喊:“孙牧野!你爹叫你快投降!” 2 中午时候,乔恩宝去看望杨小满。杨小满挨了十军棍,趴在席上动弹不得,右手在包袱里窸窸窣窣地摸,疼得“哎哟”直叫唤,乔恩宝道:“你找什么?我帮你拿。” 杨小满道:“我饿昏了头,包袱里好像还剩个藠头饼。” 乔恩宝从怀里掏出两个饼,道:“孙将军叫拿给你吃。” 杨小满道:“我不吃他的东西!” 乔恩宝道:“火气还挺大。” 杨小满道:“你说,这事他做得对不对?为了王虎的几个兵打我!” 乔恩宝道:“你真不该说王将军。他是为国捐躯,孙将军的心中又对他有愧。” 杨小满道:“是罗伟先给他难堪,我才为他出头,罗伟的唾沫星子又没喷我脸上,我为什么站出来争这口气?是为我自己吗?” 乔恩宝沉默半晌,道:“王将军留下的兵有两千多,孙将军要安抚他们的情绪,若不罚你,这两千兵要反。” 杨小满道:“人家靠山都没了,还这样轻狂,要安抚!我们主将还在,反倒该吃亏。” 乔恩宝道:“你站在他的境地想想。” 杨小满道:“我请他站在我们的境地想想。人家都说做主将的亲兵安逸,可做他的亲兵呢?搬辎重、挖地道、伐木造船,和最下等的兵卒一起做粗活累活。回回打仗冲在最前头,什么箭矢木石没挨过。”他把衣衫一扯,背上新的旧的伤一起露出来,“吃苦受累,我们也没怨过一声,不求将来升官晋爵,只求有事有难的时候,他能站出来向着你!别说今日我不算错,就是真错了,他也不该罚我!为什么王将军死都死了,士兵们还拼命维护他?当初王将军是如何待自家兵来?谁朝王字营喂马的兵放个屁,王将军都要把他屁眼缝上,把他们惯得现在都是横着走!孙字营的兵呢,谁敢在外面和人起争执?王字营惹不起,殷字营更惹不起,我们是最弱等的!” 乔恩宝听了半天牢骚不接口,杨小满也不说话,忽然屋中响起一阵咕噜声,乔恩宝问:“什么声音?” 杨小满道:“是我肚子在叫,你去翻翻我包袱。” 乔恩宝翻了半天,道:“真没有。” 杨小满便哀叹道:“要饿死在这里了。” 乔恩宝道:“你不吃他的,那我去拿我的来。” 杨小满道:“好。” 乔恩宝小跑出屋,先去自己的住处寻,把衣衫布包抖了一遍,只抖出几粒杏仁,他出门问几个士兵:“我包里的两袋炒米呢?”士兵们都摇头说不知道,乔恩宝道:“你们谁有吃的,借我一些,以后还你。” 几个士兵你看我,我看你,终于有人从怀里掏出半个饼递给他,乔恩宝接了,出门又往杨小满的住处去了。 3 黄昏时,孙牧野去巡查全城,一个千夫长找来,道:“孙将军,我手下六百多个人,没吃的了。” 孙牧野问:“都吃完了?” 千夫长道:“就昨晚在一家米柜里翻出一缸米,六百个人一起喝了粥。” 孙牧野道:“我想办法,晚上给你。”说完擦身过去,千夫长在身后道:“怎么想办法?哪部兵都没在冲锋打仗时带吃的。” 孙牧野走了几步又停下,向亲兵道:“传令所有将军、千夫长、百夫长、十夫长,都在城中井水处集合。” 4 一万焉军入城后,被重编为十支队伍,分驻小城四面,孙牧野主西北,殷虚管东南。此时十夫长以上的军官,多半都到了,只剩一个千夫长、两个十夫长始终没来,孙牧野叫卫兵去催,须臾,卫兵来回道:“都在昨夜死了。” 孙牧野问殷虚:“你那边还有食物没有?” 殷虚翘腿坐在井沿上,道:“没有。” 孙牧野眼尖,瞧见殷虚身后的卫兵动了动嘴,又忍住没说,便道:“你说,有没有?” 殷虚回头瞄那卫兵。 卫兵笑道:“殷将军,藏着吃独食,同袍知道后要瞧不起殷字营的。” 殷虚道:“要说你说,我不说。” 卫兵便道:“昨晚我们在一家地窖里搜到了五缸米。” 孙牧野向一队亲兵道:“去搬来。”又吩咐另一队,“再把全城房屋细细搜一遍。” 亲兵们应了去了。孙牧野向众人道:“大家都是从战场上退到这里,谁也没随身带几十斤粮米,有心的怀里揣了两三个饼,无心的只佩了刀枪,如今困在这里,不能各顾各,有吃的吃饱,没吃的饿死。有一道军令,立时执行:全军上下,无论将士,都把吃的喝的尽数上交,囤在一处,我出十个人,殷将军出十个人,一同看管,每日按人头分配。谁私自藏食,斩;谁知情不报,斩!请诸位立刻去,把各自队伍能吃的都收上来,一粒米也别落。”说完,自己从怀里掏出一个饼放在井沿,再敞开衣襟,以示再无私藏,军官们不敢迟误,分头去了。 只剩殷虚和孙牧野两个,一个坐着,眯眼看云,一个站着,低头踢石子,谁也不和谁说话,过了半晌,殷虚先叹道:“此刻应该回大营去,大营里有菜,有肉。” 孙牧野道:“早被洛贼抢走了。” 殷虚道:“守大营的还有七八千弟兄,多半也战死了。” 孙牧野道:“是。”他把脚下石子踢出老远,“我宁愿他们降了。” 殷虚斜眼看他,问:“你呢,降不降?” 孙牧野回看殷虚,不语。 日落后,军官和亲兵们都回来了。井边一家院落已被扫洗干净,军官们依次把包袱扛进正堂去,乔恩宝和几个亲兵一边清点,一边记账,过了大半个时辰,乔恩宝出来禀道:“有十五缸米,两千多个饼,八百多袋炒米,五十八袋肉脯,一百多个果子。” 孙牧野在心底重重叹了口气。一个百夫长道:“一万一千张嘴,这些只够吃两天。” 孙牧野道:“肉和果子分给重伤兵,千夫长每日来领十斗米。” 一个千夫长道:“一千人吃十斗!一人一天入口不到二两米!” 孙牧野火道:“我难道有米山肉林藏起来不给你们!你想要多少,你说!” 殷虚也悠悠道:“冲孙牧野吼有什么用?他又不会下蛋。” 孙牧野道:“就这样定!我和殷将军出人看守这个院子,每日卯时千夫长按人头来领,谁私下来要,谁私自给人,谁谎报多领,都是死!” 无人再发话。 殷虚看了半天云,问身边人:“一个兵一天吃一两米,你们猜最开心的是谁?” 身边人回道:“林渊泓!” 殷虚道:“错。”他背着手,施施然离去,口中道,“是户部尚书赵自芳。” 5 开元城在六月二十五得知了焉军惨败的消息,唐瑜夜夜不能安睡,白日依旧去给卫熹授课。这日是七月初一,晚夏的龙朔宫透出一股慵懒气,只有帘外一对黄莺儿还活泼,一时水上逗红藕,一时墙下弄蔷薇。卫熹没了严父的约束,母亲也渐渐放任他,他被千依百顺的宫人簇拥久了,终于发觉了做帝王的好处来。此时唐瑜立在书桌前讲读《左氏春秋》,隐约在说什么“晋侯秦伯围郑”,他听不进去,右手把一支笔转得起风生花,忽然唐瑜止了话,他抬眼看,见唐瑜目光庄重地看自己,方收敛仪容,借口道:“老师,年代太久远的书,卫熹读不明白,说近些的事吧。”唐瑜想了想,另择一卷,讲起“先汉所以兴隆、后汉所以倾颓”之类的事来,卫熹听了几句,悄悄瞟侍读的小宦官,见一个小宦官正在垂头打瞌睡,他便从琉璃碗里取一颗荔枝掷过去,小宦官的脸被冰凉的荔枝砸中,“哎哟”一声,慌忙站起来,撞动了书桌,卫熹和侍读童子们一同笑起来,笑完才想起老师还在场,他又抬眼看唐瑜。 唐瑜将书卷放回书桌,道:“帝无帝范,不能受唐瑜一人尊重,如何受天下尊重?” 卫熹道:“我只是……只是有些困倦了,老师,我歇一刻再读书。” 唐瑜道:“此刻农人耕作于田,商贾奔波于道,学子闭门苦读,战士鏖战不休,天下虽大,无一人敢歇,陛下肩上责任重于千千万人,怎能有一刻疏忽?” 卫熹嘟着嘴翻书,又道:“我并不想背这样的担子。” 唐瑜道:“天命授予陛下,是相信陛下仁明,必能引领国家复兴,陛下不可辜负上苍信任。” 卫熹道:“国家复兴?这样艰巨的事,我哪里做得到。” 唐瑜道:“陛下有心,全焉助之;陛下无志,全焉怠之。” 忽然内侍监来报:“陛下,有使自东洛来!” 卫熹问:“东洛的使者?” 内侍监道:“是洛王遣来的使者。” 卫熹道:“叫他去见太后。” 内侍监应了要去,唐瑜道:“留步。”内侍监又站住了。 唐瑜向卫熹道:“陛下是一国之君,应当自己面见洛王之使。” 卫熹道:“我不知道说什么。” 唐瑜道:“先问民生,再问宰相,最后问洛王。” 卫熹便道:“好。” 内侍监去了半晌,将东洛使者江慈领了进来。青苎原一战东洛大胜,崇宁宫纳了林渊泓的谏,立派名士江慈赶来开元城,要与龙朔宫谈判。江慈入了书房,只见焉天子卫熹坐在正中,一个年轻文官坐在右榻,江慈上前行礼道:“东洛江慈拜见焉天子。” 卫熹道:“先生请坐。” 江慈谢礼,在左榻坐了。 卫熹问:“先生千里而来,旅途是否辛苦?” 江慈道:“路平尘轻马蹄急,千里近如咫尺。” 卫熹又问:“战事未休,东洛百姓是否无恙?徭役是轻是重?收成是加是减?” 江慈道:“洛王仁厚,徭役轻于列国;洛土富饶,年年五谷丰登。” 卫熹哑了口看唐瑜,唐瑜笑问:“交兵之后,丁郑二位将军安好?皖润回归,东洛田税还余几何?” 江慈被堵了话,反问:“不知先生尊姓?” 唐瑜道:“下走唐瑜,幸会先生。” 江慈避席而拜,道:“原来是唐瑜公子,久仰。”唐瑜也避席回礼。 两边回席之后,卫熹再问:“林渊泓先生近来无恙?” 江慈面露不悦,道:“陛下错了主次:如何不先问吾王,却问吾相?” 卫熹不知如何作答,只看唐瑜,唐瑜不经意显出轻慢之色,道:“青苎原之战,洛军谋略雄奇无双,从此天下皆识林渊泓,不识洛王!” 江慈愠道:“唐先生无礼,非名士之风!” 唐瑜复又展颜,不再答话。 江慈道:“既说到青苎原一节,江慈便将来意说明:如今焉军大败,孙、殷二位将军被洛军困在竹枝城,插翅难飞。吾王有海涵地负之量,虽为战胜之方,情愿主动议和,只要龙朔宫依了崇宁宫一件事,东洛愿将竹枝城内焉军将士安然送还!” 卫熹大喜道:“当真?” 唐瑜问:“什么事?” 江慈道:“焉军悉数撤离润州,两国以白鸢江为界,皖州归焉,润州归洛,结为盟好,永不互侵!” 卫熹道:“润州归东洛?润州可是大焉旧土!” 江慈道:“润州入东洛版图二十年来,东洛也待之如子民,如何归不得?” 卫熹沉吟不语。 江慈道:“竹枝城内一万焉军伤者过半,粮不足三日之用,眼下洛军破城如破窗纸,是顾念昔日两国情义,才不轻言斩尽杀绝。一线生机全在陛下手里,请陛下三思。” 卫熹看唐瑜,江慈也顺着他的目光看唐瑜,道:“江慈听说唐先生的胞弟也在焉军阵中,可有音信传回?” 唐瑜道:“杳无音信。” 江慈道:“江慈回去后,一定请林大都督寻查令弟的下落。” 唐瑜离席长揖作谢,江慈还礼后,再问卫熹:“陛下思虑如何?” 卫熹问唐瑜:“老师怎么看?” 唐瑜道:“回陛下:唐瑜虽生长在开元城,祖籍却在皖州。唐瑜幼时,年年随父亲回乡祭祖,后逢战乱,皖州沦丧,唐瑜从此再没能回故乡。二十年光阴荏苒,皖州再不是当年皖州,可是在唐瑜的记忆中,故乡还是旧模样。” 卫熹问:“什么模样?” 唐瑜道:“夕阳醉照,芳草芊绵,茫茫江上千帆来回,皖润渔人同饮一江水,对唱柳枝词。”他说得目色越发温柔,“大焉有谚:江左郎才,江右女貌。皖州少年郎最爱润州黄花女,黄昏之时,少年们竞相摇船争渡大江,为心上人送去菱荷香。” 卫熹听得茫然,道:“先生的意思……” 唐瑜道:“润州送不送与东洛,陛下做不得主,唐瑜做不得主,皖润两州的百姓才能做主,十三州百姓都能做主。陛下在心中问问两千万百姓,润州能不能拱手送人?” 卫熹顿觉肃然,道:“百姓一定不愿国土分裂出去。” 唐瑜微微颔首,再不说话,要卫熹自己答复,卫熹遂对江慈道:“润州是大焉的领土,润州百姓是大焉的子民,朕决不能放弃。” 江慈道:“陛下此言,将置竹枝城的焉国将士于何地?” 唐瑜朗声道:“大焉援军此刻已兼程赶赴青苎原,请先生回告林渊泓:又一场苦战将至,当心崇宁宫前的铜鼎再次烧沸!” 江慈反唇相讥道:“请龙朔宫静候贵国后将军、云麾将军的首级归来!”说完,起身向卫熹拜,与唐瑜互拜,昂首出门而去。 直等江慈出了门,唐瑜才显出凝重之色,卫熹问:“先生,孙牧野他们撑不撑得住?” 唐瑜轻声道:“我信他。”起身行礼道,“唐瑜想去看望太后,说说军事。” 卫熹道:“先生自去,我再看会儿书。” 唐瑜遂退出书房,去了崔太后住的如意宫。崔太后正在批阅奏章,听说唐瑜来了,放下朱笔道:“请进来。” 唐瑜进殿拜见了,崔太后问:“圣上近日功课如何?” 唐瑜道:“圣上聪睿卓异,将来必成明智之主。” 崔太后便微笑颔首,又拿一封奏折给唐瑜看,道:“章州节度使文宗海今日已率四万大军自皖州出发,横渡白鸢江,赴青苎原解救孙牧野和殷虚。唐先生认为此行胜算几成?” 唐瑜道:“三成。” 崔太后蹙眉道:“只三成?” 唐瑜道:“青苎原在润州深处,林渊泓不会坐等焉军长驱直入,必分兵西来,占据江边坚城泽阳,阻击文将军,文将军想要抵达竹枝城下,不易。” 崔太后道:“这可如何是好?” 唐瑜道:“臣有一计。” 崔太后道:“讲。” 唐瑜道:“洛国之东,有海民叛乱,头领自封海夷侯,率三万海民占据东海岛屿,洛军连年讨伐,不能克除。眼下若海民反叛,洛国将东西两面应战,海民一旦起势,洛必调西线之兵支援东线,则西线力量减弱,焉军可乘虚而入,解围竹枝。” 崔太后听得入神,问:“如何能让海民作乱?” 唐瑜道:“大焉当派特使,前往东海,说动海夷侯。” 崔太后摇首笑道:“海夷是未驯良的野人,传言他们说的是犬语,吃的是人肉,不通中原礼仪,不懂世事情理,谁愿意舍身涉险,去野人岛上做这个说客?” 唐瑜长揖道:“唐瑜愿往。” 6 同是七月初一,竹枝城里饼、炒米、肉脯和果子都吃尽了,只剩三斗生米在最后一个缸底。卯时,千夫长们来领粮食,乔恩宝拦在院门口不让进,道:“总共只剩三十斤米了,若是平分,你们一个也只得三斤。”一个千夫长道:“一千个人,吃三斤米?”乔恩宝道:“所以等孙殷两个来,他们说怎么分就怎么分。” 过不到半刻,孙牧野来了,殷虚不来。孙牧野自己进正堂,伸手在缸底捞了一捞,什么话也没说。乔恩宝把三斗米包好,背出来,放在地上,一群人看着这包米,都不吭声,半晌,一个步兵校尉道:“有一个法子。” 孙牧野问:“什么法子?” 步兵校尉道:“杀战马。” 此言一出,一个骑兵千夫长道:“不行!” 步兵校尉道:“人都快饿死了,你们还舍不得马?城角关着一千多匹战马,如今草料也吃得差不多了,你不杀,它们也要饿死。” 骑兵千夫长手按刀上,道:“我说不成就是不成!” 步兵校尉被他的动作激怒,也作拔刀状道:“你吓唬谁?我今日杀一匹马,你便要杀我?你心疼你的马,我心疼我的兵!” 骑兵千夫长道:“马是骑兵的腿!洪水退尽后,大军突围,要靠骑兵冲一条路出去,马死了,就冲不动!” 步兵校尉道:“人全饿死了,拿什么冲?” 两人一吵开,在场的都七嘴八舌争了起来,步兵全叫杀马,骑兵全说不准杀,吵嚷了半天,一个百夫长道:“孙将军,你说怎么办?” 沉默了许久的孙牧野道:“不能杀马。” 步兵校尉道:“那你说,千万张嘴吃什么!” 孙牧野道:“三十斤,和水煮,能分一勺吃一勺,能分一口吃一口,人人都有。” 校尉道:“一人就一口米汤!” 孙牧野道:“那就一口米汤!” 乔恩宝把米均匀倒成十份,千夫长们各抱着三斤生米去了,孙牧野犹坐在井沿生闷气,乔恩宝走回院子,在床上地上拣了半天,拣出半把米粒,出来道:“咱们就吃这个。” 孙牧野道:“你们吃。” 乔恩宝道:“你呢?” 孙牧野道:“一天也饿不死。” 乔恩宝道:“那明天呢?” 孙牧野不语。 乔恩宝和几个卫兵打了井水上来,支起锅,把米粒放进锅里煮,不多时,半锅米汤烧沸,乔恩宝打了半碗,递给孙牧野,孙牧野不接,忽听城墙上一阵骚动,士兵们都伸长脖子往东北角看,乔恩宝起身问:“怎么回事?” 墙上一个兵道:“步兵们找马去了!” 孙牧野便起身往马厩跑去。 东北角的一片空地,挤着一千来匹孙字营和殷字营的战马,每日只靠几口草料为食,也是奄奄一息,步兵们冲到此处,看守马厩的骑兵拦住问:“你们来做什么?” 步兵们道:“杀马!吃肉!” 骑兵道:“军中纪律,杀人杀马一个罪!” 步兵们道:“要杀也等我们吃饱了杀!”说完要将那骑兵拖开,骑兵不让,道:“我需去禀报孙将军和殷将军!” 一个步兵叫道:“十天没吃过一顿饱饭,日日都是一碗米汤,谁受得住?就是他两个在这里,我们也不依了。” 孙牧野在后高声道:“不依要怎样?” 步兵们回身看,孙牧野大步走过来,问:“刚才谁在说话?” 一个步兵站到他面前,道:“孙将军,是我在说话。” 孙牧野道:“再说一次。” 那步兵道:“弟兄们饿得心头发慌,眼前发黑,不想再喝米汤。这些马纵然今日不杀,明日也要杀,不如今日让弟兄们吃一顿饱饭。” 孙牧野道:“明日也不杀。” 步兵们道:“你要看我们活活饿死?” 孙牧野道:“我要靠这些战马出城作战!” 一个步兵问:“几时能出城打?” 孙牧野道:“洪水每日都在退,十日之内,青苎原的土地都要冒出来。” 步兵们纷纷道:“那这十日怎么过?” 孙牧野不吭声。 一个步兵高声叫道:“你也没法子!就是宁愿步兵死,也不愿战马死!” 步兵们一起道:“我们不想死!我们要吃马!”说完当着孙牧野的面,将那骑兵拖开,去扳马厩门栏,孙牧野去挡门栏,也被一个步兵拉住,门栏开了,步兵们提着刀一拥而入,冲着最近的一匹马去,那马惊慌要逃,却已被步兵们围住,当先一个把长刀高高举起,要照马脖子砍落,却听背后一声大喝,一把横刀从他后背刺入,从心口冒了出来,步兵们回头一看,杀人的是乔恩宝,乔恩宝从那人身上拔出横刀,凄怒道:“大军虽败,主帅还在,违反军令者,杀无赦!” 步兵们万没想到孙牧野的亲兵真动了手,齐声道:“你们杀自己人!”说完刀光剑影,都向乔恩宝扫来,孙牧野不能袖手旁观,他抽刀抢上前,把砍向乔恩宝的刀格开,道:“住手!” 步兵们见是孙牧野本人,到底不敢放肆,都强压怒气收了手,只道:“杀人偿命!主帅的亲兵也不能乱杀人!” 孙牧野道:“他没杀错!” 步兵们道:“你维护亲兵,维护战马,独独不管我们的死活!” 却有另一个人叫道:“他也不管亲兵的死活!” 孙牧野转头看,一人分开众人走到他的面前,孙牧野看清他的脸,心头一落,问:“杨小满,你来做什么?” 杨小满虽是孙牧野的亲兵,此刻却站在步兵群中,向孙牧野道:“我来找吃的,我不想再喝米汤。” 孙牧野道:“我每天和你吃的一样。” 杨小满道:“你吃什么是你的事,这十日你不曾过问我,现在也别过问!” 乔恩宝道:“杨小满,此刻不是争执的时候,我们回去。” 杨小满道:“我不回孙字营。” 孙牧野问:“那你去哪?” 杨小满道:“哪有吃的我去哪!这马厩里有吃的!” 步兵们见孙牧野的亲兵反了,格外激动,都怂恿道:“吃马肉,吃马肉!” 杨小满果然抽出刀,向乔恩宝道:“我要吃马肉,你杀不杀我?”他转过身,反手把刀面在背上一拍,向孙牧野示威道:“朝背上来!要打要杀都使得!” 众人只见杨小满的后背皮肉溃烂,蚊子苍蝇贴着身子飞,不由得静下来,杨小满道:“杀不杀?不杀我,我就去杀马了。”说完便向马群去,乔恩宝拖住他劝道:“杨小满,你别此时让他难堪。”杨小满反手将横刀一抡,险些划上乔恩宝的脸,道:“谁也顾不上谁了!” 孙牧野道:“你若认为我们没顾过你……” 杨小满道:“若顾我,给我些药,我的背烂了。” 孙牧野道:“药早用完了。” 杨小满道:“给谁用了?” 孙牧野道:“伤兵。” 杨小满道:“我也是伤兵!我是如何受的伤?” 乔恩宝又来拉杨小满,道:“我们回去说。” 杨小满甩脱他的手,道:“等我吃饱了说!” 步兵们都吆喝道:“杀马吃肉!咱们一起!” 杨小满道:“一起去!”带领步兵们向马群冲去,孙牧野动了动唇,没说出话,忽然一支长箭呼啸而来,直直射中杨小满的琵琶骨,将他撞仆在地,步兵们耸然驻足。杨小满支起上身转头看,殷虚的亲兵背着弓、拿着刀进马厩来了,杨小满不怒他们,却转怒孙牧野,他手指背上的箭,向孙牧野道:“你看看,你看看!”说完伏地痛哭起来。 7 七月十三,江慈回到崇宁宫,向公治贤禀报与龙朔宫的谈判结果。江慈道:“焉天子不愿放弃润州,拒了和谈。” 公治贤道:“他们不管孙牧野的死活?” 江慈道:“一人不如一州重要。” 公治贤问:“拒绝和谈,是那小天子自家说的,还是皇太后说的?” 江慈道:“是天子老师教的。” 公治贤问:“谁?” 江慈道:“唐瑜。” 公治贤道:“唐瑜?中焉先相唐之弥之子?” 江慈道:“正是。” 公治贤将细髯捋了捋,笑道:“洛之渊泓,焉之唐瑜,凉之宋醇,项之秋藏,皆是当世名公子,依江爱卿所见,唐瑜品貌风度比林渊泓如何?” 江慈道:“唐瑜虚有其表,实则倨傲少礼,不及林渊泓风雅醇正。” 公治贤一听,便知江慈在中焉吃了亏,笑道:“他说了什么话,冒犯了江卿?” 江慈道:“唐瑜冒犯的不是江慈,是陛下。” 公治贤的笑容蓦然收紧,问:“他说孤什么?” 江慈不敢答。 公治贤道:“快快说来,不要曲隐。” 江慈道:“唐瑜说:‘青苎原之战,林相公谋略雄奇无双,从此天下皆识林渊泓,不识洛王!’” 公治贤的脸塌了,背着手转了两圈,怒道:“是孤将他封相拜将,孤难道没有知人善任之功?换了别家君主,谁能容忍林渊泓一败再败,连让四郡?” 江慈道:“陛下乃明智之主,海内诸君莫及!” 公治贤脸色稍缓,道:“唐瑜小儿,不值得孤计较。” 江慈忙应:“正是。” 公治贤又道:“焉天子年幼,受这样的老师教导,将来难免要走偏差。他授课便授课,国家大略与他何干?他是尚书还是宰相?” 江慈道:“唐瑜若为尚书,必擅权;若为宰相,必摄政!” 公治贤点头叹道:“可惜中焉弱母稚儿,只好由得这些人胡闹!换作我……”他止了话,又团转了几圈,叫道,“来人!” 内侍监上前应道:“陛下,有何吩咐?” 公治贤道:“备下玉辇,即刻启程,孤要去青苎原劳军。” 8 七月二十二,青苎原的洪水退了,东洛三万将士站在没过小腿肚的泥沼里,受了公治贤的检阅。竹枝城内的焉兵也站在城头看动静。公治贤要往城下去,身后的林渊泓道:“焉贼还残存箭矢,陛下当心误伤圣体。”公治贤笑道:“孤岂是怯懦畏死之人?”林渊泓只好跟了去。 到了近城二十丈处,公治贤叫玉辇停下,命一个侍卫上前喊话。那侍卫到城下,叫道:“东洛圣主驾临,焉贼快快出城投降!” 一个焉兵叫道:“劳驾问一声,我们的援军来了没有?” 侍卫道:“刚过白鸢江,就被堵在泽阳城,一步也动不了,你们别妄想了!” 焉兵问:“你们守泽阳的是谁?” 侍卫道:“是仇忠仇督军!” 焉兵们一听说是斩了王虎的仇忠,便不说话了。 侍卫道:“圣主仁慈,只要你们缴械投降,绝不伤你们分毫。” 焉兵问:“当真?” 侍卫道:“圣主金口玉言,岂是儿戏?” 焉兵们互相看,一个悄悄道:“要不,我们去问问孙将军?” 众人都道:“好,你快去。” 那焉兵便一路小跑下了城墙,去找孙牧野。 尚在初秋,竹枝城内的树枝都光秃了,叶子全入了肚,树皮也被割得斑驳,这日两个兵在枝头抓住一条无处躲藏的小蛇,在井边剥皮,剁肉,煮汤,孙牧野坐在锅边煽火,那士兵跑来道:“孙将军,洛王亲自来城下劝降。” 孙牧野问:“他怎么说?” 士兵道:“说是只要投降,便平安送我们回大焉。” 孙牧野道:“不降。” 士兵“哦”了一声。 孙牧野一边煽火,一边抬头看他,问:“你们想不想降?” 士兵立正道:“我们听将军的。” 孙牧野道:“那就回不降,不要和他们啰唆。” 士兵道:“是。”说完转身便跑,却撞上来找孙牧野聊天的殷虚,殷虚问:“跑这么急,有什么事?” 士兵道:“洛王在城下劝降,我们来问孙将军怎么回。” 殷虚用下巴指孙牧野:“他怎么说?” 士兵道:“孙将军说不降。” 殷虚道:“就这两字?” 士兵道:“是。” 殷虚道:“懵童子,殷字营赶驴的兵也比他聪明些。” 在场的士兵都听见了,忙向殷虚使眼色,暗示孙牧野也听见了,殷虚毫不在意,向那士兵招手道:“附耳过来,我教你怎么回。” 那士兵凑过来,殷虚在他耳边嘀咕了两句,那士兵惊疑道:“若林渊泓应了怎么办?” 殷虚道:“再给他十条命,他也不敢应!” 士兵去了。殷虚踱过来,看士兵们把蛇肉沫下锅。孙牧野问:“你怎么说的?” 殷虚道:“我说投降也成。” 孙牧野道:“你不会。” 殷虚道:“哦?” 孙牧野道:“我知道你不会降。” 殷虚道:“这话舒心。” 那士兵跑回城头,依言向城下道:“我们将军说了,投降也成!” 那侍卫问:“当真?” 士兵大叫道:“当真!不过我们只降林相公,不降洛王!” 城下,公治贤和林渊泓同时陡然变色。焉兵道:“林相公胸中韬略举世罕见,我们输得心服口服!” 另一个焉兵也叫道:“我们是败给林相公,不是败给洛王,要降只降林相公!” 一时城头焉兵都叫道:“林相公过来受降!洛王免谈!” 林渊泓面露尴尬之色,躬身向公治贤道:“焉贼在使离间之计,圣主明鉴。” 公治贤满脸堆笑,道:“焉贼这点伎俩,骗不过孤。”他招手,要林渊泓上玉辇来,林渊泓遂下马登辇,公治贤搀住林渊泓的手,与他同辇返回。玉辇走出青苎原,公治贤问林渊泓:“几时能下竹枝城?” 林渊泓道:“一月之内,焉贼必溃。” 公治贤道:“他们早已矢尽粮绝,如何还要拖一个月?” 林渊泓道:“焉贼在作困兽之斗,不如慢耗,静待焉贼意志崩溃。” 玉辇往前走了十余丈,公治贤发话道:“十日足矣。八月初五之前,孤要收到竹枝城破的捷报。” 9 季节已入了秋,夏雨却还在青苎原的上空逗留。雨珠在乌云中蓄了七天,这夜终于沉得藏不住,纷纷坠落下来,炒栗子般在竹枝城中爆开了。杨小满仰躺席上,把背死死压住,不叫绿头蝇钻进去。他用手撕开薄被,扯出一团棉絮,借闪电划过的光将棉絮看了一阵,硬塞进嘴里,干嚼半天,闭眼咽了下去。雷声闷得人心房绞痛,杨小满把薄被拉上来,整个人缩进被里,说不上冷还是热,瑟瑟发抖。响雷从屋顶滚过之后,响起一阵敲门声,杨小满不应,来人敲了半天,开口叫道:“小满,开门。” 杨小满听出是孙牧野的声音,道:“杨小满死了,你不用再敲。” 孙牧野道:“别赌气了。” 杨小满又用被子盖住头。 孙牧野道:“你开门见我。” 杨小满不理。 雷声周而复始转了回来,孙牧野把门砸了个窟窿,探手进门,拉开门闩,自己走了进来。 杨小满还埋在被里不吭声,孙牧野坐到他身边,来拉被角,杨小满死死抓住不放,孙牧野道:“我看看你的背。” 杨小满道:“烂了,好不了了。” 孙牧野道:“我挖到一棵三七,帮你涂在伤口上。” 杨小满道:“你不是巴不得我死吗?” 孙牧野把被子扯开,推杨小满翻了一面,把三七咬成两半,一半递到杨小满嘴边,道:“吃了。”杨小满不动,孙牧野撬开他的嘴,硬塞了进去,把另一半自放嘴里嚼,嚼碎了往杨小满的背上抹,又从怀里掏出一把烧火剩下的木灰,撒在伤口上。 杨小满一边嚼三七,一边噙泪道:“你现在做好人有什么用?” 孙牧野道:“我没想到十棍会伤得这样重。” 杨小满道:“又没药,又没吃的,你说重不重?” 孙牧野道:“我对不住你。” 杨小满道:“迟了,说什么都迟了!我后悔做你的亲兵!” 孙牧野不吭声。 杨小满道:“一同参军的开元城子弟都去了前锋营,我却被分到卫营,早知如此,我也去前锋营,和他们一起痛痛快快死在洛贼刀下,也比现在生不如死好!” 孙牧野问:“你们多少人一同参军的?” 杨小满道:“三百。”又哽咽道,“如今只剩我、李三狗、杨元生了。” 孙牧野心中一跳,问:“你们几时参军的?” 杨小满道:“洛贼烧了玄武大道之后。” 窗外闪电如匕首,刺中了孙牧野的心,他抹灰的手微微抖了起来。杨小满不察觉,自伤心道:“我家就住玄武大道的中间,楼下三间门店,一年收租子也要收三十贯,日子过得好生舒畅。一把火来,房子没了,妹妹没了,阿娘也病了。官府说是洛贼干的,我便要参军杀洛贼,阿娘不许我来,我偏要来,我说要杀几个洛贼,妹妹在天上才能瞑目。止狩台誓师那天,我们跟在你身后往东来,我兴奋得很,觉得我们隔几天就能得胜归来……那时我如何知道会走到这样的境地,我……我再也回不去家了。” 孙牧野道:“你们错信了我。” 杨小满道:“是,我们还以为你能带我们打胜仗。” 孙牧野道:“对不住。” 杨小满道:“说对不住又有什么用?我就要死在这里了。” 孙牧野道:“你不会死。” 杨小满哭道:“会死,我今夜就会死,我熬不过去了。” 孙牧野来握杨小满的手,杨小满把他推开,道:“你出去,我要睡了。” 孙牧野不动。 杨小满激动起来,乱挥双手,道:“你走!你坐在这里我也不会原谅你!”忽然一阵头晕眼花,伏在席上干呕起来,孙牧野来扶他的肩,杨小满蓦然回头,睁着发白的眼,张着流血的口,叫道:“你滚出去!你以为坐在这里便能求一个心安?!” 孙牧野骇然起身,倒退两步,杨小满狠狠道:“别让我再看见你!” 孙牧野慢慢退出了门外,瓢泼大雨打湿了他的衣衫。他在雨中面向木屋站定,看着黑洞洞的门发呆,杨小满不再咆哮,只轻咳了几声,便不再有动静。孙牧野任凭暴雨打在头上,打在眼中,把里里外外的衣裤湿透了,不知过了多久,雨水漫过脚踝,屋内的杨小满忽然叫道:“阿娘!阿娘!妹妹!” 孙牧野下意识动了动脚,又不敢进去。杨小满再叫道:“妹妹,看我杀洛贼了!我,我为你报仇了!”说完,又陷入死一般的静寂。 再过半个时辰,雷声越来越密集,响声中分明夹杂着杨小满的哭喊:“阿娘!阿娘!我饿!饿痛了!阿娘,快给我做吃的!” 孙牧野转身冲出了院子,在闪电的指引下向马厩而去。守马厩的士兵被木栏拉动的声音惊醒,跑出来见是孙牧野,问:“孙将军,你来做什么?” 孙牧野跑进马群中寻找,找自己的那匹枣红马。那马见到孙牧野,欢叫一声,从棚下奔出来,用嘴去衔孙牧野的衣肩,把他往马棚里拖,不叫他淋雨,孙牧野不去,他伸手揽住马脖子,把脸贴在马鼻上。这马是他离开夜州时,拿犀角换的寻常农家马,个子不高,跑得也不快,他却始终舍不得换。马儿随他征战几年,早和他心灵相通,孙牧野闭着眼,喃喃对它说些人和马都听不懂的话,几个士兵追上来,问:“孙将军,这么晚了,你要马做什么?” 许久,孙牧野一手搂紧马脖子,一手去抽刀,那马觉察不对,扬起马头要躲,孙牧野将它一按,轻声道:“别怕。”马儿又安静下来,垂头和孙牧野依偎。孙牧野抖着举刀的右手,抵住马的咽喉,道:“我又对不住一个。你也恨我就是了。”他闭上双眼,把头埋在马鬃毛里,手腕用力,割向了马喉,马剧痛难忍,昂首长嘶,孙牧野咬牙把刀再刺深一寸,怆然道:“恨我!”马在孙牧野的臂弯挣扎了一阵,气力尽失,倒在一地泥浆之中。 孙牧野跪在马面前,将马腿肉割下一大块,抱着离开马厩,奔去井边,在檐下生火烧水煮熟了,盛入碗中。他脱下衣衫,盖住碗口,一路急跑到杨小满的屋子,叫道:“小满,吃饭了!”他看向草席,席上的人扭成一团,一动不动。 孙牧野轻轻走过去,把碗放在杨小满的头边,摇他道:“小满,起来,有肉吃了。” 手掌下的身体早已僵硬。 孙牧野坐在席边端详杨小满,那张年轻的脸到死犹带着委屈和愤怒。孙牧野拉过被子给他盖好,道:“睡醒了起来吃。”他知道杨小满再不会回应,坐了一会,便伸手在杨小满的怀里寻找,找到了刻着名字的木牌,把那名字反复摩挲,不知何时,雷声寂了,大雨停了,一抹阳光斜入屋来,一个士兵找进屋里,道:“孙将军,有军情。” 孙牧野抬起疲惫的双眼问:“什么事?” 士兵道:“城外的洛贼说,我们的援军在泽阳城被仇忠打败,文宗海将军已经回去了。” 孙牧野木然。 士兵问:“孙将军?” 孙牧野道:“知道了。” 士兵又道:“草根树皮都吃光了,千夫长们在问今日怎么办。” 孙牧野道:“杀马。” 士兵一愣,道:“杀马?” 孙牧野道:“一日杀十匹。” 士兵道:“是。”他转身走到门口,又道,“将军,杀了马,可就绝了突围的路。” 孙牧野道:“先活下去。” 第三十五章 东海僻岛 第三十五章 东海僻岛 1 八月初一,竹枝城东南角的深坑已被灰烬填满,还依稀可见烧不尽的残骨和碎甲,又有十来个将士被覆了上去,酒已倒干,活下的人只能把一碗碗水浇于地下,送别同袍。一个士兵看着数十具遗体道:“我们千夫长也在里面。”另一个道:“谁来补缺?”众人都看孙牧野,孙牧野问:“还有多少人?”士兵们道:“九千两百多。”孙牧野道:“九个千夫长够了。”忽闻小城四面同时响起号角声,哨兵们预警道:“洛贼来了!”孙牧野把碗中水滴干,和士兵们往城墙上去了。 这一日是公治贤给林渊泓的最后时限,洛军向竹枝城发起了总攻。三万洛兵推出五十架三丈入云车、四辆千斤撞车,东南西北合围而来。城中焉兵全上了城墙,一面只得两千余人。西城面,弓箭兵们舍不得早早松弦,只将弓拉满,瞄着入云车不敢松手。十座入云车开来,离城只有三丈之时,焉兵才将强弩迎面射去,入云车以坚盾遮挡,射之不破,巨轮滚动,焉兵眼睁睁瞧着入云车挨上了城垛,坚盾打开,二百洛兵登了城,一个焉军百夫长挥动大刀,叫道:“杀洛贼!叫他们一个也回不去!”焉兵们大声应道:“今夜吃洛贼肉,饮洛贼血!”遂与洛兵白刃相接。 东城面,洛军长梯搭上了城墙,城下还有弓箭阵,长箭化作蝗灾,乌麻麻往城头扑,打得焉兵无法冒头,洛兵趁势往上爬,但觉头上箭矢越来越少,知道焉军被掏空了,上下呼应道:“焉贼没箭矢了!上!上!”一串串蚁涌而上,忽而城头飞出一块块杂物,却是门板、窗棂、床榻,乃至桌子、椅子、条凳,全是从城中民居拆卸来的,梯上洛兵顿如枝头一排断翅的麻雀,接二连三从空中掉落下去,长梯也如细枝般折断了。焉兵用投石车装了杂物,向城下洛兵密集处投射,一只凳砸中一个,一张床却砸中一群,洛军的攻势暂时受阻,一个将领怒心难遏,将手中马鞭甩得啪啪响,催道:“登城!登城!” 南城面,十五座入云车迎着砖头、瓦片、土块的反击,把成百的洛兵运抵城头。每架车中有四五百洛兵,焉军却只分得出三四十人堵截。焉兵们个个以一当十,把一车又一车洛兵拦在城墙之外,拼死不叫敌人登城散开。孙牧野站在城垛口,持一支长矛把冲过来的洛兵一个个挑下城去,不多时,半个矛身染得血红,突然一个士兵过来叫道:“城门要破了!”孙牧野立叫身后的兵上来补缺,自己提着断矛往城下去,忽听城外八面金钟齐响,他不信自己的耳朵,问士兵:“什么声音?”士兵疑道:“好像洛贼在鸣金。” 孙牧野到了南城门下,只见城门已经破出丈宽的大洞,门外洛兵在叫:“哪里有鸣金声!听不见!杀进城去!”十七八个一起杀进来,孙牧野和四个士兵迎上去,刀光连成一道铁壁,水泼都难进,洛兵们进两步,退三步,四五个回合后被逼出门外。焉兵抬来木板堵门洞,洛兵在外道:“弩车!再射城门!射城门!”不料后方又起鸣金声,洛兵们不解,纷纷道:“为何此时叫退兵?”一个洛军百夫长道:“退了!”一个洛兵道:“破城就在眼下,不能退!”百夫长喝道:“退!不然我先斩你!”洛兵们愤然扔下断刀缺剑,向门洞重重啐了几口,转头去了。 孙牧野靠在门边喘气,直等洛军去远了,才向士兵们道:“把门钉好。”又去北城看动静,北城门已塌了半扇,门下尸体三成是焉兵,七成是洛兵,殷虚正拿帕子擦拭戟身,见了孙牧野便道:“北城归你管的!老子来找你说话,遇到这桩生意。” 孙牧野道:“南城我也替你守住了!” 2 今夜的洛军无人吃得下饭。太阳落山了,中军帐前围满了将士,齐声问:“林都督出来答话!为何强令大军退兵?” 帐帘开处,林渊泓面色凝穆出来了。一位将军上前道:“破城只在顷刻,都督为何鸣金?” 林渊泓道:“纵然城破了,焉贼也不会束手就擒,街头巷尾还有一场苦战。我见攻城已异常艰难,若是短兵相接,洛军牺牲必不下一万,只好鸣金收兵。” 将士们道:“剿杀焉贼,我等何惜性命!” 林渊泓道:“我惜。”他笼起双手,沉沉踱步,“尺函谷外一战,牺牲了一万将士。那一战本是诱敌深入之计,我却不能对将士们明讲,他们只当是生死决战,个个奋勇争先,肝脑涂地亦不旋踵,至死不知这是林渊泓佯败之计。林渊泓对一万条性命负有罪责,虽死难报。” 一个士兵高声道:“我们攻下竹枝城,斩杀孙牧野,便告慰了一万兄弟的在天之灵!” 林渊泓道:“何须再攻!竹枝城中人困马乏,饥病交攻,泽阳城下仇督军大败文宗海,如今孙牧野内有忧患,外无援军,已是走投无路之绝境,假以时日,竹枝城不攻自破,为何还要洛军将士白白送命?” 四周沉默了片刻,一位将军道:“都督总说假以时日,这时日是多久?” 林渊泓轻叹一气,道:“焉贼的耐力,已大出我的意料。孙牧野纵然是铁铸的,也断撑不过一个月去。” 那将军道:“圣上五日后便要听到捷报,今日没有打下来,圣上一定会怪罪,都督怎么办?” 林渊泓道:“林渊泓不惧降罪,但求无愧。” 众人在帐前默立半晌,终于无言回去了。 3 夜幕降临后,竹枝城内救伤兵的救伤兵,葬亡兵的葬亡兵,孙牧野却和十几个亲兵悄悄出了城门,去战场上捡残留的兵器。焉洛两军的尸体遍地横陈,乔恩宝问:“要不要把弟兄们抬回去?”孙牧野道:“来不及了。”众人趁着夜色来来回回,搬了许多箭囊、刀矛、甲衣回城,天明才歇。各街各巷都有士兵抬着同袍遗体穿行,全往东南角去,孙牧野也去看,深坑早埋不下了,遗体堆如丘高,几乎与城墙平齐。 孙牧野问:“昨日阵亡多少兄弟?” 部下回:“两千多。重伤还有七百多。” 孙牧野道:“都烧了。” 部下道:“火石都打不燃了,火折子也用光了。” 孙牧野道:“那就抬到城外去。” 正在搬遗体的士兵们闻言,都静止了看他。 乔恩宝道:“这些是自家兄弟。” 孙牧野道:“抬出去。” 一个兵叫道:“你把兄弟们抬去城外喂野狗?” 孙牧野道:“城里没安葬的地方。” 另一个道:“哪怕放在这里也好,为什么扔?他们是人,不是破烂!” 孙牧野道:“这是尸体。” 那兵道:“是兄弟的尸体!活着的时候一个碗里吃饭,死了就往外面扔?” 孙牧野牙把下唇咬破了,道:“这是军令,不能留在城里。” 一个刚断了手腕的士兵还没包扎伤口,单手扛了一个兄弟尸身在肩上,道:“这军令,我不听。”说完将尸身轻轻放在地上,腕口的血不小心滴在那尸身的脸上,他跪下来,牵袖子拭干净了,又将尸身端端正正摆放。众兵见他带头,便也大胆将许多尸身安放当地,将孙牧野的命令置之不理。 孙牧野道:“有句话若是明说,对不住牺牲的兄弟,不说你们又不明白——若是蒸出尸气,生出疾疫,活着的人怎么办?” 那断腕士兵疾步走到孙牧野面前,厉声道:“他们是听你号令才死的,你如今担心他们染病给你!” 孙牧野道:“还有六千个活人在城里,我不能不管!文德十三年,夜州丰谷县死了一个哨兵没埋,不到三个月,周围五座军堡、七个村子没一个人活下来!” 断腕士兵道:“就是因为没埋他,所以上天降罪!我们若将兄弟丢出城外,叫洛贼糟践,叫野狗啃食,上天又要降什么罪?” 孙牧野气急,一把揪住那断腕士兵,喝问:“你是谁?” 断腕士兵道:“我是孙将军麾下前锋营十夫长李三狗!” 孙牧野心中一凛,想起那个雷雨夜杨小满说过这名字,遂问:“你是开元人?” 李三狗道:“是!” 孙牧野道:“和小满一起参军的?” 李三狗道:“是!”又指了一指地上的尸身,道,“我们一起参军的!” 孙牧野攥紧他衣领的手松开了,走过去蹲在尸体边上瞧,问:“他叫什么?” 李三狗道:“杨元生。” 孙牧野去尸体怀中翻出名牌,果然上刻“杨元生”三字。他见这死去的士兵不过十七八岁年纪,一颗心突然沉如千斤铁砣难以跳动,悄悄将名牌放入怀中。士兵们请求道:“孙将军,别扔他们。” 孙牧野不说话。 李三狗道:“开元参军的三百兄弟,如今就剩我一个了。你若要把他扔出城,我也出城。” 忽然城头一阵混乱,墙上士兵叫道:“孙将军!” 孙牧野起身问:“什么事?” 士兵们手指城外,道:“山上立起了一面大焉军旗!” 众人都惊动了,纷纷往城墙上跑去,孙牧野也三步两步上了城头,果见南面丘峦之中,一面焉军的赤红旗帜在飘动,焉兵们道:“是不是援军到了?”都向那边招手吆喝,一个叫道:“好似有一个人影!” 旗帜下隐约现出一人,他也遥见竹枝城头因他而轰动,便将手扬了一扬,放飞了手中一只小白点,那白点离了丘峦,飞入苍穹,城头焉兵道:“信鸽来了!咱们也竖军旗!” 一个焉兵扛起军旗爬上高高的城垛,一边挥旗一边叫道:“过来!”焉军素有驯鸽传信的习惯,军中信鸽都认得自家军旗,它在云中盘旋几圈,瞧见了竹枝城头的赤红旗帜,便往这边飞来,引得城头焉兵大声喝彩。 呼声也惊动了洛军,洛兵们都出来看热闹,发现丘峦上的焉军斥候,都道:“山上的哨兵呢?抓住那个焉贼!”洛军把重兵放在青苎原、尺函谷和石踪关,山峦上只有稀疏的岗哨,便给了焉军斥候可乘之机,等洛兵赶过去捉人时,焉军斥候早收旗逃走了。洛兵又张弓射那信鸽,信鸽在焉兵的鼓劲声中躲开几支铁箭,降临了城头。 举旗的士兵先捉住信鸽,迫不及待打开鸽足上的纸筒,四周士兵急问:“写的什么?” 那兵看过之后笑容满面,扬起纸条向孙牧野道:“孙将军,又有援军来了!” 孙牧野还没说话,众人齐声问:“哪一军来?” 那兵道:“湘州节度使陈琳带了三万大军来救咱们!” 欢呼声四起,众人喜道:“咱们有救了!” 孙牧野又下了城。遍地亡兵中,李三狗还呆坐着黯然神伤,乔恩宝问孙牧野:“还要不要抬到城外去?” 孙牧野道:“先放这里。” 4 七月初二,唐瑜只身离开开元城,踏上东行之路;七月十五进入皖州境内,在白鸢江边看见了增援泽阳城的章州军;他折而南下,入了湘州,七月二十八听见章州军遇挫回师的消息,湘州军亦在江边往船上装军资,都道:“章州不顶用,该咱们去了!”唐瑜作书生装扮,买了一叶小舟,顺江而下,到了东南边的瑶国。 东边三国自北向南是沅、洛、瑶,昔年都尊大焉为共主,年年朝贡,后因大焉势微,沅、洛相继不臣,只有瑶国与大焉始终交好。唐瑜不能经洛国直去东海,只能先南下,取道瑶国,再北上入海。 东瑶僻处海角,与世无争,北方焉洛打作一团,东瑶还是太平和煦的好年景。此时中原已入了秋,东瑶却四季如夏,咸鲜的风从海天深处拂来,把缕缕白云牵上椰树枝头,唐瑜骑着海云阑走在海边,果真如一片黑云飘于碧海银沙之上,沙滩上织网的渔女们都看着唐瑜笑,蕉林下摘蕉的农夫也探出头打量他,一群在椰树下捡椰子的男童女童见唐瑜宽袍大袖,不似瑶人窄衫短裤,便撵着海云阑跑,问:“阿郎,你从哪里来?”唐瑜答:“我从中原来。”“中原是什么模样?”“此刻云湿小雨,花染轻霜。”“霜是什么?”“天明凝在枝头,夜深结在心头。”童子们不懂,举起椰子道:“阿郎,你吃了再去。”唐瑜下马,弯身接来,微笑道:“多谢童子。”再上马,把眉头轻锁了,向东去。 八月二十,唐瑜到了东海之滨。海色在大地尽处深邃起来,罡风挟来腥腐气,浊浪拍裂了嶙峋的崖,海边空无一人,唐瑜牵着马在乱石滩上行了一日,才在背风的石崖后寻到一间木屋,一个白发渔夫在屋前刮鱼鳞,见唐瑜便奇道:“怎会有人寻到这里?” 唐瑜道:“老丈,我要去蜃气岛,可是从这里出海?” 渔夫道:“你要去海夷住的岛?” 唐瑜道:“是。” 渔夫道:“那如何不从东洛去?四五日便到了。从这里北上,半月或许得到。” 唐瑜道:“老丈可愿带我去?” 渔夫笑道:“只要给得起船钱,如何不去?” 唐瑜拿出两张金叶子,问:“够不够?” 渔夫哈哈大笑,道:“给五百文钱,老汉便去。” 唐瑜便道:“多谢老丈。” 渔夫指着天际乌云道:“今日走不成,阿郎在这里睡一晚,我们明日出海。” 是夜,借宿渔家的唐瑜做了一个诡奇的梦。他梦见一只硕大无朋的紫红章鱼,身子巨如楼船,触手长如船桅,每只触手上都密密长满了吸盘,从海底深处悄然无声地浮上来,两只触手向一头灰鲨缠去,灰鲨几无反抗之力,直挺挺地被触手送入黑洞般的口中。余下的鲨鱼惊慌而逃,章鱼十只触手八方伸展,将一头头鲨鱼都吸住、裹起,在海面来回摔打,把一片海水搅得沸涌不止,浪头打在唐瑜的脸上、他惊醒过来,天已破晓,出门看时,渔夫往船上装了两人的饮食,把渔网鱼叉一并带上了,招呼唐瑜上船,唐瑜看着那长不足一丈、宽不足四尺的小舟有些迟疑,渔夫笑道:“不敢上船来?” 唐瑜道:“海中风高浪急,老丈的船承受得住?” 渔夫道:“老汉在海里讨了五十年的营生,被鲨兽咬过,被雷电打过,独独船不曾翻过!你放心上来。” 唐瑜登上船头,渔夫吆喝一声,在船尾把杆一撑,小舟滑出两丈,一个浪卷来,将小舟揽入了大海,唐瑜站立不稳,忙在船头坐下,那渔夫问:“阿郎是哪里人?” 唐瑜道:“中原人。” 渔夫道:“大焉的?” 唐瑜道:“是。” 渔夫问:“想来不曾下过海?” 唐瑜点头道:“只在诗画中见过海,今日亲见博大如此,才知见识浮浅。” 小船向北行了十余里,海面渐渐波平浪静,渔夫问:“你为何千里迢迢赶去蜃气岛?不曾听说焉人和海夷有什么瓜葛。” 唐瑜道:“商人逐利,不论天南海北,有利处都去得。” 渔夫问:“你做什么生意?” 唐瑜道:“中原少海食,听说蜃气岛边海物丰裕,想与海夷做一笔海物买卖。” 渔夫道:“有什么海物!只听说那边有三丈长的章鱼、十条腿的海蜘蛛,不是能入口的东西。” 唐瑜笑道:“三丈长的章鱼,卖的价钱足够养家一年了。” 5 二十日过去,竹枝城内生出了腐尸的臭秽气,起先只在东南角一团凝聚,然后慢慢向城南和城中蔓延,不久连城北也闻见了。死尸在坑边堆不下,便摆在了街上巷中,仿佛成百上千的人睡在一座死城。这日孙牧野再也容忍不了,亲自与卫兵们清理尸体,把死去的同袍一个个往城外扔,洛兵们在远处数尸山,数了半天,拍手叫道:“死了三千多!只剩六千个了!” 到傍晚,城中的尸体都扔完了,孙牧野一边和士兵们打水洗地,一边道:“再把各家宅院都检查一遍,不要遗漏。”乔恩宝回:“还有一个没送出去。”孙牧野问:“谁?”乔恩宝道:“杨元生。李三狗守着,谁也不许动。”孙牧野问:“在哪里?”乔恩宝指东道:“尽头那家。” 孙牧野去了那户民宅,只见李三狗跪在院子中央,他左手腕断了,光秃秃杵着,只用右手刨地上的土,已刨了脸盆大的洞,孙牧野问:“你这是做什么?” 李三狗道:“埋在这里。” 孙牧野看了看一旁的杨元生。 李三狗道:“这里埋不下几千个人,总埋得下杨元生一个人。” 孙牧野往门外看了看,只有乔恩宝守着,不见别人,便不吭气了。 李三狗刨得右手鲜血淋漓,一堆和血的黄土触目惊心。孙牧野问:“你们一同在开元城参军的?” 李三狗道:“是。” 孙牧野道:“你们的房子也在玄武大道被烧了?” 李三狗道:“没有。”他把五根血指插进土里,“我和元生不住玄武大道,我们住开元城西南角,他住草棚,我住茅屋,火没烧到我们那里去——去了也没什么可烧的。元生说要参军,我说玄武大道被烧不关我们的事,他说,大道是被洛贼烧的,和烧我们自家房子没什么两样,我说你自家住漏风漏雨的棚子,倒替住高楼豪宅的富人出头,他说不是替人出头,是替国家出头,他拉着我来参军……”李三狗紧紧攥起拳头,似要将黄土捏成碎末一般,“我说,参军就参军,但只打这一仗,打完东洛就退伍,回去了他还赶他的驴车,我还做我的菜贩子,他说好。” 孙牧野和他一起挖土,乔恩宝也进来帮着挖,挖出三尺深的坑,三人合力把杨元生抬入坑中,李三狗和乔恩宝把两边的土往坑里推,眼看杨元生的脸要被埋没,孙牧野轻声向那张枯竭的脸道:“别恨洛贼,恨我。” 李三狗不解,问:“为何不恨洛贼?” 孙牧野道:“害你们来润州的不是洛贼,是我。” 李三狗道:“是洛贼烧了玄武大道,我们才来润州打仗。” 孙牧野道:“不是洛贼烧的。” 李三狗的手僵住,问:“不是洛贼?” 乔恩宝拉孙牧野道:“起来走了,外面还有事。” 孙牧野推开乔恩宝的手,道:“二百九十九人到死不知真相,只剩他一个,我要叫他明白。” 李三狗起了身,问:“明白什么?” 孙牧野向乔恩宝道:“你去看外面有人没有。” 乔恩宝愤愤将李三狗瞪了一眼,出了院门,在门口守着,不多时,土墙之内忽然一声怒吼,正是李三狗在叫:“孙牧野,你对不起开元城!” 乔恩宝忙冲了进去,只见李三狗抽刀向孙牧野疾砍,口中道:“他抓不到真凶,便拿洛俘顶罪?你为何帮他作假?” 孙牧野躲过刀锋,却不争辩,李三狗又一刀劈来,道:“你们两个联手唱了好戏,苦的是不知底细的我们!为你们胡诌的话,三百青壮舍家从军,惨死异乡!” 乔恩宝从后抱住李三狗一摔,把他摔在地上,恰好倒在土坑边,杨元生的脸近在咫尺,李三狗爬过去抹开杨元生脸上的土,叫道:“元生,你不该死!我们被骗了,被孙牧野和唐瑜耍了!” 孙牧野道:“错不在唐瑜,错在我,我悔在朝堂上答应收你们入伍。太后问得突然,我没过心,张口就应了,我只知道有人参军我便收,我不知道会败。” 李三狗已听不进去了,他把杨元生从坑中抱起来,号啕道:“你听见没有!我们本不会来送死!你冤!兄弟们冤!杨元生!我们错信了孙牧野!” 吵闹惊动了过路的士兵,几个人进来问:“怎么了?” 李三狗指着孙牧野道:“开元城的人都死在了他手里!” 士兵们诧异,问道:“孙将军,他怎么了?” 乔恩宝又来拉李三狗,却被李三狗抓住一扯,摔入坑中,道:“你替元生去死!” 士兵们都道:“他难道疯了?”几个去扶乔恩宝,几个来拖李三狗,李三狗伤痛欲绝,挣扎着不肯放开怀中尸体,道:“孙牧野害死了我们!害死了开元城的人!” 乔恩宝道:“李三狗!你冷静些!先把元生葬了!”来拦李三狗,李三狗双手被两个兵抓住,便张口一咬,咬在乔恩宝的手腕上,道:“不葬!他死不瞑目,不能葬!” 士兵们眼见李三狗发了疯,齐声道:“把他关到屋里去!当心他伤人!”三个士兵发力将李三狗抬起来,扔进屋中,从外面锁上了门。一群人将杨元生下葬,李三狗犹在屋内砸门,道:“孙牧野,你不能葬他!” 黄土将杨元生彻底掩埋之后,砸门声也停止了,孙牧野走过去,透过门缝往里看,突然一把匕首自缝内刺出,孙牧野猝不及防,眉间被刺入半寸,士兵们忙赶过来,孙牧野却推开众人,自己把眉头一擦,转身出去了。士兵们问:“李三狗伤了主帅,怎么处置?”乔恩宝道:“先别放他出来。” 6 小船沿着海岸线向北行了十三日,在这日黄昏到了一片蔚蓝水域,渔夫遥指海岸道:“那是东洛的思州。”唐瑜遂立身眺望,依稀可见岸边楼台参差,人影熙攘,果比瑶国繁华。渔夫摇桨折向东,往海水墨蓝处去,到第四日午后,茫茫海面终于隐现一座黑山,渔夫道:“蜃气岛到了!” 小船再随浪漂流四五里,唐瑜便看清了蜃气岛的全貌。百余根突兀的石柱一半没入海水,一半伸向天空,如一片石林,环卫一座荒凉的黑石山,那山好似死了一纪的巨鲸,只剩被风腐蚀的朽骨残架,寸草不生,人猿难攀。唐瑜道:“不像是住人的地方。”渔夫道:“若从那一面上去,还有些青草绿木,咱们这一面,海夷自己也不来。” 渔夫摇桨入了石林,驭船在奇异的怪石间穿行,唐瑜见石柱出了水面犹有数丈之高,柱上附着水苔和海虫,问:“这里是不是会涨潮?” 渔夫道:“这些日子东海申时涨潮,寅时退潮,咱们来得好时辰,赶在了涨潮之前。” 一炷香之后,渔船悄无声息近了泥滩,底下还有三四尺深的水,渔夫停了桨,道:“阿郎,不是我不送你上岸,船若搁在滩上,不好退。” 唐瑜道了谢,道:“老丈此番回去,又有八百里海路要走,千万保重。” 渔夫也道谢,道:“海不害人,人害人,你才要保重。” 唐瑜便跳下船,涉水往岸上走,渔夫也自去了。唐瑜逆着浊浪上了岸,在淤泥滩上走了百来步,忽听崖头一声海螺响,一个披着长发、赤着上身、戴着一串儿海物头骨的壮实汉子从石后冒了出来,手持鱼叉,瞪着唐瑜,唐瑜礼道:“大焉使者唐瑜……” 一句未完,那汉子抡起鱼叉向唐瑜掷来,唐瑜侧身一闪,鱼叉斜插入泥滩,叉柄犹颤动不止。唐瑜又礼道:“大焉使者唐瑜,求见蜃气岛海夷侯。” 那汉子不知听没听懂,还瞪着乌黑大眼不吭声,唐瑜思量要不要再说一次,那汉子忽然又举起海螺号仰天吹响,只听崖那边有人张口号叫回应,不多时,八九个同样赤身戴骨的汉子跳了出来,八九支鱼叉鱼戟一起对准了唐瑜。 唐瑜再道:“大焉使者唐瑜,求见蜃气岛海夷侯!” 汉子们愣了一愣,都看向崖头最高处的文鳞汉,那汉遍身文着鱼鳞,乍看真不知是鲛是人,他将唐瑜上上下下打量一番,开口问道:“到底是中焉来的,还是东洛来的?” 唐瑜听他说的是人话,暗暗松了一口气,回道:“是大焉天子派来的使者。” 文鳞汉道:“你说是便是?” 唐瑜示出玉符节,一个汉子跳下崖来拿了,呈给文鳞汉看,文鳞汉一脸迷茫地看了几遍,拿不定主意,便道:“你们看住他,我去叫尧伯来。”说完跳下崖头去了。 约半个时辰后,崖下嘈杂起来,众汉都道:“尧伯来了!” 一个身长八尺的青脸汉子站到了崖头,俯视泥滩上的唐瑜,问:“你是中焉来的?” 唐瑜道:“是。” 尧伯道:“如何让我信?” 唐瑜道:“玉节已奉上了。” 尧伯道:“这东西中焉做得,东洛也做得,连我们也做得,怎知真假?” 唐瑜道:“请将玉节呈于海夷侯案上。” 尧伯道:“我若带个假使者去见大侯,要被剁成肉泥喂鲨鱼,所以一定要先验出真假。” 唐瑜道:“足下请验,唐瑜有问必答。” 尧伯咧着嘴,仰天想了半天,忽然笑道:“大焉乐舞,比起东洛另有一番意趣,焉国勾栏里唱的是些什么曲儿,你依样唱一首听听,我便信你。”一语说完,崖上众汉都大笑起来。 唐瑜愠怒了,高声道:“我是大国使臣,持节来访,当受礼遇!” 尧伯道:“我们是海夷,不懂你们假惺惺的礼遇!我们想笑便笑,想怒便怒,看你不顺眼,立时将你踢到海里去,哪国哪朝的王法都管不到我们!” 唐瑜拱手道:“既如此,海夷侯见之无益,请借小舟一条,放唐瑜西归。” 尧伯放声大笑,向左右道:“他来了竟还想回去!” 众汉都笑道:“来了便由不得你了!” 文鳞汉抽出匕首,向尧伯道:“杀不杀?” 尧伯与唐瑜对视,唐瑜坦然不惧,尧伯遂道:“拿个笼子来,把他关在这里。” 文鳞汉问:“涨潮了怎么办?” 尧伯道:“淹死了是天意,淹不死便准他见大侯!” 顷刻,十多个大汉抬来一个装过野猪的大铁笼,放在淤泥滩上,把唐瑜推了进去,在铁笼上加了一把大锁,尧伯道:“你在这里住下,三日后我来看你!”说完领着众汉去了。 唐瑜在笼中盘膝坐下了。午后阳光炽热,他坐在泥泞之中闭目入神,泛着白沫的海浪冲上前,又退回去,反反复复,不知逗惹了他多少回。须臾夕阳西沉,风骤然凉了,大浪扑到他的面前,便饿兽一般不肯再走,先将泥滩一点一点蚕食,再向他的身体爬蚀而来,不多时,唐瑜的袍角浸入了水中,浪头化作触角,沿着衣衫向上缠绕,漫过膝,漫过腰,暮色关合后,唐瑜的大半个身子已被吞没。海浪在夜幕的掩护下越发放肆,激起水花打他的脸,迷他的眼睛,想迫使他站立起来,唐瑜却不起,坐在浪里坚如磐石。当深夜过半,浪头不再升涨,只在他的鼻尖下寻衅时,唐瑜困倦了,他微微仰头,睁眼看天,比起开元城,海上的夜空仿佛更幽邃,繁星却更明澈,像极了一双灵动烂漫的眼睛,唐瑜看着一眨一眨的星光笑了,水下千百根冰针侵肤也不会令他软弱半分。不知不觉,天际泛出鱼肚白,长夜过去了,浪兽悄无声息逃回深海,留下一地碎的贝壳、死的海星,唐瑜从袍下拣出一只迷了路的螃蟹,将它托出笼外,复又闭上了双眼。 三日过后,尧伯如约归来,站在崖头看唐瑜盘膝而坐的背影,悄声问手下:“他吵闹了没有?” 手下回:“三天了,一声不吭。” 尧伯又问:“哭了没有?” 手下回:“没哭也没笑。” 尧伯再问:“没要东西吃?没要水喝?” 手下回:“什么也没要。” 尧伯道:“总归动了一动?” 手下再回:“一丝儿也没动。” 尧伯道:“怕不是早死了?”跳下崖,大踏步踩泥过来,转到唐瑜面前,却见唐瑜看着海面,目色好似已容下整片大海,他心中讶然道:“不像是凡人。”便开口道,“我去问问大侯见不见你。” 此时海夷侯正在一个渔户家中断案。那渔户出海七日未归,女儿独自守家,昨夜有人破窗入户,将她凌辱致死,赤裸裸地倒在床上,十个指甲里全是挠的碎皮沫肉。尧伯找去,说了原委,海夷侯问:“为何把他关入笼子?” 尧伯道:“他们焉人自恃大国,傲气得很,所以先关他三天,杀杀他的锐气,不管他来谈判什么,咱们先把气势占住。” 海夷侯把那玉符节看了片刻,道:“以尊客礼,请大焉使者来乘桴堂见我。” 不到三刻,石崖之下鼓乐大作,两列侍者抬着肩舆跑下泥滩,当先一人叫道:“海夷侯请大焉使者堂上会晤!” 沐浪三日的唐瑜闻言缓缓起身,将褶皱的袍子理了理,在众海夷惊愕的注视下走出了铁笼。 7 海夷侯名叫伍阿丙,原是东洛思州的盐贩子,因官府打压民间的私盐买卖,转而在暗处做起军械生意,先是卖些匕首给乡民县民,进而打造横刀长剑卖给劫匪暴徒,十八年之后,天下十处造反,九处的刀枪盔铠都是从他手中买的。昔时思州一年的赋税有三百万贯,他的收入却有六百万贯,抵两州之富,终于惊动朝廷,下令思州官府将他抓捕归案。伍阿丙的军械团伙凭坚寨碉楼与官府对抗,寻常武侯攻了三日也攻不破,思州节度使只好调军队来打,打了五日,伍阿丙带着九个手下弃寨而逃,逃到东边,买帆出海,从此杳无音信,东洛朝廷只道他死在海里了,也就放弃了追捕。 七年以后,海中突然崛起一座蜃气岛,附近的海夷、贫民、逃犯都聚集于此,常常驱逐海上渔人,甚至登岸打家劫舍,搅得思州民不聊生,朝廷一打听,方知那岛上自封海夷侯的是伍阿丙,手下已从九人变为二万人。思州和蜃气岛打了三年,年年铩羽而归。当蜃气岛渐渐名扬天下,连列国的悍匪强徒都来投奔之后,东洛朝廷下决心派王师出海讨伐,欲将蜃气岛一举荡平,正当祝子钦和海夷侯打得难分难解之际,大焉挑起了皖润之战,蜃气岛就此躲过一劫。 唐瑜刚迈入乘桴堂,先听见一声惨叫,循声望去,只见堂西摆着一张檀香木刑架,架上绑着一人,乍看犹如一支行将融化的红蜡,全身血肉一缕缕地往下淌,地上一汪血水中仿佛浸着一大块布,唐瑜初以为是衣裳,再定睛细看时,才看清那是一张人皮——刑架上的人已被生生活剥了皮。唐瑜纵然冷静,也忍不住脊背发寒,他转身向高高在上的海夷侯道:“君侯此非待客之道。” 身形魁硕的海夷侯坐在熊皮椅中也有六尺高,足下踏着一颗不知是人是猿的头骨,手中把玩着两粒青铜核桃,笑道:“是他冒犯了上国尊客,我才罚他。”他一笑,满脸黑胡须便如铁丝般伸张开去。 唐瑜醒悟过来,那面目全非的受刑之人是尧伯,他疾步过去相救,尧伯却已垂头断气了。唐瑜道:“其人罪不至死,君侯太过严苛。” 海夷侯立时翻脸道:“若不是你,他也不会死,你倒怪罪起我来?” 唐瑜道:“唐瑜是怜惜君侯手足,不是怪罪。” 海夷侯的面色稍缓,向左席一指,道:“先生请坐。”向手下道,“为尊客上酒。” 须臾,黑奴托了一个银盘进来,里面盛着三只金船杯,一杯呈海夷侯,一杯呈唐瑜,最后一杯却送到右席,唐瑜看见右席还坐着一人,是个白面微须的秀士,那秀士见唐瑜在打量自己,遂向唐瑜一笑,唐瑜不承想在蛮荒之地见到如此斯文模样的人,也含笑点首回应。 海夷侯道:“先生是上国雅士,尝尝我们荒岛的鲸须酒如何?” 唐瑜浅啜一口,道:“浊色暗藏鲜香,粗服不掩天姿,是好酒。” 海夷侯得了恭维,哈哈大笑。既上了酒,一盘盘翅、鲍、肚、参都来了,又有六佾海夷在堂中舞叉助兴,海夷侯问:“先生看我们的《渔猎乐》,比中原的《秦王破阵乐》如何?” 唐瑜道:“《渔猎乐》是民舞,胜在质朴;《破阵乐》是军舞,长在雄壮。” 海夷侯闭口不言,许久又问:“先生为何来海夷岛?” 唐瑜道:“奉焉天子之命,聘问海夷侯。” 海夷侯问:“焉天子也知道僻海贱民?” 唐瑜道:“天子君天下,恤爱天下子民。” 海夷侯便笑道:“还说什么君天下,如今列国不臣,大焉不是百年前的大焉了。” 唐瑜道:“大焉正兴王师讨天下之逆,平北凉,复皖州,威震九遐,谁敢言不臣?” 海夷侯便哈哈大笑:“那润州呢?你们不是被东洛打进竹枝城,输得一败涂地吗?” 唐瑜道:“战局未定,数月之后,君侯再看胜败。” 海夷侯道:“我们虽远在东海,那中原的时事,我们也是听说的,皖州节度使救援失败,章州节度使解围也不成,你们哪来的信心反败为胜?” 唐瑜道:“信心正来自君侯。” 海夷侯斜眼看唐瑜,问道:“这话怎么说?” 唐瑜道:“东洛欺压蜃气岛久矣,眼下焉洛陷战于润州,正是蜃气岛雪恨之时,君侯还有何迟疑?” 海夷侯便笑道:“原来是来求援。” 唐瑜道:“东洛乃你我共敌,蜃气岛助焉军,便是焉军助蜃气岛。” 海夷侯看向右席的秀士,问:“军师如何看?” 那秀士一笑,问唐瑜道:“蜃气岛助焉军,若胜了,有什么好处?” 唐瑜道:“大功毕成之时,大焉必以金玉万两、甲戈千船酬谢君侯和岛民。” 秀士追问:“若败了呢?” 唐瑜道:“必胜之战,何谈败字!” 秀士摇头而笑,向海夷侯道:“唐先生只许诺胜了如何,却绝口不提败了如何,其心不诚,多说无益。” 海夷侯当下垮了脸,道:“那就不必说了,请先生只喝酒,不谈兵事。”向门外道,“这酒太寡淡,上浓烈的来!” 须臾,一个童奴捧了一个琉璃缸进来,只见一条五尺长的花斑海蝰蛇盘在缸中蠕动,童奴打开缸口,那蝰蛇一窜而出,却被童奴抓住三寸,动弹不得,童奴拔出刀子将蛇身一划两半,挖出胆来,放入酒中,倒了三杯,先呈唐瑜,又呈给了秀士与海夷侯。唐瑜将酒水与蛇胆汁同饮入喉,海夷侯问:“蝰胆酒的滋味,尊客以为如何?” 唐瑜道:“苦中回甘,辛里藏柔,更是好酒。” 海夷侯又喜形于色。酒过三巡,海夷侯道:“我听说先生乃天子帝师?” 唐瑜道:“是。” 海夷侯道:“先生如何教天子的,今日不妨也教教我。” 唐瑜道:“天子所学博大万象,君侯想学哪一篇?” 海夷侯道:“这蜃气岛,也算是方外小国,先生看,我该如何治岛?” 唐瑜道:“居安思危,常备不懈。” 海夷侯问:“备什么?” 唐瑜道:“备战以御东洛。” 海夷侯问:“如何备战?” 唐瑜道:“君行君之道,民行民之道。” 海夷侯问:“我行何道?” 唐瑜道:“仁民爱物,率范德义。” 海夷侯问:“民行何道?” 唐瑜道:“耕者劳,渔者勤,兵者有章法。” 海夷侯便笑道:“这三样,我们都有,可见东洛吃不掉蜃气岛。” 唐瑜便摇头道:“海夷兵无章法,敌不过东洛水师。” 海夷侯忍不住冷笑,道:“先生有所不知,东洛来打过无数次了,没有一次占到便宜。” 唐瑜道:“那是东洛还不知蜃气岛的破绽,若知之,亡岛只需一日!” 海夷侯道:“哦?”看向那秀士,“军师,咱们岛有破绽吗?” 秀士便道:“蜃气岛占尽地利,此处潮汐恒常,石林环卫。洛军若在涨潮时来,要在九尺大浪中颠簸数里;若在退潮时来,要跋涉过膝深的淤泥滩;有石林拦海,大船巨舰不能通行,洛军只能换小舟过林,一舟只载得二三十军士,即便侥幸登岸,也难敌三万海夷。我以为,占据此岛,可保一世久安。” 唐瑜道:“蜃气岛占了地利,而洛军可占天时。” 秀士问:“何为天时?” 唐瑜道:“每夜戌初,海水转凉;子中,水寒彻骨;丑正,浪头飞雪,浪中浮冰,唐瑜以手捉冰,单掌不能尽握。” 秀士道:“在淤泥滩上困了三日,先生竟有此收获。” 唐瑜道:“现是中秋时节,水已酷寒如此,一旦凛冬来临,蜃气岛海域必冰封三尺!” 秀士拊掌笑道:“依先生之意,洛军可趁冰冻之时,弃船登岸?那东洛与蜃气岛交战多年,如何没想到?” 唐瑜道:“东海之滨自古晴暖,沿海永不封冻,东洛想不到仅出百里之外,炎凉便有天差地别,所以每每只在春秋两季发兵,倘若冬季来攻,蜃气岛全无胜算。” 海夷侯和秀士一时不语。那堂上的海夷犹自舞叉助兴,秀士忽道:“大侯,舞乐可休矣。” 海夷侯便一个酒杯掷下去,正中一个舞叉海夷的鼻梁,那海夷“哎哟”一声,乐声骤停,众海夷扶着他退了,唐瑜立起身,长揖道:“唐瑜请辞。” 海夷侯道:“这就走了?” 唐瑜道:“天子赐玉节遣唐瑜千里渡海而来,是听说君侯乃一方雄主,欲与君侯共襄义举,依唐瑜今日所见,君侯非仁明之君,所以请辞。” 海夷侯脸又转了阴,道:“你知道了蜃气岛冬季封冻的秘密,如何还走得了?”看向秀士,秀士便道:“杀之!” 海夷侯道:“好!”命黑奴,“把尧伯放下来,把唐瑜绑上去,依样剥了皮。” 唐瑜傲然道:“四海列国,谁敢杀大焉来使?” 海夷侯道:“我便杀你怎的!你们连润州都打不下来,还能出海来打?” 四个黑奴过来,唐瑜拒了,自家缓步走到檀香木刑架前,黑奴拿绳子把他往刑架上绑,唐瑜回首道:“大军战败之耻必雪,一使受戕之辱必报,此大焉雄踞天下中央之本,唐瑜一人之命不足惜,海夷岛之命运却将从此颠覆,君侯,慎思慎行。”这话,却是面对那秀士说的。 秀士先摇手,再指上座,道:“先生错矣,君侯在上座。” 唐瑜目视秀士道:“唐瑜未错,你才是海夷侯。” 秀士忽一笑,道:“先生何出此言?” 唐瑜道:“蜃气岛上多海夷,还有许多死士凶徒,若海夷侯当真是暴戾恣睢、反复无常之主,岛民必起反叛之心。能将三万海夷集于麾下,抗衡东洛数十年,其主必待人以义,驭人以智。上座之人,有君侯之威,无君侯之量,而右座之君,有低眉之态,却有峥嵘之姿!” 那秀士看“海夷侯”,“海夷侯”也看秀士,半晌,那“海夷侯”哈哈大笑,抱拳道:“唐先生,恕罪,恕罪。”收了霸蛮之气,躬身而退,秀士自走过来,亲手为唐瑜解绑,道:“请先生归座。” 唐瑜淡然一笑,回席入座,神色无恙。 秀士重施见礼,道:“上国使者,风仪高品,与先生一席话,伍某如拂濯濯春柳。” 他自称“伍某”,便是自认海夷侯了。唐瑜还礼,又指着尧伯尸身道:“只这一件,若为威吓唐瑜,未免酷烈过甚。” 那海夷侯便道:“前日岛上有个女儿被奸杀,指尖全是从凶犯身上抓下的肉屑,某见尧伯时,他的脖子上偏巧有几道新抓的伤痕,某稍稍问了两句,他便悉数招了,某杀他,不为过。” 唐瑜道:“愿蜃气岛早日治安,君侯不必再用重典。” 海夷侯一笑,后道:“请教先生,倘若东洛真在冬季打过来,如何是好?” 唐瑜道:“只有一计。” 海夷侯道:“愿闻其详。” 唐瑜道:“君侯向焉天子称臣,天子赐坚甲锐戈万副,并遣大焉善战之将、善谋之士来岛,为君侯练兵,不出半年,君侯将有一支兵精粮足之新军,纵然海冻十尺,又有何惧?” 海夷侯道:“先生还是在说出兵救竹枝的事。” 唐瑜道:“洛军耗战两年,已成强弩之末,是以数攻竹枝城而不破。大焉国力远在东洛之上,白鸢江西尚有百万将士严阵以待,竹枝之围必解,大焉上下皆有全胜之志!两国交战,正是蜃气岛壮大的好时机,若错过了,他年东洛挥师下东海之时,君侯勿悔今日作壁上观。” 海夷侯默然许久,后道:“伍某一听说先生驾临僻岛,便知是为竹枝而来,可我们有我们的忧虑:焉军受困竹枝,不知胜算还剩几成,若是竹枝撑不住,焉军全线败退,蜃气岛贸然出兵要反落一场空。伍某试不到焉军的底,只好试先生的底。” 唐瑜笑问:“君侯试得如何?” 海夷侯道:“今日乘桴堂之辩,先生弘敏雅正,胆略兼人,我由此窥见了大焉将士之精魂,所以,定了出兵的决心。” 唐瑜闻之畅然,道:“君侯愿出兵?” 海夷侯道:“焉洛之争牵动天下,谁能遗世而幸免?蜃气岛苦御东洛数年,光景每况愈下,早有心呼应大焉,牵扯东洛——伍某愿率三万海夷归顺大焉,将来东洛犯我之时,大焉勿忘我今日舍身相救之义。” 唐瑜起身揖道:“君侯大义,当载史册。” 海夷侯哈哈大笑,携唐瑜之手,同坐一席,促膝而谈,就此商定了救竹枝之事。 第三十六章 孤城 第三十六章 孤城 1 到九月初,大半个竹枝城已被拆空,城头堆满了木块和土坯。这一日孙牧野在残垣之间巡视,一转角,便看见那个断腿老兵坐在墙下捉虱子。自入城以来,这老兵一直独来独往,半疯半癫,无人知他叫什么名字,也不知他是哪一部兵,只猜想他的同袍兄弟都已在青苎原一役阵亡了。此刻他捉到一只指甲盖大小的黑虱,举在阳光下瞧,见了孙牧野便笑道:“孙小子,你吃不吃?” 孙牧野摇头,那老兵便将虱子抛入口中,嚼得啪啪响,道:“过几日,连马肉也没喽,虱子肉也是肉!” 孙牧野走到小巷拐角处又回头,见老兵眼中好像闪出几点血红的光,他不敢细看,转出巷角走远了。 到正午时分,孙牧野走到井边看炊兵们宰马剥皮,没了火,只好生割生吃,他看了看四周,问:“乔恩宝呢?” 士兵们都道:“这两日没看见。” 一个兵一边割马腿一边道:“马病死的病死,饿死的饿死,如今只剩二百多匹了。” 孙牧野道:“病死的不吃,饿死的吃。” 士兵道:“病死的都扔出城去了。大家都舍不得。” 孙牧野道:“趁天气好,把马皮全拿出来晒,冷了好御寒。” 士兵们道:“难道要在这里过年?” 孙牧野道:“有年过就是好事。” 忽然一个兵跑来叫道:“孙将军,信鸽又来了!” 孙牧野便去城头看,士兵把信鸽捧给他,他取出纸条,看了一遍,学过的字早忘光了,好容易认出一个“肖”字,问亲兵:“是不是肖汉卿将军写来的?” 亲兵拿过纸条一看,道:“是!肖将军看泽阳城的援军过不来,想自己带兵撤出沧澜湖,从南边来救。” 士兵们拍手道:“这下可好!有两路援军了!” 孙牧野道:“他一来,祝子钦也要跟着来。” 亲兵道:“肖将军已经点好人马要开拔了。” 孙牧野道:“回信肖将军,他在沧澜湖牵制住祝子钦,便是帮我们了,竹枝城还守得住。” 士兵们被一盆冷水浇下来,都怏怏垂下头去,亲兵在纸条背面写了孙牧野的话,卷好放入信鸽足上的竹筒里,鸽儿展翅一振,飞出城头,孙牧野看它往南而去,便往城下走,忽听士兵们又嚷起来,道:“被射下来了!” 孙牧野转身一看,那信鸽一声啸鸣,从高天直落下地,身上横穿着一支大羽箭,原上几个洛兵纵马过来,捡起信鸽,向城头笑道:“传什么信?没门路!”拎着鸽翅跑远了。 孙牧野冷着脸下城去了。井边,士兵们还在宰马,孙牧野看了一圈,道:“少杀了一匹。” 士兵道:“有人不许杀他的马,又在马厩纠缠起来了。” 孙牧野问:“谁?” 士兵道:“唐珝。” 孙牧野又去了马厩。 唐珝自入了城,便把自己封闭了起来,他不理旁人,旁人也不理他,唯一的伙伴只剩甜瓜。他每日都住在马厩里,和甜瓜一同吃一同睡,不知不觉竟熬过了这半年。每日士兵们进来挑马杀,他都牵起甜瓜远远躲开,直到这日,马厩中已寻不出一匹站得稳的马,士兵们便看中了甜瓜,非要宰杀不可。 孙牧野到时,几个拎刀士兵正围着这两个。唐珝紧紧搂着甜瓜脖子,又惊恐,又愤懑,一看见孙牧野,愤懑少了几分,惊恐却多了几分,手臂将甜瓜搂得更紧了。 时隔半年,孙牧野才和唐珝说上了话:“你又在做什么?” 唐珝道:“不能杀我的马。” 孙牧野道:“别人的马都杀了。” 唐珝道:“不准杀我的马!” 孙牧野问:“为什么?” 唐珝道:“甜瓜是我从家里带来的。” 孙牧野道:“谁的马也不是从天上掉下来的。” 唐珝弱声道:“你放过它,当我求你。” 孙牧野问:“那人吃什么?” 唐珝道:“还有那么多马。” 一个兵道:“凭什么杀别人的马,不杀你的马?” 另一个道:“他的是突厥马,难怪心疼。” 又一个道:“突厥马便金贵了?在别处金贵,在这里都贱。” 两个兵上前拖唐珝,道:“莫耽误时间,将士们没吃的!” 甜瓜鼻中喷着愤怒的白气,叼住唐珝的衣服不放他走,唐珝道:“这是我父亲赏我的马,它两岁便跟我了!” 一个道:“莫搬出你的父亲来,吓不住人了!” 唐珝顾不得拌嘴了,他挣脱二人,又环住甜瓜脖子,向孙牧野道:“求求你,留它一条命。” 孙牧野正在审视这匹突厥马。煎熬半年,城中人马都是皮包骨头,半死不活,独它还骨刚肉健,神气矫亢,若不是唐珝拦着,竟要和士兵们搏斗一般,把长长鬃毛甩得猎猎响,孙牧野道:“不杀也成,你把它借给我。” 唐珝忙道:“好,我借给你骑。” 孙牧野道:“我不骑,我找个兵骑它出城,突围传信。” 唐珝问:“传什么信?” 孙牧野道:“汉卿将军要从沧澜湖撤兵,来救援竹枝城。他若登岸,沧澜湖的平衡要破,竹枝城的平衡也要破,我想请他留在当地。” 唐珝的手把马鬃毛抓来抓去,想了又想,孙牧野问:“舍不得?” 唐珝道:“你找谁去传信?” 孙牧野道:“做事信得过的。” 唐珝道:“我去!” 孙牧野反问:“你?”嗤笑了一声,转身便走。 唐珝道:“甜瓜只听我的话,别人骑它要挨摔的。” 孙牧野只好站住。 唐珝道:“你……你让我去,你再信我一次。” 一个兵道:“孙将军,别再吃亏在他身上了。” 唐珝争道:“你信我最后一次!”甜瓜仿佛明白了什么,展身奋蹄,来衔唐珝的肩,要他上背,唐珝想上又不敢上,两手按住马鞍,看着孙牧野道:“好不好?” 孙牧野点头,唐珝喜出望外,翻身上马,孙牧野道:“去收拾东西,半夜动身。” 唐珝道:“是!” 到丑时,唐珝吃了生肉,喝了井水,用野草喂了甜瓜,便动身往南门去,一个兵搂着他的肩,陪他走了一段,道:“出城后不要急,等乌云遮月了再走。西边的洛贼营帐比东边稀疏,你走西边。他们下半夜换岗慢,你看准哨兵下了岗哨,便溜过去。” 又一个道:“我们早瞧好了,山上的哨兵一天比一天松垮,西南边最矮那个山坳,有片松林他们从来不去,你上山后便走松林,别怕黑!”唐珝道:“我不怕。” 又一个赶上来,道:“唐珝,这衣裳你穿上。”唐珝一看,那士兵手里拿着一件洛军衣,道:“我在死洛贼身上扒的。”唐珝便穿上了。 跟着走的士兵越来越多,都叮嘱他:“唐珝,这回别出差错!” 唐珝应道:“绝不会!” 走到南城门,唐珝看见门洞里孑立着一个人影,正是孙牧野,他不由自主挺直了腰,过去招呼道:“我走了。” 孙牧野道:“传给汉卿将军的话,别忘记。” 唐珝道:“是。” 孙牧野道:“你把信传到了,就回开元城去。” 唐珝却没想到这节,一时愣住了。 孙牧野道:“兵败受困,我负全责,苗车儿牺牲也不是你的错,你忘了这些事,安心过日子。你兄长托付我的事,我没有做好,你把我的歉意告诉他。” 唐珝垂头不应,牵着甜瓜从他身边过去了,孙牧野又道:“若是……” 唐珝问:“什么?” 孙牧野道:“若是撞上了洛贼,别逃,告诉他们你是大焉先相之子,林渊泓是你父亲的门生。” 唐珝默然点头,和甜瓜去了门边,两个士兵打开一缝城门,放两个出去了。 待城门关闭,孙牧野心事重重地往回走,走过那条小巷,断腿老兵还倒在半截砖墙下,似已睡沉了,孙牧野蹲下拍他的肩膀,道:“你回屋里睡,夜凉得很。” 这一拍,却让他的手凝在老兵的肩头。 这断腿老兵已死僵了。 孙牧野把他的身子扳转过来,借着云边昏暗的月色细看,一看之下更是骇然:老兵七窍流血,死相狰狞。 孙牧野倒吸了一口凉气,忽听巷口有人说话,两个士兵走了进来,见状都问:“孙将军,怎么了?” 孙牧野道:“他死了。” 两个士兵也凑过来看究竟,惊道:“他是怎么死的?” 孙牧野道:“不知道。” 三人面面相对疑惑半晌,孙牧野去抱那尸体,士兵忙道:“我们来。”一个抬手,一个抬腿,询问:“也扔去城外?” 孙牧野点头,两个便抬着老兵去了。 2 翌日清晨,海夷侯将唐瑜送到海岸边,唐瑜道:“一月之后,大焉会有百艘粮船兵舰来岛,供君侯征战之用。” 海夷侯道:“岛民备战需要时日,某力争在严冬封海之前发兵思州,望竹枝城焉军再坚守两月。” 唐瑜道:“唐瑜与竹枝城一同静等君侯捷音。” 海夷侯手执一碗龟甲酒奉给唐瑜,道:“某有心留先生多住些时日,只是先生嫌岛鄙室陋,不肯再降。” 唐瑜将酒一饮而尽,道:“唐瑜远行数月,牵累家人挂念,不能不仓促图归。” 海夷侯莞尔,执唐瑜之手将他送上归船,唐瑜在船头向海夷侯三揖作别,舍岸而去。此时晨光在海面画出一条长约千里的金色大道,小船在道上乘风御浪,轻快西驶,一走十多日,回了东瑶国境,眼见海岸遥遥在望,忽然船后响起鱼兽叫声,唐瑜回头看时,百余头黑身白眉的大鱼尾随而来,它们好似知道唐瑜在回头看自己,越发叫得欢,一个个腾跃而出,在海面画出一道道淘气的弯弧,再扎入海中,一时寂静的大海犹如春日的游园一般喧闹,船头掌舵的海夷笑道:“唐先生,怕不怕这大鱼?” 唐瑜道:“它们不像猎食的样子。” 海夷道:“这海畜本来凶残得很,那恶鲨见了它便逃,却单单和人亲近,我们入海打鱼时,见它们在,便知附近没有鲨鱼。它们也爱帮渔民的忙,把小鱼儿朝渔网中赶,我们收了网,再赏它们吃饱。” 一条大鱼近了船,冒出圆滚滚的头向唐瑜叫,竟露出讨人怜爱的笑意来,唐瑜蹲下身,对视这仿佛来自另一片天地的奇异灵物,海夷道:“唐先生,你摸摸它,它才肯走。” 唐瑜笑问:“它当真不咬人?” 海夷道:“当真,它什么鱼什么兽都欺负,就是不伤人。” 唐瑜果然伸手,触摸到了那乖胖的大鱼头,大鱼在唐瑜的掌下吱吱作声,唐瑜向它笑,它也向唐瑜笑,海夷也兴高采烈,大喝道:“逆戟兽护航,四海八荒都去得!走喽!”海风吹满船帆,小船畅游如飞,那群逆戟兽护船行了十余里,才依依不舍分道而别,掉头往沧海深处去了。 3 乔恩宝失踪七日了,孙牧野找遍全城三百处民房也找不到人,心中急躁,道:“猫窝大的地方,他能藏到哪里?” 一个兵道:“难道出城了?” 孙牧野恼火道:“出城做什么?买菜?” 那兵耸了耸肩,道:“莫不是悄悄投敌了?” 孙牧野突地回身盯那兵,那兵便不敢言语了。 孙牧野到了井边,一个士兵打上半桶水来,道:“井水也越打越少。”另一个道:“只怕要冬枯。”众人把十匹马宰割清洗了,分发给五十个百夫长,百夫长再分发给全城五千三百人。孙牧野最后领到自己的一份肉,握在掌心去了关李三狗的住家,开了屋锁,向内道:“李三狗,吃的来了。” 往常孙牧野一开口,屋内便大声唾骂,今日却安静得很,孙牧野探头往里看,见李三狗坐在椅上一动不动,孙牧野道:“你若不伤人了,我便放你出去。” 李三狗不应。 孙牧野走近两步,摊开掌心道:“你拿去吃。” 李三狗也不起身接,垂头似在瞌睡,孙牧野叫道:“三狗。” 李三狗缓缓抬头,气喘得又浊又长,屋内昏暗,孙牧野看不清他的脸,俯身凑近问:“你怎么了?” 李三狗猛地龇开牙,向孙牧野脖子咬来,孙牧野连忙后退两步,李三狗摔倒在地,抬头向他道:“你害死我了!” 孙牧野终于看清了李三狗的脸:血丝织满双眼,血水从鼻尖、耳尖滴下,血块堵满了嘴,七窍无一处不见红,孙牧野突然想起那日的断腿老兵,他下意识又退了一步,李三狗道:“孙牧野,偿命……偿命!” 孙牧野将肉放在离他三尺远的地上,道:“你先吃东西,我去叫医兵来。” 李三狗的目光立时被生马肉吸引,爬过去抓起肉便往嘴里塞,一时满手都染上腥红,不知是马血还是人血。孙牧野转身出屋去找医兵,却有一个兵跑来道:“孙将军,出事了!” 孙牧野问:“什么事?” 士兵道:“东南边有许多兵突然病了!” 孙牧野道:“什么病?” 士兵道:“医兵也不晓得!都全身发烫,眼红得像冒火一般!” 孙牧野回头看了看趴在地上啃食的李三狗,只觉头皮一阵一阵发麻,他猛然记起多年前在夜州耳闻的那场灾祸,连忙跑去了东南边,只见五六十个兵或坐或躺,个个七窍涨红,小医兵走过去要把一个的脉,孙牧野边跑边叫:“别碰他!”吓得小医兵忙收回手。 孙牧野近了前,一个血泪忍不住流的士兵道:“孙将军,我们病了,医兵要给我们看病。” 孙牧野问:“你们碰过尸体没有?” 病兵皆道:“东南角的尸体,是我们抬出去的。” 孙牧野心胆一颤,双手忍不住微微发抖,围观的士兵问:“他们生了什么病?” 孙牧野道:“只怕染了瘟疫。” 此言一出,没病的兵呼啦啦全往后退,得病的兵血脸转成白脸,原本站着的也瘫倒了下去。 孙牧野将四下一看,指着一家布庄道:“你们先进去,别出来。” 病兵道:“不是瘟疫!我们不进去!” 孙牧野道:“先进去!我们给你们送吃的,想法子医你们。” 小医兵远远逃出五六丈,一边拿帕子擦手,一边叫:“瘟疫医不了!神仙也没药!” 病兵求道:“救我们!” 小医兵还叫:“没救了!” 孙牧野道:“你别说了!” 小医兵逃远了,孙牧野依然手指宅院,道:“你们进去。” 病兵们谁也不肯去,口中道:“我们只是发了热,孙牧野便不管我们了!” 孙牧野心急如焚,回头看围观的士兵,士兵们生怕孙牧野点自己来拖人,慌不迭又退了十步远,孙牧野自向最近的一个病兵走过去,那病兵挣扎着往后爬,道:“我们和你一样是人,凭什么关起来!”孙牧野提起他的后领便往布庄里拖,病兵叫道:“我在青苎原上也没被洛贼打死,却要被你害死了!”孙牧野一听,气力尽失,再也拖不动人,忽然一个声音高叫道:“让路!” 围观士兵都闪开了,殷字营几十个士兵走了过来,被拥在中间的殷虚问:“遭瘟了?” 孙牧野道:“嗯。” 殷虚道:“扔出去。” 孙牧野道:“什么?” 殷虚道:“扔出城去,不然全完了。” 孙牧野道:“他们还活着。” 殷虚道:“留下他们,我们全死。” 孙牧野道:“咱们试试医他们。” 殷虚道:“你试试?你会望闻问切,还是开方捉药?” 那逃走的小医兵又转了回来,道:“不是我造谣,真没救!瘟气沾上一点,只有死!” 孙牧野摇了摇头,又去拉那病兵,道:“先去院子里,我给你们拿吃的。”病兵们听见殷虚要扔自己出城,倒宁愿去院子里了,孙牧野搀住一个往里走,殷虚道:“孙牧野,你不要命了!” 孙牧野道:“不能把活的人扔出城!” 殷虚道:“他们还活得过几日?你想想这些没病的人!” 孙牧野回头看了看肃然无声的围观士兵,道:“我把他们关在这里,我给他们送水送饭,你们想离远些,就离远些。”又向殷虚道,“你看我的眼睛。” 殷虚冷脸问:“你眼睛好看?” 孙牧野道:“我的眼睛若泛了红,你把我杀了,扔出去。” 殷虚闭上了嘴。孙牧野扶着病兵往布庄大院内去。不多时,一座宅院挤满了五十七个人,孙牧野叫亲兵搬来五十七条床褥放在巷口,自己抱进院子,一一铺好,给他们留了清水和马肉,最后一人出来,锁上院门,问巷口默默等他的亲兵:“乔恩宝呢?” 亲兵们道:“还是没见。” 孙牧野又找乔恩宝去了。他上一次只找院中和房内,这一次找的是地窖和地坑,一直找到半夜,孙牧野进了城西一家铁匠铺,找到了后院的地窖,他用手拉木头窖门,窖门纹丝不动,显是被人从里面锁上了,孙牧野便用手捶门,吼道:“乔恩宝!出来!” 窖下一丝动静也没有,孙牧野道:“你把窖口打开!” 捶了半天,得不到回应,孙牧野转身去了打铁铺子,抽出一柄斧头来,走回地窖边,抡圆了往木门砸,边砸边问:“你打算躲到几时?” 七八斧下去,木门碎了,孙牧野纵身跳了下去。地窖中暗不见物,只闻见浓重的霉臭和腐肉气,孙牧野到了窖底,蹲着不动,听见身右八尺外有轻弱的呼吸,便向那边爬去,那边响起窸窣声,似有人在退避,孙牧野加快爬过去,手刚触到一片裤角,那人终于张口叫道:“你走!莫传染给你!” 孙牧野循声扑过去,将那人一把抱在怀里,恨声道:“你躲到几时!乔恩宝!” 乔恩宝蓦然大声号啕,死命推孙牧野,道:“传染!是瘟疫!传染!” 孙牧野道:“刀箭来了咱们一起,瘟疫来了咱们也一起!” 乔恩宝道:“何苦连累你……” 孙牧野道:“是我连累你们困在这里。” 乔恩宝道:“你活下去!带他们冲出竹枝城去!” 孙牧野道:“你信不信我打得出竹枝城?” 乔恩宝道:“信!” 孙牧野道:“你信不信我不会让你死在这里?” 乔恩宝不说话了。孙牧野将他的头埋在自己的胸膛,道:“我信。” 4 九月初九,炊兵往井里放了十多回桶,才凑满一盆水。等着领肉的百夫长们逗他:“今日过重阳节,多给咱们一两,成不成?” 炊兵道:“不成!只够吃一个月的!” 一个百夫长问:“一个月后呢?” 炊兵道:“不是饿死,就是渴死,要么瘟死!” 百夫长们都道:“晦气!”各自领肉去了。孙牧野拿了一个盆来领肉,炊兵把肉块往盆里啪啪乱扔,道:“不是我们自私!若救得活,自然给他们吃,明明救不活,上午吃了下午就死,还给他们!你自己去数数还剩几匹马?” 孙牧野拿眼神责备他,炊兵犹道:“我说错了吗?我看王字营的兵一个也活不下来!” 孙牧野问:“王字营?” 炊兵道:“病的都是王虎将军的兵。” 孙牧野想起当初似乎是把王字营分去驻守小城东南角,正是堆积战友尸体的深坑那边,尸体腐烂之后,便是他们最先遭此横祸。孙牧野抬头看了看天,秋日异常猛烈,不知那刺眼的光晕是不是英魂怨忿的目光。孙牧野端着盆提着水去了布庄,殷字营的兵把守着庄门,见他招呼道:“孙将军,今天又关进来十三个。” 孙牧野点点头往门里走,士兵道:“扔进去就是了。” 孙牧野道:“又不是喂牲口。”进了院子。上百个兵都是少气无力地躺着,听见有人进门,只两三个翻身看了看,孙牧野逐个分发生肉,道:“坐起来吃,打起精神。”士兵们接过生肉,勉强坐了起来,却有几个始终唤不醒,孙牧野想用手推,旁边的兵道:“已经死了。” 孙牧野把肉全分完,在众人中间一坐,道:“焉军上下生死都在一处。你们被关在这里不好受,外面的人也不好受,大家都是在撑,我望大家都能撑到援军来的时候。” 一个问:“陈琳将军还没来?泽阳城还没破?” 孙牧野道:“快了。” 另一个道:“东洛那死太监怎么如此厉害,先挡住文宗海,又挡住陈琳。” 孙牧野道:“城外的洛贼都说要增援泽阳,可见仇忠也撑不下去了。兴许月底,陈将军就能来青苎原。” 众人都问:“当真?” 孙牧野道:“当真。等竹枝城解了围,开元城的医师会来给你们看病。” 一个道:“不是说医不好吗?” 孙牧野道:“怎么医不好?夜州也遭过瘟疫,也是开元城的药方止住的。” 众人纷纷从席上坐起,道:“等陈将军来了,咱们也出城作战,两边夹攻洛贼!” 士兵们心中的晦霾在阳光下稍散了,孙牧野又和众人聊了半晌才出来,把街上晾着的马皮扯下半张,去了乔恩宝匿藏的铁匠铺。 乔恩宝也趁天晴从潮湿的地窖里爬出来,独自坐着晒太阳,听见外面有脚步声,他便要回地窖躲藏,见是孙牧野,才松一口气,还是往后爬了几步。孙牧野来乔恩宝身边坐下,乔恩宝道:“你坐远些。” 孙牧野兀自坐了,先把肉递给乔恩宝吃,又打量他道:“今日气色好多了,不要成日窝在地下。” 乔恩宝道:“坐在太阳底下,我恍惚觉得自己死不了了。” 孙牧野道:“是死不了。”他从怀里拿出一个布包,挑出大针和粗线来,乔恩宝问:“你做什么?” 孙牧野道:“我缝过冬的衣裳。” 乔恩宝道:“还早呢。” 孙牧野一边穿线一边道:“不早了,再过十日就立冬了。” 乔恩宝道:“要在竹枝城过冬?” 孙牧野穿好了针线,又拿匕首切皮,道:“不知道。” 乔恩宝道:“陈琳也过不来泽阳城?” 孙牧野道:“过不来。” 乔恩宝道:“我看陈琳和文宗海一样,爱惜自家兵马,没有倾力打。” 孙牧野道:“也难说。泽阳城不好打,仇忠是会战的。” 乔恩宝道:“咱们当初一过江就打泽阳城,四天就下来了!” 孙牧野道:“那是洛军重兵都布在桑梓津,弃守泽阳。” 乔恩宝哼了一声,道:“两州节度使就是有私心。” 孙牧野道:“谁都有私心。” 过了半晌,乔恩宝又问:“这几日军心稳不稳?” 孙牧野把马皮切了半天,道:“千斤铁砣牵在头发丝上,就要绷断了。” 乔恩宝道:“我怕……我怕过几日,你也管不住几千颗人心了。” 孙牧野不吭声,把马皮粗粗切了衣样,左右扭头满地找:“针呢?我才穿好的。” 乔恩宝捡起针递给他,他便开始缝线,乔恩宝笑道:“真像个小媳妇儿。” 孙牧野板起了脸。 乔恩宝双手枕头,仰躺在地,看了一会儿青天白云,又看了一会儿埋头缝衣的孙牧野,口中懒洋洋哼起歌来,孙牧野只听他唱: 太阳落山又落坡, 我来唱首扯谎歌。 深水塘中烧薪柴, 柴火灶里挑水来。 太阳落山又落坡, 我来唱首扯谎歌。 地上生云天生草, 丫头背起汉子跑。 孙牧野忽道:“唐珝出城了。” 乔恩宝道:“出城?他逃了?” 孙牧野道:“我放他走的,他出去反而有生路。洛军抓住了不会伤他,若没抓住,他先去汉卿将军那里传信,之后便回开元城。” 乔恩宝道:“走了多久?” 孙牧野道:“五天了。” 乔恩宝道:“想来已经出原了。” 孙牧野道:“城外洛军没有异动,他一定出去了。” 5 唐珝出城时,原上洛军军营只剩下森寂的轮廓,火把正燃,照得见哨楼上的洛兵,个个坐着不动。唐珝理了理身上的洛军衣,轻唤道:“好甜瓜,向前去!”甜瓜得令,箭一般冲入了空原,四蹄一起一落便出三五丈远,有一个洛兵在睡意迷糊中抬起头,向这边瞟了一眼,见是洛军装束的骑兵,不以为意,揉揉眼,又垂下了头。 甜瓜往西南方奔了小半个时辰,到了山岭之下,进了二岭之间的松林。这林中尽是百年老松,长年无人从此经过,灌木长了一人高,人马过林,惊得林中小兽小鸟一阵骚动。唐珝透过松林缝隙,看见了半岭上洛军岗哨的火把,也听见了守夜洛兵在说话,那洛兵却全然不知松林中的异常。半个时辰后,唐珝、甜瓜出了松林,翻到了山岭背面,当两个从岭上下来,彻底离开青苎原时,天已大亮了。 从北边的青苎原到南边的沧澜湖,不过八九日的马力,可因是战时,东洛在各地都设了关卡,没有关牒过不去,唐珝只好远离大路,避开人烟,翻荒山,过僻野,自己走出一条路来,又担心撞上洛军游骑,只能白日躲藏,夜半动身,足足走了一个月,才到了沧澜湖边。 焉军从横渡白鸢江那日始,便定下兵分两路的战略,孙牧野一路自往润州,肖汉卿一路却来了沧澜湖,目的是威胁东洛的王城,牵制洛军的精锐,减轻孙牧野的压力。肖汉卿和祝子钦在湖上对峙近三年,始终相持不下,他听说孙牧野受困于竹枝、陈琳受阻于泽阳,便想弃了沧澜湖,亲自去竹枝城救援。信鸽带去了信,却始终不见回音,肖汉卿坐不住了,这日下了密令,要两万将士暗暗打点行装,等夜半时分悄悄撤出沧澜湖,驰援竹枝。到日中,肖汉卿在帐中吃饭,忽然卫兵报告有信使从竹枝城来,肖汉卿立道:“请进来!” 唐珝进了中军帐,肖汉卿开口便问:“我的信,孙牧野收到没有?” 唐珝道:“收到了,孙将军派我来回话。” 肖汉卿问:“怎么说?” 唐珝道:“沧澜湖的兵不能动。咱们一撤,祝子钦必然追上来,又要生变数。” 肖汉卿哼了一声,道:“孙牧野怕我打不过祝小贼?” 唐珝道:“祝子钦有四万兵马,林渊泓还有三万,他们七万大军若合在一处,自然是咱们吃亏。” 肖汉卿问:“竹枝城还有多少人?” 唐珝道:“五千多。” 肖汉卿道:“五千多对三万,守得住?” 唐珝道:“守得住!我们一定撑到泽阳城的援军来。” 肖汉卿道:“陈琳在泽阳也吃紧。老子看不惯的是文宗海!才死几匹马就说打不过太监,回去了!” 唐珝道:“陈将军一定打得过。” 肖汉卿又问:“粮食衣被从哪里来?” 唐珝道:“在杀马吃,衣被是百姓留下的。” 肖汉卿点了点头,将唐珝一看,见他干瘦疲倦,想来也吃了许多苦,因问:“小子吃饭了没有?” 唐珝道:“没有。” 肖汉卿道:“过来一起吃。” 唐珝爽快应了,在下首坐下,卫兵拿来碗筷。肖汉卿道:“多吃肉。” 唐珝道:“好。”又道,“将军这三年在沧澜湖也辛苦。” 肖汉卿道:“辛苦个屁,两边隔着湖各干各的,打也打不起,走也走不掉。” 唐珝道:“祝子钦不打吗?” 肖汉卿道:“起初还打了一打,丁明焕被洛王烹了之后,他的劲头便减了一半;后来郑重也被烹了,他就索性出工不出力,只驻在对面钓鱼。” 唐珝把烹肉在两颊塞得鼓鼓的,问:“他也怕被烹?” 肖汉卿道:“他看不惯那两个被烹。” 唐珝“唔”了一声,拈起一大块排骨啃,肖汉卿面露笑意,问:“小子叫什么名字?” 唐珝道:“唐珝。” 肖汉卿道:“唐珝?玉羽珝?” 唐珝道:“是。” 肖汉卿道:“你父亲是先相?” 唐珝点头。 肖汉卿道:“唐瑜是你兄长?” 唐珝道:“是。” 肖汉卿道:“你若早来一步,便可以见到他了。” 唐珝一下子愣住,道:“什么?” 肖汉卿道:“你兄长早晨还在我这里,刚走。” 唐珝整个人跳了起来,叫道:“他怎么会在这里?” 肖汉卿道:“他去东海出使回来,折道来看看我军状况。他对我说起弟弟在竹枝城,没想到你却也……”唐珝不等肖汉卿说完便起身冲出了帐,东张西望,江面只见军舰,江岸只见将士,却不见唐瑜的身影,肖汉卿跟出来道:“他只住了一晚,今日一大早便动身回去了。” 唐珝道:“我要去找他!” 肖汉卿往江畔那条大路一指,道:“若是马力快,入夜前追得上。” 唐珝急忙回头叫:“甜瓜!” 正在吃草的甜瓜奔过来,唐珝抚摸它的鬃毛,噙泪笑道:“咱们今日要见到唐二了!”转身向肖汉卿行别礼,肖汉卿点点头,扬手道:“去,找你兄长去。” 唐珝上了马,忽然那边一骑掠来,也向肖汉卿辞行,道:“肖将军,我去了。” 肖汉卿道:“好。此行艰险,自己当心,进了竹枝城,代我向孙牧野问个好。” 甜瓜刚扬蹄,唐珝又勒住了缰,问:“他去竹枝城?” 肖汉卿道:“没有信鸽了,只好派人去传话。你兄长说动了海夷出兵打思州,牵动青苎原的兵,要叫竹枝城知道,他们才有信心坚守下去。” 说话间,那骑兵要走,唐珝忙问:“你认不认得路?” 骑兵道:“我找得去。” 唐珝道:“沿途都有关卡,不能走大路,只能走偏僻的地方。” 骑兵道:“知道了。” 唐珝道:“到了青苎原,要走东南方的松林……”却又住了口。 骑兵问:“哪片松林?” 唐珝道:“我说不清楚,你也听不明白。” 骑兵道:“我去了看看。”说完又要走,唐珝忽道:“等等!” 骑兵又看他。 唐珝向肖汉卿道:“还是我去,我熟路。” 肖汉卿道:“他找得到路,你自去寻你的兄长,他昨夜说到你,也揪心得紧。” 唐珝再一次回头,看江畔那条笔直宽阔的路,路尽头,仿佛有唐瑜和海云阑疾奔的背影。唐珝知道,海云阑跑不过甜瓜,黄昏之前,他一定追得上唐瑜,之后兄弟俩会一同回到开元城,他会见到苏叶,还会见到许多朋友,从此日日珍馐美馔,夜夜香帐绣衾,再不会吃杂草、吃棉絮,也再不用在马厩中担惊受怕,在城墙上和敌兵争夺死活——只要追上唐瑜,只在半日之后,这场战事便和他无关了。 甜瓜在不耐地走动,只等唐珝叫一声“走”,便要发力狂奔,唐珝却耐心地抚了抚鬃毛,向肖汉卿道:“我去竹枝城。路我走过一遍了,谁也没我熟。” 肖汉卿道:“你兄长在惦记你。” 唐珝道:“等仗打完了,我会回家。” 肖汉卿道:“小子,想明白了,回竹枝的路不好走。” 唐珝道:“我出得来,也回得去,我一定把消息带回竹枝城!” 肖汉卿赞道:“好小子!仗打完了,我回开元城请你兄弟俩喝酒!” 唐珝道:“约定了!” 6 每过一日,竹枝城里眼溢红泪、口流血水的兵便会多几个,冬月来临后,布庄里已关了二百来个兵,一大半来自王字营,其中几个好似有些冤,因为他们身上实无症状,只因与发病的兵同吃同睡,便被殷字营一并押来关住了。这日傍晚,这几个兵向外道:“兄弟,几时放我们出去?” 守门的殷字营卫兵道:“殷将军说了,关到打赢林渊泓再说。” 这几个兵道:“让我们出去,和洛贼打!” 卫兵道:“放你们出来,我们先死了。” 这几个兵道:“我们又没病,凭什么也关着?” 卫兵道:“昨天也有个说自己没病,今早就长了满脸血丝,王字营有一个算一个,都是瘟神,不敢放。” 此言一出,布庄里的兵都有了火气,叫道:“不要往王字营泼脏水!” 卫兵见惹了众怒,便不吭声了。 布庄中那几个兵气愤难平,凑在一起道:“从前王将军和殷将军不对付,如今借了机会整我们,没病没灾的,凭什么让人关着?” 一个道:“咱们就这样让殷字营骑着头?” 另一个道:“打出去!不让人这般欺负!” 其中罗伟却道:“出去会被砍死,就在这里算了。” 余下几个不听,捡起砖头往大门一砸,问道:“放不放我们出去?” 门外卫兵道:“不敢放!” 这几个便道:“好!”冲进布庄,找了木的扁担铁的榔头,砰砰铛铛砸向大门,口中道:“不放,我们就打出去!有病的没病的,一起出去!” 卫兵也恼火道:“出来一个,射死一个,出来十个,射死十个!” 当兵的气力大,只砸了十来下,木门便烂开了几条缝,卫兵取三支长箭,一同搭上弓弦,叫道:“回去!但凡让我看见一个人影,杀!” 说话间,门缝裂得更开,清楚看见一个兵在举扁担,卫兵再不啰唆,手一松,三支箭直穿门缝,自上而下钉在那兵的脸上、胸口、腹间,庄中众兵先是一愣,后呼道:“殷字营杀王字营了!杀!杀!”打门越发打得猛烈,殷字营三十多个兵闻声赶来,在门口站成一排,只等庄中兵冲出来,便要数弓齐发,正哗闹间,罗伟大喝道:“不要闹了!” 罗伟是百夫长,他一发怒,庄中众兵都不由得住了手。罗伟道:“出去又怎的?打得过殷孙几千个兵?老老实实候在这里,该死的活不了,该活的死不了,听天由命吧!” 众兵你看我,我看你,都垂了头。门外来了个殷字营的将,问道:“里面什么动静?” 罗伟道:“没事了!几时送饭来?” 那将道:“等着,姓孙的要来了。” 罗伟道:“好!没别的事了!”向众兵道,“都散了。”庄中众兵便不甘心地慢慢散了,庄外那将听了半晌,估摸事态平复了,留下二十个值守,也去了。 冬来天黑早,布庄里有病的、没病的都心事重重,谁也睡不着觉,只有罗伟,头一沾枕便打鼾不止,一个悄悄道:“他今日怎么睡得这样早?”另一个道:“我看他一天都不对劲。平日闹事他抢先,今天却顺得很。”又一个道:“他看开了。病就是命,命薄的害病,命厚的不害病。姓孙的天天进布庄,怎么没事?”一个道:“我信命!我一定长命百岁。”另一个便踹他:“老天爷明日便收你!”说了半宿,各自睡了。 下半夜,等众兵都横睡竖躺浑然无知后,罗伟悄悄睁开了眼睛,掀开被窝起身,从众兵身上一一跨过,拉开半扇房门,闪了出去。院中空无一人,他一个纵身翻上墙,也不着急跳下去,先趴在墙头看下边的动静。将至寅时,是人最困倦的时候,殷字营的几个卫兵正抱着矛倚墙打盹,罗伟便无声无息地落下来,轻手轻脚从他们身边走过,一转出巷子,他发足狂奔,翻过一道道断壁,穿过一间间破屋,回到了自己的睡处。 房子被拆了大半,只剩一间供三十多个士兵睡觉,罗伟走到席边,拍熟睡的士兵道:“向里让让。” 那兵迷迷糊糊挪了挪身子,又睁开眼,惊道:“你怎么回来了?” 罗伟淡然钻进被子,道:“他们看我没遭瘟,就放我回来了。” 那兵问:“其他弟兄呢?” 罗伟道:“他们还要看几日。” 那兵道:“你无事了?” 罗伟抚了抚额头,冰冰凉凉的,自然没有染瘟,遂道:“我无事了。”这地方比布庄暖和许多,他很快在温热的被窝里睡着了。 快天明时下了一阵冻雨,罗伟起床出门后,见屋檐下放着几只碗,盛檐尖儿滴下来的水,他端起一只碗喝水,身边一个道:“别喝完了,给我留一半。”罗伟又喝了两口,把剩下的递给他,自己走了出去。 街上三三两两的士兵结伴儿去城头换岗,见了他招呼道:“罗伟,你出来了?”罗伟道:“没事自然出来了。”他和一火弟兄到了城墙上,只见城外横陈了许多洛兵尸体,土块木头堆了一地,罗伟问:“昨日又打了?”有人回:“下午打了一会儿。” 到午间,百夫长端了一盆马肉来,罗伟也凑过去,领到一条肉,和同袍们并肩坐在城垛下有笑有骂地吃,仿佛什么也没发生过。 第三十七章 绝地 第三十七章 绝地 1 立冬过后是小雪,雪虽未下,雨却刺骨了,两千张马皮不够五千一百人分,只好一半给战力犹存的精兵,一半给伤病最重的羸兵,余人只有剪棉被缝棉衣,勉强应付一日寒过一日的初冬。 孙牧野把自己的半张马皮缝成了夹棉的皮袄。这夜,他给最后一针打上结,递给乔恩宝,乔恩宝道:“我有棉衣,你自己穿。” 孙牧野道:“夜来地窖里冷。” 乔恩宝道:“我不冷。” 孙牧野把皮袄扔在了两人的中间。这铁匠铺的房屋已被拆光,只剩一方半截墙的后院,两个倚坐在墙下,有一搭没一搭说了一阵,突听墙外响起脚步声,一个人在叫:“孙将军在哪儿?” 乔恩宝起身往地窖里钻,孙牧野翻身跳出墙,问:“谁?” 那小医兵瑟瑟地跑过来,问:“你一个人在这边做什么?” 孙牧野反问:“什么事?” 小医兵道:“我本来睡了,梦里忽然想起一个方子,是小时候听村中老人说的,灵不灵我可不知道。” 孙牧野道:“什么方子?” 小医兵道:“熟石灰、野马毛和野艾根一起煎服。” 孙牧野把小医兵瞧了半天,勉强信了,问:“熟石灰是不是从墙上刮?” 小医兵道:“差不多。” 孙牧野又问:“没有野马,战马行不行?” 小医兵道:“凑合了。” 孙牧野又道:“野艾根呢?” 小医兵想了想,道:“只怕原上有。” 孙牧野又看小医兵。 小医兵道:“你叫胆大的出城去找!” 孙牧野道:“此刻别人都睡了。” 小医兵道:“叫他们起来。” 孙牧野道:“你又没睡,你去。” 小医兵跳脚道:“被洛贼抓住了怎么办!” 孙牧野道:“你身手这样灵活,谁也抓不住你。” 小医兵得了恭维,瞬间静了,嘀咕道:“要文火煎,咱们又没火。” 孙牧野道:“哪怕生吃,也要试一试。” 小医兵嘟起了嘴,孙牧野抚着他的背,和他一起往外去,道:“趁夜深,你沿着城墙逛一圈,洛兵准不知道。我去给你找背篓。” 小医兵道:“我去也成,若被抓住了,你别怪我投降。” 孙牧野道:“好,不怪你。” 两人一起找了个大竹背篓,小医兵背上了,孙牧野把他送到西城门下,叮嘱道:“别走远了,就在附近找一找。” 城门打开一线,小医兵瞄了瞄外面,见洛军军营的廓影远在一里开外,道:“你叫城头盯紧些,若洛贼来了,要提醒我。” 孙牧野道:“好。” 小医兵半个身子擦出去,又向城门下的兵道:“记得给我开门,别把我关外面了。” 士兵们都点头道:“就在这里守你回来。” 小医兵方去了。孙牧野走上城头,见那小医兵猫着瘦小的身躯,在地上一寸寸摸索杂草,渐渐身影混入夜幕,他看了好一会儿,才回了住处睡下。 睁眼到了第二日,孙牧野先去了水井边,问:“还有水没有?” 炊兵坐在井边给木盆结绳,道:“一夜好大风,井下冻住了,我正要下去把冰敲碎。” 孙牧野道:“我去。” 炊兵结好了绳,把木盆扔下井口,孙牧野拿起一把铁锤,道:“我拉绳子就扯我上来。” 炊兵道:“是。”孙牧野跳入井里木盆中,几个士兵合力放绳,将他放下了深井。 每下一尺,寒意便深一分,孙牧野下到大半,忽听上面叫:“孙将军在哪里?”炊兵们都道:“下井了,什么事?” 孙牧野仿佛听见有人在焦急说话,木盆却到了井底,他探手一摸,果然薄薄一层井水已凝冻成冰,他拿铁锤用力敲,敲出一片冰碴,用手捧了放进木盆,忽然井口冒出一个头,叫:“孙将军快上来,出事了!”不等孙牧野回话,已将绳索往上扯,眨眼把他拉出了井,亲兵们挤上来报:“殷字营在杀人!” 孙牧野问:“杀谁?” 亲兵道:“杀王字营!” 孙牧野拔出横刀便问:“在哪里?”亲兵们领着孙牧野去了。 折过两条街,孙牧野瞧见二三十个殷兵将七八十个王兵堵在死巷尽头,殷虚负手在不远处看,一见孙牧野,他决心先发制人,叫道:“孙牧野,瞧你做的好事!” 孙牧野反问:“你又怎么了?” 殷虚道:“我说遭瘟之人留不得,你偏留!如今瘟疫关不住了,你自己去看看这些人!” 一个殷兵挥矛往一个王兵身上指,道:“孙将军,你看看!” 孙牧野见那王兵衣衫已被划烂,露出皮肤来,满是红斑,其状恐怖,殷兵道:“全遭瘟了!” 孙牧野认出了这是罗伟,本该关在布庄中的人,他大怒道:“你如何逃出来了!” 罗伟道:“我没遭瘟!” 殷兵道:“七窍全出血了,还狡辩!” 罗伟的泪血流了一脸,面目虽狰狞,语气却悲伤,道:“对不住!对不住兄弟们!我本以为……”身子跪倒,话语断了。 殷兵又一拥而上,大肆砍刺,孙牧野道:“住手!” 殷兵不知是没听见还是不肯听,依旧向毫无还手之力的王兵攻击,孙牧野的亲兵持刀冲过去,叫道:“主帅下令住手,抗命者死!”刀锋相交两个回合,勉强分开了殷兵和王兵,殷虚道:“你还要留这些瘟人?” 孙牧野道:“焉军不能杀焉军!” 殷虚道:“你留他们,十日之内,城中人全死光!” 孙牧野向王兵道:“你们回布庄去。” 殷虚质问:“关住了没有?” 孙牧野道:“没关住是你的错!你派人看守的地方,如何逃出病人来?” 殷虚道:“那你自己派人看守!” 孙牧野道:“好,我自己守!”却听街尾一个声音高叫道:“不能留他们!” 孙牧野蓦然回头,不知何时,身后已站满了各营将士,都死死盯着他。千夫长秦义出列道:“孙将军,士兵们每日挨饿受冻,还要站岗打仗,半句怨言都没有,可我们不想和瘟人活在一处。” 孙牧野道:“他们住在布庄里,不出来。” 秦义道:“说是不出来,怎么又逃出一个,害死了这许多人?” 孙牧野道:“孙字营的兵亲自看守,不会再出错。” 殷虚冷哼道:“谁说非要逃出人来才传染?若是气息传染呢?那气被风吹到小城八方,谁逃得了?” 人群不安地骚动,纷纷道:“杀死他们!” 秦义再踏前一步,道:“孙将军,若绝境之中军心大乱,后果你该明白。” 孙牧野道:“这些兄弟是和你们一起在止狩台下誓师出征的。” 秦义道:“你非要我们也害了病,送了命,才叫同生共死吗?” 忽然一个王兵走了过来,殷兵忙举起矛,道:“再走一步,我刺了!” 那兵却向孙牧野道:“孙将军,我们出城!” 一条街顿时安静下来。那兵道:“我们也不想遭瘟,可既然遭了,只好认命。我们此刻便出城,你们守好这里,守到陈琳将军来援,若洛贼退了,莫忘记王字营也有功劳!”说完,那兵领着十几个同袍一起走,众人忙不迭让出一条大路,忽然人群外又有个声音叫:“孙将军在哪里?” 一个人吭哧吭哧跑出来,却是那小医兵,他怀中搂着一大束野草,身上还背着满满一篓,见了孙牧野便道:“找到这些!” 孙牧野向众人道:“医兵出城采药回来了。能治瘟疫的药。” 殷虚拍手道:“好个医兵!一千年无人能治的病,他能治!龙朔宫尚药局不请你做奉御可惜了!” 小医兵跑得急,又被抢白,顿时红了脸,道:“我也是听的野方子,要试试才知道。” 孙牧野道:“咱们试试。” 众人齐道:“孙将军三思!竹枝城只剩五千人,再经不起大灾小难!” 孙牧野道:“我叫他们去布庄,再逃出一个,你们找我问罪。” 众人都看秦义,秦义沉默片刻,先转身而去,于是七七八八都去了。等人群散尽,孙牧野向王兵们挥挥手,领着他们往布庄去,他身后,殷虚吩咐亲兵:“都去洗一洗澡,把瘟气洗掉。”孙牧野头也不回道:“水没多的。”殷虚向亲兵道:“去孙字营借水来洗!” 孙牧野把王兵领回了布庄,里面又死了三十多个,他自将尸体一具具拖出巷子,拖上南城,扔出城墙外,无论哪营哪火都不肯帮忙,只在远处观望,他往返三十多次,才将尸体清除干净。小医兵将背篓放在巷口,自己无影无踪,孙牧野将野艾根摘下,去马厩剪了马毛,在墙上刮了石灰,和在一处切磨成粉,端进布庄,一人分一勺,让他们吃下。做完一切已是夜间,他走出巷子,亲兵要过来,他摇摇手不让他们近前,独自回了屋。躺在席上,孙牧野借窗外月色看自己的双掌,皮下仿佛生了几道红线,他再撸起袖子看手臂,也分不清是铜色是血色,半晌之后,他从怀里拿出仅剩的一小包药沫吃了。 2 大雪时令到了,郁积的乌云将整片青苎原死死笼罩,站在尺函谷口的山头俯瞰,那竹枝城已然是座死城。林渊泓穿着单薄的纱袍在山头站成了一株枯树,朔风吹过,引得他低咳不止。亲兵跑上山来,道:“林相公,去黄武城讨冬衣冬粮的人回来了。” 林渊泓问:“讨到没有?” 亲兵道:“没有。” 林渊泓的唇泛出了紫色。 亲兵问:“我们为朝廷打仗,圣上为何要克扣粮饷?将士们穿的还是秋衣!眼见要下雪了。” 林渊泓道:“圣上是要逼迫林渊泓出战。” 亲兵道:“那我们便战!焉贼看着不到五千人了,破城只在眨眼间!” 林渊泓道:“交兵三年,大小四十战,你该清楚,两个洛兵才换得一个焉兵,攻五千焉兵,便要拿一万洛兵的命换。” 他看着那座了无生气的城,仿佛在疑问,又仿佛自问:“明明不费一兵一卒便可摘得胜果,为何要一万将士作无谓牺牲?” 亲兵道:“竹枝城每天都在往外扔尸体,右虞候军的人悄悄去瞧过,有的是饿死,有的是冻死,最近去看,还有病死的,那死状……” 林渊泓问:“怎么?” 亲兵道:“城里多半生瘟疫了。” 林渊泓点头。 亲兵又问:“林相公,你说他们还能撑多久?” 林渊泓道:“焉军的筋骨已垮塌,只有意志还系于一线,我在等这根线断。” 亲兵再问:“几时能断?” 林渊泓道:“那要看泽阳城的捷报几时到。” 亲兵道:“仇督军要和陈琳决战了。” 林渊泓遥望西方,道:“兴许今日,兴许明日,泽阳城下会决出胜负。洛焉两国这一局,终于要有定论了。” 他在山头顶风盘膝而坐,亲兵道:“相公近来身子易病,吹不得冷风,回帐中休息吧。” 林渊泓道:“我就在此地,守候仇督军的战报。” 亲兵道:“纵然此刻仗已打完,也要六七日后才有战报来。” 林渊泓右手握拳在嘴边遮住咳嗽,道:“我等六七日就是了。”他抬起苍白的脸,微笑道,“不知为何,我一年都等了过来,却等不及这几日了。” 亲兵道:“我去端碗热水给你!”说完转身跑下山头。身边没了人,林渊泓的笑意变作忧伤,他目色切切地望向混浊的穹隆尽处,好似盼望下一瞬便有洛军信使纵马而来。 可他足足等了十日。 这日正是冬至,冻雨下了一天,林渊泓披的毡毯已被淋透,还立在半山不肯走,临近傍晚,一骑自西而来,登上山坡,亲兵们打马迎上去,问:“来者何人?” 那骑兵出示信符道:“我是泽阳城仇督军遣来的信使!” 林渊泓忙道:“快把战报说来。” 骑兵道:“林相公,仇督军送来一份冬至大礼。” 林渊泓问:“什么大礼?” 信使从包袱中取出一个匣子,上呈道:“陈琳的首级!中焉援军覆没了!” 话音未落,亲兵们已雀跃起来,互相庆道:“陈琳死了!焉军败了!”欢庆之后,见林渊泓出神入定一般,目光锁着那匣子分不出悲喜,都道:“林相公,你说句话。” 林渊泓转身看向竹枝城,叹道:“孙牧野败矣!” 3 同为冬至,竹枝城最后一棵树被砍倒了,树叶早被吃光,士兵们便哄抢树枝、树皮和树根。抢不到的则去了马厩,试图在没了马的马厩里找出一块肉,或是一堆草,却一无所获。 秦义和弟兄们一起守北城,他坐在墙垛上,拿一把生了锈的匕首割马皮衣,割下半指宽的一条,放入嘴里嚼,问左右:“是马皮好吃,还是棉花好吃?” 身旁的士兵也把棉被里的棉花扯出来吃,道:“马皮难嚼,却有肉味;棉花好吞,却吃了肚痛。” 秦义又割下一丝马皮,塞进那兵的嘴里,道:“吃肉吧!” 一阵北风吹过,秦义抹了抹脸,问:“是不是下雨了?” 一个兵仰脸探了探,道:“又下了!” 士兵们一面冻得瑟瑟发抖,一面振作精神道:“快接水!快快快!”纷纷捡起杯、碗、盆放上城垛,在城墙上摆了长长一排,一个兵伸出舌头接雨,含糊道:“老天爷,多撒点尿下来!” 秦义忽道:“洛贼来了!” 正在咂雨的士兵们忙去拿武器,却见远处,来的不是成百上千的洛军,只是一骑,缓缓近了城,在十丈开外停住。一个焉兵大声喊:“你找谁?” 那洛兵道:“今日冬节,你们吃汤圆没有?” 焉兵道:“我们吃饺子,正在下锅。” 洛兵道:“北人粗蠢,冬节要吃汤圆。” 焉兵道:“南人无知,今日是吃饺子!” 洛兵道:“吃汤圆!” 焉兵道:“这洛贼,无故来拌嘴吗?好没趣!” 洛兵道:“冬至大如年,我们送你们一份礼。” 焉兵道:“客气!送来什么礼?” 洛兵道:“是仇督军送给林相公,林相公转送你们孙将军的!” 焉兵道:“你丢上来!” 洛兵道:“立个君子约:我近了前,你们莫伤人。” 焉兵道:“两军交战,不斩来使,你大胆过来!” 洛兵果然策马到了城下,解下一个匣子,道:“接住了!”手臂一抡,将那匣子抡上城头,一个焉兵接了,问:“是什么?” 那洛兵却打马撤退,奔出十丈远才停,此时焉兵已打开了匣子,见是个血淋淋的人头,都诧异问:“这是谁?” 洛兵叫道:“不认识?他是你们湘州节度使,陈琳!” 焉兵们齐声喝道:“胡说!” 洛兵道:“不信,你拿去给孙牧野看!泽阳城打完了,焉军大败,陈琳被斩首,只逃回去四五千个兵!” 秦义捧着匣子的手抖个不停,洛兵道:“你们再不会有援军来了!西项正在打中焉西线,哪里还顾得上你们?不如马上投降,归顺东洛,还有年过!” 焉兵们愤怒地骂道:“滚!” 洛兵笑哈哈转马回去了。 焉兵们六神无主,都围着秦义问:“千夫长,这是不是陈琳将军?” 秦义道:“我……我只远远见过陈将军一次,记不清了。” 一个道:“快去问孙将军!”秦义这才回过神来,连忙抱紧匣子找孙牧野去了。 孙牧野的两个亲兵出了事,一个死了,腹胀如球,一个还活着,正抱着肚子哀叫,孙牧野抱起活着的那个,问:“怎么回事?” 那亲兵道:“墙角生了石面……我们……我们吃了……” 孙牧野道:“面了也是石头!吃了会死!” 亲兵抱着越来越胀的肚子,道:“饿!饿得没法子了……” 孙牧野猛然将手插进他的嘴里,一直伸到喉中,道:“吐出来!” 亲兵的喉咙被刺痛,在孙牧野臂弯中不住地呜咽挣扎,孙牧野发狠压他的舌根,他从喉到腹一阵翻搅,却怎么也吐不出来,孙牧野把他翻身向下,用膝盖顶他的心窝,三指在他的喉中死压,道:“吐!不吐便死!”那亲兵心窝一阵抽搐,然后“哇”一声,一大坨湿土从口中呕了出来,孙牧野道:“好!再吐!” 正在此时,秦义捧着匣子来道:“孙将军。” 孙牧野头也不回道:“我没空。” 秦义道:“出大事了。” 孙牧野膝盖用力一顶,亲兵又痉挛着呕了几小口,秦义道:“孙将军,泽阳城我们败了!” 孙牧野不动了,那亲兵从他膝盖上滚下地,伏着干呕,污秽糊了一地,孙牧野慢慢起身,将手在裤子上擦了擦,问:“什么?” 秦义打开匣子伸到孙牧野面前,问道:“这是不是陈琳将军?” 孙牧野往匣子里看了一眼,瞳孔蓦地射出惊怒的光,虽只一瞬,却被秦义看在了眼中,他最后一丝希冀落空了,道:“是他,对不对?” 孙牧野道:“是。” 秦义仰天长叹一声,道:“援军没了!” 许多将士闻声而来,正听见秦义这句话,都问:“是不是真的?陈将军败了?” 秦义道:“人头在这里!你们自己看!”他将匣子向人群中一抛,陈琳的头颅掉了出来,众人都呆呆看那头颅,秦义问孙牧野:“现在怎么办?没吃的了,没穿的了,也没援军了!” 孙牧野不知道。他回身扶起亲兵,又去挖他的喉,道:“吐!一定吐干净,石面不能吃!”那亲兵不听,孙牧野使劲拍他的背,道,“用力些!” 一个兵在后道:“孙将军,他已经死了。” 孙牧野一愣,将亲兵的脸抚起细看,果真没了气息,他深喘了一声,坐在了地上。秦义还要上去说话,几个士兵将他拉住,小声道:“让他想一想吧。” 秦义向孙牧野的背影道:“给你一夜想清楚,四千三百人,明日走哪条路。” 孙牧野回头问:“你想走哪条?” 秦义不应,分开众人去了。回到北城城头,士兵们问:“千夫长,孙将军怎么说的?” 秦义反问:“若有两条路走,你们是随孙牧野,还是随我?” 士兵们道:“我们一直是你带的兵,自然随你。” 秦义道:“好!”说完又坐上城垛,生起闷气来。到中夜,换岗的士兵上来,他带着自己的兵要回去,下到城门边,那门凑巧开了一寸,秦义喝问:“谁在那里?” 一个矮矮细细的身影从门外晃进来,却是小医兵,多半被洛军追赶了,逃得鞋也丢了,一双冻紫的脚在流血,秦义问:“你从哪里来?” 小医兵道:“去挖野艾根了来,好家伙!十几匹洛马追我!险些被射中!” 秦义向背篓里一瞧,道:“只有小半篓?” 小医兵道:“挖到这些就不错了。”说完要去,秦义一把抓住背篓,道:“瘟人是救不过来了,野草给我们吃了。” 小医兵道:“不行,是给害病的人吃的。” 秦义从背篓中抓出一大把,向手下道:“你们自己拿。” 小医兵急了,抢回草根抱在怀里,道:“这是治病的药!” 又有几只手探进背篓里拿,小医兵急得左右扭躲,道:“你们怎么和快死的人抢吃的!” 秦义叫道:“我们也快死了!”喝命手下,“拿!全拿了吃,多活一刻是一刻!” 手下一拥而上,小医兵双手乱挥将他们打开,道:“是给病人吃的,你们不能抢!”士兵们便也打他,医兵倒在地上,草根散了一地,幸得他手疾眼快,将草根都拢过来抱起,士兵们来夺,十几双手你推我搡乱成一团,医兵人小身快,从一人的两腿间爬了出去,逃出三四丈远,犹叫道:“是给病人的药,我辛辛苦苦挖了半夜,你们想吃自己出城挖!”一溜烟儿没了影,秦义火冒三丈,道:“追!打不死这兔崽子!” 一群人呼啦啦追到布庄门口,正遇到守门的孙字营卫兵,卫兵们见这群人来势汹汹,便问:“你们要做什么?” 秦义道:“做什么?找吃的!” 卫兵道:“这里没吃的。” 秦义道:“吃的都给了瘟人!” 卫兵道:“那是治病救人的药!” 秦义道:“治好了没有?治不好就别浪费了!”说完往门里闯,口中道,“我把瘟人都杀光,省几口给弟兄们!” 卫兵伸矛一拦,道:“将军有令,不许外人进去,你敢抗命?” 秦义道:“什么将军?啖狗屎的将军!” 卫兵怒了,矛头往秦义身上刺来,秦义一躲,道:“好!动手了!”秦义的兵也叫道:“看门的丧家犬,敢动手!”有刀的拔刀,有剑的拔剑,都向卫兵攻来。看门的卫兵不过四五个人,不是几十个怒汉的对手,几回合后,身上都负了伤,被捆住扔在地下。那小医兵远远叫道:“你们这样胡来,孙将军饶不了你们!”说完又逃走了。 秦义道:“一不做,二不休,咱们杀进去,怎么样?” 士兵们齐应:“杀了瘟人,才睡得安心!” 秦义道:“好!”领着手下砍断铁锁,冲进大门,向乌压压一地病兵喝道,“我们来送你们上路!”举起大刀,向手无寸铁的病兵杀去,病兵们一无气力,二无兵戈,慌不迭翻身起来乱逃乱爬,几如备宰的鸡犬,秦兵则乱追乱砍,仿佛凶暴的屠夫,布庄便成了杀戮的畜场。 王字营此刻还有二三百人在附近,撞到小医兵,听说了这节,忙操起兵戈,一路赶,一路高呼:“秦义反!秦义反!杀!”赶到布庄中,已有十来个病兵身首异处,情状甚惨,王兵悲愤填膺,全向秦兵杀去,秦兵也组了阵势,反杀过来,两边全然不顾同袍之情,比杀外敌更心狠手重,一时呼声震城,杀声冲天,转眼间,两边各有数十人毙命,忽而一人叫道:“孙将军来了!” 秦义的大刀在一个病兵的头上顿住,回头一看,孙牧野提一支狼牙棒从门外走了进来,凑巧有个秦兵在身边,孙牧野一把拎起他的后衣领拖甩在地,大棒悬在他面门上,问:“你杀没杀?” 那秦兵道:“杀了!”两字一出,狼牙棒直击下来,秦兵头如蛋碎,脑浆流了一地。众秦兵大怒,十几个一同向孙牧野杀来,王兵立马上前,替孙牧野拦住了。孙牧野直向秦义去,秦义不得已,挥刀向孙牧野竖劈,孙牧野侧身闪过,空手钳住刀柄,将秦义扯向自己,再转到他背后,一棒放上他的头顶心,喝道:“谁还敢动!” 秦兵眼看狼牙棒的铁钉离秦义的头只半寸高,只好都住了手。 孙牧野箍紧秦义的脖子,问:“你下令杀王字营的?” 秦义道:“是!” 孙牧野道:“死罪!” 秦义道:“你要杀我?” 孙牧野道:“杀!”大棒再起,眼看要向秦义的头颅落下,忽然门外无数士兵齐声道:“孙将军,不能杀!” 孙牧野的手生生顿住,各部各营的兵都涌进来,全道:“不能杀秦义!” 孙牧野问:“为什么?” 众兵道:“他是为了焉军,才杀这些瘟人!” 孙牧野道:“患病的也是焉军!” 众兵道:“可他们遭了瘟!秦义杀得没错!” 秦义高叫:“谢众兄弟!” 众兵道:“孙将军,打了败仗,我们不怪你;困在这里,我们也不怪你,可你一味偏袒他们,不顾我们的死活,吃的喝的,他们都要分一半,却好不了也死不掉,我们想不明白!” 孙牧野的手松开,狼牙棒垂了下来。秦义道:“他们活,便是要我们死,你只能选一边!” 众兵道:“你是顾他们,还是顾我们,做个决断!” 孙牧野心如被斧凿,悲疚呼道:“焉军再不能自相残杀!” 众兵闻言都失望了,秦义向里里外外的将士道:“孙牧野要保瘟人。” 一个兵叫道:“那便是不顾我们了!” 秦义转身向孙牧野道:“既如此,咱们分道扬镳。” 孙牧野问:“你走什么道,我走什么道?” 秦义直直看着孙牧野,大声道:“我要降!” 孙牧野盯着他不说话。 秦义向众兵道:“我要出城降洛贼,你们去不去?” 众兵齐声道:“去!” 秦义道:“爽快!”向孙牧野一拱手,“就此别过。”大踏步向门外去了,先是秦字营跟着,而后各营的都跟上了,孙牧野站在院中一动不动,听得他们边走边叫:“降了!降了!要降的都跟上!” 满城皆被惊动,守城的、入睡的都闻讯而来,想看究竟的,想跟着降的,三四千人,一路走到了南门下,守门士兵不敢开门,秦义道:“孙牧野已答应我们降了,你们还拦什么?” 守门士兵不敢擅拿主意,急忙来找孙牧野,孙牧野还在布庄内,和一干病兵相对无言,听了报告,伸手向守门士兵道:“拿钥匙来。”士兵递出了钥匙,孙牧野提着钥匙来了南门,亲自打开重锁,道:“去。” 门被拉开了半扇,却无人敢走第一步。 孙牧野道:“要去的快去!” 众人都看秦义,秦义事到临头忽然心软,道:“要不,你和我们一起降了。” 孙牧野冷冷不说话。 秦义道:“但凡有一丝生路,我也不会降。事到如今,真没法子了,在这里,挨不过下一股寒流来。” 孙牧野道:“你们降得,我降不得。” 秦义问:“怎么降不得?” 孙牧野道:“孙家已经有一个降将了。” 三四千人齐齐闭住了气。 秦义道:“我们走了,你一个人……” 孙牧野道:“我一人守孤城。” 无人再敢吭声,进退两难之时,忽听一人叫道:“你们不去,我去!” 众人回头看,一个衣衫褴褛、似人似鬼的身影踉踉跄跄走了出来,走到孙牧野面前,露出两排白森森的牙,笑道:“你还认得我吗?” 孙牧野认出了李三狗。那日他匆忙从李三狗的房子出来,却忘了锁门,等他再回去看时,人已无影无踪,遍寻不见。孙牧野不知道李三狗躲在哪里,也不知道他是如何活下来的,但见他如行尸走肉一般,只剩一具空瘦的骨架和怨恨的眼神。孙牧野问:“这些时日你去了哪里?” 李三狗凑近孙牧野,神秘道:“我在到处找我那三百个开元兄弟。” 孙牧野不说话,他又突然哈哈大笑,道:“你放心,我没找到他们,是人是鬼都没找到。” 孙牧野道:“你随我去吃药。” 李三狗道:“吃什么药!我要投降!降洛贼!”索性向门外大叫道,“我要投降!” 竹枝城外,洛军早发现南门开了,已聚过来七八千人,只离城门百丈远,看得见门内的重重身影,洛兵知道孙牧野诡诈,怕是计,是以徘徊不前,听见李三狗的呼喊,便应道:“快出来!” 李三狗道:“孙牧野,我走了。三百弟兄交给你,你好好照顾他们。”他把城门大大拉开,走了出去,洛军看见一个身影出城,都欢呼道:“来降!来降!” 孙牧野在后道:“三狗,回来。” 李三狗不理他,径直向千百支火把照映的东洛军阵走去,口中喊:“我降了!给我饭吃!” 洛兵道:“来来来,吃不完的饭!” 李三狗向前走了百余步,东洛步军阵中一人迎上来,李三狗向那人走去,道:“给我饭吃!给我衣穿!” 那洛兵道:“都给你,都给你,叫城里的人一起降了吧!” 李三狗步伐凌乱,一不小心栽倒地上,那洛兵便去扶,李三狗却突地抓住他的手臂,想将他拽倒,那洛兵大惊,想要挣脱,李三狗一口咬在他手上,洛兵大叫起来,拼命甩手,李三狗却顺势站起,又咬住他的肩死死不松,几个洛兵赶来相救,近到三步远,又往回逃,大叫:“是遭瘟的人!” 洛军几个弓箭手一齐松弦,李三狗浑身中箭,又跌倒了,犹厉声叫道:“好洛贼!吃瘟吧!”他扭转身子,面向城门,最后看了一眼,不再动弹。 城中焉兵惊骇无声,秦义愣了半晌,正要说话,可一和孙牧野对视,却陡然变色,道:“你的眼睛!”离孙牧野近的几个兵细细一看,也惊道:“孙将军,你眼里血丝满了!” 几乎同时,孙牧野觉得鼻中两股暖流淌了下来,拿手一抹,是鲜血。众人恐惧地后退,孙牧野把掌上血瞧了一会儿,道:“都去吧,都降吧。出去以后,把门掩上。”说完一边拿袖子擦血,一边转身走了。 4 乔恩宝在地窖中冷得直打哆嗦,那夹棉的皮衣也御不住湿寒,他横竖睡不着,便在潮湿的角落抠青苔,抠一点吃一点,直吃得喉中干呕,忽听孙牧野在外道:“乔恩宝。” 乔恩宝问:“这么晚,你还来做什么?” 孙牧野跳下窖口,道:“和你说说话。” 黑麻麻的窖洞,谁也看不见谁,乔恩宝拿手拍地,道:“我在这里。” 孙牧野爬过来,倚壁坐了,将乔恩宝抱在怀中,乔恩宝问:“怎么了?” 孙牧野道:“没怎么。” 乔恩宝道:“我刚才听见外面许多人跑过去,没听清在叫嚷什么,出了什么事?” 孙牧野道:“没事。” 乔恩宝又道:“壁上好像在滴水。” 孙牧野道:“什么?” 乔恩宝道:“有水滴在我脸上了。” 孙牧野道:“是我在流血。” 乔恩宝忙问:“怎么了?受伤了?”他的手一紧,又问,“你身子怎么这么烫?” 孙牧野默了片刻,道:“乔恩宝,咱们要死在一块了。” 乔恩宝身子一抖,霎时明白了,忙把孙牧野推开,道:“你出去!” 孙牧野道:“已经病了,眼睛、鼻子、耳朵都在烧,你现在赶我有何用?” 乔恩宝哭叫道:“叫你离我远些!离我远些!你不听!” 孙牧野道:“不听。” 乔恩宝骂道:“你这油盐不进的烂脾气!”他语气带恨,手却与孙牧野紧紧相握,泪流不止。 孙牧野道:“你也是油盐不进的烂脾气。”他觉察到乔恩宝手指上仿佛缠有毛发,便问,“指上缠了什么?” 乔恩宝道:“头发。” 孙牧野问:“谁的头发?” 乔恩宝道:“我老婆的。” 孙牧野一笑,问:“想你老婆了?” 乔恩宝道:“想,想我老婆,想我孩子。” 孙牧野道:“你哪有孩子?” 乔恩宝道:“有,出征时,她怀两月了,如今该三岁了,也不知是男是女。她一个人在家带孩子,是不是很苦?” 孙牧野把头靠在墙上,缓缓道:“苦。世间最苦是军人妻。” 乔恩宝问:“你呢,你想不想蝉衣?” 孙牧野轻声道:“我想书房里的味道。” 乔恩宝问:“什么味道?” 孙牧野不语。 乔恩宝道:“她会不会想你?” 孙牧野道:“不知道。”隔一会儿道,“有一刻她会想到我——战败消息传回开元城的时候。”他的口里有了血烧灼的腥味,缓了片刻,又道,“李三狗怪我帮唐瑜,可他不知道,我在开元城无亲无友,我只能把她托给唐瑜照看,我只能帮他,我没法子。” 一语刚了,孙牧野忽觉一口气凝在胸膛,再也呼不出去,他呼吸急促起来,乔恩宝忙问:“你怎么了?” 孙牧野大口地喘,道:“我要先死了。” 乔恩宝抓住他道:“喘气!别停!”孙牧野喘不及,血从心口涌上来,呕在了乔恩宝身上,乔恩宝急道:“呼气!呼气!呼得进气就不会死!” 孙牧野闭眼叹息,乔恩宝只好陪他坐着,许久,孙牧野问:“是不是下雨了?” 乔恩宝道:“不知道。” 孙牧野道:“你听。” 乔恩宝静下心来听,果然上面有窸窸窣窣的细雨落地声,道:“是下了。” 孙牧野撑着墙壁站起来,道:“我要出去淋淋雨,热。”他爬上窖口,探头出去一看,道,“不是雨,是雪。” 乔恩宝问:“下雪了?” 孙牧野道:“是。” 两个一前一后爬出窖口。此时初雪已落满残垣上、断壁间,把颓废的光景轻轻粉饰了。孙牧野躺在薄薄的雪毯上,让身子冻冷一些,乔恩宝坐在他身边,道:“今年东方的雪竟比北方还早。” 孙牧野问:“你看雪是什么颜色的?” 乔恩宝道:“自然是白的。” 孙牧野道:“我看是红的。” 乔恩宝看孙牧野的脸,见他的双眼已被红丝铺满,眼白眼珠都看不见了,心中一酸,道:“雪……是有些红。我看也是红的。” 孙牧野摊开掌心迎雪,不多时雪满手掌,他用来抹脸,血抹尽了,雪却当真红了,他道:“乔恩宝,唱支歌来听听。” 乔恩宝道:“唱什么?” 孙牧野道:“那天唱的是什么?” 乔恩宝道:“扯谎歌。” 孙牧野道:“再扯个谎试试。” 乔恩宝低低清了清嗓,唱道: 太阳落山又落坡, 我来唱首扯谎歌。 鸡生獠牙蛇生脚, 牛下圪蛋马爬窝。 太阳落山又落坡, 我来唱首扯谎歌。 虱子席上磨牙齿, 虼蚤床下拍耳朵。 乔恩宝自己唱笑了,问:“好不好笑?” 孙牧野闭着眼不回答,乔恩宝慌忙摇他,叫:“孙牧野!” 孙牧野低声回:“热。” 乔恩宝道:“雪越来越大了,一会儿便凉快了。” 孙牧野闻言睁眼,漫天杂杂扬扬的雪,片片落在他的眼里、唇上、鼻尖,又被他的灼热融化,他大口大口地饮雪,想吃出一丝凉意,却越发干渴。一阵凄风卷过,雪结得又厚又重,孙牧野的火烧不尽它了,便反被它一层一层掩埋,乔恩宝道:“你要冻死了,咱们下去。”想去拖他,可自己也是冻饿交加,再也动不了半分。 孙牧野的筋骨都僵了,可他的心还不肯熄灭,他睁着双眼,看着雪在地上寸寸堆积,将他的右半个身子遮盖,可他的左眼仿佛看见咫尺之外,雪中不知何时生出一朵花来,孙牧野辨不出它是白是红,抑或是剔透无色,只见它在风中微颤骨朵,然后悄悄舒张出六瓣,在他眼前温柔地绽放。孙牧野怕是幻觉,便轻轻伸手去摸,竟真触碰到了冰凉的花瓣,他忙将花摘在手里,叫道:“乔恩宝!乔恩宝!” 乔恩宝也几近昏迷,勉强应道:“嗯。” 孙牧野爬过去,把花往乔恩宝的嘴里塞,道:“有吃的了。” 乔恩宝扭头道:“你吃。” 孙牧野道:“你吃!”又看见乔恩宝的身边也长出两三朵,忙道,“还有许多,你快吃。”他把花都摘过来,全往乔恩宝的嘴里喂,“你活下去!” 乔恩宝睁开了眼,道:“咱们一起吃。”他手指孙牧野的身后,孙牧野回头一看,不知不觉,这雪地里已开满了不知来处的花,成片摇曳不停,孙牧野怔住了,乔恩宝却滚扑过去,见一朵摘一朵,道:“吃,吃,吃!”他把雪和花揉在一起,伸到孙牧野的口边,道:“你也吃!” 孙牧野吃了一口,忽听城中欢呼声大作,他耸然道:“洛贼来了!” 乔恩宝道:“什么?” 孙牧野道:“洛贼进城了!他们降了!”忙推乔恩宝,“快去地窖里!藏好了别出来!”又起身四顾,问道,“我的弓箭呢?刀枪呢?” 他睁着几乎已看不见的眼,到处找兵器,乔恩宝来拉他道:“去地窖!” 孙牧野一把推开他,道:“你去!我挡着!” 乔恩宝死命把孙牧野往窖口拖,道:“进去!” 孙牧野叫道:“我挡洛贼!你快跑!”却一个趔趄,扎倒在地。 大雪将孙牧野包围了,他终于感到遍身刺骨的寒意,他知道乔恩宝抱住了自己,切切地叫“孙牧野,孙牧野”,却不知声音为何如此遥远,仿佛在万里虚空中一般。他张了张嘴,无力说出话来,只尝到一丝花朵的芬芳,乔恩宝还在把花儿往他的嘴里塞,直到他彻底失去知觉。 5 雪夜之后,又是阳霁,孙牧野被暖烘烘的日头晒醒了,睁开眼,乔恩宝还守在身边。孙牧野坐起来,环视整座院子,黄土还是黄土,破砖还是破砖,半分雪迹也不见,仿佛昨夜只是一场迷梦,他摸了摸脸,没有血,也不觉热,乔恩宝问:“是不是在梦里醒不来?” 孙牧野问:“是梦?” 乔恩宝道:“是天公扯了个谎吧。” 孙牧野站了起来,听见墙外有隐约的人声,便走了出去。焉军将士站满了一条小巷,秦义在,秦字营在,别的营也在,千百人齐声道:“孙将军!” 孙牧野点了点头,穿过人群往东南角走,大街小巷都有将士夹道等他,他在心中默数,似乎四千三百人一个也不少。他走到了东南方关病兵的巷子,布庄的门大开,病兵们整整齐齐站在庄中,没有病患之苦,没有饥馁之色,站岗一般笔直精神,见到孙牧野,他们也叫:“孙将军早!” 孙牧野道:“早。”他分明看见几个士兵手中还握着几朵无色花——昨夜不是梦。他放了心,转身要回去,一个王字营校尉叫道:“孙将军留步!” 孙牧野站住了。 那校尉出列一步,道:“王字营四百八十五兵,从此愿效命孙将军麾下,为将军陷阵,为将军死战!” 孙牧野的身子又滚烫起来,却再不是绝望的烫,他定了定心神,道:“好。” 王字营的将士全向孙牧野跪拜下去,孙牧野也回礼跪拜,门里门外堵满了人,都沉寂无声,唯有殷虚随手从断墙头拈起一朵六瓣花把玩,道:“独我得罪人咯?”悠然转身而去。 第三十八章 反攻 第三十八章 反攻 1 冬至后三日,全开元城都知道了陈琳牺牲、援军溃败的消息。子夜,兵部尚书魏无伤匆匆进宫,和崔太后商量对策。为宽太后之心,魏无伤先道:“启禀太后:大焉最后一拨军需已于今日从东瑶海岸启程,半月之后,将运抵蜃气岛。至此,大焉已为蜃气岛送粮一百万石,箭四十万支,矢二十万支,弓弩刀矛两万件,甲胄两万副,楼船二百艘,水军将士六千人。海夷侯允诺,冬月之内兵发思州。” 崔太后道:“泽阳城既败,两面合击之计已落空,海夷纵然攻下思州又有何用?” 魏无伤道:“龙朔宫当再遣援军,三攻泽阳。” 崔太后道:“一遣文宗海,二遣陈琳,为了竹枝城的几千败兵,大焉又空耗钱粮百万,损兵数支,折将数员。”她轻声问,“魏尚书,我有一句疑问,你听了休带出如意宫去:大焉为何非要解救竹枝城之兵?” 魏无伤心中暗惊,知道崔太后动了放弃救援的心思,忙道:“竹枝城必救,不容迟疑。” 崔太后问:“为何?” 魏无伤道:“天下列国,大焉各州,如今都把目光锁在竹枝城,不但观望城中焉军的动静,还观望龙朔宫的态度。若将为国征战的将士弃之不顾,龙朔宫从此不受全焉信任,不受天下敬崇。” 崔太后又道:“趁我润州兵败,西项正急攻大焉西线,唐之盈、百里旗、简光舜三州节度使皆在前线御敌,已找不出善战耆将去润州。” 魏无伤道:“臣举荐一位小将,去泽阳城下定鼎胜败!” 崔太后忙问:“小将?哪个小将?” 魏无伤道:“已故太尉宇文穆之重孙、已故右将军宇文定之孙、卫尉寺卿宇文建敏之子,致果校尉宇文宸。” 崔太后紧皱的眉头舒展了些,想了片刻,道:“我曾听先帝说起这孩子。他是不是在湘州?” 魏无伤道:“是年湘州三郡蒲民反叛,葫沉瓢起,湘州军不能剿除,朝廷四调精兵不能平定,后宇文宸从戎湘州,半年即大破蒲军,活捉首领。宇文宸镇守三郡至今,蒲人不敢直身而行。臣请太后急调宇文宸,师出泽阳,芟除洛患。” 崔太后沉思片刻,命宫人道:“宣卫尉寺卿宇文建敏来见。” 一个时辰后,宇文建敏趋步进了如意宫。崔太后道:“不是我要搅宇文先生清梦,实是有军国大事和先生商议。” 宇文建敏道:“请太后指示。” 崔太后道:“魏尚书力荐先生公子去救竹枝城,先生以为如何?” 宇文建敏想了想,问:“太后想要臣的哪个儿子?” 崔太后道:“四郎宇文宸。” 宇文建敏一听,眉头一皱,横竖不答。 崔太后目光如炬,道:“泽阳城连挫文、陈两位将军,战况艰烈,先生一定舍不得爱子涉险。” 宇文建敏叹了口气,道:“国家需要,臣子岂有推辞之理?太后想调他去,尽管调,只是一点:太后为他配的副将和军师,一定要老成持重,性温气和——我怕他没和敌军打起来,先和友军打起来!” 2 十日后,驻守国境之南的宇文宸接到驰援润州的军令;翌日,他率领一万五千湘州军启程,于冬月二十九抵达泽阳城,与仇忠交锋两回,不能破,于是下令:围城驻旌,以观其隙。 3 孙牧野在这个夜半睡不着,从北城墙走到东城墙,再从南城墙走到西城墙,四面都巡查了一遍。从西城墙下来时,他不经意抬头,看见城垛上盘膝坐着一个人,他想了想,转身又上去了。 殷虚正在面西出神,却知道孙牧野来了,离得四尺远,他先问:“你多久没洗澡了?” 孙牧野道:“三个月。” 殷虚道:“离我远些。” 孙牧野依言后退,在一丈开外站住,悄悄把殷虚一瞟,见他扯了军旗缝作衣衫,旗上的龙鳞祥云在衣上布局又对称又工整,连一丝褶皱也没有,不知如何做到的,又看见他手中握着一个酒葫芦,因问:“你还有酒?” 殷虚道:“雪酿的。” 孙牧野便知是雪水,不应了。 殷虚自仰脖喝了一口,问:“知不知道今天是什么日子?” 孙牧野问:“今天什么月日?” 殷虚道:“冬月二十九。” 孙牧野道:“是先帝忌日。” 殷虚道:“嗯。” 孙牧野道:“一晃眼,先帝走了四年了。” 殷虚一笑,道:“你做涅火军主帅居然也四年了。” 孙牧野听出殷虚又要揶揄自己,心中先做了防御的准备,殷虚果然道:“我当初实在想不明白他为何会让你来做主帅,你瞧瞧你自己,有没有主帅的模样?” 孙牧野当然不会瞧自己,只斜瞧殷虚。 殷虚道:“先帝的风度,你也见识过的,气魄雄爽,嬉怒恣意,睥睨间,世上几人敢与他直视?昔年他单骑在西项军阵前挑阵,十万项军鸦雀无声,无一人敢出阵迎战!你呢?”他手拿酒葫芦,把孙牧野上下一指,“夜州山林出身的乡下童子,一口夜州土话……” 孙牧野纠正道:“我生在雍州。” 殷虚道:“雍州村野出身的乡下童子,一口雍州土话夹夜州土话。” 孙牧野又瞪他。 殷虚道:“休拿这眼神唬我。空有一张寻人晦气的脸,可谁怕你?扫地的兵也敢和你拌嘴。” 孙牧野索性把眼光移到了城外。 殷虚自顾自叹了口气,道:“如今我又想了想,先帝的托付并没有错。” 孙牧野道:“哦?” 殷虚道:“嗯。” 孙牧野原以为他要夸自己,谁知他骤然住了口,气氛一时尴尬起来。 孙牧野咳了一声,道:“有件事,我要向你道谢。” 殷虚道:“嗯?” 孙牧野道:“战青苎原的时候,你本来可以不救,我不会怪你。” 殷虚道:“我若不救,你早死在竹枝城外了。” 孙牧野道:“那至少保得住殷字营。” 殷虚道:“我要保涅火军。先帝把涅火军托付给你,你本该照看好,可你照看成这副烂样子,只好我来照看你们。” 孙牧野忍气道:“先帝又没把我们托付给你。” 殷虚饮了一口雪水,慢悠悠品了半天,道:“我权当他托付了。” 孙牧野不服地“呲”一声,殷虚装作没听见,又问:“他还交给你一个人,你照看得如何?” 孙牧野不解,问:“谁?” 殷虚道:“还能有谁?圣上!” 孙牧野道:“我偶尔进宫看他,也不知道说什么,只问问他的衣暖食饱,问一句他答一句,半刻就没话了。” 殷虚道:“他是天子,难道会冻着饿着?问不到点子上。如何不问国计民生,不问朝局时政?” 孙牧野道:“那些我又不懂,怎么问?” 殷虚道:“空有托孤之名。” 孙牧野道:“我为天子家复土安邦,也对得起先帝托付!学书学政的事,自有唐瑜教导他。” 殷虚便问:“听说你和唐瑜熟?” 孙牧野停了停,道:“不熟。” 殷虚道:“我就说,你们如何玩得到一起去?人家是什么门第,你是什么郡望?” 孙牧野道:“玩不到一起,只是见过。” 殷虚又问:“他弟弟呢?是死是活?” 孙牧野道:“回开元城了。” 忽然南城外传来几声马嘶铁响,殷虚叫亲兵:“去看看闹什么。” 亲兵去了片刻回来,禀道:“听说洛军大营有一阵骚乱,似乎在追拿逃兵。” 殷虚道:“洛贼也逃?他们也没饭吃了?” 孙牧野道:“若没事,我回去睡了。” 殷虚点头,孙牧野便去了。 孙牧野沉沉妥妥睡了一夜。第二日早晨,一个殷兵跑过来,道:“孙将军,殷将军叫你去南门。” 孙牧野问:“什么事?” 那兵犹豫一下,道:“你去了便知道了。” 孙牧野一路小跑去了南城墙,只见焉兵们全伸头往城下看,孙牧野挤进去问:“怎么了?”不待回答,他已看见城下站着十几个洛兵,还有一个被打得面目全非、鲜血淋漓的人,他一时没认出那人是谁,却听洛兵叫道:“再不降,你们帝师的亲弟弟就没命了!” 一道热气直激孙牧野的心口,他身子忍不住晃了一晃。三丈高的城下,唐珝也看见了孙牧野,他生怕孙牧野以为自己没完成任务,仰头大呼道:“信我送到了!” 4 唐珝回竹枝城的路比去时更漫长。他换了平民衣裳,日出时在深林山洞中睡,月升时在荒山野岭间行,绕过七八座城,翻过二三十重山,蹚过四五十条河,越往北,越寒冷,等他看见包围青苎原的群岭时,已是冬月末。 当日唐珝在山下乱石堆中睡了一觉,等月上中天时,才牵着甜瓜翻上山岭,进了松林。正是子夜,他在林中看见了满原的洛军火把,也看见了黯气沉沉的竹枝城。一人一马从岭上下来,隐藏在山脚阴影里,算出了东洛巡夜军每过二刻经过一次,到丑时,又一路巡夜军去远了,他才骑上甜瓜一冲而出,直往竹枝城奔去。 甜瓜知道身处险地,发力狂奔,寒风呼呼刮过,竹枝城的廓影渐渐在唐珝眼中清晰起来,他在心中默数,二百丈,一百丈,五十丈,连破损的南门都看得分明了,不知城墙上守夜的士兵有没有看见他?他在马背上直起身子,正要放声呼喊,忽然几株矮树后斜杀出一队洛军骑兵来,大喝道:“谁?”当先一骑险些撞上甜瓜,甜瓜急刹四蹄,转而向西逃,那队骑兵一边追一边叫:“停下!” 唐珝打马不停,骑兵在后紧追不舍,道:“再不停便放箭了!”唐珝却给了甜瓜一鞭,道:“快跑!” 又一队巡夜兵从西面赶来拦截,甜瓜只好再折向南行,弓弦声在身后响起来,两支长箭从唐珝耳边飞过,骑兵们在后道:“射马!射马!” 甜瓜狂奔了四五丈,忽然一声吃痛的长嘶,唐珝心知不妙,叫道:“甜瓜!撑住!”甜瓜拼力驮着唐珝往南去。洛军大营此时也惊醒了,许多兵出帐问道:“出了什么事?”哨楼上的兵向唐珝一指,叫:“那边有焉贼细作!”士兵们纷纷上马,赶来围追堵截,一时东南西北数股洛兵齐发,甜瓜四面找不到路,越跑越慢,一个洛骑追上来与甜瓜齐驱,一枪横扫在唐珝的背上,道:“下去!” 唐珝飞栽下地,洛兵都大声叫好,下马来捉。一个校尉分开众人,上前踩在唐珝背上,问:“你是谁?” 唐珝朝地上啐了一口,不说话。 众兵道:“必是焉贼的细作!” 校尉道:“搜身。” 两个兵上前,将唐珝里里外外搜了一遍,回道:“没有信件。” 校尉道:“必是口信!叫他说出来!” 一个兵向唐珝甩下一鞭子,道:“说,从哪里来,去竹枝城做什么?” 唐珝骂道:“关你屁事!” 那校尉大怒,拔横刀往唐珝的左腿猛砍下去,霎时破肉及骨,道:“若不说,这条腿立时要废!” 唐珝把牙咬得咯咯响,道:“狗洛贼,和你们无话可说!” 校尉道:“那就留不下全尸了!”刀锋一横,向唐珝的脖子划来,一个兵叫道:“曹校尉!” 曹校尉的刀在唐珝后颈二寸处停下,问:“什么?” 士兵指地上道:“他掉了一个东西。” 曹校尉捡起来一看,却是刻着唐珝名字的木牌,他念道:“唐珝?” 说完又扔在地上,一个兵道:“好像听说过这个名字。” 曹校尉问:“听说过?” 士兵想了想,道:“林相公吩咐过,焉军中有个叫唐珝的,遇见了不许伤他。” 曹校尉狐疑道:“是吗?” 几个兵都想起来了,道:“是!林相公下过军令的。唐珝的父亲是相公的恩师。” 又一个补充道:“他兄长还是大焉帝师。” 曹校尉道:“大焉帝师?来头不小。”想了半晌,道,“林相公在北门,什么也不会知道。先不杀他,还有用处。”他向围观的士兵们道,“谁敢去北门通风报信,我必杀之!” 5 被洛兵毒打了一夜的唐珝始终一言不发,却在看见孙牧野的一刹那大呼出声,然而一柄刀鞘扫过来,打中他的嘴,曹校尉骂道:“小鼠贼,此刻开口了!” 满嘴血污的唐珝爬起来,向孙牧野高喊:“肖将军说知道了!”话未说完,又被两个洛兵死死捂住嘴。 曹校尉向城头叫道:“降不降?若不降,我杀了他!” 唐珝使劲从洛兵的手掌下挣脱出来,道:“不能降!我们又有援军来!” 几条长鞭短棍向唐珝劈头盖脸地乱打,道:“住口!” 唐珝不管不顾,用力叫道:“东方也有援军来!大家撑住!不能降!” 曹校尉扯来一条绳子,绕上唐珝的脖子,打了一个结,双手发力,道:“我一寸一寸拉紧绳子,你们不说出降字,我便一直拉到他脖子断!” 唐珝的咽喉被勒死了,喘不来气也说不出话,城头焉军都看见了他微动的嘴唇,知道他在说:“不降!不降!”他把双手高高举起,奋力摇了摇,便沉沉垂了下去,焉兵们一阵惊呼,都道:“他死了!”曹校尉最后用力一拉,道:“是你们害死的!” 忽然两骑洛兵掠过来,叫道:“林相公有命,带唐珝去中军帐!”曹校尉连忙松开双手,唐珝一个倒栽伏地,那两骑赶过来,解开他脖子上的绳索,将他抱上了马背。 唐珝昏昏睁开肿胀的双眼,想寻找孙牧野的身影,想确认孙牧野有没有听清自己的话,可是血流满了他的眼眶,他不会知道孙牧野此刻的表情了。 6 林渊泓守望在中军帐口,见亲兵将唐珝带了来,他迎上去,把唐珝扶入帐中,放在自己的床上,又命医兵调了创伤药,亲自为唐珝涂抹伤口,唐珝虽受重伤,志气还在,他一把将林渊泓的手打掉,药洒了一地,道:“我不稀罕你们假仁假义!” 亲兵愤愤不平道:“林相公一听说,便急命我们去救你,你别不识好歹!” 唐珝满腔怒火,道:“救我做什么?我是敌兵,杀便杀了!” 林渊泓道:“这帐中不分敌我,只有故人。” 唐珝道:“我不认识你!” 林渊泓道:“我却认识你的父亲和兄长,算不算故人?” 唐珝气呼呼地擦拭嘴上的血。 林渊泓一面倒茶,一面缓缓解释:“我年轻时在东洛王城做官,觉察出国家的政体政纲有许多纰漏,便想学习大焉的为政之道,于是辞官去焉,求学应试。当年的主考官是你的父亲,殿试时,焉平帝欲评我为榜眼,唐公却说林渊泓当为状元,君臣争论半日,我才侥幸落得头名。及第后,我去佩鱼巷登门拜谢,唐公又引了唐鸣玉与我相识,我和你兄长虽非兰交挚友,却也曾窗下论诗、轩中对弈,当然算故人——他最爱城西纪叟家酒,是不是?我并没有套你近乎。” 唐珝道:“那我怎么不认识你?” 林渊泓微笑道:“我去你家时,次次不见你,我曾问唐公,如何不见三郎?唐公说,三郎是只三脚猫,除了家,哪里都爱去。” 唐珝脸上的血怎么也擦不尽,林渊泓递帕子给他,又道:“萦水渡口,你我终得一见,也算故人了。” 唐珝咕哝道:“我日日夜夜都悔恨,那时没杀了你!” 林渊泓忽而一笑,缓缓道:“我多半要遂你的心愿,活不长久了。” 唐珝这才抬眼看他,见他身形枯槁,面色憔悴,再不似渡口相见时的儒雅从容,不由一怔,问:“你……你生病了?” 林渊泓道:“风寒犯肺,积劳攻心,已成不治之身。” 唐珝瞟了一眼他单薄的衣衫,问:“你怎么不穿厚一点?”又见亲兵也还穿秋衣,遂道,“你们也没冬衣吗?” 医兵又端了药进来,林渊泓接了,坐在唐珝身边为他涂药,道:“今夜不说军中事。” 唐珝问:“你怎么不留在大焉,反而回了东洛?” 林渊泓道:“我在龙朔宫做了一年右拾遗,焉洛两国虽屡起争端,焉天子和同僚却赤诚待我,我自此敬佩大焉的宽宏气度。只是家中高堂不忍别离,频来家书催我回乡,只好又辞官归洛。这一别,没能再回开元城,也没能再见唐公一面。我还记得唐府门前那对憨态可掬的石狮,不知几时能回去看看。” 唐珝道:“早被雷劈了。” 林渊泓又问:“开元城变了模样不曾?天问楼是否还立在桃影河岸?” 唐珝道:“也被火烧了。” 林渊泓轻轻叹气,把药汤从火炉上端下来,放到唐珝身边,道:“片刻凉了喝。今夜就睡我这里。” 唐珝也不客气,药来了便喝,饭来了便吃,末了在林渊泓的床上躺下便睡。那床只容一人安身,他既占了,林渊泓只能坐在床尾一角,批复公文——他是东洛宰相,虽出征在外,却还要处理朝中的事。唐珝面帐假寐,听见灯油吱吱地燃,卷册嗒嗒地翻,心道:“若是唐二在这里,他也会让给我睡。”胡思乱想了一会儿,有人急急掀帐进来,道:“林相公!有急事!” 唐珝竖起了耳朵,听林渊泓道:“不要慌,慢慢说来。” 那人道:“东边传来军情:海夷进犯思州!” 林渊泓道:“海夷年年滋扰,思州节度使自会应对。” 那人却道:“这回和往回不同!” 林渊泓问:“如何不同?” 那人道:“海夷倾巢而出,共三万兵力,二百楼船,已登临东岸!” 林渊泓长身而起,道:“海夷哪来的二百楼船!” 那人道:“据思州军报,海夷的楼船和焉军一模一样,射的箭、用的刀也是焉制!” 林渊泓震惊不已,道:“中焉几时和海夷通了往来?” 唐珝强忍心中激动,暗暗大叫:“好个唐二!” 那人道:“思州被打了个措手不及,连输两阵,已向黄武城求援。” 林渊泓道:“王城尚有甲士十二万,必能急援思州。” 那人道:“只怕……” 话未出口,但听帐外马蹄如雹落,一人高叫:“圣旨到!林渊泓速速接旨!” 帐中人都出门接旨,唐珝从床上爬起来,溜去门边贴着耳朵听,只听使者念道:“悍夷侵州,危及王城,命林渊泓分兵一万五千,急援思州,克期十日,不得迟误。”又催,“林相公,快接旨。”等了半晌不见动静,使者问:“林相公为何不接旨?” 林渊泓开口道:“青苎原的兵,一个也分不出。” 使者大惊,道:“为何?” 林渊泓道:“焉洛在竹枝城相持半年,眼下正要决出成败,此时贸然减兵,必然陡增变数。” 使者问:“竹枝城中有多少焉贼?” 林渊泓道:“五千。” 使者问:“林相公帐下有多少兵马?” 林渊泓道:“三万。” 使者道:“分走一半,也还有一万五千。一万五精兵强将,敌不过五千残兵败将?” 一个亲兵忍不住叫道:“圣上知不知我们要守四座城门!一面只有七千守军,你们调走一半,一面剩三千人,焉贼还有五六千,他们若集合一部突围出城,从哪面出来我们都要以少敌多,你明不明白?” 林渊泓道:“三年兵灾,八万子弟殒身沙场,十万军民浴血奋战,才换得焉贼囚桎竹枝城,覆灭旦夕间。此时锐减围城之兵,恰如为饿虎开笼,纵涸龙入海,一旦五千焉军起势,东洛再借不到山洪为兵!” 使者道:“林相公,我有几句相劝:圣上三番五次催你出战,你只回‘旦夕可下’,可这多少个旦夕过去了,还是等不到你的捷报,圣上也忍了下来。如今思州有变,你再抗旨不从,圣上若动雷霆之怒,新旧两账并算,世间便无人救得了林相公了。” 林渊泓道:“沧澜湖上情势缓和,林渊泓请圣上分沧澜湖之兵去思州。” 使者道:“还用相公说?圣上起初是打算分兵沧澜湖,可祝子钦拒不从旨,圣上也无可奈何。他是圣上的亲外甥,深受圣宠,他任性得,相公任性不得。” 林渊泓沉默良久,道:“等攻下竹枝城,林渊泓立刻东去增援。” 使者问:“几时攻城?” 林渊泓道:“三日之内。” 使者道:“好,我如实回禀圣上,听不听得进,那是圣上的事!” 林渊泓便道:“使者慢去。” 唐珝在帐中听闻几十只马蹄乱响,黄武城的使者去远了。林渊泓在冽风中呛咳了许多声,才缓缓进帐,唐珝跳上床,面向里,假装一直在睡。林渊泓进了帐还止不住咳,又怕吵醒唐珝,他用衣袖将口重重掩了,闷喘几声,坐回了书案边。 7 唐珝在中军帐内似乎是尊客,又似乎是软囚,这日洛军的攻城战,他便出不了帐。一个医兵给他换药膏,一个医兵给他倒药汤,唐珝烦躁道:“你们出去,我想睡觉。”医兵道:“你自睡,我们不吵你。”唐珝道:“有人在我睡不着!”医兵道:“骗我们走了你也逃不掉,帐外还守着四个兵!” 唐珝被揭穿心思,赌气坐下了,又道:“我是逃不掉,只出去瞧一眼成不成?难道我瞧一瞧,你们就输了?” 医兵道:“你易冲动,怕你看见战况,伤口又崩开。” 唐珝道:“等你们输了,我开心一笑,伤口还是会崩开。” 医兵瞪他一眼,道:“今日我们全军出动,只怕竹枝城一刻也撑不住!” 唐珝翻身上床,扯被子把全身都蒙住了,医兵又好言宽慰道:“他们输不输,都和你撇清了,你若想回开元城,我们相公会送你回去。” 唐珝道:“我是焉兵!我不回去!” 中午,炊兵端进来茶饭,医兵悄悄用眼神询问战情,炊兵微微摇头,医兵便懂了,面露忧色,唐珝在被子里瞄见了,喜出望外。这一仗足足打了三四个时辰,下午时,息战金钟在十面敲响,纷纷沓沓的人马归了营,两个医兵掀开帐门张望,唐珝趁机冲出中军帐,看见了远方的景象:城下堆了一丈多高的洛兵尸体,城墙被挖出许多深坑,几近洞穿,可城门依旧紧闭,城头的焉军大旗还在翻卷。卫兵赶上来,捉住唐珝往回走,他大声向城头稀稀零零的身影叫道:“弟兄们干得好!”再回过头,又看见了林渊泓。 林渊泓的身骨在未散的烽火中尤显消瘦,宽绰的长袍下仿佛只撑着一株枯草。他站在帐门口等唐珝走近,唐珝以为要受斥责,先倔倔挺直了腰杆,谁知林渊泓只轻抚他的后背,和他一同入了中军帐。 这夜的晚饭唐珝吃得极香,扒光一碗又一碗,林渊泓不动木箸,看唐珝吃,问:“今天的药吃了不曾?” 唐珝道:“吃了。” 林渊泓道:“你早些睡,明日我派人送你过白鸢江。” 唐珝道:“我还不想走。” 林渊泓道:“留在这里没有益处,倘若有人和你为难……” 唐珝道:“有你在,谁敢为难我?” 林渊泓反问:“倘若我不在了呢?” 唐珝一怔,道:“是不是今日输了,洛王又要怪你?” 林渊泓转看灯火。 唐珝追问:“他会怎样对你,是革职,还是下狱?” 林渊泓拾起木箸,将灯芯挑了一挑,道:“唐佩弦,有件事我始终不明白,你试为我解解惑。” 唐珝忙道:“你说。” 林渊泓道:“焉军的身子和意志,当真是铁铸钢浇的?我一次次以为他们即将土崩瓦解,却一次次算错谋空。他们是如何撑过无食、无衣、疾疫横行的时月?兵败时为何不内讧,困境中为何不哗变,绝境处为何坚守不降?他们为何愈战愈勇?我实不明白,你是焉军一员,你告诉我。” 唐珝口中含了半团米饭,怔了半天才吞下去,他将碗筷慢慢放下,道:“因为润州本就是我们的。” 林渊泓凝眉看他。 唐珝道:“若在你们的国土上,打到如此地步,我们一定坚持不下去了,可这里是我们的,所以我们守得住,你们打不下。” 林渊泓轻叹一声,再不言语。 8 六日后的黄昏,战事并未结束,洛王的圣旨却到了,随之而来的还有五百禁卫军。使者在中军帐外叫道:“林渊泓听旨!” 林渊泓整肃衣冠,出帐接旨。使者道:“圣上叫问林渊泓,知不知罪?” 林渊泓道:“不知何罪。” 使者展开卷轴,道:“听好了!” 各军各部的将士在场,唐珝也在场,千万人悄无声息地听那使者数落林渊泓:“寒门庶族,本为凡庸之材;愚策短略,难堪辅国之任。十战九败,四郡拱手出让;枯原水战,实属贪天之功。暗通敌国,反叛之心包藏;养贼自重,僭位之志昭彰……” 使者还没念完,林渊泓胸中一团瘀气化作鲜血喷吐而出,一头栽倒在地,将士们齐声叫道:“林相公!”都冲上来搀扶,把使者挤到一边,那使者高举圣旨叫道:“奉圣上之命,革除林渊泓大都督之职,收回节钺军印,即刻押回王城受审!” 禁卫军拥上来抓人,一个将军抽刀喝道:“谁敢拿人!” 禁卫军头领道:“圣上要拿人!” 士兵们纷纷拔刀,上前拦成人墙,道:“谁也拿不去林相公!” 使者道:“你们难道要反叛!” 那将军道:“反叛便反叛!” 三军将士异口同声道:“我们都反了!” 禁卫军敌不过愤怒滔天的大军,悄然收了武器,回到使者身边,道:“我们回去,如实禀报圣上。” 使者将林渊泓孰视半晌,道:“林相公,今日之前,你的罪罚还有回旋余地;今日之后,神仙佛祖也保不了你了。” 林渊泓推却众人搀扶,独自回了帐,使者和禁卫军去了,众将士站在帐前不走,一声声道:“林相公,你说句话!打竹枝还是打王城,我们都听令!” 9 林渊泓拒不分兵、公治贤下旨夺印的消息很快传遍四面八方,泽阳城也听说了。当初青苎原大胜之后,林渊泓算到大焉必派兵来救,于是分了三万兵马给仇忠,命他进驻泽阳城,拦在焉援军的必经之路上。仇忠在泽阳先败文宗海,再败陈琳,如今又挡住了宇文宸的攻势,让竹枝城的焉军半年盼不来一兵一卒,功不可谓不高。这日,仇忠知道了林渊泓的遭遇,空坐了一夜,翌日,他找到副将康大君,道:“如今泽阳还有两万四千兵,我带走一万,你用一万四千兵守城。” 康大君吓了一跳,问:“督军要去哪里?” 仇忠道:“我去救思州。” 康大君道:“圣上不曾调我们的兵。” 仇忠道:“我自上书圣上请战,圣上必允。思州一旦平定,圣上的气自然消解,到时我死谏力争,林相公才可能保住性命。” 康大君迟疑道:“那泽阳城只剩一万四千人,挡不挡得住宇文宸?” 仇忠道:“他也只有一万五千人,何况我们是守,他们是攻,占了先势。昔日文宗海、陈琳都打过了,这小将不足畏惧。记住一条:任他们挑阵邀战,你只坚守不出。竹枝城熬不过一月半月了,那边一破,这边自然会退兵。战事结局就在眼前,你死活顶住最后一口气!” 康大君应道:“我在城在,我亡城亡!” 仇忠道:“凭这四丈高、两丈厚的城墙,我们输不了!” 当即,仇忠一边给公治贤上疏,自请救援思州,一边开始点兵点将。过了两日,上疏还在半路,他仗着公治贤素来宠信自己,便擅自决定出发。是值子夜,大军分成三拨悄悄从东城出走,那时焉军全驻于北城,仇忠自以为金蝉脱壳,却不知潜伏在树林中的焉军斥候把洛军动向看了个明白。 焉军斥候数清了洛军出城的人数,急忙来北城报告宇文宸。中军帐内,众将听说泽阳城的守军平白去了一半,个个喜出望外,宇文宸却怒火中烧,他猛地抽出横刀劈向书案,生生劈下案角来,骂道:“死太监欺人太甚!” 10 宇文宸和卫鸯一样是鲜卑人,境遇却比卫鸯好得多。宇文家迁入中原极早,在大焉生活了五六代,早与华夏族民融为一体。他的曾祖位列三公,祖父官拜右将军,父亲是卫尉寺卿,他生在开元城,长在开元城,说的是中原官话,读的经史子集,从不曾像卫鸯那样长久背负“异族”的枷锁,卫鸯被骂“胡儿”是暗自含恨,宇文宸被骂“胡儿”必迎头反击。他十七岁时在赌坊赌钱,对家是刺史公子,笑他“胡儿不识丁,如何看懂牌?”他把筹码一摔,跃过桌子揪住便打:“什么胡儿?我吃的和你们不一样?喝的和你们不一样?我家为国家立的功不比你家多?你装哪门子的正统?”一边说,一边把满桌的金砖往刺史公子的脸上砸,口中还道:“胡儿怎么了?胡儿家塞牙缝的金子也够撑死你全家!”从此再无人敢在他面前说一个“胡”字。 宇文宸和唐珝、徐行最要好,也最爱惹是生非,三个闯的最大祸,便是打了恭王的小儿子卫仴。恭王是景帝的胞弟、卫鸯的叔叔,卫仴便是卫鸯的堂弟。他虽为男子,却比女子还爱梳妆打扮,每逢出门,必化一两个时辰的妆,把双眉描得又细又长,脸颊涂得又白又厚,还随身带一面四鸾衔绶金银平脱小镜,每隔一刻便拿出来照一照,时不时点匀唇露、添补胭脂。当日酒筵上,他先拿出小镜举到右边品鉴右脸,再举到左边欣赏左脸,逆光不够美,又找顺光的角度,恰好宇文宸喝醉了,晃过来挡住了烛光,卫仴便拈一片木瓜扔他,道:“走开,别挡了我的光。”宇文宸看了他一眼,让开了,卫仴瞧了瞧他的脸,忽然惊叫道:“你如何出来见人呢?”宇文宸反问:“我不能见人?”卫仴道:“胡须也不修,痘印也不去,怎么出得了门?”宇文宸火了,一脚踹在卫仴案上,道:“我又不是娘们儿!”卫仴家奴见状赶来,揪住宇文宸道:“王孙你也敢打!”宇文宸叫道:“王孙我也照打!”家奴打宇文宸,宇文宸便打卫仴,唐珝和徐行见宇文宸动了手,也不问个由头因果,立马卷起袖子冲上来助拳,等余人把三个拖开时,卫仴已是鼻青眼肿,奄奄一息。 次日一早,恭王把卫尉寺卿宇文建敏、宰相唐之弥、秘书监徐久长叫到王府痛骂,当着三位高官又摔杯子又踢凳子,唾沫直往三人脸上溅,足足骂了一个时辰才放人出府。徐久长回到家,立叫家奴把徐行绑在长凳上,亲自提了棍子打;唐之弥回到家,把唐珝叫进书房,语重心长地说了半日“君子严于律己、宽以待人”的道理;宇文建敏回到家,只对宇文宸说了一段话:“你再在皇城待下去,我宇文家迟早要被灭门。如今你堂兄在湘州镇反,你既爱动武,不如随你堂兄去打仗,把你那打好人的气力用去打反贼!”宇文宸便去了湘州从军。 湘州之南多蒲人,尊长老而不尊天子,从族规而不从国法,百年七叛,国隅难安。叛军对抗朝廷的资本是象军,战象上修楼,藏五人,一人驭象,四人射弩,每回开战以象阵打头。湘州军先以弓弩对付,那象皮厚三寸,箭矢不透;再以骑兵对冲,战马见巨象,畏缩不敢前行;最后以火攻,象兵用黑布遮象眼,象不知前方火险,依旧横冲直撞,所至靡散。湘州军无法,逐步让出了三郡。宇文宸到了南方,和象兵打了两回,想出了计策。他在鸡足峰下事先挖了数十个深坑,上覆木板杂草,佯败将象兵引到峰下,战象落入深坑,坑底全是铁蒺藜、木荆棘,扎得大象竖鼻惨叫,象最具灵性,坑外的众象听得懂叫声里的惊恐,纷纷转身落荒而逃,阵形大乱,宇文宸亲率长矛兵堵截后路,近身和巨象搏斗,将八百战象扎成了八百只巨猬,从此一战成名。 叛军蒲人生性狡诈,朝降而夕叛,反反复复,是湘州始终清除不尽的疮毒,宇文宸做主将后,便定下了不受降的军规,抓住蒲兵一律斩杀,以人头论功行赏,半年后,八万蒲民只剩老幼妇女,一家难见一个成年男子,南方遂定。宇文宸晋升从六品振威校尉,镇守三郡。值此焉军受挫润州之际,兵部尚书魏无伤从大焉千百位将领中挑出了宇文宸,押上了最后的赌注。 11 天还没亮,泽阳城下的焉军将领都在梦中被叫醒,催去了中军帐。坐在主将之位的宇文宸阴着脸,众将均不敢言。宇文宸开口问:“泽阳城的洛贼被调走一半,你们怎么看?” 一个中郎将道:“兵力减半,我们攻城容易多了,是好事。” 宇文宸跳起来道:“什么好事?你们不嫌丢人?” 众将一头雾水,实在不知哪里丢了人,宇文宸道:“如今孙牧野和林渊泓在竹枝城对峙,肖汉卿和祝子钦在沧澜湖对峙,我们和死太监在泽阳城对峙,那思州有变,东洛为何不调竹枝城之兵,不调沧澜湖之兵,单调泽阳城之兵?”他自己怒声答,“洛贼忌惮孙牧野,忌惮肖汉卿,那两头一个兵也不敢撤,单单不把我们放在眼里!” 众将一听,皆感受辱,道:“欺人太甚!” 宇文宸道:“说是来救援别人,自家却被堵在泽阳城一步也走不动,洛贼在看咱们的笑话!死太监打不过,死太监走了还打不过,一万五千张脸往哪里搁?” 众将皆道:“拿不下泽阳城,都去跳白鸢江算了!” 宇文宸拔刀往桌上一插,道:“即刻打破泽阳!再晚一些,孙牧野骨头都让人啃干净了!天明以后,三军同时攻城,若打不下来,帐中有一个算一个,都提头来见我!” 众将起身应道:“领命!” 12 仇忠带兵走了一夜一日,走出二百多里,忽然后面齐声叫:“仇督军,泽阳城有人来!”仇忠勒马回去,迎着来使问:“怎么了?” 来使道:“仇督军,你们一走,焉贼便开始大举攻城,康将军扛不住,求督军回师相救。” 仇忠道:“扛不住?焉小贼有这样厉害?” 来使道:“焉贼全是搏命的气势!我来时北城快破了!” 仇忠遂挥鞭道:“掉头,回泽阳!” 走了一夜半日,仇忠回了泽阳城南面,瞧见城头还飘着洛军军旗,墙上还守着洛军将士,暗舒了一口气,到了城门下,南城守将冒出头来,见是仇忠,问:“仇督军怎么回来了?” 仇忠认出那守将,问:“听说焉贼在攻城?” 守将道:“打完了,焉贼又大败而退!” 仇忠道:“好!康将军在哪里?” 守将道:“将军受了伤,正在卧床静养。督军进城来说。”说完叫守门兵打开城门。 仇忠的亲兵劝道:“既然无事,咱们也不用进城,赶路要紧。” 仇忠道:“他受伤了,若不去看望看望,显得我不懂人情。我只去慰问几句,不会耽误赶路。” 于是大军驻扎城外,仇忠只带几个亲兵进了南门,刚入瓮城,城门在身后铛的一声落下,把仇忠几个困在瓮中,亲兵大叫:“怎么回事?” 百张满弓四面探出,一齐瞄准了仇忠。城头洛兵放声大笑,解下洛军衣,露出里面的焉军衣来,叫道:“仇忠,降不降?” 仇忠心知不妙,暗自恨道:“中了焉贼的奸计!” 焉兵道:“你若下马投降,也饶你一条性命!” 仇忠道:“谁是主将,下来和我单对单战个痛快!” 城头焉兵闻言都看向一个人,仇忠也随之看过去,见到个一脸晦气的年轻焉军将领,他道:“小子,使阴招赚我,显不出真本事,你且下来和我一战!” 那焉军将领咬牙冷笑半天,大叫:“放箭!” 百张弓弦霎时发射,仇忠在瓮中避无可避,身中三十余箭,不屈而亡。 13 公治贤听说了竹枝城外的变故,却破天荒地没有追究——自古国君最怕军队哗变,若几万大军反叛,崇宁宫也难应付。既然林渊泓受将士爱戴,公治贤便暂时动他不得,只道:“等林相公得胜回朝,再理清对错。寒冬腊月,多给青苎原送肉、油、棉衣去,休委屈了将士们。” 崇宁宫的厚礼送到青苎原时,林渊泓已一病不起,这日是腊月初五黎明之前,半昏半睡的他被帐外的马喧吵醒,问:“什么声音?” 亲兵支支吾吾不说。 林渊泓要下床,亲兵忙拦下,道:“相公,大军又要攻城了。” 林渊泓道:“我并未下攻城之令!” 亲兵道:“将士们知道在相公这里讨不到兵符,只好擅自发兵,说只要打下竹枝城,任凭相公军法处置。” 另一个亲兵小声道:“大家是想打了胜仗,才有底气向圣上求情,求圣上饶恕相公。” 林渊泓道:“林渊泓自受节钺那日起,生死便定了数,和胜败有什么关系?” 亲兵扶他躺下,道:“相公再睡一睡,等天明见分晓。好也罢,坏也罢,都解脱了。” 林渊泓无奈躺倒,却见唐珝眼睛也大大睁着,十分凝心聚神,因问:“唐佩弦,你在想什么?” 唐珝道:“不知道想什么。只知道一切快结束了。” 林渊泓问:“我问你一句话,你诚实和我说。” 唐珝问:“什么?” 林渊泓道:“若我们不攻,城中焉军还能撑多久?” 唐珝细听,马嘶声、人登云梯声、撞车前行声都往城下去了,知道战端已开,遂道:“半个月。” 林渊泓道:“当真?” 唐珝道:“树根都吃完了,没有火,没有衣裳,寒冬腊月,能活多久?你们再困半个月,竹枝城一个也活不下来。” 林渊泓道:“可谁也等不了这半个月了。”他苦熬两年,未免心有不甘,潸然道,“为山止篑,惜哉!痛哉!” 北风号卷,此时的东洛大军以背水一战的决心,漫天掩地向竹枝城冲去。疲惫不堪的焉兵们还在城下挤成一堆倦睡,城头哨兵已看见匝匝麻麻的洛军军阵,疾呼道:“洛贼来犯!”死城惊醒了。 当全城焉兵奔上城头,洛军军阵已向前推了十余丈,千矢万箭淋过来,秦义和士兵们顶着矢雨躬身穿行,捡拾洛兵射空的长箭,搭上自家松弛的弦,飘斜的箭射不透铁皮云梯,秦义大叫:“抬土石来!”士兵们应道:“没了!” 整座城的房屋街巷已被拆得不成样子,士兵们把仅剩的几车圆木、土坯往最危急的东城西城抬去,北城南城的守军只能捡破砖碎瓦,向云梯扔,向撞车砸。一刻之后,洛军云梯搭上了城垛,秦义抛了弓弩,捡起生锈的长刀,叫道:“最后一战了!痛快!”士兵们或捡起刀枪,或拾起棍棒,向云梯道:“来,战个痛快!” 云梯门打开了,先出来的是一片劲弩,再放下一座四尺宽的桥,一个焉兵迎着弩风跳上桥,以铁斧力砍桥面,不让洛兵踏桥登城,几个洛兵拿长戟挑他,他把铁斧狠狠往木桥一劈,又接住一把长戟一扯,拖着那洛兵一起坠下城墙。又两个焉兵紧随而上,一个拦人,一个拔斧再砍,只三五回合,两人都中弩数支,双双掉落,十多个洛兵一起冲上桥,眼看离城垛只三尺远,那桥却轰然断裂,把十多个洛兵往城下抛去,也叫云梯中的洛兵失去了登城之路。 四丈远外,另一座云梯的四百洛兵上了城,两边终于短兵相接。秦义虽被饥寒蚕食得身子只重百来斤,一招一式却仍旧不乱,白光流转的刀口杀出一道劲风,专向洛兵的脖颈去,转眼七八颗人头落地。焉兵们随他在城墙上边走边战,在一座座云梯前封堵,登了城的洛兵虽多,却被搅得不成阵列,互相叫:“先来杀这执刀人!”渐渐都往这边聚,把秦义围在中央。 战了两刻工夫,秦义被开合甚大的刀法耗弱了气力,刀风渐渐放缓,云梯送来的洛兵越来越多,焉兵却越来越少,渐成以寡敌众之势,秦义斩杀了洛军一个百夫长后,叫道:“撤!往弟兄多的地方撤!大家聚到一起!”成百焉兵合拢过来,都往西面城墙退去,杀了百来步,只见西面一队焉军赶来接应,正是殷字营,殷虚看秦义大刀所至挡者披靡,赞道:“好个秦义,有将军之勇!做千夫长屈才!”秦义笑道:“你给我个将军做?”殷虚道:“我让给你!” 殷虚的戟尖不知何时折断了,空余一支铁棍在手中,洛兵觉得断戟比大刀好欺,便向殷字营扑将过来。众殷兵或五人成阵,或七人成势,长枪短剑相辅相成,没叫洛兵讨到一丝好处。殷虚的招式不和秦义一路,他讲究轻灵细巧,不与一兵一卒缠斗,只把这人喉尖戳一戳,那人下腹刺一刺,伤了七分要害便收手,等亲兵上去终结性命,比秦义省了许多气力。两队合到了一处,秦义抹了抹血脸,道:“怎么办,越杀越多!”殷虚道:“只有一条路了。”秦义问:“什么路?”殷虚道:“死路!”转身又掠入敌阵,秦义叫道:“死路一起走!”也随之融入刀光枪影之中。 此时登城的洛兵已有七八千,焉兵只余三千多人苦苦支撑,城头战成一团乱麻,却有一小队洛兵悄然下城而去,殷虚眼尖看见了,叫道:“拦住,休叫他们开城门!”要冲过去,却被七八杆长矛堵了去路,秦义道:“交给我!”举起大刀追上一个,用刀尖把人扎了个透,那队洛兵转身来战,当先一将持双锏向秦义双肩直落,又有一兵挥横刀来劈他的腰,秦义举大刀把双锏顶开,再转刀格住横刀,那双锏将道:“你们拦住他!”左右两兵便来缠斗秦义,秦义不敢恋战,抢上一步去劈双锏将,却不料一箭从身后来,直透后背,秦义抖了一抖,紧握大刀喝道:“有我在,你们过不去!”再向双锏将攻去,身后不远,又一个东洛箭兵举起了弓,殷虚连声叫:“谁去救!谁去救!”却再无一个焉兵抽得开身,秦义只顾拖住身前的人,再也顾不得身后的箭,他举起大刀力劈双锏,却又被一箭射中了后颈,双锏将的头破开了,秦义却也倒栽地上,余下的兵从他身上踏过去,下了城楼。 殷虚杀尽了身边的敌人,下了城去,只见守门焉兵倒了一地,城门正吱吱呀呀地响,开门的洛兵在向外叫:“进来!”殷虚恨得把长戟重重一砸,道:“退!退去城中!” 此时东城门也快破了,撞车的铁尖牙把木门撞了一个半丈见方的缺口,看得见门外层层洛兵。孙牧野持一条木棍守在门后,向乔恩宝道:“后不后悔跟我?”乔恩宝道:“不后悔!”孙牧野道:“好!去了黄泉,你还跟我!” 木屑乱飞,城门塌了,掀起一道尘浪,四五十个洛兵涌了进来,孙牧野和乔恩宝并肩冲了上去,拿血肉之躯挡在铜车铁甲之前,以木棍和剑戟厮杀。门外洛军一时进不来,问:“前面怎么回事?”前面答:“焉贼守在门洞里。”后面问:“多少焉贼?”前面道:“两个!”洛军怒了,数匹披甲战马直冲入洞,要将二人踏平,孙牧野先躲过一槊,再以棍扫马腿,两条马腿应声而断,木棍也折成两半,孙牧野弯身捡起破棍,直挑左右两骑,一手刺马腹,一手挡马槊,顷刻挫败两骑,后面洛军都道:“此人必是孙牧野!”便有弓箭手挽弓瞄准,孙牧野索性冲入洛兵群中,教弓箭手不敢松弦,他被围数重,犹向外道:“乔恩宝!”乔恩宝正和三四个洛兵搏命,虽遍身流血,还大声应道:“在!”孙牧野放了心,木棍再断之后,他夺过一支长枪,从容在洛军阵中分出一条道,向乔恩宝去,两人合在一处,把洛军死死堵在门洞之内。又战了半刻,城头下来四五十个焉兵,道:“孙将军,殷将军叫去城中!”乔恩宝叫道:“洛贼粘在身上了,这他娘的怎么撤?”焉兵们忙上前支援。洛兵攻不进去,都叫道:“推撞车!撞死焉贼!”十来个洛兵把撞车推了过来,一半焉兵把洛兵赶退三四尺,一半焉兵跳上撞车,把车上的横梁竖木都砍断了,往车两边扔,孙牧野也把车上洛兵尽数清灭,于是车拦在门洞正中,两边横七竖八堆了木材,暂把洛军挡在门外,孙牧野自领众兵向城中而去。 以水井为中心,十字路的四个路口都布了焉军最后的力量,每一堵断墙之后都伸着无数支枪矛,等着洛军的马蹄踏来。孙牧野进了防线,殷虚道:“两千四百人,都在这里了。”孙牧野道:“不能等死,要反攻。”殷虚道:“攻哪边?”说话间,洛贼从四面而来,孙牧野道:“三方掩护,东边将士随我破阵!”率领东路战士冲了出去,忽然西边天际下号角之声突起,殷虚问:“什么声音?”两千将士精神大振,应道:“是我们的号角!”殷虚半信半疑道:“援军来了?”孙牧野挥枪入了敌阵,道:“杀出去就知道了!” 雨雪兼程的一万五千湘州军终于在此时赶到了尺函谷口,宇文宸俯瞰大战正酣的竹枝城,不由喜形于色,向身后将士道:“弟兄们!瞧瞧下面的竹枝城!被洛贼打得落花流水的是什么人?是大焉的涅火军!王师又怎样?最后还要靠咱们湘州军来救!休小瞧自己是边军,是兵卒!没有小兵小卒,那下面从二品的后将军就没命了!弟兄们!扭转战局就看咱们的了!快快随我杀进城去,找孙牧野要赏钱!”原本如临大敌的湘州军忽然哗声大作,怒声笑声、哄声喊声震天响,一个个叫道:“解救孙牧野,讨个喝酒钱!”“冲!冲!冲!”狂风卷起焉军大旗,一万五千铁骑顷刻轧下了青苎原。 中军帐内,唐珝也听见了焉军号角,他打了一个激灵,想冲出去看个明白,可那病榻上命悬一丝的林渊泓,竟让他迈不开步。林渊泓闭着眼问:“唐佩弦,西边是什么声音?” 唐珝道:“是我们的号角。” 林渊泓的眉头先一皱,须臾又舒展开,连唇角也含了笑,道:“他们来接你们回去了。” 唐珝道:“是!” 林渊泓道:“好,好,好。我时常也想回开元城的,那里仿佛也是我的故乡一般。” 唐珝道:“那……那我带你一起走。” 林渊泓又笑了,复闭双眼,摇首道:“我哪里还回得去。” 帐外兵锋相击声近了,急了,烈了。林渊泓道:“我当初若留在开元城,如今会是什么光景?或许是个写文书的七品官员吧。此刻自然不会在这兵争之地,我应该已在崇仁街买了一间房子,如此冬夜,最宜折梅饰瓶,围炉烹茶,说不定我还会打两角纪叟酒,邀唐鸣玉来舍下说说闲话。” 唐珝忍不住难过起来,道:“你若不在这里,我早死了。是你救了我。” 林渊泓笑将手轻轻招,道:“去,去寻你的同伴们,回开元城去。” 唐珝道:“我再陪陪你。” 林渊泓喟然道:“我也去了,孤身去了,好似有憾有恨,又好似无挂无牵。” 帐中灯忽地灭了,帐布上映出旭日的光,唐珝轻声叫道:“林相公。” 林渊泓双目已瞑,永不再应答。唐珝向林渊泓行了拜别礼,转身出了帐。帐外已是混乱的战场,奔来驶去的人马,有洛军,也有焉军。唐珝拔出剑,向洛军高叫道:“林渊泓已死!你们还不束手投降!”洛兵大怒,道:“休得胡言!”十几个兵全向他攻来。 唐珝陷入了敌阵,十几张杀意沸腾的脸近在咫尺,还闻得见他们呼吸中浓稠的血腥气,唐珝死死握住剑,暗自道:“不怕!”迎着当头一枪疾刺回去,划破了那兵的肚子,另一枪刺来,正中他的左胸膛,唐珝大呼一声,反手一砍,砍断枪头留在身上,再挥剑反击。身后又有数枪来刺,唐珝听到了风声,却转不过身防卫,暗叫不好,突然三骑焉兵驰来,马刀闪过,为他卸去了身后的攻击,三骑跃阵,洛军阵被搅得七零八落,逐渐退了,唐珝叫道:“多谢!”那三骑拱手致意,唐珝问:“你们是哪部兵?”那三骑道:“湘州军!”唐珝竖大拇指赞道:“好样的!”话音落地,那三骑转而攻向别处,唐珝也投入战场,遇见洛兵便斗,边斗边呼:“林渊泓已死,洛军败局已定!你们降了吧!”几个洛兵跑回中军帐一看,出帐悲呼道:“相公没了!”洛军顿时哀声大起,却厮杀更烈。又来七八个人围攻唐珝,他一边苦战,一边为自己鼓劲:“我曾是大焉天子近卫!我曾猎过野熊猛兽!我有何惧!”他习了二十年的武艺,终于得以大展身手,只身在刀锋丛中持长剑拼争,截则防御群刀,刺则穿透重甲,用四五处伤口,换了四五条性命。再战片刻,唐珝的剑锋钝了,再不能入骨削皮,他抛下残剑,赤手空拳向当先一个洛兵打去,那洛兵高举双锤,直落唐珝的头顶,唐珝闭了眼,用手去打洛兵的脸,用头去承受那双锤,可手打中了洛兵的鼻梁,双锤却没有落下来,唐珝睁眼一看,一支枪尖从那兵的后背穿出前胸,洛兵倒下了,唐珝看见了他身后的孙牧野,四目相对,唐珝心中莫名酸了起来,不知该说什么,只好大声说了那句他一直担心孙牧野没有听清的话:“信我送到了!”说完,他一阵头眼眩晕,颓然倒地,战场忽然万籁俱寂,这漫长战役的一切争斗、一切苦难都随着他眼帘的垂下而归于平静。 第三十九章 还家 第三十九章 还家 1 唐珝也不知自己是醒着还是睡着,却知道自己躺在中军帐里,身上盖着棉被,半边脸耀着烛光,他听见医兵在说:“睡醒了便好了。”有人低低应了一声。唐珝想看清那人的脸,只看见模糊一团影子,他直觉那人也在瞧自己,便冲那人点头,似乎没得到回应,他熬不住困意,终于陷入沉睡。这一觉又静又稳,醒来时烛光已灭,阳光把中军帐照得亮堂堂,唐珝睁开眼,看清了坐在身边的人,他招呼道:“孙将军。” 孙牧野“嗯”了一声。 唐珝问:“你几时来的?” 孙牧野道:“刚来。” 唐珝心道:“说谎。”面上却不拆穿,又问,“你有没有事?” 孙牧野道:“没事。” 唐珝问:“别的将士呢?” 孙牧野半晌方道:“许多人都没事了。” 唐珝道:“洛贼……” 孙牧野道:“洛贼败了,退出润州了。” 唐珝道:“那……那是不是说润州光复了?” 孙牧野道:“是,润州回来了。” 唐珝蓦地把被子扯上来,蒙住自己的脸,躲在里面咽泣,孙牧野道:“你的马也找到了,它在战场上到处寻你。” 唐珝哭得更厉害了,孙牧野便等着。过了一会儿,唐珝抹干眼泪,拉下被子问:“沧澜湖怎么样了?” 孙牧野道:“肖将军也来了润州,是他把残余赶出境的。” 唐珝急道:“他来了,祝子钦一定会追来!还有一场仗要打!” 孙牧野道:“他们讲和了。” 唐珝一愣,道:“讲和?” 孙牧野道:“嗯,祝子钦也回去了。” 唐珝长舒了一口气,又问:“那什么时候班师?” 孙牧野道:“等伤员休息几天,缓过气了咱们就回去。” 唐珝听见“咱们”二字,鼻子又开始发酸。孙牧野道:“你有一个朋友来过几次,你都没醒。” 唐珝道:“朋友?我哪个朋友?” 孙牧野道:“我去叫他来。”起身出去了。片刻,唐珝听见帐外一人边跑边问:“唐三醒了?” 唐珝未见人影,先笑叫道:“宇文四!怎么是你!” 宇文宸掀帘子进来,道:“怎么不能是我?” 唐珝道:“你不是在湘州吗?” 宇文宸道:“我若还在湘州,你的小命、孙牧野的小命、涅火军的小命,都没了。” 唐珝道:“我知道是湘州军来救,可不知道是你。” 宇文宸道:“我不出名,没人知道是我。” 唐珝笑道:“如今你出名了。” 宇文宸得意道:“可不是?此刻天下都知道了宇文四,舒先生肯定也知道了。” 说起两人的老师来,唐珝又被逗笑,道:“当年舒先生最恨的就是我和你,从前他说咱俩是学堂里的害群之马。” 宇文宸道:“他如今不恨我了,前年我去他家拜年,他还煮茶给我喝,说我去了湘州之后懂事多了。” 唐珝道:“说起学堂,我又想起一个人来……”话未说完,先忍不住笑了。 宇文宸道:“我知道,你要说郑小娘子。” 唐珝问:“后来你还见过她没有?” 宇文宸意味深长地吃松子,悠悠道:“怎么没有?” 原来当年宇文宸和唐珝在舒本和家中读书时,还有一个同学,是太子中舍人郑方友的爱女。宇文宸和唐珝不爱读书,总找借口请假逃课,今日说受了凉,明日说跌了跤,舒先生看得透彻,任假条写什么,一律驳回不许,弄得二人苦恼不已。后来唐珝发现郑小娘子也爱请假,那郑家婢子每回把假条送给先生,先生都只略看一看,也不多问,便点头准假。唐珝转身和宇文宸说了,宇文宸好奇心顿起,有一次趁先生午睡,把压在书卷下的假条翻出来瞧,见郑小娘子说的是肚子痛,便记在心里。隔两天,他依样写了一张说肚子痛的假条上去,舒先生喝道:“肚子痛也忍着!”宇文宸不服了,站起来指郑小娘子道:“为什么她肚子痛可以请假,我却不行?”此言一出,同学们都掩口而笑,郑小娘子却“哇”一声哭出来,逃出了学堂。舒先生气得胡须倒卷,拿起戒尺冲过来,问:“知不知错?”十二岁的宇文宸实在不知道错在何处,便拗道:“先生处事不公平,我没有错!”先生喝道:“手伸出来!”宇文宸把手心摊开任舒先生打,先生打几板便问:“认不认错?”宇文宸道:“不认!”先生打得自己手酸,又叫宇文宸去烈日下跪着反思,宇文宸足足晒了一个下午,都不松口认错。当日晚上,舒先生叫夫人去了宇文家,和宇文娘子说了头尾,宇文娘子这才教了宇文宸许多事,而郑小娘子却从此再没去舒先生家上课。 唐珝叹气道:“我许多年没见到郑小娘子了,你真该去找到她,和她道一声歉意。” 宇文宸道:“我前年见着了。” 唐珝道:“是吗?在哪里?” 宇文宸道:“我回皇城过年,可巧下了雪,陪母亲游桃影河,郑小娘子也和她母亲游河,两家船遇上了,母亲拖着我上她们的船道歉。险些没认出来!当年那么纤瘦的女孩儿,如今滚圆滚圆的。” 唐珝问:“然后呢?小娘子原谅你没有?” 宇文宸道:“何止原谅?” 唐珝道:“还怎么?” 宇文宸笑道:“她如今是我的娘子了。” 唐珝一个惊跳起身,问:“当真?她嫁给你了?” 宇文宸道:“当真嫁了,还随我去湘州呢。” 唐珝道:“好家伙,你成亲现在才告诉我!” 宇文宸道:“你那时关在大理寺,怎么告诉你?你成亲告诉我了吗?” 唐珝道:“我成亲慌张得很,没来得及告诉。” 宇文宸道:“回了开元城,你补请我,我补请你。” 唐珝道:“好!” 宇文宸道:“今日已走了一拨了,你伤重,孙牧野说再休息四五日。” 唐珝问:“伤的人多不多?” 宇文宸道:“我的兵不多,竹枝城的兵只剩两千活着,多半都有伤。” 唐珝忽然想起一人来,问:“殷将军呢?” 宇文宸道:“他走了。” 唐珝的心猛地一跳,忙问:“走了?” 宇文宸道:“他一个人找祝子钦去了。” 唐珝这才松了一口气,又问:“他找祝子钦做什么?” 宇文宸道:“谁知道?” 2 祝子钦的水军撤离了沧澜湖,向王城而去。船队在寒江上行得极慢,仿佛在等待他下定某个决心。十日之后,眼看要驶入东洛境域的河流,祝子钦坐在船头,重把弓弦系上龙舌弓,忽听船尾的士兵叫:“祝将军!岸上有人叫你!”江面一条条舰船都惊动了,互相道:“有员焉将在那里!” 祝子钦走过来,看见草木萧索的河岸上立着单骑单戟,执戟人正向江心问:“哪一个是祝子钦?” 士兵们反问:“你有何事?” 执戟人道:“叫祝子钦来和我打一场。” 士兵们道:“已讲和了,为何还要打?” 执戟人道:“这不是国与国之事,是我与他之事。” 祝子钦问:“你是谁?” 执戟人道:“我是殷虚。” 祝子钦听说是云麾将军殷虚,便叫士兵放下小舟,士兵劝道:“仗已经打完了,何必争这闲气?” 祝子钦道:“他是今世名将,无论如何,先会个面。”遂乘小舟渡到岸边,问道,“殷将军从竹枝城来?” 殷虚道:“是。” 祝子钦道:“焉军在竹枝城毅勇卓绝,是军人楷模。” 殷虚道:“战事完了,你我没完。” 祝子钦道:“我不曾和你交过手。” 殷虚道:“今日之后,交过手了。” 祝子钦道:“我还有事,没空闲。”说完转身要走,谁知那戟尖劈风分流,直追而来,祝子钦听得啸声迅疾,连忙闪身躲了过去,船上观望的将士喝骂不止,祝子钦火道:“你这是杀招!” 殷虚道:“血债本该血偿!” 祝子钦便从腰间拔出三尺短剑。亲兵在旁劝道:“祝将军,休理他,我们自去。” 祝子钦道:“久闻殷虚将军果锐冠世,今日祝子钦愿以七分力与将军切磋技艺,以武结交。” 他先声明只出七分力,便是不愿与殷虚拼个死活,殷虚听得明白,自己若出十分力,反倒落在下乘,当下呈出攻势,道:“我只出六分力,若不慎伤了你,休怨我估错了轻重!”遂向祝子钦挑来,亲兵在边上叫:“祝将军,拿长枪去!”祝子钦以短剑抵御了长戟先招,道:“不用了!”再近身刺向殷虚面门,殷虚不回戟挡让,却变招再攻,祝子钦心中一惊,只好弃攻用守,心道:“他和我有多大仇?竟要同归于尽!”当即凝心聚神,与殷虚缠斗一处。江上将士只见岸边戟影烈、剑光寒,厮杀凶猛,个个提心吊胆,不敢出声,忽然殷虚的花髯戟迸发出开山之怒,直击祝子钦的眉心,仿佛是无人逃得了、化得开的必杀手,祝子钦却纵剑巧入长戟月枝,一绕一转,把戟尖之力流水般引走了,惹得众将士齐声喝彩。殷虚虽下手狠辣,祝子钦出招也不谦逊,斗了五十回合,两个都知道了对方是好手,慢慢把那“七分力”“六分力”的气话抛在脑后;二百回合后,两人的血气注满全身,都把毕生的武功亮了出来,这一战,直打得枯树伏地、江浪冲天,自日中到日后,始终不分胜负。 殷虚见大起大落之招占不到上风,遂把力道一缓,改了轻钩慢啄,徐徐与祝子钦周旋;祝子钦觉察到殷虚在变势,却不愿随殷虚的节奏去,反倒加急了剑锋的攻速,逼迫殷虚跟上自己的快慢,三五回猛进后,殷虚被迫应战,骂道:“小贼不上道!”祝子钦不应,殷虚问:“在扶风城,你和孙牧野打过?”祝子钦道:“打过。”殷虚道:“你能和我战两百回合,怎么会输给姓孙的?”祝子钦挽出剑花虚挑殷虚的眼,道:“你觉得他弱?”殷虚笑问:“你瞧我比他如何?”祝子钦道:“他没你话多!” 长戟虽比短剑势大,耗力却更急,转眼过了三百回合,殷虚不愿再缠斗不休,他发现祝子钦的剑少避让而多相迎,便心生一计,先将戟上月枝去割祝子钦的手腕,祝子钦果然以剑格之,殷虚却蓦然变招,把戟尖在祝子钦腕上一绕,尺余长的花髯顺势缠住了祝子钦的剑柄,祝子钦要保剑则手腕必伤,要护腕则剑必脱手,他稍一迟疑,殷虚将长戟一收,扯落了剑,再扫向祝子钦的双腿,祝子钦应声倒地,没来得及跃起,殷虚已欺身上前,戟尖抵住他的右脸,道:“着了!” 江上将士怒骂不止,都降舟来救,亲兵早拔剑赶来,祝子钦制止道:“输了便认,别伤他。” 殷虚赞道:“是大丈夫!” 祝子钦道:“要杀便杀,休废话!” 殷虚把戟锋在祝子钦的脸上比比画画,要刺不刺,一个劲念道:“小贼,小贼……当初我若在白鸢江,岂容你放肆?”他稍一用力,在祝子钦的脸上刺了一个血点,终究把他放开了。 天色将晚,殷虚去江边喝了几口水,而后坐在石上憩息,看向江水的目光是说不出的虚无,祝子钦走过去,道:“任你今日是为谁而来,你都该明白,死在祝子钦的手里,不算屈辱。” 殷虚道:“不错。” 祝子钦问:“两清了?” 殷虚点头。 祝子钦道:“我要回王城,不能久留,告辞。” 殷虚道:“好。” 祝子钦便乘舟往大船去了。殷虚坐在江石上,看着数百条战船从江面驶过,消失在大江尽处,才起身上马掉头而去。 殷虚没有家,也就不急归还,只骑马在润州漫无目的地游。这本是大焉最富饶秀丽的州,战乱结束后,各郡各县、各乡各村都极快地重现了生机。他一路看见损毁的城池正在重建,破败的家园正在新修,从中原调来的焉军一部部从他身边驰过,去边境戍守,去各地驻防,去保卫他和孙牧野打回来的江山。一个月后,他在水镇小桥边听见居民们议论,东洛变了天,祝子钦挥师攻入崇宁宫,用龙舌弓的弦勒断了洛王公治贤的喉咙,从此东洛的王旗改了姓。再过一个月,他在古村柳树下又听见农夫们交谈,祝子钦已与海夷侯议和,蜃气岛从此归入东洛版图,自封的海夷侯成了官封的怀义侯,岛民归顺,朝廷扞抚。 3 唐珝骑着甜瓜随大军踏上了归家的路途。先出润州,再渡白鸢江,然后经皖、章二州,过未离原,当巍峨的开元城在望时,恰是早春二月。入城后,唐珝和宇文宸在玄武大道揖手分别,一个回城西,一个回城东。甜瓜见到熟悉的街市,连唐珝也拉不住缰了,它在宽宽长长的崇宁街上撒蹄飞奔,依旧引得行人大骂:“谁家二流子,大街上跑马,快叫武侯抓住了打一顿!” 大街才过一半,早有望风的唐家奴瞧见了他,一迭声叫:“起!”霎时,只听唢呐、铜钹炸天响,两头绣狮子蹦蹦跳跳向甜瓜迎来,惊得一条街的人纷纷注目,唐珝窘了,问:“你们这是做什么!”家奴笑道:“小奴们擅自做主,请了舞狮人来迎接三郎凯旋,图个喜庆热闹!”行人问:“什么凯旋?”一个家奴道:“我们唐三郎才从润州打完胜仗回来!”人们顿时欢呼开来,向唐珝招手道:“是战士回家了!”唐珝羞红了脸,一个劲儿叫甜瓜快走,领着一群家奴和舞狮人吹吹打打回了佩鱼巷。 巷口也有几个家奴翘首以待,见了唐珝,一边向巷内叫:“三郎回来了!”一边冲过来迎,唐冲把唐珝抱下马,道:“小祖宗,怎么瘦成这样了?” 唐珝被众奴簇拥着,欢欢喜喜往巷内走,走出十多步,便见府檐下站着唐瑜,唐珝忙小跑过去,要向兄长行拜礼,唐瑜下阶搀扶住,笑道:“三郎何必多礼?” 唐珝道:“我应该叩拜的,不只为我,还为我们焉军。” 唐瑜莞尔道:“‘我们焉军’?我反倒是外人了。” 唐珝道:“焉军许多将士都找到我,要我转告他们的谢意。” 唐瑜道:“谢我?” 唐珝道:“嗯,大家都在说你去蜃气岛的事,我听了心里真……真骄傲。” 唐瑜温言道:“你也是唐家的骄傲。” 兄弟两个进了府,唐珝只见桂堂椒楼,早树初花,都是旧时模样,那廊下相迎的奴婢也是熟面容,只不见他朝思暮想的妻,又羞于直问,便假装和唐瑜聊些家常,忽然灵机一动,故意问:“怎么不见嫂嫂?” 唐瑜似乎看穿了唐珝的心思,道:“两位夫人见初春阳暖,一早便出城踏青去了。” 唐珝一听,沉默走出十多步,又驻足抱怨道:“我出征三年,九死一生,好不容易今日回家,她们居然踏青去了?” 唐瑜道:“黄昏就回来。” 唐珝气道:“压根不该去!” 唐瑜便拿话安抚唐珝:“她们久在深宅,不知军旅征战的艰辛,反倒是好事——少了许多担忧之苦,对不对?” 唐珝道:“也是。”心情总算平复了一些,随唐瑜往后庭去。唐瑜又道:“叔父上午来信,说明日和叔母来皇城看你。” 唐珝猛醒道:“听说去年西项进犯宁州了?” 唐瑜道:“不比东边的动静小。焉军败困竹枝城的消息传来,西项便发兵六万攻打十字关,叔父率宁州军死守半年,抵御了项军四次强攻。后竹枝城解了围,西项佯作败退,转道南下,阴袭夜州,虽未击破防线,节度使却牺牲了,还损了两万兵马。” 唐珝咬牙道:“改年我打西项,一定叫他们血债血偿!” 唐瑜道:“累征三年,竟还未厌战?” 唐珝道:“四方未平,军人不敢厌战!” 唐瑜道:“果真成长了。” 去了后庭,唐珝先沐浴洗尘,再和唐瑜去父母灵前上香祭拜,末了到膳厅,唐珝大声吩咐:“我要吃肉,一点素的也不要!”少时,奴仆便端来热气腾腾的鲜乳酿鱼、葱醋蒸鸡、水炼犊、火炙虾、宝相冷肝、御黄饭和醽醁酒。兄弟两个并坐两席,唐珝拿手撕了一条鸡腿大嚼,伺候一边的唐平笑斥道:“全没个公子样了!” 屏风后人影闪动,八个龟兹舞女走上大堂,唐珝讶然道:“唐二怎么也爱这个了?”唐瑜自抿酒不答;一个穿窄袖袍、踩乌皮靴的乐师也低首走出来,头上戴的皂罗巾似乎大了一些,把眉眼都遮住了,他怀抱龟兹琵琶,坐到灯影中,扬手一拢一捻,乐落满堂,迎出一个龟兹舞伎来。龟兹人不似中原自恃服饰华重,那绿罗轻衫又薄又窄,把女子身段裹得分外窈窕,腰肢袅袅一动,竟似要折断一般,唐珝衔着一口饭吞不下去,想看那女子容貌时,偏被一面白纱遮住了。乐师十指拨弄,异域妙音飘然而出,舞伎身随乐动,白臂上缠的金环、赤足上套的玉环铮铮作响,在唐家大堂曼舞开来。 唐珝干咳一声,把饭吞了,忍住不看那舞伎,问唐瑜道:“这三年,你过得好不好?” 唐瑜正似笑非笑,听唐珝问,遂道:“只是公务繁忙些,没有别的事。” 唐珝问:“薛让有没有找我们家的麻烦?” 唐瑜道:“没有。多时不曾听到沧山的动静了。” 唐珝品了品虾,又尝了尝鱼,问:“嫂嫂也好?” 唐瑜道:“好。” 唐珝问:“她沉稳一些没有?从前总像个女孩儿。” 唐瑜又笑。 唐珝道:“看来还是老样子。从前我们家,我和她都不懂事,如今我懂事了。” 唐瑜道:“我们两个懂事便够了。” 唐珝道:“也是,苏叶也不用长大才好。” 堂上乐舞入了佳境。舞伎和乐师仿佛心有灵犀,乐师抹弦轻缓时,舞伎裙转如闲云,乐师挑弦急促时,舞伎身飘如春花,当真是珠联璧合,浑然一体。那舞伎虽蒙着脸,却已让八个伴舞的绝色少女黯然失色,把满堂的目光都吸引了去。唐珝极力不看她,唐瑜偏问:“你瞧我请的异国乐舞如何?” 唐珝不瞧,嘟哝道:“唐二变了,她们两个不在家,你就私自请美人来伴酒,嫂嫂知道了有你好果子吃。” 唐瑜道:“不叫她们知道便是了。” 唐珝重复道:“唐二,你变了。” 唐瑜道:“我何曾变?并不是为我自己。那舞伎是给你请的。” 唐珝道:“我不要!” 琵琶声忽然急如落了玉珠雨,舞伎翩然舞上前来,唐珝心中一动,再定睛把舞伎细瞧,面纱虽把她的双目遮住了,眼波却漫出柔情,和唐珝缥缈地对视,唐珝纵然看不清她的脸,却知道了她是谁,叫道:“苏叶!”他跃过桌子,冲到堂中,把舞女们都蝶儿一般惊走了,他一手揽住舞伎的腰,一手掀开她的面纱,纱下果然是苏叶因急舞而微红的笑颜,他又跳又叫道:“你,你不是和嫂嫂踏青去了吗?” 苏叶挽住夫君的脖子,凝目看他的眼睛,柔柔道:“知道你今日要回家,我们怎会出门?为给你接风洗尘,我学了两月的龟兹舞,你却不用心看。” 唐珝道:“看看看!我现在好生看!” 苏叶笑指他身后道:“要跳舞,先要乐师弹曲儿。” 唐珝一转身,看那抱着琵琶的男袍小乐师,摘下男帽,不是明幽是谁?他又叫道:“我真没看清是嫂嫂!” 明幽笑吟吟道:“唐三郎立了军功,连娘子都不正眼瞧了,自然更不记得嫂嫂。” 唐珝道:“我才进家门,你们两个便捉弄我!” 苏叶笑腻在唐珝肩头,并不畏忌满堂的家人奴婢,明幽见她夫妇久别重逢,如胶似漆,心中又欢喜、又艳羡,自己放了琵琶,奔去唐瑜身边,唐瑜也将她轻揽在怀,明幽轻声道:“世间成双成对的情人,各有各的爱法。我一时觉得咫尺天涯的相思最美,一时觉得形影不离的相守最好;一时羡慕苏叶和三郎分分合合的牵绊,一时觉得我和你朝朝暮暮的平淡才是幸福。” 唐瑜道:“团圆的人最幸福。” 4 中午时,孙牧野和最后一队人马也回到了开元城。分别后,他打马往燕然巷的孙宅而去,远远望见府门大大开着,府内的树长高了,径上生出细碎的杂草,他进了府门先叫:“陈留。”无人出来应答,去阍室一瞧,屋里只有一床一凳,不知人去了哪里,他转而去找蝉衣。蝉衣的房门虽掩着,却未上锁,孙牧野敲了敲,叫:“蝉衣。”门后还和从前一样静默,他一边道:“我回来了。”一边推门进了房。 蝉衣不在。屋中的摆设布局和走时没有分别。孙牧野去床边瞧,枕上没留下一根头发;又拉开衣柜瞧,还是那几件旧衫裙;桌上茶壶是空的,茶杯也是空的。他又转身出了房。 偌大的孙宅,闻不到一丝声响,孙牧野沿着仿佛许久无人走的路去虎舍,打开舍门,见到了午睡的星官儿,心总算落下一半,叫道:“星官儿!”星官儿听见叫,四腿一缩,一骨碌爬起来,见到孙牧野,竟然一愣,好似已把他忘了,孙牧野道:“白眼崽子,是我!”星官儿猛地回想起来,嗥嗥两声,扑上孙牧野的肩,把虎头在他脸上蹭个不停,孙牧野把虎背、虎肚、虎爪都揉了一遍,捏住它的脸问:“蝉衣呢?” 星官儿呆呆想了一会儿,便带孙牧野去找蝉衣,去书房找了一圈,不见人,又去池边找了一圈,还是不见,星官儿也急了,又不会说话,只满府冲过来,窜过去,到了后庭,总算听见一座山石后响起脚步声,孙牧野忙迎过去,石后转出来的人却是陈留。 陈留挑了一担水从井边来,一见孙牧野,喜得丢下担子,道:“孙二郎回来了!”孙牧野问:“你还好?”陈留道:“好!一直都好。”孙牧野问:“蝉衣呢?”陈留道:“不在屋里吗?”孙牧野道:“不在。”陈留回想半天,道:“是了,她早上说去云阶寺走走。” 孙牧野长舒了一口气,告诉星官儿:“你在家里待着,我去接她回来。”星官儿要追去,陈留拖住它道:“大天白日的,一街人要被你吓跑!”星官儿摇头晃脑想要挣脱时,孙牧野已去得远了。 马儿奔上了梵音山。云阶寺的大雄宝殿里,觉静方丈正在讲经,二百九十名比丘尼坐满了大殿,孙牧野迈步入殿,屏着气儿满堂搜寻,众尼闭目冥坐不理。他连菩萨和金刚的金身背后都找了,依旧没有蝉衣,只好出殿等着。等了两个时辰,经课散了,觉静方丈出大殿来,问:“孙将军是找蝉衣娘子吗?”孙牧野点头,问:“她在哪儿?”觉静道:“娘子午后便告辞出寺了。”孙牧野道:“她不在家里。”觉静道:“却不曾说她去了何处。”说完行合十礼,和众尼过去了,却有一个小尼转了回来,道:“孙将军,娘子好似说她要去西市逛逛。”孙牧野便又去了西市。 偌大的西市人头攒动,马也抬不起蹄,孙牧野牵着马,一条街一条街找,在果子行、杂货行、丝帛行、书笔行、酒肆、食店中寻了又寻,把每一个相似的背影看了又看,一千张面孔看遍了也看不见人。孙牧野在跋涉千里归途之后,此时终于觉得累了,他站在街心,怅然环顾东西南北,行人来来去去,和他擦肩而过。到晚饭时候了,许多店铺歇了业,贩子们推着空车离去,孙牧野只好再去别处寻,不想一个转身,那近在一丈之内的鲜蔬铺边,熟悉的身影终于映入眼帘。 蝉衣用手掂估一把菠菜的重量,正笑着和卖菜娘子讨价还价。她的髻挽得松,几缕长发随意散在肩上,身上的青布裙洗得旧了,像市井中最常见的妇人。孙牧野记得从前素面的蝉衣也动人心魄,可三年过去,她眼中的情韵、身上的雅致终于消散干净了。那些商贾和行人从她身边走过,谁也没有多瞧她一眼,谁也不知她有如何不凡的过往。孙牧野想过去打招呼,却挪不动步,他在那一瞬间愧疚难当,似乎明白了她是自己造的无可挽回的孽。 蝉衣和卖菜娘子说定了价,给了钱,把菠菜放入竹篮,又要往下一家去,眼角余光觉察车水马龙的街心站着一人一马,又隐约觉得他们在看自己,便抬眼看了过去。 孙牧野也不是她记得的模样了。在北凉甘露宫初次遇见,他向她走来时还是个少年,全身散发着杀戮之后的戾气和骄负,那时他的眼神敌意、冷漠又居高临下,可眼前的孙牧野好像败了,败得一无所有般疲惫,蝉衣不明白他的目光为何如此惘然,甚或带有一丝自己读不懂的悲悯。 蝉衣向孙牧野走过去,在三尺远处站住。两个人都不开口,孙牧野伸手去接蝉衣臂弯的篮子,蝉衣想了一想,就势递给了他,依旧往前走,孙牧野一手牵马、一手提篮在后面跟着,蝉衣把一间间铺子看过去,道:“我想买些蔓菁苗,却怎么也找不到。”孙牧野道:“慢慢找,总是有的。” 5 唐府的团圆宴散后,唐珝苏叶一同回了惜环院,思奴儿一见苏叶便叫:“打起黄莺儿,莫教枝上啼。啼时惊妾梦,不得到辽西。”唐珝向苏叶道:“你平日念这些诗?鹦鹉都听会了。”苏叶吐了吐舌,闪身进屋,唐珝却停下,笑向思奴儿道:“扁毛乖儿,我教你念一首新的,日高犹未起,为恋鸳鸯被。鹦鹉语金笼,道儿还是慵。” 至夜间,夫妻两个入了销金帐,唐珝道:“你和我说说,这几年是怎么过的?” 苏叶道:“清早逗逗思奴儿,绣绣花草,你说等我绣完《秋思图》便回来,可我把春夏秋冬都绣完了,你都没回来;下午逛东市、逛西市,起初什么都想买,后来什么都不想买了;夜间看书读诗,你那书房里的书,自己没读过几本,我全替你读完了。” 唐珝问:“嫂嫂不陪你吗?” 苏叶道:“自然是陪的,可她还有许多人要陪——她的夫君、她的娘家、她的那些公卿娘子朋友,哪里会日日夜夜只守着我呢。” 唐珝道:“蝉衣娘子也是独自一个,你应该多找她说话。” 苏叶道:“每过十天半月,我和幽儿都会去看她,可她的心思有些奇怪:她明明是喜欢我和幽儿的,却又不乐意和我们一处玩,宁愿一个人待着。” 唐珝道:“她过得好不好?” 苏叶又叹气,道:“和她比起来,我的寂寞不算什么了。我虽和你离别,却知道早晚会重聚,她和公子醇离别,已永无相见之日;我虽是异国人,东沅和大焉却没有交恶,她的北凉和你们是血海深仇;我每日还看得见满府来来去去的婢子家奴,孙府却冷冷清清只有一个看门人。她过得比谁都累,在我们面前却从不诉苦。” 唐珝道:“她为何不要奴婢?” 苏叶想了半晌,道:“她成心耗着自己,把自己往苦难中推,兴许……兴许是为了她的丈夫和国人吧。” 唐珝道:“丈夫?她已有了孙将军。” 苏叶道:“有些事,你不知道,我和幽儿却知道:她并没有许给孙将军,身也没有,心也没有。” 唐珝“啊”了一声,道:“天下都以为她是孙将军的人了!” 苏叶道:“正是说呢,她一面守身若玉,一面却被世人越传越浊,连凉人都恨她了,去年……”蓦然住了口。 唐珝问:“去年什么?” 苏叶纠结了一阵,方道:“去年也是初春时节,我和幽儿拉她去桃影河边摘柳,不知从哪里冲过来一个人,把匕首往蝉衣姐姐的脸上刺,骂她‘乞怜焉贼,辱没北凉’,姐姐的右脸被划了一道,流了好多血。那人还骂姐姐‘不过古琉城一妓,改不掉的奴颜媚骨’,姐姐脸上的伤疤大半年才好。” 唐珝怒道:“是凉人混进开元城了,怎么不叫唐二抓起来!” 苏叶道:“抓了,开元府要治他伤人罪,姐姐却亲自去找你兄长,说不许惩他,你兄长没法子,只好把那人放逐出了坠雁关。” 唐珝问:“他骂蝉衣娘子是妓?” 苏叶道:“嗯。” 唐珝道:“他们怎能如此污蔑自己的王妃!” 苏叶伏上唐珝的胸膛,目光飘飘忽忽没有着落,道:“我从前也不懂蝉衣姐姐,那孙将军是人杰,又爱她入骨,她如何能一丝也不动情?可现在我懂她了。” 唐珝问:“为什么?” 苏叶道:“你们在东边打仗的时候,西边也打起来了。西项发兵的时候,我和幽儿恰好在宗山城看望叔母。战报传来当日,宗山城的乌云又浓又重,低低压在头顶,满城的人都喘不过气来。我亲眼见到宗山城的将士们穿上盔甲往宁州边境去,百姓们送出城外,妇孺都在哭,人们都说,这些将士,不知有几个回得来。他们说项军侵掠如火,若是十字关破了,宗山城也保不住,开元城也保不住。我心中想,若他们明日打了过来,我怎么办?若西项哪个将军看见我,要我从此跟他,我怎么办?” 唐珝也问:“你怎么办?” 苏叶道:“我也不能转眼忘了我的夫君,转投仇敌的怀抱。那一刻我便懂了蝉衣姐姐。” 唐珝也听得心情凝重起来,道:“我不是公子醇,我不会丢弃你,让你流落去别人那里。” 苏叶道:“好。” 唐珝问:“你们一直在宗山城陪叔母吗?” 苏叶道:“不是,幽儿的夫君连夜来宗山城接她回家,我也跟着回来了。幽儿要叔母和我们一起走,叔母不肯,她说叔父守十字关,她便守宗山城,若守不住,她和叔父一起殉国。” 唐珝道:“叔父守住了!明日叔父来,我要好好向他讨教打西项的方法。” 苏叶安抚他道:“大晚上的,急得心咚咚跳做什么?安安静静的吧,三年了,总算睡上家中床了。” 第四十章 夜逃 第四十章 夜逃 1 翌日,孙牧野睡到中午才起床,他穿上公服从庭前过,见蝉衣在剪花下杂草,便走过去招呼道:“我去宫中见见圣上。” 蝉衣头也不抬道:“好。” 孙牧野道:“见完圣上,还要出城一趟,多半夜间才回来。” 蝉衣道:“自去。” 孙牧野道:“今天之后,我可以在家多住几天。” 蝉衣道:“这是你的事。” 孙牧野道:“和你说一声。” 蝉衣继续剪草,孙牧野便去了。 至龙朔宫见了卫熹,孙牧野心中想说“好像长高了一些”,面上却说不出来。君臣礼毕,他在下首坐了,为卫熹讲述这三年征战的故事。起先讲桑梓津时,卫熹还饶有兴致地听;讲到泸陵城一节时,便有些走神;孙牧野又讲大军几时开拔几时扎营、如何在雨季长途跋涉、如何在夜半急行军、后勤征夫累死数千的事,卫熹不由困倦了;到后来,孙牧野讲起竹枝城,说每日都有士兵醒来后发现身边的同袍死去,战死,饿死,渴死,病死,活下的人吃石面,饮人尿,去城下扒尸体的衣裳穿,卫熹听得脊背发寒,忍不住打断他道:“我不想再听了。” 孙牧野问:“为什么?” 卫熹道:“这些事已经过去,何必再提?” 孙牧野道:“臣对陛下说这些,是希望陛下明白国土是如何一寸一寸夺回来的。如今檀州还在南荆,燕、云、朔三州还在西项,将来还会有征伐事,陛下只有体会了将士的苦难,才知道如何面对战争。陛下住在深宫,臣不说,陛下永不会知道。” 卫熹道:“养兵用兵之事,自有宰相和臣僚去做,何况还有太后。” 孙牧野道:“陛下将来要亲政,军国大事都要自己做主。许多事,文官有文官的说法,武将有武将的说法,朝中的奏疏说东,军中的奏疏说西,是非对错,全靠陛下辨别和定夺。陛下若有一道旨意出错,千万人就要用血和命去弥补错误。” 卫熹道:“亲政还有许多年,我可以慢慢学。” 若眼前是别人,孙牧野早火冒三丈了,可卫熹是天子,他只好隐忍不发。卫熹也不喜孙牧野,两个人坐着再无话讲,孙牧野为打破尴尬,勉强道:“若陛下在宫中待得枯燥,臣就陪陛下去洪武围场行猎玩耍。” 他想借机和卫熹熟络,卫熹却道:“祖父是出宫后病逝的,父亲也是出宫后牺牲的,我不愿出龙朔宫去。” 孙牧野心中怒想:“我难道会害你不成?这懦弱少年如何做天子!” 卫熹看他脸色转冷,也暗自想:“怪道群臣都说孙牧野居功自傲。我是天子,谁对我不是和颜悦色、千依百顺?偏他不把我放在眼里,和我说话如同和孩儿说话一般。”也不发一言,气氛正微妙间,宫人进殿禀道:“陛下,帝师唐瑜来了。”卫熹忙道:“请进来。” 唐瑜手持书卷入殿,卫熹起身迎道:“先生来了。”唐瑜还了臣子礼,又向孙牧野揖道:“牧野将军也在这里。”孙牧野还礼了。 卫熹问:“先生,今日学什么?” 唐瑜道:“臣今日为陛下续讲《顾命》。” 卫熹却撒娇道:“先生日日都讲《书》,着实厚重艰深,今日先生讲些轻快的缓一缓,好不好?” 唐瑜笑问:“陛下想学什么?” 卫熹道:“学《诗》。” 唐瑜应了,道:“今日春意盎然,臣与陛下同学《周颂·良耜》,如何?” 卫熹拍手道:“好。”他把书桌上的新鲜春果儿推给唐瑜,“先生吃了再讲。” 唐瑜道:“陛下该先问牧野将军。” 卫熹仿佛才想起孙牧野还在一般,道:“孙将军请吃果子。” 孙牧野起身道:“陛下请专心学习,臣去看望太后。” 卫熹道:“好。” 孙牧野和卫熹、唐瑜道别,出了大殿,只听唐瑜在内朗读道:“畟畟良耜,俶载南亩。播厥百谷,实函斯活。” 孙牧野去如意宫见崔太后,崔太后正握着一支长簪出神,见了孙牧野,越发显出忧郁之色,孙牧野问:“太后有烦心事?” 崔太后把长簪反复摩挲,道:“如今润州回归了,先帝却不能踏上润州的土地瞧一瞧、看一看了。七日后是吉日,你与百官一起,陪少帝去止狩台祭天祭祖,敬告卫家列祖列宗:收回的,我们一定好好治理;失陷的,我们迟早要打回来。” 孙牧野应了。 崔太后又笑道:“你立下不世之功,后将军该升右将军了。” 孙牧野便拜谢。 崔太后道:“牧野将军本已是万户侯,我昨日与凤阁、礼部、户部商议了,再为将军加封两千户,增月禄一千石。” 孙牧野却辞道:“不敢领受。” 崔太后问:“为何?” 孙牧野道:“八万子弟随臣东征,只余两千人生还,孙牧野对不起国家和百姓。不但不能加封增禄,连原来的万户食邑也请国家收回去,孙牧野一户不留。” 崔太后道:“将军是从二品功臣,岂能无食邑?” 孙牧野道:“臣是军人,睡只要一顶布帐,吃只要一碗黍米,没有别的奢求。” 崔太后拿团扇遮口一笑,道:“将军过得清贫日子,府上的北凉旧妃过不过得?” 孙牧野尴尬起来,崔太后便移开话头,道:“将军辞封,高风亮节,我深感敬佩。” 孙牧野道:“应该的。” 二人聊了一炷香的话,孙牧野告退出宫。过正仪门时,他问守门的骁禁卫:“唐府尹出来没有?”骁禁卫回:“还没有。”孙牧野便在龙首桥边等下了。 2 唐瑜为卫熹讲完《良耜》,照旧请他抄写十遍。卫熹一边抄,一边道:“先生,刚才孙牧野请我去洪武围场打猎,我没有应允。他为何要我去围场?” 唐瑜道:“牧野将军两年未见陛下,心中思念,所以想与陛下亲近相处。” 卫熹道:“他会思念我吗?” 唐瑜道:“他是受先帝托孤之臣,自然时刻牵挂陛下。” 卫熹道:“那为何他每次见我,都是冷冰冰地说话,不甚恭敬?” 唐瑜道:“孙将军久在行伍,炼铸了铁石禀性,故与宫人不同。” 卫熹道:“我和太后应该信任他吗?” 唐瑜道:“孙将军和涅火军是国之柱石,陛下当信之重之。” 卫熹道:“好。”又笑道,“我最信任的人是先生。” 唐瑜道:“陛下既信唐瑜,那唐瑜陪陛下一同去洪武猎场,如何?” 卫熹拍手道:“有先生在,我就不怕了。” 唐瑜含笑致谢。等卫熹练完字,唐瑜嘱咐道:“请陛下今夜背记《顾命》篇,我明日会为陛下讲解。”卫熹爽快允诺,唐瑜遂告退。 出了正仪门,唐瑜见孙牧野负手站在护宫河边若有所思,过去问候道:“将军还未归去?” 孙牧野道:“我们走走,有几句话和你说。” 唐瑜便与孙牧野并肩而行。二人右手边是高耸入云的龙朔宫墙,左手边是清平如镜的护宫河水,走了数十步,唐瑜先打破沉默道:“多谢将军这几年对唐珝的照顾。” 孙牧野道:“我没有照顾到他,是他自己争气。” 唐瑜道:“唐珝今早便吵着要回军营,可家中人笑他,说他给将军添了许多麻烦,将军早不想收他了,只是碍于情面不好明讲,他便泄了气,再不催收拾行李的事。” 孙牧野道:“叫他休息一月再回来。” 唐瑜道:“好。” 孙牧野道:“开元城籍的士兵,只回来他一个。有三百名开元新兵没能回来。” 唐瑜悟了,轻声问:“是上元火灾后参军的?” 孙牧野道:“是。” 唐瑜不答话了。 孙牧野道:“错不在你,在我。你只是要十个东洛战俘顶罪,料不到会有国人因此愤而参军。是我不该应允他们的请求,当时我若拒绝了,他们此刻还在开元城平常地活,不会命丧润州。可一切缘由终究是因你而起,你应当知晓这件事,记住这三百个人。” 孙牧野停下脚步,摊开紧攥的手掌,唐瑜见他掌心放着两个两寸长、半寸宽的木牌,问:“这是?” 孙牧野道:“士兵的名牌。死在战场上的人有时面目全非,分不清是谁,所以人人都随身带一个刻了名字的木牌,好在死后辨认。” 唐瑜细看木牌,只见一个刻着“杨小满”,一个刻着“杨元生”,孙牧野道:“我只找到这两个,你分一个去留着。” 唐瑜便拿了“杨元生”放入衣怀。两个沿着宫墙走了一阵,唐瑜问:“将军想邀圣上去围场打猎?” 孙牧野道:“嗯。我希望他像先帝一样,做个男子汉,可他不愿意去。” 唐瑜道:“圣上方才和唐瑜说,愿与将军去洪武围场。” 孙牧野道:“你说动他了?” 唐瑜道:“圣上不喜和生人处,唐瑜便随他同去,望将军借此多与圣上相处,多些亲近。” 孙牧野道:“多谢。” 两人过了虎翼桥,相对作别,唐瑜回了佩鱼巷,孙牧野却打马出了南城门。 往东南方行不到二十里,便是独鱼村,孙牧野径直去了魏家院子,见魏母坐在阶上摘菜,遂叫了一声:“阿娘。” 魏母怔了一怔,抬眼看清进门的是孙牧野,忙丢了韭菜冲过来把他揽住,口中直道:“孙二郎回来了!” 孙牧野道:“回来了。” 魏母道:“他们说焉军都在润州死完了,我只当……”说着眼泪夺眶而出,“我只当你也没了,我一个人真真没了盼头……” 孙牧野搀魏母在凳上坐了,道:“我回来了,阿娘不是一个人了。” 魏母道:“再不许去打仗了!” 孙牧野道:“要休息几年。” 魏母道:“以后难道还要打?” 孙牧野道:“要听国家的。” 魏母道:“你须听我的:咱们家里有田有土,全给你营生,不会让你饿着冻着,哪怕过得节省些,也比当兵强。” 孙牧野道:“将来天下太平了,我就来独鱼村住,年年月月侍奉阿娘。” 魏母道:“天下几时才能太平?我只怕活不到那一日了。” 孙牧野埋头陪魏母摘菜,忽然抬头看见屋顶破了一个大洞,瓦片遮不上去,因问:“顶棚怎么坏了?” 魏母道:“村中小孩儿淘气,爬到屋顶捉猫,把梁子踩断了,瓦片全掉进了屋里。我请村北冯家兄弟来修,五十文钱也付了,却总不见他们来,我上门去请时,一日推一日,两次三番后,我倒先臊了,不好意思再登门开口。我又说,若你们没空来修,就把钱退我,我另找人,他们却说从不曾收我的钱,四仰八叉地不认账,我一个女人家能如何?总不能打滚撒泼,只好忍一口气算了。新瓦早买来堆在那边,改日另找厚道的村民来修,这回要修好了才付钱。” 孙牧野便站起身道:“我去把钱要回来。” 魏母见他那势头,先拉住嘱咐道:“你去问一声,他们不认就算了——并不是缺那五十文钱——不要和人家闹!” 孙牧野道:“我晓得。”便出门去了。 魏母提心吊胆地听北边的动静,生怕闹将起来,孙牧野一个人吃亏,却始终听不见鸡飞狗跳,半盏茶的工夫,孙牧野回来了,手中拎着一个钱袋,魏母道:“怎的这么快就回来了?他们如何听你的话?” 孙牧野道:“他们问我是谁,我说我是涅火军人,姓孙,他们便给我了。” 魏母道:“这可奇了,那冯家兄弟是蛮横人,里正也拿他们没法子,你的姓怎么吓得着他们?” 孙牧野道:“不知道。” 魏母想了一想,道:“是了,好像涅火军的主帅也姓孙,他们听见你姓孙,还以为你就是那主帅呢。” 孙牧野道:“倒沾了一点光。” 魏母道:“你坐着,我做饭给你吃。” 孙牧野道:“嗯。”他抬头看了看阴沉沉的天,只怕夜间要落雨,便道,“阿娘,梯子在哪里?我去补屋顶。” 魏母道:“梯子在那堆干草下压着。你上去时小心些。” 孙牧野去抬木梯时,又看见角落有几包稻种,道:“该育秧了。” 魏母在厨下应道:“正说这几日下地呢。” 孙牧野道:“我明日去种。” 他在院中劈了木梁,捆了干草,背着瓦片绳子上了房顶,此时已过申正,他心知回不了城了,正巧邻家送客出门,主人道:“吃了饭再去。”那客人道:“晚了城门就关了。” 孙牧野站在房顶问:“老丈是回开元城?”客人道:“是。”孙牧野问:“老丈家住哪里?”那人道:“城中宣阳街。”孙牧野道:“我也住宣阳街燕然巷,烦请老丈去孙家说一声,我今夜就住独鱼村,明日晚饭时再回去。”那人道:“好说。”便坐上牛车去了。 3 蝉衣上午除完了满庭的杂草,给星官儿喂了食,自己在小炉上煮了一碗汉宫棋作午饭,饭毕换了外裳,要去街上走走,到府门口时,正巧一行宫人骑马拥车而来,打头的内侍监王怀岁见了蝉衣,作揖问道:“可是蝉衣夫人?” 蝉衣道:“是。” 王怀岁道:“孙将军在不在家?” 陈留藏在门后伸头道:“他不是进宫了吗?” 王怀岁道:“将军早出宫了。” 陈留道:“那可不知去了哪里。” 王怀岁道:“无妨,和夫人说是一样的。” 蝉衣问:“什么事?” 王怀岁道:“孙将军今日谢绝了龙朔宫的赏赐,连原来的万户食邑一并退还了,太后深感孙将军高义,故以如意宫之名,为孙将军和蝉衣夫人各送来一件小礼,请将军和夫人笑纳。” 蝉衣道:“他是你们的功臣,赏他便是了,我非中焉之臣,不需赏我。” 王怀岁道:“太后叮嘱了,不是赏,是送,夫人切莫多心。” 蝉衣道:“她送我什么?” 王怀岁向后招了招手,一个宦官双手捧上一个镏银莲瓣瑶波纹的小匣子,只四寸见方,蝉衣随手掀开一瞧,一方黑锦上缀着一对小小的滴水白玉耳珠,光泽温婉惹人怜爱。崔太后显然听说了蝉衣不爱妆扮,所以特意选了一份素净的首饰送来,可见用心之细,蝉衣不动声色,又问:“送给他的又是什么?” 王怀岁意味深长一笑,又招了招手,两个宦官走到鸾车前,掀开缎帘,扶下一个女子来。那女子头戴云绯色幂篱,重纱长垂及地,把面容和身子全包裹了,她向蝉衣叩拜行礼。王怀岁道:“太后听说孙府没有一奴一婢,牵挂将军身边无人卷帘端茶,便把最宠爱的宫婢送给将军使唤。太后说了,若夫人不喜这婢子,便立刻送回宫去,绝不许惹恼夫人。” 蝉衣瞬时明白了崔太后的用意:当年上元灯节,自己在万众之前公然顶撞崔太后,她早在心中记了一笔仇,她既以为自己是仗孙牧野而骄,便要寻一个美人来,夺去孙牧野之宠,出一口陈年恶气。孙牧野收复润州立下大功,崔太后借此时机,名正言顺把人送来了,却又假装大度,也送自己一份礼,故作友好无隙之意。这明里拉、暗里打的伎俩,蝉衣看穿,却不点破,她本对孙牧野无情,任崔太后送谁来,都不会令她扰心乱神,遂嫣然一笑道:“给我的礼,我收下;给他的礼,我也代他收下。回告崔太后,蝉衣一切心领,多谢。” 王怀岁告辞,领着一班宫人去了。陈留从门后跳出来,把那长纱遮身的女子瞧了一瞧,道:“这可如何是好?” 蝉衣道:“领到他屋里去,我去逛一会儿再回来。”便往巷外去,女子自随陈留入了孙家的门。 整个下午,蝉衣无所事事地在燕然巷附近闲游。先在茶肆点了一碗茶,坐了半个时辰,听邻桌几个布衣汉粗声大气地点评时局朝政;游至海棠树下,见几个梳双丫髻的女童在跳花索,颇活泼伶俐,便含笑在一边看,一个女童歪头向她道:“娘子也会跳索不成?”蝉衣道:“我只会踩着我们那里的歌儿跳,开元城的歌儿我听不明白。”女童们道:“娘子唱你家乡的歌儿,我们跟着跳。”蝉衣却婉拒了,再往前走,到了时常光顾的炊饼店门口,那婆婆正坐在阶上大骂儿媳不孝顺,逢人路过便讲,蝉衣被拉住倾诉半日,儿媳又从店里出来,反诉婆婆老不自重,蝉衣先劝解老的,再宽慰小的,陈情说理周旋半晌,说得婆媳重归旧好,一家人请蝉衣吃晚饭,蝉衣便留下吃了半碗青菜一个炊饼,至日落时分,方回了燕然巷。 进了孙府大门,蝉衣问陈留:“他回来没有?” 陈留道:“刚刚有个坐牛车的老丈送来口信,说他今晚就在独鱼村魏家住了,明日晚饭时才回来。” 蝉衣问:“星官儿喂了没有?” 陈留道:“才吃了六斤牛肉,一斤鸡蛋。” 蝉衣去看星官儿,星官儿正在后庭捉雀儿玩,它伏藏在一丛灌木后,竖尖了耳朵,瞪圆了眼睛,全神贯注等待雀儿下来落脚,蝉衣不好打扰,便转去了孙牧野的卧房。 房门开着,灯火在阶上折出几页暖黄,蝉衣放重脚步进屋,那少女已摘了幂篱,正坐在孙牧野的床上含羞出神,见了蝉衣,忙离床跪地道:“婢子拜见夫人。” 蝉衣道:“起来。”说完在远处长榻上落了座,又指了指下首的小圆凳,“坐过来。” 少女离了床,过来坐了,蝉衣把她的容颜细细一瞧,不过十六七岁年纪,眼神在稚嫩与娇艳之间游移不定,脸上的脂粉又轻又薄,是自信年轻无瑕,不屑繁重的修饰。蝉衣记得自己也曾有过一张未经风雨、至真至纯的脸,可那已是二十多年前的事了。 少女见蝉衣看着自己发呆,遂问:“夫人要不要喝茶?” 蝉衣反问:“你叫什么名字?” 少女道:“婢子叫初蕊。” 蝉衣道:“初蕊,你是崔太后身边的婢女?” 初蕊道:“是。” 蝉衣问:“你侍奉太后多久了?” 初蕊道:“婢子七岁便跟了太后,已有九年了。” 蝉衣道:“九年,你是太后看着长大的,必是她最宠信的人。” 初蕊道:“太后还是王妃时,婢子便在眼前侍奉,是比别的奴婢亲熟些。” 蝉衣道:“太后待你如何?” 初蕊眼睛眨了一眨,道:“太后把婢子当女儿一般疼爱。” 蝉衣笑道:“果真如此?那你的眼神飘忽什么?” 初蕊慌不迭垂下头。 蝉衣道:“休瞒得过我。中焉太后的秉性,我比别人明白:有豁达大度之态,锱铢必较之心;体恤关怀的善人是她做,吹毛求疵的恶人也是她做。在她面前走动,做对了自然奖赏,做歹了也少不了打罚,是不是?” 初蕊哪里敢说崔太后的短,唬得不敢应声。蝉衣往榻上斜歪下去,悠悠道:“你心中一定疑问,我为何看得穿崔太后的心性?因为我和她是同样的人。” 初蕊道:“婢子知道,夫人先前也是王妃。” 蝉衣道:“我先前是王妃,如今还有王妃的脾气,你在孙府和在龙朔宫是一样的,过得好与不好,全看我的心情。我想对你好时,也把你当亲女儿看;我想对你歹时,有的是苦头给你吃。” 初蕊道:“婢子一定尽心伺候将军,伺候夫人……” 蝉衣喝道:“休拿孙牧野来镇我!在孙府中,他也须听我的,我不许他近你时,你一生永在厨下做羹汤!” 初蕊慌忙叩头在地,道:“夫人若不想收留婢子,撵婢子回宫便是,若收下了婢子,婢子的余生便要夫人庇护,婢子不想惹夫人生气。” 蝉衣心一软,深深叹一口气,道:“你想做人有何难?我若不在这里,你此时已是孙家的女主人,只可惜……” 初蕊怔道:“可惜什么?” 蝉衣道:“只可惜有我挡在你和他的中间。” 初蕊道:“婢子早听说过,夫人是将军心尖儿上的人。将军的宠爱,婢子夺不走。” 蝉衣假意去看烛光,却又把目光横扫过来揣摩她的神色,道:“我离开,把他让给你,如何?” 初蕊道:“婢子不明白夫人的意思。” 蝉衣道:“如何不明白?我若在,你一生是廊下婢;我若走,你便是堂上妻。” 初蕊懵懵懂懂又问:“夫人为何想离开?” 蝉衣道:“这是我的事。” 初蕊又道:“夫人即便要走,将军也不会放。” 蝉衣道:“我悄悄走,不让他知晓。” 初蕊问:“如何悄悄走?没有关牒,夫人出不了开元城的地界。” 蝉衣道:“这就要你帮我了。” 初蕊吓了一跳,道:“婢子如何有那能耐?” 蝉衣道:“崔太后有这能耐。你既是她亲近的婢子,你便进宫去,代我向她请一张懿旨,命中焉各处关卡,无论昼夜,见旨开关放行,任由蝉衣北归。” 初蕊道:“太后绝不会下旨。” 蝉衣一笑,道:“她早恨我不能走。” 初蕊道:“太后不会!放走了夫人,将军要怨太后。” 蝉衣道:“孙牧野不会。看在桓帝的面上,他不会怨太后;看在太后的面上,他不会怪你。” 初蕊未谙世事的心一时想不明白,她垂下头,苦思纠结,蝉衣起了身,走过来,用二指拈住初蕊的下巴,以温柔而不容置疑的力道,要初蕊仰面和自己对视,初蕊不敢直看,蝉衣却盯住她一瞬也不眨眼,打量了许久,叹道:“天生一张人上人的脸,若逃不出苦中苦的命,岂不可惜?” 初蕊道:“夫人……” 蝉衣却撇下她,不紧不慢地往屋外去,走到门边,又倏地回眸,秋波流转过来,向初蕊一笑,隐藏多年的娆媚之态霎时染上眼角眉梢,初蕊的心被激荡得一颤,感受到了这布衣女子倾国倾城的力量,也明白了她说的不是谎话——只要她在,自己永远得不到孙牧野的心。 蝉衣走远了,初蕊痴痴傻傻发了半刻怔,终于追了出去。 4 次日一早,蝉衣陪初蕊出了孙府,送她至龙首桥边,见她纵马过桥,在正仪门下和骁禁卫说几句话,骁禁卫开侧门放她进去了,蝉衣便勒转马头,上了梵音山。 云阶寺的早课已开,蝉衣悄无声息走进大雄宝殿,在众尼中寻一处蒲团坐了,平静如常地念诵《如来藏心咒》,暗自祈求今日能得神佛护佑,凡事顺意。课毕后,她邀觉静去禅房叙话,觉静烹了半釜温山茶,斟与她品,道:“戎车回驾,贫道只道娘子近日来不了梵音山了。” 蝉衣道:“法师,蝉衣今后都不能来梵音山了。” 觉静问:“这是何故?” 蝉衣道:“中焉的关卡再也拦不住我,我要回到公子醇的身边了。” 觉静心中一惊,道:“娘子自由了?” 蝉衣展颜道:“是。” 觉静又问:“娘子知道了公子醇的下落?” 蝉衣道:“不知道。我要一处一处去寻他。” 觉静道:“山川湖海,无穷无尽,大焉举国之力都找不到他,娘子如何找得到?” 蝉衣道:“我若留在此地不走,便永离他千里万里;我只要迈出开元城一步,便离他近一步。荒郊野外找不到,我便去绝地死路;深山险谷找不到,我便入大江大河;十方列国找不到,我便下沧海汪洋。只要他还活在世上,我终究会找到他。” 觉静叹道:“娘子去意已决,贫尼竟留不住了。” 蝉衣道:“蝉衣在中焉只牵挂三人,法师是头一个。蝉衣初为焉俘时,常怀嗔恨之心,时有厌世之念,是法师孜孜不倦慧言开解,蝉衣才能去浊养清,静绪生定,续命至今。今后蝉衣再不见佛寺晨光,再不闻空山梵音,请法师千万珍重。” 觉静合十道:“前程风霜苦急,娘子最该珍重。” 二人叙了半日衷情,方相对辞别。蝉衣下梵音山时已是午后,她去了佩鱼巷唐府,门奴道:“二位夫人去了右教坊学舞乐,娘子进府稍坐,奴去请回来。”蝉衣道:“我自去找她们。”又勒马往光宅街右教坊去了。 开元城中和龙朔宫中各有两座教坊,属太常寺,专事豢养倡优、教习舞乐,内供宫廷宴飨,外侍侯门筵会,坊中充盈了能歌善舞的美人,不仅来自各州各国,甚或有西域的胡姬、东瀛的艺伎。那明幽和苏叶在深府寂寞,也不知谁出的主意,竟不避礼法,要来右教坊学艺,唐瑜既不干涉,太常寺也只好默许两个和俳优同学。苏叶爱舞,明幽爱乐,一练半年,倒和坊中最出众的艺人无差了。 这日苏叶正和碧眼胡姬学胡旋舞,蝉衣走到门边,见苏叶和胡姬足下各有一面小圆毯,胡姬一边讲解,一边在毯上急旋,苏叶歪着头领悟,唐珝抱着羯鼓在边上看,明幽也和几个箜篌伎有说有笑。蝉衣没有进厅,只悄悄地看两个小娘子又笑又闹,凑巧三个长袖舞伎正要进厅,蝉衣便道:“我有两件小物什,烦劳几位交给唐家二位夫人。”她纤手出袖,拿出两串儿佛珠,一个舞伎接过了,蝉衣再致谢,转身往外去,刚上马,只听里面明幽、苏叶边跑边问:“蝉衣姐姐在哪儿?”她重重一鞭,策马奔远了。 回孙府时已至黄昏,蝉衣一进门便问陈留:“那小美人回来没有?” 陈留道:“还没有。” 蝉衣又问:“他呢?” 陈留道:“也没有。” 蝉衣自往府内去,陈留在后道:“不到一个时辰城门便要关了,他只怕此刻已进城了。” 蝉衣去厨下,舀了一大锅水烧着,又去虎舍吆了星官儿来。星官儿一见锅中在烧水,便知大事不妙,扭头要溜,蝉衣把门一关,星官儿怏怏不乐卧下了,蝉衣道:“一见给你洗澡,就这般模样?”她平日绣了许多布球给星官儿,这次也拿了两个,抛给它玩耍,星官儿不想洗澡,抱着绣球乱咬出气,蝉衣则坐看炉火出神,半晌道:“他迟早还要远征的,到时府里只剩你一个,谁陪你玩呢?你这样爱闹,若是落了单,会变成什么模样?”她轻抚虎毛而问,“你和我一起走,好不好?” 星官儿咬不住滑溜溜的圆球儿,越斗越气,也不听蝉衣说话,蝉衣索性把两个球夺了过来,右手拿一球,赤如焉军旗;左手拿一球,白如凉军旗,问:“你选一个,选赤球,便依旧随他;选白球,便随我走。”星官儿先把赤球瞧了瞧,又把白球瞧了瞧,脸向赤球探过去,蝉衣手往后一让,道:“你可想好了?”蝉衣越让,星官儿越抢,一下子把赤球叼过来,蝉衣又疼又恨,轻叱道:“没有良心的畜儿,咱们相识五年,你当真舍得下我?” 星官儿和赤球斗得恼怒了,“嗷呜”一声,把球扔给了蝉衣,蝉衣接赤球在怀,无端端发起愣来,明知星官儿是无意,却又觉得它是在反问自己:“你和孙牧野也相识五年,怎么就舍得下他?” 锅中水烧沸了,蝉衣往木盆里掺了一半凉水、一半热水,拉星官儿入盆,哄它洗干净了,再抱出来,拿一张大巾子抹它的皮毛,忽听一城的晚鼓渐次响起,那鼓声一止,城门便会关闭,要归城的人此刻都尽数回来了,蝉衣心中一沉,再来不及照顾星官儿,只命它在炉边坐着,嘱咐道:“烤干了再去睡。”说完急步出房而去。 孙牧野的卧房果然已亮了灯,只不知回来的是谁,蝉衣放轻脚步,从门缝间向内张望,见是那少女向背独自坐着,方稳了一半心,推门进去。初蕊闻声,忙转过身来,手中握着一卷绢黄纸,蝉衣径直上前,夺过绢纸,打开一看,正是如意宫颁下的懿旨,命大焉各州、各郡、各县的关卡见旨放人,文末盖着太后印玺。蝉衣把懿旨藏入袖中,道:“多谢。”说完便往门外去,初蕊又叫:“夫人!” 蝉衣问:“什么?” 初蕊微红了双颊,道:“求夫人教教初蕊,我该如何……如何和将军相处?” 蝉衣定定看了她半晌,方道:“他在这世上没有亲人,从此刻起,有了你。他是比别人难对付一些——你既要做娘,又要做妻。做娘时,要时常敲打他,约束他,他要撒蹄子,你便把缰绳拉一拉,不可由他蛮性胡来;做妻时,多关心他一些。他从前在外面喝酒应酬,喝到晚间,别家都有人去催,唯独他从来无人过问,以后他若久不归,你就遣奴婢去催一声,叫他知道有人在等他。他想要家,你若给他一个家,他什么都会给你。” 初蕊道:“婢子记住了。” 蝉衣道:“你识不识字?” 初蕊道:“太后闲时常教婢子读书。” 蝉衣道:“从此你要教他读书。他是右将军,再不认字,别人会笑话他。” 初蕊道:“好。” 蝉衣转身出了门,还未下阶,忽然迎面一个人影过来,惊得她袖中握卷的手一颤。 孙牧野回来了。他做了一天农活,却还不算倦乏,正自埋头大步走路,发现蝉衣从自己房中出来,便问:“怎么了?” 蝉衣道:“没怎么。”神态自如下了阶。 孙牧野立住不动,将信将疑看她。 蝉衣道:“今日太后送来两件礼物。” 孙牧野问:“什么?” 蝉衣道:“一对耳珠。” 孙牧野的声音难得放温柔:“是给你的。” 蝉衣道:“还有一件是给你的。” 孙牧野问:“什么?” 蝉衣飘然与他擦身而过,道:“在房中,自己去瞧。” 孙牧野一头雾水往自己房中去,蝉衣却不自主放缓了步伐,听孙牧野两步上石阶,两步过廊下,迈进门槛,走出一步,然后,步声戛然而止。 蝉衣再走出三步,孙牧野转身出来了,站在门下问:“屋里怎么有个女人?” 蝉衣道:“那便是太后送你的礼物。” 孙牧野道:“送来你就收了?你当我是什么人?” 蝉衣万料不到他这样问,遂道:“千里挑一的人儿,我若拒了,怕你怄我呢。” 孙牧野道:“是你在怄我!” 蝉衣看孙牧野一心要寻晦气,再不理他,自顾自要走,孙牧野道:“不说清楚怎么就走了?” 蝉衣道:“说清楚什么?” 孙牧野道:“你心里想的什么?可怜我,给我找个女人来?” 蝉衣道:“太后送来,我便收了。如意宫怜惜右将军征战辛苦,做了个好人情。” 孙牧野道:“我没说她送不送的事,我在说你收不收的事!她什么都不知道,你也什么都不知道?” 蝉衣心中暗道:“浑小子,崔太后送她来,原是想我找你吵架,谁知竟是你找我吵架。”她心中忌惮夜长梦多,当下道,“休得胡搅蛮缠。你在外面大吵大闹,想过那女儿的心情没有?人家第一次见你,你就这样待人?” 孙牧野怒道:“你收的你送回去!你早嫌这里是火坑,恨不能长翅膀逃走,别人来火坑你倒收下了?” 蝉衣高声道:“孙牧野!你今日吃了火药回来!要不要,自己去和太后说,与我什么相干!” 她转身便走,孙牧野道:“我不想要别人!你不明白?” 蝉衣却不再答话,消失在曲径那头。 孙牧野站在门口闷了半天,终于进了房,看坐在自己床上的少女。初蕊听见二人争吵,早吓得忐忑不安,先给孙牧野行礼道:“孙将军好。” 孙牧野道:“太后叫你来的?” 初蕊道:“是。” 孙牧野叉着腰想了半刻,道:“我叫看门人送你回去。” 初蕊道:“回去?” 孙牧野道:“回龙朔宫去。” 初蕊急声道:“不……” 孙牧野道:“怎么?” 初蕊纵死不敢说崔太后的不是,只拼命盈泪摇首,道:“求将军,别送我回宫!” 孙牧野便问:“你是哪里人?” 初蕊道:“是开元城人。” 孙牧野问:“家住哪里?” 初蕊细声道:“西南角,永阳街。” 孙牧野道:“好,我叫看门人送你回家。” 初蕊又道:“我……我也不能回家。” 孙牧野问:“又怎么了?” 初蕊道:“原是我家穷困过不下去,阿爹才把我卖去做奴婢,我回去了,他还要再卖我一次!” 孙牧野道:“你等等。”转身出了房,不到一刻回来了,手中拎着一个布包,估摸有四五斤重,他递给初蕊,道:“这些钱给你父亲,叫他做些营生,给你找个好人家。” 初蕊看着一袋子鼓鼓的钱,道:“孙将军如何这样嫌我?纵然容我洗衣做饭也好。” 孙牧野道:“不是嫌弃你,我是长年累月在外打仗的人,不能给你安稳。” 初蕊道:“那不是也给不了夫人安稳吗?你为何又把她夺来?” 孙牧野哑口无言,半晌道:“走,我叫陈留送你回去。”初蕊无法,只好跟着孙牧野出了卧房,往孙府大门去,走至一半,忽然西边马厩中传出一声长嘶,孙牧野听出是白龙马在叫,下意识往那边看了一眼,可隔着三五层房子,什么也看不见。二人走到门口,陈留刚要入睡,听了孙牧野吩咐,忙跑去套了牛车赶过来。孙牧野把初蕊送上牛车,那初蕊手挽布帘,樱唇轻颤,看着孙牧野似有话要说,孙牧野却避开她的目光,退开了几步,初蕊只好放下帘子,随牛车出了燕然巷。 孙牧野等车子没影了,又入府往蝉衣住的卧房去。房内灯火熄灭,想来人已入睡,孙牧野轻叩了两下房门,道:“我送她回她家了。”他早已习惯蝉衣的沉默,也不等她回应便走,先去后院冲了个凉水澡,再去厨下煮面吃,见星官儿在灶边打盹,灶灰沾了一身,又把它全身擦拭一遍,再送它回虎舍憩息,自己也回房睡下了。沾枕不到一炷香的工夫,孙牧野隐约听见陈留在叫:“孙二郎!孙二郎!”他睁眼细听,那叫声似乎含着惊慌,连忙跳下床打开门,陈留跑过来道:“娘子走了!” 孙牧野问:“什么走了?” 陈留跺脚道:“是逃了!逃出城了!” 孙牧野这一惊着实不小,立时向蝉衣的卧室冲去,陈留追在后面,气喘吁吁道:“我送那女人回了家,正把牛头往回拉,她又叫住我,说娘子向太后讨了一张懿旨,全焉各关见旨放行!” 到了蝉衣房前,孙牧野踹门而入,在黑暗中把床帐一扯,被褥一掀,果然不见人,再去马厩查看,白龙马也不见了,他问:“她几时出门的?你如何没发现?” 陈留道:“我没听见马蹄声!她准是走的后门!” 孙牧野又跑去孙府后门看,那本该紧闭的门已然大大敞开,外面僻静的小巷中树影婆娑,陈留道:“这可如何是好?” 孙牧野又回了马厩,跨上马背,长鞭猛抽下去,喝道:“走!”马儿不敢迟误,跃出厩栏,冲出孙府,向西奔去,陈留追到府门口时,只听见残留的马蹄声,他心惊胆战地去关门,门正要合拢时,一个兽影猛然从他身后窜出,追孙牧野去了。 5 西城门早关了,孙牧野到了门下,向门楼上值守的骁翊卫叫道:“开门!”两名正在聊天的卫兵向下看了一眼,依旧说自己的话。孙牧野下马往楼上去,立时有个执戟卫兵横加拦出,喝问:“什么事?” 孙牧野道:“谁去把城门打开,我要出城。” 那卫兵道:“哪里来的疯子!” 孙牧野还往楼上去,卫兵把戟一比画,道:“站住!” 孙牧野话不多说,赤手去抓戟尖,卫兵大怒,把戟一刺,眼见戟与手只差一寸,不知那手怎的一绕,却把戟枝抓住,卫兵反被扯扑在地,顿时城楼上大哗,骁翊卫都冲下来,道:“谁在捣乱?” 孙牧野把戟抛了,道:“我不捣乱,只请你们开城门,我有急事。” 一个年长的卫兵道:“这后生不晓规矩,难道是头一回进城?这城门每日寅正开,酉正关,任你是王侯将相,误了时辰,都进不来也出不去。我守城门二十年,从没破过例!你算老几,就这样把骁翊卫呼来喝去?” 孙牧野道:“我是孙牧野。” 卫兵问:“谁?” 孙牧野道:“孙牧野!” 那卫兵把孙牧野打量了一番,问:“是涅火军的孙牧野,还是同名同姓?” 孙牧野道:“天下只有一个孙牧野!” 众卫兵同吸了一口凉气,一个校尉模样的原本站在人群外看动静,听了此话,分开众人走上前来,向孙牧野行了个军礼,道:“原来是孙将军,失敬,失敬。” 孙牧野道:“烦请开一下城门。” 骁翊卫和涅火军虽同为军队,却互不隶属,那校尉明里懂礼,暗里依旧不买账,道:“私自开城门是重罪,我等不敢违反。” 孙牧野怒道:“耽误了我,休怪我做出恶事来!” 校尉道:“纵然孙将军把我打死,我也不敢渎职。将军是如何约束麾下的,我们许将军也是如何约束我们。” 孙牧野道:“好!许文普在哪里,我去找他说。” 那年长卫兵道:“找许将军也没用,若是别的城池,头头将领说一声,放了也就放了;可这是皇城,孙将军该知道分量。私自进出的事,往小了说是违例,往大了说是谋反!孙将军不怕,许将军怕。依我说,将军不如去龙朔宫请一张圣旨,圣上太后一开口,你想去哪便去哪,想几时去便几时去。” 孙牧野把这话略想了想,向那卫兵道:“多谢。” 众卫兵一起向他拱手,道:“将军自去,有了圣旨,我等开门送出三里。” 孙牧野上前把那执戟卫兵的肩膀拍了拍,上马往龙朔宫而去。 龙朔宫昼夜戒严,中夜尤甚。此刻已过夜半四更,值岗的骁禁卫见一骑飞掠过护宫河,如临大敌,举弓搭箭,喝问:“来者是谁?” 孙牧野在龙首桥下驻马,道:“我是孙牧野!” 一个中郎将叫道:“孙将军如何中夜还不休息?” 孙牧野下马走到正仪门前,道:“相烦开门,我来见太后。” 中郎将问:“太后可曾宣召?” 孙牧野道:“不曾。” 中郎将道:“将军见谅,未受召,不得入。” 孙牧野道:“我有急事求见!” 中郎将道:“有何急事?” 孙牧野道:“是我家事。” 城楼上便有骁禁卫嗤声,中郎将却不苟言笑,道:“那只好请将军明日和太后说。” 孙牧野高声道:“我的事一刻也耽误不得!你放我进去,太后必见我!” 中郎将道:“恕难从命!” 孙牧野怒道:“你不开门,我就要闯了!” 众禁卫闻言,重举起手中弓箭,道:“将军言语慎重!” 孙牧野清晰听见二三十条弓弦拉紧之声,恰如一团熊熊燃烧的烈火被泼了百斤酒,道:“高山长河都挡不住我,你们这几把软弓脆箭也拦不住!” 一个骁禁卫叫道:“脆不脆,中了才知道!” 孙牧野挑衅道:“射下来试试!” 中郎将慌忙伸手相阻,劝孙牧野道:“孙将军,冷静说话,休伤了和气。” 孙牧野的马背上还系着征战的弓刀未解,他取下来,一张弓拉成圆月,仰对九丈高的城楼,道:“我教你们如何射箭!我头一箭射檐上的脊兽狻猊,再不开门,我射檐下系灯笼的绳,再不开门,我便射灯笼下的人!” 一个骁禁卫道:“龙朔宫一草一木皆是皇家物,将军敢动!” 孙牧野手指一松,长箭直向城楼重檐射去,众卫只见一道疾光闪过,头顶嗖一响,抬头看时,果然飞檐之上,一排九只脊兽,单单狻猊之眼中了箭。那兽本是坚石雕刻,孙牧野从城楼之下仰射上去,半支长箭入石不见,众卫也不禁暗暗叫好。孙牧野搭了第二支箭上弦,喝问:“开不开门?” 中郎将道:“将军的武功,天下皆知,不必此时在龙朔宫下耀武扬威。休说将军射了狻猊,便是把九只镇兽一齐射下来,我也不敢开门!” 孙牧野道:“好!”话音刚落,箭羽再离弦而去,众卫这回连箭影也未见,那飞檐下随风轻摇的灯笼已应声而落,系灯笼的绳粗不过小指尖,在昏然夜色中被十丈开外的孙牧野射断了。中郎将叹气道:“我不知将军因何事如此恼怒,只是你践踏皇家威仪,是置圣上和太后于何地?犯下的错正如射出的箭,一旦离手,断收不回了。” 孙牧野的第三支箭已瞄准了中郎将,再厉声追问:“你开不开门?” 众卫一齐道:“孙牧野反了!你再出箭,我们必开弓!” 孙牧野心中岂不知,这一箭当真射中了人,自己便是谋逆的死罪,再无回转余地,可他已被蝉衣的叛逃搅乱了心智,见不到崔太后,他宁死不肯干休,当下道:“能被你们射中,我大小二十仗白打了!” 众卫道:“定叫你过往功勋一笔勾销!” 孙牧野道:“等着!”那勾箭羽的二指轻轻松了,眼看长箭要脱手,楼上众卫却叫:“虎!虎来了!” 孙牧野心中一提,回头看去,龙首桥上冒出星官儿的身影,正急急向自己奔来,他忙叫:“星官儿回去!” 星官儿看着孙牧野指向城楼的箭,似乎明白了什么,全身虎毛直竖,冲着城楼一声大吼,檐下的灯笼瑟瑟飘栗,众卫把弓弦拉得更紧了,中郎将道:“孙将军,昔年沧山法吏擅闯龙朔宫,后果你也知道:一池护宫水红如朝日!将军是要重复当日故事吗?” 孙牧野道:“看看今日染红护宫河的将是谁的血!” 他言辞俱厉,星官儿的兽性也被激发了,它奋力仰头,再发出一声浑厚绵长的虎啸,啸声可怖,十里可闻,护宫河那一头,已有三三两两的民居亮起了灯。一个骁禁卫似乎被啸声惊吓,长箭松了手,向孙牧野射去,孙牧野只偏了半边身子,那长箭恰恰射在右足边半寸,星官儿怒不可遏,向宫墙上冲去,一跃二丈,却寻不到落爪处,无奈落地,上头又有一支箭射了下来,它要躲时,孙牧野的箭已出手,把那长箭拦钉在墙上,星官儿倾了全力向城楼怒吼,吼声震碎了幽空,惊醒了长夜,玄武大道上的居民纷纷出门,隔河来看究竟,众卫无人再敢放箭,孙牧野始终下不了射杀的决心,星官儿急躁地绕来绕去,正对峙不下时,正仪门开了,黑暗中趋步走出一个宦官来,高声道:“太后请孙将军如意宫相见!” 第四十一章 三月初三 第四十一章 三月初三 1 当日卫熹用过晚膳,便来如意宫,躺在母亲怀中撒娇。崔太后抚挲爱子的脸,笑问:“唐先生今日教了什么?” 卫熹道:“《周颂·良耜》。” 崔太后明知故问:“那讲的是什么?” 卫熹道:“是说农人春耕秋祭的事。我并不明白唐先生为何讲这篇。” 崔太后奇道:“难道讲不得?” 卫熹道:“农事是低贱事,与我们有何关系?我是天子,当学治国平天下的大学问。” 崔太后道:“农事便是天下第一大学问,你要治国,先要知农。” 卫熹道:“母亲如何这样说?国之大事,难道不在祀与戎?” 崔太后道:“陛下想一想,我们祭祀的是什么?” 卫熹道:“首祭祖先,次祭社稷。” 崔太后再问:“何为社稷?” 卫熹道:“土谷之神。” 崔太后道:“土谷便是社稷,社稷便是国家,土地上的五谷,便是国之根本。我们向祖先社稷祈求国泰民安,便是祈愿大焉土地上千千万万的农人,四季勤耕不辍,一年五谷丰登。他们若弃锄,我们便无以为食;他们若饥寒,国家便根基动摇。你记住:农人安,则天下安;农人乱,则天下乱。” 卫熹道:“如此说来,那田地里的农人比庙堂上的公卿还重要?” 崔太后道:“我们国家八千万子民,十之有九是农人,有谁比他们重要?你若不懂农情,便不能懂国家。” 卫熹道:“我从不认识一个农人,也没历过耕种之事,如何能懂?” 崔太后道:“这便是唐先生为何教你《良耜》。你非但要学书卷上的知识,还要亲身去田中地里看一看,把五谷种子握在手心掂一掂,才知道其中的分量。” 说到此节,卫熹又想起一事,道:“孙牧野也邀我出宫去看一看。” 崔太后问:“去哪里?” 卫熹道:“洪武围场行猎。” 崔太后笑道:“这便是‘祀与戎’之‘戎’了。” 卫熹道:“母亲,我该不该去?唐先生说该去。” 崔太后点头道:“去。你去学习策马奔腾,弯弓射狼,如同你父亲当年一样。” 卫熹道:“我……我若从马上摔下来怎么办?” 崔太后柔声道:“熹儿,你已十三岁了,要像大丈夫一样无畏。那些不羁的烈马,欺弱小,敬强大,你若胆怯,它便脱缰撒野,你若勇敢,它便温顺听话。” 卫熹又问:“母亲,什么样的人才算大丈夫?” 崔太后想了想,笑道:“孙将军,唐先生,大概都算。” 卫熹道:“可他们不一样。” 崔太后道:“如何不一样?” 卫熹道:“孙将军是武人,唐先生是文士。” 崔太后道:“临难不惧,百折不屈,混沌中有开拓之志,危局中有担当之心,此可谓大丈夫,与他执笔还是执刀全无关系。” 卫熹道:“母亲,你想我做唐先生那样的人,还是孙将军那样的人?” 崔太后道:“你是天子,要做天地之间的完人,比他们都强大。” 卫熹振奋了,道:“是!母亲,洪武行猎,我带父亲的悬雕弓去!” 崔太后道:“悬雕弓要三石之力才拉得开,须等你长几岁再给你。我稍后把你父亲年少时用的弓箭找来,给你备下。” 母子两个不觉聊到四更,忽听几个宫人在惊慌私语,崔太后换了厉色,问:“在窃窃说什么?” 一个宫人上前禀道:“她们说,在门外听得见虎啸声。” 崔太后问:“哪里来的虎啸?” 宫人回:“说是正仪门那边传来的。” 崔太后微一沉吟,向卫熹道:“陛下该就寝了。” 卫熹道:“我就在母亲这里睡。” 崔太后便向宫人道:“伺候陛下去内暖阁休息。” 宫人引着卫熹向内暖阁去了。崔太后向王怀岁道:“去正仪门,请孙牧野来。”王怀岁答应着去了。 四刻之后,孙牧野大步迈入宫殿,崔太后先道:“孙将军深夜为何事而来?” 孙牧野道:“请太后为孙牧野下一道旨。” 崔太后问:“什么旨?” 孙牧野道:“太后给了蝉衣什么旨,就给孙牧野什么旨!” 崔太后道:“孙将军竟是兴师问罪来了?” 孙牧野道:“我为寻人而来。” 崔太后悠悠道:“她自己想走,将军何必追呢?” 孙牧野道:“这是孙牧野的家事。” 崔太后道:“你囚了她五年,耽误了她五年,不如放她去。我送去的女子你若不喜欢,我再送你十个绝色。” 孙牧野道:“太后纵送我一千个,也抵不过这一个。” 崔太后面露难以名状之色,问:“她究竟好在何处,竟让将军痴绝如此?” 孙牧野道:“不劳太后过问!” 他既言辞无礼,崔太后也动了气,道:“将军也不该如此和我说话!” 孙牧野心知,每拖延一刻,蝉衣便去远一里,再耽误些时辰,天茫地广哪里还寻得到,当下上前一步,再道:“请太后下旨!” 崔太后道:“我若不呢?” 孙牧野孰视崔太后,问:“太后铁了心放她去?” 崔太后道:“是她自己铁了心要去。” 孙牧野再向前一步道:“我也铁了心要追她回来!” 侍立于阶下的骁禁卫立时叫道:“将军退两步说话!” 孙牧野生生站在原地不退,与崔太后只隔七步之遥,道:“我为国为君立了大功,太后却在背地里乱我的家!” 崔太后道:“你立了军功,便能胡作非为吗?便能欺凌女人,拆散夫妻吗?” 孙牧野倔性发作,瞳子都放阴了,道:“孙牧野在北凉拆散的家何止十万,先帝还封我侯,拜我将!” 崔太后心口气得生疼,向宫人道:“大焉的右将军好威武,在如意宫撒野也无人敢管!” 宦官们忙斥道:“孙牧野,速速退下!”两个宦官来拉人,孙牧野猛地伸手把两人推翻在地,骁禁卫见状喝道:“孙牧野反了!”拔刀向孙牧野劈来,孙牧野下意识向一柄横刀迎去,右手化作铁爪袭眼,左手化作钢钳夺刀,禁卫霎时被缴去了兵械。横刀在孙牧野手中一抡,扫退了两三柄细剑,宫女们尖叫逃开,满殿宫人齐声喊:“保护太后!”纷乱中,一个童声叫道:“母亲!” 众人循声看去,屏风后奔出来的身影正是卫熹。原来卫熹听说虎啸宫外,心中便隐隐不安,睡不到一炷香的时辰,又悄悄转回来看究竟,孙牧野和母亲的争执,全落在了他的眼里,及至孙牧野夺了护卫的刀,他担心母亲安危,不由得惊呼出声,跑了出来。满殿宫人都跪下了,叫:“陛下!”崔太后反担心孙牧野伤他,也叫道:“陛下快回去!”卫熹不听,挡在崔太后的身前,向孙牧野怒目而视,问:“你要做什么?” 孙牧野瞬间收敛了气势,无言以对。 卫熹道:“你在御前持械冲撞,该当何罪!” 孙牧野醒悟自己手中还有兵器,便蹲下身,把横刀轻轻搁在地上。 卫熹道:“骁禁卫,把孙牧野拿下!” 骁禁卫要上前拿人,孙牧野道:“孙牧野只是和太后说两句话。” 卫熹道:“你哪里是来说话的?你是谋反!” 崔太后却镇静了,向卫熹道:“陛下请去休息,余下的事,我来处理。” 卫熹道:“不!他要欺负太后,我绝不许!此事该我来处理!” 孙牧野昨日见卫熹时,卫熹是坐着的,看不出有什么变化,此刻见他直身站着,才发觉他已长高了许多,虽还单薄,却有成人的轮廓了。孙牧野想起在护宫河边和唐瑜聊的话,自己说希望卫熹能长成男子汉,没想到今日便见着了卫熹如男子汉的模样,可他万没料到,卫熹的骤然成长竟是为了和自己对抗。孙牧野看出卫熹心中在怕,他却不能让这怕加剧,他要护住卫熹这好不容易激出的勇气,遂决定退步,把语声放软道:“孙牧野家中走失了一个人,要请太后下一道旨,容许孙牧野连夜出城寻人,绝没有冒犯圣上和太后之心。” 卫熹昂然道:“太后说不下旨,便不下旨,岂容你逼宫?” 孙牧野道:“不是逼宫。” 卫熹道:“那你为何还不退下!” 崔太后却在卫熹耳边道:“请陛下为孙将军下旨,容他出城。” 卫熹一愣,道:“母亲!” 崔太后把卫熹一看,有无限深意要透过双目传递给他,卫熹读不懂,崔太后再劝道:“请陛下速速下旨。” 卫熹看母亲当真不是敷衍,遂向宫人道:“取笔墨玉玺来,朕下旨。” 孙牧野道:“多谢陛下!” 宫人顷刻便把笔墨纸砚和天子玉玺奉上,卫熹在崔太后的指点下写了圣旨,盖了天子印,交与孙牧野,孙牧野拜谢而去。如意宫重归宁静,惊魂未定的宫女为母子奉上安神定绪的暖茶,卫熹哪里喝得下去,问:“母亲,你为何容他逼宫?他方才已犯了株连九族之罪!” 崔太后道:“依陛下之意,该如何处置他?” 卫熹道:“叫骁禁卫把他抓捕,投入大理寺,叫大理寺、御宪台、刑部会审他的逆反罪。” 崔太后道:“可如今,百姓不许我们抓他,百官也不许我们抓他。” 卫熹问:“这是为何?” 崔太后道:“他刚刚收复了润州,正是名望鼎盛之时,我们若抓他,百姓要唾骂,百官要进谏,争论一开,又要牵连出我放走他爱姬的事来,倒显得我理亏了。” 卫熹怔道:“我不是天子吗?都说天子至高无上,我为何不能自主?凭什么我要听官员的,听平民的?” 崔太后道:“古往今来,那些独断专行的君主被后人称作昏君、暴君,你是要做桀纣,还是做尧舜?若要做圣君,官谏要听,民意也要察。” 卫熹道:“若是父亲在,他想杀谁便杀谁,难道他也是桀纣?” 崔太后道:“你父亲不同,他是一棵参天树,底下有千百条根系,把他支撑在大地上,任什么狂风暴雨,他都不怕。可你不一样,你还是一棵小树苗。” 卫熹道:“父亲的根系是什么?” 崔太后道:“是二十万常胜不败的涅火军。” 卫熹道:“涅火军如今归了孙牧野!” 崔太后道:“孙牧野和涅火军,便是你父亲留给你的根系。” 卫熹道:“我难道要依靠孙牧野,才能立于大地之上?” 崔太后道:“是。” 卫熹道:“可他若把涅火军当作他的根,自己长成大树,怎么办?” 崔太后道:“所以你还要扎下许许多多的根,比如端木先生,比如满朝文武,比如十三州百姓。根多了,你这棵树便立住了。” 卫熹想了想,道:“等我长成大树之时,纵少了他这一根,也不怕了,是不是?” 崔太后的心猛然一动,许久方道:“那是很久以后再思虑的事了。润州是在陛下的时代回归的,何尝不是陛下的功绩?请陛下记住孙牧野的功劳,忘了今夜的事吧。” 2 孙牧野出了龙朔宫,同守在龙首桥边的星官儿合在一处,向东城门去,那守城门的骁翊卫看了圣旨,嘀咕道:“真是怪事,十年没人夜半出城,今夜倒一出出两个。”开门放孙牧野和星官儿去了。 孙牧野知道蝉衣必北上,便向北而追,人马和虎披着月色在未离原上狂奔,星官儿本不善长袭,因见孙牧野的气色大异,知道此回非同寻常,便奋力跟上战马的飞蹄,一步也不肯落下。跑出二十多里,天际发了白,原上的人影渐渐多了,早起的农商遥遥看见马和虎一掠而过,时而猛虎在前,时而健马在前,都惊讶道:“到底是虎在撵人,还是人在猎虎?”来不及看清,马和虎都沉下了地平线。 战马一气不歇追了七个时辰,到下午时,出了开元城的地界,到了芦州平原,孙牧野看见原上有一匹同样在疾驰的白龙马,离广原尽头的芦州关仅二里之遥。 奔逃一夜的蝉衣,也在此刻看见了芦州关,她估算着,不到一刻的工夫便会到关下,守关将士见了太后懿旨一定会放她过去,再过芦州,过雍州,出坠雁关,到了北凉,她便如鹰翔长空,无拘无缚了,故国子民会掩护她,帮助她,她会找到公子醇,孙牧野却再也不能找到她。逆风中,蝉衣沐浴了久违的自由,她向已在百步之内的关口驰去,忽然身后一声呼哨响起,白龙马不由得停了一停,蝉衣回头一看,看见了星官儿,也看见了孙牧野,她的心陡然坠入冰渊,再也顾不得疼惜白龙马了,又抽一鞭,叱道:“跑!” 孙牧野又打呼哨了,白龙马听出是孙牧野在呼唤自己,而蝉衣一鞭加一鞭催促它向前去,它一时想停,一时又痛得要逃,四蹄乱了节奏,犹豫间,孙牧野已到十丈之内,蝉衣索性从马背上翻下来,徒步向关卡逃去,孙牧野也下马去追,十步并作五步之后,蝉衣已近在眼前,他伸手去拉,拉住披帛的瞬间,蝉衣忽地转身,抽出袖中暗藏的剑,向孙牧野刺去,孙牧野猝不及躲,只能徒手抓住剑锋,蝉衣双手紧握剑柄,决绝地把剑尖往孙牧野的喉头推,饶是孙牧野也握不住剑了,直划得满手鲜血,星官儿却倏地跃了出来,衔住蝉衣的衣袖,猛然一扯,蝉衣被扯得一个踉跄,孙牧野趁机夺下了剑,蝉衣骂星官儿:“孽畜!”还转身想逃,孙牧野早冲过来,将她拦腰抱住。 杀气腾腾的孙牧野什么也不顾惜了,他重手重脚把蝉衣往自己的马背上拖,蝉衣一边挣扎一边叫:“孙牧野!住手!” 孙牧野不听,蝉衣又叫:“放开我!放我走!” 孙牧野还是不听,蝉衣便恨声道:“你瞧瞧我,瞧瞧我的发!” 她忙乱地扯过鬓边一缕散发,孙牧野手虽未松,人却静止了,依言看她的发。 蝉衣把长发凑到孙牧野的眼前,道:“你瞧,我生白发了!瞧见没有?” 孙牧野冷冷不应。 蝉衣把一丝白发挑出来,给孙牧野看:“五年,我在你这里蹉跎了五年,老了五十岁!我已不知自己还能不能再活五年!我三十四岁了,等不起,耗不起!你放我走,放我去找我的丈夫,找得到找不到,我余生都念你的善!” 她辞色厉疾,直直扯着那丝白发不松手,不像诉苦,反像示威,孙牧野毫无触动,他冷冰冰看了半晌,然后伸出右手,粗鲁且坚决地把那丝白发拔了下来,再把蝉衣往马上托,蝉衣又叫道:“我再和你说一件秘事!说了你便放过我。” 孙牧野依旧一言不发,却又停下来,听她说。 蝉衣道:“我身子受过伤,再不能有身孕,不能给你生儿育女,你要的家我给不了。” 她对视孙牧野,果见孙牧野的眼中闪过一丝意外,忙接着道:“你迟早也要找别的女人,不如此刻便放了我,为我好,也为你好。” 孙牧野眨眼又镇静了,双臂再用力,把蝉衣托上马背,自己也翻身上去,一手箍住她的腰,一手勒紧缰绳,掉头又进入未离原。蝉衣在马上犹不停地斥责,孙牧野好歹都不应,等她自家说累了,伏在马背上困倦休憩。两个人、两匹马、一头虎,走过黄昏,走了彻夜,在又一个黎明来临之际回了开元城。 到了孙宅门前,孙牧野半拎半抱地挟持蝉衣往府中去,倒把陈留吓了一跳,道:“如何这般莽撞?”要上前拦阻,孙牧野一双冒火的眼睛横过来,唬得他不敢再劝。孙牧野抱着蝉衣回了她的卧房,一脚踢开门,把她抛在床上,懿旨从她怀中滚落出来,孙牧野捡起看了一眼,三抓两抓撕成碎片,扔了满地,自己转身出门,“啪”地把门撞合了。晕头转向的蝉衣伏在床上歇了几口气,跑过去打开门,只见孙牧野叉抱双臂直挺挺堵在门前,森森然盯着她,她也猛地把门摔闭,回身坐在床沿生闷气。 从日出到日落,蝉衣和孙牧野隔着一道门对峙,外面的人不动,里面的人也不出声,忽听窗边吱呀作响,蝉衣转头看时,却是星官儿前腿趴上窗台,把窗户打开了,一个大花脸冒出来,探看蝉衣的脸色,若是蝉衣和气些,它又要跳进来玩耍,谁知蝉衣把尖尖食指对着它叱道:“畜生奴儿看我做什么?我养了三年也养不熟你!两个合了伙儿对付我,好生横行霸道,为所欲为!天下万事,你爷俩说什么便是什么,想怎样便怎样?此刻不收敛些,将来有报应的时候!” 星官儿心亏,转身溜了,孙牧野却不觉得心亏。他不知道从战乱中捡回一个女人有什么错,又觉得这些年对她千依百顺,早已问心无愧。他以为蝉衣对他的心意在变——从最初的敌对,到愿意和他一张桌上吃饭、一盏灯下读书,她似乎在慢慢接纳自己。出征润州时,孙牧野日夜担心她会离开,谁知三年归来,她还在,那个时候孙牧野踏实了,相信她的伤痛已被抚平,会和自己长长久久过下去,像最寻常的夫妻一般。蝉衣的出逃,对孙牧野而言犹如一盆凉水顶头浇下,又如一柄利刃穿心而过,他出离愤怒了,他一厢情愿地认为蝉衣背叛了自己,正如已经投诚的敌人重新捡起刀戈,悄悄刺向他的后背。孙牧野无以宣泄一腔怒火和委屈,便在门口站成了木桩,以此昭示自己绝不放手的决心。 天黑尽了,蝉衣坐到身心俱疲,便拖过一张椅子挡在门口,和衣上床睡了,却睡不踏实,夜半大风吹断了一根树枝,也惊得她翻身起来看,看见门上还映着那个一动不动的人影,心中又是气,又是叹,又恨他,又恨自己,百感交陈,睡半晌,醒半晌,浑浑懵懵熬过了一夜。 第二日一早,陈留跑来向孙牧野道:“孙二郎,唐家奴问娘子在家没有,若在,两位夫人要来找她。” 孙牧野道:“不在!” 陈留道:“娘子和她们一起说说话才好,你两个在家横眉对冷脸的,都不爽快。” 孙牧野转念一想,便转身走了,陈留自向屋中叫:“娘子,稍后唐家夫人要邀你出城游玩。” 蝉衣听说,应了一声,忙起床净脸梳头,才把发髻挽上,便听两只黄鹂儿叽叽喳喳走近了,苏叶先推门进来,道:“姐姐,出了什么事?” 蝉衣装作不明白,问:“什么?” 明幽道:“我们听说孙将军大闹皇宫,找崔太后要你,你们俩是闹别扭了吗?” 蝉衣道:“我不过出城游玩一回,他只当我逃了。” 明幽吐舌笑道:“好黏人的将军。” 蝉衣拿木梳在明幽的头上拍了一拍,起身去翻衣裳,苏叶把皓腕上的佛珠给蝉衣瞧,道:“姐姐怎么去了教坊司又不见我们?佛珠我们都戴上了。” 蝉衣道:“见你们一个在弹,一个在舞,也不好搅扰你们的雅兴。这珠子是我闲时做着玩的,并不是精致物,若不喜欢了,便收起来。” 明幽也举起双手灵动地摇,道:“一边是苏叶的错缠结,一边是姐姐的佛珠,我永不会摘下来的。” 蝉衣笑问:“哪个地方放唐二郎的礼物呢?” 明幽指了指头上的金雀钗,道:“在这里。”又指耳朵和手臂,“双瑶珰是阿娘给的,缠金钏是嫂嫂给的。” 蝉衣道:“蜜罐中长大的丫头。今天你们又要拉我去哪里?” 苏叶道:“今日是三月初三,大家都去城外桃影河游春,咱们也去。” 明幽道:“二郎三郎在门口等着呢。” 苏叶道:“三郎叫问姐姐,要不要叫孙将军一起去。” 蝉衣道:“他不在家。” 苏叶道:“明明在的,我刚才看见了。” 明幽道:“你看见他了?” 苏叶道:“咱们过来的时候,刚好有个人从那边往内庭去,我猜就是他。” 明幽好奇道:“他长什么样?” 苏叶道:“只看见背影,比三郎还壮呢。” 明幽道:“只看背影,你如何知道是他?若是客人,是奴仆呢?” 苏叶道:“就是他,上过战场的人,身形和别人不一样。” 明幽想了一想,道:“他是不是很丑,所以姐姐才不喜欢他?” 蝉衣道:“丑。” 明幽的双眼滴溜溜地转,道:“我要亲眼看看他是丑是俊。” 苏叶推她道:“快去,去。” 明幽果然蹦出房间,装模作样下了两步阶,又转回来,咯咯笑道:“我不敢去,都说他凶得很。” 蝉衣换了干净衣裳,道:“走吧!你最爱无事生非的。”随两个娘子出了门,唐瑜和唐珝果然在府外候着,唐珝先问:“蝉衣娘子,孙将军在不在?” 蝉衣道:“不在。” 明幽和苏叶便悄悄挤眉弄眼,也不揭穿,各自上了马,往西城外去了。 3 三月初三女儿节。此刻作别严冬,候来春融,蛰伏了一季的万物,又在和风煦阳里重现盎然生机。春水化时,最宜洗濯祓除、去垢防疢,于是女儿节也成了春浴节。当日,满城百姓扶老携幼,结伴出城,溯河踏青,士子曲水流觞,童子逐水戏泳,少男少女兰草传情,蔚为春日欢景。此刻桃影河两岸熙熙攘攘,花丛中友朋相聚,树荫下合家宴饮,竟比东西两市还热闹。明幽、苏叶、蝉衣在前,唐瑜、唐珝在后,各说各的闲话,明幽最是欢快,一时叫锦儿把红枣抛到河中去,让枣儿浮水流淌,看下游谁捡着了,一时自己也去河边捞上游漂来的煮鸡蛋,剥了送给奴婢们吃。 蝉衣始终郁郁寡欢,苏叶便一直陪她,见路旁一个中年娘子在卖桃花糕,苏叶买了两块,递给蝉衣一块,又问身后五步之外:“你们吃不吃?” 唐珝道:“不爱吃甜的。”转头又和唐瑜续说未完的话。 几个童子呼呼赫赫打闹过来,一个撞入唐瑜怀中,唐瑜把他扶正了,那男童忙作揖道:“郎君见谅,不是故意的。” 唐瑜含笑问:“你们是哪里人?” 男童道:“是长兴村人。” 唐瑜问:“居可安,衣可周,食可足?” 男童们听不懂,唐瑜又问:“长兴村赋税几何?” 男童只道:“我们那里是恭王的食邑,是给恭王上税。” 一个挑担的农夫听见了,边走边回头道:“郎君打听这个作甚?他们那里一丁要纳的粮,折下来有三千文。” 唐瑜向唐珝道:“官府法定,一丁纳一千五百文。恭王的封地要多纳一番的税。” 童子们嬉闹着跑了,唐珝问:“恭王食多少户?” 唐瑜道:“万户。假设一户三丁,恭王一年收的税有九万贯。”他缓缓踱了几步,又道,“开元府去年税收八十万贯。” 唐珝吓了一跳,道:“恭王一家的收入,抵过十分之一的皇城了!” 唐瑜心中一句话未说出来:“除却龙朔宫,便是恭王府对国库的消耗最大。”他看了看玩闹的乡村孩童,道,“这些无忧无虑的童子,尚不知压在父母头顶的山有多重。” 一行人走出十余里,走到桃林边,锦儿忽然指着一处围帐道:“娘子,你瞧那边,好像是咱们家的家奴!” 明幽看过去,那织霞绣鹜的彩帐下,进出的果然是明家奴,欢喜道:“是我家!我阿爹阿娘也来踏青了。”牵着苏叶向后唤道,“快些,我们去看看他们。” 蝉衣却站住了,道:“你们自去,我在河边等你们。” 明幽问:“姐姐为何不去?” 唐瑜明白蝉衣只和明幽、苏叶好,对余人还疏远,便向明幽道:“娘子喜静,你容她幽处一时也好。” 明幽只好道:“我们一会儿便出来,姐姐别走远了。” 蝉衣颔首相应,明幽便领苏叶、唐瑜、唐珝去了。 四人入帐见了文昭侯夫妇,明如海命唐瑜、唐珝分坐左右两榻,先向唐珝道:“唐三郎长大成人,再不是当初的纨绔少年了。” 唐珝吃了一惊,挠头道:“我还当明公不认识我。” 明如海道:“如何不认识?明熙的狐朋狗友哪一个我不知道?明着不过问,暗地也要查,一个一个数遍了,也只有唐家两兄弟佼佼出众。如今你两个出息了,明熙还在恭王府中当闲差,若不是我还有几分薄面,恭王哪里容得下他?可我年事已高,还能扶持他几年?将来我驾鹤西去,明家要败落在他手里!”他转向唐瑜道,“你和明熙是郎舅,我说话他听不进,你劝劝他或许还有用。” 唐瑜应了。明如海又问:“近日开元府有没有事情?” 唐瑜道:“无甚大事。” 明如海道:“我听说有民众聚在开元府前讨房子?” 唐瑜道:“是城南角永阳街重建的事。” 明如海问:“怎么回事?” 唐瑜道:“永阳一街七巷的木屋都被雨蚀虫蛀多年,破落不堪,实不能再住人,唐瑜请示了凤阁,由国家出资,重建永阳街。六百五十八户人家被暂时迁出,安置在城外校军场,因六个月过去还未建成,一些百姓难免怨言,时常来开元府催要新居。” 明如海道:“为何半年了还没修好?” 唐瑜略一沉默,道:“若是开元府一家的事,倒好办,因要和龙朔宫、凤阁、户部、工部打交道,所以拖延了。” 明如海从政多年,对此深有体会,点头道:“一件事,假如五日便能做成,一家独做,要十日;两家合作,便要二十日;三家合作,要四十日;四家合作,要八十日!这是朝廷多年积弊:放权一家,必然缺失监督;多家牵制,必然效率低下。” 唐瑜道:“监督办公效率,本是御史台之职,可御史台行文督促了数遍,见效甚微。” 明如海道:“孙泽羽要监督官员,可力量真如湿了水的羽毛,不过二两重,如何镇得住官场上的彪狼狡狐?” 唐瑜道:“孙大夫大公至正,只是下属执行乏力。” 明如海道:“缺执行的岂止是御史台?朝廷上下,都不缺有识之士,只缺苦干之人。如今上层颁布政令,刚到中层,便打八分折扣;再到下层,又打七分折扣,还能做成什么?十之有七草草完事,十之有三不了了之。问责不严,等同纵容怠政。不是我当着你兄弟两个夸薛让——当年御宪台掌管监察时,比御史台强多了!政令执行十日,沧山便盯足十日,几时考核几时惩处,端的是雷厉风行,所以上至凤阁,下至县府,谁也不敢有敷衍塞责、有始无终之事。” 唐瑜道:“沧山执法严苛过甚。昔年国家存亡绝续之际,若不革除陈弊,则有覆国之危,景、桓二帝皆英雄之主,有大破大立之志、壮士解腕之勇,故敢于重用薛让,如今少帝……” 明如海道:“如今时局平和了,龙朔宫那母子但求安稳,不求进取,所以不敢用薛让。可见薛让之沉浮,到底取决于时势。” 唐瑜道:“无人的命运不决于时势。” 明如海又问:“重建的土木事是哪家负责?” 唐瑜道:“工部找的工人。” 明如海冷笑道:“不知谁的亲戚得了这肥差。” 另一边,明幽拜见了母亲,又拉过苏叶来,道:“阿娘,这是苏叶,我和你说过的。” 明夫人笑向二人招手,叫明幽坐在自己左边,苏叶坐在自己右边,她挽了苏叶的手,道:“好乖巧的孩子,真真是我见犹怜。幽儿每次回家必说起你,你为何不随她来家中玩?” 明幽道:“苏叶不爱见生人。” 明夫人道:“我如何是生人?”转向苏叶道,“你和幽儿是妯娌,等同姐妹,我便是你在开元城的母亲,你也该像幽儿一样,常来明家,陪我说说话。” 苏叶道:“夫人若不嫌,以后幽儿回娘家,我便跟了去。” 明夫人褪下玛瑙镯子,戴在苏叶腕上,道:“纵然她不来,你也来得,你只把明家当作自己娘家。” 苏叶笑向明幽摇手腕,道:“幽儿,我的两边也戴齐了。” 明幽假意生气道:“纵然我不回去都使得了,阿娘偏心新女儿。” 明夫人又把明幽揽在怀中,道:“两个我都爱,只恨你那个哥哥!” 明幽便问:“哥哥嫂嫂呢?” 明夫人道:“带你侄儿去河边钓鱼了。” 正说话间,明熙和甄婉带着儿子明心进了帐,三岁的明心见了明幽,欢叫道:“姑姑!”便扑到明幽怀里,明幽把他抱在膝上,问:“心儿去了哪里?” 明心道:“去河边钓鱼了。” 明幽问:“钓到大鱼没有?” 明心道:“大鱼小鱼都没钓着,我们遇见水蛇了!” 明幽道:“水蛇?” 明心道:“是水蛇!”他大大地张开双臂,“有这样长!” 明幽心知桃影河里没有大蛇,却故意惊怕,道:“这样吓人!咬到心儿没有?” 明心道:“没有,蛇不咬我。” 明熙站在地下,道:“小小年纪故作惊人之语,不过筷子长短的蛇,还离得三丈远,你胡说什么?” 明心便翘起了嘴,明幽道:“心儿和我闹着玩,谁要你揭穿了?” 甄婉笑道:“幽儿这样爱孩子,怎么自己还不生一个?” 明幽便有些害羞,道:“我还不想做母亲。” 明夫人忙问:“怎么还不想?” 明幽道:“我怕生孩子疼。” 明夫人道:“我当初若怕疼,你兄妹两个从哪里来?总归要过这一关的。” 明幽道:“容我再清清静静玩儿两年。” 明夫人道:“我们容得,唐二郎容不容得?” 明幽道:“他说我也是孩子,再多一个孩子,他反倒要头疼了,还是等我长大了再说。” 明夫人怜爱道:“你几时才长得大!” 几个人说话时,明心从姑姑的膝上滑下来,走到苏叶面前,把苏叶瞧了一瞧,问:“你怕不怕蛇?” 苏叶点头,明心便吓唬道:“蛇来咬你了!” 他伏到苏叶的腿上,两只手在苏叶眼前挠啊挠,龇牙“咝咝”地叫,苏叶便向后躲,笑道:“哪里来的小蛇?别咬我!” 明熙远远喝道:“心儿做什么?过来!” 明心却不听,苏叶越怕,他越放肆,明熙又叫甄婉:“你容他对外人这样无礼?还不去拉过来!” 甄婉被丈夫大声责怪,便瞪了他一眼,道:“多大的事,吵嚷什么?”说完去苏叶身前夺了明心,抱到明幽这边来,道:“三四岁的孩儿,难道也能迷了心窍!”苏叶闻言,心中一抖。明夫人沉下脸,道:“你阴阳怪气地说什么?”甄婉便住了口。气氛凉得入冬一般,明幽最尴尬,正想找话头说,忽听帐外家奴们隐隐叫:“是蝉衣娘子……” 帐中众人都听见,明幽几个慌忙向帐外去,正撞上一个婢子进来,禀道:“有人在欺负蝉衣娘子!” 4 蝉衣早因出逃一事闹得心力交瘁,是不愿辜负明幽和苏叶的好意,才勉强游了这一日,此时偷得半刻安静,她随意在河边寻一块矮石坐了,望着余晖下的河面出神,不知过了几刻,波光褪了,河边燃起了篝火,她寻思着,再不回城,有人又要翻天揭地到处找她了,忽听身侧有人叫:“夕奴。” 蝉衣凝望渐暗的河水,一动不动。那人向她走近两步,又叫:“夕奴。” 蝉衣侧头,看见五步之外站着一个紫袍男子,身后还簇拥了数十个豪奴,那男子见着蝉衣的面容,又走近三步,笑道:“夕奴,果然是你,我还以为眼花了。” 蝉衣道:“你认错人了。” 男子一愣,再把蝉衣深深一看,道:“我绝不会认错,你便是夕奴。” 蝉衣转身便走,那男子抢上来,拦在蝉衣面前,道:“十八年前,在北凉翼国公府上,我见过你。” 蝉衣冷然道:“你认错人了。” 男子笑道:“你我曾有一夜恩情,我如何会认错?” 众奴便口中打起轻佻的呼哨来,蝉衣要从男子身边过去,那男子就势拉她的袖,问:“你如何来了大焉?” 蝉衣蓦地抽回衣袖,后撤了两步,男子不依不饶地上前,道:“十八年了,我时常忆起当夜情景,恨不能再见你一回,必是上苍听见了我心中祈愿,竟让你我在桃影河畔重见!” 众奴也起哄围了过来,蝉衣被三面包围,只好往桃影河退却,男子道:“你是北凉灭国之后来的大焉吗?谁带你来的?” 蝉衣双足踩入了河水,那男子忙拉住,道:“你躲我做什么?你当真不记得我了?” 蝉衣斥道:“休碰我!”她急于挣脱这男子,却不想踩到河中青苔打了滑,眼看要摔倒,那男子一把将她搂在怀里,众奴鼓掌大笑起来,男子道:“你随我走。” 众豪奴肆无忌惮的笑声惊动了远处的唐家婢子,婢子们循声观望,道:“那些轻薄人又在欺负谁?” 一个眼尖的叫道:“好像是蝉衣娘子!” 几个再细细一瞧,果然是蝉衣,都慌道:“出事了!”急忙跑去禀报了明幽。 明幽一行赶来时,蝉衣已被男子拖到岸上,她欲掌掴男子,却被两个豪奴拉住了手,男子吩咐:“牵马来!” 唐珝先冲上去,朝男子面上就是一拳,男子手一松,蝉衣逃开了,众豪奴见状大怒,要打唐珝,唐家奴也一拥而上,男子见势不妙,叫道:“住手!”众豪奴住了手。明幽气极,向男子道:“你是吃了熊心豹子胆,敢欺负她!” 男子道:“我们故人重逢,情难自禁,与你们何干?” 众人闻言大感意外,苏叶问蝉衣:“姐姐认识他?” 蝉衣面色煞白,道:“不认识。” 男子道:“假装不认识我?当年在北凉,你忘了是如何伺候我的?” 众人一听“北凉”二字,便知道男子不是胡诌,唐珝问:“你是谁?” 男子道:“我是前礼部侍郎蒋琬之孙!我祖父去北凉出使,那北凉的翼国公设宴招待我祖孙二人,便是她伺候我的!” 明幽怒道:“你痴心妄想入了魔!姐姐是北凉王妃,如何伺候你!” 男子一愣,道:“王妃?” 明幽道:“正是北凉王妃!” 男子又一愣,忽然哈哈大笑起来,先指了指蝉衣,再指明幽、苏叶、唐珝、唐瑜,问:“她对你们说她是北凉王妃?” 蝉衣拉了拉明幽,道:“我们走。” 男子大叫道:“她不过是翼国公府中一家妓!什么王妃?” 唐瑜严声吩咐家奴:“将这人赶走。” 家奴们上前拿人,男子后退几步,道:“我绝非污蔑!她和我睡觉了!一夜恩爱,我怎会忘记她的模样?她叫夕奴,是翼国公家养的妓女,绝不会错!” 河边原本人迹不多了,经此一闹,却不知从哪里又冒出百十个人来,围住看热闹,有人窃窃私语:“王妃?是不是孙牧野从北凉掳回来那个?” 男子猛醒过来,笑道:“你哄骗孙牧野你是王妃,他才带你来了大焉,是不是?” 恰在此时,众人听唐珝叫道:“孙将军!” 蝉衣陡然一凛,回头看去,孙牧野分开人群走了出来,蝉衣看他的神色,便知他已听见了一切。男子见孙牧野向自己而来,便问:“你是孙牧野?” 孙牧野不答。 男子道:“我好心告诉你,这女人不是王妃,是妓,我睡过,许多人都睡过,你别被她骗了。” 孙牧野猝然挥拳向男子击去,蝉衣却一下拉住他,道:“你住手!” 孙牧野生生停了手,那男子先一缩,又站直了,调戏道:“你还护着我?” 众豪奴笑道:“一日夫妻百日恩。” 孙牧野闻言又要动粗,蝉衣双手紧紧拽着孙牧野的衣袖,呵斥道:“你别闹事!” 孙牧野说不出一句话,只用不解而愤懑的眼神询问蝉衣,蝉衣泛白的双唇说出了虚弱的话:“几百双眼睛盯着看戏。你把事闹大一分,我便要被人多打量一分,转身还要被人多传一分!”她颤着语声,轻道,“走,带我回去。” 孙牧野用难以言喻的眼神看了她半晌,终于妥协了。他转背先行,蝉衣跟在他身后,随他在众目睽睽中分出一条路来,离开了。 5 躺在床上的蝉衣冷得睡不着。她是凉人,耐得苦寒,在开元城最孤凄的冬夜也安之若素,可在这暮春时节,她竟蜷在被中瑟瑟发抖,风从每一处缝隙钻进来,给她遍身上刺刑,她把自己抱得再紧也抵御不了,索性起了床,提一盏灯,出了房门。 此刻是子夜,孙牧野的卧室门却大大敞着,蝉衣走在门口向内一瞧,无人,床上的棉被乱掀在一边,她转去虎舍,见不更事的星官儿四腿朝天缩着,兀自睡得香甜,她又去荷池,总算看见了人影。 孙牧野不知在亭中坐了多久。待蝉衣近到十步之内,他才回头看,看笼罩着蝉衣的一团迷蒙灯火,两天了,他头一次开口和蝉衣说话:“你怎么还不睡?” 蝉衣反问:“你怎么还不睡?” 孙牧野道:“我白天睡多了。” 蝉衣道:“别骗我。” 孙牧野闭上了嘴。 蝉衣道:“你在想那人说的话,你在猜是真是假。” 孙牧野道:“我没猜真假。我知道是假的。” 蝉衣立在孙牧野的面前,声音仿佛自虚空中来:“倘若他说的是真的呢?” 孙牧野道:“假的。” 蝉衣道:“真的。” 孙牧野扭过头,看一池墨水。 蝉衣道:“倘若是我骗了你,我不是北凉王妃,我是翼国公府中一妓,我叫夕奴,不叫蝉衣,你怎么想?” 孙牧野道:“我什么也没想。” 蝉衣盯着他看了少时,忽然唇角蔑然一笑,道:“你想和我上床,是吗?” 孙牧野不敢承认,也不想否认,便沉默。 蝉衣道:“自然是想的。” 孙牧野还是不答。 蝉衣道:“可惜你来错了时候,也来错了地方。你若早十八年出现在翼国公府,只需开一开口,招一招手,我便和你到床上去。我本是妓,你想怎样,我都依你,何至于像如今,费尽了心思,还是不能得偿所愿?休恨我,该恨你自己,为何不早些去那里。” 孙牧野转过头来,也把蝉衣深深凝视,半晌方道:“若早些出现在那里,我还是要带你走。” 蝉衣又觉得冷了,身子一晃,手中灯笼便摇曳不止,烛光紊乱,她道:“可惜,可惜带我走的不是你。” 孙牧野问:“是宋醇?” 蝉衣背转身,向着荷池压抑心绪,孙牧野只看得见她颤抖的双肩,自道:“一定是宋醇把你带走了。” 片刻寂静之后,孙牧野又道:“我不会再让人把你带走。你余生都要在孙家过。我要娶你。” 蝉衣道:“你说要就要?” 孙牧野道:“我说要就要。” 蝉衣恨到无言。 孙牧野道:“我不会一生做征人。我打的这些仗,都是为了将来去打念波城。念波城丢在我父亲手里,我必须打回来,给国家和百姓一个交代。等念波城收复了,我就卸甲,和你好生过日子。你若喜欢孩子,我们就抱养几个,你若不喜欢,就我和你清静过。” 蝉衣道:“你去爱别人,去娶别人!” 孙牧野道:“我不要别人!” 孙牧野越赤诚,蝉衣越悲戚,她追问:“为何?为何偏偏就是我?” 孙牧野道:“从流放夜州以来,我也时常问上天,为何偏偏是我。上天不能答我,我也不能答你。有些事偏偏是我,有些事偏偏是你。” 蝉衣把灯笼抛入池中,转身逃入黑夜,孙牧野不追,只看熄灭的灯笼在池面荡出圈圈涟漪,忽然陈留远远叫:“孙郎!” 孙牧野问:“什么事?” 陈留道:“宫里来人了!” 正说着,一个宫人走了出来,道:“孙将军,小奴来传一句圣上的话。” 孙牧野问:“什么话?” 那宫人道:“圣上昨夜受了凉,圣体小有不适,洪武围场不去了。” 孙牧野停了半刻,道:“知道了。” 第四十二章 清明 第四十二章 清明 1 上巳节后,又是寒食节。这日天气晴好,唐瑜巡视半城之后回了开元府,下马时,拍落了满肩的柳絮。他一进府门,廊下三三两两闲聊的差役都站直了招呼:“府尹来了。”唐瑜含笑应了,见一个短瘦精干的小差役也在,便唤:“侯望书。”小差役道:“在!”趋步过来,弯腰跟在唐瑜身后走,笑道:“府尹,他们都叫我猴毛儿,你也叫我猴毛儿吧。” 唐瑜问:“明日清明,你要不要去给父亲扫墓?” 侯望书道:“要,值完班就和母亲去。” 唐瑜道:“明日叫我一声,我也去你父亲的墓前拜祭。” 侯望书道:“府尹太多礼,有这份心,我们就知足了。” 唐瑜道:“你父亲是唐三郎的救命恩人,也是国家烈士,我自当相敬。” 侯望书应了,又道:“今日寒食节,家家都吃彩蛋,我母亲昨晚煮了五十来个蛋,个个都雕了长命富贵的花样儿,叫我送给府尹一家吃。” 唐瑜道了谢,问:“你母亲近日身体可好?” 侯望书道:“前几日有些咳,这几日又说没事了。” 唐瑜道:“你要时常在母亲身前侍奉才是,不可再像从前那样蹉跎光阴。” 侯望书道:“是。如今除了在开元府当差,就是回家陪伴母亲。父亲过世后,我就是家里顶梁柱了。” 唐瑜点头,又问:“在开元府收送公文,传讯带话,嫌不嫌辛苦?” 侯望书笑道:“就是每天骑马在一阁六部跑来跑去,好玩得很,不辛苦。” 唐瑜道:“收送公文虽是力气活,却关系重大,你一要勤快,二要细心,每一份公务都不可迟误,更不可丢失。” 侯望书道:“我今早取了三份公文来,已经送到府尹的办公厅了。” 唐瑜道了声“辛苦”,便放侯望书去了。进了厅,秘书丞陈金石迎上来,道:“府尹回来了。” 唐瑜问:“上午有事没有?” 陈金石道:“没有。”倒了一杯水呈上书案,笑道,“今日不能煮茶,只好请府尹饮凉水。有两份公文要府尹处理。” 唐瑜在书案边坐下,把两份公文翻了翻,一份来自凤阁,一份来自礼部,遂问:“是今早送来的吗?” 陈金石道:“是。” 唐瑜亲自回复了,后问:“没事了?” 陈金石道:“今日却闲些,没事了。” 两人对坐谈了半炷香的政务,小吏进门道:“午膳已备好了。” 唐瑜和陈金石同去了膳厅。因是寒食节,天下的灶头都禁了火,厨师昨夜熬了一锅大麦粥,拌上碎杏仁,凉了一夜,此刻凝成半粥半糕的冷食,又有昨夜炸的蘸蜜面,煮的雕花蛋,都摆在长案上,供官员们自行取食。唐瑜独坐吃了一碗麦粥、半个子推蒸饼,拿着剩下半个出了厅,官员们都问:“府尹去哪里?”唐瑜道:“我去找巡山狸。” 开元府中不知何时来了一只流浪猫,橘背白肚,憨态可掬,大官小吏都怜爱,容它在府中安了身。它于每日上午卯时、下午酉时必去各个办公室逛一遍,好似巡查谁迟到、谁早退一般,于是大家戏呼作“巡山狸”。 走到膳厅阶下,唐瑜轻唤了几句,巡山狸果然现身,唐瑜把蒸饼拈碎了往它口中喂,不多时,差役们吃完饭,嘻嘻哈哈从后堂出来,见了唐瑜,立马屏声静气,招呼道:“府尹。” 唐瑜点头,见侯望书也在其中,因道:“侯望书,去给巡山狸舀一碗水来。”侯望书应了,转身奔回食堂,其余差役告了退。 少时,侯望书端一碗水出来,放在巡山狸身边,两个一起看猫儿饮水,唐瑜装作无意问:“你今早取了几份公文回来?” 侯望书道:“三份。” 唐瑜道:“没记错?” 侯望书道:“实打实去了那些地儿,如何会记错?凤阁、工部、礼部。” 唐瑜问:“公文送到办公厅,谁收的?” 侯望书道:“秘书丞陈金石,每回都是先呈给他。” 那陈金石是前任府尹的亲信,面上对唐瑜客客气气,暗里却颇有抵触,今日扣下一份公文不呈,唐瑜明白其中必有缘故,不动声色和侯望书聊了几句,转身走了。 回到办公厅,陈金石上来道:“府尹快趁中午歇会儿,下午吏部有个会,请府尹出席。” 唐瑜问:“什么会?” 陈金石回:“说是整顿会风的会。前日有个官员在吏部尚书主持的会议上打了瞌睡,呼噜声满厅响,尚书便说要整顿一番。” 唐瑜笑道:“他不反思为何别人听他讲话会困吗?” 陈金石也笑道:“一天三五个会,一月六七十个会,场场都是一个调儿,谁听都想睡。今日是整顿会风会,只怕明日要开贯彻整顿会风会的会。” 唐瑜道:“下午请李少尹去出席。我们去未离原上各村各寨走走看,换下官服去,休惊动了县令里正。听田中农一句,胜过听坐堂官十句。” 陈金石应声,便出门找少尹李传煜去了。 2 开元府管辖的不止开元城,还有未离原上的九个县。下午时,唐瑜和陈金石换了布衣,去了未离原东北面,两个时辰后,到了兰田县的地界外,陈金石道:“府尹,这兰田县是恭王的食邑,收成都归恭王,好不好都不与咱们相干,不必去看了吧?”唐瑜道:“既然来了,看看又何妨?”于是纵马进了兰田县。 只隔了一条小沟,兰田县的景象和原上别处并无二致,气氛却阴霾了许多,唐瑜和陈金石走出三里,只见男女老少皆埋头耕种,不闻一丝人声,陈金石抻了抻背,笑道:“不知怎的,一进兰田县,就觉得背上在发凉。这些人都是哑巴聋子吗?”仿佛为了反驳他的话,只听一人大叫道:“天兵来了!天将来了!” 唐瑜和陈金石循声望去,只见一个十四五岁的年轻人挥舞着一柄蒲扇从田垄上飞奔过来,披头散发,右脚趿鞋,左脚光赤,口中直叫:“天兵天将来收徭赋了!快逃!快逃!” 田中一农道:“这疯子又来了!” 听说是疯子,唐瑜和陈金石便继续向前走,那人却追过来,拦在马前道:“你们可是阎王老爷派来催命的?” 陈金石笑骂道:“老子是太上老君派来度人的!”一鞭虚抽过去,喝道,“闪开!” 那疯子缩肩闪到一边,却又嘻嘻笑起来,跟在马儿后面走,絮絮叨叨没完没了。走到小村口,但听一间茅屋中爆出一阵吵闹,一个女人高声骂道:“打死这偷腥汉!打死这土娼妇!”然后屋中砰砰铛铛响个不停,是打人声,也是摔物声,那疯子拍手欢道:“有打架看了!”先奔了过去。那边,三四个彪悍村妇拽着一个赤裸女子从茅屋中出来了,又有一个男人边穿裤子边追出来,道:“莫打人!” 一个村妇叉腰骂道:“我打不死你个贱胚!说是去下田,如何又钻到这土窑里来?”一边骂,一边脱了鞋向男人劈头盖脸打去。另一边,两个村妇对那女子又是扇耳光,又是吐口水,许多村民赶来拉架,道:“何苦哟!好生说话!”村妇又骂:“我们打娼妇,和你们什么相干!” 陈金石见场景粗鄙不堪,便向唐瑜道:“府尹,我们走。” 唐瑜始见那女子无衣,便已转马扭头,听陈金石说,便点头要走,谁知那疯子兴高采烈跑去看热闹,却看清了女子的脸,张口叫道:“阿娘!” 唐瑜闻言又停下了。疯子扑到女子怀中,替她挡住拳脚,哭道:“阿娘!” 几个力壮的村民趁机把村妇们拉开,道:“看她寡妇疯儿的可怜,算了吧。” 当先村妇跳脚拍掌道:“寡妇就能谁都卖吗!要卖就卖鳏夫,如何卖给我男人!” 那男子系好了裤带,过来道:“回家去!我丢人,你难道不丢人!” 村妇道:“我丢什么人!卖的不是我!”到底扯着男人,骂骂咧咧去了。 有老妇解下围腰,把那赤裸女子包裹了,道:“快回家去。”那女子三十出头年纪,比寻常村妇秀气了两分,她从容起身道了谢,挽着疯儿子的手,在众人注视下平平静静回屋去了。 老妇摇头叹息一回,见陈金石和唐瑜立马一边,便道:“客人们休看我们村的笑话——若不是没法子,哪个女人会走这条路?” 陈金石问:“那儿子疯多久了?” 老妇道:“生下来就是傻的!七八岁还不会说话,屎尿都往炕上拉,他老子熬不住,撇下母子偷偷跑了,去外县打零工,可是落不了户,只能做流民,两个月就被官府抓住,打了一顿,遣返回来,又被这边官府打一顿,当晚就死了。一个家若没了男人,就要遭欺负,田也被人抢了,屋也被人占了,告官官不管,求人人不理,只能在村头搭个茅屋住,独自把这疯儿养大。她一个女人家,要糊口,还要缴税,你不让她卖身,她能做什么?” 唐瑜问:“她家也要缴税?” 老妇道:“一年三千文,一文都少不得!” 陈金石道:“要成年男丁才纳税,她家就一个疯子,也要纳税?” 老妇道:“官府说了,那疯子满了十四岁,也要缴税,那些健全的男丁,在田里一年忙到头,才凑得起三千文,纵然凑不齐,也可以充徭役抵赋税;这疯子什么也做不得,钱从哪里来?只能靠他娘的身子!” 唐瑜听完,下马去了茅屋门口。那疯子已忘了刚才的事,此刻正坐在地上流着口水唱儿歌,他的母亲独自坐在阴影里发呆。唐瑜叩了叩门,那女子抬眼看了看,并不答应,唐瑜解下玉佩放在门槛边,转身便走,那女子在后道:“这点钱有什么用?” 唐瑜一怔,回头看她。 女子脸上显出万念俱灰之色,道:“哪怕这玉够用三年,三年后呢?” 唐瑜不能答。 女子缓缓向唐瑜跪下去,泣泪道:“你若是贵人,就帮我母子离开兰田县,去哪里安身都行。” 唐瑜沉默片刻,去了。 两人转马离开兰田县,在未离原上纵奔一个时辰,回了开元城。陈金石问:“府尹夜间有事无事?” 他平白突问,唐瑜心中一动,顺口道:“今夜倒得闲。” 陈金石道:“金石早想和府尹叙谈一回,听说府尹爱纪叟家酒,不如……” 唐瑜笑道:“陈先生若肯做东,唐瑜就去。” 陈金石也笑道:“做得,做得。” 于是两人同往西市而去。 3 纪叟家还是低檐窄屋的旧模样,两人掀帘进门,纪叟的小儿子见了唐瑜,招呼道:“二郎还是一素一荤一壶酒?”唐瑜道:“今日是两人,二素二荤一壶酒。”陈金石道:“如何分了府尹的一半酒去?先上两坛来。” 两人在窗边坐了,才说了几句闲话,又见门帘掀开,几人有说有笑进来,陈金石一看,拊掌道:“原来开元城这样小!才出府衙,又遇见了。” 那几人见是唐瑜和陈金石,忙行礼道:“唐府尹,陈先生,几时回城的?” 原来这几个都是开元府的文书,陈金石道:“刚回来,本以为今日见不到你们,可以偷半日清静,谁知又在这里撞上!” 那几个笑道:“有缘才做得同僚——虽然多是孽缘。” 陈金石向唐瑜道:“府尹,既遇见了,不如两桌拼成一桌热闹些。” 一个忙道:“府尹不喜闹,我们不敢打扰。” 唐瑜道:“孽缘也是缘,都过来坐了。”几个拱手齐道了搅扰。纪家小子抱了几张座席过来,几人分坐在唐瑜的下首,又加了许多菜和酒。 酒热宴开之后,众僚一齐敬唐瑜,问:“府尹今日出城有什么见闻?” 唐瑜这一杯饮快了,稍有些头晕,以手扶额,向陈金石道:“你说给他们听听。” 陈金石便把几个地方的见闻说了一遍,总结道:“底下县衙里的歪风邪气都是阶前草,锄一日,净一日,几日不锄,又要满庭疯长。府尹,我看又要严治一回了。” 唐瑜道:“还请诸公拟个公文出来,请御史台和开元府一同去下面巡行按察。” 众僚都应了声。 唐瑜道:“公文也是开元府的门面,文辞若不达意,上下要笑话府中无人,所以还请诸公用墨时审慎一些,休在浅易处出错。” 一个道:“若论文风,我等皆不及府尹醇正,日后还要多向府尹讨教。”便向唐瑜敬酒,唐瑜饮了,一时众僚都来敬,唐瑜拒谁都不是,只好一一对付。一巡酒毕,陈金石问:“今日城里有什么事?” 一个笑道:“听说了个笑话,府尹和先生听了乐一乐。” 陈金石道:“快说来。” 那人道:“说是礼部有个七品官,名叫杨绢,不知怎么打通了宫中,和太监王怀岁攀上了亲,认了人家做干爹,王怀岁也疼这儿子疼得紧,谁知杨绢打的算盘不止一个,一转脸,又认了个干爹,是个少监,叫张怀昆。杨绢盘算着找两重靠山,两个都靠得住最好,一个靠得住也成,不承想给王怀岁知道了,这王公公觉得被干儿子耍了一道,破口大骂,叫了吏部尚书去,非把杨绢打出皇城,派去夜州做乡官。” 众僚道:“这可是杨绢犯浑,他跟了三品太监,又何必再找四品少监?” 李达荣道:“休小看了这少监。张怀昆也是个有脾气的,见王怀岁拿干儿子开刀,他脸上抹不开,便决心和王怀岁斗上一斗,也去找吏部尚书,要把杨绢升调凤阁!可怜吏部尚书左也不是右也不是,这几日称了病,躲在家中不敢出门,是不是好笑?” 众僚拍掌大笑,道:“这事一定没完,宫中又有热闹看了。” 陈金石笑向唐瑜道:“依府尹说,吏部尚书该如何办?” 唐瑜却双手撑额,双目微闭,似已睡去,陈金石放轻声叫:“唐府尹。” 唐瑜未应。陈金石回顾众僚,众僚把眼色递来递去,半晌,陈金石听唐瑜呼吸愈重,便悄悄把手一招,一僚立刻从怀中掏出一卷册子送上,陈金石拿着册子凑到唐瑜身边,低声唤:“唐府尹。” 唐瑜含糊道:“你们先饮,我稍歇一歇。” 陈金石道:“这里有一份公文,上午忘了给府尹,请府尹签上名字,明日一早好送去凤阁。” 唐瑜半晌方问:“什么公文?” 陈金石道:“是关于永阳街重建的事。” 唐瑜问:“永阳街建好了?” 陈金石忙道:“建好了,这就是验收工事的公文。那工事是工部牵头、开元府承办,如今也要两家共同验收。工部已经验过签字了,只消咱们开元府再签一个字,便可以送去凤阁,告结此事。”一僚拿来一支蘸了墨的笔,陈金石拈着送到唐瑜面前,“百姓们也可以早日乔迁新居了。” 陈金石盯住唐瑜,只等小醺的他在册末签个名字,这事便算完了。众僚也屏住呼吸,看唐瑜是何动作,只见他又眯了一时,缓缓睁眼,坐直了身子,接过公文细看一回,问:“工部去验过了?” 陈金石道:“验过了,门门户户都修得好,一点毛病也没有,所以签了字。” 唐瑜道:“工部验过了,开元府也该再验一次。” 陈金石闭了嘴,眼见唐瑜的目色转瞬清澈了,绝无半分醉酒的模样。一桌人都说不出话,唐瑜悠悠把册子卷了,放入衣襟,笑道:“诸公尽兴没有?今夜小聚到此为止,如何?” 无人接话。唐瑜唤纪家小子过来问了账,陈金石道:“该我请府尹的。”便僵硬着掏怀里的钱,唐瑜却已把钱放在了桌上,他一面向外去,一面道:“明日清明节,耽误诸公半天假,请诸公随唐瑜去永阳街走一走,看一看。” 4 这个清明节,雨含蓄,风却狂恣,唐瑜一行走过桃影河上的同济桥,碎浪溅上了马蹄。陈金石在马背上举着伞凑过来,挡在唐瑜头上,唐瑜道:“吹面不寒,沾衣不湿,岂不快哉?先生在清明节为唐瑜遮风雨,恰如七夕不许唐瑜晒书、重阳不许唐瑜赏菊一般煞风景了。”陈金石讪讪收了伞,一行人冒雨去了城南角的永阳街。 一条街建成不足五日,居民还未入住,在这萧瑟的节日里尤显凄清。侯望书今日无事,也跟了唐瑜来听使唤,道:“我从前常来这里耍,那时破烂得不成样子,无风无雨也要落两片瓦下来,如今修成这样真好看。” 陈金石道:“虽不比城北的雕梁画栋,倒也齐整敞亮,百姓住起来舒心多了。” 唐瑜走过去把门梁抚看,问:“承重梁用的是什么木材?” 陈金石回:“用的是五针松,不易开裂,干缩小。” 唐瑜道:“五针松并不是十分耐腐。” 陈金石道:“十分耐腐的栎木柯木太贵,买不起;三分耐腐的云杉桦木又不敢用,只好取其中,用五针松。” 唐瑜点头,叫开元府的小吏来检验门、窗、梁、柱的尺寸,小吏们拿着准绳和规矩爬上爬下,挑二三十间房子测量了,回来禀道:“柱长短了三毫,柱圆小了四毫,墙面薄了二毫。” 陈金石道:“都是人的双手刨的,多多少少有些出入,工部也允许有误差。” 唐瑜问:“允许误差的数字是几何?” 陈金石呈上了工部的数字,道:“柱长误差在三毫上下、柱圆误差在四毫上下、木面厚度误差在二毫上下,都是合格的。” 唐瑜接过来看了看,笑道:“倒也卡得精确。” 陈金石赔笑道:“工头要赚钱,从哪里赚?就是这样一毫一毫抠。” 唐瑜问:“这样一条街建下来,能赚多少?” 陈金石道:“户部那帮人,钱是一文掰成四瓣掏的,给工头的报酬定的是五十贯,他再在材料上动一动手脚,节省一点,可以翻一番,赚一百贯。” 唐瑜问:“工人的报酬是多少?” 陈金石道:“是按日计,一日二十文。” 唐瑜道:“若做满六个月,有三贯。” 陈金石道:“听起来不少,只是这点钱要吃几年,毕竟难得遇到这样大的活计。” 一行人把一街七巷六百五十八户的堂厨庭院遍览了,陈金石道:“我们隔三岔五都要来监督一回,眼看着房子修起来的,知道底细。倒麻烦府尹空走了一趟。”雨斜飘下来,浇湿了整条街,陈金石以手虚扶唐瑜,“府尹当心污了靴子。” 唐瑜却驻了足,看街面。雨落下后并不洼聚,而是流向街边,淌入下水道去。每家每户的屋前都开了二尺圆的井口,居民们每日的生活污水便从此倒下,地下蛛网般的下水道,把污水引出城外大河中。 陈金石见唐瑜不走,便道:“下水道也是新修的,以前这些住家,满街乱倒污水,臭气熏天,脚都踩不下去,如今有了下水道,就干净了。” 唐瑜走到一个井口边,隔着井栏向下看,问:“下水道多大?” 陈金石道:“有七尺圆。” 唐瑜道:“用什么铺设?” 陈金石道:“陶。” 唐瑜道:“数里长的下水道,要用的陶不少。” 陈金石道:“是,再省也不能省这个钱。” 唐瑜转头问几个小吏:“谁下去看一看?” 陈金石便叫一个相熟的小吏:“李三,你下去看看。” 李三应了,纵身跳下去,把陶烧的壁敲得当当响,道:“是陶糊的。”弯腰爬向深处,陈金石问:“里面如何?” 李三叫:“也没毛病!” 陈金石禀道:“府尹,没毛病。” 唐瑜道:“叫他上来,我们回去。” 陈金石便叫:“李三上来!” 李三在下水道深处道:“好!”半晌后现了身,侯望书在井口搭了个手,把他拉上来,不知怎的心中一转,道:“府尹,我想再下去看一看。” 唐瑜本要走了,闻言又停下,道:“好,你小心些。” 侯望书也跳了下去,顷刻不见了踪影,唐瑜等了半炷香不见人,便唤:“侯望书!” 侯望书在井下回道:“府尹!” 唐瑜应道:“我在。” 侯望书大声道:“不对头!” 唐瑜问:“怎么?” 侯望书匆匆忙忙爬到井口,道:“我四处看过了!只有每个井口下面一截是陶,深处什么也没有!” 唐瑜皱眉问:“什么也没有?” 侯望书道:“是!就是挖的土洞!壁上什么都没糊!”一边说,一边从井口爬出来,面对众人把手摊开,手心是一把潮湿的泥。陈金石动了动嘴,没有说话。唐瑜盯着那把泥看了片刻,道:“你现去街上,买准绳和规矩来。” 几个小吏连忙双手奉上,唐瑜道:“侯望书自去买。”侯望书便骑马去了,须臾,买了绳、尺、规回来,随唐瑜进了民居。十几个官吏无人敢跟去,眼睁睁看着两个从这家出来,又进了那家,把一条街量了大半。直到众人的衣衫湿得如被瓢泼大雨淋过,两个才走回来,唐瑜问:“为何唐瑜量出的数字与诸位不一样?” 侯望书抱着一根短梁道:“这是白蚁蛀空的木料,怎么撑得起屋顶!” 谁也不敢应答。 唐瑜又道:“侯望书。” 侯望书道:“在!” 唐瑜道:“去请工部验收的官员即刻来永阳街,重验一遍!” 5 侯望书去了四刻便返回了,工部官员却在一个时辰后姗姗来迟,他下了牛车,在离唐瑜二丈远的地方站住,拱手道:“工部郎中骆加川见过唐府尹。” 工部郎中虽是从五品,比开元府尹低了两阶,可工部和开元府互不隶属,他也就不用对唐瑜十分恭敬,仅仅轻礼了事,唐瑜问:“永阳街的工事是骆郎中主持验收的吗?” 骆加川似有似无地叹了口气,道:“是。” 唐瑜道:“验收合格的公文也是骆郎中签的字?” 骆加川道:“是。” 唐瑜道:“工部郎中是土木兴建的行家权威,是天下工匠营造修缮的斗柄指向,郎中签下的每一个名字不仅关乎职位责任,也关乎个人信誉,骆郎中签字时可想明白了?” 半晌,骆加川道:“唐府尹叫骆加川来是为何事,骆加川心中清楚。十之八九的民居,都短了材料,柱子要细一两厘,板壁要薄七八毫;地下全长十九里的下水道,只在每个井口处烧了陶壁,余下看不见的地方,都是土壁,居民倒水下去,土会化成泥。这里的房子,少则五年,多则八年,必出意外——不是上面倒,就是下面垮。” 唐瑜道:“一街七巷四千人居于危房之下、险地之上!若房屋倾圮,土地塌陷,百姓伤亡,是工部负责,还是开元府负责?” 骆加川看完了天,又看地。 唐瑜道:“唐瑜邀郎中来,是请工部和开元府共同重验永阳街,把结果如实记录在册,上报凤阁,如何?” 骆加川许久方开口:“永阳街是我看着从平地建起来的,哪家屋顶少了片瓦我都知道,如何不知道地上地下这点龌龊事?” 唐瑜道:“骆郎中知道,却不说。” 骆加川重重一声叹息,道:“唐府尹,骆加川不怕当着众人和你说句实话:我头一回验收,就拒绝在验书上签字。当日夜里,有人送一对玉蜻蜓上门,我退了回去;次夜,又有人端一尊琉璃无相佛上门,我又退了回去;再过一夜,就有人送了二十三把匕首来,我收下了。” 唐瑜问:“二十三把匕首?” 骆加川道:“骆家上下恰好二十三口人。” 唐瑜顿了一顿,问:“朝廷命官受了威逼利诱,如何不上报开元府和御史台?” 骆加川冷冷一笑,道:“若报官了不敢查,或查了不敢抓,谁都尴尬。” 唐瑜问:“修建工事的工头是谁?” 骆加川道:“工头姓甚名谁不打紧,打紧的是工头背后的人姓甚名谁。唐府尹细想一想,修建永阳街,不是刨条凳子的活计,是开元城几十年一回的大事,上千万的钱来来去去,几十个工头抢破了头,最后抢到的人,会是等闲之辈?” 唐瑜道:“任他是谁,工事做成这副模样,只怕难上岸了。” 骆加川道:“我再劝唐府尹一句:府尹是天下看好的名公子,一有才略,二有门第,右迁荣升不过三两年内的事,哪怕五年后永阳街烂成渣,也是下任府尹来扛黑锅,和你没多大关系,府尹不如两眼半睁半闭,放大家过去;若把此事闹大,工头固然上不了岸,可府尹若被拖下深潭,岂不可惜?” 这话听得侯望书一怒,道:“你是在威胁人吗!” 骆加川道:“骆加川家里还放着二十三把刀,如何威胁别人?”说完拱手道,“工部还有事务要处理,骆加川告辞。” 他转身要上牛车,唐瑜道:“郎中且慢。” 骆加川回头看他。 唐瑜把手中卷册递过去,道:“验收合格的公文,开元府否决了。请郎中把公文带回去,再转告工头:永阳街必须大修,十日之内,务必开工,两月之内,务必完成。不然,开元府必以律法处之!” 骆加川孰视唐瑜,接过卷册,重作长揖,登车去了。 6 回程的气氛凝重得很,随行人的脸色一个比一个难看,还没过同济桥,便有几个官吏借口加班告退,过了同济桥,陈金石和秘书们也说要上坟,分道而去,只剩侯望书跟着唐瑜出了西城门。两个先去了侯文远的衣冠冢前,侯家娘子早到了,正在墓前烧纸浇酒,侯望书也去添土上香,唐瑜折一枝柳插在墓上,在心中谢了侯文远当年舍命救唐珝的恩德。祭拜完后,两人又转去桃影河边。唐之弥的灵柩早迁回皖州故里埋葬,唐瑜不能去,只在河边倾下一壶素酒,遥寄父亲。他在河风中伫立半晌,末了问:“侯望书,你是如何想到再下井去看一看的?” 侯望书挠挠头,道:“若壁上全是陶,那人说话应该像在陶罐里说话一般,瓮声瓮气才是,可李三在下面说话,那回声儿不像撞了陶壁,倒像被土吃进去一般,我就有些不信。” 唐瑜把这话细想了想,向侯望书行礼道:“侯家儿郎可算是唐瑜老师了。” 第四十三章 己任 第四十三章 己任 1 暗夜深沉,唐瑜还在书房里写上疏——一卷动笔半年还没完结的疏,一卷比他写的任何文章都艰难的疏。三更过后,响起敲门声,唐瑜拿空白宣纸把文稿遮挡了,方道:“进来。” 门开处,唐晋进来禀道:“二郎,邻家徐言请见。” 唐瑜问:“徐言?” 唐晋道:“是。” 唐瑜道:“请进来。” 唐晋退回门口,又忍不住道:“二郎,你当真要见他?” 唐瑜道:“如何不见?” 唐晋贴身陪侍唐瑜多年,早也养成了谦和的秉性,只这一回,他懑然道:“自从唐公出事后,徐公和两位公子每日从门前过,我们行礼招呼全装听不见,生怕株连到他家去。那徐家奴每回扫街,都故意把落叶堆到我们门口来,后来二郎复职,徐家奴又来帮我们扫地,外人都说,‘唐家是兴是败,看徐家奴的脸色就知道了’。徐言五年没登我家的门,此番前来,必是有事相求,二郎理他做什么?” 唐瑜道:“他五年不上门,今夜迈过唐家的门槛不知下了多大的决心,我们应当有礼有节请进来。” 唐晋只好应了,须臾,引了徐言进门。徐言还牵着一个六岁的童子,笑指唐瑜道:“这是唐家二叔,你还认不认得?” 那童子摇头,唐瑜含笑上前,蹲在童子面前牵他的手,道:“邻家幼儿已长大矣。” 童子便叫了一声:“唐二叔。” 唐瑜应了,问:“徐小郎近日在读何书?” 童子回:“学到《论语·宪问》了。” 唐瑜笑道:“可巧,我也正在学此篇。” 童子问:“二叔学到哪里了?” 唐瑜道:“子路宿于石门。” 童子便诵道:“子路宿于石门。晨门曰:‘奚自?’子路曰:‘自孔氏。’曰:‘是知其不可而为之者与?’” 唐瑜赞赏了童子,从笔山上取了一支诸葛笔送给他,道:“徐小郎聪慧伶俐,他年成就必不在祖、父之下。” 童子躬身谢了,徐言道:“你且出去逛一逛,我和唐二叔有话叙。”唐瑜便叫进唐晋来,叫他领童子去庭院玩耍,唐晋带了童子出去,唐瑜和徐言分宾主坐了。 徐言先道:“唐公遘罹之时,偏逢我家祖母辞世,忙于张罗凶事,竟误了悼唁唐公,于是外间有人传,说我徐家见风转舵,趋炎避凉。我家秉承祖上‘止谤莫如自修’之训,未加一句辩白,只是从此不好与唐家兄弟相见,生分至今。若我今日不来,二郎也绝不会登我徐家门,是不是?” 唐瑜道:“倒有几回想去找你论诗,又被俗务绊住了。” 徐言道:“我也是杂事缠身,许久不曾开卷了。”又问,“三郎在不在?” 唐瑜道:“他在校军场,难得回家一次。涅火军征了新兵,他便成了老兵,要做表率。” 徐言笑道:“从前有大唐相、大唐将,只怕将来还有小唐相、小唐将。” 唐瑜摇头笑道:“官场战场皆凶险,谁都是如履薄冰,何敢奢望将来。” 徐言便道:“说到官场,我才听说了一件事。” 唐瑜问:“什么事?” 徐言道:“说是二郎驳回了工部的文书。” 唐瑜笑道:“风声流传倒快。” 徐言道:“是为重建永阳街吗?” 唐瑜道:“是。永阳街验收不过,还须大修一回,只是又苦了七百家百姓。” 徐言道:“百姓又要等多久?” 唐瑜道:“两月。” 徐言道:“大修一条街,两个月是不是太紧?” 唐瑜道:“已经耽误了许多时日,再也拖延不起了。” 徐言长长品了半盏茶,后道:“二郎可曾替那工头想过?” 唐瑜问:“什么?” 徐言道:“这回重修,户部一文钱也不会掏,全要工头自己负责。他要在十日内重聚资金、重组人力来办这件事,不容易。” 唐瑜道:“他本该秉持工匠操守,做好这件事。既没做好,自然要承担后果。”又笑道,“你今夜是为工头说情而来?他纵有些家业,终究是工商一层,如何与徐家有纠葛?” 徐言道:“徐言是受人之托。” 唐瑜问:“受谁?” 徐言不答,另道:“我并不认识那工头,听说他连名字也没有,只有个绰号,叫花鳞蛇。也是穷困出身,生在芦州东北,五岁时,父亲让沼泽吞没了,七岁时,半州瘟疫,母亲也死了,从此流浪乞讨为生。他是苦怕了的人,如今虽然拼出了头,却养成了唯利是图的劣性。这件事,自然是他错了,却还有弥补的余地。” 唐瑜问:“如何弥补?” 徐言道:“二郎姑且签一个验收合格,先让百姓搬进去,那住房一时半会儿绝不会出事;再容他慢慢筹措资金,逐步把该修补的地方修补了,一则不耽误百姓搬新居,二则给他将功补过的机会,岂不两全其美?” 唐瑜道:“让百姓迁住危巢之中?笔重千斤,唐瑜签不下去。” 徐言道:“那二郎的意思,是一定要花鳞蛇付出代价了?” 唐瑜道:“承建永阳街,其利厚,其责亦重,他接下工事之时,当有敬畏之心。” 徐言又道:“二郎认为我是为花鳞蛇而来,却不知我也是为你而来。工头固然卑微,只是打一条河蛇容易,只怕牵出一条海龙来,不好请回去。” 唐瑜笑问:“何方来龙?” 徐言欲言又止。 唐瑜道:“‘知其不可而为之’这句话,你我四岁就会背了,如今又传教于后辈。这是我们希望子孙懂得的圣人之道,难道自身不该践行吗?” 徐言无言以对,许久礼道:“我早知今夜是白来,却又不得不来,冒犯之处,二郎见谅。” 唐瑜还礼道:“今夜得与老友再会,是平生快事。” 徐言便出了门,唤回庭前玩耍的儿子,向唐瑜告辞。唐瑜亲送父子二人出了唐府大门,又唤:“徐言。” 徐言回身,听唐瑜道:“云消雾散之后,唐瑜还想去徐府坐一坐,和你如旧年一样,弈月下棋,赏庭前花,如何?” 徐言躬身道:“随时恭候。”唐瑜也回礼,两厢作别。 2 当晚,骆加川拿着被驳回的文书去找了工部尚书杜鹏程。杜鹏程听完头尾,道:“唐瑜秉公办事,也不能说他做错了。” 骆加川道:“是没错。” 杜鹏程道:“错的是徇私舞弊的我们。” 骆加川道:“是错了。” 杜鹏程道:“可我们难道是为了自己?花鳞蛇贪多贪少,工部没拿到一个铜子儿!” 骆加川道:“他得了利益,和我们没半点关系;他若被处罚,我们却要倒霉了。” 杜鹏程道:“说来说去,还得叫唐瑜回来签字才行。” 骆加川摇头道:“我看他的神色,怕是难以说动。” 杜鹏程道:“是人总会有弱点,我们揪住弱点打,就能打动他。去叫开元府的秘书丞来问问,唐瑜的弱点在哪里。” 三更天后,陈金石进了尚书府,他早和工部暗通了气,见面便道:“卑职尽力了,没有蒙混过去,尚书休怪。” 杜鹏程摇摇手,道:“耍伎俩,本就比做正事费周折。一计不成,咱们再生一计便是。我请你来问一问,你和唐瑜朝夕共事,可知道他有何喜好?” 陈金石道:“除了在办公厅养了一缸鱼和一只狸奴,不曾见到别的爱好。” 杜鹏程便道:“那就去寻几尾名贵鱼来,给他送去。” 陈金石笑道:“唐瑜在闲暇时也曾和卑职谈论鱼经,听他的语气,这世间各色的珍稀鱼,唐家都曾藏豢过,只怕市面上那些他瞧不入眼,就是此刻去东海找,也来不及了。” 杜鹏程问:“那他爱不爱金银?” 陈金石道:“尚书说笑了。唐之弥当年就是因财遭殃,唐瑜无论如何也不会碰这条线。” 杜鹏程又道:“他是少年公子,想必恋色?” 陈金石道:“家中只有一妻,不纳妾,不收媵,不养外宅妇。” 杜鹏程笑向骆加川道:“这日子可少了许多乐趣。” 骆加川叹气道:“妾媵要争宠,外宅要哄钱,多了乐趣却也少了清静。” 杜鹏程拊掌道:“骆郎中这话,一听便有内情。” 骆加川便笑了。 杜鹏程在心中盘算半日,又道:“官场中人,倘若不爱财也不贪色,其志了得。唐瑜在开元府如何办公的?” 陈金石道:“朝夕无懈,慎始慎终,深受端木相公器重。” 杜鹏程将桌子一拍,道:“专心前程,这就好办了!”起身在堂中转了几圈,叫进家奴来,吩咐,“速速备马,我要去天官府上。” 天官便是吏部尚书,主掌人事变动,陈金石明白了,眉开眼笑拱手道:“祝杜尚书马到成功!” 四更时分,杜鹏程进了天官府。吏部尚书文道权早已睡了,听说冬官深夜来访,只好从床上翻起来,穿衣戴冠,把人迎进书房。文道权事先不知道永阳街这段故事,听杜鹏程阐明原委,拈断了好几根胡须,终于道:“这件事交给我。明日我叫唐瑜来谈谈。” 3 次日一早,文道权亲笔写了请帖,命家奴送去唐府,家奴去了回来,手中拿了唐瑜的回帖,道:“唐瑜应了文公的晚宴之邀。” 文道权下班回家后,安排厨司做了小巧别致的三菜一汤,布置在水榭中,唐瑜准点而来。两个见面,唐瑜先行礼,称:“唐瑜拜见文尚书。”文道权笑眯眯道:“今日没有上司下属,是我和鸣玉小友偷闲小叙。”唐瑜道谢,坐了客席,文道权坐主席。 一旬酒毕,文道权夹起一筷在笋汤中滚过的河豚片,蘸了橘醋入口,道:“前几日,文府后门的锁坏了,请了锁匠来看门,好打个纹样相配的锁来换。我正巧无事路过,便与那锁匠交谈了几句,问他近日生意兴不兴旺,那锁匠却说,这两年在开元城找不到顾主了,打算迁家去别州做生意,鸣玉知不知是为何?” 唐瑜便回:“请文公告知。” 文道权笑道:“那锁匠说,开元城的治安一年比一年好,扒门翻窗的窃贼都没了,大家白日出门不上锁,夜间睡觉也不上锁,哪里还有生意可做?唐鸣玉做府尹三年,便把开元带到‘路不拾遗、夜不闭户’的升平境界了。” 唐瑜道:“是开元武侯日夜巡守之功。” 文道权道:“我做官三十二年,看得明白:但凡功让于人、责揽于己者,必贤;功归于己、责推于人者,必奸!小吏执行得力,是上司统领有方,鸣玉,我该敬你一杯。” 唐瑜不好推辞,便饮了。文道权道:“从前天下流传一个说法,说今世有四公子:焉之唐瑜,凉之宋醇,洛之渊泓,项之秋藏。这几年,已甚少听见此说法了,为何?宋醇自不必说,至今流亡不知所踪;林渊泓当在史书中有一传,可惜未能善终;秋藏,当年侵略大焉时风头极盛,只是败于西项宫廷之变,多少年不曾有他的消息,只怕已泯然于世矣。如今四公子只剩鸣玉,青年才俊,长风万里不可估量。” 文道权说完,又举杯相邀,唐瑜婉拒道:“唐瑜稍后还要入宫为圣上侍讲,不敢多饮。” 文道权恍然道:“我竟忘了。教授天子是正事,不可贪酒误了。”便放下酒杯,用公筷给唐瑜添了几丝从鹅肚里蒸出的松茸,又问,“圣上的文章写得如何?” 唐瑜道:“初学写作,尚有雕字绣辞的瑕疵,不过布局有大眼界,足见天子之资。” 文道权道:“都是这样过来的,刚提笔的时候,恨不能把一切辞藻都堆砌上去,要几时学会删繁就简,通畅文气,几时便算悟了道。” 唐瑜应道:“正是。” 文道权又道:“从古至今,为帝师者,都要加封一品太傅,大约因为你太年轻,所以太后和圣上还不曾提这一桩。如今你做了帝师的工作,却没有帝师的待遇,我倒有些不平,改日一定上疏,给你要一个名分。太傅之位固然难当,我先争一个二品太子太傅来,如何?我追随先帝和太后多年,倒还有些面子,太后和圣上必允。” 唐瑜忙放筷谢绝道:“唐瑜微才末学,得侍天子读书已觉天恩难承,绝不敢奢求晋爵。” 文道权便假装不悦,道:“年轻人要有上进之心,就是别人不提,自己也该争取才是,如何推托呢?” 唐瑜道:“果真是浮才不堪实位。” 文道权连连摇首,吃了几口菜,又道:“你若不爱虚衔,那我另给你一个实职——调你来吏部做侍郎,如何?开元府虽好,到底是地方,吏部却是中枢,三年五载之后,我是要告老还乡的,届时你来做天官,除了宰相,谁出其右?” 唐瑜笑着告了膳毕,问:“文公今夜要为唐瑜连升两职,唐瑜不胜惶恐。是不是唐瑜在开元府失职,非调离不可?” 文道权忙摇手道:“鸣玉多心矣。” 唐瑜便离席道:“若文公无事相告,唐瑜请告退。” 文道权把一尺长的美髯捋了又捋,道:“此刻还是龙朔宫用膳的点,你不必着急去。” 唐瑜便坐了回来,也不开口。 文道权道:“你是聪明人,该知道我的良苦用意。” 唐瑜便问:“是为永阳街之事?” 文道权点头。 唐瑜道:“做土木的工头,如何请得动天官做说客?” 文道权道:“我何曾认识他?是工部尚书杜鹏程昨夜找到了我,要我拿这张薄面在你这里碰碰运气。” 唐瑜道:“原来工头是杜尚书的人。” 文道权道:“若是他的人,他自己解决去!可惜,他也是受人之托。” 唐瑜心中诧异莫名,问道:“文公,这工头究竟什么来处,何以让工部的官舞弊,开元府的吏掩护,三家高官为他说情?请明示唐瑜。” 文道权叫奴婢们出去了,水榭中只剩他二人,方道:“我且和你说一个故事。十二年前,除夕夜,有个五岁童子在开元城中看花灯,随行的家奴虽多,个个都是偷懒贪玩的,一不小心,让那童子走丢了。童子误打误撞,钻进了城东一条小巷,东走西走出不来,于是心急乱跑,却又在拐角处给一辆马车撞了,立时肋骨断掉三根,人也昏了过去。那驾马车的人知道闯了大祸,若让童子的家人逮住,不是赔钱就是赔命,也慌了神,他看四下无人,索性把童子抱到车上,打算拉去城外扔掉。” 唐瑜摇首道:“人心竟凉薄至此。” 文道权道:“除夕当夜,城外人要进城观花灯,城里人要出城烧纸钱,城门是不关的,卫兵们也查得松懈,那马车顺顺当当就出了城,把童子拉到了未离原上的一处乱坟岗。车夫把他扔在一座老坟后头,生死不管,转身就走。眼看那童子就要不明不白死于非命,谁知苍天有眼,这一幕叫一个人看见了。” 唐瑜问:“谁?” 文道权道:“那个工头,花鳞蛇。” 唐瑜便不应了。 文道权道:“花鳞蛇那时是个乞丐,讨了几个州的饭,讨到了未离原。他知道除夕当日,许多人都要上坟祭祖,少不了孝敬些瓜果酒肉,于是来坟场候着,等夜晚人走光了,悄悄去坟头搜罗食物,偏巧不巧,撞见了车夫扔下那童子要逃,他还有良心,先拦下车夫不准走,又去查看那童子,发觉还有气息,便逼着车夫拉童子去找医人,那车夫先是不肯,被花鳞蛇打了一顿,车夫才无奈把童子抱上车去寻医,花鳞蛇一路跟着,天明后,在一个村子里找到了一个土医工。” 唐瑜问:“童子得救了?” 文道权道:“得救了。那童子家不敢声张,只铺天撒地悄悄寻人,天明后找到这村子,把童子接了回去。那车夫不必说,一家十口消失得干干净净,连当夜随行的家奴也死得差不多了,唯独花鳞蛇,从此得道升天。” 唐瑜深吸了一口气,终于问:“究竟是谁家童子?” 文道权的长髯抖了一抖,道:“是恭王的嫡长孙,卫煦!除了当今天子,他便是皇家最重要的一脉!” 唐瑜惊道:“恭王?” 文道权道:“正是恭王!” 榭中顿时沉寂下来,只闻窗外水漾之声。那皇室卫家,原本昌盛,可接连三四代的变故之后,人丁凋零,如今最亲近的血缘,只剩天子、恭王和卫煦,花鳞蛇救下的是卫煦,是以连唐瑜也大受震动了。 半晌后,文道权缓缓道:“花鳞蛇从此进了恭王府,当了一名王府侍卫。三年后,他在开元城混熟了,不知怎的找到了包工的门路,收入比做侍卫丰厚得多,恭王便放他出来,由他去做,又在暗中相助,所以没费多少年月,花鳞蛇成了开元城最大的工头,这回包揽永阳街的生意,是恭王授意杜鹏程给他的,如今卡在你这里,花鳞蛇要吃大亏,恭王便有些动怒了。” 唐瑜明明已住了筷,却又拿起酒壶来,给自己斟了一杯。 文道权语重心长道:“鸣玉,我无论如何,比你多吃几年皇粮,你要听我一句劝:千惹万惹,休惹了皇家,那几百年的根基长在那里,我们动他是蚍蜉撼树!花鳞蛇算什么东西,值得为他得罪恭王?你且把那验收文书签了,放他一马,恭王自然记你的情,他是先帝的叔叔,天子的叔公,他若要撑你,什么事不好办?” 唐瑜道:“若他年永阳工事败露,凤阁和御史台追查起来,问唐瑜为何在文书上签字,唐瑜该如何回答?” 文道权又开始捻须,道:“百姓也好,上头也好,我去平息,我不行,还有恭王在,你大可放心。” 唐瑜又道:“若天子知道了,又该如何?” 文道权不解,问:“什么?” 唐瑜道:“若天子知道每日给他授课的老师,为官渎职,为人屈节,这老师还有何面目站在御书房中,教天子立身成人?” 文道权的脸变了色。唐瑜避席将文道权一拜,道:“百姓也好,百官也好,都对唐瑜寄予厚望,望唐瑜教出一个明君圣主,引领国家复兴。唐瑜夙兴夜寐,唯恐辜负了天下重托。唐瑜才华不拔于群,只愿德行不亏,入宫见天子不惭,入世见苍生无愧。文尚书今夜的劝诫,是对唐瑜的保护,唐瑜心中感激,只是劝诫之事,唐瑜万难从命。” 文道权的手握着胡须一动不动,许久方道:“鸣玉请去,明日回我的话也不迟。” 唐瑜道:“唐瑜言已出口,再无收回。” 文道权点头不语,唐瑜便行了别礼,出榭而去。 文道权却动不了身,坐在席上发起呆来,片刻之后,杜鹏程从外面进门,问:“文尚书,事情如何?” 文道权叹了口气,道:“志气比他老子还大,只怕下场比他老子还惨!” 4 这是唐瑜定下的十日开工期限的最后一日,清晨,他独自骑马又去了永阳街。果不其然,僻静的街巷还是旧模样,不见工匠,不见材料,没有半分开工的意思,那一栋栋偷工减料的残次房,似乎知道唐瑜了解自己的底细,竟显出傲慢的姿态来,满不在乎地排在街道两边,任他打量。几个盼望归家的平民在街上游游逛逛,其中一个认得唐瑜,问:“唐府尹,我们几时能搬回来?”唐瑜道:“两月之内。”平民便叫起来:“如何又推迟了?”唐瑜回应:“是我大意失察了。”平民愤愤道:“无家可归的不是你们,你们当然不急!”唐瑜默然,打马而走,没有回开元府,却去了工部。工部尚书杜鹏程接见了他,唐瑜道:“有件事,要开元府和工部合力去做,望尚书支持。” 杜鹏程问:“什么事?” 唐瑜道:“夺去花鳞蛇承建永阳街资格,另寻承建人,立即开工大修。” 杜鹏程皱眉,问:“大修一遍?” 唐瑜道:“别无选择。” 杜鹏程沉默了,后道:“另找人容易,资金从哪里来?百万贯的钱打水漂了,赵自芳不会再拨一个子儿。” 唐瑜道:“花鳞蛇侵吞浪费的每一厘国家资金,都必须偿还。” 5 无所事事的明幽睡到日满纱窗才醒,醒来却不知该做什么。苏叶今日和唐珝去了宗山城看望叔父叔母,叫她一起去,她却惦念唐瑜下班回来家中无人,便没去。她不知这一天该怎样过,也不起床梳妆,只歪在床上读诗,读了二三首,忽觉房中比往常还安静,她想了想,支起身问:“团团圆圆呢?” 锦儿在帘外应道:“二郎走时门没关严,两个小家伙一晃眼逃出去了,只怕又去花园中捣乱了呢。” 明幽又歪了回去,再过一阵,又道:“你叫婢子去孙府看看蝉衣姐姐在做什么,邀她下午逛东市去。” 锦儿吩咐一个婢女去了,半晌婢女回来,道:“蝉衣娘子说星官儿这几日吃坏了肚子,没别人照顾,走不开。” 明幽轻叹一声,悠悠起了床,在梳妆台边寥寥地梳长发,不知不觉日上三竿,忽然筝儿进帘道:“娘子,明府派了人来,说夫人想娘子了,要娘子回去玩一日。” 明幽闻言欢喜道:“阿娘总算想我了!” 筝儿又道:“夫人说,叫小娘子妆扮盛大些,要外出。” 明幽笑道:“阿娘这是何意?难道还要给我挑婿?”和婢女们挑拣了半晌衣饰,方出唐府而去。 入了明府,明夫人正坐在妆镜前,让婢女往鬓中插镂金包玉梳,明幽问了安,明夫人忙向她招手,道:“过来,阿娘看看你鹅黄贴得端不端正。”又道,“叫你穿戴隆重些,怎么裙子只穿了六幅的?”便吩咐婢女去找明幽往年穿的八幅礼裙来换。 明幽:“阿娘今日这样隆重,是要逛街呢,还是上朝?” 明夫人道:“今早恭王妃下来帖子,邀我下午去行渡寺听戏,又叫你兄妹一起去,所以我急忙叫了你来。” 明幽奇怪道:“王妃请阿娘去也就是了,又叫我做什么?” 明夫人道:“我虽一年只见王妃一两次,可每次见了,她总要问问你的近况。说起来,你兄妹也是她看着长大的,她惦念你,也算是对明家的恩宠。” 明幽翘嘴道:“我只见过她三四回,哪里就是她看大的了?” 明夫人便爱责道:“做了唐夫人这么久,还全然不懂人情世故!你和她亲近些,连唐瑜也要受惠呢。” 明幽道:“二郎才不喜欢我为他交际。” 明夫人道:“他难道一辈子只做开元府尹?总还要向上走的,一面他自己要努力,一面你的支持也少不得。” 少时,婢女拿了礼裙来给明幽换,明幽一边穿,一边道:“我倒宁愿他做个七品小官儿,公务少些,每日可以在家多待一刻。” 明夫人道:“他不常在家吗?” 明幽道:“每日都是天不亮就走了,过三更才回来。” 明夫人忙问:“果真是忙公务?会不会是在外面有人了?” 明幽皱着俏鼻头,道:“阿娘想到哪里去了?他早许了诺,一生只要我一个,他才不会食言呢。” 明夫人便笑着为明幽展平裙边,道:“若真如此,我女儿就没嫁错人。” 忽听婢女们叫道:“阿郎来了。” 话落时,明熙兴冲冲掀帘进来,问:“母亲好了没有?车马都备齐了。”又向明幽道,“哟,姑奶奶回来了。” 明幽道:“还早呢,你急什么?” 明夫人道:“他自然急了!昨日恭王开了口,要把他的侍卫升到从六品去,他高兴得一夜没睡着!” 明熙笑道:“在恭王身边伺候这么多年,也该升了。” 明夫人便起身道:“走吧,咱们去见见王妃,向她道一声谢。” 行渡寺在城中,与梵音山上脱俗的云阶寺不同,这里的堂宇花木都沾着凡尘气,方丈俗讲、戏班杂戏都在寺中,若是往常,庶民贱籍都来得,因今日驾临的是恭王妃,只好闭门关寺,只容尊客出入。明夫人和明熙、明幽到时,恭王妃早等着了,明夫人慌忙领着儿女上前行大礼,恭王妃笑命婢女搀了,寒暄问:“诰命夫人别来无恙?文昭侯好?” 明夫人回:“时蒙皇室恩眷,妾家和合安康。王妃近来可好?” 恭王妃叹了口气,道:“别的还不论,只是心口常犯绞痛。” 明夫人道:“是王妃忧劳太过之故。” 一时明熙明幽和恭王妃都见过了,坐在明夫人的右首。戏场开了,两个优人上台演起了《参军戏》,一唱一和故作愚痴,逗得在场众人都笑。王妃听了几句,闲谈道:“上回我说鬓边见了白发,你便送了天保九如粥的方子来,我叫侍女们依样去做,却叫千岁看见了,他笑我竟也到了‘哀感中年’的时候,惹得我心中不快,和他冷了半月不曾说话。” 明夫人忙躬身笑道:“竟是妾的方子惹的祸了。” 王妃叹道:“男人哪,任他是皇亲国戚还是贩夫走卒,都不明白咱们女人家忧老的心病。” 明夫人道:“可不是?我这眼角的皱纹一年深似一年,连镜子也不敢多照了。” 王妃道:“祛皱要用鱼子和石榴熬炼的膏。我把方子给你,你叫下人去制,每晚入睡前勺半指甲涂上,不出半个月,管保平复如初。”便命侍女去取方子,明夫人躬身道谢,王妃又笑道:“咱们谈论驻颜之术,这两个孩子一定要笑话的,他们这年纪,哪里担忧这些!” 明熙和明幽便道“不敢”,王妃道:“幽儿以前精灵得什么似的,今日见着,总算稳重了一些,有些四品命妇的模样了。” 明夫人道:“她是在王妃面前不敢放肆罢了,回家还是淘气。” 王妃便问:“幽儿每日在家做什么?” 明幽回:“就是读书、绣画、游园,闲得很。” 王妃叹道:“千岁忙的那几年,我不也是这样过的?我那时和千岁说,丈夫有何用?还不如时时陪在身边的猫儿狗儿呢!” 明幽道:“幽儿也和二郎说,我家的貂儿只认得我,不认得他了。” 王妃道:“昨日有人送了我一只波斯进贡的猫,一身柔毛如雪丝儿一般,真如软玉温香,倒和你有几分相似,不如我转送给你,给你加个伴儿。”侍女立刻抱了一只乖巧可掬的猫儿来,明幽接过谢了,玩笑道:“只怕二郎借口我有了猫儿陪,越发在外面不回家了呢。” 王妃道:“他们出去玩,咱们也出去逛!你哪里去不得?回娘家陪母亲也好,去龙朔宫陪太后也好,来王府陪陪我也好,就是别在家里困着,等他一连几日回家找不到人,才知道独守空房的坏处呢,以后还在外面逗留时,便知道家中妻子的心情了。” 明幽笑道:“这倒是个好主意。” 王妃又指明熙道:“这话,我虽是教你妹妹的,却也是说给你听的,你也年轻,也是贪图玩乐的,以后要多回家陪陪妻小,不可总去酒肆勾栏!你在王府这么多年,我已把你当成自家孩子看待了,你做错时,我就要训,休在心里怨我多事。” 明熙忙起身应道:“王妃教训得是。” 明夫人道:“明熙以后还要仰赖王妃照看。” 王妃道:“只是有些小毛病,大处却还好,千岁也喜爱他,行猎蹴鞠,次次必定叫他一起。明日做了六品侍卫,担子又重了一分,人也要成长一分才是。” 明夫人和明熙、明幽一起拜谢了,王妃命三人归座,又道:“夫人养育了这样一双可人的儿女,身为女人,足以欣慰了,哪里像我,儿女没一个成器的!”明夫人和明熙唯唯诺诺,明幽却忽然想到王妃那妖娆的小儿子,比女儿家还爱涂脂抹粉,被唐三郎打过一回,不由悄悄一笑。又听王妃道:“只有我那长子最好,文武双全,世人谁不夸赞?千岁疼他疼到骨子里,只可惜命运不济,早早去了。” 明夫人小心翼翼道:“不幸之万幸,是世子留下的长孙,如今也成人了,妾听说小世子仪表非凡,颖悟过人,也是人中麒麟。” 恭王妃道:“也只剩这个孙儿,能慰藉我夫妇了。只有一点:身子一直不太好,全因幼时遭过一场劫难。” 明夫人忙问:“这是怎么?” 王妃听了几句苍鹘戏耍,方笑道:“这事当年压得严实,如今时过境迁,和夫人说说也无妨。他五岁时走丢过,在小巷里被一辆马车撞断了身子,那天杀的车夫不说救人,却把他拉到城外的乱坟岗扔下!若不是一个好心人撞见,仗义救下小世子,他哪里会活到今日!” 明夫人一听,忙双手合十,念了几声“阿弥陀佛”,道:“上天有眼!小世子是龙血凤骨,岂能被一个贱民害了!” 王妃点头道:“是天公垂怜,也是那好心人的功德。” 明夫人便问:“是谁救下的?” 王妃道:“原是个苦命的孤儿,也因为这个,进了王府,给小世子做侍卫,我把自己教养大的婢女嫁给他,帮他安了个家,他自己又在外面找了包工的活计做,如今有妻有子,日子倒上路了。他那孩儿常去府中玩耍,等同是在千岁的膝下长大的。” 明夫人又念起“阿弥陀佛”来,道:“他这一念之善,也改了他的命,能遇见千岁、王妃这样知恩回报的人,何尝不是他自己的福呢?” 王妃道:“说起这一节,我倒想念那孩子来了。”便命侍卫,“去叫沐恩来看看戏。”侍卫得令去了。 又听了半场,侍卫领着一个七八岁的男童来了,相貌装扮虽不十分富贵,却也齐整干净,规规矩矩向王妃和明夫人行了礼,明夫人看在王妃的面上,解下银薰球送给他,童子接过了,站在当地低头不言,王妃笑着递给他一只桃儿,问:“如何今日这样拘谨,还是怕生吗?” 这一问,男童便红了眼圈,只顾摇头,王妃道:“难道是你母亲打你骂你了?只管和我说。” 男童便哽咽道:“是阿爹……” 王妃问:“你阿爹打你了?” 男童道:“不是,是阿爹要死了!”语音刚落,便禁不住嘤嘤哭开了。 王妃闻言大惊,忙叫戏乐停下,女婢男奴们跟着一迭声叫止戏,台上的参军和苍鹘便退了,席中安静下来,王妃问:“沐恩如何说这话?你阿爹出了什么事?” 男童一边啜泣,一边道:“阿爹没修好永阳街的下水道,如今要被官府抄家抓人,他们说,阿爹进了官府就要被打死,阿娘哭昏过去了,我、我……”伤心之下,再也说不出话了。 明夫人道:“永阳街重修的事,我倒听说过一回。是你阿爹承工的吗?” 男童道:“是。” 明夫人便问:“那下水道又如何不修好呢?” 男童道:“没钱了!阿爹的钱全付了苦工工钱。” 明夫人惊道:“工钱也该是户部出,如何是你父亲出呢?” 男童道:“我、我不知道。” 王妃叹气接话道:“说是国家出资,可户部的钱,从来能拖一日是一日,好像在国库多留一刻能多下几个金蛋似的;那些工人两三个月拿不到钱,就要闹,他父亲也是无法,只好东挪西凑,自家也垫付了许多,如今没了修下水道的钱,也只好认罪伏法了。” 明夫人道:“如此说来,却是工部不近人情了,工头倒是情有可原,如何就要抄家抓人?” 男童又哭道:“不是工部要抓我阿爹,是开元府!” 明幽一直抱着波斯猫儿怔怔地听,并不搭话,可这“开元府”三字一出,她立时明白了今日这场会遇的因由,心咚咚跳个不停,只听王妃笑道:“开元府?这倒误投了自家人的网!看来你阿爹还有一线生机。”她转向明幽道,“是不是,幽儿?” 明幽便假装糊涂道:“什么?” 王妃道:“我请你夫君放沐恩的父亲一马,把这件事饶过去,你可愿意为我带这个话?” 明幽道:“这是开元府的公事,我也不知道他听不听我的。” 王妃道:“满城都知道唐府尹独宠明家女儿一人,多少女子拿他羞自家丈夫呢,难道这点小事,你还做不得主?” 明夫人忙道:“幽儿说话,唐瑜一定听的,如今唐家的大小事务,都是幽儿掌管。” 明熙也道:“唐瑜不了解这中间的内情,你回去和他说,工头不容易,他要谅解才是。” 明幽道:“个中内情,这小童子说的一定真吗?那永阳街到底是什么缘故,要等开元府查明白了再说。” 明熙道:“难道王妃还会骗你不成!” 明幽又不吭气了。 恭王妃便手抚绞痛的心口,道:“幽儿也不必勉强,若唐二郎一定要秉公处理,我们也没法子。”吩咐在场众人,“休告诉千岁这件事,他入春以来一直犯病,怕他听了动肝火。” 明熙急道:“幽儿!” 明夫人也道:“你不知道怎么开口,我自家叫唐瑜来问问,究竟是什么情形。” 明幽便弱声道:“我回去和他说就是了。” 恭王妃复眉开眼笑,道:“如此,我先谢过幽儿。”又叫沐恩来给明幽叩头,沐恩走到明幽身前,跪下去以头碰地,叫道:“多谢唐夫人。”明幽暗叹了一口气,把他扶了起来,她详视童子那双无邪的眼睛,心中一迷糊,也拿捏不准真假是非了。 6 过了四更,明幽心中装着王妃、母亲和哥哥的叮嘱回了家,怀中还抱着那只波斯猫。婢女们迎出门道:“娘子回来了。” 明幽问:“二郎还没回来?” 婢女们道:“回了,说是去庭院走走。” 锦儿道:“我去找找。” 明幽道:“我自己去。”走到门口又问,“团团圆圆回来没有?” 婢女回:“刚才回来吃了些雀儿肉和果子,又不知跑到哪里去了。”明幽点点头,抱着猫儿出了怜玦轩,先去了书房,见案边无人,案上书卷半掩,一张宣纸遮住了卷上字,她走过去想揭开看,犹豫一瞬又止住了;转去追思厅,发觉唐之弥的牌位前燃着香,显是人刚走不久;又去后花园,把亭台楼阁都走遍,却还不见丈夫的人影。明幽站在夜色中发了一阵呆,蓦然想起一个地方来。 书寄池边,鸟已宿,鱼未眠,明幽放轻脚步,沿曲径绕了大半个池,终于看见了唐瑜的侧影。池光黯淡,他脸上的神色不清晰,身形却是疲倦的模样,明幽了解唐瑜,他独处时总爱袖手小立,此刻却席地而坐,任袍角落入水中。鱼儿在他的足边游来游去,指望他如往常一般,撒些食儿下来,唐瑜却只想和它们说说话。明幽忽然觉得身上冷了,她把双手深深埋入猫毛中取暖,无声无息向唐瑜走去。 走到一株初盛的海棠树下时,明幽隐约听见了唐瑜的低诉:“可是,工部尚书不赞成,他决意要我在验收文书上签字,放花鳞蛇过关。国家资金卷入私囊,留下一街危房,损失只能由朝廷和永阳街百姓承担,尚书签得下这个名字,我签不下。” 明幽呆呆地听。唐瑜兀自向水中鱼儿道:“名字亦有轻重。别人可以看轻自家的姓氏,而我不行。我姓唐。自我懂事以来,便知道这姓氏的分量,我还是唐氏宗子,要继上,要传下,所以这分量全在我一人身上,我生来和别人不一样。别人可以懈怠,我不行;别人可以无忌,我不行;别人可以后退,我不行。”他深深叹息一声,“我也多想在人前醉一醉,在人后歇一歇。” 鱼儿怡然自得甩尾拍起浪来,一池“扑通扑通”之声,衬得夜更加空谧。唐瑜道:“做唐家子,非我之选;做寄禄人,亦非我之选;做天子师,更非我之选。可身为唐家长子,不能不修己身;官授开元府尹,不能不为百姓立命;奉命做天子老师,不能不为天下计虑,三重身份,哪一样都辱没不得,哪一步都步履维艰。”唐瑜俯下身去,用手弄鱼,鱼儿却扭头逃开了,唐瑜的手收不回,浸在水中,倦声道,“让我做一夜的鱼,体会一夜你们的逸乐,明日再做回人,去直面一场平地风雷。” 明幽的身子战栗起来,怀中猫儿也不安了,挣扎着似要下地,明幽生怕惊动唐瑜,慌忙一边把猫儿抚慰,一边悄悄转身离去。 回了房,明幽唤来锦儿,把猫递给她,道:“你去交给外面家奴,叫他们立刻送回恭王府去。” 锦儿奇道:“王妃送的礼,娘子不要了吗?” 明幽道:“不要了。” 锦儿只好应了,抱着猫走到门口,又问:“娘子有没有话带去?” 明幽道:“王妃看见猫,自然就明白了。”锦儿答应去了。 明幽独自把偷听来的话回想一遍,心中不免哀倦起来,婢女们要来伺候,她也让退了,自己恍恍惚惚把妆卸净,去了床上歪着出神,不知不觉,醒了两遍,睡了两遍,唐瑜回来了,明幽又不知如何面对他,只面向帐里,闭眼假寐,唐瑜也入了帐,默了半刻,翻身过来,拥住她的身子。明幽明白丈夫要索取,悄问了一声:“你、你今日不累吗?”唐瑜一句话也不说,却用力扯她的睡裙,明幽这一吓不小,睁大了眼看丈夫,问:“怎么了?”话音未落,睡裙已被撕得零碎。唐瑜不和明幽对视,只枯燥地闯入了她,没有气息温存,也没有言语逗惹,从前哪怕是最意乱情迷的时候,他也十二分地疼爱明幽,可今夜,他自私地往凌虐边缘去了。明幽从未这样痛过,但她不叫痛,只任唐瑜掠夺,她早习惯了唐瑜的包容,或许此刻,是她该包容唐瑜的时候。 7 寅末,婢女们端了早点进门,明幽今日却比唐瑜先醒,和婢女们一道,把一碗汤饼、一碟茆菹和一串葡萄摆放在外间,过不多时,唐瑜起了床,用过早点,明幽亲自取来官服给他穿上,又为他系水苍玉佩,唐瑜颇意外,笑问:“明娘子今早现学了三从四德吗?” 明幽扁了扁嘴,柔声道:“我想对你好,你别不领情。” 唐瑜道:“却之不恭,受之有愧。” 明幽把唐瑜的衣襟理平了,把他往门外推,道:“去上班吧,别迟到了。” 唐瑜应声,出门去了,明幽又叫:“你等等。” 唐瑜回头问:“怎么?” 明幽追过去,道:“我送你到府门口。” 唐瑜心中大感意外,他猜测明幽一定知道了什么,却又不知她知道了多少。两个并肩走了十多步,唐瑜试探道:“我只是去上班,你如何像送征人一般?” 明幽顾左右而言他,道:“三郎和苏叶今日要回家,夜间咱们玩什么好呢?” 唐瑜道:“酒令、木射、投壶?” 明幽想了想,道:“咱们下双陆!” 唐瑜笑道:“那谁也下不过三郎。” 明幽道:“你等着瞧,我把他一年的军饷全赢过来。” 唐瑜道:“那敢情好。” 夫妇俩走近了唐府正门,一众家奴却没发觉,三三两两向府门奔去,又听一个在门外叫:“先去回二郎,暂且别让夫人知道!” 明幽大奇,问:“这是怎么了?” 唐瑜抢在明幽之前疾步过去,家奴见他来了,叫道:“二郎来了!”齐齐让开路,唐瑜迈出偏门槛,向正门看了一眼,又转身回来,明幽也过来了,一边问:“外面有什么?”一边要探身出去看,唐瑜把她拦住,道:“你先回房去。” 明幽大为起疑,她躲开唐瑜的双臂,道:“我出去看看。”唐瑜又来相拦,明幽急道:“不要瞒我!”她打掉唐瑜的手,径自迈出门槛去,顺着众家奴的目光往正门看,只见两个小小的物事吊在门框下,却是她的一对白貂,被麻绳勒住脖子吊着,七窍流血,身子僵直,早已死去多时,明幽霎时全身发凉,撕心裂肺叫了声:“貂儿!”双目一黑,晕在了唐瑜的怀里。 8 直到巳时,唐瑜安顿好了明幽,方往开元府来,陈金石迎出办公厅,道:“府尹今日头一回来迟。有许多公务在等府尹处理。” 唐瑜道:“先把最要紧的一件办了。” 陈金石忙问:“什么事?” 唐瑜道:“去请缉捕司王茂来。” 陈金石一愣,想要相劝,见唐瑜面色不好看,又不敢多嘴,犹犹豫豫去了,不多时,缉捕司司长王茂进来,问:“府尹有何吩咐?” 唐瑜拿出一张早拟好的文书出来,道:“永阳街承建工头花鳞蛇,滥造工事,贻误工期,侵吞国家资金,三罪戴身,着缉捕司即刻捉拿归案!” 第四十四章 捕蛇 第四十四章 捕蛇 1 虽已是春末,花鳞蛇却还裹着一身灰羔裘,躲在堂屋深处见不到光的地方,露在裘外的脖上手上隐约可见诡异的纹图,和青筋交错在一起,如一窝乱盘的长虫。他自七岁起流浪四方乞讨为生,落了一身病,怕冷又怕热,活不好也死不去,起初进了恭王府做小世子的护卫,没过一年,在开元城混熟了,找到了一条承建工事的路子,便从王府里出来了,原来只想接一些修屋顶、圈院子的活计做,混口饱饭吃,可恭王感他忠义,便帮他把小路拓成了大道,十年后,他成了开元城最大的工头。 花鳞蛇在堂屋中坐了半日,娘子领着沐恩进来看他,沐恩叫了声:“阿爹!”扑到他怀里,花鳞蛇乖戾的脸上显出难得的微笑,把儿子轻轻搂住了。他娘子曾是王妃的婢女,性情温顺,此刻也在花鳞蛇的下首坐了,小声道:“开元府有人递了消息来,说府尹刚下了缉捕令,要来抓人抄家,只怕武侯稍后就到了。” 花鳞蛇慢慢把笑收了回去,目中映光如蛇吐了芯。 娘子道:“何苦和官府怄气?不如当面去求一求唐府尹,请他再宽限些时日,咱们把永阳街该修的修,该补的补了,成不成?” 花鳞蛇冷冷道:“从前我为吃一口猪泔水也要求人,如今不想求了。” 娘子便低头悄悄擦泪,又道:“你当初若好好把房子和下水道修了,哪里有今日的事?” 花鳞蛇道:“我若不克扣,赚的钱不够你母子吃饭!” 娘子道:“哪怕倾家荡产,咱们再去要饭,也不能叫开元府真把你抓走!你要是坐了牢,我怎么办,沐恩怎么办?” 花鳞蛇道:“谁说我要坐牢?娘们儿家就是胆小怕事。”他把沐恩推过去,“去叫你娘莫哭了,谁也抓不走阿爹。” 沐恩便走过去擦母亲的泪水,道:“阿娘,莫哭,阿爹有的是本事,武侯抓不走他。” 说话间,家奴匆匆进门,道:“主人,武侯到巷子口了!” 花鳞蛇道:“把门关了,谁叫也不开。”家奴得令去了。 娘子问:“要不叫家奴去王府说一声?” 花鳞蛇微一沉吟,道:“先看看开元府要闹到哪一步。” 过了半炷香的工夫,家奴又冲进来道:“前门被砸了个洞,主人快带小主人和娘子从后门走!” 花鳞蛇便向娘子道:“你带沐恩去王府。” 娘子道:“你呢?” 花鳞蛇道:“我看家。兔子被捣了窝也要乱咬,何况是人?” 娘子道:“咱们先去避一避,房子给他们抄!只要人在,钱再赚就是了!” 花鳞蛇道:“我一辈子只得这一个家,谁要抄,我和谁拼命!带我儿走!我打发了开元府,自然会去接你们。” 娘子哭道:“要走一起走!” 花鳞蛇喝命家奴:“把她娘儿俩送去王府!” 娘子哭哭啼啼起了身,拉着沐恩往门外去,却听不远处十来个奴婢一起喊:“武侯闯进来了!” 花鳞蛇从椅子里长身而起,大步出门一看,果见二十来个佩刀武侯走了过来,当先一人问:“哪个是花鳞蛇?” 花鳞蛇反问:“哪个是唐府尹?” 那人道:“想见唐府尹?这就随我走——开元府缉捕司王茂,奉唐府尹之命,前来抓捕花鳞蛇候审。” 花鳞蛇道:“小人不知有何罪!” 王茂道:“我带你去永阳街瞧瞧那些蛀空的栋梁,你就知道你有何罪了!”回头便叫武侯,“镣铐拿来,把人抓走!” 武侯们大声应了,取出镣铐便要上前捉人,花鳞蛇猛地掀去皮裘,抽出腰间铜钩来,叫道:“我若进去了,不知会咬出多少人来!回去转告唐瑜,不想惹火烧身,就放我一马!” 王茂道:“你亲自去和他说!”手一挥,武侯们便冲了上去,和众家奴撞在一处。花鳞蛇的妻儿躲在门后瑟瑟发抖,忽见一个武侯持刀近了花鳞蛇,沐恩大叫:“阿爹!”冲出来抱住花鳞蛇,那武侯伸手来捉人时,花鳞蛇把钩斜划过去,险些钩中武侯的耳朵,武侯连退三步,花鳞蛇一手护子,一手持钩防身,向家奴们叫:“只管斗!打死了算我的!”王茂大怒,亲自拔刀过来,三下两下打退了家奴,离花鳞蛇只三步远,花鳞蛇要迎斗,沐恩却紧紧抱住他的腿,只哭叫:“阿爹!”花鳞蛇回头向门里叫道:“还不把孩儿抱走!”他娘子早吓得瘫软在地,才站起来走两步,又被门槛绊倒,王茂过来,使五分力去刺花鳞蛇的手臂,花鳞蛇举钩挡住滑开,反去袭击王茂的腹,王茂便用七分力向花鳞蛇大腿砍去,沐恩道:“莫伤我阿爹!”闪出来挡在花鳞蛇前,王茂的力道收不住,刀锋划过,只听一声尖叫,沐恩的脸上溅出一道血光,花鳞蛇和娘子同时大叫:“孩儿!”娘子连爬带滚过来抱住儿子,花鳞蛇的钩向王茂攻去,王茂一时慌了神,连连后退,一个家奴从后赶来,拽住他的肩扳倒在地,花鳞蛇抢上两步,一脚踏上王茂的心口,王茂叫道:“是我失了手!”花鳞蛇的双目烧得赤红,呼道:“动我孩儿,我要你死!”一钩生生砸进了王茂的脑门。两边众人见有大变故,都住了手不敢再动,武侯们赶过来看王茂时,已是脑浆溢出,命丧当场,几个武侯还要冲过来打,花鳞蛇叫道:“一个也是杀,两个也是杀,谁敢来!” 武侯们彼此看了几眼,终于收了刀。几个过去抬起王茂的尸首,走下阶时,一个回头道:“闹到这个地步,你从坐牢的罪变成杀头的罪了。” 花鳞蛇提着血淋淋的钩子站在阶上,冷笑道:“我这条命是千岁给的,要拿也只有他拿去,唐瑜算什么东西!” 武侯们不再作口舌之争,抬着王茂去了。这边花鳞蛇把儿子紧紧抱住,抹净他脸上的血,后道:“我们去王府。” 2 三刻之后,王茂的尸身被抬进开元府,摆在了办公厅大堂。缉捕司大大小小的官吏都听说了,全赶过来围观,唐瑜站在尸身旁问:“花鳞蛇去了哪里?” 武侯回:“带着老婆孩子往城东去了!” 陈金石叹气道:“不用说,一定是躲去恭王府了。” 唐瑜转身去了书案边,重写了一封缉捕令,道:“开元府府尹令:着缉捕司立刻去恭王府拿人。” 缉捕司的人你看我,我看你,谁也不上前接书,一个道:“府尹,恭王府不是说去就能去的。” 另一个道:“恭王府是皇家禁地,我们擅闯,和逆反同罪。” 唐瑜收手,把缉捕令放回了桌案。 陈金石道:“只能暗暗在王府附近安排布衣武侯巡查,除非花鳞蛇一辈子不出府,出来就抓!” 唐瑜却道:“请陈先生随唐瑜亲去恭王府。” 陈金石一愣,道:“去要人?” 唐瑜道:“是。” 陈金石忙道:“好,好。”于是两人一同出了开元府,策马往城东而去。 安业街世荣巷,说是一条小巷,却宽广如大街,巷中只有一户人家,便是恭王府。两匹马在长巷中足足奔了一炷香的工夫,方见威严的恭王府门下,十八卫士持戟而立,看见来人,一名校尉出列问:“来者何人?” 陈金石道:“这位是开元府尹唐瑜,请见恭王千岁。” 校尉便向唐瑜作了个小揖,道:“千岁与蓬莱方士在寿阳观炼丹,已两月不出。” 唐瑜问:“寿阳观在哪里?” 校尉道:“自然在王府中。” 陈金石赔笑道:“劳烦军士通报一声,说开元府有急事求见。” 校尉勉强进去了。二人在外等了快半个时辰,校尉方出来道:“千岁只说了三个字。” 唐瑜问:“哪三个字?” 校尉道:“‘知道了。’” 陈金石问:“那千岁见是不见?” 校尉道:“千岁没说见,我就不能放你们进去。” 唐瑜问:“千岁炼丹要多长时日?” 校尉道:“这可要看三清老神仙的脸色了,神仙高兴时,今夜便赐下长生不老丹来;神仙不高兴时,三年两载也炼不出。” 唐瑜又问:“王妃在不在?” 校尉道:“王妃昨夜心疼病犯了,不能见外人。” 陈金石对唐瑜道:“这就没办法了,只好先回去。” 唐瑜掉转马头,却又勒住马缰,道:“有件私事相问:唐瑜妻兄明熙,可在府中?” 那校尉想必和明熙也有酒肉交情,听到这名字,脸色缓和了些,道:“只怕在寿阳观外值守,此刻也出不来。” 唐瑜道:“无妨。烦请转告一声,请他夜间去我家小聚。” 校尉拱手道:“好说,好说。” 唐瑜便和陈金石打马去了。 3 明幽躲在床帐中哭了一日,双眼肿得如桃儿一般,唐瑜端了一碟玉露团进来哄她吃,明幽只把头埋在枕中摇,唐瑜温言安慰道:“人生在世,难免有几场生离死别要面对,你要畅达些,就能少却许多忧愁。” 明幽道:“那是你送我的貂儿!” 唐瑜道:“我改日再去围场给你捉一对来,好不好?” 明幽眼泪汪汪道:“纵然捉了两只一模一样的来,也再不是团团圆圆了。” 唐瑜道:“不是团团圆圆,那是什么呢?颠颠倒倒?零零落落?”他俯身为明幽擦泪,“难道叫哭哭啼啼?” 明幽道:“你别闹!” 唐瑜道:“我再捉一对‘生生世世’来给你,如何?” 哄了好一阵,明幽总算止住了泪,勉强吃了一只玉露团,婢女进门道:“阿郎和甄娘子就到了。” 明幽便下了床,理了发鬓衣裳,不多时,明熙和甄婉进来了,甄婉先把明幽搂住了看,道:“我才听你哥哥说唐府出了事,还没敢和大人说,怕吓到他们。貂儿事小,你有没有事了?” 明幽跺足嗔道:“貂儿也是命,怎么事小了!” 明熙道:“唐二非要和那花鳞蛇过不去,不然哪里会有这些事?” 甄婉道:“这几日你就在家里,二郎出门也要小心,多带些随从。那花鳞蛇虽躲到恭王那里去了,只怕追随他的下人要来报复你们。” 明幽道:“我不怕他们!叫花鳞蛇来面对面回答我,拿两只宠物儿泄愤,便是他的能耐吗?” 她一动怒,甄婉少不得又好言安抚,唐瑜自向明熙道:“我们出去走走。”明熙便跟他出了门。 唐瑜问:“花鳞蛇当真进了恭王府?” 明熙道:“怎么不真?王府上上下下都知道了。” 唐瑜问:“府中是什么态度?” 明熙道:“王妃是真真疼爱小世子,自然把花鳞蛇当作自己人,决不许你们抓他;千岁看重的是自家的地位威望,若让你把人抓走了,世人必说堂堂皇家还拦不住个小小府尹,他的颜面还要不要?所以进府抓人的事,你想也别想了。” 唐瑜又问:“你认不认识花鳞蛇?” 明熙道:“不认识。” 唐瑜道:“他不是曾在王府中做侍卫吗?” 明熙道:“王府护卫、奴婢、门客加起来,七八千人,我哪里认得完?”又道,“不过这几日,常听府中人谈论起他。” 唐瑜问:“谈论什么?” 明熙道:“说他在王府的时候就孤僻得很,从不和别的侍卫来往,结交的都是街上的贫民混子,他包工的活路怎么来的?就是西市口什么卖驴肉的钱五元介绍的,总之上不了台面。不过他对小世子和老千岁倒是忠心耿耿,挑不出毛病来。” 唐瑜道:“那他为何从王府中出来?” 明熙道:“听说他从小吃苦,害了一身伤病,连久站都不行,又没有武艺,如何做得了护卫?千岁一家虽然默许他任闲职,他自己却不愿意吃闲饭,就出去自谋生路了。” 唐瑜一听此话,心中一动。明熙道:“要我说,闹到现在也差不多了,你别和恭王撕破了脸。放过花鳞蛇,恭王必定记你这笔情,将来修补永阳街缺钱了,你去和他念一声,说不定他还要贴补些——除了龙朔宫,谁还能比恭王有钱?” 唐瑜笑了一笑,不置可否,又道:“花鳞蛇进了王府,只怕一时半会儿不出来了。” 明熙道:“王府里等于半个城,他就是一辈子不出门,也不会闷,他怕什么?” 唐瑜再点头,两个在园中逛了一盏茶的工夫,转身往回走,到了怜玦轩月门下,唐瑜道:“明日你进了王府,去找找那花鳞蛇,把我的几句话带给他。” 明熙忙问:“什么话?” 唐瑜便低声说给明熙听,明熙道:“行。” 两个进了屋,明幽也被甄婉宽慰平复了,四人对坐谈了一时闲话,明熙夫妇方告辞而去,这边唐瑜先哄明幽睡了,自己出了门来,吩咐唐晋:“去请陈金石来议事。”唐晋道:“若是要事,二郎休和他议,我瞧这人不可信。”唐瑜道:“我有分寸。”唐晋便去了。 半个时辰后,陈金石气喘吁吁地赶来,唐瑜道:“武侯们不敢去恭王府拿人,如何是好?” 陈金石道:“若是别处,大家赴汤蹈火都敢去,可这一回是龙潭虎穴,当真闯不得。” 唐瑜想了一想,道:“我想上疏圣上,请调骁翊卫帮忙捉人,陈先生以为如何?” 陈金石大惊失色,道:“何必惊动圣上?越发闹大了。” 唐瑜道:“难道有别的法子?” 陈金石皱眉道:“没有。” 唐瑜便拿笔蘸墨开始写疏,陈金石在边上歪头看,越看脸色越青,唐瑜却毫不察觉,遇到拿不准措辞之处,还向陈金石请教,一炷香烧过一半,一封上疏已然写成,他一面静候墨干,一面道:“眼下有两件事做:一件是唐瑜进宫面见圣上,一件是请陈先生去拿一个人。” 陈金石问:“拿谁?” 唐瑜道:“西市口一个卖驴肉的钱五元。” 陈金石又问:“这人是谁?” 唐瑜道:“是花鳞蛇的朋友。” 陈金石应了,便告辞往外走,唐瑜在后叫道:“陈先生。” 陈金石转身弯腰道:“府尹还有何吩咐?” 唐瑜笑道:“还请先生立刻带武侯去,只怕钱五元得到风声跑了。” 陈金石道:“不会,不会。” 唐瑜道:“明早唐瑜上班之后,一定要见到钱五元,若不然,抓捕武侯一律从重论处。” 陈金石听得明白唐瑜的言外之意,若抓不到人,自己也难保,忙道:“我亲自带人去,不会叫他跑了。” 唐瑜拱手道:“辛苦先生。”陈金石躬了躬身,出门去了。 4 次日,明熙在恭王府寿阳观下值守了半日,只见观内不时有青烟缭出,混着丹砂和雄黄的气味,又有方士在咕咕哝哝地唱诀,他知道恭王一时半会儿出不来,便随意和别的卫士闲聊,不到一刻钟,套出了花鳞蛇住在王府西南角的荔香院,再过二刻,他寻了个由头离了寿阳观,去了荔香院。 刚进院门,便见一个童子在草坪上踢蹴圆,半边脸上包扎着白棉布,神态也有些萎靡。明熙举目四望,见到三丈外的石阶上坐了一个人,光着上身,身上文满了古怪的图案,整个人似被蛛网密密包裹住一般,他早看见明熙进来了,却不出声,明熙走过去搭讪道:“今日这日头不得了。”也在阴影处坐了。 花鳞蛇不理他,明熙只好问:“你是花鳞蛇?” 花鳞蛇反问:“你是明熙?” 明熙一愣,道:“你认得我?” 花鳞蛇道:“恭王身边的侍卫,我见过你几次。” 明熙道:“这可奇怪了,我怎么没见过你?” 花鳞蛇又不接话了,只拿眼睛去追寻儿子。明熙又道:“你若在王府待得烦闷了,只管去和我们耍。” 花鳞蛇哼笑了一声,道:“若是唐瑜叫你来的,你有话直说,少混套近乎。” 明熙一听又呆住,花鳞蛇转头森森盯住他,道:“你不是唐瑜的妻兄吗?” 明熙干咳一声,算是默认了,道:“是有几句话和你说。” 花鳞蛇道:“说。” 明熙道:“我昨夜去看他,他说要上疏圣上,请圣上派守卫皇城的骁翊卫来王府拿你。” 花鳞蛇漠然道:“不是我夸口,就是十万御林军来了,千岁也不会把我交出去。” 明熙道:“可这样一来,千岁不就得罪圣上了吗?” 花鳞蛇又冷笑。 明熙道:“唐瑜叫我转告你,如今只是你和他的事,一旦骁翊卫出动,便成圣上和千岁的事了。” 花鳞蛇不接话。 明熙长长叹了口气,道:“说起帝王家事,可比寻常人家头疼多了。论情他们是骨肉,论理他们是君臣,是太远了不行,太近了不行,忤逆了更不行,所以自古以来,皇帝和亲戚们打交道都是天上走细绳,谁也不能歪一歪,稍微一步走偏了,就有人要粉身碎骨。”他停了一停,又道,“所幸当今的帝王家一团和气,皇亲国戚们都处得好,千岁敬万岁为尊,万岁也敬千岁为长,真是古来罕见。” 花鳞蛇冷冷道:“圣上若肯为我一个贱民动用御林军,倒真是给我面子。” 明熙便站起来,拍拍他的肩,道:“他叫我带话,我带到了,别的我管不着,你若一定在王府住下去,还是那句话:无聊了去找我耍,下双陆摇骰子,我什么都奉陪。” 花鳞蛇把手拱了拱,明熙便去了。花鳞蛇望着儿子的背影出神,不多时,他娘子急匆匆奔进院子,花鳞蛇便呵斥道:“不经事的婆娘!什么事大惊小怪的?” 他娘子道:“听说宫里来人了,正往寿阳观去见千岁,也不知是什么事,你快去看看。” 花鳞蛇一边捡起地上的衣裳穿了,一边道:“看好孩儿。”自己往寿阳观而去。 一入观门,只见十八个手持麈尾的宦官分列两行,立在观前,当先一个小宦官在阶下站定,清声道:“龙朔宫内常侍周怀启,谨奉万岁之命,来见恭王。” 明熙正在门口护卫,道:“恭王在清修悟道,说是七七四十九日后出关,只差一日了,此刻出关,前功尽弃。” 周怀启拉高声调道:“我举圣嘱而来,如同圣人亲临,恭王如何推托?” 明熙无法,便去敲门,敲了半日,一个小方士开了一线门,放明熙进去了,一炷香烧去大半,两个仆人扶着恭王出来。那恭王闭关四十八日不出,面色有些苍白,他缓缓下阶跪在周怀启足下,道:“卫厗俯首,诚听圣谕。” 周怀启道:“圣上和太后听说有个杀害朝廷命官的案犯逃入了恭王府,特差小奴来问是真是假。” 恭王沉默了顷刻,回:“此人于卫厗家有大恩,卫厗自当给他一个安身之所。” 周怀启道:“圣上说了,他既触犯了律法,便该由官府依律处置。他若果真对皇家有忠义之事,可酌情减刑,却不可私自包庇,请恭王立时交出他去,休教天下人说帝王家带头徇私枉法。” 恭王这回沉默了更久,道:“我听说唐瑜今早上疏,要请调骁翊卫闯府拿人,此刻如何不见踪影?那骁翊卫的大将军许文普来了没有?” 周怀启微微变色,后笑道:“恭王言重了。唐瑜的上疏,圣上和太后都看见了,这才命小奴来问话,并不曾许诺调兵之事。” 恭王道:“卫厗叩请太后和圣上准了唐瑜的上疏,叫骁翊卫来我家捉人!” 一个宦官斥责道:“恭王无礼!如何出言挑衅二圣!” 恭王冷哼不语。周怀启傲慢道:“圣上的话,小奴已带到了,恭王的话,小奴也会如实回禀,恭王自家保重。” 白发苍苍的恭王弯下身子,再向那年不足十八的小宦官叩头,道:“周常侍慢走,卫厗恭候许文普来。” 周怀启一甩麈尾,领着众宦官去了。两仆忙过来扶起恭王,方士从观中出来道:“这一冲撞,断了四十九日的修行,丹药失了灵气,如何是好?” 恭王缓缓道:“我休息一日,明日重来。”抬步往外走,看见了站在墙角的花鳞蛇,便招了招手,花鳞蛇走过去,带着一脸的怨愤,恭王问:“你这是怎么?” 花鳞蛇道:“是我让千岁蒙了阉人之辱!千岁如何向他下跪!” 恭王摇摇手,道:“我非跪他,是跪天子,不算什么事。你自安心在府里住下,一切有我。”说完和仆人们去了。花鳞蛇一腔闷气不知怎么发,立在当地如空心燃烧的木桩,又听身后一人悄声叫道:“花鳞蛇!” 他转头一看,见是陈金石从观中溜出来,便拱手道:“陈先生如何在这里?” 陈金石拉了花鳞蛇躲到一株树后,道:“我来向千岁报信,只说到一半,宫中就来人了,还有一半没来得及说,你要知晓。” 花鳞蛇忙问:“什么?” 陈金石道:“唐瑜那小子用心歹毒,使了两手诡计:一手是请圣上出面,一手是抓钱五元下狱!” 花鳞蛇道:“钱五元?” 陈金石道:“就是钱五元!唐瑜不知从哪打听到钱五元和你交情不浅,昨儿晚上叫我带人把他抓了,如今扔在开元府的牢里,污蔑他宰卖的驴是瘟驴,要关他个五年八年的,我来的时候,开元府还在捏造证据!” 花鳞蛇勃然大怒,撕嗓叫道:“唐瑜就是要逼我出府!好!我去会会他!” 陈金石忙安抚道:“你好生在府里待着,我去求恭王想想办法……” 花鳞蛇道:“不要再让恭王烦忧了!我一人做事一人担!”说完猛地推开陈金石走了,陈金石在后跺脚道:“我们这么多人帮你,你可别意气冲昏了头!” 花鳞蛇听不进去,火速回到荔香院,娘子正抱着沐恩等他回来,见他气色大异,忙问:“怎么了?” 花鳞蛇一把拉过沐恩来,蹲下去,捧着他的脸细细端详,把眉毛、眼睛、鼻子、嘴唇看了又看,沐恩吓得直抖,问:“阿爹,出了什么事?” 花鳞蛇道:“今后你要听娘的话,不要淘气,要好好念书。” 娘子吓道:“你这是什么意思!” 花鳞蛇又站起来,把娘子紧紧搂在怀里,似要把她揉进自己身体一般,低声道:“把我孩儿抚养成人,来生我让你娘儿俩过好日子。” 娘子颤声问:“你想做什么?” 花鳞蛇道:“千岁和钱五元都是咱们的恩人,我不能叫他们代我受过!”说完撇下娘子和沐恩,转身便走,娘子慌忙跪下来牵他的袖,哭道:“你不能去!去了就是死!” 花鳞蛇道:“死有何怕?死也要拉上几个伴!” 娘子尖声叫道:“我不准你去!”越发扯死了袖子不放手,沐恩也抱住他的腿哭闹:“阿爹哪里也别去!” 花鳞蛇三下两下挣不脱,恼火起来,一手夹起孩子,一手拖住娘子,走到门前,把母子两个往房中一扔,关上门,从外落了锁,厉声道:“从今往后,对咱有恩的要牢记,和咱有仇的莫忘怀!”再也不顾母子在内哭求,转身奔下了阶。 花鳞蛇出了荔香院,先去了恭王住的斋外,也不近前,只在十丈外跪下,恭恭敬敬叩了三个响头,又去了王妃的居前,依样叩了三个头,最后去了内书房,去看他最牵挂的一个人。 和往常一样,小世子此刻正在读书。花鳞蛇躲在书窗外的竹林中悄悄地看。小世子再不是当年乱坟岗中孱弱无助的孩童了,他长成了风流蕴藉的佳公子,见过的人无不夸赞。听说他已定了亲,眼看也要做丈夫、做父亲了。花鳞蛇自知地位卑贱,从不肯与小世子来往,却常常向府中人打听他的近况,读书怎样,身体怎样,他在心中隐隐把小世子当作了自己的孩子,尽管这念头大逆不道。小世子也是知恩感恩的人,逢年过节总要遣人送礼去他家,又常邀沐恩进府来,和自己一同念书向学。花鳞蛇明白自己当初的一念之善,不仅是救了小世子,也是救了自己,而善恶皆有报应,如今的一念之恶,也将毁灭自己,任谁也救不了了。他在竹下站了许久,直到小世子不知读书读到什么有趣之处,莞尔一笑,头向窗外稍微一偏,花鳞蛇生怕自己被看见,这才悄悄离去。 花鳞蛇骑一匹青马出了恭王府,那在府外盯梢的布衣武侯立即打呼哨示警,三骑现了身,逐马近前相拦,花鳞蛇抽出弯钩扫过去,道:“滚开!”四个武侯到底不敢下杀手,马虽让开了,却在后紧紧追随,几匹马在街上横冲直撞,不知惊扰了多少行人,花鳞蛇什么也不顾,武侯们却怕伤及无辜,渐渐被甩落后面,一个武侯向同伴叫道:“两个盯死他,两个回去报告府尹!”于是两骑转马向开元府去,余下两骑一直紧追花鳞蛇到了家门口。 花鳞蛇进了家门,看门奴一见忙叫:“主人回来了!”眨眼间,三四十个家奴聚过来,齐声道:“主人!”花鳞蛇咬牙问众奴:“我平日待你们如何?”众奴七嘴八舌道:“和兄弟没两样!”花鳞蛇道:“好!如今我要和开元府耍一耍,愿意去的兄弟站出来!”有几个胆大的叫道:“耍就耍,怕什么!”众奴都道:“去!去!和唐瑜斗上一斗!”花鳞蛇便喝道:“操起家伙来!我们去永阳街!”众奴同声应了,呼呼啦啦找了刀剑棍棒来,随花鳞蛇又冲出家门,在武侯的尾随之下奔去了永阳街。 5 唐瑜自递交上疏后,一直在办公厅袖手端坐,闭目养神,酉正,宫使来了,向唐瑜道:“圣上和太后都看了府尹的上疏。太后驳回了府尹请调骁翊卫的事。”唐瑜躬身致谢,宫使又道:“圣上已遣使去了王府,命恭王放出嫌犯,请府尹静候音信。”唐瑜再致谢,宫使便去了。陈金石擦着门框进来,度了度唐瑜的脸色,道:“不知太后和圣上的敕令,恭王听不听?” 唐瑜不应话。他早知道崔太后一定不会派出骁翊卫,公然与恭王翻脸;可缉捕司长毕竟是国家命官,崔太后也不能不去向恭王施压,给朝廷内外一个交代。唐瑜也知道恭王顶得住压力,他寄望的是花鳞蛇不愿恭王为自己承压——倘若花鳞蛇真如明熙所说的那般义气,他一定会把这重压揽回自己身上。 果不其然,又等了半个时辰,便有武侯进门道:“府尹!” 唐瑜问:“什么事?” 武侯道:“花鳞蛇出了恭王府,往家方向去了!” 陈金石忙道:“立刻派一百个武侯去,包围花鳞蛇的老巢!” 语音未落,又一个武侯冲进厅来,道:“府尹,花鳞蛇和四十多个家奴一路舞枪弄棒,似要往永阳街去!” 唐瑜闻言起了身,道:“我们也去永阳街。” 6 永阳街此时已有近百户人家入住了。虽然官府三番五次告诫房危楼险,可百姓们在外寄居了半年多,如今只看得见外面崭新的房,看不见内部蛀空的梁;只顾得上今夜吃在何处睡在何处,顾不上将来厄运几分横祸几成,于是纷纷冲破官府的阻挠,把家搬了回来。花鳞蛇率众奴到了街口,把双钩一挥,叫道:“看见点了灯的人家,通通冲进去抢!有酒抢酒,有油抢油,把棉被也全抢出来!”众奴齐发一声喊,分头向各家各户杀去,正是晚饭时分,家家都在烧菜煮饭摆桌子,谁也不会锁门,众奴闯了进去,霎时男惊女吓,鸡飞狗跳,桌裂碗碎,一条街乱如悍匪狠盗来劫掠一般。不多时,酒、油和棉絮全被掳出来铺洒一地,男女老少也被赶上了街。 花鳞蛇爬上街口头一栋房子的房顶,一手举火把,一手往棉被上浇酒,向百姓们道:“这是我和开元府的事,与你们无关!识趣的快快离去,不然火烧起来,大家一起化成焦炭!”于是百姓们扶老携幼,匆忙逃离了永阳街。 人走尽后,花鳞蛇从容指挥众奴撕床单绑出一条白布来,横拦在街口,任何人不许进入,他站在猩红的火烧云下,向街口外的百姓和武侯叫道:“叫唐瑜来见我!”于是又一拨武侯急忙去了开元府。 不多时,夜幕初临,开元府一众官吏在街口现了身,花鳞蛇问:“哪一个是唐瑜?” 便有一个青年士子从人群中走出来,在白布栏边站定,道:“我是唐瑜,请花鳞蛇下来说话。” 花鳞蛇叫道:“唐瑜!世人都说你是君子,我却看出你是小人!钱五元有何罪?你拿不到我,就栽赃给他,心肠何其险毒!” 唐瑜道:“唐瑜未必是君子,花鳞蛇却是义士,你若能承担自己的过错,我担保钱五元无事。” 花鳞蛇冷笑道:“我宁信梁上的耗子、灶上的猫,也绝不信你。” 唐瑜道:“若不信我,又何必叫我来见?” 花鳞蛇作势将火把往下一戳,火焰停在那浇了酒的棉被上三寸,道:“我叫你来亲眼看一看,永阳街烧起来是什么模样!” 唐瑜高声道:“花鳞蛇!火起之时,你的罪孽又要深重一分!” 花鳞蛇道:“我早已是死罪难逃,我怕什么?” 唐瑜道:“可你心中不甘心一人伏法,还妄图让这四十个家奴为你陪葬!” 花鳞蛇道:“他们是我的奴,生死随我,与你何干?” 唐瑜道:“家奴也有父母妻子,何苦牵扯上他们?” 花鳞蛇低头看站在街上的四十多个家奴,那四十多双眼睛也在望着他,花鳞蛇道:“好!你们自去,我一把火也烧得尽一条街!” 一个家奴叫道:“主人,不如再想想!” 花鳞蛇道:“想什么?我是到了绝路尽头的人,怎么想也没用了!” 唐瑜应声道:“你倒真该想一想,是如何走上绝路的?” 花鳞蛇道:“是你唐瑜害的!” 唐瑜道:“害你的是你自己,是那些包庇你、纵容你、煽惑你的人!” 花鳞蛇一愣,哑了口,唐瑜道:“每一步路,你都选错了。当初接下永阳街工事时,你面前有两条路:一是精益求精,二是敷衍了事,你选了后者;工事验收不过时,又有两条路:一是亡羊补牢,二是蒙混过关,你又选了后者;开元府上门缉捕时,还是两条路:一是认罪伏法,二是负隅顽抗,你依然选了后者——从杀害王茂司长那一刻起,你走的路已不能回头。从贪图小利到触犯大律,从轻罪到重罪,你细想一想,是谁之过?” 花鳞蛇不语,唐瑜又道:“你总以为唐瑜是在和你过不去,可唐瑜是把你往正道上引,而为你谋划、为你掩护的诸君,他们到底是救了你,还是害了你?” 花鳞蛇焦躁地在屋顶盘桓了几回,唐瑜高声道:“花鳞蛇!此刻你面前依旧是两条路,一条回头是岸,一条万劫不复,你想清楚了再走!” 花鳞蛇咬了半晌牙,道:“唐瑜,你若肯依我三件事,我就放过永阳街!” 唐瑜道:“请讲。” 花鳞蛇道:“这是你我二人的过节,你不可再挑唆圣上和千岁的关系!” 唐瑜一笑,道:“依你。” 花鳞蛇道:“钱五元是无辜的,你立刻放了他,别再泼什么卖瘟肉的污水!” 唐瑜道:“依你。” 花鳞蛇道:“第三件事,你也要依我。” 唐瑜道:“请讲。” 花鳞蛇道:“我自负责修好永阳街,我犯下的过错,一笔勾销!” 众奴也哄然道:“对!一笔勾销,再不许追究!” 唐瑜闭上了唇。此时夕阳西沉,天色渐暗,花鳞蛇挥了挥火把,试图看清唐瑜的脸色,不见回应,便追问:“你到底依不依?” 唐瑜道:“人命关天。” 花鳞蛇又一愣,随即呼道:“那我还是没有活路可走!” 武侯们叫了起来:“你杀了朝廷命官,还想走活路?” 花鳞蛇道:“那我就死在这里,叫永阳街陪葬!”说完将火把向棉被杵去,唐瑜又叫:“还有一句话你听好了!” 花鳞蛇问:“你还要如何哄骗我?” 唐瑜道:“你是要一人上刑场,还是要妻小陪你上刑场?” 花鳞蛇一张脸都青紫了,道:“你还要报复我妻儿?” 唐瑜道:“永阳街是国家财产,也是百姓居所,一旦被毁,上有朝廷追三族之罪,下有百姓报家破之仇,你固然一死脱罪,而你的妻小在恭王府躲得了几时?” 花鳞蛇说不出话来,执火把的手不由自主地抖,唐瑜见那簇火苗越跳越乱,心中有了底,他在白布栏边徘徊了一遭,道:“不必急,你想明白了再做决定。” 花鳞蛇下不了决心放火,却也不甘束手待毙,咬了半晌牙,忽听远方马蹄声又多又急,一个平民叫道:“恭王府的护卫来了,大伙儿快闪开!”百姓们慌忙躲避。一队卫士冲到街口,大叫道:“花鳞蛇在哪里?” 花鳞蛇道:“我在这里!” 卫士们纵马跨过白布栏,道:“我等奉千岁和王妃之命,来接你回府!” 花鳞蛇先是一喜,再是一悲,道:“我……我不能回去。” 卫士长问:“为何?” 花鳞蛇道:“我罪孽深重,不能连累恭王府!” 卫士长道:“普天之下,谁敢和千岁作对?放心和我们去,看看谁敢拿你!” 花鳞蛇道:“不,我既出来了,就不该再回去。” 卫士长道:“花鳞蛇,小世子叫我们传一句话给你,你听不听?” 花鳞蛇忙道:“听!” 卫士长道:“小世子说,当年你救他的时候,你们在一辆马车上坐了一夜,那时他的生死,都在你的手里,如今小世子还当自己和你坐在同一辆车上,你的生死,他来负责!” 花鳞蛇闻言,猛地蹲下去,拿一只手拼命捶自己的头、扯自己的发,哭道:“我该死!我该死!” 卫士们叫道:“快下来,随我们回王府,王爷和小世子都在等你回去!” 家奴们也叫:“主人,回去吧,娘子和小主人也在等你!” 花鳞蛇抹了满脸的泪,起身道:“好!”他看向布栏外的唐瑜,唐瑜面不变色,立身不动。花鳞蛇将火把往腋下一裹,生生裹灭了火焰,命众奴:“灭火,咱们回王府。”众奴都把火弄熄了。花鳞蛇叫一声:“走了!”纵身向平地跳下,身子还在半空,却听一道尖锐的铁声划破夜幕,直直向他而来,他无法躲闪,但觉心口一阵剧痛,低头一看,一支长箭穿透了心。花鳞蛇霎时失去了气力,如装泥的麻袋一般重重掉在地上,他挣扎着,朝箭来的方向看去,一座座屋脊之后,翻出一个个穿甲胄、持弓箭的士兵来,花鳞蛇盯着当先那人看,那铁盔之下的面庞眉眼,分明是唐瑜,可唐瑜还站在白布栏外,那人到底是谁?还是自己眼花了?花鳞蛇神志开始迷糊,他张了张口,喉舌却发不出声,又听王府卫士在怒喝:“你们是什么人?” 士兵们昂声道:“永阳街有难,危及皇城,武侯和骁翊卫管不住,涅火军来管!” 在场百千人一起惊呼道:“涅火军?” 当先那人道:“涅火军唐珝,奉命击杀悍徒,敢有拦者,格杀勿论!” 花鳞蛇听见这个名字,仿佛醒悟了什么,可已来不及了。他残喘着,把永阳街切切地看,心中多希望整条街崩塌下来,把他埋葬,可直至闭眼的那一刻,那些房子都安然伫立着。 第四十五章 将别离 第四十五章 将别离 1 年岁走到大焉允治五年,修儿六岁了。在他一两岁时,身子如豆苗一般孱弱,微寒便咳,轻暑便烧,杜若一天十二时辰都要寸步不离地守着;长到三四岁时,他又如猴儿一般淘气,时而爬凳,时而翻桌,捡到石子泥土都往嘴里塞,杜若一天要花七八个时辰看着,不敢让他离开自己视线半分。及至五岁之后,修儿渐渐懂了事,知道哪些能吃哪些不能吃、哪里能去哪里不能去了,杜若才稍稍喘了口气,得了些闲。 这日黄昏,秋热褪去,谷上几抹绯霞悠悠聚散,杜若洗过碗,坐在竹椅上泡豆子,修儿撒小米喂了十来只小鸭子,便来母亲身边坐着,帮母亲把生虫的豆子找出来扔掉,母子两个一时无话,杜若先道:“怎么没声儿了?” 修儿问:“不然呢?” 杜若道:“阿娘听了一天你和小鸭子说话,和鱼儿说话,和蝈蝈说话,此刻它们都走了,阿娘真怕你孤单。” 修儿道:“我可以和阿娘说话。” 杜若笑道:“那你念一首诗给阿娘听。” 修儿问:“听哪一首呢?” 杜若道:“阿娘昨晚教你的那首。” 修儿便念:“空山新雨后,天气晚来秋。明月松间照,清泉石上流。” 杜若面带恬静的笑,和着修儿一起缓缓念:“竹喧归浣女,莲动下渔舟。随意春芳歇,王孙自可留。” 修儿问:“阿娘,什么是浣女?” 杜若答:“是竹林间洗衣裳的女子。” 修儿又问:“咱们这里为何只有竹林,没有浣女?” 杜若道:“阿娘洗衣裳的时候,不就是浣女了?” 修儿道:“只有阿娘一个吗?” 杜若不解,问:“什么?” 修儿道:“世上只有阿娘一个浣女吗?为何不见别人来溪边洗衣裳?” 杜若一怔,低头捡了一会儿豆子,道:“世上有千千万万条溪,也有千千万万个浣女。” 修儿道:“别的溪在哪里?咱们去瞧瞧。” 杜若道:“你还不快去摆桌子?薛台令要来教你念书了。” 修儿道:“是了,薛台令要来了。”抛下豆子,跑进竹屋,点了灯。不多时,薛让从小桥那头走过来,手中握着一卷书。杜若起身迎他,他只点了点头,径自往竹屋中去了。杜若如有所思地把一盆豆子拨弄半晌,又悄悄走去檐下偷听,只听薛让在内读卷:“虫有虺者,一身两口,争食相龁遂相杀也,人臣之争事而亡其国者,皆虺类也。” 修儿问:“什么虫?” 薛让道:“细颈斑纹的蛇。” 修儿道:“蛇怎么有两张口呢?” 薛让道:“两口之蛇就是虺。” 修儿道:“我见过小蛇,只有一张口。” 薛让严声道:“此处不需辩,要留心的是后半句。” 杜若在窗外听得室内一阵沉寂,想是修儿闭了嘴。须臾,又是薛让道:“一蛇生二口,便要自相残杀;一朝有二党,便要钩心斗角。蛇想活命,须斩去一口;国家想长治,须革除党争。” 杜若不由自主打了个战栗,离了檐下。两炷香烧过,修儿送了薛让出门,薛让一边下阶一边叮嘱:“后日我来讲授三虱争讼,你可以请你母亲先教你读一遍。” 修儿道:“是。” 薛让又问起家常:“晚饭吃的什么?” 修儿道:“莲藕猪骨汤,又酸又甜的菘菜,还有蒸蛋。” 薛让道:“好。” 修儿道:“薛台令,我想吃糖蟹,阿娘说这个季节的蟹太贵了。” 薛让道:“改日我去开元城买来。” 修儿“哎”了一声,问:“你会带我一起去买吗?” 薛让反问:“你想去开元城?” 修儿道:“想。” 薛让道:“你把书念好了,我才许你去。” 修儿道:“我念好了。” 薛让道:“改日我出个试卷,做对了才算好。” 修儿道:“好吧。” 杜若迎上来道:“修儿,热水倒在盆里了,快去洗脸。我送薛台令。”修儿道:“好。”便去了厨下。 薛让道:“以后洗脸水让他自己倒。”杜若应了一声,陪着薛让走上木桥,道:“薛台令,有一件事,我忍不住想问一问。” 薛让道:“你问。” 杜若道:“台令为何要给修儿讲《说林》?” 薛让原本在漫不经心看桥下鱼,听杜若突然问出这话,他突地转过目光,把杜若一看,道:“韩非子乃古之圣贤,我传授他的学说,有何不对?” 杜若道:“我和修儿是出世的人,法家却是入世的学问。” 薛让道:“学问不分出世入世。流传千年的圣人思想,皆有启智开慧之效。” 杜若道:“可修儿不需学经国治世的学问。” 薛让冷了脸,不再争论,从袖中拿出一袋钱币递给杜若,道:“无事时,你带他去城里逛一逛,只是别让他知道自己姓卫,当心别人问他。” 杜若道谢接了,又道:“我是怕宫中旧人认出我来。”她把鬓边乱发撩到耳后,迟涩笑道,“不过这六年过去,我已老了十岁,大概也难认出了。”薛让不应话也不看她,径直离去了。 2 这晚星官儿吃多了牛肉,虎肚儿胀得睡不下去,只在院中疯玩消化,蝉衣陪它闹了半宿,至夜过四更,方见它来了困意,于是领它去虎舍睡,路过花园时,看见孙牧野不知何时从校军场回来了,正在月下擦拭长弓,边上晾着毡衣毡帽,蝉衣从他身边过去时,随口问:“这么晚还回来?” 孙牧野道:“后日要领涅火军去夜州演习。” 蝉衣道:“夜州?” 孙牧野道:“两年之内,要向南荆讨檀州。檀州地形和夜州相似,所以先去夜州练兵。” 星官儿来和孙牧野磨蹭招呼,孙牧野便轻抚它的头,仿佛在和它说话:“大概要半年才回来。” 蝉衣吆过星官儿来,道:“快去睡了。”径自往前走,孙牧野在后道:“明日我在家待一天。” 蝉衣道:“嗯。” 孙牧野道:“你想做什么?我陪你。” 蝉衣道:“我不消人陪。” 孙牧野道:“那你陪我。” 蝉衣回头横波如霜,待要斥他时,见他眼神又软又诚,便不好开口,依旧往前走,孙牧野道:“咱们带星官儿逛西市去。” 蝉衣不置可否,领着星官儿走了。 到明日,孙牧野先去叫起星官儿,再去蝉衣的屋子。一人一虎在小径上瞧见门开了,帘子却还垂着,孙牧野小等了片刻,便支使星官儿:“你去叫她。” 星官儿翘着尾巴摇摇进去了,半晌,顶开帘子出来,在孙牧野脚边卧下,那神气便是说还要等,孙牧野在小径边一块石头上坐了,望天发了片刻神,又叫星官儿:“你再去催催。” 星官儿慢慢悠悠走去催,过一会儿又出来,索性在孙牧野面前打了个滚儿卧下,孙牧野暗中叹了口气。再过三刻,他又道:“快去,再催一回。” 星官儿却在草地上蹭来磨去,不肯再动,孙牧野只好自己去催,走到帘外,模糊见蝉衣坐在梳妆台前,便咳了一声,蝉衣头也不回,他询问:“我进来了?” 蝉衣不答,孙牧野听不见拒绝,便当她是允许了,轻轻掀帘进屋,走到梳妆台边。蝉衣犹对着铜镜描眉,孙牧野站在一边颇觉没意思,把妆台看了一看,随手拈起一个越瓷小盒,打开看见一盒烟紫细粉,因问:“这是什么?” 蝉衣道:“是蜀水花磨的面粉。” 孙牧野道:“面粉?不该是灰色的?” 蝉衣道:“这不是吃的面粉,是施妆的面粉。” 孙牧野闻一闻,放回去了,道:“不像蜀水花的味道。” 蝉衣道:“是我去未离原上采的,怎么会错?” 孙牧野道:“南方山间的蜀水花比这个香。” 蝉衣不以为然地应了声:“是吗?” 孙牧野又拿起一支细如梨花枝的笔,问:“这是什么笔?” 蝉衣道:“描凤梢的笔。” 孙牧野问:“凤梢是什么?” 蝉衣道:“总之是画脸上的。” 孙牧野把蝉衣的脸一瞟,却见她除了双眉,都还是素的,便问:“那你怎么不画?” 蝉衣道:“我是为了消磨时日做着玩,谁说一定要画?”起了身先往外去,孙牧野在后跟上了。 如今满城人都知道右将军孙牧野养了一只虎,所以星官儿现身街头再无人恐慌,百姓见了虎,便知那身边人是孙牧野,偶尔有胆大的叫:“孙将军!”孙牧野便应了。蝉衣一时和星官儿说话,一时和孙牧野说话,只是话头生硬得很,断成一截一截,如冬枯的泉眼儿一般冷涩,始终不能像秋水一样滔滔绵绵延续下去。 到了西市,还是熙来攘往的景象,北边有波斯邸,遍身金银的波斯商人站在路边检视从远方运来的昆仑奴,检完一个付一个的价钱;西边有胡姬酒肆,帘下胡姬含着巧笑,一双碧眼儿在人群中搜到了健壮的孙牧野,便把他看了又看,忽然发现他身边已有女伴,便瞬间收了笑消失了。走到东边,孙牧野道:“我前天在生铁行打了两对马掌,现在去取来。”蝉衣和星官儿便随他到了生铁行,孙牧野进了铺子,星官儿追进去,蝉衣却留在门外,随意找了个驻马桩坐下休息。 街对面,一队异国商人就地铺开一张毡席,把背篓里的货物拿出来摆放,皆是晒干的天麻、烟熏的腊肉条和绣了蕨菜花的蜡染布,商人们一边放一边吆喝:“南荆土货来了大焉,快来瞧一瞧!”见到对面的蝉衣,笑道,“娘子不来瞧瞧吗?”蝉衣见一堆竹雕有些意趣,便移步过来看,又有路人问:“你们当真从南荆来?” 商人举起一匹蓝布道:“还能有假?看看这蓝靛染的色,中原人哪里有南荆土巫女人的技艺?” 便有一个路人笑道:“天下都知道咱们大焉下一个就打南荆了,你们还敢来招摇?” 南荆商人呵呵笑道:“谈论这个作甚?只说生意。” 路人们一边取笑,一边把货物挑拣点评,一个问:“如今檀州是什么光景?” 商人道:“不比前些年了。如今的年轻人都懒得很,不愿种田耕地,全跑了出去,胆小的做生意,胆大的做盗匪。家中老的小的哪有气力干活?许多田地无人耕,都荒芜了,山中匪徒倒一天比一天多,座座山头都占满了,所幸去年换了一个节度使来,这一年大大小小杀了三四十个土匪头子,总算肃清了地盘。” 路人问:“换了哪个节度使?” 商人道:“是个苗人,叫蚩,听说过没有?” 众人皆摇头道:“没听说过。” 商人道:“你们自然不知道,可在咱们南荆,上到掉了牙的老者,下到满地爬的孩儿,没有不知道苗人蚩的!” 众人便问:“他有什么能耐,这样出名?” 商人嘻嘻笑道:“我只说一件事,你们就明白了。” 众人问:“什么事?” 商人道:“咱们荆王请他出任檀州节度使时,他说‘须请荆王赐我一个人,若不许,我便不去’,和国君讨价还价,是何等狂妄?更狂妄的是他居然想要那个人!” 众人道:“谁?” 商人道:“荆王后宫的妃子!” 此话一出,众人都吃了一惊,道:“他要荆王的妃子?” 商人道:“可不是怎的?你们见过哪个男子讨要别人的老婆吗?见过向国君讨老婆的吗?谁也做不出来的事,苗人蚩偏做得出来。” 一个道:“这事换作寻常男人,也忍不得,你们荆王难道不把他满门抄斩了?” 商人道:“抄斩?咱们荆王非但没有怪罪,反倒大大方方把妃子送给他做了小妾,你们知道他在南荆的分量了吧!” 众人便啧啧称奇。一时孙牧野从生铁行出来了,蝉衣也买了一只竹雕笔筒,两个在街上并肩走,孙牧野把笔筒一瞄,问:“是筷子筒吗?” 蝉衣道:“笔筒。” 孙牧野问:“上面雕的是什么?” 蝉衣道:“似乎是土巫族的民谚,也不知是什么意思。” 孙牧野道:“你念给我听听。” 蝉衣念:“不是青苔不爬岩,不是良人欠不来。欠是何意?” 孙牧野道:“土家话说‘欠’就是‘想’的意思。” 蝉衣把这话一思,悟了,孙牧野补充道:“他们不说‘我想你’,是说‘我欠你’。” 蝉衣不语。 到城中时,正是晚饭时分,两人挑了一家街边小铺吃鸡汤馄饨,又在邻家铺子买了一篮裹羊肉的芝麻胡饼,肉馅给星官儿,孙牧野吃饼皮,引得过往行人惊奇不已。吃毕饭,三个回了孙府。入府门后,蝉衣问:“今夜你学不学字?” 孙牧野道:“学。” 蝉衣道:“三天打鱼两天晒网,夜里学十字,天明忘九字,我看你不如省下这点工夫,去后庭习射是正经。” 到了书斋里,孙牧野坐下磨墨,蝉衣去书架找诗集,孙牧野问:“你不焚香了?” 蝉衣道:“我竟忘了。你不是不爱闻百合香吗?” 孙牧野自去捡了香饼抛入香炉。蝉衣取了一卷诗集来,在书案边站着,道:“我今日教你诗。” 孙牧野道:“不教文了?” 蝉衣道:“若说文章,只怕星官儿都比你有悟性。” 孙牧野“呲”了一声。蝉衣翻卷道:“诗不过五言四句、七言八句,最是简单,若再学不明白,我也不想当你的先生了。” 孙牧野问:“学哪首?” 蝉衣把长卷翻了翻,吟道:“‘对酒不觉暝,落花盈我衣’如何?” 孙牧野道:“没意思。” 蝉衣又翻了一翻,道:“‘天上秋期近,人间月影清’如何?” 孙牧野道:“没意思。” 蝉衣把他看了一眼,另开了一卷,念道:“‘一身从远使,万里向安西’如何?” 孙牧野问:“从远使?” 蝉衣接着念:“汉月垂乡泪,胡沙费马蹄。寻河愁地尽,过碛觉天低。送子军中饮,家书醉里题。” 念完再看孙牧野时,见他双目盯着空白的宣纸出神,也不知是听得懂还是听不懂,蝉衣把诗卷摊在案上,道:“你先依样抄一遍。” 孙牧野默默地开始抄写,写完,蝉衣讲解道:“诗有三层境界:匠心之美,会心之美,攻心之美。我先对你说匠心,是指诗的作法:一在韵律,二在对仗。何为对仗?你瞧这前两联,一身对万里,汉月对胡沙……” 一语未毕,孙牧野忽然问:“家书怎么写?” 蝉衣一怔,问:“什么?” 孙牧野指着最后一句,道:“他在写家书。” 蝉衣道:“远行的人,自然要写信回家。” 孙牧野问:“怎么写?” 蝉衣反问:“你也要写?” 孙牧野道:“我去了夜州,就写家书回来。” 蝉衣道:“写信有何难?信首写上收信人,信尾写上写信人,中间说说近况,就是了。” 孙牧野便提笔向信首,问蝉衣:“你的名字怎么写?” 蝉衣道:“收信人是我?” 孙牧野道:“自然是你。” 蝉衣道:“这二字我不会教。” 孙牧野道:“为什么?” 蝉衣不说话。 孙牧野追问:“我叫你不也答应?为什么不可以写?” 蝉衣站直了,袖住手,叹了一口气,道:“我不是你的家人,你要认清这一点。” 孙牧野道:“那我写家书来,谁收?” 蝉衣迎着他的目光看,半晌,淡然道:“既然没人收,就不必写了。” 孙牧野的脸变了色。蝉衣转身把诗卷放回书架,缓缓道:“我来中焉六年了。两千个日夜不算短,足以驯服最野蛮的禽兽,也足以软化最刚硬的骨头。使人为奴的法子无非二种:一种烈火烤,一种温水熬,你用前一种对付北凉人,用后一种对付我,是吗?” 孙牧野道:“我没拿你当奴。” 蝉衣道:“那就放我自由。” 孙牧野双眼冒火,道:“你还在想走?” 蝉衣道:“这心思说穿了,你要发火,我也添堵,还不如彼此心照不宣。”她一面说,一面走到帘下,又回头道,“六年,什么伤都该好了,你是这样想的?或许连唐家两个小丫头也这样想。你们都指望我愈了伤忘了疼,再把敌国当故国,他乡当故乡。连我自己也怕,我怕有朝一日会记不清许多事,只好每个夜半自己把伤口撕开,让它明明白白存在身上,叫我永不忘记焉军攻入甘露宫的那天。” 孙牧野怒道:“记就记!你记住如何被我掳出北凉的!” 蝉衣掀帘出去了,走出十余步,便听房中呼啦啦一阵乱响,灯也坠了,桌也翻了,隐约还有竹筒竹册摔裂之声,她知道孙牧野又在发狂撒气,也懒得制止,径自去了。 3 中秋子夜,唐瑜在文尾落下最后一笔,这封历时两年有余的奏疏终于写成了。他轻轻将笔放回笔山,静坐等候墨干。一刻之后,他卷好上疏,拿缃帙包裹,放入小屉,另从小屉中取出一张白绢,把绢上字又看了一遍,再过半个时辰,他把白绢放入袖袋,这才出了书房,回了卧室。 明幽似乎已睡了,长发散了一枕,不知睡前是怎样地辗转。唐瑜目不转睛地看她,忽然发觉她呼吸时急时缓,便道:“原来是装睡。” 明幽的唇角便漾开笑容,睁眼道:“我明明已睡了,是被你吵醒的。” 唐瑜道:“明日放旬假,我不上班,只陪你。” 明幽问:“果真?若是圣上叫你呢?太后叫你呢?端木相公叫你呢?” 唐瑜柔声道:“谁叫我都不应,除了你。” 明幽这才欢喜起来,道:“那咱们逛未离原去!” 唐瑜道:“好。” 明幽兴致勃勃道:“咱们叫上苏叶,再叫蝉衣姐姐,三郎和孙将军都去了夜州,她们……” 唐瑜道:“只有我和你去。” 明幽道:“就我们两个?那就不热闹了。” 唐瑜道:“清清静静才好,谁也打扰不了我们两个。” 明幽复又嫣然,道:“依你。” 4 翌日,明幽穿上了葱绿绸裙,不似送秋,倒似踏春一般——于她而言,春不足伤,秋不足悲,本就无甚分别。夫妇两个出了城,到了未离原上,风儿也比城中鲜畅了许多,明幽骑在海云阑背上,唐瑜牵着马缰悠悠走,他眯起眼看明阔的草原,忽而问道:“我上一回这样牵着马带你走是什么时候?” 明幽道:“你不记得了?都过去好多年了。那时我初见你,就悄悄喜欢了你,有一天我想你了,就从家中跑出来,去了纪叟酒坊前,我也不知自己怎么去的——或许是上天也疼爱我,引我去的——总之你真的从酒坊里出来了,你问我‘明家小娘子,你在这里做什么’,我说‘我只是出来逛逛’,你说‘想来也逛够了?我送你回去’,于是送我回了明府,后来……后来我就嫁给了你。” 唐瑜道:“咱们是几时成亲的?” 明幽道:“腊月十八,七年前。” 唐瑜微惊道:“已有七年了?” 明幽叹道:“是,我有时也纳闷,为何一天一天的日升月沉那样慢,一年一年的冬去春来却这样快。我还记得出嫁那夜的情景,清晰如同昨日,可又仿佛上一世的事了。” 唐瑜轻声问:“那夜是什么情景?” 明幽的思绪便漾去了七年前,悠悠道:“等你来迎我的时候,我坐在明家正堂的金马鞍上,穿的嫁衣是阿娘做的,拿的团扇是嫂嫂绣的,姑姑、婶婶、姨娘、堂姐、表姐……好多人围着我,这边嘱咐‘在家作女惯娇怜,今作他妇信前缘’,那边叮咛‘公婆同样知冷暖,父母还是贴心人’,听得我头也昏了。后来堂外的人都叫:‘新郎来了!’大家就一齐向外看,我看见一重一重的帐帘打开,一个身影向我越走越近,心中还好笑呢。” 唐瑜问:“如何好笑?” 明幽道:“你从前都穿天青色、鸦青色,那天乍乍的穿一身鲜红,自然好笑了。” 唐瑜莞尔问:“难道不好看?” 明幽道:“我也想看清你的脸,可团扇遮在我面前,只能透过并蒂芙蓉的扇面儿看你,你的身影朦朦胧胧的,就站在三尺之外,也不知是在笑,还是在发呆。” 唐瑜道:“我心中在发呆,脸上在笑。” 明幽道:“后来你跪在我身前,把雁儿放在咱们之间,我就把团扇放下了,总算看见了你,也让你看见了我。” 唐瑜道:“我看见你的睫毛一张一翕,好像收尽了人间花与雪。” 明幽嫣然道:“你温暖,花才会开;你润泽,雪才会落。” 唐瑜的目光移向浮云无常的天际,道:“大雁放生后,我和你辞别明家父母,我抱你上了墨车,领着你往唐家去。” 明幽道:“红灯笼长长照了一路,前面看不到头,后面也看不到头,百姓们站在大街两旁看,好多女孩儿说‘新妇衣裳真像天上仙女穿的’,说得我都羞了。人太多太多,墨车走得真慢,明家到唐家才离两条巷子,却走了半个时辰。唐家的侍娘们迎我进门,送我去百子帐,我一路躲在团扇后看那些楼阁,心中说,这里就是我的家了,我要熟记每一处模样,不然,我若哪天在府中迷了路,就像客人,不像主人了。” 唐瑜道:“这些年你做唐家主人做得极好,我该向你道谢。” 明幽道:“此时道谢不嫌太早了吗?” 唐瑜道:“那应该什么时候?” 明幽道:“等到咱俩雪鬓霜鬟、垂垂老矣的时候,坐在夕阳下说起这些年的往事,你再对我说:‘幽儿,谢谢你把一生给了我。’我也对你说……” 唐瑜问:“说什么呢?” 明幽俏皮道:“五十年后你就知道了。” 唐瑜便缄默了。 明幽又道:“来唐家的第二天,我见到了唐公。去拜见之前,我心想他一定严厉得很,任他训诫什么,我听就是了,切切不可反驳。可当我上前为他奉茶,他笑得真亲和,不像我阿爹总是板着脸,又不说那些晦涩艰深的话,只说:‘若二郎不好,只管来告诉我,我和你父亲共事过,若你在这里受了委屈,我不好向你父亲交代。’那些如何做贤惠媳妇的事一点也不提,我心中一下子就轻快了。” 唐瑜道:“父亲对谁都宽厚,只是对三郎严厉些。” 明幽道:“说起三郎,我出阁之前,哥哥就和我说:‘二郎是不错,三郎却是个混世魔王,你过去之后,休惹他。’那天三郎来见我,我倒有些怕他,可他有礼有节地拜我,一言一语都恭谨得很,哪里像传闻中的浪子模样?后来熟悉了,我才知道那天他是装的,果真就是个嬉纵的公子,连我也捉弄不过他,不过他心地终究良善,不是那种没心没肺的人。” 到了桃影河边,明幽下了马,踩着河滩上斑斓的鹅卵石走,道:“再后来,我就见到了苏叶。” 唐瑜道:“你上来走,当心摔了。” 明幽道:“摔下河,咱们就游过去,苏叶教过我游泳的,她游得真灵巧,前世一定是条鱼儿。” 唐瑜道:“江上长大的人,自然善泳。” 明幽忽道:“我和你说一个小秘密。” 唐瑜问:“什么?” 明幽眨眼道:“苏叶有身孕了。” 唐瑜一惊,道:“真的?” 明幽道:“自然是真的,再过八个月,大鱼儿要生小鱼儿了。” 唐瑜问:“三郎知道吗?” 明幽道:“还不知道。正是三郎去夜州的前夕发觉的,苏叶就说,先别叫三郎知道,不然只怕他分心,连夜州也不想去了呢。” 唐瑜便点头,明幽道:“三郎如今在涅火军升了百夫长,眼瞧着有出息了。” 唐瑜道:“王师征了许多新兵,他成了老兵,所以多了一分做引领的责任。” 明幽道:“你说,孙将军喜不喜欢三郎?” 唐瑜想了想,道:“我不知道。” 明幽问:“连你也不知道吗?” 唐瑜道:“我和他并不熟,猜不到他的心思。” 明幽蓦地回想起一事,笑道:“记不记得有一次我和蝉衣姐姐逛街,你和孙将军走在后面,你问一句,他答半句,始终聊不起来,我们在前面热热闹闹,你们在后面冷冷寂寂,我瞧着都尴尬。” 唐瑜也笑,道:“我那天才发觉,找话是件很难的事。” 明幽道:“你们两个为何不能做朋友呢?” 唐瑜道:“或许是他无意和我做朋友。” 明幽道:“我猜他不爱和文绉绉的人说话,他们军人都讨厌和士子打交道。” 唐瑜道:“也是。” 沿着桃影河再行三四里,明幽累了,二人便坐在河边小憩。时近中午,明幽依在唐瑜左肩上,道:“我小睡一会儿,两刻后你再叫我。”唐瑜道:“好。” 正是秋阳不燥、秋风不濡的时候,唐瑜静看了一会儿云,忽觉明幽的发丝痒痒飘上自己的耳,他悄悄用右手去拂时,却见明幽的双眼还若有所思地睁着,便问:“怎么还没睡着?” 明幽道:“我在想一件事。” 唐瑜问:“什么事?” 明幽道:“咱们……咱们也生个孩子吧。” 唐瑜道:“你不是不想生吗?” 明幽道:“可是你想要孩子的,对不对?” 唐瑜不答,明幽自道:“昨晚徐言带着才满月的徐二郎来咱们家,你抱着二郎摇啊摇,把那婴儿的脸看了又看,我就知道,你也想要孩子了。” 唐瑜道:“可是唐二夫人又怕疼、又怕老……” 明幽道:“我忽然不怕了。” 唐瑜道:“是吗?” 明幽道:“嗯。”她柔柔道,“我也想要一个小圆球儿叫我阿娘,夜夜在我怀中安睡。我已经懂得照顾别人了,我一定会做一个好母亲,如何?” 唐瑜轻轻笑了,明幽喃喃道:“等三郎回来的时候,咱们家该多两个人了。” 唐瑜见她目光惺忪起来,便道:“你先睡一睡。” 明幽道:“好。” 明幽睡去之后,天地都安谧了,云好似落在了河里,与白波缱绻。明幽的气息和稻香一样甜,引得唐瑜也犯了困,他微眯着眼看河面,莫名想起自己的母亲来。在唐瑜的记忆中,母亲可不是端庄严肃的夫人,却像天真烂漫的少女,脸上始终带着好奇和新鲜的神气,她从未当自己是唐瑜的母亲,而是他的朋友。唐瑜记得自己三岁的时候,在后花园捉到一只黑翅金尾的蝶,便拿去问母亲:“母亲,这是什么蝶?”母亲也瞪大了眼睛,双掌合捧,困住蝶儿举在阳光下瞧,糊涂问:“咦,这是什么?”便带唐瑜去书房,把讲虫豸鸟兽的书全找了出来,母子两个趴在地上,一本一本地翻,一个一个地比对,最后她欢喜地跳起来,拍手道:“这是断弦蝶!走,咱们拿去考你爹爹,他肯定也不知道!”她和唐瑜一起成长,一起探究这美妙的人世,可是天意弄人,唐瑜长大了,她却没有。唐瑜忽然觉得世事很奇异,他如今竟到了比母亲当年还大的年纪,又有另一个女子,因他而愿意做母亲。唐瑜知道明幽会是一个好母亲,会给他生一个可人聪颖的孩子,再过一两年,当他下班回家的时候,等着他的就不止明幽一个了。 唐瑜的肩轻轻颤抖起来,他怕惊着明幽,便尽力紧握双手,好叫自己的心绪稳定一些。过了半个时辰,他摘一枝蒲公草去点明幽的鼻子,明幽迷迷糊糊睁开眼,问:“什么时候了?” 唐瑜道:“日昳时分,该回城去了。” 明幽应道:“走吧。” 唐瑜唤了一声海云阑,海云阑闻声过来,明幽道:“回了城,咱们去吃什么?” 唐瑜未应。 明幽一边理海云阑的鬃毛,一边道:“不如去城东亲仁街谢五娘家好不好?我想吃五绺鸡丝了。” 她正要拾镫而上,唐瑜却在后缓缓叫道:“明幽。” 明幽莫名一惊,回过头问:“怎么?” 唐瑜道:“我有话对你说。” 明幽怔怔站直了身,问:“什么事?” 唐瑜道:“明日是朝参日,我要入朝面见天子和太后,有一封疏,我会呈上去。” 明幽再问:“什么疏?” 唐瑜道:“重似千钧的疏。” 明幽身子一凛,道:“你……你这是要做什么?” 唐瑜道:“身为国家命官,不能不做的事。” 明幽不知所措地看看唐瑜,又看看远方,茫然片刻,又问:“然后会怎样?你会怎样?” 唐瑜道:“朝政会地动山摇,唐瑜必凶多吉少。” 明幽大惊,道:“什么疏,什么事,你告诉我!” 唐瑜道:“明日你就知道了,全天下也会知道。” 明幽道:“你现在就和我说!” 唐瑜道:“现在,你只需明白一件事。” 明幽问:“什么?” 唐瑜道:“明日之后,唐瑜或许有杀身之祸,唐家或许有倒悬之危……” 明幽道:“那你还是要去做!” 唐瑜道:“职责在身,不能不做。” 明幽道:“那你等三郎回来,和他商量了再说!” 唐瑜道:“他去夜州正是时候,在涅火军中,他才能安全。”说着,他把手伸入袖,“现在,我还要保你安全。” 明幽下意识地重复:“保我?” 唐瑜从袖中拿出了那张藏了一夜的白绢,递给明幽,明幽心知有变,不肯接,只问:“这是什么?” 唐瑜道:“放妻书。” 这三字一出,明幽只觉头顶苍穹压了下来,足下大原翻了个底,一阵头晕目眩,尖声道:“你要休我?!” 唐眼见她摇摇晃晃站不稳,忙抢上去扶,道:“幽儿!” 明幽猛地打开唐瑜的手,兀自道:“你要休我!你竟要休我!”语音未落,眼泪滚滚而下,唐瑜道:“不是休你……” 明幽一把夺过白绢,扬开了,只看一眼,那“放妻”二字格外刺眼,便往唐瑜身上抛去,哭道:“不是休我,那这是什么?是什么!” 唐瑜道:“是我保护你的法子。你若不是唐家人了,我的祸就牵连不到你身上……” 明幽道:“我如何不是唐家人了!但凡有些风吹草动,你总想把我推出门去!什么白头偕老,什么同甘共苦,全是哄我的!你时时刻刻在想着不要我、赶我走,是吗?” 唐瑜又要上前安抚,明幽倔倔地往后退,道:“走开!你既已放了我去,你就走!” 唐瑜道:“幽儿,我是为你好,我不愿你随我受苦难。”明幽却又捡起白绢,举到唐瑜的眼前:“最苦最难的是这个!是你亲笔写的!”她恼起那白绢来,便一面哭,一面撕,三下两下把绢布撕成碎片,扔了一地,“你若有休我的心思,何苦当初娶我?你既接我入了家门,又为何始终不拿我当家人?” 唐瑜无言以对,他想抱住妻子,明幽却又挣又躲道:“别碰我!”转身翻上马背,扬鞭叱道:“走!”海云阑见唐瑜还站在当地,便犹豫了一下,明幽一鞭子抽下来,道:“快走!”海云阑无法,驮着明幽小跑而去,只留唐瑜孤零零地站在原上。 5 明幽纵马回了唐府,只见府门开着,家奴在往马车上装东西,便问:“这是做什么?”家奴们道:“二郎今早吩咐我们,说送苏娘子去宗山城住一阵子。” 明幽一听,怒声道:“他非要把一个家拆完撵尽才算呢!” 苏叶也从府中跑出来,问:“幽儿,怎么了?二郎为何要我去找叔父叔母?” 明幽下马,拉了苏叶往府里走,道:“你哪儿也不去!就在家里!” 苏叶问:“出了什么事?” 明幽道:“什么事也没有,你别怕,别怕。”她紧紧攥住苏叶的手,不知是给苏叶安慰,还是给自己安慰,“天塌不下来!纵然塌下来了,我也会保护你,你放心!” 苏叶惊慌了,又问:“是不是家中要生变故?” 明幽心中一酸,想把今日之事对苏叶说,可想到那张触目惊心的白绢,她什么也说不出来了,只道:“我改日再和你说,我……我此刻只想一个人待着。”说完转身向怜玦轩逃去,任苏叶在后怎么追怎么叫,她都顾不得了。 回了卧房,明幽斥退了婢子,反锁了门,一个人蒙在被中伤伤心心地哭,不知过了多久,窗也黑了,屋也冷了,只听有人咚咚敲门,明幽道:“不许进来!我谁也不见!” 却听唐瑜在外道:“幽儿。” 明幽听见他的声音,平添了三分火气,道:“你不是休了我吗!你就当我去了!” 唐瑜道:“你开门,咱们说说话。” 明幽道:“你我从此陌路,有什么好说的?” 唐瑜缄默了一阵,道:“别说气话了。” 明幽道:“是你明明白白写了放妻书,怎么是我说气话?” 说完又藏进被子里,酸酸楚楚哭一阵,怨一阵,过了几个时辰,泪哭干了,她便翻身起来看,见窗纸上还映着唐瑜的影子,明幽先是心疼,转念又想到他递放妻书时的冷决之色,暗自道:“要放我去的是你,舍不下的还是你,你要怎样?你要我怎样?”她本是女儿心性,情爱是天大的事,唐瑜不要她,便是地坼山崩的痛,至于为何不要她,她此刻却不细想了,索性放下帐帘来,扯过被子睡下,可心中如千只蜂蜇一般,如何闭得上眼,她翻来覆去挣扎许久,又悄悄掀开帐帘看,唐瑜的身影不见了,明幽急忙跳下床,贴着窗户向外瞧,此刻月渐沉西,庭中一个人影还在独自徘徊,似乎觉察到明幽也在看自己,他驻了足,隔着一团漆黑与明幽对视,明幽一咬牙,又躲回床上,这一天的大起大落、疲痛交加,终于把她拖入了睡眠,睡中也不清净,耳边一直嗡嗡作响,不知是自己在和唐瑜闹,还是外人在和唐瑜闹。似乎才睡了一眨眼,她的身子往下一沉,心往上一提,又醒转过来,再掀帐看时,窗外泛了灰白,她冲去窗边瞧,这一回,庭中也没有唐瑜了,明幽打开门四处张望,径上也没人,树下也没人,她慌忙向书房跑去,正撞上一个人过来,却是唐晋,明幽问:“二郎呢?” 唐晋回:“二郎才来换了朝服,上朝面君去了。” 明幽不等他说完,转身向府门奔去,看门奴正在关门,见她来,招呼道:“夫人要去哪里?” 明幽问:“二郎呢?” 看门奴回:“上朝去了,骑马刚走,今日不知为何,家奴也不带,一个人去的。” 明幽冲下台阶,站在佩鱼巷中,踮起脚向尽头看,看门奴道:“只怕是看不见了,海云阑快得很,一鞭子就不见影了。” 明幽愣愣站着,一直把天站得透亮,方回了怜玦轩,重净了脸、梳了发、换了衣,再独自一人出了唐府,上了大街。街上行人熙熙攘攘,谁也不知她昨夜经历了什么,也不在乎她今日将要遭遇什么。明幽的脚步轻浮得借不上力,走得飘飘摇摇、魂不守舍,到了龙首桥前的阙楼下,她看向桥那头,只见龙朔宫门紧闭着,她知道丈夫此刻在里面,却不知在做什么、说什么。明幽倚在桥栏上等,不多时,巡守的骁禁卫纵马过来警告:“无关人等,休得近桥。”明幽只好离了桥,向南去了玄武大道。 大道尽头的第一栋酒家,离龙首桥只有十丈远,是官员下朝的必经之地,明幽入了酒家,在二楼拣了个挑窗位子坐下,目不转睛地盯着龙朔宫门,一个时辰过去,两个时辰过去,三个时辰过去,日升中天的时候,龙朔宫侧门开了,早朝散了,三三两两的官员出来了,家奴们牵马过去,迎上自家主人,一同往龙首桥这边来。明幽起身眺望,有文官,有武官,有的沉默不语,有的还在低声交谈,他们从楼下一奔而过,明幽看不清他们的神情,猜测不了吉凶,她始终没有看见唐瑜,不知是泯于众人走了,还是留在了宫中。明幽等了又等,到了午饭时候,酒家的客人渐渐多了,酒博士见明幽茶不点菜不点,便过来作揖问:“娘子要不要用饭?若不用,请挪个座儿,客人们没有坐处。” 明幽起身让了座,移步往楼下去,木梯下到三四步,她听见那刚落座的客人们在交谈,一人道:“我才遇见殷尚书的牵马奴,听他说今日朝中出了大事,你们知不知道?” 余人道:“什么大事?快说,快说。” 那人道:“唐瑜……” 明幽扶着栏杆站定,听他道:“唐瑜上了封奏疏,向圣上太后进言,要削封地,收封赋。” 众人齐问:“削谁的封地?收谁的封赋?” 那人道:“皇家七王的封地!” 满楼的客人都惊了,问:“皇家的封地也能削?” 那人道:“唐瑜说必削,他第一个要削的,是恭王……” 明幽似乎又犯倦了,她步子沉如铁,眼帘重如铅,一步也迈不开,只好倚着栏杆软软坐下来,就坐在人来人往的木梯上,头向木栏一歪,昏昏睡去。 第四十六章 设局 第四十六章 设局 1 早朝虽散了,龙朔宫却未平静,卫熹把唐瑜的上疏看了又看,问:“七位亲王,是我的叔爷爷、堂伯、从堂兄弟、从堂侄、外祖父、表叔、舅舅,唐先生为何要削他们的封地?” 崔太后道:“七处封地合起来,有二十五万户,一百五十万人,这百万子民的赋税,是不归朝廷的,只纳给亲王一家。” 卫熹道:“若是收回封地,便能收回这些子民的税了,是吗?” 崔太后道:“果真收得回来,国库一年的收入要多百分之三。” 卫熹道:“咱们缺这点钱吗?” 崔太后失笑道:“这点钱?这些钱收过来,足够涅火军半年的军费了。咱们才经历了北凉和东洛两场大战,几乎耗尽了国库十年积蓄,将来还有南荆和西项要打,十万兵马出征,走一天驻一天都要花钱,钱从哪里来?朝廷上上下下都在谋划,唐先生的主意,便是削封地了。” 卫熹又问:“唐先生为何说首当削恭王?恭王是我的叔爷爷,如今在卫家,他是我最亲的人!” 崔太后道:“正因他血缘最近、地位最尊,所以唐瑜先找上了他。何况恭王的封地在开元府境内,收回封地,恭王府的税收便归了开元府。” 卫熹道:“那唐先生的奏疏,咱们准是不准?” 崔太后道:“这是天大的事,哪里是写一个准字驳字那么简单?若笔尖落错了,只怕时局要乱。” 卫熹道:“收回封地,对国家有利,百官和百姓一定是希望我们准的。” 崔太后道:“可七王如何愿意拱手让出世袭的恩惠?他们若反抗,咱们该如何?” 卫熹便沉默了。 崔太后把奏疏放下,道:“陛下请先用膳,先把削封之事放一旁吧。” 卫熹不解,道:“放一旁?唐先生是当着文武百官上疏,此刻只怕朝野都传遍了,我们若置之不理,如何向万众交代?” 崔太后道:“陛下说得是,如今朝野都知道了唐瑜削封的事,恭王一定也知道了。今日之后,恭王府和开元府必有一场交锋,陛下且坐山观虎斗,等两边分出高下,陛下再来评判胜负。” 2 自步入花甲后,恭王迷上了修道炼丹,他在王府中修了一座寿阳观,经月足旬在观中伴着丹炉打坐,炼出一盅盅太一神精丹,一半供奉三清,一半自己续命。他把从前行猎蹴鞠的喜好都摒弃了,也把亲友故旧都疏远了,贴心人只剩一个蓬莱方士。早朝还没散,宫中便来人通风报信,说唐瑜公开要求削亲王封地,恭王听后一言不发,坐在蒲团上凝神入静,直到下半夜,他才睁开眼,看着满屋萦回的仙气道:“我虽老了,却不迂腐,我明白如今的年轻人,不比从前了。” 方士点头称是,恭王继续道:“我们年轻时是怎样?敬畏神明,敬忠君主,敬孝尊长。如今的年轻人是不懂的,他们不把神明放在眼里,不把君王放在眼里,不把尊长放在眼里!叛天反地,捅上捣下,哪里有他们不敢的事?我且和你举两个例子。” 方士忙道:“亲王请说。” 恭王道:“我的小儿子卫仴,你们是知道的,虽说有些女气,到底是个心地纯良的孩子,他爱涂脂抹粉是他自己的事,碍着了谁?与别人何干?他欢欢喜喜去赴友人的宴,却莫名其妙被打了一顿!那宇文建敏的儿子和唐之弥的儿子凭什么打他?” 方士大惊,道:“打世子?这可等同反了!” 恭王道:“正是这话!我是灵帝之子,卫仴是灵帝之孙,堂堂正正的帝王血统,打他就是打皇家!古往今来,哪个帝王子孙挨过打?偏叫我遇上了!”他忽地冷笑一声,“世人都道我要把宇文家和唐家掀个底朝天,可我呢?我忍了,自己咽了碎牙,没和那两个兔崽子计较,难道我是个斤斤计较之人?” 方士忙道:“亲王有负载万物之量。” 恭王点头,又道:“我再和你说第二件事。有一年我要修后花园,向如今的右将军孙牧野借三百个兵,以我之地位,哪里调不到搬砖的兵?多少将军想借兵我也不要!不过因为当时他刚战过北凉,立了军功,我看得起他才想结个交情,这难道不是抬举?偏偏他不识抬举,回什么‘焉军只懂打仗,不懂为王侯盖花园’,生生把我堵了回来。四海列国,哪家皇亲国戚受过兵奴的气?又叫我遇上了。你们道我要报复?不!我又忍了,后来在朝中遇见那小子,我还主动和他打招呼,我的气量,自己也佩服。” 方士连连称是,恭王道:“只可惜,我当自己是宽宏,别人当我是懦弱,如今第三个人又来了——唐之弥的另一个儿子,唐瑜。他要收我的封地,剥我的赋税。我的封地从何而来?我爷爷赐的,天子赐的!他有什么道理叫龙朔宫那母子抢回去?” 方士应道:“这本是亲王家事,唐瑜不过小小一个开元府尹,竟敢过问皇家事来,真真不自量力。” 恭王一口气出了半炷香那么长,出完又念叨:“如今的年轻人……你纵不看上天的面子,不看皇家的面子,也该看看我余齿的面子,我是和你们祖辈父辈一般的年纪,只想避世隐居,寻仙问道。世上多的是为非作歹的贼,朝中多的是作奸犯科的官,你为何不去管?怎么偏与我过不去?” 方士道:“唐瑜宵小,亲王若不出手治治他,只怕不能静心修行了。” 恭王闭目养起神来,嘴边却扯开一笑,问:“你认为我该治他?” 方士道:“自然应该。” 恭王蓦地睁开双眼,那眼光刺透了浓厚的白烟,喝道:“不!我再忍让他们一回!” 方士一愣,忙问:“依亲王的意思?” 恭王道:“去和小世子说,叫他代我写一封疏,说恭王自愿削去一半封地,两万五千户子民奉还龙朔宫,算是我为国分忧了——叫他立刻写,立刻送到小天子那里去!” 方士惊道:“五万户封地生生斩掉一半,亲王可使不得!” 恭王把麈尾一甩,闭了眼,以出世的姿态道:“持而盈之,不如其已;揣而锐之,不可长保。功遂身退,天之道也!” 3 明幽恍然醒了,看见如烟的纱帐外,唐瑜还在守着她。她不说话,唐瑜也不说话,直到锦儿端了汤药进来,唐瑜方接过药碗,掀帐坐上床沿,唤道:“幽儿。” 明幽道:“你是谁?叫我做什么?” 唐瑜便知她还在怨,遂道:“我是唐瑜,我在请发妻饮下这碗药。” 明幽道:“你哪里还有妻?你的妻被你放回明家去了。” 唐瑜温言道:“那青鸾帐中人是谁呢?” 明幽道:“是个木头壳子,她的心早走了。” 唐瑜道:“她的心寄在唐瑜这里,不会走。” 明幽道:“果真走了,不在了。” 唐瑜道:“分明还在,还沉甸甸压在我心上。” 明幽又恼起来,道:“你就是嫌我累了你!” 唐瑜叹了口气,把药碗放下了,道:“自你嫁入唐家以来,几番风波也累了你,你嫌过我吗?” 明幽道:“没有!” 唐瑜道:“你不会嫌我,正如我不会嫌你。” 明幽呜咽道:“我没写过离书,你写了。” 唐瑜手指香炉,道:“书已化作尘渍,湮灭了。” 明幽道:“可一字字都还在我心里!” 唐瑜一时无言,明幽又道:“那绢上字,你写了多久?一年?难道这三百天来,你明里和我恩爱相亲,暗里却想着休妻的措辞吗?我想到这些就难过,我被你蒙在鼓里这样久!” 唐瑜道:“每写一个字,我的心也如滴血,这三百个日夜,我比你煎熬。” 明幽听出他的痛,心便悄悄软了下去,沉默半晌,道:“你……为何要上那封疏?为何要削七王封地?你明知此事凶险,为何……为何宁肯舍弃我也要去做?” 唐瑜道:“七王封地上的农人,税负最重,力役最苦。” 明幽道:“可他们的不幸,是自古就如此,祖祖辈辈都如此。” 唐瑜道:“那就让这不幸终结在唐瑜的任上。” 明幽道:“满朝文武谁都明白,却谁都不敢过问,为何偏偏你要站出来?” 唐瑜道:“总要人出来担当。有人的仕途是通天道,可我的路是地隧径。” 明幽沉默了,唐瑜又端起碗来,道:“把药喝了。” 明幽乖乖顺顺坐起来,就在唐瑜手中抿了几口药,道:“我……我爱上你的时候,没想过会走这样一条路。” 唐瑜问:“当初若是知道呢?” 明幽垂下头去,睫毛把泪珠儿一滴一滴切入碗中,道:“我还是会去纪叟家门口守你。” 唐瑜沉默了,明幽道:“夜也长,地隧也长,我不放心你一个人走。你牵着我的手向前去,一回头就看得见我,你就不会害怕了。” 忽然帘外家奴叫道:“二郎,宫中来人了。” 唐瑜起身问:“什么事?” 门外道:“圣上请二郎立刻进宫议事。” 唐瑜回头看明幽,明幽打起精神道:“去,做你想做的事。” 唐瑜点头,明幽道:“我等你回来。” 唐瑜道:“好。” 两相作别,唐瑜出了怜玦轩,在湘妃竹道走了十余步,却见竹下石上坐着一个纤婉的身影,她的手抚在腹上,似在怅然出神,唐瑜刻意把脚步放得缓而重,那身影蓦然回首,便起身向他行礼,道:“二郎。” 唐瑜问:“苏娘子何故在此?” 苏叶道:“我想看看幽儿,婢子们说你也在,我就不好进去。” 唐瑜微笑道:“幸好我要出去,不然妨碍了双姝私语,会讨人嫌弃。” 苏叶细声道:“不妨碍。” 竹道只宽三尺许,唐瑜便走入竹间,让出小道,苏叶碎步过去了,唐瑜方回道上来,苏叶忽又回头道:“二郎!” 唐瑜驻了足。 苏叶问:“你去哪儿?” 唐瑜道:“龙朔宫。” 苏叶道:“我听见一些风声,他们说你……” 唐瑜道:“苏娘子放心,明幽会平安,你也会平安。” 苏叶顿了一顿,道:“我不是担心自己。” 唐瑜微笑道:“三郎更不必担心,他在牧野将军麾下,谁也伤害不了他。” 苏叶在摇荡的湘竹叶下无言伫立,唐瑜见她不回话,便颔首转身去了。 4 丑时,唐瑜进了宫,卫熹一见他,便示出手中册,道:“唐先生,恭王府上了一道疏。”唐瑜问:“恭王对陛下说了什么?” 卫熹道:“他自请削去一半封地。” 唐瑜问:“一半?” 卫熹道:“唐先生,恭王与景帝是兄弟,与先帝是叔侄,我在私下从来直呼叔公,他是皇室宗亲,封邑五万户既合祖制,也不触律,从无臣民对此有异议,先生忽然请求削封,我……” 唐瑜道:“陛下错了,恭王封地上的五万臣民皆有异议。” 卫熹道:“这是为何?” 唐瑜道:“开元府地界的农人,一丁一年纳税一千五百文,而恭王封地,一丁一年纳税三千文。一陇之隔,公平悬殊,农人税重,苦不堪言。” 卫熹道:“三千文?不过一件袍子的价值,可见他们的负担并不重。” 唐瑜道:“这是陛下一件袍子的价值,却是农家老少一年的衣粮。” 卫熹不信,道:“大焉民富,断不至于困窘如此。” 唐瑜道:“请陛下去民间看一看,偏远村落,食不果腹、衣不蔽体者家家皆有。”又补充道,“国泰年丰的收成尚难足税,若春遇旱,夏遇涝,秋遇蝗灾,收成或者折中减半,或者颗粒无收,农人便有饥寒之患,税却如附骨之虫,逃不开。” 卫熹道:“那他们交不上税,又会如何?” 唐瑜道:“一年的税交不上,便要弃田离家,去为恭王府做一年的劳役,许多农人不堪重负,或出逃成流民,或自杀求解脱。” 卫熹又问:“那其余六州的六王,他们的封地也是如此吗?” 唐瑜回:“以恭王为首,六王皆效仿之。” 卫熹低头不语,唐瑜也缄默下来,等卫熹自己思索。半晌,卫熹道:“自小到大,身边人都告诉我,在我祖父和父亲的治下,大焉民殷财阜,国泰家康,难道全是谎言?” 唐瑜道:“大焉有过苦难深重的年月,战火连年,赤地千里,哀鸿遍野,是景帝十年之治,叫难民回了故乡,流民有了居所,农人重回耕地,商人重张旧业;桓帝即位之后,鼓励农人勤耕,工商勤作,从此懒惰者蜕变,投机者绝迹,一代一代,大焉都在进步。” 卫熹道:“到了我这一代,我们要做什么?” 唐瑜道:“要让勤奋之民得酬劳,苦干之人有回报。” 卫熹道:“七王封地上的农民,就是苦干而无回报的人?” 唐瑜道:“是。” 卫熹道:“要叫全大焉的百姓都安居乐业,首先必须削去七王封地,是吗?” 唐瑜道:“陛下英明。为国计,自恤民生始;恤民生,自削封地始!” 卫熹道:“可是,七王岂会束手待毙?他们地位尊贵,追随者众,他们若发难,龙朔宫可招架得住?” 唐瑜道:“陛下若认定了正道,就请不反顾、不旋踵地去,为天子也好,为凡人也好,不怕失败,怕犹豫不决;不怕挫折,怕畏难不前。”他一笑,道,“这些话,唐瑜不以臣子身份说给陛下,是以老师身份教与学生。” 卫熹大受触动,向唐瑜行礼道:“多谢先生教诲。” 唐瑜还礼,卫熹再次扬起恭王的上疏,向左右道:“叫凤阁下诏,龙朔宫决心收回七王封地,一户也不能少!请恭王在十日之内,将五万户籍悉数上报,若逾期不报,便请开元府亲自去恭王府缴取!” 唐瑜谢恩,告辞而去。卫熹站定了,看向身后那面绘了梦游天姥的屏风,屏上云霓一明一灭,是有身影在动,随即崔太后徐徐转了出来,卫熹问:“母亲,我做得对不对?” 崔太后叹了口气,道:“我劝过陛下,暂且静观事态,不可显露偏向,陛下却站到了唐瑜一边,那诏书一下,咱们卫家可算公然决裂了。” 卫熹道:“可母亲也听见了唐先生的话,他难道说得不对吗?” 崔太后一笑了之,道:“陛下若认为对,只管去做——一旦做了,便要做彻底,切不可迟疑动摇。” 卫熹道:“唐先生也是如此说的。” 崔太后点点头,又道:“我还请陛下记住一点:唐瑜虽是老师,却也是臣子,臣子谏言,陛下可以听之信之,却不可偏听偏信——我看古书上的有些臣子,你听他一件,他会夸赞陛下从谏如流;你听他十件,他会以为陛下任他摆布。” 卫熹糊涂了,问:“那、那我到底应不应该听唐瑜的?” 崔太后道:“陛下已吩咐了凤阁下诏,如同箭已离了弦,何必再纠结对错?如今应当全神贯注,去应付七王。” 卫熹应了,崔太后便领着十余宫女出殿去了。 5 三日后,凤阁的诏书送达恭王府,使者到了寿阳观外,宣道:“请恭王速速出观听旨!” 守在观外的卫士们谁也不动,明熙道:“可不巧,今日恭王才开始一轮炼丹,这是头一日,万万惊扰不得。” 使者道:“这是凤阁奉龙朔宫之命下的旨。” 明熙道:“亲王闭关前特意吩咐,若是太上老君驾临,就进去叫他;若是别人,一律不得叨扰。” 使者心头怒起,大踏步走到门前,高声向内道:“凤阁之诏,下走送到了,恭王领与不领,悉听尊便。”便将诏书放在门槛下,告辞而去。 恭王沉得住气,等到第九日过了子时,方命方士开门,拿了诏书进来,他展卷看了一遍,笑道:“小天子给我十日之限,叫我把五万户口送上去。” 方士掐指一算,道:“就是明日了。” 恭王道:“明日再不呈送,唐瑜就要亲自上门来讨。” 方士忙问:“亲王送是不送?” 恭王道:“我若送了,如同凡人被夺去了吃饭的碗,从此一瓢水一粒米都要仰仗龙朔宫那母子给。” 方士道:“贫道有一句话不当说:恭王的封地是灵帝所赐,若是灵帝再生,叫亲王原物奉还,亲王别无二话;别人哪里有权力剥夺了去?” 恭王道:“是了!我父亲送我的立身之本,五万户、十万户,与龙朔宫何干?那妇人童子为何来打主意?” 方士道:“依贫道所见,二圣尚有怜恤骨肉之心,只怕全是唐瑜从中挑拨。” 恭王道:“不是他是谁?不知餍足!我主动让出二万五千户,算不算高风亮节?换作别人,谁有这等气度?可我让一寸,他唐瑜要进一丈!唐之弥如何养出这样的祸害!” 方士道:“亲王该拿出气势来——再退让一步,就被他撵下谷渊去了!” 恭王又开始闭眼沉思,过了三刻,方士都以为他睡了,他却又睁开眼,道:“我从前还算瞧得起唐之弥,他虽死了,面子还在,看在他的分上,我不和唐瑜计较。” 方士惊道:“亲王难道甘心把封地拱手让出?” 恭王却转头叫一个小道士:“去找小世子,让他写一封请柬,立刻请唐瑜来府中坐一坐,我和他面对面谈谈。” 小道士得令去了。恭王向三清金像告了罪,出了寿阳观,换下道袍,去浴殿熏了三刻的暖雾,叫侍女们伺候换一身干净衣裳,还在系蟒带,那小道士匆匆找来,恭王问:“如何了?” 小道士道:“唐瑜回了小世子的请柬,说夜深气寒,不敢烦扰。” 恭王脸色转了青,侍女们吓得悄悄退了,那恭王却复又一笑,解下蟒带扔进浴池里,在凉榻上坐下,吩咐:“去叫你师父来。”小道士应声又去了,半晌,方士赶来拜见,道:“亲王,唐瑜如此无礼,怎生是好?” 恭王道:“你知道我此刻最恨什么?” 方士道:“贫道鲁钝,不知千岁心思。” 恭王道:“当初本王不只有五万人丁,还有三万护卫。景帝上任,裁了一大半,桓帝上任,又裁了一大半,如今堂堂王府,只剩两三千卫士,还全是斗鸡走狗的官商子弟,我恨当初,任人宰割,还不如举三万兵反了!” 方士叹道:“当初亲王失去卫军,就好比仙鹤折了双翅,再无冲天之力;如今亲王再失去封地,只怕落足之地也没有了。亲王再不能饮恨第二回。” 恭王点头道:“是该给唐瑜一点颜色瞧瞧了。” 正说着,小道士又跑进浴殿,恭王问:“什么事?” 小道士道:“小世子来了,他好像瞧出事态不好,请见亲王。” 恭王道:“叫他回去歇了,明日该读书依旧读书,勿问窗外俗事!” 6 明熙在浴殿外等到夜半,总算等来了值后半夜的卫士,两边换了班,他自回卧房休息,躺在床上横竖睡不着,开门叫了家奴明书进来,吩咐:“你去找唐瑜,说他可把恭王彻底得罪了,刚才恭王和那妖道凑在一起嘀咕了一晚上,不知说些什么,多半是商讨对付他的法子,你叫他千万小心些。” 明书应了要去,明熙又道:“若遇见人问,你就说是回明府给我拿换洗衣裳。” 明书道:“小奴明白。”便闪身出了门,半个时辰才回来,明熙起身问:“话带到了?” 明书道:“带到了。唐二郎说知道了,又说明日将有一场纷争,阿郎不如避一下嫌,权且请个病假,回家休息一段时日。” 明熙又躺了下去。 明书道:“阿郎,我瞧唐二郎说得在理,明日他来了王府,决计和恭王有一场针尖对麦芒,咱们不如先躲回家去,任他们怎么斗,都和咱们没关系。” 明熙“呀”一声,道:“这是姓卫的和姓唐的干架,和姓明的有何相干?我此刻走了,倒显得我心虚怕事。” 明书道:“小奴怕阿郎夹在中间左右不是人。” 明熙道:“怎么不是人了?我伺候亲王十多年,他待我和亲儿子差不离,上回龙朔宫赐下的兜楼婆香,他连小世子也没给,单给了我,这是什么情分?他再恨唐瑜,也决计不会迁怒到我身上。” 明书道:“明儿若打起来,恭王叫咱们赶唐瑜出去,那赶是不赶?” 明熙道:“明儿又不是我当值,我就去远处瞧瞧热闹。” 明书道:“不当值倒好,面对面少不了尴尬。” 明熙便扬手道:“别想多了。就是姓唐的抄了王府,咱们大不了收拾东西回家,不靠这点俸禄活,老头子有的是钱;或者姓卫的把姓唐的扳倒了……” 明书笑道:“那姑奶奶也要回家住着了。” 明熙道:“照样叫老头子养!算来算去,只有老头子吃亏。” 明书便笑嘻嘻地告退,明熙道:“急吼吼走什么?又去找那小婢女?” 明书笑道:“阿郎休打听,安生睡。” 明熙便道:“滚吧!” 7 天明之后,唐瑜率开元府武侯来了世荣巷。守卫王府的卫兵全撤离了,紧闭的府门下,只有一个五六岁的小道士在打坐,唐瑜问:“小道长从何方来?” 小道士道:“小道自蓬莱来。” 唐瑜问:“何故在王侯府前打坐?” 小道士道:“小道奉恭王之命,在等一个人。” 唐瑜问:“等谁?” 小道士道:“唐瑜。” 唐瑜道:“我便是唐瑜。” 小道士便行礼,道:“恭王叫小道问唐先生三句话。” 唐瑜道:“道长请问。” 小道士道:“第一句:兰田县封地是恭王先祖赐给恭王的家产,唐先生为何一定要夺去?” 唐瑜道:“兰田县从来是国家公产,无人能夺之。” 小道士道:“第二句:恭王愿让出一半税户,唐先生依是不依?” 唐瑜道:“五万税户命运一体,不应分开。” 小道士道:“第三句:虎被夺食有撼地之怒,鹰遭侵巢有冲天之悲,倘若蒙屈受辱的是唐先生,先生该如何对之?” 唐瑜沉默良久,道:“兽类相斗不分善恶,人间相争可辨是非,唐瑜会做自认为对的事,恭王亦当如是。” 小道士向唐瑜行揖礼,唐瑜也回礼,小道士便回身去叩府门,门开了一线,把小道士放进去,又严严实实合上了。一众武侯皆问:“怎么办?” 唐瑜道:“先等一等。” 于是众人在恭王府下候着,过了一个时辰,还不见动静,武侯们道:“府尹,难道恭王躲一年,咱们就等一年?不如破门进去,速战速决。” 唐瑜道:“恭王心中明白,此事避不开,他迟早会出来面对——若是自尊之人,就不会拖到开元府破门而入的时候。” 武侯问:“他一定会见府尹?” 唐瑜道:“一定会。” 又过了半炷香的工夫,有武侯从门缝中瞧见里头人影闪动,忙道:“有人出来了!” 话音刚落,府门砰砰訇訇开了,只见八个家奴抬着一面紫檀木板出来,细看时,板上覆着一块白布,布下分明是个人形,众武侯吓了一跳,均在心中道:“难不成恭王自尽了?” 家奴迈出门槛,把木板放在阶下,一个家奴叫道:“哪一位是开元府尹?” 唐瑜道:“我是。” 那家奴道:“恭王府昨夜出了一桩命案,亲王说了,既是在开元城出的事,就该由开元府来主持公道,请唐府尹看着办。” 唐瑜陡然皱了眉,他盯紧那檀木板看,却看不穿白布之下有一张怎样的面孔,后问:“这是谁?” 家奴道:“是亲王的爱姬,芮夫人。” 唐瑜问:“夫人因何不幸?” 家奴道:“说起来,倒是一桩简明的案子——芮夫人昨晚遇见了一个人面兽心的歹徒,以致清蒙尘、玉染垢,魂消九天。” 唐瑜忽然沉默了。武侯们问道:“歹人抓住没有?” 家奴道:“他倒是想逃,可惜插了翅也逃不出王府去。” 武侯便道:“那就把他带来。” 家奴便向府内高喊:“把人带过来!” 顷刻,府中响起轱辘声,一辆笼车被推了过来。那笼车在行猎时最为常见,是困猛兽刁禽的,此刻却关着一个蓬头赤脚、遍身污血之人,仿佛已昏死过去。笼车推出府,一个武侯过去,探手试那人的呼吸,问:“人是死是活?” 他的手指戳到那人的脸,那人立刻惊醒过来,翻身爬起向外看,看见唐瑜,他双手抓住木栏直摇,叫道:“妹夫!救我!” 家奴笑道:“竟忘了,明校尉是唐府尹的妻兄。” 明熙见唐瑜一言不发,越发激动起来,边捶笼门边叫:“妹夫,我是冤枉的!我……他们给我设了个局,引我往局里钻!他们陷害我是因为你!你快救我!” 家奴上前,向唐瑜拱了拱手,道:“既然凶手是府尹的亲戚,为避嫌,开元府审不了这案子了。”转身吩咐,“把人拉回去,咱们再请示亲王,找哪个衙门来断案!” 家奴们抬起紫檀木,推起囚笼车,又往府中去,明熙在笼中叫道:“妹夫!快带我去开元府,这里一刻也待不得!他们下死手打我!”一言未毕,王府门又撞合了。 武侯们面面相觑,一人鼓起勇气过来问:“府尹,要不咱们……” 唐瑜抬头看了看恭王府的高墙铜门,道:“先回开元府去。” 第四十七章 三法司会审 第四十七章 三法司会审 1 唐瑜回了开元府,坐了一盏茶的时分,陈金石溜进来,道:“府尹,我听说又不好了。” 唐瑜问:“如何不好?” 陈金石道:“六王都给恭王写了信,说和恭王同进同退,他们七王合成一股力,可就不好办了。” 忽听门外侯望书叫:“府尹!” 唐瑜抬头看,侯望书兴冲冲奔进来,道:“府尹,我听说六州节度使都上疏,说支持府尹的削封策!” 唐瑜点头,道:“你再去外面打探打探,看有什么消息。” 侯望书应声,风也似的冲出了门,过了近三个时辰,晚饭时候才转回来,道:“府尹,恭王又使坏了。” 唐瑜问:“怎么?” 侯望书道:“他叫家奴把那芮夫人的棺材抬到了正仪门下,说请二圣主持公道,龙首桥这边好多瞧热闹的百姓。” 唐瑜问:“龙朔宫是何态度?” 侯望书道:“听说有个太监在劝,说二圣震动了,正在请刑部、大理寺和御宪台的人进宫探讨案子,叫他们回去听信,那些家奴说,真凶不偿命,他们死也不走。有恭王在背后撑腰,骁禁卫也不好赶人。” 唐瑜道:“好。辛苦你了。” 侯望书便去了,与他擦身而过的是唐晋,唐晋疾走到唐瑜身边,小声道:“娘子和娘家人来了。” 唐瑜一怔,道:“来了这里?” 唐晋未及答话,门外一个妇人急声问:“唐瑜在哪儿?” 唐瑜忙起身迎了出去,只见明夫人气色大变,急步而来,一边侍着明幽,一边侍着明熙之妻甄婉。唐瑜先向明夫人行礼,口称“母亲”,再向甄婉行礼,口称“嫂嫂”,甄婉回了礼,明夫人却不顾不理,径自入堂,在上首坐了,竖起柳眉斥道:“开元府尹,瞧你做的好事!” 明幽道:“阿娘休急,好好说话。” 明夫人道:“你哥哥如今还被关在恭王府里生死一线,你父亲气急攻心一病不起,你叫我如何好好说话!”说时,两行泪夺眶而出,手指唐瑜道,“你要捅天也好,翻江也好,是你的事,我本不该过问,可如何牵扯到了明熙身上?” 唐瑜道:“恭王不愿交还封地,故以明熙要挟,想迫使唐瑜放弃削封之策。” 明夫人噙泪点头道:“这就是明家和唐家联姻的好处!” 明幽急道:“阿娘如何说气话?咱们要一起想法子救哥哥。” 明夫人扯出袖中绢帕,拭了拭泪,问:“怎么救?咱们家的宫里旧友才托人带了话来,说太后请刑部、大理寺、御宪台三法司会审你哥哥的案子,这架势,竟是把他往死里整了!咱们都明白,你哥哥是被人诬陷的,他虽说有些小习气,可大节上从来不亏,如何会强污恭王的小妾?恭王和二郎过不去,却找不到二郎的岔子,就拿你哥哥开刀,枉你哥哥死心塌地服侍他这么多年!”转而又指甄婉道,“昨夜他若回家来,也不会出事了,我嘱咐过你多少次,不许他随意在外过夜,不值班的晚上一定回家住,若听我的,要少惹多少是非!你怎么就管不住他?” 甄婉道:“我平日多说他一两回,婆婆又说我凶悍,我哪里还敢说他半句?” 明夫人气结,道:“你还和我顶嘴!明熙若有个三长两短,我先赶你走!” 甄婉看了看明幽,把头扭过去了,明幽便道:“阿娘急昏头了吗,说话没轻没重的。” 明夫人拍心口道:“那是我的儿!我不急谁急!” 明幽道:“是阿娘的儿,难道不是嫂嫂的丈夫、我的哥哥、二郎的妻兄吗?我们谁不着急了?阿娘说这些话,先寒了女婿的心,后伤了媳妇的情,外人稍稍用点计,咱们就支离破碎了,难道我家连这点风浪也经不起吗?” 明夫人闻言,总算镇定了些,转念一想,向唐瑜道:“你也是我的儿。如今家中一个被关,一个病倒,你就是最大的顶梁柱,我才来找你商量。我一时说话冲些,你看在幽儿的面上,休往心中去。” 唐瑜应了,明夫人道:“恭王对付明熙,全是因你而起。你和明熙从前是朋友,如今是兄弟,为了他,为了明家,你权且把削封地的事放下吧。” 唐瑜道:“母亲不用着急,明熙既然清白,三法司就定不了他的罪。” 明夫人道:“你如何就不明白?恭王若存心害明熙,丢针落线都是死;恭王若存心救他,逆反的罪也救得下来!” 唐瑜道:“恭王不能左右大焉律法。” 明夫人道:“恭王能左右执法之人!那刑部尚书和大理寺卿长没长耳朵?若是长了,谁知道他们听不听恭王的话?更何况还有个御宪台的薛让,他和你家是不共戴天之仇,安知不会迁怒到明熙身上?” 唐瑜道:“至少恭王不能左右唐瑜。”他对着明夫人解释,眼睛却看着明幽,“唐瑜不会容人陷害无辜。” 明幽顿时卸下心中重担,笑道:“阿娘嫂嫂听见了吗?有二郎在,哥哥不会有事的。” 明夫人疑道:“你一个人对付得了恭王和三法司?” 明幽凑到明夫人耳边道:“阿娘忘了?二郎可是帝师,大焉天子最敬重的人,谁也别想欺负咱们。” 明夫人醒悟过来,终于缓下脸色,道:“这倒也是,二郎若求一求天子,明熙自然有救了。” 忽然门外有人叫:“唐府尹在哪里?恭王府使者求见。” 唐瑜去了门下,问:“有何事?” 门外,恭王府人道:“恭王有话:三日之后,三法司在刑部会审芮夫人遇害案,恭王向三法司请了个座,留给府尹旁听,去不去府尹自拿主意。” 明夫人忙道:“去,去!你在场,就好办了!” 唐瑜问恭王府人:“恭王去不去?” 那人冷笑道:“恭王要侍奉三清,无暇顾及俗事。” 唐瑜便拱手道:“多谢恭王有心。” 那人也拱拱手,去了。明幽在内生了气,道:“恭王故意要你亲眼看哥哥受辱!他是在示威呢!” 明夫人道:“那也得去,有二郎在,他们就不敢严刑逼供。” 甄婉道:“明熙看见二郎也安心些。” 唐瑜道:“一定前往。” 明夫人擦了擦眼角,道:“从前我就和幽儿说,二郎可比明熙出息得多,咱们家的家运,只怕要依仗二郎,今日可算应了这句话。明熙好不好,明家败不败,就看二郎的了。” 唐瑜躬身道:“母亲言重。” 明夫人便向明幽道:“咱们还得回家去瞧瞧你父亲。” 明幽道:“是。”扶着母亲起了身,又向唐瑜道,“你下了班就到明府来,咱们等你吃饭。” 唐瑜点头,明幽便和明夫人出了门,甄婉有意在后留了步子,欲言又止,唐瑜道:“嫂嫂也请宽心。” 甄婉轻叹了口气,道:“那个天杀的……”一句未完,红了眼圈,“你见了他,告诉他一声,心儿乖得很,我娘儿俩等他回家。” 唐瑜应了,又问:“出事当夜,伺候明熙的家奴是谁?” 甄婉道:“是明书,从来只有他一个随明熙进王府。” 唐瑜问:“他现在何处?” 甄婉道:“不见回家,只怕也被关在王府里了。” 唐瑜点点头,道:“若他回了家,就叫他来见我。” 甄婉道了声“好”,告辞而去。 2 第三日,离申正还差二刻,刑部尚书雷英最先来到审讯堂,在正席坐了,一刻之后,大理寺卿林玺也来了,坐在右席,两个聚首探讨案情,雷英低声笑道:“死个小妾,也要三法司会审,岂非杀鸡用牛刀?”林玺道:“一边是一品王的妾,一边是三品侯的儿,还捎带了开元府尹,算大案了。” 没说出十句,唐瑜也进了堂。雷英和林玺知道他和明熙的关系,先道了声“颇觉歉意”,唐瑜回“公事公办”,坐了右次席。堂前日晷离申正只剩一毫时,差人们叫道:“薛台令至。” 自从御宪台被架空后,薛让下沧山的时候更少,经年隐匿,仿佛连步子都生疏了,忽忽飘飘进了堂来。雷英虽和薛让同品,却年长多岁,便坐着不动,只有林玺和唐瑜起身相迎,薛让先和雷英见过,再与林玺和唐瑜互见,他的眼睛把唐瑜一瞟,道:“四年不见,唐二公子从平地直上青云,可喜可贺。” 唐瑜道:“浮沉随波,不及台令高山安坐。” 薛让道:“哪里,我是山中修竹叟,公子是时局弄潮儿。” 雷英道:“二位是青年才俊,国势的上升下行,将来还要你们主宰。” 薛让向唐瑜小揖,唐瑜回礼,薛让便去左席坐了。刑部官员上来请示开审,雷英点头允了,少时,两个差役押了一人进堂,身穿囚服,手戴镣铐,正是明熙,他一见唐瑜,便大为动容,唐瑜轻轻压手要他冷静,雷英发问:“受审者何人?” 明熙道:“三品文昭侯明如海之子,明熙。” 雷英道:“你在恭王府中任何职?” 明熙道:“是王府正六品侍卫。” 雷英道:“如今恭王控告你奸杀王妾芮夫人,你认不认罪?” 明熙道:“不认!” 雷英道:“且将当夜经历细细说来。” 明熙道:“当夜我在浴殿外值班,守着殿内的亲王,一直守到子中,换班的卫士来了,我换了班就回房睡觉,睡了不知多久,听见外面有人叫我,说潘校尉他们几个在晚眺楼,叫我去打叶子牌,我说太晚了,他说明儿大家都不当值,可以痛痛快快耍个通宵,天明再回来补觉,我就穿了衣服出了门,门外却没有人,我自个儿走到晚眺楼,见二楼乌黑一片,却有人影在动,我心想这群家伙又在装神弄鬼吓我,也不在乎,就上去了,谁知推开门一看,地上躺着一个女人,衣裳也没穿,脖子上勒着一条白布,似乎是死了,我吓得转身就往楼下跑,谁知此时,潘校尉他们几个不知从哪里冒出来,把我堵在楼梯上,后来他们说我、说我奸杀了芮夫人!把我关进了王府地牢,拿鞭子打我,要我认罪,我说我是冤枉的,他们也不听!” 雷英问:“门外叫醒你的人是谁?” 明熙道:“不知道!我忘了问名字,也没听出声儿。” 雷英又问:“潘校尉是谁?” 明熙道:“也是王府侍卫,潘涛,平常和我极好的!” 雷英便道:“传潘涛来。” 过不到一刻,小吏带了一个王府侍卫进门,雷英问:“来者何人?” 那侍卫道:“在下是恭王府从六品侍卫,潘涛。” 雷英道:“芮夫人遇害当夜,你在何处?” 潘涛道:“那夜该我当值,一直在府中巡逻。” 雷英问:“你可曾叫人去约明熙打叶子牌?” 潘涛道:“不曾。” 明熙怒道:“潘涛,你凭良心说话!” 潘涛道:“不当值的时候,我是偶尔和明校尉他们几个消遣,只是那夜有任务在身,十几个兄弟等着我去巡逻,我如何敢找他赌钱?” 雷英问:“是你在晚眺楼发现芮夫人遗体和明熙的,是不是?” 潘涛道:“是。” 雷英道:“速把当时情景说来。” 潘涛道:“我和弟兄们巡夜到了晚眺楼下,见楼上有烛光,我寻思这个时辰,睡又嫌太迟,起又嫌太早,不知谁在上面捣鬼,就说上去看看,才上楼梯,就看见明校尉跑下来,神色慌张得很,我心想不对,就拦住了,问他如何在这里,他吞吞吐吐说不上来,我亲自上楼去查看,一推开门,就看见芮夫人赤身裸体被勒死在地上,我心知不好,就扣住明校尉,去请示恭王怎么办,恭王开口说动刑,我们岂敢不从,只好打了明校尉一顿,问他怎么回事,他却不肯说。” 明熙道:“我是被人陷害冤枉的,叫我说什么?” 潘涛便道:“我说的句句是实,堂上三公若不信,一同巡夜的弟兄都是证人。” 雷英道:“传证人上堂。” 小吏去传,顷刻,十二个侍卫依次入堂供词,皆与潘涛说法相合,一个个都在证词上签了字,雷英阅完证词,道:“如今潘涛是一个说法,明熙是一个说法,潘涛有证人,明熙,你若有证人,就快报出名来。” 明熙焦急道:“我睡觉是一个人,去晚眺楼是一个人,谁能给我做证?” 林玺道:“你说有人在外叫你去晚眺楼,还有谁听见?” 明熙道:“我一个人睡的,没别人听见。” 薛让忽道:“你把这叫你去的人供出来,案子立刻结了。” 明熙一愣,道:“当真不知道是谁。” 雷英和薛让、林玺互换了眼色,便道:“休庭,三法司需合议合议。”起了身往堂外走,又道,“请唐府尹也随我来。” 四个人相继来到雷英的办公厅。雷英屏退大小官吏,关了门,道:“依诸公看,此案该如何判?” 林玺便叹了口气。 薛让问:“芮夫人的遗体,刑部鉴定了?” 雷英道:“鉴定过了,着实是生前遭了侵犯,被白布缢颈而亡,被潘涛他们发现之时,刚刚咽气不久。” 薛让便道:“不是疑难案子。” 雷英道:“十几个证人说明熙有罪,唯独明熙一人说自己无罪,换作往常,此刻已经判了,只是,”他看向唐瑜,“明熙是唐府尹的妻兄,故我等不能轻率定论。” 唐瑜道:“唐瑜有个疑问,请三公解惑。” 雷英道:“请讲。” 唐瑜道:“夜阑更深,芮夫人为何独处晚眺楼?” 雷英道:“若是芮夫人没死,倒可以问个清清楚楚,可惜……” 唐瑜道:“夫人虽故,侍女还在。” 林玺也道:“是该叫芮夫人的近身婢女来问一问,先弄清楚芮夫人在晚眺楼的事有几人知道,谁传出去的。” 雷英点头,看薛让,薛让不置可否,雷英便向外道:“升堂。叫芮夫人的婢女来见。” 四人复回审讯堂,一个婢女怯怯入了堂来,生得十分乖巧,下跪道:“芮夫人房中婢女端端来回诸公的话。” 雷英问:“如何只来了你一个?芮夫人房中有多少婢女?” 端端回道:“芮夫人有近身婢女十二,那十一个都被亲王关押了,只许端端来回话。” 雷英便问:“关押她们做什么?” 端端泛红了眼,道:“夫人不幸罹难,亲王要我们为夫人殉葬。” 雷英道:“你若肯如实供述当夜情形,我亲自去王府为你们求情;若是有一丝隐瞒,你就在此地为芮夫人殉葬!” 端端忙道:“端端不敢欺瞒诸公。” 雷英道:“快快讲来。” 端端道:“当夜,婢子侍奉夫人就寝,夫人说这几夜总做些神神鬼鬼的梦,吓人得很,命婢子和她同帐入睡。睡没多久,夫人惊醒过来,说梦里看见晚眺楼的夜昙开了,之后左右睡不着,夫人说,不如真去晚眺楼守夜昙开,婢子只好伺候夫人起了床,去了晚眺楼,满楼的昙花却没开。守了半个时辰,夫人说冷,婢子说点火炉和灯烛,夫人却不许,只叫婢子回去把那件云狐毛裘拿来,婢子回去拿,不到一刻赶回来,老远就听见那边许多人在吵嚷,婢子慌忙跑过去看,只见侍卫们上上下下地忙,恍惚听见有人说‘芮夫人遇害了’,婢子吓得昏了过去,什么也不知道了。” 雷英问:“你和夫人去晚眺楼,还有谁知道?” 端端道:“夫人不想惊动别的婢女,只有我们两个,悄悄去的。” 忽而唐瑜开了口:“你说要为夫人点灯烛,夫人不许?” 端端道:“是。” 唐瑜再问:“为何?” 端端道:“夫人说人用的烛火和灯火都是浊光,天然的月色才是清光,夜昙花在清光下才开得美,所以不让婢子点火,宁愿那样冷冷清清等着。” 林玺道:“合了明熙的说法,他说到晚眺楼时,楼上是乌黑一片。潘涛却说看见了烛光才上楼的。” 雷英道:“再传潘涛!” 少时,潘涛上了堂,雷英厉声道:“当夜晚眺楼上有灯无灯,你如实说来!” 潘涛道:“有灯,在下亲眼见着了。” 雷英冷哼一声,道:“若不是恭王的侍卫,刑部早把刑具搬上来了。” 潘涛道:“纵然三法司把家当都搬来,在下也不改口。” 雷英被顶撞,正待发作,林玺道:“派人去恭王府,看看晚眺楼的灯烛有没有烧灼痕迹,便知谁说了真话,谁说了假话。” 雷英一听有理,便向身后亲信道:“你亲自带人去晚眺楼查看。” 亲信得令去了。堂中潘涛和端端各怀心事,沉默不语;三法司大小官吏皆不敢出声;雷英和林玺低声交谈;薛让斜斜打量唐瑜,正巧四目相对,薛让似笑非笑,唐瑜自把目光移开了。 半个时辰不到,雷英的亲信回来,呈上一支不足三寸的白烛,烛身沾满烛泪,潘涛见了便有底气,道:“王府中的白烛皆长七寸,这已烧了一大半,可见在下没有说谎。” 那雷英亲信却道:“诸公明鉴:这烛芯烛泪上沾了一层薄灰,恐怕是闲置多时才会积灰,至少昨夜,绝没燃过。” 雷英道:“拿上来。” 亲信依言上呈,雷英看了一眼,递给林玺,林玺看了一眼,递给薛让,薛让未接,只点了点头。 潘涛道:“这蜡烛被人调了包!在下昨夜确实见到了光亮!雷公若不信,把随行的侍卫再问一次!” 雷英冷笑道:“不用问,他们必然和你一个鼻孔出气!”喝命小吏,“把他拖下去!”小吏便把潘涛拖下了堂。 堂中又陷入短暂的安静,后林玺道:“婢女离开不到一刻,芮夫人便遇害,明熙恰在这一刻之内遇见夫人,到底是蓄谋,还是凑巧?若是蓄谋,他如何得知夫人会去?若是凑巧,他半夜去晚眺楼做什么?” 薛让道:“当再提审明熙和端端。” 雷英道:“已经审过了。” 薛让道:“是雷尚书审过了,不是薛让审过了。” 雷英脸上便有些挂不住,道:“原来雷英怠慢了薛台令,恕罪,恕罪。” 薛让道:“无妨,尚书若不想薛让审,薛让就不审。” 雷英转头叫小吏:“提明熙和端端来!” 立刻,小吏押明熙和端端回了审讯堂。薛让先问端端:“你回去为夫人拿毛裘,不到一刻便来回?” 端端低首道:“是。” 薛让道:“那晚眺楼离夫人居所不远。” 端端道:“是不远。” 薛让转而问明熙:“这楼离侍卫的住处有多远?” 明熙隐约一颤,不能答。 薛让道:“我去看过了,晚眺楼在王府后庭,在恭王众妾居所之中,而侍卫住处在前庭,但凡是个心智无恙的侍卫,都不会去这里聚众赌钱。” 明熙还是不答。 薛让道:“明校尉心智还好?” 明熙道:“我……” 薛让道:“你自然不会无缘无故去晚眺楼,一定有人相邀,能叫动你夜探王府深处的,不会是潘涛,也不会当真是打叶子牌。” 雷英便问:“台令的意思,明熙说谎了?” 明熙忙道:“我没有!” 薛让道:“说谎了。若不是信任之人相邀,明熙不会去。” 雷英道:“也就是说,明熙清楚叫他的人是谁?” 明熙道:“我不清楚!” 薛让道:“我清楚。” 此言一出,举座皆惊,雷英问道:“是谁?” 薛让向堂外等候的御宪台法吏道:“提上来!” 唐瑜沉着一颗心往外看去,只见一人被法吏架进门来,竟是明熙的家奴明书,便知事态不好,但听明熙大叫:“明书!你如何来了这里?这几天你在哪里?” 明书道:“阿郎,我……”便把头磕到了地上。 薛让问:“进堂者是谁?” 明书道:“回台令:小奴是明熙的家奴明书。” 薛让问:“明熙出事当夜,你在何处?” 明书道:“当夜……当夜我回明府给阿郎拿了几件换洗衣裳来,说了几句话,就去睡了。” 薛让问:“在哪里睡的?” 明书道:“在王府东墙下,和养马奴一起。” 薛让道:“你是明熙家奴,如何不近身听唤?” 明书道:“台令说笑了,阿郎在王府也是伺候恭王的奴,睡的是侍卫厢房,哪里还有我们这二等奴睡的地儿。” 薛让道:“明熙去晚眺楼的事,你知不知道?” 明书又把头叩在地上,薛让问:“到底知不知道?” 明书道:“知道!” 明熙便道:“明书!”挥起戴着镣铐的手要冲上前,两个沧山法吏横栏过来,将他推翻在地。 明书哭道:“阿郎,我……恭王放我来做证,他要我实话实说,不然……不然端端就要殉葬!” 明熙叫道:“你别乱说话!要记得你我主仆之……”法吏抽出一张手帕,塞进了明熙的嘴。 薛让向明书道:“他叫你别乱说,你就别乱说,只把你看见的听见的,实话讲来。” 明书便道:“当夜,我和养马奴挤在一张席上睡,不到半个时辰,忽然外面有人敲门,我去开门,不见人影,只见地上有一株月见,我捡起月见,就去找阿郎,阿郎收了月见,就去了晚眺楼。” 薛让问:“其一,你为何见了月见就去找明熙?其二,明熙为何见了月见就去晚眺楼?” 明书咽了口水,道:“台令的两个提问,小奴用一句话就可以回答。” 薛让道:“说。” 明书道:“芮夫人和明熙,一直在用月见传情,私下幽会!” 此言一出,满堂大惊,唐瑜起了身,道:“明书,若做伪证,是重罪。” 薛让道:“唐府尹是在威胁证人?” 唐瑜只盯着明书不说话,明书转向他叩头,道:“二郎,我一句假话也不敢有!阿郎和芮夫人相好多时了,他们早约定,以月见为信物,若是阿郎找夫人,就叫我折一支月见给端端;若是夫人找阿郎,就叫端端折一支月见给我。是以那夜我见了月见,还以为是端端抛下的,就去找阿郎,阿郎立刻去了晚眺楼——他们每回幽会,都在晚眺楼!” 端端忽然痛哭失声,啐道:“明书!你不该说!” 明书转而跪端端,道:“恭王说了,只要我说真话,你就不用为芮夫人殉葬!” 这一案,直审到夜幕降临。薛让仿佛是只夜枭,夜色每重一分,他的目光便清醒一分,此刻他大扫萎靡之态,欺上前去,拽住端端的发髻,冷笑道:“好一个贱婢,敢把朝廷高官当猴耍,你当刑部大堂是戏园子,容你一张巧嘴说书唱戏!” 端端咬紧了牙,一双怨恨的目把薛让回盯,薛让喝道:“说!芮夫人去晚眺楼,是去等夜昙,还是去和明熙幽会?” 薛让收回手,问雷英:“此刻是请刑部的行家显显手段,还是叫沧山的法吏操斧班门?” 雷英便知薛让要动粗,劝道:“虽然是奴婢,到底是恭王的人,不好伤她。” 薛让也不辨,道:“善人雷公做,恶人薛让当。”当即命法吏,“先敲她两颗牙下来。” 一个法吏随手操起一个灯台走来,明书扑过去护住端端道:“打不得!她打不得!” 薛让笑了,向堂中众人道:“诸公看明白没有?两个主人成了双,两个奴儿也成了对。” 明书又急又悲,抓住端端直摇,道:“你快说实话,别再瞒了,瞒不过他们去!” 端端却倔强地不吭声,明书无法,跪行至薛让脚下,道:“薛台令!端端早和我说了,那夜也有人敲她窗户,抛进去一支月见,她就以为是阿郎相邀,夫人就往晚眺楼去,等来等去,没等到阿郎,因为夜寒重,端端回去拿衣裳,待她回来时,夫人已死了!薛台令,这分明是有人故意陷害阿郎,他……他们两个郎情妾意,哪里有什么强迫?又哪里会杀人害命?” 端端忽然一巴掌打在明书脸上,哭道:“夫人已逝,别再辱没她了!” 明书道:“名声是他们自己做坏的!却连累了我们!”说完抱住端端,两个越哭越悲,薛让烦不胜烦,叫法吏带了两个下堂,向雷英和林玺道:“依二位所见,找谁要凶手?” 雷英皱眉道:“还是要从潘涛下手。” 薛让道:“正是!” 不多时,潘涛和十二侍卫又被押上堂来。横梁上吊下十三圈绳,法吏们上前,把十三个人都捆上了往绳里套,潘涛怒叫道:“我们是恭王的人,你们敢动!”薛让冷冷道:“报案的人也是恭王!”说话间,十三个人全被捆成了粽子,头朝下,足朝上,一排倒挂在横梁上。薛让向雷英道:“向尚书借十斤醋。”雷英给手下递了个眼色,手下便转身出门,买了一担醋回来,薛让拿葫芦瓢舀了一瓢,走到潘涛身前,箍住他的头,把醋水从他鼻孔灌了下去,还有十二个法吏上前,依样对那十二侍卫用醋猛灌。潘涛鼻里是醋,口里是醋,不多一会儿五脏六腑里全是醋,他呛叫着,在薛让的手底挣来挣去,醋水却越淋越多,如一缸一缸倒不完似的,又听得左右同伴都在惨叫。堂中众人看着十三个人如上钩的鱼一般,吊在空中乱扭乱跃,也不禁起了阵阵寒意,忽然一个侍卫坚持不住,凄呼道:“我招!我招!” 薛让便问:“凶手是谁?” 那侍卫喘道:“是……是……” 正在此时,门外叫道:“恭王府来人了!” 雷英便起身道:“薛台令手下留情!” 侍卫们同时叫道:“亲王救我们!” 门口一片人影闪动,恭王府使者来了,见了堂上惨状,气得一脸铁青,道:“我说句大俗话,打狗还要看主人,如今千岁的侍卫出庭做证,竟被三法司作非人对待。唐府尹还没上门抄家,诸位就敢把王府的人当豚犬来践踏,唐府尹明儿上了门,只怕千岁也人人可欺了?” 薛让拿了张干净帕子净手,道:“御宪台奉二圣之命来断案,和唐府尹做的那些大事不相干,休混作一谈。” 唐瑜却听不见这些了,他迅速走到那侍卫跟前,道:“凶手是谁,你说出来!” 那侍卫早缓过气,高声道:“是明熙,还用问吗!” 唐瑜道:“你心中分明有另一个名字!说出来!” 众侍卫皆道:“就是明熙,不用多问!” 那使者便问:“你们来做证,该证的都证了?” 众侍卫道:“都证了!” 使者道:“好,我奉恭王之命接你们回去。” 众侍卫喜道:“走!回家了!” 唐瑜不依,拦住那侍卫道:“说,是谁杀害芮夫人,是谁陷害明熙?” 众侍卫一把将他推开,呼呼喝喝出门去了,唐瑜还要再追,林玺赶过来拉住他,唐瑜转身向使者道:“你回告恭王,这是唐瑜和他的事,让他来直面我,和我对话。” 使者斜眼道:“恭王好心请府尹来听审,我瞧府尹却恨不能一人就审了这案子,三法司的权力几时划归开元府了?” 雷英也过来,把唐瑜挡在一边,向使者拱手道:“三法司就要结案了,先生请去。” 使者把角落的明熙一看,道:“审完了?这位是斩首还是流放?” 明熙此刻才醒悟一般,冲过来对唐瑜道:“妹夫,你说句话,就说不整什么削封地了,快说!说了我就有救了!” 唐瑜一时不知应答,明熙抓住他直摇:“妹夫!救我一命!你说不和恭王作对,他就放过咱们了!和他为敌不会有好下场!” 使者轻蔑一笑,向诸官拱手道:“告辞!”招手向明书、端端道,“还愣着做什么?回王府了。” 明书扶起端端,瑟瑟挪了过来。明熙看见明书,越发失了神智,高举双手,把镣铐向明书砸去,骂道:“你这刁奴!为了个贱婢出卖我!”又踢打端端。雷英吩咐刑部小吏:“把明熙押回牢去。”小吏冲过去拉了明熙出堂,明熙还不死心,一路大叫:“唐瑜!当初我也救过你唐家!我是被你害的!你救不救我!” 使者领着明书、端端去了;又过半刻,唐瑜亦向三人揖别,独自离了刑部。堂中总算恢复平静,雷英把卷宗和证词最后看了一遍,道:“这件事的真相,我私下和二位一说:想来是恭王经年累月沉迷于丹药,冷落了芮夫人,而夫人正值韶华,怎甘寂寞?那明熙恰好是风流公子,两个一来二去,有了私情。恭王呢,早听见了风声,只是炼丹要紧,睁一只闭一只眼放过去了,直到唐瑜向二圣提出削封之策,惹恼了恭王,就拿明熙开刀。他早知明熙和芮夫人以月见草通信,当夜指使人先往端端窗中抛月见,再往明书门前抛月见,引诱芮夫人和明熙去了私会之地——晚眺楼。芮夫人先至,因怕人知晓,没有点烛,凶手在明熙到达之前,先把芮夫人杀了,端端凑巧去拿御寒衣服,躲过一劫;她要回护主人的名声,所以隐去月见草一节,谎称是来守昙花;明熙到了之后,发觉芮夫人已死,知道中了陷阱,慌忙外逃,却被埋伏已久的潘涛抓了个正着。明熙要撇清和芮夫人的关系,才故意说是潘涛叫他来打叶子牌。至于杀害芮夫人的凶手,多半是侍卫,只怕潘涛的嫌疑最大,可是再难追查了。依薛台令和林卿之见,这案子到底该如何判?” 薛让道:“天色已晚,城门将闭,我急着回沧山,罪名你们定夺。” 雷英一愣,笑道:“薛台令追索了一日,临到头却放手不管了?” 薛让起身向外去,道:“探索真相如烹山珍海味,怡情养性;收拾结局却如倒残羹剩饭,不胜其烦。这碗筷,雷尚书和林卿来洗。”说完和沧山法吏一同消失在门外。 雷英和林玺相对良久,雷英道:“侍卫们的供词咬定了是明熙杀人,这罪名怕是洗不脱了。” 林玺笑道:“依在下之见,恭王的谋杀嫌疑,远大于明熙。” 雷英一听也笑了,道:“把恭王判刑?” 林玺道:“昔年薛让能把宣王判绞刑,雷尚书如今若把恭王判个斩首,刑部从此就压过沧山去了。” 雷英哈哈大笑,连连摇手道:“做不到,做不到。他薛让有玉石俱焚之勇,可如今是什么境况?咱们不一样,咱们要把罪人溺死在马桶里,却不能沾一滴屎尿在身上。” 林玺笑道:“薛让有大勇,而尚书有大智。” 雷英道:“依我看,明熙不急判,能拖一日是一日。若是恭王倒了,咱们保下明熙也是善行一桩。” 林玺拱手道:“全凭尚书主持。” 3 这是秋后最凉的一场雨,把凛冬将至的先兆浸入薄衣。雨滴落入书寄池,池面如一个个圆镜被打碎,却又环环相缠,难舍难分。鱼儿早失去了踪迹,空留唐瑜在岸边来来回回,寻寻觅觅,子夜过后,他走乏了,拣了一方池边石坐守,不经意,他发现池中多了一个影子,抬头一看,明幽正沐着雨,缓缓向他走来。 唐瑜想迎上去,却又觉一身沉重,起不了,只能看着明幽过来,他忽然惊觉一件事:明幽走路的姿态变了。她从前总是牵起裙儿,俏皮地细碎小跑,把宝钗玉环的叮叮当当声洒一路,可如今她的步子又稳又轻,头上的步摇纹丝不动,身下的裙角黏滞不扬,倒终于像个成熟的妻子了,可这是好事吗?唐瑜藏在袖中的十指尖莫名地钻出了痛感。 明幽在离唐瑜五步之外站住,她想近前,却又不敢,仿佛再走一步,就要面对她不愿面对的结果,可唐瑜终究还是开口了,他轻声道:“幽儿,我没能救下明熙。” 明幽目中的忧戚顿时加重了三分,她低下头去,似有似无地叹息了一声,唐瑜道:“我食言了。” 明幽的鬓上雀翅颤了一颤,大约是在微微点头,唐瑜道:“对不起,本是我一个人的事,却伤及明熙,带累明家。” 明幽把目光移开,也去池中觅鱼儿,唐瑜道:“此刻明熙在恨我,岳家在恨我,嫂嫂也在恨我,是吗?” 明幽细声道:“我不知道。” 唐瑜道:“你呢?你恨不恨我,总该知道。” 明幽的头在动,却在晦夜里看不分明是点头还是摇头,唐瑜也陷入沉默,两个就静对无言,那池中鱼仿佛为了击破这凝固的尴尬一般,蓦地一跃,在池面跃出一个顽溜的水圈,明幽却再禁不起一吓,双肩一颤,发梢的雨珠如断线一般滴下,唐瑜便道:“你先回房去睡,别淋出病来。” 明幽“嗯”了一声,未起步,唐瑜又唤:“幽儿。” 明幽便用眼神询问他,唐瑜道:“你心中想不想我放手?我若放弃削封地,明熙就没事了,我们今后也没事了。” 雨势正在此刻加剧了,打得池面凌乱不已。千万缕雨丝在明幽的眼前横飞直冲,她想盯住其中一缕,弄清它究竟从何方来、向何方去,可那缕细丝瞬间没入纷繁的雨阵,向四面八方掠袭开了。明幽出了一会儿怔,又走回来,也在那湿漉漉的石上坐了,唐瑜道:“我让你先回去。” 明幽道:“你淋雨,我也淋雨。” 两个并肩坐着,便有一面的风雨被彼此挡住了。书寄池升起寒气,把二人重重结绕,谁也看不清谁,只有肩头相依之处尚存一分温热,那似有似无的热一点点在全身弥漫开去,倒把真真切切的冷一步步逼退了。风雨恣放许久却徒劳无功,终于颓靡下去,到下半夜后,匿回乌云之中,从开元城上空掠走了。云开而雾散,霁月烘出一幕夜华,在池面流转,花树又在水中倒映成影,鱼儿现了身,在枝叶之间游来戏去,这一夜波折仿佛已流尽无痕,唐瑜正要唤明幽回房,却见唐晋手拿一卷物事,急急忙忙穿道而来,他不知又出了什么事,心中一沉,道:“幽儿,你先回房去。” 明幽也看见了唐晋,下意识问:“又有事?” 唐瑜轻推她道:“无论什么事,我会告诉你,但我要先知道。” 明幽只好依依不舍去了。 这边唐晋横越过几重小径,向唐瑜扬着手中纸,笑道:“二郎,是三郎来信了。” 唐瑜暗自舒了一口气,展颜而问:“信上说什么?” 唐晋开信看了,回道:“三郎说了许多夜州的风土人情,又说了他们演兵行军的事,倒也真有趣。” 唐瑜道:“说来听听。” 唐晋一边借着月光看,一边回:“三郎说,二郎也该去夜州看一看,那边的山才真真叫山——咱们未离原上的山,是平地拔起一座;夜州的山,是成千上万的山摞在一起!大军分扎在几座山上,一到晚上,满山都是营火,将士们一边喝酒一边拉歌,这个山头唱,那个山头和,热闹得很,三郎说,在夜州的山顶喝酒,可比在开元城的酒馆中喝酒气派多了。最近他们在练强渡飞索桥,就是从两山中间拉一道铁索当桥,一军练守,一军练攻,那桥比白云还高,底下山缝中是绿莹莹的深涧水,许多平原去的兵不敢过,可三郎不怕,他的唐字营,有一回把孙将军亲兵的防御给破了,孙将军过来在他肩头拍了几掌,三郎说,这动作比什么赞赏都宝贵。”唐晋顿了顿,又道,“三郎还说,开元城也入秋了,请二郎和明娘子都保重身体。夜州常常下雨,不算冷,只是潮湿得很,衣裳洗了半月也不能干,叫家里多给他捎几件换洗衣裳去。” 唐瑜下意识向南方的天空望去,天际一线绯红夜光,仿佛真是夜州征人燃起的篝火,又听唐晋道:“三郎他们都听说二郎请削封地的事了。” 唐瑜道:“是吗?” 唐晋道:“三郎说,任你做什么,他都信你,支持你。” 唐瑜似乎笑了一笑,唐晋又道:“我方才在外面,听见有人传。” 唐瑜问:“传什么?” 唐晋道:“传孙将军今日给龙朔宫上了疏,说赞成二郎的削封策。” 唐瑜目中几种说不清的情绪一闪而过,终于笑了,道:“知道了。”唐晋方退。 风又起,唐瑜转身离了书寄池,走出十多步,便有婢子迎面而来,道:“二郎,甄娘子此刻正在唐府外面,想入府见你。” 唐瑜稍稍一顿,道:“请甄娘子恕罪,唐瑜愧见。”婢子会意而去。 唐瑜继续走,过了二重庭院,又有家奴奔来,道:“二郎,明夫人来了唐府外,一定要见你。” 唐瑜道:“请夫人恕罪,唐瑜难见。”家奴也去了。 三刻之后,唐瑜入了怜玦轩,身后又有家奴相唤,唐瑜回身问:“什么事?” 家奴道:“明公来了,说有话和二郎说。” 唐瑜站住,向唐府大门遥遥行礼,道:“请明公恕罪,唐瑜不见。” 4 次日一早,恭王炼丹破天荒地失败了。六两六钱生金精投入丹釜,才烧了一炷香的工夫,便在釜中轰然炸开,方士掀开釜盖一看,金精早化作灰渍,沾了满壁,焦臭的浓烟冒出来,恭王默然良久,道:“莫非是我行错了一步,神仙在降罪?” 方士道:“亲王何错之有?错的是芮夫人和明熙。” 恭王问:“若我炼丹的时候少一些,伴她的时候多一些,她还会不会私通明熙?” 方士道:“夫人天性轻浪,亲王不必自省,是夫人的错。” 恭王不知是赞成还是不赞成,总之许久不开口,干巴巴坐了半个时辰,方问:“她的遗体如今在哪里?” 小道士怯怯回道:“就在王府后巷里停着,埋也不是,丢也不是。” 恭王便道:“她爱昙花,就把她葬在晚眺楼的昙花丛下吧。” 小道士应声去了。恭王坐得烦躁,道:“今日不炼丹了,出去透透气。” 方士忙应了,随恭王出了炼丹房,只见外间天晴风爽,秋阳灿蔚,庭中香樟翠色丰腴,恭王眯眼叹道:“常年困在烟炉里,竟忘了一墙之隔,有如此好景。” 方士道:“好景只在一时,长生方能过万世。” 恭王便道:“所以还是炼丹要紧。” 忽然有侍卫过来,恭王重做出不怒自威之色,问:“有何事?” 侍卫回道:“亲王,文昭侯明如海求见。” 恭王道:“明如海?我倒忽略他了。他自然是要来给儿子求情的。” 侍卫笑道:“这明如海求情的法子倒特别。” 恭王问:“怎的?” 侍卫道:“他孤身一人,一进世荣巷就跪下了,磕一个头,挪一步,口中直叫‘亲王恕罪,亲王恕罪’,涕泪横流,我等知他是四品侯,便上前劝他起来,他也不听,一直跪行到王府门口,此刻看门的侍卫不知该不该放他进来,故来讨亲王示下。” 恭王便道:“放他进来。”侍卫得令去了。 奴婢端来一把椅子,铺上豹皮毯,恭王坐了,一边晒太阳一边等,直等到茶过二盏,方听见广庭尽头一人叫道:“亲王恕罪!” 明如海果真一身伏地,向恭王跪行而来,饶是隔了十余丈,也看得清他满面的血和尘,道士惊道:“从王府门口到这里,走也要两千多步,他就这样一步一磕头来的?” 明如海遥见恭王在座,叫得越发高声:“亲王恕罪!子不教,父之过,明熙犯下大罪,全因明如海教导无方,明如海情愿代子受罚,千刀万剐也无怨言,只求亲王饶过明熙一命!” 恭王向方士叹道:“舐犊之情,感人肺腑。” 明如海每近一步,头便磕得沉重一分,咚咚撞地之声闻者胆寒,他泣诉道:“明家多年来一直蒙亲王和王妃垂爱,是我们不识抬举,非但没有报答大恩,反而伤了亲王的心,伤了皇家的颜面,明熙该死!可明家只得这一个独儿,他若死了,明如海无法对祖宗交代,也只能随他一同死!求亲王开恩,允许明如海替儿去死!” 再行近些,恭王看清了明如海,他的额头磕破了,血、灰和泪,糊成一脸血泥,花白的头发一把一把搭下来,被汗水粘在脸上脖上,其状凄惨。恭王与明如海相识二三十年,从未见他如此卑微乞怜,一时说不出话来。明如海年事已高,跪行近三千步,早没了力气,他双手撑着向前爬,依旧把血额头往地上磕,又道:“唐瑜触怒虎须,罪该万死!可唐姓是唐姓,明姓是明姓,不可混为一谈,我家的罪,我来背;唐家的罪,亲王应当找唐瑜算!” 到了恭王座椅的阶下,明如海爬不动了,他抬头看着恭王,哭道:“王妃对拙荆,十年来施恩如主,用情如姊,只求恭王看在这一点,容明如海顶罪!” 恭王深叹一声,起身走下阶来,扶起明如海,道:“如海,我这些年,又何尝不拿你当兄弟,不拿明熙当亲儿子看?” 明如海颤声道:“是,是!亲王对我们恩重如山!” 恭王亲自把明如海的散发挽上去,道:“我这两年执着于炼丹,相聚的时候少了,竟没注意,你的头发几时全白了?” 明如海道:“就这一年,日日都有白发生。” 恭王指了指自己的头,道:“我的头发,是在大世子去世那年全白的。” 明如海怕触动恭王的伤心事,不敢接话,恭王自道:“可怜天下父母心。” 明如海凄然道:“正是这话。” 恭王道:“你说子不教,父之过,我深以为然。我既把明熙当半个儿,也有一半教导他的责任,如今他走了邪路,我自然也有一半的过错……” 明如海忙道:“亲王无错,全是明如海……” 恭王摇手止住,道:“不说这些了。明熙来王府后,我没管教好,可他还年轻,今后的路还长,你再费一费心,教他改过自新吧。” 明如海一听,又惊又喜道:“亲王之意……” 恭王道:“我稍后叫可靠人去找雷英说说情,看能不能给我个面子,把案子撤了。” 言下之意便是放过明熙了,明如海喜得又跪下去,道:“多谢亲王开恩!明如海从此甘为亲王门下走卒,侍奉前后!” 恭王又扶他起来,道:“我难道缺看门牵马的人?我是缺说知心话的人。你有空要常来王府看看我,咱们都时日无多了,能聚一日是一日吧。”说完,也面露萧然,明如海忙道:“只要亲王召唤,明如海随叫随到。” 恭王点点头,扬手道:“去吧,去刑部找儿子吧。” 明如海感激涕零,再拜及地,告辞匆匆去了。这边恭王坐回椅子,先安排亲信去刑部找雷英,后闭目养神,忽听婢子叫道:“王妃来了!” 恭王一睁眼,便见王妃怒气冲冲大步而来,他问:“这是怎么了?” 王妃道:“怎么了?就这样放过明熙了?” 恭王道:“我见他老子求得可怜,就放过他算了。” 王妃道:“你如今可怜别人,他日被抄家,没人来可怜你!” 恭王道:“有罪的是唐瑜,又不是明熙,是不该混为一谈。” 王妃道:“明熙偷了你的人,你也不在乎?” 恭王道:“什么错,一条命也够抵了,我还在乎什么?” 王妃道:“那唐瑜呢?你也放过了?” 恭王冷笑道:“放过?我和唐瑜的斗法才刚开始!” 5 明如海去了刑部,亲自把明熙接回了家。在明府,他洗净了脸,更换了衣,梳理了发,除了额上一块血疤外,又是平素那威严的模样了。家中众人知道他今日受了天大的委屈,谁也不敢上前和他说一句话,他独自在正堂坐到黄昏,忽然开口喝道:“去叫明幽回来!” 6 唐瑜下班回了怜玦轩,明幽早在月门下等着了,等唐瑜近前,她小心翼翼道:“今日可有什么事?” 唐瑜道:“明熙被无罪释放了。” 明幽先一愣,继而合手道:“上天开眼!哥哥是冤枉的,对不对?” 唐瑜道:“是父亲救他出来的。” 明幽便笑逐颜开,道:“还是阿爹厉害!我知道他最有法子!他是如何救哥哥的?” 唐瑜沉默走过几步,道:“他请恭王放人,恭王就放了。” 明幽想了想,道:“也对,恭王和阿爹有旧交,阿爹出面,他自然应允的。谢天谢地,咱们家终于度过一劫。”欢欢喜喜挽着唐瑜进了房,身后有婢子追来道:“明娘子,娘家来人了。” 明幽忙道:“请进来。” 她和唐瑜等了少时,明家几个仆妇进来了,向二人行礼道:“小娘子,阿郎从狱中出来了,明公和夫人请小娘子回家看看。” 明幽道:“好。”向唐瑜道,“咱们一起回去。” 唐瑜悄悄抽回被明幽挽着的手臂,道:“你先去,我还有公事要应付。” 明幽道:“你是不是不想面对哥哥?他不会介意的。” 唐瑜道:“果真有公务,何况入夜还要进宫授课。” 明幽撇了撇嘴,道:“好吧。我只去一个时辰,看看就回来。” 唐瑜道:“好。” 明幽便带着婢子随仆妇出了房,唐瑜送出月门下,看着明幽去远,忽然叫道:“幽儿。” 明幽回头问:“嗯?” 唐瑜眼也不眨,把明幽深深地瞧,明幽的眸子却左转右转,迷糊道:“怎么?” 唐瑜抑住心绪,淡然道:“你加一件斗篷再去,夜深风凉。” 明幽道:“我一点也不冷。” 唐瑜只好点头,明幽向他甜甜一笑,道:“我去了?” 唐瑜道:“好。”明幽便踩着轻快的步子,随明家仆妇消失在小道那头。 四刻之后,明幽回了明府,她径直前往明熙的住处,见门窗紧闭,灯烛不燃,只有甄婉独自坐在阶上发呆,过去招呼道:“嫂嫂,哥哥呢?” 甄婉这才回过神来,作了个噤声的手势,道:“才喝了安眠的药,睡了。” 明幽便悄手悄足在甄婉身边坐下,问:“他没什么事吧?” 甄婉先点头,又摇头,道:“身上的伤好治,心中的伤不知怎么才能好。”她的手指在眼角轻轻一划,“你是没见到他今日的模样,天可怜见,这么大的人了,吓得跟个孩子似的。” 明幽道:“哥哥这几日受委屈了。” 甄婉若有所思地看着空远处,道:“你说,他和芮夫人,是不是真的?” 明幽道:“分明是恭王诬陷他,我不信他会做那样的事。” 甄婉道:“可满城的人都说是真的。” 明幽道:“那些人听风就是雨,你别听,也别信,这种事,你要听从自己的心,你觉得他是那样的人吗?” 甄婉痴痴想了一阵,道:“以前没出事的时候,我觉得他就是那种人,他每次一出门,我就胡思乱想,疑心他要去找别的女人,可如今真出了事,我却不愿信了,我又想起他素日的千般好来,我信他玩归玩,到底有分寸,不会做对不起我的事,你瞧他允诺我不纳妾,不是做到了吗?” 明幽道:“天下所有人都不如你了解你的丈夫,你若信眼中的他,就别信别人口中的他。” 甄婉却又苦笑起来:“可妻子眼中的丈夫一定真实吗?有些事,是做妻子的不想知道,不敢知道,哪怕有一天知道得真真切切,也要假装糊糊涂涂,把真相蒙混过去,把自己蒙混过去。天下的女子都会装糊涂,不过聪明的知道自己在装,愚笨的不知道自己在装罢了。” 明幽听得一愣一愣的,道:“我……” 甄婉道:“你还小,自然听不懂。” 明幽道:“我听得懂,可是,我不会装糊涂,任什么真相,我都敢正视它,我不怕它。” 甄婉道:“你若面对它,家就要支离破碎;你若放过它,还能换个残缺的团圆,你如何选?” 明幽道:“我……我……” 甄婉打住她,叹气道:“我不该叫你选,这道题,你一生都遇不到才好。” 明幽没来由地忧愁起来,把头垂下去,甄婉伸手刮了刮她的鼻头,道:“别胡思乱想了,你哥哥回来了,咱们都该开心些。” 明幽点头称是,两个又说了一时贴心话,明幽道:“我要回去了,明儿再和二郎一起来,看望哥哥和父母。” 甄婉便勉强支起身,道:“我送送你。” 忽然影壁那边一个声音道:“不用送她。” 话毕,明夫人和一众仆妇转了出来,明幽道:“阿娘!”正要迎上去,却见母亲脸色不对,便站住了。明夫人道:“你回你的闺楼歇息,不必回唐府了。” 明幽道:“我要回去,二郎一会儿从宫中回家……” 明夫人厉声喝道:“从此他是他,你是你,你再也不能去唐府了!” 明幽大惊失色,道:“阿娘这是说哪里话!” 明夫人道:“你父亲亲笔写了离书,此刻已经送达唐府了,从此明唐两家一刀两断,你和唐瑜再不能有半分纠葛!” 明幽尖声道:“什么离书!谁说我和唐瑜要分离!我不许!”她蓦地冲下台阶要逃离,几个仆妇拦将出来,道:“小娘子请回闺楼去。” 明幽道:“不!我要回唐府去!那里是我的家!” 仆妇们抱住明幽道:“小娘子休闹,这里难道不是你的家?” 明幽气急攻心,道:“不是!这再不是我的家了!” 明夫人勃然大怒,道:“忘本的孽障!你想想我家今日之祸是如何来的!” 明幽道:“阿娘不能怪二郎,他并没有做错什么!” 明夫人道:“你迷了心窍了!唐瑜要把我明家老少都害死,你还当他是良人!”当即喝命仆妇,“带她回闺楼休息,叫二十个可靠人日夜轮守,别叫她逃出府去!” 仆妇们便拥着明幽,一边哄,一边往外抱,明幽又挣又闹,道:“阿娘,放我走!别怨二郎,他没做错!” 明夫人见女儿失魂如此,复又心软,含泪道:“唐瑜是朝不保夕了,我做母亲的如何能让女儿随他走上不归路?将来有一日,你会明白阿娘的苦心!” 顷刻,明幽被带回了她从前住的闺楼。仆妇们将她送进房,立刻转身而出,把门落了锁,明幽抢过去拽门,拽不开又一个劲地拍打,道:“我要和阿爹说话,我要和阿娘说话!” 守在楼下的婢女们早得了明夫人的命令,只恭恭敬敬地站着,却一声不吭,明幽急道:“你们去请阿爹来!”还听不见回应,她拼命地打门,“你们放我走,我不是囚犯,我是明幽!阿爹!阿娘!嫂嫂!我是幽儿!放我出去!” 无人理睬。一个时辰之后,明幽终于泄了气,她跪在地上,无力地拍门,向外泣求道:“你们谁去唐府和二郎说一声,我没写离书,那书不作数!我一定会回去!” 第四十八章 贪案 第四十八章 贪案 1 明熙被释放当夜,升平街的豹三吃过晚饭,躺在庭中凉榻上消食,半晌,他小儿子鬼鬼祟祟从影壁后贴进来,想从右廊下穿过去,豹三眼也不睁,却问:“从哪里回来?” 他小子忙躬身过来,赔笑道:“原来大人在这里,竟没看见。” 豹三再问:“在哪里混了半日,此刻才回来?” 小子道:“去刑部那边看了看热闹。街坊都说恭王放过明熙了,孩儿去等了半日,果然瞧见明熙从刑部出来,被他老子接回去了。” 豹三道:“神仙打架,要你操心?还等了半日!” 小子垂手道:“半城的人都去看了,昨儿三法司会审的时候,刑部那条街都挤得满满当当。” 豹三道:“看一眼又怎么着?能看来一钱银子,还是看来一个老婆?不和你老子学经商,倒和那些闲汉厮混,哪里鸡飞狗跳往哪里凑!” 小子道:“大人做生意的道行在开元城数一数二,放在全天下也是排得上的,寻常人哪里学得来?孩儿连大人的皮毛也没学到——若学到两三分,早也富甲一方了。” 豹三听了恭维,脸色好看了些,道:“老子有的都在教,是你们仗着大树底下乘凉,只知道花老子的钱,不知道学老子的经验,将来我两腿一蹬,天上不掉地下不生了,你们就等着坐吃山空吧!” 小子道:“孩儿当真不是做生意的料,不如……” 豹三道:“不如什么?” 小子笑道:“孩儿这两日在刑部外头逛,几家的大官儿都见着了,一个个穿红着绿的好不晃眼,大人不如给孩儿买个小官儿做,让孩儿也穿穿官家的袍子。” 豹三道:“做官有什么用?我见到的官多了,都是面上光鲜,底下叫苦。一年到头,累死累活,一要应付上面,二要应付下面,三要应付左右。上面的心情不好了,指着你头脸骂,也不敢还嘴;下头的心情不好了,暗地指着脊梁咒你,只好假装听不见;左右的不管心情好不好,都爱给你使绊子,一不小心,摔你个狗吃屎!你当官一年能赚多少钱?撑死了两三百贯,为这点养鸟钱,几头当孙子,哪里比我们做生意自在?想几时开张就几时开张,想几时休息就几时休息,哪个顾客敢刁难,老子先赶他出门不伺候了,那几文钱买不死人!你打消做官的念头,安下心来和我学买卖是正经。” 小子只好道:“是,若说生意经,大人还需多多教导孩儿。” 豹三道:“咱们做生意,和别家不同。他们在大街上开门面,品位就落了下乘。千金的宝贝,摆在门口任人评点,要贬值一半;藏在深院不轻易示人,要升值一倍。所以你看我,从来不做沿街叫卖的勾当,有了好东西,只暗暗放出风去,让街坊邻居口口相传,一条巷一条街地传——此时不要心急,真是好货,十年八年也等得起——总会传到识货人的耳中,他自己就会找上门来,这时务必记住:以诚待人,不诓骗,不讹诈,宁肯自己吃点亏,要叫买家舒心。一个买家舒心,会带来十个买家,招牌就打出去了。你看咱家的大门,七尺高三尺宽,在开元城中最寒酸,可再看看咱们家的财路,比玄武大道还广!你老子积累了半生的口碑,才有你们坐着等钱上门的日子……” 正说着,影壁那边的地下映出一个人影,豹三道:“看,钱来了。” 那影子走出来,豹三从榻上坐起,一边借光看那人的脸,一边问:“是哪位?” 那人踱过来,道:“豹三好小子,认不得我了?” 豹三定睛一看,那人微胖身材,白面浅须,却是开元府的秘书丞陈金石,忙笑着从榻上起来,拱手道:“原来是陈先生。” 陈金石道:“可算还记得我。” 豹三让陈金石坐了,笑道:“多时不见先生了,怎的今日想起光临寒舍?” 陈金石道:“闲来无事,逛到附近,顺道来看看你近日又进了什么好货,开开眼界。” 豹三吩咐小子:“把我屋里那包蒙顶石花茶煮来。”又向陈金石笑道,“我前儿得了一盒从大食国来的龙脑香,一会儿先生拿去。” 陈金石笑道:“看低人的矮货,我讨你这点便宜做什么?我能缺什么东西?我哪次来找你不是为公家采买?” 豹三道:“是了,从前韦府尹在的时候,开元府常常添置东西,先生都是来豹三这里买,如今换了唐府尹,倒许久不见采购了。” 陈金石道:“今日不是照顾你生意来了?最上品的砚、最名贵的纸,拿出来我瞧瞧。” 豹三却站着不动,笑道:“先生宽恕,若再说和开元府打交道,豹三却不敢了。” 陈金石问:“这话怎说?” 豹三道:“从前开元府买货的时候虽多,付钱的时候却少,多少笔墨纸砚、屏风字画,只见货进去,不见钱出来,欠条堆了我半屋子,豹三去找韦府尹要,十回有八回在开会,剩下两回在出差,人也见不到,如此拖了几年,我一文没赚,倒把本钱贴了个精光;幸好换了个唐府尹,我生怕他翻脸不认前任的欠条,若不认,我也只好弃家去要饭,谁知他认了账,两年还了我六十万,如今还有三十万没付,我都不好意思催了,如今开元府再想采买,还请先生另寻周转得开的豪商。” 陈金石呸道:“你个油滑贩子,少和我叫穷!开元府能欠你几个钱,怎么就弃家要饭了?你这凉榻底下埋了多少金子我能不知道?” 豹三嘿嘿一笑,道:“先生私人若要,把我家底全搬走,我也甘愿;官府若要,豹三却不伺候了。” 他小子端了茶来,陈金石啜一口,品了品,道:“不愧天下第一茶。”又问,“开元府先前欠你九十万?” 豹三道:“是这个数。” 陈金石再问:“唐瑜还了六十万?” 豹三道:“是,还差三十万。” 陈金石道:“那你怎么不问他要了?” 豹三道:“他肯还这六十万,我已经谢天谢地了,本来不是他任上欠的。我听说他也有难处,着实东拼西凑,分了三年才还这些,剩下的,他付不起,我也不好再开口,只是从此长了记性:再不和官家打交道。” 陈金石吹了半晌的茶,道:“我早了解你这脾气,好面子,讲义气,他还了一大半,你就当他心意十足了,再不好意思开口。” 豹三笑道:“正是,韦府尹几次敷衍我,我就咽不下这口气;唐府尹坦诚对我,我也让了一步。” 陈金石道:“我是开元府的秘书丞,府账上有多少钱,我比谁都清楚,这区区三十万,开元府还得起。” 豹三道:“是吗?我怎么听说唐瑜为了还钱,把自家物什都变卖出去了?” 陈金石道:“他哭穷你就信了?若他是借口不还呢?” 豹三一愣。 陈金石道:“堂堂皇城官府,拿不出三十万文钱?只怕十岁童子都不信,你却信了,如今全城都暗地笑你豹三被唐瑜当傻子糊弄,你还不知道呢!” 豹三道:“那,陈先生明日再牵个线,容我找唐瑜问问?” 陈金石道:“他若不认,你能怎样?我教你一个巧法,管叫唐瑜明日就把三十万文送上门来,一文不少。” 豹三忙问:“什么巧法?” 陈金石压低声音道:“你写一封状子,去御史台告状,说开元府欠债不还,公信破灭,御史台是专盯官员犯错的,他们为你主持公道,唐瑜也要乖乖就范。” 豹三道:“就为这点钱,闹去御史台,未免小题大做了?” 陈金石霎时拉下脸,道:“这点钱,你自然不放在心上,竟是我多管闲事了。” 豹三不好开罪陈金石,忙笑道:“陈先生的好意,豹三心领,只是,欠款的真不是姓唐这位……” 陈金石道:“任他姓糖还是姓盐,他既认了账,就该还!” 豹三不语。陈金石走到豹三身边,从袖中抽出一卷册子,道:“状子我都给你写好了,你送去御史台就成了。” 豹三猛地睁大了眼,道:“陈先生今日是特意找上豹三了?” 陈金石微微一笑,道:“当初是我帮你拉了开元府的生意,如今也该帮你讨回开元府的债。” 豹三道:“生意虽是先生搭的桥,可钱没收回来却和先生无关。依我说,过去了就过去了,我也不想为这点事得罪开元府。” 陈金石收了册子放入衣襟,坐回凉榻。 豹三凑上一步,道:“不敢让先生白来一趟,看上豹三家里什么,只要手指点一点,我立刻差家奴送到先生府上去。” 陈金石冷笑道:“我知道,你家中宝贝多得很,海里的珍产,山中的风物,商周的玉璧,汉唐的墨宝,只怕比皇宫还丰盛呢!” 豹三道:“哪里哪里,可不敢和皇宫比。” 陈金石问:“都从哪里来的?” 豹三道:“什么?” 陈金石道:“这四海列国十三州的宝贝,怎么全聚到你豹三这里了?” 豹三赔笑道:“自然是四处收购的,如今有一点名声传出去了,也常有人抱着东西上门卖。” 陈金石道:“难保没有小偷大盗寻上门来销赃。” 豹三立马叫屈,道:“先生开不得玩笑,豹三做的是一清二白的生意!” 陈金石又拿鼻子嗤笑:“你若是在门口摆个摊儿卖豆腐,说清白我还信,可你做的是钱用牛车拉的大买卖,一个月少说三四十万的流水,这几十年下来,你敢说笔笔钱都来得干净?未离原东山村那个傻子从自家地里挖出一个青铜象尊,怎么没过一个月人就死了?那象尊怎么过两年又出现在你这里?太仆寺王少卿从你手中买的两个扶桑艺伎,是如何来的中原,是关牒通关还是拐卖偷渡?整个开元城都在我眼皮子底下,哪件事瞒得过我?我是懒得查!” 豹三的后背瞬时被汗打湿了,喏喏道:“先生说笑了,说笑了。” 陈金石道:“我没空闲和你说笑。”他边说,边起了身,“明儿你哪里也别去,武侯要上门清查仓库,你好生等着。”说完拔腿就走,豹三默默跟出几步,道:“陈先生是在把我往绝路上逼哩!” 陈金石道:“怕什么?为人不做亏心事,夜半不怕鬼敲门,你既然生意做得干净,就不怕武侯上门查。” 豹三道:“我是说,先生在逼我去告唐府尹哩。” 陈金石停下脚步,斜眼看他,道:“你敢不敢告?” 豹三道:“豹三不蠢,先生的意思我明白。唐府尹要削恭王的封地,恭王想方设法要扳倒他,先生自然和恭王站一边,拿豹三当刀子,往唐府尹的身上捅。” 陈金石问:“你站哪一边?” 豹三刚要开口,陈金石又道:“小心些选,若选错了,今夜你还是大豪商,明早就是阶下囚。” 豹三叹了口气,总算点了点头,陈金石眨眼换了一副和气脸色,把状子给了豹三,走出几步又问:“那大食国的龙脑香呢?” 2 唐瑜收到了明府送来的离书,寂寂看了彻夜,天明后照常去上班。入了办公厅,侯望书风风火火奔进来,口中大叫:“府尹!” 唐瑜轻责道:“这动天惊地的是做什么?沉稳些。” 侯望书道:“御史台来人了——他们这会子来,准没好事!” 唐瑜闻言,先出了门等着,须臾,几个御史台官吏过来,行礼相问:“可是开元府尹唐瑜?” 唐瑜也还礼,道:“是唐瑜。” 当先一人道:“请唐府尹随我等去御史台,接受问询。”说话时,两个上前来请。开元府武侯聚了不少,可人人皆知御史台专察百官善恶,权势不小,是以谁也不敢阻拦,眼睁睁瞧着唐瑜被御史台带去了。 入了台院,唐瑜被请进一间空房,房中只有两方旧坐榻,唐瑜拣面北一方坐了。这一坐便是四五个时辰,既无饮水,也无食物,更无人来问,他知道这是御史台的攻心法,要在问责之前先把人的精神磨损一半,便闭目蓄神,在心中数着时刻,直到午夜时分,矮门悄悄打开,一个从六品服的官员、一个手执烛火和纸笔的小吏进来了。 唐瑜避席相迎,那官员亦行见礼,道:“御史台侍御史顾临,奉命问责开元府尹唐瑜,望府尹坦诚作答。” 唐瑜道:“御史请问,唐瑜知无不言。”那小吏便在角落铺开纸卷和笔墨,要将二人的对话如实记录。 顾临先问:“开元府是否欠过民间私人债务?” 唐瑜沉思片刻,道:“开元府曾因添置四面屏风、九张装点书画、五十两茗茶、二十两奚氏墨,欠下升平街商人豹三九十万。” 顾临问:“几时欠下的?” 唐瑜答:“在唐瑜任职之前,有欠条为证。” 顾临问:“这笔债务可偿还?” 唐瑜道:“已尽数还清。” 顾临问:“还清了?” 唐瑜道:“还清了。” 顾临问:“还债之钱从何而来?” 唐瑜道:“六成开元府的税收,四成唐瑜的家私抵卖。” 顾临追问:“你用自己的钱补公家的空?” 唐瑜道:“是。” 顾临又问:“几时还的?” 唐瑜道:“从唐瑜入职后开始还,至去年四月结清。” 顾临问:“一文不少?” 唐瑜道:“一文不少。” 顾临问:“可有凭证?” 唐瑜道:“九十万分三年十次还清,开元府存有十次支出记录,豹三签过十次收钱单据。” 顾临问:“是你与豹三面对面还款,还是有中间人过手?” 唐瑜道:“由我下文,开元府户科拨钱,武侯押送至豹三家中,豹三收钱后确认签字,单据存回户科。” 顾临道:“御史台将立刻赴开元府和豹三家核实,今夜要委屈唐府尹在此歇息了。” 唐瑜坦然拱手道:“无妨。” 顾临便与刀笔小吏出了门。 3 子时三刻,顾临到了开元府,召全府官吏廊下听唤,自己亲自检索豹三案的始末。他先去办公厅查阅公文,那开元府每回发文皆有记录,某年某月发至某处,编号几何,均一一登记在册,顾临把册子看了一遍,证实唐瑜先后下发了十道公文到户科,他便转去户科,把十道公文都找到了,又调出账本,查看开元府近四年的钱款出入记录,见户科已照唐瑜的公文,分十次将九十万文钱还给了豹三,开元府的武侯负责押运钱款,去来都有回执为证,顾临一环一环找不出破绽,眉头皱了一会儿,问户科主事安录:“每回送钱过去,豹三都签字了?” 安录从柜中取下一卷布帙,打开一看,是十张黄纸,呈上道:“这是豹三签的收据,十次十张,都在这里。” 顾临拿着十张纸走至灯下,一张一张仔细地看,十张纸质相同,笔迹相同,连墨色也相同,显然是同一人所书,他沉吟不语,安录笑道:“咱们开元府已经把钱还清了,是这刁商收了钱又翻脸,诬告唐府尹。” 顾临便向御史台吏道:“传豹三来。” 豹三来时,公堂上点了数不清的烛,却只有顾临一人。顾临把案上十张黄纸铺开,问:“豹三,开元府总共欠你多少钱?” 豹三道:“九十万。” 顾临问:“还了多少?” 豹三道:“六十万。” 顾临问:“分几次还的?” 豹三道:“七次。” 顾临便指案上黄纸:“七次,你如何会签十次收据?” 豹三道:“没有十次!只签了七次!”便把武侯在何年何月何时去的自己家数开了,数下来果然只有七次,顾临笑道:“你记性倒不错。” 豹三道:“咱们是做生意的,别的都记不牢,可欠钱还钱的事一文也不会记岔!” 顾临把一沓纸全递给豹三,道:“哪三张不是你写的,指出来。” 豹三底气十足地接过纸看,一张看过,脸色就变一分,十张看完,整个人都糊涂了,道:“怎么都是我的字迹?” 顾临道:“分明十张都是你写的。” 豹三道:“冤枉!七次就是七次,他们仿写我的字,吞了我三十万!” 顾临追问:“他们是谁?” 豹三一愣,道:“我怎么知道?”他挑出其中三张,“这三回,时日不对,是他们乱写的。” 顾临把这三张摆在书案右边,另七张铺在书案左边,俯下身去,一笔一画地比对。豹三站在地上一动不敢动,寄望顾临生了一双明察秋毫的眼睛,能证实自己没有撒谎,可顾临的眼似乎不太灵光,把十张纸看了半晌,也没看出个所以然来,豹三在心中叹气道:“有人暗里把我的笔迹学了去。休说外人,就连我自己也认不出来,为了贪这点钱,是何等用心!” 又过不久,顾临忽然不用眼看了,而是鼻尖凑上去,把纸一张张闻,闻完又伸舌,去蘸纸上的字,豹三心中发毛,又不敢多问,顾临把十张纸都尝完,笑道:“这三张,和这七张是不一样。” 豹三忙问:“怎么不一样?” 顾临道:“用的墨不一样。你家用的什么墨?” 豹三道:“奚氏墨。” 顾临道:“不愧是皇城巨富,用的是昔年贡墨,上品中的上品。” 豹三赔笑道:“做生意讲究个面子,来往书笺若用下品墨,别人会瞧不起。” 顾临道:“这十张纸,七张用奚氏墨写的,三张用赝墨写的。” 豹三惊道:“这……顾御史还闻得出真品赝品?” 顾临道:“奚氏墨光泽如紫,麝香永固。这赝品的颜色学了九分像,连我也看不出来,可香味只学了七分,麝香太淡,不过几个时辰就散了,如今真品尝起来还有甜味,赝品却涩了。” 豹三猛一拍掌道:“御史英明!那赝墨决计不是我用的!” 顾临抽出那三张仿写的收据,道:“一张六万,一张八万,一张十六万,恰好三十万。有人吞了三十万欠款,再仿写你的字迹,归档户科交差。” 豹三拱手道:“请御史台做主,查查谁贪了草民的血汗钱!” 顾临又问:“你是不是曾卖给开元府二十两奚氏墨?” 豹三道:“是。” 顾临便叫小吏:“去把开元府的墨取来。” 小吏出门,唤开元府的人取来七根奚氏墨锭,回:“用了四年,只剩这几根了。”顾临亲自把墨磨开,蘸笔写了几个字,然后静等墨干,开元府、御史台的人里里外外陪着他干等,直至天明,顾临把字闻了闻,笑道:“你们瞧,香味没了。” 一个开元府官员道:“这是开元府在豹三那里花重金买的。” 顾临问:“花了多少钱?” 那官员道:“二千文一两。” 顾临便指豹三道:“好个豹三!吃了官家四万文,却卖赝品给我们!” 豹三道:“我哪里知道是赝品?我分不出来。” 顾临道:“这就只有你心中清楚了。虽然是件缺德事,却救了你——这三张收据,是开元府的人仿写你的字,贪了你三十万文钱。他们以为用纸、用墨、字迹都和你一样,神仙也判不出真伪,谁知坏心眼遇到黑心肠,他们亏了,你赚了。” 豹三擦了擦汗,不说话了。顾临道:“你先回去,随时听唤。”豹三便告退。 顾临在心中理了理,暗自道:“开元府有内贼,上诓了唐瑜,下蒙了豹三,中间截了三十万,涉案人恐怕不止一两个。”忽然响起敲门声,顾临问:“是谁?” 门“咿呀”开了一线,陈金石探了半个头出来,笑道:“侍御史,小人有内情报告。” 顾临便道:“进来说。” 陈金石抬脚进来,转身关了门,趋步到顾临身边,低声道:“这三十万的事,小人知道。这笔钱,是唐府尹卖了自家门铺,凑出来的私钱,叫以公家的名义还给豹三,那些人收了钱,却没有还给豹三,而是私自吞了。” 顾临问:“那些人是谁?” 陈金石道:“一条线上的,一个也逃不掉:收钱放钱的户科官吏,押钱的武侯,伪造签名的是个刀笔吏。” 顾临沉吟不语。 陈金石道:“侍御史明察:国家拨下来的公款,每一笔的去处都有几层监督,他们断不敢私吞;可这三十万,是唐府尹私人献的,没有人会追究来去,所以这些人钻了空子,唐府尹却是冤枉的。” 顾临便道:“你把这些人的名字写下来,我们一个个查。” 4 唐瑜被御史台幽禁了两日,这日黄昏,御史台小吏开门道了歉意,放了他出去。侯望书早在廊下候着了,道:“府尹,这案子结了。” 唐瑜问:“怎么回事?” 侯望书道:“府尹叫还给豹三的三十万文,被户科官吏和押运武侯吃了。十三个人,按官职大小分了干净,御史台连夜抄了这一窝人的家,大多认罪了。” 唐瑜不语。两个出了御史台大门,唐晋匆匆骑马而来,道:“二郎,又出事了。” 唐瑜问:“什么?” 唐晋道:“恭王上疏龙朔宫,弹劾二郎领导不力,纵容属下鲸吞国家财物,过失甚大,当免官!” 侯望书跳道:“什么国家财物?那是府尹自家的钱!” 唐晋道:“交付给了开元府,便是国家的钱了。” 唐瑜许久道:“先回开元府。” 三人上马,往开元府的方向去,小半个时辰后到了,府门下守着卫兵,见到唐瑜,却无欣喜之色,反倒尴尬起来,唐瑜下了马要往府中去,几个卫兵你推我,我推你,终于推出一个来,小声道:“府尹。” 唐瑜点点头,继续走,那卫兵道:“府尹,开元府才接到龙朔宫的旨意,说……” 唐瑜问:“什么?” 卫兵道:“说圣上一连收到许多上疏,都是弹劾府尹的,所以下令暂停府尹的职务,待查明真相再说。” 唐瑜便站住了。侯望书道:“连府门也不让咱们进了?” 卫兵道:“是怕外人看见府尹还在府中,又要借口弹劾,府尹不如先回家避一避风头……” 侯望书叫道:“避什么避?我们做了什么亏心事要避!” 唐晋拉住他道:“休吵嚷,不成体面。” 唐瑜转身下阶上马,道:“回家去。” 定昏时分,唐瑜回了家。怜玦轩如寒渊中的溶洞一般死寂,唐瑜推开门,下意识向深处叫了一声“幽儿”,床帐被破门而入的风扬了扬,却无人相迎,他猛然醒转明幽已回了明家,再不会躲在帘下捉弄他了。唐瑜从袖中寻出火折子,要点燃桌上的烛,转念一想亮烛了也无事可做,便放下火折子,和衣躺在了床上。 5 半日之间,卫熹收到了十多封弹劾唐瑜的奏疏,他拿着疏去找崔太后,道:“母亲,奏疏又来了。” 崔太后问:“也是弹劾唐瑜吗?” 卫熹道:“是。” 崔太后问:“都是如何说的?” 卫熹道:“几十封疏都是一个意思:开元府十三官吏窃取国家资产,涉案人之多十年未见,唐瑜身为开元府长官,监管无能,当以首罪论处。” 崔太后问道:“依陛下看,这奏疏中最严厉的是哪一句?” 卫熹道:“监管无能?” 崔太后摇摇头,道:“是‘涉案人之多十年未见’。” 卫熹奇道:“这为何最严厉?” 崔太后道:“十年未见,就是说这十年间,前前后后、中央地方的官员,都不曾闹出如此严重的案情,可在唐瑜的治下,开元府出了。” 卫熹幡然而悟,道:“那唐先生的罪可大了。” 崔太后道:“陛下等着吧,未来几日,各州的弹劾也会接踵而至,至少缺不了六王。” 卫熹道:“今日弹劾,就是恭王带的头。” 崔太后便问:“这一点,陛下如何看?” 卫熹道:“是唐先生的削封策惹恼了恭王,所以恭王找了先生这个岔子,要把先生逼退,先生若退了,削封策就不会再有人提了。” 崔太后道:“陛下英明。如今唐先生的岔子已被抓住,这么多奏疏送上来了,咱们应该如何对付?” 卫熹低头沉思片刻,道:“母亲,我已支持了唐先生,若把他惩治,削封的事付之东流,是先生的失败,难道不是我的失败?” 崔太后万没想到卫熹会思及至此,半晌方道:“陛下所言极是。” 卫熹道:“我想保下唐先生,却不知该如何做。要不,咱们把这些奏疏置之不理,说不定过个十天半月,大家也就不提了。” 崔太后道:“陛下,人君有时就像躲猫猫的小孩儿,你越躲,大家越要找,你躲得越深,找你的人就越多。若一味逃避,陛下会失去群臣的信任,所以,陛下要直面一切难题。” 卫熹道:“唐先生又不能罚,又不能放,那我如何是好?” 崔太后道:“先暂停唐瑜开元府尹之职,平息众怒,也算缓兵之计。” 卫熹问:“然后呢?” 崔太后道:“然后,看看唐瑜能不能自救吧。” 6 豹三当日被顾临传唤,在开元府公堂足足站了一夜,腰椎的旧疾又犯了,五日过去还不见好。日落后,豹三又去庭中凉榻上歪着,叫小妾来给自己捏腰,“哎哟哎哟”哼唧了半晌,道:“御史台的小白脸有些本事,老子请高人仿做的奚氏墨,自己都分不出真假,他居然给闻出来了——以后再仿造时,要增加檀香的比重才行。” 小妾白了他一眼,道:“还仿?被人查出来了你还敢仿?” 豹三道:“御史台又不管民间的事,他们只查唐瑜,不用怕。” 小妾道:“他们虽不查办你,可只要动口去外面说一说,一传十十传百,满城都知道你卖假货了,哪个讲究人还找你买东西?” 豹三闻言,眉头一皱,道:“是了,我的信誉要紧,绝不能让这消息传出去。” 小妾道:“你还不赶紧拿钱堵住那御史台官员的嘴?” 豹三道:“钱不顶用,御史台就是专门查别人贪钱的,他们自己绝不敢收钱。” 小妾道:“那如何堵得住?” 豹三趴在凉榻上,眼珠转了半日,忽然笑着捏了捏小妾的鼻尖,道:“只怕要你的嘴才堵得住他的嘴。” 小妾作势啐他,道:“你这是什么意思?” 豹三道:“我偷偷把你送给他,如何?御史台的也是人,也是要收小妾的。” 小妾的媚眼一亮,问:“他是什么官?有几品?” 豹三道:“御史台侍御史,好像是从六品。” 小妾眼中的光便熄了,啐道:“为了个从六品的芝麻官,你就要把我送出去?” 豹三吃了一脸唾沫,气道:“虽是从六品,可看见正三品的也横着走!哪里委屈你了?你个勾栏出身的小贱妇,还要看高看低了?” 小妾被豹三辱骂,也动了怨气,在他腰上狠狠一捶,道:“我是小贱妇,你又贵到哪里去?从六品的小官儿传唤一次,也吓得你几天直不起身,改日来个正六品正五品的,只怕你连亲娘也要搭上呢!” 那一捶痛得豹三浑身要散,一迭声骂道:“这小娼妇,我惯得你无法无天了!”要扬手打时,小妾早哭哭啼啼跑了,豹三没法起身追,只骂:“滚回勾栏去!老子不养你了!” 吵闹间,影壁下好几个人影现出,豹三警觉,问:“谁在那里?” 走出来七八个人,当先一个瘦猴儿般的年轻人笑嘻嘻走上来,道:“豹三大老板,还记得我吗?” 豹三把那人看了看,问:“你是谁?” 那年轻人道:“我姓侯。” 豹三想起来了,“唔”一声,躺回凉榻,道:“原来是猴毛儿。” 侯望书笑道:“多谢大老板还记得咱。” 豹三眼角把他斜斜一看,道:“这两年上街看不见你了,如今在哪里高就?” 侯望书道:“在开元府谋了个跑腿的差事。” 豹三道:“开元府?猴子爬上参天树了。” 侯望书笑道:“倒是比从前混得好了。从前在街上遇见豹三老板,还隔着十丈远呢,家奴就来赶人,生怕我摸走了老板腰间的钱袋;如今我进你家大门,家奴们也不拦了,不怕我再偷你家东西不成?” 豹三道:“你从前不学好,不要怪别人防你,看看从前和你混的那帮人,要么偷鸡摸狗被抓去坐牢,要么打架生事被人打瘸,哪个有好下场了?你如今脱离他们走上了正道,连我也高看你一眼。” 侯望书拱手道:“多谢豹三老板看得起了。” 豹三问:“你今日来有什么事?” 侯望书道:“豹三,咱们唐府尹对你不薄,一认了前任的债,二拿自己的钱还你,你却恩将仇报,去御史台告诬状,弄出这一大摊子事,是不是不厚道?” 豹三问:“与你何干?” 侯望书道:“我是唐府尹的腹心人,你害他,我还不能来找你算账了?” 豹三半坐起来,道:“腹心人?你?” 侯望书道:“可不是?当年我父亲为了救唐府尹的弟弟,死在润州战场上,府尹上月还去我家看望我母亲呢,你说这是什么交情?” 豹三顾不得腰疼了,坐直身子问:“你到底来做什么?你们若乱来,我就找武侯了!” 那七八个人都道:“不用找,我们就是武侯。” 豹三连声叫:“家奴们呢?” 侯望书跳起来道:“你叫不来人了!我要降不住这几十个奴儿,就白在升平街头混了十几年!” 豹三道:“猴毛儿,你要做什么?你如今是吃公粮的人,可不能胡来!” 侯望书道:“不胡来,只好好问你几句话。” 豹三道:“问什么?” 侯望书道:“问你的生意做得有多大。” 豹三道:“你也不是头一天认识我,你自己估量估量,我这生意有多大。” 侯望书道:“我估摸你的生意就像八爪鱼,半个城都伸过去了,连开元府也伸进去了。” 豹三道:“有眼力。” 侯望书道:“只怕还不止开元府。” 豹三道:“那是,一阁六部九寺,无论公家私家,都照顾过我的生意。” 侯望书道:“只怕欠债的事情,不止开元府一家吧?” 豹三警惕道:“你这是什么意思?” 侯望书道:“我的意思是,你有种告开元府,就该有种把一阁六部九寺全告了。” 豹三心中一转,道:“不曾有别的衙门欠我的钱。” 侯望书道:“果真?” 豹三道:“果真。” 侯望书笑了,揽住豹三的肩膀道:“咱也是街头巷尾混大的,见识得多了,多少衙门买东西都是不给钱,只记账,譬如招待各州进京的官员,都是请到最贵的酒楼吃山珍海味,吃完签个字在簿子上,转身就走,酒楼年年抱着簿子去衙门要钱,反倒吃饱了闭门羹,单我知道的被吃垮的店,就有七八家,你豹三就没在这些衙门吃过亏?” 豹三坚定道:“没有!” 侯望书转头向武侯们道:“豹三不好说话,先把他小子拉来打一顿。” 豹三道:“猴毛儿!你别以为穿了身官皮就飞升了!你们敢动我家的一草一木,我一定告你们下监牢!” 侯望书道:“你去告!我还要告你呢!” 豹三冷笑道:“告我什么?我抢了你家的钱?” 侯望书道:“豹三,五年前我和张七郎、王老四他们几个在未离原上挖了一家祖坟,偷了几个随葬银具来卖给你,你没有收,记不记得你当时说了什么?” 豹三道:“不记得了。” 侯望书道:“不记得?你说未离原离开元城太近,墓主人的亲戚都在城里,偷他们的东西容易撞见,当时撵我们走了,可你晚上亲自来我家说什么?你叫我们去芦州挖坟!你说芦州武安侯的母亲墓里有的是值钱宝贝,叫我们几个弟兄去偷偷拿些出来,我们去芦州的车马费还是你出的,现在记起了没有?” 豹三道:“记不起了!” 侯望书提起他的耳朵叫道:“那我偷了一条嵌珠玛瑙项链来,两千文卖给你,你也不记得了?这才过去五年,你断不敢公开拿出来叫卖,藏在哪里了?”说完,他唤武侯们,“进去搜,豹三家里全是盗墓贼挖的东西!” 武侯们应了,果真分散四处去搜,豹三站在原地跳脚,骂道:“王八羔子!” 武侯们哐哐当当抄了许久,果然抱了一堆项链过来,侯望书挑出一条嵌珠玛瑙项链,拿在手中甩圈儿,笑道:“赃物找着了。武安侯虽早就死了,可他的儿子却是芦州节度使,手握五万大军!我明儿放出风去,他后日就会知道是你撺弄偷他奶奶的东西,你还有活命没有?” 豹三咬牙道:“王八羔子,老子落到你井里了!” 侯望书道:“你虽落了井,猴毛儿却能把你拉上来,你伸伸手,就接住了。” 豹三气呼呼绕了两圈,道:“猴老爷,你为我想一想,我若把全皇城的衙门都告了,我还有活路没?” 侯望书道:“猴毛儿早给你盘算好了:你自己不用出面,我知道这半城的商家都要仰仗你的鼻息活,你叫那些小商家去告,他们敢不去吗?有一家告一家,有十家告十家。” 豹三问:“十家都下了水,唐瑜就上岸了?” 侯望书又揽住豹三的肩,赞道:“不愧是做大生意的人,全身透着聪明!” 7 御史大夫孙泽羽连续加班两个昼夜,总算把开元府十三官吏贪腐案查了个明白,这日一大早,他穿着朝服、抱着卷宗准备上朝汇报,走到正门下,一个台院小官追上来道:“孙大夫慢走一步,顾御史有急事禀报。” 孙泽羽问:“什么事?” 小官回:“昨夜有十几家商户来告状,吏部、礼部、户部、刑部、工部、太常寺、鸿胪寺、司农寺、太府寺九衙是被告。” 孙泽羽一惊,问:“告了这么多?” 小官道:“顾御史收了状子,却不知要不要查,故来请示大夫。” 孙泽羽一寻思,这些案子和开元府案同类,可以并作一案,便向下属道:“去龙朔宫禀报,开元府案又旁生枝节,我改日再入宫汇报。” 下属得令去了,孙泽羽自来台院找顾临。顾临的案上堆了十几卷状子,正对案叹气,孙泽羽问:“怎么火一堆接一堆烧起来了?先是开元府,又是吏部、户部的。” 顾临道:“这些商家平日吃够了官府的哑巴亏,如今有豹三打头状告开元府,也都跟风来了。” 孙泽羽道:“你既已收了状子,怎么又犹豫查不查?” 顾临笑道:“一查,御史台要和九衙结仇,别的先不说,吏部和户部不好得罪。” 孙泽羽道:“御史之责本就是纠百官之过、正百衙之风,不要畏首畏尾。” 顾临道:“诸衙要恨,首先是恨大夫,大夫若顶得住压力,顾临一定查个水落石出。” 孙泽羽道:“查!” 顾临领命,便开始着手布人查案,一日之间,传了四五个侍郎、七八个少卿来问话,三日之内,禁闭的屋子有六十多个人来来去去,五日之后,卷宗堆了小半个屋子,顾临查清了每一家衙门的案情,第七日卯时,御史台小吏把卷宗装上牛车,赶着和孙泽羽一同上朝去了。 8 崔太后这日有意旷朝,是为了让卫熹独自面对这道难题。朝堂上,卫熹问道:“孙大夫曾说两日之内完结开元府贪案,为何推迟了七日?” 孙泽羽道:“因贪腐案旁生枝节,故御史台又查了七日。” 卫熹问:“又生了什么枝节?” 孙泽羽道:“贪腐不止开元府一家。” 纵然孙泽羽不言,这几日的风波也早传遍了皇城,此刻文武百官各怀心事,目光虽都及地,耳朵却都向孙泽羽支去,只听卫熹问:“还有哪些衙门?” 孙泽羽回:“其一,刑部去年在东市刘五家订买二百件囚衣,每件向上报二十文,实付十五文,中间克扣一千文。” 刑部尚书雷英脸都气白了,拿笏板指着孙泽羽道:“孙泽羽你查明白了!雷英的眼皮子没那么浅,没稀罕搜刮这一千文!” 孙泽羽道:“查明白了,是刑部司狱司司长犯的案。” 雷英的面子还是挂不住,道:“不消你御史台查,刑部自己查自己判!” 内侍监丁怀安上前劝道:“雷尚书,御前注意礼仪。” 雷英愤愤回了队列。 孙泽羽又道:“其二是太常寺,去岁冬至郊祀,太常寺郊社署令奉命采买牺牲和酒醴,他先收了升平街欧阳兴的二千匹绢,允诺把大宗生意给他,后又吃了东市毛宏的三千匹绢,便把大宗给了毛宏,小宗给了欧阳兴,共计受贿五千匹绢。” 五千匹绢不是小数,堂上的气氛便微妙了,太常寺卿张怀稳出列行礼道:“多谢御史台为太常寺除污去垢。”孙泽羽还礼。 礼部尚书殷鹤在旁叹道:“礼部也主持过多次祭享,却从未有过贪污受贿之事。” 孙泽羽道:“殷尚书只怕要回去查一下主客司了。” 殷鹤忙问:“怎么?” 孙泽羽道:“主客司设宴接待四海来宾,拖欠了十二家酒楼六百余万文钱,每回宴席有两份菜单,上报的一份清汤蔬食,实吃的一份炊金馔玉,主客司的官吏未必把钱放进了口袋,却一定吃进了肚子。” 朝中官员便窃笑起来,殷鹤有意无意举起笏板遮住脸,不吭声了。孙泽羽又点了工部、吏部、鸿胪寺、司农寺、太府寺出来,把诸衙的过错一一细说,完毕后,雷英先出列,解下官帽放在陛前,向卫熹道:“刑部风纪不正,雷英负首责,请陛下准臣先自查自纠,再去官做民。” 张怀稳也道:“太常寺出了大案,臣无颜再任寺卿之职。” 一时间,四部的尚书、四寺的寺卿都自请去职,殷鹤也伏地跪倒,道:“臣有两点要说:其一,礼部主客司犯了大错,臣当负领导不力之责;其二,臣提议,以此案为契机,再将皇城与各州大小衙门彻查一番,肃纲正纪。” 卫熹问孙泽羽:“孙大夫以为如何?” 孙泽羽道:“御史台人力有限,若要查遍大焉,则需沧山相助。” 此话一出,满朝官员都暗吸了一口凉气。没哪个衙门有十足的底气经得起查,有些错,关上门看不算错,放到御史台的案上便是错,纵然在御史台不算错,到了沧山却一定是错,是以无人愿意再被牵连。只听太仆寺卿张圣庆道:“听了孙大夫的陈述,只有太常寺、礼部两处算案子,余者皆是小过,不足以放上朝堂。那工部夏季加固河坝是为民生,欠下几个运沙钱,又不是不给,放在哪朝哪代都不是事,孙大夫一味在这些细枝末节上做文章,今后人人自危,谁还敢再出面做事?就是将来,后人也要说本朝苛政过于商鞅。依老臣看,非但不该牵连过广,就连这几位尚书和寺卿,也不该为他人戴罪。跪在御前的八个人全是重臣,他们若走了,这朝堂的柱子要少一半,一时半会儿的,上哪里再找栋梁之材?” 卫熹略一思索,道:“太仆寺卿言之有理,八位高官虽有过错,却不至于贬官。孙大夫,依大焉律法,这八位的责任该如何追究?” 孙泽羽道:“当罚薪俸一年。” 卫熹道:“那些主犯呢?” 孙泽羽道:“依法查办。” 卫熹点头道:“案件到此为止,不要再起事端,以免人心浮动。” 孙泽羽领命,又问:“那开元府尹唐瑜该如何处置?” 卫熹环视群臣,问:“诸卿认为呢?” 群臣沉默许久,不知谁道:“当与四尚书、四寺卿同等论处。” 卫熹道:“好,罚去唐瑜一年薪俸,保留开元府尹之职,以观后效。” 孙泽羽应道:“御史台遵命。”说完,他走向户部尚书赵自芳,“九个衙门成被告,唯独户部经住了御史台严查,户部是大焉最富之衙,却无一笔账糊涂,无一人触纪,赵尚书当受孙泽羽一拜。”便长揖在地,赵自芳回礼道:“尽本分罢了。” 9 自从炼丹釜烧坏之后,恭王再没找到一座称心的铜釜,炼丹的心情也就渐渐怠了,这夜他翻来覆去睡不着,忽然挂念那片夜昙今夜会不会开,便独自披了衣裳上晚眺楼等着,坐了半夜,空枝还是空枝,月下一片死气沉沉,他忽然醒悟岁已入冬,花期早尽,今年不会再开了,又坐了少时,他下楼,沿着花径往回走,却有一个侍卫迎面赶来,叫道:“千岁原来在这里。” 恭王问:“做什么?” 侍卫道:“有客深夜求见。” 恭王不悦道:“谁这么不懂规矩,夜半叨扰?就说我睡了。” 侍卫道:“只怕此人千岁愿见。” 恭王便问:“谁?” 侍卫道:“御宪台令薛让。” 恭王小吃一惊,暗自道:“我和沧山从无来往,他突然上门,必有蹊跷。”便道,“请他去书房。”自己也往书房而去。 三刻之后,恭王在书房见到了薛让,二人互礼毕,分宾主而坐,恭王先笑道:“我只当唯有龙朔宫请得动薛台令。台令为何事而来?” 薛让道:“为今日朝中事而来。” 恭王道:“朝中有何事?” 薛让道:“四部、四寺、一府出了贪案,涉案之人合计上百,涉案之金合计千万。” 恭王道:“这与恭王府无关。” 薛让道:“却与沧山有关。” 恭王道:“哦?” 薛让道:“十余件贪案,皆出在这两年之内。” 恭王点头道:“便是御宪台让权、御史台上位的时候。” 薛让道:“御宪台掌权二十年,天下清明,御史台掌权两年,举朝腐化,长此以往,大焉必危!” 恭王沉吟片刻,道:“台令如何看孙泽羽?” 薛让道:“孙泽羽只能惩治官吏于犯罪之后,不能震慑朝野于犯罪之前,可做治世之贤臣,不可做乱局之鼎臣。” 恭王斜眼把薛让一看,笑道:“薛台令说说,此时是治世,还是乱世?” 薛让道:“监察之界,永无治世。一刻松懈,贪腐便要滋生;一时闭眼,奸邪便要反扑。御宪台二十年重压狠治的成果,两年化作流水,便是例子。” 恭王对薛让起了敬重心,略坐正身子,道:“这些事,是几法司的纠葛,台令为何与我说这个?” 薛让道:“沧山应当攫回监察大权,非如此,不足以挽救大焉。” 恭王把细髯一捋,道:“你是来请我帮忙的?” 薛让道:“不,薛让是来和恭王做交易的。” 恭王问:“什么交易?” 薛让道:“恭王助薛让重回政局中心,薛让为恭王献上一计。” 恭王道:“什么计?” 薛让道:“倒唐瑜之计。” 恭王道:“哦?” 薛让道:“唐瑜骤然提出削封之策,搅乱了恭王府一池春水,恭王两次反击唐瑜却无功而返,此刻还有第三计吗?薛让有。” 恭王便道:“你若有能耐除去唐瑜,我也有能耐叫几法司把分去的权还回沧山来。” 薛让道:“成交了。” 恭王问:“倒唐之计是什么?” 薛让道:“这一计有两条路,任唐瑜走哪一条,都是死路。” 恭王问:“竟没有活路?” 薛让道:“绝没有。” 恭王笑道:“愿闻其详。” 薛让起身,走到恭王咫尺之内,不疾不徐说开了话,恭王的眉头越听越舒展,至后来,他拊掌而笑,称道:“善!普天之下,唯有薛台令能出如此妙计。”二人筹谋了一夜,天明方散。 10 这个黄昏,豹三又在凉榻上休息了,这回却没有躺下,也没有闭眼,而是端端正正直腰坐着,双手叉胸,板脸向家奴道:“把小郎找来。” 半晌,他小子叉手趋步过来,问:“大人有何吩咐?” 豹三瞪了儿子半天不吭声,他小子小心翼翼问:“大人要吩咐儿子什么?” 豹三环睁了眼,喝道:“说!你要当什么官,老子倾家荡产也给你买来!” 第四十九章 修史 第四十九章 修史 1 唐瑜复职当日,在开元府处理了堆积的公务,下班后,照常去龙朔宫为卫熹授课。卫熹见了唐瑜,要行见师礼,唐瑜却先行见君大礼,卫熹忙叫唐瑜免礼,道:“太后曾教导卫熹,要先论师生,后论君臣,先生今日何故先行大礼?快请平身。” 唐瑜道:“开元府贪案,陛下偏护了唐瑜,所以唐瑜该向陛下道谢。” 卫熹道:“我相信先生做的是对的事,自然要站在先生一边。” 唐瑜道:“君之视臣如手足,则臣视君如腹心。今日唐瑜为陛下讲解《孟子告齐宣王》。” 唐瑜去开卷时,卫熹调皮道:“先生当真要感谢我,就放我一日假,不念书了。” 唐瑜道:“陛下已经放了多日假了。” 卫熹道:“那再放一日。” 唐瑜知道自己的学生是天子,不能挥舞戒尺逼着他学,只好道:“陛下说说放假后要做什么,若唐瑜信服了,就放。” 卫熹道:“梨园新编了大曲《春江花月夜》,我想去听一听。” 唐瑜问:“陛下想听曲乐?” 卫熹道:“嗯。” 唐瑜把书卷在手心轻轻拍了几拍,卫熹怕他不肯,央求道:“宫人们都说极好听,先生和我一起去听听。” 唐瑜道:“依唐瑜看来,最动听的曲乐在宫外。” 卫熹一怔,道:“宫外?” 唐瑜道:“是。陛下想听,就随唐瑜去宫外听。” 卫熹问:“我几年不曾出宫了。” 唐瑜道:“错过世间绝唱,岂不可惜?” 卫熹听说是绝唱,便心动了,问:“宫外哪里?” 唐瑜道:“不在‘春江’,在‘冬河’,唐瑜请陛下去冬夜的桃影河,听听陛下平生未闻之音。” 卫熹喜道:“好。”便叫内侍监去安排车马护卫,唐瑜却道:“唐瑜愿独自陪陛下微服私往。” 卫熹道:“连骁禁卫也不叫吗?” 唐瑜道:“开元城中,唐瑜有能力保护陛下。” 卫熹道:“太后一定不许我们这样。” 唐瑜微笑道:“外间少年在陛下这个年纪,都不爱听母亲的话。陛下一向恪尽孝道,就是偶尔自主一次,太后也舍不得怪罪。” 卫熹头一回被唐瑜怂恿逆反,顿时心中大动,道:“好,我听先生的。” 左右笑劝道:“陛下休听唐先生开玩笑,出宫可不是闹着玩的,若衣冠在哪里磕着碰着……” 唐瑜道:“唐瑜不是开玩笑。陛下是上苍庇佑、神灵护航的天子,休说去开元城,即使走遍四海八荒,又有谁敢伤其分毫?” 左右便不敢再言语。卫熹换了一身平民服饰,千叮咛万嘱咐不许叫太后知道,便和唐瑜一起出御书房,出龙朔宫,过龙首桥,到了开元城中。 此时满城居民多半还在做晚饭,临街铺子的商人们就在门边支起一个小锅,胡乱煮些汤饼为餐。唐瑜和卫熹在桃影河边吃了黄家娘子的蒸茶饭,出来寄存了两人的马,另雇了一舟,逆河向西而去。卫熹坐在舟头看唐瑜摇桨,不由笑道:“我竟不知,先生还会做船夫的活计。” 唐瑜道:“我从前爱在秋夜来桃影河上钓鱼,御舟的手艺,就是那时学会的。” 卫熹问:“如今还钓吗?” 唐瑜道:“城中鱼早被居民捉完了,如今想钓鱼,只能出城去。” 卫熹道:“那咱们现在是要出城?” 唐瑜道:“是。” 小舟向西走了半个时辰,天色暗了,水路尽头是西城的水门,皇城晚鼓已停,守门的骁翊卫正在放闸门,见这小舟过来,都叫:“要出城快点,门就要关了!” 唐瑜把桨一划,舟向门洞下钻去,卫熹道:“先生,出了城,今夜咱们就回不来了。” 唐瑜道:“是。” 小舟一入门洞,两人就像进了一个黑笼,门闸在舟尾落下,挡住了回城的路,卫熹道:“不如,我们先回去,明天白天再来。” 唐瑜把舟划出城门,投入未离原中,温声问:“陛下在害怕什么?” 卫熹问:“城外有没有歹人?” 唐瑜反问:“陛下信任唐瑜吗?” 卫熹点头,唐瑜道:“那么陛下放心随唐瑜去。” 卫熹的目光越过唐瑜的头顶,见开元城在逐渐后退,身边平野越铺越广,问道:“若有什么意外,先生会不会保护我?” 唐瑜道:“当然。” 舟在桃影河上行了许久。当开元城沉入地平线,一弯月牙漂浮在河心,荡漾着为小舟牵引前行的路,再多行二十里,舟边翻起的浪化出许多萤火,在波中逐着月牙飞,却是天上星的倒影。到中夜,万点夜芒托起轻舟,沐着原上清爽的风,不疾不徐一直向西,起初两岸尚见烟火人家,时闻鸡鸣犬吠,两个时辰后,四周人迹全无,万籁俱寂,天地间只剩木桨轻轻入水之声,卫熹已困了,躺下去看夜空,道:“先生猜,我此刻在想什么?” 唐瑜道:“陛下一定想此刻留久一些。” 卫熹道:“咦,先生一猜就是。” 唐瑜道:“因为唐瑜也是这样想。” 卫熹道:“若每一夜都像今夜,就好了,没有如山的奏章,也没有母亲的念叨。” 唐瑜道:“那今后陛下可以常随唐瑜来桃影河,躲一夜是一夜。” 卫熹便拍手笑道:“先生不训导我勤勉理政,却怂恿我偷懒,也算不上好先生了。” 唐瑜也笑,道:“我是头一回做先生,也不知如何做才算好。” 卫熹道:“原来你还在学做先生!” 唐瑜道:“是,我也和陛下一样在学,在成长。” 卫熹便道:“我想跟着你长大。” 唐瑜道:“好。” 小舟又行二里,卫熹终于累了,道:“还没到吗?这未离原上,哪里有世间绝唱?” 唐瑜道:“陛下休睡,已经到了。” 卫熹一骨碌翻身起来,抬眼望去,黑原之上,只这一条曲折的银带,没有想象中铺金镶玉的戏台,更没有抱琴执笛的乐工,哪里听乐去?卫熹疑道:“咱们是不是走错了?” 唐瑜道:“我来听过许多次,绝不会错。” 卫熹问:“乐在何处?” 唐瑜指了指前方,道:“陛下请看。” 卫熹顺着一看,三十丈外有个码头,没有舟船停泊,却依稀有许多人影。唐瑜再划近二十五丈,便不再前进,将小舟悄悄靠入水边芦苇丛里。码头上有四五十个人,或坐,或躺,竟无一人出声,情状好生诡异,卫熹问:“这些是什么人?” 唐瑜道:“是挑夫。” 卫熹问:“挑夫?挑什么?” 唐瑜道:“自西而来的商船,都停在这太平码头。再往东,河水浅缓,载不起大船,所以只能在此卸货,要靠挑夫们把货物挑到开元城去。” 卫熹道:“此刻是半夜,哪里有商船来?” 唐瑜道:“船水同行,不舍昼夜,谁也不知下一艘船几时到,他们只能在码头上等。” 卫熹见那些挑夫在冬月还穿着单衣,便问:“他们如何经得起这原上冷风?” 唐瑜又指码头不远处的一间木屋,道:“那是开元府为挑夫建的房子,可以遮风挡雨,可他们不愿去。” 卫熹问:“为什么?” 唐瑜道:“他们怕进了屋,会错过船来的时候。只有离船最近的人,才抢得到生意。” 忽然码头上响起啼哭声,却是个刚足月的婴儿。人群中站起一个粗壮妇人,抱着婴儿,边哄边走,吵醒了席地而睡的挑夫,几个翻身,几个在嚷:“把嘴堵上!”妇人只好抱着婴儿往码头外去,一个年老挑夫道:“别走远了,当心野狗把你娘儿俩一起叼走。” 那妇人在人群边缘停住。一个问:“你男人是谁?他不来找活路,却叫你拖儿带子来当苦力。” 妇人横竖不吭声,年老挑夫又问:“是儿子还是女儿?” 妇人道:“女儿。” 年老挑夫道:“女儿好,女儿养大了知道记恩,儿子是不会记的。” 另一个便笑问:“这话怎么说?” 年老挑夫道:“二十多年前,这码头上也有个女挑夫,丈夫死得早,她一个寡妇带两个儿子,一要供他们温饱,二要供他们念书,一年三百六十天,她吃在码头,睡在码头,挑东西比男人还厉害,一百七八十斤的货,背起就走,一日往返开元城三四回,赚三四十文钱。就这样把两个儿子供出来,都有了家室事业:大儿子在皇城里开了家熟食铺,小儿子在太医署当了医工,却谁也不提把母亲接去赡养。后来她老了做不动了,只好去投奔大儿子,住不到十日,大儿子就把她送到小儿子家;在小儿子家住了一个月,又被儿媳妇拿扫帚打了出去。她原本在村里有几间房,早变卖了,分给两个儿子在开元城买房,如今儿子都落了户,她却没了去处,只好回码头找活路,可五六十岁的老妇人,还挑得动什么?谁也不雇她,她在这里待了几日没事做,又走了,这一去,就半年不见人影,我们只道儿子们良心发现,收留她了,谁知那年冬天,河上游飘下一个尸体,正是这妇人,瘦得像猴,衣衫只剩几缕挂着,想必那半年都是要饭捡剩过来的,最后不知是饿死冻死,还是跳河自杀的。” 众人听了这一番话,瞌睡也没了,嘤嘤嗡嗡议论着,忽听一个仰面躺着的赤膊挑夫冷笑道:“赶走亲娘也算不得什么,我可是亲手杀了自己儿子。” 此言一出,众人大惊,皆问:“这可怎么说?你如何能杀自己儿子?禽兽也做不出此等事来!” 赤膊挑夫淡淡道:“他出生那天,我从接生婆手里接过他时,也没想到后来会杀了他。他生得俊,比城里那些娃娃还白净,人又伶俐,村里人都说,他将来肯定会考功名,做大官。” 一个问:“后来呢?” 那挑夫道:“有一年过除夕,家里揭不开锅了,一粒米也拣不出来,他娘叫我去邻家借半斤面,我说,上月借人家的两碗米还没还,此刻如何去开口?他娘又说,那就去村西头姨夫家借,我说,昨天才去人家里混了一天吃的,今天怎么又去借?要去你去。那婆娘脸皮薄,不肯去,又说,叫儿子去,他是小孩子家,不要面子。就叫儿子去,儿子才五岁,也不懂啥面子,欢欢喜喜就出了门。我两个在家里烧开了水,等着和面下锅,左等右等不来,天也黑透了,只好去找,到了姨夫家,姨夫说,他早提着半袋面走了,怎么还没到家?我就知道不好,赶忙四处去找,那夜雪大得很,什么都遮住了,半个脚印也找不到,家家户户的门都敲过去,谁都说没看见人,只有一个说,刚才听见后院有鬣狗叫,怕不是被鬣狗叼去了,叫我们去看看。” 便有人问:“去看了吗?” 挑夫道:“去了。他果真就在那里。鬣狗叼不动他,只咬了两条腿去,剩半个身子,血糊糊躺着雪地里。” 码头上顿时满是叹息之声,又问:“救活没有?” 挑夫道:“救活了,腰以下都没了,从此吃喝拉撒都在炕上。他娘照顾了他半年,就承受不下去,趁我外出找工时,吊死了,等我回家来,梁上是个死人,炕上是个半死的人。” 有人道:“难道你是怕独自一人养不活他,就把他杀了?” 挑夫道:“不能够。我给他说,你娘没了,你爹还在,只要我还有一口气,就有你一口吃的。我没田地,只有一身气力,就在村里做些短工,农忙时节,一天有十文钱,农闲时候,钱没处来,只好找四邻借米、借面,借了却还不起,人家就上门来要,要不到,就堵在门口骂,我两个也不敢还口——都是穷苦人,谁有多的接济别人?后来村里人都吃不上饭了,就打我家当的主意,他们支使家里小子们,趁我外出的时候,到家里来抢,有什么抢什么,我儿子不让他们抢,从炕上滚下来拦,打起来了,那边都是十来岁的小子,下手哪里知道轻重,有一个拿铁钎子乱戳,恰恰戳进他右边眼睛,把眼戳瞎了。” 挑夫们愤懑起来,都道:“去告官!不能这样算了!” 那挑夫道:“告了,几个小子进了牢,可我在村里也住不下去了,只怕我一出门,那些当爹娘的来报复,又对我儿子下手。我带着他离开村子,去投奔我爹,他是个瘸子,也是孤苦伶仃一个人,正好帮我照顾儿子,我好放心去找活路。爷孙三个一处,虽说缺衣少食,却好歹有了照应,谁知才过了半年,又生了变故。” 有人问:“什么变故?” 挑夫道:“儿子病了。三天两头晕睡,手抖,拿不住东西,嘴烂了,全是血泡,有个江湖游医路过,看过之后说,吃药没有用,要吃肉,吃肉就能好。” 便有人道:“莫非是没有肉吃生出的病?” 挑夫叹气道:“我记得他过一岁生日的时候吃过一回肉,之后就再没闻过肉味。听了游医的话,我四处去找肉来给他吃。说是找,就是偷,哪家有鸡叫鸭叫,我就去哪家偷,偷了两回,被抓住了,打了一顿,送去县衙,关了三个月,我在牢里想,只怕一老一小已经饿死了,谁知出来回家一看,儿子的病却好了一些,嘴里不生血泡了,只是我爹瘦了,只剩一个骨头架子,看着就七八十斤,也躺在炕上起不来,见我回来,还要起来给我做饭,一下子滚在地上,我去扶他,只觉得他身上一丝肉也没有,干骨头捏着吓人,我把他衣服揭开一看,吓得魂飞魄散!” 众人问:“怎的?” 挑夫道:“全是血疤子,一块一块的肉全没了!” 有人接口道:“没了?” 挑夫的声音打起颤来:“是他自己割下来,煮熟了给我儿子吃。” 忽然无人问话了,卫熹也在舟头浑身发冷,唐瑜便轻轻指了指自己身边,卫熹挪过来,靠着他坐了,又听挑夫道:“回家的第二天,我爹就死了。” 一人道:“想来是你怪儿子害了父亲,也把他杀了。” 挑夫道:“不能够。我说,我爹死了,我照样要活着,你爹还没死,你更要活着!我带着他出门讨饭,这未离原的东南西北,我都走遍了,要得到饭,就他一口,我一口;要不到饭,就吃草皮,吃老鼠肉,就这样走了四五年,咱俩照样活下来了。” 便有人问:“后来呢?” 挑夫沉默了半晌,道:“后来,有个庄主看我有些气力,就留我做长工,担保给我们一个住处,一天两餐饭,我想也没想就答应了。我后来才知悔!我千不该万不该进那家的门!” 众人诧异道:“出了什么事?” 挑夫道:“庄主家有三个孩子,二男一女,都和我儿差不多年纪,我出去做工的时候,就把儿子抱去院子里,晒晒太阳。那三个孩子有时也来院子里玩耍,两个男孩都不理我儿,那女孩好心些,见我儿可怜,有时吃剩了饭菜,会悄悄叫家奴给我儿吃。我儿念她的好,有一回见她过来玩,就捡了一朵花,给那女孩,那女孩收了。下一回,我儿多捡了几朵,绑成一束给她,却叫那两个男孩看见了,转头告诉了庄主娘子,那娘子牵着女儿过来,叫她把花摔我儿脸上,那女孩先不肯,庄主娘子就打她,啐她,那女孩经不住打,就把花扔了过来,两个男孩在边上起哄,叫女孩骂我儿,庄主娘子也押着她骂,她就骂了。” 众人问:“骂的什么?” 挑夫道:“骂他是瞎子,是废人,是癞蛤蟆。” 众人便叹开了,挑夫道:“后来,男孩们还嫌骂不够,又牵狗来咬我儿,咬了七八处伤口,我回来后,看见血流了一地,我要抱他去看村医,他却不肯去,哭着直说‘让我死!让我死!’” 一人问道:“难道你就听了他的话?” 挑夫道:“不能够。我说,别管人家瞧得起瞧不起,咱们都要活下去。我带他去找村医,村医给他开了一服药。我照看了他两天,见他没事了,第三天照常下田,把他锁在房里,不敢放他出门。晚上回来,家奴说,听他一直在房里闹,又是叫,又是乱撞,没人敢进去看。我开门进去,见他在地上滚来滚去,一见光射进来,疯得更厉害,扑过来扯住我,嘴一张,露出两排牙齿,我以为他要咬我,他却叫‘阿爹!杀了我!杀了我!’我就知道他害了疯病。我把他死死按住,拿绳子捆了,煎药来喂他,他发狂一般挣扎不肯吃,我死命灌,他死命吐,翻来覆去叫‘让我死!’折腾许久,一滴药也没喂进去。到下半夜,我看他一脸的青筋暴出来,眼珠子凸出大半个,知道是不行了,他最后哭着求我给他一个痛快,我,我就拿裤带把他吊上了梁,叫他去找他的娘。” 桃影河上风啸声剧,唐瑜感觉到身边的卫熹在发抖,便握住了他的手。卫熹问:“先生,他说的是真的吗?” 唐瑜道:“是真的,我在这河上,听过许多这样的故事。” 卫熹道:“许多?难道还有许多人也活得这样苦?” 唐瑜道:“那码头上的人,个个都苦,只是有些说,有些不说。” 卫熹回头看了看来时路,道:“先生,我们回去吧,我不想在这里了。” 唐瑜道:“陛下不想听这些?” 卫熹道:“是,我听了心里难受。” 唐瑜道:“陛下要治天下,这些人就是天下。” 卫熹语结,忽听码头上挑夫们哄动起来,有人大叫道:“船来了!” 唐瑜和卫熹一同望去,皎如白练的河水上,一艘两层楼高的商船徐徐开来,船头的水手见了码头,也叫道:“到开元城了!” 船还没临岸,挑夫们已蜂拥而去,有个刹不住脚的一头栽下河,却无人去拉一把,众人在栈桥边缘向船挥手,嚷嚷道:“我来!我来!”那妇人也抱着婴儿挤,男人们把她往后推,道:“你去看孩子,抢什么抢!”那妇人不听,冲船头叫道:“我来挑!” 船泊定了,放下一条绳梯来,恰好在妇人面前,妇人一手抱着孩子,一手要攀绳梯上去,两个男人扯住她衣服不准上,妇人挣叫道:“别扯我!”她蛮力上来,两个男人也抓不住,爬上三步,又一只手伸过来,抓住婴儿往下拽,她又叫:“别动我孩子!”可一只手抱不紧,婴儿被人夺了去,那人把婴儿扔包袱似的扔出人群,道:“臭婆娘,捡你孩子去!”婴儿坠地,顿时哭号不止,那妇人又骂又打,挤开人群,找到孩子,抱起来看了看,确认无事了,又想往人群中挤,却再也挤不进去,只好指着众人哭骂道:“挨千刀的,欺人太甚!” 船上的商人全醒了,在船舷边站成一排,看着下边乱哄哄的人群,忍不住哈哈大笑,一人伸出两只手掌,道:“只要十个!” 四五十个挑夫更急了,抢到绳梯的赶紧往上爬,那扔婴儿的挑夫也拽到了绳梯,还没来得及爬,忽觉头皮一紧,头发被人捞住,猛地拖了下来,他“哎哟”一声抱住头,回头骂道:“哪个杂种打我?”只见那赤膊挑夫稳稳站在面前,冲他道:“我叫你尝尝被人扔的滋味!” 那挑夫怒从心起,啐了一口,一拳向赤膊挑夫打来,赤膊挑夫毫不退让,也抬腿向他踢去。那挑夫挨了两回窝心脚,知道打不过,向上边道:“杨老三,牛蛋子,你们还不下来帮忙!”那两个挑夫听见叫,低头一看,同伴吃了亏,都道:“反了反了!这码头是谁的地盘!”跳下来,操起扁担便冲赤膊挑夫打去。 这边打成一团,那边已有十个挑夫抢先上了船。商人们理清货物,开了舱门,放出跳板,十个挑夫背着货物过来,装上了自家的担子和车子。码头上的挑夫见局面已定,到底错过了这桩生意,都一屁股坐在地上,眼睁睁看着商人押着挑夫沿岸而去。 一行人过来时,离小舟只有一丈远近,卫熹见一辆独轮车上装了七八个箱子,怕有五六百斤,牵绳深深勒入挑夫的肩头肉,几乎听得见来回磨皮的声响;几个背篼挑夫每走几步,背便折下去一些,走出小半里后,上身几乎压到了地上,从河影中看,一个个全像直立行走的瘦猿一般;当头一个拉车挑夫斜冲着身子,脖子梗梗直直地向前伸,极像一只快化出人形的鹅,仿佛头向前一寸,车子也能向前一寸。卫熹不忍看了,低下头去,闭了眼,却听见一声高昂的吆喝,他又睁眼去看,只见一个挑夫在队伍中间挥起手来,道:“唱哟,唱哟,不唱要睡着了!” 众挑夫道:“唱!你起个头!” 那挑夫咳了咳嗓子,当头唱道:“哎喂——炸力!喂呀——招号!” 两个挑夫应道:“前头拉起!后头推起!用力一手,往前一走!” 一时挑夫们皆仰天张口,“哎喂、哟嗬”怪呼开了,这声一起,原上四处都有了动静,这岸是鬣狗吠,那岸是野狼嚎,仿佛与人遥相呼应,挑夫们不惧,反倒笑起来,唱得越发大声:“哎喂炸力,喂呀招号,路水茫茫,打湿草鞋;哎喂炸力,喂呀招号,走完这程,布鞋买来!”挑夫们原本压低的腰仿佛直了一些,踏着号子一步一脚印走远了。 卫熹听得全身起了鸡皮疙瘩,道:“先生,这就是你要我听的世间绝唱,是吗?” 唐瑜却道:“不是。” 卫熹一愣,道:“不是?” 唐瑜道:“再等等。” 卫熹道:“等什么?” 唐瑜转头再看向码头,卫熹也跟着看,只见那赤膊挑夫还躺在地上,打架早散场了,他却一直动也不动,不知死活,那妇人守在他旁边,给他擦拭身上的血迹。须臾,婴儿又开始啼哭,妇人一手拍着婴儿,一手顾着挑夫,口中隐隐喃喃不知在唱些什么,好像是在哄孩子,又好像是在哄那挑夫。有几个挑夫坐在码头边,看着西方出神,大概是被妇人的歌声浸染了,不知是谁起头,也开始轻轻唱: 天也空来地也空, 人生渺渺在其中。 雾也空来路也空, 船从西来水向东。 另一个唱道: 金也空来银也空, 转头又是白头翁。 生也空来死也空, 黄泉路上早相逢。 沉寂片刻,有人接唱: 天也空来地也空, 北风吹尽起春风。 雾也空来路也空, 翻山过河莫放松。 赤膊挑夫还是不动,口中却接了过来: 金也空来银也空, 草庐胜过龙朔宫。 生也空来死也空, 桃影河边休误工。 码头上,众挑夫都清醒了,一个个皆唱道:“生也空来死也空,桃影河边休误工!” 卫熹的心一凛,看唐瑜时,唐瑜向他点点头,卫熹明白了,他暗暗把这几句唱词反复咀嚼,忽听一个挑夫高声道:“船来了!” 众挑夫纷纷起身看去,果然,尚在酝酿的曙光中,一艘楼船出现在天河交接处,人群又涌到栈桥头,向楼船挥衣衫、挥毡帽,叫道:“过来!过来!”赤膊挑夫翻身而起,也去抢位置,那妇人要跟去,挑夫转身向她挥挥手,道:“看好你孩儿,我去!”妇人便站住了,挑夫挤到人堆最前,招手道:“来!” 2 天明了,唐瑜划着小舟走上归程,一夜不眠的卫熹毫无睡意,托着腮看着日头道:“先生,冬日升起来了。” 唐瑜道:“今日是晴暖天,真好。” 卫熹又看唐瑜,道:“先生划得可真慢。” 唐瑜笑道:“我也乏了。” 卫熹便去接唐瑜手中的桨,唐瑜道:“让天子划桨,唐瑜大逆不道了。” 卫熹道:“为先生撑舟,不是学生该做的吗?” 唐瑜笑了,便把桨给了卫熹,道:“沧波同渡之谊,或许胜过君臣和师生。”他惬然看向两岸,岸边树退得极快,便道,“陛下划得如此快,是急着回城吗?” 卫熹道:“是,就要上朝了。” 唐瑜道:“陛下今日上朝要做什么?” 卫熹道:“有许多事要做,我,我还没头绪,可是有了方向。” 唐瑜点头,看似不经意道:“我们都有许多事要做。” 3 开元城只晴了一天,随后下了七天的雨,第八天,唐瑜再次率武侯去了恭王府。众人到了王府大门下,但见五扇正门、偏门齐齐敞着,仿佛是开门迎客,又仿佛是请君入瓮。唐瑜取出圣旨,朗声道:“开元府奉龙朔宫之命,来恭王府接收兰田县户籍,请恭王知悉。” 门下走出一个府臣来,向唐瑜拱手道:“唐府尹来晚了一步,亲王今早出去了。” 唐瑜问:“去了何处?” 府臣答:“去了皇陵。” 唐瑜闻言一怔,武侯们也吃了一惊,窃语道:“他去皇陵做什么?” 正在此时,远处马蹄声碎珠似的响,一人叫道:“龙朔宫使者请见开元府尹!” 巷子尽头奔来一马,马上人是宫使装扮,驰至门下,宫使下马向唐瑜行礼,道:“龙朔宫人奉太后之命,来请唐府尹暂停收户籍之事!” 唐瑜问:“这是为何?” 宫使道:“恭王今早去了先帝陵,惊动了龙朔宫,太后此刻正在去皇陵的路上,又遣我来告诉府尹,恭王必是因削封之事去打扰先帝,因恐皇陵受惊,故请府尹暂且放下眼前事。” 唐瑜一时未答,宫使上前一步,悄声道:“本是俗间事,却牵扯进了天上人,太后听说恭王去找先帝,大为动怒,此时府尹万万不可忤逆太后。” 唐瑜思之有理,便行礼道:“唐瑜谨遵太后之命。”宫使回礼,先告辞去了。 4 卫家皇陵在未离原之西,面东遥眺六十里外的止狩台,陵中葬着大焉二十位帝王,卫鸯的陵寝在最南,陵山堆成十字关马首山的形状——那是他击败西项大军的地方。陵山下树着一座简朴的述圣碑,是供人祭祀之地。恭王端坐在碑前,斟了一爵酒,放在碑下,再为自己斟一爵,喃喃不知念了几句什么,将酒一饮而尽。他坐一阵,饮一爵,七八爵酒入腹之后,神道那头,车马声由远及近,一人道:“太后至!” 恭王回头看去,凤辇曳曳而来,在离碑九丈处方停,崔太后从车上下来,摇手退了一切侍从,独自走向恭王,笑问:“今日是什么日子,恭王为何突然想起来祭先帝?” 恭王指了指陵山,道:“里面这个人,从前始终叫我叔父,你为何不跟着叫?” 崔太后道:“我若跟着当今天子叫,还得尊你一声叔公呢。” 恭王道:“那更好。” 崔太后的笑容收了,问:“恭王为何来叨扰先帝?” 恭王道:“我们姓卫的在一处说话,不用姓崔的来过问。” 崔太后把碑座一指,道:“先帝的碑,只占了碑座的一半,恭王猜猜,另一半碑座,是给谁留的?” 恭王道:“自然是你的。” 崔太后道:“我将来归天,碑要树在先帝身边,这帝陵有一半姓崔,恭王来惊驾,姓崔的当过问。” 恭王冷笑一声,又举爵,不知敬卫鸯,还是敬太后,总之饮尽了,把一缕酒气长长叹出来,闭了双目。崔太后拈起碑下那爵酒,道:“我替先帝感谢恭王来访。”也将酒饮毕,又道,“恭王若有话对先帝说,我听了也一样。” 恭王的须发在寒风中微动起来,喃喃道:“你听见没有?有东西在列祖列宗的坟茔间穿行。” 崔太后道:“只有风声。” 恭王道:“是冬意。冬来了。祖宗在唤我了,我大概也该去了。” 崔太后似笑非笑道:“恭王炼了多年的长生不老丹,难道还没炼成?” 恭王道:“是我不想再炼了。昨夜先帝又来梦中唤我,说我们叔侄好久没在一起打马球了。” 崔太后的眉轻轻一挑,问:“你梦见先帝了?” 恭王点头道:“我还梦见先帝向我诉说忧虑。” 崔太后问:“先帝有忧虑?” 恭王道:“当然有。” 崔太后狐疑道:“先帝还有什么放不下的?” 恭王道:“声名!” 崔太后道:“先帝不重身后之名。” 恭王道:“你小瞧了先帝。先帝有改天换地之志,揆文奋武之才,生前不甘碌碌无为,身后岂愿寂寂无名?他渴望青史留名,并肩汉之武帝、唐之文皇,你竟半点不觉察?” 崔太后默然良久,轻声一叹。 恭王道:“先帝梦中和我说,他一生有功也有过,却不知后世要怎样诉说,不知是千秋赞颂,还是被万人戳着脊梁骨唾骂!” 崔太后周身一凛,喝道:“休得胡说!” 恭王道:“这是先帝亲口之言!” 崔太后道:“先帝若真有忧虑,也该托梦与我和圣上,如何去找你?” 恭王道:“侄儿找叔父说心事,有何不可?” 崔太后便道:“那你如何回的?” 恭王道:“我对先帝说,史书上的名声,全是史官写的,史官赞之,后世便颂,史官诟之,后世便骂。先帝说,可叹至今,大焉的史官还没有为他修实录,他的功与过,还没被记下来,他竟不知史家会如何评判他,所以在九泉之下,辗转难安。” 崔太后重复道:“修实录?” 恭王道:“太后,到了为先帝修史的时候了。” 崔太后沉吟不语。 恭王道:“我在梦中对先帝说,一定请太后和圣上召集史官,为他编撰实录,先帝说,书成之日,务必来帝陵,烧给他看,他要把自己的一生从头看一遍,方能瞑目!” 崔太后仰头把述圣碑渺渺地看,须臾,轻声道:“多谢叔父对先帝的一片赤诚。我回宫之后,即刻宣召集贤殿史官,为先帝修史。” 恭王道:“太后圣明!” 崔太后转身向凤辇走去,恭王瞄她迈了十多步,忽然又叫:“太后,我还有进言。” 崔太后止步道:“叔父请说。” 恭王问:“修史的总编官,太后可有人选?” 崔太后道:“事出突然,一时想不到谁能担任。” 恭王道:“我想举荐一人。” 崔太后问:“谁?” 恭王道:“唐瑜。” 崔太后又是一惊,道:“唐瑜?” 恭王道:“正是。唐瑜曾在集贤殿修史数年,熟谙史书之道,又是青年英才,心力和体力都足以应对编撰的辛苦;最重要的,唐瑜是帝师,与帝王家同心同德,能想皇家之所想,忧皇家之所忧,他任总编官,先帝放心,圣上也放心。” 崔太后糊涂了,她把恭王看了又看,笑道:“天下士子,最追崇三件事:进士及第,娶五姓女,修国史。修史对士人而言是天大的光荣,恭王当真要推举唐瑜?” 恭王道:“我出于公心,认为总编官之职,非唐瑜不可。” 崔太后问:“恭王不曾因削封策而记怨唐瑜?” 恭王坦然道:“只要唐瑜尽心尽力编好我卫家之史,我甘愿拱手让出封县!” 崔太后道:“恭王此言当真?” 恭王道:“君子一言,驷马难追。” 崔太后知道恭王和唐瑜是你死我活之仇,所以她不信恭王是真心推举唐瑜来做这件功德兼隆的大事——唐瑜的名望将因此再上一层,对恭王有什么好处?崔太后想不明白。末了,她抬目看向马首山,山上群树飒飒摇摆,她那雄才伟略而又骄骜急躁的丈夫就葬在山中,他似乎真的没有死去,还在等着世人给他定论,崔太后遂向陵山低声许诺道:“我会立刻去做。” 5 翌日,唐瑜收到崔太后的召令,立即赶往龙朔宫觐见。虽是清晨,崔太后却微有倦意,妆容也有些漫不经心,唐瑜拜见过,问:“太后召见唐瑜有何吩咐?” 崔太后兀自把双手十指缠了半晌,许久道:“唐先生,先把收兰田县的事暂且搁下吧。” 唐瑜问:“太后何出此言?” 崔太后叹道:“昨日我去皇陵,恭王也在那里,他说他梦见了先帝,所以去看看,我还当他是胡说,可是,我昨夜也梦见先帝了。” 唐瑜道:“太后思念先帝甚浓,是谓日有所思夜有所梦。” 崔太后摇头道:“我有些日子没念他了,他偏在昨夜闯入梦来,是真真有话和我说。” 唐瑜问:“先帝对太后说了什么?” 崔太后道:“他在意后世如何看他。” 唐瑜道:“先帝抵御西项、克宁北凉、收复皖州之威烈,彪炳千古。” 崔太后幽幽道:“可他也做过许多错事。” 唐瑜良久方道:“先朝汉武有巫蛊之祸,唐文有玄武之变,仍为绝世之雄主。先帝一生功大于过,青史自会公道评判。” 崔太后道:“此刻便是写青史的时候了。” 唐瑜一怔,道:“此刻?” 崔太后道:“是。我想召集集贤殿的史官,为先帝修实录,先生以为如何?” 唐瑜便沉默。 崔太后道:“他若在九泉之下忧思难消,我、我也醒不安生,睡不安生。他对恭王说,要书成之后烧给他看,才能瞑目,我如何不急?” 唐瑜问:“恭王还说了什么?” 崔太后道:“恭王还推举你做修史的总编官。” 唐瑜的心霎时如明镜般,照出了恭王的用意,他立即拜道:“臣学识浅陋,担不起泰山之任。” 崔太后笑道:“若帝师无学识,则满朝无人可用了。” 唐瑜再拒道:“开元府诸事纷繁,臣无力兼顾修史。” 崔太后道:“唐先生正是青年施展之时,两头照应不算难事。” 唐瑜道:“大焉朝野不乏博学鸿儒,臣请太后另择贤哲。” 崔太后奇怪道:“修国史是千万士子可望不可即的荣耀,先生为何执意推辞?” 唐瑜道:“臣实是有心无力。” 崔太后便失望而叹,向左边道:“陛下,唐先生婉拒了我们,如何是好?” 珠帘启处,卫熹轻轻走了出来,唐瑜的心便一跳。卫熹问:“先生真的不愿为先帝修史吗?” 唐瑜在卫熹的面前不愿以谎言推托,便沉默。 卫熹道:“昨夜太后对我说,想请唐先生做总编官,把我父亲的事迹写于竹帛,传于后世,我说,自然应该由先生来做,再没有比先生更合适的人。” 崔太后道:“陛下还说,他也要去集贤殿,看先生如何修史,跟随先生走一走他父亲走过的路,再看看他的父亲在先生的笔下是什么模样。” 卫熹翘嘴道:“若是别人,我就不想去了。” 崔太后安抚他:“修史要翻读浩瀚的档案,删繁就简;要走访旧地故人,去伪存真;要一字一句精雕细琢,经得起万世的检阅。修史是最艰巨的任务,唐先生或许畏难,咱们不该苛责他,不如……另请国子祭酒来做总编官,如何?” 卫熹不愿意,道:“我只想要唐先生来做。” 崔太后无可奈何地看向唐瑜,唐瑜思索少时,起身缓缓行礼,道:“臣愿为先帝修史。” 6 龙朔宫集贤殿,对唐瑜而言并不陌生,他十八岁中进士之后,便进集贤殿做了九品校理官,校勘了四年史书,誊录了四年起居注,而后外调开元府。他已七年不曾回来,路还熟悉,人却都陌生了。大殿中,七位士子已等候多时,一个身穿伽罗色圆领袍的青年士子迎上来行礼,问:“可是唐鸣玉先生?” 唐瑜还礼,道:“正是唐瑜。” 那士子道:“集贤殿侍讲学士申寒峻奉命协助鸣玉先生修史。” 唐瑜听说姓名,复行大礼,道:“原来是申先生,久仰。” 申寒峻也还礼,道:“愧不敢当。” 唐瑜见申寒峻仪表坦朴而眉目昭朗,心中暗道:“夜州百年只出这一位状元,自然有过人的气质。” 另五位士子也上前和唐瑜相见,却还有一人,坐在桌前,手撑皓首,双目微闭,似在小憩,有若隐若现的酒气飘来。唐瑜见他白发苍苍,便礼道:“下走唐瑜,请与先生相见。” 那人悠悠睁眼,把唐瑜看了看,拱手道:“宋心湖奉太后旨意,来为唐先生研墨洗砚。” 唐瑜一闻姓名,长揖在地,道:“竟是慈镜先生。唐瑜久仰先生才名,今日得见,不胜荣幸。” 原来宋心湖是大焉名士,经史诗文、词曲音韵、金石篆刻无所不通,因自号慈镜,故士人尊称其为慈镜先生。十五年前,宋心湖被景帝请至东宫,做了太子卫佑的老师,官封从一品太子太傅。卫佑若顺利继位,他便是大焉帝师,谁知卫佑在千潺涧遭遇不测,东宫臣子都失了势,宋心湖也被调入集贤殿,贬为从六品侍讲学士,他从此在集贤殿专心著述,再不过问世事。 宋心湖从桌下捡起一壶酒,一杯倒给自己,一杯倒给唐瑜,道:“喝。” 唐瑜道:“先生见谅,此时不宜觞饮。” 宋心湖道:“喝!”便向唐瑜举杯,唐瑜只好喝了。宋心湖道:“我有几问,你能答则答,不能答便以酒拒之。” 唐瑜道:“先生请问。” 宋心湖道:“我们来做什么?” 唐瑜道:“为先帝写实录。” 宋心湖问:“那写不写千潺之变?” 唐瑜道:“这段故事躲不过去。” 宋心湖便问:“如何写?” 唐瑜把酒饮了。宋心湖再为他斟满,问:“我们是来写史,还是来说书?” 唐瑜道:“写史。” 宋心湖再问:“是写信史,还是秽史?” 唐瑜道:“信史。” 宋心湖又问:“写信史,用直笔,还是曲笔?” 唐瑜又把杯中酒一饮而尽。宋心湖笑了,抛了酒壶,又用手肘支住头,闭了醉眼。 唐瑜向众士子道:“七位学士,一个月后,太后便要初稿,请七位听唐瑜……” 宋心湖打断他,浊声吟道:“我醉欲眠卿且去,明朝有意抱琴来。” 7 这一日眨眼便过去了,唐瑜回到怜玦轩,依然是空庭黑窗的光景,门却大大开着,他记得自己上午走时闭了门的,心知不对,急步上阶,却听房中乍起细碎的脚步,唐瑜试探道:“幽儿?”说着迈进门,床边果然站着一个女子身影,要躲却无处躲的模样,唐瑜展颜而问:“幽儿回来了?”向那身影迎去,那女子却弯身肃拜,道:“二郎,我是苏叶。” 唐瑜一怔,停住了,又悄然退回门边,方问:“苏娘子?” 苏叶道:“我……我来看幽儿回家没有,她为何还不回来?” 唐瑜道:“等我忙过这段时日,再去接她回来。” 苏叶道:“我也去过明府,可明家奴不许我进去,他们说,幽儿不愿回唐家来了。” 唐瑜道:“他们在骗你。” 苏叶道:“我知道。” 唐瑜道:“现下她在明家是好事,苏娘子不用担心她。” 苏叶点头,道:“那……我回去了。”说着走过来,唐瑜侧身,让开路,苏叶出了门,唐瑜在她身后道:“苏娘子,有一句话,本不该我冒昧过问。” 苏叶问:“什么话?” 唐瑜道:“明幽说你有身孕了。” 苏叶轻轻“嗯”了一声,唐瑜道:“唐家要添小辈人了,谢谢你。三郎和明幽都不在身边,你有什么需要,来和我说。” 苏叶道:“此刻,唐家好像只剩我们两个了。” 唐瑜问:“惜环院的婢子有多少?” 苏叶道:“四个。” 唐瑜道:“若不够,我明日再买几个来。” 苏叶道:“够了,我也没什么需要别人侍候的。” 唐瑜问:“三郎信中有没有说几时回来?” 苏叶道:“最迟不过腊月,总归要回家过除夕的。” 唐瑜道:“还有三个月。” 苏叶道:“是。” 唐瑜点头,二人再无话讲,苏叶道:“二郎早些歇息。” 唐瑜道:“好。”苏叶便去了。 唐瑜回了屋,心中一阵疲乏,独自袖手徘徊两转,却怎么也理不清思绪,终于倦了,他往床上一坐,又忽地起了身。床上铺的被褥换过了。明幽走后,唐瑜忽略了炎凉,季节虽已入冬,他却一直在盖那张轻薄的秋丝被,直到此刻。唐瑜站在床边,看着这张温厚的冬棉被,困意转成了清醒。 8 五日之后,唐瑜和申寒峻拟出了桓帝实录的大纲,恰巧身边无人,申寒峻问:“依鸣玉看,写先帝的生平,最难在何处?” 唐瑜道:“自然是千潺之变。” 申寒峻道:“千潺涧发生的事,龙朔宫从未承认,鸣玉如今要如何下笔?”他意味深长道,“太后的手段,未必弱于先帝。” 唐瑜便叹气,道:“是棘手的难题。” 申寒峻道:“这便是恭王荐举你编史的用意。他把你推给太后对付。” 唐瑜默然良久,道:“若先生是唐瑜,会如何落这一笔?” 申寒峻道:“我不是唐瑜。” 唐瑜只好点头。 申寒峻道:“因你是唐瑜,所以你写史之时,要思及恭王,虑及太后,顾及天子,推及削封策的成败,你写不出纯粹的字。而申寒峻,只是集贤殿一史官,史官不顾忌任何人,只对竹帛上的字负千年的责任。” 唐瑜肃然倾听。 申寒峻道:“史官有承前继后之使命,一代代史官写就一代代历史,是以华夏文明之河源远流长,它不该在此时断流,也不该在流于后世时,淌满谎言和矫饰,故,申寒峻只能写我应写,书我当书。” 唐瑜道:“倘若太后不依……” 申寒峻道:“那是太后的事,不是史官的事。” 唐瑜行礼道:“申先生有高义,当受唐瑜一拜。” 申寒峻还礼道:“鸣玉上削封策,为苍生黎民计,三遭攻剿不曾退却,也当受申寒峻一拜。” 第五十章 士子 第五十章 士子 1 二十九日过去,明日便是向如意宫交初稿的日子。深夜,崔太后的贴身太监王怀岁来到集贤殿。大殿中央七位士子七张席,围而趺坐,见王怀岁进来,都不说话,王怀岁先笑道:“七位学士真辛苦。”七子问:“内官驾临,有何见教?” 王怀岁问:“太后差小奴来问一声,先帝实录写好了没有?” 申寒峻道:“下午已誊写完毕。” 王怀岁道:“拿来我瞧一瞧。” 申寒峻道:“明日唐鸣玉自会呈送太后。” 王怀岁道:“学士最好拿来小奴看一看,是好是歹都叫太后有个准备,不然明儿乍乍地送到面前,若有一言半语扎了眼睛,谁都担待不起。” 宋心湖道:“所谓实录,便是将先帝毕生事迹据实记录,是好是歹,太后心中早有数,还何须做准备?” 王怀岁听见“据实记录”四个字,唰地变了色,喝道:“稿子在哪里?拿来!” 七子齐道:“须明日亲呈太后!” 王怀岁啐了一口,道:“我平生最厌和士人打交道!一根筋的陈腐气!”便命小宦官,“给我搜!” 那十来个小宦官便在大殿散开,去书桌上乱搜乱检,眨眼把典籍丢得满地都是,一个士子起身去拦,道:“这是国家史馆,藏的史册何其珍贵,岂容你们践踏!” 两个小宦官把那士子架开,道:“学士息怒,我等是奉太后之命行事。” 小宦官们上蹿下跳,翻箱倒柜,士子们看着满地零落的卷册和札帙,怒道:“侮辱斯文,是集贤殿之耻,龙朔宫之耻!” 申寒峻长叹一声,走到西面,拉开窗帘,露出窗台上齐整堆放的竹册,道:“初稿在这里。刚刚把墨晾干。” 那堆竹册仿佛有慑人的威力,一现身,嘈杂的大殿顿时安静下来。王怀岁走过去,问:“就这么一点?” 申寒峻道:“共三十卷。” 王怀岁问:“有多少字?” 申寒峻道:“计一万五千九百九十五字。” 王怀岁叹道:“那般壮阔的一生,竟然一万字就概括了。”又问,“写先帝继位的,是哪一卷?” 申寒峻还不想说,王怀岁道:“申学士趁早说,不然孩儿们去一卷一卷翻坏了,还要劳烦你们重抄一回。” 申寒峻愤道:“第十五卷。” 王怀岁便过去找,找出第十五卷打开看,看到中间几行,冷森森笑了,小宦官们围过来问:“王公公,怎么写的?” 王怀岁道:“我念给你们听:十一年六月初二,伏兵千潺涧。及佑出,左右射佑下马,佑乞告免,不许,亲枭其首,弃于河道。旋入寝宫,告上曰:‘已斫佑首。’上惊惧而崩。” 一语未了,小宦官们大惊失色,伏地大哭道:“何苦来哉!竟如此污蔑景帝、桓帝和前太子!” 王怀岁向七子道:“这些字叫太后看见,诸公的九族还活不活了?” 七子道:“九族易灭,事实难改!” 王怀岁便叫道:“孩儿们,点火!” 七子大怒,均道:“史馆不能见明火!” 小宦官们却不理,在大殿中央点起一堆火来,王怀岁拖着散开的卷册走到火盆边,丢了进去,火舌立刻把竹册舔住,七子大急,连忙上前,小宦官们横拦出来,不许靠近。众人眼睁睁看着牛皮绳被烧断,竹册散作一片一片,竹上字迹渐渐焦黑,皆悲道:“焚书辱士,历朝罕见!” 王怀岁冷笑道:“诸公今夜把十五卷改写了吧,保重。”便领着一群小宦官赫赫扬扬出了集贤殿。 七子去火中救出十来支残缺的竹片,其余早化作了灰烬。一个问:“这可如何是好?” 申寒峻起身道:“我要去如意宫,向太后申诉。” 其余六子道:“同去!” 2 近丑时,如意宫的守宫人本已昏昏欲睡,耳中忽闻踏步之声,睁眼一看,七个士人并肩而来,宫人问:“来者何人?” 宋心湖道:“集贤殿士人请见太后。” 宫人道:“七位学士见谅,太后早歇息了。” 申寒峻道:“今日太后的内侍监王怀岁大闹集贤殿,烧毁了先帝实录第十五卷,我等要求严惩王怀岁。” 宫人便进去了,顷刻又出来,道:“太后说,书既然烧了,再写一回就是。” 申寒峻怒声道:“欺辱史官、毁灭史册是重罪,太后如何敷衍我等!” 宫人耸肩道:“七位学士还是赶紧回去重写吧,小奴听说明日就是交稿之期了。” 宋心湖道:“上回写的给烧了,这回如何写,请太后明明白白指示。” 宫人道:“太后当真休息了。” 宋心湖道:“那我们就等到太后醒来!”七人在如意宫门下坐成一排,宫人一看不对,又进去了。 半个时辰后,如意宫门大开,两行宫人提着灯笼拥着一人出来了,申寒峻心中一凛,暗道:“莫非是太后来了?”再凝目一看,却是王怀岁。王怀岁笑容可掬道:“七位学士为了王怀岁,在此饮了一夜北风,真是过意不去。” 七子皆怒目而视。 王怀岁道:“七位学士告王怀岁,告倒了没有?若没有,王怀岁可要反告七位了。” 宋心湖反问:“你告我们什么?” 王怀岁道:“告你们四重罪:毁谤先帝,要挟太后,渎乱史馆,擅闯后宫!” 七子被激怒,纷纷道:“无耻宵小,血口喷人!” 王怀岁长袖一挥,抽出一卷黄册,道:“太后有旨:集贤殿七士人夜闹深宫,罪同谋逆,着骁禁卫即刻逮捕七子,押送沧山!” 此话一出,七子皆惊,申寒峻高呼道:“太后岂能听信王怀岁谗言!申寒峻请见太后!” 已有一列佩刀骁禁卫过来,把七子压在地上,拿布巾捂口,绳索绑身,推上马车,火速驰离了如意宫,王怀岁看着马车消失,干笑了一阵,才进门去了。 3 这夜,卫熹一直学到子末才去休息,唐瑜出了御书房,便徒步往集贤殿来,进大殿后,只见殿中一片狼藉,几个太学生正在收拾残局,见了唐瑜,皆道:“唐先生可算来了!”便把经过说了一遍,唐瑜立刻转身往如意宫去,走了大半个时辰,到了宫门下,此时已不见七子身影,唐瑜叩门高呼:“唐瑜求见!” 足足叩了两刻钟,宫门才开,王怀岁毕恭毕敬走出来,道:“唐先生如何还没休息?太后早已安寝了。” 唐瑜问:“集贤殿七学士在何处?” 王怀岁道:“七位学士强闯如意宫,惹得太后大怒,已经派骁禁卫送出宫了。” 唐瑜问:“出宫?去了哪里?” 王怀岁道:“沧山。” 唐瑜斥道:“他们犯了什么罪,要被你置于死地!” 王怀岁道:“未宣而至之罪。” 唐瑜道:“唐瑜请见太后。” 王怀岁道:“太后心疼病犯了,才煎了安神的药吃了睡下,实在不能见唐先生。” 唐瑜目视王怀岁,道:“七位学士为何会冒险来如意宫请命?是谁撺掇了这把火?” 王怀岁躬身道:“先生是在说小奴吗?小奴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太后。” 唐瑜道:“你是内臣,要明白内宫外朝的界限。如意宫的事,该你伺候,集贤殿的事,不该你过问。内臣干政是死罪!” 王怀岁忙道:“先生言重了!小奴一心一意伺候太后,太后说什么,小奴便做什么。” 唐瑜再不听他辩解,径自去了。 4 卫熹在离卯初还有二刻起了床,刚刚梳洗完毕,宫人来禀道:“唐瑜在外等了陛下一夜。” 卫熹忙道:“什么事?请进来。” 须臾,唐瑜进来了,礼道:“陛下,集贤殿七学士危矣,唯陛下能救!” 卫熹吓了一跳,问:“他们怎么了?” 唐瑜道:“昨夜如意宫内侍监王怀岁到集贤殿无故寻衅,焚毁了先帝实录第十五卷,七学士到如意宫请命严惩奸宦,却被王怀岁谗言污蔑为谋反,现已被关押至沧山大狱,性命危在旦夕,请陛下即刻下旨,将七学子无罪释放。” 卫熹道:“有这等事?我去问问太后。” 唐瑜道:“陛下乃天子,有自立自决之权!” 身旁宦官忙道:“先生此言差矣。哪里有母亲才开口,孩子便驳回的道理?” 卫熹便道:“正好我要去给母亲请安,待我问清了因果,稍后给先生答复。” 唐瑜道:“请陛下慎思:七学士为先帝修史,兢兢业业不辞劳苦,他们不该以言获罪,因文遭难。” 卫熹道:“知道了。”匆匆梳洗完毕,乘辇往如意宫而去。 崔太后一夜没睡安稳,因为要等卫熹来,还是勉强起了床,还在对镜梳发,卫熹进了门,先行见母大礼,后问:“母亲,昨夜如意宫抓捕了集贤殿七位修史的学士,是吗?” 崔太后笑道:“谁把消息传得这样快?” 卫熹道:“母亲,是不是真的?” 崔太后道:“是。” 卫熹问:“为什么?” 崔太后道:“他们写了不该写的东西,我叫王怀岁给烧了,他们要我惩罚王怀岁,那不是叫我自己罚自己吗?我就把他们送上沧山去冷静几日,反思过错。” 卫熹道:“写了什么不该写的东西?” 崔太后把宫女屏退了,自己拿梳子梳头,半晌道:“就是那件让你父亲受尽天下唾骂的事。” 卫熹道:“千潺之变?” 崔太后点头,卫熹陪着母亲沉默下来,后道:“千潺之变是真的,对不对?” 崔太后道:“陛下一定要知道?” 卫熹道:“我是一国之君,也是父亲的儿子,我该知道真相,好的坏的都该知道。” 崔太后便徐徐道:“是真的。前太子无能,他若继位,会把大焉拖入深渊,只有你父亲,才能旋乾转坤,把大焉引上正道。他做到了,如今传位给你,你也做得极好,灭北凉,败东洛,是你父子二人的功绩,足以证明你父亲在千潺涧的决断无比正确。陛下如今该明白,帝王家的是非,和凡人不同,我们做错的事,是为了走对的路,我们负一人,是为了天下人。” 卫熹道:“那学士们写的是事实。” 崔太后严厉道:“是事实,未必能见世!” 卫熹道:“可他们也不该因为写下事实而受罚!” 崔太后道:“若不罚,那从此人人皆可写,人人皆敢说,你父亲的名声、你的名声还要不要了!” 卫熹道:“可唐先生说了,士子不该以言获罪,因文遭难!” 崔太后道:“唐先生还说了什么?” 卫熹道:“先生说,圣主要有豁达心胸,要建清平之世,不能动辄严刑峻法……” 崔太后把梳子啪地往梳妆台一放,道:“豁达!你叫人去他面前骂唐之弥是贪污犯,看他豁不豁达!刀子没扎他的心口上,他自然劝人豁达!” 卫熹见母亲动怒,便不敢说话了,崔太后道:“这是你头一回顶撞母亲。我真不知唐瑜平素都教了你什么?就教你反对母亲的旨意?我开始后悔请他做帝师了。” 卫熹道:“先生教的是为君之道。” 崔太后道:“什么为君之道?夜半三更带你出城看挑夫们聊天扯皮,就是为君之道?竟一个侍卫也不带!你若有个三长两短,母亲怎么办?” 卫熹吃惊道:“母亲怎么知道了?” 崔太后冷笑道:“我知道的不少呢!‘这年纪的少年就该反叛母亲’‘天子有自立自决之权’,是不是他说的?” 卫熹一听便叫道:“怎么才一会儿,话就传到这里了?” 崔太后道:“我若没有些耳目,就被他蒙在鼓里了!我就这一个儿子,难道放着让他带偏不成?” 卫熹急道:“不是母亲想的这样!先生是好先生!他都是为了我好!” 崔太后道:“我对唐瑜不薄了,他以后少挑拨我母子的关系!” 卫熹翘着嘴,眼泪已在眼眶中打转,崔太后把他拉过来,一面抚他的脸,一面道:“终有一日你会明白,先生再好,都有他自己的心思,只有母亲,才会从始至终陪着你,可以把心剜给你,把命掏给你。” 卫熹道:“可难道天子不应该自立吗?” 崔太后道:“当然应该,等你长大成人了,母亲会把一切都交给你自己去做,可现在还不是时候,你还小,还不知道路怎么走,母亲还放心不下。” 卫熹便不吭气了。 崔太后拍了他半晌,道:“打起精神,上朝去。修史的事,陛下不要再过问,交给我去管。” 卫熹问:“还修吗?” 崔太后道:“修。我再给唐先生选七个学士,一定修出一卷良史来!” 5 唐瑜在集贤殿等到日中,等来了卫熹被驳回的消息,他又起身往如意宫来。宫门下,王怀岁已恭候多时,笑道:“唐先生如何又来了?” 唐瑜道:“我来见太后。” 王怀岁道:“太后身体还是不适。” 唐瑜愠怒道:“臣有要事向君禀报,君岂有避而不见之理!” 王怀岁道:“太后只说,又为先生选了七位学士,助先生修史。” 唐瑜道:“不必选了,太后想改的二三行字,唐瑜亲笔撰写!” 王怀岁忙问:“那先生要如何写?” 唐瑜冷然道:“是太后教导唐瑜,还是宦官教导唐瑜?” 王怀岁闻言一愣,塌下脸进去了,三刻之后出来,道:“太后说了,唐先生想如何写便如何写。” 唐瑜拂袖而走,王怀岁又道:“还有一句要紧的。” 唐瑜便回头,王怀岁笑道:“太后说,先生提笔之前,可以去沧山看望七位学士。” 唐瑜向宫中道:“多谢太后。” 6 一个时辰后,正在直辨堂断案的薛让听法吏来报:“唐瑜来了,他想见牢里的七学士,放不放行?” 薛让把笔在指尖转了两圈,道:“晾他五日再放行。” 7 五日后,法吏打着灯笼领着唐瑜进了沧山大牢,边走边道:“唐府尹若以为学士们在沧山受了委屈,就错了。我们没动谁一根手指头,是他们自己在闹绝食,再过一两天,多半要出人命了,府尹既来了,就劝劝他们。” 绕过七八道暗廊,走到一间大牢前,法吏开门放唐瑜进去了。牢顶吊着一盏灯烛,照着七个衰弱的人,全似失去了知觉,只有倚坐墙角的申寒峻,面色虽憔悴,却含笑微声道:“鸣玉来了。” 唐瑜在牢房中间跪拜诸子,道:“唐瑜含愧来见诸公。” 那六子无力回应,只有申寒峻道:“何愧之有?你我皆无愧于心。” 唐瑜问:“为何要绝食?” 申寒峻道:“慈镜先生不肯饮食,我等自当从之。” 宋心湖是士子领袖,他一绝食,士子们便谁也不动筷。唐瑜挪到宋心湖身边,轻唤道:“慈镜先生。” 申寒峻道:“先生从昨日到现在都是昏迷的。” 唐瑜叹息。申寒峻问:“如今外面是什么情形?谁在修实录?” 唐瑜道:“只有一个了。” 申寒峻问:“你?” 唐瑜道:“是。” 申寒峻道:“你要如何写?” 唐瑜道:“我不知道。” 申寒峻笑问:“是来讨我的主意吗?” 唐瑜道:“我不知道。只是心指引我来了。” 申寒峻沉默许久,道:“唐鸣玉,你和我们不一样,所以不必走和我们一样的路。” 唐瑜问:“什么不一样?” 申寒峻道:“我们只是士子,言行只需遵从我们的心。可你还是官,你担负了更多。譬如削封之事,你若败了,削封策就败了,封地上的黎民皆败了,所以你不能折在中途,不能进这沧山大牢来。” 唐瑜轻点头。 申寒峻道:“守道,是士子的事,不是官的事。我们来做士子,你去做官。能屈能伸、懂得妥协的官,才是成大事的官。” 唐瑜又点头,申寒峻道:“切记,无论你要做什么,首要是二圣的支持,所以你为先帝写实录,只能有一种写法。” 唐瑜心中已然明朗,道:“多谢先生指点。” 忽听那边一个苍老声音道:“申寒峻,你是在教唆唐瑜篡改历史吗?” 申寒峻道:“慈镜先生,申寒峻为自己选了对的路,也为唐鸣玉选了对的路。” 宋心湖道:“他的路不由你选。”向唐瑜道,“任你做多大的官,总归是读圣贤书长大的,你若权欲熏心,屈节媚上,唐家便要毁于你之手!” 唐瑜道:“先生息怒。” 宋心湖道:“你明白说来,要如何写!” 唐瑜不应,宋心湖恨得捶地道:“我亲眼!亲眼看见太子身首分离!我掀开棺盖看见了!他们肆无忌惮把太子草草入棺火葬!一颗头、一截身子就那样拼着,那脖子砍得平平齐齐,分明是刀锋!他们装视而不见,你们也装充耳不闻!”说毕,涕泪俱下,又昏迷在地。 唐瑜忙过去把宋心湖扶起,半晌,宋心湖缓过气来,紧攥住唐瑜的手,道:“不要乱写,否则,我做了鬼也要找你!” 铁门开了,法吏叫道:“唐府尹,再不走天黑了。” 唐瑜只好抽身道:“诸公见谅,唐瑜告辞。” 申寒峻道:“等一等,我还有事相求。”他向唐瑜招了招手,唐瑜便过去,申寒峻道:“我一直劝你好生做官,是有私心的。”便从怀中取出一张皱巴巴的宣纸来,塞进唐瑜的袖,唐瑜问:“这是什么?” 申寒峻道:“一封疏,给圣上的。” 唐瑜问:“什么疏?” 申寒峻道:“请建夜州学疏。” 唐瑜不解,申寒峻道:“大焉十三州,只有夜州没有官学,那些博学多才的学士,谁也不愿去穷乡僻壤教书。山重水叠,世间的学问进不了夜州,孩子们的目光也透不出大山。中原人都说夜州无才子,可我们的学生想学,却找不到求学之门。我先后上了三封奏疏,请在夜州各地开办官学,请朝廷派遣优良的学士去教孩子们,奈何人微言轻,圣上没有放在心上。我想请你出面,把这封疏呈给圣上,请他认真看一看,想一想。”申寒峻抖着语声说道,“倘若能在夜州办学,十年之后,安知夜州不若中原人才之盛!” 须臾,申寒峻又道:“我在集贤殿这些年,只想做成这一件事,却一直没能如愿,若你说服圣上准了这奏疏,我便无憾了。” 唐瑜却推手,拒了那张纸,申寒峻诧异道:“鸣玉?” 唐瑜在他耳边轻声道:“你亲手交给圣上。”说完起身,出了牢房。 8 唐瑜走后三日,申寒峻觉得自己到了濒死边缘,他爬到牢门边,把手中宣纸向外伸去,叫道:“这沧山大牢可有仁人志士,愿将这疏送入龙朔宫?此愿未了,申寒峻不能瞑目!” 牢门外一个尖声道:“申学士写了什么疏?给小奴瞧瞧。” 牢门开了,先进来两个掌灯小宦官,后是王怀岁现身,他走到申寒峻身边,抽过宣纸瞧了瞧,竟作揖道:“申学士做的是功德无量的大事,学士快快随小奴进宫,送呈太后。” 申寒峻一愣,问:“什么?” 王怀岁笑道:“小奴来给诸公报喜:先帝实录完结了。小奴特意来接诸公下沧山。” 宋心湖问:“完结了?” 王怀岁道:“是帝师唐瑜亲笔完结的。” 宋心湖道:“他是如何写的?” 王怀岁道:“慈镜先生休问,先回府沐浴用膳要紧。” 宋心湖厉声道:“你说!唐瑜是如何写的!” 王怀岁向牢外招了十几个宦官进来,道:“把学士们都架出去,一个一个送回家。” 宋心湖不肯走,道:“天昏地聩,我自当以死明志,你带他们走,我留在此地。” 王怀岁道:“架去车上拉走!休听这酸儒废话!” 宦官们便扶起七位学士,出了大狱,下了沧山,到了开元城中。不多时,载着士子的牛车分路而行,往各家而去,王怀岁过来问宋心湖:“老先生住何处?” 宋心湖道:“带我去集贤殿。” 王怀岁笑道:“去吧,去吧。你不过就是想看修好的先帝实录,你去看,看了就死心了!”便命牛车转道,一直进了龙朔宫,到了集贤殿下,把王怀岁牵下车,丢在台阶下,回如意宫复命去了。 宋心湖独自迈过十二级台阶,推开了集贤殿的大门。十余个太学生正在殿中整理书册,见了宋心湖,皆行礼道:“慈镜先生回来了。”迎上来扶,宋心湖先问:“先帝实录写成了?” 太学生道:“写成了。书已抄成十份,一份留存在集贤殿,九份已送往九州的书院。” 宋心湖问:“千潺涧是如何写的?” 太学生便缄默,宋心湖又问:“书在哪里?” 一个道:“前朝二十帝的实录,都藏在顶楼的乾元阁。” 宋心湖便拾梯而上,到了七楼乾元阁,把堆放十九帝史册的书柜都略过去,径直到了桓帝的书柜前,拣出第十五卷展开,逐字逐句地瞧,瞧到千潺涧一节,只见上面写道:“时夏水盈涧,河苔滋蔓,佑坠马死,上闻耗,心裂而崩。” 他把这二十个字看来看去,竟看出一脸的笑意来。顷刻,他卷好书册,放归原位,走了下来,太学生们还在大殿中等着,见他脸色诡异,都试探道:“慈镜先生,可要更衣用膳?” 宋心湖道:“好,为我拌一杯醋芹,温一壶酒来。” 一个道:“先生初出牢狱,身子衰弱,不宜饮酒。” 宋心湖道:“此刻我千愁缠于一身,正该以酒解之,速去,速去。” 太学生不敢再驳,便去备了几样小菜和一壶淡酒来。宋心湖自斟了,道:“你们去,我独自在集贤殿坐一坐。” 学生们便告退。出殿时,尚见宋心湖坦然送酒入喉,不见异样。学生们在殿外窃窃讨论了一阵,叹息着走了。走出二三里宫路,忽听四处宫人都惊叫道:“走水了!走水了!”学生们回头一看,皇宫西方升起一缕浓烟,正是集贤殿的方向,学生们暗叫不好,连忙回身急走,一路遇见许多救火的宫人。到了集贤殿下,但见七层高楼已烧成了火柱,几百个宫人也救不过来,有两个学生慌道:“慈镜先生出来没有?” 围观的宫人道:“火一下子就涨开了,没人逃出来。” 有四五个学生闻言立刻往火楼冲去,宫人们叫道:“你们去是送死!快回来!”却无一个学生犹豫,齐齐投身没入大殿,宫人们又叫:“快泼水!快泼水!” 上百个骁禁卫从皇宫各处运水来救,却如杯水车薪,无济于事。眨眼的工夫,柱梁皆被烧断了,木楼喀啦啦几声裂响,向东南方倾下来,唬得宫人们四散而逃,逃不出十步,但觉足下一震,集贤殿塌了,屑飞烟散之中,大焉三百年来积存的史册,和几位士子一起化为灰烬。 9 崔太后又做噩梦了。她梦见大焉二十位故帝站在一片废墟中争吵,一帝道:“灭史是亡国之记忆,辱士是折国之脊梁,闹到如今,是谁之过?” 另一帝道:“妇人监国,乃是祸始。” 丈夫桓帝道:“她是为了卫家的名声,为了卫熹,列祖列宗怪不得她。” 灵帝冷笑道:“如何怪不得?她监国这数年,可有半分成就?世人都说我昏乱暴虐,我瞧她的任性妄为,还在我之上!从不闻有妇人会治国者!” 景帝道:“如此下去,景桓两代的励精图治要前功尽弃,太后不废,大焉复兴无望。” 崔太后辩解道:“我如何不会治国!我也在关心农桑,扶持商市,如今国家的户口畜积都胜过了景桓二世!我还在劝天子厉行节约……” 景帝道:“集贤殿一桩罪,足以把一切功绩抹杀!千百代的士人,会因此对你大加唾骂!” 崔太后道:“我没想到宋心湖会在殿中自焚,这也怪我吗?” 忽听一个声音道:“老师?老师在哪儿?” 崔太后转身一看,前太子卫佑跌跌撞撞过来,头浮在脖上三寸,左右乱晃,道:“谁在叫我的老师?他在哪儿?”便向崔太后扑过来,“你还我老师的命!” 崔太后惊叫一声,醒转过来,宫女们赶过来道:“娘娘醒了。” 崔太后定了定神,问:“什么时候了?” 宫女回:“寅时一刻了。” 崔太后想到卯正还要上朝,忙起来梳洗,少时,宫人报:“圣上来问安了。” 说完,卫熹趋步进堂问安,又道:“母亲面色不太好,是为集贤殿下那些人吗?” 崔太后问:“集贤殿下?怎么了?” 卫熹道:“集贤殿一百五十士人在殿下坐了一夜。” 崔太后便起身,道:“我们去看一看。” 出了如意宫,到了集贤殿,崔太后遥见百余士子盘膝而坐,人人尽着黑衫,似一片乌云降在殿下,卫熹悄声问:“母亲,怎么办?” 崔太后道:“别管他们,咱们上朝。”便叫御驾回头,去了太初殿。 百官朝拜之后,卫熹问:“今日朝议何事?” 宰相端木拙道:“回禀陛下、太后:老臣以为,今日首当议集贤殿之事。” 崔太后问:“集贤殿?还议什么?” 端木拙道:“议谁为焚史之难负责,为士子之死负责。” 崔太后道:“难道这一切不是宋心湖酗酒之过?不是集贤殿管理不严之过?” 御史大夫孙泽羽出列道:“太后差矣,宋心湖之死,死得其所。如今该追究的,是逼死宋心湖之人。” 崔太后反问:“谁逼死了他?” 孙泽羽道:“是太后!” 众官闻言大惊。崔太后道:“我?” 孙泽羽道:“太后要修史,士子便修史;太后要改史,士子不愿改史。这就是焚史之难的根源。如今真史被抹杀,士人殉葬,太后是头一等罪人。” 太仆寺卿张圣庆拄着拐,摇摇出列,道:“老臣不能苟同孙大夫的话。” 孙泽羽便道:“张寺卿请讲。” 张圣庆道:“你口口声声说太后是罪人,请问太后犯了何罪?太后从始至终只做了一件事,便是命集贤殿修史,至于修史惹出的一串祸事,与太后何干?” 孙泽羽道:“过不在修史,在改史。” 张圣庆道:“谁说太后改史了?老臣只知龙朔宫下过修史的圣旨,不知几时下过改史的圣旨!”他扬起拐杖,指王怀岁道,“把中书舍人都叫来问一问,近来龙朔宫有没有下过一道命集贤殿篡改史实的圣旨。若有,拿出来给大家瞧一瞧,然后请太后和圣上写罪己诏!” 王怀岁笑道:“大夫说笑了。” 张圣庆道:“太后是叫别人写,实录若写错了,如何怪到太后这里?” 礼部尚书殷鹤明知故问:“那执笔者是谁?” 张圣庆道:“任他是谁,都违背了二圣好意,视写史为儿戏,肆意篡改,该对集贤殿失火、宋心湖自焚、众士子殉身的事负一切责任!” 崔太后心中似乎射入一线光,在困顿中照明了路,还未及详加思索,忽然一个宫人急急忙忙奔入朝堂,叫道:“太后,不好了!” 崔太后问:“怎么?” 宫人道:“上千士子都聚在宫外静坐,为宫中士子声援!” 崔太后从帘后出来,道:“我们去瞧瞧。” 车辇走了近半个时辰,到了龙朔宫正仪门,崔太后与百官站在门楼之上,但见宫城下一片霜色,仿佛全开元城的学子都到齐了,个个缟衣白冠,肃然为殉道士子护灵,见了太后百官,学子们垂袖而揖,齐声道:“史不容改,士不容辱!” 百官纷纷摇头,殷鹤叹道:“这些孩子,成何体统。学子就该在学堂读书,倒懂不懂的年纪,掺和什么窗外事?” 崔太后一言不发看了半晌,便命散朝,自乘辇归去了。 10 这个夜,崔太后无论如何也睡不着,翻来覆去几遍,忽然看见帐上王怀岁的影子细细长长地走过来,便问:“又有什么事?” 王怀岁赔笑道:“小奴还以为娘娘睡着了。这些奏疏,明日再看吧。” 崔太后问:“什么奏疏?” 王怀岁道:“几个州送上来的,各处学子都罢学了,全在节度使和刺史们的府衙前请愿,都是年轻文人,节度使们也不好动粗赶人。” 崔太后掀开帐子,命王怀岁在脚踏上坐了,问:“你说,现在如何是好?” 王怀岁道:“娘娘,今日张圣庆已经出了对策了。” 崔太后道:“全推在唐瑜身上,是吗?” 王怀岁道:“正是。” 崔太后道:“他是顺着我的旨意写的,是在维护我们卫家。” 王怀岁道:“难道要娘娘向天下认错?娘娘是错不得的。” 崔太后道:“是吗?” 王怀岁道:“是。二圣的旨意,只能对,不能错,错的全是执行之人。” 崔太后遂道:“我对唐瑜倒没什么,只是圣上向来敬爱他,如何和圣上说呢?” 王怀岁道:“不如此刻,小奴去探探圣上的语气?” 崔太后想了想,道:“你去问问,快去快回。” 王怀岁应了,出了如意宫,去了天子寝殿。卫熹已经睡下了,听说此节,急忙从暖阁中冲出来,要去找崔太后,王怀岁和一众宫人慌忙抱住,叫道:“祖宗,这冰天雪地的,稍微吹了冻了,小奴万死莫赎!” 卫熹道:“我去和母亲说!不许罚唐先生。” 王怀岁跪在他身前道:“陛下不同意,小奴如实回禀娘娘就是了,不敢惊动陛下为一句话奔走!” 卫熹道:“那你回母亲:唐瑜是天下最好的良师益友,若失了唐瑜,谁来教熹儿经国理政?” 王怀岁磕头道:“小奴记住了。” 卫熹道:“快去快去!” 王怀岁答应着去了,回到如意宫,崔太后问:“圣上同意吗?” 王怀岁道:“回娘娘,圣上不同意。” 崔太后问:“圣上是如何说的?” 王怀岁道:“圣上说,‘唐瑜是天下最好的良师益友,若失了唐瑜,谁来为熹儿经国理政?’” 崔太后一凛,蓦地站起来,道:“果真如此说?” 王怀岁道:“小奴不敢隐瞒。” 崔太后心胸急剧起伏起来,道:“唐瑜经国理政?” 王怀岁道:“有件事,娘娘还不知道:圣上案头的奏疏,大多是唐瑜代为御批;圣上下发的圣旨,也多半是唐瑜授意。这朝廷好不好,有一半是唐瑜说了算了。” 崔太后便暗咬细牙,道:“唐瑜留不得了。” 王怀岁道:“那圣上那边……” 崔太后道:“我不信大焉十三州再找不出一个好老师!不用管圣上,先叫中书舍人来,拟定治唐瑜的诏书。” 王怀岁应了,又问:“娘娘要问问端木相公吗?” 崔太后道:“他也是向着唐瑜的,问了反而坏事。这件事,如意宫自己定!” 王怀岁笑着应声,便转身出门找中书舍人去了。 11 天明后,流言比诏书更早出了龙朔宫,苏叶走在街上时,便听见了好几种说法。有人说崔太后要唐瑜为士子们偿命,昨夜子时已叫御宪台把他抓上沧山了,可苏叶记得丑时去怜玦轩外看时,还见他的影子映在窗上,这说法一定是假的;又有人说,圣上和端木拙一直为唐瑜力争,所以并没有判死罪,而是流放两千里,今早大理寺就会去抓人,苏叶便有些将信将疑;还有一些年长的老者推测,大焉历来以礼责官,太后断不至于如此严酷,多半只将他罢官,又做回庶民,苏叶心想,这已然是最好的结局了。 她其实不愿听见一切和唐瑜有关的闲言碎语,也不愿这个时候在街上走,可腹中的胎儿最近总在不安分地闹,她食不好也睡不稳,只好出门寻医。到了城中道兴街,见了蒋医师,望闻问切之后,医师说她是忧思成疾,伤及胎儿,开了一服舒缓情绪的药。苏叶取药出门,在玄武大道向北走了一段,便见一行宫人纵马而来,行人都道:“好像是如意宫的人!”紧接着有人问:“是去传旨给唐瑜吗?” 那行宫人飞驰而过,果然是去往开元府衙的方向。这一过路,仿佛是往江中倒下一盆鲜肉,路人们立时化身饥饿的鲇鱼,追着腥味儿游窜而去,苏叶原本也想去看个究竟,却赶不过四周争先恐后的人,怕伤了身中孩儿,便急急忙忙回了唐府,等待即将降临在唐家的命运。 唐瑜似乎已有预感,早上一到开元府,便叫来少尹和秘书丞,交付未竟的事宜,半日之后,他把手中公事详详尽尽托付了,便听门外叫:“如意宫内侍监,来传太后懿旨!” 唐瑜出门,在庭中跪而听旨,王怀岁道:“今有开元府尹唐瑜,任职四年,无所建明,城乱吏贪,灾异频发,不宜久居重位,故夺开元府尹,贬芦州楠杆郡砞县县令,并罚抄没房产家财,裁减奴仆侍婢,立执行。” 唐瑜接旨起身,王怀岁笑着拱手道:“贺喜唐先生,要去体验两千里外风土人情了,将来有空回皇城,请为小奴带些芦州土产尝尝。” 唐瑜道:“芦州穷山恶水,结的都是苦果,王少监果真要,我就为你带些回来。” 王怀岁冷笑道:“那也要回得来才行。”拱手去了。 半个时辰后,凤阁遣了使者来,向唐瑜长揖道:“下走奉端木相公之命,来向鸣玉致歉,未能谏阻如意宫下旨,相公心痛如绞。” 唐瑜道:“与端木相公无关,相公不必抱愧。” 使者道:“鸣玉若有诉求,请直言,端木相公一定倾力而为。” 唐瑜道:“确有两件事,要烦相公相助。” 使者道:“请说。” 唐瑜道:“佩鱼巷唐府,是我家百年旧宅,若被夺走,唐家未归人回来找不到家。请相公向二圣谏言,留下唐府,容唐家无罪之人有一个安身之所。” 使者肃然道:“是。” 唐瑜道:“其二,集贤殿申寒峻,理识正远,执心贞固,有救时之能,相公当重用之。” 使者便问:“鸣玉认为申寒峻当任何职?” 唐瑜道:“可入礼部,掌广治学、弘文教等事。” 使者道:“一定如实转达相公。”告辞去了。 稍后,卫熹也派了宫人来为他送行,宫人道:“圣上要出宫来见,太后不许,只差小奴悄悄来看望先生,请先生千万保重。” 唐瑜道了谢,道:“宦海浮沉乃寻常事,天子不必为唐瑜动肠。” 宫人凑近道:“先生还有什么要叮嘱圣上吗?” 唐瑜便道:“圣上的路,请圣上自己走。有人舍不得圣上遭遇荆棘坎坷,便想替圣上把路走完,可圣上终有一日会明白,该生的荆棘,一处也不会少;该经的坎坷,一处也躲不掉。请圣上推开庇护,只身向前去,只管去挫伤,去跌倒,去磨砺,有朝一日,靠自己双足把险阻都踏平,便是明君雄主了。” 宫人躬身谢道:“多谢唐先生。”唐瑜回礼,宫人也告辞而去。 顷刻,开元府吏来报:“申寒峻来了。” 唐瑜静坐着不起身,后道:“告诉申先生:唐瑜今日走,不愿凝噎相看;唐瑜他年归,但愿把酒言欢。” 小吏得命去了。唐瑜把办公桌上的笔墨纸砚摆放整齐,走出门去。全开元府的官吏都来为他送行,唐瑜含笑下阶,向众人道:“开元城乃天下中都,国家中心,开元府安城治郭之任最重,还请诸公多多费心。” 官吏们道:“是。” 唐瑜走到行列尽头,不见侯望书,便问:“侯望书呢?” 一个道:“他母亲这几日病重,请了假在家照顾,还不知道府尹的事。” 唐瑜道:“侯望书有时淘气不知礼数,也请诸公多多包涵。” 官吏们应了,唐瑜再向众人揖别,转身出了开元府门。 12 黄昏后,苏叶在房中收拾衣裳,涟儿掀帘进来,叹气道:“唐家又垮了。房子虽然保住了,可家奴婢子全被官家收走了,如今偌大的府里,只剩唐晋、唐冲和我了。” 苏叶把衣裳放在膝上叠,低头细声道:“你若不想伺候我了,也可以走。” 涟儿把眼睛一横,道:“我是伺候你吗?我是伺候三郎,还有他的孩子。” 苏叶便幽幽叹气。涟儿问:“你在做什么?” 苏叶道:“一会儿抄家的人要来了,我把三郎这几件贴身衣裳藏起来,怕被他们搜了去。”又问,“从前二郎给他的那把折扇呢?” 涟儿便去找,找着了,苏叶把扇子藏在衣裳里,又把衣裳塞入床垫下,便听惜环院外嘈嘈嚷嚷,两个到窗边一看,四五个宦官进来了,吓得两人不敢作声,眨眼那些人走梯子上来,苏叶怯声问:“二郎在哪儿?” 涟儿道:“满府都在查抄,他哪里顾得上咱们!” 话音刚落,帘子开了,几个宦官探了探脑,问:“就你们两个?” 涟儿道:“是。” 宦官问:“你们是什么人?” 涟儿道:“是唐珝的奴婢。” 宦官们便直身走进房,指东喝西,七手八脚翻检开了,不多时,唐珝的衫裤靴帽全被翻出来,宦官们品鉴道:“质地还不比宫里的差。”便这个在身上比画,那个往头上套戴,各自认领了;又把苏叶的衣饰刨一地,一个笑道:“这些送给相好的,要讨多少喜欢,可惜我没有相好的。”一个捡起一件绫纹织云锦裙扔给他,道:“拿这个送宫里雏儿。”也把苏叶的东西瓜分了干净;那妆匣中的金银首饰自然也逃不过,宦官们你争我夺,心思快的抢到了钗、梳、步摇、华胜、镯子;手脚慢的只捡到半只耳铛、扯断了的项链、用了半盒的胭脂,便拍手骂开了。 正闹个没完,惜环院外的宫人叫:“你们抄完没有?要走了。”宦官们应道:“就来!”理了理衣冠,一个个走出门去,谁知廊下笼中的思奴儿见场面热闹,便附和道:“且莫思归去,须尽笙歌此夕欢。” 领头宦官闻言驻足,笑道:“这扁毛畜生还真有意思。”伸手入笼去抓,苏叶慌忙跑出来道:“别捉它!” 那宦官手一用力,把鹦鹉捉了出来,苏叶急道:“金银首饰都给你们了,这只鸟儿就留给我。” 宦官笑嘻嘻道:“这畜生我也收着玩儿。”便收进怀中,思奴儿闷得直扑腾,苏叶一把抓住那宦官衣袖,道:“求你把鸟儿还我。” 宦官眼珠儿一转,笑道:“我的鸟儿,你要吗?” 听得众宦哄笑起来,道:“你还有鸟儿?胡扯。” 那宦官把苏叶的脸一捏,道:“来世我做个健全人,一定娶你做小老婆。”便闪身要走,苏叶拦住道:“还我!”宦官不耐烦,猛地把苏叶一推,道:“滚开!” 苏叶身弱,顿时摔在门槛边,那宦官又顺着一脚踹在她肚上,苏叶惊叫一声,疼得双目一黑,险些晕过去,涟儿吓得从房中出来,叫道:“你们别打她,她有身孕!” 那宦官又笑了,道:“有身孕?怎么看不出来?” 众宦一起打诨道:“果真看不出来,是不是假的?” 涟儿拦在苏叶身前,道:“不是假的!” 那宦官道:“要看看才知道。” 他一把拖开涟儿,去掀苏叶的裙子,苏叶叫道:“走开!”她站不起来,只能爬着往房中退,那宦官却跟了进来,笑道:“看看又怎的?我们给你检查检查,怀了几个月了。”向门外众宦招手道:“一起来耍耍。”众宦便嬉皮笑脸进了门,苏叶忙叫道:“出去!涟儿!”涟儿要冲进来,两个宦官拦在门口道:“你若多事,我们先打你!”涟儿胆小,便不敢再动,两宦径直把门关上了。四五个人围着地上的苏叶,把她上身下身一起亵弄,口中道:“瞧瞧怀的是男孩儿,还是女孩儿?”苏叶又疼又怒,挥着双手拦阻,尖叫道:“别碰我!”却敌不过十多只肮脏的手。不多时,她的衣裙都被褪光了,赤裸的身子被众宦全瞧在眼底,一个啧啧赞道:“真真是世上难见的尤物。”领头宦官脖子耳朵涨得通红,忍不住道:“你们出去。”众宦涎皮道:“你又不行,叫我们出去也没用。”那宦官道:“滚出去!”众宦便讪讪起身,才挪步,他便急不可耐趴在苏叶身上,苏叶心胆俱裂,叫道:“走开!走开!涟儿!”被粗重身子磨压之下,苏叶的腹更是剧痛难忍,连声哭叫:“涟儿!涟儿!救我!” 房门砰地开了,苏叶透过婆娑的泪眼,看见唐冲和唐晋来了,唐瑜也来了,宦官们慌忙择路而逃,唐冲和唐晋手执长棍追打了出去,唐瑜捡起地上的衣衫,罩住了她,苏叶急道:“思奴儿!不许他们带走思奴儿!”说完周身一冷,晕了过去。 不知过了多久,苏叶在暖衾中醒来了。烛光跃入红绡帐,似乎此夜和从前一样安稳,可是,帐外的蒋医工在叹气,向帘外道:“那孩子与世无缘,已经去了。”苏叶闻言,两行清泪落湿了枕巾。她看向帘外,唐瑜立在那里,身影是说不出的僵硬,苏叶分明听见他心中在说:“我欠下了你,欠下了三郎,一生也还不清了。”她却不知该不该回应。只有思奴儿在唐瑜身后笼中安然待着,它并不知帘内帘外人的两重悲苦,还欢快地叫:“几度凤楼同饮宴,此夕相逢,却胜当时见。” 13 翌日,吏部使者送来从七品砞县县令的官印,道:“如意宫有旨意,请唐鸣玉今日务必启程赴任。” 唐瑜收了官印。他独自在房中收拾了行李,出了门来,看见唐晋立在庭中等他,便道:“你留下,不用随我去。” 唐晋不解,问:“二郎?” 唐瑜道:“你若也走了,家中男子只剩三郎和唐冲,他们两个一般冒失,我不放心,只有你在家中照看着,我才能心安。” 唐晋道:“可此去芦州二千里,你一人怎么行?那芦北盗匪横行,刁民遍地,倘若在路上被打劫……” 唐瑜便道:“是吗?那非唐瑜去治理不可了。” 唐晋顿足道:“我若是二郎,宁肯辞官!” 唐瑜便默默往庭外去,唐晋在后跟着,唐瑜道:“后日三郎该回来了,他知道了这些事,一定会闹。你告诉他,休怨任何人,勿做出格事。为了将来团聚,我可以受难,他也可以忍耐。” 唐晋应了。二人走出府门,唐瑜转头看了看门楣上的唐府匾额,道:“又积了尘,三郎回来后,叫他把匾额擦一擦。” 唐晋也应了。两厢别过,唐瑜下阶牵了海云阑,独自往佩鱼巷外去,嗒嗒马蹄走到巷口,却见街边系着一匹瘦马,边上蹲着一个穿斩衰的服丧人,听见蹄声,他抬起头来,却是侯望书,见了唐瑜,他红着眼圈儿起身叫道:“唐府尹。” 唐瑜问:“你这是?” 侯望书道:“我母亲昨夜没了。” 唐瑜便低声叹息,侯望书道:“府尹,我,我以后就是孤儿了。” 唐瑜道:“你若愿意,可以住到唐府来。” 侯望书道:“不,我随你去芦州。” 唐瑜道:“芦州可没什么好玩的。” 侯望书道:“我给你做个伴。” 唐瑜道:“你可想好了?此去两千里,反悔也难回来了。” 侯望书道:“不悔。只有和府尹一起,侯望书才是侯望书,不是猴毛儿。” 唐瑜便在他肩头轻轻一拍,算是许了,侯望书解了瘦马缰,随唐瑜出了佩鱼巷。夕阳西下时,二人出了东城门,过了折柳桥,侯望书回望皇城,道:“府尹,要是咱们回不来,这就是最后一次看开元城了。” 唐瑜却不回头,自牵马向前去,道:“路遥日暮,何必回首。” 侯望书却似没听见,他定定看着折柳桥的那头,忽然道:“府尹!” 唐瑜停下问:“什么?” 侯望书手指远处,叫道:“那是,那是……” 唐瑜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去,夕阳余晖中,一个娇小的身影向他奔来,他先是一愣,忽然丢了马缰,疾步迎了过去,不多时,在霭色暖暖的折柳桥上,他和明幽又相遇了。 明幽气喘吁吁地笑,指了指自己的咽喉,涩声道:“嗓子哑了,我叫你,你竟没听见。” 唐瑜道:“对不起,对不起。” 明幽吐了吐舌,道:“我又逃出来了。” 唐瑜道:“多时不见,还是这样淘气。” 明幽虽又累又憔悴,却还有一股打压不去的活泼气,小得意道:“明府后花园,桃林后的墙矮了一截,抱两块石头堆上去,再踩上花窗,就可以翻上墙头,在墙上弯弯绕绕走一阵儿,就出后巷了,只要不把瓦踩下去,谁也发现不了。” 唐瑜心中悲喜交集,面上犹开玩笑问:“那唐二夫人逃出来,是要去哪儿?” 明幽道:“唐二郎去哪儿,唐二夫人就去哪儿。” 唐瑜道:“我要去芦州。” 明幽道:“我也去芦州。” 唐瑜道:“小儿有谚:芦州芜,芦人苦,天如炉,地如腐。唐二夫人怕不怕?” 明幽喃喃念道:“天如炉,地如腐……竟有这样的地方?” 唐瑜道:“是。” 明幽悠悠转着眸子,故意想了许久,方道:“我们已历过了繁华,现在,你带我去看看荒芜吧。” 唐瑜轻轻笑,道:“好。”便向明幽伸出手,明幽笑吟吟过来挽住了,随他下了折柳桥,见过侯望书,三个一起上马,往未离原的东北而去。 14 城门将闭的前一刻,一匹白龙马从城中飞奔而出,驰过折柳桥。冬野寥廓,四下无人,马上的蝉衣焦急不已,先打马往东追了一里,再转马向北追了二里,却还是没有追到明幽的身影。 孙牧野去夜州后不久,蝉衣便进了云阶寺,日夜修行,不问世事。她在大焉这些年,已不自觉融入了这国家,如今她对开元城一百零八条街都了如指掌,也习惯了大焉的饮食,说顺了大焉的口音,忽然有一日,一个问路的外乡人笑问“娘子是大焉哪里人”,她才猛然意识到,自己已被大焉俘虏了。她恼恨起自己来,遂背身躲入方外净地,连明幽和苏叶也拒之门外,仿佛两个小女子也是来软化自己的阴谋。 直至今日,蝉衣听见几个香客闲聊,方知这段时间的变故,心中悔痛,急忙下了梵音山,先去唐府,打听到唐瑜已启程,后去明家,见府中大乱,在寻明幽,便猜想明幽一定随唐瑜去了芦州,追来送别,却还是迟了一步,明幽早已消失在天际下。 身后的开元城响起暮鼓,城门在催关了,蝉衣依依不舍看了看东北方,无奈打马回了城,心中念着,不知明幽几时回来,几时再见,她此刻还不知道,她与明幽已成永别。 第五十一章 昔日恩仇 第五十一章 昔日恩仇 1 又过两日,大焉允治六年的除夕到了。蝉衣中午离了云阶寺,领着星官儿回了燕然巷,一进门,门仆陈留便笑道:“果然是团圆夜,孙二郎才回来,娘子也回来了。” 星官儿听了,便要钻进府寻人,蝉衣偏把它拉住,呵斥道:“你就这样想他!”勒令它和自己慢慢走。走到荷池,先见武器毡包堆在一旁,再走十余步,便见孙牧野背对自己,半跪池边,把池水舀进一个花钵,那背影专心得很,竟听不见一人一虎过来的动静,星官儿一个长跃过去,趴在孙牧野背上,孙牧野反手过来拍拍它,还去舀水,蝉衣走过去,在他身边站住了,孙牧野抬头看了看她,捡起身边一个小布包,道:“蜀水花种子。” 蝉衣不解,问:“什么?” 孙牧野道:“从夜州采的蜀水花种子。”他从包里抓出种子来,撒入钵中,“到春日开花后你看,是不是比未离原的香。” 蝉衣只站着瞧他忙活,一语不发,忽然小路那头现出一个陌生人,远远作揖道:“那边可是右将军?” 孙牧野起身问:“你是谁?” 那人再揖道:“下走是恭王府丞。现有涅火军校尉唐珝在王府门前闹事,侍卫们捉拿他虽易,恭王却顾全大局,不愿伤了王师和右将军的颜面,故遣下走来报一声,将军若得空,就请把唐珝领回去。” 孙牧野一听,便和府丞出了孙府。蝉衣把花钵看了半晌,俯身舀半勺水添上了。 2 王府门前,唐字营一百多个士兵全聚齐了。唐珝气势汹汹如一头小狮,手持金环刀向府内喝道:“恭王出来!你和我当面对质!”士兵们皆道:“打进去!”只有唐晋和唐冲两个在拦,哪里拦得住。隔着府门,一个侍卫在内叫道:“你兄长自己修史修岔了,和千岁有什么关系?你有胆,去龙朔宫闹!” 唐珝更是大怒,道:“恭王用的那些阴谋诡计谁不知道!他若敢作敢当,就叫他出来!” 语声传进去,侍卫们都道:“他在公然辱骂千岁。”一个道:“把他抓了算了。”另一个道:“还是去请恭王示下。” 于是到了寿阳观,禀报了恭王。恭王端端正正服下丹丸,淡然道:“世道不同了,这些孩子是闹上天也不怕的,你今日抓他,明日涅火军就敢来砸王府的门,难道要我们和他们真刀真枪打一场?赢了也没什么脸面,孙牧野把他带走就是了——孙牧野来了没有?” 府人回:“府丞去了大半日,多半要来了。” 唐珝在外叫了半晌无人理会,又道:“再不出来,我可砸门了!” 府中不应,唐珝便三步两步迈上阶,挥起金环刀力劈王府大门,却没注意士兵们忽然全没了声儿,才劈了两下,高扬的右手突地被人擒住,他勃然大怒,转头道:“你做什么?!” 话出一半,对上了孙牧野严冷的眼,唐珝一愣,兀自倔道:“你做什么?” 孙牧野道:“回去。” 唐珝道:“不!我要见恭王!” 孙牧野道:“回去!” 唐珝道:“我不回去!我哥哥被恭王陷害了,我要找他算账!” 孙牧野的手猛一使劲,把唐珝拖下了阶,唐珝大叫:“我哥哥去芦州了!被他们害走了!” 孙牧野一拖三五步,唐珝踉跄着,拼命挣扎,道:“你别管!这是我的事!我哥哥走了!” 孙牧野停下脚步,盯紧了唐珝。 唐珝问:“怎、怎么?” 孙牧野冷然道:“我哥哥死了。” 唐珝问:“什么?” 孙牧野不再答,拖着唐珝大步走,又向众士兵道:“都回家去过年!” 到了佩鱼巷,孙牧野推着唐珝进了唐府门,唐珝回到家,眼中才滚出两颗泪珠来,又赶忙擦去。孙牧野问:“年夜饭吃什么?” 唐珝道:“我不吃。” 孙牧野挽袖子道:“我去做。厨房在哪里?” 唐晋带着孙牧野到了唐家厨下。厨门边系着一只兔,案上有半边羊肉,池中有两条鱼,篮中许多蔬菜。他把羊肉切块,用黄酒和姜汁渍了三刻,然后把肉块和葱蒜用大火翻炒,倒水焖煮,再放萝卜、当归、党参、蘑菇入锅,加盐、花椒、八角一起细熬;趁熬汤的时候,他宰鱼去鳞,杀兔褪毛,肉全切成薄片;把白菜、菠菜、莴菜叶也洗净了,各自分篮装好。半个时辰后,羊肉汤的香气把半个唐府都罩住了。 唐珝还在惜环院一楼的小厅里坐着发呆,孙牧野右手端铜锅,左手提两篮肉蔬,腋弯夹一坛剑南烧春进门,道:“接一下。” 唐珝上前接了铜锅,安在炉上,孙牧野把火拨旺,让铜锅在上沸腾,分了碗筷给唐珝,自己夹一片鱼肉,涮了涮,捞出来一尝,又添了些花椒进去。忽然窗户翻红,照得满室生光,又闻爆竹声在四面八方唱和,孙牧野道:“家家都在吃年夜饭了。” 唐珝抽了抽鼻子,开坛倒了两碗酒,一碗递给孙牧野,道:“不知唐二现在走到哪里了。” 孙牧野道:“想来已经进芦州了。” 唐珝道:“也不知他们有没有年夜饭吃。” 孙牧野道:“驿站也有年夜饭。” 唐珝叹了口气,喝了一大口酒,孙牧野也喝了一口。 唐珝问:“你恨吗?” 孙牧野道:“恨谁?” 唐珝道:“让你失去哥哥的人。” 孙牧野沉默良久,后道:“恨。我恨派他修栈道的卒子,恨判我们株连罪的人,恨叛国投敌的父亲。” 唐珝道:“那,你的恨如何消解?” 孙牧野道:“打云州念波城。收回这座城,我就解脱了,不恨了。” 唐珝道:“云州念波城……是你父亲叛卖的城池吗?” 孙牧野点头,将酒一饮见底,道:“你的恨要消解,比我简单得多。” 唐珝问:“我要怎么做?” 孙牧野道:“好好干,你越争气,你兄长回来的机会越大。” 唐珝道:“等我也有了千军万马,就谁也不敢欺负唐二了。” 孙牧野道:“过两年,檀州就是你的战场,你要做好准备。” 唐珝道:“何止打檀州?将来,将来我要随你打念波。” 孙牧野一笑,向他举了举酒碗,唐珝也举了,两个对饮而尽。 惜环院的二楼房中,也煮着一只小铜锅,苏叶半倚榻上,并不动箸,蝉衣便轻声道:“他是粗人,只会做这些浓膻的食物,我去为你煮些清淡的来,如何?” 苏叶怅然道:“不,姐姐,纵是玉食金肴,我此刻也吃不下。” 蝉衣道:“我知道,你还在担心幽儿和唐二郎。” 苏叶道:“姐姐,我失去的不只幽儿和二郎。” 蝉衣问:“什么?” 苏叶一语未出,泪光先现,便把话咽了回去。蝉衣看了看苏叶苍白的容颜,又见她双手始终护在肚上,忽地醒悟,问:“你有身孕了?” 苏叶珠泪滚落,道:“现在没了。这孩子前几日还在我的肚中闹呢。” 蝉衣心中一颤,几番欲言又止,道:“我,我也不知怎么劝你了。” 苏叶道:“那些宫人,去了势的宫人,他们为何……”她不知该怎么说,便用发抖的手在虚空中比画,要把那屈辱的场景向蝉衣倾诉,“为何也要侮辱我?” 蝉衣忙把她的手握住,道:“他们的心也残缺了。” 苏叶道:“我不明白,为何总是我。姐姐,你说,难道是我上一世害了许多男子,所以这一世,他们……他们……” 蝉衣道:“别胡思乱想,不是你的错。” 苏叶凄然问道:“那为何永远是我呢?” 她一哭,那窗外流光溢彩的烟火也颓黯下去,蝉衣叹了口气,心中悄道:“她若生了一张平常的面孔,或许还能有宁和的一生吧。” 忽听得唐珝在楼下叫:“唐冲,再去提几坛剑南烧春来。”苏叶忙拭去泪,向蝉衣道:“姐姐,你别和三郎说,他还什么也不知道。” 蝉衣道:“你有身孕的事,他也不知道?” 苏叶道:“我怕他在夜州练兵不安心,不敢和他说,如今看来,幸好他不知道。他失去兄长,本就心里不痛快,再知道这件事,又不知要发作成什么样。” 蝉衣便道:“好。” 锅中白羊汤沸了半晌,蝉衣舀起两勺来,吹冷了,叫苏叶喝下,苏叶慢慢喝了,道:“这做汤人的手艺,姐姐真该好生尝尝。” 蝉衣口中道:“有什么好尝的?”却不自觉举勺抿了一口。 苏叶问:“姐姐,你和孙将军好没好?” 蝉衣反问:“什么叫好?” 苏叶道:“要么把心给他,要么把身给他。” 蝉衣道:“我的心给了你和幽儿,身给了云阶寺。” 苏叶道:“那为何他一从夜州回来,你就从云阶寺还俗呢?” 须臾,蝉衣道:“我明日还回云阶寺去。” 苏叶忙拉住她的手,道:“姐姐,我说着玩的,你多陪陪我。” 蝉衣道:“那就不许提他了。” 偏偏孙牧野的说话声从楼下时不时传来,苏叶幽幽道:“提不提,他都在,姐姐躲不掉。” 蝉衣不语。苏叶道:“姐姐,我想你和孙将军好。” 蝉衣嗔道:“你倒偏向他,来赚我呢。” 苏叶道:“不,我是有私心的。” 蝉衣问:“怎么?” 苏叶道:“我没了孩子,没了幽儿,不敢再没有你。我真怕有一日醒来,你却离开了开元城,离开了大焉,再也找不到了。” 蝉衣无端端出神起来,苏叶道:“你就应了孙将军,成不成?你嫁给他,就永远不会离开了。我若想你了,可以随时去孙府找你;你若想我了,也随时来唐府找我。将来三郎和孙将军出去打仗,咱们两个就住在一处,等待的时日就不会寂寞了。” 蝉衣却道:“我是嫁了人的。” 苏叶道:“可公子醇早从世间消失了,你等不到他了。” 蝉衣道:“他还活着。他若死了,全天下都会知道,若无消息,就是活着。” 苏叶道:“若他已过上平民百姓的日子呢?若他已娶了别人呢?” 蝉衣喃喃道:“娶别人?” 苏叶道:“你们离别已近十年,他对你的心,不知还剩下几分,若他遇见别的美人……” 蝉衣道:“他不会。” 苏叶道:“我不信男人。” 蝉衣道:“你若知道我和他经历过什么,就会信他了。” 片刻沉寂之后,两人同时叹了一气。楼下此刻也安静得很,苏叶挂念唐珝,因道:“我去看看他们。”蝉衣忙把她按住,道:“外面冷,我去。”她出了门,下到一楼,把窗户轻轻推开一线,看见一锅汤还在煮,酒坛子倒了许多,而唐珝仰躺在座席上,孙牧野俯卧在毛毯上,都醉眠了。 3 不只是开元城,未离原上的除夕节也十分热闹,沧山虽然萧索,那山下村庄的爆竹响、鸡犬吠还是遥遥传了上来,修儿站在溪边俯看原上,杜若在厨下忙了半日,出来问:“修儿,你在做什么?” 修儿道:“阿娘,山下过年真热闹。” 杜若道:“过来帮阿娘放食案。” 修儿便跑去竹屋,摆了两张食案、两张座席,杜若先后端了两碗水煮鲜鱼、两盘蒸茄、两碗平菇葱汤、两盘蜂蜜炖肉块、两碗稷饭来,分放两张食案上,修儿坐上右边一席,杜若却道:“阿娘今早如何说的?慎终追远,除夕勿忘祭拜祖先。”便牵了修儿的手,出了竹屋,到了小溪边,吩咐修儿面西而跪,修儿便问:“祖先在西边吗?” 杜若道:“是。” 修儿道:“他们在那边做什么?” 杜若道:“他们已长眠了。”说毕,将一杯屠苏酒倾入小溪,吩咐修儿九拜列祖列宗,修儿依言拜了,杜若这才带他返回竹屋,一个坐左席,一个坐右席,修儿又问:“为何只有我们两个?” 杜若问:“怎么?” 修儿道:“山下农家过年,好多亲戚。我们的亲戚呢?” 杜若道:“我们没有别的亲戚了,阿娘只有你,你也只有阿娘。” 修儿道:“和别人家不一样。” 杜若道:“是。” 修儿等母亲动了箸,自己才举筷,忽而又问:“薛台令呢?” 杜若道:“薛台令今日不来授课。” 修儿道:“他也要过年?” 杜若道:“是。” 修儿道:“他和谁过年?他有阿娘没有?” 杜若道:“修儿,你的问话越来越多了。” 修儿不吭气了,先夹一筷鱼丝吃,又放下筷子,拿勺子舀稷饭吃。杜若却忧心忡忡,无心进食。修儿八岁了,越长大,他心中的疑问会越多。他若始终庸钝如农家子,倒是好事,可他偏偏善思勤学,颖悟过人——终究是流淌卫氏血液的子孙。杜若隐约觉察到,修儿的成长,很快便将不由自己掌控了。 吃过年夜饭,修儿帮母亲收拾餐具到厨下,见锅中还有一条鱼、一碗蜂蜜肉块、一盘蒸茄,想是母亲以为薛让会来,为他准备的,可他到底没来。母亲道:“这些放在灶边,明日吃。”说完便去屋后洗碗,修儿想了想,取过一只竹篮来,把鱼、肉、茄都摆进去,提上竹篮,向屋后道:“阿娘,我去桥那边走一走。” 杜若道:“一刻之后就回来。” 修儿应了,提着竹篮出了门,过了溪,也穿出了竹林。既然母亲也为薛让准备了饭菜,说明薛让没去别的地方过年,原本会来,可为何又没来?修儿一直蒙母亲和薛让的教导,知道尊师敬长的道理,他不愿薛让冷冷清清过节,便好心为他送年夜饭去。 修儿不知道薛让是做什么的,也不知道他住在何处,每回见到他时,他都是从竹林里慢慢踱出来,可回去时,是去了哪里?修儿出竹林后便迷糊了。后山这一片,从来人迹罕至,这条羊肠小道下到山脚,是个小村庄,薛让和村里那些人衣裳举止都不一样,肯定不是在那里。后山不在,莫非在前山?可母亲一直说,前山有凶兽,专咬人的手指头吃,不许自己去,这可如何是好?修儿纠结了顷刻,还是往前山而去。 沧山虽不绵阔,却崎险,一条杂草路想必是农夫和薛让踩出来的,歪歪斜斜,隔三五步便蹲着一只蛤蟆;走过十几步,便是陷坑,再走百来步,又是矮崖,修儿小心翼翼护着篮中食,走了半个多时辰,方转到了山前。这是向西一方,修儿眺望山下,竟有一座灯火辉煌的城池。修儿知道这是开元城,他只去过两三次,是母亲带他走后山,在原上绕了一大个圈才走到,他本以为这城离自己极遥远,谁知就在眼下。修儿看见大街小巷都有爆竹闪光,原来世上还有千万户人家也在过节。修儿看了一阵,继续往前走,此时山路渐渐平缓了,走了千多步,便见一座庄子立在前方,庄前果然有一头凶兽,五丈高的身躯,铜尾铁头,龇牙咧嘴,修儿不知它会不会吃人手指头,他在暗处静静观察,见凶兽始终一动不动,便折一根木棍在手,要过去试探,忽然凶兽身后的庄门开了,修儿警觉地躲了回去。 一个身影从庄中走出来,正是薛让,他回头向法吏道:“关门,我今夜不回来。”法吏应道:“是。”把庄门关闭了。薛让慢步离了山庄,却不走修儿来的路,反而往更僻远处去,修儿狐疑起来,悄然跟踪而去。 走到看不见直辨堂和獬豸像的时候,薛让钻进一片松林,借着残星弱光走,全然不知身后五六丈处还有一个人。越往密林深处,修儿的猎奇之心越重,不需人教,他自觉屏住呼吸,走得轻,迈得徐,没有惊动四周分毫,只有那一篮食物还紧紧提着,不知几时才能给薛让。 走了大约半个时辰,到了松林尽头,是一片厚苔遍布的绝壁,薛让沿着山壁向东行了八百余步,忽而身子往壁上一闪,竟不见了,修儿踩着他的足迹过来,把枝叶杂草都拂开,发现山壁上有个二尺宽、六尺高的缝,濡臭的风从缝中吹出来,令人后脊发寒。修儿稍做迟疑,还是侧身挤了进去,十多步后,山缝越走越宽,可容他正身前行了,又走三十来步,忽然前面一亮,修儿忙止了步,身子贴住山壁看去,是薛让点亮了火折子,里面现出一个三四丈方圆的洞屋子来。 薛让用火折子点燃了洞壁上的火把,向洞屋暗处道:“我来看你了。” 暗处有一汪水潭,谭边有一个铁笼,笼中却不知是人是兽,闻声动了一动,薛让去笼边坐下,从怀中取出一壶酒、两只酒杯,道:“今日是除夕,我来陪你过年。” 笼中物慢慢坐起来,竟是个老人,脸埋在数尺长的须发中,不知从前是何模样。 薛让倒了酒,递杯进笼,老人接了。薛让道:“又到了年终回顾的时候,我来向你禀报,这一年御宪台做了些什么。这是御宪台成功之年,也是失败之年。今年御宪台处理刑讼四百五十八件,惩治不法之徒七百二十八人,无一人冤屈,此为成;而案发数和罪徒数远少于当年,此为败。” 薛让又道:“当年你我共事之时,御宪台之势何其兴盛,一年斩首的罪徒也有三两千,西市口的血腥气经年不散,国家才迎来风清弊绝、国泰民安的曙光。可这五年,不是沧山一处说了算了,大理寺、刑部、御史台分权掣肘,让多少该死之人还苟活世上。”他长叹了一口气,“年复一年,时不我待。御宪台不能再退让了。明日之后便是新年,沧山也将气象一新。” 那老人终于启口问道:“怎么?” 薛让道:“十日前,恭王服丹服岔了,一丸下去,五脏六腑烧了一半,卧床不起,他上疏龙朔宫,说是丹药被人下毒,请二圣做主捉拿凶手。三日前,唐瑜倒了,削封策废了,太后不得不修补和七王的关系,便命三法司联合追查。当日查出,是丹丸中的雌黄含了砒霜,于是把卖雌黄的西市商人逮捕。这商人,是一家三兄弟,和沧山有些瓜葛,我自请回避,只有大理寺和刑部参与此案。一夜之后,三兄弟认罪,说是王府在他家买了几年的药方,欠了上千金不给,因此怀恨在心,犯险投毒。天明之后,三兄弟被押赴刑场,当众斩决。大理寺和刑部的效率,多少年没这样快了。” 薛让有意停了停,又笑道:“刑场的血还没干,恭王府竟另送了一人去投案,却是伺候恭王炼丹的小道士。这小道士当日还想往雌黄中抹砒霜,被当场捉住打了个半死,送去大理寺没多久,就一命呜呼,怀中还有半包没来得及放的砒霜。无论如何,那三兄弟是被冤杀了。真相一出,举城哗然,大理寺卿林玺和刑部尚书雷英如今成了热锅上的蚂蚁,眼看着要从位置上摔下来了。” 那老人伸出空杯来,薛让为他续满。老人道:“是你给恭王出的主意?” 薛让道:“是。恭王此刻已进宫和太后商讨善后之事,其中一件,便是大理寺和刑部靠不住,残局非御宪台出面收拾不可。” 老人道:“沧山又要再起了。你还如当年一样绝断。打不倒你,就打不倒沧山。” 薛让道:“御宪台交给我,你尽管放心。你为御宪台一生鞠躬尽瘁,我不能辜负了你。” 老人缓缓问:“那你几时放我出去?” 薛让沉默长时,道:“我不能让天下知道,景帝之死,与我有关——他药中的鬼笔菌汁,是我给卫佑的。” 老人道:“事过境迁,我不会和任何人提起,我只想出这山洞。” 薛让道:“你也是御宪台出身,你答应过那些囚徒的出狱请求吗?” 老人叹道:“当初我待你如子,如今却成了你的笼中囚,是我自己错了。” 薛让道:“你若糊涂些,也许至今还是御宪台令,我还是你的下属。可你偏偏微察秋毫,发觉了我和卫佑的往来。卫佑在先帝饮食中滴毒汁,滴了三年,宫人奉御一概不知,竟被你知晓,不愧为御宪台第一令。” 老人道:“卫佑即位心切,要谋杀景帝,还算是个理由;可景帝一直看重你,你为何要助纣为虐?” 薛让道:“因为卫鸯也想篡位。若让卫鸯抢占先机,夺得皇位,沧山必被架空,故我们只能先下手,让卫佑即位。卫佑乃庸主,庸主座下方出能臣。可你却试图向景帝告发我。我若没发现残留的鬼笔菌失踪,早被你送至景帝御座之前,我也早被凌迟处死了。” 老人半晌又道:“皆往矣,皆往矣,如今景帝死了,卫佑死了,卫鸯也死了,昔日恩仇,一笔勾销,如何?” 薛让道:“我不敢放你出去。” 老人道:“我在这笼里关了十二年,你纵然放我出笼,我也站不直身子,你纵然放我出洞,我也看不清日月光明,还担心我告发你吗?我没那个心了,我只想下山去,远远听一回老妻和三子说话,只听一回,就可以死了。” 薛让道:“沧山容不下一丝仁慈和疏忽,这是你曾教我的道理。” 老人便惨然笑道:“作法自毙,是执法者自古以来的宿命。” 薛让道:“御宪台是在谭良洲任上崛起,当受薛让三拜。”说完,郑重伏地,叩首三回,道,“我过些日子再来看你。”说毕起身便走,那过道上的修儿正无处可躲,薛让忽又站住,道:“还有一件事,忘了告诉你。” 谭良洲问:“什么?” 薛让道:“那被错杀的三兄弟,是你的三个儿子。你‘死’之后,他们也离开了官场,做起了商人,阴错阳差和恭王府攀结了生意,以致如今之祸。我之所以回避此案,就是因为他们的父亲是我从前的上司。在西市口处决的时候,他们的母亲也当场撞树而死。” 谭良洲愣住了。薛让继续走,不出十步,谭良洲抓住笼子狂叫道:“薛让!你杀了我!” 薛让转身问:“什么?” 谭良洲道:“我可以死了!你杀了我!休再一年一年折磨我了!” 薛让道:“你对我有知遇之恩,我如何忍心杀你?” 谭良洲道:“你当真感恩?你记得是我把你从国子监提拔到沧山的吗?你记得是我极力向景帝推荐你吗?你记得是我始终对你委以重任吗?” 薛让道:“我记得。” 谭良洲道:“此刻就是你报答的时候了!让我死!”他猛地扯开褴褛的衣裳,露出瘦骨嶙峋的胸膛,“我死了,你也解脱了!” 薛让便缓步走了回来。修儿隐隐见他从腰间解下一条细鞭,在手中绕来绕去犹豫不定,谭良洲厉呼道:“勒死我,你我两清了!” 薛让问:“我杀了你,就不欠你的恩情了?” 谭良洲道:“不欠了,都清了!” 薛让便抽鞭入笼,绕上谭良洲的脖颈,双手用力一扯,鞭子一下嵌入谭良洲的咽喉,他先是“咯咯”作声,挣扎干呕,又“咝咝”地不知倾诉什么,终于,求死之声冲开鞭子的禁锢,破喉而出,吓得山洞都颤抖起来,薛让的手不敢松,咬牙道:“我不欠你!也不欠景帝!我会把他抚养成人,送他登上……”话音未落,谭良洲的头一歪,咽了气。 薛让松了手,靠在笼上喘气,忽闻东西落地之声,而后是仓促逃走的脚步声,薛让大惊,喝问:“谁?” 他追过来,看见一个竹篮歪在地上,半条鱼掉了出来,薛让把鱼拈起闻了一闻,便急步出了山洞,可是松影摇摆,人已不见了。 4 谭良洲临死前的嘶号像千百只厉鼠,在修儿耳中又撞又闹,把他的心噬空了。他恍恍惚惚逃出松林,却忘了来时方向。天上无光,地上无路,东南西北含混不清,修儿稍一迟疑,却仿佛听见薛让挥着鞭子一步一步走近,只好往西边而去。枯木杂草齐腰深,把他拦了一层又一层,似乎存心要拖慢他、困住他;他用双手划开拦截,努力寻找竹林的方位,可直觉告诉他,他已离家越来越远。山下也没了光景,不见城,不见村,仿佛撞入了一座无边无际的黑色死穴。不知怎的,他隐约听见母亲在叫:“修儿!修儿!”待要答应,却见身后草丛影子一闪,大概是薛让追过来了,修儿咽下回应,继续往西逃命,扑腾了百来步,突然脚下踩空,身前竟是斜崖,他收势不及,一栽倒,向崖底滚了去。 修儿醒来时,星辰如芒,把溪水照出一片紫气,他已回到了竹林桥上,再清醒些,他发觉自己伏在一人背上,却是薛让,修儿忙道:“放开我!”伸手去推,可一根鞭子早把他和薛让紧紧绑在一起,修儿叫道:“你杀人了!” 身边的母亲忙扶住他,道:“修儿,怎么了?” 薛让道:“他梦魇了。” 修儿道:“不是梦,你真的杀人了!” 薛让问杜若:“他几时开始梦游的?” 杜若惊疑道:“我不知道,傍晚还好好的,只说过桥走一走,不知……” 修儿道:“他就是杀人了!我亲眼见到的!”他用力一挣,和薛让一起翻倒,两人滚下桥,鞭子断了,修儿跌在一边,薛让起身去扶他,修儿伸腿一踢,大声道:“你离我远些!你是杀人犯!” 杜若赶过来扶,焦急道:“这是怎么了!” 修儿伸手一指这幽谷,道:“这也是个山洞,那屋子就是笼子!他把我们关在这里,十年,二十年,然后要杀了我们!” 想到洞中惨状,修儿浑身发抖,道:“母亲,我们是他的囚犯,早晚要被他杀死!” 薛让向杜若道:“去烧些热水,给他洗浴,好生哄他上床睡觉。” 杜若犹豫不去,薛让道:“你先去,我有话和他说。” 杜若只好先去了。薛让向修儿道:“你在梦里见的是假的。” 修儿道:“是真的。” 薛让道:“你和他不一样。” 修儿道:“这里也是笼子,我们也是犯人,你要困我们多久?你几时杀我们?” 薛让轻声道:“若没有我,你不会来到这世上。我看着你从婴儿长成少年,我一岁一年等着你长大成人,我怎会杀你?” 修儿愣住了。 薛让伸手,去抚修儿的头发,道:“这里不是囚牢,是你和你母亲的家,是我舍命为你们安下的家。现在,你去家中睡下,天明之后,梦就消了。” 修儿却问:“你是谁?” 薛让道:“我是薛让。” 修儿问:“你是我的谁?” 薛让道:“是你的老师。” 修儿长长呼了几口气,问出了他长久以来的疑问:“你是不是我父亲?” 薛让道:“不是。” 修儿问:“那我父亲是谁?” 薛让往西一指,道:“他死了,墓在西方,有朝一日,我带你去见他。” 就在此时,杜若出了屋,叫道:“修儿!” 修儿把薛让看了看,再不说话,起身回屋去了。杜若过来,和薛让交谈了几句,送他过桥,转回竹屋,见修儿已在床上躺下,沉闭了双眼。杜若满怀愁绪,悄悄在门边守了半夜,才回屋睡了。浅短的一场眠后,天已大亮,杜若出了竹屋。这是大年初一的清早,幽谷见春,日暖生烟,溪中鱼和草中禽都欢快起来,修儿独自立在桥上思索,他才七岁,那姿态却有些像成人了,杜若走过去叫:“修儿。” 修儿道:“阿娘。” 杜若试探问:“昨夜睡得可好?” 修儿道:“一夜无梦。” 杜若又问:“昨夜的事……” 修儿在朝晖中眯了双眼,道:“昨夜有什么事?我已不记得了。” 5 大年初一正午,薛让在直辨堂迎来了龙朔宫使者,使者拱手向薛让贺喜,道:“今早大理寺卿林玺自请辞职,刑部尚书雷英左迁外州,从此督捕、审讯、惩罪之事,要请沧山暂为代劳了,台令休辞劳苦。”薛让道:“分内之事。”便接了诏书,送走了使者。 下午申时,薛让从上狱出来,听得外面众吏讶声不绝,有人道:“沧山收权第一日,竟遇见如此大案!” 话音未落,一吏进来禀道:“台令,出大事了。” 薛让问:“怎么?” 法吏道:“芦州快马急报:节度使杨庶民昨日凌晨遇刺身亡。” 正二品掌兵重臣遇刺,薛让的眉也皱了,问:“怎么回事?” 法吏道:“急报只这一句,不知详情。” 忽然又有几骑飞来,是一拨龙朔宫人,当先宫人叫道:“二圣有旨,着御宪台火速查办芦州节度使杨庶民遇刺案,早定民心军心!” 薛让便命法吏:“备马,我们去芦州。” 两日之后,薛让与三五个得力法吏赶到了芦州大方城。将军幕府中,杨庶民的遗体放在正堂中央,亲眷哭成一团。薛让上前,见棺中杨庶民面目铁青,一眼可知,是因冻致死。杨夫人哭哭啼啼道:“那日睡到子夜,他不知中了什么魔,醒过来,说要去后庭习刀剑,我说寒冬腊月的,你是没吹过北风吗?趁早睡了。他偏不听,提着大刀就出了房,我既管不了他,就自睡了,一觉过来已快寅时,他还没回来,我就叫婢子去催,婢子去了半晌,回来一路大呼小叫,说不好了,将军出事了。我慌忙起床问什么事,婢子说,将军吊在枣树上了。我这一吓不轻,把合府上下的人都叫起来去看,到了后庭,果然见他被五花大绑在那光秃秃的枣树上,绳子一层一层,缠得粽子一般,就在北风里坠来荡去,家奴们忙爬上树解开绳子,把他抱下来,可身子早僵了,哪里还有命在!就这样生生冻了两个时辰,冻死了。”说完又嘤嘤哭开了。 薛让问:“杨将军可与谁结了仇?” 杨夫人道:“他是军人,要说结仇,不知结了多少,杀过的敌人、打过的卒子,哪里数得过来?可他的武功了得,天下有几人能把他绑上树去?这可是遇见鬼神一样的人了。” 薛让道:“带我去后庭看看。” 杨夫人便带薛让和法吏去了后庭,但见枣树立在原地,大刀弃在树下,薛让过去一瞧,刀上没有打斗印记,四周也不见异常。许多家奴过来听候,薛让问:“你们当夜听见了什么?”几个家奴同声道:“没听见别人的动静。”薛让问:“可听见打斗之声?”家奴们道:“一丝声音也没听见。” 薛让思索开了。杨庶民似乎是在练刀的时候被人擒住捆绑,全无招架之力,可他是大焉名将,如何会在自家后院束手就擒?可见凶手绝非寻常之辈。薛让和法吏们在后庭搜寻蛛丝马迹,转过一座假山,见山下横着一块半丈长的石灰条石,又粗又破,断不是装饰园林之物,薛让便问:“这是什么?” 杨夫人道:“是当年将军攻下北凉古琉城后,挖下的城墙石,运回来作纪念。” 薛让问:“古琉城是杨将军攻下的?我如何听说是孙牧野先破的城?” 杨夫人道:“我们将军攻的是北门,这石头是从北城墙挖下来的。” 薛让便回顾法吏,问:“是凉人干的?” 忽然一个当地官员冲进庭来,问:“薛台令在哪里?” 薛让问:“什么事?” 官员道:“龙朔宫快马送来急诏,请台令亲启。” 薛让接过诏书,随手递给一个法吏,道:“念。” 那法吏打开一看,霎地变了脸色,道:“台令,又出事了!” 薛让问:“如何叫又出事?” 法吏便道:“雍州长烽城府尹陈人文于大年初一被谋杀。” 薛让问:“死了?” 法吏道:“死了。” 接连两位高官遇害,无论巧合阴谋,都是举世罕见,薛让立即往庭外走,道:“去雍州,长烽城。” 杨妇人追了几步,哭怨道:“那我家将军就不管了吗!”薛让自上马去了。 疾驰七天八夜,薛让在黎明之时赶到了长烽城,陈府和杨府一般光景,只是陈人文的遗体已被火化,剩一个骨灰盒放在灵堂。陈母亲自面见薛让,慢慢道:“台令可曾听说光天化日之下,刺杀一城府尹之事?我家竟遇见了。” 薛让道:“请夫人细说端底。” 陈母道:“就是初一当日,我儿身为长烽府尹,去慰问城中鳏寡孤独,为他们送去米油盐衣。走访了十三家,都没出事;到第十四家,那家中只剩九十多岁的老婆子和十来岁的重孙女,她家门檐矮,家中窄,多两三个人便周转不开,我儿便命武侯们在外等候,自家进屋,看看家里灶上煮什么,床上铺什么,切身察民情,解民忧。武侯们在外等了不到半炷香的工夫,便进去相请,谁知家里竟没人了,两间房,一个二丈大小的后杂院,都找不到人,又没有后门,人如何就不见了?武侯们里里外外地找,有个人细心,发觉后院有一半的土要散些,像是才松动过,把土挖开一看,我儿果然就在里面,嘴里塞了布条,是被活埋憋死的。” 薛让问:“那老妇和重孙女呢?” 陈母道:“去向无踪。” 薛让又问:“全城搜寻没有?” 陈母道:“当时就封城搜了,没有半分收获。” 薛让问:“陈府尹近日可曾与人结仇?” 陈母道:“休说近日,哪怕从他出生那日说起,三十二年不曾与谁争执半句。薛台令不信,去问问全城上下,谁不知我儿为官廉慎,为人温惠?” 薛让点了点头,又问:“陈府尹和芦州节度使杨庶民可有往来?” 陈母摇头道:“我儿是文官,他是武将;我们在雍州,他在芦州。连面也不曾见过,何曾有什么往来?” 薛让一时陷入思索。陈母见他面色疲倦,便道:“膳厅已备下薄宴,为台令和法官们洗尘,请台令先去用膳,查案之事,不急一时。那凶手归不归案,我儿都活不过来了,我早已看空。” 薛让便和法吏们出门,下阶三四步,又听陈母在内吩咐家人:“把我儿的骨灰和他父亲葬在一处。他父子二人皆因公牺牲,是陈门之耀。” 薛让一听便转了回来,问:“他的父亲是谁?” 陈母道:“我丈夫叫陈纪俞。” 薛让问:“他如何因公牺牲?” 陈母道:“大焉并北凉之后,他一直在关外四州驻守,有一年冰封肃州,巡视时马蹄打滑,他从马背上摔下来,被惊马踩死了。” 薛让追问:“陈纪俞是武将?” 陈母傲然道:“是,他当年曾守坠雁、袭玉犀、破转马、下古琉。大焉战胜北凉,也有我丈夫一份功绩!” 薛让心中一个念头一转,问:“他也进攻了古琉城?” 陈母点头道:“当年攻破古琉城西门的,是我丈夫统率的军队!” 薛让起身向法吏道:“去查一查,当年攻南门和东门的是谁。” 法吏们领命去了。这长烽城在雍州北部,与凉境相去不远,城中许多人对伐凉一战如数家珍,不多时,法吏们打听明白了,急奔回来禀道:“台令,攻南门的是百里旗,攻东门的是孙牧野!” 话音刚落,府外来了许多人,纷纷叫:“这可真是翻天了!” 陈母出堂问道:“何故喧哗?” 一人道:“夫人,满大街都在传,百里将军……” 另一人抢着道:“百里将军昨夜领兵出坠雁关巡视,中了凉贼埋伏,身中数箭,力竭而死!” 法吏们闻言,大惊失色,道:“台令,这……” 薛让长吁一口气,道:“急报龙朔宫,千万严守开元城!” 6 北凉极北之处,便是白鸢江的源头。这是腊月二十九夜,长河凝冻,孤月西辗,二十个采冰人悄然出现在如镜的江上,他们身穿熊皮袄,用冰斧和冰钎子在江面凿出厚半丈、长一丈的坚冰,把长绳一头的铁钩钩住冰,一头缠上自己的肩膀,将冰块拽出江面,再以棉布和稻草层层包裹,装上岸边马车。还余一个中年男子,以狐毛毡帽遮面,坐在江边寂然旁观。直至天明,二十块重约千斤的寒冰被装上二十辆马车,他才随采冰人们登车而去。 十日后,白鸢江水复滔滔,采冰人们弃车换船,一路顺波南下,每到一处关卡,他们便出示关牒,道:“我们是北方采冰人,此去开元城,是要卖冰给皇城贵人,供他们盛夏消暑。”守关卒子掀开棉布和稻草检查,果见是一块块冒着寒气的冬冰,便挥手放了行。 一个月后,送冰船出白鸢江,入桃影河,转而向西,再过七日,采冰人们立上船头,看见河尽头渐渐升起一座巍峨的城池,皆打起呼哨来,回头唤道:“公子,开元城到了。”那毡帽男子闻声,也起身远眺,满面风霜随之消散。 第五十二章 家妓 第五十二章 家妓 1 二月春临,孙宅一片暖景融融,蝉衣在午间无事,便和星官儿去园中晒春阳,闲看柳絮与软尘在和光中戏舞,她耐寒不耐热,不多时发起春困来,倚在美人榻上要睡,星官儿却拿尾巴扫了扫她的裙角,蝉衣一睁眼,便见孙牧野进了园。 孙牧野在五步外站住,随手折了一枝柳在手中甩来甩去,蝉衣先问:“什么事?” 孙牧野道:“昨日朝堂议定,等梅雨时节过了,就打南荆。” 蝉衣道:“我昨夜听说了。” 孙牧野道:“哦。” 蝉衣自看东边采花的蝶,孙牧野自看西边筑巢的燕,园中除了两个人,都有事做。孙牧野问:“今日做什么?” 蝉衣道:“你想做什么做什么。” 孙牧野道:“要不去书房学写字,大半年没学,全忘了。” 蝉衣道:“难为你还记着这桩。”便懒懒起身,唤着星官儿,一起到了书房中。孙牧野坐上书案,见案上还放着几张蝉衣昨夜写的字帖,便问:“你写的是什么?” 蝉衣道:“是李太白的《子夜秋歌》。” 孙牧野道:“念来听听。” 蝉衣便念:“长安一片月,万户捣衣声。秋风吹不尽,总是玉关情。” 孙牧野看着纸上的六句诗,听着蝉衣只念了四句,问:“后两句呢?” 蝉衣道:“只有四句。” 孙牧野道:“明明还有两句。” 蝉衣道:“那是注。” 孙牧野看着那排得整整齐齐的十个字,疑惑道:“怎么不像注?” 蝉衣道:“就是注。诗要么四句,要么八句,哪里有六句的?” 孙牧野回想自己学过的诗,果然没有六句的,怕是自己外行,便不吭声了。 蝉衣道:“你就学写这首诗。” 孙牧野边写边问:“长安是哪里?” 蝉衣道:“那是诗书里的城市,谁也不知在何处。” 忽而帘外陈留叫道:“孙二郎。” 孙牧野问:“什么事?” 陈留道:“上月咱们找关外北人买的冰,今儿运到了,就在府门外。” 孙牧野道:“你带他们去冰窖。” 陈留应声去了。 孙牧野向蝉衣道:“冰到了。” 蝉衣道:“好。” 孙牧野道:“入夏之后,你就不用怕热了。” 蝉衣道:“嗯。” 孙牧野道:“这个夏季,我在檀州。” 蝉衣随口问:“下个夏季呢?” 孙牧野道:“不知道。” 蝉衣道:“你把唐三郎照顾好些,他家里有人在等他。” 孙牧野道:“我还要把自己照顾好些。” 蝉衣不接话,孙牧野自道:“星官儿在家里等我。” 星官儿却四仰八叉卧在一旁,“噜噜”打起瞌睡来。孙牧野写了十来张纸,把二十个字都认识了,蝉衣道:“秋歌写完了,我教你春歌,如何?” 孙牧野问:“春歌又是什么?” 蝉衣执笔只写了四句,教念道:“秦地罗敷女,采桑绿水边。蚕饥妾欲去,五马莫留连。” 孙牧野一句也听不懂,抬头要问,却见门帘外悄然现出三个身影,便问:“谁在外面?” 帘外人答道:“孙将军,我们是北地采冰人。” 孙牧野道:“送去冰窖了吗?” 帘外人道:“送去了。冰窖中的陈年冰化了许多,不知怎的,化出的水是血红色的,请你去看一看。” 孙牧野问:“陈留呢?” 帘外人道:“他也不知怎么回事,叫我们来请你。” 孙牧野便向蝉衣道:“我去看看。” 蝉衣点头,往榻上斜倚下去,慵然道:“我先睡一觉,你下午些再来。” 孙牧野便出帘随三个采冰人去了。 2 到了花园,孙牧野见梨树下坐着一个披灰裘的男子,阔边毡帽压得极低,看不见面目,便问:“你是谁?” 那男子不抬头也不起身,采冰人道:“他是我们采冰的头儿,耳朵不太好,叫不答应。” 孙牧野便转身走了。到了冰窖屋,已有两个采冰人在门口等着,问:“来了?” 跟着孙牧野的采冰人道:“来了。” 两个采冰人侧身一让,先让孙牧野进门,再和那三个采冰人一起进来,掩了门。狭窄的石屋暗下来,孙牧野的脊梁下意识地一紧,他回头看,那五人道:“请将军下去瞧瞧。” 孙牧野的疑心从来不轻,他想起了前段时日遇刺的百里旗、杨庶民和陈人文,也想起了龙朔宫三番五次的上门警示,一双眸子阒然黯了下去。采冰人问道:“将军怎么了?”孙牧野走到冰窖口,木梯之下,采冰人们也在仰头看,问:“将军,这一地的血水从何而来?” 孙牧野只停了一停,便稳步踩着梯子而下,才走了五六步,忽觉身后一道厉风甩来,他立时坠身急跃而下,梯下的采冰人早候着了,个个往厚袍下抽出七八支长剑,迎上而刺,要把他截杀于半空之中,孙牧野右手攀住木梯横杆,如鹞子般翻身躲入长梯后面,往下纵跳,落地的一瞬,两支利剑从左右两边追索而来,一支刺面门,一支刺心口,梯后狭窄,孙牧野躲无可躲,蹲下回旋一扫,绊落右边一人,左边那剑又至后颈,孙牧野在剑锋一寸之下掠开,长身赤手欲夺剑,那采冰人再变势,横剑向孙牧野咽喉猛划,孙牧野俯身一闪,先抢出路去,背抵一座冰墙,面向这群不速之客。 二十个采冰人都到齐了。一块寒冰被打碎,二十柄长剑从中取出,映得满窖寒意更浓。采冰人呈半圆围住孙牧野,皆道:“孙将军好功夫。” 孙牧野边挽袖子,边把采冰人一个个打量,问:“凉人?” 一个道:“北凉甘露宫禁军残部二十人,来请将军还血债。” 孙牧野冷然道:“只剩二十个了?” 另一个道:“杀你足矣!” 孙牧野高声道:“来!” 先有三柄剑从三面齐攻,孙牧野暗自蓄力,向来势最快的左剑移去,待剑尖几乎划过睫毛,他才偏头躲过,那剑直入冰壁数寸,孙牧野擒住那人挡在身前作盾,余下两剑见难而退,那人反肘击孙牧野的腰,孙牧野双臂环住他的头一撅,生生撅断了脖颈,扔过去,拔下壁上剑,环顾而衅道:“死了一个。” 又有四人四剑,同向孙牧野杀去。那右边二人倾尽全力,一个迂向孙牧野的腿,一个直向孙牧野的肩,却见孙牧野身影极快,两剑屡次划到衣衫和发梢,却触不到一片皮肉;左边二人的剑却结结实实与孙牧野之剑相交,铁光四溅之处,二剑险些脱手,孙牧野趁势连击,不小心出了个破绽,被一剑刺穿臂弯,他的剑却扎入那人咽喉,再反手一式,挺剑刺入另一人心窝,喝道:“三个了!” 采冰人齐声大呼,不知七剑还是八剑,密不透风攻袭而来,孙牧野三面对敌,仿佛是回到了曾经的战场,他舞剑如疾驰车轮,从左面杀破一个口子,转过冰壁,退到一处角落,面前横亘了几座冰墙,座座叠着三四块千斤重的寒冰,两侧过道皆不过三尺宽,只容一人行走,纵然千百人过来,也只得两人与他近斗。孙牧野既抢得先机,越发从容不惊,等着两条道里的采冰人来挑战。果然,当先两个冲过来,双剑同时切绞孙牧野之喉,孙牧野长剑挽似弯钩,纠缠了两个剑尖,破了剑法,手松之时,剑尖弹入一人之眼,几乎同时,另一剑往他肋下急插,孙牧野闪避不及,利剑入肋骨四寸,他咬牙一振,挥剑切断那人之颈,三人的血溅上冰面,两人倒下。孙牧野从肋骨拔下剑,左右手同舞剑花,傲然道:“五个!” 三回合较量过,采冰人明白了轻易击不倒孙牧野,一人暗声道:“和他斗,不可一招定生死,只可一点一滴耗。”众人会意,又有两个仗剑攻去,却不痛下杀招,而是一边护住自己,一边往孙牧野上身下身点刺,引诱他从角落离开;孙牧野若攻左,则右边进犯;他若攻右,则左边后袭。孙牧野要护自己后背,不能恋战,只留在角落抵御两方。这回缠斗,无一招致命,却招招致命——不多时,他全身多了十来个血点子,观战的采冰人皆声援道:“耗死他!耗死他!” 数十招后,孙牧野的青衫染成红色。他明白自己耗不起,不如冲杀出去寻个生机,便探剑左右周旋了四五回合,探出右边那人功力浅些,便向左佯攻,三招连刺打得左边乱了步子身法,等右边来援,他才回手一拦一刺,谁知右边早有防备,迎上相击,卸了孙牧野的攻势。孙牧野不得已,再退回角落,左边一剑不等他喘气,向他头顶劈落,孙牧野躲开的一瞬,右边一剑又至,硬邦邦砍入了肩胛骨,孙牧野大喝一声,回身挥肘向他太阳穴狠狠一击,不待那人倒下,他已底气十足地叫道:“六个!”此刻左剑未退,还向孙牧野疾攻,孙牧野的脸连破两道口子,只能向右后撤。那右剑死时,又有一剑补上,依然对孙牧野呈夹击之势,迫使孙牧野两头迎战。血光剑光乱洒一气,冰壁上、窖墙上瞬时糊满了双方的鲜血,十招过后,两人倒地而亡,剩下孙牧野以剑撑地,身靠角落,向两边道:“八个。” 北凉人见孙牧野虽困于一隅,身负数伤,犹昂扬不屈,心中恨虽不消,却又添了三分敬畏。一人出列行礼道:“北凉小卒胡一笳,愿与将军切磋武功。” 孙牧野问:“单对单?” 胡一笳道:“单对单。” 孙牧野把两条过道上的北凉人看了看,道:“我如何信你?” 胡一笳向众人挥了挥手,道:“都放下剑,我与孙将军单独较量。” 北凉人便放下手中剑,让出了过道。胡一笳抬手请道:“角落狭窄,请将军随我去中间宽敞处。”孙牧野想了想,果真随他去了。 冰窖正中,才运来的几块冰散乱堆放着,还剩两丈见方的空地,二人站定,胡一笳道:“将军有伤,当起先手。” 孙牧野也不多话,双剑一振,齐向胡一笳面门刺去,胡一笳横手一格,挡了一剑,另一剑却绕过防御,直杀他心口,他急忙动身闪开,孙牧野早算准了他的退路,剑势一转,改攻胡一笳之肋,胡一笳又回剑破了,顺势将剑尖送至孙牧野的右颊,孙牧野侧首避过的一瞬,胡一笳再飞起足尖,踢向孙牧野的喉结,孙牧野以一剑削其足,一剑刺其面,胡一笳不得已收身自保,各自站定。这一去一来四个回合,两人都在鬼门关外走了一遭。胡一笳不待孙牧野喘息,再大开剑势,轻攻而来,先往孙牧野的各个伤口搅袭,每碰到一寸,伤势便加重一分,孙牧野急于取胜,复出重剑,划十字劈向胡一笳的胸膛,胡一笳双手举剑一截,虎口竟震痛如裂,他吃了孙牧野的力道,知道孙牧野有冒进之心,心中一动,故意滞重右边,引孙牧野来攻己之右,孙牧野果然长剑深入,去挑他的右软肋,却不顾自家失了防护,胡一笳躲过来势,敛气仗剑,向孙牧野的腹部劲扫,孙牧野闪避不及,衫上又横了一道鲜血,胡一笳乘胜连刺,孙牧野退了几步,忽然踩到一摊冰化水,一下子滑倒在地,胡一笳心叫“着了!”竖剑向他头颅扎下,孙牧野手中剑一闪,反戳向门户大开的胡一笳心窝,周围采冰人看得惊心动魄,大呼起来,胡一笳之剑离孙牧野的头还有半寸时,孙牧野之剑已触及胡一笳的皮肉,饶是胡一笳敏锐过人,急忙收剑回撤,孙牧野鱼跃起身,趁他站立不稳,再一连几招撩、刺、挑、扫,把胡一笳逼退至半丈之外。 两边战不多时,仿佛透支了半生的气力。孙牧野难遇匹敌之人,因问:“你叫什么?” 胡一笳道:“胡一笳。” 孙牧野道:“你也是甘露宫禁军?” 胡一笳道:“是公子醇马前一卒。” 孙牧野眸子又降了色,问:“宋醇在哪里?” 胡一笳道:“就在园中,等我们的捷报。” 孙牧野蓦然想起梨树下的灰裘男子来,心猛地一沉,闪身要掠出窖去,采冰人皆大叫起来:“休教他逃了!”胡一笳斜杀过来,拦住去路,疾点孙牧野肩、腰、腿三处,孙牧野右腿中剑,血溅二尺,怒道:“闪开!”化双剑如斧,往胡一笳双肩同劈,胡一笳顶着剑气迎上,喝道:“拿命来!”两手握剑,向孙牧野大敞的心口推去,孙牧野不得已转攻为守,回剑作门,拦住了致命一剑,铁器相交之时,胡一笳的剑被弹飞出去,撞上冰壁,未及落地,孙牧野已攻势大展,要将赤手空拳的胡一笳即刻击杀。胡一笳连退了四五步,吃了三四剑,忽见孙牧野一剑往自己腹中来,他咬牙沉气,身子微侧,却没躲开,剑镶入肋骨骨节,孙牧野回手竟未拔出,胡一笳飞身踢中孙牧野的腕,厉声一喝,自家拔出骨中剑,叫道:“一剑对一剑!”孙牧野应道:“是大丈夫!”十招之后,孙牧野虚晃一势,引开胡一笳的剑,再回一腿,硬邦邦踢中胡一笳受伤的肋骨,满窖人皆听骨头如劈断的柴木,咔嚓一声响,胡一笳痛呼出声,拼尽最后一丝气力,削下孙牧野右腿五六寸长的皮肉来,自己倒了地,孙牧野胜算在手,一边叫道:“九个!”一边把剑头重重插进了胡一笳的后颈窝。 围观的采冰人顿时大乱,纷纷道:“一起上!”个个从袍下抽出二尺长的短剑,向孙牧野冲过来,孙牧野三面有敌,只一面挡着胡乱堆放的冰块,仿如一座七八尺高的小冰丘,他三步两步爬上冰丘,几把短剑已追上,刺中他的足踝和小腿。孙牧野已不知自己受了多少处伤,只知血浆如细蛇,八条九条地往冰丘下蜒流。采冰人们很快四面合拢,向冰丘围攻,一人跃上冰块,挥剑仰刺孙牧野,孙牧野俯身拦了两剑,把那人踢下冰丘,自己也摔跪冰上,却觉身后杀气骤生,冰面斜映出一人举剑的影子来,孙牧野就地一滚,那剑刺了个空,孙牧野起身将那人抱摔冰上,两人搏斗几回,孙牧野反手夺了短剑,抓住那人发髻划了一圈,血淋淋撕下半张头皮,扔下丘去,道:“十个!”一语未毕,忽觉头晕眼花,又有两剑袭来,刺穿了他的双腿。采冰人们见孙牧野摇摇欲坠,无法还手,均道:“他不行了!上!上!”接二连三往冰丘上登,眼看只在咫尺之遥,冰窖上方忽然震开一声怒吼,不是人,是兽。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一头吊睛白额大虎现身窖口之上。星官儿来了。它本在书房中午睡,忽然贴地的耳朵听见地底传来声响,竟是铁剑在击打,是孙牧野在奋呼,那是战场上才有的声音,星官儿一个激灵醒转,奔出房门,追索而来,到了花园,鲜血气味引着它到了冰窖,它站在窖口俯身一望,与孙牧野对上了眼神,孙牧野顿觉元气复生,喝叫道:“星官儿!来!”星官儿又一声如雷咆哮,跃下窖底。采冰人们齐声道:“先杀虎!”三四个人向星官儿杀去,星官儿身壮如牛犊,冲跑中卷起寒风,扑立时有一人半高,它巨掌一拍,拍掉来剑,张开大口咬碎那人半边头颅,又回身咬住另一人咽喉,摇头一甩,把那八尺男子抛砸墙上,再一个长跃,跃上冰丘,与孙牧野并身反向而立,共同面对四方来敌,孙牧野有了必胜的决心,他把长剑凌空一振,厉声道:“还剩八个!” 3 蝉衣的午觉淡而安稳。她听见了身边那些恬静的春声:窗边绿枝上,一双黄莺儿叫得清嫩,竹帘被东风吹动,一开一合轻拍门框,星官儿也在榻边酣睡,呼噜声又憨又痴,惹人笑怜。她知道有一个瞬间星官儿扑地翻身起来,冲出房去,不知是被梁间燕子挑逗了,还是被邻家猫儿唤去了,蝉衣睁不开眼,犹自舒睡。梦中,她依稀看见园中的蜀水花开了,朵朵花瓣沐光盛开,溢出紫香如烟,丝丝缕缕往书房飘来,再睡一刻,她恍然发觉那不是香气,而是笛声,北凉的霜笛声。横笛幽怨,如澄霜月,是蝉衣熟悉了许多年、也陌生了许多年的声音,她忽觉身上春衫太薄,御不了寒了。是日落了吗,还是返冬了,抑或是自己已归了故乡?蝉衣苏醒过来。梦散去,笛声犹在。她定了定心神,走至门边,掀开竹帘,向外张望。空园无一物,只有一声孤吹的霜笛萦绕,是在唤她一见,蝉衣压抑住狂跳的心,不知待了多久,才往笛声来处而去。越近花园,笛声越真切,蝉衣的心越跳得厉害,入了园中,那笛声一扬,似乎在问她是否已做好重逢的准备,蝉衣周身都抖了起来,她缓而切地寻,寻了半个园,转过一棵梨树,终于看见一个灰裘男子背身而坐,那身影清癯疲老,却不似当年故人,她便站住了。 那男子一曲终了,缓缓回过头来,见了蝉衣,他揭下毡帽,露出两鬓灰发,微笑道:“蝉衣吾妻,多年不见了。” 4 蝉衣生长之地,是凉国古琉城的翼国公府。她是孤女,自幼不知自己父亲是谁、母亲是谁,是针绣房的绣娘们抚养了她,那时她没有姓名,绣娘们只随意唤她“小奴儿”。小奴儿长到豆蔻之年,正月十四那日,公府的府丞来到绣房,把她上上下下看了两眼,走了。夜间临睡时,一个绣娘来悄悄告诉她,她的母亲曾是府中家妓,不知和谁生下了她,在她半岁时,母亲不堪苦难,自杀身亡,而从今以后,她要继承母亲的命运,去做一个家妓,伺候贵人们了。 次日是元宵节,黄昏后,绣娘们为小奴儿穿上凤仙色画罗裙,送她出了绣房门。她随婢子们走了许久,走到了公府大殿——她在府中活了十三年,却不曾到过的地方。宝殿之上祥羽飞绕,朱光泛动,殿中欢宴正兴,升平之乐嘈嘈切切,妩魅之舞影影绰绰,觞酒豆肉浓浊扑鼻。她随一个婢子进了殿,见到了满殿的舞姬乐工、醉宾醺客,还有翼国公。婢子把小奴儿送到翼国公面前,翼国公睁眼把她稍一打量,便笑伸手道:“过来。”她顺从地过去了,翼国公把她揽在怀中,时而应酬宾客,时而与她调笑,说了些什么,她不记得了,只记得他用脸厮磨她的脸,有硬挺的胡茬和热濡的口气。宴凉客散之后,翼国公把她按在杯盘狼藉的残席间,占有了她。事毕之后,翼国公兀自举烛赏鉴她的面容和身子,问:“你叫什么?”她回:“小奴儿。”翼国公笑道:“这算什么名字?”他看了她许久,道,“眸如夕色妩昧,身如夕月柔皎,我赐你个名,叫夕奴。” 此夜之后,夕奴成了翼国公最看重的家妓。他不仅自己宠爱她,还慷慨地把她荐给上门的尊客们飨用,无论朝廷的官,王城的商,还是公侯的子孙。不出一年,全古琉城都知晓了翼国公府有个绝世的尤物,再后来,中焉、东洛、西项的外使来访,也要她侍枕,仿佛她也成了国家颜面的一部分。 公府豢养的家妓数以百计,夕奴成了新宠,旧欢们难免妒忌,其中一个叫银娃,她见夕奴在华宴上夺去众人的目,便暗暗斗起气来,她一面找翼国公讨怜索爱,一面对宾客们撒娇抛媚,要把夕奴的光芒分过去。夕奴起初并不想争,可男人们被银娃惹得魂飞魄散,她也渐生了不平之意,起了回击之心。她以为女人的宠辱都在男人的一念之间,便学着去取悦男人的心和身,她在交杯共盏时琢磨,在颠鸾倒凤时领悟,三度春秋、数场聚散之后,知道了对男人几时该近,几时该远,几时该嗔,几时该笑,知道了如何撩动他们的心弦,如何迎合他们的情欲。十六岁这年,夕奴掌控了男人,也看轻了男人,只有一个少年例外。 少年是翼国公的小儿子,府中人都叫他公子醇,夕奴只见过他四次,是那年上元、中秋、冬至的家宴和翼国公的寿宴。公子醇从不要家妓相陪,只坐在末席用膳。酒宴的起初,气氛还算端重,可三杯两盏过后,该失态的还是失态了。夕奴有时坐在翼国公身边斟酒,有时坐在杨驸马膝上吟歌,他们笑,她也笑,他们醉,她也醉,偶尔回首,便会对上公子醇的眼睛。他似乎时常看她,可是目中含义,夕奴辨不出来。他若对她笑一笑,她就有信心降服他——历来对她笑过的男人,她都降服了——可他只是清远地审视,或者带了一丝怜悯,夕奴便觉得心中无底,甚至有些敬畏他的孤洁了。 又过一年,夕奴和银娃的争妍斗艳结束了,因为银娃有了意中人,是公府的常客,王孙宋元爽。品貌翩翩的宋元爽虽有了妻室,却对银娃倾心不已,送了她数不尽的珠翠罗绮,家妓们都酸道:“半个公府都被银娃的聘礼堆满了,如何还不嫁过去?”银娃便反唇相讥:“拙的丑的都不急嫁,我急什么?”她相信宋元爽会休妻娶她,便一心一意等着,再也不奉承别的客人,连翼国公相邀,都斩截地拒了。 银娃没了争心,夕奴也就释了怀。两人的年纪和境遇都相仿,竟不知不觉成为知己。不侍人的时候,银娃常来与夕奴同眠,寒夜布帐中,两人总有说不完的话。银娃说的点点滴滴全是宋元爽,说他风流倜傥,饮酒时爱行手势令,修长十指一时比作虎膺,一时比作潜虬,怎么比画都好看;说他温柔多情,她每次悄悄换了唇脂颜色,他总是第一眼就瞧出来,还亲手制了十七种颜色的唇脂送她;又说他擅欢愉之术,在床笫之上总让她“魂儿飘荡荡离了身子”,夕奴听到此处,幽幽问:“魂离了身,是什么感觉?”银娃吃惊道:“你有过那么多男人,难道还不知道?”夕奴道:“不知道。”银娃又问:“那他们呢,你可让他们舒适了?”夕奴回想男人们兴奋时的姿态,道:“或许吧。他们总是一次又一次贪求,那应该是舒适了。”银娃道:“能让男人一次一次要,就是咱们的本事。”两个便在枕上调笑开了。夕奴赞同银娃的话,她已在许多个夜里明白了自己的“本事”,明白让男人的魂魄飞升能换来什么好处,至于自己的魂儿在何处,她也不甚在乎了。 夕奴在十七岁那年的冬末怀了孕。和她的母亲一样,她也不知道孩子的父亲是谁,可母亲至少生下了她,她却在犹豫要不要这孩子。那几日她把自己关在房中左思右想,不肯见人,是夜,翼国公宴请宋家几位王子王孙,点名要夕奴银娃相陪,夕奴推说身体不适婉拒了,银娃却因宋元爽在席,盛妆而去。夕奴独在房中待到深夜,忽然一个小婢子在外叫:“夕奴,你去看看银娃!” 夕奴问:“怎么了?是醉在雪地了,还是跌进酒池里了?” 小婢子道:“她只怕要死了!” 夕奴这一惊不小,忙出门问:“怎么回事?” 小婢子领着夕奴往宴厅去,口中道:“宴开到一半,元爽公子的夫人来了,她不许下人们通报,一个人闯进堂去,说巧不巧,银娃正坐在元爽公子怀里弄琵琶,夫人见了,冲过去把她拉下来,先啪啪扇了两耳光,银娃不敢动,夫人又骂了半晌‘贱女下娼’,银娃也不应声,那妇人还不知足,揪住她的头发要往柱子上撞,银娃那脾性,忍到此刻也是破天荒了,就挣出来,反扇了夫人一巴掌,骂她人老珠黄,还有脸霸着正室位置不让。可那元爽公子,夫人打银娃时,他不作声,银娃打夫人,他倒一下子跳起来,护着夫人,把银娃踹在地上,夫妇两个就当着宾客们的面,把银娃打得死去活来,此刻除了你,谁敢去劝?” 夕奴一路小跑到了宴厅,在外便听见银娃在尖声哭求,客人们在起哄假劝,夕奴冲进厅去,只见宋元爽手持腰带,一边狠抽银娃,一边骂:“小贱女,蹬鼻子上脸了!夫人也是你能动的?”银娃血痕满身,她求了元爽许久不得,此刻向上席的翼国公爬去,叫:“国公救我!国公救我!”翼国公安坐不动,笑道:“你这贱婢,先前立了誓,说只认元爽公子,为何此刻又来认我?” 夕奴上前夺下宋元爽的腰带,元爽睁圆了醉眼,瞧见是夕奴,笑向翼国公道:“国公府上的妓儿怎么今日都反了?” 翼国公便道:“夕奴退下。” 夕奴把银娃从地上扶了起来,宋夫人拦在面前,道:“这奴儿要做什么?”夕奴不言,只扶着银娃绕过了宋夫人,宋夫人喝命众家奴:“把贱婢子抢过来。” 家奴们得令,上前抢人,夕奴突然拔出髻中钗,抵住自家咽喉,向翼国公道:“今日若有人要银娃死,夕奴亦死,死之前,这堂上必溅第三人之血!” 翼国公一震,见夕奴凛然玉立,便向宋元爽夫妇道:“我私下再惩治她两个。”宋元爽便与夫人告辞而去。 夕奴扶着银娃回了房,为她洗伤口,银娃回不过神,道:“他如何这样对我?他从前说过,早厌倦了那黄脸婆子,他早想休了她,娶我过门的,今日如何为了那婆子打我?他是不是喝酒了,糊涂了?” 夕奴不应,银娃道:“他一定是喝醉了,认不出我了,他怎会舍得打我?”她颤着指尖,指着一房的珠宝锦衣,“你瞧,他送了我这许多宝贝,他是疼我的,对不对?” 夕奴道:“或许是吧,他只是醉了。” 银娃闻言便笑了,笑完又哭。夕奴在房中陪了银娃三日,银娃哭了三日,每过一日便憔悴十岁,第三日是大寒,她已显出风烛残年之态。是夜,鹅毛大雪沙沙簌簌掠过庭前,银娃忽而清醒,问:“是不是他来了?” 夕奴问:“他来做什么?” 银娃听了半晌,道:“他来了,果真是他来了,你听见没有?” 夕奴凝神一听,只听见北风枯号,银娃却道:“他来了,他在向我道对不起,他说那夜喝醉了,不知打的是我,请我原谅,夕奴,你快去,快去迎他进来!外面风雪太大!” 夕奴走过去拉开门,满天洒地的雪豸乘风扑面而来,她稍等了等,又把门闭上,道:“他回去了,说明日再来看你。”回身看时,银娃半个身子栽在床下,五尺青丝铺了一地,死了。人一咽气,这间陋室便莫名惨淡起来,只剩角落一堆珠宝兀自熠熠生辉。 夕奴愣了许久,小婢女又跑来叩门,道:“夕奴,杨驸马来了,在东小阁,叫你去。” 夕奴道:“你去回了,说我今日有事不能去。” 小婢女道:“若叫你不去,他们要打我。” 夕奴便道:“我稍后来。”小婢女这才去了。 夕奴独自把银娃抱出门,深埋在庭前梨树下,然后去了东小阁。这是场私会小聚,只有翼国公的大公子、三公子和杨驸马。重帘之后,伺候两位公子的家妓们已被褪去了衣,赤裸的玉身藏在公子们宽大的貂毛袍下,煞是诱人,只有杨驸马落单,闷酒不知喝了三斤还是四斤,见了夕奴,他压下怒气,问:“姗姗来迟,要如何罚?” 夕奴便过去为他斟酒,杨驸马饮了半盏,晃晃悠悠起身,面对夕奴,掀开长袍,松了裤带,那边两位公子都击掌大笑起来,杨驸马一边打酒嗝,一边指身下阳物,命道:“吞了它,我便饶你来迟。” 夕奴道:“不。” 杨驸马再凑近半步,把那挺直的物事杵到夕奴脸上,命道:“吞了!” 夕奴斩然道:“不!” 这不是杨驸马初次向夕奴提要求,却是初次被拒绝,他恼羞成怒,一掌按下夕奴的头,往自家物事上塞,叫道:“小贱人,你也敢说不!” 夕奴生平头一次懂得了屈辱,未及多想,她狠狠咬了下去。杨驸马痛得大叫一声,一耳光把夕奴扇出去,自己也倒在地上,捂住下身翻来覆去地滚,两位公子忙赶过来,一连声叫家奴:“把这贱人绑了丢在外面,等驸马发落!”又叫府医来救。 家奴们得令,三手两手把夕奴衣衫全剥了,用绳缚住,抬到厅外。此刻满庭雪积了二三尺厚,家奴们问:“丢在哪里?”领头的眼珠四处一转,笑指庭中铜仙鹤道:“叫她骑鹤去。”家奴们便笑嘻嘻把夕奴抬到铜鹤背上,让她骑着,用下等言语调戏了几句,便回厅听候去了。 铜冷雪凉,像一千把锉刀在夕奴的身上刮,刮裂了皮和骨,也刮走了气与神,她清晰地感知血在凝结,肉在剥离,身体在坍融,命在一分一分消逝,只有腹中那一团,此刻越发热烈地挣扎、拧扯,代她与死亡抗争。一刻之后,冽风掀起半丈雪,覆住她的身子,压住她的睫毛,遮住她下身淌下的滴滴血迹,仿佛把她盖了棺,她便闭上眼,坠倒在鹤背上,放弃了。 大约过了一世,夕奴醒了,她已被人从鹤背上解救下来,护在怀中。雪地上远远近近站了许多人,杨驸马在大叫:“我要杀了这小贱人,请国公成全!”翼国公便道:“宋醇,你让开,这不关你的事。”国公夫人也匆忙赶来,道:“醇儿,过来!” 宋醇解下灰裘,裹住夕奴,横抱起来,道:“我要带她走。” 翼国公问:“去哪里?” 宋醇道:“哪里免受人间苦厄,就去哪里。” 国公夫人急道:“你疯了!她是我们家养的妓!” 宋醇道:“从今以后,她也是人。”他抱着夕奴,从众人惊讶的目光中走过,翼国公大发雷霆,道:“宋醇,你若出了公府之门,就自断了回家之路!”宋醇便驻足,向父亲和母亲深深一鞠,决然而去。 古琉城西南角的一处街边小楼,成了宋醇和夕奴的容身之处。立春过后,夕奴的身心皆愈了。这日午后,竹院中传来断时续的笛声,她下楼去看,是公子醇伐了一杆白竹,做成横笛,正在试音,见了夕奴,他笑道:“我在寻找生计。” 夕奴问:“生计?” 公子醇道:“雪后竹最宜做霜笛,我想做霜笛去卖。” 夕奴道:“你吹来我听听。”公子醇便执笛而吹。听了半曲,夕奴忍不住一笑,公子醇问:“是不好吗?” 夕奴道:“这笛声,像鱼儿在封冻的池塘里一跃一跃的。” 公子醇也忍不住笑了,道:“这可卖不出去。” 夕奴去他身边坐下,接过笛来,道:“咱们一起琢磨。” 北凉人人会笛,无论宫廷乐工,还是村野童子。夕奴听过的笛声无数,见过的霜笛也无数,她把平生所见名笛之形神回忆出来,说与公子醇,公子醇又择了一节竹,重凿音孔,至夜半,再成一笛,吹与夕奴听,夕奴道:“像猫儿在雪夜的屋顶上唤同伴儿。” 公子醇道:“也不算妙音。”又趁月色另选良竹,夕奴熬不住困,先去睡了,公子醇直至天将明,也未试出一支好笛来,只好也去歇息。 公子醇这一觉睡到黄昏时,忽有一缕笛声入耳,是平生未闻之音,他忙翻身起来,出门凭栏而望,是夕奴在竹院中独自吹笛,公子醇缓步下去,在她身后静静聆听,夕奴一曲终了,回首问:“这声如何?” 公子醇道:“像客雁归故乡,一鸣万里。” 夕奴嫣然一笑,扬笛道:“我把苇衣用竹枝露水浸过,晾干,音色就廖远了。” 公子醇道:“这笛该叫‘夕奴笛’。” 夕奴却淡了笑容,默然须臾,道:“我不想再要这名字了。” 公子醇悟了她的心思,道:“好,咱们换个名字。” 夕奴侧脸,见竹叶上留着一只空蝉,是蝉羽化去后蜕下的一身剔透的衣,她拈在手心,道:“我想叫蝉衣。” 公子醇便柔声道:“蝉衣,初次相逢,望多关照。” 之后一年,公子醇不但卖霜笛,还卖字画,为街坊邻居写信写铭,二人的日子倒也惬意。这日午后,雪漫白城,蝉衣在书房中随公子醇学书,她在暖炉边写《菩萨蛮·杏花含露团香雪》,公子醇在榻上小憩,楼下行人在闲谈,不过是大雪误了农事、家中年货未备之类,忽而有人议起中原战事,说前几日大焉的念波城失了守,因为一个军官开城投敌,西项又并了大焉一州,只怕大焉离覆国不远了。蝉衣什么也不关心,她悠悠闲闲地写字,写到“春梦正关情,镜中蝉鬓轻”一句时,不知怎的,指尖也酥起来,心尖也酥起来,她回头看舒睡的公子醇,犹在温柔地呼吸。 蝉衣搁了笔,袜步过去,坐在他的腰上。公子醇缓缓苏醒,见蝉衣媚目如丝,瞬间会了意,他一笑,揽住蝉衣要翻身,蝉衣却不许他动,自家在上,褪落衫裙,把身子献在他的眼底、他的身上。酥麻从心尖指尖弥漫全身,她闭了眼,时急时缓,随着自己的心意与他欢爱,不知何时,窗户被风撩开,雪蕊纷纷扬扬涌入,窥探两个缱绻的情状。裸身的蝉衣肩上沾满雪痕,却不觉冷,反觉炽热不已,忍不住姹了双眉,纵容这火恣意燃烧自己,终了,公子醇托着她共赴巫山之巅,蝉衣吟叹一声,魂儿碎成瓣,飞离空身,和满室的雪花搅在一处,又坠下去,化在公子醇的身内,一世也出不来了。 两年后,公子醇和蝉衣同满二十岁,在白露当日成了婚。向暮之时,公子醇为蝉衣穿上夭桃红的嫁衣,牵她上墨车,自己骑上白马,自西向东穿过古琉城,往翼国公府去。此刻半城人都知道了二人的身份,男女老少全挤在街边看热闹,妇人们的目光几乎把墨车射穿,交头接耳道:“家妓就坐在车里头!”那些七八岁的童子跟着白马跑,嘻嘻念道:“公子醇,好儿郎,为何携妓见高堂?”男人们唾道:“把那浪妓拉出来瞧一瞧!” 不知哪个卖菜郎,把一兜萝卜向墨车砸去,哐当一声,点醒了义愤不平的人们,霎时间,卖菜的扔菜,担水的泼水,两手空空的便拍掌啐骂,秽物污言一同向墨车白马攻去,一条长街走完,车门被砸坏了,粪土横飞入车,脏了蝉衣的婚裳,公子醇也披了一身污渍,却昂首正身坐在马上,领着墨车走过一街又一街,一关又一关。 走到公府前,大门紧闭,悄无一人,公子醇扶蝉衣下车,双双跪在门下,行八拜大礼,公子醇朗声道:“今夜良辰,儿与蝉衣结为夫妇。涸鱼相濡,斗水可活;残雁共翅,寸枝可栖。儿有归宿矣,双亲勿念。”拜完,告辞而归。 蝉衣与公子醇做了十年贫贱夫妻,她本以为还会平平静静再过二十年、五十年,可命运之途还是拐了一个弯。北凉王驾崩了,卫氏三支势力为了王位,纷争不休。三家势力相当,谁也挤不下谁,谁也夺不了位,让时局乱了大半年,王位也空了大半年。僵持之中,一个消息惊醒了北凉朝野:大焉卫鸯登基,发来战书,誓夺坠雁关。战争一触即发,国家不能无君,三家终于放下争端,聚首商讨对策,决定各退一步,另扶一位代王,暂时监国。三家把宋氏全族的子弟都过了一遍,最终选出了宋醇:他超然世外,与三家皆无仇无亲;他博雅多识,或有理政之才;他淡泊名利,波平之后绝不会恋栈权力、占位不走。 三家使者来小楼相请时,蝉衣激烈地反对,她把公子醇拦在房中吵:“我不在意坠雁关,也不在意北凉,我只在意你在何处!你就留在家中,任外面天翻地覆,都和我们没关系!”公子醇直等蝉衣闹完,方戚然道:“北凉兴亡,宋氏之责,若使命在我,我岂能逃避?”开门应了使者的邀。蝉衣悲不能已,却还是随公子醇去了甘露宫。 一个月后,凉军战败,坠雁关重归大焉版图。三个月后,公子醇签下军令,集结北凉十三万精兵,与焉军再战坠雁。正月二十,前方军报传回:凉军与涅火军苦战一夜,溃败,俘虏营中五千焉兵遇害,六万焉军以复仇之名,攻入北凉国境。蝉衣问:“你当真下了杀降之令?”公子醇道:“我没有。”蝉衣不解:“那是谁?谁杀了五千焉军,给了中焉侵略的口实?”公子醇不知道,谁也不知道。 三月,焉军奇袭玉犀川,破了转马关,举国大哀。甘露宫中愁云惨淡,蝉衣又与公子醇起了争执,她道:“北凉衰落了十年,岂是你一人所能挽救?带我走,离开甘露宫,我们去极北大荒,饮冰沐雪,了此余生。”公子醇道:“你走,我留下。”蝉衣泣泪不休,道:“你带我走!这不是你我该在的地方!”公子醇把她揽入怀中,细细地安抚,耳中却听见了焉军开临城下的号角声。 六月初五,古琉城存亡之战打响,未时,宫人来报:“公子,四方都守不住了!”两千甘露宫禁军立于殿下,请战道:“请公子下令,我等去与焉贼一战!”公子醇看看上千将士,又回头看蝉衣,道:“我不能躲在宫中了,我该去守城门了。”这一回,蝉衣不争了,她平静道:“好,你去。我在这里等你回来。”公子醇向她长揖在地,拔剑出殿,与两千禁军一同上马,向宫外疾驰而去。 蝉衣独自回了正殿,闭上门,端端正正坐在榻上,在心中默数时刻。她知道公子醇会回来,要么以死身,要么以活身——若是死了,她就随他去,若是活着,她也随他去。殿外纷争之声起了又停,停了又起,最后,宫殿的门被推开了,可向她走来的人,却并不是她的丈夫。 5 公子醇见蝉衣怔怔站在七尺之外,生疏如陌路初见,不免愧然道:“蝉衣,对不住,我来迟了。” 蝉衣道:“迟来也比不来的好。” 公子醇问:“迟了七年,你可曾怨我?” 蝉衣却问:“我一直在甘露宫中等你,你为何不来接我?” 公子醇道:“我与两千禁军去了东门战场,战不到一刻,焉军登上了城墙,他们说,孙牧野也上来了,就在百步之外,我想过去与他对战,却冲不出八方焉军之围——你知道,我的武艺稀松得很。五六十支长枪,把我和战士们挑下了城墙。等我从昏迷中醒来,城门已破了,百姓们怕焉军屠城,扶老携幼逃出城外,许多焉军在原野上游走拦截,我们只能拼死保护百姓冲破包围,向西去寻生机,这一去,就再也没能回头。” 蝉衣问:“这些年,你过得怎样?” 公子醇一笑,随手指了指满面皱纹,蝉衣也指自己的眼角,道:“纹如縠,一年深过一年。” 公子醇道:“都不是少年模样了。” 蝉衣道:“仿佛你我的一生,已快过完了。” 公子醇道:“我们的一生还长得很。”便向蝉衣伸手,“我来带你走,这些年失去的,我们一同找回来。” 蝉衣忽然双泪盈眶,呵斥道:“你此刻才想到带我走!当初,若你当初……”言语被泪水冲灭了。公子醇上前拥住蝉衣,蝉衣心中百种情绪忽然如洪水决堤,怨是其中最凶猛的一股浪,她在他怀中又挣又打,像俗世最不讲理的妇人一般,边打边哭,念叨他走错的每一步,细数自己熬过的每一日。公子醇不争辩也不还手,只等她把这七年积攒的泪全倾干,倦在自己怀中无声无息了,方道:“随我走,我用余生补偿你。” 许久,蝉衣应道:“好。” 公子醇道:“再等等,还有二十个旧卫和我们一起走。” 蝉衣问:“他们在哪?” 公子醇道:“在冰窖里,很快就会出来了。” 蝉衣陡然一醒,道:“他们就是卖冰人?” 公子醇道:“是。” 蝉衣道:“那,孙牧野……” 公子醇凝目看蝉衣,道:“他也在冰窖里。” 蝉衣什么都明白了,她的容颜忽地苍白起来,悄然离了公子醇的怀抱,公子醇询问:“蝉衣?” 蝉衣问:“你们要杀他?” 公子醇反问:“血海深仇,岂能不报?”他见蝉衣神色异样,心中滋味难辨,又问,“你在担心他?” 蝉衣摇头。 公子醇便道:“那你过来。”又向蝉衣张开怀抱。 蝉衣却又不动。 公子醇道:“他和你我有国仇家恨,你没忘吧?” 蝉衣听不进去,她转头看向百步之遥的冰窖,那石屋半敞着门,悄无声息地立在那里,谁也看不出来,屋中二丈深的地底,此刻正有一场血淋淋的屠杀在进行,她在夕照中瑟瑟发抖起来,忽然向石屋冲去,公子醇道:“蝉衣!”急忙过来,将她揽住,蝉衣急道:“不行!不行!” 公子醇道:“什么不行?” 蝉衣道:“不该这样!” 公子醇道:“他杀了成百上千的国人,毁了我们的一生,我难道不该复仇?” 蝉衣道:“可是……可是……”终究什么也说不出来,公子醇问:“你是原谅了,还是遗忘了?” 蝉衣道:“我没有!” 公子醇道:“那我们走!” 蝉衣依旧道:“不行!”她用力挣开公子醇,欲向石屋去,可一转身,却又惊愣住了。 石屋这回不空了,两个身影出现在门口,一个是人,一个是虎。遍体鳞伤的人,倚在门框上,手持残剑,盯着蝉衣和宋醇一声不响。星官儿杀意正酣,弓身一刨,杀奔过来,蝉衣叫道:“星官儿!”抢先拦在宋醇身前,星官儿竖尾一绕,绕到两个的身侧,一扑一拱,仗着三四百斤的体重生生打散两个,纵身把宋醇压倒在地,张开血盆大口,两排虎牙钳住宋醇的咽喉,只等孙牧野一声令下,便要让宋醇头身分离。蝉衣怒道:“星官儿!放开!”来推打虎身,星官儿却杀出了兽性,死死咬住宋醇,连她的话也不听了。 孙牧野拿剑当拐,一瘸一挪过来了,蝉衣忙挡在宋醇身前,道:“孙牧野,你冷静些。” 孙牧野道:“你让开。” 蝉衣道:“你不许伤他!” 孙牧野一把将蝉衣推出五六尺远,右脚踏上宋醇胸口,道:“星官儿让开。” 星官儿便撤了,宋醇犹在震惊中回不过神,道:“我甘露宫禁卫……” 孙牧野断喝道:“全死了!”他骤然发力,高举剑柄,就要刺下,蝉衣已抢过来,赤手截住剑尖,孙牧野被迫收了力道,蝉衣犹握着剑锋不松手,鲜血从指缝中漫延而出。两人对视良久,蝉衣问:“你还记得曾说过的话吗?” 孙牧野问:“哪一句?” 蝉衣道:“你说过,打北凉是你们国家意志,君王意志,你做不得主。” 孙牧野问:“那又怎样?” 蝉衣道:“如今呢?你这一剑,是为国家,还是为你自己?” 孙牧野抿口不答。 蝉衣道:“你有借口恕你从前的罪,可还有借口恕今日之罪?” 孙牧野大怒,道:“我有什么罪?是他们先来杀我!” 蝉衣道:“可他们已被你杀死了!二十条人命,什么也抵得过了,你还有何理由杀公子醇?” 孙牧野冷笑。 蝉衣道:“我和他的一生,被你毁了大半,若你放过我们的残年……” “我们”二字刺痛了孙牧野,他道:“不放!”举剑砍向两个中间,要把他们隔开,公子醇未放弃握着蝉衣的手,蝉衣也没有,卷瘸的剑身划过,削入公子醇的右臂,孙牧野道:“该你放手!” 公子醇却道:“是你该放手。” 孙牧野恼羞成怒,一把拽过蝉衣,道:“你过来。”蝉衣被孙牧野拽近的一刹那,用力一肘打在他心口,这一击,大出孙牧野意料,心口那三四处重创一起烧痛起来,他向后踉跄了两步,蝉衣借机夺下残剑,公子醇也从袖中抽出匕首,刺向孙牧野,星官儿在后看见,扑起一口,咬住公子醇的右肩头,把他掀翻在地,这一边,蝉衣剑尖抵上孙牧野的喉。 孙牧野道:“你杀不了我。” 蝉衣道:“你若不放我们走,我必杀你!” 孙牧野立时叫道:“星官儿,咬死他!” 星官儿得令,张口向宋醇的脖子去,蝉衣大惊,回剑直扫星官儿,星官儿忙一跃躲开了,蝉衣过去护住宋醇,恨声道:“孙牧野,你泯灭了天良!” 孙牧野自向宋醇道:“要女人护着,不算大丈夫,起来和我打。” 宋醇便要起来,蝉衣知道他不是孙牧野敌手,按住不准他起,孙牧野道:“你拦什么?你知道他不是我敌手!”走过来,要扯开蝉衣,蝉衣拼死不起,道:“孙牧野,你疯了!”孙牧野也怒,道:“你为何偏要跟这弱夫!” 纠缠不休之际,忽然一个声音叫道:“天王老爷,这是怎么了!” 三个一起回头,见陈留大惊失色站在那边,道:“孙二郎,如何一身刮得鱼鳞似的?” 孙牧野问:“什么事?” 陈留道:“沧山的人来了!” 话音未落,薛让和三十多个佩剑法吏走了进来,见这般情状,薛让向众吏道:“我们来迟了一步,幸好未酿成大难。” 孙牧野问:“你来做什么?” 薛让道:“探子报凉人进了开元城,薛让亲自赶来救将军。”他将宋醇上上下下看了两眼,“就这一个?” 陈留道:“还有二十个,说是北方卖冰的,我就带他们下了冰窖,怎知竟是凉人的刺客!那些人呢?” 薛让向众法吏扬头,众吏便去了冰窖,少时出来,禀道:“二十个全死了。” 薛让向孙牧野拱手道:“孙将军果然是不世出之猛将。” 孙牧野吐了口血水,又去拉蝉衣,蝉衣见御宪台来人,心中失了底,忙向孙牧野道:“放过我们。” 薛让问:“这男人是谁?” 孙牧野道:“宋醇。” 薛让道:“宋醇?北凉后主宋醇?” 孙牧野点头。薛让笑道:“得来全不费工夫。至今日,北凉彻底灭矣。”便叫众法吏拿人,蝉衣连忙横剑去护丈夫,法吏们三两下夺了剑,将蝉衣推在一边,架起宋醇便走,蝉衣去拉宋醇的袖,法吏一拽宋醇,蝉衣便扑在地上,正巧薛让从身边过,她情急之下拉住薛让的袍角,叫道:“放过公子醇!”宋醇心中一酸,道:“蝉衣起来!你只当我早已死了!”蝉衣道:“我等了你这些年,不是为了看你死!”她忽然折膝,向薛让下了跪,道:“放过他!我求你!”薛让看也不看,绕开她过去了,蝉衣回头,双目正与孙牧野对上,她叫道:“孙牧野,你救救公子醇!” 孙牧野不应,蝉衣把跪姿转向他,又叫:“我求你!我求你救下他来!” 孙牧野还回不过神,蝉衣便把头磕了下去,磕在碎石路上,咚咚作响,道:“孙牧野,你救下公子醇,我什么都依你!” 孙牧野问:“什么?” 蝉衣道:“你救下他,我一切都依你!我从此做你的奴,做你的婢,顺顺当当伺候你,你要怎样就怎样!只要你救下他!”她一路向孙牧野跪行过来,“孙牧野!你救下他来!救下他来!我求你!” 孙牧野定定地看,看蝉衣向自己越跪越近,看她长发凌乱,面目恓惶,姿态卑微,是从来不曾见过的模样。薛让和众吏已走出二三十多步,孙牧野终于开口:“站住。” 薛让闻声回头,问:“什么?” 孙牧野捡起地上残剑,慢慢走过去,道:“放了他。” 薛让道:“宋醇是国家公敌,放不放,不由孙将军。” 孙牧野道:“今日的事,是我和他两个的事,我说算了,就是算了。” 薛让便道:“孙将军宽容。可惜百里旗将军、杨庶民将军、陈人文府尹的事,却不能这样算了。” 孙牧野一脸杀气,道:“我说算了,就是算了!” 薛让心平气和道:“先前遇害的,两个是将军,一个是将军之子,焉军上下同仇敌忾,都向沧山要凶手,孙将军却是个例外,要沧山放了凶手。” 孙牧野道:“任你说什么,今日你们带不走宋醇。” 薛让道:“果真如此,将军如何向百里、杨、陈三位的在天之灵交代?” 孙牧野辩不过薛让,心下一横,自去推众法吏,道:“让开。”要拖过宋醇来,众吏当然不放,皆道:“孙将军,不可阻碍沧山执法。”孙牧野挽剑向当先一吏虚挑,众吏大喝,三支法剑一同出鞘,把孙牧野的剑截在半空,孙牧野立转剑锋,反刺薛让之面,薛让纹风不动,眼见一点寒光扑面而来,生生顿在离眉心半寸之处,只听孙牧野道:“放了宋醇,若不然,我再杀二十个!” 薛让把剑尖盯了半晌,心中忽然一股业火升起,厉声道:“御宪台行执法事,哪一回不是障碍如山!每次惩凶戮罪,文官说情,武将威吓,奸人要作梗,好人也要拦阻,可见国家法治之难!若无薛让顶着,大焉之律等同废纸,大焉之法几如空谈!” 孙牧野问:“你到底放不放人?” 薛让眨眼恢复平静,笼袖淡然道:“恕难从命。” 孙牧野的剑抖了一抖,到底刺不过去。薛让自从剑下撤身,就近找了块圆石坐了,吩咐法吏:“孙将军若让路了,我们就走;孙将军若不让路,我们就再等等。”法吏们眼见孙牧野身上血流不止,站姿虚浮,知道他撑不了多久,便应了,和他面对面站着对峙。僵持了一刻,陈留在中间拉也不敢拉,劝也不敢劝,急得搓手道:“孙二郎,这可如何是好!” 孙牧野早已头昏心衰,他心里明白,至多再过一刻,自己就要倒下去,便向陈留道:“你去叫乔恩宝来。” 陈留便要去,薛让问:“乔恩宝是谁?” 陈留道:“是将军的部下。”说完匆匆去了。 薛让便知孙牧野是要搬救兵,陈留的话一带到,涅火军顷刻就会卷奔过来,到时休说这二十个法吏,就是二百个二千个,也不是那些粗头兵的对手,他暗叹了一口气,忽而道:“放了宋醇也不难:若他允诺从此做大焉顺民,摒弃复仇复国的念头,一切好说。” 孙牧野便向宋醇道:“你答应他。” 宋醇未答,蝉衣先道:“公子,答应他们!” 宋醇看蝉衣,蝉衣依旧是伏地之姿,道:“你就答应了吧,我要你好生活着!” 宋醇五内如裂,终于妥协,后道:“我承诺离开焉境,永不再来。” 薛让追问:“离开大焉去哪里?” 宋醇道:“去南荆。” 薛让道:“那你就去南荆吧。”说完起身,拍了拍袍下,向众吏道,“我们走。” 法吏们万没想到薛让竟然妥协了,皆惊道:“台令?” 薛让道:“走了。”果真往前去了,众吏无法,也跟了去。 孙牧野过来为宋醇松了绑,宋醇向孙牧野长揖,孙牧野道:“我送你走。” 宋醇道:“不劳烦将军。” 孙牧野道:“薛让不会就此罢休,他一定在打别的主意,有我在,他不敢动你。我送你出焉境。” 宋醇再向孙牧野长揖,孙牧野却去了蝉衣那边,把她从地上拉起来,道:“你也走。” 蝉衣一怔,问:“什么?” 孙牧野道:“你和他一起走。” 蝉衣似回不过神,她用目光去探捉孙牧野的目光,孙牧野却转身道:“你们随我来。” 宋醇过来扶起蝉衣,随孙牧野和星官儿出了孙府。孙牧野牵来两匹马,套好车,叫蝉衣和宋醇进了车厢,自己和星官儿坐上车头,重重一扬鞭,骏马便载着三人一虎出了燕然巷,车身颠簸,半条街没走完,孙牧野忽然一口污血呕出,花了双眼,不自主栽倒车上,不省人事了。 6 孙牧野醒转的时候,天上月照着旷野,马车还在晃晃悠悠往南走,身上的伤不知几时被包扎过了,笼罩着药草的气味。星官儿还把他的伤口轻轻舔,孙牧野把它搂住,转头看车厢,厢门开着,蝉衣坐在里面,宋醇倚坐在门边,孙牧野问:“到哪里了?” 宋醇道:“还在未离原上。” 孙牧野问:“出了未离原,去哪里?” 宋醇道:“往南走,去檀州。” 孙牧野道:“我们迟早要把檀州打回来。” 宋醇道:“那我们就继续往南走。” 孙牧野看着原上缓慢退离的黑树影,道:“多年以前,我也走过一条南下的路。” 宋醇道:“是被流放的时候?” 孙牧野道:“是。” 宋醇道:“我如今也似被流放了。” 许久,孙牧野道:“我无罪,你也无罪,可我们都被流放了。” 宋醇未答,孙牧野忽地支起半个身子,道:“那树后有人。” 宋醇顺着看去,暗夜中,一棵棵树是一团团影,看不分明,他问:“在哪里?” 孙牧野道:“就在树后,是薛让的人,我看见了。他还是不肯放过你们。” 宋醇虽未瞧见,也只好应道:“是。” 孙牧野道:“我会送你们出国境,出了大焉,你们就没事了。”宋醇道谢,孙牧野却又困意上浮,抚着星官儿的毛向宋醇道:“若遇见关卡和盘问,就说它是星官儿,全大焉就无人拦我们了。”一语未了,又昏睡过去。 马车走了四十五日,这日早晨,总算走到了大焉和南荆的边境。一条五尺宽、半尺深的小溪是国界线,这一边是丰州,那一边是檀州,各自有边军驻守。开元城的风声比马车早一步来到此处,焉军皆知是孙牧野在送人,便只遥遥观望,不加过问。宋醇自向车中蝉衣道:“我先去河那边,和荆军说一说。”蝉衣低应一声,宋醇便去了。 孙牧野也下了马车,去溪边清洗身上的伤。一身大大小小四十处伤,多数都脱了痂皮,只有左肩一处始终不见好,还在时不时向外渗血。孙牧野解下沾血的布条,用水漂洗了;抓一把白茅,撅下根茎,揉碎了敷在伤口上,再把布条绑上去。布是从衣角撕下来的,又宽又短,他反手去系,怎么也系不紧。不知不觉,蝉衣过来了,她跪坐在他身边,从他手中抽走布条,另从袖中取出一张旧帕子,三缠两缠,包紧了伤口,之后,孙牧野以为她会走开,可她没有,她如凝结了一般,在他身畔不盈半尺的地方,不动了。 孙牧野扭过头,再把蝉衣深深地瞧,她的眉又没描,淡白得似染了霜。蝉衣却不看孙牧野,她的目光飘飘忽忽,停在他肩上二寸的空无处。孙牧野问:“你去了之后,会不会写信来?” 蝉衣不回答,孙牧野道:“我会认你的名字了,你就写这两个字寄回来,我看见,就知道你平安了。” 蝉衣忽然大凄,她凑近孙牧野,向他的肩头咬了下去,血又溢了出来,孙牧野又多了一道伤,可蝉衣不顾不惜,她真真用力地咬,咬他的骨,咬他的心,把对他的恨——从前的恨、此时的恨——全倾泻出来,一点也未保留。孙牧野不知道痛,也不知道蝉衣为何把泪洒在自己的肩头,他只是放任她咬,放任她这样蹊跷地与自己告别。直到血泪浸湿半边衣裳,蝉衣才饶过孙牧野,起身头也不回,涉溪而去,宋醇已在对岸等着了。星官儿觉察到不对,慌忙抢入溪中,衔住蝉衣的裙角,蝉衣把它的毛最后捋一遍,道:“星官儿,回去。”星官儿不松口,孙牧野过来,抱着星官儿往后拖,星官儿恨不能言,转身把孙牧野扑在溪水里,冲他又吼又跳,孙牧野好不容易把星官儿拽上北岸,再回头看时,那两个身影互相搀扶着,越行越远了。 7 四十日后,孙牧野又进了未离原,也进了梅雨季。满原遍布青绿的水洼,不知积了多少日的雨,向晚时分,春雷在头顶滚来滚去,眼见又有一场大雨将至,孙牧野原以为能在今夜丑时走到开元城下,看来不得不推迟了。他见官道旁有一株厚树冠的黄杨树,便与星官儿过去避雨,坐下不到一刻,霔雨滴滴答答下来了,一道闪电随之而降,劈在三丈远的地方,吓得两匹马拖着车子逃得无影无踪,孙牧野也不追,背靠着树,叫星官儿枕在自己腿上,睡着了。 天明之后,宿雨收了,官道被朝阳照得光坦如练,马铃儿响处,一行人自南而来,当先一人骑高头大马,穿五品官服,显是朝廷官员,他见黄杨树下一人一虎依偎沉睡,先是讶异,转念明白了,忙命人马停下,自己走到树外,作揖道:“这位可是右将军?” 孙牧野睁了眼,道:“是。” 那官员道:“下走是礼部郎中罗筑。” 孙牧野的身心犹倦,只勉强拱手客套,问:“从哪里来?” 罗筑道:“下走出使南荆,这才回来。” 孙牧野突地清醒了三分,问:“南荆?你去做什么?” 罗筑打量孙牧野的脸色,道:“将军还不知道?” 孙牧野问:“知道什么?” 罗筑叹道:“这三个月,将军一去一来,竟隔绝世事,未闻这桩公案吗?” 孙牧野再问:“怎么了?” 罗筑道:“将军前脚把宋醇送去南荆,薛让后脚便抓捕了上百名荆人,有来做生意的商贩,也有来焉求学的士子。” 孙牧野莫名竖起了一身的刺,问:“他想做什么?” 罗筑道:“薛让上疏龙朔宫,要求以百名荆人为质,换回宋醇,太后立准,命礼部与荆国交涉。下走奉命出使南荆,面见荆王,会谈三日,详陈利害,荆王迫于内外压力,同意交还宋醇,如今百名荆人已尽数回乡,宋醇也来了大焉。” 孙牧野转头把马队看了个遍,问:“宋醇在哪里?” 罗筑手指马背上的一个方匣,道:“宋醇的人头就在里面。” 孙牧野盯着那一尺见方的匣子看,匣子恍惚摇了一摇,不知是不是宋醇在与他招呼,他的脸色逐渐转青,手也不由自主僵了起来,罗筑道:“孙将军?” 孙牧野问:“蝉衣在哪里?” 罗筑问:“将军说的可是前凉王妃?” 孙牧野便点头。 罗筑道:“我们只要宋醇,没要前凉王妃。檀州伪节度使苗人蚩,杀了宋醇,把人头送还了我们,却扣下了前凉王妃。我听说,苗人蚩欲对王妃行不轨事,被王妃用钗划破了脸,苗人蚩大动肝火,下令把王妃送去军营做营妓。王妃入营当夜,被几个荆兵轮番奸污,后来她抢下一柄剑,刺死了一个,却因此激怒了一营的兵,荆兵们用长矛扎碎了她的身体,把遗身扔进山沟,再也找不到了。” 说毕,他深叹一口气,再看孙牧野。孙牧野稍稍抬起头,从黄杨树冠的缝隙中看天空,天上云来云往。星官儿坐在一旁,忽似回过了神,仰首长唤起来,一声接一声,是说不出的愤郁和哀戚。罗筑忙躬身道:“下走告辞,将军保重。”孙牧野点头,罗筑转身上马,率众去了。 孙牧野坐着听星官儿吼唤,等它唤哑了嗓,才起身,拍了拍沾满泥渍的衣衫,道:“我们走。” 星官儿垂下尾,跟在孙牧野的身边,沿着官道向北而去。孙牧野疲惫得很,像一具注满铜水的空壳。他一时希望下一刻就能看到家门,能让他躺在自己床上,蒙上被子睡个三天三夜;一时又希望这路途长长地伸展下去,能让他一直走,永远别停下来。 (第二部完) 《止狩台系列(套装共2册)》无错章节将持续在手打吧小说网小说网更新,站内无任何广告,还请大家收藏和推荐手打吧小说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