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止狩台(第二部)》 止狩台(第二部) 版权信息 书名:止狩台(第二部) 作者:刘媛 出版者:江苏凤凰文艺出版社 出版时间:2020年9月 isbn:9787559442963 本书由北京凤凰联动图书发行有限公司授权咪咕数字传媒有限公司全球范围内电子版制作与发行 版权所有·侵权必究 第二十六章 荧惑之灾 第二十六章 荧惑之灾 1 明幽、苏叶和蝉衣出了天问楼,汇入玄武大道的人流中。玄武大道是皇城的中轴线,此时正是丝竹盈耳,肴酒陈肆,熙来攘往,女不分锦裙素衣,男不论乌靴芒鞋,皆成群逐队,聚戏朋游。大道两边挂满了贴着灯谜的红灯笼,像两道无尽的火烧云,悠悠展展向前荡去。明幽三个一面猜灯谜,一面随众人往北走,走了一个半时辰,才到了龙朔宫前。 龙朔宫是皇权禁地,换作以往,以龙首桥为界,平民百姓都不得过桥,独上元节这日不同。大焉历代天子深知与民同乐的道理,每年今日,都在正仪门前竖起一面辉煌无双的灯轮,允许百姓过桥赏灯娱乐,明幽三个走过龙首桥时,正仪门前早已观者如垛。 上元灯轮高二十丈,以锦绣缠裹,金银缀饰,上挂五万盏七色花灯,缤纷夺目。此时正有两千余盛装男女围着灯轮挽手踏歌,好一派畅快洒脱。郎君们戴着如兽似怪的假面在人群中穿行,珠翠罗绮的宫女们亦三五成群从宫中出来了,她们用宫扇半遮俏目,含笑猜测那些假面下的真实脸庞。 明幽跑去和一群童子放烟花,苏叶和蝉衣在灯轮下看踏歌,苏叶忽然轻拉蝉衣的袖子,在她耳边道:“姐姐,你看对面,弹琵琶的歌伎身边是谁?” 蝉衣依言看去,那歌伎左边是三个十来岁的少年,右边是两个深目高鼻的西域客,一个头戴帷帽、怀抱幼儿的青衣少妇,她疑道:“没有我认识的人。” 苏叶道:“你细细看那戴着帷帽的女子。” 蝉衣笑道:“乌纱遮住了她的脸,我如何看得清?” 苏叶道:“那你认不认得她抱的孩子?” 蝉衣这才细看那不过三岁的幼儿,回想了一阵,道:“是不是在丰水村买梨时见过的那对母子?” 苏叶道:“是,我记得那淘气孩子的模样,他不怕星官儿,一直想逗星官儿玩儿,他母亲好不容易才拉住他。” 蝉衣道:“正是所谓‘初生牛犊不怕虎’了。”见那幼儿小手握着一支糖寿星也忘了吃,睁着圆溜溜的眼睛惊奇四望,仿佛一切都是他从未见过的景象,着实憨态可掬,蝉衣忍不住怜爱地笑,那青衣少妇却半个身子封闭在乌色长纱里,在无拘无束的人群中稍显格格不入。 忽然,皇宫城头一阵鼓响,正仪门打开了,只见两列手持麈尾的宦官步出宫门,又一领事宦官出来,向百姓道:“圣上、太后驾临,臣民迎驾!” 灯轮下的民众都停歌止舞,跪拜在地,谁都不曾注意,那青衣少妇悄悄抱紧幼儿转身离去了。 须臾,两行威风赫赫的骁禁卫骑马驰出宫门,在灯轮下净出一条路,接着,十六个宦官肩抬一顶黄质紫络的銮舆,缓缓行来。舆上左坐卫熹,右坐崔太后,卫熹在仰头看那壮丽的灯轮,崔太后却在俯视跪伏的臣民,忽而,折腰低头的人群中兀然现出一个直立的身影,几乎同时,骁禁卫与宦官也看到了那人,同声道:“何人无礼,见御驾不拜!” 双手伏地、额头伏手的明幽、苏叶听见异动,都悄悄抬头看,这一看却大吃一惊:身边的蝉衣站得如玉树一般,直面銮舆。 明幽忙拉蝉衣的裙角,蝉衣却无动于衷,她与崔太后四目对视,犹如对峙。宦官们过来了,要将蝉衣捉拿,崔太后却道:“上元佳节,不好冲撞节气。”宦官们只好先站住。 十六个宦官抬着銮舆再走十几步,近了蝉衣身前,崔太后居高临下问:“你是谁?为何不拜天子,不拜太后?” 蝉衣道:“北凉遗民蝉衣,不拜敌国之君。” 崔太后久闻蝉衣之名,将蝉衣上上下下看了几眼,笑道:“北凉已归顺于我,你亦大焉臣子,安能不拜君?” 蝉衣道:“北凉曾败不曾降,我非你之臣,安能轻拜?” 崔太后道:“非我之臣?宋醇已逃难成寇,你有什么底气这样说话?” 蝉衣道:“北凉还剩一人流亡不降,我就还有一分底气!” 崔太后道:“好,待大焉灭绝北凉残部之日,我必在龙朔宫摆下庆功宴,请你赴宴,那时你拜是不拜?” 蝉衣道:“你若相请,我必提三尺之剑赴宴,龙朔宫敢不敢开宫门放我进去?” 明幽在旁心急如焚,见两边针锋相对,她要把话岔开,当即直身跪坐,笑吟吟向崔太后道:“太后殿下,明幽多年不见你了。” 崔太后一双刀目从蝉衣的脸上移开,看向明幽,在心中回想了一刻,方道:“这不是文昭侯的女儿吗?” 明幽道:“回禀太后,是我。” 崔太后微笑道:“我还是多年前在七夕节宴上见过你,有八年了吧?那时你还是个垂髻小丫头,如今出落得这样标致。我听说你嫁给了唐瑜,他怎么没陪你来逛逛?” 明幽道:“他在开元府值班。” 崔太后道:“唐瑜恪尽职守,当为官员楷模。”目光再一转,盯住了挽着明幽手臂的苏叶,问,“这位小娘子又是谁?” 明幽未及答话,崔太后将苏叶的面容一打量,自己道:“一定是唐珝之妾,苏叶。” 苏叶小声道:“是苏叶,太后殿下。” 崔太后的目光霎时凌厉了。 直到卫鸯驾崩之后,崔太后才知晓了丈夫在云阶寺的一夜韵事,她将云阶寺住持召进宫盘问一番,才知道卫鸯看中的女子是唐珝的宠妾。因唐之盈和唐瑜的面子,她将此节压下不提,可亲眼见到苏叶之后,心中一股业火却又升腾起来。崔太后盯着这小女子,在大庭广众之中忽然幻想起当夜寺中禅房,卫鸯和苏叶欢好的情景来,不知卫鸯怎样享用苏叶的年轻,苏叶又是否快意于卫鸯的力量?崔太后心中又酸又痛,险些喝令骁禁卫将苏叶抓起来,转念又想,此刻公然计较陈年旧事,世人定要说自己无度量,遂转向明幽道:“幽儿若有空了,便进宫来,陪我说说话。” 明幽忙道:“好。” 崔太后微微颔首,于是宦官们抬起銮舆往前走,走不出两步,崔太后再抬手,又叫銮舆停下。此时銮舆在离蝉衣一丈远的地方,崔太后再问:“你敢冒犯御驾,当真以为底气来自那流亡的几十个北凉禁卫?” 蝉衣听她话中有话,于是闭口不言。 崔太后冷笑道:“你的底气,是我大焉的后将军。” 话音刚落,忽听龙首桥那边,玄武大道的鼓楼传出急切的鼓点,紧接着,附近鼓楼的大鼓都响了,正仪门下人人心道:“刚刚才报过时,怎么又在响?”这念头刚起,便听见大道上几百几千个人在同声惊呼:“失火了!失火了!” 跪拜的人们再也顾不得了,纷纷直身,向玄武大道望去。大道尽头,几道火舌从地上一蹿而起,不知高十丈还是百丈,瞬间点燃了苍穹,那火势极迅猛,一眨眼的工夫,从一线红弥漫成一片赤,渐渐向北侵蚀而来,一名骁禁卫骑马掠过,大呼:“请圣驾回宫!”众卫皆拔刀在手以防不测,宦官们急忙掉转銮舆,抬着跑进正仪门,轰隆几声响,宫门关上了。 天子和太后一走,人群顿时大乱,各自起身要逃命,北边宫门紧闭,南边火焰正沿街直上,于是一些往东跑,一些往西逃,乱成了热锅上的蚂蚁。蝉衣牵着明幽,明幽牵着苏叶,在挨肩擦背的人群中随大流往前走,旁边有人挤,后边有人推,又有人急吼吼往她们之间轧,蝉衣紧紧拉着明幽,却敌不过后方潮涌般一股接一股的力量,明幽的手从她的掌心滑掉了,蝉衣急叫:“幽儿!”明幽也叫:“姐姐!”她重新伸手想牵蝉衣,一簇人从两个中间穿了过去,又一堆人找准缺口填了上来,两个人被越分越远,蝉衣踮起脚,看得见万头攒动,却再看不见那两个轻巧的身影。 蝉衣一面叫明幽、苏叶的名字,一面被人拥挟着向前,走至护宫河边,那身后的人不知是急着逃命,还是记怨这敌国女子和自家君主对抗,他忽然一手扯蝉衣的臂,一手推蝉衣的背,将毫无防备的蝉衣掀下了护宫河。 河水不深,蝉衣重重摔入河底,冰凉的河水浸透了衣裳,她屏住呼吸,浮出河面,入耳的第一个声音竟是:“快跑!灯轮要倒了!” 惊慌失措的人们不知撞了那灯轮多少回,九根支撑灯轮的铁柱已撞松六七根,早摇摇欲坠了,又有几个人冲过来,将一根铁柱撞倒在地,于是那二十丈高的灯轮再也挺立不住,扑倒在龙首桥前。 金铁撞地声、碎骨声、哭喊声,混成一片。五万盏花灯坠落,像下了一场火雨,火星落在缠裹灯轮的红绸绿缎上,化作熊熊烈焰,顺着灯轮的骨架爬,每爬过一节,就又惊起一段痛苦的喊声,是被灯轮压住不能逃脱的人在绝望呼救。焦煳味弥漫在龙朔宫前,不多时,一座华美的灯轮烧成了一个残酷的火球。 几个在护宫河南岸的人将蝉衣拖了上去,蝉衣逆着龙首桥上逃来的人,要再过北面去寻明幽苏叶,哪里挤得过去,一人推了蝉衣一个踉跄,道:“两头都起火了!还站着等死不成!” 蝉衣回看南方,玄武大道已成人间地狱,烈火所过之处,无论楼台轩阁,皆如火炉柴灶,门窗吐着火,冒着烟,半里以外混浊一片,只依稀见到许多挣扎奔跑的人影。蝉衣再看北方,灯轮已被吞噬殆尽,有许多人在救火,火焰却依然四处蔓延,护宫河冒出白气,热浪扑面,蝉衣沿着护宫河跑,怎么也看不到两个小娘子,眼见两股大火即将会聚,蝉衣终于向东逃去。 须臾工夫,北上的火与南下的火砰然相交,威势更甚,火舌如龙,以龙首桥为中心,向东西两面掳掠而去。皇城的房屋尽是木质,正是火兽的好猎物,数十条火龙沿街走巷,一路嚼啖,不但毁家灭舍,也将那些如蝼蚁的生命一并吞没了。蝉衣拼命向前跑,火龙在后紧追不舍,她的身侧不停响起噼里啪啦的木头烧裂声,屋瓦一行行地掉落。在她身前三丈远,一株枯树在灼热的火温中自燃起来,蝉衣跑过火树时,树后忽然转出一个小小的身影。 这个两岁多的幼儿,他的糖寿星早融化了,只余一根空空的木棍在手中没有丢弃。他不明白五光十色的景象为何忽然昏天赤地,不明白兴高采烈的人们为何忽然鬼哭神嚎,也不明白此刻母亲身在何处,他的眼中有一丝惊慌,却不哭也不闹,看见蝉衣,他还轻轻扬手打招呼。 蝉衣冲过去一把将幼儿抱在怀里,四望不见他母亲的身影,只好抱着他继续往前跑。她本已跑不过来势汹汹的烈火,何况又多了一份重量。火龙沿着街道两旁的房子攀爬,渐渐赶到了蝉衣的前面。烟更浓,气更热,蝉衣全身的肌肤都在发烫,她深深喘气,黑烟趁机往她的口鼻中钻,刺得她头晕目眩。 一根房梁横在街心,蝉衣越不过去了,她闻见自己的头发在发焦,她跪下来,低头看自己怀中的幼儿,那幼儿一直被她深埋在怀,吸入的浓烟比她少许多,只是鼻头额上有些烟痕,他不知所以地向蝉衣笑笑,蝉衣也向他笑笑。几个逃命的人从后赶来,穿过燃烧的房梁向前去,蝉衣急叫:“救救孩子!将孩子抱去!”火噬声将她的声音掩盖了。 蝉衣重将幼儿压在怀中,起身想穿过去,那房梁只粗一尺,蹿起的火焰却有半丈,在身前堵成一面赤墙,蝉衣才近前三尺,一道火爪扫过来,烧着了她的衣裳,她急忙后退几步,放下幼儿,脱去外裳,手上却已烫起了泡。 幼儿一离开蝉衣的怀抱便急促地咳,她慌忙再抱住他。火势早将两人包围,两边的火舌燎上蝉衣的脸,她再也无力站起来了,趴在地上,透过火墙看过去,那头也是一片火海,不知蔓延出五里还是十里,她的力气用尽,信心全失,只好弯腰跪伏地上,将幼儿护在怀里。幼儿似乎开始哭泣,蝉衣也噙泪道:“我,我护不了你多久了,可怜的孩子。”泪未出眶,已被烧干。 蝉衣的发梢被点燃了,背上一道一道似被撕开,是肌肤将要燃烧的先兆,她闭上眼,将头抵住滚烫的大地,等待自己化作火焰的一瞬间,忽然,一双手揽住她的肩,将她扶坐起来,蝉衣惊惶地睁眼看,看见了孙牧野。 孙牧野解下自己的衣裳,将蝉衣和幼儿从头到尾都包裹在里面。蝉衣什么也看不见了,只觉他把自己横抱起来,火和烟都被隔绝在厚厚的衣裳之外,她被稳稳妥妥地抱着跑。渐渐,身上的热在减退,闻到的烟在消淡,她知道,她和这幼儿都平安了。 2 自从卫鸯驾崩后,龙朔宫搜捕杜若的事也慢慢松懈了,杜若有时会抱着修儿去后山下的村庄买些新鲜蔬果。因这日是上元节,开元城一年中最热闹的时候,有形形色色的人,林林总总的玩意儿,她便瞒着薛让,以帷帽遮颜,带两岁半的修儿来见世面。修儿极少见生人,却不怯阵,那些戴着昆仑奴假面的郎君在擦肩而过时故意吓唬他,反而逗得他咯咯大笑,他在玄武大道上追着孩童们嬉乐,在灯轮下跟着踏歌的节拍摇头晃脑,仿佛对这座城有天生的亲近。 崔太后和卫熹从正仪门下出来时,杜若抱着修儿退出人群,远远走出半里外,才转身看了一眼,只见銮舆在灯轮下停留不动,她也无心了解,自带着修儿往东城去。母子俩在兴道街逛了不到半刻,便听见周围人喧哗道:“城中走火了!玄武大道烧起来了!”杜若抬头一看,兴道街西面已冒出滚滚浓烟,她慌忙抱起修儿往东走,走出十多步再回头看,烟已化火,越烧越旺。 杜若随着惊恐的人群逃跑,帷帽在混乱中被掀掉,露出了容颜,她是曾在龙朔宫封妃的人,自是国色天姿,便有几个轻薄浪子凑过来,假意要帮她抱孩子,杜若不理,将修儿紧紧揽在怀里跑,浪荡子却紧追不舍,等到大街上人荒马乱,摊翻车倒,一切失了控,那几个浪荡子便强行拖过修儿,丢在地上,抱着杜若往僻静的巷子去,杜若一面挣扎,一面呼救,那时人人只求自保,谁也顾不上她了。浪荡子将杜若拖进一家无人的宅院,正欲施暴,大火却席卷而至,他们只好拖着杜若再往东走。所幸一队救火的骁翊卫正从这条路上过,见这女子在几个男子的挟持下呼救,当即制服了浪荡子,又指引杜若往安全处去,杜若却不听,她要回去寻子,两个骁翊卫追上来,强行将她抱上马,带她到了安全地。 这是城东一处十字路口。成百上千的军民都在奋力救火,一车车、一桶桶水从水沟、水井中汲上来,源源不断地送上火线,于是火龙在半条街外戛然止步,僵持不多时,又开始节节败退。杜若趁骁翊卫不注意,又要往火场中去,几个手疾眼快的中年娘子拉住她,道:“那边还是大火滔天,娘子去不得!” 杜若心智大乱,尖声道:“我孩子还在里面!” 那些娘子一个拦她的腰,一个牵她的手,劝道:“兵家们已去救了,一定救出你孩子来。” 杜若急道:“他们哪里知道我孩子在哪里!只能我去救!” 娘子们都道:“你去也是徒劳,就在此地安心等等。” 杜若质问:“你们可曾为人母?你们的孩子在火里,你安不安心?” 娘子们心中同情,却不能任杜若去送命,一面好言相劝,一面拉住不放,杜若挣不脱几双手,她知道每过一瞬,修儿活命的机会就少一分,想到儿子在火中不知受怎样的煎熬,她又急又恨,再也没有往日的温婉秀雅,开始哭骂抓打,骂这场火,骂拦她的人,抱着杜若腰的中年娘子脸上挨了她一巴掌,气道:“你要去就去!”说罢放开手,杜若一旦挣脱,便不管不顾地往前冲,忽然旁边闪过一个人,拉她的袖子,她发疯般大叫:“别拦我!” 那人却问:“这是不是你的孩子?” 杜若这才转头看,那人怀中果然抱着一个幼儿,正微张着嘴瞧失态的自己,愣愣叫:“阿娘。”杜若又惊又喜,一把将修儿接过来,左看看右看看,只是脸上沾了几块黑渍,却不曾受伤,她哭得更大声,抱着修儿跪倒在地,向孙牧野道:“多谢郎君救命之恩。” 孙牧野道:“你起来,不用谢。” 杜若站了起来,她绝处重生,转悲为喜,向修儿道:“你要向这位郎君说谢谢。” 修儿便道:“多谢郎君。” 孙牧野向修儿一笑,修儿忽然记起自己手中有糖寿星,便举起来递给孙牧野,道:“郎君吃。”再一看,早只剩一根光光的棍儿,他反倒不好意思了,赶紧背起双手,将木棍藏在了身后。 孙牧野要走,杜若道:“妾要请教郎君的姓名,好让修儿一世记得郎君的大恩。” 孙牧野道:“不需记,他不记得这场火才好。”一边说,一边走了。 回到蝉衣身边,孙牧野道:“送回他母亲了。”蝉衣便应了一声。孙牧野再道:“你就在这儿等着。”说完转身又走,蝉衣问:“去哪儿?”孙牧野回头看了她一眼,随一队骁翊卫往火场去了。 3 明幽和蝉衣走散之后,再不敢松开苏叶的手,两个人十指紧扣,被人潮挤到正仪门之西,苏叶被身后的几个大汉挤擦,不安叫:“幽儿!”明幽回头一看,怒将一个大汉一推,道:“走就走,不要乱动!”虽无家奴在身旁,她毕竟天生的矜贵气,果然震慑了那几个人。明幽再拉着苏叶往前去,却听周围乱叫:“倒了!灯轮倒了!”二人回头一看,那灯轮正如彩山倾倒,火墙坍塌,向广场覆压下来。 明幽急叫:“苏叶拉紧我!”她拼命向前挤,可不知有几十重人围堵着,哪里挤得过去,一盏盏花灯从灯轮上坠落,烧在人身上,叫痛声未停,灯轮落地了,千百个人被死死压住,明幽也被扑倒,她听见哭喊声此起彼伏,自己却不觉得痛,仿佛有人伏在自己背上,替自己承受了灯轮的重量,明幽回头一看,失声大呼道:“苏叶!” 苏叶在灯轮落下的一刹那抱住明幽,将她扑倒在地,自己去挡灯轮的铁骨架,铁柱重重打在她的脊梁上,顿时痛晕了过去。明幽从她身下挪出来,去扳铁柱,柱子与整座灯轮铸死一体,凭她的气力怎么扳得开。明幽急道:“苏叶!苏叶醒醒!”苏叶晕晕乎乎醒来一半。明幽又是推又是抬,不见铁柱动摇半分,她向四周呼救:“谁来帮帮我!”大半人被压住了,死的死,号的号,小半人还在逃命,谁也顾不上明幽,明幽焦急哭道:“我为什么不叫家奴一起!二郎!三郎!蝉衣!锦儿!”她乱叫了一连串名字,也无人来应她。苏叶微微抬手,往灯轮一指,明幽一看,灯轮上缠绕的绸锦都燃了,织成一片火网,顺着纵横交错的铁架烧过来。明幽又去抬铁柱,依旧抬不动,一道火舌近了苏叶不到半丈,明幽解下披帛去扑火,反将披帛也点燃了,另两道火舌也游走过来,明幽再也无法,只好守着苏叶哭,苏叶道:“你自去,叫家奴们来救我。”明幽道:“我走了,你就活不成了。”她想到自己不走,苏叶多半也活不成的,不由越哭越悲伤。 迫在眉睫之时,正仪门再次打开了。宦官们从宫中跑出来,或挑着水桶,或抬着水盆来灭火,又有许多骁禁卫在救人,明幽站起来大叫:“救救我们!我们在这里!”因隔得远,禁卫们都没听见,明幽急步跑去拉住两个禁卫,道:“救救苏叶,火就要烧到她身上了。”两个禁卫随她跑过来,合力将铁柱抬起几寸,明幽轻轻将苏叶拖出来,一个骁禁卫向西一指,道:“你们往那边跑。”说完又救别人去了。 明幽问苏叶:“你走不走得了?” 苏叶想起身,脊背立时钻心地痛,她又仰倒下去,摇头道:“你快回去叫人,我走不动。” 明幽道:“我背你!”说完将苏叶扶起来,自己背对她,道,“你趴在我背上。” 正巧有个青年人一阵风似的跑过,见状停步问道:“她走不了吗?” 明幽道:“她的背受伤了。” 那青年人犹豫了一瞬,还是过来蹲下,道:“我背她吧。” 明幽慌忙向他道谢,将苏叶扶在那青年人的背上。青年人背起苏叶,和明幽一起往西跑,跑出半里地,过了虎翼桥,正撞上玄武大道的烈火,半面街都成了火炉,三人紧挨着护宫河跑,那河水冒着大片大片白烟,竟似锅中水要沸腾了一般,那青年背负着一个人,喘气越急,吸入的浓烟越多,他呛得眼泪直流,道:“我不行了,你们自己保重。”说罢,放下苏叶,任由苏叶摔在地上,自顾自飞奔而去。 明幽在后乞求道:“别丢下苏叶,苏叶走不动!”那人影却已消失在黑烟中。明幽自己背起苏叶,再往前跑。她纤纤瘦瘦,从没负过重物,在火、气、烟三重夹击之下,更是举步维艰,苏叶用仅剩的力气推明幽,道:“幽儿,你自去,自去!”明幽道:“不!”双手更紧地环住苏叶,跑出几十步,终究没跑过从身后燃来的大火,火将她们包围的时候,明幽再也支撑不住,双膝一软,跌倒了。 两个人在火光中无力躺着,明幽中了烟毒,说不出话来,脸泛白,唇开裂,苏叶解下衣衫爬过去,捂上明幽的口鼻,为她挡一点烟毒,明幽衰弱地抬手指西,要她去逃命,苏叶道:“我,我也走不了,我们,要死在一块了。”明幽的余光不甘地往西瞧去,却瞧见一个身影迎着火而来,一路跑跑停停,寻寻觅觅。 等身影再近一些,明幽忽然叫道:“二郎!二郎!”她翻身摇苏叶,又笑又哭道,“二郎来了!” 苏叶勉强抬头一看,果然是唐瑜向二人这边来,她忙推明幽:“你快去!” 本已气枯力竭的明幽重有了求生的意志,她从地上爬起来,跌跌撞撞迎着唐瑜跑去,口中不住地呼:“二郎!” 苏叶眼睁睁看着明幽跑向唐瑜,也看着唐瑜向明幽冲来,两人还离一丈远,明幽软软站不住,唐瑜抢过来抱住了她。苏叶看见明幽在晕倒的一瞬间,手无力地向自己指了一指,唐瑜却什么也顾不上了,他抱着明幽,再不向别处看一眼,转身奔向了火场之外。 苏叶捡回自己的衣裳,捂住鼻子,向护宫河爬,祈望河水能救自己一命——她会水,兴许能游到安全的地方。双足的灼痛越来越烈,她知道是鞋子在燃烧,短短六尺路,却像爬了一世那样长。她爬到河边,离水只有半尺远,却再也不能动了,骇人的烧焦味从足到腿,再到腰,正一点一点蚀掉她的全身。苏叶看着赤红的河水,又眷念又绝望地闭上眼睛,她只能任自己长久睡去,可是双目合拢的一瞬,河水分明映出了一个人的影子。 苏叶来不及细看,那人已将她抱了起来。苏叶仰脸看他,烟再浓,她也看得清他的脸,她真想像明幽一样唤一声“二郎”,却终究没有出声。 4 唐瑜醒来时,分不清此刻是昼还是夜。帐外跳动着许多烛光,明幽守在床边,蒋医师刚刚转出屏风去,屏风还映着几个婢子的身影。见唐瑜睁开眼,明幽忙掀开床帐,道:“二郎醒了!”医师和婢子闻言,又转进屏风来。 唐瑜坐起身,问明幽:“你怎么样?” 明幽深吸一口气,道:“呼吸还觉得心口紧紧的,没有别的事。” 唐瑜点头,又问:“现在是什么时候?” 一个婢女回道:“是辰时了。” 唐瑜便吩咐:“取一套衣裳来。” 蒋医师劝道:“二郎手臂和后背均有烧伤,药刚敷完,卧床将息为上。” 唐瑜道:“我是开元府尹,开元城遭了百年不遇之灾,我怎么躺得下去?” 明幽急道:“火已扑灭了,全城都平安了,你就歇歇吧。” 唐瑜道:“只怕又有一场火要向我烧来。”他轻轻推开明幽,下床穿了衣裳,向蒋医师道了谢,出了房门。路过唐珝住的惜环院,他本已往前去了,走几步又转回来,进了院门,几个婢女在阁楼下侍立,见唐瑜过来,都行礼道:“二郎。”阁楼上的苏叶听见,忙忍着剧痛将窗户打开,攀起身体往下看。 唐瑜在楼下问:“苏娘子的伤要不要紧?” 苏叶连连摇头,道:“不要紧。” 唐瑜道:“那我便遣家奴去向三郎报平安。” 苏叶道:“他夜里来过的,去看你时你还没醒,他又赶着走了。” 唐瑜点点头,这才转身出庭,带几个家奴往城中火灾处去了。 昔日兴盛繁华的玄武大道已不复存在。十里朱楼摧成残木,九重琼阁毁成焦土,一尺厚的灰烬铺满大道,仿佛玉人身上一道触目惊心的伤疤,云锦中央一个不忍直视的裂痕。风扬起碎木屑、破衣角,如垂死的蝶,劈头盖脸向人扑来,痛失至亲的男女老少相拥而泣,皇宫、凤阁、开元府和骁翊卫都来人了,和民众一同在断壁颓垣中寻找,希冀再找出幸存者来。 唐瑜下了马,徒步在街上巡视,有开元府的人看见他,都过来行礼道:“府尹来了。”一时皇宫和凤阁的人都过来互见,旁边却有一个颓丧的中年男子听见称呼,当即问:“你是唐府尹?” 唐瑜道:“我是。” 那中年男子悲愤道:“你睁眼看看,你治下的开元城成了什么样子!” 唐瑜默然。 街上百姓听说,纷纷围拢过来,当先一人道:“唐府尹!我三个孩儿都被烧死了,我该找谁问罪?” 一个老者痛心疾首道:“开元城三百年来都无事,偏你一上任就遭大劫,到底是天灾,还是人祸?” 唐瑜道:“是天灾是人祸,唐瑜一定查清,请诸位给唐瑜一些时日。” 有人怒道:“哪里是天灾?分明是官府疏忽的祸!” 众口煽动,又引得一妇人恸啕道:“双亲没了,丈夫没了,孩子也没了,唐府尹,你偿命来!”她冲过来要撕扯唐瑜,被两个开元府吏架开,顿时惹了众怒,众人皆大叫道:“唐瑜失责,还拿百姓出气!”一时间,满街满巷的百姓都往这里涌来,将开元府的官吏团团包围,府吏们要开出一条路护唐瑜离开,百姓们哪里肯让,或骂,或哭,或诘问,更有要动手的,乱成一锅粥。 局面正要失控时,远处急鼓似的马蹄声响起,几匹高头大马飞奔而来,有人看清马上人的装束,叫道:“皇宫来人了!” 五六个宫人纵马驰近,当先一人打马分出一条路,走进包围圈,问:“哪一位是开元府尹唐瑜?” 唐瑜道:“我是。” 宫人道:“二圣宣唐瑜即刻进宫,入朝议事!” 5 今日龙朔宫的早朝,当然只议一件事:上元火灾。唐瑜走至太初殿前,因殿门大开,他清楚听见宰相端木拙在禀奏:“火于寅正扑灭。合开元府和户部的初计,毁舍七千两百二十三间,亡两千一百三十四人,失踪一百七十人,重伤四百六十八人,轻伤不计其数。” 言毕,赞礼官道:“开元府尹唐瑜入朝!”唐瑜闻言,迈步走进太初殿,两班文武大臣都严肃无声地睨视他,文臣列中走出一人来,持笏奏道:“御史大夫孙泽羽,奏请当面问责唐瑜。” 卫熹道:“准。” 孙泽羽问:“自古保城安民,火政最关紧。唐瑜上任开元府尹以来,如何防治火患?” 唐瑜回:“全城一百一十街,各设武侯铺一处,每处武侯十人;一千七百六十巷,每五巷设武侯铺一处,每处武侯五人;凡武侯二千八百六十人,负责治安火情,上元节当日,全数值守,不曾懈怠。城东南西北都有瞭望楼,水吏昼夜瞭望。街巷除临河、临溪之外,每二里设水缸五口。” 孙泽羽问:“水缸中是否有水?” 唐瑜道:“唐瑜节前一日巡查街市,水缸尽满。” 孙泽羽问:“上元节当日可曾巡查?” 唐瑜道:“因凤阁临时召见唐瑜,唐瑜特命少尹任传煜巡查玄武大道和东西两市。” 孙泽羽向御座道:“臣请宣任传煜进宫受询。” 卫熹道:“准。” 内侍监去了,须臾回殿禀道:“开元府少尹任传煜至。” 卫熹道:“宣。” 任传煜进了大殿,孙泽羽问:“上元节当日,唐瑜是否命你巡查玄武大道和东西两市?” 任传煜道:“是。” 孙泽羽问:“你是否执行了命令?” 任传煜道:“任传煜率开元府吏五十人,将玄武大道、东西两市的火情隐患排查了一遍。开元府有日志可证。” 孙泽羽再问唐瑜:“火灾起时,可有预警?” 唐瑜道:“唐瑜当时不在玄武大道。” 骁翊卫大将军许文普出列道:“玄武大道十座鼓楼皆鸣鼓预警。” 孙泽羽又问唐瑜:“火灾起时,你身在何处?” 唐瑜道:“因见天象有异,唐瑜刚回开元府,召回全府官吏待命。” 孙泽羽问:“火灾起后,你几时得报、几时到了火灾处?” 唐瑜道:“丑时初刻得报,丑时二刻赶至玄武大道。” 孙泽羽问:“彼时,开元府如何应对火灾?” 唐瑜道:“开元府上下官吏与骁翊卫、骁禁卫一起出入火场,扑火救人。” 孙泽羽问:“救出多少人?” 唐瑜道:“不能胜数。” 孙泽羽问:“你可曾亲自入火场救人?” 唐瑜道:“有。” 孙泽羽问:“救出多少人?” 唐瑜道:“未计其数。” 孙泽羽不再说话。 崔太后在帘后安静地听,此时方道:“孙大夫问完了?” 孙泽羽道:“回禀太后:问完了。” 崔太后道:“唐瑜责任几何?” 孙泽羽道:“须等彻查火灾因果,才能定责。” 崔太后道:“好。”她掀开珠帘走出来,立在玉陛之上道,“着开元府三日内查清火灾真相,否则,开元府尹当任咎问罪!” 6 唐瑜出了龙朔宫,过了龙首桥,沿着玄武大道一路打听,一些亲历浩劫的人还未散去,或在寻人,或在寻物,或在聚首探讨,唐瑜一问,他们都不约而同向南指,道:“火是从南边烧过来的!” 唐瑜遂一直向南去,问了十多人,走了十里,终于到了桃影河边。河水将玄武大道一截两段,北段千疮百孔,南段安然无恙,两段之间,昨日雕梁绣柱、今日遗骨残骸的天问楼便是第一栋燃烧的房屋。 天问楼的老板是波斯人李罗沙,他站在一堆焦土上,瞪着碧色大眼,向包围他的众人道:“一夜下来,我也是倾家荡产,怎么赔你们?这一条街几千家商户,个个都来找我,我赔不赔得起?”见到唐瑜过来,他大叫道,“唐府尹,你过来评个公道!” 众人道:“火就是从天问楼这里来的,罪魁祸首不是你是谁!” 李罗沙道:“又不是我放的火!天问楼也和别家一样烧成了灰。你们休要欺负异国人,我在开元城住三十年了!” 随行的官吏叫众人肃静,唐瑜问:“火是从天问楼烧起的?” 李罗沙叉着腰叹道:“明尊菩萨!有歹人来天问楼放火,五六十个家奴去河边打水来浇也没浇住,眨眼就把上下七层烧了通透,活像地狱!楼烧着烧着就要倒,若是往南边倒,倒进河里也没事了;偏偏往北边倒,压垮了邻家房子,于是呼呼啦啦一路烧过去了!明尊菩萨!我这天问楼去年才重修,是请天下最善修饰的宇文忬设计,总共花费三千两金……” 唐瑜问:“你亲眼看见有人放火了吗?” 李罗沙道:“我没看见,家奴咬金看见了,咬金在哪里?” 几个家奴回头喊道:“咬金,主人在叫!” 一个灰头土脸的小奴从焦木堆里直起身,一边用衣角擦拭捡出的银筷子,一边跑过来,交给李罗沙,道:“又找出这个。” 李罗沙把一支银筷子揣入怀里,道:“唐府尹要问你话,你把昨夜看见的事细细回明白。” 唐瑜遂问:“你亲见有人放火了?” 咬金回道:“亲见的。当时我在河边放完烟花,回天问楼的时候,抬头看见有个人在四丈高的台座上,脸上戴着假面,沿着主楼墙根鬼鬼祟祟地走,我只当是窃贼,还说不惊动他,且看他要偷什么,谁知他点燃了一尺来长的火把,我就边跑边喊抓歹人,他把火把一抛,直直抛进了二楼,只见火光腾地升起,火舌子从几十张窗户同时炸出来,足足炸出一丈远……” 唐瑜疑道:“火势断不至于如此凶猛。” 咬金道:“因为当时二楼是……是谁来着?” 身边酒博士道:“是崔六公子。” 唐瑜问:“哪个崔六公子?” 酒博士道:“就是常和府尹一起来的崔六公子。他爱喝酒,府尹也是知道的,他昨夜心情又不好,我端菜过去的时候,看见酒瓶倒了好几个,酒水流得满地都是,一遇明火,自然就爆发了。” 唐瑜问:“他逃出来没有?” 咬金道:“他从窗户跳下来了。那歹人见他,拔腿就跑,他就去追,等我上了台座,两个都不见了。” 唐瑜道:“你有没有看清歹徒戴的假面?” 咬金道:“我在台座下,他在台座上,隔得十来丈远,又是乌漆麻黑的半夜,哪里看得清。” 唐瑜沉吟片刻,向随行官吏道:“我们走。” 谁知一个来找李罗沙要赔偿的商户却闪身拦在马前,大声道:“唐府尹,你们说的这个崔六公子,是不是崔衡家的崔如祯?” 咬金在后应道:“是他!” 那商户道:“昨日崔如祯大闹开元府的事,全城人都听说的。唐府尹,他下午找你闹事,晚上就被人暗杀,莫非只是巧合?” 围观的商户们被点醒,顿时如惊飞的群鸦一般聒噪起来,纷纷道:“原来这场火是冲崔六郎去的!却害苦了万千百姓!” “想杀崔六郎的人是谁?” “唐府尹,你敢不敢查出真凶?” “还是换个官来查他吧!” 一个府吏喝道:“休得胡言!”说罢右手握上刀柄,那些商户道:“要动粗了!想杀人灭口不成!” 唐瑜向府吏道:“不要争执,我们走。”说罢,掉转马头扬鞭而去。他知道流言蜚语会很快传遍开元城,他必须赶在被万众之口定罪以前,查出真相。 7 苏叶的后背骨裂了,脸上身上都有烫伤,涟儿正为她涂药,明幽进来了,苏叶见了要起床,又扯得背痛,道:“幽儿恕我失礼,不能迎接了。” 涟儿道:“上午二郎来看苏娘子,苏娘子还坐得起来,是不是病情又加重了?” 明幽在苏叶的床边坐了,道:“咦,二郎也来看过你了?” 苏叶道:“他是来看三郎走了没有,就在楼下一问,没有上来。” 明幽嗔道:“三郎是最没良心的,回来不到一个时辰,又急匆匆走了。” 涟儿道:“明娘子错怪三郎了。他如今是军人,来去不能自由,因是开元城本地人,才被准许回家探望一个时辰,拖延一刻钟回去也要挨军棍的。” 明幽笑道:“这个小丫头,你倒会向着三郎。” 涟儿道:“明娘子拿涟儿说笑!”端着药告了退,婢女筝儿却进来,道:“明娘子,不好了。” 明幽问:“怎么了?” 筝儿道:“几个家奴说坊间传起了唐家的闲话。” 明幽问:“什么闲话?” 筝儿道:“他们说是二郎指使家奴去天问楼放的火,还说二郎是为了报复崔家的六公子。” 明幽问:“又和崔六公子有什么关系?” 筝儿便将昨日唐瑜抓捕崔衡、崔如祯大闹开元府的事说了一遍,明幽听了又气又急,站起来道:“牵强附会造我家的谣!”命道,“叫那几个家奴来楼下,我细细问问,在哪里听谁说的,抓住了送去官府问一个诋毁之罪!” 筝儿答应了,掀帘而出,锦儿又接住帘子进来,道:“明娘子,宫中来了两个内侍监,说崔太后请明娘子进宫叙话。” 明幽奇道:“昨夜她叫我进宫玩,我当她是随口客气,今天竟真的来叫了。” 苏叶道:“难道太后也听见了坊间闲话?幽儿快去,向太后澄清。” 明幽便命锦儿去取正四品的命妇礼衣来,又向苏叶道:“我去一会儿就回。可你无聊了怎么办?” 苏叶道:“我眯一会儿眼,等你回来。” 第二十七章 东沅灾女 第二十七章 东沅灾女 1 明幽在正仪门前下了马,随内侍监进了龙朔宫,十来个家奴婢女在门下等候。她坐上四人抬的宫舆,足足走了半个时辰,才走到太后居住的如意宫。崔太后正歪在榻上,一手枕头,一手握册,看得出神,明幽盈盈走过去,跪下道:“臣明幽拜见太后殿下。” 崔太后仿佛才回过神,放下手中册,笑道:“幽儿来了,快来我边上。”说完,指了指榻沿。她明明和明幽不熟,却做出亲昵的样子,明幽也不见外,依言上前,落落大方在榻沿坐了,笑问:“太后在看什么书?” 崔太后道:“不是书,是一封弹劾大臣的上疏。” 明幽心中一紧,问:“弹劾谁的?” 崔太后道:“弹劾光禄寺少卿赵天英。” 明幽轻舒了一气,因是公事,她不好再问,崔太后却笑道:“这弹劾的罪名,倒也意外。” 明幽问:“什么罪名?” 崔太后道:“弹劾他有聚麀之丑。” 明幽道:“什么叫聚麀?” 崔太后反倒吃了一惊,问:“你不知道?” 明幽在明家时父母疼惜,去唐家后唐瑜爱护,从不让她知道世间的腌臜事,她一直活得如天真少女一般,哪里听过这等词,当下摇了摇头。 崔太后道:“聚麀,是说他不顾父子人伦,与儿媳有私。” 明幽听懂了,惊得捂住嘴,说不出话来。 崔太后道:“赵天英状元及第,为政十年敏达有绩,尤以高识经远著称于朝,昔年先帝曾说‘赵天英有宰相才’,谁承想,才子未必是君子,暗地里竟做出禽兽之事,可叹,可惜。” 明幽低头不言,崔太后细察她的脸色,知她不愿议人是非,便一笑道:“我不该和你说这些浊事。咱们说点别的解解闷。”说完,将奏疏递给了宫女。 明幽道:“太后殿下,昨夜的大火有没有侵扰到宫中?” 崔太后道:“没有。当时我和圣上入了正仪门,才想起你还在外面,再叫侍卫去寻你时,却找不到人了。你有没有事?” 明幽道:“没事,过不多一会儿,二郎就把我和苏叶接回家了。太后知不知道火灾的缘起?” 崔太后道:“我已命你夫君去查了,三日之后给我结果,若不能,你夫君的官职,我也保不住了。” 明幽翘嘴道:“怕是等不到三日之后了。” 崔太后问:“怎么?” 明幽道:“现在外间有人污蔑二郎,说是他放的火,是为了害崔六郎,太后信也不信?” 崔太后道:“崔六郎?我家那个崔六郎吗?” 明幽眼眸一转,想了想,道:“是了,他是太后的侄儿。” 崔太后意味深长道:“若说唐二郎要害崔六郎,我不信;若说崔六郎要害唐二郎,我还信些。” 明幽恼了,道:“太后这话,幽儿不懂。” 崔太后伸出尖尖的两指,笑数道:“一为父亲,二为美人,我家六郎和唐二郎有两重仇,要放火烧一烧,也说得过去。” 明幽果真气了,道:“太后不该这样说话,逮捕崔公,是太后和圣上准的,二郎是奉命行事。” 崔太后笑道:“那第二桩仇呢?” 明幽便低头揉披帛,半撒娇道:“太后要拿幽儿取笑,幽儿不想回话了。” 崔太后自然不和明幽计较,她悠悠道:“我是三年多以前听说这件事的。那年冬至,先帝在宫中大宴崔氏一族,我看遍诸席,独不见崔六郎,心中奇怪,他平日是最爱酒席享乐的,今日怎么没来?他父亲回我说,原来六郎中意文昭侯明如海的千金,求而不得,眼瞧着要嫁别人了,他心中不快,闷在家里不爱出门。我和在座的家人都笑,大家说,六郎是我们家子弟中最英俊的,惹了多少女孩儿为他伤心,那文昭侯的千金还瞧不上,难道要嫁宋玉卫玠不成?他父亲说,是嫁唐之弥的长子唐瑜,先帝也笑了,说‘既然是唐二郎,六郎输了也不冤’。” 明幽听得一愣一愣的,反倒害羞起来,只顾搓自己的披帛,崔太后问:“你心里也觉得我家六郎比不过唐二郎,是不是?” 明幽道:“不是!我……我不是权衡之后才选的他,我是……我只是看见他,就是他了。我眼里没有看见别人。” 崔太后看她容色真挚,心中暗道:“好个烂漫的小女儿,我竟有些不忍心算计她了。” 正思忖间,一个宦官进来禀道:“启禀太后,司天监黄冠子上疏。” 崔太后道:“司天监?定是和上元火灾有关了。呈上来。” 宦官将奏疏捧上来,崔太后歪在榻上翻看,看了两行,蓦然坐起,把明幽吓了一跳,明幽见她弯眉越皱越紧,试探问道:“太后殿下,怎么了?” 崔太后道:“黄冠子按天象推算出了上元火灾的祸起。” 明幽惊问:“祸起?” 崔太后似没听见一般,将奏疏反复看了几遍,掩了卷,复歪回榻上,轻轻叹气。 明幽见崔太后似乎遇到棘手之事,怕自己留在这里不便,只好道:“夜深了,幽儿先告退,改日再来看望太后殿下。” 崔太后方道:“这祸起,竟和你家有些牵扯,你留下帮我拿拿主意。” 明幽道:“难道天象也说,是二郎指使家奴放的火!” 崔太后道:“不是家奴,更不是唐二郎。” 明幽道:“那是谁?” 崔太后红唇轻启,吐出四个字:“东沅灾女!” 明幽由怒转惊,道:“东沅灾女?”左想右想,再问,“太后难道是在说苏叶?” 崔太后讶笑道:“这不是我封的名号,天下无数人都这样叫,难道你也不知道?” 明幽道:“我从未听见有人这样叫她,她是个平常女子,哪里就被天下人传言了?” 崔太后叹道:“你真真是被放在琉璃缸中活着,外面一点风声雨声都惊不着你。” 明幽的心全乱了,道:“她做了什么?为何要叫她灾女?昨夜的火灾明明不是她惹的,司天监为何要诬陷她?” 崔太后手撑螓首,闭上双眼,似已入眠,放明幽在一边胡思乱想,明幽自己哪里想得明白,她心乱如麻,慌道:“幽儿心中不安,求太后告诉幽儿。” 崔太后这才睁开眼,缓缓道:“这个故事,你既然不知道,我就从头和你说分明:说是东沅有支商队,走到哪里,哪里就有灾祸,全因商队中有个绝色的少女。先在东沅,她挑得沅王和王后反目,于是外戚反叛,东沅王权易主;后在东洛,两州节度使因她刀兵相向,皆被洛王赐死九族。后来,这支商队辗转来到了大焉。” 明幽问:“是不是苏叶的商队?” 崔太后自顾自道:“在大焉的第三日,这女子又被宰相的二公子看中,将她纳为小妾,时过半年,宰相犯案自裁,长子免官为民,次子入狱受刑。” 明幽大惊,道:“这是外人牵强附会,唐公自己犯了大错,株连了二郎三郎,和苏叶没有关系。” 崔太后道:“再后来,这女子游云阶寺,阴错阳差被先帝宠幸。”明幽听到此处,心中惊鼓般咚咚不停,生怕崔太后追怪此事,谁知崔太后神色平静,“先帝的事,你也知道了。先帝征战三十年,未尝一败,与那女子一夜风流之后,就在白鸢江上被一支鬼使神差的箭射中了,不治而崩。” 明幽张了张口,却说不出话来。 崔太后道:“若是一件两件,还算是巧合,若是三件四件,岂非命定?最后一件,便是上元火灾了。黄冠子的奏疏就在这里:祸自松隐来,灾从佩鱼起。你若不信,自己看。” 明幽将奏疏逐字逐句看过去,道:“佩鱼,是不是我家住的佩鱼巷?” 崔太后颔首。 明幽问:“那松隐呢?” 崔太后道:“是东沅境内的江。” 明幽双手微抖,发了半天愣,道:“这个黄冠子的名字,我似乎听过。” 崔太后闭目养神,淡淡道:“你细想想。” 明幽道:“三年前,我家府前的石狮子被雷击碎,也是这个黄冠子占卜,他说苏叶是妖狐,要祸乱唐家,唐公便命家奴打苏叶,要将妖狐从她身上赶走。” 崔太后将眼睁开一条缝,道:“唐公的为人,你也该知道,他是不是刻薄歹毒之人?” 明幽小声道:“唐公面上严肃,心地却是宽善的。” 崔太后道:“那他为何非要对一个小女子严刑拷打?” 明幽道:“我当时也不能明白。” 崔太后道:“只因黄冠子卜出,苏叶要害参商不见,兄弟反目!哪个做父亲的能容忍此事!” 明幽的心中,霎时重现了那个雷雨夜的情景,她想起一个本已忘记的瞬间:唐之弥一杖抽在唐瑜的身上,怒喝:“当初我叫你把这灾女赶走,你两个却沆瀣一气,瞒着我把她带进家门!”那时明幽只记得唐瑜被打,苏叶被打,唐珝大闹,慌乱中,竟把这一细枝末节忽略了,她神智混乱,重复道:“参商不见,兄弟反目?” 崔太后叹气道:“这也怪不得唐二郎,苏叶真真是不可方物的美人,哪个男人也抵御不住。” 明幽忙摇头道:“太后殿下,黄冠子在污蔑二郎,也在污蔑苏叶。二郎是清白的,苏叶也是清白的。” 崔太后道:“懵懂孩子,你被蒙在鼓里的事,真不知有多少。唐瑜明知道东沅灾女的过往,他为什么瞒着你?夫妻之间,是不是该知无不言?我今日不告诉你,你就要被瞒一辈子了。” 明幽问:“他为什么不和我说?” 崔太后道:“他若告诉你,见过苏叶的男人无一不被她迷住,你还放心苏叶住在唐府吗?” 言谈间,宦官又进来禀道:“太后,凤阁又呈上几封奏疏。” 崔太后问:“什么疏?” 宦官瞄了一眼明幽,道:“几位高官弹劾开元府尹唐瑜有唆使纵火嫌疑。现在流言满城,民心不稳,请太后暂停唐瑜职权,另选官员彻查纵火案。” 崔太后叹道:“唐瑜是做错了什么,怎么流年不利?好好的开元府少尹,被父亲连累去职,复出做开元府尹不足一年,又是火灾,又是谣言,这个位置竟又摇摇欲坠了。” 明幽悲伤道:“他没做错什么。” 崔太后道:“也许错在唐之弥吧。当初他若狠心将东沅灾女打死,就不会有今日之事了。” 明幽道:“不,我不信二郎是苏叶害的。” 崔太后道:“当初沅王不信,东洛节度使不信,唐珝不信,先帝也不信,结果呢?” 明幽无言以对,发了半天怔,起身道:“太后殿下,明幽累了,乞请告退。” 崔太后凝目将明幽看了看,道:“也好。改日有闲了,还来陪我坐坐。” 明幽行了别礼,出了正殿,心神恍惚地坐上宫舆,被四个宦官抬至正仪门下。那十余个家奴婢女本该在门外等候的,此时却挤在门洞中,东张西望等明幽来。明幽近前了,锦儿拿来帷帽,给她戴好,把她扶上马背,悄声道:“娘子,一会儿出了门,千万别说话。” 明幽问:“怎么了?” 锦儿道:“别说话就是了,更别说是唐瑜的夫人。” 明幽急怒道:“到底怎么了?” 侧门开了,人声随风声冲了进来,明幽看见了门外的景象:成百上千的百姓堵在宫前,张张脸上写着悲愤,一声叠一声请愿:“唐瑜纵火,请龙朔宫彻查!”黑簇簇的人影,布满了护宫河的北边和南边,拥塞了龙首桥,一直挤到破败的玄武大道。 明幽冷得浑身发抖,家奴牵着马在百姓中穿行,有人问:“你们是谁?”家奴们不敢应,只怕一说出是唐府的人,就要被围攻。一行人屏声敛息走至龙首桥边,明幽忽然一拉马缰,道:“停下。” 锦儿急道:“快快回家去,拖不得!” 明幽不听,勒转马头,扬鞭一打,又进了龙朔宫。 崔太后听禀明幽回来了,一笑道:“请进来。” 明幽进殿道:“太后殿下,明幽要救夫君,该怎么办?” 崔太后道:“去除灾女,祸乱自消。” 明幽道:“杀苏叶?我,我做不到!” 崔太后道:“那就还有一个法子。” 明幽问:“什么法子?” 崔太后道:“你将她送出大焉,任她再去祸害谁,都与我们无关了。” 明幽道:“那我送她回东沅,让她和父母团聚。” 崔太后笑道:“好没心计的孩子。你今日送她回家,唐瑜唐珝明日把她接回来,岂不白费力气?现如今,大焉的强敌,一为东洛,二为西项,不如把她送往西项,看她能再惹出什么动静!” 2 崔如祯在火灾中躲过一劫,只是脸上烫了两个泡,头发燎焦了许多。这是灾后第二日的中午,他坐在榻上生闷气,他娘子亲自端了一碗乳酿鱼进来,崔如祯看了一眼,道:“从早到晚都是水生食,现在讨吉利还来得及吗?” 娘子却无心和他玩笑,自将鱼羮放在食案上,又来揭他脸上的药贴,查看要不要换药,崔如祯歪头躲过去,道:“好都好了。”娘子横了他一眼,坐在一边不说话。 崔如祯拿过一个枕头垫后背,半倒下去,忽然问:“我们成亲多久了?” 娘子道:“快三年了。” 崔如祯道:“三年了。我忽然觉得有些对不起你。” 娘子问:“又怎么了?” 崔如祯道:“昨夜大火烧起的一刹那,我还以为要被烧死了,那时刻我竟没有想到你。” 娘子问:“那你在想什么?” 崔如祯道:“我在想楼上的客人走没走,若是没走,我要去救,再转念一想,人家早走了。” 娘子道:“你就是这样,父母重要,朋友重要,一栋楼吃饭的陌生人都重要,独娘子不重要。” 崔如祯道:“是我对不起你。” 娘子道:“你真心觉得对不起我,就依我一件事。” 崔如祯道:“你说。” 娘子道:“把你那好酒的习性改了。你在外面赌博也罢,好色也罢,打架也罢,只要人是清醒的,我也放心些。” 崔如祯道:“好。从此以后戒酒,谁劝也不喝。” 娘子的脸色和缓了些,道:“当真?” 崔如祯道:“我要么不答应,答应了就是。” 娘子这才嫣然一笑,拿银勺舀了鱼羮喂他,忽然婢女进门道:“六郎,唐二郎来了。” 崔如祯道:“不见!” 娘子道:“上门就是客,不要失了大家礼数。”自向婢女道,“请进来。”自己转出屏风,从后门去了。 须臾,唐瑜进了房来,崔如祯冷冷问:“你来做什么?” 唐瑜道:“我来看望昔日的朋友。” 崔如祯一愣,便不再说话。 唐瑜挑个坐榻坐了,道:“我听说火是从天问楼烧起的,你当时正在楼里吃饭,所以过来看看你。” 崔如祯道:“我没事。” 唐瑜道:“你和谁在天问楼过上元节?徐言徐行,明熙,还是袁青峰?” 崔如祯道:“我一个人。” 唐瑜道:“那怎么不叫我?” 崔如祯反问:“你说呢?” 唐瑜道:“是了,你中午才找我闹了一场,晚上怎么会叫我吃饭。” 崔如祯冷哼了一声。 唐瑜道:“上元佳节,我也是一个人,只好去找端木相公喝淡酒。” 崔如祯心道:“关我什么事?”却没有说出来。 唐瑜道:“这样清静的上元节,于我是头一次。先前都是许多朋友一起过,一层天问楼要设二三十个席位,一圈酒敬下来,你还站得稳,我却头晕眼花,常常惹大家笑话。谁知世事难料,不过两三年光景,朋友们都一个个淡远了:宇文宸去了湘州守边;青岳自尽,起因是为帮我父亲,所以青峰、青嶂也和我家疏离了;唐三郎去了军营,难得回家一次。”他忽然一笑,淡然道,“还有很多朋友,我父亲出事之后,从我家门前路过也不会多瞧一眼。” 崔如祯问:“三郎为何要参军?” 唐瑜道:“他想为我分担唐家的责任。” 崔如祯道:“现在是战时,参军要上前线,太危险了。” 唐瑜道:“他已是男人,有他的抱负要施展,我留不住他。” 崔如祯问:“什么时候出征?” 唐瑜道:“过了惊蛰,天地解冻,大军就要东征润州了。” 崔如祯道:“他几时回城,叫他来看看我,我好久不见他了。” 唐瑜道:“好。”顿了一顿,又道,“崔公之事,三郎还不知道。他若知道是我签的逮捕令,一定要生我的气。你在围场救过他的命,是我家的恩人,他必说我忘恩负义。” 崔如祯道:“一点小事,不值得放在心上。”又道,“三郎也救过我的命,你记不记得?那年我和他在城外桃影河上泛舟饮酒,我怎么瞧着满河都是星星,月亮也有三五个,就伸手去捞,一个倒栽葱就下去了,河水虽不深,醉酒的人怎么游得动?家奴们都不在,是三郎跳下河把我拖上岸。然后两个往开元城方向走,他背我一会儿,我背他一会儿,不知怎的,走到一片瓜地里去了,我两个坐在田坎上说话,瓜农却以为我们是来偷瓜的,举着铁锨就过来打,足足追出我们两三里地。” 唐瑜道:“虽没被瓜农打,他回家后却撞见了父亲,还唤家奴拿酒来,要和父亲对酌,父亲气得罚他十日不得出门。” 说完两个都笑,崔如祯笑完了又叹气,道:“你家就两兄弟,他走了,家里岂不是更冷清?” 唐瑜道:“是,我多羡慕你们家,同胞兄弟五六个,永远不会孤单。” 崔如祯又恼道:“兄弟多有什么用?父亲没了。” 唐瑜道:“六郎何出此言?五六日后,崔公一定会回家。” 崔如祯猛抬头问:“当真?” 唐瑜道:“太后不会任崔家失去顶梁之柱,她不能驳回御史台,却能掌控大理寺。大理寺卿林玺知权变,太后一定会授意他放过崔公,他也一定会奉命行事。” 崔如祯道:“我姑姑,我自小就觉得她精细。在她心中,卫家比崔家重要。” 唐瑜道:“崔家是后戚,正是为了卫家,她一定会保崔家。” 崔如祯默了一阵,道:“我岂不知这事与你无关?换作别人签逮捕令,我绝无二话,因为你是我朋友,我总过不去这道坎。” 唐瑜道:“我也有一道坎过不去。在我家落难时不曾离去的朋友,被我在心间插了一把刀。” 崔如祯沉默了更久,后道:“前些天,宇文四捎信回来,他下个月有探亲假,到时咱们一起聚聚。我的朋友也越来越少,别再散失了。” 唐瑜应了,又道:“自签下逮捕令那刻起,我再不奢望能和你把酒言欢。” 崔如祯道:“酒就算了,刚刚才戒。” 唐瑜笑道:“怎么忽然想起戒酒?必是家中娘子教训了。” 崔如祯道:“你也是知道的,厉害得很。不像你娘子乖巧。” 唐瑜道:“明幽只是不当着外人闹罢了,回家也要清算的。” 崔如祯道:“都难对付。没成亲以前咱们多自在,现在牵绊住了,玩也玩不痛快。” 唐瑜又是摇头又是笑,道:“自己娶进门的,不是心甘情愿被牵绊吗?” 两人话了许多家常,临近黄昏,唐瑜才不急不慢起身,道:“你先休息,我改日再来看你。” 崔如祯道:“吃了晚饭再去。” 唐瑜道:“我还要去追查火灾的元凶。三日之内查不出真相,朝野都不会放过我。”说完起身行了别礼,崔如祯忽道:“你等一等。” 唐瑜从从容容看崔如祯。 崔如祯道:“凶手被我抓到了。” 唐瑜作出意外之色,道:“这是怎么回事?” 崔如祯道:“这场火就是冲我来的。我亲眼看见火把从外面抛进来,就落在榻边,一地的酒都被点燃了,我冲到窗边看是谁,他转身想跑,我从二楼跳下去追,追了一里才逮到。” 唐瑜问:“是谁?” 崔如祯起身道:“随我来。” 唐瑜随崔如祯去了崔府西南边的一处下人马厩,马厩中无马,只有三四个执棍家奴围着一个人,那人双手吊在梁上,身子悬空,血首低垂,崔如祯进去便道:“别打了,交给开元府。” 家奴们却道:“已经死了。” 崔如祯上去探了探那人鼻息,向唐瑜摇摇头,又把那人的头揪起来,问:“你认不认得?” 唐瑜自然认得崔家奴崔宗。一年前,他把唐瑜打倒在崔家的庭院中,一天前,崔如祯绑了他去开元府赔罪,几个时辰后,他在天问楼下纵火报复崔如祯,此刻已死在崔家奴的棍棒之下。 崔如祯道:“我本不愿别人知道这火灾是因我而起——死了那么多人,我怕百姓全怪在我身上。” 唐瑜道:“也是因我而起。若说百姓要恨,那不止恨你,也会恨我。” 崔如祯道:“如今已经在恨你了,我听说上千的百姓去龙朔宫请求罢你的官职。” 唐瑜点头缄默。 崔如祯道:“崔宗的事,不能张扬出去。” 顷刻,唐瑜道:“如今满城纷乱如麻,你去开元府报一个家奴失踪,开元府记一笔亡于火灾,了结此事。” 崔如祯道:“可不交出崔宗,你如何向朝野交代?” 唐瑜轻吁一声,道:“总归有法子。”说毕,转身出了马厩。 崔如祯送走了唐瑜,和娘子共用了晚膳,到晚间,应酬了几位来看望的朋友,子时才把人送走,正要入睡,忽然婢女道:“六郎,宫里来人了。” 崔如祯复穿正服,迎接内侍监王怀岁,王怀岁道:“宫外聚集的百姓都说六郎被火烧死了,流言传进宫中,惊吓了太后,特命小奴来看看。” 崔如祯道:“请回太后:侄儿无恙。” 王怀岁笑道:“若无事,就请六郎亲自去如意宫报一声平安,好教太后安心。” 崔如祯推不过,便随王怀岁去了龙朔宫。到了如意宫正殿之下,他三步并作两步往玉阶上去,冷不丁抬头,和明幽撞了正面。崔如祯先是大感意外,再细看明幽,见她六神无主、魂不守舍的样子,便知是因为唐瑜。他想起昨夜在天问楼没有打成招呼,这次不如主动寒暄,于是他先向明幽一笑,刚要开口问,明幽却红着眼蹙着眉从他身边逃过去了。 崔如祯收回尴尬的笑容,进殿拜了崔太后,问:“姑姑,她来这里做什么?” 崔太后问:“哪个她?” 崔如祯道:“唐瑜的夫人。” 崔太后道:“知道是别人的夫人,你还关心什么?” 崔如祯语塞。 崔太后又道:“圣上刚刚还在问,六表兄到底有没有事,夜深了我先请他睡了。你过来,让我看看伤怎么样。” 宫女在崔太后的床榻下首放了一个坐榻,崔如祯上前跪坐了,崔太后在灯下把他的脸瞧了瞧,问涂的什么药,崔如祯答了,几句家常后,崔太后问:“你怨我抓了你父亲吗?” 崔如祯便道:“姑姑真狠得下心。” 崔太后道:“谁叫他昏头聩耳,动卫家的酒!孙泽羽当着少帝的面,说他偷了少帝孝敬先祖的酒喝,你教少帝心中如何想?我再护短,也不敢在此刻护崔家人,只好让几法司去查。退一万步说,那御史台是我让重建的,孙泽羽也是我亲点的大夫,我若驳回了,他们如何立威于朝堂?文武百官谁还怕他们?” 崔如祯道:“父亲不知道那是祭酒,黄如志那狗东西,上了他的千秋大当。” 崔太后叹了一口气,道:“大理寺卿林玺是个听得进话的,我已经和他说了,黄如志必须送去沧山,至于你父亲,就说他虽在席上,却一口祭酒没喝,免除刑罚,到时候圣上下旨,削去他的尚书令了事。等你父亲出来,你把我的话带给他:望他从此长个教训,别再和那些浊流小人混了,从此安心治学治家罢,朝廷不适合他——尚书令的虚职还坐不稳,当心族里子孙都把他看扁了!” 崔如祯应了,又道:“孙泽羽也是个软硬不吃的,姑姑用他,不是又自寻烦恼吗?” 崔太后道:“平衡之术,你如何懂得。四大法司,既要薛让和孙泽羽那样不近人情的,也要林玺和雷英那样通权达变的。全是和顺的,做不成事;全是刚愎的,也要坏事。”姑侄两个叙了一会儿闲话方散。 3 唐瑜从崔府出来后,掉转马头又往开元府去。开元府为了大灾之后的补救事务,半夜亦是灯火通明,唐瑜召集了两名少尹和各房主事,商讨灾后救治、治安、钱粮补偿等事宜,府吏忽然进堂道:“府尹,夫人来了。” 唐瑜心中一跳,忙出堂去迎,明幽站在阶下,见了唐瑜,哀哀地扑进他怀里,唐瑜却将她轻推开,道:“属下们都在看着。”又问,“这么晚了,你来做什么?” 明幽道:“我担心你。” 唐瑜道:“我事务繁忙,今夜不能回家,你先回去。” 明幽道:“那我就在这里陪你。” 唐瑜道:“官吏们都在里面等我,现在不是儿女情长的时候,我顾不上你。”他问明幽身后的锦儿,“家奴来了多少?” 锦儿道:“十来个,都在府外候着。” 唐瑜转身唤自己的家奴:“唐晋,你再叫几个人护送娘子回家。无论路上遇见什么,别停留,别过问。”说完转身就往堂内去,明幽急道:“我真的有事和你说!” 唐瑜道:“等我回家再说。”头也不回进堂去了。 4 明幽回到家,独自坐在房中胡思乱想,眼见窗纸从黑变白,再由明转暗,却始终不见唐瑜回来,到了黄昏时分,锦儿进来道:“明娘子,府外来了几个宫人,说要见你。”明幽道:“请进来。”锦儿应了要去,明幽又道,“别叫他们进来了,我出去见他们。” 明幽走出唐府,果然看见一个宦官、四个骁禁卫站在门口。见了明幽,宦官王怀岁上前道:“唐夫人,这四名骁禁卫是太后钦点,来护送苏娘子出国境的。” 明幽道:“我自己叫家奴送她。” 王怀岁道:“唐夫人没有出过远门吧?大焉各州各郡都有关卡,若没有关牒,被抓住了要问官。现在有骁禁卫手持圣旨,才保万无一失。” 明幽默了半晌,道:“你们先等着,我去叫她。”低头回了唐府,虚虚懦懦地去见苏叶。苏叶的药放在床边的小几上,已快凉了,她唤了几声涟儿,没有回应,只好自己起身去拿,稍稍一动,背上就骨裂血流,她痛得伏在床边喘气,明幽进来看见了,慌忙端了药,坐在了苏叶的床边。 苏叶的额上堆着豆大的汗珠,道:“幽儿,你今日一直没来看我,去了哪儿?” 明幽低低道:“我觉得心口发闷,一直在睡。” 苏叶遂伸手抚她的心口,道:“现在好没好?吃药了不曾?” 明幽道:“已经好了。”她用勺子一口一口喂苏叶吃药,道,“你的伤痛不痛?” 苏叶道:“不知怎么,比前日昨日还痛。” 明幽道:“咱们明日换个医师来瞧瞧。” 苏叶道:“兴许熬两日就不痛了,总是惊动医师,别人要说我难伺候了。” 明幽便拿勺子搅着药汤不说话。 苏叶道:“幽儿,我听说,昨夜百姓都在宫前请愿罢免二郎,是不是?” 明幽道:“是。” 苏叶道:“二郎现在在哪儿?他有没有事?” 明幽道:“他在开元府。” 苏叶道:“百姓会不会去开元府闹?” 明幽道:“不知道。” 苏叶道:“圣上太后会不会听信流言,罢免二郎?” 明幽道:“不知道。” 苏叶摇她的手,道:“幽儿快去看看他,不用陪我。” 明幽将勺子放回药碗,又将药碗放回小几,道:“苏叶,有一件事,我要和你说。” 苏叶道:“什么事?” 明幽道:“太后,她想见你。” 苏叶惊道:“她为何想见我?” 明幽瞳光闪烁,道:“我不知道,她没有和我说。” 苏叶的脸越发煞白,半晌方道:“太后一定是因先帝的事记恨我。” 明幽道:“她叫了几个宫人来请你,就在府外候着。” 苏叶摇首道:“我不能去,太后会杀了我,我不去。” 明幽道:“她……她说就是问你几句话,不会为难你。” 苏叶道:“她若要问,叫人来问就是,我什么也不瞒她,可我不能进宫去。” 明幽道:“骁禁卫就在外面,你不出去,他们也要进来的。” 苏叶慌忙拉明幽的手,道:“幽儿,你救救我,别让我出唐府,我去了就没命了。” 明幽道:“我也……也没什么法子。她是太后,她的命令谁敢违抗。” 苏叶道:“你和太后说说情,好不好?你的夫君是开元府尹,父亲是文昭侯,你说话太后会听的。你说苏叶做错了事,苏叶对不住她,可是事情过去许久了,求她宽宏大量,放过苏叶。” 明幽用游丝般的声音道:“我说过了,可是她不听。” 苏叶乞求道:“那你请二郎去和她说,她看在二郎的面上……” 明幽蓦然站了起来,走出几步,回头道:“二郎都是自身难保,哪里还说得上话。” 苏叶怔了怔,哑口无言。明幽又走过来,半蹲半跪在苏叶的床前,道:“苏叶,我,我……”却又把话咽了下去。 苏叶道:“我非去不可,是不是?” 明幽道:“你放心,不会伤你的性命。” 苏叶仿佛叹息一声,道:“好。”忍痛起了身。明幽亲自为苏叶换了衣裳,拢上头发,扶着她出了惜环院,一路上的奴婢看见了,都问:“两位娘子要去哪里?”明幽道:“一会儿就回来。” 到了府外,雁羽马车早已候着,婢女将苏叶扶上去躺着,闭了马车门。骁禁卫都上了马,王怀岁向明幽拱手道:“夫人请回,我等去了。” 明幽看着一行人走出十余步,忽然叫道:“等一下!” 王怀岁停马问:“夫人还有事?” 明幽道:“我要送送她。”向婢女道,“牵马来。” 王怀岁劝道:“夫人还是回府歇着好。” 明幽不听,骑上马,走在马车之右,道:“苏叶,我陪你走一段。” 苏叶在车中应道:“好。” 一行人终于启行,走出佩鱼巷,直直往城西去。走了近两个时辰,到了西城门下,门虽关了,骁禁卫一拿出圣旨和关牒,守将便放他们出了城。 王怀岁又劝道:“唐夫人就在此止步吧,城外夜间有野兽出没,只怕惊吓到夫人。” 明幽道:“我再送一段路。” 苏叶却在车中听到“城外”二字,她打开车窗,入眼竟是一望无际的旷野,忙问:“这是哪里?” 明幽见苏叶觉察了,不敢答话,一打马冲去了队伍最前头,苏叶大声追问:“幽儿,你要带我去哪儿?”她爬去拉车门,车门却从外面绑上了,她惊慌失措道,“不是说进宫吗?你为何要骗我?” 明幽无言以对,细细的鞭儿将马越打越快,众卫只好加速跟上,马车一颠簸,苏叶在车中痛得锥心刺骨,她拼命拍打车门,叫道:“幽儿!我要回家!你带我回家!” 第二十八章 元凶 第二十八章 元凶 1 明幽一行刚出西城门,开元城的夜寂就被打破了。两千武侯在全城一百零八条街、一千七百八十巷中展开了搜查。武侯们手持搜查令,挨家挨户敲门进去,一边对户口,一边询问:“近日可曾见生人出没?家中可曾住过外人?”也有说见着生人的,也有说没见着生人的,却都道:“哪里敢藏外人在家中?”武侯们临走时少不得提醒:“若藏匿罪犯,与犯人同罪;若见生人不报,徒刑一年!” 闹了半夜,全城的百姓都醒了,因事关重大,也都顺从了官府的搜查。到下半夜,便有武侯公开道:“城中藏有敌国细匪,若见可疑人迹,速速去武侯铺报告!细匪凶悍,切勿自行捉拿!” 满城哗然。一行行全副武装的骁翊卫从大街小巷驰过,百姓们打着灯笼守在屋前,一见卫兵停马便问:“哪国的细匪,西项还是东洛?”有卫兵道:“还在查。各自回家看好门户,莫叫匪徒乘虚而入。”百姓又问:“放火的就是他们?”卫兵道:“八九不离十了。” 百姓们哪里肯回去,左邻右舍都聚在一起探讨,更有血气方刚的青年人与官兵一起搜寻起来,犄角旮旯都不放过。不多时,只见一人被骁翊卫抓住,蒙了脸押过大街,围观的百姓都传道:“抓到细匪了!”反惹得那人叫道:“我是本地的贼,不是敌国的匪!”有百姓竖耳听他的口音,证实道:“是本地人。” 纷纷扰扰,一夜未宁,直到城中一百零八面报晓鼓渐次响起,许多人熬不住困倦,已准备回家休息了,忽然大街尽头传来急促的马蹄声,百姓们探头望去,只见几十匹骏马风卷而来,后跟着十辆囚车,每一辆车中都有一名封了口、绑了手的匪徒。 有人问:“细匪抓到了?”一个武侯高声应道:“抓到了!”又有人问:“哪国的细匪?”不等武侯回答,有人道:“这白面削身的模样,难不成是东洛的?”顿时众人都道:“果然像东洛人。”武侯们再不答话,领着囚车往开元府去,而街上百姓将“纵火犯是东洛细匪”的消息口口相传,两个时辰后,整个开元城都听说了。 2 载着苏叶的马车走得并不快,一夜之后,才走出未离原,到了宁州境内。天明时,明幽听不见苏叶叫了,便下马悄悄跑到车边,踮起脚从车窗缝往里瞧,隐约看见苏叶倒在榻上,不动不响,她慌忙叫:“停车!” 骁禁卫吆停了马,明幽爬上马车,解开车门绳索,弯身进去看苏叶,苏叶的面色惨白,双目涣散,魂魄已似飞了一般,明幽颤声道:“苏叶,你、你没事吧?” 苏叶方回过神,用虚淡的眼睛看她,道:“幽儿。” 明幽道:“我……” 苏叶问:“我做错了什么事,你要赶我走?” 明幽不敢说,只道:“我、我对不起你。” 苏叶道:“你怎么了?还是我怎么了?别瞒我,告诉我。” 明幽把头摇得发髻也乱了,钗也掉了,却一个字也不肯说。 苏叶道:“你说出来,我若错了,我会改,只是别赶我走,我没有地方可以去。” 明幽还摇头,苏叶便哀求道:“无论如何,你该让我明白!” 明幽道:“你……你……二郎……”吐了几个字,她又不知该如何说下去——自己到底是害怕苏叶给二郎带来灾祸,还是忌惮苏叶和二郎的传闻? 苏叶听见“二郎”两字,却不再追问,悄悄松开了牵着明幽衣袖的手。 明幽道:“我对不起你,你怪我我也无怨。” 苏叶道:“我不怪你,是我的错。” 两个人相对无言,明幽啜泣,苏叶沉默,过了许久,苏叶方道:“我再求你一件事。” 明幽忙道:“你说。” 苏叶道:“你要我走,就让我回东沅去。我回家,和爹娘在一起,他们一直在等我回去的,我不能再去别的地方。” 明幽道:“太后不许你回东沅,她要你去东洛,或是西项。东洛和大焉就要开战了,我不放心你去,只有去西项,你也许不会有事。” 苏叶道:“也许不会有事?我孤身一人被丢去异国他乡,你说我还有活命吗?” 明幽道:“可是太后之命,我怎敢违抗?火灾之后,二郎朝不保夕,只有太后能保他。” 清泪淌过苏叶的脸颊,她闭了眼。不知过了多久,听见王怀岁在车外道:“唐夫人,该走了,不然入夜也到不了宗山城。” 明幽只顾看苏叶,苏叶黯然道:“好,好。我去西项。” 车轱辘吱呀吱呀艰涩地响,马车又慢慢向前去了。 3 当全城报晓鼓都息止,唐瑜站在开元府门口,看着十辆囚车歪歪扭扭开过来停下,武侯们将十个纵火嫌犯抓下车,移交给了开元府缉捕司,缉捕司将嫌犯关进审讯室,唐瑜随后进去,不到一个时辰出来了,袖手坐在椅上闭目养神,也无人敢上前询问,忽然唐晋进门道:“二郎,娘子的婢女来了。”唐瑜睁眼问:“什么事?”锦儿匆匆忙忙进来,开口便问:“二郎,娘子在不在这里?” 唐瑜道:“不在。她不在家吗?” 锦儿一听不在,当下哭道:“明娘子昨晚带苏娘子出门,一夜都没回家。” 唐瑜蓦地站起,道:“她说没说去了哪里?” 锦儿道:“我们问了,娘子不肯说,又不许我们跟着。” 唐瑜道:“就她们两个?” 锦儿道:“是宫中来人,把两位娘子接走的。” 唐瑜一边往外走,一边叫唐晋牵马,锦儿跟在身后道:“前儿晚上崔太后唤娘子进宫说话,娘子回来后就神思恍惚,睡也睡不好,吃也吃不下,问又什么也不说。昨儿晚上又有宫人来家,明娘子就把苏娘子扶上马车,一起去了。” 唐瑜翻身上马,先往龙朔宫去,把守正仪门的禁卫将唐瑜拦住,道:“唐府尹未受宣召,不能入宫。” 唐瑜道:“太后昨夜宣家妻进宫,一夜不曾遣回,唐瑜来请太后明示究竟。” 禁卫却记得,道:“太后是前夜请唐夫人来说话,昨夜并未宣召。” 唐瑜道:“昨夜有宫人亲去唐府接了家妻来,如何说未宣召?” 领头的禁卫拿出出入簿来,翻给唐瑜看,道:“实是正月十六戌时二刻入宫,丑时三刻出宫,未曾留宿夫人。昨夜没有夫人进宫的记录。” 原来进出龙朔宫的一切人员身份、姓名、进出时刻都被簿子记录了,唐瑜看了看,果然没有明幽出入的痕迹,只好打马离了正仪门,转往明府去。 明家奴正在打扫前门,看见唐瑜来,都迎上去作揖道:“姑爷来了。” 唐瑜问:“娘子有没有来家?” 家奴们互相一看,都道:“不曾回来。” 唐瑜不放心,下马进了明府,明熙虽不在,文昭侯和夫人却在家,唐瑜跪行子礼,明夫人先问:“幽儿怎么没和你一起回来?”唐瑜心知不妙,如实将前后都说了,文昭侯和夫人慌忙叫了三四百个家奴去满城寻。唐瑜自辞了岳父岳母,又去孙府找蝉衣,蝉衣也说没见,唐瑜再去和明幽有来往的几位娘子家问,都说不知去处,唐瑜心急如焚,纵马在开元城寻了几条街,忽然想起明幽是和苏叶一起,兴许两人是到军营见唐珝去了,于是又出城往校军场来。 到校军场时,士兵们正在早练,唐珝和十九个士兵站成一排习射,若是长箭脱靶便要受罚,他正专心致志瞄准,忽然一个士兵高声道:“唐珝,你哥哥来找你!”唐珝惊讶回头,手指一松,箭往别人的靶上去了,士兵们都喝倒彩,道:“唐珝,要举五十次石锁!”唐珝道:“一会儿回来举!”说完一路小跑去营门口见唐瑜,唐瑜问:“明幽和苏娘子有没有来找你?”唐珝奇道:“怎么会来找我?亲朋无故来探视,我又要受罚!”唐瑜最后一丝希望落空,终于显出心惊之色,唐珝忙问:“怎么了?” 唐瑜道:“前夜太后找明幽进宫说话,明幽出宫后就去开元府找我,那时人多事杂,我虽看出她遇到了事,却执意要她回家,待我忙完再说。昨夜又有宫人去家中找她,她带了苏娘子一起去了,又没叫家奴,又不说去向,一夜未归,我去龙朔宫寻人,龙朔宫却说昨夜她们不曾进宫。” 唐珝浑身汗毛直竖,问:“在城中找了没有?” 唐瑜道:“唐明两家家奴都在寻找,还不知下落。” 唐珝道:“我和你去找!”说完让唐瑜先等着,自己转回校军场找孙牧野请假,孙牧野听他说完原委,便点头放人,兄弟俩策马在未离原上四处问寻踪迹,近中午时,两个寻到未离原之西,终于一个住在官道边的私驿店主道:“早上看见一个华衣小娘子,同几个兵家装扮的人,拥着一辆马车往那边去了。”唐瑜和唐珝加紧扬鞭,往西驰去。 4 月上旷原的时候,明幽一行终于到了宗山城下。过了时辰,城门早严闭了,王怀岁在城下叫道:“龙朔宫内侍王怀岁请城门守将说话!” 城头值守的士兵听说是龙朔宫人,便去请了守将出来,守将问:“什么事?” 王怀岁道:“奉太后旨意,送人离境,沿途见旨放行。” 守将下了城头,把城门打开一条缝,带一队士兵出来道:“有凭证没有?” 四个骁禁卫一齐拿出关牒,守将接过验看了,又问:“马车里是什么人?” 王怀岁道:“要送离境的人。” 守将道:“也要有凭证。” 王怀岁拿出圣旨给他,守将看明白了,打开车门一瞧,道:“圣旨说送一个人出去,里面怎么有两个?” 王怀岁道:“躺着的是要出去的,另一位是来送行。”他走到马车边,伸手道,“唐夫人请下车。” 明幽看苏叶,苏叶却漠然看着车顶,明幽心中愧疚,说不出诀别的话,扶着王怀岁的手臂下了车。 守将指着骁禁卫道:“你们和这辆车可以过去。”又问王怀岁,“你有没有关牒?” 王怀岁道:“我是送行,至此而止。” 守将点点头,向城头招招手,那城门便开了,明幽和王怀岁眼看四个骁禁卫分在前后左右护着马车,往深邃的门洞里去,很快没入阴暗中,守将和士兵也都进去了,关门声响起,两扇厚重的城门从两边往中间合,马车碾地的声音被挤得越来越远,眼看只剩一条拳头大的缝,明幽忽然道:“等一下!” 她跳下马,冲过去用双手挡城门,却被两扇门一夹,手指痛似断了一般,她尖叫一声,犹道:“开门!” 守将在内听见了,忙命开门,明幽闪了进来,一边跑一边道:“不去了!苏叶不去了!”她追上马车,爬上去打开门,道:“苏叶,你哪里也不去了,我们回家。”苏叶却早在身心两重痛楚中昏了过去。 明幽又下了马车,去拉转马头,王怀岁打马上来,道:“唐夫人这是做什么!” 明幽道:“我不许苏叶去了。” 王怀岁道:“唐夫人,事已至此,可不许变卦。” 明幽道:“我说不许就不许!” 王怀岁道:“送她出境是太后亲下的命令,谁敢违抗!” 明幽道:“那你回去让太后治我的罪!”说话间,已将马车掉了个头,一个骁禁卫下了马,过来夺马车缰绳,道:“唐夫人,你若带走苏叶,我们怎么向太后交代?” 明幽反问:“你们生生把苏叶往黄泉路上送,怎么向良心交代?” 王怀岁沉下脸道:“唐夫人这倒是把我们往黄泉路上送!” 骁禁卫闻言,都来拦阻明幽,两个人来拖她的手臂,明幽挣扎,挣不脱便怒道:“我是文昭侯之女,唐瑜之妻,你们敢碰我!”说得骁禁卫松了手。 王怀岁也下了马,不顾礼数,抢上前将明幽抱住,向骁禁卫道:“你们自去,不要管她。”骁禁卫听了,便撇下明幽,将马车门关好要上路,明幽叫得声嘶力竭,道:“不许走!不许走!走了我饶不了你们!” 明幽越反抗,王怀岁越抱得紧,冷笑道:“是唐夫人自己把苏叶送到这里来的,你饶不了谁?” 明幽一听,顿时哭得不能自已,道:“苏叶!我对不起你!” 四个骁禁卫各自上了马,还没扬鞭,忽听一个声音道:“且慢!”众人又回头看去。 目瞪口呆的城门守将此时才回过神,他走上前来,用手中的刀鞘敲了敲王怀岁的手臂,道:“你虽不算男人,到底也不是女人,对这位夫人扯扯抱抱的,好不好意思?” 王怀岁一愣,讪讪收回了手。 守将问明幽:“你刚刚说你是谁的妻子?” 明幽道:“唐瑜。” 守将道:“开元府尹唐瑜?” 明幽道:“是。” 守将道:“他是我们将军的侄子。” 明幽方才反应过来,这已是唐瑜叔父唐之盈的地界,她知道得救了,一下了软坐在地上,泣道:“你们救救苏叶!” 守将便向王怀岁和骁禁卫道:“你们回去,马车留下。” 王怀岁骂道:“胆大包天的贼军汉!这是太后的旨意,你抗旨试试!” 守将反骂道:“老子去年还随唐将军兵谏太后!我怕她不成!” 王怀岁被堵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他知道自卫鸯去世后,各州兵马都划地自重,名义上归天子,实则拥护自家节度使,已经渐渐不好节制,自己在唐之盈的地面,实在没有一分力量。那四个骁禁卫却不懂,他们听见守将出言不逊,立时抽出刀来,那守将冷笑道:“宫中的黄毛孩儿,也吓得住我们?”手下士兵也抽出刀来对峙,眼见火拼一触即发,忽听城门外又响起蹄声,很快,两个身影出现在门洞前。 王怀岁认得两兄弟,先行礼道:“唐二公子,唐三公子。”两边都收了刀。 唐珝冲过来打开马车门,叫道:“苏叶!”他好心去抱苏叶,却牵扯了苏叶背上的伤,苏叶痛醒过来,汗和泪一起掉,泛白的唇直颤抖,却说不出一个字。 唐瑜下马去了明幽身边,却把目光锁在王怀岁脸上,问:“怎么回事?” 王怀岁道:“我们是帮唐夫人的忙,唐府尹该问夫人。” 唐瑜便问明幽:“怎么了?” 明幽的神智濒临崩溃,她离了唐瑜,还想远远逃离众人,又不小心绊足摔倒,跪坐在地上,终于哭道:“是太后,她说这一切都是因为苏叶!她说……说苏叶是东沅灾女,在哪里哪里就有祸事:火灾是苏叶惹的,战败也是苏叶惹的,我们家多灾多难都是苏叶惹的,她还说,还说……你和三郎要为苏叶反目成仇……” 马车中的苏叶听见明幽的话,冤急攻心,哇的一声口吐鲜血,洒在唐珝的衣裳上。 明幽委屈抽噎道:“龙朔宫前许多百姓请愿罢你的官,弹劾你的奏疏一封一封往太后面前送,我怕……怕你和唐公一样……怕唐家又重复当年旧事,我有什么错?” 众人无言,只听明幽哭得喘不过气。许久,唐珝钻出马车,向唐瑜道:“苏叶要休息,我带她去叔父那里,请叔母照顾她一阵子。” 唐瑜道:“好。”于是唐珝赶着马车往宗山城中去了。 王怀岁拱手道:“唐夫人要送苏娘子出境,因没有关牒,太后为助夫人,才遣我等护送周全,事到如今,我等也只好回宫,一一禀明太后。” 唐瑜不应,王怀岁和骁禁卫也上马而去。 城头守将道:“将军和夫人大概还不知道二公子、三公子来了,要不要我去禀报?” 唐瑜道:“不必了,我们现在就回去。”城头守将应声,也走开了。 唐瑜静静站在原地看明幽,并不上前宽慰安抚,等明幽自己哭够了,抬着红肿的双眼看他时,方道:“我们走。”自上了马,明幽畏畏缩缩也上了马,随唐瑜驰出了宗山城,可唐瑜并不等她,反而纵马越奔越快,她要拼命挥鞭才跟得上。两骑在长长的官道上一前一后疾驰,始终隔着四五丈的距离,漫漫一夜以后,进了开元城的西城门。到了城中,唐瑜打马越急,明幽终于追不上了,她索性驻了马,看唐瑜等不等她,唐瑜却似乎全然不觉,也不回头看她一眼,自往龙朔宫方向去,明幽戚戚然出了半天神,才信马由缰地走,到了佩鱼巷口,那马要转进巷去,明幽却一拉缰绳,对马儿说道:“我们回明府去。” 5 正月十九上午正卯,崔太后给唐瑜的三日时限到了,当太初殿门开启,百官左右棋列时,难得下一次沧山的薛让也出现在朝堂之上,他站在文官班第二行向后看,却没看见唐瑜的身影。御座上,卫熹问道:“唐瑜何在?” 丁怀安回禀道:“唐瑜未入宫。” 卫熹道:“速宣!”一层一层得令去了,顷刻回来禀道:“唐瑜不在开元府,也不在家。” 两位文官轻声耳语道:“莫不是无力破案,畏罪潜逃了?” 崔太后道:“命骁禁卫全城寻人。”丁怀安领命去了。 崔太后今日画了上挑眉,威仪俨然,又问:“骁翊卫将军许文普何在?” 武官班中,许文普出列道:“臣在。” 崔太后道:“我听闻昨夜皇城纷乱不宁,有骁翊卫出入民舍,是何故?” 许文普道:“开元府得到线索,纵火嫌犯还藏匿城中,因武侯人手不足,所以骁翊卫施以援手,协同搜捕嫌犯。” 崔太后问:“抓到没有?” 许文普道:“骁翊卫无所获,风闻开元府的武侯寻到了。” 崔太后微一沉吟,道:“开元府尹不在,先传少尹来答话。”丁怀安应了要去,殿门外忽道:“开元府尹唐瑜至!” 崔太后立刻道:“叫进来!” 满面风尘的唐瑜疾步进殿,在玉陛下行臣礼,崔太后问:“早朝严穆,不是儿戏,唐瑜何故迟到?” 唐瑜道:“太后容唐瑜先结上元火灾案。” 崔太后道:“说来。” 唐瑜道:“经查,火灾元凶有十,皆为东洛人,潜藏开元城二十日有余,趁上元佳节市井紊乱,一人在天问楼下纵火,九人毁天问楼北边楼柱,致使高楼向北倒塌,火势蔓延至玄武大道。” 霎时,满殿皆是文武百官耸然吸气声。 崔太后问:“十人都招了?” 唐瑜道:“都招了。有供词手印为证。”遂奉出十卷供词,丁怀安接了,呈给崔太后,崔太后看了许久,又递给卫熹,卫熹一看,奇道:“这上面有六表兄的证词?” 唐瑜回道:“是。当时崔如祯正在天问楼,火起之后,他试图追拿元凶,对方人多势众,他力单不敌,却听见了十人彼此呼应的口音,确是东洛人无疑,开元府依此线索,才得以破案。” 崔太后沉思许久,道:“好,十人既已落网招供,着开元府立刻移送至御宪台,着薛让亲自断案审判。” 薛让正要应声,唐瑜忽道:“回禀太后,嫌犯出不了开元府了。” 崔太后追问:“为何?” 唐瑜道:“嫌犯早有必死决心,事先含了裹毒汁的蜡丸在口中,被捕之后,齐齐咬碎蜡丸,吞下毒汁,自尽而死,无一人救活。” 举朝纷然,大臣们再顾不上朝堂礼仪,与左右前后交头接耳起来,或是不信,或是讶异,满殿蜂鸣般的嗡嗡声。薛让双目悄睨唐瑜,见他不动声色,便暗自冷笑了一声。 薛让不信唐瑜的话。若十个“东洛嫌犯”决心赴死,应该在被捕的一刻就自行了断,何须等入了开元府,为唐瑜写下供词?那案卷上的红手印,除了替唐瑜解脱,全无别的益处,薛让不信“东洛嫌犯”临死之前还有救助唐瑜的良心。纵火者一定另有其人,唐瑜要么找不到,要么湮灭了,却抓了十个替罪羊。可这替罪羊从何而来?薛让的心开始转动了,转得如戗风中的风车一般。 崔太后沉吟良久,道:“着凤阁布告天下,上元火灾案告破。着开元府将十人弃尸西市口,以告慰亡灵,安抚百姓。” 端木拙和唐瑜应了,薛让的思索却未停。他在上朝的路上,已听见大街小巷的百姓在传说嫌犯是东洛人,那亲眼见到囚车过街的人站在街边指手画脚,言之凿凿道:“一看就是江东人的相貌,细眉细眼,脸白得像鱼肚,不是中原人。” 薛让料想唐瑜不敢拿开元城的平民来顶罪。但凡大案,弃尸西市口是惯例,他拿平民冒充,若被围观的百姓认出一两个来,弥天大谎就会被拆穿,唐瑜不会冒此风险。这十人一定是东洛人。可是焉洛断交三年,境内的东洛人早已遣送出境,边界又有重兵把守,唐瑜在短短三日之内,如何无声无息找来十个东洛人?薛让想不明白。 上元火灾案尘埃落定,又听崔太后问:“众卿还有事否?” 兵部尚书魏无伤出列道:“臣有一事,要告知太后。” 崔太后道:“魏尚书请说。” 魏无伤道:“昨夜满城传闻纵火犯是东洛人,民愤激怒。有三百名青壮子弟今早来到兵部,请求从军入伍,将来征战东洛,为葬身火海的亲友雪恨。” 崔太后遂问武官班中的孙牧野:“孙将军,你收不收这三百名开元城子弟?” 薛让的耳中忽然一阵轰鸣,他的眼帘蓦地张开,心中终于亮如明镜:十名“东洛嫌犯”的来处清楚了。薛让看孙牧野,而孙牧野在低头看自己的衣袖,仿佛对一切漠不关心,听见崔太后问,遂简短道:“收。” 崔太后含笑点头,再问众臣:“谁还有奏?” 唐瑜出列道:“唐瑜还有奏。” 崔太后道:“讲。” 唐瑜道:“太后方才问唐瑜何故迟到,唐瑜现在回复太后:前夜唐瑜的家人明幽、苏叶失踪,唐瑜是寻人去了。” 崔太后高眉一挑,笑问:“寻到没有?” 唐瑜道:“寻到了。明幽安然无恙,苏叶也安然无恙,已在家休息了。” 崔太后道:“这就好。” 唐瑜抬头看珠帘后的那双眼,道:“唐瑜还有一句话禀告太后:太后将来还有旨意,请直白吩咐唐瑜,家妻不是国家命官,不受朝廷差遣,何况懵懂无知,不能领会太后的心思,担心办错太后的差事。” 崔太后掀开半边珠帘,接住了唐瑜的眼神,道:“好说。” 6 朝会散后,薛让没有着急回沧山,而是去了西市口。十字路口的老柳树边,是开元城公开处决罪犯的地方,此刻树下横着十具东洛人的尸体,供民众观览评点。薛让不看尸体,却看那些围观的活人。他冷眼把男女老少一一看过去,品他们悲痛的脸,听他们愤怒地骂——民与官的矛盾,就此摇身一变,成了国与国的仇恨。忽然有人高叫:“唐府尹来了!” 薛让和民众一齐回头看,唐瑜纵马缓缓过来了,众人让开一条路,他到了老柳树下,把死去的东洛人都掠了一眼,目光只有薛让一人读得懂。百姓虽不清醒,却真朴,不知谁叫了一声:“唐府尹,我们错怪了你!”一人带头,众人紧随,都作揖道:“贤官当政,开元之幸!” 唐瑜下了马,向开元城的父老还礼作揖,礼来礼去,便看见了薛让。两人隔着几重平民相对一笑,薛让的笑如重逢知己,唐瑜的笑却如偶遇路人,下一瞬,各自转身上马去了。 7 上元火灾一案刚刚了结,龙朔宫中突然传出消息:崔太后病倒了。尚药局的奉御和司医们会诊了七日,也查不出病因,只好开些稳妥的滋补养生药,请太后少劳心神,静养顺调。谁知太后的病越养越重,不出十日,竟是日昏夜迷,汤药难进,卫熹在榻前旦夕侍奉,再也无心顾及朝政。 这日,龙朔宫颁下圣旨:凡居开元城的从三品及以上命妇,皆须入住云阶寺,晨昏为太后祈福。于是王公、宰相、尚书、将军的夫人们,都乘着金辇玉车,呼奴唤婢,上了梵音山。众夫人面上是为崔太后吃斋念佛,暗地却或是攀比,或是结交,扰得佛门净地犹如蜩沸。也有两三位不惹事的夫人,权当是来山中养心清肺,那崔太后的生死,谁会当真往心里去。 又过了十日,一条流言从开元城传向八州,说是礼部在暗中寻找上等的金丝楠木。世人都说,只怕崔太后不行了。 二月初一,龙朔宫再颁圣旨:八州节度使夫人须入开元城,进云阶寺;节度使长子须入宫庙,与皇帝同斋同祈。 雍州节度使百里旗接到圣旨,问幕僚:“去也不去?” 幕僚回:“夫人可去,公子不可去。” 百里旗道:“要么都去,要么都不去,一个去一个不去,人情只做一半,不如不做。” 幕僚道:“若是不去,恐龙朔宫生疑;若是去了……” 百里旗将圣旨抛在桌上,道:“我无异心,天地可鉴。叫夫人孩子收拾行装启程。” 过了五日,下属来报:“百里将军,芦州节度使来信,问将军的夫人公子去也不去?” 百里旗道:“回信说早已去了。”芦州节度使接到回信,想了半宿,也叫夫人公子去了。 宁州节度使唐之盈接到圣旨,先道:“我儿子早被他们整死在开元城了,现在叫我上哪里找儿子送去!”气了半晌,又冷笑道,“唐瑜在开元城,唐珝在军中,我夫人还用去开元城?”将圣旨置之不理。 湘州节度使简光耀看了两遍圣旨,对夫人道:“先静观其变。别人去,我们也去;别人不去,我们也不去。”过了十日,打听消息的人回来,道:“宁州节度使、夜州节度使、章州节度使没去,余者都启程了。” 夫人道:“已去了四家,咱们去不去?” 简光耀道:“先等等。” 过了五日,下属飞马来报:“后将军孙牧野率涅火军五万,在未离原和章州边界军演。”再过三日,又来一报:“章州节度使夫人和公子往开元城去了。” 翌日,简光耀夫人登车,再过五日,夜州节度使夫人也动身。一月之内,七州节度使的夫人和公子均抵达开元城,夫人都上了云阶寺,公子都进了龙朔宫。 此时云阶寺却空了,除了比丘尼,再无闲杂人。夫人们稍事休息,各自相见了,便一齐前往大雄宝殿诵经,一炷香未完,忽听殿外报:“太后至!”夫人们齐齐迎出殿外,先俯首叩头,听崔太后道了“诸位夫人免礼”才敢起身抬头,只见崔太后身骑骏马,神采英华,哪里有半分生病的迹象? 崔太后下了马往殿中走,众夫人敛容叉手跟进去,坐定后,崔太后笑道:“诸位夫人见了我,一定心中诧异,我究竟是病愈,还是佯病?如实对诸位说,我是有病,却是心病,所以劳请诸位千里而来,为我宽怀。” 众夫人面面相觑,丰州节度使夫人先问:“太后有何心病?妾等一定为太后释解。” 崔太后道:“诸位夫人的夫君都是封疆大吏,抚镇一方,武功赫赫,不但能守土御敌,远扬国威,连我在深宫之中,耳边也听得见各家练兵的弓刀响。” 众夫人忙叩首道:“妾等夫君以身许国,俯首供圣上和太后驱驰,万死不敢有二心!” 崔太后道:“话虽如此,毕竟先帝去后,宫中只余我孤儿寡母,难免有杞天之虑。王师即将东征,届时开元如空城一座,若哪位将军的兵马不小心踏入未离原,岂不惊扰圣上?所以不得已,请了诸位夫人和公子来皇城,陪我母子消遣一段时日。城中已备下府邸,一切供应与诸位在家同等,若是将军们思念妻子,随时可来皇城探亲,只是夫人和公子却不能轻易出城去。” 末了,崔太后微微欠身道:“我这点伎俩,未必瞒过了诸位将军和夫人,可是将军们依旧愿放夫人和公子来,足证忠诚坦荡。他日收复润州,也有诸位将军和夫人的功劳,王师大胜凯旋之时,我亲自送诸位夫人和公子上归家之车。” 8 三月初一,兵部下文,命芦州节度使领兵八万南下,屯于芦州、宁州交界;夜州节度使领兵七万北上,屯于夜州、宁州交界。三州兵马纵连一线,千座烽火台遥相呼应,朝烟起而夕援至,共筑起一条抵御西项的防线。西边解除了后顾之忧,东征大事便迫在眉睫。 第二十九章 出征 第二十九章 出征 1 明幽回了明府,把自己锁在未出阁时住的绣闺里,自己不出去,也不许别人进来,成日茶饭不思,以泪洗面,任婢女们怎么劝,就是不开门。明如海夫妇坐不住,一齐来到绣帘外,明如海先训斥:“你反思你的过错没有?自小我请先生教你读书是为了什么?为的是开慧启蒙,不做凡俗蒙昧人,可你呢?听了些捕风捉影的话,不加甄别,自乱方寸,此一错;你自己拿不定主意时,就该告诉家人,我们帮你辨别是非,你却隐瞒不报,擅自决策,此二错;既犯下错误,就该直面担当,你却还学童子任性,闭门绝食,故意让家人担忧,此三错!你若听得进我的话,立刻出来,该洗漱洗漱,该进食进食,末了回唐家去。” 明夫人却道:“唐瑜又没来接,她怎么回去?” 明如海道:“她自己做错事跑回来,要谁接?” 明夫人道:“就是我女儿把天捅了个窟窿,他唐瑜不来接,我们绝不去!” 明如海道:“母女都不可理喻!”说完甩袖而去,明夫人在帘外又安慰了半天,明幽始终不应,只好也忧心忡忡地去了。 又过了一日,嫂嫂甄婉也来帘外劝道:“我明白,你是听信了唐二郎和那女子的传闻,才会心慌意乱,对不对?天下做妻子的,没有谁是宽宏不妒的,换谁能装作不在乎?你只是一时糊涂,唐瑜哪里舍得真心怪你?何况那女子终究没出什么事,你愧疚什么?退一万步说,你在唐家是宗子正妻,她是支子侧妾,地位天差地别,莫说你要赶她出门,就是要平白无故治死她,也是理所当然,谁敢治你的罪?” 一席话倒说得明幽心疼起来,在内怒斥道:“你别这样说人家!” 不久明熙也来了,问:“你要不要吃饭?你不吃饭,母亲怪的却是我。” 明幽压根不理他。 明熙道:“我也弄不懂你们女人,七八门子的醋乱吃,吃醋吃到小叔子的妾身上,你让唐三郎怎么想?外面人胡说,你就胡信,成日家疑神疑鬼,累不累?拈酸吃醋,那是村妇的做派,你是大家闺秀,怎么也小肚鸡肠?别说唐瑜没有外心,就是有了,你也要学会容纳,这才显出做主母的大度……” 话未说完,甄婉高声道:“你这什么意思?你是说给她听,还是说给我听?” 明熙道:“我说错了吗?你们两个都该听听!” 甄婉道:“你带一个回来试试,看我怎么容纳!” 明幽在屋内叫道:“你们要吵回房去吵!我不爱听!”于是明熙夫妇气冲冲拌着嘴下了阁楼。 此日过后,明幽容锦儿在每天中夜进屋,照顾她饮食沐浴,白天却还是闭门思过,谁也不见,如此昏昏沉沉不知过了几日,这日清晨,锦儿在门外叫道:“小娘子,二郎来了。” 明幽倏地从床上坐起,心跳得一突一突,锦儿拍门道:“小娘子快开门。” 明幽不知怎的又委屈起来,复躺下道:“我不见他。” 锦儿道:“别闹了,快起来。” 明幽道:“我偏不起!” 锦儿道:“小娘子是真心呢,还是假话?” 明幽道:“真心不见。” 锦儿道:“好,可是你说的。”转向楼下道,“二郎,娘子说不见你。” 明幽竖起耳朵听,却什么也听不见,过不到一刻,她跳下床,隔门叫:“锦儿。” 却听门外响起唐瑜的声音:“明幽。” 明幽生平头一次听见夫君叫自己的全名,知道那场气还没消散,她咬着唇不答,唐瑜又在外道:“明幽,随我回家。” 明幽重又回到床上,拉被子蒙住了头,泣声道:“这里就是我的家!我哪里还有别的家!” 2 明幽关自己的禁闭足足关了两月,唐瑜每隔十日来一次,明幽次次都不见。明幽的心思不能明说:她越是理亏,越要丈夫温言软语哄自己,好让自己心中有个底;唐瑜的心思却在另一层:他对明幽是宠而不纵,这回错在明幽,又是大错,所以偏偏不肯甜言蜜语地哄。夫妇俩隔着一道帘子长久僵住了。 转眼到了三月末,这日定昏之时,明幽还百无聊赖半躺床上,闷闷无事可做,忽听窗户“咔嗒”轻轻一响,阁外的黄鹂清鸣乘隙而入,她知道窗户被打开了,又是锦儿从窗户悄悄递茶饭糕果进来,便消沉道:“我什么也不想吃,你拿走。”谁知无人应,只是窸窸窣窣的衣衫动,明幽没好气道:“我要一个人待着!不要你进来。”只听窗边的桌子脚擦地,想是桌面晃了,又一声“哎哟”轻吟传来,明幽听声音不对,从床帐内探出头,却见伏在桌上不敢动的人儿是苏叶,她慌忙叫道:“苏叶!” 苏叶忍着痛,向明幽笑道:“幽儿,我不敢下来。” 明幽不穿鞋便冲过去,一边将苏叶扶下地,一边问:“你怎么来了?你的伤好没好?” 苏叶道:“本来好了,刚才爬窗又扯了一下。” 明幽道:“你,你不是在叔母家吗?” 苏叶道:“昨儿三郎接我回家了,你却不在家里,是不是我不来接你,你就不肯回去?” 两个在床沿并肩坐了,明幽羞愧难当,只搓着衫角,低头不说话。 苏叶道:“先前我在荔枝巷住了一阵子,是你接我回家的,如今该我接你回家了。” 明幽又眼圈儿发红,道:“你不恨我吗?不怪我吗?” 苏叶道:“假如你装作什么也没发生,我也许还会怪你,可你这样监禁自己两个月了,我哪里还舍得怪你?” 明幽道:“我犯的不是小错,你险些连命都没了,你该记恨我一辈子才是。” 苏叶轻快道:“你瞧我现在不是好好的?叔母煨的汤好喝极了,我又胖了一圈,她教我做了鲜奶蟹肉汤,改日我做给你吃。” 明幽问:“叔父叔母好不好?” 苏叶道:“叔父巡边去了,只有我和叔母在。我看得出,她过得寂寞得很,只是不和小辈说。我本想多陪陪她,可是三郎去接时,叔母又执意要我和他来。我先想,是不是我给她添了麻烦,她不愿意我住她家了?后来又想,她心里一定是想我留下的,只是三郎要出征了,今后见面不容易,所以放我回来,和他相聚几天。过段时日,咱们再去宗山城看望她。” 明幽应了,又道:“三郎要出征了?” 苏叶道:“不过三五天就要走了。” 明幽道:“那几时回来?” 苏叶道:“打仗的事,谁说得准?几个月总是要等的。” 明幽到:“那咱们家要几个月不能团圆了。” 苏叶道:“所以,你要和我回去。” 明幽垂头道:“出了这样的事,我们还能像以前一样吗?纵然面上和好了,你心里一定有结的。” 苏叶挽她的手,温柔道:“若有结,咱们一起解开,别让它一直在心中绞着。你难道要在娘家住一辈子吗?你多罚自己一天,我们就多担忧你一天,你要是闷出病来,我反要内疚了,这样你愧我、我愧你,何时是个头?” 明幽破涕而笑,道:“那,那我和你回家去,我再也不胡闹了,咱们和和气气过日子。” 苏叶应道:“好。” 明幽欢欢喜喜起身,放了锁开了门,向楼下的婢女们道:“我要吃饭、沐浴,还要梳头打扮,你们快上来!”又跑到衣柜前,和苏叶嬉闹着挑了半天衣裳和首饰,回唐府去了。 3 是夜,唐瑜在书房读闲书,婢女道:“二郎,娘子回来了。” 唐瑜一手撑额,一手持卷,只微微抬眼看,果然见明幽挪进房来,站在门边不吭声。 唐瑜自将目光收回书卷。 明幽见唐瑜不理自己,遂讪讪过来坐他边上。正巧婢女端茶来,她接了茶,放在唐瑜案上。 唐瑜装看不见。 明幽又拿剪子剪灯花,将烛光挑得又明又稳,照得书房一片静暖。 唐瑜只顾看书。 明幽急道:“你要训就训,要骂就骂,不要闷着生气不理我。” 唐瑜还是沉默。 明幽便夺下他的书,自己钻进他的怀里,道:“你不爱幽儿了吗?” 唐瑜不推开,也不回抱,只低头看她,问:“你是幽儿?” 明幽道:“我当然是幽儿。” 唐瑜道:“你不是。” 明幽道:“我怎么不是了?” 唐瑜道:“幽儿思无邪,行有节,又聪明,又善良。” 明幽道:“我已知道错了,我悔过了两个月,你还来怨我。” 唐瑜心一软,叹了口气,道:“以后别再任性胡为。我一心护你洁净,不让你沾染外间的污浊,谁知道却害得你天真过头,别人稍一怂恿,你就不懂分辨是非利害。那崔太后是在吃苏娘子的陈年旧醋,她知道若自己出手报复,唐家势必反抗,所以把你当匕首使,叫你去伤人,让我们拿你没办法。当时若大错铸成,我们以后如何面对三郎?” 明幽道:“以后再不会了。” 唐瑜见她楚楚可怜,不似往日娇骄二气,终于心软,揽住她温存一阵,道:“好了,你先去睡。” 明幽道:“我还有一件事要问你。” 唐瑜道:“好。” 明幽道:“你是不是早已知道他们都说苏叶是‘东沅灾女’?” 唐瑜问:“怎么?” 明幽道:“你早知道,为何不告诉我?” 唐瑜道:“这本不值一提。” 明幽道:“崔太后说……” 唐瑜道:“她怎么说的?” 明幽道:“她说你明知道苏叶是灾女,却瞒着我,是怕我忌惮她的美貌。” 唐瑜道:“我不说,因为那是闲人栽给她的污名,多传一次,就多伤害她一分,我何必说?” 明幽心结终解,埋头在他胸膛道:“我错怪你了。” 唐瑜便俯首吻她的额,忽然婢女道:“三郎回来了!” 唐瑜忙松开明幽,自己起身去门外迎,唐珝正大步流星往阶上走,见他便问:“嫂嫂在不在?” 唐瑜拦在唐珝身前,低声道:“她已知错了,你不要再闹。” 唐珝面无表情地看了看哥哥,道:“我有话和你们两个说。”径自从他身旁闪过,进了书房,吓得明幽坐在榻上往后缩,唐瑜随后跟进来,坐在明幽身边。唐珝在下首坐了。 唐瑜先问:“今日怎么有空回家来?” 唐珝道:“我请了假。” 唐瑜道:“我听说涅火军要东征了。” 唐珝道:“后天就走。” 唐瑜道:“那你在家多住一天。” 唐珝道:“我回来是有件大事要做。” 唐瑜揣测他的神色,问:“什么大事?” 唐珝道:“明日我要和苏叶成亲。” 明幽吃惊道:“明日?” 唐珝道:“是。我等不到别的时候了。” 唐瑜道:“太仓促了,家里什么都没有,等你出征回来再说。” 唐珝道:“不需要什么。” 明幽怯怯道:“三书六礼未行,聘礼嫁妆未备,这样成亲,多委屈苏叶。” 唐珝道:“我不娶她,她会受更多委屈。” 明幽不敢说话了。 唐珝道:“我要离家千里,她一个人在家中,无名无分,谁都可以欺负她,只有我把她拜迎入堂,做我唐家正妻,就没人敢欺负她了。” 明幽细声道:“我早知道我做错了。” 唐珝顿了一顿,放缓道:“过去的事就过去了,我希望以后,嫂嫂可以真正把她当家人。我们家走到今天不容易,许多人想打垮唐家,拆散唐家,哥哥和我都撑得住,怕只怕风波不从眼前来,却从身后起。嫂嫂若出事,哥哥会垮;苏叶若出事,我也会垮。” 明幽道:“知道了。” 唐瑜向唐珝道:“明日就明日,我此刻就去布置,能备的都备下,来不及备的,你请苏娘子多包涵。” 唐珝道:“一顶百子帐、一双同牢盘、两瓢酒足矣。” 唐瑜道:“要请哪些宾客,你写下来给我。” 唐珝道:“我们四个都在就够了。” 唐瑜道:“依你。” 唐珝起身,向二人跪拜行大礼,唐瑜和明幽忙也起身。唐珝合掌在地,伏额于上,道:“世人云‘长兄如父,长嫂如母’,父母归天后,一直是哥哥嫂嫂照顾唐珝苏叶,唐珝心中都明白。明日之后,唐珝生死在外,顾不上家里,苏叶就托付给哥哥嫂嫂,千万别慢待了她。” 唐瑜将唐珝拉起来,在他背上拍了一拍,道:“你随我去家庙,遥告父母你要成家了。” 唐珝道:“好。” 兄弟俩一起出了门,明幽却怔怔坐回榻上,千头万绪理不过来,锦儿过来问:“娘子现在睡是不睡?” 明幽又一下子站起来道:“嫁衣!” 锦儿倒吓了一跳,道:“什么嫁衣?” 明幽道:“苏叶的嫁衣!样样都可以缺,嫁衣怎么能缺?”她一边向外跑一边道,“咱们快做嫁衣去。” 锦儿随明幽到了唐府堆放绢锦绸缎的阁楼,锦儿掌灯,明幽将箱子、柜子、屉子哗啦啦地打开乱翻,急道:“去年阿娘送我的那卷青霓缎呢?”锦儿道:“那一边都是锦,缎在这边。”明幽又来这边翻了半天,好容易在柜子最上层找着了,她抱着缎子冲下楼,道:“再晚些,天都亮了。” 4 唐瑜领着唐珝去了家庙,在父母灵位前上了香,一个时辰后方回府。唐瑜一进卧房,见明幽未睡,和锦儿、筝儿几个都在大榻上,把一卷青缎子铺开裁剪,唐瑜道:“做嫁衣呢。” 明幽来不及应他,拿自己当年的嫁衣铺在青缎上,对比裙长袖短,道:“就照我这件大小做,我和苏叶身量差不多的。” 锦儿找尺,筝儿拿剪,筠儿穿针,明幽挑线,谁也顾不上唐瑜,他只好自己倒一杯热水饮了一口,坐在一边看,只见锦儿拿尺压着缎,明幽用黛笔沿尺画线,整个人跪伏缎子上好不专心,他问:“你还不去睡?” 明幽道:“明日做来不及的。” 锦儿道:“娘子去睡,我们来做。” 明幽道:“我做。”又抬头问唐瑜,“我亲手为苏叶做嫁衣,三郎心里就不会怪我了罢?” 唐瑜道:“三郎没心计,他口中说过去了,心里也就是过去了。你别放不下。” 明幽叹了一口气,又俯身沿着画线裁布,裁出一个大样儿,再细剪细修,她忙活了一会儿,忽然含笑问:“你猜我的嫁衣是谁做的?” 唐瑜道:“明府针线娘子?” 明幽道:“我阿娘一个人做的。她在一边做,我在一边看,又听她说了一堆道理:去了别人家,说话要怎样,待人要怎样,这也比不得家里,那也比不得家里,倒像我是来唐家做客似的。我说,‘阿娘,做了别家人,就一点错不得,那日子会多累,我不嫁了好不好?’阿娘说,‘那倒好,不如一辈子都在阿娘身边,省得阿娘时时想你念你。’” 唐瑜笑道:“那你怎么不听阿娘的话?” 明幽眼珠一转,道:“我转念又想,若是不嫁了,要娶我的人怎么办?他也会时时想我念我的,左右权衡,还是出嫁了好,可以一时陪他,一时回去陪阿娘。”听得唐瑜含笑抿了一口。 说话间,嫁衣的大样儿也修好了,明幽和几个婢女或是缝袖,或是缝裙,过了丑初,那几个婢女都是十来岁的小女儿,早困意上涌,明幽遂道:“你们去睡,我自己来做。” 锦儿道:“娘子一个人忙不过来。” 明幽道:“我一边做衣裳,一边还要哄你们几个,才是忙不过来呢,你们都去休息,让我清清静静做还快些。” 筠儿的眼睛睁不开,口中含糊道:“我就睡一刻,一刻之后再帮娘子做。”说完伏在案上,昏昏睡去。明幽道:“你们两个扶她去睡吧,我若要帮忙,再叫你们。”锦儿和筝儿便扶了筠儿去了外间。 明幽又向唐瑜道:“你也去睡。” 唐瑜道:“我又不困。” 明幽道:“明天还有许多事要忙,你趁早歇歇。” 唐瑜道:“看一会儿就去歇,难得看你做女红。” 明幽白了他一眼,手中却不停,一针一线缝了右袖边,再去缝左袖,缝了半个时辰,她抬头闭眼,衰弱道:“脖子要酸掉了。” 唐瑜便走过来,给她揉脖子,明幽就势靠在他肩上,道:“我,我也实在困得很。” 唐瑜道:“叫婢女们来做,你去睡一会儿。” 明幽道:“半夜三更的,让她们好好睡吧。”揉了揉眼睛,又开始缝长裙,唤唐瑜道:“你去沏壶茶来。” 唐瑜应了,自去外间,拨开炉灰扇开火苗,煮水洒茶,三沸之后,离火倒碗,端进卧房,却见明幽已蜷在榻上睡着了。唐瑜悄悄走过来,将茶放在案上,茶碗触木之声轻如滴水,却惊得明幽翻身坐起,问:“几时了?” 唐瑜转头看沙漏,道:“寅时二刻了。” 明幽探过身,取茶深饮了一口,拿过长裙来接着缝,唐瑜半倚着,和她说话提神。到卯初,一件嫁衣初初缝合,却是素淡无缀,明幽拿了自己的嫁衣来看,见青衣上绣着宝相花,前后各十二朵,两袖各六朵,又笑又叹道:“这可累人了。”将茶饮见了底,从针线篮中挑出同色丝线,穿针走线,一瓣瓣、一枝枝地缝,道:“现在才知阿娘当初多辛苦——我倒像在嫁女儿呢。” 唐瑜道:“今后我们若有女儿,我请天下最好的绣娘给她做嫁衣,再不劳烦她的母亲。” 明幽道:“你想要女儿吗?” 唐瑜道:“你呢?” 明幽道:“若是时节太平,就要女儿;若是时局动荡,就要儿子。” 唐瑜道:“会动荡吗?” 明幽叹气道:“将来的事谁知道呢?眼见又要打仗了。” 夫妻两个有一搭没一搭说话,只听屋外渐渐有了人声,明幽惊看窗户,见红日烧窗,道:“天亮了。”更加快了手中活计。不一会儿锦儿端了早点进来,道:“娘子留着我来吧。” 明幽道:“就剩七朵了,我自己绣了才一致。” 直到辰时将尽,明幽终于绣好最后一朵宝相花,打结剪线过后,一下子倒在榻上道:“绣得好不好,我都尽力了。” 唐瑜拿一床被子来为明幽盖上,方出门去找李行俭,明幽忽又醒来叫道:“锦儿。” 锦儿进门应了,明幽道:“去请蝉衣姐姐来,苏叶今天要出嫁,我和她就做苏叶的娘家人。” 锦儿应声去了。中午时,明幽浅浅睡过一觉,正在看婢女们把嫁衣熨平,蝉衣来了,一进门便笑问:“新娘子在哪里?” 明幽起身来迎,道:“姐姐,我等你来一块儿去见苏叶。你看我给她做的嫁衣美不美?” 蝉衣一看却讶然,道:“怎么是青色的?” 明幽道:“大焉的女儿出嫁都穿青色,北凉难道不是?” 蝉衣道:“我们是穿红色。” 明幽想了一想,道:“咦,那倒更喜庆。”她怀抱嫁衣,和蝉衣一起去惜环院,又问,“姐姐,你的婚礼是什么样的?” 蝉衣仿佛没听见。 明幽再问:“热不热闹?”又自问自答,“公子醇娶妻,是北凉的大事,当然热闹了。” 蝉衣微笑道:“那天的情景,我不愿意再回想。” 明幽奇道:“为什么?” 蝉衣不答。 明幽道:“你不想说,那我不问了。”走了几步又忍不住道,“一定是公子醇惹你生气了。” 蝉衣道:“不是因为他。” 明幽迷糊道:“哦。”心中一万个好奇,却忍住了不提。 两个一起走到阁楼下,明幽欣欣然叫道:“苏叶!” 涟儿却从窗户探出头来,道:“明娘子、蝉衣娘子,苏娘子不在。” 明幽一怔,问:“她去了哪儿?” 涟儿道:“一大早就独自出去了,说少时就回来,至今不见回。” 明幽又问:“三郎呢?” 涟儿道:“三郎在后花园习射,说一日不能落下。” 明幽呆了半晌,道:“今天是大喜日子,苏叶会去哪里?” 蝉衣道:“她说少时就回,我们等一等就是了。” 5 早过了闹樱时节,只余几根枯瘦的枝丫突兀地向天伸张,低诉着惭窘和无望,那口井却重现生机,夏水清凌凌地向上泛,仿佛下一瞬就要溢出来,将苏叶淹没。 苏叶慵懒无力地倚伏在井边,手枕着井沿,头枕着手,似已睡着一般,可一双眼睛分明睁着,许久,身后有尼诵道:“阿弥陀佛。” 苏叶从冥思中惊醒,抬起头来,只见方丈觉静在小径尽头合十而立,她忙起身行礼,道:“觉静法师。” 觉静缓步而来,道:“我听说有个小娘子在井边坐了一上午,便知是你回来了。” 苏叶声音轻弱道:“我想念那树樱花,所以回来看看。” 觉静道:“花期早尽,花迹难寻,你又徒来一趟。” 苏叶道:“它在我眼中开着,我看得见,一片片花瓣都清楚极了。” 觉静道:“幻真不辨是自欺。” 苏叶道:“我……我只欺自己,不欺别人。” 觉静道:“不欺别人?这话也是自欺。” 苏叶垂首不语。 觉静道:“苏叶,你和云阶寺早已缘尽,今后不该再来了。” 苏叶过了许久才点头,和觉静擦肩而过,走出几步,又回身乞求道,“明年春天,樱花开时,我能不能再回来看看?” 觉静道:“此樱再无重开日。” 苏叶道:“法师何出此言?” 正在此刻响起凌乱的人声,几个俗家劳工扛着斧、锤、锄走了过来。觉静道:“这片园子残破多时,早该修葺了。我请了工匠来,把园中旧物一应断舍,另修好景。” 工匠们围住那株樱树,左一斧,右一斧,在树干上砍出斑驳的痕,树冠摇摇欲坠,一个工匠将绳打圈,套中树冠,两个工匠大喝一声,合力一扯,树倒塌了,枝丫折断成截,迸得满园都是。苏叶浑身战栗起来。当工匠们把脚踩上横倒的树干,高举起手中斧头,她终于黯然转身离去。 6 是夜星辰炳粲,霁云朦胧,檐下那名唤思奴儿的鹦鹉叫道:“窈窕淑女,君子好逑!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苏叶在梳妆台前坐着,任蝉衣为她化新妇妆,蝉衣一面勺妆粉在掌心,一面道:“几年不施粉黛,我的手也生疏了。” 苏叶看镜中自己的脸,道:“姐姐随意,化成什么样都不要紧。” 蝉衣打量她的神色,道:“随意?这可不该是新娘子的想法。” 苏叶道:“我早进了唐家的门,比不得真正待字闺中的女儿出嫁,今日不过补一个礼,何必太认真?” 蝉衣微微摇了摇头。 苏叶道:“幽儿说她出嫁时,觉得又新鲜又忐忑,姐姐,你出嫁的时候是怎样心情?” 蝉衣将妆粉调匀了,在苏叶的脸上先点后抹,苏叶问:“姐姐?” 蝉衣笑道:“是在问我吗?” 苏叶道:“是。” 蝉衣转过脸,去梳妆台上翻寻螺黛,口中道:“我的心情,又幸福又悲苦,说了你们也不明白。” 苏叶将眼闭上,等蝉衣来描眉,轻轻道:“我明白。” 忽然明幽欢笑着跑进门道:“新郎官儿来了!” 蝉衣也笑道:“新娘子还在梳妆,让他等着!” 明幽冲到窗边向下道:“三郎等着,莫催妆。” 唐珝在楼下应道:“我不催,你们慢慢化。” 蝉衣果然故意慢条斯理地为苏叶画眉、涂胭脂、修容、点唇,苏叶忍不住道:“姐姐,我坐得腰也酸了。” 蝉衣道:“你是怕楼下那个站得腰酸吧?” 明幽道:“三郎那个急性子,今日居然老老实实站在原地,一点不闹。” 苏叶道:“你叫他上来得了。” 明幽道:“哪里就站疼他了!” 苏叶道:“他明日要行军,别让他累着。” 蝉衣将唇脂放回梳妆台,将苏叶的脸端详一遍,道:“好了,新妇可以出阁了。” 明幽遂到窗边叫道:“三郎上来吧。” 梯上随后响起脚步声,唐珝怀抱一只大雁,三步并作两步上来了,进了门,只见苏叶居北面南,坐在一具马鞍上,以团扇遮面,瞧不见容颜,唐珝笑眯眯走过去,居南面北,跪在苏叶身前,将大雁放下,婢女以红绸裹雁抱走了,唐珝伏低身子,从团扇下瞄苏叶的脸,道:“还遮?放下来让夫君看看。” 苏叶红唇含笑,却举着团扇不肯放下,唐珝向左探头,她便移扇往左;唐珝向右探头,她又移扇往右,明幽在边上假意蒙眼道:“腻腻歪歪,没眼看了。” 唐珝等不及,索性将苏叶抱住,苏叶惊叫一声,扇子掉落在地——似蹙似悦的眉,又惑又真的眼,亦诱亦纯的态,全被唐珝看去了。苏叶假意嗔怨,要从他的怀中挣脱,唐珝反将她横抱着站了起来,二人的脸近在咫尺,苏叶回看唐珝的眼睛,看见他眼中蕴含的惊喜和温柔,心中一软,终于伸手环住了他的脖子。明幽和蝉衣都拍手笑,唐珝抱着苏叶冲出了房门。 一条红毡从惜环院一直铺到后花园,唐珝抱着苏叶走过去,一路不闻丝竹,不见宾客,只有唐府的婢女三三两两藏在花丛后,笑着目送二人。一顶百子帐在后花园西南角已经搭好,早有傧相候着,见二人来,遂高声道:“一双青白鸽,绕帐三五匝,为言相郎道:绕帐三巡看。”唐珝将苏叶抱进帐中放下,二人互礼毕,在榻上并肩而坐,傧相又道:“一双同牢盘,将来上二官。为言相郎道:绕帐三巡看。”一个婢女端来同牢盘,请唐珝、苏叶各吃三口;又一个婢女端来两只半瓢,瓢中盛着清酒,唐珝、苏叶各拿一瓢饮了;再一个婢女上前,用五色丝棉将唐珝的左脚小趾、苏叶的右脚小趾系在一起,只听傧相道:“系本从心系,心真系亦真。巧将心上系,付以系心人。”于是诸礼齐毕,一应人等慢慢退出百子帐,垂下帐幕,将一对新人留在帐中。 唐珝看苏叶,苏叶看唐珝,唐珝笑着挠挠头,道:“这就完了?” 苏叶道:“不然呢?” 唐珝道:“以前我陪朋友迎亲好多次,哪次不是花天锦地,那时我压根没想过成家,却知道将来我的婚礼一定比他们都热闹。现在真成家了,婚礼却这样简朴。” 苏叶一边拔头上的钗环,一边道:“纵然凤冠霞帔,天明以后也要束之高阁的,不如就这样素素淡淡,也不劳累,也不失落。” 唐珝道:“我也看透了许多事,一时浮华不如一世安稳,今后我好好对你,不叫你后悔做了唐三夫人。” 苏叶怔怔道:“唐三夫人?” 唐珝道:“就是你。” 苏叶吐舌笑道:“我可学不会做‘夫人’。” 唐珝道:“做夫人多简单,就像嫂嫂那样。” 苏叶道:“我不是幽儿,她在家里像个小孩儿,可在外人面前又端庄又得体,应酬往来落落大方,果真有个夫人样,我学不来。” 唐珝道:“那你就做叔母那样的夫人,不想应酬就不应酬,谁也不能勉强她。” 苏叶咯咯笑道:“叔母那样凶,我更学不来。” 唐珝想了想道:“也是,你若学叔母拿大棒子撵人,我也只好学叔父,躲在边疆不回来了。” 苏叶为他解了衣衫,偎着他躺下,把手放在他的掌心,道:“你这次出征,要什么时候才能回来?” 唐珝道:“用不了多久,说不定你的《秋夕图》还没绣完,我就回来了。” 苏叶道:“我日也绣,夜也绣,三个月就绣完,你回不回来?” 唐珝道:“一定回来了。” 苏叶道:“一天也别忘了家中有人在等你。” 唐珝道:“一刻也不忘。” 两个人十指交错,苏叶用小指尖在唐珝的手上轻轻逗弄,唐珝问:“你……你的背伤还痛不痛?” 苏叶道:“不痛了。” 唐珝道:“当真不痛了?” 苏叶道:“嗯。” 唐珝道:“你若痛了就告诉我。” 苏叶道:“嗯。” 唐珝遂一个翻转,将苏叶卷入身下,把她温柔爱抚,不多时,苏叶身子被唐珝的气息烧得滚烫,腻声道:“你快些。”唐珝在她耳边撩拨道:“从前总是叫我慢些呢。”苏叶眼波化得绯而媚,用白皙的腿去缠唐珝的腰,唐珝按捺不住,立时把她充盈了。 只过半刻,苏叶的叫声逸出了百子帐,满庭盛开的鲜花都被逗弄,在月下含笑摇曳,帐外侍奉的婢女们闻声也羞红了脸。苏叶在迷醉中莫名想起一事,轻喃道:“我是灾女,你沾了我,怕不怕打败仗?”唐珝越发用力起来,倔强道:“等我打了胜仗回来,就不会有人这样说你了。” 7 子夜深沉,孙牧野把弓、箭、箭囊、横刀、火石、毡帽、毡衣、干粮都收拾妥当了,又去马厩喂饱了马,去虎舍对星官儿说了半天话,最后往蝉衣的卧房而来。 因是夏初,天气渐热,门帘从厚布换成了轻罗,隐约看得见蝉衣坐在梳妆台前,握着散下的长发出神,孙牧野站在帘外叫:“蝉衣。” 蝉衣不回头,只从梳妆镜中看,孙牧野黑乎乎的身影倒映在镜中。 孙牧野道:“大军明日东征,我一会儿要去军营里睡,来和你道声别。” 蝉衣道:“知道了。” 孙牧野道:“这一去,怕要两三年才能回来。” 蝉衣道:“嗯。” 孙牧野道:“你别总是一个人闷在家里,多出去逛逛。” 蝉衣道:“嗯。” 孙牧野道:“也别回家太晚,若要出城去,一定带上星官儿。” 蝉衣道:“好。” 孙牧野道:“你要不要买几个婢女陪你?” 蝉衣道:“不用。” 孙牧野道:“钱都放在书房左边的房间里,没有上锁,你要用自己去拿。” 蝉衣道:“好。” 孙牧野道:“门仆是忠厚人,他会照看你。” 蝉衣道:“好。” 孙牧野道:“若遇到难事,你就去找唐瑜,我帮过他的忙,他一定会帮你。” 蝉衣道:“好。” 孙牧野不说话了,却又不走。 蝉衣问:“还有什么事?” 孙牧野道:“我担心我一走,你也走了。” 蝉衣道:“四面八方都是关卡,我能去哪里?” 孙牧野道:“谁说得准。” 蝉衣道:“那我趁空了逃逃看。” 孙牧野道:“你别走。” 蝉衣不应。 孙牧野道:“我怕我回来的时候,家里已经没人了。” 蝉衣依旧不应。 孙牧野示弱道:“你看在我救你出火海的分上,也不该不辞而别。” 蝉衣道:“那等你回来,我当面辞行,算是道义了,你放不放?” 孙牧野道:“不放。” 对话又被封死了,蝉衣低头梳发,不再理他。 孙牧野道:“我若回不来了,会有人拿一张关牒给你,到时你要去哪里都行,没人会拦你。” 蝉衣问:“回不来了?” 孙牧野道:“会有许多战士再也回不来,我兴许也是。” 蝉衣梳了半天头发,道:“知道了。” 听不见回音,她又抬头从镜中看,孙牧野还杵在外面,她问:“你还有话说吗?” 孙牧野道:“还有一句。” 蝉衣道:“说。” 孙牧野道:“我没帕子用,你把你的帕子给我。” 蝉衣道:“书房西边柜子上的竹篮里有几张新帕子,自己去拿。” 孙牧野道:“你去拿新的,我用旧的。” 蝉衣道:“你若爱用旧的,去找别人要。” 孙牧野道:“我要你的。” 蝉衣道:“我不能给你。” 孙牧野问:“为什么?” 蝉衣道:“自己去想为什么。” 孙牧野闭上了嘴,蝉衣看他要走不走,道:“再不去军营,天都亮了。” 孙牧野道:“那我走了。” 蝉衣道:“嗯。” 孙牧野转身下阶,走出二三十步,若再转弯,就看不见蝉衣的卧房了,他忍不住回头看,房中烛火已熄,屋舍陷入黑寂。 8 翌日,唐珝作为孙牧野亲兵营的一员,随队伍进入了未离原。袤原许久没这样热闹了:百姓扶老携幼,充路盈野,为大军送行;一队队骑兵、一列列步兵纵横穿行,扬起原上浮尘。几个突击兵从亲兵营边掠过,当先一个校尉取笑唐珝身前的苗车儿:“苗车儿,你这样胖,把马背都压弯了!”苗车儿嘿嘿地笑,也不还嘴。驻扎在未离原四面八方的军队都已调动,同往一个地方集结:止狩台。 唐珝生在开元,长在开元,他曾在无数次游乐、行猎时路过止狩台,却从未真正留意过它。在唐珝的记忆里,这只是一座古旧的黑石台,又孤高,又死寂,可它今日醒了,活了,它亲切地俯视着八万子弟兵,任他们在自己面前放纵奔驰,像一个严父在包容即将远行的孩子。 军鼓八十一响后,天子当先,百官随行,登台祭天祀祖;须臾,一骑自西而来,在七军注目中下了马,也往高台上去,正是孙牧野。唐珝驻马在军阵首排,清清楚楚看见卫熹手持符节和斧钺,南向站在九鼎之前,目迎孙牧野。孙牧野登上高台,北向卫熹、九鼎和社稷而跪,卫熹与他不知说了几句什么话,便将节钺授之,孙牧野持节起身,面向八万涅火军高举而示,霎时,七军欢呼,天摇地动。 唐珝兴奋得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向身边战士杨小满道:“咱们几时也能去台上威风威风?” 杨小满翻白眼道:“前左右后四大将军,你做了哪一个,带兵出征时,都能去台上晃一晃。” 唐珝道:“那我做前将军!” 杨小满道:“那可不得了!天子要专门在止狩台上设坛拜将呢!” 唐珝满是羡慕地抬头看孙牧野,道:“我将来一定拜前将军!” 杨小满道:“你和台上那后将军比一比,看谁先得?” 唐珝还未说话,忽然一排牛车也自西而来,停在高台下。唐珝定睛一看,十辆牛车,关着十个囚徒,二十个持刀士兵上前,把十人拖下车,押往台上去了。 唐珝奇道:“这是怎么回事?” 杨小满答道:“献俘。你没听说过吗?” 唐珝恍然大悟:“是不是上次打东洛抓回的俘虏?” 杨小满道:“是。每次出征前,都要拿战俘祭旗,祭奠以前牺牲的同袍。”又压低声音道,“从前先帝祭旗,哪回不杀百来个战俘,孙将军这次才抓回来二十个。” 唐珝点了点人数,道:“只有十个,还有十个呢?” 杨小满和唐珝一样是新兵,虽然不知道,却故作老行,道:“可能留着开战前用,我听说开打当天也要杀俘的。” 献俘毕,孙牧野下了高台,重回马背,策马在军阵中巡视一遍,道:“王师出征,七军竞发!”阵中将士齐声应道:“东去!东去!” 大军开拔了。孙牧野一骑领先,右虞候军、右厢两军、中军、左厢两军、左虞候军依次出发。唐珝跟在孙牧野之后,作别止狩台,往东方而去。百姓们夹道相送,千万道目光汇聚过来,唐珝起先以为他们是在看孙牧野,可当他细看时,每一双眼睛都在切切寻找不同的人,兴许是儿子,兴许是丈夫——再低微的士卒,在家人心中都比孙牧野重要得多。唐珝听见有人在叫:“十四郎!十四郎!”唐珝身后不远一个士兵应道:“阿爹!”那人道:“平安归来!”士兵道:“是!” 唐珝还觉得新鲜,看见人群中有位小娘子哭红了眼,便悄悄叫杨小满看,笑道:“那是谁家娘子?哭成这样,他还舍得走?” 杨小满随口笑道:“换作你,你舍不舍得?” 唐珝道:“我不让我娘子来,她一哭,我真走不了了。” 他一边说笑,一边将张张脸看过去,笑的泪的,千种表情,一般离愁。不期望地,他遇上了一双再熟悉不过的,温和润明的眼。 唐瑜一身布衣站在人群当中,微笑看他。唐珝一愣,收敛了嬉笑,动了动嘴唇,想问“你怎么来了”,马却还在向前去,他忙拉马缰,马一停,后面立刻叫道:“走!走!”他只好放马前进,再回头时,离唐瑜已经三四丈远了,唐珝急忙举起右手挥别,唐瑜也高高举起右手应他,手掌轻轻向前推,仿佛在说“放心去,别流连”。唐珝走出几步又回头看,他忽然发现唐瑜在万众之中也微小得很,只是一眨眼,就已看不见了。 一行行骑兵过去,唐瑜也分不清哪一个背影是唐珝了———都是一般强壮,一般昂扬,都是厚铠甲罩着宽肩膀。唐珝是几时长大成人的,唐瑜说不上来。或许是他长到十二三岁,渐渐不叫自己“哥哥”而改口叫“唐二”;或许是三年前那个雷雨夜,他抱着受了鞭笞的苏叶走出正堂,满是悲怒地质问“你将心比心,嫂嫂也是你带进唐府的,她若在我们家受了委屈,你要怎么办”;或许是他出狱后不久,走进书房对自己说“我想把家的责任为你分担”;或许就是此刻,他穿上了戎装,去千里之外为国家征战。 大原上只看得见王师的末队了,送行人都渐次离去,只有唐瑜还不肯走。他不知道若父亲在世,会不会放唐珝去,也不知道将唐珝托付给孙牧野是对是错。他和孙牧野并不认识,可当唐珝说要参军的时候,他所能信任的只有孙牧野。孙牧野会好好把唐珝带回来吗?唐瑜想一直守在原地等来答案。 9 三个月后,前方战报传回开元城:后将军孙牧野、皖州节度使肖汉卿击败祝子钦于白鸢江。祝子钦顺江退却,肖汉卿率水军追击,孙牧野则率八万涅火军登岸,往润州腹地去了。 第三十章 桑梓津 第三十章 桑梓津 1 早在四月初,大焉便将战书送到了东洛。崇宁宫一接书,立召润州节度使丁明焕回都城黄武。当日朝堂上,洛王公治贤先问丁明焕:“焉贼贪心,欲再犯我润州,将军有何对策?” 丁明焕道:“祝子钦已率六万水师拦驻白鸢江上,焉贼若敢来,卫鸯当日旧事,必重现于孙牧野身上!” 公治贤问:“若白鸢江守不住,又该如何?” 丁明焕道:“焉贼若进入润州,臣以为,野战为上。” 兵部尚书郑重立刻出列道:“此乃下下策!” 丁明焕便道:“愿闻郑尚书的上上策。” 郑重道:“我占高墙深池之地利,该固守坚城,迫使焉贼强攻,如何弃城去野,与焉贼对战?” 丁明焕道:“我主野战,其因有三:润州本为中焉领土,城中百姓向背难测,一旦焉贼屯于城下,洛军首要御城外之敌,次要防城内之变,首尾难顾,此其一;润州境内河溪纵横,野战即为水战,是洛军之长、焉贼之短,此其二;焉贼主帅孙牧野为北人,善攻关叩城,却不善驭舟驾船,此其三;综此三述,臣向陛下立誓:孙小贼纵然侥幸过了白鸢江,也绝过不了沙麓河!” 公治贤再问郑重:“郑尚书以为如何?” 郑重道:“臣依然以为,守城为上。焉贼渡江深入,粮草难继,必求速战速决。攻城少则数月,多则经年,最为焉贼所忌。我军囤粮固城,便可以逸击劳,丁将军偏要开门迎战,正中焉贼下怀。当日祝子钦与孙牧野对战于皖州扶风城外,大败而退,丁将军自问:两军布阵交战,你比祝将军如何?” 丁明焕道:“祝子钦在地上打,我在河上打,不一样!” 公治贤左右为难,便问群臣:“众卿以为,是郑尚书有理,还是丁将军有理?” 群臣顿时炸开了锅,一半赞成郑重,一半声援丁明焕,纷纷不定。公治贤瞟了一眼林渊泓,见他袖双手、垂眼帘,遂问:“林相公是何意见?” 林渊泓转而问丁明焕:“丁将军有信心阻焉军于河上?” 丁明焕回道:“只要扼守沙麓河桑梓津,管教焉贼有来无回。” 郑重问:“若守不住白鸢江,又怎守住小小一条沙麓河?” 丁明焕道:“江战河战是两回事,郑尚书也是行伍出身,怎么不明白?” 郑重气得咬牙。 林渊泓思忖半晌,道:“臣以为,当用丁将军之计。” 公治贤便道:“好,那就依丁将军。润州现有兵马多少?” 丁明焕道:“五郡共有三万骑兵、五万步兵。” 公治贤道:“朕再调拨两万骑兵、两万步兵给你,千万守住!润州若再失守,东洛本土危矣!” 丁明焕慨然领命道:“敢不报效圣主言从计纳之恩!” 郑重从鼻腔中重重出了一通气,再不言语。 丁明焕离开黄武,回到润州,巡视各地的布防,五月十六接到焉军抵达白鸢江西岸的消息,当即率四万兵马往桑梓津赶,一路向五郡发令,声言:“各郡调拨一万精兵,十日之内到沙麓河桑梓津集结,逾时立斩!” 2 六月二十七,焉军击败祝子钦,踏上了润州的土地。孙牧野一边往润州境内第一座重城——泽阳进发,一边下令分兵:命云麾将军殷虚领三万兵绕过泽阳,东去沙麓河,抢占桑梓津;自家领四万兵攻打泽阳城。 殷虚接到命令,皱眉看了半晌,叫传令兵问话:“要不要先合力打泽阳,再同去桑梓津?”传令兵去了一天回来,道:“孙将军说一刻别停,快去。”殷虚便去了。 走了五日,殷虚到了桑梓津西岸,只见东岸洛旗连片,铁壁固垒,知道来迟了,便下令就地扎营,和洛军隔岸相望。又过十日,传令兵再传讯:“孙将军攻下了泽阳城,即日往桑梓津来。” 是时殷虚正坐在河边树荫下修胡须,道:“叫他休急,反正一时半会儿也过不去河了。” 3 河宽二十丈、水深三丈的沙麓河是白鸢江支流,往上水势险恶,往下屏山夹河,唯此五十里桑梓津,是东渡的唯一地点。十日后孙牧野也到了东岸,只见白日晃晃,大河滔滔,岸边散落着一些残箭破矢,原来两军虽未直接交锋,却隔着河水互射了许多天,因河风猛烈,长箭晃晃悠悠飘至对岸,杀伤之力大减,徒斗气示威而已。 殷虚正负手看士兵们造舟编筏,见孙牧野来了,悠悠问:“是不是发现打泽阳挺容易的?” 孙牧野不说话。 殷虚抬起下巴往东边一指:“重兵在这儿候着呢!” 孙牧野问:“打过没有?” 殷虚道:“你去试试。” 孙牧野看了看对岸严阵以待的洛军,一时未吭声,后道:“要有舟才过得去。” 殷虚道:“这不正造呢?” 孙牧野问:“造了多少条?” 殷虚道:“一百来条。洛贼坚壁清野,把附近的树木和竹子都砍得差不多了。” 孙牧野道:“所以我让你们早些来。” 殷虚道:“我们还没过白鸢江,人家就在这里候着了,怪我咯?” 孙牧野问:“对岸有多少兵马?” 殷虚道:“九万。” 孙牧野道:“至少要四万人过去打。” 殷虚道:“那至少得五百条舟。” 孙牧野道:“五日之内,再造四百条出来。” 殷虚道:“上哪儿找木材去?!” 孙牧野道:“烧火的柴,搭帐篷的木,杀了牛剥牛皮,牛杀光了杀羊,总不能困死在润州第一条线!”他转身上马,向传令兵道,“传令七军:沿河三十里,分七处扎营。” 焉军的动向,对岸的洛军清晰可见。丁明焕本将主力集中于殷虚对面,现在焉军七军七将一字排开,实不知焉军将从何处发起主攻,遂也将九万兵力分散,把对岸一军一部都盯住了。 4 夕阳西照的时候,河风渐渐凉爽了,焉兵们因为白鸢江和泽阳城两战两捷,心头畅快,削木头和编草绳的劲头都足得很,唐珝也在高高兴兴随几个亲兵扎皮筏。一整张牛皮缝紧后,只在右后腿留了个孔,要人往里吹气,吹胀后,才能浮在水面上。杨小满知道吹气费力,便使唤道:“苗车儿,你来吹。” 苗车儿正在绑木筏,听见唤他,便跑过来,对着孔吭哧吭哧地吹,吹了四五十口,一张大脸涨得通红,杨小满道:“好了,当心吹昏头。”又道,“唐珝,你来接着吹。” 唐珝道:“好!”接过牛皮,却见孔上沾了苗车儿吹出的水汽,便有些犹豫,杨小满催道:“快吹!” 唐珝勉强要凑上去,离孔三寸时,又闻见一股生剥牛皮的腥臭,不禁又顿住,苗车儿问:“你怎么了?” 唐珝不知如何回答,忽然远处许多人叫:“开饭了!”他忙拿绳子绑紧了皮孔:“我一会儿再吹。” 一个亲兵拎过来一桶汤,先舀了一碗给唐珝,道:“唐三郎,你先吃。” 唐珝一面说“谢谢”,一面接过碗,见那汤水半绿半黄,分不清是什么食材,上面浮着一层草木灰,碗沿有半个乌泥指印,另一半是已在汤里泡化了。 那兵见他不喝,便道:“是不是看这些天吃的比前些日子差了?战事越往后,吃得越粗糙,你别介意。” 唐珝捧着碗小声道:“不是。” 士兵们都围着分汤,谁也不知唐珝泛起了另一层心思——这破碗盛的污汤,正是他在大理寺狱中吃过的食物。霉气从碗里冒出来,唐珝恍惚回到了那段不堪回首的岁月:昏黑的牢房,腐臭的气息,沉重的镣铐;三天五天吃不到一粒米,他饿得瘫在地上,心中暗自希望有人送食物来,可当狱卒在外喊“唐珝,叫一声阿爹,我给你肉吃”的时候,他却咬着牙怒回:“滚!”于是又要挨两三天的饿。等到狱丞来视察牢房,怕出人命,才急急给他一碗稀菜汤。碗从窗口斜递进来时已洒了一半,唐珝捧着半碗汤水狼吞虎咽,吃完碗里的,又去寻滴在门上的、流在地上的,食物在他的喉中往上翻,他拼命咽回去,对自己说:“活下去!” 可他如今再不愿那样活着了。 士兵们吃了一碗又去添,苗车儿路过唐珝身边时问:“你怎么不吃?” 唐珝将碗递给苗车儿,道:“你吃吧,我不饿。” 苗车儿接了过来。黯然失落的唐珝离了众兵,悄悄往自己的军帐去,却全然不知他的一切行为,都被不远处的孙牧野看在了眼里。 5 四日后的中午,殷虚派人来报:“三百木舟、一百竹筏和一百牛皮筏子都备齐了。”又道,“牛已杀光,若是不够,还有八百只羊。”孙牧野道:“先留着。”那人得令去了。 下午时分,孙牧野召集军中将领议事。涅火军现有四位将军:后将军孙牧野,云麾将军殷虚,归德将军吴九龄,忠武将军王虎。孙牧野先道:“斥候已经探明,对岸有洛贼九万,主将是丁明焕。我军现有兵马七万五千。依三位将军看,这仗该如何打?” 一时无人答话。孙牧野问殷虚:“殷将军可有破敌之策?” 殷虚道:“没有。” 孙牧野又问吴九龄:“吴将军怎么看?” 吴九龄摇头道:“不好打。” 孙牧野再问王虎:“王将军呢?” 王虎抱拳道:“但听后将军调遣。” 孙牧野沉默片刻,后道:“三位将军不说,孙牧野就说了:明日卯时一刻,强渡桑梓津。请殷虚将军为先锋。” 殷虚软绵绵地坐在椅子里,幸亏有手肘撑住头,不然早陷了下去,他含糊说了一句话,可手掌恰好盖住了鼻子和嘴,谁也没听清他在说什么。 孙牧野问:“你说什么?” 殷虚把手掌移开,简洁道:“我不去。” 孙牧野问:“为什么?” 殷虚懒拖拖道:“水战可不比陆战。陆战咱们有马,迎头遇到箭雨,躲得开;那船在河里,进退都慢,到了河中央,就是个靶子,谁当先锋谁送死,我不去。” 孙牧野道:“殷字营是右虞候军,你不当先锋谁当?” 殷虚道:“那就换一部来做右虞候军,我们殿后。” 孙牧野直视殷虚,殷虚面不改色,左手撑头,右手五指在椅子扶手上敲得嗒嗒响。 当是时,亲兵乔恩宝、唐珝、苗车儿、杨小满皆守在孙牧野左右,见孙牧野被驳难,乔恩宝第一个按捺不住,厉声道:“殷将军公然违抗军令,触了军法!” 殷虚整个人猛地精神了,说话声也变得又高又清晰:“那就请孙将军把我按军法斩了!” 殷虚有他的底气。他本是宁州军出身,当年西项连下燕、朔、云三州,挟并吞八荒之势来到云宁边境,是时,宁州军已大半溃不成军,只剩殷字营二百士兵坚守孤丘,如一只狡狐陷于群狼之围,三千项军强攻七日,竟不能克。而后卫鸯领兵来救,殷字营突破重围,与卫鸯军会师,卫鸯见殷字营将士血战之后,神不慌,意不乱,冠正而甲齐,大奇之,战事结束后,便亲自去找宁州节度使要人,把殷字营划到了涅火军。殷虚在卫鸯麾下常任先锋,冲坚毁锐,攻无不克,一支花髯戟在列国诸军中打出了名头,卫鸯曾赞:“舞戟之术,四海首称殷虚”,当卫鸯离世,殷虚便是涅火军上下认定的第一将。 孙牧野心中明白,殷虚是涅火军旧将,而自己是中途进来的外人,若斩殷虚,殷字营必反,涅火军必反,他只能妥协,于是转向吴九龄道:“请吴将军做先锋,立跳荡功。” 吴九龄看了半天帐篷顶,好像此刻才回过神来,道:“这可好笑了,殷字营的命是命,吴字营的命不是命?” 孙牧野道:“谁的命都是命,可战场拼杀,总要有人做先锋,若是惜命,何必参军?” 吴九龄问:“那你怎么不去?” 杨小满顿时怒道:“孙将军是涅火军主帅,怎能当先锋?” 吴九龄冷笑道:“昔年先帝为主帅,从来身先士卒,躬冒矢石,孙将军这主帅当得容易多了。” 殷虚又用手掌捂住了嘴,瓮声道:“孙将军战北凉、收皖州时,也是冲锋在前,现在不知怎的,架子大起来了。” 帐中的气氛好似一根拉紧了的弦,唐珝觉得要有一场冲突骤起,心跳得咚咚的,可孙牧野平静得很,过了片刻,他起身道:“行,我去。” 吴九龄道:“军中无戏言!” 孙牧野转头向乔恩宝道:“召集八千亲兵帐外集合。” 乔恩宝昂然道:“是!”按刀出了中军帐。 殷虚问:“八千?你只有这点人?” 孙牧野的八千亲兵,是随他攻过北凉的亲兵,如今看来,也是他能调动的全部兵力。他不明白殷虚是疑问还是讥讽,索性不答话,只道:“我与诸位来到此地,是为国家收复故土,孙牧野的八千亲兵,也是大焉的子弟,明日之战,若我们力有不及,援还不援,各位将军看着办。”说罢,带起一阵风往帐外去了。 6 破晓,尖锐的号角声响彻大河河面,把两岸的大军都惊动了。一刻工夫,洛军列好了阵形:木车、大石、黄土堆成一堵半人高的墙,横在东岸边,墙后依次排着一千投石兵、三千强弩兵、五千弓箭兵、八千长矛兵、两万重甲步兵,单等焉军渡河来攻。 孙字营八千精兵也集结完毕了。这八千人多半是北方来的骑兵,这回只能弃马上船。五百条舟筏能载一万五千兵,孙字营只填满了二百七十条。一舟三十名士兵,一人掌舵,十人划桨,余下的个个手持铁弩,身背弓箭,腰佩横刀,又在舟上放了长矛,供登岸抢滩时用。不多时,孙牧野身穿重甲、手提坚盾从中军帐里走出来,他一边用刀鞘把盾敲得铛铛响,确认这厚度经得住强弩射击,一边检视自己的兵,见一个小战士头上只绑了抹额,便问:“头盔呢?” 那战士道:“头盔挡目光。” 孙牧野道:“戴上。” 那战士道:“我躲得开箭矢!我不是新兵。”孙牧野摘下自己的头盔,不由分说往他头上按下,又问众战士:“弓弩刀盾,备齐了没有?” 战士们道:“备齐了!” 孙牧野提着横刀向后一指,身后不远处,重重层层全是别营兵马在围观,他厉声道:“别部的兄弟们在看孙牧野的兵如何做表率!今日若在众目睽睽下丢了人,涅火军中军,别部来做;涅火军主帅,别人来当!” 众战士激愤满怀,皆道:“我为中军,绝不谦让!” 孙牧野道:“拿下桑梓津,孙牧野在中军帐才坐得硬气,孙字营才当得起六军拱卫!请诸君随我奋战,勿胆怯,勿退后,勿投降!” 众战士皆以矛击盾,连声道:“攻!攻!攻!” 不远处,殷虚斜靠在帐门柱上看热闹,嘴里嚼着一截杨柳枝洁牙,笑向亲兵道:“少年人,易激动。” 孙牧野大步往舟上去,刚一抬脚,又想起一事,回头向身后的唐珝道:“你回帐去。” 唐珝在攻白鸢江时留守岸边,攻泽阳城时被调去守军资,这回满心以为能亲历战争,正紧张得全身微抖,闻言一愣,忙道:“我也是你的亲兵!” 孙牧野道:“回去。” 一身戎装的唐珝因为被轻视而愤怒,他不回话也不走,气呼呼地和孙牧野对视。 孙牧野向乔恩宝道:“把他架回去。” 乔恩宝和几个亲兵便去拉唐珝,唐珝猛地将他们甩开,自己退着走,怒道:“你瞧不起我就直说!” 孙牧野没空理唐珝了,他踏上舟头,岸边五十鼓手擂起牛皮大鼓,为八千士兵壮行,与此同时,对岸的鼓声也咚咚传了过来,洛军齐骂道:“焉贼!过来送死!” 孙字营二百七十条小舟如一张舟网在河面铺开,破开百道水痕向东岸而去,厚盾把小舟罩得如铁龟甲一般,战士们在甲下沉默地上弩、搭箭,行至河中,掌舵兵叫道:“矢石来了!” 仿佛天裂了一般,成千累万的顽石从天而降,百钧落石之力,击在舟头、舟尾、舟身,小舟顿时左摇右晃,失了重心;遭了二轮石攻之后,盾甲一面一面陆续碎开,铁矢和长箭乘隙而入,射向了盾甲下的战士,刹那间负伤无数。箭石在上,急流在下,群舟一时不得寸进,纷纷杂杂的落石声中,焉军号角一声紧接一声高高扬起,是在号令各舟奋力向前,舟中战士互相勉励道:“用力划!冲!冲!”众桨手同声呼和,齐心摇桨,一刻之后,百只轻舟越过了河心。离东岸十丈之时,号角声猛然一转,迫急而尖厉,是在下令还击,士兵们听令,举起铁弩长弓,顶着矢石站上舟头,上千张弦同时松弛,桑木重箭穿刺而去,与洛箭在空中交错之后,往岸上的洛军阵中扎去。 洛军首领正是丁明焕。他策马去高处一看,见渡河来的不过两百小舟,估算不到万人,那焉军大部还在岸边袖手观望,遂喝道:“来犯焉贼不过五六千人,怎么势头反叫他们压了过去?投石兵,把石头尽数往焉贼头上砸;弓弩兵,我为何不见空中有箭?” 洛兵又将大石放上投石车,将长箭安上弓弦,旗兵一挥旗,石箭齐发,遮天蔽日,焉军的进攻之势又被压住了。未参战的焉兵都在岸上看,只见那二百小舟如二百只瓜,在河上载浮载沉,每一轮矢石下来,便有几只瓜破了,战士们失了遮挡,负伤者越来越多。转瞬间,河面铺满了半尺厚的断箭,如同一张乌木被,把河床盖得严严实实,众焉兵看得胆寒,心中暗自猜道:“这阵势,换成我们,过不过得去?”殷虚也道:“这群懵童子,该回来了。” 困于河上的群舟却毫无后退的意愿,渐渐有三三两两的残舟突破箭网石阵的封锁,向东岸挺进,当先一舟的盾甲全碎了,三十余焉兵全无防护,一面张弓与漫天石雨对抗,一面向前急冲,西岸焉兵皆振呼道:“冲过去!”东岸洛兵也发现了这舟,齐声叫道:“投石兵!砸了这舟!” 洛兵推来投石车,将二百斤重的圆石放了上去,待那小舟刚刚起势,圆石冲射而出,与无数铁矢一道攻去,恰恰砸在小舟正中,河水激起二丈高的浪,舟身断裂了,三十焉兵一同落入河中,西岸焉兵顿时鸦雀无声,殷虚问:“谁在那舟上?”有眼尖的回他:“像是乔恩宝。” 乔恩宝与同伴一道落了水,沉重的铠甲裹着他们往河底坠,乔恩宝不会水,胡乱挣扎了两下,急坠了一丈余,他心知这回恐难逃一死,忍不住想呼喊,而下一瞬,孙牧野一个猛子扎下来,寻到了他。一支长箭追索而至,恰好扎入孙牧野的肩胛骨,乔恩宝忙推他,道:“去!”孙牧野不听,抱着乔恩宝奋力往上拖,还有许多焉兵也入水来救同伴,紧随而来的是多如牛虻的箭与矢,河水渐渐漂红,乔恩宝大叫:“去夺滩!别管我们!快去!”孙牧野咬着牙拖着他冒出水面,往一截浮木那里游。 孙牧野是主帅,他一入水,顿时惊动了河上各舟,纷纷告急道:“救孙将军!救孙将军!”百十条舟一齐往这边聚集,那呼喊声却也传到了洛军阵中,丁明焕闻之大喜,叫道:“孙牧野在河里!剿杀!”洛军大为振奋,三百投石车、三千张弩、五千张弓同时发动了猛攻。焉军二百小舟原本分散在河面,此刻却密麻麻围成一团,洛军正好聚万力于一点,攻势如狂风抡卷,暴雨滂注,打得水中焉兵冒不出头,水上小舟一条条翻仰,乔恩宝见身边战友溺死重伤无数,对敌军几无还手之力,不免愤然道:“这样输,不甘心!”话音未落,东岸上鼓声再起,又有焉军下了河,领头的是忠武将军王虎。王字营精锐尽出,三百舟筏破浪赶到,把孙字营的将士一个个救了上来。寻到河里的孙牧野,王虎伸手拉他上了竹筏,道:“撤,改日再战!” 7 黄昏,焉军营地不远处燃起了百堆烈火,焚烧牺牲的战士遗体。孙牧野坐在火场边饮酒,把一堆刻了姓名的木牌一个个翻看。殷虚走过来,孙牧野头也不抬,殷虚便找话道:“洛贼真豪爽,一天射完了十年的箭。” 孙牧野自顾自饮。 殷虚问:“牺牲了多少?” 孙牧野道:“一百二十四。”他抬眼看殷虚,“他们本不该死,至少不该今日死。” 殷虚干咳了一声,道:“我瞧今日的局势,蛮力是冲不上去的,冲上去也不好打,得想别的法子。” 孙牧野闷了半晌,道:“我有法子。” 殷虚道:“哦?” 孙牧野道:“我在河上想到法子了。” 殷虚道:“说来听听。” 孙牧野还没开口,却见杨小满急匆匆跑来,老远便叫:“孙将军!” 孙牧野问:“什么事?” 杨小满道:“打起来了!” 孙牧野起身再问:“说清楚,谁打起来了?” 杨小满道:“乔恩宝和唐珝打起来了!” 8 唐珝被架回军帐之后,孤零零在帐中躺了一天。晚饭时,苗车儿来问:“唐珝,你要不要吃饭?”唐珝道:“不吃。”苗车儿去了。过一会儿,杨小满也进来问:“唐珝,你这样躺着不无聊?”唐珝道:“习惯了。”杨小满道:“走,咱们看斩逃兵去。” 唐珝问:“斩逃兵?” 杨小满道:“今天有人怯战逃回来,被抓住绑了,军正判了他死刑,一会儿就行刑。” 唐珝道:“杀人有什么好看的?” 杨小满道:“看个热闹。” 唐珝道:“要去你去,我不去。”于是杨小满也去了。 唐珝翻一个身准备睡了,忽而听见有人一阵小跑,掀帐进来,他只当是同住的伙伴,也不回身,谁知那人再无声响,似乎站在帐中一动不动,只是喘气声急,唐珝忍不住翻身一瞧,却是个不认识的小兵,双手被反绑在身后,他吃了一惊,忙坐起来问:“你是谁?” 那小兵道:“唐三郎,救救我!” 唐珝道:“你怎么了?” 那小兵道:“今日渡河,我……我逃回来了,现在他们要杀我!” 唐珝道:“你为何要做逃兵?” 小兵道:“我不能死!我是家中独子,爹娘半生只得我一个,我死了,谁为他们养老?” 唐珝迟疑道:“可你犯了军法,我哪里救得了?” 小兵道:“你是唐家三郎,你哥哥是帝师,是开元府尹,你去向孙将军求情,他们一定饶我!” 唐珝犹豫了,那小兵叩首在地,道:“爹娘尚在,不敢先死!” 唐珝还没说话,又听帐外一阵喧哗,许多人追近了,那小兵急道:“三郎,救我!” 唐珝道:“好,你到我身后来。” 那小兵忙跑到唐珝身后躲着,唐珝的心跳也快了,眼见帐布上人影幢幢,随后帐门被掀开,五六个兵走了进来。 带头的正是乔恩宝,见到那小兵,笑道:“我说你能逃到哪里去。”他无视唐珝,直接绕过去抓人,“走,生死就是一刀。” 唐珝一下抓住乔恩宝的手臂,道:“你别杀他!” 乔恩宝问:“怎么了?” 唐珝道:“他不是故意做逃兵,是因为他家里还有父母。” 乔恩宝道:“这就奇了怪了,谁家里没有父母?” 唐珝道:“他是独子,他死了,父母怎么办?” 乔恩宝道:“今天你为了父母逃命,明天他为了儿女逃命,索性大家都不打了,高高兴兴回家团圆,行不行?” 唐珝道:“我……我不是这个意思。” 乔恩宝道:“那你什么意思?这个逃兵饶了,下回别人跟着逃,千人万人都做逃兵,仗还打不打?” 唐珝妥协道:“就这一回。” 乔恩宝道:“军正下了判书的!” 唐珝道:“我已经答应要保护他了。” 乔恩宝道:“那你可要食言了。”说完又去拖那小兵,唐珝一下闪到小兵身前挡着,推了乔恩宝一把,道:“我说到做到!” 乔恩宝也气道:“唐珝!这里不是开元城,姓唐的说了不算,你明不明白?” 唐珝道:“和我姓什么没关系!” 两个兵又来拉他,道:“唐三郎,军法在上,你别捣乱。” 唐珝硬护着小兵不让,道:“我一会儿去和孙将军把实情说明白,你们等一等。” 乔恩宝的眼珠一转,道:“好,你现在去说,他在营地西北边一里远,我们在这儿等着。” 唐珝道:“好!”向小兵道,“你随我去。” 乔恩宝道:“别带逃兵去。” 唐珝问:“怎么?” 乔恩宝道:“殷娘子也在那里。昨日他们在中军帐里怎么让孙将军难堪,你也亲眼看见了,如今孙字营出了逃兵,当着殷娘子,孙将军脸上过得去?你单独去把他拉到一边,悄悄地说。” 那小兵忙道:“唐三郎,你带我去!” 乔恩宝骂道:“孬种,你就躲着吧!孙字营丢不起这脸!” 唐珝道:“我回来之前,你们不许动他。” 乔恩宝道:“放心,我们等孙将军的回复。” 唐珝道:“君子一言,驷马难追。这么多兄弟都听见的。” 乔恩宝拍他肩膀道:“你信不过我?” 唐珝道:“信得过。” 乔恩宝道:“那你快去。” 唐珝便向那小兵道:“我去请孙将军放你,你安心等着。”立马出了帐,一路小跑往西北去,跑出百来步,忽听得身后“哟嗬”声沸起,回头一看,自己帐前围了许多士兵,他心中大叫不好,又转身跑回来,从人群中挤进去一看,那小兵已身首分离,血流一地。唐珝怒不可遏,冲过去一拳打在正擦刀的乔恩宝脸上,道:“卑鄙小人!” 乔恩宝道:“我执行军法,怎么卑鄙了?” 唐珝道:“你刚才怎么答应我的?” 乔恩宝笑道:“那是哄小孩子的权宜之计,谁当真了?” 唐珝悲愤异常,抽出横刀向乔恩宝一劈,道:“偿命来!” 周围士兵叫道:“唐珝,军中持械私斗,也是死罪!” 乔恩宝险些被砍中,也动了肝火,他把刀丢在地上,一边脱上衫一边道:“来来来!咱们不斗,就练练筋骨!” 唐珝道:“好!”也扔了刀,赤了上身,把抹额一紧,冲过来扳住乔恩宝的肩就要摔,乔恩宝道:“好小子!动真格的!”说完弯下腰,反抱住唐珝的腰一举,倒把唐珝摔在地上,唐珝爬将起来,依样俯身去抓乔恩宝的腰,乔恩宝也压低身子防御,两个人绕着圈斗起相扑来。唐珝寻不到乔恩宝的破绽,便伸双手去推乔恩宝的肩,乔恩宝就势拉住唐珝的手,一扯一顺,唐珝扑倒了,众士兵都起哄道:“唐三郎输了!”乔恩宝坐在唐珝身上,作势挥拳,道:“小子,认输吗?”唐珝猛然伸手,把乔恩宝的脖子死死勒住,再一翻身把乔恩宝反压,一拳捣在他的脸上。围观的士兵多数与乔恩宝熟,与唐珝生,见乔恩宝吃亏,立刻来拉唐珝,劝道:“唐三郎,算了算了。”唐珝被拉起来,乔恩宝一起身便踢他肚子,唐珝又拿膝盖顶乔恩宝的心口,相扑成了斗殴,一时打得难解难分,到后来两人顶牛僵持,你扳住我的肩,我箍住你的臂,谁也胜不了谁,忽然乔恩宝发觉围观士兵都安静下来,也不叫好喝彩了,他拿眼睛一瞟,瞟见了站在人群外的孙牧野,赶忙松手,向后让了一步,唐珝的力气一下子遇空,险些踉跄扑倒,还不罢休,向着乔恩宝的鼻子又一拳,这一回,乔恩宝不躲不让,哎哟一声,鼻血流了出来,唐珝方才停住了。 乔恩宝一边擦鼻血一边叫:“孙将军!” 唐珝一愣,顺着乔恩宝喊的方向看,这才发现了孙牧野。 孙牧野走过来问:“怎么回事?” 乔恩宝道:“四华子今天做了逃兵,被军正判了死刑,唐珝拦着不让行刑。” 孙牧野问唐珝:“你怎么拦着?” 唐珝道:“他是家里独子,他怕父母无人赡养才逃的。乔恩宝说了暂不行刑,等我回明你了再说,可我一转身,他就把人杀了!” 孙牧野道:“你来回我,我也要依军正的判罚行事。” 唐珝道:“这不一样!” 孙牧野问:“怎么不一样?” 唐珝心急不会措辞,只道:“就是不一样!” 孙牧野再问:“打架是谁先动的手?” 士兵们齐声道:“是唐珝!” 孙牧野道:“关两人的禁闭。唐珝两天,乔恩宝一天。” 唐珝道:“乔恩宝言而无信,要不要罚?” 孙牧野问:“军法有这一条没有?” 众士兵都笑回:“没有!” 孙牧野道:“没有就不罚。”说完转身就走,唐珝在后不服气道:“他是你亲兵,你就护着他!”孙牧野充耳不闻,几步走远了。 唐珝和乔恩宝被分别关进了两个马厩。夜深以后,乔恩宝气消了,隔着一堵草料和唐珝打招呼,道:“唐三郎,莫生气了。” 唐珝装没听见。 乔恩宝道:“以后咱们说一是一,再不骗你了。” 唐珝道:“我再不会信你!” 乔恩宝道:“刚刚孙将军叫人来说,我们关一两个时辰就出去。” 唐珝问:“真的?” 乔恩宝笑道:“说了再不信呢?” 唐珝又上了一回当,决心再不和乔恩宝说一句话。乔恩宝甚是无聊,又在那边变着法儿逗唐珝聊天,唐珝不理他,数着眼前飞来飞去的苍蝇蚊子,怎么也睡不着。到下半夜,忽然营地中号角声大作,两人忙站起来看,只见将士们纷纷从帐中跑出来,不到半刻,都在空地集合了,骑兵们听完主将说话,都跑来马厩牵马,乔恩宝问一个兵:“是有敌情吗?”那兵道:“要和右厢军换营地了。”唐珝忙问:“那我们呢?”那兵道:“孙将军说不到时候不放你们出来。”不多时,又有许多步兵来拆马厩,把仅剩的几根木头一起抬走了,留下唐珝和乔恩宝守着乱糟糟的草堆不知所措。 9 虽然白天大胜,丁明焕却无心睡眠,还在中军帐里看兵书,到了下半夜,他隐隐听见对岸人喊马嘶,又有士兵进帐来报:“丁将军,焉贼正在调动兵马。” 丁明焕出帐去看,只见焉军竖起中军大旗,骑兵、步兵都往南去,他忙道:“我们也南去!别被甩脱了!” 丁明焕早将九万兵力也分成七军,一对一盯紧焉军,西岸怎么动,东岸也怎么动,严防焉军寻到空子悄悄登岸,他自己主盯焉军中军,绝不许孙牧野消失在自己的眼皮底下。 焉军看见了对岸的洛军,却不恼火,隔着河招呼道:“我们和右厢军换营,你们呢?”洛军回应道:“巧得很,我们也是!”于是两军夹河同进,走了十多里,那边孙牧野扎营,这边丁明焕也扎营,洛军的中军帐刚刚搭好,却听见那边又在吵,焉军主动叫道:“我们又要和左厢军换营,你们去不去?”洛军道:“顺路顺路!” 焉军中军向北驰去,时而和右虞候军擦身而过,时而和左厢军并驾齐驱,七军都调动起来了,北的去南,南的来北,没一刻停歇,丁明焕跟着孙牧野跑上跑下,扎了四回营,换了五回方向,累到大半夜,他忽然醒悟过来:“任孙牧野耍什么花招,没有船就过不来,我只跟紧他们的船不就行了?”于是问:“焉船都在哪里?”稍后,士兵来回:“分在三处停泊,各自相去十里。”丁明焕问:“一处有多少只?”回:“不到两百只。”丁明焕知道焉军的底,总共就五百来只船,现在都在这三个地方,遂也将全军分成三部,固守三处,任焉军怎么转移,他都岿然不动了。 焉军的调动直到天明才止。适时东方朝阳升起,丁明焕又来到河边,把桑梓津从南到北五十里巡视了一遍,只见焉军的布防和昨日并无二致,还是七军七处连营,右虞候军、右厢两军、中军、左厢两军、左虞候军次第排开,他心中怪道:“焉贼折腾整整一夜,到底图什么?” 丁明焕疑虑重重,北上出桑梓津二十里,便见河窄流急,河中礁石遍布,舟不能行,筏不能过,他还想往上去,卫兵道:“越往上越凶险,焉贼无论如何过不来。”丁明焕听了,便勒转马头往回走,南下出桑梓津二十里,只见两岸直山如刀,猿猴也难立足,人马绝上不去,丁明焕又找手下将领问话,将领们都道:“人马都是跟紧的,没看出他们有什么打算。”丁明焕的心放下了。黄昏时回到中军,卫兵端来一碗鱼汤稀饭,他端起碗喝,喝到一半,一根鱼刺卡住喉咙,咳也咳不掉,叫也叫不出,卫兵忙端来醋水,灌了两碗,才勉强将鱼刺咽了下去。 丁明焕只觉一颗心悬着不到底,可哪里不对又说不上来,剩下的汤饭再也吃不下去,干坐半天,忽听帐外士兵在问:“还有哪部兵没吃饭?” 有人应:“都吃了。” 士兵又问:“战马的夜草都拉来了没有?” 帐中的丁明焕周身一凛,霍然起身,道:“快去数数焉军还有多少战马!” 卫兵一愣,道:“什么?” 丁明焕道:“传令各军,去数对岸焉军的战马!” 命令下发到各军,都派人去一五一十地数,把对岸散放的、圈住的战马都数了一遍,先后报上来:焉军右虞候军三千、右厢两军两千、中军两千七、左厢两军一千二、左虞候军一千,共计九千九百匹。 丁明焕的脊背在发冷,问部下:“前日探子来报,焉军有多少骑兵?” 部下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终于有一人道:“两万两千。” 丁明焕把碗啪地摔在地上,道:“那还有一万两千一百匹战马去了哪里?” 几个部下不能答。 丁明焕火速往帐外冲,口中大叫:“全军十足戒备!”一出帐,便听见营地四方都在喊:“焉贼来犯!焉贼来犯!列阵迎敌!” 大河对岸,焉军左、中、右三军同时吹响了号角,五百木舟、竹筏和牛皮筏在大河上齐头并进,直向东岸开来。洛军早将九万精兵分作三军,此时也迅速往河滩上集结,转眼布好了阵形,单等焉军上岸。坐镇中军的丁明焕策马巡阵,高呼道:“成败在此一役!莫惜矢石!把焉贼打到河底去!” 今日的焉舟比昨日众,也比昨日疏,五百舟把战线铺了三十里,进鼓声也绵延了三十里,浪头驮着轻舟,一如万马奔腾,烈烈轰轰,声势浩大。洛军的矢石不知该瞄准何处,便漫无目的往河上乱撒,十射而九空,三轮箭射完之后,洛兵上弦之速,渐渐慢于焉舟冲驰之速,便有焉舟如灵活的游鱼逃脱稀松的箭网,往东岸逼近。先是一舟两舟,再是十舟百舟,最后四百五十焉舟结成舟阵,破了洛军箭石的防御,一万余焉兵抢上了滩。 河滩上,拦着一排长墙,以木车和石土堆砌而成,墙后守着洛军长矛兵,伸出千支长矛,往焉兵身上刺。重甲焉兵上前,一边以长矛反击,一边以刀斧劈砍,要把守墙攻破。丁明焕纵马巡视第一圈,尚见两边打得有来有回,巡视第二圈,便见长墙断了几个口子,焉兵陆陆续续冲进来,与洛兵捉对厮杀,再巡视第三圈,便见有个口子拉了十来丈宽,近百名焉兵如入无人之境,又闯又杀,当先一个戟将,容貌俊秀,一身金铠熠熠生光,手中丈二花髯戟刺如赤链蛇舌,扫如金钱豹尾,戟风所至,洛军如波开浪裂,丁明焕忙问:“那边是哪个贼子?” 洛兵回道:“用戟,是殷虚!” 丁明焕拍马上前,叫道:“取孙牧野首级,赏金二千斤;取殷虚首级,赏金一千斤!” 殷虚应道:“丁明焕!你不记得被殷虚打哭的时候了?” 丁明焕高声问:“殷虚,孙牧野在哪里?” 殷虚道:“你只认得孙牧野,不认得殷虚?” 丁明焕笑道:“怎么不认得?焚香婢生养的私儿!” 殷虚怒发冲冠,戟风变厉,道:“一定打到你终生不忘!”殷字营一万精兵此时已聚首于一处,不到一刻,便把长达六里的洛中军防线扯了个粉碎。 不多时,焉舟两次往返,又送来三万兵,殷虚部、吴九龄部、王虎部已尽数登岸,分别缠斗洛军中军、右军和左军。丁明焕却不慌不忙,数着焉军三四万人都过了河,便道:“收网了!”把令旗一招,叫待命的重甲骑兵全部投入战场。在中军,约一万洛骑组成方阵,倚仗包了铁甲的战马,一步步推过来,殷字营全是步兵,见有铁蹄杀来,便一声令下,渐次退出残墙,聚于河滩之上,丁明焕眼看计谋成功,喜得挥手道:“把焉贼全赶下河!”话音未落,忽闻军阵之北传来冲锋的号角,忙问:“哪来的声音?” 北边的右军阵隐约乱了,多人在呼:“孙牧野!孙牧野在攻右军!”丁明焕大惊,当即道:“骑兵!随我去救北边!”殷虚应道:“你敢去!”把戟一招,殷字营立刻聚成锥形阵,向洛骑兵反推过去,洛军若回身去阻击孙牧野,必被殷虚追袭后背,丁明焕只好道:“先斩殷虚!速战速决!” 殷虚道:“斩首多少金?” 丁明焕道:“三千斤!” 殷虚赞道:“本该强过孙牧野!” 丁明焕亲自入阵强攻,要急速打垮了殷虚,才有余力去战孙牧野,可殷字营勇悍难敌,洛骑冲突不出,两边战得难解难分,只一炷香的工夫,北边又起了烟尘,丁明焕问:“怎么回事?” 洛兵们一个个往那边看,又一个个把话传过来,道:“孙牧野攻来了!”丁明焕策马去高处,果见北边尽头,一片焉军骑兵踏入了洛军右军,轰隆隆如天兵战车,把一路所遇之阻碾得粉碎,洛军军旗倒伏,战马溃逃,丁明焕急怒攻心,大声喝问:“他们怎么过河的?!” 10 孙牧野清楚,两岸相隔只有二十丈,自家的一举一动都逃不过对岸的监视,他不能在洛军的睽睽注目之下分兵,他的计策,便是趁夜半天黑,频繁调兵,乱中求变。从左虞候军到左厢军,从右虞候军到右厢军,每与一军合营、错营、分营之时,他都悄悄把精锐骑兵分出来,撤出营地。十多次转营之后,中军六千骑兵、右虞候军三千骑兵、右军一千骑兵、左虞候军两千骑兵神不知鬼不觉地远离了河岸,再北上桑梓津,在津北二十五里处停了下来。白天丁明焕也曾北出桑梓津,却只停留在二十里远的地方——他若再往前走五里,便能看见对岸乌压压的一万两千匹战马和一万两千名轻骑兵。 焉军已没有木材、竹子做舟筏,却还剩八百只食用的羊。焉兵杀羊取皮,做成了六只长宽各五丈的羊皮筏子,以铁杆、铁索、草绳把六只筏子捆成一体,一头绑在西岸,选五十名善泳死士,牵引另一头游过河,绑在东岸,半天之内,沙麓河上横起了一道浮桥。骑兵们牵着马过了河,等到开战之际,也向洛军发起了攻击。洛军九万兵马若合在一处,这一万轻骑兵也难敌,偏偏丁明焕将大军分作三处,一处只有三万人,是以孙牧野全然不惧。当是时,洛军右军正在河边与吴字营陷战,孙牧野率一万焉骑自北而来,阴袭左翼,猝不及防的洛军战阵一冲即溃,孙牧野与吴九龄部会师,再与殷虚部同攻洛中军。丁明焕眼看大势已去,遂长叹一声,南下与左军合流,一起向东撤去。焉军以战损四千的代价,夺下了桑梓津。 第三十一章 分兵 第三十一章 分兵 1 七月二十六,焉军全员渡过桑梓津,兵分四路向泸陵城进发。正是秋深稻熟的时节,大军所至之处却只见大片光秃秃的矮谷桩,乡里空无一人,原来东洛坚壁清野,早将粮食抢收、人畜悉迁,叫焉军寻不到一粒粮,找不到一个向导,近八万人马的食物全要从大焉本土千里迢迢运来。 孙牧野一路未遇洛军抵抗,心中疑问:“东洛是不是换帅了?”过了一日,果然斥候来报:“丁明焕兵败之后被召回黄武,洛王公治贤在宫前燃大鼎,烧滚油,把丁明焕活活烹死了。”孙牧野问:“现在主帅是谁?”斥候回:“东洛兵部尚书郑重。听闻郑、丁二人战见不同,丁明焕主野战,郑重主守城。”孙牧野遂率大军长驱直入。 八月十二,孙牧野部抵达泸陵城北;八月十三,殷虚部抵达城西;八月十五,王虎部抵达城东;八月十九,吴九龄部抵达城南,对泸陵城形成了合围。 润州曾是大焉最东边的州,与东洛接壤,大焉世代重视润州的城防,重镇大城都是高壁深河,最难攻取。郑重接任主帅之后,又加固城墙,挖深护城河,当焉军兵临城下时,面对的便是一座铜墙铁壁般的堡垒。自八月二十二起,焉军四面合攻了三回,回回无功而返。 转眼到了十月下旬,这日殷虚不知从哪里弄来一条河豚,重约斤半,颇肥盈,他兴致勃勃亲自动手烹鲙,刚剥去鱼皮,亲兵来找他说话,笑道:“殷将军,我听说吴九龄将军对孙牧野有意见。” 殷虚问:“怎么?” 亲兵道:“吴将军想先打荥华,孙将军偏要打泸陵。” 殷虚道:“为何要打荥华?” 亲兵道:“吴将军说荥华城池比泸陵小,守军比泸陵少,好打些。” 殷虚把厨刀翻舞如一片飞霜,顷刻去了鱼头、鱼脾、鱼肾,冷笑道:“这么多年,吴九龄的眼光不见长。走荥华道,之后有两河三溪;走泸陵道,之后是一马平川,咱们骑步兵多,当然走泸陵。” 亲兵道:“吴将军虽守在城南,心中却不爽快,有些兵将私下议论,怕要生变。” 殷虚道:“生变?” 亲兵道:“听说吴字营的辎重都没全放,随时要走的架势。” 殷虚把白滚滚的鱼身剖得干干净净,刚切成两半,忽然问道:“我割了鱼肝没有?” 亲兵一愣,道:“我没注意。” 殷虚回想了一阵,却想不起来,便依旧脍鱼,把一团鱼肉切得丝薄如絮,装入白瓷盘,调了一碟青葱、一碟芥酱,端着找孙牧野去了。 孙牧野正在吃野菜下饭,见殷虚端了一盘细白肉丝进帐,便问:“这是什么?” 殷虚道:“河豚,吃过没有?” 孙牧野道:“没有。” 殷虚便把盘子放上食案,道:“你先尝尝。” 孙牧野警觉而问:“为什么给我?” 殷虚道:“河豚是人间绝味,只是肝脏有剧毒,若内脏未去干净,吃下必死。” 孙牧野道:“那去干净没有?” 殷虚笑道:“我不记得了,所以请你先试试。” 孙牧野当然不动筷。 殷虚道:“江海第一鲜,值得一死。” 孙牧野还是不动筷。 殷虚道:“你替我尝了,我便教你破泸陵的法子。” 孙牧野立马夹了一缕肉,蘸了葱品尝,殷虚问:“如何?” 孙牧野道:“没味道。” 殷虚叹气道:“牛嚼牡丹。” 孙牧野又吃了两口,殷虚道:“悠着点儿。” 孙牧野问:“法子呢?” 殷虚道:“挖地道。” 孙牧野道:“城外有护城河,若把河床挖塌了,淹的是挖地道的焉军。” 殷虚道:“懵童子。我们不但要挖塌河床,还要挖塌城墙。” 孙牧野便开始想。 殷虚又道:“挖出地道,先用木柱子撑住,河床和城墙一时就塌不下来,等士兵都撤出地道,再在里面生火,一旦柱子被烧毁,河床和城墙齐塌,洛贼绝对守不住。” 孙牧野想了片刻,道:“好,挖地道。” 殷虚一笑。他见孙牧野吃了河豚依然无事,便起身端回那盘肉,扬长去了。 2 当日入夜,东、南、西、北四处焉军同时动工了。因怕守城洛军发觉,地道口远远开在八里之外。孙字营也被调去挖地道,第六日轮到了唐珝,他也扛起铁锨,与杨小满几个一同去,到了地道口,那监工的百夫长问:“你们是哪一部?” 杨小满道:“我们是孙将军卫队。” 那百夫长便脸色转阴,嘲道:“怪道一个个细皮嫩肉的,不像军人。” 杨小满道:“我们也上阵杀过敌!” 百夫长问:“你杀了几个?” 杨小满便语塞。百夫长道:“老子当年跟着先帝打仗,从来硬桥硬马横冲直撞,如今跟了孙将军,天天掏这耗子洞。” 杨小满道:“我们跟着孙将军,过了白鸢江!”言下之意,便是暗讽先帝卫鸯兵败白鸢江,百夫长那一伙听出来了,当下怒喝道:“你想死!” 杨小满又不吭声了,唐珝道:“我们是来干活的,不是来吵架的。” 百夫长道:“下去挖!挖五丈,短一寸也别上来。” 杨小满道:“这可奇了,说是每队挖三丈就换人,怎么我们挖五丈?” 百夫长道:“你们是主帅亲兵,要给我们做榜样。” 唐珝道:“行,我挖五丈,你也挖五丈,如何?” 百夫长猛地一甩鞭,道:“休和我讨价还价!我是监工,谁误工我都敢打!” 杨小满和几个亲兵便拉唐珝,道:“算了,不和他吵。” 唐珝把那百夫长看了几眼,转身随十多个同伴下了地道口,向里走了三里多,到了尽头,众人分工,或挖掘,或移土,另有三个工兵用木板和木柱撑住上顶,以防塌方。约过了一个时辰,地道向前深了一大截,众人皆累得热汗蒸腾,唐珝取皮尺一量,道:“过三丈了,咱们走。”杨小满道:“怕那监工的不依。”唐珝道:“他敢不依!” 唐珝领头,一行人爬出了地道口,那百夫长见了问:“五丈挖完了?” 唐珝道:“说了挖三丈,就是三丈。” 百夫长怒道:“我的话也是军令,你们不听,我是要罚的!” 唐珝道:“你动我试试!” 百夫长向四周士兵道:“瞧瞧,仗着是孙字营,威风得很。” 有好事者笑道:“你若不罚他们,还怎么管我们?” 百夫长道:“先关起来,我去和孙将军说。”手下的兵便来抓杨小满,唐珝闪身挡在杨小满身前,百夫长道:“先抓这小子!”未等说完,唐珝飞起一脚踢在他腰上,百夫长骂道:“兔崽子,反了!”一鞭甩向唐珝,唐珝反手一铁锨盖了回去,这一闹,百夫长手下几十个兵都不依了,齐叫道:“孙字营仗势欺人!”全冲了过来,杨小满等人也叫道:“打就打!”迎头上去,双方顿时缠斗成一片,周围将士听到了动静,纷纷跑来拉架,一个老成些的十夫长见势不妙,悄悄向一个小兵道:“快去禀报孙将军。” 3 当日上午不到卯时,孙牧野刚睁眼,卫兵进帐禀道:“吴九龄将军来了。”话音刚落,吴九龄气冲冲掀帐进来了,将手中断成两截的铁铲“啪”地扔在孙牧野面前,孙牧野见那铁铲上沾着许多血污,便问:“怎么回事?” 吴九龄沉着脸道:“昨夜塌方,挖的一里多地道全垮了,二十个兄弟被埋在里面,刚刚才被挖出来。” 孙牧野问:“救活了几个?” 吴九龄道:“一个没活。” 孙牧野默然。 吴九龄问:“地道还挖不挖?” 孙牧野道:“当然要挖。” 吴九龄道:“再塌了怎么办?我的兵不该这样死!” 孙牧野道:“四面挖地道,独你们塌方,是什么缘故?我再分一个工兵营给你。” 吴九龄道:“我们不挖了。” 孙牧野道:“吴将军,军令是以后将军之名下发各军的,如不能按期完工,孙牧野少不得以军法论处。” 吴九龄冷笑道:“孙小子,休拿后将军的名头吓唬人,我随先帝打天下时,你父亲都只是个小小的校尉!” 孙牧野长身而起,道:“我不曾吓唬将军,将军也别拿话刺我!” 吴九龄道:“那你放一放架子,听我们一句劝——我好歹比你多吃几十年军粮!” 孙牧野便道:“请将军指教。” 吴九龄道:“放弃泸陵,转攻荥华。” 孙牧野道:“我早说了,不打荥华。” 吴九龄道:“洛贼知道我们必走泸陵道,所以重兵堵在这里,荥华道却疏于防守,我们突袭荥华,攻其不备,有何不可?” 孙牧野道:“荥华道多水路,城好打,路不好走。” 吴九龄道:“取一座城是一座城,总比如今三个月还摸不到城门强!如今军中怨声不绝,攻下荥华,也能振振士气!” 孙牧野道:“取来的都是空城,十座百座有什么用?不灭洛军主力,你今日攻下了城,他明日又夺回去,拉锯到几时?” 吴九龄又冷笑道:“少拿虚话哄我。你是北人,不敢水战,荥华道多水,所以你不去。” 孙牧野道:“桑梓津我也打下来了!” 吴九龄道:“那荥华由我来打!请孙将军下令分兵,吴字营自去打荥华!” 孙牧野道:“我没兵分了!” 两个人吵得火花四溅,帐外的卫兵们都忍不住掀帐看动静,只见孙牧野把桌上竹笔掰断了一根又一根,后来没东西给他掰了,又将双手关节按得爆竹般响,紧紧盯着吴九龄道:“吴将军,仔细听孙牧野一句:好生守城南,挖地道,他日与三面大军合力攻城,若有一刻延误,主将当斩!” 吴九龄高昂着头,笑道:“黄毛小子,你斩我,问问八万涅火军答不答应?” 孙牧野道:“我是涅火军主帅,生杀大权在我,不问任何人。” 吴九龄道:“可得意了你!先掂量掂量,你手下有多少死心塌地的兵?”也不行礼,转身摔帘而去。 孙牧野被吴九龄劈头盖脸一顿抢白,好不容易把怒火压下去,可火苗还在心中要燃不燃,此刻若谁来煽个风,必能熊熊燎原,卫兵们晓得其中厉害,都不敢惹他,他也不理别人,一个人闷坐到下午,忽然传令兵奔驰而来,道:“有急报呈孙将军!” 孙牧野立刻掀帐出去问:“什么事?” 传令兵道:“吴九龄率部撤离城南,往荥华去了!” 孙牧野喝道:“牵马!一千骑随我来!” 一千骑兵立刻集合上马,随孙牧野去拦截,飞鞭急行五十余里,也没见着吴字营的后军,只见沿途散落的旧器,昭示吴字营的一去不返。孙牧野情知追不上了,又勒转马头回了中军帐,从城北调六千人,城东调五千人,城西调六千人,补了城南的空缺,只是四面的兵马都锐减了。 到了中夜,一天未吃未喝的孙牧野打算蒙头就睡,刚拉上被子,又听帐外一匹快马匆匆而来,接着是嘀嘀咕咕的细语声,孙牧野大声问:“谁来了?在说什么?” 守在帐外的乔恩宝道:“是地道那边的事。” 孙牧野道:“说!” 乔恩宝道:“是唐珝他们几个。” 孙牧野问:“他又怎么了?” 乔恩宝无法,只好道:“和监工的打起来了。” 孙牧野咬了半天牙,起身挽了挽袖子,又出中军帐,往挖地道处去了。 4 此刻的地道口已像内讧的鼹鼠窝,沸反盈天,不可开交,一团人吵,一团人打,剩下的人劝也劝不住,拉也拉不开,忽然一人道:“孙将军来了!”众兵闻声急忙住手,唐珝也一惊,回头一看,便看见了一脸业火的孙牧野。 孙牧野上前来,强忍怒气,问:“谁先动的手?” 百只手臂一齐指向唐珝:“是他!” 孙牧野问:“怎么回事?” 百夫长道:“我说孙将军的卫队当做榜样,要他们挖五丈,他们不听,只挖三丈便要走,我若不处罚他们,不足以服众。” 孙牧野看唐珝。 唐珝道:“别人都是挖三丈!他听说我们是孙字营,就让我们多挖两丈,我们不给人这样欺负!” 杨小满插嘴道:“他说跟着先帝打胜仗,跟着孙将军就是挖耗子洞!” 此话一出,众人齐静下来,只闻一片低沉的呼吸声,半晌,孙牧野道:“唐珝先动的手,关他禁闭。” 唐珝道:“我没错!” 孙牧野道:“谁先动手谁错!”喝叫卫兵,“押下去!” 乔恩宝应了,问:“关多久?” 孙牧野道:“关到打下泸陵城。” 两个卫兵押走了唐珝,孙牧野还站在原地,那百夫长气虚,先道:“孙将军……” 孙牧野看着他,冷然道:“带上你的兵下去挖,十丈以后再上来。” 5 郑重此刻既不在泸陵,也不在荥华,只在后方坐镇指挥。冬月初一,他接到焉军分兵的军报,得知吴九龄独自往荥华去,大喜过望,亲自领兵六万,赶来增援。 冬月初七,吴九龄率部抵达荥华城下,冬月十一,吴字营向荥华发动攻势,激战两个时辰,未能克,六万洛军却随之而至。一万八千焉军前被荥华城堵路,后被郑重断道,危在旦夕。郑重却不慌不忙,围而不打,只道:“坐等孙牧野来救,一网收个干净。” 冬月十五,正在巡营的孙牧野收到了吴字营被困的军报,过不多时,卫兵报:“王虎将军要去救吴九龄,王字营的骑兵都上马了!”孙牧野立即掉转马头,单骑向泸陵城东而去。 到了王字营驻地,那营地前方一如往常,后方却在悄悄变动——骑兵列出了开拔的阵势,只等天黑,便要无声无息撤离城下。孙牧野纵马在阵列中急驰,问道:“王虎将军何在?” 王虎闻声策马过来,叫道:“孙将军休怪,我与吴九龄是二十三年生死之交,他有危难,不可不救!” 孙牧野指着泸陵城道:“王字营一撤,泸陵城之围便败了,望将军以大局为重!” 王虎道:“泸陵回来再打!救吴九龄却不能拖!” 孙牧野道:“郑重布下重兵,正为打援,将军去荥华,未必救得出吴九龄,却要置泸陵焉军于险地!” 王字营将士不忿,皆道:“孙将军等着瞧,看我们能不能救出吴将军!” 王虎向孙牧野道:“先帝掌涅火军时,上下将士生死与共,从来没有坐视不救的时候。” 孙牧野闻言大怒,道:“此刻若是先帝坐镇中军,王将军岂敢擅自出走!” 王虎便沉下了脸,道:“这话说重了,我一片公心为军为国,天地可鉴!” 孙牧野道:“既有公心,将军当留守泸陵!” 王虎身后一圈骑兵却叫:“或走或留,王将军自家说了算!” 王虎一时犹豫了。他想的是泸陵城迟早都可以打,吴九龄却等不起,故当先救吴九龄,再回来合攻泸陵;孙牧野看法却不同,他认为王虎未必救得出吴九龄,也明白王字营一走,剩下的焉军挡不住城里的洛军,因此不能放王虎走。王虎一沉默,手下将士便又开始一队一队集结,王虎叹了口气,道:“孙将军先撑住,待我和吴九龄回来,打下泸陵,再向你请罪。” 突然哨楼上响起铜锣声,哨兵道:“洛贼来了!” 守城洛军此刻也发觉了焉军的异样。当初吴九龄撤离包围圈时,洛军恐其中有诈,未敢趁机突破,后来得知孙、吴不和,吴九龄果真是走了,皆追悔不已,此刻看王虎部有异动,岂能再错过,便派了一支四百人的轻骑,出城探虚实,离辕门五百步时,孙牧野忽地打马,跃出辕门,奋然向敌阵冲去,王字营众兵惊呼道:“他一个人去了!” 洛兵见旷原上仅一骑来袭,皆士气高振,纵马迎战。孙牧野在枣红马上力挽强弓,一箭正中洛兵当先一骑,洛兵亦松弦还击,数十支箭盯准这一人一马,尖啸而至,枣红马马首中箭,长嘶一声,掀下了孙牧野,四百铁骑如骇浪,眨眼把孙牧野淹裹了,王虎忙道:“救人!”亲率三千骑兵出动,卷云踏尘赶来救援,遥见洛骑百支长矛齐向中心猛刺,乱光晃作一团,又见中心一矛,逆百光而动,或守如石垒,牢不可破,或攻如风发,锐不可当,矛尖所至之处,血水四溅,下一刻,洛兵见大部焉军已至,便一声令下,打马而退。四百骑撤后,但见地上横着五个洛兵尸体,枣红马负伤跪地,而孙牧野稳稳站着,目迎王虎前来。 王虎下了马,与孙牧野面对面站着,孙牧野道:“将军又救了我一次。” 王虎道:“客气。” 孙牧野道:“将军欲救百里之急,为何不救城下之危?” 王虎道:“我参军的第一天,就认得吴九龄了,我们一个营打出来的,并肩走到今日。” 孙牧野道:“三面城下的将士,都想与王字营并肩再走二十年!” 王虎把这话思索了片刻,长叹一声,道:“好,打下泸陵城,再去见吴九龄。” 6 冬月二十五,焉军提前过年了,营地千口大锅一同升起,煮开排骨汤后,下起饺子来。战士们二三十个围成一堆,捧着大碗守饺子熟,有耐不住馋的小兵悄悄舀出一碗骨汤喝,又烫得直跳脚,大家便嘻嘻哈哈拿他取笑,好不欢乐。 唐珝还在马厩里关着,只有甜瓜在身边陪他。他搂着甜瓜,伸长脖子看营地的动静,嘀咕道:“一口锅里最多一块骨头,汤淡得跟水一样,有什么好吃的?” 甜瓜从鼻子里喷了一气,仿佛不赞同他的意见。冷风送来骨汤热香,唐珝嗅了一嗅,道:“水韭馅的,没什么吃头。” 甜瓜又喷了一气。 唐珝道:“不就是饺子嘛,等回了开元城,咱们吃个够。虾皮鸡蛋馅的、胡椒羊肉馅的、菠菜蟹肉馅的、五香海肠馅的……”他的自说自话被一阵欢呼打断了——炊兵们揭开了锅盖,放跑了一朵白气,探下大勺一舀,七八个饺子荡在勺里,往挤过来的碗里倒,嘴里嚷着:“莫慌!莫慌!先吃着,还要下的!” 唐珝不吭声了,他落寞地垂下头,往草料堆上歪了下去。 甜瓜探头过来看唐珝,唐珝道:“看什么?我又没哭。”一边说,一边却用手臂挡眼睛,问道:“等打完这一仗,咱们还当不当兵了?”又自己回答,“我不想当了。咱们回去叫唐二养着,唐二俸禄高,咱们想吃什么吃什么,想喝什么喝什么。” 甜瓜晃了晃脑袋,唐珝道:“不同意?那你说怎么办?你瞧瞧咱们现在的处境。” 说话间,马厩外响起一阵跑步声,唐珝忙跳起来看,只见苗车儿双手捧着一个大碗跑了过来,唐珝问:“苗车儿,你给我送饺子来了?” 苗车儿嘿嘿一笑,道:“今天吃年夜饭,不能饿了你。” 唐珝高高兴兴接过碗,先喝了一口汤,顿时口里咸津津,肚中暖融融,忍不住赞道:“真好吃!” 苗车儿笑道:“你慢些,莫噎着。” 唐珝问:“你自己吃了没有?” 苗车儿道:“我一会儿再吃。” 唐珝忙把碗伸向苗车儿:“咱们一块儿吃。” 苗车儿把碗往回推,道:“你先吃,剩两三个给我吧。” 唐珝道:“怎么给你吃剩的?现在就吃。”拿筷子挑起一个,递在苗车儿嘴边,苗车儿躲道:“我给你吃脏了,你不比我们邋遢。” 唐珝道:“你不吃,我也不吃了。”苗车儿无法,就着唐珝的手,小心翼翼衔下饺子来,唐珝道:“看你五大三粗的,吃东西怎么这样扭捏!你像我这样。”他夹起一个饺子囫囵往嘴里塞,又夹了一个喂苗车儿,苗车儿笑呵呵张嘴接了。 唐珝道:“将来回开元城,我请你吃个饱,我包下天问楼给你吃。” 苗车儿问:“天问楼是什么地方?” 唐珝道:“饺子馅儿肉多的地方,虾肉羊肉鱼肉鸭肉蟹肉,什么肉都有。” 苗车儿道:“好!咱们打完润州就去。” 唐珝道:“回城当天就去。” 两人隔着栏杆,同享了一碗饺子。眼看天快黑了,那边营地吃完了饭,收锅的收锅,灭火的灭火,又听见十夫长、百夫长们在吆喝:“各队集合!”苗车儿一拍脑门道:“忘了还有正事!我先走了!”说完转身跑了。 唐珝踮起脚看,只见将士们都在穿甲、戴帽、拿刀枪,各自往各自的阵列里去,不多时,千夫长们也出来了,孙牧野当头,一边和部下说话,一边往各阵去巡视,唐珝激动得浑身发抖,回头向甜瓜道:“要总攻了!就是今晚!”他出不去马厩,便把几堆草料堆在一起,爬上去观望。 不多一会儿,三军列好了阵,全是步兵,徐徐向泸陵城进发;唐珝再看地道口,果然已站满了拿着火把的士兵。想来地道已经挖至城墙之下,因为有木柱支撑,才不至于垮塌,一旦将木柱烧毁,护城河和城墙势必崩毁,便是焉军攻城略地的时候。唐珝只挖了三丈的地道,却也有十足十的责任心,此刻他忧急交加,默念道:“若是火太小,烧不掉柱子怎么办?若是土太厚,塌不下来怎么办?若是塌下来,咱们的兵正好掉下去怎么办?城墙倒了,攻城还有没有别的困难?” 他在严冬中热出一身汗,站在草堆上直搓手,先看大军远去的背影,又看地道口的动静,再看看天色,心道:“是时候了!怎么还不点火?”又过了三刻,地道口才有了动静,举着火把的士兵们先围在一处,又四散跑开了,唐珝看不清他们的动作,却知道火把一定丢下了地道。只一眨眼的工夫,地道口隐现火光,然后青烟漫出,风越吹越浓,越吹越多,一时遍野都没入烟中,忽然浓烟里传出一声巨响,是土落地、火烧木的声音,唐珝和士兵们一齐欢呼道:“垮了!” 大地开裂了,一道三四丈宽的地缝在惊心动魄地变长、加深,伴着浓烟烈火,一路延伸,一路毁灭,从北至南,向泸陵城爬行而去。焉兵们早知道地裂的线路,都站在裂线之外,等候大地之爪将护城河绞碎,将城墙撕裂。 天黑尽了,唐珝什么也看不清了,他在烟霾中竖起耳朵听,听见裂地声越来越远,到最后几乎已耳闻不见,他在草堆上急得团团转,转了两圈,忽然听见泸陵城那边仿佛平地起雷,声震如天崩地裂,脚下的草堆摇晃起来,厩中的马儿受惊长嘶,他才长舒了一口气,营中的士兵们也在相互告知:“泸陵城墙垮了!” 唐珝爬下草堆,抱住被惊吓的甜瓜安抚,心中幻想此刻的泸陵城下,大军一定吹响了冲锋的号角,为何不用骑兵?也许是怕战马失蹄,踩下塌坑,踩到碎石,可是步兵的速度却慢一些。也不知城墙垮了几丈宽的口子?若只有一两丈,少不得还要牺牲将士;若有三四丈,仗就好打了。今日哪一部会立跳荡之功?孙字营还是殷字营?若是败了呢?焉军又该怎么办?唐珝胡思乱想了许久。过了两个时辰,终于听外面的士兵喊道:“有人回来了!” 唐珝跑到马栏边看,回来的是一小队兵,估计是老兵,因为在他们平静的脸上读不出胜败,他忍不住叫道:“兄弟!打下来没有?” 一个道:“打下来了。” 唐珝的心落了地,又问:“为何还不见大军归营?” 那兵道:“殷将军守城清剿残余,孙将军和王将军领兵往荥华去了!” 7 四日后,荥华城下的郑重收到了泸陵城被攻破的消息,立即下令全力围歼吴九龄。当日,九万洛军向吴字营一万八千兵发起了总攻。上午时,两边难分胜负,战至午后,焉军伤亡过半,洛军却兵力有余,一部一部源源不断注入战场,焉军便渐渐不支。吴九龄无谋,却有勇,他有一双重约五十一斤的铁锤,锤下破碎的人头数以百计,在此刻,也已击杀十二人,只是身边倒下的战士越来越多,这大局已非一人之力能够挽回。吴九龄的马已战死,他徒步向郑重杀去,四五个亲兵在身侧护卫,七八洛骑追来,飞掠而过的瞬间,手起刀落,砍断了亲兵的头颅,吴九龄犹孤身向前冲,向郑重呼道:“你来!与我决一死战!”郑重不理会,从容指挥东洛三军一步步收缩包围圈,不到三刻工夫,仅剩的四千焉军被困在半里之地,天上箭矢密布,地上洛骑横扫,已然成为案上鱼肉。三个洛兵同向吴九龄杀去,吴九龄架双锤抵住两柄长刀,另一柄刀刺穿了他的右肋,吴九龄把锤向下一砸,将那刀柄折断,留下刀身还在肋骨中卡着,再一锤挥去,那洛兵的头如瓜四裂,另两个洛兵回刀再杀,吴九龄右锤甩出,把一兵连人带刀甩出一丈远,左锤砸向一兵的胸口,这几回合,耗尽了吴九龄最后的气力,两个洛兵虽死,他也再举不动锤了,仰天高呼:“如此战败,九泉之下愧见先帝!”忽而,战场之外响起焉军昂扬的号角,吴九龄抹去眼中之血,看见洛军右翼乱了,一面满是血迹的焉军旗帜破阵向他而来。 8 焉军击退了郑重,返回泸陵城休整。翌日一早,殷虚去看望吴九龄,见他身上大小十处伤,医兵正在上药,因问:“伤重不重?” 吴九龄道:“死不了。” 殷虚道:“那就去见孙牧野,道个歉。” 吴九龄道:“道歉?我可拉不下脸。” 殷虚道:“给他个面子得了,我看那小子也是个记仇的货,你们僵着,仗还怎么打?” 吴九龄想了半天,赌气道:“去就去。要不要背荆条?” 殷虚笑道:“你就是背了,他敢不敢打?” 吴九龄穿了衣裳,和殷虚一道往中军帐来。孙牧野正与一名军正、四名执法军士说话,一听吴九龄来了,直身而起,道:“请。” 吴、殷二人进了帐,孙牧野道:“我正打算去请将军,谁知将军自己来了。” 吴九龄走上前,半跪道:“吴某来向孙将军请罪。悔不听将军之令,擅自分兵,以致战败。”他解下腰间马鞭,双手奉上,“任将军鞭罚,绝无怨言。” 孙牧野不接马鞭。殷虚道:“鞭子先记着,下次再犯,一并重罚。” 吴九龄笑道:“没有下次了。”正要起身,却听孙牧野道:“吴将军的罪太重,一顿鞭子赎不回。” 吴九龄一愣。殷虚问:“孙牧野,你说什么?” 孙牧野向军正道:“请军正说,违抗军令,私自分兵,该怎么判?” 吴九龄的脸色霎时大变,殷虚指着军正道:“你小心说话。” 孙牧野道:“不是他说话,是军法说话!”转向军正道,“你是军中执法之人,你若不敢说话,就谁都敢犯法!” 军正只好道:“其罪当斩!” 孙牧野问吴九龄:“吴将军听见了?” 吴九龄从地上站起来,缓缓道:“孙将军下这个斩令试试。” 孙牧野喝道:“你吓不住我!今日纵然吴字营反,我也要斩你;纵然殷字营也反,我还是要斩你;纵然涅火军全军皆反,我也必斩你!一万八千人带走,只有三千人回来,你愧做主将,愧为焉军!” 殷虚道:“孙牧野,你弄清楚,吴九龄是先帝旧将,你就为这事把他斩了?” 孙牧野愤然道:“先帝托付给我二十万兵,却没能托付一个将!将军们个个仗着军功,仗着资历,屡屡和我作对!我是先帝拜的后将军,你们为何总是轻慢我?出征前,天子在止狩台上授我节钺,我是代天子行狩,为国家征战,我的命令重于泰山,岂容儿戏!”说完,往身后一指,那柄天子授下的黄钺,正立在中军帐内,俨然有光,孙牧野道:“节钺在上,全军听令:吴九龄当斩!执法军士,即刻行刑!” 殷虚“唰”地抽出横刀,厉声道:“谁敢!” 执法士兵左右为难,一个道:“孙将军,饶过吴将军。” 几个士兵齐道:“请孙将军网开一面!” 吴九龄冷笑道:“你可看清楚了,这军队到底是谁的?” 孙牧野越是叫不动兵,就越是决心处死吴九龄,他将手按上刀柄,道:“你们是要我自己动手?” 忽听一个声音道:“我来!” 孙牧野身后一个卫兵站了出来,却是乔恩宝。乔恩宝眼见孙牧野受阻,仿佛自己受辱一般,不待孙牧野回话,拔出横刀,直往吴九龄的心口划,吴九龄急向后退,站在帐口的杨小满见乔恩宝动了手,也举刀向吴九龄后脑砍,吴九龄大喝一声,发力要抵挡,可他在昨日遭受的伤,仿佛此刻才发作,十道伤口齐裂,把他的身子如破布一般撕碎了,只能眼睁睁看着两刀砍来,殷虚忙抽刀来护,孙牧野斜拦过来,以刀鞘挡了回去,殷虚正要回招,却听吴九龄沉闷一哼,脖颈生生断了,身子扑倒在地,头也掉落下来。 孙牧野冷冷收回刀,向执法士兵道:“提上吴九龄的头,传与七军看遍。” 殷虚大吁一声,退了一步,坐回椅子,半晌,道:“孙牧野,我从此记住你了。” 孙牧野反问:“难道以前没记住?” 殷虚从椅子上猛然站起,疾步出帐而去。 9 焉军在泸陵城休整了五日,计划明日继续东进,傍晚时分,孙牧野巡查了各军,刚回营下马,乔恩宝上来禀报:“殷娘子还在闹别扭。” 孙牧野问:“他又怎么了?” 乔恩宝道:“他说不当右虞候军先锋了,要当左虞候军殿后,还把舟船全收走了,说是殷字营造的,不给孙字营用。” 孙牧野道:“随他!” 乔恩宝问:“那哪一部做先军?” 孙牧野道:“我。传令下去,六万焉兵分作三军进发:孙牧野部为先军,王虎部为中军,殷虚部为后军。” 他一边布置,一边要进帐,忽然觉得有人紧随在自己身后,便回头看,只见唐珝凑在他面前,一双眼睛紧张地看他,有话要说,却又不敢开口——两次禁闭,已磨平了这少年的张扬气。 孙牧野问:“有事吗?” 唐珝道:“有,有点小事。” 孙牧野道:“说。” 唐珝道:“我想去先锋营。” 孙牧野问:“为什么?” 乔恩宝笑道:“唐珝,是不是觉得我们欺负了你,所以不想在卫营了?” 唐珝道:“不是。” 孙牧野问:“那为什么?” 唐珝道:“先前在你家里,你问我为什么要参军,我和你说过的那些话,你记不记得?” 孙牧野道:“记得。” 唐珝道:“我把我的志向告诉你,是因为我信任你,我以为你收下我,就是认同我,支持我,可是现在……现在,我失望了。” 孙牧野问:“对谁失望?” 唐珝道:“对我失望,也对你失望。” 孙牧野道:“你对自己失望?” 唐珝道:“是,我以为我会沙场立功,可到今天,我除了打架,什么也没做成。” 孙牧野道:“你也对我失望?” 唐珝道:“你对我的态度,叫我失望。” 孙牧野道:“你想我怎么做?” 唐珝道:“不要让我跟在你身后,让我冲到前面去。” 孙牧野凝视唐珝不说话了。 唐珝道:“别人说,你舍生忘死是因为你的父亲,是不是?” 孙牧野还是不说话。 唐珝道:“我也可以奋不顾身,也因为我的父亲、我的哥哥。” 孙牧野转身往中军帐走。 唐珝追在后面道:“请你放我去,你看看我能不能杀敌,能不能立功。” 孙牧野向乔恩宝道:“送他去先锋营。” 唐珝大喜,行礼道:“谢谢!” 乔恩宝拍唐珝的背,道:“走吧,以后莫忘了你是主帅卫营出去的,别丢咱们的人!” 唐珝道:“好!”随乔恩宝转身就走,孙牧野听见两个离开了,又转头看他们的背影。忽然一骑从西而来,引得营地一阵喧闹,士兵们纷纷道:“信使来了!开元城来的信使!”满营的人齐向信使涌去。 那信使一匹马驮着两只大布袋,驰过营地,看见唐珝,叫道:“唐三郎!有你的包袱!” 唐珝喜道:“我家里给我寄东西了!”向信使冲过去,信使也向他奔来,丢下一个包袱,众人都道:“唐珝,你哥哥给你寄什么了?” 唐珝兴冲冲把包袱打开,先后取出两套冬衣、两双狐毛靴、一把棉袜、一包羊肉脯、一袋葡萄干、一吊钱,还有一张手巾,巾上绣着护佑平安的花鸟。围观的士兵们啧啧作声,一个笑道:“唐珝,你的鞋还没穿坏,给我吧!”唐珝便递了一双给他,另一个道:“还有一双给我!”唐珝却道:“要给小满,他的鞋坏了。”他站起来叫:“杨小满!” 这一边,信使的马也被围得水泄不通,这个问:“有我的信没有?”那个问:“我阿娘有没有捎东西来?”信使道:“不要慌,不要忙,报名字,一个一个来!”他扬起手中一札纸问:“这些都是沈字营的!谁来取?”一个千夫长伸手道:“我都带去。”信使又喊:“宋二毛是谁?”大伙儿便一起帮他叫:“宋二毛!宋二毛!”一个年轻士兵从远处跑了过来,问:“有我的信?”信使道:“就一句口信:你爹把邻家的地买了过来,问你是盖房还是种田?”宋二毛一愣,笑道:“这也值得问!” 孙牧野一直站在帐口,不进也不出,右手拽着帘子,一动不动,他盯着马背上那两个布袋,一拨人过去,布袋瘪了一些,又一拨人过去,布袋又瘪了一些,过不多久,人都散了,包袱好像空了,又好像还藏着一两件东西。信使牵着马走向这边,他以为信使是冲他来的,便站着等,可信使没有看他一眼,而是牵马过营,找了一处还在吃饭的地,和士兵们挤着坐下了。孙牧野轻轻掀开帘子,进了帐篷。 第三十二章 军法 第三十二章 军法 1 腊月到了,崇宁宫外滴水成冰,宫中百官却汗流浃背——殿前七鼎又烧沸了。被去了冠袍的东洛兵部尚书郑重全身被缚,跪在殿前,公治贤问:“泸陵城破了,六万大军折损一半,郑重,你还有何话说?” 郑重道:“焉贼刁悍,臣败了,无话可说。” 公治贤道:“出征前你如何说的?” 郑重道:“臣发誓驱逐焉贼出境,如不能,愿步丁明焕后尘。” 公治贤道:“这是你自己立的誓,可怪不得孤。” 郑重叩头称谢,决然起身,向热油翻滚的大鼎走去,公治贤先闭目,再以袖遮眼,道:“你的家小,国家养之,勿虑!” 郑重道:“谢陛下!”纵身跃入大鼎,油烫皮肉,他忍不住一声厉叫,可叫声刚出,又戛然而止,身体沉入了鼎底,焦味散入了大殿。百官骇然无声。 公治贤闭眼问:“好了没有?” 内侍监回:“好了。” 公治贤还不敢睁眼,只道:“快快把鼎抬走!”内侍监忙招呼侍卫将大鼎抬离了殿前。 公治贤许久才放下袖子,俯视殿中众人,个个惶惶不安,他问:“焉贼长驱,如入无人之境;将帅无能,以致节节失利。为之奈何?” 满堂肃静。 公治贤道:“丁明焕主对攻,败了;郑重主守城,又败了。满朝文武,孤不知道谁的计能听,谁的谋能用?” 百官默然。 公治贤见无人自荐,便自己点将,道:“张爱卿是武将世家,祖、父皆为东洛名将,有张爱卿压阵,何愁焉贼不退?” 张天刚忙跪下道:“臣无能,不堪砥柱之任。” 公治贤略一沉吟,又转向道:“聂将军屡次讨伐海夷有功,对付孙牧野,自然手到擒来。” 聂中成也跪道:“老臣讨海夷时心口中箭,如今饮食尚有困难,实在心有余而力不足。” 公治贤勃然大怒,道:“平日一个个自命不凡,你有经世之才,他有救世之略,正值国家危难之际,便你也才疏,他也智浅,纷纷谦逊起来了!既然老的老,病的病,国家养你们何用!”喝命侍卫,“把张天刚、聂中成一齐下鼎!” 此言一出,满殿惊恐,道:“陛下息怒!圣人以仁治国,勿轻言生杀!” 公治贤道:“我对你们仁,谁对我仁?只怕焉贼杀进崇宁宫,把刀架在我脖子上,你们也如行尸走肉无动于衷!全下鼎!全下!” 侍卫们听也不是,不听也不是,公治贤怒道:“你们不听圣命?连你们一起下鼎!” 内侍监忙向林渊泓道:“林相公,你说句话。” 公治贤这才想起还有一个林渊泓,便住了口,看他是何神色。林渊泓静如止水,袖手在文官班中站了半晌,这才缓步出列,道:“林渊泓微才末学,愿往润州,御挡外敌。” 公治贤大喜过望,道:“林相公临危担当,不愧国之名士!” 林渊泓道:“臣有一言,请陛下入心:驱逐强敌非一日之功,愿陛下沉心静气,不因一城得失问罪,不因一时胜败追责,对将士任之则信之。不尽逐焉军,臣不旋踵班师;未尽失润州,陛下不治臣之罪。” 公治贤道:“好好好,都依林相公。”向内侍监道,“取节钺来!” 内侍监捧来节钺,公治贤当阶面南,持节钺向林渊泓道:“孤拜林渊泓为大都督,统领润州各军,西御焉贼!”又笑道,“出将入相,林相公可为当世第一人矣!” 林渊泓在心中叹息一声,从公治贤手中接过了丁明焕、郑重留下的节钺。 公治贤又问:“白鸢江上是什么动静?” 林渊泓道:“祝子钦还和肖汉卿对峙于沧澜湖。” 公治贤问:“要不然,调祝子钦来润州,另派将领去沧澜湖?” 林渊泓道:“沧澜湖一旦失守,焉贼可顺水直到黄武城下,千钧一发之际,不可临阵易帅。” 公治贤忙道:“那要不要调兵增援?” 林渊泓道:“东洛二十万舟师,五万归祝子钦,十万守王城,五万在东海防范海夷,已无可调之兵。” 公治贤道:“海夷有什么要紧?速调两万给祝子钦!” 林渊泓道:“若海夷作乱,东洛便要东西作战,五万舟师不可动。” 公治贤道:“林相公,上一次打焉贼,你非要调回打海夷之军;这一次我要调兵回来,你又说不能动,是何道理?” 林渊泓道:“上一次打海夷有九万军,臣主张调回四万,留五万。五万,是臣估算足以镇守东海的兵力,如今东海恰有五万,臣劝陛下一兵勿动。” 公治贤道:“留四万,调一万回来,如何?” 林渊泓沉默。 公治贤遂道:“立即下旨:召回东线一万精兵,增援西线祝子钦。” 2 乔恩宝把唐珝带到前哨营,找到营长侯文远,和侯文远嘀咕了几句,便向唐珝道:“我走了?” 唐珝应了,又道:“先前我打过你,你别记仇。” 乔恩宝笑道:“浑小子,我也打过你,早扯平了。” 唐珝道:“好。” 乔恩宝道:“你若待得不舒服了,还回来。” 唐珝道:“行。”乔恩宝便骑马回去了。 侯文远把唐珝一打量,歪头道:“随我去那边。”一边走一边道,“你小子不识好歹!将军的近卫,别人想当当不了,你倒要出来。近卫是什么?贴身将军左右的人,将军吃肉你们也有汤!你跟他三五年,他自然要提拔你们,至少是个中郎将,才对得起你们跟他一场,这是军政场里大家心知肚明的规矩。我们是从山脚爬,你们是从山腰爬,省了多少事?偏偏现在急着出来,你说你当兵才一年,我现在就是给你个百夫长,底下的兵不服你也难做。” 唐珝道:“我不是为做官。” 侯文远道:“到底是孙将军的人,要是让你当个小兵,他脸上不好看。这样吧,先给你个十夫长看看。” 说话间,走到一处帐前,一火兵正聚在一起聊天,侯文远道:“你们都过来!” 士兵们都小跑过来。侯文远向唐珝道:“他们的十夫长前日在哨楼上被一支冷箭射死了,现在你做他们的十夫长。”转向士兵道,“这是唐珝,孙将军卫队来的,你们今后听他的。” 士兵们向唐珝行礼道:“十夫长。” 唐珝忙回礼,又问侯文远:“他们是不是就叫唐字营了?” 侯文远道:“叫前哨营丙火!给你十个人就敢挂姓称营,给你头蒜你要掰开当虎符用了!” 士兵们哈哈大笑,唐珝却有些脸红,侯文远道:“小子,好好干。莫嫌放哨枯燥,咱们前方就是洛贼,后方就是焉军兄弟,几万大军全靠我们警戒守卫,出不得半点差错!给我盯紧了前方的动向!” 唐珝挺直胸膛道:“是!” 3 腊月初十,孙牧野率军往兰芝浦去,探路斥候回:“北路约六万洛贼把守,南路约三万。”孙牧野遂投南路而来。走了十一日,到了兰芝浦西岸,他领八九骑登上一处矮丘眺望,只见东岸洛军一扫败象,军容肃整,旌旗鲜明,三军按阴阳环中之术布阵,左、中、右三阵相扣,大、中、小各阵相套,一见便是行家的布局,孙牧野问:“东洛又换帅了?”问话间,斥候果然来报:“郑重也被下了油锅,现在是宰相林渊泓做大都督。”孙牧野转头问部下:“谁和林渊泓打过?”部下都道:“没打过。他不是文人吗?” 孙牧野打马下了矮丘,沿着兰芝浦西岸疾驰,细细琢磨洛军的阵形。只见洛军南依山峦,面西布阵,右军多为骑兵,中军多为弓弩兵和车兵,左军多为步兵,孙牧野问:“你们看从哪里打?” 两个千夫长齐道:“先攻左军为上。” 孙牧野不答,纵马上下十几里,方道:“我们走错路了。” 乔恩宝问:“为什么?” 孙牧野道:“打不下来。传令全军后撤,改走北道。” 千夫长们面面相觑,一个道:“若林渊泓追击而来,怎么办?” 孙牧野道:“我断后。” 隔日,坐镇中军的林渊泓听见了焉军初到就后撤的消息,知道计谋被识破,心中叹道:“孙牧野明锐机变,实难对敌。要胜焉军,人谋不足,还需仰仗天时了。” 林渊泓早熟悉兰芝浦的地形:北高南低,东高西低。焉军若从北道而来,是自上而下俯冲,洛军处劣势;焉军若从南道而来,需自下而上仰攻,洛军占先机。于是他事先在北道布下重兵,迫使焉军走南道,孙牧野是外来人,对地形不熟,果然走了南道。兰芝浦右为高,左为低,林渊泓便陈骑兵在右,步兵在左,引诱焉军攻己步兵,再以中军车兵分割中路,左军骑兵包抄后路,将焉军尽数绞杀。孙牧野在兰芝浦上下走了一趟,知道林渊泓的阵法难破,索性后退。他亲自断后,也是诱使林渊泓弃守阵、变攻阵来打自己,谁知林渊泓泰然不动,孙牧野也知道棋逢对手,只好转而向北去。焉军一走,林渊泓也挥师北上,和北道六万洛军会合,异日再与孙牧野一战。 4 二十三日后,焉洛两军在长芦坡再次相遇,大军就地扎营。正是夜饭时候,唐珝和士兵们一起搬木头搭哨楼,侯文远一路巡查而来,见了唐珝,笑眯眯道:“唐三郎,你怎么不早说你是唐家三郎?” 唐珝听出了言下之意,便道:“早说又怎么样?” 侯文远道:“早说我就不收你了。” 唐珝问:“为什么?” 侯文远道:“战场上刀枪不长眼,你若蹭破一点皮,我们还敢不敢回开元城?” 士兵们闻言都问:“侯校尉,这是什么意思?” 侯文远道:“什么意思?正四品开元府尹的弟弟在你们这里!今后你们不小心些,叫他掉了半斤肉,上面怪罪下来,只好都去戍边了。老实说,孙将军嫌你是烫手山芋,才把你扔出来,是不是?” 唐珝道:“我自己要出来的。” 士兵们都问:“唐珝,唐府尹当真是你哥哥?” 唐珝撇嘴,道:“是。” 一个兵道:“那先前的唐相公是你父亲?” 唐珝道:“是。” 那兵道:“对面的林渊泓是你父亲的门生,不如请你哥哥去和谈,叫他们老老实实把润州还回来,如何?” 唐珝倒吃了一惊,道:“他是我父亲的门生?” 那兵道:“我听说林渊泓先前在大焉考过科举,是你父亲点的状元。” 另一个笑道:“这下可好,假如咱们战败做了俘虏,看在唐珝的面上,咱们也死不了。” 侯文远一脚踹在那兵的屁股上,道:“败你个全家遭瘟的!丧气!你应该说:林渊泓早晚要落在咱们手里,看在唐珝的面上,咱们可以饶他一命!” 士兵们都笑称是,只有唐珝把木头扛在肩上悄悄转身离去,侯文远道:“唐三郎,你若累了就先吃饭,叫手下这几个做。” 士兵们又起哄,道:“侯校尉,没见过这样偏心的。” 侯文远压低声音道:“老子在皇城当兵时吃过亏,如今知道哪些惹得起,哪些惹不起了,你们年轻,才吵着要天公地道,多浪几年就懂了!”和士兵们说笑几句,又往别处巡查去了。 士兵们把木头在一处堆齐,开始搭柱建梁,一个叫王春的士兵向唐珝道:“唐三郎,我先前就觉得你和唐府尹长得像,只是你不说,我也不好问。” 唐珝道:“你见过他?” 王春道:“从军前我在开元府边上的茶店做博士,早晚都见到你哥哥骑马从店前过。” 唐珝道:“唐二的马黝黑黝黑的。” 王春道:“是了,那马的皮毛像黑缎子似的,走在街上真个儿漂亮。” 唐珝道:“他的马叫海云阑,脾性怪得很,在外面火气了得,别的马若敢冲它喷一喷气,它一定尥人家两蹄子;在家却打不过甜瓜,它俩关在一个马厩里,甜瓜不许它站在边上,把它赶到角落去,自己占老大一块地,它也不吭一声。后来唐二无法,把海云阑牵到隔壁的马厩,甜瓜却又不干,一晚上又吵又跳,家奴们只好把海云阑又牵回来,让两个在一处。” 王春道:“这一对马儿也是冤家了。” 唐珝道:“我们家的马儿、貂儿、猞猁狲,还有鹦鹉,千奇百怪的事说也说不完。” 忽然传令兵纵马飞来,口中大呼:“将军有令:明日辰时将与洛贼大战,各营各司其职,勿出差池!”那骑驰过前哨营,特意叮嘱道,“当心洛贼趁夜偷袭,前哨营三百双眼睛,今夜一双也不能闭!” 唐珝和士兵们加紧搭建,一个时辰后,丙火的两座哨楼立在了大营外五十步远的地方。一队人匆匆吃完一锅杂菜面,唐珝便开始分工:一人守左边的哨楼,一人守右边的哨楼;自己带着两人骑马在营边巡视;余人下半夜轮换。唐珝巡视的范围只有四里,两刻钟即可来回,他往返十多次,把上半夜平平常常地过了。到下半夜,他上了哨楼,往火盆里添了柴,遥看天上星辰,在心中算着辰时还有多久到来。卯时初,身后的大营渐渐有了响动,士兵们陆陆续续从帐中出来,升锅造饭,穿甲装箭,不多时,对面的东洛营地也亮起了许多火把,马嘶声零星可闻。唐珝看见侯文远在哨楼下站着,便问:“侯校尉,我们出不出战?”侯文远头也不回道:“我们守营!” 待到辰时五刻,四万焉军集结完毕,骑兵在前,步兵在后,缓缓穿过辕门,向东进发。唐珝在哨楼上踮起脚尖看那一行行前进的火把,最前头的骑着枣红马,正是孙牧野,唐珝想大声给他打个气,孙牧野却去远了。 东方晨光染红长芦坡时,大战开始了。千万匹战马踏起的灰尘滚滚滔滔,把一片长芦坡掩埋,唐珝只隐约瞧见大焉的朱红帜和东洛的青紫帜缠作一团,马军步兵的影子糊糊绰绰,再分不清哪军是焉,哪军是洛,只一时看见战阵往后移,似乎是大焉落了下风;不多时战阵向前推,似乎是东洛乱了阵脚,两边斗得难解难分。 侯文远也爬上哨楼,手搭凉棚看了半天,道:“看起来不好打。” 唐珝问:“洛军有多少人马参战?” 侯文远道:“听说六万。” 唐珝道:“咱们少些。” 侯文远道:“殷娘子在后方闹脾气,叫不动,只有这些人了。” 唐珝道:“我也去!” 侯文远道:“你去能定胜负吗?多你一个不多,少你一个不少,倒是这座哨楼,缺你不得。” 唐珝道:“现在谁会来偷袭?用不着放哨。” 侯文远道:“一听就是新毛鸡!说不准此刻就有伏兵从左来,从右来,抄你的大营,断你的退路!” 唐珝听了耸然,向左看了看,枯林纹丝不动;向右看了看,杂草一望无垠,绝不是有伏兵的样子,便道:“你少吓唬我。”把长矛往侯文远怀中一递,“劳烦你替我放一阵哨。”转身就跑下哨楼去,侯文远火道:“你懂不懂军纪?老子替你放哨!” 唐珝回了大营,兴冲冲取来自己的弓箭和横刀,一边戴头盔,一边蹭进了待命的后备军。士兵们见挤进来一个陌生人,都一脸疑问,一个百夫长指着他问:“那人是谁?怎么进了我的营?” 忽听辕门外有马蹄迸发之声,一时大家忘了唐珝,都向辕门看,一骑传令兵驰了进来,一个千夫长策马迎上去,喝问:“可是要增援?” 那传令兵大声道:“不用了!洛贼退了!大军即刻回营!” 军阵霎时从安静变得喧哗,欢呼声中夹杂着疑问:“洛贼如何这般不经打?” 一个兵笑道:“书生带兵,弱不禁风!” 大营的气氛欢快起来,不用再上战场,军阵便三火四队就地解散,七嘴八舌讨论战局,只有唐珝说不清是高兴还是失落,他把背上的箭囊解下来提在手里,重新爬上了哨楼。 5 长芦坡一役,东洛只损失了二千士兵、五百战马,林渊泓即下令后撤,将长芦坡拱手让出,焉军遂以破竹之势收复了丹寿郡,于二月十一进军永宁郡。洛军始终在前方作抵挡之态,只是回回交锋都呈败象,大小三战之后,其势越颓。到大焉允治三年四月,永宁郡光复,焉军转而挺进上姚郡。唐珝始终行驰在大军最前方,却一直没能与洛兵实实在在打一次。唐珝明白,全军上下都知道他的身份,谁也不敢让他入阵冒险,他几次求战不成,心也就慢慢惰了。 四月十八,焉军进驻上姚郡的秀春野。正是南方栽秧时节,平野上布着汪汪水田,田中秧苗青油油好生喜人,孙牧野的军令传下来:严禁毁庄稼,严禁入民宅,严禁取民财物,严禁奸淫妇女,于是骑兵牵马走阡陌,步兵收戈过树林,在秀春野之南驻扎了下来。大军征伐一年,越往东进,补给线越长,孙牧野决定在此休养半月,等待后方补充军需。 这日清晨,一声鸡鸣叫醒了唐珝,他出了军帐,爬上瞭望哨,换下守了半夜的士兵,自己站岗。哨楼在一条二尺深的小溪边,溪对面是一座村庄,鸡鸣引出犬吠,不一会儿村中人都醒了,农夫们赶着牛往田里去,毫不在意半里外磨刀试枪的六万兵马。 一个时辰后,侯文远也爬上哨楼来,丢给唐珝一个藠头饼,唐珝掰下一块放在嘴里,只觉又干又无味,便不吃了,侯文远道:“还挑三拣四?挖草根吃的日子还在后头!” 唐珝问:“你说这仗还要打多久?” 侯文远道:“去年三月出征,现在是四月,一年打下两个郡,还有四个,只怕还要一年。” 唐珝道:“越往后,是越好打,还是越难打?” 侯文远道:“这可难说。只要歼灭林渊泓,东洛也没多少兵了。只是咱们的兵也越打越疲,战马越打越少,后勤越来越难,这一年累死的运粮征夫也有两三千人。” 唐珝便叹气。 侯文远道:“怎么,累了?” 唐珝又道:“我和我娘子说,三五个月就回去的,她一定怨我骗她。” 侯文远道:“你回得去,家里人就高兴了,谁还怨你?” 唐珝道:“也是。” 侯文远俯望远方出了会儿神,道:“等我回去时,儿子都满十六岁了。” 唐珝道:“你有儿子?” 侯文远道:“就一根独苗。” 唐珝问:“听不听话?” 侯文远叹气道:“若是听话,老子也不用在两千里外惦记了。” 唐珝道:“十五六岁的孩子,没有听话的。” 侯文远道:“最恨的是不肯读书。我和他说,不指望你做官,只求你也识几个字,哪怕去衙门做个小吏,也比我们刀口上搏命强。他却不明白,看邻家郝五在药铺做伙计,月月都有二三百文,这钱来得快,便也想去做伙计。殊不知抓药的活计,你做得,他也做得,老板今日开心了雇你,明日不开心了雇他,饭碗在人家手里,给你你吃一口,不给你你就滚,哪里比得有一技之长在身?你若有学问,就是不在衙门当差,自己开个学堂,或者替人写信写铭,也管个温饱,也受街坊尊敬,是不是?我像求祖宗一样求,就是不听,如今只在街头和郝五那几个鬼混,他母亲几天见不到他回家,怕他打架惹事,反怪我从来不管束儿子,我说我在军营,想回就能回的?她说你长年累月就在军营,老婆儿子还要不要?我说我不当兵,拿什么养你们?先前打仗,肋骨断了两根,负不得重,回去当苦力也没人要。” 唐珝道:“你儿子不懂事,现在你们说什么,他横竖不会听,要等他将来摔了跟头,才知道后悔。” 侯文远道:“我怕他将来不悔恨自己,倒怪我们没本事,没有万贯家财留给他。” 唐珝便摇头。 侯文远道:“我先前听说开元府在招送公文的差役,我那小子别的好处没有,就是跑得快,说话也利索。” 唐珝醒悟过来,道:“回去我和唐二说,叫你小子去当差。” 侯文远笑道:“我想让他多和官府的人打交道,叫他看看吃皇粮的好处,说不定就悟了。” 唐珝道:“你放心,唐二从来听我的。” 侯文远向唐珝拱拱手,当是道谢,又唠了一个时辰,方才告辞回了大营。 6 唐珝守了一个上午,交班后便在营地里闲逛,有一瞬间他想去看看孙牧野,可是忆起那张横眉冷对的脸,心中便对自己说算了,回了自己的哨楼。天色放晚,他的一伙人正在小溪边生火做饭,唐珝问:“今晚吃什么?” 王春道:“芋头糊蒸熟了和米饭。” 唐珝道:“我白天看见溪对面长着野菌,我去摘来煮汤。”一起身,往溪对面一看,忽道,“有人过来了。” 小溪对面,一个银须老丈被一个及笄少女搀扶着,正往这边来,唐珝大声问:“你们是谁?” 老丈闻言,拐杖往身后的小村一指,笑道:“某是这何家村人,见故国王师威降,特备薄食,前来劳军,兵家勿怪。”他身边的少女也怯怯地举起竹篮示意。 杜敏道:“过来说话可以,食物不敢受!” 老丈躬身道:“谢兵家。”遂携少女,踏上尺余宽的独木桥,走过溪来。 王春问:“老丈贵姓?” 老丈笑道:“何家村人,自然姓何,单名一个贤字。” 唐珝道:“何老丈多大年纪?” 何贤道:“某七十有三。” 唐珝道:“气色倒像五十多岁的。” 何贤道:“江东风物怡人,最合终老。何家村百岁老人便有三位,我还算后辈小生!” 王春笑道:“何老丈,你那篮子里装了什么?” 杜敏道:“你不是明知故问吗?说了不许吃百姓食!” 王春道:“我就看一看!” 何贤从少女手上接过竹篮,揭开青布,道:“是重孙女儿做了两只蒸鹅。兵家们一路水宿风餐,不辞劳苦,农家人没有好肉招待,只宰了两只家鹅,千万莫嫌粗鄙。”说完,躬身奉上竹篮。 两只冒着热气的蒸鹅躺在篮子里,香味四散。士兵们都看着唐珝不吭声,唐珝道:“军纪说了,拿百姓一针一线,都要受罚。” 王春道:“不是咱们拿的,是老丈自己送的。” 吕广道:“大营离得远,就咱们这几个,老丈不说,又没别人知道。” 何贤笑道:“不说,不说。” 唐珝还是犹豫,何贤道:“兵家不受,某就跪下了。” 王春道:“十夫长,你接过来吧!” 唐珝只好接过竹篮,何贤方开怀一笑,逐个向士兵们拱手行礼,道:“愿王师百战百胜。”士兵们都还礼,何贤便与重孙女儿转身回去,杜敏抢上去扶,道:“老丈过溪小心些,莫掉进水里。” 何贤一边走一边道:“不妨,不妨。今年这溪水倒比往年浅了许多。” 杜敏问:“是不是雨水少?” 何贤道:“雨水却不见少。村中都奇怪,往年四五尺深的溪水,今年怎么只有一两尺。”说完和重孙女儿一前一后去了。 杜敏回来坐下,却又伸长脖子看独木桥上的身影,王春故意问:“杜敏,你在看什么?” 吕广笑道:“他在看人家重孙女儿!” 杜敏红了脸,道:“休胡说!” 唐珝把蒸鹅放在油纸上,拿刀分解了,一一递给围火而坐的士兵。饭也熟了,杜敏一边盛饭,一边道:“江东女儿都白得像笋心儿似的。” 吕广道:“你还惦记呢!” 王春咬了一口鹅腿肉,道:“杜敏,你要赏鉴女人,可要跟十夫长学,十夫长在开元城什么样的女人没见过?” 唐珝道:“那是。平康街的舞伎、义宁街的胡姬,我一个个都叫得出名字。” 杜敏问:“十夫长,东南西北,最美的是江东女人,是不是?” 唐珝悠然道:“这就难说了,各有各的好。比如东洛女人,好就好在一个‘柔’字,身段也柔,声音也柔,你若在她腰上握一握,她便撑不住要倒在你怀里;你若在她耳边吹一吹气,她便要喘,叫你心头的火浇也浇不下去。” 众兵听得目瞪口呆。唐珝道:“再说北凉女人,可是另一番风情了,也是一个字:冷。长生阁以前有个北凉来的琵琶伎,月里嫦娥也不如她美,每逢她奏琵琶时,公子们送的缠头堆满半殿,也换不来她笑一笑。只弹三曲,弹完便走,有一次一个姓董的——是个不知轻重的乡巴佬——送她一串灵蛇珠,只求她再拨一个音,她反叫婢子送姓董的两箱荆山玉,请他出门去。她若留在开元城,半城的珍宝都要归她,可她只住十日就走了,谁也不知去了哪里,坊间还传说,她回月宫去了。” 他说完,见士兵们个个把蒸肉撕嚼,忍不住道:“给我一点。”杜敏便给了他一只鹅翅膀。 吕广道:“还没说完呢,西项女人如何?” 唐珝笑道:“天下七国,单比身形,西项女人数第一。那可真是……啧啧,一面团扇遮不住一边胸,腰却只有一支筷子宽……” 士兵们都起哄,道:“十夫长吹牛,哪有那样细的腰!” 唐珝道:“真的!我拿手比过!”他把手掌张开,“就拇指到中指这样宽!” 杜敏问:“那南荆女人呢?” 这可难住了唐珝,道:“南荆和我们隔了百重山,少有往来,我还真不知道。” 一个道:“我听说南荆女人会下蛊。” 吕广道:“我还听说她们头顶有耳朵,身后有尾巴。” 唐珝道:“有这样的女人,早被抓到长生阁竞价了。” 再一个问:“十夫长,说了半天,你怎么不说说开元城的女人?” 唐珝道:“开元的女人最惹不起,我在城里活了二十年,也捉摸不透她们!一时温顺像兔儿,伏在你膝上讨欢;一时傲气像猫儿,在你眼前悠来晃去,却尾巴毛也叫你摸不着;今日她爱你缠你,仿佛一刻不见你就活不下去一般;你当真疏远她了,她洒洒脱脱转身就走,明日再见,人家又有新郎君护驾出游,没你过得更称心如意!天下之大,哪里不是男人玩女人?偏偏开元城的女人,我时常弄不明白,到底是我们玩她们,还是她们玩我们?” 他说得口干,因问:“水呢?” 士兵们纷纷找水,吕广悄悄笑道:“十夫长,我这里有酒。” 唐珝道:“不许喝酒。” 吕广却从包袱里拿出酒来,道:“就这一瓶,一人一口就没了,哪里喝得醉?只是解渴用的。” 唐珝抬头四望,身后大营篝火稀疏,身前小溪流水轻缓,溪对面的田野上见不到半个人影,仿佛一片太平之景,遂道:“一人只许喝一口。” 士兵们高高兴兴地分碗倒酒,酒味、肉味杂在一处,众人的兴致越发高昂,一个又问:“十夫长,我听说东沅的女人最美,从十四到四十,找不出一个丑的,这话当真?” 唐珝一愣,端着酒碗半天不说话,王春笑道:“连十夫长也难住了?” 唐珝的目中现出一丝柔软,不由自主抬碗抿了一口,悠悠道:“我不说。” 士兵们道:“怎么又不说了!说来听听!” 唐珝道:“我不知道。” 吕广问:“是不说,还是不知道?” 唐珝又喝了两口,道:“我不说,也不知道。” 吕广给他添了半碗,道:“再喝一口,不碍事。” 唐珝的思绪飞到了两千里之外,酒入肚中,不是辣,却是甜,不一会儿连嘴边都漾出了笑意,杜敏道:“十夫长有心事了。” 吕广道:“十夫长喝得不够多,所以不说。” 大家都道:“再叫他喝!再叫他喝!” 吕广又拿出一壶酒来,给唐珝倒满。唐珝问:“这里离东沅有多远?” 杜敏遥指东北方,道:“就在东洛之北。” 王春道:“东沅是一鞭子就能跑出头的地方,咱们收复润州后,转攻东沅如何?一天工夫就能打下来,从此东沅女人就是大焉女人了!” 吕广道:“那人家也瞧不上你个穷小子,都归开元城的王孙了!” 唐珝听不见士兵们说话了,他一直在看东北方向,仿佛看得见那座小城,看得见黛瓦人家窗下清婉的河、门前幺袅的柳,欸乃的桨声划开烟雨,一叶乌篷船从青石桥下穿过,船头一个少女撑着纸伞,用纤柔的嗓音轻轻叫卖松隐江鱼。唐珝在心中道:“转过头来,我看看你的脸。”可那乌篷船在春雨丝中飘远了。 唐珝又喝了半碗酒,蓦然惆怅起来,问道:“这仗还要打多久?”士兵们却饮酒的饮酒,说笑的说笑,没人听见唐珝的问话,唐珝自己把酒倒上,喝一口,想一阵心事,王春在身边瞧见,又把自己的酒倒一半给他,道:“你喝困了好睡觉。我放哨。”唐珝把酒一饮而尽。四五碗酒入喉,他终于困意上涌,向后仰躺在地,双臂枕头,听士兵们说话,这一堆在说:“打完东洛,就打南荆,咱们看看南荆女人是不是真的长尾巴。”那几个在问:“沧澜湖那边怎么样了?肖将军和祝小贼还分不出胜负?” 唐珝听了一会儿,眼帘重得睁不开,慢慢闭上了。不多时,众人话声也稀少下去,渐渐只剩两三个人在细语,再过半刻,便一丝人声也不闻了。唐珝不知睡了多久,忽听有人在叫:“唐珝,起来行军了!”他一下子睁开眼,但见夜幕深沉,四面寂静,哪里有行军的迹象,他喃喃道:“你别骗我。”翻了个身再睡,须臾,又听一人叫:“唐珝,这回你打头阵,敢不敢上!”唐珝大叫:“敢!”却听不见那人回话,于是又睡去。 仿佛睡了长长的一夜,唐珝又听见叫:“十夫长!洛贼来了!”唐珝口中直道:“打!打!”身子却动弹不得,忽觉有人在拉他的手,把他用力拖,几个声音一起喊:“十夫长!十夫长!起来!”唐珝迷迷糊糊睁开眼,看见了王春和吕广惊怖异常的脸,他一个激灵醒过来,众兵一起道:“洛贼过河了!”唐珝急忙翻身去看,小溪边,月色下,一片东洛铁骑践溪而来。 东洛的驻军远在二十里外,却在今夜派了三百精骑来劫营。一个斥候乔装成村民,沿着溪岸暗暗探查,把几十座哨楼一一探过之后,终于查出焉军防线最薄弱的一节:唐珝的哨点。当唐珝和士兵们饮酒说乐子的时候,洛军已在村后悄然以待;当最后一名焉兵醉倒在地,三百洛骑已手持马刀立在了对岸。他们原想快速过溪,将这群哨兵砍杀在醉梦之中,可是说巧不巧,当先一骑刚一下溪,马便踩中了滑溜的水草,一下跌在水中,马嘶尖厉,惊醒了杜敏,他翻身一看,吓得肝胆俱裂,慌忙叫醒同伴,捡起长矛向洛骑冲了过去。他们既喝了酒,又是徒步而战,自是敌不过有备而来的洛军精骑,唐珝清醒过来的一瞬间,已看见洛军的马刀劈中了同袍的头颅,还剩王春和吕广两个把唐珝往后拖,道:“十夫长,咱们快跑!回大营!” 惊慌失措的唐珝被两人拖了几步,忽然道:“告警!要向大营告警!”他拼尽气力站直了向哨楼跑去,马蹄声追近了,吕广斜挡出来,一把横刀劈中马腿,他再冲向另一骑,刀还未劈下,三四支箭从黑幕中钻出来,全刺在他的胸膛。 唐珝和王春跑到哨楼下,又一骑追上来,王春推唐珝上楼,道:“你先上。” 唐珝把手中横刀给了王春,自己往哨楼上爬,紧随而来的洛骑看见了,知道他要击铁报讯,都道:“射他下来!射他下来!”团团围住了哨楼。 唐珝爬到一半,被一支短矢射中了小腿,他忍痛往上爬,听见下面王春和洛兵刀对刀拼得铛铛响,也不敢回头,三步并作两步爬上去,用力敲响了那面铁钟,敲六下之后,相邻几座哨楼皆击钟回应,他知道警报已传出,这才长吁一口气,双腿一软,倒在地上,又听哨楼下惨呼不断,探头一看,王春的身子被一柄大刀砍成了两截。 洛兵是轻骑偷袭,听见警报传开,知道耽误不得,立马兵分两路,一路往左,一路往右,左路向焉军大营里掷火把,右路去邻近的哨楼袭杀,只有两骑,眼看着唐珝上哨楼的,不依不饶,一个向同伴道:“你射箭,我去把他逮下来。”另一个应了,举起铁弩,直往唐珝藏的地方连射十矢,射得唐珝起不了身,他知道这哨楼有二十七步梯,便匍匐到楼梯口,心中数着那洛兵上来的步数,数到二十五,那洛兵刚冒头,唐瑜猛地把匕首向他面上掷去,那洛兵歪头一躲,匕首掷空了,洛兵一跃而出,先向唐珝的头踩了一脚,又一膝砸在他的心口,压稳了身子,便抽出横刀来割喉,唐珝大呼一声,十指直掏那洛兵的双眼,那洛兵下意识扭头躲闪,唐珝一拳打中那洛兵鼻子,又赤手去躲刀,那洛兵忍痛把刀往下一抡,唐珝架双臂去挡,刀光一闪,刀锋已入骨二寸,唐珝在这一瞬全然不知痛,反手一掌打那洛兵的喉,这求生一掌,打碎了洛兵的喉结,洛兵吃痛大喊,滚在一边,向下道:“上来救我!”楼梯上很快又响起脚步声,唐珝拾起刀,在那洛兵脖上一划,又去楼梯口等着,继续数脚步声,数到二十三,那人的头一冒出来,唐珝突地把刀抡过去,可血淋淋的双臂使不上力,刀掉在地上,唐珝空手纵身向那人扑去,欲与他同归于尽,那人却叫道:“是我!”唐珝定睛一看,上来的竟是侯文远。 侯文远听见唐珝哨楼的击铁声,知道这边出了事,顾不得别的,只身往唐珝的哨楼来,他暗中一箭射死了楼下洛兵,上了哨楼,把唐珝扶了下来。地上两匹洛军战马识得焉军装束,转身就跑,只有侯文远的马还在原地候着。侯文远道:“你上去。”唐珝问:“你呢?”侯文远道:“先上去再说。”把唐珝托上马,在马屁股上一拍,马小跑起来,他在一边快跑跟着,两人一马跑出两百多步,突听前方马蹄声急,一群东洛骑兵从黑暗中闪将出来。 洛兵们烧了几座哨楼,杀了几十个焉兵,正往后撤,却又撞上两个送死鬼,一个个把刀拔得哗哗响,迎面直冲直撞而来,侯文远大喝一声,扬鞭在马屁股上死命一抽,道:“跑!跑!跑!”那马大为吃痛,扬蹄从洛骑侧面掠过,侯文远大刀在手,也奋力奔跑,却是向着洛骑正面。 洛兵战马奔速极快,眼看那匹焉马从身侧掠过,却来不及勒马转向,于是都向侯文远涌去,唐珝在马上高喊:“侯校尉!你快逃!” 侯文远被包围了,他手舞大刀迎向几十把锐戈利矛,口中大呼:“唐珝!莫忘记你答应我的事!” 唐珝在马上逃出二三十步,便看不见侯文远的身影了,只看见一股鲜血从洛骑中冲起,溅出一丈高。 7 当夜过了子时,孙牧野还在帐中和王虎说话。王虎道:“今日补给都到了。我听说前阵子户部尚书赵自芳抱着算盘上朝堂,当着太后、圣上和文武百官的面打算盘,说开战以来军费剧增,国家一年赋税三千万贯,有两千万贯用在了我们身上。之后运来的冬衣冬被就少了一半。没过几日,我又听说端木相公找赵自芳谈了一席话,又把该补齐的都补齐了。” 孙牧野一笑,道:“你猜端木相公和他说了什么?” 王虎道:“我猜不到。” 孙牧野道:“我猜相公说,润州一年赋税有四百万贯,早一年收回来,便早一年收四百万。两千万军费,五年就收回来了。” 王虎道:“赵自芳也只听得进这个。” 孙牧野道:“大军在外,若朝中无人支持,要横生多少困难。” 王虎是经过事的,叹气不语,此时帐外马蹄声连珠起,下一刻乔恩宝掀帐进来,禀道:“两位将军,有洛贼来劫营。” 孙牧野问:“多少人?” 乔恩宝道:“三百来骑。” 孙牧野和王虎一起出帐往东看,遥见辕门外火把如星河,隐隐有战马驰突的影子,王虎道:“只怕中军也不安稳。”告辞回去了。孙牧野站了约两刻,又有人来报:“洛贼退了,还在清点损失。”孙牧野遂回帐等着。到丑时三刻,战报传来:“杀洛贼十一人,获战马四匹。我军亡三十七人,伤八人,被毁哨楼两座,营帐五座。前哨营营长侯文远战死。”孙牧野道:“三百人马从平野过来,五十座哨楼没人看见?从哪路来,自哪点攻破,天明之前告诉我。” 寅初,前哨营校尉姜福生气冲冲来报:“洛贼以何家村民居为掩护,攻破村对面的哨楼,进而逼近大营。” 孙牧野问:“谁的哨楼?” 姜福生道:“谁的哨楼?孙字营出去的唐珝!” 孙牧野一怔,双拳互握紧了。 姜福生道:“将军若要问唐珝是怎么放哨的,我去看过了:十来个兵到死酒气都没散,地上碎着酒瓶子,肉骨头!” 孙牧野把指关节重重按下去,问:“他是死是活?” 姜福生道:“被救下来了。” 孙牧野的一分担心立时化作十分愤怒,大声喝道:“把他绑了带来!” 寅时一刻,士兵们押着五花大绑的唐珝来到中军帐前,唐珝不敢直视孙牧野的眼神,只在一丈外站定。他不开口,孙牧野也不开口,两个人对站着僵住了。将士们彻夜未睡,听闻消息,都来看孙牧野如何处置,不知围了十重还是八重,一支支燃烧的火把将唐珝的脸烤得发烫,四周越安静,他越窘迫,不知过了多久,他支撑不住,不自禁在上百双眼睛的注视下跪了下去。 孙牧野开口问:“洛贼从你那里打开口子的?” 唐珝垂头应道:“是。” 孙牧野问:“他们过来时没人看见?” 唐珝的声音越发微弱:“没有。” 孙牧野问:“为什么没看见?” 唐珝不敢答。 孙牧野厉声道:“一五一十说!” 唐珝道:“我们喝了点酒。” 孙牧野问:“单是酒?” 唐珝道:“还吃了鹅。” 孙牧野问:“哪来的鹅?” 唐珝道:“溪对岸的村民送的。” 孙牧野道:“你倒不见外!” 唐珝把头垂得更低了。 孙牧野问:“你手下还有几个兵?” 唐珝不听则已,一听泪充眼眶,道:“全死了。” 孙牧野道:“十条人命!算谁的!” 唐珝猛然昂首道:“我!是我的罪过!” 孙牧野道:“你此刻知道了是你的罪过!” 唐珝不能还口。 孙牧野指着人群中的姜福生,厉声道:“前哨营的人指名道姓说是孙牧野的兵犯了错!你当初怎么说来?要上前线,要杀敌立功,结果呢?”他几步上前,一把揪起唐珝的后衣领,把他半提起来,逼他和自己对视,“你堂堂正正战败我不怪你,可你和手下喝得烂醉,敞开大门把敌人放进来烧杀!三十七个兄弟的死是因为你唐珝在喝大酒,吃大肉!你看着我!”他越把唐珝向上提,唐珝越埋着头不敢看他,孙牧野怒道,“你看着我说话!唐珝!你忘了你怎么来的军营?你不为我争口气,也为你兄长争口气!” 唐珝叫道:“你杀了我,为牺牲的同袍偿命就是!” 孙牧野一把将唐珝摔在地上,不说话了。 唐珝道:“你下令吧!还是要我自裁?” 孙牧野深深喘气。围观的士兵们鸦雀无声,都在等他下令,他却迟迟开不了口。一两个人的性命,孙牧野未必顾惜,可他一直记得当初唐瑜向自己跪拜的情景,记得那一跪在心中击打的重量,也记得自己说了“只要我无事,他一定无事”,他和唐瑜并无交情,可诺已许下,便要践行,他今日若杀了唐珝,他日如何向唐瑜交代? 孙牧野下不了决心,便回头看了乔恩宝一眼,乔恩宝会意,站出来道:“把唐珝押去军牢关了,听候发落。” 两个兵正要上前拿人,却听人群外一个声音道:“就在此时发落!” 士兵们都往后看,一看之后,立刻分出一条道,只见一人悠然走了出来,却是殷虚。 一直消极怠工的殷虚连战袍也不穿了,却穿一身剪裁考究的绀蓝色宝字纹圆领袍,不像舞枪弄棒的武人,倒像经手百万买卖的雅商,他捏着铁核桃走到孙牧野面前问:“怎么不当场发落?” 乔恩宝道:“唐珝违反军法,自有军正审判,有了结果,一定告诉殷将军。” 殷虚道:“那便请军正来,在这里当众审判。” 乔恩宝明着抬杠:“一时半会儿找不到人。” 殷虚道:“我凑巧遇见了。”高声叫道,“请上来!” 人群再一次分开,殷虚的亲兵拥着五个人走了过来,围观士兵窃窃互问:“这五个是谁?” 殷虚道:“一个军正,四个执法军士,当初裁决吴九龄好生利索,今日我出面,请他们来断一断洛贼劫营案,千万别混天瞒海,不了不当!” 孙牧野道:“你记性倒不错!” 殷虚道:“好着呢!” 孙牧野看着军正,还没说话,殷虚道:“快快判决,我们洗耳恭听。” 军正却看孙牧野。 殷虚道:“没有孙将军的眼色,军正不敢开口,这军营中到底是将大,还是法大?若是将大,你直说一声把这小子饶了,我们也无二话;若是法大,便请军正依照军法,判决这小子该怎么罚。如何办,你自己看,六万将士就等着上行下效。” 孙牧野被将了一军,知道收不了场,只能向军正道:“你说,怎么判。” 军正道:“饮酒误事,斩。” 孙牧野又沉默了。 殷虚故意问:“我听清楚了,你呢?” 孙牧野不理。 殷虚又问:“四个执法军士在哪里?” 唐珝道:“不劳烦军士!拿刀来,我自裁!” 殷虚赞道:“小子有骨气!”亲自上前给唐珝解绑,孙牧野一个闪身拦在中间,殷虚问:“怎么?” 孙牧野道:“两百军棍,如何?”他决心要留唐珝的性命,便和殷虚讨价还价起来。 殷虚道:“两百棍下去,骨头也碎了,皮肉也溶了,不如一刀砍断脖子,给他个痛快。” 孙牧野道:“两百棍!” 殷虚眯着眼打量孙牧野,道:“我不懂了,你和这小子到底有恩,还是有仇?” 孙牧野犯狠道:“两百军棍!依照军法,棍刑最多一百,这次打他两百,我让到这一步,你再不让,日后可不好相见了。” 殷虚在心中盘算开了。那军棍的力道他清楚,二十棍以内,皮开肉绽;五十棍以内,伤筋动骨;百棍以内,非死即残;两百棍下去,死得都没有形状了。既然孙牧野铁了心不再让步,他便顺势道:“好,两百棍。” 下一刻,两个执法军士拿来军棍,把唐珝按在地上,举起棍子要开打,孙牧野却道:“等一等。” 众人又看过来。 孙牧野一边脱衣衫一边道:“我替他受一百棍。” 殷虚道:“如何你替他受?!” 孙牧野道:“都知道他是孙牧野的兵,他犯下大错,我负首责。”他把衣衫一除,又引得众人脊背发寒:那身体满是伤疤,有几处重创,半尺长的创口裂开翻卷,已再不能愈合,像几条凶悍的蜈蚣,缠定了他毕身。唐珝忽然泪如泉涌,道:“关你何事!我自己受!两百棍都向我来!是我一人的错!” 孙牧野不理他,在他身边跪下,道:“来,他一百,我一百。” 乔恩宝道:“孙将军,我替他受!” 孙牧野道:“立刻行刑!天快亮了,我还有事要做!” 殷虚道:“一百棍下去,怕你什么也做不成了。” 孙牧野道:“你瞧好了。”向执法军士喝命,“棍来!别手抖!” 两个执法军士无奈,一个站在孙牧野身后,一个站在唐珝身后,道:“将军,得罪了。” 孙牧野道:“好说。” 两个军士便抡圆军棍,打了下去。棍挟风声,直扑人背,唐珝被一棍打中脊梁,顿觉一股烈火直蹿后脑,几乎失去知觉,忙转头看孙牧野,孙牧野的额上青筋一道道凸起,也在用全身之力抵御棍击。十棍下去,唐珝只觉脊柱在一节一节断掉,啪啪裂声不绝;二十棍后,他背上的血水扑上了脸,溅下了地;三十棍后,唐珝的后背仿佛成了臼中肉,被木棍捣得稀烂,他暗中绝望道:“一百棍,孙将军如何撑得下去?”第四十棍打来,唐珝身子不由自主向前一扑,险些倒地,孙牧野看见了,喝道:“跪直了,扛住了!”唐珝大声回道:“是!”死命咬牙挺直了背脊。五十棍下去,唐珝全身都被铁水浇烫一般,四肢百骸,无一处不在燃烧;六十棍下去,旁观将士见二人脸色青灰,背上没有一块好肉,三三两两道:“够了,不要打了。”殷虚道:“少一棍都对不起孙将军说的那句‘军法在上’!”孙牧野应道:“没错!”七十棍后,唐珝觉得自己没了骨头,只剩一堆肉留在当地,仅凭一股气支撑不倒;八十棍后,那股气消散了,他失了支柱,倒了下去,棍还没停,只是轻了些许;九十棍后,唐珝目中有了幻象,他看见父亲、兄长、妻子都在向他而来,忙叫道:“别见我!我愧对你们!”又十棍之后,一百棍打完,四周将士都叹道:“总算完了!”唐珝昏了过去。 乔恩宝赶过来扶孙牧野,孙牧野却栽在地上,缓了几口气,慢慢爬到唐珝身边,撩开他满脸的汗发,看他。半晌,唐珝的眼睛睁开一条缝,把他回看,孙牧野放了心,自己站起来,踉踉跄跄回中军帐去了。 第三十三章 翻江倒海 第三十三章 翻江倒海 1 伤痕累累的唐珝在帐中昏睡了一天。第二天,苗车儿进帐来看他,唐珝的愧悔未消,小声道:“苗车儿,你来做什么?” 苗车儿把两个煮熟的鸟蛋塞进唐珝手里,道:“我来看望你。大军明日要开拔了。” 唐珝“嗯”了一声,问:“孙将军怎么样了?” 苗车儿道:“皮肉伤虽重,人倒是清醒的。” 唐珝叹气。 苗车儿道:“你们两个伤没痊愈,行军要吃苦头的。” 唐珝道:“我不怕。” 苗车儿道:“不如你还回卫队来,我可以照看你。” 唐珝道:“我要回前哨营去。” 苗车儿问:“还回去做什么?” 唐珝沉默半刻,问:“以后我放哨,你们放不放心?” 苗车儿道:“我自然是放心你的,可是他们……” 唐珝问:“他们?包括孙将军吗?” 苗车儿道:“我也不知道他信不信你。乔恩宝也说要你回卫队,他一句也不答。” 唐珝道:“等这场战事结束,他一定不要我在军中了。” 苗车儿:“只怕你自己也不想留了。” 唐珝不置可否。 苗车儿道:“你听说西边的事了吗?” 唐珝问:“什么事?” 苗车儿道:“咱们来打东洛,西项就想打咱们,可到现在还是不敢打,他们也有顾忌。” 唐珝问:“顾忌什么?” 苗车儿竖大拇指道:“当然是顾忌你叔父!你叔父是大英雄。咱们在东边打了一年,西项都没有出兵,全因有你叔父镇守。” 唐珝叹气道:“千万别叫他知道我在这里的事。” 苗车儿道:“你也有机会立军功,莫泄气!” 唐珝道:“好!” 两个聊了一会儿,苗车儿道:“我要回去了,晚上有空再来看你。” 唐珝翻身从枕下掏出一封信,道:“我给哥哥写了封信,麻烦你交给信使,请他带去开元府。” 苗车儿把信揣入怀里,道:“行。” 唐珝道:“叫信使千万叮嘱唐二,信里的事,他一定要听我的。” 苗车儿应了,起身小跑出了帐。 2 攻下了秀春野的焉军再次启程,唐珝骑在甜瓜背上随大军东去,进入义章郡。这一日,天蒙蒙将明,唐珝听见帐外有细语声,便爬起来掀开帐帘看,十步开外,几个兵正在议论昨夜的战事,一个问:“战果如何?”一个道:“首级只得三百多,俘虏二十来个。”又一个道:“林渊泓带兵太飘。”另一个道:“孙将军一直想找洛贼主军决战,始终不得。” 唐珝听得入神,便朝那几个兵去,谁知那几个兵见了他,却骤然把声音放低,一边说,一边走远了。 唐珝尴尬地转身回帐,又听见一人叫:“唐珝!” 唐珝回头一看,却是前哨营的兵,忙问:“什么事?” 那兵道:“营长问你伤好了没有,好了还回去站岗。” 唐珝大喜,道:“好了!就去!”冲回帐里把衣裤被褥都卷好捆了,骑马赶回了前哨营。 此时前哨营三百人正集合在辕门外,听营长姜福生下任务,唐珝小心翼翼往队伍里钻,姜福生看见了便叫:“唐珝!” 唐珝应道:“在!” 姜福生问:“伤好全了没有?” 唐珝道:“好全了!” 姜福生道:“丙火又添了十个人,还是你做十夫长。再出半点差错,我绝不上报,当时立斩!” 唐珝大声道:“是!” 姜福生便开始一火一火细下任务,正在布置,传讯兵跑来道:“孙将军来视察前哨营了。”姜福生理了冠服去迎。 大伤初愈的孙牧野骑马踱来,唐珝看见他,记起他当日力保自己的恩情,便想跟他打招呼,孙牧野也看见了阵中的唐珝,却视若无物,把眼光一掠而过。姜福生把前哨营近日的动向汇报了,又道:“洛贼退干净了。” 孙牧野问:“往哪里退的?” 姜福生道:“南下到寿陵郡。” 孙牧野道:“我们得追过去。” 姜福生问:“几时启程?” 孙牧野道:“五日之内。” 姜福生道:“此时可以遣哨骑探路了。” 孙牧野点头。 姜福生左看右看,思量派哪一火做哨骑,孙牧野向阵中道:“唐珝。” 唐珝料不到他会叫自己,慌忙抬头应道:“在!” 孙牧野道:“你做哨骑,把前路探明,做不做得到?” 唐珝道:“做得到!” 孙牧野道:“后天回来复命,不得迟误。” 唐珝道:“是!” 3 唐珝和他的十名士兵换了布衣,驰出辕门,踏入润州的翠原,恰如几只幼燕逃离鸟巢,飞上青天。唐珝从马鞍下取出一支笔和一张纸,瞧着远处的山走势,近处的水流向,一个劲写写画画,一个绰号叫刁蛋的老兵问:“十夫长,这时候还有心情画山水?” 唐珝道:“我在画地图。” 刁蛋问:“你画地图做什么?” 唐珝道:“我们不是来探路吗?要把道路的曲直、山川的走向都画清楚,大军才知道怎么走。” 这话一出,手下的兵都笑起来,唐珝道:“你们笑什么?” 刁蛋道:“哪里的兵要开拔了才画地图?” 唐珝道:“已经画完了吗?” 刁蛋道:“还没开战前,咱们早有斥候悄悄入润,把润州大城小堡、旮旮旯旯的形状都记下带回去了,不然咱们这一年靠什么行军打仗?” 唐珝“哦”一声,把纸笔放回马鞍下。一行人马驰出两里地,他又问:“那咱们出来干什么?” 刁蛋道:“看洛贼撤退时有没有犯坏。前路捣毁没有,桥梁烧断没有,若有,就要叫右虞候军提前来铺路修桥,再观察有没有埋伏,好叫大军做准备。” 一个问:“若遇到洛贼的重兵埋伏,咱们不是死定了?” 刁蛋道:“埋伏是冲着大军来的,咱们这几个小蚂蚁,杀了也没用。若他们没被发现,肯定放咱们回来;若被发现了,也只好杀我们灭口。所以咱们就算看见了,也要装作没看见。” 另一个再问:“哪些地方容易埋伏?” 唐珝道:“险阻、潢井、葭苇、山林、蘙荟。” 刁蛋笑道:“十夫长这倒懂。” 唐珝道:“我读过兵法!” 人马又走出十里,眼前一片葱郁草地,青草深没马蹄,唐珝才要一猛子扎进去,刁蛋道:“慢着!” 唐珝勒马问:“怎么了?” 刁蛋下了马,脚贴着地向前挪,士兵们也照做,挪了十来步,只听“铛”一声,一枚四爪铁钉被一个士兵踢中,自草丛中蹦飞出来,刁蛋道:“看吧,撒了扎马钉,马蹄踩上去要烂!洛贼心眼死坏!” 唐珝和士兵们粗略一查,方圆一里的草地里,竟有上千枚扎马钉,众人扫出一大半,堆成小山,这才上马绕行而去。 到次日,唐珝记下了三处路断,两处桥塌,一处地上有铁钉,一处坡上有落石。当头顶阳乌渐渐西行时,一伙人走到了萦水边。润州十河千溪,最称萦水为美,此时晴照江水暖,柳映江光青,好一道九曲碧练向东飘洒,把水乡之美尽数诠释了。走不多远,便见岸边零星散落着旧衣服、破马鞍、烂铁锅,是大军驻扎的痕迹,刁蛋道:“十夫长,大军都是逐水扎营,再往前走,洛贼就多了,现在不敢打照面的。” 唐珝点头道:“咱们回去。” 一伙人勒马往回走,却不走来时的陆路,而是沿着萦水向西行,一路余晖寥寥,芦苇萋萋,刁蛋赞道:“好一湾水。” 唐珝马鞭往前一指,道:“前面有个渡口,咱们去那里装水喝。” 众人打马往渡口去,只二百来步便到了。众人下马取水囊,刁蛋一边取,一边往栈桥上看,忽然道:“十夫长,那里有个人。” 唐珝扭头一看,果见栈桥尽头、暮烟深处立着一人,模糊见是一身青衫,一顶折上巾,唐珝把四周看了看,道:“是平民。”和士兵们也往栈桥上走。那人早听见了马蹄声,双手笼袖,安然观望,见士兵们迎面过来了,遂侧退两步,让士兵们擦身过去。 唐珝几个到了桥头,才见桥下还停着一叶轻舟,舟头坐着一个船夫,刁蛋问:“船夫,你们从哪里来?” 船夫却在缩着肩打盹,刁蛋又叫:“船夫!” 那船夫猛然发觉有人在叫,慌忙站起来,凑身张嘴听着,刁蛋问:“这里叫什么地儿?” 那船夫“嘿嘿”一笑,拿手指了指嘴,鲁钝地“呜啊”作声,一个兵道:“是个哑巴。” 刁蛋便低头灌水,他瞧见露出水面的桥柱上还有三尺长的深色苔痕,道:“原先这一截是浸在水下的,怎么江水矮了下去?” 一个道:“莫非润州今年要大旱。” 刁蛋道:“前一阵雨下得也不少。”双掌合拢,捧一汪江水喝了,又拿水囊去灌,一边灌,一边斜眼偷看两丈外那书生,忽然,他压低声音向唐珝道:“十夫长,你看那书生像谁?” 唐珝正在俯身洗手,听刁蛋问,便随口问:“像谁?” 刁蛋道:“我看像你。” 唐珝道:“不像!”转头悄悄打量那人,见他虽衣着朴素,却文质彬彬,脸上无事也含两分微笑的模样,却与唐瑜神似,便道:“他像唐二。不过唐二从来不穿粗布衣裳。” 一伙人喝饱了水,灌足了水囊,有说有笑地往回走。唐珝离书生近了,更觉这人和颜可亲,仿佛唐二就在面前,他在那一瞬忽然想念起哥哥来,不由停下脚步,站在书生面前,躬身小揖,道:“先生见礼。” 书生脸上的笑意更多了一分,也躬身还揖,道:“军士多礼。” 他一开口,唐珝反倒吃了一惊,道:“听先生的口音,是开元城的人?” 书生道:“开元城中,安业街人。” 唐珝欢喜道:“我家住开元城东,崇仁街。” 书生笑而长揖,道:“异乡逢乡人,更添思乡意。” 唐珝忙也长揖,又问:“先生为何来润州?” 书生道:“为生计故,流离转徙,漂泊不定。” 唐珝道:“润州战火四起,兵荒马乱,先生行路千万小心。” 书生道:“多谢关照。” 刁蛋听不得两个文绉绉磨腻,叫道:“十夫长,再不走,天就黑了。” 唐珝便向书生行礼道:“先生告辞。” 书生也回礼道:“军士慢去。” 唐珝走出两步,又道:“将来回了开元城,先生可以去我家做客。我哥哥和你有些像,你们一定聊得来。” 书生问:“不知尊府何处?” 唐珝道:“崇仁街佩鱼巷,唐家。” 书生一笑,道:“若有缘回开元城,一定登门拜谒。” 唐珝便告辞,率十骑往回疾行,不出百步,忽听萦水上遥遥有人在唱: 天心待破虏, 阵面许封侯。 却得河源水, 方应洗国仇! 唐珝回头一看,只见江心一舟凌波,舟头立着那青衣书生,唱歌的却是船夫,刁蛋疑道:“他不是哑巴吗?” 唐珝听清了歌词,浑身一凛,打马扬鞭,叫道:“追回去!” 一行人立即掉转马头,追回渡口边,小舟却远在一里开外了。那船夫见焉兵追来,一面不慌不忙地摇桨,一面笑喊:“焉军免送!我家大都督去也!” 众兵一听,齐惊呼道:“是林渊泓!” 唐珝下了马,急取劲弓长箭,拉圆了射去,恰恰在舟尾落入江中。士兵们一片接一片的箭网撒过去,却始终捕捞不到那叶小舟,林渊泓在舟尾含笑向唐珝拱手道别,唐珝只能眼睁睁看着小舟缥缈缈一去数丈,转瞬消失在烟水尽处。 4 出行三日后,唐珝率哨骑队回了辕门。姜福生听了汇报,拿着笔记要去找右虞侯上报,顺口道:“乔恩宝早上问你回来没有,你既然来了,就去中军帐,向孙将军再汇报一次。” 唐珝把遇见林渊泓一事隐瞒了,心中发虚,道:“你去和他说,我就不去了。” 姜福生道:“人家过问了,你就该去打个照面,这是礼数。难不成你架子比将军还大?” 唐珝只好去了。 孙牧野此时正在中军帐和将领商议军务,他道:“丁明焕一次战败,下了锅;郑重一次战败,也下了锅;林渊泓节节败退,为何安然无事?” 王虎道:“显然洛王知道林渊泓的意图,才容忍得他。” 孙牧野道:“我也想知道他的意图。” 王虎道:“或许林渊泓想诱我孤军深入,断我后路,截我粮草,围而困之。” 孙牧野道:“所以我叫各军备足十日的粮草,十日之内,焉军有力量突破洛军包围,林渊泓不会不明白。” 另一将道:“或许他想借险地之力,设伏歼我。” 孙牧野指了指地图,道:“寿陵郡内没有险地,萦水也不必渡,他在哪里设伏?” 众人无对。孙牧野看殷虚道:“殷将军有何高见?” 殷虚正拿一把小锉刀磨指甲,也不抬头,道:“把斥候叫回来问问不就得了?” 孙牧野问身后:“斥候回来没有?” 乔恩宝出帐去问,顷刻回来道:“五日前派出的斥候,到今日还没有音信。” 殷虚起身拍拍衣裳,道:“等斥候回音,以后没有着急的军情休叫我。”说完去了。 王虎干咳了一声,道:“孙将军刚才说寿陵郡内无险地,怕不见得,前面有一处名叫青苎原,林渊泓多半在此处迎战我军。” 孙牧野又看了看地图,向乔恩宝道:“再遣一拨斥候去探个明白。”乔恩宝得令去了。这边孙牧野和众将商议了半天,也各自散了。 须臾,乔恩宝回帐来,禀道:“唐珝在外面候着,叫不叫?” 孙牧野道:“叫。” 乔恩宝把唐珝叫了进来,孙牧野问:“几时回来的?” 唐珝道:“刚回来。” 孙牧野道:“说说。” 唐珝道:“一处原上撒了铁钉,被我们扫了;一处坡上有落石,也被我们推了。路断了三处,桥塌了两处。没见到埋伏。” 孙牧野道:“好。” 唐珝道:“还有问的没有?” 孙牧野道:“没了。” 唐珝也不吭气了。 孙牧野问:“你还有什么要说的?” 唐珝道:“没,没有。” 孙牧野点头。 唐珝道:“那我回去了?” 孙牧野又点头。 唐珝行过礼,掀帐出去了,却又不走,站了半盏茶的工夫,返身回来,重掀开了中军帐。 孙牧野问:“怎么?” 唐珝道:“我还有一件事没说。” 孙牧野道:“说。” 唐珝道:“我在萦水边遇见了林渊泓。只有他和一个船夫,我不认得他是谁,就放他走了。后来那船夫在江上唱什么破虏、国仇,我再掉头去追,没有追上。”他拼着一股气说完,再等着孙牧野发落,半天听不见动静,他又悄悄抬头,看孙牧野的脸色。 孙牧野道:“你何止放他走?你还请他去唐家做客呢。” 唐珝先是一惊,后是一怒,道:“谁告的密?小人!” 孙牧野反问:“难道告错了?” 唐珝道:“我自己会说,不需人告!” 孙牧野道:“这是战时,纵然有条可疑的猫狗,也该抓回来问一问,一个大活人,你就那样放走了。” 唐珝道:“是我疏忽了,随你处置!” 孙牧野道:“去找执法军士,领十军棍。” 唐珝转身便去了。孙牧野回头看乔恩宝,乔恩宝笑道:“小子秉性倒耿直,可真不是打仗的料。” 孙牧野若有若无地叹了口气,想说什么,却没说出来。 5 五月十四,林渊泓领兵进了尺函谷,驻于青苎原上的竹枝城,五月十九,焉军跟至,在尺函谷外五十里扎营,十日之内不曾移动一寸。林渊泓听说,笑向左右道:“孙牧野起了疑心,不肯进谷。” 一位将领道:“青苎原四面环山,只西边一处尺函谷,东边一处石踪关,进易出难,任谁也不敢轻举妄动。” 说话间,卫兵报:“监军宦官仇忠来了。” 林渊泓皱了眉,道:“请。” 帐帘掀开,仇忠踱了进来,也不行礼,袖手问道:“林都督,几时与焉贼决战?” 林渊泓道:“还不是时候。” 仇忠道:“几时才算时候?” 林渊泓道:“我心中自有数。” 仇忠怒道:“都督好生傲慢!休在我面前惺惺作态!都督领兵以来,大小未尝一胜,六军士气颓丧,朝中劾奏累案,是仇某在圣上面前力保,都督才坐得稳这中军帐!若都督始终怯战,那丁、郑二位将军的结局,也是你我的下场!” 林渊泓道:“仇都监若担心身家性命,便请早回黄武去。” 仇忠冷笑道:“都督倒是早盼望仇某走人了——若不是仇某在这里镇着,润州早被都督卖了!” 林渊泓问:“何出此言?” 仇忠道:“如今军中流言横行,说都督曾在中焉求学取仕,多的是故人旧友,或许念了旧情,或许收了重礼,才故作不敌,任贼进犯!” 林渊泓面现怒色,道:“林渊泓家住黄武城外,五间宅,四亩田,仇都监只管遣人去抄,看看林渊泓收了多少贿赂!” 仇忠道:“休急,再败之日,何止有抄家的罪!” 林渊泓道:“孙牧野的习性,我已了如指掌。自今日起,成败决于我,不决于他。” 仇忠冷笑道:“我看都督打仗不行,打诳语真是一把好手,真有计谋,你说出来!” 林渊泓傲然道:“我的计谋,可与将说,与兵说,却不必与宦官说。” 仇忠气得脸发白,道:“我是圣上派下来的监军,你辱我,便是辱圣上!” 林渊泓道:“监军?仇都监自从来了军营,不见一日监督,倒在圣上那里挑拨了多少不是,林渊泓今夜必上疏圣上,请将仇都监调回崇宁宫,做你分内之事。” 仇忠气急反笑,道:“好,好,好。今夜我也上一道疏,看看圣上是听你的,还是听我的。” 帐中众将忙劝道:“仇都监,奏疏轻易上不得。”仇忠不听,怒气冲冲拂袖而出。 六月初四,仇忠的上疏送到了公治贤的案上;六月初九,公治贤的王旨传到军中,急命林渊泓十日之内兴兵,与焉军决出胜负。林渊泓置之不理。 六月十二,公治贤第二道王旨下达,明言:七日之内兵戈不动,立押林渊泓回崇宁宫问责。洛军万夫长、千夫长、百夫长齐聚中军帐外,请命出兵,林渊泓闭帐不见。 六月十四,公治贤第三道王旨送到军中,只八个字:“五日不战,九族当诛。”洛军三位将军破帐而入,三把横刀险些出鞘,个个声色俱厉斥责林渊泓,要请虎符出兵,林渊泓闭目端坐,不发一言,三位将军闹了半宿,愤愤而去。 到六月十八,仇忠在千百名肃立将士中分出一条路,将一辆空囚车赶到中军帐前,道:“天亮之后,都督便要启程回宫了,不知宫中大鼎可曾烧沸?” 黄昏初临,中军帐内亮起一粒灯火,帐外的将士们把呼吸也放轻了,生怕一个不小心,那灯火就会黯然熄灭。过了许久,一骑飞奔而来,将士们都循声回望,只见马上御使高举王旨,大声道:“第四道王旨至!林渊泓听旨!” 中军帐帘打开,林渊泓走了出来,御使脸色凝重,道:“王旨上只有四字。” 林渊泓听旨。 御使厉声念道:“战,或不战!” 林渊泓缄默。 人群中,一个士兵高声叫道:“林都督,我们不愿再退!愿与焉贼决一死战!” 此言一出,群情激奋,千百个声音一起道:“不愿再退!愿决一死战!” 将军们拱手道:“请都督下令,立即出兵!” 林渊泓终于叹息一声,吐出一字:“战!” 大营立时爆发出雷鸣般的欢呼,将士们向八方散开,骑兵们跑去牵马,步兵们奔去操戈,千百张口在相互传告:“磨刀穿甲!与焉贼决战!” 至定昏时,东洛马步车各军集结完毕,一列列掉头再出尺函谷,向焉军驻地开去。 6 此时的青苎原之南,岭上悄然立着三匹马,马上三人虽是猎户装扮,面上却显出军人的机警与凝重,正是焉军派出的第二拨斥候。三人此番有两个任务:一为窥探洛军的动向,二为寻找失踪的第一拨焉军斥候。三人俯望黑夜的青苎原上,千万火把连成数条火龙,蜿蜒出原向西,知道大战在即,一个道:“洛贼出兵了,要速速禀报将军。” 另一个问:“前一拨兄弟还没找到,怎么办?” 一个扎麂皮抹额的斥候道:“你们回大营去,我再向前找。” 那两人问:“你一个人行不行?” 麂皮斥候挥手道:“你们去,我天明就转来。” 那两人都知道军情紧急耽误不得,于是拱手掉头而去,麂皮斥候眼见两个兄弟翻过山背去得远了,方打马继续往前走。 杳无人烟的荒岭,无端生出一条若隐若现的草径,径上倒伏的杂草都还鲜嫩,仿佛不久前还有人踩过,便是这三名斥候梭巡于此的理由。虽走了两个同伴,麂皮斥候却决心追寻到底,他牵着马小心翼翼地走,那小径时而显,时而没,天上又无月少星,分外难行,一人一马走了约两个时辰,才下了这山头,上了那山头,又爬了一个多时辰,离山尖儿只有三尺远,马儿却不肯再爬,尥蹶子要下去,斥候向上拉,马儿向下拽,两个角力一阵,好不容易将马儿拉上山尖,斥候用手轻抚马头,道:“莫怪我弄疼你,你若乱跑,我上哪里找你?”那马只冲着山下喘粗气,斥候于是也朝山下看去,这一看,却怔住了。 山下不是峡谷,却是一片深邃的湖水,黑澜澜不知广百顷还是千顷,湖面缀着淡星,麂皮斥候万想不到丘岭之中还藏着如此造化,不由轻叹一声,拍拍马头道:“真是人间奇景,是不是?”那马儿只把蹄子尥得嗒嗒响,斥候又自言自语道:“四面山丘环抱,这样大的湖是如何生出来的?” 他一面想,一面看,目光转到湖水北面,却见那边两山之间有个口子,湖水稍不留意就要泻出去,却偏偏被拦住了。麂皮斥候心中隐隐生疑,他牵着马沿着山脊往那边走,再走得近些,终于看得分明,是山口处以木石筑起了一道高坝,才将一潭湖水困在谷底。 那高坝决计不是天生而成。 麂皮斥候再转头,眺望山口之外。 方圆十二里的青苎原便在下方,一览而尽。 麂皮斥候只觉一股寒意从足底升起,顺着脊背直激心口,他火速翻身上马,重重击下一鞭,大喝道:“走!” 马儿将前蹄高高扬起,正要飞奔,却有一道尖锐短促的啸鸣骤然而起,紧接着,一支不知来处的长箭刺透了麂皮斥候的胸膛。 7 一拨又一拨哨骑,将洛军进犯的急报传入焉军中军帐。孙牧野已在尺函谷外徘徊了近一月,得知林渊泓主动回军,出谷决战,正中下怀。丑寅相交时,孙牧野下令己部为前军,王虎部为中军,出营十五里,排兵布阵,候洛军至。又叫传令兵去找驻扎在后方二十里的殷虚,命他做后军接应,殷虚回话说早饭还没吃,孙牧野咬牙提棒去了前线。 辰时,焉洛两军在平野开战。唐珝已不记得是第几次作壁上观。他和自己的一火哨兵站在不远处的半坡,看着两道钢铁洪流砰然相汇,刀光交震,血色横飞。焉军自信骑兵强于洛军,故弃守势,用攻势,中路布三千重骑突击,左右各有二千重骑为翼,两万重甲步兵紧随骑兵之后,迎头出击;洛军将士早恼火于林渊泓的示弱战术,一年积愤在此一朝爆发,怨气攒于刀口,恨意聚于枪尖,以必死之心与焉军正面交锋,焉军终于遇见入润以来最激烈的抵抗。这一场战,自日出到日中,两边换了三拨精兵轮番厮杀,始终不分胜败。 唐珝在马上拉满了弓,向战场瞄了半天,可是两军马颈交缠,人身互搏,血染红战袍,敌我已难分清,那一箭始终射不出去,箭镞转向之后,唐珝看见了冲突驰骋的孙牧野,他连忙放下弓箭。 孙牧野领着一千轻骑做奇兵,贴着洛军侧翼游走。轻骑们手持马槊,孙牧野却挥一条狼牙棒,见着洛军阵的缝隙便撕裂进去,或刺或打,搅得军阵七零八落,再转而领兵出阵,再寻下一处破绽。焉军四五股奇兵左右袭扰,洛军的侧翼始终不得安宁,正面重兵不能不回护接应,阵脚便渐渐乱了,指挥焉军正面主攻的将军王虎瞧准时机,再调五千步兵入战场,猛攻之下,洛军终于渐显败象。 眼见时机来临,战场各处的焉军令旗相继变了招式,游走的数股奇兵都望见,纷纷掉转马头,向洛军后方包抄而去,意图前后合力,围剿洛军。东洛主将看得分明,急向传令兵道:“鸣金!收兵!” 立即,战场上鸣金声四起,洛军摆出撤退之阵,以精兵强将牵扯焉军,掩护伤兵羸兵一部一部撤出战场。孙牧野下了决心此役歼灭东洛主力,当下再命各处令旗变换,鼓舞焉军乘胜追击。他将狼牙棒换成角弓,在疾驰中引弓射箭,把敌将一个一个射下马,他既身先士卒,将士们自然勇往直前,须臾,大焉各军连成一堵密不透风的铁墙,将洛军羊群般向尺函谷撵去。 尺函谷是条长百丈余的浅谷,两边矮丘只高四五丈,孙牧野到此却喝住奔马,急命各部暂缓追击,亲兵眼看一串串洛兵入谷而去,问他:“还追不追?” 孙牧野的马也战得正酣,喘着粗气要往前去,孙牧野却紧紧勒住马缰,仰盯着矮丘不说话,一时几处的传令兵都来问:“将军,要不要追击?” 战马暴躁地盘桓了两圈,两边矮丘上终于有了动静——几个斥候现身丘上,高举令旗,表明四周并无埋伏,孙牧野这才策马举弓,向身后各部示意,全力追击,于是焉军万余铁蹄轰隆隆碾过尺函谷,倾下了青苎原。 8 唐珝一火赶到尺函谷时,焉军的骑步兵都尽数过去了,他爬上矮丘,十里青苎原的战局尽收眼底,只见洛军且战且退,焉军步步进逼,两军缠斗着,眼看就要过了巴掌大的竹枝城,往那一头的石踪关而去。 哨兵们眼见胜利在握,个个脸上是抑不住的欢喜。刁蛋意气风发地俯视青苎原,指着四周环抱的丘山,笑道:“你们看,这里像不像个脚盆?若有一壶热水倒下来,老子也可以好生泡个脚了。” 一个道:“有这么大的脚盆,也没这么多水给你洗。” 刁蛋伸懒腰道:“一会儿吃了晚饭,去萦水洗澡!谁去?” 另一个道:“萦水都快见底了,洗什么洗?” 唐珝忽然问:“水去了哪里?” 刁蛋一愣,笑道:“什么?” 唐珝却不笑,他看着乱战未休的青苎原,脸上忽然现出异常的慌张来,脱口喊道:“回来!都回来!”可那声音在天地间轻如蚊蚁,原上厮杀的人谁也听不见。 刁蛋道:“回来做什么?十夫长……”话音未落,唐珝已猛地跳上马,奔过尺函谷,向青苎原冲了下去,一路遇见追击的步兵,他大叫道:“别下去!别下去!” 无人听这小小哨兵的阻拦,士兵们依旧踩沙踢石往战场里赶,唐珝焦急万分,一边纵马一边问:“孙将军在哪里?”有人道:“自然在那边杀洛贼!” 唐珝打马狂奔上千步,满原七八万人马乱乱纷纷,战的逃的,伤的死的,骂的叫的搅在一处,哪里找得出孙牧野来,他见焉兵便问:“孙将军在哪里?” 自顾不暇的士兵们并不应答,唐珝向四周的人喊道:“谁去告诉孙将军,全军撤出青苎原!” 始终无人理他。 唐珝在往前赶,大军却也在往前追,无论焉兵洛兵,此时都已过了竹枝城。气急交加的唐珝找不到孙牧野的身影,眼看时机一瞬一瞬地流逝,他终于咬牙勒转马头,单骑退出了尺函谷。 9 青苎原上的战斗持续不满半个时辰,洛军再次突破焉军的围剿,向石踪关逃窜。那石踪关建在半山隘口,洛军一旦占据,焉军难以仰攻,于是孙牧野领着一千轻骑突到洛军之前,意图截断通往石踪关的路,可是后继军没有跟上,洛军以三千重骑开路,冲垮了孙牧野的兵,他不得已只能在洛军边缘轻袭,虽然先后击杀了数十洛兵,可无重甲骑兵硬战,只能眼睁睁看着洛军往石踪关退却。 直等洛军退出近万人,焉军主力才列好阵形,冲将过来,孙牧野迎过去问王虎:“怎么晚了一步?” 王虎答道:“几支精兵都被打散了,洛贼虽是败逃,却还有些战力。” 孙牧野只能摇头作罢。 王虎再问孙牧野:“攻不攻关?” 孙牧野仰头看了看石踪关,道:“先把原上洛兵清干净,石踪关等殷虚来打。” 突然,青苎原东南方的丘岭中冲天一声巨响,直慑苍穹,四万焉军将士皆觉足下大地颤了一颤,上千匹战马一齐受惊长嘶,孙牧野问:“什么声音?” 不等话落,全军士兵已惊呼起来:“水!水!” 东南方向,丘谷深处,一道洪水冲破山峦,摧石载木,崩泻而下,眨眼之间,万钧巨流坠入平原,向大军卷洒而来。 孙牧野这一惊非同小可,叫道:“撤!” 军阵早不稳了,一听此令,都连忙转马向回走,正在此时,西北山岭中也猝然响起炸石开山之声,乱石轰隆隆往下滚,碎木密匝匝往下落,大水茫荡荡往下注,盖原之势,已然胜过百万雄兵。焉军冲在最前方的二百战马正与咆哮而来的浪头相遇,瞬间被掀翻埋入水底,余下焉军退了回来,叫道:“走不成了!” 此时,东南的水阻了焉军东攻石踪关,西北的水拦了焉军西回尺函谷,大军被困在原中。洪水仿佛有翻江倒海之多,一瞬一尺地暴涨,不将青苎原灌满不肯罢休。军阵边缘的战马已被淹没马蹄,孙牧野举目四望,看见了原上那座小城,他率先打马向城下去,呼道:“传令各军,打下竹枝城!” 全军的令旗一起指向了竹枝城。大军兵分四路,将竹枝城团团围住。洛军留了两万兵力守城,此刻分布于东南西北四方城头,抵御蜂拥而至的焉军。四百架投石车推出来,瞄准城下,将几百斤的石块、环抱粗的圆木噼里啪啦往下投。焉军这一回未料到要攻城,没带入云梯、撞车等重器,仅凭马槊和弓箭仰攻,分外吃力,城上洛军毫发无伤,城下焉军已大片倒下。一里之外,洪水如猛兽,将焉兵往城下驱赶,赶到投石车与箭矢的射程之内。眨眼间,城下方寸之地挤了四万焉军,乱糟糟进无门、退无路。孙牧野犹率精兵攻打城门,那城门事先被加固,厚约二尺,一时劈凿不开。正焦灼间,原上各处响起一阵不疾不徐的号角,焉军将士回头一看,千百条洛舟洛筏从四面八方乘水而来,当先一舟立着一个布衣书生,青衫角在破浪急行中翻起,正是林渊泓。 10 林渊泓在继任大都督的首日,便定下了以水攻焉的战略。当六万洛军在前线和焉军对峙时,余下的洛军却在后方执行一件更艰巨的任务:挖道引水。三万将士日夜赶工,开沟辟渠,将东水引西、南水调北,润州八河九溪的水,都被中途分流,绵延百里之后,最终汇向同一个地方:青苎原。 林渊泓算准了孙牧野。他知道孙牧野不贪虚功,不在意空城空郡的得失,必然紧追洛军主力以图全歼,于是他带领洛军从容退过长芦坡,退出丹寿、永宁、上姚、义章四郡,把润州大半尽数让给焉军,只为了一步一步将焉军引到他定下的决战之地。他也算得准孙牧野多疑,决计不会轻易进入尺函谷,遂与监军宦官仇忠商议,二人合唱一出戏,作出林渊泓是万般无奈才匆忙决战的架势。仇忠先是不肯,道:“圣上非明智之君,我若上疏弹劾都督,只怕圣上当真,降罪下来,都督轻则撤职,重则抄斩。洛军失了都督,润州再无回天之力。”林渊泓起身向仇忠长揖在地,道:“若渊泓遭难,都监自领兵出战,只要将焉军引入青苎原,大事可成,渊泓死可瞑目。”仇忠向林渊泓长揖回礼,应了他的计谋。当公治贤一连四道王旨下来,洛军中知情或不知情的将士,一起假假真真应和了二人的戏,在暗处窥探的焉军斥候将见闻传回焉军大营,孙牧野终于消除疑虑,一头钻进了林渊泓布下的圈套。 11 洪水节节蔓延,竹枝城下的容身之处越缩越小,焉军眼睁睁瞧着东洛战舟十面合围而来。孙牧野纵马在军阵中梭巡,叫道:“弓弩兵!压住洛船!” 弓兵弩兵重列方阵,挽弓上弩,把长箭铁矢往舟群射去,三轮过后,弓弦声减弱下来,只百十支长箭在空中稀疏地飘,孙牧野道:“弦声莫停!”一个弩兵道:“鏖战大半日,箭筒早空了!”孙牧野一看,弓弩兵背上的箭筒果真都空了,他心中一紧,提了马槊在手,道:“矛兵枪兵,上前迎敌!”骑兵们下了马,和步兵一道,站到军阵最前沿,将长枪长矛立成锋林,只等与洛兵短兵相接。 洛军监军仇忠虽是宦官,却善使吴钩,他曾目睹了洛军兵败白鸢江,也亲历了连让四郡,心中积怨实难消解,他亲领八十条舟冲到西城门下,与焉军厮杀在了一处。两弯吴钩见矛则绕,见刀则挡,见人则刺,瞬间扯碎了焉军的防线。他抓住一个重伤的焉兵,喝问:“哪一个是孙牧野?”那焉兵反手一刀,划破了仇忠半张脸,仇忠大怒,用钩头砸碎了焉兵的面目,再起身高叫:“哪个是孙牧野?叫他来和我一战!”几个焉兵齐将横刀劈过来,仇忠迎着刀锋,钩身粘横刀,钩尖劈头颅,四五个焉兵眨眼殒命,焉军大骇,一时无人敢近前,仇忠拎着滴血弯钩站在当地,叫道:“孙牧野!出来战个痛快!” 此时,数场箭雨下过,焉军能战之兵十不满五,洛军却源源不绝登了岸。仇忠再得二千强援,如虎添翼,在城下且战且寻,一心要与孙牧野决个高下,忽见前方竖着焉军的中军大旗,旗下一名将军正以马槊御敌,仇忠将钩上鲜血往臂弯里一擦,迎着那名将军去了。二十名亲兵左右开路,仇忠杀至那将军面前,挥钩直抹那将军之颈,那将军举丈二长的马刀横格,避开钩尖,再以刀头反挑,仇忠也躲了过去,二人战了十回合,仇忠的短钩始终近不得身,心道:“姓孙的果然有些手段。”再缠斗二十回合,仇忠故意高举双钩,把胸腹坦坦暴露,那将军以为是破绽,大刀平平扫过来,要将仇忠拦腰斩断,仇忠果真躲避不及,肚子从左至右被破开半指深的伤,下一瞬,他趁大刀势重难回手,一蹲身,一钩把那将军腿筋钩出,反手一拔,那将军仰摔在地,仇忠扑上去,另一钩抵住那将军心口,道:“孙贼,认不认输!”那将军大啐一口,骂道:“东洛鼠辈!”仇忠勃然大怒,双钩齐捣入那将军心窝,刹那间,洛兵欢呼震天。 那将军气息未断,仇忠便生割下他的首级,高举呼道:“孙贼已被枭首,你们降不降!”陷入苦战的焉兵们听见了,慌忙转头看,却见仇忠举着王虎将军的头颅。洛兵不知底里,皆道:“孙牧野死了!焉军败了!”一个一个口口相传,不多时,四方焉军都听说了。失了主帅,如失了主心骨,许多焉兵便有些迟疑,挽弓的住了手,攻城的松了力,军心渐次涣散。北城门下,一个洛军将领纵马驰入焉军阵中,叫道:“孙牧野已死,投降者生,顽抗者亡!”便有三三两两焉兵放下了兵器,众多战马左徘右徊,不知该往何处去,忽然一箭自东而来,直入那洛军将领之喉,众焉兵扭头看去,一匹枣红大马长鬃飒飒,马上人正是孙牧野。他单骑冲突于乱阵之中,张弓专寻洛军的头领,箭无虚发,洛军顷刻失了三个百夫长,忙叫道:“杀此人!”一队队赶来围堵。孙牧野的箭已射完,便抛了弓,换了一双狼牙棒,分风劈流,洛兵如田里甘蔗般一杆杆倒下,焉兵大喜呼道:“孙将军还活着!”这话也被洛兵听见了,也大叫道:“这才是孙牧野!杀!杀!”各支洛军齐道:“活捉孙牧野!”还有人叫:“快去请仇都监!” 焉军与洛军同时向孙牧野赶去。一行焉骑兵冲在头里,却正遇一排洛步兵斜杀而出,挥一行马刀直砍焉战马的马腿,只听骨折声不绝,数十双马腿飞出,马身砰然跪地,摔下无数焉兵,不及起身,便被剁得身首分离。上百洛兵分两路,向孙牧野围拢,恰如两钳头互咬,要将孙牧野咬噬。孙牧野趁合围未成,试图打马冲出,可面前横拦出一行洛弓兵,铁矢乱纷纷扑来,生生将一人一马逼了回去。合围既成,洛军士气愈发振奋,视孙牧野如笼中困兽,杂嚣嚣道:“砍孙贼的马!砍孙贼的头!”孙牧野打马奋蹄,在包围圈中且搏且突,要撕开一个缺口出去,只是寡难敌众,下一瞬,枣红马周围的敌兵从三重变成五重、七重、九重,他一身轻甲上镶了七八支箭,右脸也被长矛挑破。不远处,乔恩宝与数十卫兵拼命要打破包围来救,被一队重甲洛骑死死拦住。孙牧野那一双狼牙棒击碎人头二十余,此刻血迹斑斑,连锤头钉也钝了,再击下一个洛兵时,那洛兵双锏一架,架住了他必得之招,孙牧野心知力穷,此劫难逃,便举棒向十丈之外的乔恩宝频挥,要他们自寻生路,乔恩宝大呼道:“你撑住!我来了!”孙牧野不应,打马自向三柄尖刀迎了上去,正在此时,远方响起异于东洛的号角声,枣红马厉嘶一声住了蹄,孙牧野回望,只见青苎原西面,尺函谷口,殷虚领兵到了。 此时原上洪水已约四尺深,马不敢入水,所幸殷字营还有六百木舟竹筏。一万四千兵乘上舟筏,朝竹枝城下的战场进发,舟头一万张强弩齐开,三万支黑矢向水上游曳的洛舟狠压,大原上空如同多了三万只鹰隼,向游鱼般的洛舟捕杀而去。 林渊泓的心中,早因焉军的后军生了隐忧。他原想诱使焉军前、中、后三军一起入谷,一举歼灭,可焉军的后军始终不和前军、中军同流,总是远远落在后面,战又不战,走也不走,林渊泓便知道,若有变故,必来自殷虚,此时见殷字营现身,遂急召八方洛舟前来阻击,决不许殷虚与孙牧野汇合。一时洛舟向殷字营的方向齐聚,离五十步远时,洛兵们举火把,烧薪柴,焚战舟,然后弃舟入水,目送二百火舟如火球,撞进了殷字营,燎燃了焉舟阵。水面上浮起半里火海,洛兵们击掌道:“援军也没了!”欢声未落,火海里百只焉舟疾冲而出,势头不减,林渊泓忙再调洛舟层层拦截,怎奈殷字营越战越勇,千只洛舟三拦而无果,终于被殷字营打到了竹枝城下。 此时城下焉兵已不满万,又被割裂成零碎几段,几乎告了溃败,殷字营一路聚残部,收散兵,不多时重整了两万军。殷虚杀到北城门下,遇见了受困的孙牧野,他率数十亲兵纵马入阵,冲破了洛兵的防线,与孙牧野碰了头,十来个亲兵要护住孙牧野,孙牧野却不甘示弱,甩开亲兵的围护,再挥狼牙棒击退二洛兵,殷虚揶揄道:“你倒是输人不输架子。”花髯戟一挑,拨开了一支射向孙牧野面门的箭。随后焉军大部赶到,洛兵亡者过半,遂知难而退。 殷虚与孙牧野对视了一眼,孙牧野又指了指他身后,殷虚转头一看,上万洛兵弃舟登岸,加入战场。孙牧野道:“我拦着,你去攻城。”殷虚心中还有气,不肯听他命令,反问:“怎么不我拦着,你攻城?”孙牧野二话不说,提起狼牙棒便进了城洞,身后无流矢飞来,他知道是被殷字营挡住了。几十个焉兵跟上来,和他一道用刀、枪、斧,对着那木城门拼命砍、刺、劈,此刻除了蛮力,再无别的办法。不知过了二刻还是三刻,城门碎了四五个人头大的口子,焉兵们赤手去抠,去扳,硬生生破开一个半人高的洞,城中还有守军,正借着门洞往外射箭,孙牧野当先冒着长箭钻了进去,乔恩宝与众兵都跟上了。 殷虚率领一万焉兵和两万洛兵拼了近半个时辰,终于听见城头在叫:“殷将军,进城来!”殷虚便下令焉兵一队一队往城中撤,转脸看见孙牧野提着两把横刀又从城里出来,便问:“你又出来做什么?” 孙牧野问:“你看见苗车儿没有?” 殷虚问:“谁是苗车儿?” 孙牧野不答,自顾自往战场里去了。他身负重伤,只能以刀撑地,慢慢寻找,走了百来步,看见两个人相互搀扶着,从水里往岸上走,一个是苗车儿,另一个却是唐珝。孙牧野走不动了,只站在原地等两个,忽见两人身后又冒出一个洛兵,举刀向唐珝劈,他正要出声提醒,唐珝却也瞟见了,一把推开苗车儿,转身打斗两个回合,把那洛兵按在水里。 唐珝向殷虚通报了消息,随殷虚一同来了青苎原。他在渡水时被两支铁矢和一支长箭射中,血从铠甲下渗出来,流了一路,虽然勉强到了岸边,却半身栽入水中,再也起不了身。生死存亡之战,两边都顾不上他,他独自昏昏伏了半晌,听见苗车儿叫:“唐珝!”被他从水中抱起来,唐珝衰弱道:“苗车儿,我来救你们了。”苗车儿道:“好!”说完要把唐珝背起,却“哎哟”一声,自己也跪在水中,唐珝一看,苗车儿半边腰的肉都被削下一大块,他便反来扶苗车儿,道:“咱们一起走。” 两人走出几步,一个洛兵从身后赶来偷袭,唐珝听见踩水声,侧头一瞟,正见刀光劈来,他三下两下将那洛兵制服,按在水中,拔出横刀正要刺,那洛兵却叫道:“小郎君饶命!” 唐珝咬牙道:“你们杀了我们多少人!好意思叫饶命!” 洛兵道:“我一人也不曾杀!” 唐珝一愣,道:“当真?” 洛兵道:“当真!我原是石村农人,是差役半夜闯我家的门,强抓我入伍,我若不来,一家四口都要充军!我何曾敢杀人!” 唐珝打量那洛兵,见他已过中年,面色枯黄,皱纹横生,果是底层贫贱人,他咬了咬牙,道:“你,你不可再参战!” 那洛兵流下泪,道:“我恨不能此刻回家去,还参什么战!” 唐珝便收了刀,转身扶起苗车儿往岸上走,没出三步,便听远处一人放声吼道:“小心!” 唐珝抬头一看,正见到孙牧野又惊又怒地向自己跑来,他还不知为何,却听苗车儿一声惨叫,又见一个身影闪了出来——正是那被他饶过的洛兵。那洛兵一刀刺穿了苗车儿的后背,又向唐珝心口扎,唐珝怒喝一声,拔出横刀一挑一劈,那洛兵的武艺粗糙,闪躲不得,从脸至腹被划开一道,惨叫着逃开了,唐珝抱起苗车儿问:“你,你怎么了?”苗车儿在唐珝的怀里,浑身止不住地痉挛,脸色一点点灰下去,他看了看唐珝,又看向正朝他奔来的孙牧野,他把双眼睁得极大,是急切地盼着孙牧野快来,与他再说几句话,可就在孙牧野离他只有二十步远时,他撑不住了,他用尽最后的力量想喊出一声,却什么也没喊出来,蓦地闭了眼,咽了气。 唐珝亲历一个活生生的战友死在自己怀中,心中又惧又悲,泪水夺眶而出,叫道:“苗车儿!我……我……”却被赶过来的孙牧野揪住后背,甩在一旁。孙牧野自己抱起苗车儿往岸上拖,拖了两步,气力难支,也跌倒了。这一番动静总算被焉兵们注意到了,几个人冲过来,两人扶起孙牧野,两人抬起苗车儿,一人来拉唐珝,将三个拖进了城,关上了城门,唐珝扑过去死死抱住苗车儿,大叫:“苗车儿!起来!你起来!” 一个兵探了探苗车儿的鼻息,摇头道:“没气了。” 唐珝大恸,狠狠捶打自己的头,道:“我偿命!我替苗车儿偿命!” 两个兵过来拉他,劝道:“你冷静些。” 唐珝心智忽地失了常,道:“我替三军将士偿命!打败仗是我的错!” 一个兵道:“打败仗是大家的事,不是你一个人的事。” 唐珝痛呼道:“是我一个人的事!我早该发现这场水祸,我早该发现的!” 坐在一边的孙牧野听了这话,猛地站起,将众人推开,一把拎起唐珝的衣领,问:“什么早该发现?” 唐珝泣道:“当初在秀春野,我听见村人说起今年的溪水比往年少,我没在意,后来在萦水边,士兵们也说水面矮了许多,我也没放在心上。当时若仔细想想……我若能再想想……哪怕、哪怕是回去和你们说一声,今日……今日也不会遭到这场惨败!我是哨骑,我早该警觉的,可我……” 话未说完,孙牧野大喝道:“你该偿命!” 唐珝道:“是!你让我去偿命!” 孙牧野道:“好!”向众人道,“把城门打开!” 众人不敢动。暴怒的孙牧野见无人理会,便自己拖起唐珝,一路从地上往城墙上去,恨声道:“我饶过你一回!饶过你两回!你早该被处死!如何活到今日!”沿路众将士见孙牧野怒如雷霆,无人敢上前劝阻。孙牧野把唐珝拖上城头,提起来往城墙外掀,道:“下去!我后悔收你,后悔救你!我留你有何用!” 唐珝高悬于城墙之外,孙牧野只以单手提住他的腰带,只要手指略松一松,他便要坠下城去,连城下收拾残局的洛兵也看见了,都在下面讥笑哄抬,道:“扔下来!扔下来!”唐珝也愤然道:“你松手!我偿命!” 孙牧野的手臂抖个不停,险些要下决心把唐珝摔下去,忽然一只手伸过来,也拉住了唐珝的腰带,道:“你发什么疯?” 孙牧野回头看,殷虚手一提,把唐珝从墙外提了进来,问孙牧野:“谁领兵下青苎原的?谁下的令?” 不待孙牧野回答,殷虚又道:“打败了,怪在他一人身上,你好意思?”他向唐珝招招手,领着他往城下去,明着说唐珝,实则说孙牧野,“打个败仗至于这样?出息!” 孙牧野一个人站在城头俯瞰平原,洪水终于不再上涨了,得胜的洛舟来回嬉游,向城头叫道:“孙牧野!快投降!” 12 六月二十四,崇宁宫收到捷报:“歼灭焉贼三万余,得战马两千匹,粮草兵械不计其数。枭王虎首级,困孙、殷残部一万二千人于竹枝城。” 六月二十五,龙朔宫收到凶讯:“三万将士同日牺牲。忠武将军王虎殉国。孙牧野、殷虚受困竹枝城。” 第三十四章 困境 第三十四章 困境 1 竹枝城的西南角原是韭菜地,因居民早已被洛军迁走,荒芜了多时,焉军入城的第二日,在此处挖了个三丈深、五丈宽的坑。又有两百一十四名重伤员死去,刻着名字的木牌被从身上翻出来,收藏在一处,遗体被抬入坑中。孙牧野率全军将士以军礼为同袍送行,把仅剩的几囊酒尽数向深坑倾洒了。有士兵要掀土埋坑,孙牧野道:“火葬。”一个百夫长道:“魂烧没了,去不了黄泉,也回不了世间,你叫他们漂泊去哪里?”孙牧野心中的担心不好明讲,只道:“魂和名字都镶在了木牌上,以后我带他们回家乡去。” 士兵们点燃旧衣,扔进深坑。众人眼瞧着坑中遗体冒出烟,生出火,心情不觉悲凄,忽然远远有人叫:“谁敢用火烧!” 一行人急急奔来,众人都认出是王虎将军的亲兵,领头的焦面军汉是百夫长罗伟,当头质问道:“王将军为国牺牲,孙将军为何不让他安息?” 孙牧野道:“火葬也是安息。” 罗伟道:“你把他烧得面目全非,去了黄泉也无旧部认得,叫什么安息!” 王虎的亲兵要为王虎讨公道,孙牧野的亲兵却要为孙牧野出头,那杨小满正站在孙牧野身边,见罗伟的眼珠险些鼓到了孙牧野的脸上,便嘲道:“头还在洛贼手里呢,烧不烧都没人认得,你白担心什么?” 罗伟一干人立时被激怒,哗啦啦拔出横刀来,孙牧野道:“要打去城外打洛贼!” 罗伟道:“孙将军别忘了,王将军是代你送死!你这样待他,王字营心寒!” 杨小满藏在孙牧野身后道:“可不要脸了!自家打不过仇忠,却怪在我们身上?” 罗伟冷笑道:“当时孙将军若在西城,死的就不是我们将军了。” 杨小满道:“若孙将军在西城,死的就是东洛那没根的妖人!” 孙牧野转身道:“你少说两句。”话音未落,两柄刀锋从他双耳边划过,直劈杨小满,孙牧野来不及细想,伸手擒拿了一柄,乔恩宝也飞起一脚踢掉一柄,罗伟大怒道:“孙牧野,你把四万兄弟带来青苎原,只剩一万困在这死城,被洛贼打得没处逃,对付我们却好生勇武!” 孙牧野道:“有话说话,不准内斗!” 罗伟道:“是他先侮辱我们将军!将军尸身还在这里,他为何敢冒犯!” 一个旁观的别部士兵道:“王将军没了,活该你们吃亏。” 孙牧野转头向杨小满道:“你道歉。”谁知身后却不见人影,孙牧野便向罗伟等人道:“杨小满说话犯忌,我会罚他十军棍。”说完,自己向坑中的王虎遗体叩头,三拜后起身道:“竹枝城小,一万人挤在这里,没有多余地方把牺牲将士好生安葬,不如焚火化烟,随风回到故乡去。”说完独自往回走,忽而守南城的焉兵来报:“孙将军!洛贼在往城内抛尸体!” 孙牧野道:“都收了,一起送到这里火葬。” 走出几步,守北城的焉兵也来报:“孙将军,洛贼在城下挑衅。” 孙牧野便去北城看动静。登上城头,只见一群洛兵在城下一边跑马一边叫:“孙牧野,快投降!学你爹,快投降!”焉兵们都偷看孙牧野的脸色,孙牧野转身便走,洛兵们犹一直不停地喊:“孙牧野!你爹叫你快投降!” 2 中午时候,乔恩宝去看望杨小满。杨小满挨了十军棍,趴在席上动弹不得,右手在包袱里窸窸窣窣地摸,疼得“哎哟”直叫唤,乔恩宝道:“你找什么?我帮你拿。” 杨小满道:“我饿昏了头,包袱里好像还剩个藠头饼。” 乔恩宝从怀里掏出两个饼,道:“孙将军叫拿给你吃。” 杨小满道:“我不吃他的东西!” 乔恩宝道:“火气还挺大。” 杨小满道:“你说,这事他做得对不对?为了王虎的几个兵打我!” 乔恩宝道:“你真不该说王将军。他是为国捐躯,孙将军的心中又对他有愧。” 杨小满道:“是罗伟先给他难堪,我才为他出头,罗伟的唾沫星子又没喷我脸上,我为什么站出来争这口气?是为我自己吗?” 乔恩宝沉默半晌,道:“王将军留下的兵有两千多,孙将军要安抚他们的情绪,若不罚你,这两千兵要反。” 杨小满道:“人家靠山都没了,还这样轻狂,要安抚!我们主将还在,反倒该吃亏。” 乔恩宝道:“你站在他的境地想想。” 杨小满道:“我请他站在我们的境地想想。人家都说做主将的亲兵安逸,可做他的亲兵呢?搬辎重、挖地道、伐木造船,和最下等的兵卒一起做粗活累活。回回打仗冲在最前头,什么箭矢木石没挨过。”他把衣衫一扯,背上新的旧的伤一起露出来,“吃苦受累,我们也没怨过一声,不求将来升官晋爵,只求有事有难的时候,他能站出来向着你!别说今日我不算错,就是真错了,他也不该罚我!为什么王将军死都死了,士兵们还拼命维护他?当初王将军是如何待自家兵来?谁朝王字营喂马的兵放个屁,王将军都要把他屁眼缝上,把他们惯得现在都是横着走!孙字营的兵呢,谁敢在外面和人起争执?王字营惹不起,殷字营更惹不起,我们是最弱等的!” 乔恩宝听了半天牢骚不接口,杨小满也不说话,忽然屋中响起一阵咕噜声,乔恩宝问:“什么声音?” 杨小满道:“是我肚子在叫,你去翻翻我包袱。” 乔恩宝翻了半天,道:“真没有。” 杨小满便哀叹道:“要饿死在这里了。” 乔恩宝道:“你不吃他的,那我去拿我的来。” 杨小满道:“好。” 乔恩宝小跑出屋,先去自己的住处寻,把衣衫布包抖了一遍,只抖出几粒杏仁,他出门问几个士兵:“我包里的两袋炒米呢?”士兵们都摇头说不知道,乔恩宝道:“你们谁有吃的,借我一些,以后还你。” 几个士兵你看我,我看你,终于有人从怀里掏出半个饼递给他,乔恩宝接了,出门又往杨小满的住处去了。 3 黄昏时,孙牧野去巡查全城,一个千夫长找来,道:“孙将军,我手下六百多个人,没吃的了。” 孙牧野问:“都吃完了?” 千夫长道:“就昨晚在一家米柜里翻出一缸米,六百个人一起喝了粥。” 孙牧野道:“我想办法,晚上给你。”说完擦身过去,千夫长在身后道:“怎么想办法?哪部兵都没在冲锋打仗时带吃的。” 孙牧野走了几步又停下,向亲兵道:“传令所有将军、千夫长、百夫长、十夫长,都在城中井水处集合。” 4 一万焉军入城后,被重编为十支队伍,分驻小城四面,孙牧野主西北,殷虚管东南。此时十夫长以上的军官,多半都到了,只剩一个千夫长、两个十夫长始终没来,孙牧野叫卫兵去催,须臾,卫兵来回道:“都在昨夜死了。” 孙牧野问殷虚:“你那边还有食物没有?” 殷虚翘腿坐在井沿上,道:“没有。” 孙牧野眼尖,瞧见殷虚身后的卫兵动了动嘴,又忍住没说,便道:“你说,有没有?” 殷虚回头瞄那卫兵。 卫兵笑道:“殷将军,藏着吃独食,同袍知道后要瞧不起殷字营的。” 殷虚道:“要说你说,我不说。” 卫兵便道:“昨晚我们在一家地窖里搜到了五缸米。” 孙牧野向一队亲兵道:“去搬来。”又吩咐另一队,“再把全城房屋细细搜一遍。” 亲兵们应了去了。孙牧野向众人道:“大家都是从战场上退到这里,谁也没随身带几十斤粮米,有心的怀里揣了两三个饼,无心的只佩了刀枪,如今困在这里,不能各顾各,有吃的吃饱,没吃的饿死。有一道军令,立时执行:全军上下,无论将士,都把吃的喝的尽数上交,囤在一处,我出十个人,殷将军出十个人,一同看管,每日按人头分配。谁私自藏食,斩;谁知情不报,斩!请诸位立刻去,把各自队伍能吃的都收上来,一粒米也别落。”说完,自己从怀里掏出一个饼放在井沿,再敞开衣襟,以示再无私藏,军官们不敢迟误,分头去了。 只剩殷虚和孙牧野两个,一个坐着,眯眼看云,一个站着,低头踢石子,谁也不和谁说话,过了半晌,殷虚先叹道:“此刻应该回大营去,大营里有菜,有肉。” 孙牧野道:“早被洛贼抢走了。” 殷虚道:“守大营的还有七八千弟兄,多半也战死了。” 孙牧野道:“是。”他把脚下石子踢出老远,“我宁愿他们降了。” 殷虚斜眼看他,问:“你呢,降不降?” 孙牧野回看殷虚,不语。 日落后,军官和亲兵们都回来了。井边一家院落已被扫洗干净,军官们依次把包袱扛进正堂去,乔恩宝和几个亲兵一边清点,一边记账,过了大半个时辰,乔恩宝出来禀道:“有十五缸米,两千多个饼,八百多袋炒米,五十八袋肉脯,一百多个果子。” 孙牧野在心底重重叹了口气。一个百夫长道:“一万一千张嘴,这些只够吃两天。” 孙牧野道:“肉和果子分给重伤兵,千夫长每日来领十斗米。” 一个千夫长道:“一千人吃十斗!一人一天入口不到二两米!” 孙牧野火道:“我难道有米山肉林藏起来不给你们!你想要多少,你说!” 殷虚也悠悠道:“冲孙牧野吼有什么用?他又不会下蛋。” 孙牧野道:“就这样定!我和殷将军出人看守这个院子,每日卯时千夫长按人头来领,谁私下来要,谁私自给人,谁谎报多领,都是死!” 无人再发话。 殷虚看了半天云,问身边人:“一个兵一天吃一两米,你们猜最开心的是谁?” 身边人回道:“林渊泓!” 殷虚道:“错。”他背着手,施施然离去,口中道,“是户部尚书赵自芳。” 5 开元城在六月二十五得知了焉军惨败的消息,唐瑜夜夜不能安睡,白日依旧去给卫熹授课。这日是七月初一,晚夏的龙朔宫透出一股慵懒气,只有帘外一对黄莺儿还活泼,一时水上逗红藕,一时墙下弄蔷薇。卫熹没了严父的约束,母亲也渐渐放任他,他被千依百顺的宫人簇拥久了,终于发觉了做帝王的好处来。此时唐瑜立在书桌前讲读《左氏春秋》,隐约在说什么“晋侯秦伯围郑”,他听不进去,右手把一支笔转得起风生花,忽然唐瑜止了话,他抬眼看,见唐瑜目光庄重地看自己,方收敛仪容,借口道:“老师,年代太久远的书,卫熹读不明白,说近些的事吧。”唐瑜想了想,另择一卷,讲起“先汉所以兴隆、后汉所以倾颓”之类的事来,卫熹听了几句,悄悄瞟侍读的小宦官,见一个小宦官正在垂头打瞌睡,他便从琉璃碗里取一颗荔枝掷过去,小宦官的脸被冰凉的荔枝砸中,“哎哟”一声,慌忙站起来,撞动了书桌,卫熹和侍读童子们一同笑起来,笑完才想起老师还在场,他又抬眼看唐瑜。 唐瑜将书卷放回书桌,道:“帝无帝范,不能受唐瑜一人尊重,如何受天下尊重?” 卫熹道:“我只是……只是有些困倦了,老师,我歇一刻再读书。” 唐瑜道:“此刻农人耕作于田,商贾奔波于道,学子闭门苦读,战士鏖战不休,天下虽大,无一人敢歇,陛下肩上责任重于千千万人,怎能有一刻疏忽?” 卫熹嘟着嘴翻书,又道:“我并不想背这样的担子。” 唐瑜道:“天命授予陛下,是相信陛下仁明,必能引领国家复兴,陛下不可辜负上苍信任。” 卫熹道:“国家复兴?这样艰巨的事,我哪里做得到。” 唐瑜道:“陛下有心,全焉助之;陛下无志,全焉怠之。” 忽然内侍监来报:“陛下,有使自东洛来!” 卫熹问:“东洛的使者?” 内侍监道:“是洛王遣来的使者。” 卫熹道:“叫他去见太后。” 内侍监应了要去,唐瑜道:“留步。”内侍监又站住了。 唐瑜向卫熹道:“陛下是一国之君,应当自己面见洛王之使。” 卫熹道:“我不知道说什么。” 唐瑜道:“先问民生,再问宰相,最后问洛王。” 卫熹便道:“好。” 内侍监去了半晌,将东洛使者江慈领了进来。青苎原一战东洛大胜,崇宁宫纳了林渊泓的谏,立派名士江慈赶来开元城,要与龙朔宫谈判。江慈入了书房,只见焉天子卫熹坐在正中,一个年轻文官坐在右榻,江慈上前行礼道:“东洛江慈拜见焉天子。” 卫熹道:“先生请坐。” 江慈谢礼,在左榻坐了。 卫熹问:“先生千里而来,旅途是否辛苦?” 江慈道:“路平尘轻马蹄急,千里近如咫尺。” 卫熹又问:“战事未休,东洛百姓是否无恙?徭役是轻是重?收成是加是减?” 江慈道:“洛王仁厚,徭役轻于列国;洛土富饶,年年五谷丰登。” 卫熹哑了口看唐瑜,唐瑜笑问:“交兵之后,丁郑二位将军安好?皖润回归,东洛田税还余几何?” 江慈被堵了话,反问:“不知先生尊姓?” 唐瑜道:“下走唐瑜,幸会先生。” 江慈避席而拜,道:“原来是唐瑜公子,久仰。”唐瑜也避席回礼。 两边回席之后,卫熹再问:“林渊泓先生近来无恙?” 江慈面露不悦,道:“陛下错了主次:如何不先问吾王,却问吾相?” 卫熹不知如何作答,只看唐瑜,唐瑜不经意显出轻慢之色,道:“青苎原之战,洛军谋略雄奇无双,从此天下皆识林渊泓,不识洛王!” 江慈愠道:“唐先生无礼,非名士之风!” 唐瑜复又展颜,不再答话。 江慈道:“既说到青苎原一节,江慈便将来意说明:如今焉军大败,孙、殷二位将军被洛军困在竹枝城,插翅难飞。吾王有海涵地负之量,虽为战胜之方,情愿主动议和,只要龙朔宫依了崇宁宫一件事,东洛愿将竹枝城内焉军将士安然送还!” 卫熹大喜道:“当真?” 唐瑜问:“什么事?” 江慈道:“焉军悉数撤离润州,两国以白鸢江为界,皖州归焉,润州归洛,结为盟好,永不互侵!” 卫熹道:“润州归东洛?润州可是大焉旧土!” 江慈道:“润州入东洛版图二十年来,东洛也待之如子民,如何归不得?” 卫熹沉吟不语。 江慈道:“竹枝城内一万焉军伤者过半,粮不足三日之用,眼下洛军破城如破窗纸,是顾念昔日两国情义,才不轻言斩尽杀绝。一线生机全在陛下手里,请陛下三思。” 卫熹看唐瑜,江慈也顺着他的目光看唐瑜,道:“江慈听说唐先生的胞弟也在焉军阵中,可有音信传回?” 唐瑜道:“杳无音信。” 江慈道:“江慈回去后,一定请林大都督寻查令弟的下落。” 唐瑜离席长揖作谢,江慈还礼后,再问卫熹:“陛下思虑如何?” 卫熹问唐瑜:“老师怎么看?” 唐瑜道:“回陛下:唐瑜虽生长在开元城,祖籍却在皖州。唐瑜幼时,年年随父亲回乡祭祖,后逢战乱,皖州沦丧,唐瑜从此再没能回故乡。二十年光阴荏苒,皖州再不是当年皖州,可是在唐瑜的记忆中,故乡还是旧模样。” 卫熹问:“什么模样?” 唐瑜道:“夕阳醉照,芳草芊绵,茫茫江上千帆来回,皖润渔人同饮一江水,对唱柳枝词。”他说得目色越发温柔,“大焉有谚:江左郎才,江右女貌。皖州少年郎最爱润州黄花女,黄昏之时,少年们竞相摇船争渡大江,为心上人送去菱荷香。” 卫熹听得茫然,道:“先生的意思……” 唐瑜道:“润州送不送与东洛,陛下做不得主,唐瑜做不得主,皖润两州的百姓才能做主,十三州百姓都能做主。陛下在心中问问两千万百姓,润州能不能拱手送人?” 卫熹顿觉肃然,道:“百姓一定不愿国土分裂出去。” 唐瑜微微颔首,再不说话,要卫熹自己答复,卫熹遂对江慈道:“润州是大焉的领土,润州百姓是大焉的子民,朕决不能放弃。” 江慈道:“陛下此言,将置竹枝城的焉国将士于何地?” 唐瑜朗声道:“大焉援军此刻已兼程赶赴青苎原,请先生回告林渊泓:又一场苦战将至,当心崇宁宫前的铜鼎再次烧沸!” 江慈反唇相讥道:“请龙朔宫静候贵国后将军、云麾将军的首级归来!”说完,起身向卫熹拜,与唐瑜互拜,昂首出门而去。 直等江慈出了门,唐瑜才显出凝重之色,卫熹问:“先生,孙牧野他们撑不撑得住?” 唐瑜轻声道:“我信他。”起身行礼道,“唐瑜想去看望太后,说说军事。” 卫熹道:“先生自去,我再看会儿书。” 唐瑜遂退出书房,去了崔太后住的如意宫。崔太后正在批阅奏章,听说唐瑜来了,放下朱笔道:“请进来。” 唐瑜进殿拜见了,崔太后问:“圣上近日功课如何?” 唐瑜道:“圣上聪睿卓异,将来必成明智之主。” 崔太后便微笑颔首,又拿一封奏折给唐瑜看,道:“章州节度使文宗海今日已率四万大军自皖州出发,横渡白鸢江,赴青苎原解救孙牧野和殷虚。唐先生认为此行胜算几成?” 唐瑜道:“三成。” 崔太后蹙眉道:“只三成?” 唐瑜道:“青苎原在润州深处,林渊泓不会坐等焉军长驱直入,必分兵西来,占据江边坚城泽阳,阻击文将军,文将军想要抵达竹枝城下,不易。” 崔太后道:“这可如何是好?” 唐瑜道:“臣有一计。” 崔太后道:“讲。” 唐瑜道:“洛国之东,有海民叛乱,头领自封海夷侯,率三万海民占据东海岛屿,洛军连年讨伐,不能克除。眼下若海民反叛,洛国将东西两面应战,海民一旦起势,洛必调西线之兵支援东线,则西线力量减弱,焉军可乘虚而入,解围竹枝。” 崔太后听得入神,问:“如何能让海民作乱?” 唐瑜道:“大焉当派特使,前往东海,说动海夷侯。” 崔太后摇首笑道:“海夷是未驯良的野人,传言他们说的是犬语,吃的是人肉,不通中原礼仪,不懂世事情理,谁愿意舍身涉险,去野人岛上做这个说客?” 唐瑜长揖道:“唐瑜愿往。” 6 同是七月初一,竹枝城里饼、炒米、肉脯和果子都吃尽了,只剩三斗生米在最后一个缸底。卯时,千夫长们来领粮食,乔恩宝拦在院门口不让进,道:“总共只剩三十斤米了,若是平分,你们一个也只得三斤。”一个千夫长道:“一千个人,吃三斤米?”乔恩宝道:“所以等孙殷两个来,他们说怎么分就怎么分。” 过不到半刻,孙牧野来了,殷虚不来。孙牧野自己进正堂,伸手在缸底捞了一捞,什么话也没说。乔恩宝把三斗米包好,背出来,放在地上,一群人看着这包米,都不吭声,半晌,一个步兵校尉道:“有一个法子。” 孙牧野问:“什么法子?” 步兵校尉道:“杀战马。” 此言一出,一个骑兵千夫长道:“不行!” 步兵校尉道:“人都快饿死了,你们还舍不得马?城角关着一千多匹战马,如今草料也吃得差不多了,你不杀,它们也要饿死。” 骑兵千夫长手按刀上,道:“我说不成就是不成!” 步兵校尉被他的动作激怒,也作拔刀状道:“你吓唬谁?我今日杀一匹马,你便要杀我?你心疼你的马,我心疼我的兵!” 骑兵千夫长道:“马是骑兵的腿!洪水退尽后,大军突围,要靠骑兵冲一条路出去,马死了,就冲不动!” 步兵校尉道:“人全饿死了,拿什么冲?” 两人一吵开,在场的都七嘴八舌争了起来,步兵全叫杀马,骑兵全说不准杀,吵嚷了半天,一个百夫长道:“孙将军,你说怎么办?” 沉默了许久的孙牧野道:“不能杀马。” 步兵校尉道:“那你说,千万张嘴吃什么!” 孙牧野道:“三十斤,和水煮,能分一勺吃一勺,能分一口吃一口,人人都有。” 校尉道:“一人就一口米汤!” 孙牧野道:“那就一口米汤!” 乔恩宝把米均匀倒成十份,千夫长们各抱着三斤生米去了,孙牧野犹坐在井沿生闷气,乔恩宝走回院子,在床上地上拣了半天,拣出半把米粒,出来道:“咱们就吃这个。” 孙牧野道:“你们吃。” 乔恩宝道:“你呢?” 孙牧野道:“一天也饿不死。” 乔恩宝道:“那明天呢?” 孙牧野不语。 乔恩宝和几个卫兵打了井水上来,支起锅,把米粒放进锅里煮,不多时,半锅米汤烧沸,乔恩宝打了半碗,递给孙牧野,孙牧野不接,忽听城墙上一阵骚动,士兵们都伸长脖子往东北角看,乔恩宝起身问:“怎么回事?” 墙上一个兵道:“步兵们找马去了!” 孙牧野便起身往马厩跑去。 东北角的一片空地,挤着一千来匹孙字营和殷字营的战马,每日只靠几口草料为食,也是奄奄一息,步兵们冲到此处,看守马厩的骑兵拦住问:“你们来做什么?” 步兵们道:“杀马!吃肉!” 骑兵道:“军中纪律,杀人杀马一个罪!” 步兵们道:“要杀也等我们吃饱了杀!”说完要将那骑兵拖开,骑兵不让,道:“我需去禀报孙将军和殷将军!” 一个步兵叫道:“十天没吃过一顿饱饭,日日都是一碗米汤,谁受得住?就是他两个在这里,我们也不依了。” 孙牧野在后高声道:“不依要怎样?” 步兵们回身看,孙牧野大步走过来,问:“刚才谁在说话?” 一个步兵站到他面前,道:“孙将军,是我在说话。” 孙牧野道:“再说一次。” 那步兵道:“弟兄们饿得心头发慌,眼前发黑,不想再喝米汤。这些马纵然今日不杀,明日也要杀,不如今日让弟兄们吃一顿饱饭。” 孙牧野道:“明日也不杀。” 步兵们道:“你要看我们活活饿死?” 孙牧野道:“我要靠这些战马出城作战!” 一个步兵问:“几时能出城打?” 孙牧野道:“洪水每日都在退,十日之内,青苎原的土地都要冒出来。” 步兵们纷纷道:“那这十日怎么过?” 孙牧野不吭声。 一个步兵高声叫道:“你也没法子!就是宁愿步兵死,也不愿战马死!” 步兵们一起道:“我们不想死!我们要吃马!”说完当着孙牧野的面,将那骑兵拖开,去扳马厩门栏,孙牧野去挡门栏,也被一个步兵拉住,门栏开了,步兵们提着刀一拥而入,冲着最近的一匹马去,那马惊慌要逃,却已被步兵们围住,当先一个把长刀高高举起,要照马脖子砍落,却听背后一声大喝,一把横刀从他后背刺入,从心口冒了出来,步兵们回头一看,杀人的是乔恩宝,乔恩宝从那人身上拔出横刀,凄怒道:“大军虽败,主帅还在,违反军令者,杀无赦!” 步兵们万没想到孙牧野的亲兵真动了手,齐声道:“你们杀自己人!”说完刀光剑影,都向乔恩宝扫来,孙牧野不能袖手旁观,他抽刀抢上前,把砍向乔恩宝的刀格开,道:“住手!” 步兵们见是孙牧野本人,到底不敢放肆,都强压怒气收了手,只道:“杀人偿命!主帅的亲兵也不能乱杀人!” 孙牧野道:“他没杀错!” 步兵们道:“你维护亲兵,维护战马,独独不管我们的死活!” 却有另一个人叫道:“他也不管亲兵的死活!” 孙牧野转头看,一人分开众人走到他的面前,孙牧野看清他的脸,心头一落,问:“杨小满,你来做什么?” 杨小满虽是孙牧野的亲兵,此刻却站在步兵群中,向孙牧野道:“我来找吃的,我不想再喝米汤。” 孙牧野道:“我每天和你吃的一样。” 杨小满道:“你吃什么是你的事,这十日你不曾过问我,现在也别过问!” 乔恩宝道:“杨小满,此刻不是争执的时候,我们回去。” 杨小满道:“我不回孙字营。” 孙牧野问:“那你去哪?” 杨小满道:“哪有吃的我去哪!这马厩里有吃的!” 步兵们见孙牧野的亲兵反了,格外激动,都怂恿道:“吃马肉,吃马肉!” 杨小满果然抽出刀,向乔恩宝道:“我要吃马肉,你杀不杀我?”他转过身,反手把刀面在背上一拍,向孙牧野示威道:“朝背上来!要打要杀都使得!” 众人只见杨小满的后背皮肉溃烂,蚊子苍蝇贴着身子飞,不由得静下来,杨小满道:“杀不杀?不杀我,我就去杀马了。”说完便向马群去,乔恩宝拖住他劝道:“杨小满,你别此时让他难堪。”杨小满反手将横刀一抡,险些划上乔恩宝的脸,道:“谁也顾不上谁了!” 孙牧野道:“你若认为我们没顾过你……” 杨小满道:“若顾我,给我些药,我的背烂了。” 孙牧野道:“药早用完了。” 杨小满道:“给谁用了?” 孙牧野道:“伤兵。” 杨小满道:“我也是伤兵!我是如何受的伤?” 乔恩宝又来拉杨小满,道:“我们回去说。” 杨小满甩脱他的手,道:“等我吃饱了说!” 步兵们都吆喝道:“杀马吃肉!咱们一起!” 杨小满道:“一起去!”带领步兵们向马群冲去,孙牧野动了动唇,没说出话,忽然一支长箭呼啸而来,直直射中杨小满的琵琶骨,将他撞仆在地,步兵们耸然驻足。杨小满支起上身转头看,殷虚的亲兵背着弓、拿着刀进马厩来了,杨小满不怒他们,却转怒孙牧野,他手指背上的箭,向孙牧野道:“你看看,你看看!”说完伏地痛哭起来。 7 七月十三,江慈回到崇宁宫,向公治贤禀报与龙朔宫的谈判结果。江慈道:“焉天子不愿放弃润州,拒了和谈。” 公治贤道:“他们不管孙牧野的死活?” 江慈道:“一人不如一州重要。” 公治贤问:“拒绝和谈,是那小天子自家说的,还是皇太后说的?” 江慈道:“是天子老师教的。” 公治贤问:“谁?” 江慈道:“唐瑜。” 公治贤道:“唐瑜?中焉先相唐之弥之子?” 江慈道:“正是。” 公治贤将细髯捋了捋,笑道:“洛之渊泓,焉之唐瑜,凉之宋醇,项之秋藏,皆是当世名公子,依江爱卿所见,唐瑜品貌风度比林渊泓如何?” 江慈道:“唐瑜虚有其表,实则倨傲少礼,不及林渊泓风雅醇正。” 公治贤一听,便知江慈在中焉吃了亏,笑道:“他说了什么话,冒犯了江卿?” 江慈道:“唐瑜冒犯的不是江慈,是陛下。” 公治贤的笑容蓦然收紧,问:“他说孤什么?” 江慈不敢答。 公治贤道:“快快说来,不要曲隐。” 江慈道:“唐瑜说:‘青苎原之战,林相公谋略雄奇无双,从此天下皆识林渊泓,不识洛王!’” 公治贤的脸塌了,背着手转了两圈,怒道:“是孤将他封相拜将,孤难道没有知人善任之功?换了别家君主,谁能容忍林渊泓一败再败,连让四郡?” 江慈道:“陛下乃明智之主,海内诸君莫及!” 公治贤脸色稍缓,道:“唐瑜小儿,不值得孤计较。” 江慈忙应:“正是。” 公治贤又道:“焉天子年幼,受这样的老师教导,将来难免要走偏差。他授课便授课,国家大略与他何干?他是尚书还是宰相?” 江慈道:“唐瑜若为尚书,必擅权;若为宰相,必摄政!” 公治贤点头叹道:“可惜中焉弱母稚儿,只好由得这些人胡闹!换作我……”他止了话,又团转了几圈,叫道,“来人!” 内侍监上前应道:“陛下,有何吩咐?” 公治贤道:“备下玉辇,即刻启程,孤要去青苎原劳军。” 8 七月二十二,青苎原的洪水退了,东洛三万将士站在没过小腿肚的泥沼里,受了公治贤的检阅。竹枝城内的焉兵也站在城头看动静。公治贤要往城下去,身后的林渊泓道:“焉贼还残存箭矢,陛下当心误伤圣体。”公治贤笑道:“孤岂是怯懦畏死之人?”林渊泓只好跟了去。 到了近城二十丈处,公治贤叫玉辇停下,命一个侍卫上前喊话。那侍卫到城下,叫道:“东洛圣主驾临,焉贼快快出城投降!” 一个焉兵叫道:“劳驾问一声,我们的援军来了没有?” 侍卫道:“刚过白鸢江,就被堵在泽阳城,一步也动不了,你们别妄想了!” 焉兵问:“你们守泽阳的是谁?” 侍卫道:“是仇忠仇督军!” 焉兵们一听说是斩了王虎的仇忠,便不说话了。 侍卫道:“圣主仁慈,只要你们缴械投降,绝不伤你们分毫。” 焉兵问:“当真?” 侍卫道:“圣主金口玉言,岂是儿戏?” 焉兵们互相看,一个悄悄道:“要不,我们去问问孙将军?” 众人都道:“好,你快去。” 那焉兵便一路小跑下了城墙,去找孙牧野。 尚在初秋,竹枝城内的树枝都光秃了,叶子全入了肚,树皮也被割得斑驳,这日两个兵在枝头抓住一条无处躲藏的小蛇,在井边剥皮,剁肉,煮汤,孙牧野坐在锅边煽火,那士兵跑来道:“孙将军,洛王亲自来城下劝降。” 孙牧野问:“他怎么说?” 士兵道:“说是只要投降,便平安送我们回大焉。” 孙牧野道:“不降。” 士兵“哦”了一声。 孙牧野一边煽火,一边抬头看他,问:“你们想不想降?” 士兵立正道:“我们听将军的。” 孙牧野道:“那就回不降,不要和他们啰唆。” 士兵道:“是。”说完转身便跑,却撞上来找孙牧野聊天的殷虚,殷虚问:“跑这么急,有什么事?” 士兵道:“洛王在城下劝降,我们来问孙将军怎么回。” 殷虚用下巴指孙牧野:“他怎么说?” 士兵道:“孙将军说不降。” 殷虚道:“就这两字?” 士兵道:“是。” 殷虚道:“懵童子,殷字营赶驴的兵也比他聪明些。” 在场的士兵都听见了,忙向殷虚使眼色,暗示孙牧野也听见了,殷虚毫不在意,向那士兵招手道:“附耳过来,我教你怎么回。” 那士兵凑过来,殷虚在他耳边嘀咕了两句,那士兵惊疑道:“若林渊泓应了怎么办?” 殷虚道:“再给他十条命,他也不敢应!” 士兵去了。殷虚踱过来,看士兵们把蛇肉沫下锅。孙牧野问:“你怎么说的?” 殷虚道:“我说投降也成。” 孙牧野道:“你不会。” 殷虚道:“哦?” 孙牧野道:“我知道你不会降。” 殷虚道:“这话舒心。” 那士兵跑回城头,依言向城下道:“我们将军说了,投降也成!” 那侍卫问:“当真?” 士兵大叫道:“当真!不过我们只降林相公,不降洛王!” 城下,公治贤和林渊泓同时陡然变色。焉兵道:“林相公胸中韬略举世罕见,我们输得心服口服!” 另一个焉兵也叫道:“我们是败给林相公,不是败给洛王,要降只降林相公!” 一时城头焉兵都叫道:“林相公过来受降!洛王免谈!” 林渊泓面露尴尬之色,躬身向公治贤道:“焉贼在使离间之计,圣主明鉴。” 公治贤满脸堆笑,道:“焉贼这点伎俩,骗不过孤。”他招手,要林渊泓上玉辇来,林渊泓遂下马登辇,公治贤搀住林渊泓的手,与他同辇返回。玉辇走出青苎原,公治贤问林渊泓:“几时能下竹枝城?” 林渊泓道:“一月之内,焉贼必溃。” 公治贤道:“他们早已矢尽粮绝,如何还要拖一个月?” 林渊泓道:“焉贼在作困兽之斗,不如慢耗,静待焉贼意志崩溃。” 玉辇往前走了十余丈,公治贤发话道:“十日足矣。八月初五之前,孤要收到竹枝城破的捷报。” 9 季节已入了秋,夏雨却还在青苎原的上空逗留。雨珠在乌云中蓄了七天,这夜终于沉得藏不住,纷纷坠落下来,炒栗子般在竹枝城中爆开了。杨小满仰躺席上,把背死死压住,不叫绿头蝇钻进去。他用手撕开薄被,扯出一团棉絮,借闪电划过的光将棉絮看了一阵,硬塞进嘴里,干嚼半天,闭眼咽了下去。雷声闷得人心房绞痛,杨小满把薄被拉上来,整个人缩进被里,说不上冷还是热,瑟瑟发抖。响雷从屋顶滚过之后,响起一阵敲门声,杨小满不应,来人敲了半天,开口叫道:“小满,开门。” 杨小满听出是孙牧野的声音,道:“杨小满死了,你不用再敲。” 孙牧野道:“别赌气了。” 杨小满又用被子盖住头。 孙牧野道:“你开门见我。” 杨小满不理。 雷声周而复始转了回来,孙牧野把门砸了个窟窿,探手进门,拉开门闩,自己走了进来。 杨小满还埋在被里不吭声,孙牧野坐到他身边,来拉被角,杨小满死死抓住不放,孙牧野道:“我看看你的背。” 杨小满道:“烂了,好不了了。” 孙牧野道:“我挖到一棵三七,帮你涂在伤口上。” 杨小满道:“你不是巴不得我死吗?” 孙牧野把被子扯开,推杨小满翻了一面,把三七咬成两半,一半递到杨小满嘴边,道:“吃了。”杨小满不动,孙牧野撬开他的嘴,硬塞了进去,把另一半自放嘴里嚼,嚼碎了往杨小满的背上抹,又从怀里掏出一把烧火剩下的木灰,撒在伤口上。 杨小满一边嚼三七,一边噙泪道:“你现在做好人有什么用?” 孙牧野道:“我没想到十棍会伤得这样重。” 杨小满道:“又没药,又没吃的,你说重不重?” 孙牧野道:“我对不住你。” 杨小满道:“迟了,说什么都迟了!我后悔做你的亲兵!” 孙牧野不吭声。 杨小满道:“一同参军的开元城子弟都去了前锋营,我却被分到卫营,早知如此,我也去前锋营,和他们一起痛痛快快死在洛贼刀下,也比现在生不如死好!” 孙牧野问:“你们多少人一同参军的?” 杨小满道:“三百。”又哽咽道,“如今只剩我、李三狗、杨元生了。” 孙牧野心中一跳,问:“你们几时参军的?” 杨小满道:“洛贼烧了玄武大道之后。” 窗外闪电如匕首,刺中了孙牧野的心,他抹灰的手微微抖了起来。杨小满不察觉,自伤心道:“我家就住玄武大道的中间,楼下三间门店,一年收租子也要收三十贯,日子过得好生舒畅。一把火来,房子没了,妹妹没了,阿娘也病了。官府说是洛贼干的,我便要参军杀洛贼,阿娘不许我来,我偏要来,我说要杀几个洛贼,妹妹在天上才能瞑目。止狩台誓师那天,我们跟在你身后往东来,我兴奋得很,觉得我们隔几天就能得胜归来……那时我如何知道会走到这样的境地,我……我再也回不去家了。” 孙牧野道:“你们错信了我。” 杨小满道:“是,我们还以为你能带我们打胜仗。” 孙牧野道:“对不住。” 杨小满道:“说对不住又有什么用?我就要死在这里了。” 孙牧野道:“你不会死。” 杨小满哭道:“会死,我今夜就会死,我熬不过去了。” 孙牧野来握杨小满的手,杨小满把他推开,道:“你出去,我要睡了。” 孙牧野不动。 杨小满激动起来,乱挥双手,道:“你走!你坐在这里我也不会原谅你!”忽然一阵头晕眼花,伏在席上干呕起来,孙牧野来扶他的肩,杨小满蓦然回头,睁着发白的眼,张着流血的口,叫道:“你滚出去!你以为坐在这里便能求一个心安?!” 孙牧野骇然起身,倒退两步,杨小满狠狠道:“别让我再看见你!” 孙牧野慢慢退出了门外,瓢泼大雨打湿了他的衣衫。他在雨中面向木屋站定,看着黑洞洞的门发呆,杨小满不再咆哮,只轻咳了几声,便不再有动静。孙牧野任凭暴雨打在头上,打在眼中,把里里外外的衣裤湿透了,不知过了多久,雨水漫过脚踝,屋内的杨小满忽然叫道:“阿娘!阿娘!妹妹!” 孙牧野下意识动了动脚,又不敢进去。杨小满再叫道:“妹妹,看我杀洛贼了!我,我为你报仇了!”说完,又陷入死一般的静寂。 再过半个时辰,雷声越来越密集,响声中分明夹杂着杨小满的哭喊:“阿娘!阿娘!我饿!饿痛了!阿娘,快给我做吃的!” 孙牧野转身冲出了院子,在闪电的指引下向马厩而去。守马厩的士兵被木栏拉动的声音惊醒,跑出来见是孙牧野,问:“孙将军,你来做什么?” 孙牧野跑进马群中寻找,找自己的那匹枣红马。那马见到孙牧野,欢叫一声,从棚下奔出来,用嘴去衔孙牧野的衣肩,把他往马棚里拖,不叫他淋雨,孙牧野不去,他伸手揽住马脖子,把脸贴在马鼻上。这马是他离开夜州时,拿犀角换的寻常农家马,个子不高,跑得也不快,他却始终舍不得换。马儿随他征战几年,早和他心灵相通,孙牧野闭着眼,喃喃对它说些人和马都听不懂的话,几个士兵追上来,问:“孙将军,这么晚了,你要马做什么?” 许久,孙牧野一手搂紧马脖子,一手去抽刀,那马觉察不对,扬起马头要躲,孙牧野将它一按,轻声道:“别怕。”马儿又安静下来,垂头和孙牧野依偎。孙牧野抖着举刀的右手,抵住马的咽喉,道:“我又对不住一个。你也恨我就是了。”他闭上双眼,把头埋在马鬃毛里,手腕用力,割向了马喉,马剧痛难忍,昂首长嘶,孙牧野咬牙把刀再刺深一寸,怆然道:“恨我!”马在孙牧野的臂弯挣扎了一阵,气力尽失,倒在一地泥浆之中。 孙牧野跪在马面前,将马腿肉割下一大块,抱着离开马厩,奔去井边,在檐下生火烧水煮熟了,盛入碗中。他脱下衣衫,盖住碗口,一路急跑到杨小满的屋子,叫道:“小满,吃饭了!”他看向草席,席上的人扭成一团,一动不动。 孙牧野轻轻走过去,把碗放在杨小满的头边,摇他道:“小满,起来,有肉吃了。” 手掌下的身体早已僵硬。 孙牧野坐在席边端详杨小满,那张年轻的脸到死犹带着委屈和愤怒。孙牧野拉过被子给他盖好,道:“睡醒了起来吃。”他知道杨小满再不会回应,坐了一会,便伸手在杨小满的怀里寻找,找到了刻着名字的木牌,把那名字反复摩挲,不知何时,雷声寂了,大雨停了,一抹阳光斜入屋来,一个士兵找进屋里,道:“孙将军,有军情。” 孙牧野抬起疲惫的双眼问:“什么事?” 士兵道:“城外的洛贼说,我们的援军在泽阳城被仇忠打败,文宗海将军已经回去了。” 孙牧野木然。 士兵问:“孙将军?” 孙牧野道:“知道了。” 士兵又道:“草根树皮都吃光了,千夫长们在问今日怎么办。” 孙牧野道:“杀马。” 士兵一愣,道:“杀马?” 孙牧野道:“一日杀十匹。” 士兵道:“是。”他转身走到门口,又道,“将军,杀了马,可就绝了突围的路。” 孙牧野道:“先活下去。” 第三十五章 东海僻岛 第三十五章 东海僻岛 1 八月初一,竹枝城东南角的深坑已被灰烬填满,还依稀可见烧不尽的残骨和碎甲,又有十来个将士被覆了上去,酒已倒干,活下的人只能把一碗碗水浇于地下,送别同袍。一个士兵看着数十具遗体道:“我们千夫长也在里面。”另一个道:“谁来补缺?”众人都看孙牧野,孙牧野问:“还有多少人?”士兵们道:“九千两百多。”孙牧野道:“九个千夫长够了。”忽闻小城四面同时响起号角声,哨兵们预警道:“洛贼来了!”孙牧野把碗中水滴干,和士兵们往城墙上去了。 这一日是公治贤给林渊泓的最后时限,洛军向竹枝城发起了总攻。三万洛兵推出五十架三丈入云车、四辆千斤撞车,东南西北合围而来。城中焉兵全上了城墙,一面只得两千余人。西城面,弓箭兵们舍不得早早松弦,只将弓拉满,瞄着入云车不敢松手。十座入云车开来,离城只有三丈之时,焉兵才将强弩迎面射去,入云车以坚盾遮挡,射之不破,巨轮滚动,焉兵眼睁睁瞧着入云车挨上了城垛,坚盾打开,二百洛兵登了城,一个焉军百夫长挥动大刀,叫道:“杀洛贼!叫他们一个也回不去!”焉兵们大声应道:“今夜吃洛贼肉,饮洛贼血!”遂与洛兵白刃相接。 东城面,洛军长梯搭上了城墙,城下还有弓箭阵,长箭化作蝗灾,乌麻麻往城头扑,打得焉兵无法冒头,洛兵趁势往上爬,但觉头上箭矢越来越少,知道焉军被掏空了,上下呼应道:“焉贼没箭矢了!上!上!”一串串蚁涌而上,忽而城头飞出一块块杂物,却是门板、窗棂、床榻,乃至桌子、椅子、条凳,全是从城中民居拆卸来的,梯上洛兵顿如枝头一排断翅的麻雀,接二连三从空中掉落下去,长梯也如细枝般折断了。焉兵用投石车装了杂物,向城下洛兵密集处投射,一只凳砸中一个,一张床却砸中一群,洛军的攻势暂时受阻,一个将领怒心难遏,将手中马鞭甩得啪啪响,催道:“登城!登城!” 南城面,十五座入云车迎着砖头、瓦片、土块的反击,把成百的洛兵运抵城头。每架车中有四五百洛兵,焉军却只分得出三四十人堵截。焉兵们个个以一当十,把一车又一车洛兵拦在城墙之外,拼死不叫敌人登城散开。孙牧野站在城垛口,持一支长矛把冲过来的洛兵一个个挑下城去,不多时,半个矛身染得血红,突然一个士兵过来叫道:“城门要破了!”孙牧野立叫身后的兵上来补缺,自己提着断矛往城下去,忽听城外八面金钟齐响,他不信自己的耳朵,问士兵:“什么声音?”士兵疑道:“好像洛贼在鸣金。” 孙牧野到了南城门下,只见城门已经破出丈宽的大洞,门外洛兵在叫:“哪里有鸣金声!听不见!杀进城去!”十七八个一起杀进来,孙牧野和四个士兵迎上去,刀光连成一道铁壁,水泼都难进,洛兵们进两步,退三步,四五个回合后被逼出门外。焉兵抬来木板堵门洞,洛兵在外道:“弩车!再射城门!射城门!”不料后方又起鸣金声,洛兵们不解,纷纷道:“为何此时叫退兵?”一个洛军百夫长道:“退了!”一个洛兵道:“破城就在眼下,不能退!”百夫长喝道:“退!不然我先斩你!”洛兵们愤然扔下断刀缺剑,向门洞重重啐了几口,转头去了。 孙牧野靠在门边喘气,直等洛军去远了,才向士兵们道:“把门钉好。”又去北城看动静,北城门已塌了半扇,门下尸体三成是焉兵,七成是洛兵,殷虚正拿帕子擦拭戟身,见了孙牧野便道:“北城归你管的!老子来找你说话,遇到这桩生意。” 孙牧野道:“南城我也替你守住了!” 2 今夜的洛军无人吃得下饭。太阳落山了,中军帐前围满了将士,齐声问:“林都督出来答话!为何强令大军退兵?” 帐帘开处,林渊泓面色凝穆出来了。一位将军上前道:“破城只在顷刻,都督为何鸣金?” 林渊泓道:“纵然城破了,焉贼也不会束手就擒,街头巷尾还有一场苦战。我见攻城已异常艰难,若是短兵相接,洛军牺牲必不下一万,只好鸣金收兵。” 将士们道:“剿杀焉贼,我等何惜性命!” 林渊泓道:“我惜。”他笼起双手,沉沉踱步,“尺函谷外一战,牺牲了一万将士。那一战本是诱敌深入之计,我却不能对将士们明讲,他们只当是生死决战,个个奋勇争先,肝脑涂地亦不旋踵,至死不知这是林渊泓佯败之计。林渊泓对一万条性命负有罪责,虽死难报。” 一个士兵高声道:“我们攻下竹枝城,斩杀孙牧野,便告慰了一万兄弟的在天之灵!” 林渊泓道:“何须再攻!竹枝城中人困马乏,饥病交攻,泽阳城下仇督军大败文宗海,如今孙牧野内有忧患,外无援军,已是走投无路之绝境,假以时日,竹枝城不攻自破,为何还要洛军将士白白送命?” 四周沉默了片刻,一位将军道:“都督总说假以时日,这时日是多久?” 林渊泓轻叹一气,道:“焉贼的耐力,已大出我的意料。孙牧野纵然是铁铸的,也断撑不过一个月去。” 那将军道:“圣上五日后便要听到捷报,今日没有打下来,圣上一定会怪罪,都督怎么办?” 林渊泓道:“林渊泓不惧降罪,但求无愧。” 众人在帐前默立半晌,终于无言回去了。 3 夜幕降临后,竹枝城内救伤兵的救伤兵,葬亡兵的葬亡兵,孙牧野却和十几个亲兵悄悄出了城门,去战场上捡残留的兵器。焉洛两军的尸体遍地横陈,乔恩宝问:“要不要把弟兄们抬回去?”孙牧野道:“来不及了。”众人趁着夜色来来回回,搬了许多箭囊、刀矛、甲衣回城,天明才歇。各街各巷都有士兵抬着同袍遗体穿行,全往东南角去,孙牧野也去看,深坑早埋不下了,遗体堆如丘高,几乎与城墙平齐。 孙牧野问:“昨日阵亡多少兄弟?” 部下回:“两千多。重伤还有七百多。” 孙牧野道:“都烧了。” 部下道:“火石都打不燃了,火折子也用光了。” 孙牧野道:“那就抬到城外去。” 正在搬遗体的士兵们闻言,都静止了看他。 乔恩宝道:“这些是自家兄弟。” 孙牧野道:“抬出去。” 一个兵叫道:“你把兄弟们抬去城外喂野狗?” 孙牧野道:“城里没安葬的地方。” 另一个道:“哪怕放在这里也好,为什么扔?他们是人,不是破烂!” 孙牧野道:“这是尸体。” 那兵道:“是兄弟的尸体!活着的时候一个碗里吃饭,死了就往外面扔?” 孙牧野牙把下唇咬破了,道:“这是军令,不能留在城里。” 一个刚断了手腕的士兵还没包扎伤口,单手扛了一个兄弟尸身在肩上,道:“这军令,我不听。”说完将尸身轻轻放在地上,腕口的血不小心滴在那尸身的脸上,他跪下来,牵袖子拭干净了,又将尸身端端正正摆放。众兵见他带头,便也大胆将许多尸身安放当地,将孙牧野的命令置之不理。 孙牧野道:“有句话若是明说,对不住牺牲的兄弟,不说你们又不明白——若是蒸出尸气,生出疾疫,活着的人怎么办?” 那断腕士兵疾步走到孙牧野面前,厉声道:“他们是听你号令才死的,你如今担心他们染病给你!” 孙牧野道:“还有六千个活人在城里,我不能不管!文德十三年,夜州丰谷县死了一个哨兵没埋,不到三个月,周围五座军堡、七个村子没一个人活下来!” 断腕士兵道:“就是因为没埋他,所以上天降罪!我们若将兄弟丢出城外,叫洛贼糟践,叫野狗啃食,上天又要降什么罪?” 孙牧野气急,一把揪住那断腕士兵,喝问:“你是谁?” 断腕士兵道:“我是孙将军麾下前锋营十夫长李三狗!” 孙牧野心中一凛,想起那个雷雨夜杨小满说过这名字,遂问:“你是开元人?” 李三狗道:“是!” 孙牧野道:“和小满一起参军的?” 李三狗道:“是!”又指了一指地上的尸身,道,“我们一起参军的!” 孙牧野攥紧他衣领的手松开了,走过去蹲在尸体边上瞧,问:“他叫什么?” 李三狗道:“杨元生。” 孙牧野去尸体怀中翻出名牌,果然上刻“杨元生”三字。他见这死去的士兵不过十七八岁年纪,一颗心突然沉如千斤铁砣难以跳动,悄悄将名牌放入怀中。士兵们请求道:“孙将军,别扔他们。” 孙牧野不说话。 李三狗道:“开元参军的三百兄弟,如今就剩我一个了。你若要把他扔出城,我也出城。” 忽然城头一阵混乱,墙上士兵叫道:“孙将军!” 孙牧野起身问:“什么事?” 士兵们手指城外,道:“山上立起了一面大焉军旗!” 众人都惊动了,纷纷往城墙上跑去,孙牧野也三步两步上了城头,果见南面丘峦之中,一面焉军的赤红旗帜在飘动,焉兵们道:“是不是援军到了?”都向那边招手吆喝,一个叫道:“好似有一个人影!” 旗帜下隐约现出一人,他也遥见竹枝城头因他而轰动,便将手扬了一扬,放飞了手中一只小白点,那白点离了丘峦,飞入苍穹,城头焉兵道:“信鸽来了!咱们也竖军旗!” 一个焉兵扛起军旗爬上高高的城垛,一边挥旗一边叫道:“过来!”焉军素有驯鸽传信的习惯,军中信鸽都认得自家军旗,它在云中盘旋几圈,瞧见了竹枝城头的赤红旗帜,便往这边飞来,引得城头焉兵大声喝彩。 呼声也惊动了洛军,洛兵们都出来看热闹,发现丘峦上的焉军斥候,都道:“山上的哨兵呢?抓住那个焉贼!”洛军把重兵放在青苎原、尺函谷和石踪关,山峦上只有稀疏的岗哨,便给了焉军斥候可乘之机,等洛兵赶过去捉人时,焉军斥候早收旗逃走了。洛兵又张弓射那信鸽,信鸽在焉兵的鼓劲声中躲开几支铁箭,降临了城头。 举旗的士兵先捉住信鸽,迫不及待打开鸽足上的纸筒,四周士兵急问:“写的什么?” 那兵看过之后笑容满面,扬起纸条向孙牧野道:“孙将军,又有援军来了!” 孙牧野还没说话,众人齐声问:“哪一军来?” 那兵道:“湘州节度使陈琳带了三万大军来救咱们!” 欢呼声四起,众人喜道:“咱们有救了!” 孙牧野又下了城。遍地亡兵中,李三狗还呆坐着黯然神伤,乔恩宝问孙牧野:“还要不要抬到城外去?” 孙牧野道:“先放这里。” 4 七月初二,唐瑜只身离开开元城,踏上东行之路;七月十五进入皖州境内,在白鸢江边看见了增援泽阳城的章州军;他折而南下,入了湘州,七月二十八听见章州军遇挫回师的消息,湘州军亦在江边往船上装军资,都道:“章州不顶用,该咱们去了!”唐瑜作书生装扮,买了一叶小舟,顺江而下,到了东南边的瑶国。 东边三国自北向南是沅、洛、瑶,昔年都尊大焉为共主,年年朝贡,后因大焉势微,沅、洛相继不臣,只有瑶国与大焉始终交好。唐瑜不能经洛国直去东海,只能先南下,取道瑶国,再北上入海。 东瑶僻处海角,与世无争,北方焉洛打作一团,东瑶还是太平和煦的好年景。此时中原已入了秋,东瑶却四季如夏,咸鲜的风从海天深处拂来,把缕缕白云牵上椰树枝头,唐瑜骑着海云阑走在海边,果真如一片黑云飘于碧海银沙之上,沙滩上织网的渔女们都看着唐瑜笑,蕉林下摘蕉的农夫也探出头打量他,一群在椰树下捡椰子的男童女童见唐瑜宽袍大袖,不似瑶人窄衫短裤,便撵着海云阑跑,问:“阿郎,你从哪里来?”唐瑜答:“我从中原来。”“中原是什么模样?”“此刻云湿小雨,花染轻霜。”“霜是什么?”“天明凝在枝头,夜深结在心头。”童子们不懂,举起椰子道:“阿郎,你吃了再去。”唐瑜下马,弯身接来,微笑道:“多谢童子。”再上马,把眉头轻锁了,向东去。 八月二十,唐瑜到了东海之滨。海色在大地尽处深邃起来,罡风挟来腥腐气,浊浪拍裂了嶙峋的崖,海边空无一人,唐瑜牵着马在乱石滩上行了一日,才在背风的石崖后寻到一间木屋,一个白发渔夫在屋前刮鱼鳞,见唐瑜便奇道:“怎会有人寻到这里?” 唐瑜道:“老丈,我要去蜃气岛,可是从这里出海?” 渔夫道:“你要去海夷住的岛?” 唐瑜道:“是。” 渔夫道:“那如何不从东洛去?四五日便到了。从这里北上,半月或许得到。” 唐瑜道:“老丈可愿带我去?” 渔夫笑道:“只要给得起船钱,如何不去?” 唐瑜拿出两张金叶子,问:“够不够?” 渔夫哈哈大笑,道:“给五百文钱,老汉便去。” 唐瑜便道:“多谢老丈。” 渔夫指着天际乌云道:“今日走不成,阿郎在这里睡一晚,我们明日出海。” 是夜,借宿渔家的唐瑜做了一个诡奇的梦。他梦见一只硕大无朋的紫红章鱼,身子巨如楼船,触手长如船桅,每只触手上都密密长满了吸盘,从海底深处悄然无声地浮上来,两只触手向一头灰鲨缠去,灰鲨几无反抗之力,直挺挺地被触手送入黑洞般的口中。余下的鲨鱼惊慌而逃,章鱼十只触手八方伸展,将一头头鲨鱼都吸住、裹起,在海面来回摔打,把一片海水搅得沸涌不止,浪头打在唐瑜的脸上、他惊醒过来,天已破晓,出门看时,渔夫往船上装了两人的饮食,把渔网鱼叉一并带上了,招呼唐瑜上船,唐瑜看着那长不足一丈、宽不足四尺的小舟有些迟疑,渔夫笑道:“不敢上船来?” 唐瑜道:“海中风高浪急,老丈的船承受得住?” 渔夫道:“老汉在海里讨了五十年的营生,被鲨兽咬过,被雷电打过,独独船不曾翻过!你放心上来。” 唐瑜登上船头,渔夫吆喝一声,在船尾把杆一撑,小舟滑出两丈,一个浪卷来,将小舟揽入了大海,唐瑜站立不稳,忙在船头坐下,那渔夫问:“阿郎是哪里人?” 唐瑜道:“中原人。” 渔夫道:“大焉的?” 唐瑜道:“是。” 渔夫问:“想来不曾下过海?” 唐瑜点头道:“只在诗画中见过海,今日亲见博大如此,才知见识浮浅。” 小船向北行了十余里,海面渐渐波平浪静,渔夫问:“你为何千里迢迢赶去蜃气岛?不曾听说焉人和海夷有什么瓜葛。” 唐瑜道:“商人逐利,不论天南海北,有利处都去得。” 渔夫问:“你做什么生意?” 唐瑜道:“中原少海食,听说蜃气岛边海物丰裕,想与海夷做一笔海物买卖。” 渔夫道:“有什么海物!只听说那边有三丈长的章鱼、十条腿的海蜘蛛,不是能入口的东西。” 唐瑜笑道:“三丈长的章鱼,卖的价钱足够养家一年了。” 5 二十日过去,竹枝城内生出了腐尸的臭秽气,起先只在东南角一团凝聚,然后慢慢向城南和城中蔓延,不久连城北也闻见了。死尸在坑边堆不下,便摆在了街上巷中,仿佛成百上千的人睡在一座死城。这日孙牧野再也容忍不了,亲自与卫兵们清理尸体,把死去的同袍一个个往城外扔,洛兵们在远处数尸山,数了半天,拍手叫道:“死了三千多!只剩六千个了!” 到傍晚,城中的尸体都扔完了,孙牧野一边和士兵们打水洗地,一边道:“再把各家宅院都检查一遍,不要遗漏。”乔恩宝回:“还有一个没送出去。”孙牧野问:“谁?”乔恩宝道:“杨元生。李三狗守着,谁也不许动。”孙牧野问:“在哪里?”乔恩宝指东道:“尽头那家。” 孙牧野去了那户民宅,只见李三狗跪在院子中央,他左手腕断了,光秃秃杵着,只用右手刨地上的土,已刨了脸盆大的洞,孙牧野问:“你这是做什么?” 李三狗道:“埋在这里。” 孙牧野看了看一旁的杨元生。 李三狗道:“这里埋不下几千个人,总埋得下杨元生一个人。” 孙牧野往门外看了看,只有乔恩宝守着,不见别人,便不吭气了。 李三狗刨得右手鲜血淋漓,一堆和血的黄土触目惊心。孙牧野问:“你们一同在开元城参军的?” 李三狗道:“是。” 孙牧野道:“你们的房子也在玄武大道被烧了?” 李三狗道:“没有。”他把五根血指插进土里,“我和元生不住玄武大道,我们住开元城西南角,他住草棚,我住茅屋,火没烧到我们那里去——去了也没什么可烧的。元生说要参军,我说玄武大道被烧不关我们的事,他说,大道是被洛贼烧的,和烧我们自家房子没什么两样,我说你自家住漏风漏雨的棚子,倒替住高楼豪宅的富人出头,他说不是替人出头,是替国家出头,他拉着我来参军……”李三狗紧紧攥起拳头,似要将黄土捏成碎末一般,“我说,参军就参军,但只打这一仗,打完东洛就退伍,回去了他还赶他的驴车,我还做我的菜贩子,他说好。” 孙牧野和他一起挖土,乔恩宝也进来帮着挖,挖出三尺深的坑,三人合力把杨元生抬入坑中,李三狗和乔恩宝把两边的土往坑里推,眼看杨元生的脸要被埋没,孙牧野轻声向那张枯竭的脸道:“别恨洛贼,恨我。” 李三狗不解,问:“为何不恨洛贼?” 孙牧野道:“害你们来润州的不是洛贼,是我。” 李三狗道:“是洛贼烧了玄武大道,我们才来润州打仗。” 孙牧野道:“不是洛贼烧的。” 李三狗的手僵住,问:“不是洛贼?” 乔恩宝拉孙牧野道:“起来走了,外面还有事。” 孙牧野推开乔恩宝的手,道:“二百九十九人到死不知真相,只剩他一个,我要叫他明白。” 李三狗起了身,问:“明白什么?” 孙牧野向乔恩宝道:“你去看外面有人没有。” 乔恩宝愤愤将李三狗瞪了一眼,出了院门,在门口守着,不多时,土墙之内忽然一声怒吼,正是李三狗在叫:“孙牧野,你对不起开元城!” 乔恩宝忙冲了进去,只见李三狗抽刀向孙牧野疾砍,口中道:“他抓不到真凶,便拿洛俘顶罪?你为何帮他作假?” 孙牧野躲过刀锋,却不争辩,李三狗又一刀劈来,道:“你们两个联手唱了好戏,苦的是不知底细的我们!为你们胡诌的话,三百青壮舍家从军,惨死异乡!” 乔恩宝从后抱住李三狗一摔,把他摔在地上,恰好倒在土坑边,杨元生的脸近在咫尺,李三狗爬过去抹开杨元生脸上的土,叫道:“元生,你不该死!我们被骗了,被孙牧野和唐瑜耍了!” 孙牧野道:“错不在唐瑜,错在我,我悔在朝堂上答应收你们入伍。太后问得突然,我没过心,张口就应了,我只知道有人参军我便收,我不知道会败。” 李三狗已听不进去了,他把杨元生从坑中抱起来,号啕道:“你听见没有!我们本不会来送死!你冤!兄弟们冤!杨元生!我们错信了孙牧野!” 吵闹惊动了过路的士兵,几个人进来问:“怎么了?” 李三狗指着孙牧野道:“开元城的人都死在了他手里!” 士兵们诧异,问道:“孙将军,他怎么了?” 乔恩宝又来拉李三狗,却被李三狗抓住一扯,摔入坑中,道:“你替元生去死!” 士兵们都道:“他难道疯了?”几个去扶乔恩宝,几个来拖李三狗,李三狗伤痛欲绝,挣扎着不肯放开怀中尸体,道:“孙牧野害死了我们!害死了开元城的人!” 乔恩宝道:“李三狗!你冷静些!先把元生葬了!”来拦李三狗,李三狗双手被两个兵抓住,便张口一咬,咬在乔恩宝的手腕上,道:“不葬!他死不瞑目,不能葬!” 士兵们眼见李三狗发了疯,齐声道:“把他关到屋里去!当心他伤人!”三个士兵发力将李三狗抬起来,扔进屋中,从外面锁上了门。一群人将杨元生下葬,李三狗犹在屋内砸门,道:“孙牧野,你不能葬他!” 黄土将杨元生彻底掩埋之后,砸门声也停止了,孙牧野走过去,透过门缝往里看,突然一把匕首自缝内刺出,孙牧野猝不及防,眉间被刺入半寸,士兵们忙赶过来,孙牧野却推开众人,自己把眉头一擦,转身出去了。士兵们问:“李三狗伤了主帅,怎么处置?”乔恩宝道:“先别放他出来。” 6 小船沿着海岸线向北行了十三日,在这日黄昏到了一片蔚蓝水域,渔夫遥指海岸道:“那是东洛的思州。”唐瑜遂立身眺望,依稀可见岸边楼台参差,人影熙攘,果比瑶国繁华。渔夫摇桨折向东,往海水墨蓝处去,到第四日午后,茫茫海面终于隐现一座黑山,渔夫道:“蜃气岛到了!” 小船再随浪漂流四五里,唐瑜便看清了蜃气岛的全貌。百余根突兀的石柱一半没入海水,一半伸向天空,如一片石林,环卫一座荒凉的黑石山,那山好似死了一纪的巨鲸,只剩被风腐蚀的朽骨残架,寸草不生,人猿难攀。唐瑜道:“不像是住人的地方。”渔夫道:“若从那一面上去,还有些青草绿木,咱们这一面,海夷自己也不来。” 渔夫摇桨入了石林,驭船在奇异的怪石间穿行,唐瑜见石柱出了水面犹有数丈之高,柱上附着水苔和海虫,问:“这里是不是会涨潮?” 渔夫道:“这些日子东海申时涨潮,寅时退潮,咱们来得好时辰,赶在了涨潮之前。” 一炷香之后,渔船悄无声息近了泥滩,底下还有三四尺深的水,渔夫停了桨,道:“阿郎,不是我不送你上岸,船若搁在滩上,不好退。” 唐瑜道了谢,道:“老丈此番回去,又有八百里海路要走,千万保重。” 渔夫也道谢,道:“海不害人,人害人,你才要保重。” 唐瑜便跳下船,涉水往岸上走,渔夫也自去了。唐瑜逆着浊浪上了岸,在淤泥滩上走了百来步,忽听崖头一声海螺响,一个披着长发、赤着上身、戴着一串儿海物头骨的壮实汉子从石后冒了出来,手持鱼叉,瞪着唐瑜,唐瑜礼道:“大焉使者唐瑜……” 一句未完,那汉子抡起鱼叉向唐瑜掷来,唐瑜侧身一闪,鱼叉斜插入泥滩,叉柄犹颤动不止。唐瑜又礼道:“大焉使者唐瑜,求见蜃气岛海夷侯。” 那汉子不知听没听懂,还瞪着乌黑大眼不吭声,唐瑜思量要不要再说一次,那汉子忽然又举起海螺号仰天吹响,只听崖那边有人张口号叫回应,不多时,八九个同样赤身戴骨的汉子跳了出来,八九支鱼叉鱼戟一起对准了唐瑜。 唐瑜再道:“大焉使者唐瑜,求见蜃气岛海夷侯!” 汉子们愣了一愣,都看向崖头最高处的文鳞汉,那汉遍身文着鱼鳞,乍看真不知是鲛是人,他将唐瑜上上下下打量一番,开口问道:“到底是中焉来的,还是东洛来的?” 唐瑜听他说的是人话,暗暗松了一口气,回道:“是大焉天子派来的使者。” 文鳞汉道:“你说是便是?” 唐瑜示出玉符节,一个汉子跳下崖来拿了,呈给文鳞汉看,文鳞汉一脸迷茫地看了几遍,拿不定主意,便道:“你们看住他,我去叫尧伯来。”说完跳下崖头去了。 约半个时辰后,崖下嘈杂起来,众汉都道:“尧伯来了!” 一个身长八尺的青脸汉子站到了崖头,俯视泥滩上的唐瑜,问:“你是中焉来的?” 唐瑜道:“是。” 尧伯道:“如何让我信?” 唐瑜道:“玉节已奉上了。” 尧伯道:“这东西中焉做得,东洛也做得,连我们也做得,怎知真假?” 唐瑜道:“请将玉节呈于海夷侯案上。” 尧伯道:“我若带个假使者去见大侯,要被剁成肉泥喂鲨鱼,所以一定要先验出真假。” 唐瑜道:“足下请验,唐瑜有问必答。” 尧伯咧着嘴,仰天想了半天,忽然笑道:“大焉乐舞,比起东洛另有一番意趣,焉国勾栏里唱的是些什么曲儿,你依样唱一首听听,我便信你。”一语说完,崖上众汉都大笑起来。 唐瑜愠怒了,高声道:“我是大国使臣,持节来访,当受礼遇!” 尧伯道:“我们是海夷,不懂你们假惺惺的礼遇!我们想笑便笑,想怒便怒,看你不顺眼,立时将你踢到海里去,哪国哪朝的王法都管不到我们!” 唐瑜拱手道:“既如此,海夷侯见之无益,请借小舟一条,放唐瑜西归。” 尧伯放声大笑,向左右道:“他来了竟还想回去!” 众汉都笑道:“来了便由不得你了!” 文鳞汉抽出匕首,向尧伯道:“杀不杀?” 尧伯与唐瑜对视,唐瑜坦然不惧,尧伯遂道:“拿个笼子来,把他关在这里。” 文鳞汉问:“涨潮了怎么办?” 尧伯道:“淹死了是天意,淹不死便准他见大侯!” 顷刻,十多个大汉抬来一个装过野猪的大铁笼,放在淤泥滩上,把唐瑜推了进去,在铁笼上加了一把大锁,尧伯道:“你在这里住下,三日后我来看你!”说完领着众汉去了。 唐瑜在笼中盘膝坐下了。午后阳光炽热,他坐在泥泞之中闭目入神,泛着白沫的海浪冲上前,又退回去,反反复复,不知逗惹了他多少回。须臾夕阳西沉,风骤然凉了,大浪扑到他的面前,便饿兽一般不肯再走,先将泥滩一点一点蚕食,再向他的身体爬蚀而来,不多时,唐瑜的袍角浸入了水中,浪头化作触角,沿着衣衫向上缠绕,漫过膝,漫过腰,暮色关合后,唐瑜的大半个身子已被吞没。海浪在夜幕的掩护下越发放肆,激起水花打他的脸,迷他的眼睛,想迫使他站立起来,唐瑜却不起,坐在浪里坚如磐石。当深夜过半,浪头不再升涨,只在他的鼻尖下寻衅时,唐瑜困倦了,他微微仰头,睁眼看天,比起开元城,海上的夜空仿佛更幽邃,繁星却更明澈,像极了一双灵动烂漫的眼睛,唐瑜看着一眨一眨的星光笑了,水下千百根冰针侵肤也不会令他软弱半分。不知不觉,天际泛出鱼肚白,长夜过去了,浪兽悄无声息逃回深海,留下一地碎的贝壳、死的海星,唐瑜从袍下拣出一只迷了路的螃蟹,将它托出笼外,复又闭上了双眼。 三日过后,尧伯如约归来,站在崖头看唐瑜盘膝而坐的背影,悄声问手下:“他吵闹了没有?” 手下回:“三天了,一声不吭。” 尧伯又问:“哭了没有?” 手下回:“没哭也没笑。” 尧伯再问:“没要东西吃?没要水喝?” 手下回:“什么也没要。” 尧伯道:“总归动了一动?” 手下再回:“一丝儿也没动。” 尧伯道:“怕不是早死了?”跳下崖,大踏步踩泥过来,转到唐瑜面前,却见唐瑜看着海面,目色好似已容下整片大海,他心中讶然道:“不像是凡人。”便开口道,“我去问问大侯见不见你。” 此时海夷侯正在一个渔户家中断案。那渔户出海七日未归,女儿独自守家,昨夜有人破窗入户,将她凌辱致死,赤裸裸地倒在床上,十个指甲里全是挠的碎皮沫肉。尧伯找去,说了原委,海夷侯问:“为何把他关入笼子?” 尧伯道:“他们焉人自恃大国,傲气得很,所以先关他三天,杀杀他的锐气,不管他来谈判什么,咱们先把气势占住。” 海夷侯把那玉符节看了片刻,道:“以尊客礼,请大焉使者来乘桴堂见我。” 不到三刻,石崖之下鼓乐大作,两列侍者抬着肩舆跑下泥滩,当先一人叫道:“海夷侯请大焉使者堂上会晤!” 沐浪三日的唐瑜闻言缓缓起身,将褶皱的袍子理了理,在众海夷惊愕的注视下走出了铁笼。 7 海夷侯名叫伍阿丙,原是东洛思州的盐贩子,因官府打压民间的私盐买卖,转而在暗处做起军械生意,先是卖些匕首给乡民县民,进而打造横刀长剑卖给劫匪暴徒,十八年之后,天下十处造反,九处的刀枪盔铠都是从他手中买的。昔时思州一年的赋税有三百万贯,他的收入却有六百万贯,抵两州之富,终于惊动朝廷,下令思州官府将他抓捕归案。伍阿丙的军械团伙凭坚寨碉楼与官府对抗,寻常武侯攻了三日也攻不破,思州节度使只好调军队来打,打了五日,伍阿丙带着九个手下弃寨而逃,逃到东边,买帆出海,从此杳无音信,东洛朝廷只道他死在海里了,也就放弃了追捕。 七年以后,海中突然崛起一座蜃气岛,附近的海夷、贫民、逃犯都聚集于此,常常驱逐海上渔人,甚至登岸打家劫舍,搅得思州民不聊生,朝廷一打听,方知那岛上自封海夷侯的是伍阿丙,手下已从九人变为二万人。思州和蜃气岛打了三年,年年铩羽而归。当蜃气岛渐渐名扬天下,连列国的悍匪强徒都来投奔之后,东洛朝廷下决心派王师出海讨伐,欲将蜃气岛一举荡平,正当祝子钦和海夷侯打得难分难解之际,大焉挑起了皖润之战,蜃气岛就此躲过一劫。 唐瑜刚迈入乘桴堂,先听见一声惨叫,循声望去,只见堂西摆着一张檀香木刑架,架上绑着一人,乍看犹如一支行将融化的红蜡,全身血肉一缕缕地往下淌,地上一汪血水中仿佛浸着一大块布,唐瑜初以为是衣裳,再定睛细看时,才看清那是一张人皮——刑架上的人已被生生活剥了皮。唐瑜纵然冷静,也忍不住脊背发寒,他转身向高高在上的海夷侯道:“君侯此非待客之道。” 身形魁硕的海夷侯坐在熊皮椅中也有六尺高,足下踏着一颗不知是人是猿的头骨,手中把玩着两粒青铜核桃,笑道:“是他冒犯了上国尊客,我才罚他。”他一笑,满脸黑胡须便如铁丝般伸张开去。 唐瑜醒悟过来,那面目全非的受刑之人是尧伯,他疾步过去相救,尧伯却已垂头断气了。唐瑜道:“其人罪不至死,君侯太过严苛。” 海夷侯立时翻脸道:“若不是你,他也不会死,你倒怪罪起我来?” 唐瑜道:“唐瑜是怜惜君侯手足,不是怪罪。” 海夷侯的面色稍缓,向左席一指,道:“先生请坐。”向手下道,“为尊客上酒。” 须臾,黑奴托了一个银盘进来,里面盛着三只金船杯,一杯呈海夷侯,一杯呈唐瑜,最后一杯却送到右席,唐瑜看见右席还坐着一人,是个白面微须的秀士,那秀士见唐瑜在打量自己,遂向唐瑜一笑,唐瑜不承想在蛮荒之地见到如此斯文模样的人,也含笑点首回应。 海夷侯道:“先生是上国雅士,尝尝我们荒岛的鲸须酒如何?” 唐瑜浅啜一口,道:“浊色暗藏鲜香,粗服不掩天姿,是好酒。” 海夷侯得了恭维,哈哈大笑。既上了酒,一盘盘翅、鲍、肚、参都来了,又有六佾海夷在堂中舞叉助兴,海夷侯问:“先生看我们的《渔猎乐》,比中原的《秦王破阵乐》如何?” 唐瑜道:“《渔猎乐》是民舞,胜在质朴;《破阵乐》是军舞,长在雄壮。” 海夷侯闭口不言,许久又问:“先生为何来海夷岛?” 唐瑜道:“奉焉天子之命,聘问海夷侯。” 海夷侯问:“焉天子也知道僻海贱民?” 唐瑜道:“天子君天下,恤爱天下子民。” 海夷侯便笑道:“还说什么君天下,如今列国不臣,大焉不是百年前的大焉了。” 唐瑜道:“大焉正兴王师讨天下之逆,平北凉,复皖州,威震九遐,谁敢言不臣?” 海夷侯便哈哈大笑:“那润州呢?你们不是被东洛打进竹枝城,输得一败涂地吗?” 唐瑜道:“战局未定,数月之后,君侯再看胜败。” 海夷侯道:“我们虽远在东海,那中原的时事,我们也是听说的,皖州节度使救援失败,章州节度使解围也不成,你们哪来的信心反败为胜?” 唐瑜道:“信心正来自君侯。” 海夷侯斜眼看唐瑜,问道:“这话怎么说?” 唐瑜道:“东洛欺压蜃气岛久矣,眼下焉洛陷战于润州,正是蜃气岛雪恨之时,君侯还有何迟疑?” 海夷侯便笑道:“原来是来求援。” 唐瑜道:“东洛乃你我共敌,蜃气岛助焉军,便是焉军助蜃气岛。” 海夷侯看向右席的秀士,问:“军师如何看?” 那秀士一笑,问唐瑜道:“蜃气岛助焉军,若胜了,有什么好处?” 唐瑜道:“大功毕成之时,大焉必以金玉万两、甲戈千船酬谢君侯和岛民。” 秀士追问:“若败了呢?” 唐瑜道:“必胜之战,何谈败字!” 秀士摇头而笑,向海夷侯道:“唐先生只许诺胜了如何,却绝口不提败了如何,其心不诚,多说无益。” 海夷侯当下垮了脸,道:“那就不必说了,请先生只喝酒,不谈兵事。”向门外道,“这酒太寡淡,上浓烈的来!” 须臾,一个童奴捧了一个琉璃缸进来,只见一条五尺长的花斑海蝰蛇盘在缸中蠕动,童奴打开缸口,那蝰蛇一窜而出,却被童奴抓住三寸,动弹不得,童奴拔出刀子将蛇身一划两半,挖出胆来,放入酒中,倒了三杯,先呈唐瑜,又呈给了秀士与海夷侯。唐瑜将酒水与蛇胆汁同饮入喉,海夷侯问:“蝰胆酒的滋味,尊客以为如何?” 唐瑜道:“苦中回甘,辛里藏柔,更是好酒。” 海夷侯又喜形于色。酒过三巡,海夷侯道:“我听说先生乃天子帝师?” 唐瑜道:“是。” 海夷侯道:“先生如何教天子的,今日不妨也教教我。” 唐瑜道:“天子所学博大万象,君侯想学哪一篇?” 海夷侯道:“这蜃气岛,也算是方外小国,先生看,我该如何治岛?” 唐瑜道:“居安思危,常备不懈。” 海夷侯问:“备什么?” 唐瑜道:“备战以御东洛。” 海夷侯问:“如何备战?” 唐瑜道:“君行君之道,民行民之道。” 海夷侯问:“我行何道?” 唐瑜道:“仁民爱物,率范德义。” 海夷侯问:“民行何道?” 唐瑜道:“耕者劳,渔者勤,兵者有章法。” 海夷侯便笑道:“这三样,我们都有,可见东洛吃不掉蜃气岛。” 唐瑜便摇头道:“海夷兵无章法,敌不过东洛水师。” 海夷侯忍不住冷笑,道:“先生有所不知,东洛来打过无数次了,没有一次占到便宜。” 唐瑜道:“那是东洛还不知蜃气岛的破绽,若知之,亡岛只需一日!” 海夷侯道:“哦?”看向那秀士,“军师,咱们岛有破绽吗?” 秀士便道:“蜃气岛占尽地利,此处潮汐恒常,石林环卫。洛军若在涨潮时来,要在九尺大浪中颠簸数里;若在退潮时来,要跋涉过膝深的淤泥滩;有石林拦海,大船巨舰不能通行,洛军只能换小舟过林,一舟只载得二三十军士,即便侥幸登岸,也难敌三万海夷。我以为,占据此岛,可保一世久安。” 唐瑜道:“蜃气岛占了地利,而洛军可占天时。” 秀士问:“何为天时?” 唐瑜道:“每夜戌初,海水转凉;子中,水寒彻骨;丑正,浪头飞雪,浪中浮冰,唐瑜以手捉冰,单掌不能尽握。” 秀士道:“在淤泥滩上困了三日,先生竟有此收获。” 唐瑜道:“现是中秋时节,水已酷寒如此,一旦凛冬来临,蜃气岛海域必冰封三尺!” 秀士拊掌笑道:“依先生之意,洛军可趁冰冻之时,弃船登岸?那东洛与蜃气岛交战多年,如何没想到?” 唐瑜道:“东海之滨自古晴暖,沿海永不封冻,东洛想不到仅出百里之外,炎凉便有天差地别,所以每每只在春秋两季发兵,倘若冬季来攻,蜃气岛全无胜算。” 海夷侯和秀士一时不语。那堂上的海夷犹自舞叉助兴,秀士忽道:“大侯,舞乐可休矣。” 海夷侯便一个酒杯掷下去,正中一个舞叉海夷的鼻梁,那海夷“哎哟”一声,乐声骤停,众海夷扶着他退了,唐瑜立起身,长揖道:“唐瑜请辞。” 海夷侯道:“这就走了?” 唐瑜道:“天子赐玉节遣唐瑜千里渡海而来,是听说君侯乃一方雄主,欲与君侯共襄义举,依唐瑜今日所见,君侯非仁明之君,所以请辞。” 海夷侯脸又转了阴,道:“你知道了蜃气岛冬季封冻的秘密,如何还走得了?”看向秀士,秀士便道:“杀之!” 海夷侯道:“好!”命黑奴,“把尧伯放下来,把唐瑜绑上去,依样剥了皮。” 唐瑜傲然道:“四海列国,谁敢杀大焉来使?” 海夷侯道:“我便杀你怎的!你们连润州都打不下来,还能出海来打?” 四个黑奴过来,唐瑜拒了,自家缓步走到檀香木刑架前,黑奴拿绳子把他往刑架上绑,唐瑜回首道:“大军战败之耻必雪,一使受戕之辱必报,此大焉雄踞天下中央之本,唐瑜一人之命不足惜,海夷岛之命运却将从此颠覆,君侯,慎思慎行。”这话,却是面对那秀士说的。 秀士先摇手,再指上座,道:“先生错矣,君侯在上座。” 唐瑜目视秀士道:“唐瑜未错,你才是海夷侯。” 秀士忽一笑,道:“先生何出此言?” 唐瑜道:“蜃气岛上多海夷,还有许多死士凶徒,若海夷侯当真是暴戾恣睢、反复无常之主,岛民必起反叛之心。能将三万海夷集于麾下,抗衡东洛数十年,其主必待人以义,驭人以智。上座之人,有君侯之威,无君侯之量,而右座之君,有低眉之态,却有峥嵘之姿!” 那秀士看“海夷侯”,“海夷侯”也看秀士,半晌,那“海夷侯”哈哈大笑,抱拳道:“唐先生,恕罪,恕罪。”收了霸蛮之气,躬身而退,秀士自走过来,亲手为唐瑜解绑,道:“请先生归座。” 唐瑜淡然一笑,回席入座,神色无恙。 秀士重施见礼,道:“上国使者,风仪高品,与先生一席话,伍某如拂濯濯春柳。” 他自称“伍某”,便是自认海夷侯了。唐瑜还礼,又指着尧伯尸身道:“只这一件,若为威吓唐瑜,未免酷烈过甚。” 那海夷侯便道:“前日岛上有个女儿被奸杀,指尖全是从凶犯身上抓下的肉屑,某见尧伯时,他的脖子上偏巧有几道新抓的伤痕,某稍稍问了两句,他便悉数招了,某杀他,不为过。” 唐瑜道:“愿蜃气岛早日治安,君侯不必再用重典。” 海夷侯一笑,后道:“请教先生,倘若东洛真在冬季打过来,如何是好?” 唐瑜道:“只有一计。” 海夷侯道:“愿闻其详。” 唐瑜道:“君侯向焉天子称臣,天子赐坚甲锐戈万副,并遣大焉善战之将、善谋之士来岛,为君侯练兵,不出半年,君侯将有一支兵精粮足之新军,纵然海冻十尺,又有何惧?” 海夷侯道:“先生还是在说出兵救竹枝的事。” 唐瑜道:“洛军耗战两年,已成强弩之末,是以数攻竹枝城而不破。大焉国力远在东洛之上,白鸢江西尚有百万将士严阵以待,竹枝之围必解,大焉上下皆有全胜之志!两国交战,正是蜃气岛壮大的好时机,若错过了,他年东洛挥师下东海之时,君侯勿悔今日作壁上观。” 海夷侯默然许久,后道:“伍某一听说先生驾临僻岛,便知是为竹枝而来,可我们有我们的忧虑:焉军受困竹枝,不知胜算还剩几成,若是竹枝撑不住,焉军全线败退,蜃气岛贸然出兵要反落一场空。伍某试不到焉军的底,只好试先生的底。” 唐瑜笑问:“君侯试得如何?” 海夷侯道:“今日乘桴堂之辩,先生弘敏雅正,胆略兼人,我由此窥见了大焉将士之精魂,所以,定了出兵的决心。” 唐瑜闻之畅然,道:“君侯愿出兵?” 海夷侯道:“焉洛之争牵动天下,谁能遗世而幸免?蜃气岛苦御东洛数年,光景每况愈下,早有心呼应大焉,牵扯东洛——伍某愿率三万海夷归顺大焉,将来东洛犯我之时,大焉勿忘我今日舍身相救之义。” 唐瑜起身揖道:“君侯大义,当载史册。” 海夷侯哈哈大笑,携唐瑜之手,同坐一席,促膝而谈,就此商定了救竹枝之事。 第三十六章 孤城 第三十六章 孤城 1 到九月初,大半个竹枝城已被拆空,城头堆满了木块和土坯。这一日孙牧野在残垣之间巡视,一转角,便看见那个断腿老兵坐在墙下捉虱子。自入城以来,这老兵一直独来独往,半疯半癫,无人知他叫什么名字,也不知他是哪一部兵,只猜想他的同袍兄弟都已在青苎原一役阵亡了。此刻他捉到一只指甲盖大小的黑虱,举在阳光下瞧,见了孙牧野便笑道:“孙小子,你吃不吃?” 孙牧野摇头,那老兵便将虱子抛入口中,嚼得啪啪响,道:“过几日,连马肉也没喽,虱子肉也是肉!” 孙牧野走到小巷拐角处又回头,见老兵眼中好像闪出几点血红的光,他不敢细看,转出巷角走远了。 到正午时分,孙牧野走到井边看炊兵们宰马剥皮,没了火,只好生割生吃,他看了看四周,问:“乔恩宝呢?” 士兵们都道:“这两日没看见。” 一个兵一边割马腿一边道:“马病死的病死,饿死的饿死,如今只剩二百多匹了。” 孙牧野道:“病死的不吃,饿死的吃。” 士兵道:“病死的都扔出城去了。大家都舍不得。” 孙牧野道:“趁天气好,把马皮全拿出来晒,冷了好御寒。” 士兵们道:“难道要在这里过年?” 孙牧野道:“有年过就是好事。” 忽然一个兵跑来叫道:“孙将军,信鸽又来了!” 孙牧野便去城头看,士兵把信鸽捧给他,他取出纸条,看了一遍,学过的字早忘光了,好容易认出一个“肖”字,问亲兵:“是不是肖汉卿将军写来的?” 亲兵拿过纸条一看,道:“是!肖将军看泽阳城的援军过不来,想自己带兵撤出沧澜湖,从南边来救。” 士兵们拍手道:“这下可好!有两路援军了!” 孙牧野道:“他一来,祝子钦也要跟着来。” 亲兵道:“肖将军已经点好人马要开拔了。” 孙牧野道:“回信肖将军,他在沧澜湖牵制住祝子钦,便是帮我们了,竹枝城还守得住。” 士兵们被一盆冷水浇下来,都怏怏垂下头去,亲兵在纸条背面写了孙牧野的话,卷好放入信鸽足上的竹筒里,鸽儿展翅一振,飞出城头,孙牧野看它往南而去,便往城下走,忽听士兵们又嚷起来,道:“被射下来了!” 孙牧野转身一看,那信鸽一声啸鸣,从高天直落下地,身上横穿着一支大羽箭,原上几个洛兵纵马过来,捡起信鸽,向城头笑道:“传什么信?没门路!”拎着鸽翅跑远了。 孙牧野冷着脸下城去了。井边,士兵们还在宰马,孙牧野看了一圈,道:“少杀了一匹。” 士兵道:“有人不许杀他的马,又在马厩纠缠起来了。” 孙牧野问:“谁?” 士兵道:“唐珝。” 孙牧野又去了马厩。 唐珝自入了城,便把自己封闭了起来,他不理旁人,旁人也不理他,唯一的伙伴只剩甜瓜。他每日都住在马厩里,和甜瓜一同吃一同睡,不知不觉竟熬过了这半年。每日士兵们进来挑马杀,他都牵起甜瓜远远躲开,直到这日,马厩中已寻不出一匹站得稳的马,士兵们便看中了甜瓜,非要宰杀不可。 孙牧野到时,几个拎刀士兵正围着这两个。唐珝紧紧搂着甜瓜脖子,又惊恐,又愤懑,一看见孙牧野,愤懑少了几分,惊恐却多了几分,手臂将甜瓜搂得更紧了。 时隔半年,孙牧野才和唐珝说上了话:“你又在做什么?” 唐珝道:“不能杀我的马。” 孙牧野道:“别人的马都杀了。” 唐珝道:“不准杀我的马!” 孙牧野问:“为什么?” 唐珝道:“甜瓜是我从家里带来的。” 孙牧野道:“谁的马也不是从天上掉下来的。” 唐珝弱声道:“你放过它,当我求你。” 孙牧野问:“那人吃什么?” 唐珝道:“还有那么多马。” 一个兵道:“凭什么杀别人的马,不杀你的马?” 另一个道:“他的是突厥马,难怪心疼。” 又一个道:“突厥马便金贵了?在别处金贵,在这里都贱。” 两个兵上前拖唐珝,道:“莫耽误时间,将士们没吃的!” 甜瓜鼻中喷着愤怒的白气,叼住唐珝的衣服不放他走,唐珝道:“这是我父亲赏我的马,它两岁便跟我了!” 一个道:“莫搬出你的父亲来,吓不住人了!” 唐珝顾不得拌嘴了,他挣脱二人,又环住甜瓜脖子,向孙牧野道:“求求你,留它一条命。” 孙牧野正在审视这匹突厥马。煎熬半年,城中人马都是皮包骨头,半死不活,独它还骨刚肉健,神气矫亢,若不是唐珝拦着,竟要和士兵们搏斗一般,把长长鬃毛甩得猎猎响,孙牧野道:“不杀也成,你把它借给我。” 唐珝忙道:“好,我借给你骑。” 孙牧野道:“我不骑,我找个兵骑它出城,突围传信。” 唐珝问:“传什么信?” 孙牧野道:“汉卿将军要从沧澜湖撤兵,来救援竹枝城。他若登岸,沧澜湖的平衡要破,竹枝城的平衡也要破,我想请他留在当地。” 唐珝的手把马鬃毛抓来抓去,想了又想,孙牧野问:“舍不得?” 唐珝道:“你找谁去传信?” 孙牧野道:“做事信得过的。” 唐珝道:“我去!” 孙牧野反问:“你?”嗤笑了一声,转身便走。 唐珝道:“甜瓜只听我的话,别人骑它要挨摔的。” 孙牧野只好站住。 唐珝道:“你……你让我去,你再信我一次。” 一个兵道:“孙将军,别再吃亏在他身上了。” 唐珝争道:“你信我最后一次!”甜瓜仿佛明白了什么,展身奋蹄,来衔唐珝的肩,要他上背,唐珝想上又不敢上,两手按住马鞍,看着孙牧野道:“好不好?” 孙牧野点头,唐珝喜出望外,翻身上马,孙牧野道:“去收拾东西,半夜动身。” 唐珝道:“是!” 到丑时,唐珝吃了生肉,喝了井水,用野草喂了甜瓜,便动身往南门去,一个兵搂着他的肩,陪他走了一段,道:“出城后不要急,等乌云遮月了再走。西边的洛贼营帐比东边稀疏,你走西边。他们下半夜换岗慢,你看准哨兵下了岗哨,便溜过去。” 又一个道:“我们早瞧好了,山上的哨兵一天比一天松垮,西南边最矮那个山坳,有片松林他们从来不去,你上山后便走松林,别怕黑!”唐珝道:“我不怕。” 又一个赶上来,道:“唐珝,这衣裳你穿上。”唐珝一看,那士兵手里拿着一件洛军衣,道:“我在死洛贼身上扒的。”唐珝便穿上了。 跟着走的士兵越来越多,都叮嘱他:“唐珝,这回别出差错!” 唐珝应道:“绝不会!” 走到南城门,唐珝看见门洞里孑立着一个人影,正是孙牧野,他不由自主挺直了腰,过去招呼道:“我走了。” 孙牧野道:“传给汉卿将军的话,别忘记。” 唐珝道:“是。” 孙牧野道:“你把信传到了,就回开元城去。” 唐珝却没想到这节,一时愣住了。 孙牧野道:“兵败受困,我负全责,苗车儿牺牲也不是你的错,你忘了这些事,安心过日子。你兄长托付我的事,我没有做好,你把我的歉意告诉他。” 唐珝垂头不应,牵着甜瓜从他身边过去了,孙牧野又道:“若是……” 唐珝问:“什么?” 孙牧野道:“若是撞上了洛贼,别逃,告诉他们你是大焉先相之子,林渊泓是你父亲的门生。” 唐珝默然点头,和甜瓜去了门边,两个士兵打开一缝城门,放两个出去了。 待城门关闭,孙牧野心事重重地往回走,走过那条小巷,断腿老兵还倒在半截砖墙下,似已睡沉了,孙牧野蹲下拍他的肩膀,道:“你回屋里睡,夜凉得很。” 这一拍,却让他的手凝在老兵的肩头。 这断腿老兵已死僵了。 孙牧野把他的身子扳转过来,借着云边昏暗的月色细看,一看之下更是骇然:老兵七窍流血,死相狰狞。 孙牧野倒吸了一口凉气,忽听巷口有人说话,两个士兵走了进来,见状都问:“孙将军,怎么了?” 孙牧野道:“他死了。” 两个士兵也凑过来看究竟,惊道:“他是怎么死的?” 孙牧野道:“不知道。” 三人面面相对疑惑半晌,孙牧野去抱那尸体,士兵忙道:“我们来。”一个抬手,一个抬腿,询问:“也扔去城外?” 孙牧野点头,两个便抬着老兵去了。 2 翌日清晨,海夷侯将唐瑜送到海岸边,唐瑜道:“一月之后,大焉会有百艘粮船兵舰来岛,供君侯征战之用。” 海夷侯道:“岛民备战需要时日,某力争在严冬封海之前发兵思州,望竹枝城焉军再坚守两月。” 唐瑜道:“唐瑜与竹枝城一同静等君侯捷音。” 海夷侯手执一碗龟甲酒奉给唐瑜,道:“某有心留先生多住些时日,只是先生嫌岛鄙室陋,不肯再降。” 唐瑜将酒一饮而尽,道:“唐瑜远行数月,牵累家人挂念,不能不仓促图归。” 海夷侯莞尔,执唐瑜之手将他送上归船,唐瑜在船头向海夷侯三揖作别,舍岸而去。此时晨光在海面画出一条长约千里的金色大道,小船在道上乘风御浪,轻快西驶,一走十多日,回了东瑶国境,眼见海岸遥遥在望,忽然船后响起鱼兽叫声,唐瑜回头看时,百余头黑身白眉的大鱼尾随而来,它们好似知道唐瑜在回头看自己,越发叫得欢,一个个腾跃而出,在海面画出一道道淘气的弯弧,再扎入海中,一时寂静的大海犹如春日的游园一般喧闹,船头掌舵的海夷笑道:“唐先生,怕不怕这大鱼?” 唐瑜道:“它们不像猎食的样子。” 海夷道:“这海畜本来凶残得很,那恶鲨见了它便逃,却单单和人亲近,我们入海打鱼时,见它们在,便知附近没有鲨鱼。它们也爱帮渔民的忙,把小鱼儿朝渔网中赶,我们收了网,再赏它们吃饱。” 一条大鱼近了船,冒出圆滚滚的头向唐瑜叫,竟露出讨人怜爱的笑意来,唐瑜蹲下身,对视这仿佛来自另一片天地的奇异灵物,海夷道:“唐先生,你摸摸它,它才肯走。” 唐瑜笑问:“它当真不咬人?” 海夷道:“当真,它什么鱼什么兽都欺负,就是不伤人。” 唐瑜果然伸手,触摸到了那乖胖的大鱼头,大鱼在唐瑜的掌下吱吱作声,唐瑜向它笑,它也向唐瑜笑,海夷也兴高采烈,大喝道:“逆戟兽护航,四海八荒都去得!走喽!”海风吹满船帆,小船畅游如飞,那群逆戟兽护船行了十余里,才依依不舍分道而别,掉头往沧海深处去了。 3 乔恩宝失踪七日了,孙牧野找遍全城三百处民房也找不到人,心中急躁,道:“猫窝大的地方,他能藏到哪里?” 一个兵道:“难道出城了?” 孙牧野恼火道:“出城做什么?买菜?” 那兵耸了耸肩,道:“莫不是悄悄投敌了?” 孙牧野突地回身盯那兵,那兵便不敢言语了。 孙牧野到了井边,一个士兵打上半桶水来,道:“井水也越打越少。”另一个道:“只怕要冬枯。”众人把十匹马宰割清洗了,分发给五十个百夫长,百夫长再分发给全城五千三百人。孙牧野最后领到自己的一份肉,握在掌心去了关李三狗的住家,开了屋锁,向内道:“李三狗,吃的来了。” 往常孙牧野一开口,屋内便大声唾骂,今日却安静得很,孙牧野探头往里看,见李三狗坐在椅上一动不动,孙牧野道:“你若不伤人了,我便放你出去。” 李三狗不应。 孙牧野走近两步,摊开掌心道:“你拿去吃。” 李三狗也不起身接,垂头似在瞌睡,孙牧野叫道:“三狗。” 李三狗缓缓抬头,气喘得又浊又长,屋内昏暗,孙牧野看不清他的脸,俯身凑近问:“你怎么了?” 李三狗猛地龇开牙,向孙牧野脖子咬来,孙牧野连忙后退两步,李三狗摔倒在地,抬头向他道:“你害死我了!” 孙牧野终于看清了李三狗的脸:血丝织满双眼,血水从鼻尖、耳尖滴下,血块堵满了嘴,七窍无一处不见红,孙牧野突然想起那日的断腿老兵,他下意识又退了一步,李三狗道:“孙牧野,偿命……偿命!” 孙牧野将肉放在离他三尺远的地上,道:“你先吃东西,我去叫医兵来。” 李三狗的目光立时被生马肉吸引,爬过去抓起肉便往嘴里塞,一时满手都染上腥红,不知是马血还是人血。孙牧野转身出屋去找医兵,却有一个兵跑来道:“孙将军,出事了!” 孙牧野问:“什么事?” 士兵道:“东南边有许多兵突然病了!” 孙牧野道:“什么病?” 士兵道:“医兵也不晓得!都全身发烫,眼红得像冒火一般!” 孙牧野回头看了看趴在地上啃食的李三狗,只觉头皮一阵一阵发麻,他猛然记起多年前在夜州耳闻的那场灾祸,连忙跑去了东南边,只见五六十个兵或坐或躺,个个七窍涨红,小医兵走过去要把一个的脉,孙牧野边跑边叫:“别碰他!”吓得小医兵忙收回手。 孙牧野近了前,一个血泪忍不住流的士兵道:“孙将军,我们病了,医兵要给我们看病。” 孙牧野问:“你们碰过尸体没有?” 病兵皆道:“东南角的尸体,是我们抬出去的。” 孙牧野心胆一颤,双手忍不住微微发抖,围观的士兵问:“他们生了什么病?” 孙牧野道:“只怕染了瘟疫。” 此言一出,没病的兵呼啦啦全往后退,得病的兵血脸转成白脸,原本站着的也瘫倒了下去。 孙牧野将四下一看,指着一家布庄道:“你们先进去,别出来。” 病兵道:“不是瘟疫!我们不进去!” 孙牧野道:“先进去!我们给你们送吃的,想法子医你们。” 小医兵远远逃出五六丈,一边拿帕子擦手,一边叫:“瘟疫医不了!神仙也没药!” 病兵求道:“救我们!” 小医兵还叫:“没救了!” 孙牧野道:“你别说了!” 小医兵逃远了,孙牧野依然手指宅院,道:“你们进去。” 病兵们谁也不肯去,口中道:“我们只是发了热,孙牧野便不管我们了!” 孙牧野心急如焚,回头看围观的士兵,士兵们生怕孙牧野点自己来拖人,慌不迭又退了十步远,孙牧野自向最近的一个病兵走过去,那病兵挣扎着往后爬,道:“我们和你一样是人,凭什么关起来!”孙牧野提起他的后领便往布庄里拖,病兵叫道:“我在青苎原上也没被洛贼打死,却要被你害死了!”孙牧野一听,气力尽失,再也拖不动人,忽然一个声音高叫道:“让路!” 围观士兵都闪开了,殷字营几十个士兵走了过来,被拥在中间的殷虚问:“遭瘟了?” 孙牧野道:“嗯。” 殷虚道:“扔出去。” 孙牧野道:“什么?” 殷虚道:“扔出城去,不然全完了。” 孙牧野道:“他们还活着。” 殷虚道:“留下他们,我们全死。” 孙牧野道:“咱们试试医他们。” 殷虚道:“你试试?你会望闻问切,还是开方捉药?” 那逃走的小医兵又转了回来,道:“不是我造谣,真没救!瘟气沾上一点,只有死!” 孙牧野摇了摇头,又去拉那病兵,道:“先去院子里,我给你们拿吃的。”病兵们听见殷虚要扔自己出城,倒宁愿去院子里了,孙牧野搀住一个往里走,殷虚道:“孙牧野,你不要命了!” 孙牧野道:“不能把活的人扔出城!” 殷虚道:“他们还活得过几日?你想想这些没病的人!” 孙牧野回头看了看肃然无声的围观士兵,道:“我把他们关在这里,我给他们送水送饭,你们想离远些,就离远些。”又向殷虚道,“你看我的眼睛。” 殷虚冷脸问:“你眼睛好看?” 孙牧野道:“我的眼睛若泛了红,你把我杀了,扔出去。” 殷虚闭上了嘴。孙牧野扶着病兵往布庄大院内去。不多时,一座宅院挤满了五十七个人,孙牧野叫亲兵搬来五十七条床褥放在巷口,自己抱进院子,一一铺好,给他们留了清水和马肉,最后一人出来,锁上院门,问巷口默默等他的亲兵:“乔恩宝呢?” 亲兵们道:“还是没见。” 孙牧野又找乔恩宝去了。他上一次只找院中和房内,这一次找的是地窖和地坑,一直找到半夜,孙牧野进了城西一家铁匠铺,找到了后院的地窖,他用手拉木头窖门,窖门纹丝不动,显是被人从里面锁上了,孙牧野便用手捶门,吼道:“乔恩宝!出来!” 窖下一丝动静也没有,孙牧野道:“你把窖口打开!” 捶了半天,得不到回应,孙牧野转身去了打铁铺子,抽出一柄斧头来,走回地窖边,抡圆了往木门砸,边砸边问:“你打算躲到几时?” 七八斧下去,木门碎了,孙牧野纵身跳了下去。地窖中暗不见物,只闻见浓重的霉臭和腐肉气,孙牧野到了窖底,蹲着不动,听见身右八尺外有轻弱的呼吸,便向那边爬去,那边响起窸窣声,似有人在退避,孙牧野加快爬过去,手刚触到一片裤角,那人终于张口叫道:“你走!莫传染给你!” 孙牧野循声扑过去,将那人一把抱在怀里,恨声道:“你躲到几时!乔恩宝!” 乔恩宝蓦然大声号啕,死命推孙牧野,道:“传染!是瘟疫!传染!” 孙牧野道:“刀箭来了咱们一起,瘟疫来了咱们也一起!” 乔恩宝道:“何苦连累你……” 孙牧野道:“是我连累你们困在这里。” 乔恩宝道:“你活下去!带他们冲出竹枝城去!” 孙牧野道:“你信不信我打得出竹枝城?” 乔恩宝道:“信!” 孙牧野道:“你信不信我不会让你死在这里?” 乔恩宝不说话了。孙牧野将他的头埋在自己的胸膛,道:“我信。” 4 九月初九,炊兵往井里放了十多回桶,才凑满一盆水。等着领肉的百夫长们逗他:“今日过重阳节,多给咱们一两,成不成?” 炊兵道:“不成!只够吃一个月的!” 一个百夫长问:“一个月后呢?” 炊兵道:“不是饿死,就是渴死,要么瘟死!” 百夫长们都道:“晦气!”各自领肉去了。孙牧野拿了一个盆来领肉,炊兵把肉块往盆里啪啪乱扔,道:“不是我们自私!若救得活,自然给他们吃,明明救不活,上午吃了下午就死,还给他们!你自己去数数还剩几匹马?” 孙牧野拿眼神责备他,炊兵犹道:“我说错了吗?我看王字营的兵一个也活不下来!” 孙牧野问:“王字营?” 炊兵道:“病的都是王虎将军的兵。” 孙牧野想起当初似乎是把王字营分去驻守小城东南角,正是堆积战友尸体的深坑那边,尸体腐烂之后,便是他们最先遭此横祸。孙牧野抬头看了看天,秋日异常猛烈,不知那刺眼的光晕是不是英魂怨忿的目光。孙牧野端着盆提着水去了布庄,殷字营的兵把守着庄门,见他招呼道:“孙将军,今天又关进来十三个。” 孙牧野点点头往门里走,士兵道:“扔进去就是了。” 孙牧野道:“又不是喂牲口。”进了院子。上百个兵都是少气无力地躺着,听见有人进门,只两三个翻身看了看,孙牧野逐个分发生肉,道:“坐起来吃,打起精神。”士兵们接过生肉,勉强坐了起来,却有几个始终唤不醒,孙牧野想用手推,旁边的兵道:“已经死了。” 孙牧野把肉全分完,在众人中间一坐,道:“焉军上下生死都在一处。你们被关在这里不好受,外面的人也不好受,大家都是在撑,我望大家都能撑到援军来的时候。” 一个问:“陈琳将军还没来?泽阳城还没破?” 孙牧野道:“快了。” 另一个道:“东洛那死太监怎么如此厉害,先挡住文宗海,又挡住陈琳。” 孙牧野道:“城外的洛贼都说要增援泽阳,可见仇忠也撑不下去了。兴许月底,陈将军就能来青苎原。” 众人都问:“当真?” 孙牧野道:“当真。等竹枝城解了围,开元城的医师会来给你们看病。” 一个道:“不是说医不好吗?” 孙牧野道:“怎么医不好?夜州也遭过瘟疫,也是开元城的药方止住的。” 众人纷纷从席上坐起,道:“等陈将军来了,咱们也出城作战,两边夹攻洛贼!” 士兵们心中的晦霾在阳光下稍散了,孙牧野又和众人聊了半晌才出来,把街上晾着的马皮扯下半张,去了乔恩宝匿藏的铁匠铺。 乔恩宝也趁天晴从潮湿的地窖里爬出来,独自坐着晒太阳,听见外面有脚步声,他便要回地窖躲藏,见是孙牧野,才松一口气,还是往后爬了几步。孙牧野来乔恩宝身边坐下,乔恩宝道:“你坐远些。” 孙牧野兀自坐了,先把肉递给乔恩宝吃,又打量他道:“今日气色好多了,不要成日窝在地下。” 乔恩宝道:“坐在太阳底下,我恍惚觉得自己死不了了。” 孙牧野道:“是死不了。”他从怀里拿出一个布包,挑出大针和粗线来,乔恩宝问:“你做什么?” 孙牧野道:“我缝过冬的衣裳。” 乔恩宝道:“还早呢。” 孙牧野一边穿线一边道:“不早了,再过十日就立冬了。” 乔恩宝道:“要在竹枝城过冬?” 孙牧野穿好了针线,又拿匕首切皮,道:“不知道。” 乔恩宝道:“陈琳也过不来泽阳城?” 孙牧野道:“过不来。” 乔恩宝道:“我看陈琳和文宗海一样,爱惜自家兵马,没有倾力打。” 孙牧野道:“也难说。泽阳城不好打,仇忠是会战的。” 乔恩宝道:“咱们当初一过江就打泽阳城,四天就下来了!” 孙牧野道:“那是洛军重兵都布在桑梓津,弃守泽阳。” 乔恩宝哼了一声,道:“两州节度使就是有私心。” 孙牧野道:“谁都有私心。” 过了半晌,乔恩宝又问:“这几日军心稳不稳?” 孙牧野把马皮切了半天,道:“千斤铁砣牵在头发丝上,就要绷断了。” 乔恩宝道:“我怕……我怕过几日,你也管不住几千颗人心了。” 孙牧野不吭声,把马皮粗粗切了衣样,左右扭头满地找:“针呢?我才穿好的。” 乔恩宝捡起针递给他,他便开始缝线,乔恩宝笑道:“真像个小媳妇儿。” 孙牧野板起了脸。 乔恩宝双手枕头,仰躺在地,看了一会儿青天白云,又看了一会儿埋头缝衣的孙牧野,口中懒洋洋哼起歌来,孙牧野只听他唱: 太阳落山又落坡, 我来唱首扯谎歌。 深水塘中烧薪柴, 柴火灶里挑水来。 太阳落山又落坡, 我来唱首扯谎歌。 地上生云天生草, 丫头背起汉子跑。 孙牧野忽道:“唐珝出城了。” 乔恩宝道:“出城?他逃了?” 孙牧野道:“我放他走的,他出去反而有生路。洛军抓住了不会伤他,若没抓住,他先去汉卿将军那里传信,之后便回开元城。” 乔恩宝道:“走了多久?” 孙牧野道:“五天了。” 乔恩宝道:“想来已经出原了。” 孙牧野道:“城外洛军没有异动,他一定出去了。” 5 唐珝出城时,原上洛军军营只剩下森寂的轮廓,火把正燃,照得见哨楼上的洛兵,个个坐着不动。唐珝理了理身上的洛军衣,轻唤道:“好甜瓜,向前去!”甜瓜得令,箭一般冲入了空原,四蹄一起一落便出三五丈远,有一个洛兵在睡意迷糊中抬起头,向这边瞟了一眼,见是洛军装束的骑兵,不以为意,揉揉眼,又垂下了头。 甜瓜往西南方奔了小半个时辰,到了山岭之下,进了二岭之间的松林。这林中尽是百年老松,长年无人从此经过,灌木长了一人高,人马过林,惊得林中小兽小鸟一阵骚动。唐珝透过松林缝隙,看见了半岭上洛军岗哨的火把,也听见了守夜洛兵在说话,那洛兵却全然不知松林中的异常。半个时辰后,唐珝、甜瓜出了松林,翻到了山岭背面,当两个从岭上下来,彻底离开青苎原时,天已大亮了。 从北边的青苎原到南边的沧澜湖,不过八九日的马力,可因是战时,东洛在各地都设了关卡,没有关牒过不去,唐珝只好远离大路,避开人烟,翻荒山,过僻野,自己走出一条路来,又担心撞上洛军游骑,只能白日躲藏,夜半动身,足足走了一个月,才到了沧澜湖边。 焉军从横渡白鸢江那日始,便定下兵分两路的战略,孙牧野一路自往润州,肖汉卿一路却来了沧澜湖,目的是威胁东洛的王城,牵制洛军的精锐,减轻孙牧野的压力。肖汉卿和祝子钦在湖上对峙近三年,始终相持不下,他听说孙牧野受困于竹枝、陈琳受阻于泽阳,便想弃了沧澜湖,亲自去竹枝城救援。信鸽带去了信,却始终不见回音,肖汉卿坐不住了,这日下了密令,要两万将士暗暗打点行装,等夜半时分悄悄撤出沧澜湖,驰援竹枝。到日中,肖汉卿在帐中吃饭,忽然卫兵报告有信使从竹枝城来,肖汉卿立道:“请进来!” 唐珝进了中军帐,肖汉卿开口便问:“我的信,孙牧野收到没有?” 唐珝道:“收到了,孙将军派我来回话。” 肖汉卿问:“怎么说?” 唐珝道:“沧澜湖的兵不能动。咱们一撤,祝子钦必然追上来,又要生变数。” 肖汉卿哼了一声,道:“孙牧野怕我打不过祝小贼?” 唐珝道:“祝子钦有四万兵马,林渊泓还有三万,他们七万大军若合在一处,自然是咱们吃亏。” 肖汉卿问:“竹枝城还有多少人?” 唐珝道:“五千多。” 肖汉卿道:“五千多对三万,守得住?” 唐珝道:“守得住!我们一定撑到泽阳城的援军来。” 肖汉卿道:“陈琳在泽阳也吃紧。老子看不惯的是文宗海!才死几匹马就说打不过太监,回去了!” 唐珝道:“陈将军一定打得过。” 肖汉卿又问:“粮食衣被从哪里来?” 唐珝道:“在杀马吃,衣被是百姓留下的。” 肖汉卿点了点头,将唐珝一看,见他干瘦疲倦,想来也吃了许多苦,因问:“小子吃饭了没有?” 唐珝道:“没有。” 肖汉卿道:“过来一起吃。” 唐珝爽快应了,在下首坐下,卫兵拿来碗筷。肖汉卿道:“多吃肉。” 唐珝道:“好。”又道,“将军这三年在沧澜湖也辛苦。” 肖汉卿道:“辛苦个屁,两边隔着湖各干各的,打也打不起,走也走不掉。” 唐珝道:“祝子钦不打吗?” 肖汉卿道:“起初还打了一打,丁明焕被洛王烹了之后,他的劲头便减了一半;后来郑重也被烹了,他就索性出工不出力,只驻在对面钓鱼。” 唐珝把烹肉在两颊塞得鼓鼓的,问:“他也怕被烹?” 肖汉卿道:“他看不惯那两个被烹。” 唐珝“唔”了一声,拈起一大块排骨啃,肖汉卿面露笑意,问:“小子叫什么名字?” 唐珝道:“唐珝。” 肖汉卿道:“唐珝?玉羽珝?” 唐珝道:“是。” 肖汉卿道:“你父亲是先相?” 唐珝点头。 肖汉卿道:“唐瑜是你兄长?” 唐珝道:“是。” 肖汉卿道:“你若早来一步,便可以见到他了。” 唐珝一下子愣住,道:“什么?” 肖汉卿道:“你兄长早晨还在我这里,刚走。” 唐珝整个人跳了起来,叫道:“他怎么会在这里?” 肖汉卿道:“他去东海出使回来,折道来看看我军状况。他对我说起弟弟在竹枝城,没想到你却也……”唐珝不等肖汉卿说完便起身冲出了帐,东张西望,江面只见军舰,江岸只见将士,却不见唐瑜的身影,肖汉卿跟出来道:“他只住了一晚,今日一大早便动身回去了。” 唐珝道:“我要去找他!” 肖汉卿往江畔那条大路一指,道:“若是马力快,入夜前追得上。” 唐珝急忙回头叫:“甜瓜!” 正在吃草的甜瓜奔过来,唐珝抚摸它的鬃毛,噙泪笑道:“咱们今日要见到唐二了!”转身向肖汉卿行别礼,肖汉卿点点头,扬手道:“去,找你兄长去。” 唐珝上了马,忽然那边一骑掠来,也向肖汉卿辞行,道:“肖将军,我去了。” 肖汉卿道:“好。此行艰险,自己当心,进了竹枝城,代我向孙牧野问个好。” 甜瓜刚扬蹄,唐珝又勒住了缰,问:“他去竹枝城?” 肖汉卿道:“没有信鸽了,只好派人去传话。你兄长说动了海夷出兵打思州,牵动青苎原的兵,要叫竹枝城知道,他们才有信心坚守下去。” 说话间,那骑兵要走,唐珝忙问:“你认不认得路?” 骑兵道:“我找得去。” 唐珝道:“沿途都有关卡,不能走大路,只能走偏僻的地方。” 骑兵道:“知道了。” 唐珝道:“到了青苎原,要走东南方的松林……”却又住了口。 骑兵问:“哪片松林?” 唐珝道:“我说不清楚,你也听不明白。” 骑兵道:“我去了看看。”说完又要走,唐珝忽道:“等等!” 骑兵又看他。 唐珝向肖汉卿道:“还是我去,我熟路。” 肖汉卿道:“他找得到路,你自去寻你的兄长,他昨夜说到你,也揪心得紧。” 唐珝再一次回头,看江畔那条笔直宽阔的路,路尽头,仿佛有唐瑜和海云阑疾奔的背影。唐珝知道,海云阑跑不过甜瓜,黄昏之前,他一定追得上唐瑜,之后兄弟俩会一同回到开元城,他会见到苏叶,还会见到许多朋友,从此日日珍馐美馔,夜夜香帐绣衾,再不会吃杂草、吃棉絮,也再不用在马厩中担惊受怕,在城墙上和敌兵争夺死活——只要追上唐瑜,只在半日之后,这场战事便和他无关了。 甜瓜在不耐地走动,只等唐珝叫一声“走”,便要发力狂奔,唐珝却耐心地抚了抚鬃毛,向肖汉卿道:“我去竹枝城。路我走过一遍了,谁也没我熟。” 肖汉卿道:“你兄长在惦记你。” 唐珝道:“等仗打完了,我会回家。” 肖汉卿道:“小子,想明白了,回竹枝的路不好走。” 唐珝道:“我出得来,也回得去,我一定把消息带回竹枝城!” 肖汉卿赞道:“好小子!仗打完了,我回开元城请你兄弟俩喝酒!” 唐珝道:“约定了!” 6 每过一日,竹枝城里眼溢红泪、口流血水的兵便会多几个,冬月来临后,布庄里已关了二百来个兵,一大半来自王字营,其中几个好似有些冤,因为他们身上实无症状,只因与发病的兵同吃同睡,便被殷字营一并押来关住了。这日傍晚,这几个兵向外道:“兄弟,几时放我们出去?” 守门的殷字营卫兵道:“殷将军说了,关到打赢林渊泓再说。” 这几个兵道:“让我们出去,和洛贼打!” 卫兵道:“放你们出来,我们先死了。” 这几个兵道:“我们又没病,凭什么也关着?” 卫兵道:“昨天也有个说自己没病,今早就长了满脸血丝,王字营有一个算一个,都是瘟神,不敢放。” 此言一出,布庄里的兵都有了火气,叫道:“不要往王字营泼脏水!” 卫兵见惹了众怒,便不吭声了。 布庄中那几个兵气愤难平,凑在一起道:“从前王将军和殷将军不对付,如今借了机会整我们,没病没灾的,凭什么让人关着?” 一个道:“咱们就这样让殷字营骑着头?” 另一个道:“打出去!不让人这般欺负!” 其中罗伟却道:“出去会被砍死,就在这里算了。” 余下几个不听,捡起砖头往大门一砸,问道:“放不放我们出去?” 门外卫兵道:“不敢放!” 这几个便道:“好!”冲进布庄,找了木的扁担铁的榔头,砰砰铛铛砸向大门,口中道:“不放,我们就打出去!有病的没病的,一起出去!” 卫兵也恼火道:“出来一个,射死一个,出来十个,射死十个!” 当兵的气力大,只砸了十来下,木门便烂开了几条缝,卫兵取三支长箭,一同搭上弓弦,叫道:“回去!但凡让我看见一个人影,杀!” 说话间,门缝裂得更开,清楚看见一个兵在举扁担,卫兵再不啰唆,手一松,三支箭直穿门缝,自上而下钉在那兵的脸上、胸口、腹间,庄中众兵先是一愣,后呼道:“殷字营杀王字营了!杀!杀!”打门越发打得猛烈,殷字营三十多个兵闻声赶来,在门口站成一排,只等庄中兵冲出来,便要数弓齐发,正哗闹间,罗伟大喝道:“不要闹了!” 罗伟是百夫长,他一发怒,庄中众兵都不由得住了手。罗伟道:“出去又怎的?打得过殷孙几千个兵?老老实实候在这里,该死的活不了,该活的死不了,听天由命吧!” 众兵你看我,我看你,都垂了头。门外来了个殷字营的将,问道:“里面什么动静?” 罗伟道:“没事了!几时送饭来?” 那将道:“等着,姓孙的要来了。” 罗伟道:“好!没别的事了!”向众兵道,“都散了。”庄中众兵便不甘心地慢慢散了,庄外那将听了半晌,估摸事态平复了,留下二十个值守,也去了。 冬来天黑早,布庄里有病的、没病的都心事重重,谁也睡不着觉,只有罗伟,头一沾枕便打鼾不止,一个悄悄道:“他今日怎么睡得这样早?”另一个道:“我看他一天都不对劲。平日闹事他抢先,今天却顺得很。”又一个道:“他看开了。病就是命,命薄的害病,命厚的不害病。姓孙的天天进布庄,怎么没事?”一个道:“我信命!我一定长命百岁。”另一个便踹他:“老天爷明日便收你!”说了半宿,各自睡了。 下半夜,等众兵都横睡竖躺浑然无知后,罗伟悄悄睁开了眼睛,掀开被窝起身,从众兵身上一一跨过,拉开半扇房门,闪了出去。院中空无一人,他一个纵身翻上墙,也不着急跳下去,先趴在墙头看下边的动静。将至寅时,是人最困倦的时候,殷字营的几个卫兵正抱着矛倚墙打盹,罗伟便无声无息地落下来,轻手轻脚从他们身边走过,一转出巷子,他发足狂奔,翻过一道道断壁,穿过一间间破屋,回到了自己的睡处。 房子被拆了大半,只剩一间供三十多个士兵睡觉,罗伟走到席边,拍熟睡的士兵道:“向里让让。” 那兵迷迷糊糊挪了挪身子,又睁开眼,惊道:“你怎么回来了?” 罗伟淡然钻进被子,道:“他们看我没遭瘟,就放我回来了。” 那兵问:“其他弟兄呢?” 罗伟道:“他们还要看几日。” 那兵道:“你无事了?” 罗伟抚了抚额头,冰冰凉凉的,自然没有染瘟,遂道:“我无事了。”这地方比布庄暖和许多,他很快在温热的被窝里睡着了。 快天明时下了一阵冻雨,罗伟起床出门后,见屋檐下放着几只碗,盛檐尖儿滴下来的水,他端起一只碗喝水,身边一个道:“别喝完了,给我留一半。”罗伟又喝了两口,把剩下的递给他,自己走了出去。 街上三三两两的士兵结伴儿去城头换岗,见了他招呼道:“罗伟,你出来了?”罗伟道:“没事自然出来了。”他和一火弟兄到了城墙上,只见城外横陈了许多洛兵尸体,土块木头堆了一地,罗伟问:“昨日又打了?”有人回:“下午打了一会儿。” 到午间,百夫长端了一盆马肉来,罗伟也凑过去,领到一条肉,和同袍们并肩坐在城垛下有笑有骂地吃,仿佛什么也没发生过。 第三十七章 绝地 第三十七章 绝地 1 立冬过后是小雪,雪虽未下,雨却刺骨了,两千张马皮不够五千一百人分,只好一半给战力犹存的精兵,一半给伤病最重的羸兵,余人只有剪棉被缝棉衣,勉强应付一日寒过一日的初冬。 孙牧野把自己的半张马皮缝成了夹棉的皮袄。这夜,他给最后一针打上结,递给乔恩宝,乔恩宝道:“我有棉衣,你自己穿。” 孙牧野道:“夜来地窖里冷。” 乔恩宝道:“我不冷。” 孙牧野把皮袄扔在了两人的中间。这铁匠铺的房屋已被拆光,只剩一方半截墙的后院,两个倚坐在墙下,有一搭没一搭说了一阵,突听墙外响起脚步声,一个人在叫:“孙将军在哪儿?” 乔恩宝起身往地窖里钻,孙牧野翻身跳出墙,问:“谁?” 那小医兵瑟瑟地跑过来,问:“你一个人在这边做什么?” 孙牧野反问:“什么事?” 小医兵道:“我本来睡了,梦里忽然想起一个方子,是小时候听村中老人说的,灵不灵我可不知道。” 孙牧野道:“什么方子?” 小医兵道:“熟石灰、野马毛和野艾根一起煎服。” 孙牧野把小医兵瞧了半天,勉强信了,问:“熟石灰是不是从墙上刮?” 小医兵道:“差不多。” 孙牧野又问:“没有野马,战马行不行?” 小医兵道:“凑合了。” 孙牧野又道:“野艾根呢?” 小医兵想了想,道:“只怕原上有。” 孙牧野又看小医兵。 小医兵道:“你叫胆大的出城去找!” 孙牧野道:“此刻别人都睡了。” 小医兵道:“叫他们起来。” 孙牧野道:“你又没睡,你去。” 小医兵跳脚道:“被洛贼抓住了怎么办!” 孙牧野道:“你身手这样灵活,谁也抓不住你。” 小医兵得了恭维,瞬间静了,嘀咕道:“要文火煎,咱们又没火。” 孙牧野道:“哪怕生吃,也要试一试。” 小医兵嘟起了嘴,孙牧野抚着他的背,和他一起往外去,道:“趁夜深,你沿着城墙逛一圈,洛兵准不知道。我去给你找背篓。” 小医兵道:“我去也成,若被抓住了,你别怪我投降。” 孙牧野道:“好,不怪你。” 两人一起找了个大竹背篓,小医兵背上了,孙牧野把他送到西城门下,叮嘱道:“别走远了,就在附近找一找。” 城门打开一线,小医兵瞄了瞄外面,见洛军军营的廓影远在一里开外,道:“你叫城头盯紧些,若洛贼来了,要提醒我。” 孙牧野道:“好。” 小医兵半个身子擦出去,又向城门下的兵道:“记得给我开门,别把我关外面了。” 士兵们都点头道:“就在这里守你回来。” 小医兵方去了。孙牧野走上城头,见那小医兵猫着瘦小的身躯,在地上一寸寸摸索杂草,渐渐身影混入夜幕,他看了好一会儿,才回了住处睡下。 睁眼到了第二日,孙牧野先去了水井边,问:“还有水没有?” 炊兵坐在井边给木盆结绳,道:“一夜好大风,井下冻住了,我正要下去把冰敲碎。” 孙牧野道:“我去。” 炊兵结好了绳,把木盆扔下井口,孙牧野拿起一把铁锤,道:“我拉绳子就扯我上来。” 炊兵道:“是。”孙牧野跳入井里木盆中,几个士兵合力放绳,将他放下了深井。 每下一尺,寒意便深一分,孙牧野下到大半,忽听上面叫:“孙将军在哪里?”炊兵们都道:“下井了,什么事?” 孙牧野仿佛听见有人在焦急说话,木盆却到了井底,他探手一摸,果然薄薄一层井水已凝冻成冰,他拿铁锤用力敲,敲出一片冰碴,用手捧了放进木盆,忽然井口冒出一个头,叫:“孙将军快上来,出事了!”不等孙牧野回话,已将绳索往上扯,眨眼把他拉出了井,亲兵们挤上来报:“殷字营在杀人!” 孙牧野问:“杀谁?” 亲兵道:“杀王字营!” 孙牧野拔出横刀便问:“在哪里?”亲兵们领着孙牧野去了。 折过两条街,孙牧野瞧见二三十个殷兵将七八十个王兵堵在死巷尽头,殷虚负手在不远处看,一见孙牧野,他决心先发制人,叫道:“孙牧野,瞧你做的好事!” 孙牧野反问:“你又怎么了?” 殷虚道:“我说遭瘟之人留不得,你偏留!如今瘟疫关不住了,你自己去看看这些人!” 一个殷兵挥矛往一个王兵身上指,道:“孙将军,你看看!” 孙牧野见那王兵衣衫已被划烂,露出皮肤来,满是红斑,其状恐怖,殷兵道:“全遭瘟了!” 孙牧野认出了这是罗伟,本该关在布庄中的人,他大怒道:“你如何逃出来了!” 罗伟道:“我没遭瘟!” 殷兵道:“七窍全出血了,还狡辩!” 罗伟的泪血流了一脸,面目虽狰狞,语气却悲伤,道:“对不住!对不住兄弟们!我本以为……”身子跪倒,话语断了。 殷兵又一拥而上,大肆砍刺,孙牧野道:“住手!” 殷兵不知是没听见还是不肯听,依旧向毫无还手之力的王兵攻击,孙牧野的亲兵持刀冲过去,叫道:“主帅下令住手,抗命者死!”刀锋相交两个回合,勉强分开了殷兵和王兵,殷虚道:“你还要留这些瘟人?” 孙牧野道:“焉军不能杀焉军!” 殷虚道:“你留他们,十日之内,城中人全死光!” 孙牧野向王兵道:“你们回布庄去。” 殷虚质问:“关住了没有?” 孙牧野道:“没关住是你的错!你派人看守的地方,如何逃出病人来?” 殷虚道:“那你自己派人看守!” 孙牧野道:“好,我自己守!”却听街尾一个声音高叫道:“不能留他们!” 孙牧野蓦然回头,不知何时,身后已站满了各营将士,都死死盯着他。千夫长秦义出列道:“孙将军,士兵们每日挨饿受冻,还要站岗打仗,半句怨言都没有,可我们不想和瘟人活在一处。” 孙牧野道:“他们住在布庄里,不出来。” 秦义道:“说是不出来,怎么又逃出一个,害死了这许多人?” 孙牧野道:“孙字营的兵亲自看守,不会再出错。” 殷虚冷哼道:“谁说非要逃出人来才传染?若是气息传染呢?那气被风吹到小城八方,谁逃得了?” 人群不安地骚动,纷纷道:“杀死他们!” 秦义再踏前一步,道:“孙将军,若绝境之中军心大乱,后果你该明白。” 孙牧野道:“这些兄弟是和你们一起在止狩台下誓师出征的。” 秦义道:“你非要我们也害了病,送了命,才叫同生共死吗?” 忽然一个王兵走了过来,殷兵忙举起矛,道:“再走一步,我刺了!” 那兵却向孙牧野道:“孙将军,我们出城!” 一条街顿时安静下来。那兵道:“我们也不想遭瘟,可既然遭了,只好认命。我们此刻便出城,你们守好这里,守到陈琳将军来援,若洛贼退了,莫忘记王字营也有功劳!”说完,那兵领着十几个同袍一起走,众人忙不迭让出一条大路,忽然人群外又有个声音叫:“孙将军在哪里?” 一个人吭哧吭哧跑出来,却是那小医兵,他怀中搂着一大束野草,身上还背着满满一篓,见了孙牧野便道:“找到这些!” 孙牧野向众人道:“医兵出城采药回来了。能治瘟疫的药。” 殷虚拍手道:“好个医兵!一千年无人能治的病,他能治!龙朔宫尚药局不请你做奉御可惜了!” 小医兵跑得急,又被抢白,顿时红了脸,道:“我也是听的野方子,要试试才知道。” 孙牧野道:“咱们试试。” 众人齐道:“孙将军三思!竹枝城只剩五千人,再经不起大灾小难!” 孙牧野道:“我叫他们去布庄,再逃出一个,你们找我问罪。” 众人都看秦义,秦义沉默片刻,先转身而去,于是七七八八都去了。等人群散尽,孙牧野向王兵们挥挥手,领着他们往布庄去,他身后,殷虚吩咐亲兵:“都去洗一洗澡,把瘟气洗掉。”孙牧野头也不回道:“水没多的。”殷虚向亲兵道:“去孙字营借水来洗!” 孙牧野把王兵领回了布庄,里面又死了三十多个,他自将尸体一具具拖出巷子,拖上南城,扔出城墙外,无论哪营哪火都不肯帮忙,只在远处观望,他往返三十多次,才将尸体清除干净。小医兵将背篓放在巷口,自己无影无踪,孙牧野将野艾根摘下,去马厩剪了马毛,在墙上刮了石灰,和在一处切磨成粉,端进布庄,一人分一勺,让他们吃下。做完一切已是夜间,他走出巷子,亲兵要过来,他摇摇手不让他们近前,独自回了屋。躺在席上,孙牧野借窗外月色看自己的双掌,皮下仿佛生了几道红线,他再撸起袖子看手臂,也分不清是铜色是血色,半晌之后,他从怀里拿出仅剩的一小包药沫吃了。 2 大雪时令到了,郁积的乌云将整片青苎原死死笼罩,站在尺函谷口的山头俯瞰,那竹枝城已然是座死城。林渊泓穿着单薄的纱袍在山头站成了一株枯树,朔风吹过,引得他低咳不止。亲兵跑上山来,道:“林相公,去黄武城讨冬衣冬粮的人回来了。” 林渊泓问:“讨到没有?” 亲兵道:“没有。” 林渊泓的唇泛出了紫色。 亲兵问:“我们为朝廷打仗,圣上为何要克扣粮饷?将士们穿的还是秋衣!眼见要下雪了。” 林渊泓道:“圣上是要逼迫林渊泓出战。” 亲兵道:“那我们便战!焉贼看着不到五千人了,破城只在眨眼间!” 林渊泓道:“交兵三年,大小四十战,你该清楚,两个洛兵才换得一个焉兵,攻五千焉兵,便要拿一万洛兵的命换。” 他看着那座了无生气的城,仿佛在疑问,又仿佛自问:“明明不费一兵一卒便可摘得胜果,为何要一万将士作无谓牺牲?” 亲兵道:“竹枝城每天都在往外扔尸体,右虞候军的人悄悄去瞧过,有的是饿死,有的是冻死,最近去看,还有病死的,那死状……” 林渊泓问:“怎么?” 亲兵道:“城里多半生瘟疫了。” 林渊泓点头。 亲兵又问:“林相公,你说他们还能撑多久?” 林渊泓道:“焉军的筋骨已垮塌,只有意志还系于一线,我在等这根线断。” 亲兵再问:“几时能断?” 林渊泓道:“那要看泽阳城的捷报几时到。” 亲兵道:“仇督军要和陈琳决战了。” 林渊泓遥望西方,道:“兴许今日,兴许明日,泽阳城下会决出胜负。洛焉两国这一局,终于要有定论了。” 他在山头顶风盘膝而坐,亲兵道:“相公近来身子易病,吹不得冷风,回帐中休息吧。” 林渊泓道:“我就在此地,守候仇督军的战报。” 亲兵道:“纵然此刻仗已打完,也要六七日后才有战报来。” 林渊泓右手握拳在嘴边遮住咳嗽,道:“我等六七日就是了。”他抬起苍白的脸,微笑道,“不知为何,我一年都等了过来,却等不及这几日了。” 亲兵道:“我去端碗热水给你!”说完转身跑下山头。身边没了人,林渊泓的笑意变作忧伤,他目色切切地望向混浊的穹隆尽处,好似盼望下一瞬便有洛军信使纵马而来。 可他足足等了十日。 这日正是冬至,冻雨下了一天,林渊泓披的毡毯已被淋透,还立在半山不肯走,临近傍晚,一骑自西而来,登上山坡,亲兵们打马迎上去,问:“来者何人?” 那骑兵出示信符道:“我是泽阳城仇督军遣来的信使!” 林渊泓忙道:“快把战报说来。” 骑兵道:“林相公,仇督军送来一份冬至大礼。” 林渊泓问:“什么大礼?” 信使从包袱中取出一个匣子,上呈道:“陈琳的首级!中焉援军覆没了!” 话音未落,亲兵们已雀跃起来,互相庆道:“陈琳死了!焉军败了!”欢庆之后,见林渊泓出神入定一般,目光锁着那匣子分不出悲喜,都道:“林相公,你说句话。” 林渊泓转身看向竹枝城,叹道:“孙牧野败矣!” 3 同为冬至,竹枝城最后一棵树被砍倒了,树叶早被吃光,士兵们便哄抢树枝、树皮和树根。抢不到的则去了马厩,试图在没了马的马厩里找出一块肉,或是一堆草,却一无所获。 秦义和弟兄们一起守北城,他坐在墙垛上,拿一把生了锈的匕首割马皮衣,割下半指宽的一条,放入嘴里嚼,问左右:“是马皮好吃,还是棉花好吃?” 身旁的士兵也把棉被里的棉花扯出来吃,道:“马皮难嚼,却有肉味;棉花好吞,却吃了肚痛。” 秦义又割下一丝马皮,塞进那兵的嘴里,道:“吃肉吧!” 一阵北风吹过,秦义抹了抹脸,问:“是不是下雨了?” 一个兵仰脸探了探,道:“又下了!” 士兵们一面冻得瑟瑟发抖,一面振作精神道:“快接水!快快快!”纷纷捡起杯、碗、盆放上城垛,在城墙上摆了长长一排,一个兵伸出舌头接雨,含糊道:“老天爷,多撒点尿下来!” 秦义忽道:“洛贼来了!” 正在咂雨的士兵们忙去拿武器,却见远处,来的不是成百上千的洛军,只是一骑,缓缓近了城,在十丈开外停住。一个焉兵大声喊:“你找谁?” 那洛兵道:“今日冬节,你们吃汤圆没有?” 焉兵道:“我们吃饺子,正在下锅。” 洛兵道:“北人粗蠢,冬节要吃汤圆。” 焉兵道:“南人无知,今日是吃饺子!” 洛兵道:“吃汤圆!” 焉兵道:“这洛贼,无故来拌嘴吗?好没趣!” 洛兵道:“冬至大如年,我们送你们一份礼。” 焉兵道:“客气!送来什么礼?” 洛兵道:“是仇督军送给林相公,林相公转送你们孙将军的!” 焉兵道:“你丢上来!” 洛兵道:“立个君子约:我近了前,你们莫伤人。” 焉兵道:“两军交战,不斩来使,你大胆过来!” 洛兵果然策马到了城下,解下一个匣子,道:“接住了!”手臂一抡,将那匣子抡上城头,一个焉兵接了,问:“是什么?” 那洛兵却打马撤退,奔出十丈远才停,此时焉兵已打开了匣子,见是个血淋淋的人头,都诧异问:“这是谁?” 洛兵叫道:“不认识?他是你们湘州节度使,陈琳!” 焉兵们齐声喝道:“胡说!” 洛兵道:“不信,你拿去给孙牧野看!泽阳城打完了,焉军大败,陈琳被斩首,只逃回去四五千个兵!” 秦义捧着匣子的手抖个不停,洛兵道:“你们再不会有援军来了!西项正在打中焉西线,哪里还顾得上你们?不如马上投降,归顺东洛,还有年过!” 焉兵们愤怒地骂道:“滚!” 洛兵笑哈哈转马回去了。 焉兵们六神无主,都围着秦义问:“千夫长,这是不是陈琳将军?” 秦义道:“我……我只远远见过陈将军一次,记不清了。” 一个道:“快去问孙将军!”秦义这才回过神来,连忙抱紧匣子找孙牧野去了。 孙牧野的两个亲兵出了事,一个死了,腹胀如球,一个还活着,正抱着肚子哀叫,孙牧野抱起活着的那个,问:“怎么回事?” 那亲兵道:“墙角生了石面……我们……我们吃了……” 孙牧野道:“面了也是石头!吃了会死!” 亲兵抱着越来越胀的肚子,道:“饿!饿得没法子了……” 孙牧野猛然将手插进他的嘴里,一直伸到喉中,道:“吐出来!” 亲兵的喉咙被刺痛,在孙牧野臂弯中不住地呜咽挣扎,孙牧野发狠压他的舌根,他从喉到腹一阵翻搅,却怎么也吐不出来,孙牧野把他翻身向下,用膝盖顶他的心窝,三指在他的喉中死压,道:“吐!不吐便死!”那亲兵心窝一阵抽搐,然后“哇”一声,一大坨湿土从口中呕了出来,孙牧野道:“好!再吐!” 正在此时,秦义捧着匣子来道:“孙将军。” 孙牧野头也不回道:“我没空。” 秦义道:“出大事了。” 孙牧野膝盖用力一顶,亲兵又痉挛着呕了几小口,秦义道:“孙将军,泽阳城我们败了!” 孙牧野不动了,那亲兵从他膝盖上滚下地,伏着干呕,污秽糊了一地,孙牧野慢慢起身,将手在裤子上擦了擦,问:“什么?” 秦义打开匣子伸到孙牧野面前,问道:“这是不是陈琳将军?” 孙牧野往匣子里看了一眼,瞳孔蓦地射出惊怒的光,虽只一瞬,却被秦义看在了眼中,他最后一丝希冀落空了,道:“是他,对不对?” 孙牧野道:“是。” 秦义仰天长叹一声,道:“援军没了!” 许多将士闻声而来,正听见秦义这句话,都问:“是不是真的?陈将军败了?” 秦义道:“人头在这里!你们自己看!”他将匣子向人群中一抛,陈琳的头颅掉了出来,众人都呆呆看那头颅,秦义问孙牧野:“现在怎么办?没吃的了,没穿的了,也没援军了!” 孙牧野不知道。他回身扶起亲兵,又去挖他的喉,道:“吐!一定吐干净,石面不能吃!”那亲兵不听,孙牧野使劲拍他的背,道,“用力些!” 一个兵在后道:“孙将军,他已经死了。” 孙牧野一愣,将亲兵的脸抚起细看,果真没了气息,他深喘了一声,坐在了地上。秦义还要上去说话,几个士兵将他拉住,小声道:“让他想一想吧。” 秦义向孙牧野的背影道:“给你一夜想清楚,四千三百人,明日走哪条路。” 孙牧野回头问:“你想走哪条?” 秦义不应,分开众人去了。回到北城城头,士兵们问:“千夫长,孙将军怎么说的?” 秦义反问:“若有两条路走,你们是随孙牧野,还是随我?” 士兵们道:“我们一直是你带的兵,自然随你。” 秦义道:“好!”说完又坐上城垛,生起闷气来。到中夜,换岗的士兵上来,他带着自己的兵要回去,下到城门边,那门凑巧开了一寸,秦义喝问:“谁在那里?” 一个矮矮细细的身影从门外晃进来,却是小医兵,多半被洛军追赶了,逃得鞋也丢了,一双冻紫的脚在流血,秦义问:“你从哪里来?” 小医兵道:“去挖野艾根了来,好家伙!十几匹洛马追我!险些被射中!” 秦义向背篓里一瞧,道:“只有小半篓?” 小医兵道:“挖到这些就不错了。”说完要去,秦义一把抓住背篓,道:“瘟人是救不过来了,野草给我们吃了。” 小医兵道:“不行,是给害病的人吃的。” 秦义从背篓中抓出一大把,向手下道:“你们自己拿。” 小医兵急了,抢回草根抱在怀里,道:“这是治病的药!” 又有几只手探进背篓里拿,小医兵急得左右扭躲,道:“你们怎么和快死的人抢吃的!” 秦义叫道:“我们也快死了!”喝命手下,“拿!全拿了吃,多活一刻是一刻!” 手下一拥而上,小医兵双手乱挥将他们打开,道:“是给病人吃的,你们不能抢!”士兵们便也打他,医兵倒在地上,草根散了一地,幸得他手疾眼快,将草根都拢过来抱起,士兵们来夺,十几双手你推我搡乱成一团,医兵人小身快,从一人的两腿间爬了出去,逃出三四丈远,犹叫道:“是给病人的药,我辛辛苦苦挖了半夜,你们想吃自己出城挖!”一溜烟儿没了影,秦义火冒三丈,道:“追!打不死这兔崽子!” 一群人呼啦啦追到布庄门口,正遇到守门的孙字营卫兵,卫兵们见这群人来势汹汹,便问:“你们要做什么?” 秦义道:“做什么?找吃的!” 卫兵道:“这里没吃的。” 秦义道:“吃的都给了瘟人!” 卫兵道:“那是治病救人的药!” 秦义道:“治好了没有?治不好就别浪费了!”说完往门里闯,口中道,“我把瘟人都杀光,省几口给弟兄们!” 卫兵伸矛一拦,道:“将军有令,不许外人进去,你敢抗命?” 秦义道:“什么将军?啖狗屎的将军!” 卫兵怒了,矛头往秦义身上刺来,秦义一躲,道:“好!动手了!”秦义的兵也叫道:“看门的丧家犬,敢动手!”有刀的拔刀,有剑的拔剑,都向卫兵攻来。看门的卫兵不过四五个人,不是几十个怒汉的对手,几回合后,身上都负了伤,被捆住扔在地下。那小医兵远远叫道:“你们这样胡来,孙将军饶不了你们!”说完又逃走了。 秦义道:“一不做,二不休,咱们杀进去,怎么样?” 士兵们齐应:“杀了瘟人,才睡得安心!” 秦义道:“好!”领着手下砍断铁锁,冲进大门,向乌压压一地病兵喝道,“我们来送你们上路!”举起大刀,向手无寸铁的病兵杀去,病兵们一无气力,二无兵戈,慌不迭翻身起来乱逃乱爬,几如备宰的鸡犬,秦兵则乱追乱砍,仿佛凶暴的屠夫,布庄便成了杀戮的畜场。 王字营此刻还有二三百人在附近,撞到小医兵,听说了这节,忙操起兵戈,一路赶,一路高呼:“秦义反!秦义反!杀!”赶到布庄中,已有十来个病兵身首异处,情状甚惨,王兵悲愤填膺,全向秦兵杀去,秦兵也组了阵势,反杀过来,两边全然不顾同袍之情,比杀外敌更心狠手重,一时呼声震城,杀声冲天,转眼间,两边各有数十人毙命,忽而一人叫道:“孙将军来了!” 秦义的大刀在一个病兵的头上顿住,回头一看,孙牧野提一支狼牙棒从门外走了进来,凑巧有个秦兵在身边,孙牧野一把拎起他的后衣领拖甩在地,大棒悬在他面门上,问:“你杀没杀?” 那秦兵道:“杀了!”两字一出,狼牙棒直击下来,秦兵头如蛋碎,脑浆流了一地。众秦兵大怒,十几个一同向孙牧野杀来,王兵立马上前,替孙牧野拦住了。孙牧野直向秦义去,秦义不得已,挥刀向孙牧野竖劈,孙牧野侧身闪过,空手钳住刀柄,将秦义扯向自己,再转到他背后,一棒放上他的头顶心,喝道:“谁还敢动!” 秦兵眼看狼牙棒的铁钉离秦义的头只半寸高,只好都住了手。 孙牧野箍紧秦义的脖子,问:“你下令杀王字营的?” 秦义道:“是!” 孙牧野道:“死罪!” 秦义道:“你要杀我?” 孙牧野道:“杀!”大棒再起,眼看要向秦义的头颅落下,忽然门外无数士兵齐声道:“孙将军,不能杀!” 孙牧野的手生生顿住,各部各营的兵都涌进来,全道:“不能杀秦义!” 孙牧野问:“为什么?” 众兵道:“他是为了焉军,才杀这些瘟人!” 孙牧野道:“患病的也是焉军!” 众兵道:“可他们遭了瘟!秦义杀得没错!” 秦义高叫:“谢众兄弟!” 众兵道:“孙将军,打了败仗,我们不怪你;困在这里,我们也不怪你,可你一味偏袒他们,不顾我们的死活,吃的喝的,他们都要分一半,却好不了也死不掉,我们想不明白!” 孙牧野的手松开,狼牙棒垂了下来。秦义道:“他们活,便是要我们死,你只能选一边!” 众兵道:“你是顾他们,还是顾我们,做个决断!” 孙牧野心如被斧凿,悲疚呼道:“焉军再不能自相残杀!” 众兵闻言都失望了,秦义向里里外外的将士道:“孙牧野要保瘟人。” 一个兵叫道:“那便是不顾我们了!” 秦义转身向孙牧野道:“既如此,咱们分道扬镳。” 孙牧野问:“你走什么道,我走什么道?” 秦义直直看着孙牧野,大声道:“我要降!” 孙牧野盯着他不说话。 秦义向众兵道:“我要出城降洛贼,你们去不去?” 众兵齐声道:“去!” 秦义道:“爽快!”向孙牧野一拱手,“就此别过。”大踏步向门外去了,先是秦字营跟着,而后各营的都跟上了,孙牧野站在院中一动不动,听得他们边走边叫:“降了!降了!要降的都跟上!” 满城皆被惊动,守城的、入睡的都闻讯而来,想看究竟的,想跟着降的,三四千人,一路走到了南门下,守门士兵不敢开门,秦义道:“孙牧野已答应我们降了,你们还拦什么?” 守门士兵不敢擅拿主意,急忙来找孙牧野,孙牧野还在布庄内,和一干病兵相对无言,听了报告,伸手向守门士兵道:“拿钥匙来。”士兵递出了钥匙,孙牧野提着钥匙来了南门,亲自打开重锁,道:“去。” 门被拉开了半扇,却无人敢走第一步。 孙牧野道:“要去的快去!” 众人都看秦义,秦义事到临头忽然心软,道:“要不,你和我们一起降了。” 孙牧野冷冷不说话。 秦义道:“但凡有一丝生路,我也不会降。事到如今,真没法子了,在这里,挨不过下一股寒流来。” 孙牧野道:“你们降得,我降不得。” 秦义问:“怎么降不得?” 孙牧野道:“孙家已经有一个降将了。” 三四千人齐齐闭住了气。 秦义道:“我们走了,你一个人……” 孙牧野道:“我一人守孤城。” 无人再敢吭声,进退两难之时,忽听一人叫道:“你们不去,我去!” 众人回头看,一个衣衫褴褛、似人似鬼的身影踉踉跄跄走了出来,走到孙牧野面前,露出两排白森森的牙,笑道:“你还认得我吗?” 孙牧野认出了李三狗。那日他匆忙从李三狗的房子出来,却忘了锁门,等他再回去看时,人已无影无踪,遍寻不见。孙牧野不知道李三狗躲在哪里,也不知道他是如何活下来的,但见他如行尸走肉一般,只剩一具空瘦的骨架和怨恨的眼神。孙牧野问:“这些时日你去了哪里?” 李三狗凑近孙牧野,神秘道:“我在到处找我那三百个开元兄弟。” 孙牧野不说话,他又突然哈哈大笑,道:“你放心,我没找到他们,是人是鬼都没找到。” 孙牧野道:“你随我去吃药。” 李三狗道:“吃什么药!我要投降!降洛贼!”索性向门外大叫道,“我要投降!” 竹枝城外,洛军早发现南门开了,已聚过来七八千人,只离城门百丈远,看得见门内的重重身影,洛兵知道孙牧野诡诈,怕是计,是以徘徊不前,听见李三狗的呼喊,便应道:“快出来!” 李三狗道:“孙牧野,我走了。三百弟兄交给你,你好好照顾他们。”他把城门大大拉开,走了出去,洛军看见一个身影出城,都欢呼道:“来降!来降!” 孙牧野在后道:“三狗,回来。” 李三狗不理他,径直向千百支火把照映的东洛军阵走去,口中喊:“我降了!给我饭吃!” 洛兵道:“来来来,吃不完的饭!” 李三狗向前走了百余步,东洛步军阵中一人迎上来,李三狗向那人走去,道:“给我饭吃!给我衣穿!” 那洛兵道:“都给你,都给你,叫城里的人一起降了吧!” 李三狗步伐凌乱,一不小心栽倒地上,那洛兵便去扶,李三狗却突地抓住他的手臂,想将他拽倒,那洛兵大惊,想要挣脱,李三狗一口咬在他手上,洛兵大叫起来,拼命甩手,李三狗却顺势站起,又咬住他的肩死死不松,几个洛兵赶来相救,近到三步远,又往回逃,大叫:“是遭瘟的人!” 洛军几个弓箭手一齐松弦,李三狗浑身中箭,又跌倒了,犹厉声叫道:“好洛贼!吃瘟吧!”他扭转身子,面向城门,最后看了一眼,不再动弹。 城中焉兵惊骇无声,秦义愣了半晌,正要说话,可一和孙牧野对视,却陡然变色,道:“你的眼睛!”离孙牧野近的几个兵细细一看,也惊道:“孙将军,你眼里血丝满了!” 几乎同时,孙牧野觉得鼻中两股暖流淌了下来,拿手一抹,是鲜血。众人恐惧地后退,孙牧野把掌上血瞧了一会儿,道:“都去吧,都降吧。出去以后,把门掩上。”说完一边拿袖子擦血,一边转身走了。 4 乔恩宝在地窖中冷得直打哆嗦,那夹棉的皮衣也御不住湿寒,他横竖睡不着,便在潮湿的角落抠青苔,抠一点吃一点,直吃得喉中干呕,忽听孙牧野在外道:“乔恩宝。” 乔恩宝问:“这么晚,你还来做什么?” 孙牧野跳下窖口,道:“和你说说话。” 黑麻麻的窖洞,谁也看不见谁,乔恩宝拿手拍地,道:“我在这里。” 孙牧野爬过来,倚壁坐了,将乔恩宝抱在怀中,乔恩宝问:“怎么了?” 孙牧野道:“没怎么。” 乔恩宝道:“我刚才听见外面许多人跑过去,没听清在叫嚷什么,出了什么事?” 孙牧野道:“没事。” 乔恩宝又道:“壁上好像在滴水。” 孙牧野道:“什么?” 乔恩宝道:“有水滴在我脸上了。” 孙牧野道:“是我在流血。” 乔恩宝忙问:“怎么了?受伤了?”他的手一紧,又问,“你身子怎么这么烫?” 孙牧野默了片刻,道:“乔恩宝,咱们要死在一块了。” 乔恩宝身子一抖,霎时明白了,忙把孙牧野推开,道:“你出去!” 孙牧野道:“已经病了,眼睛、鼻子、耳朵都在烧,你现在赶我有何用?” 乔恩宝哭叫道:“叫你离我远些!离我远些!你不听!” 孙牧野道:“不听。” 乔恩宝骂道:“你这油盐不进的烂脾气!”他语气带恨,手却与孙牧野紧紧相握,泪流不止。 孙牧野道:“你也是油盐不进的烂脾气。”他觉察到乔恩宝手指上仿佛缠有毛发,便问,“指上缠了什么?” 乔恩宝道:“头发。” 孙牧野问:“谁的头发?” 乔恩宝道:“我老婆的。” 孙牧野一笑,问:“想你老婆了?” 乔恩宝道:“想,想我老婆,想我孩子。” 孙牧野道:“你哪有孩子?” 乔恩宝道:“有,出征时,她怀两月了,如今该三岁了,也不知是男是女。她一个人在家带孩子,是不是很苦?” 孙牧野把头靠在墙上,缓缓道:“苦。世间最苦是军人妻。” 乔恩宝问:“你呢,你想不想蝉衣?” 孙牧野轻声道:“我想书房里的味道。” 乔恩宝问:“什么味道?” 孙牧野不语。 乔恩宝道:“她会不会想你?” 孙牧野道:“不知道。”隔一会儿道,“有一刻她会想到我——战败消息传回开元城的时候。”他的口里有了血烧灼的腥味,缓了片刻,又道,“李三狗怪我帮唐瑜,可他不知道,我在开元城无亲无友,我只能把她托给唐瑜照看,我只能帮他,我没法子。” 一语刚了,孙牧野忽觉一口气凝在胸膛,再也呼不出去,他呼吸急促起来,乔恩宝忙问:“你怎么了?” 孙牧野大口地喘,道:“我要先死了。” 乔恩宝抓住他道:“喘气!别停!”孙牧野喘不及,血从心口涌上来,呕在了乔恩宝身上,乔恩宝急道:“呼气!呼气!呼得进气就不会死!” 孙牧野闭眼叹息,乔恩宝只好陪他坐着,许久,孙牧野问:“是不是下雨了?” 乔恩宝道:“不知道。” 孙牧野道:“你听。” 乔恩宝静下心来听,果然上面有窸窸窣窣的细雨落地声,道:“是下了。” 孙牧野撑着墙壁站起来,道:“我要出去淋淋雨,热。”他爬上窖口,探头出去一看,道,“不是雨,是雪。” 乔恩宝问:“下雪了?” 孙牧野道:“是。” 两个一前一后爬出窖口。此时初雪已落满残垣上、断壁间,把颓废的光景轻轻粉饰了。孙牧野躺在薄薄的雪毯上,让身子冻冷一些,乔恩宝坐在他身边,道:“今年东方的雪竟比北方还早。” 孙牧野问:“你看雪是什么颜色的?” 乔恩宝道:“自然是白的。” 孙牧野道:“我看是红的。” 乔恩宝看孙牧野的脸,见他的双眼已被红丝铺满,眼白眼珠都看不见了,心中一酸,道:“雪……是有些红。我看也是红的。” 孙牧野摊开掌心迎雪,不多时雪满手掌,他用来抹脸,血抹尽了,雪却当真红了,他道:“乔恩宝,唱支歌来听听。” 乔恩宝道:“唱什么?” 孙牧野道:“那天唱的是什么?” 乔恩宝道:“扯谎歌。” 孙牧野道:“再扯个谎试试。” 乔恩宝低低清了清嗓,唱道: 太阳落山又落坡, 我来唱首扯谎歌。 鸡生獠牙蛇生脚, 牛下圪蛋马爬窝。 太阳落山又落坡, 我来唱首扯谎歌。 虱子席上磨牙齿, 虼蚤床下拍耳朵。 乔恩宝自己唱笑了,问:“好不好笑?” 孙牧野闭着眼不回答,乔恩宝慌忙摇他,叫:“孙牧野!” 孙牧野低声回:“热。” 乔恩宝道:“雪越来越大了,一会儿便凉快了。” 孙牧野闻言睁眼,漫天杂杂扬扬的雪,片片落在他的眼里、唇上、鼻尖,又被他的灼热融化,他大口大口地饮雪,想吃出一丝凉意,却越发干渴。一阵凄风卷过,雪结得又厚又重,孙牧野的火烧不尽它了,便反被它一层一层掩埋,乔恩宝道:“你要冻死了,咱们下去。”想去拖他,可自己也是冻饿交加,再也动不了半分。 孙牧野的筋骨都僵了,可他的心还不肯熄灭,他睁着双眼,看着雪在地上寸寸堆积,将他的右半个身子遮盖,可他的左眼仿佛看见咫尺之外,雪中不知何时生出一朵花来,孙牧野辨不出它是白是红,抑或是剔透无色,只见它在风中微颤骨朵,然后悄悄舒张出六瓣,在他眼前温柔地绽放。孙牧野怕是幻觉,便轻轻伸手去摸,竟真触碰到了冰凉的花瓣,他忙将花摘在手里,叫道:“乔恩宝!乔恩宝!” 乔恩宝也几近昏迷,勉强应道:“嗯。” 孙牧野爬过去,把花往乔恩宝的嘴里塞,道:“有吃的了。” 乔恩宝扭头道:“你吃。” 孙牧野道:“你吃!”又看见乔恩宝的身边也长出两三朵,忙道,“还有许多,你快吃。”他把花都摘过来,全往乔恩宝的嘴里喂,“你活下去!” 乔恩宝睁开了眼,道:“咱们一起吃。”他手指孙牧野的身后,孙牧野回头一看,不知不觉,这雪地里已开满了不知来处的花,成片摇曳不停,孙牧野怔住了,乔恩宝却滚扑过去,见一朵摘一朵,道:“吃,吃,吃!”他把雪和花揉在一起,伸到孙牧野的口边,道:“你也吃!” 孙牧野吃了一口,忽听城中欢呼声大作,他耸然道:“洛贼来了!” 乔恩宝道:“什么?” 孙牧野道:“洛贼进城了!他们降了!”忙推乔恩宝,“快去地窖里!藏好了别出来!”又起身四顾,问道,“我的弓箭呢?刀枪呢?” 他睁着几乎已看不见的眼,到处找兵器,乔恩宝来拉他道:“去地窖!” 孙牧野一把推开他,道:“你去!我挡着!” 乔恩宝死命把孙牧野往窖口拖,道:“进去!” 孙牧野叫道:“我挡洛贼!你快跑!”却一个趔趄,扎倒在地。 大雪将孙牧野包围了,他终于感到遍身刺骨的寒意,他知道乔恩宝抱住了自己,切切地叫“孙牧野,孙牧野”,却不知声音为何如此遥远,仿佛在万里虚空中一般。他张了张嘴,无力说出话来,只尝到一丝花朵的芬芳,乔恩宝还在把花儿往他的嘴里塞,直到他彻底失去知觉。 5 雪夜之后,又是阳霁,孙牧野被暖烘烘的日头晒醒了,睁开眼,乔恩宝还守在身边。孙牧野坐起来,环视整座院子,黄土还是黄土,破砖还是破砖,半分雪迹也不见,仿佛昨夜只是一场迷梦,他摸了摸脸,没有血,也不觉热,乔恩宝问:“是不是在梦里醒不来?” 孙牧野问:“是梦?” 乔恩宝道:“是天公扯了个谎吧。” 孙牧野站了起来,听见墙外有隐约的人声,便走了出去。焉军将士站满了一条小巷,秦义在,秦字营在,别的营也在,千百人齐声道:“孙将军!” 孙牧野点了点头,穿过人群往东南角走,大街小巷都有将士夹道等他,他在心中默数,似乎四千三百人一个也不少。他走到了东南方关病兵的巷子,布庄的门大开,病兵们整整齐齐站在庄中,没有病患之苦,没有饥馁之色,站岗一般笔直精神,见到孙牧野,他们也叫:“孙将军早!” 孙牧野道:“早。”他分明看见几个士兵手中还握着几朵无色花——昨夜不是梦。他放了心,转身要回去,一个王字营校尉叫道:“孙将军留步!” 孙牧野站住了。 那校尉出列一步,道:“王字营四百八十五兵,从此愿效命孙将军麾下,为将军陷阵,为将军死战!” 孙牧野的身子又滚烫起来,却再不是绝望的烫,他定了定心神,道:“好。” 王字营的将士全向孙牧野跪拜下去,孙牧野也回礼跪拜,门里门外堵满了人,都沉寂无声,唯有殷虚随手从断墙头拈起一朵六瓣花把玩,道:“独我得罪人咯?”悠然转身而去。 第三十八章 反攻 第三十八章 反攻 1 冬至后三日,全开元城都知道了陈琳牺牲、援军溃败的消息。子夜,兵部尚书魏无伤匆匆进宫,和崔太后商量对策。为宽太后之心,魏无伤先道:“启禀太后:大焉最后一拨军需已于今日从东瑶海岸启程,半月之后,将运抵蜃气岛。至此,大焉已为蜃气岛送粮一百万石,箭四十万支,矢二十万支,弓弩刀矛两万件,甲胄两万副,楼船二百艘,水军将士六千人。海夷侯允诺,冬月之内兵发思州。” 崔太后道:“泽阳城既败,两面合击之计已落空,海夷纵然攻下思州又有何用?” 魏无伤道:“龙朔宫当再遣援军,三攻泽阳。” 崔太后道:“一遣文宗海,二遣陈琳,为了竹枝城的几千败兵,大焉又空耗钱粮百万,损兵数支,折将数员。”她轻声问,“魏尚书,我有一句疑问,你听了休带出如意宫去:大焉为何非要解救竹枝城之兵?” 魏无伤心中暗惊,知道崔太后动了放弃救援的心思,忙道:“竹枝城必救,不容迟疑。” 崔太后问:“为何?” 魏无伤道:“天下列国,大焉各州,如今都把目光锁在竹枝城,不但观望城中焉军的动静,还观望龙朔宫的态度。若将为国征战的将士弃之不顾,龙朔宫从此不受全焉信任,不受天下敬崇。” 崔太后又道:“趁我润州兵败,西项正急攻大焉西线,唐之盈、百里旗、简光舜三州节度使皆在前线御敌,已找不出善战耆将去润州。” 魏无伤道:“臣举荐一位小将,去泽阳城下定鼎胜败!” 崔太后忙问:“小将?哪个小将?” 魏无伤道:“已故太尉宇文穆之重孙、已故右将军宇文定之孙、卫尉寺卿宇文建敏之子,致果校尉宇文宸。” 崔太后紧皱的眉头舒展了些,想了片刻,道:“我曾听先帝说起这孩子。他是不是在湘州?” 魏无伤道:“是年湘州三郡蒲民反叛,葫沉瓢起,湘州军不能剿除,朝廷四调精兵不能平定,后宇文宸从戎湘州,半年即大破蒲军,活捉首领。宇文宸镇守三郡至今,蒲人不敢直身而行。臣请太后急调宇文宸,师出泽阳,芟除洛患。” 崔太后沉思片刻,命宫人道:“宣卫尉寺卿宇文建敏来见。” 一个时辰后,宇文建敏趋步进了如意宫。崔太后道:“不是我要搅宇文先生清梦,实是有军国大事和先生商议。” 宇文建敏道:“请太后指示。” 崔太后道:“魏尚书力荐先生公子去救竹枝城,先生以为如何?” 宇文建敏想了想,问:“太后想要臣的哪个儿子?” 崔太后道:“四郎宇文宸。” 宇文建敏一听,眉头一皱,横竖不答。 崔太后目光如炬,道:“泽阳城连挫文、陈两位将军,战况艰烈,先生一定舍不得爱子涉险。” 宇文建敏叹了口气,道:“国家需要,臣子岂有推辞之理?太后想调他去,尽管调,只是一点:太后为他配的副将和军师,一定要老成持重,性温气和——我怕他没和敌军打起来,先和友军打起来!” 2 十日后,驻守国境之南的宇文宸接到驰援润州的军令;翌日,他率领一万五千湘州军启程,于冬月二十九抵达泽阳城,与仇忠交锋两回,不能破,于是下令:围城驻旌,以观其隙。 3 孙牧野在这个夜半睡不着,从北城墙走到东城墙,再从南城墙走到西城墙,四面都巡查了一遍。从西城墙下来时,他不经意抬头,看见城垛上盘膝坐着一个人,他想了想,转身又上去了。 殷虚正在面西出神,却知道孙牧野来了,离得四尺远,他先问:“你多久没洗澡了?” 孙牧野道:“三个月。” 殷虚道:“离我远些。” 孙牧野依言后退,在一丈开外站住,悄悄把殷虚一瞟,见他扯了军旗缝作衣衫,旗上的龙鳞祥云在衣上布局又对称又工整,连一丝褶皱也没有,不知如何做到的,又看见他手中握着一个酒葫芦,因问:“你还有酒?” 殷虚道:“雪酿的。” 孙牧野便知是雪水,不应了。 殷虚自仰脖喝了一口,问:“知不知道今天是什么日子?” 孙牧野问:“今天什么月日?” 殷虚道:“冬月二十九。” 孙牧野道:“是先帝忌日。” 殷虚道:“嗯。” 孙牧野道:“一晃眼,先帝走了四年了。” 殷虚一笑,道:“你做涅火军主帅居然也四年了。” 孙牧野听出殷虚又要揶揄自己,心中先做了防御的准备,殷虚果然道:“我当初实在想不明白他为何会让你来做主帅,你瞧瞧你自己,有没有主帅的模样?” 孙牧野当然不会瞧自己,只斜瞧殷虚。 殷虚道:“先帝的风度,你也见识过的,气魄雄爽,嬉怒恣意,睥睨间,世上几人敢与他直视?昔年他单骑在西项军阵前挑阵,十万项军鸦雀无声,无一人敢出阵迎战!你呢?”他手拿酒葫芦,把孙牧野上下一指,“夜州山林出身的乡下童子,一口夜州土话……” 孙牧野纠正道:“我生在雍州。” 殷虚道:“雍州村野出身的乡下童子,一口雍州土话夹夜州土话。” 孙牧野又瞪他。 殷虚道:“休拿这眼神唬我。空有一张寻人晦气的脸,可谁怕你?扫地的兵也敢和你拌嘴。” 孙牧野索性把眼光移到了城外。 殷虚自顾自叹了口气,道:“如今我又想了想,先帝的托付并没有错。” 孙牧野道:“哦?” 殷虚道:“嗯。” 孙牧野原以为他要夸自己,谁知他骤然住了口,气氛一时尴尬起来。 孙牧野咳了一声,道:“有件事,我要向你道谢。” 殷虚道:“嗯?” 孙牧野道:“战青苎原的时候,你本来可以不救,我不会怪你。” 殷虚道:“我若不救,你早死在竹枝城外了。” 孙牧野道:“那至少保得住殷字营。” 殷虚道:“我要保涅火军。先帝把涅火军托付给你,你本该照看好,可你照看成这副烂样子,只好我来照看你们。” 孙牧野忍气道:“先帝又没把我们托付给你。” 殷虚饮了一口雪水,慢悠悠品了半天,道:“我权当他托付了。” 孙牧野不服地“呲”一声,殷虚装作没听见,又问:“他还交给你一个人,你照看得如何?” 孙牧野不解,问:“谁?” 殷虚道:“还能有谁?圣上!” 孙牧野道:“我偶尔进宫看他,也不知道说什么,只问问他的衣暖食饱,问一句他答一句,半刻就没话了。” 殷虚道:“他是天子,难道会冻着饿着?问不到点子上。如何不问国计民生,不问朝局时政?” 孙牧野道:“那些我又不懂,怎么问?” 殷虚道:“空有托孤之名。” 孙牧野道:“我为天子家复土安邦,也对得起先帝托付!学书学政的事,自有唐瑜教导他。” 殷虚便问:“听说你和唐瑜熟?” 孙牧野停了停,道:“不熟。” 殷虚道:“我就说,你们如何玩得到一起去?人家是什么门第,你是什么郡望?” 孙牧野道:“玩不到一起,只是见过。” 殷虚又问:“他弟弟呢?是死是活?” 孙牧野道:“回开元城了。” 忽然南城外传来几声马嘶铁响,殷虚叫亲兵:“去看看闹什么。” 亲兵去了片刻回来,禀道:“听说洛军大营有一阵骚乱,似乎在追拿逃兵。” 殷虚道:“洛贼也逃?他们也没饭吃了?” 孙牧野道:“若没事,我回去睡了。” 殷虚点头,孙牧野便去了。 孙牧野沉沉妥妥睡了一夜。第二日早晨,一个殷兵跑过来,道:“孙将军,殷将军叫你去南门。” 孙牧野问:“什么事?” 那兵犹豫一下,道:“你去了便知道了。” 孙牧野一路小跑去了南城墙,只见焉兵们全伸头往城下看,孙牧野挤进去问:“怎么了?”不待回答,他已看见城下站着十几个洛兵,还有一个被打得面目全非、鲜血淋漓的人,他一时没认出那人是谁,却听洛兵叫道:“再不降,你们帝师的亲弟弟就没命了!” 一道热气直激孙牧野的心口,他身子忍不住晃了一晃。三丈高的城下,唐珝也看见了孙牧野,他生怕孙牧野以为自己没完成任务,仰头大呼道:“信我送到了!” 4 唐珝回竹枝城的路比去时更漫长。他换了平民衣裳,日出时在深林山洞中睡,月升时在荒山野岭间行,绕过七八座城,翻过二三十重山,蹚过四五十条河,越往北,越寒冷,等他看见包围青苎原的群岭时,已是冬月末。 当日唐珝在山下乱石堆中睡了一觉,等月上中天时,才牵着甜瓜翻上山岭,进了松林。正是子夜,他在林中看见了满原的洛军火把,也看见了黯气沉沉的竹枝城。一人一马从岭上下来,隐藏在山脚阴影里,算出了东洛巡夜军每过二刻经过一次,到丑时,又一路巡夜军去远了,他才骑上甜瓜一冲而出,直往竹枝城奔去。 甜瓜知道身处险地,发力狂奔,寒风呼呼刮过,竹枝城的廓影渐渐在唐珝眼中清晰起来,他在心中默数,二百丈,一百丈,五十丈,连破损的南门都看得分明了,不知城墙上守夜的士兵有没有看见他?他在马背上直起身子,正要放声呼喊,忽然几株矮树后斜杀出一队洛军骑兵来,大喝道:“谁?”当先一骑险些撞上甜瓜,甜瓜急刹四蹄,转而向西逃,那队骑兵一边追一边叫:“停下!” 唐珝打马不停,骑兵在后紧追不舍,道:“再不停便放箭了!”唐珝却给了甜瓜一鞭,道:“快跑!” 又一队巡夜兵从西面赶来拦截,甜瓜只好再折向南行,弓弦声在身后响起来,两支长箭从唐珝耳边飞过,骑兵们在后道:“射马!射马!” 甜瓜狂奔了四五丈,忽然一声吃痛的长嘶,唐珝心知不妙,叫道:“甜瓜!撑住!”甜瓜拼力驮着唐珝往南去。洛军大营此时也惊醒了,许多兵出帐问道:“出了什么事?”哨楼上的兵向唐珝一指,叫:“那边有焉贼细作!”士兵们纷纷上马,赶来围追堵截,一时东南西北数股洛兵齐发,甜瓜四面找不到路,越跑越慢,一个洛骑追上来与甜瓜齐驱,一枪横扫在唐珝的背上,道:“下去!” 唐珝飞栽下地,洛兵都大声叫好,下马来捉。一个校尉分开众人,上前踩在唐珝背上,问:“你是谁?” 唐珝朝地上啐了一口,不说话。 众兵道:“必是焉贼的细作!” 校尉道:“搜身。” 两个兵上前,将唐珝里里外外搜了一遍,回道:“没有信件。” 校尉道:“必是口信!叫他说出来!” 一个兵向唐珝甩下一鞭子,道:“说,从哪里来,去竹枝城做什么?” 唐珝骂道:“关你屁事!” 那校尉大怒,拔横刀往唐珝的左腿猛砍下去,霎时破肉及骨,道:“若不说,这条腿立时要废!” 唐珝把牙咬得咯咯响,道:“狗洛贼,和你们无话可说!” 校尉道:“那就留不下全尸了!”刀锋一横,向唐珝的脖子划来,一个兵叫道:“曹校尉!” 曹校尉的刀在唐珝后颈二寸处停下,问:“什么?” 士兵指地上道:“他掉了一个东西。” 曹校尉捡起来一看,却是刻着唐珝名字的木牌,他念道:“唐珝?” 说完又扔在地上,一个兵道:“好像听说过这个名字。” 曹校尉问:“听说过?” 士兵想了想,道:“林相公吩咐过,焉军中有个叫唐珝的,遇见了不许伤他。” 曹校尉狐疑道:“是吗?” 几个兵都想起来了,道:“是!林相公下过军令的。唐珝的父亲是相公的恩师。” 又一个补充道:“他兄长还是大焉帝师。” 曹校尉道:“大焉帝师?来头不小。”想了半晌,道,“林相公在北门,什么也不会知道。先不杀他,还有用处。”他向围观的士兵们道,“谁敢去北门通风报信,我必杀之!” 5 被洛兵毒打了一夜的唐珝始终一言不发,却在看见孙牧野的一刹那大呼出声,然而一柄刀鞘扫过来,打中他的嘴,曹校尉骂道:“小鼠贼,此刻开口了!” 满嘴血污的唐珝爬起来,向孙牧野高喊:“肖将军说知道了!”话未说完,又被两个洛兵死死捂住嘴。 曹校尉向城头叫道:“降不降?若不降,我杀了他!” 唐珝使劲从洛兵的手掌下挣脱出来,道:“不能降!我们又有援军来!” 几条长鞭短棍向唐珝劈头盖脸地乱打,道:“住口!” 唐珝不管不顾,用力叫道:“东方也有援军来!大家撑住!不能降!” 曹校尉扯来一条绳子,绕上唐珝的脖子,打了一个结,双手发力,道:“我一寸一寸拉紧绳子,你们不说出降字,我便一直拉到他脖子断!” 唐珝的咽喉被勒死了,喘不来气也说不出话,城头焉军都看见了他微动的嘴唇,知道他在说:“不降!不降!”他把双手高高举起,奋力摇了摇,便沉沉垂了下去,焉兵们一阵惊呼,都道:“他死了!”曹校尉最后用力一拉,道:“是你们害死的!” 忽然两骑洛兵掠过来,叫道:“林相公有命,带唐珝去中军帐!”曹校尉连忙松开双手,唐珝一个倒栽伏地,那两骑赶过来,解开他脖子上的绳索,将他抱上了马背。 唐珝昏昏睁开肿胀的双眼,想寻找孙牧野的身影,想确认孙牧野有没有听清自己的话,可是血流满了他的眼眶,他不会知道孙牧野此刻的表情了。 6 林渊泓守望在中军帐口,见亲兵将唐珝带了来,他迎上去,把唐珝扶入帐中,放在自己的床上,又命医兵调了创伤药,亲自为唐珝涂抹伤口,唐珝虽受重伤,志气还在,他一把将林渊泓的手打掉,药洒了一地,道:“我不稀罕你们假仁假义!” 亲兵愤愤不平道:“林相公一听说,便急命我们去救你,你别不识好歹!” 唐珝满腔怒火,道:“救我做什么?我是敌兵,杀便杀了!” 林渊泓道:“这帐中不分敌我,只有故人。” 唐珝道:“我不认识你!” 林渊泓道:“我却认识你的父亲和兄长,算不算故人?” 唐珝气呼呼地擦拭嘴上的血。 林渊泓一面倒茶,一面缓缓解释:“我年轻时在东洛王城做官,觉察出国家的政体政纲有许多纰漏,便想学习大焉的为政之道,于是辞官去焉,求学应试。当年的主考官是你的父亲,殿试时,焉平帝欲评我为榜眼,唐公却说林渊泓当为状元,君臣争论半日,我才侥幸落得头名。及第后,我去佩鱼巷登门拜谢,唐公又引了唐鸣玉与我相识,我和你兄长虽非兰交挚友,却也曾窗下论诗、轩中对弈,当然算故人——他最爱城西纪叟家酒,是不是?我并没有套你近乎。” 唐珝道:“那我怎么不认识你?” 林渊泓微笑道:“我去你家时,次次不见你,我曾问唐公,如何不见三郎?唐公说,三郎是只三脚猫,除了家,哪里都爱去。” 唐珝脸上的血怎么也擦不尽,林渊泓递帕子给他,又道:“萦水渡口,你我终得一见,也算故人了。” 唐珝咕哝道:“我日日夜夜都悔恨,那时没杀了你!” 林渊泓忽而一笑,缓缓道:“我多半要遂你的心愿,活不长久了。” 唐珝这才抬眼看他,见他身形枯槁,面色憔悴,再不似渡口相见时的儒雅从容,不由一怔,问:“你……你生病了?” 林渊泓道:“风寒犯肺,积劳攻心,已成不治之身。” 唐珝瞟了一眼他单薄的衣衫,问:“你怎么不穿厚一点?”又见亲兵也还穿秋衣,遂道,“你们也没冬衣吗?” 医兵又端了药进来,林渊泓接了,坐在唐珝身边为他涂药,道:“今夜不说军中事。” 唐珝问:“你怎么不留在大焉,反而回了东洛?” 林渊泓道:“我在龙朔宫做了一年右拾遗,焉洛两国虽屡起争端,焉天子和同僚却赤诚待我,我自此敬佩大焉的宽宏气度。只是家中高堂不忍别离,频来家书催我回乡,只好又辞官归洛。这一别,没能再回开元城,也没能再见唐公一面。我还记得唐府门前那对憨态可掬的石狮,不知几时能回去看看。” 唐珝道:“早被雷劈了。” 林渊泓又问:“开元城变了模样不曾?天问楼是否还立在桃影河岸?” 唐珝道:“也被火烧了。” 林渊泓轻轻叹气,把药汤从火炉上端下来,放到唐珝身边,道:“片刻凉了喝。今夜就睡我这里。” 唐珝也不客气,药来了便喝,饭来了便吃,末了在林渊泓的床上躺下便睡。那床只容一人安身,他既占了,林渊泓只能坐在床尾一角,批复公文——他是东洛宰相,虽出征在外,却还要处理朝中的事。唐珝面帐假寐,听见灯油吱吱地燃,卷册嗒嗒地翻,心道:“若是唐二在这里,他也会让给我睡。”胡思乱想了一会儿,有人急急掀帐进来,道:“林相公!有急事!” 唐珝竖起了耳朵,听林渊泓道:“不要慌,慢慢说来。” 那人道:“东边传来军情:海夷进犯思州!” 林渊泓道:“海夷年年滋扰,思州节度使自会应对。” 那人却道:“这回和往回不同!” 林渊泓问:“如何不同?” 那人道:“海夷倾巢而出,共三万兵力,二百楼船,已登临东岸!” 林渊泓长身而起,道:“海夷哪来的二百楼船!” 那人道:“据思州军报,海夷的楼船和焉军一模一样,射的箭、用的刀也是焉制!” 林渊泓震惊不已,道:“中焉几时和海夷通了往来?” 唐珝强忍心中激动,暗暗大叫:“好个唐二!” 那人道:“思州被打了个措手不及,连输两阵,已向黄武城求援。” 林渊泓道:“王城尚有甲士十二万,必能急援思州。” 那人道:“只怕……” 话未出口,但听帐外马蹄如雹落,一人高叫:“圣旨到!林渊泓速速接旨!” 帐中人都出门接旨,唐珝从床上爬起来,溜去门边贴着耳朵听,只听使者念道:“悍夷侵州,危及王城,命林渊泓分兵一万五千,急援思州,克期十日,不得迟误。”又催,“林相公,快接旨。”等了半晌不见动静,使者问:“林相公为何不接旨?” 林渊泓开口道:“青苎原的兵,一个也分不出。” 使者大惊,道:“为何?” 林渊泓道:“焉洛在竹枝城相持半年,眼下正要决出成败,此时贸然减兵,必然陡增变数。” 使者问:“竹枝城中有多少焉贼?” 林渊泓道:“五千。” 使者问:“林相公帐下有多少兵马?” 林渊泓道:“三万。” 使者道:“分走一半,也还有一万五千。一万五精兵强将,敌不过五千残兵败将?” 一个亲兵忍不住叫道:“圣上知不知我们要守四座城门!一面只有七千守军,你们调走一半,一面剩三千人,焉贼还有五六千,他们若集合一部突围出城,从哪面出来我们都要以少敌多,你明不明白?” 林渊泓道:“三年兵灾,八万子弟殒身沙场,十万军民浴血奋战,才换得焉贼囚桎竹枝城,覆灭旦夕间。此时锐减围城之兵,恰如为饿虎开笼,纵涸龙入海,一旦五千焉军起势,东洛再借不到山洪为兵!” 使者道:“林相公,我有几句相劝:圣上三番五次催你出战,你只回‘旦夕可下’,可这多少个旦夕过去了,还是等不到你的捷报,圣上也忍了下来。如今思州有变,你再抗旨不从,圣上若动雷霆之怒,新旧两账并算,世间便无人救得了林相公了。” 林渊泓道:“沧澜湖上情势缓和,林渊泓请圣上分沧澜湖之兵去思州。” 使者道:“还用相公说?圣上起初是打算分兵沧澜湖,可祝子钦拒不从旨,圣上也无可奈何。他是圣上的亲外甥,深受圣宠,他任性得,相公任性不得。” 林渊泓沉默良久,道:“等攻下竹枝城,林渊泓立刻东去增援。” 使者问:“几时攻城?” 林渊泓道:“三日之内。” 使者道:“好,我如实回禀圣上,听不听得进,那是圣上的事!” 林渊泓便道:“使者慢去。” 唐珝在帐中听闻几十只马蹄乱响,黄武城的使者去远了。林渊泓在冽风中呛咳了许多声,才缓缓进帐,唐珝跳上床,面向里,假装一直在睡。林渊泓进了帐还止不住咳,又怕吵醒唐珝,他用衣袖将口重重掩了,闷喘几声,坐回了书案边。 7 唐珝在中军帐内似乎是尊客,又似乎是软囚,这日洛军的攻城战,他便出不了帐。一个医兵给他换药膏,一个医兵给他倒药汤,唐珝烦躁道:“你们出去,我想睡觉。”医兵道:“你自睡,我们不吵你。”唐珝道:“有人在我睡不着!”医兵道:“骗我们走了你也逃不掉,帐外还守着四个兵!” 唐珝被揭穿心思,赌气坐下了,又道:“我是逃不掉,只出去瞧一眼成不成?难道我瞧一瞧,你们就输了?” 医兵道:“你易冲动,怕你看见战况,伤口又崩开。” 唐珝道:“等你们输了,我开心一笑,伤口还是会崩开。” 医兵瞪他一眼,道:“今日我们全军出动,只怕竹枝城一刻也撑不住!” 唐珝翻身上床,扯被子把全身都蒙住了,医兵又好言宽慰道:“他们输不输,都和你撇清了,你若想回开元城,我们相公会送你回去。” 唐珝道:“我是焉兵!我不回去!” 中午,炊兵端进来茶饭,医兵悄悄用眼神询问战情,炊兵微微摇头,医兵便懂了,面露忧色,唐珝在被子里瞄见了,喜出望外。这一仗足足打了三四个时辰,下午时,息战金钟在十面敲响,纷纷沓沓的人马归了营,两个医兵掀开帐门张望,唐珝趁机冲出中军帐,看见了远方的景象:城下堆了一丈多高的洛兵尸体,城墙被挖出许多深坑,几近洞穿,可城门依旧紧闭,城头的焉军大旗还在翻卷。卫兵赶上来,捉住唐珝往回走,他大声向城头稀稀零零的身影叫道:“弟兄们干得好!”再回过头,又看见了林渊泓。 林渊泓的身骨在未散的烽火中尤显消瘦,宽绰的长袍下仿佛只撑着一株枯草。他站在帐门口等唐珝走近,唐珝以为要受斥责,先倔倔挺直了腰杆,谁知林渊泓只轻抚他的后背,和他一同入了中军帐。 这夜的晚饭唐珝吃得极香,扒光一碗又一碗,林渊泓不动木箸,看唐珝吃,问:“今天的药吃了不曾?” 唐珝道:“吃了。” 林渊泓道:“你早些睡,明日我派人送你过白鸢江。” 唐珝道:“我还不想走。” 林渊泓道:“留在这里没有益处,倘若有人和你为难……” 唐珝道:“有你在,谁敢为难我?” 林渊泓反问:“倘若我不在了呢?” 唐珝一怔,道:“是不是今日输了,洛王又要怪你?” 林渊泓转看灯火。 唐珝追问:“他会怎样对你,是革职,还是下狱?” 林渊泓拾起木箸,将灯芯挑了一挑,道:“唐佩弦,有件事我始终不明白,你试为我解解惑。” 唐珝忙道:“你说。” 林渊泓道:“焉军的身子和意志,当真是铁铸钢浇的?我一次次以为他们即将土崩瓦解,却一次次算错谋空。他们是如何撑过无食、无衣、疾疫横行的时月?兵败时为何不内讧,困境中为何不哗变,绝境处为何坚守不降?他们为何愈战愈勇?我实不明白,你是焉军一员,你告诉我。” 唐珝口中含了半团米饭,怔了半天才吞下去,他将碗筷慢慢放下,道:“因为润州本就是我们的。” 林渊泓凝眉看他。 唐珝道:“若在你们的国土上,打到如此地步,我们一定坚持不下去了,可这里是我们的,所以我们守得住,你们打不下。” 林渊泓轻叹一声,再不言语。 8 六日后的黄昏,战事并未结束,洛王的圣旨却到了,随之而来的还有五百禁卫军。使者在中军帐外叫道:“林渊泓听旨!” 林渊泓整肃衣冠,出帐接旨。使者道:“圣上叫问林渊泓,知不知罪?” 林渊泓道:“不知何罪。” 使者展开卷轴,道:“听好了!” 各军各部的将士在场,唐珝也在场,千万人悄无声息地听那使者数落林渊泓:“寒门庶族,本为凡庸之材;愚策短略,难堪辅国之任。十战九败,四郡拱手出让;枯原水战,实属贪天之功。暗通敌国,反叛之心包藏;养贼自重,僭位之志昭彰……” 使者还没念完,林渊泓胸中一团瘀气化作鲜血喷吐而出,一头栽倒在地,将士们齐声叫道:“林相公!”都冲上来搀扶,把使者挤到一边,那使者高举圣旨叫道:“奉圣上之命,革除林渊泓大都督之职,收回节钺军印,即刻押回王城受审!” 禁卫军拥上来抓人,一个将军抽刀喝道:“谁敢拿人!” 禁卫军头领道:“圣上要拿人!” 士兵们纷纷拔刀,上前拦成人墙,道:“谁也拿不去林相公!” 使者道:“你们难道要反叛!” 那将军道:“反叛便反叛!” 三军将士异口同声道:“我们都反了!” 禁卫军敌不过愤怒滔天的大军,悄然收了武器,回到使者身边,道:“我们回去,如实禀报圣上。” 使者将林渊泓孰视半晌,道:“林相公,今日之前,你的罪罚还有回旋余地;今日之后,神仙佛祖也保不了你了。” 林渊泓推却众人搀扶,独自回了帐,使者和禁卫军去了,众将士站在帐前不走,一声声道:“林相公,你说句话!打竹枝还是打王城,我们都听令!” 9 林渊泓拒不分兵、公治贤下旨夺印的消息很快传遍四面八方,泽阳城也听说了。当初青苎原大胜之后,林渊泓算到大焉必派兵来救,于是分了三万兵马给仇忠,命他进驻泽阳城,拦在焉援军的必经之路上。仇忠在泽阳先败文宗海,再败陈琳,如今又挡住了宇文宸的攻势,让竹枝城的焉军半年盼不来一兵一卒,功不可谓不高。这日,仇忠知道了林渊泓的遭遇,空坐了一夜,翌日,他找到副将康大君,道:“如今泽阳还有两万四千兵,我带走一万,你用一万四千兵守城。” 康大君吓了一跳,问:“督军要去哪里?” 仇忠道:“我去救思州。” 康大君道:“圣上不曾调我们的兵。” 仇忠道:“我自上书圣上请战,圣上必允。思州一旦平定,圣上的气自然消解,到时我死谏力争,林相公才可能保住性命。” 康大君迟疑道:“那泽阳城只剩一万四千人,挡不挡得住宇文宸?” 仇忠道:“他也只有一万五千人,何况我们是守,他们是攻,占了先势。昔日文宗海、陈琳都打过了,这小将不足畏惧。记住一条:任他们挑阵邀战,你只坚守不出。竹枝城熬不过一月半月了,那边一破,这边自然会退兵。战事结局就在眼前,你死活顶住最后一口气!” 康大君应道:“我在城在,我亡城亡!” 仇忠道:“凭这四丈高、两丈厚的城墙,我们输不了!” 当即,仇忠一边给公治贤上疏,自请救援思州,一边开始点兵点将。过了两日,上疏还在半路,他仗着公治贤素来宠信自己,便擅自决定出发。是值子夜,大军分成三拨悄悄从东城出走,那时焉军全驻于北城,仇忠自以为金蝉脱壳,却不知潜伏在树林中的焉军斥候把洛军动向看了个明白。 焉军斥候数清了洛军出城的人数,急忙来北城报告宇文宸。中军帐内,众将听说泽阳城的守军平白去了一半,个个喜出望外,宇文宸却怒火中烧,他猛地抽出横刀劈向书案,生生劈下案角来,骂道:“死太监欺人太甚!” 10 宇文宸和卫鸯一样是鲜卑人,境遇却比卫鸯好得多。宇文家迁入中原极早,在大焉生活了五六代,早与华夏族民融为一体。他的曾祖位列三公,祖父官拜右将军,父亲是卫尉寺卿,他生在开元城,长在开元城,说的是中原官话,读的经史子集,从不曾像卫鸯那样长久背负“异族”的枷锁,卫鸯被骂“胡儿”是暗自含恨,宇文宸被骂“胡儿”必迎头反击。他十七岁时在赌坊赌钱,对家是刺史公子,笑他“胡儿不识丁,如何看懂牌?”他把筹码一摔,跃过桌子揪住便打:“什么胡儿?我吃的和你们不一样?喝的和你们不一样?我家为国家立的功不比你家多?你装哪门子的正统?”一边说,一边把满桌的金砖往刺史公子的脸上砸,口中还道:“胡儿怎么了?胡儿家塞牙缝的金子也够撑死你全家!”从此再无人敢在他面前说一个“胡”字。 宇文宸和唐珝、徐行最要好,也最爱惹是生非,三个闯的最大祸,便是打了恭王的小儿子卫仴。恭王是景帝的胞弟、卫鸯的叔叔,卫仴便是卫鸯的堂弟。他虽为男子,却比女子还爱梳妆打扮,每逢出门,必化一两个时辰的妆,把双眉描得又细又长,脸颊涂得又白又厚,还随身带一面四鸾衔绶金银平脱小镜,每隔一刻便拿出来照一照,时不时点匀唇露、添补胭脂。当日酒筵上,他先拿出小镜举到右边品鉴右脸,再举到左边欣赏左脸,逆光不够美,又找顺光的角度,恰好宇文宸喝醉了,晃过来挡住了烛光,卫仴便拈一片木瓜扔他,道:“走开,别挡了我的光。”宇文宸看了他一眼,让开了,卫仴瞧了瞧他的脸,忽然惊叫道:“你如何出来见人呢?”宇文宸反问:“我不能见人?”卫仴道:“胡须也不修,痘印也不去,怎么出得了门?”宇文宸火了,一脚踹在卫仴案上,道:“我又不是娘们儿!”卫仴家奴见状赶来,揪住宇文宸道:“王孙你也敢打!”宇文宸叫道:“王孙我也照打!”家奴打宇文宸,宇文宸便打卫仴,唐珝和徐行见宇文宸动了手,也不问个由头因果,立马卷起袖子冲上来助拳,等余人把三个拖开时,卫仴已是鼻青眼肿,奄奄一息。 次日一早,恭王把卫尉寺卿宇文建敏、宰相唐之弥、秘书监徐久长叫到王府痛骂,当着三位高官又摔杯子又踢凳子,唾沫直往三人脸上溅,足足骂了一个时辰才放人出府。徐久长回到家,立叫家奴把徐行绑在长凳上,亲自提了棍子打;唐之弥回到家,把唐珝叫进书房,语重心长地说了半日“君子严于律己、宽以待人”的道理;宇文建敏回到家,只对宇文宸说了一段话:“你再在皇城待下去,我宇文家迟早要被灭门。如今你堂兄在湘州镇反,你既爱动武,不如随你堂兄去打仗,把你那打好人的气力用去打反贼!”宇文宸便去了湘州从军。 湘州之南多蒲人,尊长老而不尊天子,从族规而不从国法,百年七叛,国隅难安。叛军对抗朝廷的资本是象军,战象上修楼,藏五人,一人驭象,四人射弩,每回开战以象阵打头。湘州军先以弓弩对付,那象皮厚三寸,箭矢不透;再以骑兵对冲,战马见巨象,畏缩不敢前行;最后以火攻,象兵用黑布遮象眼,象不知前方火险,依旧横冲直撞,所至靡散。湘州军无法,逐步让出了三郡。宇文宸到了南方,和象兵打了两回,想出了计策。他在鸡足峰下事先挖了数十个深坑,上覆木板杂草,佯败将象兵引到峰下,战象落入深坑,坑底全是铁蒺藜、木荆棘,扎得大象竖鼻惨叫,象最具灵性,坑外的众象听得懂叫声里的惊恐,纷纷转身落荒而逃,阵形大乱,宇文宸亲率长矛兵堵截后路,近身和巨象搏斗,将八百战象扎成了八百只巨猬,从此一战成名。 叛军蒲人生性狡诈,朝降而夕叛,反反复复,是湘州始终清除不尽的疮毒,宇文宸做主将后,便定下了不受降的军规,抓住蒲兵一律斩杀,以人头论功行赏,半年后,八万蒲民只剩老幼妇女,一家难见一个成年男子,南方遂定。宇文宸晋升从六品振威校尉,镇守三郡。值此焉军受挫润州之际,兵部尚书魏无伤从大焉千百位将领中挑出了宇文宸,押上了最后的赌注。 11 天还没亮,泽阳城下的焉军将领都在梦中被叫醒,催去了中军帐。坐在主将之位的宇文宸阴着脸,众将均不敢言。宇文宸开口问:“泽阳城的洛贼被调走一半,你们怎么看?” 一个中郎将道:“兵力减半,我们攻城容易多了,是好事。” 宇文宸跳起来道:“什么好事?你们不嫌丢人?” 众将一头雾水,实在不知哪里丢了人,宇文宸道:“如今孙牧野和林渊泓在竹枝城对峙,肖汉卿和祝子钦在沧澜湖对峙,我们和死太监在泽阳城对峙,那思州有变,东洛为何不调竹枝城之兵,不调沧澜湖之兵,单调泽阳城之兵?”他自己怒声答,“洛贼忌惮孙牧野,忌惮肖汉卿,那两头一个兵也不敢撤,单单不把我们放在眼里!” 众将一听,皆感受辱,道:“欺人太甚!” 宇文宸道:“说是来救援别人,自家却被堵在泽阳城一步也走不动,洛贼在看咱们的笑话!死太监打不过,死太监走了还打不过,一万五千张脸往哪里搁?” 众将皆道:“拿不下泽阳城,都去跳白鸢江算了!” 宇文宸拔刀往桌上一插,道:“即刻打破泽阳!再晚一些,孙牧野骨头都让人啃干净了!天明以后,三军同时攻城,若打不下来,帐中有一个算一个,都提头来见我!” 众将起身应道:“领命!” 12 仇忠带兵走了一夜一日,走出二百多里,忽然后面齐声叫:“仇督军,泽阳城有人来!”仇忠勒马回去,迎着来使问:“怎么了?” 来使道:“仇督军,你们一走,焉贼便开始大举攻城,康将军扛不住,求督军回师相救。” 仇忠道:“扛不住?焉小贼有这样厉害?” 来使道:“焉贼全是搏命的气势!我来时北城快破了!” 仇忠遂挥鞭道:“掉头,回泽阳!” 走了一夜半日,仇忠回了泽阳城南面,瞧见城头还飘着洛军军旗,墙上还守着洛军将士,暗舒了一口气,到了城门下,南城守将冒出头来,见是仇忠,问:“仇督军怎么回来了?” 仇忠认出那守将,问:“听说焉贼在攻城?” 守将道:“打完了,焉贼又大败而退!” 仇忠道:“好!康将军在哪里?” 守将道:“将军受了伤,正在卧床静养。督军进城来说。”说完叫守门兵打开城门。 仇忠的亲兵劝道:“既然无事,咱们也不用进城,赶路要紧。” 仇忠道:“他受伤了,若不去看望看望,显得我不懂人情。我只去慰问几句,不会耽误赶路。” 于是大军驻扎城外,仇忠只带几个亲兵进了南门,刚入瓮城,城门在身后铛的一声落下,把仇忠几个困在瓮中,亲兵大叫:“怎么回事?” 百张满弓四面探出,一齐瞄准了仇忠。城头洛兵放声大笑,解下洛军衣,露出里面的焉军衣来,叫道:“仇忠,降不降?” 仇忠心知不妙,暗自恨道:“中了焉贼的奸计!” 焉兵道:“你若下马投降,也饶你一条性命!” 仇忠道:“谁是主将,下来和我单对单战个痛快!” 城头焉兵闻言都看向一个人,仇忠也随之看过去,见到个一脸晦气的年轻焉军将领,他道:“小子,使阴招赚我,显不出真本事,你且下来和我一战!” 那焉军将领咬牙冷笑半天,大叫:“放箭!” 百张弓弦霎时发射,仇忠在瓮中避无可避,身中三十余箭,不屈而亡。 13 公治贤听说了竹枝城外的变故,却破天荒地没有追究——自古国君最怕军队哗变,若几万大军反叛,崇宁宫也难应付。既然林渊泓受将士爱戴,公治贤便暂时动他不得,只道:“等林相公得胜回朝,再理清对错。寒冬腊月,多给青苎原送肉、油、棉衣去,休委屈了将士们。” 崇宁宫的厚礼送到青苎原时,林渊泓已一病不起,这日是腊月初五黎明之前,半昏半睡的他被帐外的马喧吵醒,问:“什么声音?” 亲兵支支吾吾不说。 林渊泓要下床,亲兵忙拦下,道:“相公,大军又要攻城了。” 林渊泓道:“我并未下攻城之令!” 亲兵道:“将士们知道在相公这里讨不到兵符,只好擅自发兵,说只要打下竹枝城,任凭相公军法处置。” 另一个亲兵小声道:“大家是想打了胜仗,才有底气向圣上求情,求圣上饶恕相公。” 林渊泓道:“林渊泓自受节钺那日起,生死便定了数,和胜败有什么关系?” 亲兵扶他躺下,道:“相公再睡一睡,等天明见分晓。好也罢,坏也罢,都解脱了。” 林渊泓无奈躺倒,却见唐珝眼睛也大大睁着,十分凝心聚神,因问:“唐佩弦,你在想什么?” 唐珝道:“不知道想什么。只知道一切快结束了。” 林渊泓问:“我问你一句话,你诚实和我说。” 唐珝问:“什么?” 林渊泓道:“若我们不攻,城中焉军还能撑多久?” 唐珝细听,马嘶声、人登云梯声、撞车前行声都往城下去了,知道战端已开,遂道:“半个月。” 林渊泓道:“当真?” 唐珝道:“树根都吃完了,没有火,没有衣裳,寒冬腊月,能活多久?你们再困半个月,竹枝城一个也活不下来。” 林渊泓道:“可谁也等不了这半个月了。”他苦熬两年,未免心有不甘,潸然道,“为山止篑,惜哉!痛哉!” 北风号卷,此时的东洛大军以背水一战的决心,漫天掩地向竹枝城冲去。疲惫不堪的焉兵们还在城下挤成一堆倦睡,城头哨兵已看见匝匝麻麻的洛军军阵,疾呼道:“洛贼来犯!”死城惊醒了。 当全城焉兵奔上城头,洛军军阵已向前推了十余丈,千矢万箭淋过来,秦义和士兵们顶着矢雨躬身穿行,捡拾洛兵射空的长箭,搭上自家松弛的弦,飘斜的箭射不透铁皮云梯,秦义大叫:“抬土石来!”士兵们应道:“没了!” 整座城的房屋街巷已被拆得不成样子,士兵们把仅剩的几车圆木、土坯往最危急的东城西城抬去,北城南城的守军只能捡破砖碎瓦,向云梯扔,向撞车砸。一刻之后,洛军云梯搭上了城垛,秦义抛了弓弩,捡起生锈的长刀,叫道:“最后一战了!痛快!”士兵们或捡起刀枪,或拾起棍棒,向云梯道:“来,战个痛快!” 云梯门打开了,先出来的是一片劲弩,再放下一座四尺宽的桥,一个焉兵迎着弩风跳上桥,以铁斧力砍桥面,不让洛兵踏桥登城,几个洛兵拿长戟挑他,他把铁斧狠狠往木桥一劈,又接住一把长戟一扯,拖着那洛兵一起坠下城墙。又两个焉兵紧随而上,一个拦人,一个拔斧再砍,只三五回合,两人都中弩数支,双双掉落,十多个洛兵一起冲上桥,眼看离城垛只三尺远,那桥却轰然断裂,把十多个洛兵往城下抛去,也叫云梯中的洛兵失去了登城之路。 四丈远外,另一座云梯的四百洛兵上了城,两边终于短兵相接。秦义虽被饥寒蚕食得身子只重百来斤,一招一式却仍旧不乱,白光流转的刀口杀出一道劲风,专向洛兵的脖颈去,转眼七八颗人头落地。焉兵们随他在城墙上边走边战,在一座座云梯前封堵,登了城的洛兵虽多,却被搅得不成阵列,互相叫:“先来杀这执刀人!”渐渐都往这边聚,把秦义围在中央。 战了两刻工夫,秦义被开合甚大的刀法耗弱了气力,刀风渐渐放缓,云梯送来的洛兵越来越多,焉兵却越来越少,渐成以寡敌众之势,秦义斩杀了洛军一个百夫长后,叫道:“撤!往弟兄多的地方撤!大家聚到一起!”成百焉兵合拢过来,都往西面城墙退去,杀了百来步,只见西面一队焉军赶来接应,正是殷字营,殷虚看秦义大刀所至挡者披靡,赞道:“好个秦义,有将军之勇!做千夫长屈才!”秦义笑道:“你给我个将军做?”殷虚道:“我让给你!” 殷虚的戟尖不知何时折断了,空余一支铁棍在手中,洛兵觉得断戟比大刀好欺,便向殷字营扑将过来。众殷兵或五人成阵,或七人成势,长枪短剑相辅相成,没叫洛兵讨到一丝好处。殷虚的招式不和秦义一路,他讲究轻灵细巧,不与一兵一卒缠斗,只把这人喉尖戳一戳,那人下腹刺一刺,伤了七分要害便收手,等亲兵上去终结性命,比秦义省了许多气力。两队合到了一处,秦义抹了抹血脸,道:“怎么办,越杀越多!”殷虚道:“只有一条路了。”秦义问:“什么路?”殷虚道:“死路!”转身又掠入敌阵,秦义叫道:“死路一起走!”也随之融入刀光枪影之中。 此时登城的洛兵已有七八千,焉兵只余三千多人苦苦支撑,城头战成一团乱麻,却有一小队洛兵悄然下城而去,殷虚眼尖看见了,叫道:“拦住,休叫他们开城门!”要冲过去,却被七八杆长矛堵了去路,秦义道:“交给我!”举起大刀追上一个,用刀尖把人扎了个透,那队洛兵转身来战,当先一将持双锏向秦义双肩直落,又有一兵挥横刀来劈他的腰,秦义举大刀把双锏顶开,再转刀格住横刀,那双锏将道:“你们拦住他!”左右两兵便来缠斗秦义,秦义不敢恋战,抢上一步去劈双锏将,却不料一箭从身后来,直透后背,秦义抖了一抖,紧握大刀喝道:“有我在,你们过不去!”再向双锏将攻去,身后不远,又一个东洛箭兵举起了弓,殷虚连声叫:“谁去救!谁去救!”却再无一个焉兵抽得开身,秦义只顾拖住身前的人,再也顾不得身后的箭,他举起大刀力劈双锏,却又被一箭射中了后颈,双锏将的头破开了,秦义却也倒栽地上,余下的兵从他身上踏过去,下了城楼。 殷虚杀尽了身边的敌人,下了城去,只见守门焉兵倒了一地,城门正吱吱呀呀地响,开门的洛兵在向外叫:“进来!”殷虚恨得把长戟重重一砸,道:“退!退去城中!” 此时东城门也快破了,撞车的铁尖牙把木门撞了一个半丈见方的缺口,看得见门外层层洛兵。孙牧野持一条木棍守在门后,向乔恩宝道:“后不后悔跟我?”乔恩宝道:“不后悔!”孙牧野道:“好!去了黄泉,你还跟我!” 木屑乱飞,城门塌了,掀起一道尘浪,四五十个洛兵涌了进来,孙牧野和乔恩宝并肩冲了上去,拿血肉之躯挡在铜车铁甲之前,以木棍和剑戟厮杀。门外洛军一时进不来,问:“前面怎么回事?”前面答:“焉贼守在门洞里。”后面问:“多少焉贼?”前面道:“两个!”洛军怒了,数匹披甲战马直冲入洞,要将二人踏平,孙牧野先躲过一槊,再以棍扫马腿,两条马腿应声而断,木棍也折成两半,孙牧野弯身捡起破棍,直挑左右两骑,一手刺马腹,一手挡马槊,顷刻挫败两骑,后面洛军都道:“此人必是孙牧野!”便有弓箭手挽弓瞄准,孙牧野索性冲入洛兵群中,教弓箭手不敢松弦,他被围数重,犹向外道:“乔恩宝!”乔恩宝正和三四个洛兵搏命,虽遍身流血,还大声应道:“在!”孙牧野放了心,木棍再断之后,他夺过一支长枪,从容在洛军阵中分出一条道,向乔恩宝去,两人合在一处,把洛军死死堵在门洞之内。又战了半刻,城头下来四五十个焉兵,道:“孙将军,殷将军叫去城中!”乔恩宝叫道:“洛贼粘在身上了,这他娘的怎么撤?”焉兵们忙上前支援。洛兵攻不进去,都叫道:“推撞车!撞死焉贼!”十来个洛兵把撞车推了过来,一半焉兵把洛兵赶退三四尺,一半焉兵跳上撞车,把车上的横梁竖木都砍断了,往车两边扔,孙牧野也把车上洛兵尽数清灭,于是车拦在门洞正中,两边横七竖八堆了木材,暂把洛军挡在门外,孙牧野自领众兵向城中而去。 以水井为中心,十字路的四个路口都布了焉军最后的力量,每一堵断墙之后都伸着无数支枪矛,等着洛军的马蹄踏来。孙牧野进了防线,殷虚道:“两千四百人,都在这里了。”孙牧野道:“不能等死,要反攻。”殷虚道:“攻哪边?”说话间,洛贼从四面而来,孙牧野道:“三方掩护,东边将士随我破阵!”率领东路战士冲了出去,忽然西边天际下号角之声突起,殷虚问:“什么声音?”两千将士精神大振,应道:“是我们的号角!”殷虚半信半疑道:“援军来了?”孙牧野挥枪入了敌阵,道:“杀出去就知道了!” 雨雪兼程的一万五千湘州军终于在此时赶到了尺函谷口,宇文宸俯瞰大战正酣的竹枝城,不由喜形于色,向身后将士道:“弟兄们!瞧瞧下面的竹枝城!被洛贼打得落花流水的是什么人?是大焉的涅火军!王师又怎样?最后还要靠咱们湘州军来救!休小瞧自己是边军,是兵卒!没有小兵小卒,那下面从二品的后将军就没命了!弟兄们!扭转战局就看咱们的了!快快随我杀进城去,找孙牧野要赏钱!”原本如临大敌的湘州军忽然哗声大作,怒声笑声、哄声喊声震天响,一个个叫道:“解救孙牧野,讨个喝酒钱!”“冲!冲!冲!”狂风卷起焉军大旗,一万五千铁骑顷刻轧下了青苎原。 中军帐内,唐珝也听见了焉军号角,他打了一个激灵,想冲出去看个明白,可那病榻上命悬一丝的林渊泓,竟让他迈不开步。林渊泓闭着眼问:“唐佩弦,西边是什么声音?” 唐珝道:“是我们的号角。” 林渊泓的眉头先一皱,须臾又舒展开,连唇角也含了笑,道:“他们来接你们回去了。” 唐珝道:“是!” 林渊泓道:“好,好,好。我时常也想回开元城的,那里仿佛也是我的故乡一般。” 唐珝道:“那……那我带你一起走。” 林渊泓又笑了,复闭双眼,摇首道:“我哪里还回得去。” 帐外兵锋相击声近了,急了,烈了。林渊泓道:“我当初若留在开元城,如今会是什么光景?或许是个写文书的七品官员吧。此刻自然不会在这兵争之地,我应该已在崇仁街买了一间房子,如此冬夜,最宜折梅饰瓶,围炉烹茶,说不定我还会打两角纪叟酒,邀唐鸣玉来舍下说说闲话。” 唐珝忍不住难过起来,道:“你若不在这里,我早死了。是你救了我。” 林渊泓笑将手轻轻招,道:“去,去寻你的同伴们,回开元城去。” 唐珝道:“我再陪陪你。” 林渊泓喟然道:“我也去了,孤身去了,好似有憾有恨,又好似无挂无牵。” 帐中灯忽地灭了,帐布上映出旭日的光,唐珝轻声叫道:“林相公。” 林渊泓双目已瞑,永不再应答。唐珝向林渊泓行了拜别礼,转身出了帐。帐外已是混乱的战场,奔来驶去的人马,有洛军,也有焉军。唐珝拔出剑,向洛军高叫道:“林渊泓已死!你们还不束手投降!”洛兵大怒,道:“休得胡言!”十几个兵全向他攻来。 唐珝陷入了敌阵,十几张杀意沸腾的脸近在咫尺,还闻得见他们呼吸中浓稠的血腥气,唐珝死死握住剑,暗自道:“不怕!”迎着当头一枪疾刺回去,划破了那兵的肚子,另一枪刺来,正中他的左胸膛,唐珝大呼一声,反手一砍,砍断枪头留在身上,再挥剑反击。身后又有数枪来刺,唐珝听到了风声,却转不过身防卫,暗叫不好,突然三骑焉兵驰来,马刀闪过,为他卸去了身后的攻击,三骑跃阵,洛军阵被搅得七零八落,逐渐退了,唐珝叫道:“多谢!”那三骑拱手致意,唐珝问:“你们是哪部兵?”那三骑道:“湘州军!”唐珝竖大拇指赞道:“好样的!”话音落地,那三骑转而攻向别处,唐珝也投入战场,遇见洛兵便斗,边斗边呼:“林渊泓已死,洛军败局已定!你们降了吧!”几个洛兵跑回中军帐一看,出帐悲呼道:“相公没了!”洛军顿时哀声大起,却厮杀更烈。又来七八个人围攻唐珝,他一边苦战,一边为自己鼓劲:“我曾是大焉天子近卫!我曾猎过野熊猛兽!我有何惧!”他习了二十年的武艺,终于得以大展身手,只身在刀锋丛中持长剑拼争,截则防御群刀,刺则穿透重甲,用四五处伤口,换了四五条性命。再战片刻,唐珝的剑锋钝了,再不能入骨削皮,他抛下残剑,赤手空拳向当先一个洛兵打去,那洛兵高举双锤,直落唐珝的头顶,唐珝闭了眼,用手去打洛兵的脸,用头去承受那双锤,可手打中了洛兵的鼻梁,双锤却没有落下来,唐珝睁眼一看,一支枪尖从那兵的后背穿出前胸,洛兵倒下了,唐珝看见了他身后的孙牧野,四目相对,唐珝心中莫名酸了起来,不知该说什么,只好大声说了那句他一直担心孙牧野没有听清的话:“信我送到了!”说完,他一阵头眼眩晕,颓然倒地,战场忽然万籁俱寂,这漫长战役的一切争斗、一切苦难都随着他眼帘的垂下而归于平静。 第三十九章 还家 第三十九章 还家 1 唐珝也不知自己是醒着还是睡着,却知道自己躺在中军帐里,身上盖着棉被,半边脸耀着烛光,他听见医兵在说:“睡醒了便好了。”有人低低应了一声。唐珝想看清那人的脸,只看见模糊一团影子,他直觉那人也在瞧自己,便冲那人点头,似乎没得到回应,他熬不住困意,终于陷入沉睡。这一觉又静又稳,醒来时烛光已灭,阳光把中军帐照得亮堂堂,唐珝睁开眼,看清了坐在身边的人,他招呼道:“孙将军。” 孙牧野“嗯”了一声。 唐珝问:“你几时来的?” 孙牧野道:“刚来。” 唐珝心道:“说谎。”面上却不拆穿,又问,“你有没有事?” 孙牧野道:“没事。” 唐珝问:“别的将士呢?” 孙牧野半晌方道:“许多人都没事了。” 唐珝道:“洛贼……” 孙牧野道:“洛贼败了,退出润州了。” 唐珝道:“那……那是不是说润州光复了?” 孙牧野道:“是,润州回来了。” 唐珝蓦地把被子扯上来,蒙住自己的脸,躲在里面咽泣,孙牧野道:“你的马也找到了,它在战场上到处寻你。” 唐珝哭得更厉害了,孙牧野便等着。过了一会儿,唐珝抹干眼泪,拉下被子问:“沧澜湖怎么样了?” 孙牧野道:“肖将军也来了润州,是他把残余赶出境的。” 唐珝急道:“他来了,祝子钦一定会追来!还有一场仗要打!” 孙牧野道:“他们讲和了。” 唐珝一愣,道:“讲和?” 孙牧野道:“嗯,祝子钦也回去了。” 唐珝长舒了一口气,又问:“那什么时候班师?” 孙牧野道:“等伤员休息几天,缓过气了咱们就回去。” 唐珝听见“咱们”二字,鼻子又开始发酸。孙牧野道:“你有一个朋友来过几次,你都没醒。” 唐珝道:“朋友?我哪个朋友?” 孙牧野道:“我去叫他来。”起身出去了。片刻,唐珝听见帐外一人边跑边问:“唐三醒了?” 唐珝未见人影,先笑叫道:“宇文四!怎么是你!” 宇文宸掀帘子进来,道:“怎么不能是我?” 唐珝道:“你不是在湘州吗?” 宇文宸道:“我若还在湘州,你的小命、孙牧野的小命、涅火军的小命,都没了。” 唐珝道:“我知道是湘州军来救,可不知道是你。” 宇文宸道:“我不出名,没人知道是我。” 唐珝笑道:“如今你出名了。” 宇文宸得意道:“可不是?此刻天下都知道了宇文四,舒先生肯定也知道了。” 说起两人的老师来,唐珝又被逗笑,道:“当年舒先生最恨的就是我和你,从前他说咱俩是学堂里的害群之马。” 宇文宸道:“他如今不恨我了,前年我去他家拜年,他还煮茶给我喝,说我去了湘州之后懂事多了。” 唐珝道:“说起学堂,我又想起一个人来……”话未说完,先忍不住笑了。 宇文宸道:“我知道,你要说郑小娘子。” 唐珝问:“后来你还见过她没有?” 宇文宸意味深长地吃松子,悠悠道:“怎么没有?” 原来当年宇文宸和唐珝在舒本和家中读书时,还有一个同学,是太子中舍人郑方友的爱女。宇文宸和唐珝不爱读书,总找借口请假逃课,今日说受了凉,明日说跌了跤,舒先生看得透彻,任假条写什么,一律驳回不许,弄得二人苦恼不已。后来唐珝发现郑小娘子也爱请假,那郑家婢子每回把假条送给先生,先生都只略看一看,也不多问,便点头准假。唐珝转身和宇文宸说了,宇文宸好奇心顿起,有一次趁先生午睡,把压在书卷下的假条翻出来瞧,见郑小娘子说的是肚子痛,便记在心里。隔两天,他依样写了一张说肚子痛的假条上去,舒先生喝道:“肚子痛也忍着!”宇文宸不服了,站起来指郑小娘子道:“为什么她肚子痛可以请假,我却不行?”此言一出,同学们都掩口而笑,郑小娘子却“哇”一声哭出来,逃出了学堂。舒先生气得胡须倒卷,拿起戒尺冲过来,问:“知不知错?”十二岁的宇文宸实在不知道错在何处,便拗道:“先生处事不公平,我没有错!”先生喝道:“手伸出来!”宇文宸把手心摊开任舒先生打,先生打几板便问:“认不认错?”宇文宸道:“不认!”先生打得自己手酸,又叫宇文宸去烈日下跪着反思,宇文宸足足晒了一个下午,都不松口认错。当日晚上,舒先生叫夫人去了宇文家,和宇文娘子说了头尾,宇文娘子这才教了宇文宸许多事,而郑小娘子却从此再没去舒先生家上课。 唐珝叹气道:“我许多年没见到郑小娘子了,你真该去找到她,和她道一声歉意。” 宇文宸道:“我前年见着了。” 唐珝道:“是吗?在哪里?” 宇文宸道:“我回皇城过年,可巧下了雪,陪母亲游桃影河,郑小娘子也和她母亲游河,两家船遇上了,母亲拖着我上她们的船道歉。险些没认出来!当年那么纤瘦的女孩儿,如今滚圆滚圆的。” 唐珝问:“然后呢?小娘子原谅你没有?” 宇文宸道:“何止原谅?” 唐珝道:“还怎么?” 宇文宸笑道:“她如今是我的娘子了。” 唐珝一个惊跳起身,问:“当真?她嫁给你了?” 宇文宸道:“当真嫁了,还随我去湘州呢。” 唐珝道:“好家伙,你成亲现在才告诉我!” 宇文宸道:“你那时关在大理寺,怎么告诉你?你成亲告诉我了吗?” 唐珝道:“我成亲慌张得很,没来得及告诉。” 宇文宸道:“回了开元城,你补请我,我补请你。” 唐珝道:“好!” 宇文宸道:“今日已走了一拨了,你伤重,孙牧野说再休息四五日。” 唐珝问:“伤的人多不多?” 宇文宸道:“我的兵不多,竹枝城的兵只剩两千活着,多半都有伤。” 唐珝忽然想起一人来,问:“殷将军呢?” 宇文宸道:“他走了。” 唐珝的心猛地一跳,忙问:“走了?” 宇文宸道:“他一个人找祝子钦去了。” 唐珝这才松了一口气,又问:“他找祝子钦做什么?” 宇文宸道:“谁知道?” 2 祝子钦的水军撤离了沧澜湖,向王城而去。船队在寒江上行得极慢,仿佛在等待他下定某个决心。十日之后,眼看要驶入东洛境域的河流,祝子钦坐在船头,重把弓弦系上龙舌弓,忽听船尾的士兵叫:“祝将军!岸上有人叫你!”江面一条条舰船都惊动了,互相道:“有员焉将在那里!” 祝子钦走过来,看见草木萧索的河岸上立着单骑单戟,执戟人正向江心问:“哪一个是祝子钦?” 士兵们反问:“你有何事?” 执戟人道:“叫祝子钦来和我打一场。” 士兵们道:“已讲和了,为何还要打?” 执戟人道:“这不是国与国之事,是我与他之事。” 祝子钦问:“你是谁?” 执戟人道:“我是殷虚。” 祝子钦听说是云麾将军殷虚,便叫士兵放下小舟,士兵劝道:“仗已经打完了,何必争这闲气?” 祝子钦道:“他是今世名将,无论如何,先会个面。”遂乘小舟渡到岸边,问道,“殷将军从竹枝城来?” 殷虚道:“是。” 祝子钦道:“焉军在竹枝城毅勇卓绝,是军人楷模。” 殷虚道:“战事完了,你我没完。” 祝子钦道:“我不曾和你交过手。” 殷虚道:“今日之后,交过手了。” 祝子钦道:“我还有事,没空闲。”说完转身要走,谁知那戟尖劈风分流,直追而来,祝子钦听得啸声迅疾,连忙闪身躲了过去,船上观望的将士喝骂不止,祝子钦火道:“你这是杀招!” 殷虚道:“血债本该血偿!” 祝子钦便从腰间拔出三尺短剑。亲兵在旁劝道:“祝将军,休理他,我们自去。” 祝子钦道:“久闻殷虚将军果锐冠世,今日祝子钦愿以七分力与将军切磋技艺,以武结交。” 他先声明只出七分力,便是不愿与殷虚拼个死活,殷虚听得明白,自己若出十分力,反倒落在下乘,当下呈出攻势,道:“我只出六分力,若不慎伤了你,休怨我估错了轻重!”遂向祝子钦挑来,亲兵在边上叫:“祝将军,拿长枪去!”祝子钦以短剑抵御了长戟先招,道:“不用了!”再近身刺向殷虚面门,殷虚不回戟挡让,却变招再攻,祝子钦心中一惊,只好弃攻用守,心道:“他和我有多大仇?竟要同归于尽!”当即凝心聚神,与殷虚缠斗一处。江上将士只见岸边戟影烈、剑光寒,厮杀凶猛,个个提心吊胆,不敢出声,忽然殷虚的花髯戟迸发出开山之怒,直击祝子钦的眉心,仿佛是无人逃得了、化得开的必杀手,祝子钦却纵剑巧入长戟月枝,一绕一转,把戟尖之力流水般引走了,惹得众将士齐声喝彩。殷虚虽下手狠辣,祝子钦出招也不谦逊,斗了五十回合,两个都知道了对方是好手,慢慢把那“七分力”“六分力”的气话抛在脑后;二百回合后,两人的血气注满全身,都把毕生的武功亮了出来,这一战,直打得枯树伏地、江浪冲天,自日中到日后,始终不分胜负。 殷虚见大起大落之招占不到上风,遂把力道一缓,改了轻钩慢啄,徐徐与祝子钦周旋;祝子钦觉察到殷虚在变势,却不愿随殷虚的节奏去,反倒加急了剑锋的攻速,逼迫殷虚跟上自己的快慢,三五回猛进后,殷虚被迫应战,骂道:“小贼不上道!”祝子钦不应,殷虚问:“在扶风城,你和孙牧野打过?”祝子钦道:“打过。”殷虚道:“你能和我战两百回合,怎么会输给姓孙的?”祝子钦挽出剑花虚挑殷虚的眼,道:“你觉得他弱?”殷虚笑问:“你瞧我比他如何?”祝子钦道:“他没你话多!” 长戟虽比短剑势大,耗力却更急,转眼过了三百回合,殷虚不愿再缠斗不休,他发现祝子钦的剑少避让而多相迎,便心生一计,先将戟上月枝去割祝子钦的手腕,祝子钦果然以剑格之,殷虚却蓦然变招,把戟尖在祝子钦腕上一绕,尺余长的花髯顺势缠住了祝子钦的剑柄,祝子钦要保剑则手腕必伤,要护腕则剑必脱手,他稍一迟疑,殷虚将长戟一收,扯落了剑,再扫向祝子钦的双腿,祝子钦应声倒地,没来得及跃起,殷虚已欺身上前,戟尖抵住他的右脸,道:“着了!” 江上将士怒骂不止,都降舟来救,亲兵早拔剑赶来,祝子钦制止道:“输了便认,别伤他。” 殷虚赞道:“是大丈夫!” 祝子钦道:“要杀便杀,休废话!” 殷虚把戟锋在祝子钦的脸上比比画画,要刺不刺,一个劲念道:“小贼,小贼……当初我若在白鸢江,岂容你放肆?”他稍一用力,在祝子钦的脸上刺了一个血点,终究把他放开了。 天色将晚,殷虚去江边喝了几口水,而后坐在石上憩息,看向江水的目光是说不出的虚无,祝子钦走过去,道:“任你今日是为谁而来,你都该明白,死在祝子钦的手里,不算屈辱。” 殷虚道:“不错。” 祝子钦问:“两清了?” 殷虚点头。 祝子钦道:“我要回王城,不能久留,告辞。” 殷虚道:“好。” 祝子钦便乘舟往大船去了。殷虚坐在江石上,看着数百条战船从江面驶过,消失在大江尽处,才起身上马掉头而去。 殷虚没有家,也就不急归还,只骑马在润州漫无目的地游。这本是大焉最富饶秀丽的州,战乱结束后,各郡各县、各乡各村都极快地重现了生机。他一路看见损毁的城池正在重建,破败的家园正在新修,从中原调来的焉军一部部从他身边驰过,去边境戍守,去各地驻防,去保卫他和孙牧野打回来的江山。一个月后,他在水镇小桥边听见居民们议论,东洛变了天,祝子钦挥师攻入崇宁宫,用龙舌弓的弦勒断了洛王公治贤的喉咙,从此东洛的王旗改了姓。再过一个月,他在古村柳树下又听见农夫们交谈,祝子钦已与海夷侯议和,蜃气岛从此归入东洛版图,自封的海夷侯成了官封的怀义侯,岛民归顺,朝廷扞抚。 3 唐珝骑着甜瓜随大军踏上了归家的路途。先出润州,再渡白鸢江,然后经皖、章二州,过未离原,当巍峨的开元城在望时,恰是早春二月。入城后,唐珝和宇文宸在玄武大道揖手分别,一个回城西,一个回城东。甜瓜见到熟悉的街市,连唐珝也拉不住缰了,它在宽宽长长的崇宁街上撒蹄飞奔,依旧引得行人大骂:“谁家二流子,大街上跑马,快叫武侯抓住了打一顿!” 大街才过一半,早有望风的唐家奴瞧见了他,一迭声叫:“起!”霎时,只听唢呐、铜钹炸天响,两头绣狮子蹦蹦跳跳向甜瓜迎来,惊得一条街的人纷纷注目,唐珝窘了,问:“你们这是做什么!”家奴笑道:“小奴们擅自做主,请了舞狮人来迎接三郎凯旋,图个喜庆热闹!”行人问:“什么凯旋?”一个家奴道:“我们唐三郎才从润州打完胜仗回来!”人们顿时欢呼开来,向唐珝招手道:“是战士回家了!”唐珝羞红了脸,一个劲儿叫甜瓜快走,领着一群家奴和舞狮人吹吹打打回了佩鱼巷。 巷口也有几个家奴翘首以待,见了唐珝,一边向巷内叫:“三郎回来了!”一边冲过来迎,唐冲把唐珝抱下马,道:“小祖宗,怎么瘦成这样了?” 唐珝被众奴簇拥着,欢欢喜喜往巷内走,走出十多步,便见府檐下站着唐瑜,唐珝忙小跑过去,要向兄长行拜礼,唐瑜下阶搀扶住,笑道:“三郎何必多礼?” 唐珝道:“我应该叩拜的,不只为我,还为我们焉军。” 唐瑜莞尔道:“‘我们焉军’?我反倒是外人了。” 唐珝道:“焉军许多将士都找到我,要我转告他们的谢意。” 唐瑜道:“谢我?” 唐珝道:“嗯,大家都在说你去蜃气岛的事,我听了心里真……真骄傲。” 唐瑜温言道:“你也是唐家的骄傲。” 兄弟两个进了府,唐珝只见桂堂椒楼,早树初花,都是旧时模样,那廊下相迎的奴婢也是熟面容,只不见他朝思暮想的妻,又羞于直问,便假装和唐瑜聊些家常,忽然灵机一动,故意问:“怎么不见嫂嫂?” 唐瑜似乎看穿了唐珝的心思,道:“两位夫人见初春阳暖,一早便出城踏青去了。” 唐珝一听,沉默走出十多步,又驻足抱怨道:“我出征三年,九死一生,好不容易今日回家,她们居然踏青去了?” 唐瑜道:“黄昏就回来。” 唐珝气道:“压根不该去!” 唐瑜便拿话安抚唐珝:“她们久在深宅,不知军旅征战的艰辛,反倒是好事——少了许多担忧之苦,对不对?” 唐珝道:“也是。”心情总算平复了一些,随唐瑜往后庭去。唐瑜又道:“叔父上午来信,说明日和叔母来皇城看你。” 唐珝猛醒道:“听说去年西项进犯宁州了?” 唐瑜道:“不比东边的动静小。焉军败困竹枝城的消息传来,西项便发兵六万攻打十字关,叔父率宁州军死守半年,抵御了项军四次强攻。后竹枝城解了围,西项佯作败退,转道南下,阴袭夜州,虽未击破防线,节度使却牺牲了,还损了两万兵马。” 唐珝咬牙道:“改年我打西项,一定叫他们血债血偿!” 唐瑜道:“累征三年,竟还未厌战?” 唐珝道:“四方未平,军人不敢厌战!” 唐瑜道:“果真成长了。” 去了后庭,唐珝先沐浴洗尘,再和唐瑜去父母灵前上香祭拜,末了到膳厅,唐珝大声吩咐:“我要吃肉,一点素的也不要!”少时,奴仆便端来热气腾腾的鲜乳酿鱼、葱醋蒸鸡、水炼犊、火炙虾、宝相冷肝、御黄饭和醽醁酒。兄弟两个并坐两席,唐珝拿手撕了一条鸡腿大嚼,伺候一边的唐平笑斥道:“全没个公子样了!” 屏风后人影闪动,八个龟兹舞女走上大堂,唐珝讶然道:“唐二怎么也爱这个了?”唐瑜自抿酒不答;一个穿窄袖袍、踩乌皮靴的乐师也低首走出来,头上戴的皂罗巾似乎大了一些,把眉眼都遮住了,他怀抱龟兹琵琶,坐到灯影中,扬手一拢一捻,乐落满堂,迎出一个龟兹舞伎来。龟兹人不似中原自恃服饰华重,那绿罗轻衫又薄又窄,把女子身段裹得分外窈窕,腰肢袅袅一动,竟似要折断一般,唐珝衔着一口饭吞不下去,想看那女子容貌时,偏被一面白纱遮住了。乐师十指拨弄,异域妙音飘然而出,舞伎身随乐动,白臂上缠的金环、赤足上套的玉环铮铮作响,在唐家大堂曼舞开来。 唐珝干咳一声,把饭吞了,忍住不看那舞伎,问唐瑜道:“这三年,你过得好不好?” 唐瑜正似笑非笑,听唐珝问,遂道:“只是公务繁忙些,没有别的事。” 唐珝问:“薛让有没有找我们家的麻烦?” 唐瑜道:“没有。多时不曾听到沧山的动静了。” 唐珝品了品虾,又尝了尝鱼,问:“嫂嫂也好?” 唐瑜道:“好。” 唐珝问:“她沉稳一些没有?从前总像个女孩儿。” 唐瑜又笑。 唐珝道:“看来还是老样子。从前我们家,我和她都不懂事,如今我懂事了。” 唐瑜道:“我们两个懂事便够了。” 唐珝道:“也是,苏叶也不用长大才好。” 堂上乐舞入了佳境。舞伎和乐师仿佛心有灵犀,乐师抹弦轻缓时,舞伎裙转如闲云,乐师挑弦急促时,舞伎身飘如春花,当真是珠联璧合,浑然一体。那舞伎虽蒙着脸,却已让八个伴舞的绝色少女黯然失色,把满堂的目光都吸引了去。唐珝极力不看她,唐瑜偏问:“你瞧我请的异国乐舞如何?” 唐珝不瞧,嘟哝道:“唐二变了,她们两个不在家,你就私自请美人来伴酒,嫂嫂知道了有你好果子吃。” 唐瑜道:“不叫她们知道便是了。” 唐珝重复道:“唐二,你变了。” 唐瑜道:“我何曾变?并不是为我自己。那舞伎是给你请的。” 唐珝道:“我不要!” 琵琶声忽然急如落了玉珠雨,舞伎翩然舞上前来,唐珝心中一动,再定睛把舞伎细瞧,面纱虽把她的双目遮住了,眼波却漫出柔情,和唐珝缥缈地对视,唐珝纵然看不清她的脸,却知道了她是谁,叫道:“苏叶!”他跃过桌子,冲到堂中,把舞女们都蝶儿一般惊走了,他一手揽住舞伎的腰,一手掀开她的面纱,纱下果然是苏叶因急舞而微红的笑颜,他又跳又叫道:“你,你不是和嫂嫂踏青去了吗?” 苏叶挽住夫君的脖子,凝目看他的眼睛,柔柔道:“知道你今日要回家,我们怎会出门?为给你接风洗尘,我学了两月的龟兹舞,你却不用心看。” 唐珝道:“看看看!我现在好生看!” 苏叶笑指他身后道:“要跳舞,先要乐师弹曲儿。” 唐珝一转身,看那抱着琵琶的男袍小乐师,摘下男帽,不是明幽是谁?他又叫道:“我真没看清是嫂嫂!” 明幽笑吟吟道:“唐三郎立了军功,连娘子都不正眼瞧了,自然更不记得嫂嫂。” 唐珝道:“我才进家门,你们两个便捉弄我!” 苏叶笑腻在唐珝肩头,并不畏忌满堂的家人奴婢,明幽见她夫妇久别重逢,如胶似漆,心中又欢喜、又艳羡,自己放了琵琶,奔去唐瑜身边,唐瑜也将她轻揽在怀,明幽轻声道:“世间成双成对的情人,各有各的爱法。我一时觉得咫尺天涯的相思最美,一时觉得形影不离的相守最好;一时羡慕苏叶和三郎分分合合的牵绊,一时觉得我和你朝朝暮暮的平淡才是幸福。” 唐瑜道:“团圆的人最幸福。” 4 中午时,孙牧野和最后一队人马也回到了开元城。分别后,他打马往燕然巷的孙宅而去,远远望见府门大大开着,府内的树长高了,径上生出细碎的杂草,他进了府门先叫:“陈留。”无人出来应答,去阍室一瞧,屋里只有一床一凳,不知人去了哪里,他转而去找蝉衣。蝉衣的房门虽掩着,却未上锁,孙牧野敲了敲,叫:“蝉衣。”门后还和从前一样静默,他一边道:“我回来了。”一边推门进了房。 蝉衣不在。屋中的摆设布局和走时没有分别。孙牧野去床边瞧,枕上没留下一根头发;又拉开衣柜瞧,还是那几件旧衫裙;桌上茶壶是空的,茶杯也是空的。他又转身出了房。 偌大的孙宅,闻不到一丝声响,孙牧野沿着仿佛许久无人走的路去虎舍,打开舍门,见到了午睡的星官儿,心总算落下一半,叫道:“星官儿!”星官儿听见叫,四腿一缩,一骨碌爬起来,见到孙牧野,竟然一愣,好似已把他忘了,孙牧野道:“白眼崽子,是我!”星官儿猛地回想起来,嗥嗥两声,扑上孙牧野的肩,把虎头在他脸上蹭个不停,孙牧野把虎背、虎肚、虎爪都揉了一遍,捏住它的脸问:“蝉衣呢?” 星官儿呆呆想了一会儿,便带孙牧野去找蝉衣,去书房找了一圈,不见人,又去池边找了一圈,还是不见,星官儿也急了,又不会说话,只满府冲过来,窜过去,到了后庭,总算听见一座山石后响起脚步声,孙牧野忙迎过去,石后转出来的人却是陈留。 陈留挑了一担水从井边来,一见孙牧野,喜得丢下担子,道:“孙二郎回来了!”孙牧野问:“你还好?”陈留道:“好!一直都好。”孙牧野问:“蝉衣呢?”陈留道:“不在屋里吗?”孙牧野道:“不在。”陈留回想半天,道:“是了,她早上说去云阶寺走走。” 孙牧野长舒了一口气,告诉星官儿:“你在家里待着,我去接她回来。”星官儿要追去,陈留拖住它道:“大天白日的,一街人要被你吓跑!”星官儿摇头晃脑想要挣脱时,孙牧野已去得远了。 马儿奔上了梵音山。云阶寺的大雄宝殿里,觉静方丈正在讲经,二百九十名比丘尼坐满了大殿,孙牧野迈步入殿,屏着气儿满堂搜寻,众尼闭目冥坐不理。他连菩萨和金刚的金身背后都找了,依旧没有蝉衣,只好出殿等着。等了两个时辰,经课散了,觉静方丈出大殿来,问:“孙将军是找蝉衣娘子吗?”孙牧野点头,问:“她在哪儿?”觉静道:“娘子午后便告辞出寺了。”孙牧野道:“她不在家里。”觉静道:“却不曾说她去了何处。”说完行合十礼,和众尼过去了,却有一个小尼转了回来,道:“孙将军,娘子好似说她要去西市逛逛。”孙牧野便又去了西市。 偌大的西市人头攒动,马也抬不起蹄,孙牧野牵着马,一条街一条街找,在果子行、杂货行、丝帛行、书笔行、酒肆、食店中寻了又寻,把每一个相似的背影看了又看,一千张面孔看遍了也看不见人。孙牧野在跋涉千里归途之后,此时终于觉得累了,他站在街心,怅然环顾东西南北,行人来来去去,和他擦肩而过。到晚饭时候了,许多店铺歇了业,贩子们推着空车离去,孙牧野只好再去别处寻,不想一个转身,那近在一丈之内的鲜蔬铺边,熟悉的身影终于映入眼帘。 蝉衣用手掂估一把菠菜的重量,正笑着和卖菜娘子讨价还价。她的髻挽得松,几缕长发随意散在肩上,身上的青布裙洗得旧了,像市井中最常见的妇人。孙牧野记得从前素面的蝉衣也动人心魄,可三年过去,她眼中的情韵、身上的雅致终于消散干净了。那些商贾和行人从她身边走过,谁也没有多瞧她一眼,谁也不知她有如何不凡的过往。孙牧野想过去打招呼,却挪不动步,他在那一瞬间愧疚难当,似乎明白了她是自己造的无可挽回的孽。 蝉衣和卖菜娘子说定了价,给了钱,把菠菜放入竹篮,又要往下一家去,眼角余光觉察车水马龙的街心站着一人一马,又隐约觉得他们在看自己,便抬眼看了过去。 孙牧野也不是她记得的模样了。在北凉甘露宫初次遇见,他向她走来时还是个少年,全身散发着杀戮之后的戾气和骄负,那时他的眼神敌意、冷漠又居高临下,可眼前的孙牧野好像败了,败得一无所有般疲惫,蝉衣不明白他的目光为何如此惘然,甚或带有一丝自己读不懂的悲悯。 蝉衣向孙牧野走过去,在三尺远处站住。两个人都不开口,孙牧野伸手去接蝉衣臂弯的篮子,蝉衣想了一想,就势递给了他,依旧往前走,孙牧野一手牵马、一手提篮在后面跟着,蝉衣把一间间铺子看过去,道:“我想买些蔓菁苗,却怎么也找不到。”孙牧野道:“慢慢找,总是有的。” 5 唐府的团圆宴散后,唐珝苏叶一同回了惜环院,思奴儿一见苏叶便叫:“打起黄莺儿,莫教枝上啼。啼时惊妾梦,不得到辽西。”唐珝向苏叶道:“你平日念这些诗?鹦鹉都听会了。”苏叶吐了吐舌,闪身进屋,唐珝却停下,笑向思奴儿道:“扁毛乖儿,我教你念一首新的,日高犹未起,为恋鸳鸯被。鹦鹉语金笼,道儿还是慵。” 至夜间,夫妻两个入了销金帐,唐珝道:“你和我说说,这几年是怎么过的?” 苏叶道:“清早逗逗思奴儿,绣绣花草,你说等我绣完《秋思图》便回来,可我把春夏秋冬都绣完了,你都没回来;下午逛东市、逛西市,起初什么都想买,后来什么都不想买了;夜间看书读诗,你那书房里的书,自己没读过几本,我全替你读完了。” 唐珝问:“嫂嫂不陪你吗?” 苏叶道:“自然是陪的,可她还有许多人要陪——她的夫君、她的娘家、她的那些公卿娘子朋友,哪里会日日夜夜只守着我呢。” 唐珝道:“蝉衣娘子也是独自一个,你应该多找她说话。” 苏叶道:“每过十天半月,我和幽儿都会去看她,可她的心思有些奇怪:她明明是喜欢我和幽儿的,却又不乐意和我们一处玩,宁愿一个人待着。” 唐珝道:“她过得好不好?” 苏叶又叹气,道:“和她比起来,我的寂寞不算什么了。我虽和你离别,却知道早晚会重聚,她和公子醇离别,已永无相见之日;我虽是异国人,东沅和大焉却没有交恶,她的北凉和你们是血海深仇;我每日还看得见满府来来去去的婢子家奴,孙府却冷冷清清只有一个看门人。她过得比谁都累,在我们面前却从不诉苦。” 唐珝道:“她为何不要奴婢?” 苏叶想了半晌,道:“她成心耗着自己,把自己往苦难中推,兴许……兴许是为了她的丈夫和国人吧。” 唐珝道:“丈夫?她已有了孙将军。” 苏叶道:“有些事,你不知道,我和幽儿却知道:她并没有许给孙将军,身也没有,心也没有。” 唐珝“啊”了一声,道:“天下都以为她是孙将军的人了!” 苏叶道:“正是说呢,她一面守身若玉,一面却被世人越传越浊,连凉人都恨她了,去年……”蓦然住了口。 唐珝问:“去年什么?” 苏叶纠结了一阵,方道:“去年也是初春时节,我和幽儿拉她去桃影河边摘柳,不知从哪里冲过来一个人,把匕首往蝉衣姐姐的脸上刺,骂她‘乞怜焉贼,辱没北凉’,姐姐的右脸被划了一道,流了好多血。那人还骂姐姐‘不过古琉城一妓,改不掉的奴颜媚骨’,姐姐脸上的伤疤大半年才好。” 唐珝怒道:“是凉人混进开元城了,怎么不叫唐二抓起来!” 苏叶道:“抓了,开元府要治他伤人罪,姐姐却亲自去找你兄长,说不许惩他,你兄长没法子,只好把那人放逐出了坠雁关。” 唐珝问:“他骂蝉衣娘子是妓?” 苏叶道:“嗯。” 唐珝道:“他们怎能如此污蔑自己的王妃!” 苏叶伏上唐珝的胸膛,目光飘飘忽忽没有着落,道:“我从前也不懂蝉衣姐姐,那孙将军是人杰,又爱她入骨,她如何能一丝也不动情?可现在我懂她了。” 唐珝问:“为什么?” 苏叶道:“你们在东边打仗的时候,西边也打起来了。西项发兵的时候,我和幽儿恰好在宗山城看望叔母。战报传来当日,宗山城的乌云又浓又重,低低压在头顶,满城的人都喘不过气来。我亲眼见到宗山城的将士们穿上盔甲往宁州边境去,百姓们送出城外,妇孺都在哭,人们都说,这些将士,不知有几个回得来。他们说项军侵掠如火,若是十字关破了,宗山城也保不住,开元城也保不住。我心中想,若他们明日打了过来,我怎么办?若西项哪个将军看见我,要我从此跟他,我怎么办?” 唐珝也问:“你怎么办?” 苏叶道:“我也不能转眼忘了我的夫君,转投仇敌的怀抱。那一刻我便懂了蝉衣姐姐。” 唐珝也听得心情凝重起来,道:“我不是公子醇,我不会丢弃你,让你流落去别人那里。” 苏叶道:“好。” 唐珝问:“你们一直在宗山城陪叔母吗?” 苏叶道:“不是,幽儿的夫君连夜来宗山城接她回家,我也跟着回来了。幽儿要叔母和我们一起走,叔母不肯,她说叔父守十字关,她便守宗山城,若守不住,她和叔父一起殉国。” 唐珝道:“叔父守住了!明日叔父来,我要好好向他讨教打西项的方法。” 苏叶安抚他道:“大晚上的,急得心咚咚跳做什么?安安静静的吧,三年了,总算睡上家中床了。” 第四十章 夜逃 第四十章 夜逃 1 翌日,孙牧野睡到中午才起床,他穿上公服从庭前过,见蝉衣在剪花下杂草,便走过去招呼道:“我去宫中见见圣上。” 蝉衣头也不抬道:“好。” 孙牧野道:“见完圣上,还要出城一趟,多半夜间才回来。” 蝉衣道:“自去。” 孙牧野道:“今天之后,我可以在家多住几天。” 蝉衣道:“这是你的事。” 孙牧野道:“和你说一声。” 蝉衣继续剪草,孙牧野便去了。 至龙朔宫见了卫熹,孙牧野心中想说“好像长高了一些”,面上却说不出来。君臣礼毕,他在下首坐了,为卫熹讲述这三年征战的故事。起先讲桑梓津时,卫熹还饶有兴致地听;讲到泸陵城一节时,便有些走神;孙牧野又讲大军几时开拔几时扎营、如何在雨季长途跋涉、如何在夜半急行军、后勤征夫累死数千的事,卫熹不由困倦了;到后来,孙牧野讲起竹枝城,说每日都有士兵醒来后发现身边的同袍死去,战死,饿死,渴死,病死,活下的人吃石面,饮人尿,去城下扒尸体的衣裳穿,卫熹听得脊背发寒,忍不住打断他道:“我不想再听了。” 孙牧野问:“为什么?” 卫熹道:“这些事已经过去,何必再提?” 孙牧野道:“臣对陛下说这些,是希望陛下明白国土是如何一寸一寸夺回来的。如今檀州还在南荆,燕、云、朔三州还在西项,将来还会有征伐事,陛下只有体会了将士的苦难,才知道如何面对战争。陛下住在深宫,臣不说,陛下永不会知道。” 卫熹道:“养兵用兵之事,自有宰相和臣僚去做,何况还有太后。” 孙牧野道:“陛下将来要亲政,军国大事都要自己做主。许多事,文官有文官的说法,武将有武将的说法,朝中的奏疏说东,军中的奏疏说西,是非对错,全靠陛下辨别和定夺。陛下若有一道旨意出错,千万人就要用血和命去弥补错误。” 卫熹道:“亲政还有许多年,我可以慢慢学。” 若眼前是别人,孙牧野早火冒三丈了,可卫熹是天子,他只好隐忍不发。卫熹也不喜孙牧野,两个人坐着再无话讲,孙牧野为打破尴尬,勉强道:“若陛下在宫中待得枯燥,臣就陪陛下去洪武围场行猎玩耍。” 他想借机和卫熹熟络,卫熹却道:“祖父是出宫后病逝的,父亲也是出宫后牺牲的,我不愿出龙朔宫去。” 孙牧野心中怒想:“我难道会害你不成?这懦弱少年如何做天子!” 卫熹看他脸色转冷,也暗自想:“怪道群臣都说孙牧野居功自傲。我是天子,谁对我不是和颜悦色、千依百顺?偏他不把我放在眼里,和我说话如同和孩儿说话一般。”也不发一言,气氛正微妙间,宫人进殿禀道:“陛下,帝师唐瑜来了。”卫熹忙道:“请进来。” 唐瑜手持书卷入殿,卫熹起身迎道:“先生来了。”唐瑜还了臣子礼,又向孙牧野揖道:“牧野将军也在这里。”孙牧野还礼了。 卫熹问:“先生,今日学什么?” 唐瑜道:“臣今日为陛下续讲《顾命》。” 卫熹却撒娇道:“先生日日都讲《书》,着实厚重艰深,今日先生讲些轻快的缓一缓,好不好?” 唐瑜笑问:“陛下想学什么?” 卫熹道:“学《诗》。” 唐瑜应了,道:“今日春意盎然,臣与陛下同学《周颂·良耜》,如何?” 卫熹拍手道:“好。”他把书桌上的新鲜春果儿推给唐瑜,“先生吃了再讲。” 唐瑜道:“陛下该先问牧野将军。” 卫熹仿佛才想起孙牧野还在一般,道:“孙将军请吃果子。” 孙牧野起身道:“陛下请专心学习,臣去看望太后。” 卫熹道:“好。” 孙牧野和卫熹、唐瑜道别,出了大殿,只听唐瑜在内朗读道:“畟畟良耜,俶载南亩。播厥百谷,实函斯活。” 孙牧野去如意宫见崔太后,崔太后正握着一支长簪出神,见了孙牧野,越发显出忧郁之色,孙牧野问:“太后有烦心事?” 崔太后把长簪反复摩挲,道:“如今润州回归了,先帝却不能踏上润州的土地瞧一瞧、看一看了。七日后是吉日,你与百官一起,陪少帝去止狩台祭天祭祖,敬告卫家列祖列宗:收回的,我们一定好好治理;失陷的,我们迟早要打回来。” 孙牧野应了。 崔太后又笑道:“你立下不世之功,后将军该升右将军了。” 孙牧野便拜谢。 崔太后道:“牧野将军本已是万户侯,我昨日与凤阁、礼部、户部商议了,再为将军加封两千户,增月禄一千石。” 孙牧野却辞道:“不敢领受。” 崔太后问:“为何?” 孙牧野道:“八万子弟随臣东征,只余两千人生还,孙牧野对不起国家和百姓。不但不能加封增禄,连原来的万户食邑也请国家收回去,孙牧野一户不留。” 崔太后道:“将军是从二品功臣,岂能无食邑?” 孙牧野道:“臣是军人,睡只要一顶布帐,吃只要一碗黍米,没有别的奢求。” 崔太后拿团扇遮口一笑,道:“将军过得清贫日子,府上的北凉旧妃过不过得?” 孙牧野尴尬起来,崔太后便移开话头,道:“将军辞封,高风亮节,我深感敬佩。” 孙牧野道:“应该的。” 二人聊了一炷香的话,孙牧野告退出宫。过正仪门时,他问守门的骁禁卫:“唐府尹出来没有?”骁禁卫回:“还没有。”孙牧野便在龙首桥边等下了。 2 唐瑜为卫熹讲完《良耜》,照旧请他抄写十遍。卫熹一边抄,一边道:“先生,刚才孙牧野请我去洪武围场打猎,我没有应允。他为何要我去围场?” 唐瑜道:“牧野将军两年未见陛下,心中思念,所以想与陛下亲近相处。” 卫熹道:“他会思念我吗?” 唐瑜道:“他是受先帝托孤之臣,自然时刻牵挂陛下。” 卫熹道:“那为何他每次见我,都是冷冰冰地说话,不甚恭敬?” 唐瑜道:“孙将军久在行伍,炼铸了铁石禀性,故与宫人不同。” 卫熹道:“我和太后应该信任他吗?” 唐瑜道:“孙将军和涅火军是国之柱石,陛下当信之重之。” 卫熹道:“好。”又笑道,“我最信任的人是先生。” 唐瑜道:“陛下既信唐瑜,那唐瑜陪陛下一同去洪武猎场,如何?” 卫熹拍手道:“有先生在,我就不怕了。” 唐瑜含笑致谢。等卫熹练完字,唐瑜嘱咐道:“请陛下今夜背记《顾命》篇,我明日会为陛下讲解。”卫熹爽快允诺,唐瑜遂告退。 出了正仪门,唐瑜见孙牧野负手站在护宫河边若有所思,过去问候道:“将军还未归去?” 孙牧野道:“我们走走,有几句话和你说。” 唐瑜便与孙牧野并肩而行。二人右手边是高耸入云的龙朔宫墙,左手边是清平如镜的护宫河水,走了数十步,唐瑜先打破沉默道:“多谢将军这几年对唐珝的照顾。” 孙牧野道:“我没有照顾到他,是他自己争气。” 唐瑜道:“唐珝今早便吵着要回军营,可家中人笑他,说他给将军添了许多麻烦,将军早不想收他了,只是碍于情面不好明讲,他便泄了气,再不催收拾行李的事。” 孙牧野道:“叫他休息一月再回来。” 唐瑜道:“好。” 孙牧野道:“开元城籍的士兵,只回来他一个。有三百名开元新兵没能回来。” 唐瑜悟了,轻声问:“是上元火灾后参军的?” 孙牧野道:“是。” 唐瑜不答话了。 孙牧野道:“错不在你,在我。你只是要十个东洛战俘顶罪,料不到会有国人因此愤而参军。是我不该应允他们的请求,当时我若拒绝了,他们此刻还在开元城平常地活,不会命丧润州。可一切缘由终究是因你而起,你应当知晓这件事,记住这三百个人。” 孙牧野停下脚步,摊开紧攥的手掌,唐瑜见他掌心放着两个两寸长、半寸宽的木牌,问:“这是?” 孙牧野道:“士兵的名牌。死在战场上的人有时面目全非,分不清是谁,所以人人都随身带一个刻了名字的木牌,好在死后辨认。” 唐瑜细看木牌,只见一个刻着“杨小满”,一个刻着“杨元生”,孙牧野道:“我只找到这两个,你分一个去留着。” 唐瑜便拿了“杨元生”放入衣怀。两个沿着宫墙走了一阵,唐瑜问:“将军想邀圣上去围场打猎?” 孙牧野道:“嗯。我希望他像先帝一样,做个男子汉,可他不愿意去。” 唐瑜道:“圣上方才和唐瑜说,愿与将军去洪武围场。” 孙牧野道:“你说动他了?” 唐瑜道:“圣上不喜和生人处,唐瑜便随他同去,望将军借此多与圣上相处,多些亲近。” 孙牧野道:“多谢。” 两人过了虎翼桥,相对作别,唐瑜回了佩鱼巷,孙牧野却打马出了南城门。 往东南方行不到二十里,便是独鱼村,孙牧野径直去了魏家院子,见魏母坐在阶上摘菜,遂叫了一声:“阿娘。” 魏母怔了一怔,抬眼看清进门的是孙牧野,忙丢了韭菜冲过来把他揽住,口中直道:“孙二郎回来了!” 孙牧野道:“回来了。” 魏母道:“他们说焉军都在润州死完了,我只当……”说着眼泪夺眶而出,“我只当你也没了,我一个人真真没了盼头……” 孙牧野搀魏母在凳上坐了,道:“我回来了,阿娘不是一个人了。” 魏母道:“再不许去打仗了!” 孙牧野道:“要休息几年。” 魏母道:“以后难道还要打?” 孙牧野道:“要听国家的。” 魏母道:“你须听我的:咱们家里有田有土,全给你营生,不会让你饿着冻着,哪怕过得节省些,也比当兵强。” 孙牧野道:“将来天下太平了,我就来独鱼村住,年年月月侍奉阿娘。” 魏母道:“天下几时才能太平?我只怕活不到那一日了。” 孙牧野埋头陪魏母摘菜,忽然抬头看见屋顶破了一个大洞,瓦片遮不上去,因问:“顶棚怎么坏了?” 魏母道:“村中小孩儿淘气,爬到屋顶捉猫,把梁子踩断了,瓦片全掉进了屋里。我请村北冯家兄弟来修,五十文钱也付了,却总不见他们来,我上门去请时,一日推一日,两次三番后,我倒先臊了,不好意思再登门开口。我又说,若你们没空来修,就把钱退我,我另找人,他们却说从不曾收我的钱,四仰八叉地不认账,我一个女人家能如何?总不能打滚撒泼,只好忍一口气算了。新瓦早买来堆在那边,改日另找厚道的村民来修,这回要修好了才付钱。” 孙牧野便站起身道:“我去把钱要回来。” 魏母见他那势头,先拉住嘱咐道:“你去问一声,他们不认就算了——并不是缺那五十文钱——不要和人家闹!” 孙牧野道:“我晓得。”便出门去了。 魏母提心吊胆地听北边的动静,生怕闹将起来,孙牧野一个人吃亏,却始终听不见鸡飞狗跳,半盏茶的工夫,孙牧野回来了,手中拎着一个钱袋,魏母道:“怎的这么快就回来了?他们如何听你的话?” 孙牧野道:“他们问我是谁,我说我是涅火军人,姓孙,他们便给我了。” 魏母道:“这可奇了,那冯家兄弟是蛮横人,里正也拿他们没法子,你的姓怎么吓得着他们?” 孙牧野道:“不知道。” 魏母想了一想,道:“是了,好像涅火军的主帅也姓孙,他们听见你姓孙,还以为你就是那主帅呢。” 孙牧野道:“倒沾了一点光。” 魏母道:“你坐着,我做饭给你吃。” 孙牧野道:“嗯。”他抬头看了看阴沉沉的天,只怕夜间要落雨,便道,“阿娘,梯子在哪里?我去补屋顶。” 魏母道:“梯子在那堆干草下压着。你上去时小心些。” 孙牧野去抬木梯时,又看见角落有几包稻种,道:“该育秧了。” 魏母在厨下应道:“正说这几日下地呢。” 孙牧野道:“我明日去种。” 他在院中劈了木梁,捆了干草,背着瓦片绳子上了房顶,此时已过申正,他心知回不了城了,正巧邻家送客出门,主人道:“吃了饭再去。”那客人道:“晚了城门就关了。” 孙牧野站在房顶问:“老丈是回开元城?”客人道:“是。”孙牧野问:“老丈家住哪里?”那人道:“城中宣阳街。”孙牧野道:“我也住宣阳街燕然巷,烦请老丈去孙家说一声,我今夜就住独鱼村,明日晚饭时再回去。”那人道:“好说。”便坐上牛车去了。 3 蝉衣上午除完了满庭的杂草,给星官儿喂了食,自己在小炉上煮了一碗汉宫棋作午饭,饭毕换了外裳,要去街上走走,到府门口时,正巧一行宫人骑马拥车而来,打头的内侍监王怀岁见了蝉衣,作揖问道:“可是蝉衣夫人?” 蝉衣道:“是。” 王怀岁道:“孙将军在不在家?” 陈留藏在门后伸头道:“他不是进宫了吗?” 王怀岁道:“将军早出宫了。” 陈留道:“那可不知去了哪里。” 王怀岁道:“无妨,和夫人说是一样的。” 蝉衣问:“什么事?” 王怀岁道:“孙将军今日谢绝了龙朔宫的赏赐,连原来的万户食邑一并退还了,太后深感孙将军高义,故以如意宫之名,为孙将军和蝉衣夫人各送来一件小礼,请将军和夫人笑纳。” 蝉衣道:“他是你们的功臣,赏他便是了,我非中焉之臣,不需赏我。” 王怀岁道:“太后叮嘱了,不是赏,是送,夫人切莫多心。” 蝉衣道:“她送我什么?” 王怀岁向后招了招手,一个宦官双手捧上一个镏银莲瓣瑶波纹的小匣子,只四寸见方,蝉衣随手掀开一瞧,一方黑锦上缀着一对小小的滴水白玉耳珠,光泽温婉惹人怜爱。崔太后显然听说了蝉衣不爱妆扮,所以特意选了一份素净的首饰送来,可见用心之细,蝉衣不动声色,又问:“送给他的又是什么?” 王怀岁意味深长一笑,又招了招手,两个宦官走到鸾车前,掀开缎帘,扶下一个女子来。那女子头戴云绯色幂篱,重纱长垂及地,把面容和身子全包裹了,她向蝉衣叩拜行礼。王怀岁道:“太后听说孙府没有一奴一婢,牵挂将军身边无人卷帘端茶,便把最宠爱的宫婢送给将军使唤。太后说了,若夫人不喜这婢子,便立刻送回宫去,绝不许惹恼夫人。” 蝉衣瞬时明白了崔太后的用意:当年上元灯节,自己在万众之前公然顶撞崔太后,她早在心中记了一笔仇,她既以为自己是仗孙牧野而骄,便要寻一个美人来,夺去孙牧野之宠,出一口陈年恶气。孙牧野收复润州立下大功,崔太后借此时机,名正言顺把人送来了,却又假装大度,也送自己一份礼,故作友好无隙之意。这明里拉、暗里打的伎俩,蝉衣看穿,却不点破,她本对孙牧野无情,任崔太后送谁来,都不会令她扰心乱神,遂嫣然一笑道:“给我的礼,我收下;给他的礼,我也代他收下。回告崔太后,蝉衣一切心领,多谢。” 王怀岁告辞,领着一班宫人去了。陈留从门后跳出来,把那长纱遮身的女子瞧了一瞧,道:“这可如何是好?” 蝉衣道:“领到他屋里去,我去逛一会儿再回来。”便往巷外去,女子自随陈留入了孙家的门。 整个下午,蝉衣无所事事地在燕然巷附近闲游。先在茶肆点了一碗茶,坐了半个时辰,听邻桌几个布衣汉粗声大气地点评时局朝政;游至海棠树下,见几个梳双丫髻的女童在跳花索,颇活泼伶俐,便含笑在一边看,一个女童歪头向她道:“娘子也会跳索不成?”蝉衣道:“我只会踩着我们那里的歌儿跳,开元城的歌儿我听不明白。”女童们道:“娘子唱你家乡的歌儿,我们跟着跳。”蝉衣却婉拒了,再往前走,到了时常光顾的炊饼店门口,那婆婆正坐在阶上大骂儿媳不孝顺,逢人路过便讲,蝉衣被拉住倾诉半日,儿媳又从店里出来,反诉婆婆老不自重,蝉衣先劝解老的,再宽慰小的,陈情说理周旋半晌,说得婆媳重归旧好,一家人请蝉衣吃晚饭,蝉衣便留下吃了半碗青菜一个炊饼,至日落时分,方回了燕然巷。 进了孙府大门,蝉衣问陈留:“他回来没有?” 陈留道:“刚刚有个坐牛车的老丈送来口信,说他今晚就在独鱼村魏家住了,明日晚饭时才回来。” 蝉衣问:“星官儿喂了没有?” 陈留道:“才吃了六斤牛肉,一斤鸡蛋。” 蝉衣去看星官儿,星官儿正在后庭捉雀儿玩,它伏藏在一丛灌木后,竖尖了耳朵,瞪圆了眼睛,全神贯注等待雀儿下来落脚,蝉衣不好打扰,便转去了孙牧野的卧房。 房门开着,灯火在阶上折出几页暖黄,蝉衣放重脚步进屋,那少女已摘了幂篱,正坐在孙牧野的床上含羞出神,见了蝉衣,忙离床跪地道:“婢子拜见夫人。” 蝉衣道:“起来。”说完在远处长榻上落了座,又指了指下首的小圆凳,“坐过来。” 少女离了床,过来坐了,蝉衣把她的容颜细细一瞧,不过十六七岁年纪,眼神在稚嫩与娇艳之间游移不定,脸上的脂粉又轻又薄,是自信年轻无瑕,不屑繁重的修饰。蝉衣记得自己也曾有过一张未经风雨、至真至纯的脸,可那已是二十多年前的事了。 少女见蝉衣看着自己发呆,遂问:“夫人要不要喝茶?” 蝉衣反问:“你叫什么名字?” 少女道:“婢子叫初蕊。” 蝉衣道:“初蕊,你是崔太后身边的婢女?” 初蕊道:“是。” 蝉衣问:“你侍奉太后多久了?” 初蕊道:“婢子七岁便跟了太后,已有九年了。” 蝉衣道:“九年,你是太后看着长大的,必是她最宠信的人。” 初蕊道:“太后还是王妃时,婢子便在眼前侍奉,是比别的奴婢亲熟些。” 蝉衣道:“太后待你如何?” 初蕊眼睛眨了一眨,道:“太后把婢子当女儿一般疼爱。” 蝉衣笑道:“果真如此?那你的眼神飘忽什么?” 初蕊慌不迭垂下头。 蝉衣道:“休瞒得过我。中焉太后的秉性,我比别人明白:有豁达大度之态,锱铢必较之心;体恤关怀的善人是她做,吹毛求疵的恶人也是她做。在她面前走动,做对了自然奖赏,做歹了也少不了打罚,是不是?” 初蕊哪里敢说崔太后的短,唬得不敢应声。蝉衣往榻上斜歪下去,悠悠道:“你心中一定疑问,我为何看得穿崔太后的心性?因为我和她是同样的人。” 初蕊道:“婢子知道,夫人先前也是王妃。” 蝉衣道:“我先前是王妃,如今还有王妃的脾气,你在孙府和在龙朔宫是一样的,过得好与不好,全看我的心情。我想对你好时,也把你当亲女儿看;我想对你歹时,有的是苦头给你吃。” 初蕊道:“婢子一定尽心伺候将军,伺候夫人……” 蝉衣喝道:“休拿孙牧野来镇我!在孙府中,他也须听我的,我不许他近你时,你一生永在厨下做羹汤!” 初蕊慌忙叩头在地,道:“夫人若不想收留婢子,撵婢子回宫便是,若收下了婢子,婢子的余生便要夫人庇护,婢子不想惹夫人生气。” 蝉衣心一软,深深叹一口气,道:“你想做人有何难?我若不在这里,你此时已是孙家的女主人,只可惜……” 初蕊怔道:“可惜什么?” 蝉衣道:“只可惜有我挡在你和他的中间。” 初蕊道:“婢子早听说过,夫人是将军心尖儿上的人。将军的宠爱,婢子夺不走。” 蝉衣假意去看烛光,却又把目光横扫过来揣摩她的神色,道:“我离开,把他让给你,如何?” 初蕊道:“婢子不明白夫人的意思。” 蝉衣道:“如何不明白?我若在,你一生是廊下婢;我若走,你便是堂上妻。” 初蕊懵懵懂懂又问:“夫人为何想离开?” 蝉衣道:“这是我的事。” 初蕊又道:“夫人即便要走,将军也不会放。” 蝉衣道:“我悄悄走,不让他知晓。” 初蕊问:“如何悄悄走?没有关牒,夫人出不了开元城的地界。” 蝉衣道:“这就要你帮我了。” 初蕊吓了一跳,道:“婢子如何有那能耐?” 蝉衣道:“崔太后有这能耐。你既是她亲近的婢子,你便进宫去,代我向她请一张懿旨,命中焉各处关卡,无论昼夜,见旨开关放行,任由蝉衣北归。” 初蕊道:“太后绝不会下旨。” 蝉衣一笑,道:“她早恨我不能走。” 初蕊道:“太后不会!放走了夫人,将军要怨太后。” 蝉衣道:“孙牧野不会。看在桓帝的面上,他不会怨太后;看在太后的面上,他不会怪你。” 初蕊未谙世事的心一时想不明白,她垂下头,苦思纠结,蝉衣起了身,走过来,用二指拈住初蕊的下巴,以温柔而不容置疑的力道,要初蕊仰面和自己对视,初蕊不敢直看,蝉衣却盯住她一瞬也不眨眼,打量了许久,叹道:“天生一张人上人的脸,若逃不出苦中苦的命,岂不可惜?” 初蕊道:“夫人……” 蝉衣却撇下她,不紧不慢地往屋外去,走到门边,又倏地回眸,秋波流转过来,向初蕊一笑,隐藏多年的娆媚之态霎时染上眼角眉梢,初蕊的心被激荡得一颤,感受到了这布衣女子倾国倾城的力量,也明白了她说的不是谎话——只要她在,自己永远得不到孙牧野的心。 蝉衣走远了,初蕊痴痴傻傻发了半刻怔,终于追了出去。 4 次日一早,蝉衣陪初蕊出了孙府,送她至龙首桥边,见她纵马过桥,在正仪门下和骁禁卫说几句话,骁禁卫开侧门放她进去了,蝉衣便勒转马头,上了梵音山。 云阶寺的早课已开,蝉衣悄无声息走进大雄宝殿,在众尼中寻一处蒲团坐了,平静如常地念诵《如来藏心咒》,暗自祈求今日能得神佛护佑,凡事顺意。课毕后,她邀觉静去禅房叙话,觉静烹了半釜温山茶,斟与她品,道:“戎车回驾,贫道只道娘子近日来不了梵音山了。” 蝉衣道:“法师,蝉衣今后都不能来梵音山了。” 觉静问:“这是何故?” 蝉衣道:“中焉的关卡再也拦不住我,我要回到公子醇的身边了。” 觉静心中一惊,道:“娘子自由了?” 蝉衣展颜道:“是。” 觉静又问:“娘子知道了公子醇的下落?” 蝉衣道:“不知道。我要一处一处去寻他。” 觉静道:“山川湖海,无穷无尽,大焉举国之力都找不到他,娘子如何找得到?” 蝉衣道:“我若留在此地不走,便永离他千里万里;我只要迈出开元城一步,便离他近一步。荒郊野外找不到,我便去绝地死路;深山险谷找不到,我便入大江大河;十方列国找不到,我便下沧海汪洋。只要他还活在世上,我终究会找到他。” 觉静叹道:“娘子去意已决,贫尼竟留不住了。” 蝉衣道:“蝉衣在中焉只牵挂三人,法师是头一个。蝉衣初为焉俘时,常怀嗔恨之心,时有厌世之念,是法师孜孜不倦慧言开解,蝉衣才能去浊养清,静绪生定,续命至今。今后蝉衣再不见佛寺晨光,再不闻空山梵音,请法师千万珍重。” 觉静合十道:“前程风霜苦急,娘子最该珍重。” 二人叙了半日衷情,方相对辞别。蝉衣下梵音山时已是午后,她去了佩鱼巷唐府,门奴道:“二位夫人去了右教坊学舞乐,娘子进府稍坐,奴去请回来。”蝉衣道:“我自去找她们。”又勒马往光宅街右教坊去了。 开元城中和龙朔宫中各有两座教坊,属太常寺,专事豢养倡优、教习舞乐,内供宫廷宴飨,外侍侯门筵会,坊中充盈了能歌善舞的美人,不仅来自各州各国,甚或有西域的胡姬、东瀛的艺伎。那明幽和苏叶在深府寂寞,也不知谁出的主意,竟不避礼法,要来右教坊学艺,唐瑜既不干涉,太常寺也只好默许两个和俳优同学。苏叶爱舞,明幽爱乐,一练半年,倒和坊中最出众的艺人无差了。 这日苏叶正和碧眼胡姬学胡旋舞,蝉衣走到门边,见苏叶和胡姬足下各有一面小圆毯,胡姬一边讲解,一边在毯上急旋,苏叶歪着头领悟,唐珝抱着羯鼓在边上看,明幽也和几个箜篌伎有说有笑。蝉衣没有进厅,只悄悄地看两个小娘子又笑又闹,凑巧三个长袖舞伎正要进厅,蝉衣便道:“我有两件小物什,烦劳几位交给唐家二位夫人。”她纤手出袖,拿出两串儿佛珠,一个舞伎接过了,蝉衣再致谢,转身往外去,刚上马,只听里面明幽、苏叶边跑边问:“蝉衣姐姐在哪儿?”她重重一鞭,策马奔远了。 回孙府时已至黄昏,蝉衣一进门便问陈留:“那小美人回来没有?” 陈留道:“还没有。” 蝉衣又问:“他呢?” 陈留道:“也没有。” 蝉衣自往府内去,陈留在后道:“不到一个时辰城门便要关了,他只怕此刻已进城了。” 蝉衣去厨下,舀了一大锅水烧着,又去虎舍吆了星官儿来。星官儿一见锅中在烧水,便知大事不妙,扭头要溜,蝉衣把门一关,星官儿怏怏不乐卧下了,蝉衣道:“一见给你洗澡,就这般模样?”她平日绣了许多布球给星官儿,这次也拿了两个,抛给它玩耍,星官儿不想洗澡,抱着绣球乱咬出气,蝉衣则坐看炉火出神,半晌道:“他迟早还要远征的,到时府里只剩你一个,谁陪你玩呢?你这样爱闹,若是落了单,会变成什么模样?”她轻抚虎毛而问,“你和我一起走,好不好?” 星官儿咬不住滑溜溜的圆球儿,越斗越气,也不听蝉衣说话,蝉衣索性把两个球夺了过来,右手拿一球,赤如焉军旗;左手拿一球,白如凉军旗,问:“你选一个,选赤球,便依旧随他;选白球,便随我走。”星官儿先把赤球瞧了瞧,又把白球瞧了瞧,脸向赤球探过去,蝉衣手往后一让,道:“你可想好了?”蝉衣越让,星官儿越抢,一下子把赤球叼过来,蝉衣又疼又恨,轻叱道:“没有良心的畜儿,咱们相识五年,你当真舍得下我?” 星官儿和赤球斗得恼怒了,“嗷呜”一声,把球扔给了蝉衣,蝉衣接赤球在怀,无端端发起愣来,明知星官儿是无意,却又觉得它是在反问自己:“你和孙牧野也相识五年,怎么就舍得下他?” 锅中水烧沸了,蝉衣往木盆里掺了一半凉水、一半热水,拉星官儿入盆,哄它洗干净了,再抱出来,拿一张大巾子抹它的皮毛,忽听一城的晚鼓渐次响起,那鼓声一止,城门便会关闭,要归城的人此刻都尽数回来了,蝉衣心中一沉,再来不及照顾星官儿,只命它在炉边坐着,嘱咐道:“烤干了再去睡。”说完急步出房而去。 孙牧野的卧房果然已亮了灯,只不知回来的是谁,蝉衣放轻脚步,从门缝间向内张望,见是那少女向背独自坐着,方稳了一半心,推门进去。初蕊闻声,忙转过身来,手中握着一卷绢黄纸,蝉衣径直上前,夺过绢纸,打开一看,正是如意宫颁下的懿旨,命大焉各州、各郡、各县的关卡见旨放人,文末盖着太后印玺。蝉衣把懿旨藏入袖中,道:“多谢。”说完便往门外去,初蕊又叫:“夫人!” 蝉衣问:“什么?” 初蕊微红了双颊,道:“求夫人教教初蕊,我该如何……如何和将军相处?” 蝉衣定定看了她半晌,方道:“他在这世上没有亲人,从此刻起,有了你。他是比别人难对付一些——你既要做娘,又要做妻。做娘时,要时常敲打他,约束他,他要撒蹄子,你便把缰绳拉一拉,不可由他蛮性胡来;做妻时,多关心他一些。他从前在外面喝酒应酬,喝到晚间,别家都有人去催,唯独他从来无人过问,以后他若久不归,你就遣奴婢去催一声,叫他知道有人在等他。他想要家,你若给他一个家,他什么都会给你。” 初蕊道:“婢子记住了。” 蝉衣道:“你识不识字?” 初蕊道:“太后闲时常教婢子读书。” 蝉衣道:“从此你要教他读书。他是右将军,再不认字,别人会笑话他。” 初蕊道:“好。” 蝉衣转身出了门,还未下阶,忽然迎面一个人影过来,惊得她袖中握卷的手一颤。 孙牧野回来了。他做了一天农活,却还不算倦乏,正自埋头大步走路,发现蝉衣从自己房中出来,便问:“怎么了?” 蝉衣道:“没怎么。”神态自如下了阶。 孙牧野立住不动,将信将疑看她。 蝉衣道:“今日太后送来两件礼物。” 孙牧野问:“什么?” 蝉衣道:“一对耳珠。” 孙牧野的声音难得放温柔:“是给你的。” 蝉衣道:“还有一件是给你的。” 孙牧野问:“什么?” 蝉衣飘然与他擦身而过,道:“在房中,自己去瞧。” 孙牧野一头雾水往自己房中去,蝉衣却不自主放缓了步伐,听孙牧野两步上石阶,两步过廊下,迈进门槛,走出一步,然后,步声戛然而止。 蝉衣再走出三步,孙牧野转身出来了,站在门下问:“屋里怎么有个女人?” 蝉衣道:“那便是太后送你的礼物。” 孙牧野道:“送来你就收了?你当我是什么人?” 蝉衣万料不到他这样问,遂道:“千里挑一的人儿,我若拒了,怕你怄我呢。” 孙牧野道:“是你在怄我!” 蝉衣看孙牧野一心要寻晦气,再不理他,自顾自要走,孙牧野道:“不说清楚怎么就走了?” 蝉衣道:“说清楚什么?” 孙牧野道:“你心里想的什么?可怜我,给我找个女人来?” 蝉衣道:“太后送来,我便收了。如意宫怜惜右将军征战辛苦,做了个好人情。” 孙牧野道:“我没说她送不送的事,我在说你收不收的事!她什么都不知道,你也什么都不知道?” 蝉衣心中暗道:“浑小子,崔太后送她来,原是想我找你吵架,谁知竟是你找我吵架。”她心中忌惮夜长梦多,当下道,“休得胡搅蛮缠。你在外面大吵大闹,想过那女儿的心情没有?人家第一次见你,你就这样待人?” 孙牧野怒道:“你收的你送回去!你早嫌这里是火坑,恨不能长翅膀逃走,别人来火坑你倒收下了?” 蝉衣高声道:“孙牧野!你今日吃了火药回来!要不要,自己去和太后说,与我什么相干!” 她转身便走,孙牧野道:“我不想要别人!你不明白?” 蝉衣却不再答话,消失在曲径那头。 孙牧野站在门口闷了半天,终于进了房,看坐在自己床上的少女。初蕊听见二人争吵,早吓得忐忑不安,先给孙牧野行礼道:“孙将军好。” 孙牧野道:“太后叫你来的?” 初蕊道:“是。” 孙牧野叉着腰想了半刻,道:“我叫看门人送你回去。” 初蕊道:“回去?” 孙牧野道:“回龙朔宫去。” 初蕊急声道:“不……” 孙牧野道:“怎么?” 初蕊纵死不敢说崔太后的不是,只拼命盈泪摇首,道:“求将军,别送我回宫!” 孙牧野便问:“你是哪里人?” 初蕊道:“是开元城人。” 孙牧野问:“家住哪里?” 初蕊细声道:“西南角,永阳街。” 孙牧野道:“好,我叫看门人送你回家。” 初蕊又道:“我……我也不能回家。” 孙牧野问:“又怎么了?” 初蕊道:“原是我家穷困过不下去,阿爹才把我卖去做奴婢,我回去了,他还要再卖我一次!” 孙牧野道:“你等等。”转身出了房,不到一刻回来了,手中拎着一个布包,估摸有四五斤重,他递给初蕊,道:“这些钱给你父亲,叫他做些营生,给你找个好人家。” 初蕊看着一袋子鼓鼓的钱,道:“孙将军如何这样嫌我?纵然容我洗衣做饭也好。” 孙牧野道:“不是嫌弃你,我是长年累月在外打仗的人,不能给你安稳。” 初蕊道:“那不是也给不了夫人安稳吗?你为何又把她夺来?” 孙牧野哑口无言,半晌道:“走,我叫陈留送你回去。”初蕊无法,只好跟着孙牧野出了卧房,往孙府大门去,走至一半,忽然西边马厩中传出一声长嘶,孙牧野听出是白龙马在叫,下意识往那边看了一眼,可隔着三五层房子,什么也看不见。二人走到门口,陈留刚要入睡,听了孙牧野吩咐,忙跑去套了牛车赶过来。孙牧野把初蕊送上牛车,那初蕊手挽布帘,樱唇轻颤,看着孙牧野似有话要说,孙牧野却避开她的目光,退开了几步,初蕊只好放下帘子,随牛车出了燕然巷。 孙牧野等车子没影了,又入府往蝉衣住的卧房去。房内灯火熄灭,想来人已入睡,孙牧野轻叩了两下房门,道:“我送她回她家了。”他早已习惯蝉衣的沉默,也不等她回应便走,先去后院冲了个凉水澡,再去厨下煮面吃,见星官儿在灶边打盹,灶灰沾了一身,又把它全身擦拭一遍,再送它回虎舍憩息,自己也回房睡下了。沾枕不到一炷香的工夫,孙牧野隐约听见陈留在叫:“孙二郎!孙二郎!”他睁眼细听,那叫声似乎含着惊慌,连忙跳下床打开门,陈留跑过来道:“娘子走了!” 孙牧野问:“什么走了?” 陈留跺脚道:“是逃了!逃出城了!” 孙牧野这一惊着实不小,立时向蝉衣的卧室冲去,陈留追在后面,气喘吁吁道:“我送那女人回了家,正把牛头往回拉,她又叫住我,说娘子向太后讨了一张懿旨,全焉各关见旨放行!” 到了蝉衣房前,孙牧野踹门而入,在黑暗中把床帐一扯,被褥一掀,果然不见人,再去马厩查看,白龙马也不见了,他问:“她几时出门的?你如何没发现?” 陈留道:“我没听见马蹄声!她准是走的后门!” 孙牧野又跑去孙府后门看,那本该紧闭的门已然大大敞开,外面僻静的小巷中树影婆娑,陈留道:“这可如何是好?” 孙牧野又回了马厩,跨上马背,长鞭猛抽下去,喝道:“走!”马儿不敢迟误,跃出厩栏,冲出孙府,向西奔去,陈留追到府门口时,只听见残留的马蹄声,他心惊胆战地去关门,门正要合拢时,一个兽影猛然从他身后窜出,追孙牧野去了。 5 西城门早关了,孙牧野到了门下,向门楼上值守的骁翊卫叫道:“开门!”两名正在聊天的卫兵向下看了一眼,依旧说自己的话。孙牧野下马往楼上去,立时有个执戟卫兵横加拦出,喝问:“什么事?” 孙牧野道:“谁去把城门打开,我要出城。” 那卫兵道:“哪里来的疯子!” 孙牧野还往楼上去,卫兵把戟一比画,道:“站住!” 孙牧野话不多说,赤手去抓戟尖,卫兵大怒,把戟一刺,眼见戟与手只差一寸,不知那手怎的一绕,却把戟枝抓住,卫兵反被扯扑在地,顿时城楼上大哗,骁翊卫都冲下来,道:“谁在捣乱?” 孙牧野把戟抛了,道:“我不捣乱,只请你们开城门,我有急事。” 一个年长的卫兵道:“这后生不晓规矩,难道是头一回进城?这城门每日寅正开,酉正关,任你是王侯将相,误了时辰,都进不来也出不去。我守城门二十年,从没破过例!你算老几,就这样把骁翊卫呼来喝去?” 孙牧野道:“我是孙牧野。” 卫兵问:“谁?” 孙牧野道:“孙牧野!” 那卫兵把孙牧野打量了一番,问:“是涅火军的孙牧野,还是同名同姓?” 孙牧野道:“天下只有一个孙牧野!” 众卫兵同吸了一口凉气,一个校尉模样的原本站在人群外看动静,听了此话,分开众人走上前来,向孙牧野行了个军礼,道:“原来是孙将军,失敬,失敬。” 孙牧野道:“烦请开一下城门。” 骁翊卫和涅火军虽同为军队,却互不隶属,那校尉明里懂礼,暗里依旧不买账,道:“私自开城门是重罪,我等不敢违反。” 孙牧野怒道:“耽误了我,休怪我做出恶事来!” 校尉道:“纵然孙将军把我打死,我也不敢渎职。将军是如何约束麾下的,我们许将军也是如何约束我们。” 孙牧野道:“好!许文普在哪里,我去找他说。” 那年长卫兵道:“找许将军也没用,若是别的城池,头头将领说一声,放了也就放了;可这是皇城,孙将军该知道分量。私自进出的事,往小了说是违例,往大了说是谋反!孙将军不怕,许将军怕。依我说,将军不如去龙朔宫请一张圣旨,圣上太后一开口,你想去哪便去哪,想几时去便几时去。” 孙牧野把这话略想了想,向那卫兵道:“多谢。” 众卫兵一起向他拱手,道:“将军自去,有了圣旨,我等开门送出三里。” 孙牧野上前把那执戟卫兵的肩膀拍了拍,上马往龙朔宫而去。 龙朔宫昼夜戒严,中夜尤甚。此刻已过夜半四更,值岗的骁禁卫见一骑飞掠过护宫河,如临大敌,举弓搭箭,喝问:“来者是谁?” 孙牧野在龙首桥下驻马,道:“我是孙牧野!” 一个中郎将叫道:“孙将军如何中夜还不休息?” 孙牧野下马走到正仪门前,道:“相烦开门,我来见太后。” 中郎将问:“太后可曾宣召?” 孙牧野道:“不曾。” 中郎将道:“将军见谅,未受召,不得入。” 孙牧野道:“我有急事求见!” 中郎将道:“有何急事?” 孙牧野道:“是我家事。” 城楼上便有骁禁卫嗤声,中郎将却不苟言笑,道:“那只好请将军明日和太后说。” 孙牧野高声道:“我的事一刻也耽误不得!你放我进去,太后必见我!” 中郎将道:“恕难从命!” 孙牧野怒道:“你不开门,我就要闯了!” 众禁卫闻言,重举起手中弓箭,道:“将军言语慎重!” 孙牧野清晰听见二三十条弓弦拉紧之声,恰如一团熊熊燃烧的烈火被泼了百斤酒,道:“高山长河都挡不住我,你们这几把软弓脆箭也拦不住!” 一个骁禁卫叫道:“脆不脆,中了才知道!” 孙牧野挑衅道:“射下来试试!” 中郎将慌忙伸手相阻,劝孙牧野道:“孙将军,冷静说话,休伤了和气。” 孙牧野的马背上还系着征战的弓刀未解,他取下来,一张弓拉成圆月,仰对九丈高的城楼,道:“我教你们如何射箭!我头一箭射檐上的脊兽狻猊,再不开门,我射檐下系灯笼的绳,再不开门,我便射灯笼下的人!” 一个骁禁卫道:“龙朔宫一草一木皆是皇家物,将军敢动!” 孙牧野手指一松,长箭直向城楼重檐射去,众卫只见一道疾光闪过,头顶嗖一响,抬头看时,果然飞檐之上,一排九只脊兽,单单狻猊之眼中了箭。那兽本是坚石雕刻,孙牧野从城楼之下仰射上去,半支长箭入石不见,众卫也不禁暗暗叫好。孙牧野搭了第二支箭上弦,喝问:“开不开门?” 中郎将道:“将军的武功,天下皆知,不必此时在龙朔宫下耀武扬威。休说将军射了狻猊,便是把九只镇兽一齐射下来,我也不敢开门!” 孙牧野道:“好!”话音刚落,箭羽再离弦而去,众卫这回连箭影也未见,那飞檐下随风轻摇的灯笼已应声而落,系灯笼的绳粗不过小指尖,在昏然夜色中被十丈开外的孙牧野射断了。中郎将叹气道:“我不知将军因何事如此恼怒,只是你践踏皇家威仪,是置圣上和太后于何地?犯下的错正如射出的箭,一旦离手,断收不回了。” 孙牧野的第三支箭已瞄准了中郎将,再厉声追问:“你开不开门?” 众卫一齐道:“孙牧野反了!你再出箭,我们必开弓!” 孙牧野心中岂不知,这一箭当真射中了人,自己便是谋逆的死罪,再无回转余地,可他已被蝉衣的叛逃搅乱了心智,见不到崔太后,他宁死不肯干休,当下道:“能被你们射中,我大小二十仗白打了!” 众卫道:“定叫你过往功勋一笔勾销!” 孙牧野道:“等着!”那勾箭羽的二指轻轻松了,眼看长箭要脱手,楼上众卫却叫:“虎!虎来了!” 孙牧野心中一提,回头看去,龙首桥上冒出星官儿的身影,正急急向自己奔来,他忙叫:“星官儿回去!” 星官儿看着孙牧野指向城楼的箭,似乎明白了什么,全身虎毛直竖,冲着城楼一声大吼,檐下的灯笼瑟瑟飘栗,众卫把弓弦拉得更紧了,中郎将道:“孙将军,昔年沧山法吏擅闯龙朔宫,后果你也知道:一池护宫水红如朝日!将军是要重复当日故事吗?” 孙牧野道:“看看今日染红护宫河的将是谁的血!” 他言辞俱厉,星官儿的兽性也被激发了,它奋力仰头,再发出一声浑厚绵长的虎啸,啸声可怖,十里可闻,护宫河那一头,已有三三两两的民居亮起了灯。一个骁禁卫似乎被啸声惊吓,长箭松了手,向孙牧野射去,孙牧野只偏了半边身子,那长箭恰恰射在右足边半寸,星官儿怒不可遏,向宫墙上冲去,一跃二丈,却寻不到落爪处,无奈落地,上头又有一支箭射了下来,它要躲时,孙牧野的箭已出手,把那长箭拦钉在墙上,星官儿倾了全力向城楼怒吼,吼声震碎了幽空,惊醒了长夜,玄武大道上的居民纷纷出门,隔河来看究竟,众卫无人再敢放箭,孙牧野始终下不了射杀的决心,星官儿急躁地绕来绕去,正对峙不下时,正仪门开了,黑暗中趋步走出一个宦官来,高声道:“太后请孙将军如意宫相见!” 第四十一章 三月初三 第四十一章 三月初三 1 当日卫熹用过晚膳,便来如意宫,躺在母亲怀中撒娇。崔太后抚挲爱子的脸,笑问:“唐先生今日教了什么?” 卫熹道:“《周颂·良耜》。” 崔太后明知故问:“那讲的是什么?” 卫熹道:“是说农人春耕秋祭的事。我并不明白唐先生为何讲这篇。” 崔太后奇道:“难道讲不得?” 卫熹道:“农事是低贱事,与我们有何关系?我是天子,当学治国平天下的大学问。” 崔太后道:“农事便是天下第一大学问,你要治国,先要知农。” 卫熹道:“母亲如何这样说?国之大事,难道不在祀与戎?” 崔太后道:“陛下想一想,我们祭祀的是什么?” 卫熹道:“首祭祖先,次祭社稷。” 崔太后再问:“何为社稷?” 卫熹道:“土谷之神。” 崔太后道:“土谷便是社稷,社稷便是国家,土地上的五谷,便是国之根本。我们向祖先社稷祈求国泰民安,便是祈愿大焉土地上千千万万的农人,四季勤耕不辍,一年五谷丰登。他们若弃锄,我们便无以为食;他们若饥寒,国家便根基动摇。你记住:农人安,则天下安;农人乱,则天下乱。” 卫熹道:“如此说来,那田地里的农人比庙堂上的公卿还重要?” 崔太后道:“我们国家八千万子民,十之有九是农人,有谁比他们重要?你若不懂农情,便不能懂国家。” 卫熹道:“我从不认识一个农人,也没历过耕种之事,如何能懂?” 崔太后道:“这便是唐先生为何教你《良耜》。你非但要学书卷上的知识,还要亲身去田中地里看一看,把五谷种子握在手心掂一掂,才知道其中的分量。” 说到此节,卫熹又想起一事,道:“孙牧野也邀我出宫去看一看。” 崔太后问:“去哪里?” 卫熹道:“洪武围场行猎。” 崔太后笑道:“这便是‘祀与戎’之‘戎’了。” 卫熹道:“母亲,我该不该去?唐先生说该去。” 崔太后点头道:“去。你去学习策马奔腾,弯弓射狼,如同你父亲当年一样。” 卫熹道:“我……我若从马上摔下来怎么办?” 崔太后柔声道:“熹儿,你已十三岁了,要像大丈夫一样无畏。那些不羁的烈马,欺弱小,敬强大,你若胆怯,它便脱缰撒野,你若勇敢,它便温顺听话。” 卫熹又问:“母亲,什么样的人才算大丈夫?” 崔太后想了想,笑道:“孙将军,唐先生,大概都算。” 卫熹道:“可他们不一样。” 崔太后道:“如何不一样?” 卫熹道:“孙将军是武人,唐先生是文士。” 崔太后道:“临难不惧,百折不屈,混沌中有开拓之志,危局中有担当之心,此可谓大丈夫,与他执笔还是执刀全无关系。” 卫熹道:“母亲,你想我做唐先生那样的人,还是孙将军那样的人?” 崔太后道:“你是天子,要做天地之间的完人,比他们都强大。” 卫熹振奋了,道:“是!母亲,洪武行猎,我带父亲的悬雕弓去!” 崔太后道:“悬雕弓要三石之力才拉得开,须等你长几岁再给你。我稍后把你父亲年少时用的弓箭找来,给你备下。” 母子两个不觉聊到四更,忽听几个宫人在惊慌私语,崔太后换了厉色,问:“在窃窃说什么?” 一个宫人上前禀道:“她们说,在门外听得见虎啸声。” 崔太后问:“哪里来的虎啸?” 宫人回:“说是正仪门那边传来的。” 崔太后微一沉吟,向卫熹道:“陛下该就寝了。” 卫熹道:“我就在母亲这里睡。” 崔太后便向宫人道:“伺候陛下去内暖阁休息。” 宫人引着卫熹向内暖阁去了。崔太后向王怀岁道:“去正仪门,请孙牧野来。”王怀岁答应着去了。 四刻之后,孙牧野大步迈入宫殿,崔太后先道:“孙将军深夜为何事而来?” 孙牧野道:“请太后为孙牧野下一道旨。” 崔太后问:“什么旨?” 孙牧野道:“太后给了蝉衣什么旨,就给孙牧野什么旨!” 崔太后道:“孙将军竟是兴师问罪来了?” 孙牧野道:“我为寻人而来。” 崔太后悠悠道:“她自己想走,将军何必追呢?” 孙牧野道:“这是孙牧野的家事。” 崔太后道:“你囚了她五年,耽误了她五年,不如放她去。我送去的女子你若不喜欢,我再送你十个绝色。” 孙牧野道:“太后纵送我一千个,也抵不过这一个。” 崔太后面露难以名状之色,问:“她究竟好在何处,竟让将军痴绝如此?” 孙牧野道:“不劳太后过问!” 他既言辞无礼,崔太后也动了气,道:“将军也不该如此和我说话!” 孙牧野心知,每拖延一刻,蝉衣便去远一里,再耽误些时辰,天茫地广哪里还寻得到,当下上前一步,再道:“请太后下旨!” 崔太后道:“我若不呢?” 孙牧野孰视崔太后,问:“太后铁了心放她去?” 崔太后道:“是她自己铁了心要去。” 孙牧野再向前一步道:“我也铁了心要追她回来!” 侍立于阶下的骁禁卫立时叫道:“将军退两步说话!” 孙牧野生生站在原地不退,与崔太后只隔七步之遥,道:“我为国为君立了大功,太后却在背地里乱我的家!” 崔太后道:“你立了军功,便能胡作非为吗?便能欺凌女人,拆散夫妻吗?” 孙牧野倔性发作,瞳子都放阴了,道:“孙牧野在北凉拆散的家何止十万,先帝还封我侯,拜我将!” 崔太后心口气得生疼,向宫人道:“大焉的右将军好威武,在如意宫撒野也无人敢管!” 宦官们忙斥道:“孙牧野,速速退下!”两个宦官来拉人,孙牧野猛地伸手把两人推翻在地,骁禁卫见状喝道:“孙牧野反了!”拔刀向孙牧野劈来,孙牧野下意识向一柄横刀迎去,右手化作铁爪袭眼,左手化作钢钳夺刀,禁卫霎时被缴去了兵械。横刀在孙牧野手中一抡,扫退了两三柄细剑,宫女们尖叫逃开,满殿宫人齐声喊:“保护太后!”纷乱中,一个童声叫道:“母亲!” 众人循声看去,屏风后奔出来的身影正是卫熹。原来卫熹听说虎啸宫外,心中便隐隐不安,睡不到一炷香的时辰,又悄悄转回来看究竟,孙牧野和母亲的争执,全落在了他的眼里,及至孙牧野夺了护卫的刀,他担心母亲安危,不由得惊呼出声,跑了出来。满殿宫人都跪下了,叫:“陛下!”崔太后反担心孙牧野伤他,也叫道:“陛下快回去!”卫熹不听,挡在崔太后的身前,向孙牧野怒目而视,问:“你要做什么?” 孙牧野瞬间收敛了气势,无言以对。 卫熹道:“你在御前持械冲撞,该当何罪!” 孙牧野醒悟自己手中还有兵器,便蹲下身,把横刀轻轻搁在地上。 卫熹道:“骁禁卫,把孙牧野拿下!” 骁禁卫要上前拿人,孙牧野道:“孙牧野只是和太后说两句话。” 卫熹道:“你哪里是来说话的?你是谋反!” 崔太后却镇静了,向卫熹道:“陛下请去休息,余下的事,我来处理。” 卫熹道:“不!他要欺负太后,我绝不许!此事该我来处理!” 孙牧野昨日见卫熹时,卫熹是坐着的,看不出有什么变化,此刻见他直身站着,才发觉他已长高了许多,虽还单薄,却有成人的轮廓了。孙牧野想起在护宫河边和唐瑜聊的话,自己说希望卫熹能长成男子汉,没想到今日便见着了卫熹如男子汉的模样,可他万没料到,卫熹的骤然成长竟是为了和自己对抗。孙牧野看出卫熹心中在怕,他却不能让这怕加剧,他要护住卫熹这好不容易激出的勇气,遂决定退步,把语声放软道:“孙牧野家中走失了一个人,要请太后下一道旨,容许孙牧野连夜出城寻人,绝没有冒犯圣上和太后之心。” 卫熹昂然道:“太后说不下旨,便不下旨,岂容你逼宫?” 孙牧野道:“不是逼宫。” 卫熹道:“那你为何还不退下!” 崔太后却在卫熹耳边道:“请陛下为孙将军下旨,容他出城。” 卫熹一愣,道:“母亲!” 崔太后把卫熹一看,有无限深意要透过双目传递给他,卫熹读不懂,崔太后再劝道:“请陛下速速下旨。” 卫熹看母亲当真不是敷衍,遂向宫人道:“取笔墨玉玺来,朕下旨。” 孙牧野道:“多谢陛下!” 宫人顷刻便把笔墨纸砚和天子玉玺奉上,卫熹在崔太后的指点下写了圣旨,盖了天子印,交与孙牧野,孙牧野拜谢而去。如意宫重归宁静,惊魂未定的宫女为母子奉上安神定绪的暖茶,卫熹哪里喝得下去,问:“母亲,你为何容他逼宫?他方才已犯了株连九族之罪!” 崔太后道:“依陛下之意,该如何处置他?” 卫熹道:“叫骁禁卫把他抓捕,投入大理寺,叫大理寺、御宪台、刑部会审他的逆反罪。” 崔太后道:“可如今,百姓不许我们抓他,百官也不许我们抓他。” 卫熹问:“这是为何?” 崔太后道:“他刚刚收复了润州,正是名望鼎盛之时,我们若抓他,百姓要唾骂,百官要进谏,争论一开,又要牵连出我放走他爱姬的事来,倒显得我理亏了。” 卫熹怔道:“我不是天子吗?都说天子至高无上,我为何不能自主?凭什么我要听官员的,听平民的?” 崔太后道:“古往今来,那些独断专行的君主被后人称作昏君、暴君,你是要做桀纣,还是做尧舜?若要做圣君,官谏要听,民意也要察。” 卫熹道:“若是父亲在,他想杀谁便杀谁,难道他也是桀纣?” 崔太后道:“你父亲不同,他是一棵参天树,底下有千百条根系,把他支撑在大地上,任什么狂风暴雨,他都不怕。可你不一样,你还是一棵小树苗。” 卫熹道:“父亲的根系是什么?” 崔太后道:“是二十万常胜不败的涅火军。” 卫熹道:“涅火军如今归了孙牧野!” 崔太后道:“孙牧野和涅火军,便是你父亲留给你的根系。” 卫熹道:“我难道要依靠孙牧野,才能立于大地之上?” 崔太后道:“是。” 卫熹道:“可他若把涅火军当作他的根,自己长成大树,怎么办?” 崔太后道:“所以你还要扎下许许多多的根,比如端木先生,比如满朝文武,比如十三州百姓。根多了,你这棵树便立住了。” 卫熹想了想,道:“等我长成大树之时,纵少了他这一根,也不怕了,是不是?” 崔太后的心猛然一动,许久方道:“那是很久以后再思虑的事了。润州是在陛下的时代回归的,何尝不是陛下的功绩?请陛下记住孙牧野的功劳,忘了今夜的事吧。” 2 孙牧野出了龙朔宫,同守在龙首桥边的星官儿合在一处,向东城门去,那守城门的骁翊卫看了圣旨,嘀咕道:“真是怪事,十年没人夜半出城,今夜倒一出出两个。”开门放孙牧野和星官儿去了。 孙牧野知道蝉衣必北上,便向北而追,人马和虎披着月色在未离原上狂奔,星官儿本不善长袭,因见孙牧野的气色大异,知道此回非同寻常,便奋力跟上战马的飞蹄,一步也不肯落下。跑出二十多里,天际发了白,原上的人影渐渐多了,早起的农商遥遥看见马和虎一掠而过,时而猛虎在前,时而健马在前,都惊讶道:“到底是虎在撵人,还是人在猎虎?”来不及看清,马和虎都沉下了地平线。 战马一气不歇追了七个时辰,到下午时,出了开元城的地界,到了芦州平原,孙牧野看见原上有一匹同样在疾驰的白龙马,离广原尽头的芦州关仅二里之遥。 奔逃一夜的蝉衣,也在此刻看见了芦州关,她估算着,不到一刻的工夫便会到关下,守关将士见了太后懿旨一定会放她过去,再过芦州,过雍州,出坠雁关,到了北凉,她便如鹰翔长空,无拘无缚了,故国子民会掩护她,帮助她,她会找到公子醇,孙牧野却再也不能找到她。逆风中,蝉衣沐浴了久违的自由,她向已在百步之内的关口驰去,忽然身后一声呼哨响起,白龙马不由得停了一停,蝉衣回头一看,看见了星官儿,也看见了孙牧野,她的心陡然坠入冰渊,再也顾不得疼惜白龙马了,又抽一鞭,叱道:“跑!” 孙牧野又打呼哨了,白龙马听出是孙牧野在呼唤自己,而蝉衣一鞭加一鞭催促它向前去,它一时想停,一时又痛得要逃,四蹄乱了节奏,犹豫间,孙牧野已到十丈之内,蝉衣索性从马背上翻下来,徒步向关卡逃去,孙牧野也下马去追,十步并作五步之后,蝉衣已近在眼前,他伸手去拉,拉住披帛的瞬间,蝉衣忽地转身,抽出袖中暗藏的剑,向孙牧野刺去,孙牧野猝不及躲,只能徒手抓住剑锋,蝉衣双手紧握剑柄,决绝地把剑尖往孙牧野的喉头推,饶是孙牧野也握不住剑了,直划得满手鲜血,星官儿却倏地跃了出来,衔住蝉衣的衣袖,猛然一扯,蝉衣被扯得一个踉跄,孙牧野趁机夺下了剑,蝉衣骂星官儿:“孽畜!”还转身想逃,孙牧野早冲过来,将她拦腰抱住。 杀气腾腾的孙牧野什么也不顾惜了,他重手重脚把蝉衣往自己的马背上拖,蝉衣一边挣扎一边叫:“孙牧野!住手!” 孙牧野不听,蝉衣又叫:“放开我!放我走!” 孙牧野还是不听,蝉衣便恨声道:“你瞧瞧我,瞧瞧我的发!” 她忙乱地扯过鬓边一缕散发,孙牧野手虽未松,人却静止了,依言看她的发。 蝉衣把长发凑到孙牧野的眼前,道:“你瞧,我生白发了!瞧见没有?” 孙牧野冷冷不应。 蝉衣把一丝白发挑出来,给孙牧野看:“五年,我在你这里蹉跎了五年,老了五十岁!我已不知自己还能不能再活五年!我三十四岁了,等不起,耗不起!你放我走,放我去找我的丈夫,找得到找不到,我余生都念你的善!” 她辞色厉疾,直直扯着那丝白发不松手,不像诉苦,反像示威,孙牧野毫无触动,他冷冰冰看了半晌,然后伸出右手,粗鲁且坚决地把那丝白发拔了下来,再把蝉衣往马上托,蝉衣又叫道:“我再和你说一件秘事!说了你便放过我。” 孙牧野依旧一言不发,却又停下来,听她说。 蝉衣道:“我身子受过伤,再不能有身孕,不能给你生儿育女,你要的家我给不了。” 她对视孙牧野,果见孙牧野的眼中闪过一丝意外,忙接着道:“你迟早也要找别的女人,不如此刻便放了我,为我好,也为你好。” 孙牧野眨眼又镇静了,双臂再用力,把蝉衣托上马背,自己也翻身上去,一手箍住她的腰,一手勒紧缰绳,掉头又进入未离原。蝉衣在马上犹不停地斥责,孙牧野好歹都不应,等她自家说累了,伏在马背上困倦休憩。两个人、两匹马、一头虎,走过黄昏,走了彻夜,在又一个黎明来临之际回了开元城。 到了孙宅门前,孙牧野半拎半抱地挟持蝉衣往府中去,倒把陈留吓了一跳,道:“如何这般莽撞?”要上前拦阻,孙牧野一双冒火的眼睛横过来,唬得他不敢再劝。孙牧野抱着蝉衣回了她的卧房,一脚踢开门,把她抛在床上,懿旨从她怀中滚落出来,孙牧野捡起看了一眼,三抓两抓撕成碎片,扔了满地,自己转身出门,“啪”地把门撞合了。晕头转向的蝉衣伏在床上歇了几口气,跑过去打开门,只见孙牧野叉抱双臂直挺挺堵在门前,森森然盯着她,她也猛地把门摔闭,回身坐在床沿生闷气。 从日出到日落,蝉衣和孙牧野隔着一道门对峙,外面的人不动,里面的人也不出声,忽听窗边吱呀作响,蝉衣转头看时,却是星官儿前腿趴上窗台,把窗户打开了,一个大花脸冒出来,探看蝉衣的脸色,若是蝉衣和气些,它又要跳进来玩耍,谁知蝉衣把尖尖食指对着它叱道:“畜生奴儿看我做什么?我养了三年也养不熟你!两个合了伙儿对付我,好生横行霸道,为所欲为!天下万事,你爷俩说什么便是什么,想怎样便怎样?此刻不收敛些,将来有报应的时候!” 星官儿心亏,转身溜了,孙牧野却不觉得心亏。他不知道从战乱中捡回一个女人有什么错,又觉得这些年对她千依百顺,早已问心无愧。他以为蝉衣对他的心意在变——从最初的敌对,到愿意和他一张桌上吃饭、一盏灯下读书,她似乎在慢慢接纳自己。出征润州时,孙牧野日夜担心她会离开,谁知三年归来,她还在,那个时候孙牧野踏实了,相信她的伤痛已被抚平,会和自己长长久久过下去,像最寻常的夫妻一般。蝉衣的出逃,对孙牧野而言犹如一盆凉水顶头浇下,又如一柄利刃穿心而过,他出离愤怒了,他一厢情愿地认为蝉衣背叛了自己,正如已经投诚的敌人重新捡起刀戈,悄悄刺向他的后背。孙牧野无以宣泄一腔怒火和委屈,便在门口站成了木桩,以此昭示自己绝不放手的决心。 天黑尽了,蝉衣坐到身心俱疲,便拖过一张椅子挡在门口,和衣上床睡了,却睡不踏实,夜半大风吹断了一根树枝,也惊得她翻身起来看,看见门上还映着那个一动不动的人影,心中又是气,又是叹,又恨他,又恨自己,百感交陈,睡半晌,醒半晌,浑浑懵懵熬过了一夜。 第二日一早,陈留跑来向孙牧野道:“孙二郎,唐家奴问娘子在家没有,若在,两位夫人要来找她。” 孙牧野道:“不在!” 陈留道:“娘子和她们一起说说话才好,你两个在家横眉对冷脸的,都不爽快。” 孙牧野转念一想,便转身走了,陈留自向屋中叫:“娘子,稍后唐家夫人要邀你出城游玩。” 蝉衣听说,应了一声,忙起床净脸梳头,才把发髻挽上,便听两只黄鹂儿叽叽喳喳走近了,苏叶先推门进来,道:“姐姐,出了什么事?” 蝉衣装作不明白,问:“什么?” 明幽道:“我们听说孙将军大闹皇宫,找崔太后要你,你们俩是闹别扭了吗?” 蝉衣道:“我不过出城游玩一回,他只当我逃了。” 明幽吐舌笑道:“好黏人的将军。” 蝉衣拿木梳在明幽的头上拍了一拍,起身去翻衣裳,苏叶把皓腕上的佛珠给蝉衣瞧,道:“姐姐怎么去了教坊司又不见我们?佛珠我们都戴上了。” 蝉衣道:“见你们一个在弹,一个在舞,也不好搅扰你们的雅兴。这珠子是我闲时做着玩的,并不是精致物,若不喜欢了,便收起来。” 明幽也举起双手灵动地摇,道:“一边是苏叶的错缠结,一边是姐姐的佛珠,我永不会摘下来的。” 蝉衣笑问:“哪个地方放唐二郎的礼物呢?” 明幽指了指头上的金雀钗,道:“在这里。”又指耳朵和手臂,“双瑶珰是阿娘给的,缠金钏是嫂嫂给的。” 蝉衣道:“蜜罐中长大的丫头。今天你们又要拉我去哪里?” 苏叶道:“今日是三月初三,大家都去城外桃影河游春,咱们也去。” 明幽道:“二郎三郎在门口等着呢。” 苏叶道:“三郎叫问姐姐,要不要叫孙将军一起去。” 蝉衣道:“他不在家。” 苏叶道:“明明在的,我刚才看见了。” 明幽道:“你看见他了?” 苏叶道:“咱们过来的时候,刚好有个人从那边往内庭去,我猜就是他。” 明幽好奇道:“他长什么样?” 苏叶道:“只看见背影,比三郎还壮呢。” 明幽道:“只看背影,你如何知道是他?若是客人,是奴仆呢?” 苏叶道:“就是他,上过战场的人,身形和别人不一样。” 明幽想了一想,道:“他是不是很丑,所以姐姐才不喜欢他?” 蝉衣道:“丑。” 明幽的双眼滴溜溜地转,道:“我要亲眼看看他是丑是俊。” 苏叶推她道:“快去,去。” 明幽果然蹦出房间,装模作样下了两步阶,又转回来,咯咯笑道:“我不敢去,都说他凶得很。” 蝉衣换了干净衣裳,道:“走吧!你最爱无事生非的。”随两个娘子出了门,唐瑜和唐珝果然在府外候着,唐珝先问:“蝉衣娘子,孙将军在不在?” 蝉衣道:“不在。” 明幽和苏叶便悄悄挤眉弄眼,也不揭穿,各自上了马,往西城外去了。 3 三月初三女儿节。此刻作别严冬,候来春融,蛰伏了一季的万物,又在和风煦阳里重现盎然生机。春水化时,最宜洗濯祓除、去垢防疢,于是女儿节也成了春浴节。当日,满城百姓扶老携幼,结伴出城,溯河踏青,士子曲水流觞,童子逐水戏泳,少男少女兰草传情,蔚为春日欢景。此刻桃影河两岸熙熙攘攘,花丛中友朋相聚,树荫下合家宴饮,竟比东西两市还热闹。明幽、苏叶、蝉衣在前,唐瑜、唐珝在后,各说各的闲话,明幽最是欢快,一时叫锦儿把红枣抛到河中去,让枣儿浮水流淌,看下游谁捡着了,一时自己也去河边捞上游漂来的煮鸡蛋,剥了送给奴婢们吃。 蝉衣始终郁郁寡欢,苏叶便一直陪她,见路旁一个中年娘子在卖桃花糕,苏叶买了两块,递给蝉衣一块,又问身后五步之外:“你们吃不吃?” 唐珝道:“不爱吃甜的。”转头又和唐瑜续说未完的话。 几个童子呼呼赫赫打闹过来,一个撞入唐瑜怀中,唐瑜把他扶正了,那男童忙作揖道:“郎君见谅,不是故意的。” 唐瑜含笑问:“你们是哪里人?” 男童道:“是长兴村人。” 唐瑜问:“居可安,衣可周,食可足?” 男童们听不懂,唐瑜又问:“长兴村赋税几何?” 男童只道:“我们那里是恭王的食邑,是给恭王上税。” 一个挑担的农夫听见了,边走边回头道:“郎君打听这个作甚?他们那里一丁要纳的粮,折下来有三千文。” 唐瑜向唐珝道:“官府法定,一丁纳一千五百文。恭王的封地要多纳一番的税。” 童子们嬉闹着跑了,唐珝问:“恭王食多少户?” 唐瑜道:“万户。假设一户三丁,恭王一年收的税有九万贯。”他缓缓踱了几步,又道,“开元府去年税收八十万贯。” 唐珝吓了一跳,道:“恭王一家的收入,抵过十分之一的皇城了!” 唐瑜心中一句话未说出来:“除却龙朔宫,便是恭王府对国库的消耗最大。”他看了看玩闹的乡村孩童,道,“这些无忧无虑的童子,尚不知压在父母头顶的山有多重。” 一行人走出十余里,走到桃林边,锦儿忽然指着一处围帐道:“娘子,你瞧那边,好像是咱们家的家奴!” 明幽看过去,那织霞绣鹜的彩帐下,进出的果然是明家奴,欢喜道:“是我家!我阿爹阿娘也来踏青了。”牵着苏叶向后唤道,“快些,我们去看看他们。” 蝉衣却站住了,道:“你们自去,我在河边等你们。” 明幽问:“姐姐为何不去?” 唐瑜明白蝉衣只和明幽、苏叶好,对余人还疏远,便向明幽道:“娘子喜静,你容她幽处一时也好。” 明幽只好道:“我们一会儿便出来,姐姐别走远了。” 蝉衣颔首相应,明幽便领苏叶、唐瑜、唐珝去了。 四人入帐见了文昭侯夫妇,明如海命唐瑜、唐珝分坐左右两榻,先向唐珝道:“唐三郎长大成人,再不是当初的纨绔少年了。” 唐珝吃了一惊,挠头道:“我还当明公不认识我。” 明如海道:“如何不认识?明熙的狐朋狗友哪一个我不知道?明着不过问,暗地也要查,一个一个数遍了,也只有唐家两兄弟佼佼出众。如今你两个出息了,明熙还在恭王府中当闲差,若不是我还有几分薄面,恭王哪里容得下他?可我年事已高,还能扶持他几年?将来我驾鹤西去,明家要败落在他手里!”他转向唐瑜道,“你和明熙是郎舅,我说话他听不进,你劝劝他或许还有用。” 唐瑜应了。明如海又问:“近日开元府有没有事情?” 唐瑜道:“无甚大事。” 明如海道:“我听说有民众聚在开元府前讨房子?” 唐瑜道:“是城南角永阳街重建的事。” 明如海问:“怎么回事?” 唐瑜道:“永阳一街七巷的木屋都被雨蚀虫蛀多年,破落不堪,实不能再住人,唐瑜请示了凤阁,由国家出资,重建永阳街。六百五十八户人家被暂时迁出,安置在城外校军场,因六个月过去还未建成,一些百姓难免怨言,时常来开元府催要新居。” 明如海道:“为何半年了还没修好?” 唐瑜略一沉默,道:“若是开元府一家的事,倒好办,因要和龙朔宫、凤阁、户部、工部打交道,所以拖延了。” 明如海从政多年,对此深有体会,点头道:“一件事,假如五日便能做成,一家独做,要十日;两家合作,便要二十日;三家合作,要四十日;四家合作,要八十日!这是朝廷多年积弊:放权一家,必然缺失监督;多家牵制,必然效率低下。” 唐瑜道:“监督办公效率,本是御史台之职,可御史台行文督促了数遍,见效甚微。” 明如海道:“孙泽羽要监督官员,可力量真如湿了水的羽毛,不过二两重,如何镇得住官场上的彪狼狡狐?” 唐瑜道:“孙大夫大公至正,只是下属执行乏力。” 明如海道:“缺执行的岂止是御史台?朝廷上下,都不缺有识之士,只缺苦干之人。如今上层颁布政令,刚到中层,便打八分折扣;再到下层,又打七分折扣,还能做成什么?十之有七草草完事,十之有三不了了之。问责不严,等同纵容怠政。不是我当着你兄弟两个夸薛让——当年御宪台掌管监察时,比御史台强多了!政令执行十日,沧山便盯足十日,几时考核几时惩处,端的是雷厉风行,所以上至凤阁,下至县府,谁也不敢有敷衍塞责、有始无终之事。” 唐瑜道:“沧山执法严苛过甚。昔年国家存亡绝续之际,若不革除陈弊,则有覆国之危,景、桓二帝皆英雄之主,有大破大立之志、壮士解腕之勇,故敢于重用薛让,如今少帝……” 明如海道:“如今时局平和了,龙朔宫那母子但求安稳,不求进取,所以不敢用薛让。可见薛让之沉浮,到底取决于时势。” 唐瑜道:“无人的命运不决于时势。” 明如海又问:“重建的土木事是哪家负责?” 唐瑜道:“工部找的工人。” 明如海冷笑道:“不知谁的亲戚得了这肥差。” 另一边,明幽拜见了母亲,又拉过苏叶来,道:“阿娘,这是苏叶,我和你说过的。” 明夫人笑向二人招手,叫明幽坐在自己左边,苏叶坐在自己右边,她挽了苏叶的手,道:“好乖巧的孩子,真真是我见犹怜。幽儿每次回家必说起你,你为何不随她来家中玩?” 明幽道:“苏叶不爱见生人。” 明夫人道:“我如何是生人?”转向苏叶道,“你和幽儿是妯娌,等同姐妹,我便是你在开元城的母亲,你也该像幽儿一样,常来明家,陪我说说话。” 苏叶道:“夫人若不嫌,以后幽儿回娘家,我便跟了去。” 明夫人褪下玛瑙镯子,戴在苏叶腕上,道:“纵然她不来,你也来得,你只把明家当作自己娘家。” 苏叶笑向明幽摇手腕,道:“幽儿,我的两边也戴齐了。” 明幽假意生气道:“纵然我不回去都使得了,阿娘偏心新女儿。” 明夫人又把明幽揽在怀中,道:“两个我都爱,只恨你那个哥哥!” 明幽便问:“哥哥嫂嫂呢?” 明夫人道:“带你侄儿去河边钓鱼了。” 正说话间,明熙和甄婉带着儿子明心进了帐,三岁的明心见了明幽,欢叫道:“姑姑!”便扑到明幽怀里,明幽把他抱在膝上,问:“心儿去了哪里?” 明心道:“去河边钓鱼了。” 明幽问:“钓到大鱼没有?” 明心道:“大鱼小鱼都没钓着,我们遇见水蛇了!” 明幽道:“水蛇?” 明心道:“是水蛇!”他大大地张开双臂,“有这样长!” 明幽心知桃影河里没有大蛇,却故意惊怕,道:“这样吓人!咬到心儿没有?” 明心道:“没有,蛇不咬我。” 明熙站在地下,道:“小小年纪故作惊人之语,不过筷子长短的蛇,还离得三丈远,你胡说什么?” 明心便翘起了嘴,明幽道:“心儿和我闹着玩,谁要你揭穿了?” 甄婉笑道:“幽儿这样爱孩子,怎么自己还不生一个?” 明幽便有些害羞,道:“我还不想做母亲。” 明夫人忙问:“怎么还不想?” 明幽道:“我怕生孩子疼。” 明夫人道:“我当初若怕疼,你兄妹两个从哪里来?总归要过这一关的。” 明幽道:“容我再清清静静玩儿两年。” 明夫人道:“我们容得,唐二郎容不容得?” 明幽道:“他说我也是孩子,再多一个孩子,他反倒要头疼了,还是等我长大了再说。” 明夫人怜爱道:“你几时才长得大!” 几个人说话时,明心从姑姑的膝上滑下来,走到苏叶面前,把苏叶瞧了一瞧,问:“你怕不怕蛇?” 苏叶点头,明心便吓唬道:“蛇来咬你了!” 他伏到苏叶的腿上,两只手在苏叶眼前挠啊挠,龇牙“咝咝”地叫,苏叶便向后躲,笑道:“哪里来的小蛇?别咬我!” 明熙远远喝道:“心儿做什么?过来!” 明心却不听,苏叶越怕,他越放肆,明熙又叫甄婉:“你容他对外人这样无礼?还不去拉过来!” 甄婉被丈夫大声责怪,便瞪了他一眼,道:“多大的事,吵嚷什么?”说完去苏叶身前夺了明心,抱到明幽这边来,道:“三四岁的孩儿,难道也能迷了心窍!”苏叶闻言,心中一抖。明夫人沉下脸,道:“你阴阳怪气地说什么?”甄婉便住了口。气氛凉得入冬一般,明幽最尴尬,正想找话头说,忽听帐外家奴们隐隐叫:“是蝉衣娘子……” 帐中众人都听见,明幽几个慌忙向帐外去,正撞上一个婢子进来,禀道:“有人在欺负蝉衣娘子!” 4 蝉衣早因出逃一事闹得心力交瘁,是不愿辜负明幽和苏叶的好意,才勉强游了这一日,此时偷得半刻安静,她随意在河边寻一块矮石坐了,望着余晖下的河面出神,不知过了几刻,波光褪了,河边燃起了篝火,她寻思着,再不回城,有人又要翻天揭地到处找她了,忽听身侧有人叫:“夕奴。” 蝉衣凝望渐暗的河水,一动不动。那人向她走近两步,又叫:“夕奴。” 蝉衣侧头,看见五步之外站着一个紫袍男子,身后还簇拥了数十个豪奴,那男子见着蝉衣的面容,又走近三步,笑道:“夕奴,果然是你,我还以为眼花了。” 蝉衣道:“你认错人了。” 男子一愣,再把蝉衣深深一看,道:“我绝不会认错,你便是夕奴。” 蝉衣转身便走,那男子抢上来,拦在蝉衣面前,道:“十八年前,在北凉翼国公府上,我见过你。” 蝉衣冷然道:“你认错人了。” 男子笑道:“你我曾有一夜恩情,我如何会认错?” 众奴便口中打起轻佻的呼哨来,蝉衣要从男子身边过去,那男子就势拉她的袖,问:“你如何来了大焉?” 蝉衣蓦地抽回衣袖,后撤了两步,男子不依不饶地上前,道:“十八年了,我时常忆起当夜情景,恨不能再见你一回,必是上苍听见了我心中祈愿,竟让你我在桃影河畔重见!” 众奴也起哄围了过来,蝉衣被三面包围,只好往桃影河退却,男子道:“你是北凉灭国之后来的大焉吗?谁带你来的?” 蝉衣双足踩入了河水,那男子忙拉住,道:“你躲我做什么?你当真不记得我了?” 蝉衣斥道:“休碰我!”她急于挣脱这男子,却不想踩到河中青苔打了滑,眼看要摔倒,那男子一把将她搂在怀里,众奴鼓掌大笑起来,男子道:“你随我走。” 众豪奴肆无忌惮的笑声惊动了远处的唐家婢子,婢子们循声观望,道:“那些轻薄人又在欺负谁?” 一个眼尖的叫道:“好像是蝉衣娘子!” 几个再细细一瞧,果然是蝉衣,都慌道:“出事了!”急忙跑去禀报了明幽。 明幽一行赶来时,蝉衣已被男子拖到岸上,她欲掌掴男子,却被两个豪奴拉住了手,男子吩咐:“牵马来!” 唐珝先冲上去,朝男子面上就是一拳,男子手一松,蝉衣逃开了,众豪奴见状大怒,要打唐珝,唐家奴也一拥而上,男子见势不妙,叫道:“住手!”众豪奴住了手。明幽气极,向男子道:“你是吃了熊心豹子胆,敢欺负她!” 男子道:“我们故人重逢,情难自禁,与你们何干?” 众人闻言大感意外,苏叶问蝉衣:“姐姐认识他?” 蝉衣面色煞白,道:“不认识。” 男子道:“假装不认识我?当年在北凉,你忘了是如何伺候我的?” 众人一听“北凉”二字,便知道男子不是胡诌,唐珝问:“你是谁?” 男子道:“我是前礼部侍郎蒋琬之孙!我祖父去北凉出使,那北凉的翼国公设宴招待我祖孙二人,便是她伺候我的!” 明幽怒道:“你痴心妄想入了魔!姐姐是北凉王妃,如何伺候你!” 男子一愣,道:“王妃?” 明幽道:“正是北凉王妃!” 男子又一愣,忽然哈哈大笑起来,先指了指蝉衣,再指明幽、苏叶、唐珝、唐瑜,问:“她对你们说她是北凉王妃?” 蝉衣拉了拉明幽,道:“我们走。” 男子大叫道:“她不过是翼国公府中一家妓!什么王妃?” 唐瑜严声吩咐家奴:“将这人赶走。” 家奴们上前拿人,男子后退几步,道:“我绝非污蔑!她和我睡觉了!一夜恩爱,我怎会忘记她的模样?她叫夕奴,是翼国公家养的妓女,绝不会错!” 河边原本人迹不多了,经此一闹,却不知从哪里又冒出百十个人来,围住看热闹,有人窃窃私语:“王妃?是不是孙牧野从北凉掳回来那个?” 男子猛醒过来,笑道:“你哄骗孙牧野你是王妃,他才带你来了大焉,是不是?” 恰在此时,众人听唐珝叫道:“孙将军!” 蝉衣陡然一凛,回头看去,孙牧野分开人群走了出来,蝉衣看他的神色,便知他已听见了一切。男子见孙牧野向自己而来,便问:“你是孙牧野?” 孙牧野不答。 男子道:“我好心告诉你,这女人不是王妃,是妓,我睡过,许多人都睡过,你别被她骗了。” 孙牧野猝然挥拳向男子击去,蝉衣却一下拉住他,道:“你住手!” 孙牧野生生停了手,那男子先一缩,又站直了,调戏道:“你还护着我?” 众豪奴笑道:“一日夫妻百日恩。” 孙牧野闻言又要动粗,蝉衣双手紧紧拽着孙牧野的衣袖,呵斥道:“你别闹事!” 孙牧野说不出一句话,只用不解而愤懑的眼神询问蝉衣,蝉衣泛白的双唇说出了虚弱的话:“几百双眼睛盯着看戏。你把事闹大一分,我便要被人多打量一分,转身还要被人多传一分!”她颤着语声,轻道,“走,带我回去。” 孙牧野用难以言喻的眼神看了她半晌,终于妥协了。他转背先行,蝉衣跟在他身后,随他在众目睽睽中分出一条路来,离开了。 5 躺在床上的蝉衣冷得睡不着。她是凉人,耐得苦寒,在开元城最孤凄的冬夜也安之若素,可在这暮春时节,她竟蜷在被中瑟瑟发抖,风从每一处缝隙钻进来,给她遍身上刺刑,她把自己抱得再紧也抵御不了,索性起了床,提一盏灯,出了房门。 此刻是子夜,孙牧野的卧室门却大大敞着,蝉衣走在门口向内一瞧,无人,床上的棉被乱掀在一边,她转去虎舍,见不更事的星官儿四腿朝天缩着,兀自睡得香甜,她又去荷池,总算看见了人影。 孙牧野不知在亭中坐了多久。待蝉衣近到十步之内,他才回头看,看笼罩着蝉衣的一团迷蒙灯火,两天了,他头一次开口和蝉衣说话:“你怎么还不睡?” 蝉衣反问:“你怎么还不睡?” 孙牧野道:“我白天睡多了。” 蝉衣道:“别骗我。” 孙牧野闭上了嘴。 蝉衣道:“你在想那人说的话,你在猜是真是假。” 孙牧野道:“我没猜真假。我知道是假的。” 蝉衣立在孙牧野的面前,声音仿佛自虚空中来:“倘若他说的是真的呢?” 孙牧野道:“假的。” 蝉衣道:“真的。” 孙牧野扭过头,看一池墨水。 蝉衣道:“倘若是我骗了你,我不是北凉王妃,我是翼国公府中一妓,我叫夕奴,不叫蝉衣,你怎么想?” 孙牧野道:“我什么也没想。” 蝉衣盯着他看了少时,忽然唇角蔑然一笑,道:“你想和我上床,是吗?” 孙牧野不敢承认,也不想否认,便沉默。 蝉衣道:“自然是想的。” 孙牧野还是不答。 蝉衣道:“可惜你来错了时候,也来错了地方。你若早十八年出现在翼国公府,只需开一开口,招一招手,我便和你到床上去。我本是妓,你想怎样,我都依你,何至于像如今,费尽了心思,还是不能得偿所愿?休恨我,该恨你自己,为何不早些去那里。” 孙牧野转过头来,也把蝉衣深深凝视,半晌方道:“若早些出现在那里,我还是要带你走。” 蝉衣又觉得冷了,身子一晃,手中灯笼便摇曳不止,烛光紊乱,她道:“可惜,可惜带我走的不是你。” 孙牧野问:“是宋醇?” 蝉衣背转身,向着荷池压抑心绪,孙牧野只看得见她颤抖的双肩,自道:“一定是宋醇把你带走了。” 片刻寂静之后,孙牧野又道:“我不会再让人把你带走。你余生都要在孙家过。我要娶你。” 蝉衣道:“你说要就要?” 孙牧野道:“我说要就要。” 蝉衣恨到无言。 孙牧野道:“我不会一生做征人。我打的这些仗,都是为了将来去打念波城。念波城丢在我父亲手里,我必须打回来,给国家和百姓一个交代。等念波城收复了,我就卸甲,和你好生过日子。你若喜欢孩子,我们就抱养几个,你若不喜欢,就我和你清静过。” 蝉衣道:“你去爱别人,去娶别人!” 孙牧野道:“我不要别人!” 孙牧野越赤诚,蝉衣越悲戚,她追问:“为何?为何偏偏就是我?” 孙牧野道:“从流放夜州以来,我也时常问上天,为何偏偏是我。上天不能答我,我也不能答你。有些事偏偏是我,有些事偏偏是你。” 蝉衣把灯笼抛入池中,转身逃入黑夜,孙牧野不追,只看熄灭的灯笼在池面荡出圈圈涟漪,忽然陈留远远叫:“孙郎!” 孙牧野问:“什么事?” 陈留道:“宫里来人了!” 正说着,一个宫人走了出来,道:“孙将军,小奴来传一句圣上的话。” 孙牧野问:“什么话?” 那宫人道:“圣上昨夜受了凉,圣体小有不适,洪武围场不去了。” 孙牧野停了半刻,道:“知道了。” 第四十二章 清明 第四十二章 清明 1 上巳节后,又是寒食节。这日天气晴好,唐瑜巡视半城之后回了开元府,下马时,拍落了满肩的柳絮。他一进府门,廊下三三两两闲聊的差役都站直了招呼:“府尹来了。”唐瑜含笑应了,见一个短瘦精干的小差役也在,便唤:“侯望书。”小差役道:“在!”趋步过来,弯腰跟在唐瑜身后走,笑道:“府尹,他们都叫我猴毛儿,你也叫我猴毛儿吧。” 唐瑜问:“明日清明,你要不要去给父亲扫墓?” 侯望书道:“要,值完班就和母亲去。” 唐瑜道:“明日叫我一声,我也去你父亲的墓前拜祭。” 侯望书道:“府尹太多礼,有这份心,我们就知足了。” 唐瑜道:“你父亲是唐三郎的救命恩人,也是国家烈士,我自当相敬。” 侯望书应了,又道:“今日寒食节,家家都吃彩蛋,我母亲昨晚煮了五十来个蛋,个个都雕了长命富贵的花样儿,叫我送给府尹一家吃。” 唐瑜道了谢,问:“你母亲近日身体可好?” 侯望书道:“前几日有些咳,这几日又说没事了。” 唐瑜道:“你要时常在母亲身前侍奉才是,不可再像从前那样蹉跎光阴。” 侯望书道:“是。如今除了在开元府当差,就是回家陪伴母亲。父亲过世后,我就是家里顶梁柱了。” 唐瑜点头,又问:“在开元府收送公文,传讯带话,嫌不嫌辛苦?” 侯望书笑道:“就是每天骑马在一阁六部跑来跑去,好玩得很,不辛苦。” 唐瑜道:“收送公文虽是力气活,却关系重大,你一要勤快,二要细心,每一份公务都不可迟误,更不可丢失。” 侯望书道:“我今早取了三份公文来,已经送到府尹的办公厅了。” 唐瑜道了声“辛苦”,便放侯望书去了。进了厅,秘书丞陈金石迎上来,道:“府尹回来了。” 唐瑜问:“上午有事没有?” 陈金石道:“没有。”倒了一杯水呈上书案,笑道,“今日不能煮茶,只好请府尹饮凉水。有两份公文要府尹处理。” 唐瑜在书案边坐下,把两份公文翻了翻,一份来自凤阁,一份来自礼部,遂问:“是今早送来的吗?” 陈金石道:“是。” 唐瑜亲自回复了,后问:“没事了?” 陈金石道:“今日却闲些,没事了。” 两人对坐谈了半炷香的政务,小吏进门道:“午膳已备好了。” 唐瑜和陈金石同去了膳厅。因是寒食节,天下的灶头都禁了火,厨师昨夜熬了一锅大麦粥,拌上碎杏仁,凉了一夜,此刻凝成半粥半糕的冷食,又有昨夜炸的蘸蜜面,煮的雕花蛋,都摆在长案上,供官员们自行取食。唐瑜独坐吃了一碗麦粥、半个子推蒸饼,拿着剩下半个出了厅,官员们都问:“府尹去哪里?”唐瑜道:“我去找巡山狸。” 开元府中不知何时来了一只流浪猫,橘背白肚,憨态可掬,大官小吏都怜爱,容它在府中安了身。它于每日上午卯时、下午酉时必去各个办公室逛一遍,好似巡查谁迟到、谁早退一般,于是大家戏呼作“巡山狸”。 走到膳厅阶下,唐瑜轻唤了几句,巡山狸果然现身,唐瑜把蒸饼拈碎了往它口中喂,不多时,差役们吃完饭,嘻嘻哈哈从后堂出来,见了唐瑜,立马屏声静气,招呼道:“府尹。” 唐瑜点头,见侯望书也在其中,因道:“侯望书,去给巡山狸舀一碗水来。”侯望书应了,转身奔回食堂,其余差役告了退。 少时,侯望书端一碗水出来,放在巡山狸身边,两个一起看猫儿饮水,唐瑜装作无意问:“你今早取了几份公文回来?” 侯望书道:“三份。” 唐瑜道:“没记错?” 侯望书道:“实打实去了那些地儿,如何会记错?凤阁、工部、礼部。” 唐瑜问:“公文送到办公厅,谁收的?” 侯望书道:“秘书丞陈金石,每回都是先呈给他。” 那陈金石是前任府尹的亲信,面上对唐瑜客客气气,暗里却颇有抵触,今日扣下一份公文不呈,唐瑜明白其中必有缘故,不动声色和侯望书聊了几句,转身走了。 回到办公厅,陈金石上来道:“府尹快趁中午歇会儿,下午吏部有个会,请府尹出席。” 唐瑜问:“什么会?” 陈金石回:“说是整顿会风的会。前日有个官员在吏部尚书主持的会议上打了瞌睡,呼噜声满厅响,尚书便说要整顿一番。” 唐瑜笑道:“他不反思为何别人听他讲话会困吗?” 陈金石也笑道:“一天三五个会,一月六七十个会,场场都是一个调儿,谁听都想睡。今日是整顿会风会,只怕明日要开贯彻整顿会风会的会。” 唐瑜道:“下午请李少尹去出席。我们去未离原上各村各寨走走看,换下官服去,休惊动了县令里正。听田中农一句,胜过听坐堂官十句。” 陈金石应声,便出门找少尹李传煜去了。 2 开元府管辖的不止开元城,还有未离原上的九个县。下午时,唐瑜和陈金石换了布衣,去了未离原东北面,两个时辰后,到了兰田县的地界外,陈金石道:“府尹,这兰田县是恭王的食邑,收成都归恭王,好不好都不与咱们相干,不必去看了吧?”唐瑜道:“既然来了,看看又何妨?”于是纵马进了兰田县。 只隔了一条小沟,兰田县的景象和原上别处并无二致,气氛却阴霾了许多,唐瑜和陈金石走出三里,只见男女老少皆埋头耕种,不闻一丝人声,陈金石抻了抻背,笑道:“不知怎的,一进兰田县,就觉得背上在发凉。这些人都是哑巴聋子吗?”仿佛为了反驳他的话,只听一人大叫道:“天兵来了!天将来了!” 唐瑜和陈金石循声望去,只见一个十四五岁的年轻人挥舞着一柄蒲扇从田垄上飞奔过来,披头散发,右脚趿鞋,左脚光赤,口中直叫:“天兵天将来收徭赋了!快逃!快逃!” 田中一农道:“这疯子又来了!” 听说是疯子,唐瑜和陈金石便继续向前走,那人却追过来,拦在马前道:“你们可是阎王老爷派来催命的?” 陈金石笑骂道:“老子是太上老君派来度人的!”一鞭虚抽过去,喝道,“闪开!” 那疯子缩肩闪到一边,却又嘻嘻笑起来,跟在马儿后面走,絮絮叨叨没完没了。走到小村口,但听一间茅屋中爆出一阵吵闹,一个女人高声骂道:“打死这偷腥汉!打死这土娼妇!”然后屋中砰砰铛铛响个不停,是打人声,也是摔物声,那疯子拍手欢道:“有打架看了!”先奔了过去。那边,三四个彪悍村妇拽着一个赤裸女子从茅屋中出来了,又有一个男人边穿裤子边追出来,道:“莫打人!” 一个村妇叉腰骂道:“我打不死你个贱胚!说是去下田,如何又钻到这土窑里来?”一边骂,一边脱了鞋向男人劈头盖脸打去。另一边,两个村妇对那女子又是扇耳光,又是吐口水,许多村民赶来拉架,道:“何苦哟!好生说话!”村妇又骂:“我们打娼妇,和你们什么相干!” 陈金石见场景粗鄙不堪,便向唐瑜道:“府尹,我们走。” 唐瑜始见那女子无衣,便已转马扭头,听陈金石说,便点头要走,谁知那疯子兴高采烈跑去看热闹,却看清了女子的脸,张口叫道:“阿娘!” 唐瑜闻言又停下了。疯子扑到女子怀中,替她挡住拳脚,哭道:“阿娘!” 几个力壮的村民趁机把村妇们拉开,道:“看她寡妇疯儿的可怜,算了吧。” 当先村妇跳脚拍掌道:“寡妇就能谁都卖吗!要卖就卖鳏夫,如何卖给我男人!” 那男子系好了裤带,过来道:“回家去!我丢人,你难道不丢人!” 村妇道:“我丢什么人!卖的不是我!”到底扯着男人,骂骂咧咧去了。 有老妇解下围腰,把那赤裸女子包裹了,道:“快回家去。”那女子三十出头年纪,比寻常村妇秀气了两分,她从容起身道了谢,挽着疯儿子的手,在众人注视下平平静静回屋去了。 老妇摇头叹息一回,见陈金石和唐瑜立马一边,便道:“客人们休看我们村的笑话——若不是没法子,哪个女人会走这条路?” 陈金石问:“那儿子疯多久了?” 老妇道:“生下来就是傻的!七八岁还不会说话,屎尿都往炕上拉,他老子熬不住,撇下母子偷偷跑了,去外县打零工,可是落不了户,只能做流民,两个月就被官府抓住,打了一顿,遣返回来,又被这边官府打一顿,当晚就死了。一个家若没了男人,就要遭欺负,田也被人抢了,屋也被人占了,告官官不管,求人人不理,只能在村头搭个茅屋住,独自把这疯儿养大。她一个女人家,要糊口,还要缴税,你不让她卖身,她能做什么?” 唐瑜问:“她家也要缴税?” 老妇道:“一年三千文,一文都少不得!” 陈金石道:“要成年男丁才纳税,她家就一个疯子,也要纳税?” 老妇道:“官府说了,那疯子满了十四岁,也要缴税,那些健全的男丁,在田里一年忙到头,才凑得起三千文,纵然凑不齐,也可以充徭役抵赋税;这疯子什么也做不得,钱从哪里来?只能靠他娘的身子!” 唐瑜听完,下马去了茅屋门口。那疯子已忘了刚才的事,此刻正坐在地上流着口水唱儿歌,他的母亲独自坐在阴影里发呆。唐瑜叩了叩门,那女子抬眼看了看,并不答应,唐瑜解下玉佩放在门槛边,转身便走,那女子在后道:“这点钱有什么用?” 唐瑜一怔,回头看她。 女子脸上显出万念俱灰之色,道:“哪怕这玉够用三年,三年后呢?” 唐瑜不能答。 女子缓缓向唐瑜跪下去,泣泪道:“你若是贵人,就帮我母子离开兰田县,去哪里安身都行。” 唐瑜沉默片刻,去了。 两人转马离开兰田县,在未离原上纵奔一个时辰,回了开元城。陈金石问:“府尹夜间有事无事?” 他平白突问,唐瑜心中一动,顺口道:“今夜倒得闲。” 陈金石道:“金石早想和府尹叙谈一回,听说府尹爱纪叟家酒,不如……” 唐瑜笑道:“陈先生若肯做东,唐瑜就去。” 陈金石也笑道:“做得,做得。” 于是两人同往西市而去。 3 纪叟家还是低檐窄屋的旧模样,两人掀帘进门,纪叟的小儿子见了唐瑜,招呼道:“二郎还是一素一荤一壶酒?”唐瑜道:“今日是两人,二素二荤一壶酒。”陈金石道:“如何分了府尹的一半酒去?先上两坛来。” 两人在窗边坐了,才说了几句闲话,又见门帘掀开,几人有说有笑进来,陈金石一看,拊掌道:“原来开元城这样小!才出府衙,又遇见了。” 那几人见是唐瑜和陈金石,忙行礼道:“唐府尹,陈先生,几时回城的?” 原来这几个都是开元府的文书,陈金石道:“刚回来,本以为今日见不到你们,可以偷半日清静,谁知又在这里撞上!” 那几个笑道:“有缘才做得同僚——虽然多是孽缘。” 陈金石向唐瑜道:“府尹,既遇见了,不如两桌拼成一桌热闹些。” 一个忙道:“府尹不喜闹,我们不敢打扰。” 唐瑜道:“孽缘也是缘,都过来坐了。”几个拱手齐道了搅扰。纪家小子抱了几张座席过来,几人分坐在唐瑜的下首,又加了许多菜和酒。 酒热宴开之后,众僚一齐敬唐瑜,问:“府尹今日出城有什么见闻?” 唐瑜这一杯饮快了,稍有些头晕,以手扶额,向陈金石道:“你说给他们听听。” 陈金石便把几个地方的见闻说了一遍,总结道:“底下县衙里的歪风邪气都是阶前草,锄一日,净一日,几日不锄,又要满庭疯长。府尹,我看又要严治一回了。” 唐瑜道:“还请诸公拟个公文出来,请御史台和开元府一同去下面巡行按察。” 众僚都应了声。 唐瑜道:“公文也是开元府的门面,文辞若不达意,上下要笑话府中无人,所以还请诸公用墨时审慎一些,休在浅易处出错。” 一个道:“若论文风,我等皆不及府尹醇正,日后还要多向府尹讨教。”便向唐瑜敬酒,唐瑜饮了,一时众僚都来敬,唐瑜拒谁都不是,只好一一对付。一巡酒毕,陈金石问:“今日城里有什么事?” 一个笑道:“听说了个笑话,府尹和先生听了乐一乐。” 陈金石道:“快说来。” 那人道:“说是礼部有个七品官,名叫杨绢,不知怎么打通了宫中,和太监王怀岁攀上了亲,认了人家做干爹,王怀岁也疼这儿子疼得紧,谁知杨绢打的算盘不止一个,一转脸,又认了个干爹,是个少监,叫张怀昆。杨绢盘算着找两重靠山,两个都靠得住最好,一个靠得住也成,不承想给王怀岁知道了,这王公公觉得被干儿子耍了一道,破口大骂,叫了吏部尚书去,非把杨绢打出皇城,派去夜州做乡官。” 众僚道:“这可是杨绢犯浑,他跟了三品太监,又何必再找四品少监?” 李达荣道:“休小看了这少监。张怀昆也是个有脾气的,见王怀岁拿干儿子开刀,他脸上抹不开,便决心和王怀岁斗上一斗,也去找吏部尚书,要把杨绢升调凤阁!可怜吏部尚书左也不是右也不是,这几日称了病,躲在家中不敢出门,是不是好笑?” 众僚拍掌大笑,道:“这事一定没完,宫中又有热闹看了。” 陈金石笑向唐瑜道:“依府尹说,吏部尚书该如何办?” 唐瑜却双手撑额,双目微闭,似已睡去,陈金石放轻声叫:“唐府尹。” 唐瑜未应。陈金石回顾众僚,众僚把眼色递来递去,半晌,陈金石听唐瑜呼吸愈重,便悄悄把手一招,一僚立刻从怀中掏出一卷册子送上,陈金石拿着册子凑到唐瑜身边,低声唤:“唐府尹。” 唐瑜含糊道:“你们先饮,我稍歇一歇。” 陈金石道:“这里有一份公文,上午忘了给府尹,请府尹签上名字,明日一早好送去凤阁。” 唐瑜半晌方问:“什么公文?” 陈金石道:“是关于永阳街重建的事。” 唐瑜问:“永阳街建好了?” 陈金石忙道:“建好了,这就是验收工事的公文。那工事是工部牵头、开元府承办,如今也要两家共同验收。工部已经验过签字了,只消咱们开元府再签一个字,便可以送去凤阁,告结此事。”一僚拿来一支蘸了墨的笔,陈金石拈着送到唐瑜面前,“百姓们也可以早日乔迁新居了。” 陈金石盯住唐瑜,只等小醺的他在册末签个名字,这事便算完了。众僚也屏住呼吸,看唐瑜是何动作,只见他又眯了一时,缓缓睁眼,坐直了身子,接过公文细看一回,问:“工部去验过了?” 陈金石道:“验过了,门门户户都修得好,一点毛病也没有,所以签了字。” 唐瑜道:“工部验过了,开元府也该再验一次。” 陈金石闭了嘴,眼见唐瑜的目色转瞬清澈了,绝无半分醉酒的模样。一桌人都说不出话,唐瑜悠悠把册子卷了,放入衣襟,笑道:“诸公尽兴没有?今夜小聚到此为止,如何?” 无人接话。唐瑜唤纪家小子过来问了账,陈金石道:“该我请府尹的。”便僵硬着掏怀里的钱,唐瑜却已把钱放在了桌上,他一面向外去,一面道:“明日清明节,耽误诸公半天假,请诸公随唐瑜去永阳街走一走,看一看。” 4 这个清明节,雨含蓄,风却狂恣,唐瑜一行走过桃影河上的同济桥,碎浪溅上了马蹄。陈金石在马背上举着伞凑过来,挡在唐瑜头上,唐瑜道:“吹面不寒,沾衣不湿,岂不快哉?先生在清明节为唐瑜遮风雨,恰如七夕不许唐瑜晒书、重阳不许唐瑜赏菊一般煞风景了。”陈金石讪讪收了伞,一行人冒雨去了城南角的永阳街。 一条街建成不足五日,居民还未入住,在这萧瑟的节日里尤显凄清。侯望书今日无事,也跟了唐瑜来听使唤,道:“我从前常来这里耍,那时破烂得不成样子,无风无雨也要落两片瓦下来,如今修成这样真好看。” 陈金石道:“虽不比城北的雕梁画栋,倒也齐整敞亮,百姓住起来舒心多了。” 唐瑜走过去把门梁抚看,问:“承重梁用的是什么木材?” 陈金石回:“用的是五针松,不易开裂,干缩小。” 唐瑜道:“五针松并不是十分耐腐。” 陈金石道:“十分耐腐的栎木柯木太贵,买不起;三分耐腐的云杉桦木又不敢用,只好取其中,用五针松。” 唐瑜点头,叫开元府的小吏来检验门、窗、梁、柱的尺寸,小吏们拿着准绳和规矩爬上爬下,挑二三十间房子测量了,回来禀道:“柱长短了三毫,柱圆小了四毫,墙面薄了二毫。” 陈金石道:“都是人的双手刨的,多多少少有些出入,工部也允许有误差。” 唐瑜问:“允许误差的数字是几何?” 陈金石呈上了工部的数字,道:“柱长误差在三毫上下、柱圆误差在四毫上下、木面厚度误差在二毫上下,都是合格的。” 唐瑜接过来看了看,笑道:“倒也卡得精确。” 陈金石赔笑道:“工头要赚钱,从哪里赚?就是这样一毫一毫抠。” 唐瑜问:“这样一条街建下来,能赚多少?” 陈金石道:“户部那帮人,钱是一文掰成四瓣掏的,给工头的报酬定的是五十贯,他再在材料上动一动手脚,节省一点,可以翻一番,赚一百贯。” 唐瑜问:“工人的报酬是多少?” 陈金石道:“是按日计,一日二十文。” 唐瑜道:“若做满六个月,有三贯。” 陈金石道:“听起来不少,只是这点钱要吃几年,毕竟难得遇到这样大的活计。” 一行人把一街七巷六百五十八户的堂厨庭院遍览了,陈金石道:“我们隔三岔五都要来监督一回,眼看着房子修起来的,知道底细。倒麻烦府尹空走了一趟。”雨斜飘下来,浇湿了整条街,陈金石以手虚扶唐瑜,“府尹当心污了靴子。” 唐瑜却驻了足,看街面。雨落下后并不洼聚,而是流向街边,淌入下水道去。每家每户的屋前都开了二尺圆的井口,居民们每日的生活污水便从此倒下,地下蛛网般的下水道,把污水引出城外大河中。 陈金石见唐瑜不走,便道:“下水道也是新修的,以前这些住家,满街乱倒污水,臭气熏天,脚都踩不下去,如今有了下水道,就干净了。” 唐瑜走到一个井口边,隔着井栏向下看,问:“下水道多大?” 陈金石道:“有七尺圆。” 唐瑜道:“用什么铺设?” 陈金石道:“陶。” 唐瑜道:“数里长的下水道,要用的陶不少。” 陈金石道:“是,再省也不能省这个钱。” 唐瑜转头问几个小吏:“谁下去看一看?” 陈金石便叫一个相熟的小吏:“李三,你下去看看。” 李三应了,纵身跳下去,把陶烧的壁敲得当当响,道:“是陶糊的。”弯腰爬向深处,陈金石问:“里面如何?” 李三叫:“也没毛病!” 陈金石禀道:“府尹,没毛病。” 唐瑜道:“叫他上来,我们回去。” 陈金石便叫:“李三上来!” 李三在下水道深处道:“好!”半晌后现了身,侯望书在井口搭了个手,把他拉上来,不知怎的心中一转,道:“府尹,我想再下去看一看。” 唐瑜本要走了,闻言又停下,道:“好,你小心些。” 侯望书也跳了下去,顷刻不见了踪影,唐瑜等了半炷香不见人,便唤:“侯望书!” 侯望书在井下回道:“府尹!” 唐瑜应道:“我在。” 侯望书大声道:“不对头!” 唐瑜问:“怎么?” 侯望书匆匆忙忙爬到井口,道:“我四处看过了!只有每个井口下面一截是陶,深处什么也没有!” 唐瑜皱眉问:“什么也没有?” 侯望书道:“是!就是挖的土洞!壁上什么都没糊!”一边说,一边从井口爬出来,面对众人把手摊开,手心是一把潮湿的泥。陈金石动了动嘴,没有说话。唐瑜盯着那把泥看了片刻,道:“你现去街上,买准绳和规矩来。” 几个小吏连忙双手奉上,唐瑜道:“侯望书自去买。”侯望书便骑马去了,须臾,买了绳、尺、规回来,随唐瑜进了民居。十几个官吏无人敢跟去,眼睁睁看着两个从这家出来,又进了那家,把一条街量了大半。直到众人的衣衫湿得如被瓢泼大雨淋过,两个才走回来,唐瑜问:“为何唐瑜量出的数字与诸位不一样?” 侯望书抱着一根短梁道:“这是白蚁蛀空的木料,怎么撑得起屋顶!” 谁也不敢应答。 唐瑜又道:“侯望书。” 侯望书道:“在!” 唐瑜道:“去请工部验收的官员即刻来永阳街,重验一遍!” 5 侯望书去了四刻便返回了,工部官员却在一个时辰后姗姗来迟,他下了牛车,在离唐瑜二丈远的地方站住,拱手道:“工部郎中骆加川见过唐府尹。” 工部郎中虽是从五品,比开元府尹低了两阶,可工部和开元府互不隶属,他也就不用对唐瑜十分恭敬,仅仅轻礼了事,唐瑜问:“永阳街的工事是骆郎中主持验收的吗?” 骆加川似有似无地叹了口气,道:“是。” 唐瑜道:“验收合格的公文也是骆郎中签的字?” 骆加川道:“是。” 唐瑜道:“工部郎中是土木兴建的行家权威,是天下工匠营造修缮的斗柄指向,郎中签下的每一个名字不仅关乎职位责任,也关乎个人信誉,骆郎中签字时可想明白了?” 半晌,骆加川道:“唐府尹叫骆加川来是为何事,骆加川心中清楚。十之八九的民居,都短了材料,柱子要细一两厘,板壁要薄七八毫;地下全长十九里的下水道,只在每个井口处烧了陶壁,余下看不见的地方,都是土壁,居民倒水下去,土会化成泥。这里的房子,少则五年,多则八年,必出意外——不是上面倒,就是下面垮。” 唐瑜道:“一街七巷四千人居于危房之下、险地之上!若房屋倾圮,土地塌陷,百姓伤亡,是工部负责,还是开元府负责?” 骆加川看完了天,又看地。 唐瑜道:“唐瑜邀郎中来,是请工部和开元府共同重验永阳街,把结果如实记录在册,上报凤阁,如何?” 骆加川许久方开口:“永阳街是我看着从平地建起来的,哪家屋顶少了片瓦我都知道,如何不知道地上地下这点龌龊事?” 唐瑜道:“骆郎中知道,却不说。” 骆加川重重一声叹息,道:“唐府尹,骆加川不怕当着众人和你说句实话:我头一回验收,就拒绝在验书上签字。当日夜里,有人送一对玉蜻蜓上门,我退了回去;次夜,又有人端一尊琉璃无相佛上门,我又退了回去;再过一夜,就有人送了二十三把匕首来,我收下了。” 唐瑜问:“二十三把匕首?” 骆加川道:“骆家上下恰好二十三口人。” 唐瑜顿了一顿,问:“朝廷命官受了威逼利诱,如何不上报开元府和御史台?” 骆加川冷冷一笑,道:“若报官了不敢查,或查了不敢抓,谁都尴尬。” 唐瑜问:“修建工事的工头是谁?” 骆加川道:“工头姓甚名谁不打紧,打紧的是工头背后的人姓甚名谁。唐府尹细想一想,修建永阳街,不是刨条凳子的活计,是开元城几十年一回的大事,上千万的钱来来去去,几十个工头抢破了头,最后抢到的人,会是等闲之辈?” 唐瑜道:“任他是谁,工事做成这副模样,只怕难上岸了。” 骆加川道:“我再劝唐府尹一句:府尹是天下看好的名公子,一有才略,二有门第,右迁荣升不过三两年内的事,哪怕五年后永阳街烂成渣,也是下任府尹来扛黑锅,和你没多大关系,府尹不如两眼半睁半闭,放大家过去;若把此事闹大,工头固然上不了岸,可府尹若被拖下深潭,岂不可惜?” 这话听得侯望书一怒,道:“你是在威胁人吗!” 骆加川道:“骆加川家里还放着二十三把刀,如何威胁别人?”说完拱手道,“工部还有事务要处理,骆加川告辞。” 他转身要上牛车,唐瑜道:“郎中且慢。” 骆加川回头看他。 唐瑜把手中卷册递过去,道:“验收合格的公文,开元府否决了。请郎中把公文带回去,再转告工头:永阳街必须大修,十日之内,务必开工,两月之内,务必完成。不然,开元府必以律法处之!” 骆加川孰视唐瑜,接过卷册,重作长揖,登车去了。 6 回程的气氛凝重得很,随行人的脸色一个比一个难看,还没过同济桥,便有几个官吏借口加班告退,过了同济桥,陈金石和秘书们也说要上坟,分道而去,只剩侯望书跟着唐瑜出了西城门。两个先去了侯文远的衣冠冢前,侯家娘子早到了,正在墓前烧纸浇酒,侯望书也去添土上香,唐瑜折一枝柳插在墓上,在心中谢了侯文远当年舍命救唐珝的恩德。祭拜完后,两人又转去桃影河边。唐之弥的灵柩早迁回皖州故里埋葬,唐瑜不能去,只在河边倾下一壶素酒,遥寄父亲。他在河风中伫立半晌,末了问:“侯望书,你是如何想到再下井去看一看的?” 侯望书挠挠头,道:“若壁上全是陶,那人说话应该像在陶罐里说话一般,瓮声瓮气才是,可李三在下面说话,那回声儿不像撞了陶壁,倒像被土吃进去一般,我就有些不信。” 唐瑜把这话细想了想,向侯望书行礼道:“侯家儿郎可算是唐瑜老师了。” 第四十三章 己任 第四十三章 己任 1 暗夜深沉,唐瑜还在书房里写上疏——一卷动笔半年还没完结的疏,一卷比他写的任何文章都艰难的疏。三更过后,响起敲门声,唐瑜拿空白宣纸把文稿遮挡了,方道:“进来。” 门开处,唐晋进来禀道:“二郎,邻家徐言请见。” 唐瑜问:“徐言?” 唐晋道:“是。” 唐瑜道:“请进来。” 唐晋退回门口,又忍不住道:“二郎,你当真要见他?” 唐瑜道:“如何不见?” 唐晋贴身陪侍唐瑜多年,早也养成了谦和的秉性,只这一回,他懑然道:“自从唐公出事后,徐公和两位公子每日从门前过,我们行礼招呼全装听不见,生怕株连到他家去。那徐家奴每回扫街,都故意把落叶堆到我们门口来,后来二郎复职,徐家奴又来帮我们扫地,外人都说,‘唐家是兴是败,看徐家奴的脸色就知道了’。徐言五年没登我家的门,此番前来,必是有事相求,二郎理他做什么?” 唐瑜道:“他五年不上门,今夜迈过唐家的门槛不知下了多大的决心,我们应当有礼有节请进来。” 唐晋只好应了,须臾,引了徐言进门。徐言还牵着一个六岁的童子,笑指唐瑜道:“这是唐家二叔,你还认不认得?” 那童子摇头,唐瑜含笑上前,蹲在童子面前牵他的手,道:“邻家幼儿已长大矣。” 童子便叫了一声:“唐二叔。” 唐瑜应了,问:“徐小郎近日在读何书?” 童子回:“学到《论语·宪问》了。” 唐瑜笑道:“可巧,我也正在学此篇。” 童子问:“二叔学到哪里了?” 唐瑜道:“子路宿于石门。” 童子便诵道:“子路宿于石门。晨门曰:‘奚自?’子路曰:‘自孔氏。’曰:‘是知其不可而为之者与?’” 唐瑜赞赏了童子,从笔山上取了一支诸葛笔送给他,道:“徐小郎聪慧伶俐,他年成就必不在祖、父之下。” 童子躬身谢了,徐言道:“你且出去逛一逛,我和唐二叔有话叙。”唐瑜便叫进唐晋来,叫他领童子去庭院玩耍,唐晋带了童子出去,唐瑜和徐言分宾主坐了。 徐言先道:“唐公遘罹之时,偏逢我家祖母辞世,忙于张罗凶事,竟误了悼唁唐公,于是外间有人传,说我徐家见风转舵,趋炎避凉。我家秉承祖上‘止谤莫如自修’之训,未加一句辩白,只是从此不好与唐家兄弟相见,生分至今。若我今日不来,二郎也绝不会登我徐家门,是不是?” 唐瑜道:“倒有几回想去找你论诗,又被俗务绊住了。” 徐言道:“我也是杂事缠身,许久不曾开卷了。”又问,“三郎在不在?” 唐瑜道:“他在校军场,难得回家一次。涅火军征了新兵,他便成了老兵,要做表率。” 徐言笑道:“从前有大唐相、大唐将,只怕将来还有小唐相、小唐将。” 唐瑜摇头笑道:“官场战场皆凶险,谁都是如履薄冰,何敢奢望将来。” 徐言便道:“说到官场,我才听说了一件事。” 唐瑜问:“什么事?” 徐言道:“说是二郎驳回了工部的文书。” 唐瑜笑道:“风声流传倒快。” 徐言道:“是为重建永阳街吗?” 唐瑜道:“是。永阳街验收不过,还须大修一回,只是又苦了七百家百姓。” 徐言道:“百姓又要等多久?” 唐瑜道:“两月。” 徐言道:“大修一条街,两个月是不是太紧?” 唐瑜道:“已经耽误了许多时日,再也拖延不起了。” 徐言长长品了半盏茶,后道:“二郎可曾替那工头想过?” 唐瑜问:“什么?” 徐言道:“这回重修,户部一文钱也不会掏,全要工头自己负责。他要在十日内重聚资金、重组人力来办这件事,不容易。” 唐瑜道:“他本该秉持工匠操守,做好这件事。既没做好,自然要承担后果。”又笑道,“你今夜是为工头说情而来?他纵有些家业,终究是工商一层,如何与徐家有纠葛?” 徐言道:“徐言是受人之托。” 唐瑜问:“受谁?” 徐言不答,另道:“我并不认识那工头,听说他连名字也没有,只有个绰号,叫花鳞蛇。也是穷困出身,生在芦州东北,五岁时,父亲让沼泽吞没了,七岁时,半州瘟疫,母亲也死了,从此流浪乞讨为生。他是苦怕了的人,如今虽然拼出了头,却养成了唯利是图的劣性。这件事,自然是他错了,却还有弥补的余地。” 唐瑜问:“如何弥补?” 徐言道:“二郎姑且签一个验收合格,先让百姓搬进去,那住房一时半会儿绝不会出事;再容他慢慢筹措资金,逐步把该修补的地方修补了,一则不耽误百姓搬新居,二则给他将功补过的机会,岂不两全其美?” 唐瑜道:“让百姓迁住危巢之中?笔重千斤,唐瑜签不下去。” 徐言道:“那二郎的意思,是一定要花鳞蛇付出代价了?” 唐瑜道:“承建永阳街,其利厚,其责亦重,他接下工事之时,当有敬畏之心。” 徐言又道:“二郎认为我是为花鳞蛇而来,却不知我也是为你而来。工头固然卑微,只是打一条河蛇容易,只怕牵出一条海龙来,不好请回去。” 唐瑜笑问:“何方来龙?” 徐言欲言又止。 唐瑜道:“‘知其不可而为之’这句话,你我四岁就会背了,如今又传教于后辈。这是我们希望子孙懂得的圣人之道,难道自身不该践行吗?” 徐言无言以对,许久礼道:“我早知今夜是白来,却又不得不来,冒犯之处,二郎见谅。” 唐瑜还礼道:“今夜得与老友再会,是平生快事。” 徐言便出了门,唤回庭前玩耍的儿子,向唐瑜告辞。唐瑜亲送父子二人出了唐府大门,又唤:“徐言。” 徐言回身,听唐瑜道:“云消雾散之后,唐瑜还想去徐府坐一坐,和你如旧年一样,弈月下棋,赏庭前花,如何?” 徐言躬身道:“随时恭候。”唐瑜也回礼,两厢作别。 2 当晚,骆加川拿着被驳回的文书去找了工部尚书杜鹏程。杜鹏程听完头尾,道:“唐瑜秉公办事,也不能说他做错了。” 骆加川道:“是没错。” 杜鹏程道:“错的是徇私舞弊的我们。” 骆加川道:“是错了。” 杜鹏程道:“可我们难道是为了自己?花鳞蛇贪多贪少,工部没拿到一个铜子儿!” 骆加川道:“他得了利益,和我们没半点关系;他若被处罚,我们却要倒霉了。” 杜鹏程道:“说来说去,还得叫唐瑜回来签字才行。” 骆加川摇头道:“我看他的神色,怕是难以说动。” 杜鹏程道:“是人总会有弱点,我们揪住弱点打,就能打动他。去叫开元府的秘书丞来问问,唐瑜的弱点在哪里。” 三更天后,陈金石进了尚书府,他早和工部暗通了气,见面便道:“卑职尽力了,没有蒙混过去,尚书休怪。” 杜鹏程摇摇手,道:“耍伎俩,本就比做正事费周折。一计不成,咱们再生一计便是。我请你来问一问,你和唐瑜朝夕共事,可知道他有何喜好?” 陈金石道:“除了在办公厅养了一缸鱼和一只狸奴,不曾见到别的爱好。” 杜鹏程便道:“那就去寻几尾名贵鱼来,给他送去。” 陈金石笑道:“唐瑜在闲暇时也曾和卑职谈论鱼经,听他的语气,这世间各色的珍稀鱼,唐家都曾藏豢过,只怕市面上那些他瞧不入眼,就是此刻去东海找,也来不及了。” 杜鹏程问:“那他爱不爱金银?” 陈金石道:“尚书说笑了。唐之弥当年就是因财遭殃,唐瑜无论如何也不会碰这条线。” 杜鹏程又道:“他是少年公子,想必恋色?” 陈金石道:“家中只有一妻,不纳妾,不收媵,不养外宅妇。” 杜鹏程笑向骆加川道:“这日子可少了许多乐趣。” 骆加川叹气道:“妾媵要争宠,外宅要哄钱,多了乐趣却也少了清静。” 杜鹏程拊掌道:“骆郎中这话,一听便有内情。” 骆加川便笑了。 杜鹏程在心中盘算半日,又道:“官场中人,倘若不爱财也不贪色,其志了得。唐瑜在开元府如何办公的?” 陈金石道:“朝夕无懈,慎始慎终,深受端木相公器重。” 杜鹏程将桌子一拍,道:“专心前程,这就好办了!”起身在堂中转了几圈,叫进家奴来,吩咐,“速速备马,我要去天官府上。” 天官便是吏部尚书,主掌人事变动,陈金石明白了,眉开眼笑拱手道:“祝杜尚书马到成功!” 四更时分,杜鹏程进了天官府。吏部尚书文道权早已睡了,听说冬官深夜来访,只好从床上翻起来,穿衣戴冠,把人迎进书房。文道权事先不知道永阳街这段故事,听杜鹏程阐明原委,拈断了好几根胡须,终于道:“这件事交给我。明日我叫唐瑜来谈谈。” 3 次日一早,文道权亲笔写了请帖,命家奴送去唐府,家奴去了回来,手中拿了唐瑜的回帖,道:“唐瑜应了文公的晚宴之邀。” 文道权下班回家后,安排厨司做了小巧别致的三菜一汤,布置在水榭中,唐瑜准点而来。两个见面,唐瑜先行礼,称:“唐瑜拜见文尚书。”文道权笑眯眯道:“今日没有上司下属,是我和鸣玉小友偷闲小叙。”唐瑜道谢,坐了客席,文道权坐主席。 一旬酒毕,文道权夹起一筷在笋汤中滚过的河豚片,蘸了橘醋入口,道:“前几日,文府后门的锁坏了,请了锁匠来看门,好打个纹样相配的锁来换。我正巧无事路过,便与那锁匠交谈了几句,问他近日生意兴不兴旺,那锁匠却说,这两年在开元城找不到顾主了,打算迁家去别州做生意,鸣玉知不知是为何?” 唐瑜便回:“请文公告知。” 文道权笑道:“那锁匠说,开元城的治安一年比一年好,扒门翻窗的窃贼都没了,大家白日出门不上锁,夜间睡觉也不上锁,哪里还有生意可做?唐鸣玉做府尹三年,便把开元带到‘路不拾遗、夜不闭户’的升平境界了。” 唐瑜道:“是开元武侯日夜巡守之功。” 文道权道:“我做官三十二年,看得明白:但凡功让于人、责揽于己者,必贤;功归于己、责推于人者,必奸!小吏执行得力,是上司统领有方,鸣玉,我该敬你一杯。” 唐瑜不好推辞,便饮了。文道权道:“从前天下流传一个说法,说今世有四公子:焉之唐瑜,凉之宋醇,洛之渊泓,项之秋藏。这几年,已甚少听见此说法了,为何?宋醇自不必说,至今流亡不知所踪;林渊泓当在史书中有一传,可惜未能善终;秋藏,当年侵略大焉时风头极盛,只是败于西项宫廷之变,多少年不曾有他的消息,只怕已泯然于世矣。如今四公子只剩鸣玉,青年才俊,长风万里不可估量。” 文道权说完,又举杯相邀,唐瑜婉拒道:“唐瑜稍后还要入宫为圣上侍讲,不敢多饮。” 文道权恍然道:“我竟忘了。教授天子是正事,不可贪酒误了。”便放下酒杯,用公筷给唐瑜添了几丝从鹅肚里蒸出的松茸,又问,“圣上的文章写得如何?” 唐瑜道:“初学写作,尚有雕字绣辞的瑕疵,不过布局有大眼界,足见天子之资。” 文道权道:“都是这样过来的,刚提笔的时候,恨不能把一切辞藻都堆砌上去,要几时学会删繁就简,通畅文气,几时便算悟了道。” 唐瑜应道:“正是。” 文道权又道:“从古至今,为帝师者,都要加封一品太傅,大约因为你太年轻,所以太后和圣上还不曾提这一桩。如今你做了帝师的工作,却没有帝师的待遇,我倒有些不平,改日一定上疏,给你要一个名分。太傅之位固然难当,我先争一个二品太子太傅来,如何?我追随先帝和太后多年,倒还有些面子,太后和圣上必允。” 唐瑜忙放筷谢绝道:“唐瑜微才末学,得侍天子读书已觉天恩难承,绝不敢奢求晋爵。” 文道权便假装不悦,道:“年轻人要有上进之心,就是别人不提,自己也该争取才是,如何推托呢?” 唐瑜道:“果真是浮才不堪实位。” 文道权连连摇首,吃了几口菜,又道:“你若不爱虚衔,那我另给你一个实职——调你来吏部做侍郎,如何?开元府虽好,到底是地方,吏部却是中枢,三年五载之后,我是要告老还乡的,届时你来做天官,除了宰相,谁出其右?” 唐瑜笑着告了膳毕,问:“文公今夜要为唐瑜连升两职,唐瑜不胜惶恐。是不是唐瑜在开元府失职,非调离不可?” 文道权忙摇手道:“鸣玉多心矣。” 唐瑜便离席道:“若文公无事相告,唐瑜请告退。” 文道权把一尺长的美髯捋了又捋,道:“此刻还是龙朔宫用膳的点,你不必着急去。” 唐瑜便坐了回来,也不开口。 文道权道:“你是聪明人,该知道我的良苦用意。” 唐瑜便问:“是为永阳街之事?” 文道权点头。 唐瑜道:“做土木的工头,如何请得动天官做说客?” 文道权道:“我何曾认识他?是工部尚书杜鹏程昨夜找到了我,要我拿这张薄面在你这里碰碰运气。” 唐瑜道:“原来工头是杜尚书的人。” 文道权道:“若是他的人,他自己解决去!可惜,他也是受人之托。” 唐瑜心中诧异莫名,问道:“文公,这工头究竟什么来处,何以让工部的官舞弊,开元府的吏掩护,三家高官为他说情?请明示唐瑜。” 文道权叫奴婢们出去了,水榭中只剩他二人,方道:“我且和你说一个故事。十二年前,除夕夜,有个五岁童子在开元城中看花灯,随行的家奴虽多,个个都是偷懒贪玩的,一不小心,让那童子走丢了。童子误打误撞,钻进了城东一条小巷,东走西走出不来,于是心急乱跑,却又在拐角处给一辆马车撞了,立时肋骨断掉三根,人也昏了过去。那驾马车的人知道闯了大祸,若让童子的家人逮住,不是赔钱就是赔命,也慌了神,他看四下无人,索性把童子抱到车上,打算拉去城外扔掉。” 唐瑜摇首道:“人心竟凉薄至此。” 文道权道:“除夕当夜,城外人要进城观花灯,城里人要出城烧纸钱,城门是不关的,卫兵们也查得松懈,那马车顺顺当当就出了城,把童子拉到了未离原上的一处乱坟岗。车夫把他扔在一座老坟后头,生死不管,转身就走。眼看那童子就要不明不白死于非命,谁知苍天有眼,这一幕叫一个人看见了。” 唐瑜问:“谁?” 文道权道:“那个工头,花鳞蛇。” 唐瑜便不应了。 文道权道:“花鳞蛇那时是个乞丐,讨了几个州的饭,讨到了未离原。他知道除夕当日,许多人都要上坟祭祖,少不了孝敬些瓜果酒肉,于是来坟场候着,等夜晚人走光了,悄悄去坟头搜罗食物,偏巧不巧,撞见了车夫扔下那童子要逃,他还有良心,先拦下车夫不准走,又去查看那童子,发觉还有气息,便逼着车夫拉童子去找医人,那车夫先是不肯,被花鳞蛇打了一顿,车夫才无奈把童子抱上车去寻医,花鳞蛇一路跟着,天明后,在一个村子里找到了一个土医工。” 唐瑜问:“童子得救了?” 文道权道:“得救了。那童子家不敢声张,只铺天撒地悄悄寻人,天明后找到这村子,把童子接了回去。那车夫不必说,一家十口消失得干干净净,连当夜随行的家奴也死得差不多了,唯独花鳞蛇,从此得道升天。” 唐瑜深吸了一口气,终于问:“究竟是谁家童子?” 文道权的长髯抖了一抖,道:“是恭王的嫡长孙,卫煦!除了当今天子,他便是皇家最重要的一脉!” 唐瑜惊道:“恭王?” 文道权道:“正是恭王!” 榭中顿时沉寂下来,只闻窗外水漾之声。那皇室卫家,原本昌盛,可接连三四代的变故之后,人丁凋零,如今最亲近的血缘,只剩天子、恭王和卫煦,花鳞蛇救下的是卫煦,是以连唐瑜也大受震动了。 半晌后,文道权缓缓道:“花鳞蛇从此进了恭王府,当了一名王府侍卫。三年后,他在开元城混熟了,不知怎的找到了包工的门路,收入比做侍卫丰厚得多,恭王便放他出来,由他去做,又在暗中相助,所以没费多少年月,花鳞蛇成了开元城最大的工头,这回包揽永阳街的生意,是恭王授意杜鹏程给他的,如今卡在你这里,花鳞蛇要吃大亏,恭王便有些动怒了。” 唐瑜明明已住了筷,却又拿起酒壶来,给自己斟了一杯。 文道权语重心长道:“鸣玉,我无论如何,比你多吃几年皇粮,你要听我一句劝:千惹万惹,休惹了皇家,那几百年的根基长在那里,我们动他是蚍蜉撼树!花鳞蛇算什么东西,值得为他得罪恭王?你且把那验收文书签了,放他一马,恭王自然记你的情,他是先帝的叔叔,天子的叔公,他若要撑你,什么事不好办?” 唐瑜道:“若他年永阳工事败露,凤阁和御史台追查起来,问唐瑜为何在文书上签字,唐瑜该如何回答?” 文道权又开始捻须,道:“百姓也好,上头也好,我去平息,我不行,还有恭王在,你大可放心。” 唐瑜又道:“若天子知道了,又该如何?” 文道权不解,问:“什么?” 唐瑜道:“若天子知道每日给他授课的老师,为官渎职,为人屈节,这老师还有何面目站在御书房中,教天子立身成人?” 文道权的脸变了色。唐瑜避席将文道权一拜,道:“百姓也好,百官也好,都对唐瑜寄予厚望,望唐瑜教出一个明君圣主,引领国家复兴。唐瑜夙兴夜寐,唯恐辜负了天下重托。唐瑜才华不拔于群,只愿德行不亏,入宫见天子不惭,入世见苍生无愧。文尚书今夜的劝诫,是对唐瑜的保护,唐瑜心中感激,只是劝诫之事,唐瑜万难从命。” 文道权的手握着胡须一动不动,许久方道:“鸣玉请去,明日回我的话也不迟。” 唐瑜道:“唐瑜言已出口,再无收回。” 文道权点头不语,唐瑜便行了别礼,出榭而去。 文道权却动不了身,坐在席上发起呆来,片刻之后,杜鹏程从外面进门,问:“文尚书,事情如何?” 文道权叹了口气,道:“志气比他老子还大,只怕下场比他老子还惨!” 4 这是唐瑜定下的十日开工期限的最后一日,清晨,他独自骑马又去了永阳街。果不其然,僻静的街巷还是旧模样,不见工匠,不见材料,没有半分开工的意思,那一栋栋偷工减料的残次房,似乎知道唐瑜了解自己的底细,竟显出傲慢的姿态来,满不在乎地排在街道两边,任他打量。几个盼望归家的平民在街上游游逛逛,其中一个认得唐瑜,问:“唐府尹,我们几时能搬回来?”唐瑜道:“两月之内。”平民便叫起来:“如何又推迟了?”唐瑜回应:“是我大意失察了。”平民愤愤道:“无家可归的不是你们,你们当然不急!”唐瑜默然,打马而走,没有回开元府,却去了工部。工部尚书杜鹏程接见了他,唐瑜道:“有件事,要开元府和工部合力去做,望尚书支持。” 杜鹏程问:“什么事?” 唐瑜道:“夺去花鳞蛇承建永阳街资格,另寻承建人,立即开工大修。” 杜鹏程皱眉,问:“大修一遍?” 唐瑜道:“别无选择。” 杜鹏程沉默了,后道:“另找人容易,资金从哪里来?百万贯的钱打水漂了,赵自芳不会再拨一个子儿。” 唐瑜道:“花鳞蛇侵吞浪费的每一厘国家资金,都必须偿还。” 5 无所事事的明幽睡到日满纱窗才醒,醒来却不知该做什么。苏叶今日和唐珝去了宗山城看望叔父叔母,叫她一起去,她却惦念唐瑜下班回来家中无人,便没去。她不知这一天该怎样过,也不起床梳妆,只歪在床上读诗,读了二三首,忽觉房中比往常还安静,她想了想,支起身问:“团团圆圆呢?” 锦儿在帘外应道:“二郎走时门没关严,两个小家伙一晃眼逃出去了,只怕又去花园中捣乱了呢。” 明幽又歪了回去,再过一阵,又道:“你叫婢子去孙府看看蝉衣姐姐在做什么,邀她下午逛东市去。” 锦儿吩咐一个婢女去了,半晌婢女回来,道:“蝉衣娘子说星官儿这几日吃坏了肚子,没别人照顾,走不开。” 明幽轻叹一声,悠悠起了床,在梳妆台边寥寥地梳长发,不知不觉日上三竿,忽然筝儿进帘道:“娘子,明府派了人来,说夫人想娘子了,要娘子回去玩一日。” 明幽闻言欢喜道:“阿娘总算想我了!” 筝儿又道:“夫人说,叫小娘子妆扮盛大些,要外出。” 明幽笑道:“阿娘这是何意?难道还要给我挑婿?”和婢女们挑拣了半晌衣饰,方出唐府而去。 入了明府,明夫人正坐在妆镜前,让婢女往鬓中插镂金包玉梳,明幽问了安,明夫人忙向她招手,道:“过来,阿娘看看你鹅黄贴得端不端正。”又道,“叫你穿戴隆重些,怎么裙子只穿了六幅的?”便吩咐婢女去找明幽往年穿的八幅礼裙来换。 明幽:“阿娘今日这样隆重,是要逛街呢,还是上朝?” 明夫人道:“今早恭王妃下来帖子,邀我下午去行渡寺听戏,又叫你兄妹一起去,所以我急忙叫了你来。” 明幽奇怪道:“王妃请阿娘去也就是了,又叫我做什么?” 明夫人道:“我虽一年只见王妃一两次,可每次见了,她总要问问你的近况。说起来,你兄妹也是她看着长大的,她惦念你,也算是对明家的恩宠。” 明幽翘嘴道:“我只见过她三四回,哪里就是她看大的了?” 明夫人便爱责道:“做了唐夫人这么久,还全然不懂人情世故!你和她亲近些,连唐瑜也要受惠呢。” 明幽道:“二郎才不喜欢我为他交际。” 明夫人道:“他难道一辈子只做开元府尹?总还要向上走的,一面他自己要努力,一面你的支持也少不得。” 少时,婢女拿了礼裙来给明幽换,明幽一边穿,一边道:“我倒宁愿他做个七品小官儿,公务少些,每日可以在家多待一刻。” 明夫人道:“他不常在家吗?” 明幽道:“每日都是天不亮就走了,过三更才回来。” 明夫人忙问:“果真是忙公务?会不会是在外面有人了?” 明幽皱着俏鼻头,道:“阿娘想到哪里去了?他早许了诺,一生只要我一个,他才不会食言呢。” 明夫人便笑着为明幽展平裙边,道:“若真如此,我女儿就没嫁错人。” 忽听婢女们叫道:“阿郎来了。” 话落时,明熙兴冲冲掀帘进来,问:“母亲好了没有?车马都备齐了。”又向明幽道,“哟,姑奶奶回来了。” 明幽道:“还早呢,你急什么?” 明夫人道:“他自然急了!昨日恭王开了口,要把他的侍卫升到从六品去,他高兴得一夜没睡着!” 明熙笑道:“在恭王身边伺候这么多年,也该升了。” 明夫人便起身道:“走吧,咱们去见见王妃,向她道一声谢。” 行渡寺在城中,与梵音山上脱俗的云阶寺不同,这里的堂宇花木都沾着凡尘气,方丈俗讲、戏班杂戏都在寺中,若是往常,庶民贱籍都来得,因今日驾临的是恭王妃,只好闭门关寺,只容尊客出入。明夫人和明熙、明幽到时,恭王妃早等着了,明夫人慌忙领着儿女上前行大礼,恭王妃笑命婢女搀了,寒暄问:“诰命夫人别来无恙?文昭侯好?” 明夫人回:“时蒙皇室恩眷,妾家和合安康。王妃近来可好?” 恭王妃叹了口气,道:“别的还不论,只是心口常犯绞痛。” 明夫人道:“是王妃忧劳太过之故。” 一时明熙明幽和恭王妃都见过了,坐在明夫人的右首。戏场开了,两个优人上台演起了《参军戏》,一唱一和故作愚痴,逗得在场众人都笑。王妃听了几句,闲谈道:“上回我说鬓边见了白发,你便送了天保九如粥的方子来,我叫侍女们依样去做,却叫千岁看见了,他笑我竟也到了‘哀感中年’的时候,惹得我心中不快,和他冷了半月不曾说话。” 明夫人忙躬身笑道:“竟是妾的方子惹的祸了。” 王妃叹道:“男人哪,任他是皇亲国戚还是贩夫走卒,都不明白咱们女人家忧老的心病。” 明夫人道:“可不是?我这眼角的皱纹一年深似一年,连镜子也不敢多照了。” 王妃道:“祛皱要用鱼子和石榴熬炼的膏。我把方子给你,你叫下人去制,每晚入睡前勺半指甲涂上,不出半个月,管保平复如初。”便命侍女去取方子,明夫人躬身道谢,王妃又笑道:“咱们谈论驻颜之术,这两个孩子一定要笑话的,他们这年纪,哪里担忧这些!” 明熙和明幽便道“不敢”,王妃道:“幽儿以前精灵得什么似的,今日见着,总算稳重了一些,有些四品命妇的模样了。” 明夫人道:“她是在王妃面前不敢放肆罢了,回家还是淘气。” 王妃便问:“幽儿每日在家做什么?” 明幽回:“就是读书、绣画、游园,闲得很。” 王妃叹道:“千岁忙的那几年,我不也是这样过的?我那时和千岁说,丈夫有何用?还不如时时陪在身边的猫儿狗儿呢!” 明幽道:“幽儿也和二郎说,我家的貂儿只认得我,不认得他了。” 王妃道:“昨日有人送了我一只波斯进贡的猫,一身柔毛如雪丝儿一般,真如软玉温香,倒和你有几分相似,不如我转送给你,给你加个伴儿。”侍女立刻抱了一只乖巧可掬的猫儿来,明幽接过谢了,玩笑道:“只怕二郎借口我有了猫儿陪,越发在外面不回家了呢。” 王妃道:“他们出去玩,咱们也出去逛!你哪里去不得?回娘家陪母亲也好,去龙朔宫陪太后也好,来王府陪陪我也好,就是别在家里困着,等他一连几日回家找不到人,才知道独守空房的坏处呢,以后还在外面逗留时,便知道家中妻子的心情了。” 明幽笑道:“这倒是个好主意。” 王妃又指明熙道:“这话,我虽是教你妹妹的,却也是说给你听的,你也年轻,也是贪图玩乐的,以后要多回家陪陪妻小,不可总去酒肆勾栏!你在王府这么多年,我已把你当成自家孩子看待了,你做错时,我就要训,休在心里怨我多事。” 明熙忙起身应道:“王妃教训得是。” 明夫人道:“明熙以后还要仰赖王妃照看。” 王妃道:“只是有些小毛病,大处却还好,千岁也喜爱他,行猎蹴鞠,次次必定叫他一起。明日做了六品侍卫,担子又重了一分,人也要成长一分才是。” 明夫人和明熙、明幽一起拜谢了,王妃命三人归座,又道:“夫人养育了这样一双可人的儿女,身为女人,足以欣慰了,哪里像我,儿女没一个成器的!”明夫人和明熙唯唯诺诺,明幽却忽然想到王妃那妖娆的小儿子,比女儿家还爱涂脂抹粉,被唐三郎打过一回,不由悄悄一笑。又听王妃道:“只有我那长子最好,文武双全,世人谁不夸赞?千岁疼他疼到骨子里,只可惜命运不济,早早去了。” 明夫人小心翼翼道:“不幸之万幸,是世子留下的长孙,如今也成人了,妾听说小世子仪表非凡,颖悟过人,也是人中麒麟。” 恭王妃道:“也只剩这个孙儿,能慰藉我夫妇了。只有一点:身子一直不太好,全因幼时遭过一场劫难。” 明夫人忙问:“这是怎么?” 王妃听了几句苍鹘戏耍,方笑道:“这事当年压得严实,如今时过境迁,和夫人说说也无妨。他五岁时走丢过,在小巷里被一辆马车撞断了身子,那天杀的车夫不说救人,却把他拉到城外的乱坟岗扔下!若不是一个好心人撞见,仗义救下小世子,他哪里会活到今日!” 明夫人一听,忙双手合十,念了几声“阿弥陀佛”,道:“上天有眼!小世子是龙血凤骨,岂能被一个贱民害了!” 王妃点头道:“是天公垂怜,也是那好心人的功德。” 明夫人便问:“是谁救下的?” 王妃道:“原是个苦命的孤儿,也因为这个,进了王府,给小世子做侍卫,我把自己教养大的婢女嫁给他,帮他安了个家,他自己又在外面找了包工的活计做,如今有妻有子,日子倒上路了。他那孩儿常去府中玩耍,等同是在千岁的膝下长大的。” 明夫人又念起“阿弥陀佛”来,道:“他这一念之善,也改了他的命,能遇见千岁、王妃这样知恩回报的人,何尝不是他自己的福呢?” 王妃道:“说起这一节,我倒想念那孩子来了。”便命侍卫,“去叫沐恩来看看戏。”侍卫得令去了。 又听了半场,侍卫领着一个七八岁的男童来了,相貌装扮虽不十分富贵,却也齐整干净,规规矩矩向王妃和明夫人行了礼,明夫人看在王妃的面上,解下银薰球送给他,童子接过了,站在当地低头不言,王妃笑着递给他一只桃儿,问:“如何今日这样拘谨,还是怕生吗?” 这一问,男童便红了眼圈,只顾摇头,王妃道:“难道是你母亲打你骂你了?只管和我说。” 男童便哽咽道:“是阿爹……” 王妃问:“你阿爹打你了?” 男童道:“不是,是阿爹要死了!”语音刚落,便禁不住嘤嘤哭开了。 王妃闻言大惊,忙叫戏乐停下,女婢男奴们跟着一迭声叫止戏,台上的参军和苍鹘便退了,席中安静下来,王妃问:“沐恩如何说这话?你阿爹出了什么事?” 男童一边啜泣,一边道:“阿爹没修好永阳街的下水道,如今要被官府抄家抓人,他们说,阿爹进了官府就要被打死,阿娘哭昏过去了,我、我……”伤心之下,再也说不出话了。 明夫人道:“永阳街重修的事,我倒听说过一回。是你阿爹承工的吗?” 男童道:“是。” 明夫人便问:“那下水道又如何不修好呢?” 男童道:“没钱了!阿爹的钱全付了苦工工钱。” 明夫人惊道:“工钱也该是户部出,如何是你父亲出呢?” 男童道:“我、我不知道。” 王妃叹气接话道:“说是国家出资,可户部的钱,从来能拖一日是一日,好像在国库多留一刻能多下几个金蛋似的;那些工人两三个月拿不到钱,就要闹,他父亲也是无法,只好东挪西凑,自家也垫付了许多,如今没了修下水道的钱,也只好认罪伏法了。” 明夫人道:“如此说来,却是工部不近人情了,工头倒是情有可原,如何就要抄家抓人?” 男童又哭道:“不是工部要抓我阿爹,是开元府!” 明幽一直抱着波斯猫儿怔怔地听,并不搭话,可这“开元府”三字一出,她立时明白了今日这场会遇的因由,心咚咚跳个不停,只听王妃笑道:“开元府?这倒误投了自家人的网!看来你阿爹还有一线生机。”她转向明幽道,“是不是,幽儿?” 明幽便假装糊涂道:“什么?” 王妃道:“我请你夫君放沐恩的父亲一马,把这件事饶过去,你可愿意为我带这个话?” 明幽道:“这是开元府的公事,我也不知道他听不听我的。” 王妃道:“满城都知道唐府尹独宠明家女儿一人,多少女子拿他羞自家丈夫呢,难道这点小事,你还做不得主?” 明夫人忙道:“幽儿说话,唐瑜一定听的,如今唐家的大小事务,都是幽儿掌管。” 明熙也道:“唐瑜不了解这中间的内情,你回去和他说,工头不容易,他要谅解才是。” 明幽道:“个中内情,这小童子说的一定真吗?那永阳街到底是什么缘故,要等开元府查明白了再说。” 明熙道:“难道王妃还会骗你不成!” 明幽又不吭气了。 恭王妃便手抚绞痛的心口,道:“幽儿也不必勉强,若唐二郎一定要秉公处理,我们也没法子。”吩咐在场众人,“休告诉千岁这件事,他入春以来一直犯病,怕他听了动肝火。” 明熙急道:“幽儿!” 明夫人也道:“你不知道怎么开口,我自家叫唐瑜来问问,究竟是什么情形。” 明幽便弱声道:“我回去和他说就是了。” 恭王妃复眉开眼笑,道:“如此,我先谢过幽儿。”又叫沐恩来给明幽叩头,沐恩走到明幽身前,跪下去以头碰地,叫道:“多谢唐夫人。”明幽暗叹了一口气,把他扶了起来,她详视童子那双无邪的眼睛,心中一迷糊,也拿捏不准真假是非了。 6 过了四更,明幽心中装着王妃、母亲和哥哥的叮嘱回了家,怀中还抱着那只波斯猫。婢女们迎出门道:“娘子回来了。” 明幽问:“二郎还没回来?” 婢女们道:“回了,说是去庭院走走。” 锦儿道:“我去找找。” 明幽道:“我自己去。”走到门口又问,“团团圆圆回来没有?” 婢女回:“刚才回来吃了些雀儿肉和果子,又不知跑到哪里去了。”明幽点点头,抱着猫儿出了怜玦轩,先去了书房,见案边无人,案上书卷半掩,一张宣纸遮住了卷上字,她走过去想揭开看,犹豫一瞬又止住了;转去追思厅,发觉唐之弥的牌位前燃着香,显是人刚走不久;又去后花园,把亭台楼阁都走遍,却还不见丈夫的人影。明幽站在夜色中发了一阵呆,蓦然想起一个地方来。 书寄池边,鸟已宿,鱼未眠,明幽放轻脚步,沿曲径绕了大半个池,终于看见了唐瑜的侧影。池光黯淡,他脸上的神色不清晰,身形却是疲倦的模样,明幽了解唐瑜,他独处时总爱袖手小立,此刻却席地而坐,任袍角落入水中。鱼儿在他的足边游来游去,指望他如往常一般,撒些食儿下来,唐瑜却只想和它们说说话。明幽忽然觉得身上冷了,她把双手深深埋入猫毛中取暖,无声无息向唐瑜走去。 走到一株初盛的海棠树下时,明幽隐约听见了唐瑜的低诉:“可是,工部尚书不赞成,他决意要我在验收文书上签字,放花鳞蛇过关。国家资金卷入私囊,留下一街危房,损失只能由朝廷和永阳街百姓承担,尚书签得下这个名字,我签不下。” 明幽呆呆地听。唐瑜兀自向水中鱼儿道:“名字亦有轻重。别人可以看轻自家的姓氏,而我不行。我姓唐。自我懂事以来,便知道这姓氏的分量,我还是唐氏宗子,要继上,要传下,所以这分量全在我一人身上,我生来和别人不一样。别人可以懈怠,我不行;别人可以无忌,我不行;别人可以后退,我不行。”他深深叹息一声,“我也多想在人前醉一醉,在人后歇一歇。” 鱼儿怡然自得甩尾拍起浪来,一池“扑通扑通”之声,衬得夜更加空谧。唐瑜道:“做唐家子,非我之选;做寄禄人,亦非我之选;做天子师,更非我之选。可身为唐家长子,不能不修己身;官授开元府尹,不能不为百姓立命;奉命做天子老师,不能不为天下计虑,三重身份,哪一样都辱没不得,哪一步都步履维艰。”唐瑜俯下身去,用手弄鱼,鱼儿却扭头逃开了,唐瑜的手收不回,浸在水中,倦声道,“让我做一夜的鱼,体会一夜你们的逸乐,明日再做回人,去直面一场平地风雷。” 明幽的身子战栗起来,怀中猫儿也不安了,挣扎着似要下地,明幽生怕惊动唐瑜,慌忙一边把猫儿抚慰,一边悄悄转身离去。 回了房,明幽唤来锦儿,把猫递给她,道:“你去交给外面家奴,叫他们立刻送回恭王府去。” 锦儿奇道:“王妃送的礼,娘子不要了吗?” 明幽道:“不要了。” 锦儿只好应了,抱着猫走到门口,又问:“娘子有没有话带去?” 明幽道:“王妃看见猫,自然就明白了。”锦儿答应去了。 明幽独自把偷听来的话回想一遍,心中不免哀倦起来,婢女们要来伺候,她也让退了,自己恍恍惚惚把妆卸净,去了床上歪着出神,不知不觉,醒了两遍,睡了两遍,唐瑜回来了,明幽又不知如何面对他,只面向帐里,闭眼假寐,唐瑜也入了帐,默了半刻,翻身过来,拥住她的身子。明幽明白丈夫要索取,悄问了一声:“你、你今日不累吗?”唐瑜一句话也不说,却用力扯她的睡裙,明幽这一吓不小,睁大了眼看丈夫,问:“怎么了?”话音未落,睡裙已被撕得零碎。唐瑜不和明幽对视,只枯燥地闯入了她,没有气息温存,也没有言语逗惹,从前哪怕是最意乱情迷的时候,他也十二分地疼爱明幽,可今夜,他自私地往凌虐边缘去了。明幽从未这样痛过,但她不叫痛,只任唐瑜掠夺,她早习惯了唐瑜的包容,或许此刻,是她该包容唐瑜的时候。 7 寅末,婢女们端了早点进门,明幽今日却比唐瑜先醒,和婢女们一道,把一碗汤饼、一碟茆菹和一串葡萄摆放在外间,过不多时,唐瑜起了床,用过早点,明幽亲自取来官服给他穿上,又为他系水苍玉佩,唐瑜颇意外,笑问:“明娘子今早现学了三从四德吗?” 明幽扁了扁嘴,柔声道:“我想对你好,你别不领情。” 唐瑜道:“却之不恭,受之有愧。” 明幽把唐瑜的衣襟理平了,把他往门外推,道:“去上班吧,别迟到了。” 唐瑜应声,出门去了,明幽又叫:“你等等。” 唐瑜回头问:“怎么?” 明幽追过去,道:“我送你到府门口。” 唐瑜心中大感意外,他猜测明幽一定知道了什么,却又不知她知道了多少。两个并肩走了十多步,唐瑜试探道:“我只是去上班,你如何像送征人一般?” 明幽顾左右而言他,道:“三郎和苏叶今日要回家,夜间咱们玩什么好呢?” 唐瑜道:“酒令、木射、投壶?” 明幽想了想,道:“咱们下双陆!” 唐瑜笑道:“那谁也下不过三郎。” 明幽道:“你等着瞧,我把他一年的军饷全赢过来。” 唐瑜道:“那敢情好。” 夫妇俩走近了唐府正门,一众家奴却没发觉,三三两两向府门奔去,又听一个在门外叫:“先去回二郎,暂且别让夫人知道!” 明幽大奇,问:“这是怎么了?” 唐瑜抢在明幽之前疾步过去,家奴见他来了,叫道:“二郎来了!”齐齐让开路,唐瑜迈出偏门槛,向正门看了一眼,又转身回来,明幽也过来了,一边问:“外面有什么?”一边要探身出去看,唐瑜把她拦住,道:“你先回房去。” 明幽大为起疑,她躲开唐瑜的双臂,道:“我出去看看。”唐瑜又来相拦,明幽急道:“不要瞒我!”她打掉唐瑜的手,径自迈出门槛去,顺着众家奴的目光往正门看,只见两个小小的物事吊在门框下,却是她的一对白貂,被麻绳勒住脖子吊着,七窍流血,身子僵直,早已死去多时,明幽霎时全身发凉,撕心裂肺叫了声:“貂儿!”双目一黑,晕在了唐瑜的怀里。 8 直到巳时,唐瑜安顿好了明幽,方往开元府来,陈金石迎出办公厅,道:“府尹今日头一回来迟。有许多公务在等府尹处理。” 唐瑜道:“先把最要紧的一件办了。” 陈金石忙问:“什么事?” 唐瑜道:“去请缉捕司王茂来。” 陈金石一愣,想要相劝,见唐瑜面色不好看,又不敢多嘴,犹犹豫豫去了,不多时,缉捕司司长王茂进来,问:“府尹有何吩咐?” 唐瑜拿出一张早拟好的文书出来,道:“永阳街承建工头花鳞蛇,滥造工事,贻误工期,侵吞国家资金,三罪戴身,着缉捕司即刻捉拿归案!” 第四十四章 捕蛇 第四十四章 捕蛇 1 虽已是春末,花鳞蛇却还裹着一身灰羔裘,躲在堂屋深处见不到光的地方,露在裘外的脖上手上隐约可见诡异的纹图,和青筋交错在一起,如一窝乱盘的长虫。他自七岁起流浪四方乞讨为生,落了一身病,怕冷又怕热,活不好也死不去,起初进了恭王府做小世子的护卫,没过一年,在开元城混熟了,找到了一条承建工事的路子,便从王府里出来了,原来只想接一些修屋顶、圈院子的活计做,混口饱饭吃,可恭王感他忠义,便帮他把小路拓成了大道,十年后,他成了开元城最大的工头。 花鳞蛇在堂屋中坐了半日,娘子领着沐恩进来看他,沐恩叫了声:“阿爹!”扑到他怀里,花鳞蛇乖戾的脸上显出难得的微笑,把儿子轻轻搂住了。他娘子曾是王妃的婢女,性情温顺,此刻也在花鳞蛇的下首坐了,小声道:“开元府有人递了消息来,说府尹刚下了缉捕令,要来抓人抄家,只怕武侯稍后就到了。” 花鳞蛇慢慢把笑收了回去,目中映光如蛇吐了芯。 娘子道:“何苦和官府怄气?不如当面去求一求唐府尹,请他再宽限些时日,咱们把永阳街该修的修,该补的补了,成不成?” 花鳞蛇冷冷道:“从前我为吃一口猪泔水也要求人,如今不想求了。” 娘子便低头悄悄擦泪,又道:“你当初若好好把房子和下水道修了,哪里有今日的事?” 花鳞蛇道:“我若不克扣,赚的钱不够你母子吃饭!” 娘子道:“哪怕倾家荡产,咱们再去要饭,也不能叫开元府真把你抓走!你要是坐了牢,我怎么办,沐恩怎么办?” 花鳞蛇道:“谁说我要坐牢?娘们儿家就是胆小怕事。”他把沐恩推过去,“去叫你娘莫哭了,谁也抓不走阿爹。” 沐恩便走过去擦母亲的泪水,道:“阿娘,莫哭,阿爹有的是本事,武侯抓不走他。” 说话间,家奴匆匆进门,道:“主人,武侯到巷子口了!” 花鳞蛇道:“把门关了,谁叫也不开。”家奴得令去了。 娘子问:“要不叫家奴去王府说一声?” 花鳞蛇微一沉吟,道:“先看看开元府要闹到哪一步。” 过了半炷香的工夫,家奴又冲进来道:“前门被砸了个洞,主人快带小主人和娘子从后门走!” 花鳞蛇便向娘子道:“你带沐恩去王府。” 娘子道:“你呢?” 花鳞蛇道:“我看家。兔子被捣了窝也要乱咬,何况是人?” 娘子道:“咱们先去避一避,房子给他们抄!只要人在,钱再赚就是了!” 花鳞蛇道:“我一辈子只得这一个家,谁要抄,我和谁拼命!带我儿走!我打发了开元府,自然会去接你们。” 娘子哭道:“要走一起走!” 花鳞蛇喝命家奴:“把她娘儿俩送去王府!” 娘子哭哭啼啼起了身,拉着沐恩往门外去,却听不远处十来个奴婢一起喊:“武侯闯进来了!” 花鳞蛇从椅子里长身而起,大步出门一看,果见二十来个佩刀武侯走了过来,当先一人问:“哪个是花鳞蛇?” 花鳞蛇反问:“哪个是唐府尹?” 那人道:“想见唐府尹?这就随我走——开元府缉捕司王茂,奉唐府尹之命,前来抓捕花鳞蛇候审。” 花鳞蛇道:“小人不知有何罪!” 王茂道:“我带你去永阳街瞧瞧那些蛀空的栋梁,你就知道你有何罪了!”回头便叫武侯,“镣铐拿来,把人抓走!” 武侯们大声应了,取出镣铐便要上前捉人,花鳞蛇猛地掀去皮裘,抽出腰间铜钩来,叫道:“我若进去了,不知会咬出多少人来!回去转告唐瑜,不想惹火烧身,就放我一马!” 王茂道:“你亲自去和他说!”手一挥,武侯们便冲了上去,和众家奴撞在一处。花鳞蛇的妻儿躲在门后瑟瑟发抖,忽见一个武侯持刀近了花鳞蛇,沐恩大叫:“阿爹!”冲出来抱住花鳞蛇,那武侯伸手来捉人时,花鳞蛇把钩斜划过去,险些钩中武侯的耳朵,武侯连退三步,花鳞蛇一手护子,一手持钩防身,向家奴们叫:“只管斗!打死了算我的!”王茂大怒,亲自拔刀过来,三下两下打退了家奴,离花鳞蛇只三步远,花鳞蛇要迎斗,沐恩却紧紧抱住他的腿,只哭叫:“阿爹!”花鳞蛇回头向门里叫道:“还不把孩儿抱走!”他娘子早吓得瘫软在地,才站起来走两步,又被门槛绊倒,王茂过来,使五分力去刺花鳞蛇的手臂,花鳞蛇举钩挡住滑开,反去袭击王茂的腹,王茂便用七分力向花鳞蛇大腿砍去,沐恩道:“莫伤我阿爹!”闪出来挡在花鳞蛇前,王茂的力道收不住,刀锋划过,只听一声尖叫,沐恩的脸上溅出一道血光,花鳞蛇和娘子同时大叫:“孩儿!”娘子连爬带滚过来抱住儿子,花鳞蛇的钩向王茂攻去,王茂一时慌了神,连连后退,一个家奴从后赶来,拽住他的肩扳倒在地,花鳞蛇抢上两步,一脚踏上王茂的心口,王茂叫道:“是我失了手!”花鳞蛇的双目烧得赤红,呼道:“动我孩儿,我要你死!”一钩生生砸进了王茂的脑门。两边众人见有大变故,都住了手不敢再动,武侯们赶过来看王茂时,已是脑浆溢出,命丧当场,几个武侯还要冲过来打,花鳞蛇叫道:“一个也是杀,两个也是杀,谁敢来!” 武侯们彼此看了几眼,终于收了刀。几个过去抬起王茂的尸首,走下阶时,一个回头道:“闹到这个地步,你从坐牢的罪变成杀头的罪了。” 花鳞蛇提着血淋淋的钩子站在阶上,冷笑道:“我这条命是千岁给的,要拿也只有他拿去,唐瑜算什么东西!” 武侯们不再作口舌之争,抬着王茂去了。这边花鳞蛇把儿子紧紧抱住,抹净他脸上的血,后道:“我们去王府。” 2 三刻之后,王茂的尸身被抬进开元府,摆在了办公厅大堂。缉捕司大大小小的官吏都听说了,全赶过来围观,唐瑜站在尸身旁问:“花鳞蛇去了哪里?” 武侯回:“带着老婆孩子往城东去了!” 陈金石叹气道:“不用说,一定是躲去恭王府了。” 唐瑜转身去了书案边,重写了一封缉捕令,道:“开元府府尹令:着缉捕司立刻去恭王府拿人。” 缉捕司的人你看我,我看你,谁也不上前接书,一个道:“府尹,恭王府不是说去就能去的。” 另一个道:“恭王府是皇家禁地,我们擅闯,和逆反同罪。” 唐瑜收手,把缉捕令放回了桌案。 陈金石道:“只能暗暗在王府附近安排布衣武侯巡查,除非花鳞蛇一辈子不出府,出来就抓!” 唐瑜却道:“请陈先生随唐瑜亲去恭王府。” 陈金石一愣,道:“去要人?” 唐瑜道:“是。” 陈金石忙道:“好,好。”于是两人一同出了开元府,策马往城东而去。 安业街世荣巷,说是一条小巷,却宽广如大街,巷中只有一户人家,便是恭王府。两匹马在长巷中足足奔了一炷香的工夫,方见威严的恭王府门下,十八卫士持戟而立,看见来人,一名校尉出列问:“来者何人?” 陈金石道:“这位是开元府尹唐瑜,请见恭王千岁。” 校尉便向唐瑜作了个小揖,道:“千岁与蓬莱方士在寿阳观炼丹,已两月不出。” 唐瑜问:“寿阳观在哪里?” 校尉道:“自然在王府中。” 陈金石赔笑道:“劳烦军士通报一声,说开元府有急事求见。” 校尉勉强进去了。二人在外等了快半个时辰,校尉方出来道:“千岁只说了三个字。” 唐瑜问:“哪三个字?” 校尉道:“‘知道了。’” 陈金石问:“那千岁见是不见?” 校尉道:“千岁没说见,我就不能放你们进去。” 唐瑜问:“千岁炼丹要多长时日?” 校尉道:“这可要看三清老神仙的脸色了,神仙高兴时,今夜便赐下长生不老丹来;神仙不高兴时,三年两载也炼不出。” 唐瑜又问:“王妃在不在?” 校尉道:“王妃昨夜心疼病犯了,不能见外人。” 陈金石对唐瑜道:“这就没办法了,只好先回去。” 唐瑜掉转马头,却又勒住马缰,道:“有件私事相问:唐瑜妻兄明熙,可在府中?” 那校尉想必和明熙也有酒肉交情,听到这名字,脸色缓和了些,道:“只怕在寿阳观外值守,此刻也出不来。” 唐瑜道:“无妨。烦请转告一声,请他夜间去我家小聚。” 校尉拱手道:“好说,好说。” 唐瑜便和陈金石打马去了。 3 明幽躲在床帐中哭了一日,双眼肿得如桃儿一般,唐瑜端了一碟玉露团进来哄她吃,明幽只把头埋在枕中摇,唐瑜温言安慰道:“人生在世,难免有几场生离死别要面对,你要畅达些,就能少却许多忧愁。” 明幽道:“那是你送我的貂儿!” 唐瑜道:“我改日再去围场给你捉一对来,好不好?” 明幽眼泪汪汪道:“纵然捉了两只一模一样的来,也再不是团团圆圆了。” 唐瑜道:“不是团团圆圆,那是什么呢?颠颠倒倒?零零落落?”他俯身为明幽擦泪,“难道叫哭哭啼啼?” 明幽道:“你别闹!” 唐瑜道:“我再捉一对‘生生世世’来给你,如何?” 哄了好一阵,明幽总算止住了泪,勉强吃了一只玉露团,婢女进门道:“阿郎和甄娘子就到了。” 明幽便下了床,理了发鬓衣裳,不多时,明熙和甄婉进来了,甄婉先把明幽搂住了看,道:“我才听你哥哥说唐府出了事,还没敢和大人说,怕吓到他们。貂儿事小,你有没有事了?” 明幽跺足嗔道:“貂儿也是命,怎么事小了!” 明熙道:“唐二非要和那花鳞蛇过不去,不然哪里会有这些事?” 甄婉道:“这几日你就在家里,二郎出门也要小心,多带些随从。那花鳞蛇虽躲到恭王那里去了,只怕追随他的下人要来报复你们。” 明幽道:“我不怕他们!叫花鳞蛇来面对面回答我,拿两只宠物儿泄愤,便是他的能耐吗?” 她一动怒,甄婉少不得又好言安抚,唐瑜自向明熙道:“我们出去走走。”明熙便跟他出了门。 唐瑜问:“花鳞蛇当真进了恭王府?” 明熙道:“怎么不真?王府上上下下都知道了。” 唐瑜问:“府中是什么态度?” 明熙道:“王妃是真真疼爱小世子,自然把花鳞蛇当作自己人,决不许你们抓他;千岁看重的是自家的地位威望,若让你把人抓走了,世人必说堂堂皇家还拦不住个小小府尹,他的颜面还要不要?所以进府抓人的事,你想也别想了。” 唐瑜又问:“你认不认识花鳞蛇?” 明熙道:“不认识。” 唐瑜道:“他不是曾在王府中做侍卫吗?” 明熙道:“王府护卫、奴婢、门客加起来,七八千人,我哪里认得完?”又道,“不过这几日,常听府中人谈论起他。” 唐瑜问:“谈论什么?” 明熙道:“说他在王府的时候就孤僻得很,从不和别的侍卫来往,结交的都是街上的贫民混子,他包工的活路怎么来的?就是西市口什么卖驴肉的钱五元介绍的,总之上不了台面。不过他对小世子和老千岁倒是忠心耿耿,挑不出毛病来。” 唐瑜道:“那他为何从王府中出来?” 明熙道:“听说他从小吃苦,害了一身伤病,连久站都不行,又没有武艺,如何做得了护卫?千岁一家虽然默许他任闲职,他自己却不愿意吃闲饭,就出去自谋生路了。” 唐瑜一听此话,心中一动。明熙道:“要我说,闹到现在也差不多了,你别和恭王撕破了脸。放过花鳞蛇,恭王必定记你这笔情,将来修补永阳街缺钱了,你去和他念一声,说不定他还要贴补些——除了龙朔宫,谁还能比恭王有钱?” 唐瑜笑了一笑,不置可否,又道:“花鳞蛇进了王府,只怕一时半会儿不出来了。” 明熙道:“王府里等于半个城,他就是一辈子不出门,也不会闷,他怕什么?” 唐瑜再点头,两个在园中逛了一盏茶的工夫,转身往回走,到了怜玦轩月门下,唐瑜道:“明日你进了王府,去找找那花鳞蛇,把我的几句话带给他。” 明熙忙问:“什么话?” 唐瑜便低声说给明熙听,明熙道:“行。” 两个进了屋,明幽也被甄婉宽慰平复了,四人对坐谈了一时闲话,明熙夫妇方告辞而去,这边唐瑜先哄明幽睡了,自己出了门来,吩咐唐晋:“去请陈金石来议事。”唐晋道:“若是要事,二郎休和他议,我瞧这人不可信。”唐瑜道:“我有分寸。”唐晋便去了。 半个时辰后,陈金石气喘吁吁地赶来,唐瑜道:“武侯们不敢去恭王府拿人,如何是好?” 陈金石道:“若是别处,大家赴汤蹈火都敢去,可这一回是龙潭虎穴,当真闯不得。” 唐瑜想了一想,道:“我想上疏圣上,请调骁翊卫帮忙捉人,陈先生以为如何?” 陈金石大惊失色,道:“何必惊动圣上?越发闹大了。” 唐瑜道:“难道有别的法子?” 陈金石皱眉道:“没有。” 唐瑜便拿笔蘸墨开始写疏,陈金石在边上歪头看,越看脸色越青,唐瑜却毫不察觉,遇到拿不准措辞之处,还向陈金石请教,一炷香烧过一半,一封上疏已然写成,他一面静候墨干,一面道:“眼下有两件事做:一件是唐瑜进宫面见圣上,一件是请陈先生去拿一个人。” 陈金石问:“拿谁?” 唐瑜道:“西市口一个卖驴肉的钱五元。” 陈金石又问:“这人是谁?” 唐瑜道:“是花鳞蛇的朋友。” 陈金石应了,便告辞往外走,唐瑜在后叫道:“陈先生。” 陈金石转身弯腰道:“府尹还有何吩咐?” 唐瑜笑道:“还请先生立刻带武侯去,只怕钱五元得到风声跑了。” 陈金石道:“不会,不会。” 唐瑜道:“明早唐瑜上班之后,一定要见到钱五元,若不然,抓捕武侯一律从重论处。” 陈金石听得明白唐瑜的言外之意,若抓不到人,自己也难保,忙道:“我亲自带人去,不会叫他跑了。” 唐瑜拱手道:“辛苦先生。”陈金石躬了躬身,出门去了。 4 次日,明熙在恭王府寿阳观下值守了半日,只见观内不时有青烟缭出,混着丹砂和雄黄的气味,又有方士在咕咕哝哝地唱诀,他知道恭王一时半会儿出不来,便随意和别的卫士闲聊,不到一刻钟,套出了花鳞蛇住在王府西南角的荔香院,再过二刻,他寻了个由头离了寿阳观,去了荔香院。 刚进院门,便见一个童子在草坪上踢蹴圆,半边脸上包扎着白棉布,神态也有些萎靡。明熙举目四望,见到三丈外的石阶上坐了一个人,光着上身,身上文满了古怪的图案,整个人似被蛛网密密包裹住一般,他早看见明熙进来了,却不出声,明熙走过去搭讪道:“今日这日头不得了。”也在阴影处坐了。 花鳞蛇不理他,明熙只好问:“你是花鳞蛇?” 花鳞蛇反问:“你是明熙?” 明熙一愣,道:“你认得我?” 花鳞蛇道:“恭王身边的侍卫,我见过你几次。” 明熙道:“这可奇怪了,我怎么没见过你?” 花鳞蛇又不接话了,只拿眼睛去追寻儿子。明熙又道:“你若在王府待得烦闷了,只管去和我们耍。” 花鳞蛇哼笑了一声,道:“若是唐瑜叫你来的,你有话直说,少混套近乎。” 明熙一听又呆住,花鳞蛇转头森森盯住他,道:“你不是唐瑜的妻兄吗?” 明熙干咳一声,算是默认了,道:“是有几句话和你说。” 花鳞蛇道:“说。” 明熙道:“我昨夜去看他,他说要上疏圣上,请圣上派守卫皇城的骁翊卫来王府拿你。” 花鳞蛇漠然道:“不是我夸口,就是十万御林军来了,千岁也不会把我交出去。” 明熙道:“可这样一来,千岁不就得罪圣上了吗?” 花鳞蛇又冷笑。 明熙道:“唐瑜叫我转告你,如今只是你和他的事,一旦骁翊卫出动,便成圣上和千岁的事了。” 花鳞蛇不接话。 明熙长长叹了口气,道:“说起帝王家事,可比寻常人家头疼多了。论情他们是骨肉,论理他们是君臣,是太远了不行,太近了不行,忤逆了更不行,所以自古以来,皇帝和亲戚们打交道都是天上走细绳,谁也不能歪一歪,稍微一步走偏了,就有人要粉身碎骨。”他停了一停,又道,“所幸当今的帝王家一团和气,皇亲国戚们都处得好,千岁敬万岁为尊,万岁也敬千岁为长,真是古来罕见。” 花鳞蛇冷冷道:“圣上若肯为我一个贱民动用御林军,倒真是给我面子。” 明熙便站起来,拍拍他的肩,道:“他叫我带话,我带到了,别的我管不着,你若一定在王府住下去,还是那句话:无聊了去找我耍,下双陆摇骰子,我什么都奉陪。” 花鳞蛇把手拱了拱,明熙便去了。花鳞蛇望着儿子的背影出神,不多时,他娘子急匆匆奔进院子,花鳞蛇便呵斥道:“不经事的婆娘!什么事大惊小怪的?” 他娘子道:“听说宫里来人了,正往寿阳观去见千岁,也不知是什么事,你快去看看。” 花鳞蛇一边捡起地上的衣裳穿了,一边道:“看好孩儿。”自己往寿阳观而去。 一入观门,只见十八个手持麈尾的宦官分列两行,立在观前,当先一个小宦官在阶下站定,清声道:“龙朔宫内常侍周怀启,谨奉万岁之命,来见恭王。” 明熙正在门口护卫,道:“恭王在清修悟道,说是七七四十九日后出关,只差一日了,此刻出关,前功尽弃。” 周怀启拉高声调道:“我举圣嘱而来,如同圣人亲临,恭王如何推托?” 明熙无法,便去敲门,敲了半日,一个小方士开了一线门,放明熙进去了,一炷香烧去大半,两个仆人扶着恭王出来。那恭王闭关四十八日不出,面色有些苍白,他缓缓下阶跪在周怀启足下,道:“卫厗俯首,诚听圣谕。” 周怀启道:“圣上和太后听说有个杀害朝廷命官的案犯逃入了恭王府,特差小奴来问是真是假。” 恭王沉默了顷刻,回:“此人于卫厗家有大恩,卫厗自当给他一个安身之所。” 周怀启道:“圣上说了,他既触犯了律法,便该由官府依律处置。他若果真对皇家有忠义之事,可酌情减刑,却不可私自包庇,请恭王立时交出他去,休教天下人说帝王家带头徇私枉法。” 恭王这回沉默了更久,道:“我听说唐瑜今早上疏,要请调骁翊卫闯府拿人,此刻如何不见踪影?那骁翊卫的大将军许文普来了没有?” 周怀启微微变色,后笑道:“恭王言重了。唐瑜的上疏,圣上和太后都看见了,这才命小奴来问话,并不曾许诺调兵之事。” 恭王道:“卫厗叩请太后和圣上准了唐瑜的上疏,叫骁翊卫来我家捉人!” 一个宦官斥责道:“恭王无礼!如何出言挑衅二圣!” 恭王冷哼不语。周怀启傲慢道:“圣上的话,小奴已带到了,恭王的话,小奴也会如实回禀,恭王自家保重。” 白发苍苍的恭王弯下身子,再向那年不足十八的小宦官叩头,道:“周常侍慢走,卫厗恭候许文普来。” 周怀启一甩麈尾,领着众宦官去了。两仆忙过来扶起恭王,方士从观中出来道:“这一冲撞,断了四十九日的修行,丹药失了灵气,如何是好?” 恭王缓缓道:“我休息一日,明日重来。”抬步往外走,看见了站在墙角的花鳞蛇,便招了招手,花鳞蛇走过去,带着一脸的怨愤,恭王问:“你这是怎么?” 花鳞蛇道:“是我让千岁蒙了阉人之辱!千岁如何向他下跪!” 恭王摇摇手,道:“我非跪他,是跪天子,不算什么事。你自安心在府里住下,一切有我。”说完和仆人们去了。花鳞蛇一腔闷气不知怎么发,立在当地如空心燃烧的木桩,又听身后一人悄声叫道:“花鳞蛇!” 他转头一看,见是陈金石从观中溜出来,便拱手道:“陈先生如何在这里?” 陈金石拉了花鳞蛇躲到一株树后,道:“我来向千岁报信,只说到一半,宫中就来人了,还有一半没来得及说,你要知晓。” 花鳞蛇忙问:“什么?” 陈金石道:“唐瑜那小子用心歹毒,使了两手诡计:一手是请圣上出面,一手是抓钱五元下狱!” 花鳞蛇道:“钱五元?” 陈金石道:“就是钱五元!唐瑜不知从哪打听到钱五元和你交情不浅,昨儿晚上叫我带人把他抓了,如今扔在开元府的牢里,污蔑他宰卖的驴是瘟驴,要关他个五年八年的,我来的时候,开元府还在捏造证据!” 花鳞蛇勃然大怒,撕嗓叫道:“唐瑜就是要逼我出府!好!我去会会他!” 陈金石忙安抚道:“你好生在府里待着,我去求恭王想想办法……” 花鳞蛇道:“不要再让恭王烦忧了!我一人做事一人担!”说完猛地推开陈金石走了,陈金石在后跺脚道:“我们这么多人帮你,你可别意气冲昏了头!” 花鳞蛇听不进去,火速回到荔香院,娘子正抱着沐恩等他回来,见他气色大异,忙问:“怎么了?” 花鳞蛇一把拉过沐恩来,蹲下去,捧着他的脸细细端详,把眉毛、眼睛、鼻子、嘴唇看了又看,沐恩吓得直抖,问:“阿爹,出了什么事?” 花鳞蛇道:“今后你要听娘的话,不要淘气,要好好念书。” 娘子吓道:“你这是什么意思!” 花鳞蛇又站起来,把娘子紧紧搂在怀里,似要把她揉进自己身体一般,低声道:“把我孩儿抚养成人,来生我让你娘儿俩过好日子。” 娘子颤声问:“你想做什么?” 花鳞蛇道:“千岁和钱五元都是咱们的恩人,我不能叫他们代我受过!”说完撇下娘子和沐恩,转身便走,娘子慌忙跪下来牵他的袖,哭道:“你不能去!去了就是死!” 花鳞蛇道:“死有何怕?死也要拉上几个伴!” 娘子尖声叫道:“我不准你去!”越发扯死了袖子不放手,沐恩也抱住他的腿哭闹:“阿爹哪里也别去!” 花鳞蛇三下两下挣不脱,恼火起来,一手夹起孩子,一手拖住娘子,走到门前,把母子两个往房中一扔,关上门,从外落了锁,厉声道:“从今往后,对咱有恩的要牢记,和咱有仇的莫忘怀!”再也不顾母子在内哭求,转身奔下了阶。 花鳞蛇出了荔香院,先去了恭王住的斋外,也不近前,只在十丈外跪下,恭恭敬敬叩了三个响头,又去了王妃的居前,依样叩了三个头,最后去了内书房,去看他最牵挂的一个人。 和往常一样,小世子此刻正在读书。花鳞蛇躲在书窗外的竹林中悄悄地看。小世子再不是当年乱坟岗中孱弱无助的孩童了,他长成了风流蕴藉的佳公子,见过的人无不夸赞。听说他已定了亲,眼看也要做丈夫、做父亲了。花鳞蛇自知地位卑贱,从不肯与小世子来往,却常常向府中人打听他的近况,读书怎样,身体怎样,他在心中隐隐把小世子当作了自己的孩子,尽管这念头大逆不道。小世子也是知恩感恩的人,逢年过节总要遣人送礼去他家,又常邀沐恩进府来,和自己一同念书向学。花鳞蛇明白自己当初的一念之善,不仅是救了小世子,也是救了自己,而善恶皆有报应,如今的一念之恶,也将毁灭自己,任谁也救不了了。他在竹下站了许久,直到小世子不知读书读到什么有趣之处,莞尔一笑,头向窗外稍微一偏,花鳞蛇生怕自己被看见,这才悄悄离去。 花鳞蛇骑一匹青马出了恭王府,那在府外盯梢的布衣武侯立即打呼哨示警,三骑现了身,逐马近前相拦,花鳞蛇抽出弯钩扫过去,道:“滚开!”四个武侯到底不敢下杀手,马虽让开了,却在后紧紧追随,几匹马在街上横冲直撞,不知惊扰了多少行人,花鳞蛇什么也不顾,武侯们却怕伤及无辜,渐渐被甩落后面,一个武侯向同伴叫道:“两个盯死他,两个回去报告府尹!”于是两骑转马向开元府去,余下两骑一直紧追花鳞蛇到了家门口。 花鳞蛇进了家门,看门奴一见忙叫:“主人回来了!”眨眼间,三四十个家奴聚过来,齐声道:“主人!”花鳞蛇咬牙问众奴:“我平日待你们如何?”众奴七嘴八舌道:“和兄弟没两样!”花鳞蛇道:“好!如今我要和开元府耍一耍,愿意去的兄弟站出来!”有几个胆大的叫道:“耍就耍,怕什么!”众奴都道:“去!去!和唐瑜斗上一斗!”花鳞蛇便喝道:“操起家伙来!我们去永阳街!”众奴同声应了,呼呼啦啦找了刀剑棍棒来,随花鳞蛇又冲出家门,在武侯的尾随之下奔去了永阳街。 5 唐瑜自递交上疏后,一直在办公厅袖手端坐,闭目养神,酉正,宫使来了,向唐瑜道:“圣上和太后都看了府尹的上疏。太后驳回了府尹请调骁翊卫的事。”唐瑜躬身致谢,宫使又道:“圣上已遣使去了王府,命恭王放出嫌犯,请府尹静候音信。”唐瑜再致谢,宫使便去了。陈金石擦着门框进来,度了度唐瑜的脸色,道:“不知太后和圣上的敕令,恭王听不听?” 唐瑜不应话。他早知道崔太后一定不会派出骁翊卫,公然与恭王翻脸;可缉捕司长毕竟是国家命官,崔太后也不能不去向恭王施压,给朝廷内外一个交代。唐瑜也知道恭王顶得住压力,他寄望的是花鳞蛇不愿恭王为自己承压——倘若花鳞蛇真如明熙所说的那般义气,他一定会把这重压揽回自己身上。 果不其然,又等了半个时辰,便有武侯进门道:“府尹!” 唐瑜问:“什么事?” 武侯道:“花鳞蛇出了恭王府,往家方向去了!” 陈金石忙道:“立刻派一百个武侯去,包围花鳞蛇的老巢!” 语音未落,又一个武侯冲进厅来,道:“府尹,花鳞蛇和四十多个家奴一路舞枪弄棒,似要往永阳街去!” 唐瑜闻言起了身,道:“我们也去永阳街。” 6 永阳街此时已有近百户人家入住了。虽然官府三番五次告诫房危楼险,可百姓们在外寄居了半年多,如今只看得见外面崭新的房,看不见内部蛀空的梁;只顾得上今夜吃在何处睡在何处,顾不上将来厄运几分横祸几成,于是纷纷冲破官府的阻挠,把家搬了回来。花鳞蛇率众奴到了街口,把双钩一挥,叫道:“看见点了灯的人家,通通冲进去抢!有酒抢酒,有油抢油,把棉被也全抢出来!”众奴齐发一声喊,分头向各家各户杀去,正是晚饭时分,家家都在烧菜煮饭摆桌子,谁也不会锁门,众奴闯了进去,霎时男惊女吓,鸡飞狗跳,桌裂碗碎,一条街乱如悍匪狠盗来劫掠一般。不多时,酒、油和棉絮全被掳出来铺洒一地,男女老少也被赶上了街。 花鳞蛇爬上街口头一栋房子的房顶,一手举火把,一手往棉被上浇酒,向百姓们道:“这是我和开元府的事,与你们无关!识趣的快快离去,不然火烧起来,大家一起化成焦炭!”于是百姓们扶老携幼,匆忙逃离了永阳街。 人走尽后,花鳞蛇从容指挥众奴撕床单绑出一条白布来,横拦在街口,任何人不许进入,他站在猩红的火烧云下,向街口外的百姓和武侯叫道:“叫唐瑜来见我!”于是又一拨武侯急忙去了开元府。 不多时,夜幕初临,开元府一众官吏在街口现了身,花鳞蛇问:“哪一个是唐瑜?” 便有一个青年士子从人群中走出来,在白布栏边站定,道:“我是唐瑜,请花鳞蛇下来说话。” 花鳞蛇叫道:“唐瑜!世人都说你是君子,我却看出你是小人!钱五元有何罪?你拿不到我,就栽赃给他,心肠何其险毒!” 唐瑜道:“唐瑜未必是君子,花鳞蛇却是义士,你若能承担自己的过错,我担保钱五元无事。” 花鳞蛇冷笑道:“我宁信梁上的耗子、灶上的猫,也绝不信你。” 唐瑜道:“若不信我,又何必叫我来见?” 花鳞蛇作势将火把往下一戳,火焰停在那浇了酒的棉被上三寸,道:“我叫你来亲眼看一看,永阳街烧起来是什么模样!” 唐瑜高声道:“花鳞蛇!火起之时,你的罪孽又要深重一分!” 花鳞蛇道:“我早已是死罪难逃,我怕什么?” 唐瑜道:“可你心中不甘心一人伏法,还妄图让这四十个家奴为你陪葬!” 花鳞蛇道:“他们是我的奴,生死随我,与你何干?” 唐瑜道:“家奴也有父母妻子,何苦牵扯上他们?” 花鳞蛇低头看站在街上的四十多个家奴,那四十多双眼睛也在望着他,花鳞蛇道:“好!你们自去,我一把火也烧得尽一条街!” 一个家奴叫道:“主人,不如再想想!” 花鳞蛇道:“想什么?我是到了绝路尽头的人,怎么想也没用了!” 唐瑜应声道:“你倒真该想一想,是如何走上绝路的?” 花鳞蛇道:“是你唐瑜害的!” 唐瑜道:“害你的是你自己,是那些包庇你、纵容你、煽惑你的人!” 花鳞蛇一愣,哑了口,唐瑜道:“每一步路,你都选错了。当初接下永阳街工事时,你面前有两条路:一是精益求精,二是敷衍了事,你选了后者;工事验收不过时,又有两条路:一是亡羊补牢,二是蒙混过关,你又选了后者;开元府上门缉捕时,还是两条路:一是认罪伏法,二是负隅顽抗,你依然选了后者——从杀害王茂司长那一刻起,你走的路已不能回头。从贪图小利到触犯大律,从轻罪到重罪,你细想一想,是谁之过?” 花鳞蛇不语,唐瑜又道:“你总以为唐瑜是在和你过不去,可唐瑜是把你往正道上引,而为你谋划、为你掩护的诸君,他们到底是救了你,还是害了你?” 花鳞蛇焦躁地在屋顶盘桓了几回,唐瑜高声道:“花鳞蛇!此刻你面前依旧是两条路,一条回头是岸,一条万劫不复,你想清楚了再走!” 花鳞蛇咬了半晌牙,道:“唐瑜,你若肯依我三件事,我就放过永阳街!” 唐瑜道:“请讲。” 花鳞蛇道:“这是你我二人的过节,你不可再挑唆圣上和千岁的关系!” 唐瑜一笑,道:“依你。” 花鳞蛇道:“钱五元是无辜的,你立刻放了他,别再泼什么卖瘟肉的污水!” 唐瑜道:“依你。” 花鳞蛇道:“第三件事,你也要依我。” 唐瑜道:“请讲。” 花鳞蛇道:“我自负责修好永阳街,我犯下的过错,一笔勾销!” 众奴也哄然道:“对!一笔勾销,再不许追究!” 唐瑜闭上了唇。此时夕阳西沉,天色渐暗,花鳞蛇挥了挥火把,试图看清唐瑜的脸色,不见回应,便追问:“你到底依不依?” 唐瑜道:“人命关天。” 花鳞蛇又一愣,随即呼道:“那我还是没有活路可走!” 武侯们叫了起来:“你杀了朝廷命官,还想走活路?” 花鳞蛇道:“那我就死在这里,叫永阳街陪葬!”说完将火把向棉被杵去,唐瑜又叫:“还有一句话你听好了!” 花鳞蛇问:“你还要如何哄骗我?” 唐瑜道:“你是要一人上刑场,还是要妻小陪你上刑场?” 花鳞蛇一张脸都青紫了,道:“你还要报复我妻儿?” 唐瑜道:“永阳街是国家财产,也是百姓居所,一旦被毁,上有朝廷追三族之罪,下有百姓报家破之仇,你固然一死脱罪,而你的妻小在恭王府躲得了几时?” 花鳞蛇说不出话来,执火把的手不由自主地抖,唐瑜见那簇火苗越跳越乱,心中有了底,他在白布栏边徘徊了一遭,道:“不必急,你想明白了再做决定。” 花鳞蛇下不了决心放火,却也不甘束手待毙,咬了半晌牙,忽听远方马蹄声又多又急,一个平民叫道:“恭王府的护卫来了,大伙儿快闪开!”百姓们慌忙躲避。一队卫士冲到街口,大叫道:“花鳞蛇在哪里?” 花鳞蛇道:“我在这里!” 卫士们纵马跨过白布栏,道:“我等奉千岁和王妃之命,来接你回府!” 花鳞蛇先是一喜,再是一悲,道:“我……我不能回去。” 卫士长问:“为何?” 花鳞蛇道:“我罪孽深重,不能连累恭王府!” 卫士长道:“普天之下,谁敢和千岁作对?放心和我们去,看看谁敢拿你!” 花鳞蛇道:“不,我既出来了,就不该再回去。” 卫士长道:“花鳞蛇,小世子叫我们传一句话给你,你听不听?” 花鳞蛇忙道:“听!” 卫士长道:“小世子说,当年你救他的时候,你们在一辆马车上坐了一夜,那时他的生死,都在你的手里,如今小世子还当自己和你坐在同一辆车上,你的生死,他来负责!” 花鳞蛇闻言,猛地蹲下去,拿一只手拼命捶自己的头、扯自己的发,哭道:“我该死!我该死!” 卫士们叫道:“快下来,随我们回王府,王爷和小世子都在等你回去!” 家奴们也叫:“主人,回去吧,娘子和小主人也在等你!” 花鳞蛇抹了满脸的泪,起身道:“好!”他看向布栏外的唐瑜,唐瑜面不变色,立身不动。花鳞蛇将火把往腋下一裹,生生裹灭了火焰,命众奴:“灭火,咱们回王府。”众奴都把火弄熄了。花鳞蛇叫一声:“走了!”纵身向平地跳下,身子还在半空,却听一道尖锐的铁声划破夜幕,直直向他而来,他无法躲闪,但觉心口一阵剧痛,低头一看,一支长箭穿透了心。花鳞蛇霎时失去了气力,如装泥的麻袋一般重重掉在地上,他挣扎着,朝箭来的方向看去,一座座屋脊之后,翻出一个个穿甲胄、持弓箭的士兵来,花鳞蛇盯着当先那人看,那铁盔之下的面庞眉眼,分明是唐瑜,可唐瑜还站在白布栏外,那人到底是谁?还是自己眼花了?花鳞蛇神志开始迷糊,他张了张口,喉舌却发不出声,又听王府卫士在怒喝:“你们是什么人?” 士兵们昂声道:“永阳街有难,危及皇城,武侯和骁翊卫管不住,涅火军来管!” 在场百千人一起惊呼道:“涅火军?” 当先那人道:“涅火军唐珝,奉命击杀悍徒,敢有拦者,格杀勿论!” 花鳞蛇听见这个名字,仿佛醒悟了什么,可已来不及了。他残喘着,把永阳街切切地看,心中多希望整条街崩塌下来,把他埋葬,可直至闭眼的那一刻,那些房子都安然伫立着。 第四十五章 将别离 第四十五章 将别离 1 年岁走到大焉允治五年,修儿六岁了。在他一两岁时,身子如豆苗一般孱弱,微寒便咳,轻暑便烧,杜若一天十二时辰都要寸步不离地守着;长到三四岁时,他又如猴儿一般淘气,时而爬凳,时而翻桌,捡到石子泥土都往嘴里塞,杜若一天要花七八个时辰看着,不敢让他离开自己视线半分。及至五岁之后,修儿渐渐懂了事,知道哪些能吃哪些不能吃、哪里能去哪里不能去了,杜若才稍稍喘了口气,得了些闲。 这日黄昏,秋热褪去,谷上几抹绯霞悠悠聚散,杜若洗过碗,坐在竹椅上泡豆子,修儿撒小米喂了十来只小鸭子,便来母亲身边坐着,帮母亲把生虫的豆子找出来扔掉,母子两个一时无话,杜若先道:“怎么没声儿了?” 修儿问:“不然呢?” 杜若道:“阿娘听了一天你和小鸭子说话,和鱼儿说话,和蝈蝈说话,此刻它们都走了,阿娘真怕你孤单。” 修儿道:“我可以和阿娘说话。” 杜若笑道:“那你念一首诗给阿娘听。” 修儿问:“听哪一首呢?” 杜若道:“阿娘昨晚教你的那首。” 修儿便念:“空山新雨后,天气晚来秋。明月松间照,清泉石上流。” 杜若面带恬静的笑,和着修儿一起缓缓念:“竹喧归浣女,莲动下渔舟。随意春芳歇,王孙自可留。” 修儿问:“阿娘,什么是浣女?” 杜若答:“是竹林间洗衣裳的女子。” 修儿又问:“咱们这里为何只有竹林,没有浣女?” 杜若道:“阿娘洗衣裳的时候,不就是浣女了?” 修儿道:“只有阿娘一个吗?” 杜若不解,问:“什么?” 修儿道:“世上只有阿娘一个浣女吗?为何不见别人来溪边洗衣裳?” 杜若一怔,低头捡了一会儿豆子,道:“世上有千千万万条溪,也有千千万万个浣女。” 修儿道:“别的溪在哪里?咱们去瞧瞧。” 杜若道:“你还不快去摆桌子?薛台令要来教你念书了。” 修儿道:“是了,薛台令要来了。”抛下豆子,跑进竹屋,点了灯。不多时,薛让从小桥那头走过来,手中握着一卷书。杜若起身迎他,他只点了点头,径自往竹屋中去了。杜若如有所思地把一盆豆子拨弄半晌,又悄悄走去檐下偷听,只听薛让在内读卷:“虫有虺者,一身两口,争食相龁遂相杀也,人臣之争事而亡其国者,皆虺类也。” 修儿问:“什么虫?” 薛让道:“细颈斑纹的蛇。” 修儿道:“蛇怎么有两张口呢?” 薛让道:“两口之蛇就是虺。” 修儿道:“我见过小蛇,只有一张口。” 薛让严声道:“此处不需辩,要留心的是后半句。” 杜若在窗外听得室内一阵沉寂,想是修儿闭了嘴。须臾,又是薛让道:“一蛇生二口,便要自相残杀;一朝有二党,便要钩心斗角。蛇想活命,须斩去一口;国家想长治,须革除党争。” 杜若不由自主打了个战栗,离了檐下。两炷香烧过,修儿送了薛让出门,薛让一边下阶一边叮嘱:“后日我来讲授三虱争讼,你可以请你母亲先教你读一遍。” 修儿道:“是。” 薛让又问起家常:“晚饭吃的什么?” 修儿道:“莲藕猪骨汤,又酸又甜的菘菜,还有蒸蛋。” 薛让道:“好。” 修儿道:“薛台令,我想吃糖蟹,阿娘说这个季节的蟹太贵了。” 薛让道:“改日我去开元城买来。” 修儿“哎”了一声,问:“你会带我一起去买吗?” 薛让反问:“你想去开元城?” 修儿道:“想。” 薛让道:“你把书念好了,我才许你去。” 修儿道:“我念好了。” 薛让道:“改日我出个试卷,做对了才算好。” 修儿道:“好吧。” 杜若迎上来道:“修儿,热水倒在盆里了,快去洗脸。我送薛台令。”修儿道:“好。”便去了厨下。 薛让道:“以后洗脸水让他自己倒。”杜若应了一声,陪着薛让走上木桥,道:“薛台令,有一件事,我忍不住想问一问。” 薛让道:“你问。” 杜若道:“台令为何要给修儿讲《说林》?” 薛让原本在漫不经心看桥下鱼,听杜若突然问出这话,他突地转过目光,把杜若一看,道:“韩非子乃古之圣贤,我传授他的学说,有何不对?” 杜若道:“我和修儿是出世的人,法家却是入世的学问。” 薛让道:“学问不分出世入世。流传千年的圣人思想,皆有启智开慧之效。” 杜若道:“可修儿不需学经国治世的学问。” 薛让冷了脸,不再争论,从袖中拿出一袋钱币递给杜若,道:“无事时,你带他去城里逛一逛,只是别让他知道自己姓卫,当心别人问他。” 杜若道谢接了,又道:“我是怕宫中旧人认出我来。”她把鬓边乱发撩到耳后,迟涩笑道,“不过这六年过去,我已老了十岁,大概也难认出了。”薛让不应话也不看她,径直离去了。 2 这晚星官儿吃多了牛肉,虎肚儿胀得睡不下去,只在院中疯玩消化,蝉衣陪它闹了半宿,至夜过四更,方见它来了困意,于是领它去虎舍睡,路过花园时,看见孙牧野不知何时从校军场回来了,正在月下擦拭长弓,边上晾着毡衣毡帽,蝉衣从他身边过去时,随口问:“这么晚还回来?” 孙牧野道:“后日要领涅火军去夜州演习。” 蝉衣道:“夜州?” 孙牧野道:“两年之内,要向南荆讨檀州。檀州地形和夜州相似,所以先去夜州练兵。” 星官儿来和孙牧野磨蹭招呼,孙牧野便轻抚它的头,仿佛在和它说话:“大概要半年才回来。” 蝉衣吆过星官儿来,道:“快去睡了。”径自往前走,孙牧野在后道:“明日我在家待一天。” 蝉衣道:“嗯。” 孙牧野道:“你想做什么?我陪你。” 蝉衣道:“我不消人陪。” 孙牧野道:“那你陪我。” 蝉衣回头横波如霜,待要斥他时,见他眼神又软又诚,便不好开口,依旧往前走,孙牧野道:“咱们带星官儿逛西市去。” 蝉衣不置可否,领着星官儿走了。 到明日,孙牧野先去叫起星官儿,再去蝉衣的屋子。一人一虎在小径上瞧见门开了,帘子却还垂着,孙牧野小等了片刻,便支使星官儿:“你去叫她。” 星官儿翘着尾巴摇摇进去了,半晌,顶开帘子出来,在孙牧野脚边卧下,那神气便是说还要等,孙牧野在小径边一块石头上坐了,望天发了片刻神,又叫星官儿:“你再去催催。” 星官儿慢慢悠悠走去催,过一会儿又出来,索性在孙牧野面前打了个滚儿卧下,孙牧野暗中叹了口气。再过三刻,他又道:“快去,再催一回。” 星官儿却在草地上蹭来磨去,不肯再动,孙牧野只好自己去催,走到帘外,模糊见蝉衣坐在梳妆台前,便咳了一声,蝉衣头也不回,他询问:“我进来了?” 蝉衣不答,孙牧野听不见拒绝,便当她是允许了,轻轻掀帘进屋,走到梳妆台边。蝉衣犹对着铜镜描眉,孙牧野站在一边颇觉没意思,把妆台看了一看,随手拈起一个越瓷小盒,打开看见一盒烟紫细粉,因问:“这是什么?” 蝉衣道:“是蜀水花磨的面粉。” 孙牧野道:“面粉?不该是灰色的?” 蝉衣道:“这不是吃的面粉,是施妆的面粉。” 孙牧野闻一闻,放回去了,道:“不像蜀水花的味道。” 蝉衣道:“是我去未离原上采的,怎么会错?” 孙牧野道:“南方山间的蜀水花比这个香。” 蝉衣不以为然地应了声:“是吗?” 孙牧野又拿起一支细如梨花枝的笔,问:“这是什么笔?” 蝉衣道:“描凤梢的笔。” 孙牧野问:“凤梢是什么?” 蝉衣道:“总之是画脸上的。” 孙牧野把蝉衣的脸一瞟,却见她除了双眉,都还是素的,便问:“那你怎么不画?” 蝉衣道:“我是为了消磨时日做着玩,谁说一定要画?”起了身先往外去,孙牧野在后跟上了。 如今满城人都知道右将军孙牧野养了一只虎,所以星官儿现身街头再无人恐慌,百姓见了虎,便知那身边人是孙牧野,偶尔有胆大的叫:“孙将军!”孙牧野便应了。蝉衣一时和星官儿说话,一时和孙牧野说话,只是话头生硬得很,断成一截一截,如冬枯的泉眼儿一般冷涩,始终不能像秋水一样滔滔绵绵延续下去。 到了西市,还是熙来攘往的景象,北边有波斯邸,遍身金银的波斯商人站在路边检视从远方运来的昆仑奴,检完一个付一个的价钱;西边有胡姬酒肆,帘下胡姬含着巧笑,一双碧眼儿在人群中搜到了健壮的孙牧野,便把他看了又看,忽然发现他身边已有女伴,便瞬间收了笑消失了。走到东边,孙牧野道:“我前天在生铁行打了两对马掌,现在去取来。”蝉衣和星官儿便随他到了生铁行,孙牧野进了铺子,星官儿追进去,蝉衣却留在门外,随意找了个驻马桩坐下休息。 街对面,一队异国商人就地铺开一张毡席,把背篓里的货物拿出来摆放,皆是晒干的天麻、烟熏的腊肉条和绣了蕨菜花的蜡染布,商人们一边放一边吆喝:“南荆土货来了大焉,快来瞧一瞧!”见到对面的蝉衣,笑道,“娘子不来瞧瞧吗?”蝉衣见一堆竹雕有些意趣,便移步过来看,又有路人问:“你们当真从南荆来?” 商人举起一匹蓝布道:“还能有假?看看这蓝靛染的色,中原人哪里有南荆土巫女人的技艺?” 便有一个路人笑道:“天下都知道咱们大焉下一个就打南荆了,你们还敢来招摇?” 南荆商人呵呵笑道:“谈论这个作甚?只说生意。” 路人们一边取笑,一边把货物挑拣点评,一个问:“如今檀州是什么光景?” 商人道:“不比前些年了。如今的年轻人都懒得很,不愿种田耕地,全跑了出去,胆小的做生意,胆大的做盗匪。家中老的小的哪有气力干活?许多田地无人耕,都荒芜了,山中匪徒倒一天比一天多,座座山头都占满了,所幸去年换了一个节度使来,这一年大大小小杀了三四十个土匪头子,总算肃清了地盘。” 路人问:“换了哪个节度使?” 商人道:“是个苗人,叫蚩,听说过没有?” 众人皆摇头道:“没听说过。” 商人道:“你们自然不知道,可在咱们南荆,上到掉了牙的老者,下到满地爬的孩儿,没有不知道苗人蚩的!” 众人便问:“他有什么能耐,这样出名?” 商人嘻嘻笑道:“我只说一件事,你们就明白了。” 众人问:“什么事?” 商人道:“咱们荆王请他出任檀州节度使时,他说‘须请荆王赐我一个人,若不许,我便不去’,和国君讨价还价,是何等狂妄?更狂妄的是他居然想要那个人!” 众人道:“谁?” 商人道:“荆王后宫的妃子!” 此话一出,众人都吃了一惊,道:“他要荆王的妃子?” 商人道:“可不是怎的?你们见过哪个男子讨要别人的老婆吗?见过向国君讨老婆的吗?谁也做不出来的事,苗人蚩偏做得出来。” 一个道:“这事换作寻常男人,也忍不得,你们荆王难道不把他满门抄斩了?” 商人道:“抄斩?咱们荆王非但没有怪罪,反倒大大方方把妃子送给他做了小妾,你们知道他在南荆的分量了吧!” 众人便啧啧称奇。一时孙牧野从生铁行出来了,蝉衣也买了一只竹雕笔筒,两个在街上并肩走,孙牧野把笔筒一瞄,问:“是筷子筒吗?” 蝉衣道:“笔筒。” 孙牧野问:“上面雕的是什么?” 蝉衣道:“似乎是土巫族的民谚,也不知是什么意思。” 孙牧野道:“你念给我听听。” 蝉衣念:“不是青苔不爬岩,不是良人欠不来。欠是何意?” 孙牧野道:“土家话说‘欠’就是‘想’的意思。” 蝉衣把这话一思,悟了,孙牧野补充道:“他们不说‘我想你’,是说‘我欠你’。” 蝉衣不语。 到城中时,正是晚饭时分,两人挑了一家街边小铺吃鸡汤馄饨,又在邻家铺子买了一篮裹羊肉的芝麻胡饼,肉馅给星官儿,孙牧野吃饼皮,引得过往行人惊奇不已。吃毕饭,三个回了孙府。入府门后,蝉衣问:“今夜你学不学字?” 孙牧野道:“学。” 蝉衣道:“三天打鱼两天晒网,夜里学十字,天明忘九字,我看你不如省下这点工夫,去后庭习射是正经。” 到了书斋里,孙牧野坐下磨墨,蝉衣去书架找诗集,孙牧野问:“你不焚香了?” 蝉衣道:“我竟忘了。你不是不爱闻百合香吗?” 孙牧野自去捡了香饼抛入香炉。蝉衣取了一卷诗集来,在书案边站着,道:“我今日教你诗。” 孙牧野道:“不教文了?” 蝉衣道:“若说文章,只怕星官儿都比你有悟性。” 孙牧野“呲”了一声。蝉衣翻卷道:“诗不过五言四句、七言八句,最是简单,若再学不明白,我也不想当你的先生了。” 孙牧野问:“学哪首?” 蝉衣把长卷翻了翻,吟道:“‘对酒不觉暝,落花盈我衣’如何?” 孙牧野道:“没意思。” 蝉衣又翻了一翻,道:“‘天上秋期近,人间月影清’如何?” 孙牧野道:“没意思。” 蝉衣把他看了一眼,另开了一卷,念道:“‘一身从远使,万里向安西’如何?” 孙牧野问:“从远使?” 蝉衣接着念:“汉月垂乡泪,胡沙费马蹄。寻河愁地尽,过碛觉天低。送子军中饮,家书醉里题。” 念完再看孙牧野时,见他双目盯着空白的宣纸出神,也不知是听得懂还是听不懂,蝉衣把诗卷摊在案上,道:“你先依样抄一遍。” 孙牧野默默地开始抄写,写完,蝉衣讲解道:“诗有三层境界:匠心之美,会心之美,攻心之美。我先对你说匠心,是指诗的作法:一在韵律,二在对仗。何为对仗?你瞧这前两联,一身对万里,汉月对胡沙……” 一语未毕,孙牧野忽然问:“家书怎么写?” 蝉衣一怔,问:“什么?” 孙牧野指着最后一句,道:“他在写家书。” 蝉衣道:“远行的人,自然要写信回家。” 孙牧野问:“怎么写?” 蝉衣反问:“你也要写?” 孙牧野道:“我去了夜州,就写家书回来。” 蝉衣道:“写信有何难?信首写上收信人,信尾写上写信人,中间说说近况,就是了。” 孙牧野便提笔向信首,问蝉衣:“你的名字怎么写?” 蝉衣道:“收信人是我?” 孙牧野道:“自然是你。” 蝉衣道:“这二字我不会教。” 孙牧野道:“为什么?” 蝉衣不说话。 孙牧野追问:“我叫你不也答应?为什么不可以写?” 蝉衣站直了,袖住手,叹了一口气,道:“我不是你的家人,你要认清这一点。” 孙牧野道:“那我写家书来,谁收?” 蝉衣迎着他的目光看,半晌,淡然道:“既然没人收,就不必写了。” 孙牧野的脸变了色。蝉衣转身把诗卷放回书架,缓缓道:“我来中焉六年了。两千个日夜不算短,足以驯服最野蛮的禽兽,也足以软化最刚硬的骨头。使人为奴的法子无非二种:一种烈火烤,一种温水熬,你用前一种对付北凉人,用后一种对付我,是吗?” 孙牧野道:“我没拿你当奴。” 蝉衣道:“那就放我自由。” 孙牧野双眼冒火,道:“你还在想走?” 蝉衣道:“这心思说穿了,你要发火,我也添堵,还不如彼此心照不宣。”她一面说,一面走到帘下,又回头道,“六年,什么伤都该好了,你是这样想的?或许连唐家两个小丫头也这样想。你们都指望我愈了伤忘了疼,再把敌国当故国,他乡当故乡。连我自己也怕,我怕有朝一日会记不清许多事,只好每个夜半自己把伤口撕开,让它明明白白存在身上,叫我永不忘记焉军攻入甘露宫的那天。” 孙牧野怒道:“记就记!你记住如何被我掳出北凉的!” 蝉衣掀帘出去了,走出十余步,便听房中呼啦啦一阵乱响,灯也坠了,桌也翻了,隐约还有竹筒竹册摔裂之声,她知道孙牧野又在发狂撒气,也懒得制止,径自去了。 3 中秋子夜,唐瑜在文尾落下最后一笔,这封历时两年有余的奏疏终于写成了。他轻轻将笔放回笔山,静坐等候墨干。一刻之后,他卷好上疏,拿缃帙包裹,放入小屉,另从小屉中取出一张白绢,把绢上字又看了一遍,再过半个时辰,他把白绢放入袖袋,这才出了书房,回了卧室。 明幽似乎已睡了,长发散了一枕,不知睡前是怎样地辗转。唐瑜目不转睛地看她,忽然发觉她呼吸时急时缓,便道:“原来是装睡。” 明幽的唇角便漾开笑容,睁眼道:“我明明已睡了,是被你吵醒的。” 唐瑜道:“明日放旬假,我不上班,只陪你。” 明幽问:“果真?若是圣上叫你呢?太后叫你呢?端木相公叫你呢?” 唐瑜柔声道:“谁叫我都不应,除了你。” 明幽这才欢喜起来,道:“那咱们逛未离原去!” 唐瑜道:“好。” 明幽兴致勃勃道:“咱们叫上苏叶,再叫蝉衣姐姐,三郎和孙将军都去了夜州,她们……” 唐瑜道:“只有我和你去。” 明幽道:“就我们两个?那就不热闹了。” 唐瑜道:“清清静静才好,谁也打扰不了我们两个。” 明幽复又嫣然,道:“依你。” 4 翌日,明幽穿上了葱绿绸裙,不似送秋,倒似踏春一般——于她而言,春不足伤,秋不足悲,本就无甚分别。夫妇两个出了城,到了未离原上,风儿也比城中鲜畅了许多,明幽骑在海云阑背上,唐瑜牵着马缰悠悠走,他眯起眼看明阔的草原,忽而问道:“我上一回这样牵着马带你走是什么时候?” 明幽道:“你不记得了?都过去好多年了。那时我初见你,就悄悄喜欢了你,有一天我想你了,就从家中跑出来,去了纪叟酒坊前,我也不知自己怎么去的——或许是上天也疼爱我,引我去的——总之你真的从酒坊里出来了,你问我‘明家小娘子,你在这里做什么’,我说‘我只是出来逛逛’,你说‘想来也逛够了?我送你回去’,于是送我回了明府,后来……后来我就嫁给了你。” 唐瑜道:“咱们是几时成亲的?” 明幽道:“腊月十八,七年前。” 唐瑜微惊道:“已有七年了?” 明幽叹道:“是,我有时也纳闷,为何一天一天的日升月沉那样慢,一年一年的冬去春来却这样快。我还记得出嫁那夜的情景,清晰如同昨日,可又仿佛上一世的事了。” 唐瑜轻声问:“那夜是什么情景?” 明幽的思绪便漾去了七年前,悠悠道:“等你来迎我的时候,我坐在明家正堂的金马鞍上,穿的嫁衣是阿娘做的,拿的团扇是嫂嫂绣的,姑姑、婶婶、姨娘、堂姐、表姐……好多人围着我,这边嘱咐‘在家作女惯娇怜,今作他妇信前缘’,那边叮咛‘公婆同样知冷暖,父母还是贴心人’,听得我头也昏了。后来堂外的人都叫:‘新郎来了!’大家就一齐向外看,我看见一重一重的帐帘打开,一个身影向我越走越近,心中还好笑呢。” 唐瑜问:“如何好笑?” 明幽道:“你从前都穿天青色、鸦青色,那天乍乍的穿一身鲜红,自然好笑了。” 唐瑜莞尔问:“难道不好看?” 明幽道:“我也想看清你的脸,可团扇遮在我面前,只能透过并蒂芙蓉的扇面儿看你,你的身影朦朦胧胧的,就站在三尺之外,也不知是在笑,还是在发呆。” 唐瑜道:“我心中在发呆,脸上在笑。” 明幽道:“后来你跪在我身前,把雁儿放在咱们之间,我就把团扇放下了,总算看见了你,也让你看见了我。” 唐瑜道:“我看见你的睫毛一张一翕,好像收尽了人间花与雪。” 明幽嫣然道:“你温暖,花才会开;你润泽,雪才会落。” 唐瑜的目光移向浮云无常的天际,道:“大雁放生后,我和你辞别明家父母,我抱你上了墨车,领着你往唐家去。” 明幽道:“红灯笼长长照了一路,前面看不到头,后面也看不到头,百姓们站在大街两旁看,好多女孩儿说‘新妇衣裳真像天上仙女穿的’,说得我都羞了。人太多太多,墨车走得真慢,明家到唐家才离两条巷子,却走了半个时辰。唐家的侍娘们迎我进门,送我去百子帐,我一路躲在团扇后看那些楼阁,心中说,这里就是我的家了,我要熟记每一处模样,不然,我若哪天在府中迷了路,就像客人,不像主人了。” 唐瑜道:“这些年你做唐家主人做得极好,我该向你道谢。” 明幽道:“此时道谢不嫌太早了吗?” 唐瑜道:“那应该什么时候?” 明幽道:“等到咱俩雪鬓霜鬟、垂垂老矣的时候,坐在夕阳下说起这些年的往事,你再对我说:‘幽儿,谢谢你把一生给了我。’我也对你说……” 唐瑜问:“说什么呢?” 明幽俏皮道:“五十年后你就知道了。” 唐瑜便缄默了。 明幽又道:“来唐家的第二天,我见到了唐公。去拜见之前,我心想他一定严厉得很,任他训诫什么,我听就是了,切切不可反驳。可当我上前为他奉茶,他笑得真亲和,不像我阿爹总是板着脸,又不说那些晦涩艰深的话,只说:‘若二郎不好,只管来告诉我,我和你父亲共事过,若你在这里受了委屈,我不好向你父亲交代。’那些如何做贤惠媳妇的事一点也不提,我心中一下子就轻快了。” 唐瑜道:“父亲对谁都宽厚,只是对三郎严厉些。” 明幽道:“说起三郎,我出阁之前,哥哥就和我说:‘二郎是不错,三郎却是个混世魔王,你过去之后,休惹他。’那天三郎来见我,我倒有些怕他,可他有礼有节地拜我,一言一语都恭谨得很,哪里像传闻中的浪子模样?后来熟悉了,我才知道那天他是装的,果真就是个嬉纵的公子,连我也捉弄不过他,不过他心地终究良善,不是那种没心没肺的人。” 到了桃影河边,明幽下了马,踩着河滩上斑斓的鹅卵石走,道:“再后来,我就见到了苏叶。” 唐瑜道:“你上来走,当心摔了。” 明幽道:“摔下河,咱们就游过去,苏叶教过我游泳的,她游得真灵巧,前世一定是条鱼儿。” 唐瑜道:“江上长大的人,自然善泳。” 明幽忽道:“我和你说一个小秘密。” 唐瑜问:“什么?” 明幽眨眼道:“苏叶有身孕了。” 唐瑜一惊,道:“真的?” 明幽道:“自然是真的,再过八个月,大鱼儿要生小鱼儿了。” 唐瑜问:“三郎知道吗?” 明幽道:“还不知道。正是三郎去夜州的前夕发觉的,苏叶就说,先别叫三郎知道,不然只怕他分心,连夜州也不想去了呢。” 唐瑜便点头,明幽道:“三郎如今在涅火军升了百夫长,眼瞧着有出息了。” 唐瑜道:“王师征了许多新兵,他成了老兵,所以多了一分做引领的责任。” 明幽道:“你说,孙将军喜不喜欢三郎?” 唐瑜想了想,道:“我不知道。” 明幽问:“连你也不知道吗?” 唐瑜道:“我和他并不熟,猜不到他的心思。” 明幽蓦地回想起一事,笑道:“记不记得有一次我和蝉衣姐姐逛街,你和孙将军走在后面,你问一句,他答半句,始终聊不起来,我们在前面热热闹闹,你们在后面冷冷寂寂,我瞧着都尴尬。” 唐瑜也笑,道:“我那天才发觉,找话是件很难的事。” 明幽道:“你们两个为何不能做朋友呢?” 唐瑜道:“或许是他无意和我做朋友。” 明幽道:“我猜他不爱和文绉绉的人说话,他们军人都讨厌和士子打交道。” 唐瑜道:“也是。” 沿着桃影河再行三四里,明幽累了,二人便坐在河边小憩。时近中午,明幽依在唐瑜左肩上,道:“我小睡一会儿,两刻后你再叫我。”唐瑜道:“好。” 正是秋阳不燥、秋风不濡的时候,唐瑜静看了一会儿云,忽觉明幽的发丝痒痒飘上自己的耳,他悄悄用右手去拂时,却见明幽的双眼还若有所思地睁着,便问:“怎么还没睡着?” 明幽道:“我在想一件事。” 唐瑜问:“什么事?” 明幽道:“咱们……咱们也生个孩子吧。” 唐瑜道:“你不是不想生吗?” 明幽道:“可是你想要孩子的,对不对?” 唐瑜不答,明幽自道:“昨晚徐言带着才满月的徐二郎来咱们家,你抱着二郎摇啊摇,把那婴儿的脸看了又看,我就知道,你也想要孩子了。” 唐瑜道:“可是唐二夫人又怕疼、又怕老……” 明幽道:“我忽然不怕了。” 唐瑜道:“是吗?” 明幽道:“嗯。”她柔柔道,“我也想要一个小圆球儿叫我阿娘,夜夜在我怀中安睡。我已经懂得照顾别人了,我一定会做一个好母亲,如何?” 唐瑜轻轻笑了,明幽喃喃道:“等三郎回来的时候,咱们家该多两个人了。” 唐瑜见她目光惺忪起来,便道:“你先睡一睡。” 明幽道:“好。” 明幽睡去之后,天地都安谧了,云好似落在了河里,与白波缱绻。明幽的气息和稻香一样甜,引得唐瑜也犯了困,他微眯着眼看河面,莫名想起自己的母亲来。在唐瑜的记忆中,母亲可不是端庄严肃的夫人,却像天真烂漫的少女,脸上始终带着好奇和新鲜的神气,她从未当自己是唐瑜的母亲,而是他的朋友。唐瑜记得自己三岁的时候,在后花园捉到一只黑翅金尾的蝶,便拿去问母亲:“母亲,这是什么蝶?”母亲也瞪大了眼睛,双掌合捧,困住蝶儿举在阳光下瞧,糊涂问:“咦,这是什么?”便带唐瑜去书房,把讲虫豸鸟兽的书全找了出来,母子两个趴在地上,一本一本地翻,一个一个地比对,最后她欢喜地跳起来,拍手道:“这是断弦蝶!走,咱们拿去考你爹爹,他肯定也不知道!”她和唐瑜一起成长,一起探究这美妙的人世,可是天意弄人,唐瑜长大了,她却没有。唐瑜忽然觉得世事很奇异,他如今竟到了比母亲当年还大的年纪,又有另一个女子,因他而愿意做母亲。唐瑜知道明幽会是一个好母亲,会给他生一个可人聪颖的孩子,再过一两年,当他下班回家的时候,等着他的就不止明幽一个了。 唐瑜的肩轻轻颤抖起来,他怕惊着明幽,便尽力紧握双手,好叫自己的心绪稳定一些。过了半个时辰,他摘一枝蒲公草去点明幽的鼻子,明幽迷迷糊糊睁开眼,问:“什么时候了?” 唐瑜道:“日昳时分,该回城去了。” 明幽应道:“走吧。” 唐瑜唤了一声海云阑,海云阑闻声过来,明幽道:“回了城,咱们去吃什么?” 唐瑜未应。 明幽一边理海云阑的鬃毛,一边道:“不如去城东亲仁街谢五娘家好不好?我想吃五绺鸡丝了。” 她正要拾镫而上,唐瑜却在后缓缓叫道:“明幽。” 明幽莫名一惊,回过头问:“怎么?” 唐瑜道:“我有话对你说。” 明幽怔怔站直了身,问:“什么事?” 唐瑜道:“明日是朝参日,我要入朝面见天子和太后,有一封疏,我会呈上去。” 明幽再问:“什么疏?” 唐瑜道:“重似千钧的疏。” 明幽身子一凛,道:“你……你这是要做什么?” 唐瑜道:“身为国家命官,不能不做的事。” 明幽不知所措地看看唐瑜,又看看远方,茫然片刻,又问:“然后会怎样?你会怎样?” 唐瑜道:“朝政会地动山摇,唐瑜必凶多吉少。” 明幽大惊,道:“什么疏,什么事,你告诉我!” 唐瑜道:“明日你就知道了,全天下也会知道。” 明幽道:“你现在就和我说!” 唐瑜道:“现在,你只需明白一件事。” 明幽问:“什么?” 唐瑜道:“明日之后,唐瑜或许有杀身之祸,唐家或许有倒悬之危……” 明幽道:“那你还是要去做!” 唐瑜道:“职责在身,不能不做。” 明幽道:“那你等三郎回来,和他商量了再说!” 唐瑜道:“他去夜州正是时候,在涅火军中,他才能安全。”说着,他把手伸入袖,“现在,我还要保你安全。” 明幽下意识地重复:“保我?” 唐瑜从袖中拿出了那张藏了一夜的白绢,递给明幽,明幽心知有变,不肯接,只问:“这是什么?” 唐瑜道:“放妻书。” 这三字一出,明幽只觉头顶苍穹压了下来,足下大原翻了个底,一阵头晕目眩,尖声道:“你要休我?!” 唐眼见她摇摇晃晃站不稳,忙抢上去扶,道:“幽儿!” 明幽猛地打开唐瑜的手,兀自道:“你要休我!你竟要休我!”语音未落,眼泪滚滚而下,唐瑜道:“不是休你……” 明幽一把夺过白绢,扬开了,只看一眼,那“放妻”二字格外刺眼,便往唐瑜身上抛去,哭道:“不是休我,那这是什么?是什么!” 唐瑜道:“是我保护你的法子。你若不是唐家人了,我的祸就牵连不到你身上……” 明幽道:“我如何不是唐家人了!但凡有些风吹草动,你总想把我推出门去!什么白头偕老,什么同甘共苦,全是哄我的!你时时刻刻在想着不要我、赶我走,是吗?” 唐瑜又要上前安抚,明幽倔倔地往后退,道:“走开!你既已放了我去,你就走!” 唐瑜道:“幽儿,我是为你好,我不愿你随我受苦难。”明幽却又捡起白绢,举到唐瑜的眼前:“最苦最难的是这个!是你亲笔写的!”她恼起那白绢来,便一面哭,一面撕,三下两下把绢布撕成碎片,扔了一地,“你若有休我的心思,何苦当初娶我?你既接我入了家门,又为何始终不拿我当家人?” 唐瑜无言以对,他想抱住妻子,明幽却又挣又躲道:“别碰我!”转身翻上马背,扬鞭叱道:“走!”海云阑见唐瑜还站在当地,便犹豫了一下,明幽一鞭子抽下来,道:“快走!”海云阑无法,驮着明幽小跑而去,只留唐瑜孤零零地站在原上。 5 明幽纵马回了唐府,只见府门开着,家奴在往马车上装东西,便问:“这是做什么?”家奴们道:“二郎今早吩咐我们,说送苏娘子去宗山城住一阵子。” 明幽一听,怒声道:“他非要把一个家拆完撵尽才算呢!” 苏叶也从府中跑出来,问:“幽儿,怎么了?二郎为何要我去找叔父叔母?” 明幽下马,拉了苏叶往府里走,道:“你哪儿也不去!就在家里!” 苏叶问:“出了什么事?” 明幽道:“什么事也没有,你别怕,别怕。”她紧紧攥住苏叶的手,不知是给苏叶安慰,还是给自己安慰,“天塌不下来!纵然塌下来了,我也会保护你,你放心!” 苏叶惊慌了,又问:“是不是家中要生变故?” 明幽心中一酸,想把今日之事对苏叶说,可想到那张触目惊心的白绢,她什么也说不出来了,只道:“我改日再和你说,我……我此刻只想一个人待着。”说完转身向怜玦轩逃去,任苏叶在后怎么追怎么叫,她都顾不得了。 回了卧房,明幽斥退了婢子,反锁了门,一个人蒙在被中伤伤心心地哭,不知过了多久,窗也黑了,屋也冷了,只听有人咚咚敲门,明幽道:“不许进来!我谁也不见!” 却听唐瑜在外道:“幽儿。” 明幽听见他的声音,平添了三分火气,道:“你不是休了我吗!你就当我去了!” 唐瑜道:“你开门,咱们说说话。” 明幽道:“你我从此陌路,有什么好说的?” 唐瑜缄默了一阵,道:“别说气话了。” 明幽道:“是你明明白白写了放妻书,怎么是我说气话?” 说完又藏进被子里,酸酸楚楚哭一阵,怨一阵,过了几个时辰,泪哭干了,她便翻身起来看,见窗纸上还映着唐瑜的影子,明幽先是心疼,转念又想到他递放妻书时的冷决之色,暗自道:“要放我去的是你,舍不下的还是你,你要怎样?你要我怎样?”她本是女儿心性,情爱是天大的事,唐瑜不要她,便是地坼山崩的痛,至于为何不要她,她此刻却不细想了,索性放下帐帘来,扯过被子睡下,可心中如千只蜂蜇一般,如何闭得上眼,她翻来覆去挣扎许久,又悄悄掀开帐帘看,唐瑜的身影不见了,明幽急忙跳下床,贴着窗户向外瞧,此刻月渐沉西,庭中一个人影还在独自徘徊,似乎觉察到明幽也在看自己,他驻了足,隔着一团漆黑与明幽对视,明幽一咬牙,又躲回床上,这一天的大起大落、疲痛交加,终于把她拖入了睡眠,睡中也不清净,耳边一直嗡嗡作响,不知是自己在和唐瑜闹,还是外人在和唐瑜闹。似乎才睡了一眨眼,她的身子往下一沉,心往上一提,又醒转过来,再掀帐看时,窗外泛了灰白,她冲去窗边瞧,这一回,庭中也没有唐瑜了,明幽打开门四处张望,径上也没人,树下也没人,她慌忙向书房跑去,正撞上一个人过来,却是唐晋,明幽问:“二郎呢?” 唐晋回:“二郎才来换了朝服,上朝面君去了。” 明幽不等他说完,转身向府门奔去,看门奴正在关门,见她来,招呼道:“夫人要去哪里?” 明幽问:“二郎呢?” 看门奴回:“上朝去了,骑马刚走,今日不知为何,家奴也不带,一个人去的。” 明幽冲下台阶,站在佩鱼巷中,踮起脚向尽头看,看门奴道:“只怕是看不见了,海云阑快得很,一鞭子就不见影了。” 明幽愣愣站着,一直把天站得透亮,方回了怜玦轩,重净了脸、梳了发、换了衣,再独自一人出了唐府,上了大街。街上行人熙熙攘攘,谁也不知她昨夜经历了什么,也不在乎她今日将要遭遇什么。明幽的脚步轻浮得借不上力,走得飘飘摇摇、魂不守舍,到了龙首桥前的阙楼下,她看向桥那头,只见龙朔宫门紧闭着,她知道丈夫此刻在里面,却不知在做什么、说什么。明幽倚在桥栏上等,不多时,巡守的骁禁卫纵马过来警告:“无关人等,休得近桥。”明幽只好离了桥,向南去了玄武大道。 大道尽头的第一栋酒家,离龙首桥只有十丈远,是官员下朝的必经之地,明幽入了酒家,在二楼拣了个挑窗位子坐下,目不转睛地盯着龙朔宫门,一个时辰过去,两个时辰过去,三个时辰过去,日升中天的时候,龙朔宫侧门开了,早朝散了,三三两两的官员出来了,家奴们牵马过去,迎上自家主人,一同往龙首桥这边来。明幽起身眺望,有文官,有武官,有的沉默不语,有的还在低声交谈,他们从楼下一奔而过,明幽看不清他们的神情,猜测不了吉凶,她始终没有看见唐瑜,不知是泯于众人走了,还是留在了宫中。明幽等了又等,到了午饭时候,酒家的客人渐渐多了,酒博士见明幽茶不点菜不点,便过来作揖问:“娘子要不要用饭?若不用,请挪个座儿,客人们没有坐处。” 明幽起身让了座,移步往楼下去,木梯下到三四步,她听见那刚落座的客人们在交谈,一人道:“我才遇见殷尚书的牵马奴,听他说今日朝中出了大事,你们知不知道?” 余人道:“什么大事?快说,快说。” 那人道:“唐瑜……” 明幽扶着栏杆站定,听他道:“唐瑜上了封奏疏,向圣上太后进言,要削封地,收封赋。” 众人齐问:“削谁的封地?收谁的封赋?” 那人道:“皇家七王的封地!” 满楼的客人都惊了,问:“皇家的封地也能削?” 那人道:“唐瑜说必削,他第一个要削的,是恭王……” 明幽似乎又犯倦了,她步子沉如铁,眼帘重如铅,一步也迈不开,只好倚着栏杆软软坐下来,就坐在人来人往的木梯上,头向木栏一歪,昏昏睡去。 第四十六章 设局 第四十六章 设局 1 早朝虽散了,龙朔宫却未平静,卫熹把唐瑜的上疏看了又看,问:“七位亲王,是我的叔爷爷、堂伯、从堂兄弟、从堂侄、外祖父、表叔、舅舅,唐先生为何要削他们的封地?” 崔太后道:“七处封地合起来,有二十五万户,一百五十万人,这百万子民的赋税,是不归朝廷的,只纳给亲王一家。” 卫熹道:“若是收回封地,便能收回这些子民的税了,是吗?” 崔太后道:“果真收得回来,国库一年的收入要多百分之三。” 卫熹道:“咱们缺这点钱吗?” 崔太后失笑道:“这点钱?这些钱收过来,足够涅火军半年的军费了。咱们才经历了北凉和东洛两场大战,几乎耗尽了国库十年积蓄,将来还有南荆和西项要打,十万兵马出征,走一天驻一天都要花钱,钱从哪里来?朝廷上上下下都在谋划,唐先生的主意,便是削封地了。” 卫熹又问:“唐先生为何说首当削恭王?恭王是我的叔爷爷,如今在卫家,他是我最亲的人!” 崔太后道:“正因他血缘最近、地位最尊,所以唐瑜先找上了他。何况恭王的封地在开元府境内,收回封地,恭王府的税收便归了开元府。” 卫熹道:“那唐先生的奏疏,咱们准是不准?” 崔太后道:“这是天大的事,哪里是写一个准字驳字那么简单?若笔尖落错了,只怕时局要乱。” 卫熹道:“收回封地,对国家有利,百官和百姓一定是希望我们准的。” 崔太后道:“可七王如何愿意拱手让出世袭的恩惠?他们若反抗,咱们该如何?” 卫熹便沉默了。 崔太后把奏疏放下,道:“陛下请先用膳,先把削封之事放一旁吧。” 卫熹不解,道:“放一旁?唐先生是当着文武百官上疏,此刻只怕朝野都传遍了,我们若置之不理,如何向万众交代?” 崔太后道:“陛下说得是,如今朝野都知道了唐瑜削封的事,恭王一定也知道了。今日之后,恭王府和开元府必有一场交锋,陛下且坐山观虎斗,等两边分出高下,陛下再来评判胜负。” 2 自步入花甲后,恭王迷上了修道炼丹,他在王府中修了一座寿阳观,经月足旬在观中伴着丹炉打坐,炼出一盅盅太一神精丹,一半供奉三清,一半自己续命。他把从前行猎蹴鞠的喜好都摒弃了,也把亲友故旧都疏远了,贴心人只剩一个蓬莱方士。早朝还没散,宫中便来人通风报信,说唐瑜公开要求削亲王封地,恭王听后一言不发,坐在蒲团上凝神入静,直到下半夜,他才睁开眼,看着满屋萦回的仙气道:“我虽老了,却不迂腐,我明白如今的年轻人,不比从前了。” 方士点头称是,恭王继续道:“我们年轻时是怎样?敬畏神明,敬忠君主,敬孝尊长。如今的年轻人是不懂的,他们不把神明放在眼里,不把君王放在眼里,不把尊长放在眼里!叛天反地,捅上捣下,哪里有他们不敢的事?我且和你举两个例子。” 方士忙道:“亲王请说。” 恭王道:“我的小儿子卫仴,你们是知道的,虽说有些女气,到底是个心地纯良的孩子,他爱涂脂抹粉是他自己的事,碍着了谁?与别人何干?他欢欢喜喜去赴友人的宴,却莫名其妙被打了一顿!那宇文建敏的儿子和唐之弥的儿子凭什么打他?” 方士大惊,道:“打世子?这可等同反了!” 恭王道:“正是这话!我是灵帝之子,卫仴是灵帝之孙,堂堂正正的帝王血统,打他就是打皇家!古往今来,哪个帝王子孙挨过打?偏叫我遇上了!”他忽地冷笑一声,“世人都道我要把宇文家和唐家掀个底朝天,可我呢?我忍了,自己咽了碎牙,没和那两个兔崽子计较,难道我是个斤斤计较之人?” 方士忙道:“亲王有负载万物之量。” 恭王点头,又道:“我再和你说第二件事。有一年我要修后花园,向如今的右将军孙牧野借三百个兵,以我之地位,哪里调不到搬砖的兵?多少将军想借兵我也不要!不过因为当时他刚战过北凉,立了军功,我看得起他才想结个交情,这难道不是抬举?偏偏他不识抬举,回什么‘焉军只懂打仗,不懂为王侯盖花园’,生生把我堵了回来。四海列国,哪家皇亲国戚受过兵奴的气?又叫我遇上了。你们道我要报复?不!我又忍了,后来在朝中遇见那小子,我还主动和他打招呼,我的气量,自己也佩服。” 方士连连称是,恭王道:“只可惜,我当自己是宽宏,别人当我是懦弱,如今第三个人又来了——唐之弥的另一个儿子,唐瑜。他要收我的封地,剥我的赋税。我的封地从何而来?我爷爷赐的,天子赐的!他有什么道理叫龙朔宫那母子抢回去?” 方士应道:“这本是亲王家事,唐瑜不过小小一个开元府尹,竟敢过问皇家事来,真真不自量力。” 恭王一口气出了半炷香那么长,出完又念叨:“如今的年轻人……你纵不看上天的面子,不看皇家的面子,也该看看我余齿的面子,我是和你们祖辈父辈一般的年纪,只想避世隐居,寻仙问道。世上多的是为非作歹的贼,朝中多的是作奸犯科的官,你为何不去管?怎么偏与我过不去?” 方士道:“唐瑜宵小,亲王若不出手治治他,只怕不能静心修行了。” 恭王闭目养起神来,嘴边却扯开一笑,问:“你认为我该治他?” 方士道:“自然应该。” 恭王蓦地睁开双眼,那眼光刺透了浓厚的白烟,喝道:“不!我再忍让他们一回!” 方士一愣,忙问:“依亲王的意思?” 恭王道:“去和小世子说,叫他代我写一封疏,说恭王自愿削去一半封地,两万五千户子民奉还龙朔宫,算是我为国分忧了——叫他立刻写,立刻送到小天子那里去!” 方士惊道:“五万户封地生生斩掉一半,亲王可使不得!” 恭王把麈尾一甩,闭了眼,以出世的姿态道:“持而盈之,不如其已;揣而锐之,不可长保。功遂身退,天之道也!” 3 明幽恍然醒了,看见如烟的纱帐外,唐瑜还在守着她。她不说话,唐瑜也不说话,直到锦儿端了汤药进来,唐瑜方接过药碗,掀帐坐上床沿,唤道:“幽儿。” 明幽道:“你是谁?叫我做什么?” 唐瑜便知她还在怨,遂道:“我是唐瑜,我在请发妻饮下这碗药。” 明幽道:“你哪里还有妻?你的妻被你放回明家去了。” 唐瑜温言道:“那青鸾帐中人是谁呢?” 明幽道:“是个木头壳子,她的心早走了。” 唐瑜道:“她的心寄在唐瑜这里,不会走。” 明幽道:“果真走了,不在了。” 唐瑜道:“分明还在,还沉甸甸压在我心上。” 明幽又恼起来,道:“你就是嫌我累了你!” 唐瑜叹了口气,把药碗放下了,道:“自你嫁入唐家以来,几番风波也累了你,你嫌过我吗?” 明幽道:“没有!” 唐瑜道:“你不会嫌我,正如我不会嫌你。” 明幽呜咽道:“我没写过离书,你写了。” 唐瑜手指香炉,道:“书已化作尘渍,湮灭了。” 明幽道:“可一字字都还在我心里!” 唐瑜一时无言,明幽又道:“那绢上字,你写了多久?一年?难道这三百天来,你明里和我恩爱相亲,暗里却想着休妻的措辞吗?我想到这些就难过,我被你蒙在鼓里这样久!” 唐瑜道:“每写一个字,我的心也如滴血,这三百个日夜,我比你煎熬。” 明幽听出他的痛,心便悄悄软了下去,沉默半晌,道:“你……为何要上那封疏?为何要削七王封地?你明知此事凶险,为何……为何宁肯舍弃我也要去做?” 唐瑜道:“七王封地上的农人,税负最重,力役最苦。” 明幽道:“可他们的不幸,是自古就如此,祖祖辈辈都如此。” 唐瑜道:“那就让这不幸终结在唐瑜的任上。” 明幽道:“满朝文武谁都明白,却谁都不敢过问,为何偏偏你要站出来?” 唐瑜道:“总要人出来担当。有人的仕途是通天道,可我的路是地隧径。” 明幽沉默了,唐瑜又端起碗来,道:“把药喝了。” 明幽乖乖顺顺坐起来,就在唐瑜手中抿了几口药,道:“我……我爱上你的时候,没想过会走这样一条路。” 唐瑜问:“当初若是知道呢?” 明幽垂下头去,睫毛把泪珠儿一滴一滴切入碗中,道:“我还是会去纪叟家门口守你。” 唐瑜沉默了,明幽道:“夜也长,地隧也长,我不放心你一个人走。你牵着我的手向前去,一回头就看得见我,你就不会害怕了。” 忽然帘外家奴叫道:“二郎,宫中来人了。” 唐瑜起身问:“什么事?” 门外道:“圣上请二郎立刻进宫议事。” 唐瑜回头看明幽,明幽打起精神道:“去,做你想做的事。” 唐瑜点头,明幽道:“我等你回来。” 唐瑜道:“好。” 两相作别,唐瑜出了怜玦轩,在湘妃竹道走了十余步,却见竹下石上坐着一个纤婉的身影,她的手抚在腹上,似在怅然出神,唐瑜刻意把脚步放得缓而重,那身影蓦然回首,便起身向他行礼,道:“二郎。” 唐瑜问:“苏娘子何故在此?” 苏叶道:“我想看看幽儿,婢子们说你也在,我就不好进去。” 唐瑜微笑道:“幸好我要出去,不然妨碍了双姝私语,会讨人嫌弃。” 苏叶细声道:“不妨碍。” 竹道只宽三尺许,唐瑜便走入竹间,让出小道,苏叶碎步过去了,唐瑜方回道上来,苏叶忽又回头道:“二郎!” 唐瑜驻了足。 苏叶问:“你去哪儿?” 唐瑜道:“龙朔宫。” 苏叶道:“我听见一些风声,他们说你……” 唐瑜道:“苏娘子放心,明幽会平安,你也会平安。” 苏叶顿了一顿,道:“我不是担心自己。” 唐瑜微笑道:“三郎更不必担心,他在牧野将军麾下,谁也伤害不了他。” 苏叶在摇荡的湘竹叶下无言伫立,唐瑜见她不回话,便颔首转身去了。 4 丑时,唐瑜进了宫,卫熹一见他,便示出手中册,道:“唐先生,恭王府上了一道疏。”唐瑜问:“恭王对陛下说了什么?” 卫熹道:“他自请削去一半封地。” 唐瑜问:“一半?” 卫熹道:“唐先生,恭王与景帝是兄弟,与先帝是叔侄,我在私下从来直呼叔公,他是皇室宗亲,封邑五万户既合祖制,也不触律,从无臣民对此有异议,先生忽然请求削封,我……” 唐瑜道:“陛下错了,恭王封地上的五万臣民皆有异议。” 卫熹道:“这是为何?” 唐瑜道:“开元府地界的农人,一丁一年纳税一千五百文,而恭王封地,一丁一年纳税三千文。一陇之隔,公平悬殊,农人税重,苦不堪言。” 卫熹道:“三千文?不过一件袍子的价值,可见他们的负担并不重。” 唐瑜道:“这是陛下一件袍子的价值,却是农家老少一年的衣粮。” 卫熹不信,道:“大焉民富,断不至于困窘如此。” 唐瑜道:“请陛下去民间看一看,偏远村落,食不果腹、衣不蔽体者家家皆有。”又补充道,“国泰年丰的收成尚难足税,若春遇旱,夏遇涝,秋遇蝗灾,收成或者折中减半,或者颗粒无收,农人便有饥寒之患,税却如附骨之虫,逃不开。” 卫熹道:“那他们交不上税,又会如何?” 唐瑜道:“一年的税交不上,便要弃田离家,去为恭王府做一年的劳役,许多农人不堪重负,或出逃成流民,或自杀求解脱。” 卫熹又问:“那其余六州的六王,他们的封地也是如此吗?” 唐瑜回:“以恭王为首,六王皆效仿之。” 卫熹低头不语,唐瑜也缄默下来,等卫熹自己思索。半晌,卫熹道:“自小到大,身边人都告诉我,在我祖父和父亲的治下,大焉民殷财阜,国泰家康,难道全是谎言?” 唐瑜道:“大焉有过苦难深重的年月,战火连年,赤地千里,哀鸿遍野,是景帝十年之治,叫难民回了故乡,流民有了居所,农人重回耕地,商人重张旧业;桓帝即位之后,鼓励农人勤耕,工商勤作,从此懒惰者蜕变,投机者绝迹,一代一代,大焉都在进步。” 卫熹道:“到了我这一代,我们要做什么?” 唐瑜道:“要让勤奋之民得酬劳,苦干之人有回报。” 卫熹道:“七王封地上的农民,就是苦干而无回报的人?” 唐瑜道:“是。” 卫熹道:“要叫全大焉的百姓都安居乐业,首先必须削去七王封地,是吗?” 唐瑜道:“陛下英明。为国计,自恤民生始;恤民生,自削封地始!” 卫熹道:“可是,七王岂会束手待毙?他们地位尊贵,追随者众,他们若发难,龙朔宫可招架得住?” 唐瑜道:“陛下若认定了正道,就请不反顾、不旋踵地去,为天子也好,为凡人也好,不怕失败,怕犹豫不决;不怕挫折,怕畏难不前。”他一笑,道,“这些话,唐瑜不以臣子身份说给陛下,是以老师身份教与学生。” 卫熹大受触动,向唐瑜行礼道:“多谢先生教诲。” 唐瑜还礼,卫熹再次扬起恭王的上疏,向左右道:“叫凤阁下诏,龙朔宫决心收回七王封地,一户也不能少!请恭王在十日之内,将五万户籍悉数上报,若逾期不报,便请开元府亲自去恭王府缴取!” 唐瑜谢恩,告辞而去。卫熹站定了,看向身后那面绘了梦游天姥的屏风,屏上云霓一明一灭,是有身影在动,随即崔太后徐徐转了出来,卫熹问:“母亲,我做得对不对?” 崔太后叹了口气,道:“我劝过陛下,暂且静观事态,不可显露偏向,陛下却站到了唐瑜一边,那诏书一下,咱们卫家可算公然决裂了。” 卫熹道:“可母亲也听见了唐先生的话,他难道说得不对吗?” 崔太后一笑了之,道:“陛下若认为对,只管去做——一旦做了,便要做彻底,切不可迟疑动摇。” 卫熹道:“唐先生也是如此说的。” 崔太后点点头,又道:“我还请陛下记住一点:唐瑜虽是老师,却也是臣子,臣子谏言,陛下可以听之信之,却不可偏听偏信——我看古书上的有些臣子,你听他一件,他会夸赞陛下从谏如流;你听他十件,他会以为陛下任他摆布。” 卫熹糊涂了,问:“那、那我到底应不应该听唐瑜的?” 崔太后道:“陛下已吩咐了凤阁下诏,如同箭已离了弦,何必再纠结对错?如今应当全神贯注,去应付七王。” 卫熹应了,崔太后便领着十余宫女出殿去了。 5 三日后,凤阁的诏书送达恭王府,使者到了寿阳观外,宣道:“请恭王速速出观听旨!” 守在观外的卫士们谁也不动,明熙道:“可不巧,今日恭王才开始一轮炼丹,这是头一日,万万惊扰不得。” 使者道:“这是凤阁奉龙朔宫之命下的旨。” 明熙道:“亲王闭关前特意吩咐,若是太上老君驾临,就进去叫他;若是别人,一律不得叨扰。” 使者心头怒起,大踏步走到门前,高声向内道:“凤阁之诏,下走送到了,恭王领与不领,悉听尊便。”便将诏书放在门槛下,告辞而去。 恭王沉得住气,等到第九日过了子时,方命方士开门,拿了诏书进来,他展卷看了一遍,笑道:“小天子给我十日之限,叫我把五万户口送上去。” 方士掐指一算,道:“就是明日了。” 恭王道:“明日再不呈送,唐瑜就要亲自上门来讨。” 方士忙问:“亲王送是不送?” 恭王道:“我若送了,如同凡人被夺去了吃饭的碗,从此一瓢水一粒米都要仰仗龙朔宫那母子给。” 方士道:“贫道有一句话不当说:恭王的封地是灵帝所赐,若是灵帝再生,叫亲王原物奉还,亲王别无二话;别人哪里有权力剥夺了去?” 恭王道:“是了!我父亲送我的立身之本,五万户、十万户,与龙朔宫何干?那妇人童子为何来打主意?” 方士道:“依贫道所见,二圣尚有怜恤骨肉之心,只怕全是唐瑜从中挑拨。” 恭王道:“不是他是谁?不知餍足!我主动让出二万五千户,算不算高风亮节?换作别人,谁有这等气度?可我让一寸,他唐瑜要进一丈!唐之弥如何养出这样的祸害!” 方士道:“亲王该拿出气势来——再退让一步,就被他撵下谷渊去了!” 恭王又开始闭眼沉思,过了三刻,方士都以为他睡了,他却又睁开眼,道:“我从前还算瞧得起唐之弥,他虽死了,面子还在,看在他的分上,我不和唐瑜计较。” 方士惊道:“亲王难道甘心把封地拱手让出?” 恭王却转头叫一个小道士:“去找小世子,让他写一封请柬,立刻请唐瑜来府中坐一坐,我和他面对面谈谈。” 小道士得令去了。恭王向三清金像告了罪,出了寿阳观,换下道袍,去浴殿熏了三刻的暖雾,叫侍女们伺候换一身干净衣裳,还在系蟒带,那小道士匆匆找来,恭王问:“如何了?” 小道士道:“唐瑜回了小世子的请柬,说夜深气寒,不敢烦扰。” 恭王脸色转了青,侍女们吓得悄悄退了,那恭王却复又一笑,解下蟒带扔进浴池里,在凉榻上坐下,吩咐:“去叫你师父来。”小道士应声又去了,半晌,方士赶来拜见,道:“亲王,唐瑜如此无礼,怎生是好?” 恭王道:“你知道我此刻最恨什么?” 方士道:“贫道鲁钝,不知千岁心思。” 恭王道:“当初本王不只有五万人丁,还有三万护卫。景帝上任,裁了一大半,桓帝上任,又裁了一大半,如今堂堂王府,只剩两三千卫士,还全是斗鸡走狗的官商子弟,我恨当初,任人宰割,还不如举三万兵反了!” 方士叹道:“当初亲王失去卫军,就好比仙鹤折了双翅,再无冲天之力;如今亲王再失去封地,只怕落足之地也没有了。亲王再不能饮恨第二回。” 恭王点头道:“是该给唐瑜一点颜色瞧瞧了。” 正说着,小道士又跑进浴殿,恭王问:“什么事?” 小道士道:“小世子来了,他好像瞧出事态不好,请见亲王。” 恭王道:“叫他回去歇了,明日该读书依旧读书,勿问窗外俗事!” 6 明熙在浴殿外等到夜半,总算等来了值后半夜的卫士,两边换了班,他自回卧房休息,躺在床上横竖睡不着,开门叫了家奴明书进来,吩咐:“你去找唐瑜,说他可把恭王彻底得罪了,刚才恭王和那妖道凑在一起嘀咕了一晚上,不知说些什么,多半是商讨对付他的法子,你叫他千万小心些。” 明书应了要去,明熙又道:“若遇见人问,你就说是回明府给我拿换洗衣裳。” 明书道:“小奴明白。”便闪身出了门,半个时辰才回来,明熙起身问:“话带到了?” 明书道:“带到了。唐二郎说知道了,又说明日将有一场纷争,阿郎不如避一下嫌,权且请个病假,回家休息一段时日。” 明熙又躺了下去。 明书道:“阿郎,我瞧唐二郎说得在理,明日他来了王府,决计和恭王有一场针尖对麦芒,咱们不如先躲回家去,任他们怎么斗,都和咱们没关系。” 明熙“呀”一声,道:“这是姓卫的和姓唐的干架,和姓明的有何相干?我此刻走了,倒显得我心虚怕事。” 明书道:“小奴怕阿郎夹在中间左右不是人。” 明熙道:“怎么不是人了?我伺候亲王十多年,他待我和亲儿子差不离,上回龙朔宫赐下的兜楼婆香,他连小世子也没给,单给了我,这是什么情分?他再恨唐瑜,也决计不会迁怒到我身上。” 明书道:“明儿若打起来,恭王叫咱们赶唐瑜出去,那赶是不赶?” 明熙道:“明儿又不是我当值,我就去远处瞧瞧热闹。” 明书道:“不当值倒好,面对面少不了尴尬。” 明熙便扬手道:“别想多了。就是姓唐的抄了王府,咱们大不了收拾东西回家,不靠这点俸禄活,老头子有的是钱;或者姓卫的把姓唐的扳倒了……” 明书笑道:“那姑奶奶也要回家住着了。” 明熙道:“照样叫老头子养!算来算去,只有老头子吃亏。” 明书便笑嘻嘻地告退,明熙道:“急吼吼走什么?又去找那小婢女?” 明书笑道:“阿郎休打听,安生睡。” 明熙便道:“滚吧!” 7 天明之后,唐瑜率开元府武侯来了世荣巷。守卫王府的卫兵全撤离了,紧闭的府门下,只有一个五六岁的小道士在打坐,唐瑜问:“小道长从何方来?” 小道士道:“小道自蓬莱来。” 唐瑜问:“何故在王侯府前打坐?” 小道士道:“小道奉恭王之命,在等一个人。” 唐瑜问:“等谁?” 小道士道:“唐瑜。” 唐瑜道:“我便是唐瑜。” 小道士便行礼,道:“恭王叫小道问唐先生三句话。” 唐瑜道:“道长请问。” 小道士道:“第一句:兰田县封地是恭王先祖赐给恭王的家产,唐先生为何一定要夺去?” 唐瑜道:“兰田县从来是国家公产,无人能夺之。” 小道士道:“第二句:恭王愿让出一半税户,唐先生依是不依?” 唐瑜道:“五万税户命运一体,不应分开。” 小道士道:“第三句:虎被夺食有撼地之怒,鹰遭侵巢有冲天之悲,倘若蒙屈受辱的是唐先生,先生该如何对之?” 唐瑜沉默良久,道:“兽类相斗不分善恶,人间相争可辨是非,唐瑜会做自认为对的事,恭王亦当如是。” 小道士向唐瑜行揖礼,唐瑜也回礼,小道士便回身去叩府门,门开了一线,把小道士放进去,又严严实实合上了。一众武侯皆问:“怎么办?” 唐瑜道:“先等一等。” 于是众人在恭王府下候着,过了一个时辰,还不见动静,武侯们道:“府尹,难道恭王躲一年,咱们就等一年?不如破门进去,速战速决。” 唐瑜道:“恭王心中明白,此事避不开,他迟早会出来面对——若是自尊之人,就不会拖到开元府破门而入的时候。” 武侯问:“他一定会见府尹?” 唐瑜道:“一定会。” 又过了半炷香的工夫,有武侯从门缝中瞧见里头人影闪动,忙道:“有人出来了!” 话音刚落,府门砰砰訇訇开了,只见八个家奴抬着一面紫檀木板出来,细看时,板上覆着一块白布,布下分明是个人形,众武侯吓了一跳,均在心中道:“难不成恭王自尽了?” 家奴迈出门槛,把木板放在阶下,一个家奴叫道:“哪一位是开元府尹?” 唐瑜道:“我是。” 那家奴道:“恭王府昨夜出了一桩命案,亲王说了,既是在开元城出的事,就该由开元府来主持公道,请唐府尹看着办。” 唐瑜陡然皱了眉,他盯紧那檀木板看,却看不穿白布之下有一张怎样的面孔,后问:“这是谁?” 家奴道:“是亲王的爱姬,芮夫人。” 唐瑜问:“夫人因何不幸?” 家奴道:“说起来,倒是一桩简明的案子——芮夫人昨晚遇见了一个人面兽心的歹徒,以致清蒙尘、玉染垢,魂消九天。” 唐瑜忽然沉默了。武侯们问道:“歹人抓住没有?” 家奴道:“他倒是想逃,可惜插了翅也逃不出王府去。” 武侯便道:“那就把他带来。” 家奴便向府内高喊:“把人带过来!” 顷刻,府中响起轱辘声,一辆笼车被推了过来。那笼车在行猎时最为常见,是困猛兽刁禽的,此刻却关着一个蓬头赤脚、遍身污血之人,仿佛已昏死过去。笼车推出府,一个武侯过去,探手试那人的呼吸,问:“人是死是活?” 他的手指戳到那人的脸,那人立刻惊醒过来,翻身爬起向外看,看见唐瑜,他双手抓住木栏直摇,叫道:“妹夫!救我!” 家奴笑道:“竟忘了,明校尉是唐府尹的妻兄。” 明熙见唐瑜一言不发,越发激动起来,边捶笼门边叫:“妹夫,我是冤枉的!我……他们给我设了个局,引我往局里钻!他们陷害我是因为你!你快救我!” 家奴上前,向唐瑜拱了拱手,道:“既然凶手是府尹的亲戚,为避嫌,开元府审不了这案子了。”转身吩咐,“把人拉回去,咱们再请示亲王,找哪个衙门来断案!” 家奴们抬起紫檀木,推起囚笼车,又往府中去,明熙在笼中叫道:“妹夫!快带我去开元府,这里一刻也待不得!他们下死手打我!”一言未毕,王府门又撞合了。 武侯们面面相觑,一人鼓起勇气过来问:“府尹,要不咱们……” 唐瑜抬头看了看恭王府的高墙铜门,道:“先回开元府去。” 第四十七章 三法司会审 第四十七章 三法司会审 1 唐瑜回了开元府,坐了一盏茶的时分,陈金石溜进来,道:“府尹,我听说又不好了。” 唐瑜问:“如何不好?” 陈金石道:“六王都给恭王写了信,说和恭王同进同退,他们七王合成一股力,可就不好办了。” 忽听门外侯望书叫:“府尹!” 唐瑜抬头看,侯望书兴冲冲奔进来,道:“府尹,我听说六州节度使都上疏,说支持府尹的削封策!” 唐瑜点头,道:“你再去外面打探打探,看有什么消息。” 侯望书应声,风也似的冲出了门,过了近三个时辰,晚饭时候才转回来,道:“府尹,恭王又使坏了。” 唐瑜问:“怎么?” 侯望书道:“他叫家奴把那芮夫人的棺材抬到了正仪门下,说请二圣主持公道,龙首桥这边好多瞧热闹的百姓。” 唐瑜问:“龙朔宫是何态度?” 侯望书道:“听说有个太监在劝,说二圣震动了,正在请刑部、大理寺和御宪台的人进宫探讨案子,叫他们回去听信,那些家奴说,真凶不偿命,他们死也不走。有恭王在背后撑腰,骁禁卫也不好赶人。” 唐瑜道:“好。辛苦你了。” 侯望书便去了,与他擦身而过的是唐晋,唐晋疾走到唐瑜身边,小声道:“娘子和娘家人来了。” 唐瑜一怔,道:“来了这里?” 唐晋未及答话,门外一个妇人急声问:“唐瑜在哪儿?” 唐瑜忙起身迎了出去,只见明夫人气色大变,急步而来,一边侍着明幽,一边侍着明熙之妻甄婉。唐瑜先向明夫人行礼,口称“母亲”,再向甄婉行礼,口称“嫂嫂”,甄婉回了礼,明夫人却不顾不理,径自入堂,在上首坐了,竖起柳眉斥道:“开元府尹,瞧你做的好事!” 明幽道:“阿娘休急,好好说话。” 明夫人道:“你哥哥如今还被关在恭王府里生死一线,你父亲气急攻心一病不起,你叫我如何好好说话!”说时,两行泪夺眶而出,手指唐瑜道,“你要捅天也好,翻江也好,是你的事,我本不该过问,可如何牵扯到了明熙身上?” 唐瑜道:“恭王不愿交还封地,故以明熙要挟,想迫使唐瑜放弃削封之策。” 明夫人噙泪点头道:“这就是明家和唐家联姻的好处!” 明幽急道:“阿娘如何说气话?咱们要一起想法子救哥哥。” 明夫人扯出袖中绢帕,拭了拭泪,问:“怎么救?咱们家的宫里旧友才托人带了话来,说太后请刑部、大理寺、御宪台三法司会审你哥哥的案子,这架势,竟是把他往死里整了!咱们都明白,你哥哥是被人诬陷的,他虽说有些小习气,可大节上从来不亏,如何会强污恭王的小妾?恭王和二郎过不去,却找不到二郎的岔子,就拿你哥哥开刀,枉你哥哥死心塌地服侍他这么多年!”转而又指甄婉道,“昨夜他若回家来,也不会出事了,我嘱咐过你多少次,不许他随意在外过夜,不值班的晚上一定回家住,若听我的,要少惹多少是非!你怎么就管不住他?” 甄婉道:“我平日多说他一两回,婆婆又说我凶悍,我哪里还敢说他半句?” 明夫人气结,道:“你还和我顶嘴!明熙若有个三长两短,我先赶你走!” 甄婉看了看明幽,把头扭过去了,明幽便道:“阿娘急昏头了吗,说话没轻没重的。” 明夫人拍心口道:“那是我的儿!我不急谁急!” 明幽道:“是阿娘的儿,难道不是嫂嫂的丈夫、我的哥哥、二郎的妻兄吗?我们谁不着急了?阿娘说这些话,先寒了女婿的心,后伤了媳妇的情,外人稍稍用点计,咱们就支离破碎了,难道我家连这点风浪也经不起吗?” 明夫人闻言,总算镇定了些,转念一想,向唐瑜道:“你也是我的儿。如今家中一个被关,一个病倒,你就是最大的顶梁柱,我才来找你商量。我一时说话冲些,你看在幽儿的面上,休往心中去。” 唐瑜应了,明夫人道:“恭王对付明熙,全是因你而起。你和明熙从前是朋友,如今是兄弟,为了他,为了明家,你权且把削封地的事放下吧。” 唐瑜道:“母亲不用着急,明熙既然清白,三法司就定不了他的罪。” 明夫人道:“你如何就不明白?恭王若存心害明熙,丢针落线都是死;恭王若存心救他,逆反的罪也救得下来!” 唐瑜道:“恭王不能左右大焉律法。” 明夫人道:“恭王能左右执法之人!那刑部尚书和大理寺卿长没长耳朵?若是长了,谁知道他们听不听恭王的话?更何况还有个御宪台的薛让,他和你家是不共戴天之仇,安知不会迁怒到明熙身上?” 唐瑜道:“至少恭王不能左右唐瑜。”他对着明夫人解释,眼睛却看着明幽,“唐瑜不会容人陷害无辜。” 明幽顿时卸下心中重担,笑道:“阿娘嫂嫂听见了吗?有二郎在,哥哥不会有事的。” 明夫人疑道:“你一个人对付得了恭王和三法司?” 明幽凑到明夫人耳边道:“阿娘忘了?二郎可是帝师,大焉天子最敬重的人,谁也别想欺负咱们。” 明夫人醒悟过来,终于缓下脸色,道:“这倒也是,二郎若求一求天子,明熙自然有救了。” 忽然门外有人叫:“唐府尹在哪里?恭王府使者求见。” 唐瑜去了门下,问:“有何事?” 门外,恭王府人道:“恭王有话:三日之后,三法司在刑部会审芮夫人遇害案,恭王向三法司请了个座,留给府尹旁听,去不去府尹自拿主意。” 明夫人忙道:“去,去!你在场,就好办了!” 唐瑜问恭王府人:“恭王去不去?” 那人冷笑道:“恭王要侍奉三清,无暇顾及俗事。” 唐瑜便拱手道:“多谢恭王有心。” 那人也拱拱手,去了。明幽在内生了气,道:“恭王故意要你亲眼看哥哥受辱!他是在示威呢!” 明夫人道:“那也得去,有二郎在,他们就不敢严刑逼供。” 甄婉道:“明熙看见二郎也安心些。” 唐瑜道:“一定前往。” 明夫人擦了擦眼角,道:“从前我就和幽儿说,二郎可比明熙出息得多,咱们家的家运,只怕要依仗二郎,今日可算应了这句话。明熙好不好,明家败不败,就看二郎的了。” 唐瑜躬身道:“母亲言重。” 明夫人便向明幽道:“咱们还得回家去瞧瞧你父亲。” 明幽道:“是。”扶着母亲起了身,又向唐瑜道,“你下了班就到明府来,咱们等你吃饭。” 唐瑜点头,明幽便和明夫人出了门,甄婉有意在后留了步子,欲言又止,唐瑜道:“嫂嫂也请宽心。” 甄婉轻叹了口气,道:“那个天杀的……”一句未完,红了眼圈,“你见了他,告诉他一声,心儿乖得很,我娘儿俩等他回家。” 唐瑜应了,又问:“出事当夜,伺候明熙的家奴是谁?” 甄婉道:“是明书,从来只有他一个随明熙进王府。” 唐瑜问:“他现在何处?” 甄婉道:“不见回家,只怕也被关在王府里了。” 唐瑜点点头,道:“若他回了家,就叫他来见我。” 甄婉道了声“好”,告辞而去。 2 第三日,离申正还差二刻,刑部尚书雷英最先来到审讯堂,在正席坐了,一刻之后,大理寺卿林玺也来了,坐在右席,两个聚首探讨案情,雷英低声笑道:“死个小妾,也要三法司会审,岂非杀鸡用牛刀?”林玺道:“一边是一品王的妾,一边是三品侯的儿,还捎带了开元府尹,算大案了。” 没说出十句,唐瑜也进了堂。雷英和林玺知道他和明熙的关系,先道了声“颇觉歉意”,唐瑜回“公事公办”,坐了右次席。堂前日晷离申正只剩一毫时,差人们叫道:“薛台令至。” 自从御宪台被架空后,薛让下沧山的时候更少,经年隐匿,仿佛连步子都生疏了,忽忽飘飘进了堂来。雷英虽和薛让同品,却年长多岁,便坐着不动,只有林玺和唐瑜起身相迎,薛让先和雷英见过,再与林玺和唐瑜互见,他的眼睛把唐瑜一瞟,道:“四年不见,唐二公子从平地直上青云,可喜可贺。” 唐瑜道:“浮沉随波,不及台令高山安坐。” 薛让道:“哪里,我是山中修竹叟,公子是时局弄潮儿。” 雷英道:“二位是青年才俊,国势的上升下行,将来还要你们主宰。” 薛让向唐瑜小揖,唐瑜回礼,薛让便去左席坐了。刑部官员上来请示开审,雷英点头允了,少时,两个差役押了一人进堂,身穿囚服,手戴镣铐,正是明熙,他一见唐瑜,便大为动容,唐瑜轻轻压手要他冷静,雷英发问:“受审者何人?” 明熙道:“三品文昭侯明如海之子,明熙。” 雷英道:“你在恭王府中任何职?” 明熙道:“是王府正六品侍卫。” 雷英道:“如今恭王控告你奸杀王妾芮夫人,你认不认罪?” 明熙道:“不认!” 雷英道:“且将当夜经历细细说来。” 明熙道:“当夜我在浴殿外值班,守着殿内的亲王,一直守到子中,换班的卫士来了,我换了班就回房睡觉,睡了不知多久,听见外面有人叫我,说潘校尉他们几个在晚眺楼,叫我去打叶子牌,我说太晚了,他说明儿大家都不当值,可以痛痛快快耍个通宵,天明再回来补觉,我就穿了衣服出了门,门外却没有人,我自个儿走到晚眺楼,见二楼乌黑一片,却有人影在动,我心想这群家伙又在装神弄鬼吓我,也不在乎,就上去了,谁知推开门一看,地上躺着一个女人,衣裳也没穿,脖子上勒着一条白布,似乎是死了,我吓得转身就往楼下跑,谁知此时,潘校尉他们几个不知从哪里冒出来,把我堵在楼梯上,后来他们说我、说我奸杀了芮夫人!把我关进了王府地牢,拿鞭子打我,要我认罪,我说我是冤枉的,他们也不听!” 雷英问:“门外叫醒你的人是谁?” 明熙道:“不知道!我忘了问名字,也没听出声儿。” 雷英又问:“潘校尉是谁?” 明熙道:“也是王府侍卫,潘涛,平常和我极好的!” 雷英便道:“传潘涛来。” 过不到一刻,小吏带了一个王府侍卫进门,雷英问:“来者何人?” 那侍卫道:“在下是恭王府从六品侍卫,潘涛。” 雷英道:“芮夫人遇害当夜,你在何处?” 潘涛道:“那夜该我当值,一直在府中巡逻。” 雷英问:“你可曾叫人去约明熙打叶子牌?” 潘涛道:“不曾。” 明熙怒道:“潘涛,你凭良心说话!” 潘涛道:“不当值的时候,我是偶尔和明校尉他们几个消遣,只是那夜有任务在身,十几个兄弟等着我去巡逻,我如何敢找他赌钱?” 雷英问:“是你在晚眺楼发现芮夫人遗体和明熙的,是不是?” 潘涛道:“是。” 雷英道:“速把当时情景说来。” 潘涛道:“我和弟兄们巡夜到了晚眺楼下,见楼上有烛光,我寻思这个时辰,睡又嫌太迟,起又嫌太早,不知谁在上面捣鬼,就说上去看看,才上楼梯,就看见明校尉跑下来,神色慌张得很,我心想不对,就拦住了,问他如何在这里,他吞吞吐吐说不上来,我亲自上楼去查看,一推开门,就看见芮夫人赤身裸体被勒死在地上,我心知不好,就扣住明校尉,去请示恭王怎么办,恭王开口说动刑,我们岂敢不从,只好打了明校尉一顿,问他怎么回事,他却不肯说。” 明熙道:“我是被人陷害冤枉的,叫我说什么?” 潘涛便道:“我说的句句是实,堂上三公若不信,一同巡夜的弟兄都是证人。” 雷英道:“传证人上堂。” 小吏去传,顷刻,十二个侍卫依次入堂供词,皆与潘涛说法相合,一个个都在证词上签了字,雷英阅完证词,道:“如今潘涛是一个说法,明熙是一个说法,潘涛有证人,明熙,你若有证人,就快报出名来。” 明熙焦急道:“我睡觉是一个人,去晚眺楼是一个人,谁能给我做证?” 林玺道:“你说有人在外叫你去晚眺楼,还有谁听见?” 明熙道:“我一个人睡的,没别人听见。” 薛让忽道:“你把这叫你去的人供出来,案子立刻结了。” 明熙一愣,道:“当真不知道是谁。” 雷英和薛让、林玺互换了眼色,便道:“休庭,三法司需合议合议。”起了身往堂外走,又道,“请唐府尹也随我来。” 四个人相继来到雷英的办公厅。雷英屏退大小官吏,关了门,道:“依诸公看,此案该如何判?” 林玺便叹了口气。 薛让问:“芮夫人的遗体,刑部鉴定了?” 雷英道:“鉴定过了,着实是生前遭了侵犯,被白布缢颈而亡,被潘涛他们发现之时,刚刚咽气不久。” 薛让便道:“不是疑难案子。” 雷英道:“十几个证人说明熙有罪,唯独明熙一人说自己无罪,换作往常,此刻已经判了,只是,”他看向唐瑜,“明熙是唐府尹的妻兄,故我等不能轻率定论。” 唐瑜道:“唐瑜有个疑问,请三公解惑。” 雷英道:“请讲。” 唐瑜道:“夜阑更深,芮夫人为何独处晚眺楼?” 雷英道:“若是芮夫人没死,倒可以问个清清楚楚,可惜……” 唐瑜道:“夫人虽故,侍女还在。” 林玺也道:“是该叫芮夫人的近身婢女来问一问,先弄清楚芮夫人在晚眺楼的事有几人知道,谁传出去的。” 雷英点头,看薛让,薛让不置可否,雷英便向外道:“升堂。叫芮夫人的婢女来见。” 四人复回审讯堂,一个婢女怯怯入了堂来,生得十分乖巧,下跪道:“芮夫人房中婢女端端来回诸公的话。” 雷英问:“如何只来了你一个?芮夫人房中有多少婢女?” 端端回道:“芮夫人有近身婢女十二,那十一个都被亲王关押了,只许端端来回话。” 雷英便问:“关押她们做什么?” 端端泛红了眼,道:“夫人不幸罹难,亲王要我们为夫人殉葬。” 雷英道:“你若肯如实供述当夜情形,我亲自去王府为你们求情;若是有一丝隐瞒,你就在此地为芮夫人殉葬!” 端端忙道:“端端不敢欺瞒诸公。” 雷英道:“快快讲来。” 端端道:“当夜,婢子侍奉夫人就寝,夫人说这几夜总做些神神鬼鬼的梦,吓人得很,命婢子和她同帐入睡。睡没多久,夫人惊醒过来,说梦里看见晚眺楼的夜昙开了,之后左右睡不着,夫人说,不如真去晚眺楼守夜昙开,婢子只好伺候夫人起了床,去了晚眺楼,满楼的昙花却没开。守了半个时辰,夫人说冷,婢子说点火炉和灯烛,夫人却不许,只叫婢子回去把那件云狐毛裘拿来,婢子回去拿,不到一刻赶回来,老远就听见那边许多人在吵嚷,婢子慌忙跑过去看,只见侍卫们上上下下地忙,恍惚听见有人说‘芮夫人遇害了’,婢子吓得昏了过去,什么也不知道了。” 雷英问:“你和夫人去晚眺楼,还有谁知道?” 端端道:“夫人不想惊动别的婢女,只有我们两个,悄悄去的。” 忽而唐瑜开了口:“你说要为夫人点灯烛,夫人不许?” 端端道:“是。” 唐瑜再问:“为何?” 端端道:“夫人说人用的烛火和灯火都是浊光,天然的月色才是清光,夜昙花在清光下才开得美,所以不让婢子点火,宁愿那样冷冷清清等着。” 林玺道:“合了明熙的说法,他说到晚眺楼时,楼上是乌黑一片。潘涛却说看见了烛光才上楼的。” 雷英道:“再传潘涛!” 少时,潘涛上了堂,雷英厉声道:“当夜晚眺楼上有灯无灯,你如实说来!” 潘涛道:“有灯,在下亲眼见着了。” 雷英冷哼一声,道:“若不是恭王的侍卫,刑部早把刑具搬上来了。” 潘涛道:“纵然三法司把家当都搬来,在下也不改口。” 雷英被顶撞,正待发作,林玺道:“派人去恭王府,看看晚眺楼的灯烛有没有烧灼痕迹,便知谁说了真话,谁说了假话。” 雷英一听有理,便向身后亲信道:“你亲自带人去晚眺楼查看。” 亲信得令去了。堂中潘涛和端端各怀心事,沉默不语;三法司大小官吏皆不敢出声;雷英和林玺低声交谈;薛让斜斜打量唐瑜,正巧四目相对,薛让似笑非笑,唐瑜自把目光移开了。 半个时辰不到,雷英的亲信回来,呈上一支不足三寸的白烛,烛身沾满烛泪,潘涛见了便有底气,道:“王府中的白烛皆长七寸,这已烧了一大半,可见在下没有说谎。” 那雷英亲信却道:“诸公明鉴:这烛芯烛泪上沾了一层薄灰,恐怕是闲置多时才会积灰,至少昨夜,绝没燃过。” 雷英道:“拿上来。” 亲信依言上呈,雷英看了一眼,递给林玺,林玺看了一眼,递给薛让,薛让未接,只点了点头。 潘涛道:“这蜡烛被人调了包!在下昨夜确实见到了光亮!雷公若不信,把随行的侍卫再问一次!” 雷英冷笑道:“不用问,他们必然和你一个鼻孔出气!”喝命小吏,“把他拖下去!”小吏便把潘涛拖下了堂。 堂中又陷入短暂的安静,后林玺道:“婢女离开不到一刻,芮夫人便遇害,明熙恰在这一刻之内遇见夫人,到底是蓄谋,还是凑巧?若是蓄谋,他如何得知夫人会去?若是凑巧,他半夜去晚眺楼做什么?” 薛让道:“当再提审明熙和端端。” 雷英道:“已经审过了。” 薛让道:“是雷尚书审过了,不是薛让审过了。” 雷英脸上便有些挂不住,道:“原来雷英怠慢了薛台令,恕罪,恕罪。” 薛让道:“无妨,尚书若不想薛让审,薛让就不审。” 雷英转头叫小吏:“提明熙和端端来!” 立刻,小吏押明熙和端端回了审讯堂。薛让先问端端:“你回去为夫人拿毛裘,不到一刻便来回?” 端端低首道:“是。” 薛让道:“那晚眺楼离夫人居所不远。” 端端道:“是不远。” 薛让转而问明熙:“这楼离侍卫的住处有多远?” 明熙隐约一颤,不能答。 薛让道:“我去看过了,晚眺楼在王府后庭,在恭王众妾居所之中,而侍卫住处在前庭,但凡是个心智无恙的侍卫,都不会去这里聚众赌钱。” 明熙还是不答。 薛让道:“明校尉心智还好?” 明熙道:“我……” 薛让道:“你自然不会无缘无故去晚眺楼,一定有人相邀,能叫动你夜探王府深处的,不会是潘涛,也不会当真是打叶子牌。” 雷英便问:“台令的意思,明熙说谎了?” 明熙忙道:“我没有!” 薛让道:“说谎了。若不是信任之人相邀,明熙不会去。” 雷英道:“也就是说,明熙清楚叫他的人是谁?” 明熙道:“我不清楚!” 薛让道:“我清楚。” 此言一出,举座皆惊,雷英问道:“是谁?” 薛让向堂外等候的御宪台法吏道:“提上来!” 唐瑜沉着一颗心往外看去,只见一人被法吏架进门来,竟是明熙的家奴明书,便知事态不好,但听明熙大叫:“明书!你如何来了这里?这几天你在哪里?” 明书道:“阿郎,我……”便把头磕到了地上。 薛让问:“进堂者是谁?” 明书道:“回台令:小奴是明熙的家奴明书。” 薛让问:“明熙出事当夜,你在何处?” 明书道:“当夜……当夜我回明府给阿郎拿了几件换洗衣裳来,说了几句话,就去睡了。” 薛让问:“在哪里睡的?” 明书道:“在王府东墙下,和养马奴一起。” 薛让道:“你是明熙家奴,如何不近身听唤?” 明书道:“台令说笑了,阿郎在王府也是伺候恭王的奴,睡的是侍卫厢房,哪里还有我们这二等奴睡的地儿。” 薛让道:“明熙去晚眺楼的事,你知不知道?” 明书又把头叩在地上,薛让问:“到底知不知道?” 明书道:“知道!” 明熙便道:“明书!”挥起戴着镣铐的手要冲上前,两个沧山法吏横栏过来,将他推翻在地。 明书哭道:“阿郎,我……恭王放我来做证,他要我实话实说,不然……不然端端就要殉葬!” 明熙叫道:“你别乱说话!要记得你我主仆之……”法吏抽出一张手帕,塞进了明熙的嘴。 薛让向明书道:“他叫你别乱说,你就别乱说,只把你看见的听见的,实话讲来。” 明书便道:“当夜,我和养马奴挤在一张席上睡,不到半个时辰,忽然外面有人敲门,我去开门,不见人影,只见地上有一株月见,我捡起月见,就去找阿郎,阿郎收了月见,就去了晚眺楼。” 薛让问:“其一,你为何见了月见就去找明熙?其二,明熙为何见了月见就去晚眺楼?” 明书咽了口水,道:“台令的两个提问,小奴用一句话就可以回答。” 薛让道:“说。” 明书道:“芮夫人和明熙,一直在用月见传情,私下幽会!” 此言一出,满堂大惊,唐瑜起了身,道:“明书,若做伪证,是重罪。” 薛让道:“唐府尹是在威胁证人?” 唐瑜只盯着明书不说话,明书转向他叩头,道:“二郎,我一句假话也不敢有!阿郎和芮夫人相好多时了,他们早约定,以月见为信物,若是阿郎找夫人,就叫我折一支月见给端端;若是夫人找阿郎,就叫端端折一支月见给我。是以那夜我见了月见,还以为是端端抛下的,就去找阿郎,阿郎立刻去了晚眺楼——他们每回幽会,都在晚眺楼!” 端端忽然痛哭失声,啐道:“明书!你不该说!” 明书转而跪端端,道:“恭王说了,只要我说真话,你就不用为芮夫人殉葬!” 这一案,直审到夜幕降临。薛让仿佛是只夜枭,夜色每重一分,他的目光便清醒一分,此刻他大扫萎靡之态,欺上前去,拽住端端的发髻,冷笑道:“好一个贱婢,敢把朝廷高官当猴耍,你当刑部大堂是戏园子,容你一张巧嘴说书唱戏!” 端端咬紧了牙,一双怨恨的目把薛让回盯,薛让喝道:“说!芮夫人去晚眺楼,是去等夜昙,还是去和明熙幽会?” 薛让收回手,问雷英:“此刻是请刑部的行家显显手段,还是叫沧山的法吏操斧班门?” 雷英便知薛让要动粗,劝道:“虽然是奴婢,到底是恭王的人,不好伤她。” 薛让也不辨,道:“善人雷公做,恶人薛让当。”当即命法吏,“先敲她两颗牙下来。” 一个法吏随手操起一个灯台走来,明书扑过去护住端端道:“打不得!她打不得!” 薛让笑了,向堂中众人道:“诸公看明白没有?两个主人成了双,两个奴儿也成了对。” 明书又急又悲,抓住端端直摇,道:“你快说实话,别再瞒了,瞒不过他们去!” 端端却倔强地不吭声,明书无法,跪行至薛让脚下,道:“薛台令!端端早和我说了,那夜也有人敲她窗户,抛进去一支月见,她就以为是阿郎相邀,夫人就往晚眺楼去,等来等去,没等到阿郎,因为夜寒重,端端回去拿衣裳,待她回来时,夫人已死了!薛台令,这分明是有人故意陷害阿郎,他……他们两个郎情妾意,哪里有什么强迫?又哪里会杀人害命?” 端端忽然一巴掌打在明书脸上,哭道:“夫人已逝,别再辱没她了!” 明书道:“名声是他们自己做坏的!却连累了我们!”说完抱住端端,两个越哭越悲,薛让烦不胜烦,叫法吏带了两个下堂,向雷英和林玺道:“依二位所见,找谁要凶手?” 雷英皱眉道:“还是要从潘涛下手。” 薛让道:“正是!” 不多时,潘涛和十二侍卫又被押上堂来。横梁上吊下十三圈绳,法吏们上前,把十三个人都捆上了往绳里套,潘涛怒叫道:“我们是恭王的人,你们敢动!”薛让冷冷道:“报案的人也是恭王!”说话间,十三个人全被捆成了粽子,头朝下,足朝上,一排倒挂在横梁上。薛让向雷英道:“向尚书借十斤醋。”雷英给手下递了个眼色,手下便转身出门,买了一担醋回来,薛让拿葫芦瓢舀了一瓢,走到潘涛身前,箍住他的头,把醋水从他鼻孔灌了下去,还有十二个法吏上前,依样对那十二侍卫用醋猛灌。潘涛鼻里是醋,口里是醋,不多一会儿五脏六腑里全是醋,他呛叫着,在薛让的手底挣来挣去,醋水却越淋越多,如一缸一缸倒不完似的,又听得左右同伴都在惨叫。堂中众人看着十三个人如上钩的鱼一般,吊在空中乱扭乱跃,也不禁起了阵阵寒意,忽然一个侍卫坚持不住,凄呼道:“我招!我招!” 薛让便问:“凶手是谁?” 那侍卫喘道:“是……是……” 正在此时,门外叫道:“恭王府来人了!” 雷英便起身道:“薛台令手下留情!” 侍卫们同时叫道:“亲王救我们!” 门口一片人影闪动,恭王府使者来了,见了堂上惨状,气得一脸铁青,道:“我说句大俗话,打狗还要看主人,如今千岁的侍卫出庭做证,竟被三法司作非人对待。唐府尹还没上门抄家,诸位就敢把王府的人当豚犬来践踏,唐府尹明儿上了门,只怕千岁也人人可欺了?” 薛让拿了张干净帕子净手,道:“御宪台奉二圣之命来断案,和唐府尹做的那些大事不相干,休混作一谈。” 唐瑜却听不见这些了,他迅速走到那侍卫跟前,道:“凶手是谁,你说出来!” 那侍卫早缓过气,高声道:“是明熙,还用问吗!” 唐瑜道:“你心中分明有另一个名字!说出来!” 众侍卫皆道:“就是明熙,不用多问!” 那使者便问:“你们来做证,该证的都证了?” 众侍卫道:“都证了!” 使者道:“好,我奉恭王之命接你们回去。” 众侍卫喜道:“走!回家了!” 唐瑜不依,拦住那侍卫道:“说,是谁杀害芮夫人,是谁陷害明熙?” 众侍卫一把将他推开,呼呼喝喝出门去了,唐瑜还要再追,林玺赶过来拉住他,唐瑜转身向使者道:“你回告恭王,这是唐瑜和他的事,让他来直面我,和我对话。” 使者斜眼道:“恭王好心请府尹来听审,我瞧府尹却恨不能一人就审了这案子,三法司的权力几时划归开元府了?” 雷英也过来,把唐瑜挡在一边,向使者拱手道:“三法司就要结案了,先生请去。” 使者把角落的明熙一看,道:“审完了?这位是斩首还是流放?” 明熙此刻才醒悟一般,冲过来对唐瑜道:“妹夫,你说句话,就说不整什么削封地了,快说!说了我就有救了!” 唐瑜一时不知应答,明熙抓住他直摇:“妹夫!救我一命!你说不和恭王作对,他就放过咱们了!和他为敌不会有好下场!” 使者轻蔑一笑,向诸官拱手道:“告辞!”招手向明书、端端道,“还愣着做什么?回王府了。” 明书扶起端端,瑟瑟挪了过来。明熙看见明书,越发失了神智,高举双手,把镣铐向明书砸去,骂道:“你这刁奴!为了个贱婢出卖我!”又踢打端端。雷英吩咐刑部小吏:“把明熙押回牢去。”小吏冲过去拉了明熙出堂,明熙还不死心,一路大叫:“唐瑜!当初我也救过你唐家!我是被你害的!你救不救我!” 使者领着明书、端端去了;又过半刻,唐瑜亦向三人揖别,独自离了刑部。堂中总算恢复平静,雷英把卷宗和证词最后看了一遍,道:“这件事的真相,我私下和二位一说:想来是恭王经年累月沉迷于丹药,冷落了芮夫人,而夫人正值韶华,怎甘寂寞?那明熙恰好是风流公子,两个一来二去,有了私情。恭王呢,早听见了风声,只是炼丹要紧,睁一只闭一只眼放过去了,直到唐瑜向二圣提出削封之策,惹恼了恭王,就拿明熙开刀。他早知明熙和芮夫人以月见草通信,当夜指使人先往端端窗中抛月见,再往明书门前抛月见,引诱芮夫人和明熙去了私会之地——晚眺楼。芮夫人先至,因怕人知晓,没有点烛,凶手在明熙到达之前,先把芮夫人杀了,端端凑巧去拿御寒衣服,躲过一劫;她要回护主人的名声,所以隐去月见草一节,谎称是来守昙花;明熙到了之后,发觉芮夫人已死,知道中了陷阱,慌忙外逃,却被埋伏已久的潘涛抓了个正着。明熙要撇清和芮夫人的关系,才故意说是潘涛叫他来打叶子牌。至于杀害芮夫人的凶手,多半是侍卫,只怕潘涛的嫌疑最大,可是再难追查了。依薛台令和林卿之见,这案子到底该如何判?” 薛让道:“天色已晚,城门将闭,我急着回沧山,罪名你们定夺。” 雷英一愣,笑道:“薛台令追索了一日,临到头却放手不管了?” 薛让起身向外去,道:“探索真相如烹山珍海味,怡情养性;收拾结局却如倒残羹剩饭,不胜其烦。这碗筷,雷尚书和林卿来洗。”说完和沧山法吏一同消失在门外。 雷英和林玺相对良久,雷英道:“侍卫们的供词咬定了是明熙杀人,这罪名怕是洗不脱了。” 林玺笑道:“依在下之见,恭王的谋杀嫌疑,远大于明熙。” 雷英一听也笑了,道:“把恭王判刑?” 林玺道:“昔年薛让能把宣王判绞刑,雷尚书如今若把恭王判个斩首,刑部从此就压过沧山去了。” 雷英哈哈大笑,连连摇手道:“做不到,做不到。他薛让有玉石俱焚之勇,可如今是什么境况?咱们不一样,咱们要把罪人溺死在马桶里,却不能沾一滴屎尿在身上。” 林玺笑道:“薛让有大勇,而尚书有大智。” 雷英道:“依我看,明熙不急判,能拖一日是一日。若是恭王倒了,咱们保下明熙也是善行一桩。” 林玺拱手道:“全凭尚书主持。” 3 这是秋后最凉的一场雨,把凛冬将至的先兆浸入薄衣。雨滴落入书寄池,池面如一个个圆镜被打碎,却又环环相缠,难舍难分。鱼儿早失去了踪迹,空留唐瑜在岸边来来回回,寻寻觅觅,子夜过后,他走乏了,拣了一方池边石坐守,不经意,他发现池中多了一个影子,抬头一看,明幽正沐着雨,缓缓向他走来。 唐瑜想迎上去,却又觉一身沉重,起不了,只能看着明幽过来,他忽然惊觉一件事:明幽走路的姿态变了。她从前总是牵起裙儿,俏皮地细碎小跑,把宝钗玉环的叮叮当当声洒一路,可如今她的步子又稳又轻,头上的步摇纹丝不动,身下的裙角黏滞不扬,倒终于像个成熟的妻子了,可这是好事吗?唐瑜藏在袖中的十指尖莫名地钻出了痛感。 明幽在离唐瑜五步之外站住,她想近前,却又不敢,仿佛再走一步,就要面对她不愿面对的结果,可唐瑜终究还是开口了,他轻声道:“幽儿,我没能救下明熙。” 明幽目中的忧戚顿时加重了三分,她低下头去,似有似无地叹息了一声,唐瑜道:“我食言了。” 明幽的鬓上雀翅颤了一颤,大约是在微微点头,唐瑜道:“对不起,本是我一个人的事,却伤及明熙,带累明家。” 明幽把目光移开,也去池中觅鱼儿,唐瑜道:“此刻明熙在恨我,岳家在恨我,嫂嫂也在恨我,是吗?” 明幽细声道:“我不知道。” 唐瑜道:“你呢?你恨不恨我,总该知道。” 明幽的头在动,却在晦夜里看不分明是点头还是摇头,唐瑜也陷入沉默,两个就静对无言,那池中鱼仿佛为了击破这凝固的尴尬一般,蓦地一跃,在池面跃出一个顽溜的水圈,明幽却再禁不起一吓,双肩一颤,发梢的雨珠如断线一般滴下,唐瑜便道:“你先回房去睡,别淋出病来。” 明幽“嗯”了一声,未起步,唐瑜又唤:“幽儿。” 明幽便用眼神询问他,唐瑜道:“你心中想不想我放手?我若放弃削封地,明熙就没事了,我们今后也没事了。” 雨势正在此刻加剧了,打得池面凌乱不已。千万缕雨丝在明幽的眼前横飞直冲,她想盯住其中一缕,弄清它究竟从何方来、向何方去,可那缕细丝瞬间没入纷繁的雨阵,向四面八方掠袭开了。明幽出了一会儿怔,又走回来,也在那湿漉漉的石上坐了,唐瑜道:“我让你先回去。” 明幽道:“你淋雨,我也淋雨。” 两个并肩坐着,便有一面的风雨被彼此挡住了。书寄池升起寒气,把二人重重结绕,谁也看不清谁,只有肩头相依之处尚存一分温热,那似有似无的热一点点在全身弥漫开去,倒把真真切切的冷一步步逼退了。风雨恣放许久却徒劳无功,终于颓靡下去,到下半夜后,匿回乌云之中,从开元城上空掠走了。云开而雾散,霁月烘出一幕夜华,在池面流转,花树又在水中倒映成影,鱼儿现了身,在枝叶之间游来戏去,这一夜波折仿佛已流尽无痕,唐瑜正要唤明幽回房,却见唐晋手拿一卷物事,急急忙忙穿道而来,他不知又出了什么事,心中一沉,道:“幽儿,你先回房去。” 明幽也看见了唐晋,下意识问:“又有事?” 唐瑜轻推她道:“无论什么事,我会告诉你,但我要先知道。” 明幽只好依依不舍去了。 这边唐晋横越过几重小径,向唐瑜扬着手中纸,笑道:“二郎,是三郎来信了。” 唐瑜暗自舒了一口气,展颜而问:“信上说什么?” 唐晋开信看了,回道:“三郎说了许多夜州的风土人情,又说了他们演兵行军的事,倒也真有趣。” 唐瑜道:“说来听听。” 唐晋一边借着月光看,一边回:“三郎说,二郎也该去夜州看一看,那边的山才真真叫山——咱们未离原上的山,是平地拔起一座;夜州的山,是成千上万的山摞在一起!大军分扎在几座山上,一到晚上,满山都是营火,将士们一边喝酒一边拉歌,这个山头唱,那个山头和,热闹得很,三郎说,在夜州的山顶喝酒,可比在开元城的酒馆中喝酒气派多了。最近他们在练强渡飞索桥,就是从两山中间拉一道铁索当桥,一军练守,一军练攻,那桥比白云还高,底下山缝中是绿莹莹的深涧水,许多平原去的兵不敢过,可三郎不怕,他的唐字营,有一回把孙将军亲兵的防御给破了,孙将军过来在他肩头拍了几掌,三郎说,这动作比什么赞赏都宝贵。”唐晋顿了顿,又道,“三郎还说,开元城也入秋了,请二郎和明娘子都保重身体。夜州常常下雨,不算冷,只是潮湿得很,衣裳洗了半月也不能干,叫家里多给他捎几件换洗衣裳去。” 唐瑜下意识向南方的天空望去,天际一线绯红夜光,仿佛真是夜州征人燃起的篝火,又听唐晋道:“三郎他们都听说二郎请削封地的事了。” 唐瑜道:“是吗?” 唐晋道:“三郎说,任你做什么,他都信你,支持你。” 唐瑜似乎笑了一笑,唐晋又道:“我方才在外面,听见有人传。” 唐瑜问:“传什么?” 唐晋道:“传孙将军今日给龙朔宫上了疏,说赞成二郎的削封策。” 唐瑜目中几种说不清的情绪一闪而过,终于笑了,道:“知道了。”唐晋方退。 风又起,唐瑜转身离了书寄池,走出十多步,便有婢子迎面而来,道:“二郎,甄娘子此刻正在唐府外面,想入府见你。” 唐瑜稍稍一顿,道:“请甄娘子恕罪,唐瑜愧见。”婢子会意而去。 唐瑜继续走,过了二重庭院,又有家奴奔来,道:“二郎,明夫人来了唐府外,一定要见你。” 唐瑜道:“请夫人恕罪,唐瑜难见。”家奴也去了。 三刻之后,唐瑜入了怜玦轩,身后又有家奴相唤,唐瑜回身问:“什么事?” 家奴道:“明公来了,说有话和二郎说。” 唐瑜站住,向唐府大门遥遥行礼,道:“请明公恕罪,唐瑜不见。” 4 次日一早,恭王炼丹破天荒地失败了。六两六钱生金精投入丹釜,才烧了一炷香的工夫,便在釜中轰然炸开,方士掀开釜盖一看,金精早化作灰渍,沾了满壁,焦臭的浓烟冒出来,恭王默然良久,道:“莫非是我行错了一步,神仙在降罪?” 方士道:“亲王何错之有?错的是芮夫人和明熙。” 恭王问:“若我炼丹的时候少一些,伴她的时候多一些,她还会不会私通明熙?” 方士道:“夫人天性轻浪,亲王不必自省,是夫人的错。” 恭王不知是赞成还是不赞成,总之许久不开口,干巴巴坐了半个时辰,方问:“她的遗体如今在哪里?” 小道士怯怯回道:“就在王府后巷里停着,埋也不是,丢也不是。” 恭王便道:“她爱昙花,就把她葬在晚眺楼的昙花丛下吧。” 小道士应声去了。恭王坐得烦躁,道:“今日不炼丹了,出去透透气。” 方士忙应了,随恭王出了炼丹房,只见外间天晴风爽,秋阳灿蔚,庭中香樟翠色丰腴,恭王眯眼叹道:“常年困在烟炉里,竟忘了一墙之隔,有如此好景。” 方士道:“好景只在一时,长生方能过万世。” 恭王便道:“所以还是炼丹要紧。” 忽然有侍卫过来,恭王重做出不怒自威之色,问:“有何事?” 侍卫回道:“亲王,文昭侯明如海求见。” 恭王道:“明如海?我倒忽略他了。他自然是要来给儿子求情的。” 侍卫笑道:“这明如海求情的法子倒特别。” 恭王问:“怎的?” 侍卫道:“他孤身一人,一进世荣巷就跪下了,磕一个头,挪一步,口中直叫‘亲王恕罪,亲王恕罪’,涕泪横流,我等知他是四品侯,便上前劝他起来,他也不听,一直跪行到王府门口,此刻看门的侍卫不知该不该放他进来,故来讨亲王示下。” 恭王便道:“放他进来。”侍卫得令去了。 奴婢端来一把椅子,铺上豹皮毯,恭王坐了,一边晒太阳一边等,直等到茶过二盏,方听见广庭尽头一人叫道:“亲王恕罪!” 明如海果真一身伏地,向恭王跪行而来,饶是隔了十余丈,也看得清他满面的血和尘,道士惊道:“从王府门口到这里,走也要两千多步,他就这样一步一磕头来的?” 明如海遥见恭王在座,叫得越发高声:“亲王恕罪!子不教,父之过,明熙犯下大罪,全因明如海教导无方,明如海情愿代子受罚,千刀万剐也无怨言,只求亲王饶过明熙一命!” 恭王向方士叹道:“舐犊之情,感人肺腑。” 明如海每近一步,头便磕得沉重一分,咚咚撞地之声闻者胆寒,他泣诉道:“明家多年来一直蒙亲王和王妃垂爱,是我们不识抬举,非但没有报答大恩,反而伤了亲王的心,伤了皇家的颜面,明熙该死!可明家只得这一个独儿,他若死了,明如海无法对祖宗交代,也只能随他一同死!求亲王开恩,允许明如海替儿去死!” 再行近些,恭王看清了明如海,他的额头磕破了,血、灰和泪,糊成一脸血泥,花白的头发一把一把搭下来,被汗水粘在脸上脖上,其状凄惨。恭王与明如海相识二三十年,从未见他如此卑微乞怜,一时说不出话来。明如海年事已高,跪行近三千步,早没了力气,他双手撑着向前爬,依旧把血额头往地上磕,又道:“唐瑜触怒虎须,罪该万死!可唐姓是唐姓,明姓是明姓,不可混为一谈,我家的罪,我来背;唐家的罪,亲王应当找唐瑜算!” 到了恭王座椅的阶下,明如海爬不动了,他抬头看着恭王,哭道:“王妃对拙荆,十年来施恩如主,用情如姊,只求恭王看在这一点,容明如海顶罪!” 恭王深叹一声,起身走下阶来,扶起明如海,道:“如海,我这些年,又何尝不拿你当兄弟,不拿明熙当亲儿子看?” 明如海颤声道:“是,是!亲王对我们恩重如山!” 恭王亲自把明如海的散发挽上去,道:“我这两年执着于炼丹,相聚的时候少了,竟没注意,你的头发几时全白了?” 明如海道:“就这一年,日日都有白发生。” 恭王指了指自己的头,道:“我的头发,是在大世子去世那年全白的。” 明如海怕触动恭王的伤心事,不敢接话,恭王自道:“可怜天下父母心。” 明如海凄然道:“正是这话。” 恭王道:“你说子不教,父之过,我深以为然。我既把明熙当半个儿,也有一半教导他的责任,如今他走了邪路,我自然也有一半的过错……” 明如海忙道:“亲王无错,全是明如海……” 恭王摇手止住,道:“不说这些了。明熙来王府后,我没管教好,可他还年轻,今后的路还长,你再费一费心,教他改过自新吧。” 明如海一听,又惊又喜道:“亲王之意……” 恭王道:“我稍后叫可靠人去找雷英说说情,看能不能给我个面子,把案子撤了。” 言下之意便是放过明熙了,明如海喜得又跪下去,道:“多谢亲王开恩!明如海从此甘为亲王门下走卒,侍奉前后!” 恭王又扶他起来,道:“我难道缺看门牵马的人?我是缺说知心话的人。你有空要常来王府看看我,咱们都时日无多了,能聚一日是一日吧。”说完,也面露萧然,明如海忙道:“只要亲王召唤,明如海随叫随到。” 恭王点点头,扬手道:“去吧,去刑部找儿子吧。” 明如海感激涕零,再拜及地,告辞匆匆去了。这边恭王坐回椅子,先安排亲信去刑部找雷英,后闭目养神,忽听婢子叫道:“王妃来了!” 恭王一睁眼,便见王妃怒气冲冲大步而来,他问:“这是怎么了?” 王妃道:“怎么了?就这样放过明熙了?” 恭王道:“我见他老子求得可怜,就放过他算了。” 王妃道:“你如今可怜别人,他日被抄家,没人来可怜你!” 恭王道:“有罪的是唐瑜,又不是明熙,是不该混为一谈。” 王妃道:“明熙偷了你的人,你也不在乎?” 恭王道:“什么错,一条命也够抵了,我还在乎什么?” 王妃道:“那唐瑜呢?你也放过了?” 恭王冷笑道:“放过?我和唐瑜的斗法才刚开始!” 5 明如海去了刑部,亲自把明熙接回了家。在明府,他洗净了脸,更换了衣,梳理了发,除了额上一块血疤外,又是平素那威严的模样了。家中众人知道他今日受了天大的委屈,谁也不敢上前和他说一句话,他独自在正堂坐到黄昏,忽然开口喝道:“去叫明幽回来!” 6 唐瑜下班回了怜玦轩,明幽早在月门下等着了,等唐瑜近前,她小心翼翼道:“今日可有什么事?” 唐瑜道:“明熙被无罪释放了。” 明幽先一愣,继而合手道:“上天开眼!哥哥是冤枉的,对不对?” 唐瑜道:“是父亲救他出来的。” 明幽便笑逐颜开,道:“还是阿爹厉害!我知道他最有法子!他是如何救哥哥的?” 唐瑜沉默走过几步,道:“他请恭王放人,恭王就放了。” 明幽想了想,道:“也对,恭王和阿爹有旧交,阿爹出面,他自然应允的。谢天谢地,咱们家终于度过一劫。”欢欢喜喜挽着唐瑜进了房,身后有婢子追来道:“明娘子,娘家来人了。” 明幽忙道:“请进来。” 她和唐瑜等了少时,明家几个仆妇进来了,向二人行礼道:“小娘子,阿郎从狱中出来了,明公和夫人请小娘子回家看看。” 明幽道:“好。”向唐瑜道,“咱们一起回去。” 唐瑜悄悄抽回被明幽挽着的手臂,道:“你先去,我还有公事要应付。” 明幽道:“你是不是不想面对哥哥?他不会介意的。” 唐瑜道:“果真有公务,何况入夜还要进宫授课。” 明幽撇了撇嘴,道:“好吧。我只去一个时辰,看看就回来。” 唐瑜道:“好。” 明幽便带着婢子随仆妇出了房,唐瑜送出月门下,看着明幽去远,忽然叫道:“幽儿。” 明幽回头问:“嗯?” 唐瑜眼也不眨,把明幽深深地瞧,明幽的眸子却左转右转,迷糊道:“怎么?” 唐瑜抑住心绪,淡然道:“你加一件斗篷再去,夜深风凉。” 明幽道:“我一点也不冷。” 唐瑜只好点头,明幽向他甜甜一笑,道:“我去了?” 唐瑜道:“好。”明幽便踩着轻快的步子,随明家仆妇消失在小道那头。 四刻之后,明幽回了明府,她径直前往明熙的住处,见门窗紧闭,灯烛不燃,只有甄婉独自坐在阶上发呆,过去招呼道:“嫂嫂,哥哥呢?” 甄婉这才回过神来,作了个噤声的手势,道:“才喝了安眠的药,睡了。” 明幽便悄手悄足在甄婉身边坐下,问:“他没什么事吧?” 甄婉先点头,又摇头,道:“身上的伤好治,心中的伤不知怎么才能好。”她的手指在眼角轻轻一划,“你是没见到他今日的模样,天可怜见,这么大的人了,吓得跟个孩子似的。” 明幽道:“哥哥这几日受委屈了。” 甄婉若有所思地看着空远处,道:“你说,他和芮夫人,是不是真的?” 明幽道:“分明是恭王诬陷他,我不信他会做那样的事。” 甄婉道:“可满城的人都说是真的。” 明幽道:“那些人听风就是雨,你别听,也别信,这种事,你要听从自己的心,你觉得他是那样的人吗?” 甄婉痴痴想了一阵,道:“以前没出事的时候,我觉得他就是那种人,他每次一出门,我就胡思乱想,疑心他要去找别的女人,可如今真出了事,我却不愿信了,我又想起他素日的千般好来,我信他玩归玩,到底有分寸,不会做对不起我的事,你瞧他允诺我不纳妾,不是做到了吗?” 明幽道:“天下所有人都不如你了解你的丈夫,你若信眼中的他,就别信别人口中的他。” 甄婉却又苦笑起来:“可妻子眼中的丈夫一定真实吗?有些事,是做妻子的不想知道,不敢知道,哪怕有一天知道得真真切切,也要假装糊糊涂涂,把真相蒙混过去,把自己蒙混过去。天下的女子都会装糊涂,不过聪明的知道自己在装,愚笨的不知道自己在装罢了。” 明幽听得一愣一愣的,道:“我……” 甄婉道:“你还小,自然听不懂。” 明幽道:“我听得懂,可是,我不会装糊涂,任什么真相,我都敢正视它,我不怕它。” 甄婉道:“你若面对它,家就要支离破碎;你若放过它,还能换个残缺的团圆,你如何选?” 明幽道:“我……我……” 甄婉打住她,叹气道:“我不该叫你选,这道题,你一生都遇不到才好。” 明幽没来由地忧愁起来,把头垂下去,甄婉伸手刮了刮她的鼻头,道:“别胡思乱想了,你哥哥回来了,咱们都该开心些。” 明幽点头称是,两个又说了一时贴心话,明幽道:“我要回去了,明儿再和二郎一起来,看望哥哥和父母。” 甄婉便勉强支起身,道:“我送送你。” 忽然影壁那边一个声音道:“不用送她。” 话毕,明夫人和一众仆妇转了出来,明幽道:“阿娘!”正要迎上去,却见母亲脸色不对,便站住了。明夫人道:“你回你的闺楼歇息,不必回唐府了。” 明幽道:“我要回去,二郎一会儿从宫中回家……” 明夫人厉声喝道:“从此他是他,你是你,你再也不能去唐府了!” 明幽大惊失色,道:“阿娘这是说哪里话!” 明夫人道:“你父亲亲笔写了离书,此刻已经送达唐府了,从此明唐两家一刀两断,你和唐瑜再不能有半分纠葛!” 明幽尖声道:“什么离书!谁说我和唐瑜要分离!我不许!”她蓦地冲下台阶要逃离,几个仆妇拦将出来,道:“小娘子请回闺楼去。” 明幽道:“不!我要回唐府去!那里是我的家!” 仆妇们抱住明幽道:“小娘子休闹,这里难道不是你的家?” 明幽气急攻心,道:“不是!这再不是我的家了!” 明夫人勃然大怒,道:“忘本的孽障!你想想我家今日之祸是如何来的!” 明幽道:“阿娘不能怪二郎,他并没有做错什么!” 明夫人道:“你迷了心窍了!唐瑜要把我明家老少都害死,你还当他是良人!”当即喝命仆妇,“带她回闺楼休息,叫二十个可靠人日夜轮守,别叫她逃出府去!” 仆妇们便拥着明幽,一边哄,一边往外抱,明幽又挣又闹,道:“阿娘,放我走!别怨二郎,他没做错!” 明夫人见女儿失魂如此,复又心软,含泪道:“唐瑜是朝不保夕了,我做母亲的如何能让女儿随他走上不归路?将来有一日,你会明白阿娘的苦心!” 顷刻,明幽被带回了她从前住的闺楼。仆妇们将她送进房,立刻转身而出,把门落了锁,明幽抢过去拽门,拽不开又一个劲地拍打,道:“我要和阿爹说话,我要和阿娘说话!” 守在楼下的婢女们早得了明夫人的命令,只恭恭敬敬地站着,却一声不吭,明幽急道:“你们去请阿爹来!”还听不见回应,她拼命地打门,“你们放我走,我不是囚犯,我是明幽!阿爹!阿娘!嫂嫂!我是幽儿!放我出去!” 无人理睬。一个时辰之后,明幽终于泄了气,她跪在地上,无力地拍门,向外泣求道:“你们谁去唐府和二郎说一声,我没写离书,那书不作数!我一定会回去!” 第四十八章 贪案 第四十八章 贪案 1 明熙被释放当夜,升平街的豹三吃过晚饭,躺在庭中凉榻上消食,半晌,他小儿子鬼鬼祟祟从影壁后贴进来,想从右廊下穿过去,豹三眼也不睁,却问:“从哪里回来?” 他小子忙躬身过来,赔笑道:“原来大人在这里,竟没看见。” 豹三再问:“在哪里混了半日,此刻才回来?” 小子道:“去刑部那边看了看热闹。街坊都说恭王放过明熙了,孩儿去等了半日,果然瞧见明熙从刑部出来,被他老子接回去了。” 豹三道:“神仙打架,要你操心?还等了半日!” 小子垂手道:“半城的人都去看了,昨儿三法司会审的时候,刑部那条街都挤得满满当当。” 豹三道:“看一眼又怎么着?能看来一钱银子,还是看来一个老婆?不和你老子学经商,倒和那些闲汉厮混,哪里鸡飞狗跳往哪里凑!” 小子道:“大人做生意的道行在开元城数一数二,放在全天下也是排得上的,寻常人哪里学得来?孩儿连大人的皮毛也没学到——若学到两三分,早也富甲一方了。” 豹三听了恭维,脸色好看了些,道:“老子有的都在教,是你们仗着大树底下乘凉,只知道花老子的钱,不知道学老子的经验,将来我两腿一蹬,天上不掉地下不生了,你们就等着坐吃山空吧!” 小子道:“孩儿当真不是做生意的料,不如……” 豹三道:“不如什么?” 小子笑道:“孩儿这两日在刑部外头逛,几家的大官儿都见着了,一个个穿红着绿的好不晃眼,大人不如给孩儿买个小官儿做,让孩儿也穿穿官家的袍子。” 豹三道:“做官有什么用?我见到的官多了,都是面上光鲜,底下叫苦。一年到头,累死累活,一要应付上面,二要应付下面,三要应付左右。上面的心情不好了,指着你头脸骂,也不敢还嘴;下头的心情不好了,暗地指着脊梁咒你,只好假装听不见;左右的不管心情好不好,都爱给你使绊子,一不小心,摔你个狗吃屎!你当官一年能赚多少钱?撑死了两三百贯,为这点养鸟钱,几头当孙子,哪里比我们做生意自在?想几时开张就几时开张,想几时休息就几时休息,哪个顾客敢刁难,老子先赶他出门不伺候了,那几文钱买不死人!你打消做官的念头,安下心来和我学买卖是正经。” 小子只好道:“是,若说生意经,大人还需多多教导孩儿。” 豹三道:“咱们做生意,和别家不同。他们在大街上开门面,品位就落了下乘。千金的宝贝,摆在门口任人评点,要贬值一半;藏在深院不轻易示人,要升值一倍。所以你看我,从来不做沿街叫卖的勾当,有了好东西,只暗暗放出风去,让街坊邻居口口相传,一条巷一条街地传——此时不要心急,真是好货,十年八年也等得起——总会传到识货人的耳中,他自己就会找上门来,这时务必记住:以诚待人,不诓骗,不讹诈,宁肯自己吃点亏,要叫买家舒心。一个买家舒心,会带来十个买家,招牌就打出去了。你看咱家的大门,七尺高三尺宽,在开元城中最寒酸,可再看看咱们家的财路,比玄武大道还广!你老子积累了半生的口碑,才有你们坐着等钱上门的日子……” 正说着,影壁那边的地下映出一个人影,豹三道:“看,钱来了。” 那影子走出来,豹三从榻上坐起,一边借光看那人的脸,一边问:“是哪位?” 那人踱过来,道:“豹三好小子,认不得我了?” 豹三定睛一看,那人微胖身材,白面浅须,却是开元府的秘书丞陈金石,忙笑着从榻上起来,拱手道:“原来是陈先生。” 陈金石道:“可算还记得我。” 豹三让陈金石坐了,笑道:“多时不见先生了,怎的今日想起光临寒舍?” 陈金石道:“闲来无事,逛到附近,顺道来看看你近日又进了什么好货,开开眼界。” 豹三吩咐小子:“把我屋里那包蒙顶石花茶煮来。”又向陈金石笑道,“我前儿得了一盒从大食国来的龙脑香,一会儿先生拿去。” 陈金石笑道:“看低人的矮货,我讨你这点便宜做什么?我能缺什么东西?我哪次来找你不是为公家采买?” 豹三道:“是了,从前韦府尹在的时候,开元府常常添置东西,先生都是来豹三这里买,如今换了唐府尹,倒许久不见采购了。” 陈金石道:“今日不是照顾你生意来了?最上品的砚、最名贵的纸,拿出来我瞧瞧。” 豹三却站着不动,笑道:“先生宽恕,若再说和开元府打交道,豹三却不敢了。” 陈金石问:“这话怎说?” 豹三道:“从前开元府买货的时候虽多,付钱的时候却少,多少笔墨纸砚、屏风字画,只见货进去,不见钱出来,欠条堆了我半屋子,豹三去找韦府尹要,十回有八回在开会,剩下两回在出差,人也见不到,如此拖了几年,我一文没赚,倒把本钱贴了个精光;幸好换了个唐府尹,我生怕他翻脸不认前任的欠条,若不认,我也只好弃家去要饭,谁知他认了账,两年还了我六十万,如今还有三十万没付,我都不好意思催了,如今开元府再想采买,还请先生另寻周转得开的豪商。” 陈金石呸道:“你个油滑贩子,少和我叫穷!开元府能欠你几个钱,怎么就弃家要饭了?你这凉榻底下埋了多少金子我能不知道?” 豹三嘿嘿一笑,道:“先生私人若要,把我家底全搬走,我也甘愿;官府若要,豹三却不伺候了。” 他小子端了茶来,陈金石啜一口,品了品,道:“不愧天下第一茶。”又问,“开元府先前欠你九十万?” 豹三道:“是这个数。” 陈金石再问:“唐瑜还了六十万?” 豹三道:“是,还差三十万。” 陈金石道:“那你怎么不问他要了?” 豹三道:“他肯还这六十万,我已经谢天谢地了,本来不是他任上欠的。我听说他也有难处,着实东拼西凑,分了三年才还这些,剩下的,他付不起,我也不好再开口,只是从此长了记性:再不和官家打交道。” 陈金石吹了半晌的茶,道:“我早了解你这脾气,好面子,讲义气,他还了一大半,你就当他心意十足了,再不好意思开口。” 豹三笑道:“正是,韦府尹几次敷衍我,我就咽不下这口气;唐府尹坦诚对我,我也让了一步。” 陈金石道:“我是开元府的秘书丞,府账上有多少钱,我比谁都清楚,这区区三十万,开元府还得起。” 豹三道:“是吗?我怎么听说唐瑜为了还钱,把自家物什都变卖出去了?” 陈金石道:“他哭穷你就信了?若他是借口不还呢?” 豹三一愣。 陈金石道:“堂堂皇城官府,拿不出三十万文钱?只怕十岁童子都不信,你却信了,如今全城都暗地笑你豹三被唐瑜当傻子糊弄,你还不知道呢!” 豹三道:“那,陈先生明日再牵个线,容我找唐瑜问问?” 陈金石道:“他若不认,你能怎样?我教你一个巧法,管叫唐瑜明日就把三十万文送上门来,一文不少。” 豹三忙问:“什么巧法?” 陈金石压低声音道:“你写一封状子,去御史台告状,说开元府欠债不还,公信破灭,御史台是专盯官员犯错的,他们为你主持公道,唐瑜也要乖乖就范。” 豹三道:“就为这点钱,闹去御史台,未免小题大做了?” 陈金石霎时拉下脸,道:“这点钱,你自然不放在心上,竟是我多管闲事了。” 豹三不好开罪陈金石,忙笑道:“陈先生的好意,豹三心领,只是,欠款的真不是姓唐这位……” 陈金石道:“任他姓糖还是姓盐,他既认了账,就该还!” 豹三不语。陈金石走到豹三身边,从袖中抽出一卷册子,道:“状子我都给你写好了,你送去御史台就成了。” 豹三猛地睁大了眼,道:“陈先生今日是特意找上豹三了?” 陈金石微微一笑,道:“当初是我帮你拉了开元府的生意,如今也该帮你讨回开元府的债。” 豹三道:“生意虽是先生搭的桥,可钱没收回来却和先生无关。依我说,过去了就过去了,我也不想为这点事得罪开元府。” 陈金石收了册子放入衣襟,坐回凉榻。 豹三凑上一步,道:“不敢让先生白来一趟,看上豹三家里什么,只要手指点一点,我立刻差家奴送到先生府上去。” 陈金石冷笑道:“我知道,你家中宝贝多得很,海里的珍产,山中的风物,商周的玉璧,汉唐的墨宝,只怕比皇宫还丰盛呢!” 豹三道:“哪里哪里,可不敢和皇宫比。” 陈金石问:“都从哪里来的?” 豹三道:“什么?” 陈金石道:“这四海列国十三州的宝贝,怎么全聚到你豹三这里了?” 豹三赔笑道:“自然是四处收购的,如今有一点名声传出去了,也常有人抱着东西上门卖。” 陈金石道:“难保没有小偷大盗寻上门来销赃。” 豹三立马叫屈,道:“先生开不得玩笑,豹三做的是一清二白的生意!” 陈金石又拿鼻子嗤笑:“你若是在门口摆个摊儿卖豆腐,说清白我还信,可你做的是钱用牛车拉的大买卖,一个月少说三四十万的流水,这几十年下来,你敢说笔笔钱都来得干净?未离原东山村那个傻子从自家地里挖出一个青铜象尊,怎么没过一个月人就死了?那象尊怎么过两年又出现在你这里?太仆寺王少卿从你手中买的两个扶桑艺伎,是如何来的中原,是关牒通关还是拐卖偷渡?整个开元城都在我眼皮子底下,哪件事瞒得过我?我是懒得查!” 豹三的后背瞬时被汗打湿了,喏喏道:“先生说笑了,说笑了。” 陈金石道:“我没空闲和你说笑。”他边说,边起了身,“明儿你哪里也别去,武侯要上门清查仓库,你好生等着。”说完拔腿就走,豹三默默跟出几步,道:“陈先生是在把我往绝路上逼哩!” 陈金石道:“怕什么?为人不做亏心事,夜半不怕鬼敲门,你既然生意做得干净,就不怕武侯上门查。” 豹三道:“我是说,先生在逼我去告唐府尹哩。” 陈金石停下脚步,斜眼看他,道:“你敢不敢告?” 豹三道:“豹三不蠢,先生的意思我明白。唐府尹要削恭王的封地,恭王想方设法要扳倒他,先生自然和恭王站一边,拿豹三当刀子,往唐府尹的身上捅。” 陈金石问:“你站哪一边?” 豹三刚要开口,陈金石又道:“小心些选,若选错了,今夜你还是大豪商,明早就是阶下囚。” 豹三叹了口气,总算点了点头,陈金石眨眼换了一副和气脸色,把状子给了豹三,走出几步又问:“那大食国的龙脑香呢?” 2 唐瑜收到了明府送来的离书,寂寂看了彻夜,天明后照常去上班。入了办公厅,侯望书风风火火奔进来,口中大叫:“府尹!” 唐瑜轻责道:“这动天惊地的是做什么?沉稳些。” 侯望书道:“御史台来人了——他们这会子来,准没好事!” 唐瑜闻言,先出了门等着,须臾,几个御史台官吏过来,行礼相问:“可是开元府尹唐瑜?” 唐瑜也还礼,道:“是唐瑜。” 当先一人道:“请唐府尹随我等去御史台,接受问询。”说话时,两个上前来请。开元府武侯聚了不少,可人人皆知御史台专察百官善恶,权势不小,是以谁也不敢阻拦,眼睁睁瞧着唐瑜被御史台带去了。 入了台院,唐瑜被请进一间空房,房中只有两方旧坐榻,唐瑜拣面北一方坐了。这一坐便是四五个时辰,既无饮水,也无食物,更无人来问,他知道这是御史台的攻心法,要在问责之前先把人的精神磨损一半,便闭目蓄神,在心中数着时刻,直到午夜时分,矮门悄悄打开,一个从六品服的官员、一个手执烛火和纸笔的小吏进来了。 唐瑜避席相迎,那官员亦行见礼,道:“御史台侍御史顾临,奉命问责开元府尹唐瑜,望府尹坦诚作答。” 唐瑜道:“御史请问,唐瑜知无不言。”那小吏便在角落铺开纸卷和笔墨,要将二人的对话如实记录。 顾临先问:“开元府是否欠过民间私人债务?” 唐瑜沉思片刻,道:“开元府曾因添置四面屏风、九张装点书画、五十两茗茶、二十两奚氏墨,欠下升平街商人豹三九十万。” 顾临问:“几时欠下的?” 唐瑜答:“在唐瑜任职之前,有欠条为证。” 顾临问:“这笔债务可偿还?” 唐瑜道:“已尽数还清。” 顾临问:“还清了?” 唐瑜道:“还清了。” 顾临问:“还债之钱从何而来?” 唐瑜道:“六成开元府的税收,四成唐瑜的家私抵卖。” 顾临追问:“你用自己的钱补公家的空?” 唐瑜道:“是。” 顾临又问:“几时还的?” 唐瑜道:“从唐瑜入职后开始还,至去年四月结清。” 顾临问:“一文不少?” 唐瑜道:“一文不少。” 顾临问:“可有凭证?” 唐瑜道:“九十万分三年十次还清,开元府存有十次支出记录,豹三签过十次收钱单据。” 顾临问:“是你与豹三面对面还款,还是有中间人过手?” 唐瑜道:“由我下文,开元府户科拨钱,武侯押送至豹三家中,豹三收钱后确认签字,单据存回户科。” 顾临道:“御史台将立刻赴开元府和豹三家核实,今夜要委屈唐府尹在此歇息了。” 唐瑜坦然拱手道:“无妨。” 顾临便与刀笔小吏出了门。 3 子时三刻,顾临到了开元府,召全府官吏廊下听唤,自己亲自检索豹三案的始末。他先去办公厅查阅公文,那开元府每回发文皆有记录,某年某月发至某处,编号几何,均一一登记在册,顾临把册子看了一遍,证实唐瑜先后下发了十道公文到户科,他便转去户科,把十道公文都找到了,又调出账本,查看开元府近四年的钱款出入记录,见户科已照唐瑜的公文,分十次将九十万文钱还给了豹三,开元府的武侯负责押运钱款,去来都有回执为证,顾临一环一环找不出破绽,眉头皱了一会儿,问户科主事安录:“每回送钱过去,豹三都签字了?” 安录从柜中取下一卷布帙,打开一看,是十张黄纸,呈上道:“这是豹三签的收据,十次十张,都在这里。” 顾临拿着十张纸走至灯下,一张一张仔细地看,十张纸质相同,笔迹相同,连墨色也相同,显然是同一人所书,他沉吟不语,安录笑道:“咱们开元府已经把钱还清了,是这刁商收了钱又翻脸,诬告唐府尹。” 顾临便向御史台吏道:“传豹三来。” 豹三来时,公堂上点了数不清的烛,却只有顾临一人。顾临把案上十张黄纸铺开,问:“豹三,开元府总共欠你多少钱?” 豹三道:“九十万。” 顾临问:“还了多少?” 豹三道:“六十万。” 顾临问:“分几次还的?” 豹三道:“七次。” 顾临便指案上黄纸:“七次,你如何会签十次收据?” 豹三道:“没有十次!只签了七次!”便把武侯在何年何月何时去的自己家数开了,数下来果然只有七次,顾临笑道:“你记性倒不错。” 豹三道:“咱们是做生意的,别的都记不牢,可欠钱还钱的事一文也不会记岔!” 顾临把一沓纸全递给豹三,道:“哪三张不是你写的,指出来。” 豹三底气十足地接过纸看,一张看过,脸色就变一分,十张看完,整个人都糊涂了,道:“怎么都是我的字迹?” 顾临道:“分明十张都是你写的。” 豹三道:“冤枉!七次就是七次,他们仿写我的字,吞了我三十万!” 顾临追问:“他们是谁?” 豹三一愣,道:“我怎么知道?”他挑出其中三张,“这三回,时日不对,是他们乱写的。” 顾临把这三张摆在书案右边,另七张铺在书案左边,俯下身去,一笔一画地比对。豹三站在地上一动不敢动,寄望顾临生了一双明察秋毫的眼睛,能证实自己没有撒谎,可顾临的眼似乎不太灵光,把十张纸看了半晌,也没看出个所以然来,豹三在心中叹气道:“有人暗里把我的笔迹学了去。休说外人,就连我自己也认不出来,为了贪这点钱,是何等用心!” 又过不久,顾临忽然不用眼看了,而是鼻尖凑上去,把纸一张张闻,闻完又伸舌,去蘸纸上的字,豹三心中发毛,又不敢多问,顾临把十张纸都尝完,笑道:“这三张,和这七张是不一样。” 豹三忙问:“怎么不一样?” 顾临道:“用的墨不一样。你家用的什么墨?” 豹三道:“奚氏墨。” 顾临道:“不愧是皇城巨富,用的是昔年贡墨,上品中的上品。” 豹三赔笑道:“做生意讲究个面子,来往书笺若用下品墨,别人会瞧不起。” 顾临道:“这十张纸,七张用奚氏墨写的,三张用赝墨写的。” 豹三惊道:“这……顾御史还闻得出真品赝品?” 顾临道:“奚氏墨光泽如紫,麝香永固。这赝品的颜色学了九分像,连我也看不出来,可香味只学了七分,麝香太淡,不过几个时辰就散了,如今真品尝起来还有甜味,赝品却涩了。” 豹三猛一拍掌道:“御史英明!那赝墨决计不是我用的!” 顾临抽出那三张仿写的收据,道:“一张六万,一张八万,一张十六万,恰好三十万。有人吞了三十万欠款,再仿写你的字迹,归档户科交差。” 豹三拱手道:“请御史台做主,查查谁贪了草民的血汗钱!” 顾临又问:“你是不是曾卖给开元府二十两奚氏墨?” 豹三道:“是。” 顾临便叫小吏:“去把开元府的墨取来。” 小吏出门,唤开元府的人取来七根奚氏墨锭,回:“用了四年,只剩这几根了。”顾临亲自把墨磨开,蘸笔写了几个字,然后静等墨干,开元府、御史台的人里里外外陪着他干等,直至天明,顾临把字闻了闻,笑道:“你们瞧,香味没了。” 一个开元府官员道:“这是开元府在豹三那里花重金买的。” 顾临问:“花了多少钱?” 那官员道:“二千文一两。” 顾临便指豹三道:“好个豹三!吃了官家四万文,却卖赝品给我们!” 豹三道:“我哪里知道是赝品?我分不出来。” 顾临道:“这就只有你心中清楚了。虽然是件缺德事,却救了你——这三张收据,是开元府的人仿写你的字,贪了你三十万文钱。他们以为用纸、用墨、字迹都和你一样,神仙也判不出真伪,谁知坏心眼遇到黑心肠,他们亏了,你赚了。” 豹三擦了擦汗,不说话了。顾临道:“你先回去,随时听唤。”豹三便告退。 顾临在心中理了理,暗自道:“开元府有内贼,上诓了唐瑜,下蒙了豹三,中间截了三十万,涉案人恐怕不止一两个。”忽然响起敲门声,顾临问:“是谁?” 门“咿呀”开了一线,陈金石探了半个头出来,笑道:“侍御史,小人有内情报告。” 顾临便道:“进来说。” 陈金石抬脚进来,转身关了门,趋步到顾临身边,低声道:“这三十万的事,小人知道。这笔钱,是唐府尹卖了自家门铺,凑出来的私钱,叫以公家的名义还给豹三,那些人收了钱,却没有还给豹三,而是私自吞了。” 顾临问:“那些人是谁?” 陈金石道:“一条线上的,一个也逃不掉:收钱放钱的户科官吏,押钱的武侯,伪造签名的是个刀笔吏。” 顾临沉吟不语。 陈金石道:“侍御史明察:国家拨下来的公款,每一笔的去处都有几层监督,他们断不敢私吞;可这三十万,是唐府尹私人献的,没有人会追究来去,所以这些人钻了空子,唐府尹却是冤枉的。” 顾临便道:“你把这些人的名字写下来,我们一个个查。” 4 唐瑜被御史台幽禁了两日,这日黄昏,御史台小吏开门道了歉意,放了他出去。侯望书早在廊下候着了,道:“府尹,这案子结了。” 唐瑜问:“怎么回事?” 侯望书道:“府尹叫还给豹三的三十万文,被户科官吏和押运武侯吃了。十三个人,按官职大小分了干净,御史台连夜抄了这一窝人的家,大多认罪了。” 唐瑜不语。两个出了御史台大门,唐晋匆匆骑马而来,道:“二郎,又出事了。” 唐瑜问:“什么?” 唐晋道:“恭王上疏龙朔宫,弹劾二郎领导不力,纵容属下鲸吞国家财物,过失甚大,当免官!” 侯望书跳道:“什么国家财物?那是府尹自家的钱!” 唐晋道:“交付给了开元府,便是国家的钱了。” 唐瑜许久道:“先回开元府。” 三人上马,往开元府的方向去,小半个时辰后到了,府门下守着卫兵,见到唐瑜,却无欣喜之色,反倒尴尬起来,唐瑜下了马要往府中去,几个卫兵你推我,我推你,终于推出一个来,小声道:“府尹。” 唐瑜点点头,继续走,那卫兵道:“府尹,开元府才接到龙朔宫的旨意,说……” 唐瑜问:“什么?” 卫兵道:“说圣上一连收到许多上疏,都是弹劾府尹的,所以下令暂停府尹的职务,待查明真相再说。” 唐瑜便站住了。侯望书道:“连府门也不让咱们进了?” 卫兵道:“是怕外人看见府尹还在府中,又要借口弹劾,府尹不如先回家避一避风头……” 侯望书叫道:“避什么避?我们做了什么亏心事要避!” 唐晋拉住他道:“休吵嚷,不成体面。” 唐瑜转身下阶上马,道:“回家去。” 定昏时分,唐瑜回了家。怜玦轩如寒渊中的溶洞一般死寂,唐瑜推开门,下意识向深处叫了一声“幽儿”,床帐被破门而入的风扬了扬,却无人相迎,他猛然醒转明幽已回了明家,再不会躲在帘下捉弄他了。唐瑜从袖中寻出火折子,要点燃桌上的烛,转念一想亮烛了也无事可做,便放下火折子,和衣躺在了床上。 5 半日之间,卫熹收到了十多封弹劾唐瑜的奏疏,他拿着疏去找崔太后,道:“母亲,奏疏又来了。” 崔太后问:“也是弹劾唐瑜吗?” 卫熹道:“是。” 崔太后问:“都是如何说的?” 卫熹道:“几十封疏都是一个意思:开元府十三官吏窃取国家资产,涉案人之多十年未见,唐瑜身为开元府长官,监管无能,当以首罪论处。” 崔太后问道:“依陛下看,这奏疏中最严厉的是哪一句?” 卫熹道:“监管无能?” 崔太后摇摇头,道:“是‘涉案人之多十年未见’。” 卫熹奇道:“这为何最严厉?” 崔太后道:“十年未见,就是说这十年间,前前后后、中央地方的官员,都不曾闹出如此严重的案情,可在唐瑜的治下,开元府出了。” 卫熹幡然而悟,道:“那唐先生的罪可大了。” 崔太后道:“陛下等着吧,未来几日,各州的弹劾也会接踵而至,至少缺不了六王。” 卫熹道:“今日弹劾,就是恭王带的头。” 崔太后便问:“这一点,陛下如何看?” 卫熹道:“是唐先生的削封策惹恼了恭王,所以恭王找了先生这个岔子,要把先生逼退,先生若退了,削封策就不会再有人提了。” 崔太后道:“陛下英明。如今唐先生的岔子已被抓住,这么多奏疏送上来了,咱们应该如何对付?” 卫熹低头沉思片刻,道:“母亲,我已支持了唐先生,若把他惩治,削封的事付之东流,是先生的失败,难道不是我的失败?” 崔太后万没想到卫熹会思及至此,半晌方道:“陛下所言极是。” 卫熹道:“我想保下唐先生,却不知该如何做。要不,咱们把这些奏疏置之不理,说不定过个十天半月,大家也就不提了。” 崔太后道:“陛下,人君有时就像躲猫猫的小孩儿,你越躲,大家越要找,你躲得越深,找你的人就越多。若一味逃避,陛下会失去群臣的信任,所以,陛下要直面一切难题。” 卫熹道:“唐先生又不能罚,又不能放,那我如何是好?” 崔太后道:“先暂停唐瑜开元府尹之职,平息众怒,也算缓兵之计。” 卫熹问:“然后呢?” 崔太后道:“然后,看看唐瑜能不能自救吧。” 6 豹三当日被顾临传唤,在开元府公堂足足站了一夜,腰椎的旧疾又犯了,五日过去还不见好。日落后,豹三又去庭中凉榻上歪着,叫小妾来给自己捏腰,“哎哟哎哟”哼唧了半晌,道:“御史台的小白脸有些本事,老子请高人仿做的奚氏墨,自己都分不出真假,他居然给闻出来了——以后再仿造时,要增加檀香的比重才行。” 小妾白了他一眼,道:“还仿?被人查出来了你还敢仿?” 豹三道:“御史台又不管民间的事,他们只查唐瑜,不用怕。” 小妾道:“他们虽不查办你,可只要动口去外面说一说,一传十十传百,满城都知道你卖假货了,哪个讲究人还找你买东西?” 豹三闻言,眉头一皱,道:“是了,我的信誉要紧,绝不能让这消息传出去。” 小妾道:“你还不赶紧拿钱堵住那御史台官员的嘴?” 豹三道:“钱不顶用,御史台就是专门查别人贪钱的,他们自己绝不敢收钱。” 小妾道:“那如何堵得住?” 豹三趴在凉榻上,眼珠转了半日,忽然笑着捏了捏小妾的鼻尖,道:“只怕要你的嘴才堵得住他的嘴。” 小妾作势啐他,道:“你这是什么意思?” 豹三道:“我偷偷把你送给他,如何?御史台的也是人,也是要收小妾的。” 小妾的媚眼一亮,问:“他是什么官?有几品?” 豹三道:“御史台侍御史,好像是从六品。” 小妾眼中的光便熄了,啐道:“为了个从六品的芝麻官,你就要把我送出去?” 豹三吃了一脸唾沫,气道:“虽是从六品,可看见正三品的也横着走!哪里委屈你了?你个勾栏出身的小贱妇,还要看高看低了?” 小妾被豹三辱骂,也动了怨气,在他腰上狠狠一捶,道:“我是小贱妇,你又贵到哪里去?从六品的小官儿传唤一次,也吓得你几天直不起身,改日来个正六品正五品的,只怕你连亲娘也要搭上呢!” 那一捶痛得豹三浑身要散,一迭声骂道:“这小娼妇,我惯得你无法无天了!”要扬手打时,小妾早哭哭啼啼跑了,豹三没法起身追,只骂:“滚回勾栏去!老子不养你了!” 吵闹间,影壁下好几个人影现出,豹三警觉,问:“谁在那里?” 走出来七八个人,当先一个瘦猴儿般的年轻人笑嘻嘻走上来,道:“豹三大老板,还记得我吗?” 豹三把那人看了看,问:“你是谁?” 那年轻人道:“我姓侯。” 豹三想起来了,“唔”一声,躺回凉榻,道:“原来是猴毛儿。” 侯望书笑道:“多谢大老板还记得咱。” 豹三眼角把他斜斜一看,道:“这两年上街看不见你了,如今在哪里高就?” 侯望书道:“在开元府谋了个跑腿的差事。” 豹三道:“开元府?猴子爬上参天树了。” 侯望书笑道:“倒是比从前混得好了。从前在街上遇见豹三老板,还隔着十丈远呢,家奴就来赶人,生怕我摸走了老板腰间的钱袋;如今我进你家大门,家奴们也不拦了,不怕我再偷你家东西不成?” 豹三道:“你从前不学好,不要怪别人防你,看看从前和你混的那帮人,要么偷鸡摸狗被抓去坐牢,要么打架生事被人打瘸,哪个有好下场了?你如今脱离他们走上了正道,连我也高看你一眼。” 侯望书拱手道:“多谢豹三老板看得起了。” 豹三问:“你今日来有什么事?” 侯望书道:“豹三,咱们唐府尹对你不薄,一认了前任的债,二拿自己的钱还你,你却恩将仇报,去御史台告诬状,弄出这一大摊子事,是不是不厚道?” 豹三问:“与你何干?” 侯望书道:“我是唐府尹的腹心人,你害他,我还不能来找你算账了?” 豹三半坐起来,道:“腹心人?你?” 侯望书道:“可不是?当年我父亲为了救唐府尹的弟弟,死在润州战场上,府尹上月还去我家看望我母亲呢,你说这是什么交情?” 豹三顾不得腰疼了,坐直身子问:“你到底来做什么?你们若乱来,我就找武侯了!” 那七八个人都道:“不用找,我们就是武侯。” 豹三连声叫:“家奴们呢?” 侯望书跳起来道:“你叫不来人了!我要降不住这几十个奴儿,就白在升平街头混了十几年!” 豹三道:“猴毛儿,你要做什么?你如今是吃公粮的人,可不能胡来!” 侯望书道:“不胡来,只好好问你几句话。” 豹三道:“问什么?” 侯望书道:“问你的生意做得有多大。” 豹三道:“你也不是头一天认识我,你自己估量估量,我这生意有多大。” 侯望书道:“我估摸你的生意就像八爪鱼,半个城都伸过去了,连开元府也伸进去了。” 豹三道:“有眼力。” 侯望书道:“只怕还不止开元府。” 豹三道:“那是,一阁六部九寺,无论公家私家,都照顾过我的生意。” 侯望书道:“只怕欠债的事情,不止开元府一家吧?” 豹三警惕道:“你这是什么意思?” 侯望书道:“我的意思是,你有种告开元府,就该有种把一阁六部九寺全告了。” 豹三心中一转,道:“不曾有别的衙门欠我的钱。” 侯望书道:“果真?” 豹三道:“果真。” 侯望书笑了,揽住豹三的肩膀道:“咱也是街头巷尾混大的,见识得多了,多少衙门买东西都是不给钱,只记账,譬如招待各州进京的官员,都是请到最贵的酒楼吃山珍海味,吃完签个字在簿子上,转身就走,酒楼年年抱着簿子去衙门要钱,反倒吃饱了闭门羹,单我知道的被吃垮的店,就有七八家,你豹三就没在这些衙门吃过亏?” 豹三坚定道:“没有!” 侯望书转头向武侯们道:“豹三不好说话,先把他小子拉来打一顿。” 豹三道:“猴毛儿!你别以为穿了身官皮就飞升了!你们敢动我家的一草一木,我一定告你们下监牢!” 侯望书道:“你去告!我还要告你呢!” 豹三冷笑道:“告我什么?我抢了你家的钱?” 侯望书道:“豹三,五年前我和张七郎、王老四他们几个在未离原上挖了一家祖坟,偷了几个随葬银具来卖给你,你没有收,记不记得你当时说了什么?” 豹三道:“不记得了。” 侯望书道:“不记得?你说未离原离开元城太近,墓主人的亲戚都在城里,偷他们的东西容易撞见,当时撵我们走了,可你晚上亲自来我家说什么?你叫我们去芦州挖坟!你说芦州武安侯的母亲墓里有的是值钱宝贝,叫我们几个弟兄去偷偷拿些出来,我们去芦州的车马费还是你出的,现在记起了没有?” 豹三道:“记不起了!” 侯望书提起他的耳朵叫道:“那我偷了一条嵌珠玛瑙项链来,两千文卖给你,你也不记得了?这才过去五年,你断不敢公开拿出来叫卖,藏在哪里了?”说完,他唤武侯们,“进去搜,豹三家里全是盗墓贼挖的东西!” 武侯们应了,果真分散四处去搜,豹三站在原地跳脚,骂道:“王八羔子!” 武侯们哐哐当当抄了许久,果然抱了一堆项链过来,侯望书挑出一条嵌珠玛瑙项链,拿在手中甩圈儿,笑道:“赃物找着了。武安侯虽早就死了,可他的儿子却是芦州节度使,手握五万大军!我明儿放出风去,他后日就会知道是你撺弄偷他奶奶的东西,你还有活命没有?” 豹三咬牙道:“王八羔子,老子落到你井里了!” 侯望书道:“你虽落了井,猴毛儿却能把你拉上来,你伸伸手,就接住了。” 豹三气呼呼绕了两圈,道:“猴老爷,你为我想一想,我若把全皇城的衙门都告了,我还有活路没?” 侯望书道:“猴毛儿早给你盘算好了:你自己不用出面,我知道这半城的商家都要仰仗你的鼻息活,你叫那些小商家去告,他们敢不去吗?有一家告一家,有十家告十家。” 豹三问:“十家都下了水,唐瑜就上岸了?” 侯望书又揽住豹三的肩,赞道:“不愧是做大生意的人,全身透着聪明!” 7 御史大夫孙泽羽连续加班两个昼夜,总算把开元府十三官吏贪腐案查了个明白,这日一大早,他穿着朝服、抱着卷宗准备上朝汇报,走到正门下,一个台院小官追上来道:“孙大夫慢走一步,顾御史有急事禀报。” 孙泽羽问:“什么事?” 小官回:“昨夜有十几家商户来告状,吏部、礼部、户部、刑部、工部、太常寺、鸿胪寺、司农寺、太府寺九衙是被告。” 孙泽羽一惊,问:“告了这么多?” 小官道:“顾御史收了状子,却不知要不要查,故来请示大夫。” 孙泽羽一寻思,这些案子和开元府案同类,可以并作一案,便向下属道:“去龙朔宫禀报,开元府案又旁生枝节,我改日再入宫汇报。” 下属得令去了,孙泽羽自来台院找顾临。顾临的案上堆了十几卷状子,正对案叹气,孙泽羽问:“怎么火一堆接一堆烧起来了?先是开元府,又是吏部、户部的。” 顾临道:“这些商家平日吃够了官府的哑巴亏,如今有豹三打头状告开元府,也都跟风来了。” 孙泽羽道:“你既已收了状子,怎么又犹豫查不查?” 顾临笑道:“一查,御史台要和九衙结仇,别的先不说,吏部和户部不好得罪。” 孙泽羽道:“御史之责本就是纠百官之过、正百衙之风,不要畏首畏尾。” 顾临道:“诸衙要恨,首先是恨大夫,大夫若顶得住压力,顾临一定查个水落石出。” 孙泽羽道:“查!” 顾临领命,便开始着手布人查案,一日之间,传了四五个侍郎、七八个少卿来问话,三日之内,禁闭的屋子有六十多个人来来去去,五日之后,卷宗堆了小半个屋子,顾临查清了每一家衙门的案情,第七日卯时,御史台小吏把卷宗装上牛车,赶着和孙泽羽一同上朝去了。 8 崔太后这日有意旷朝,是为了让卫熹独自面对这道难题。朝堂上,卫熹问道:“孙大夫曾说两日之内完结开元府贪案,为何推迟了七日?” 孙泽羽道:“因贪腐案旁生枝节,故御史台又查了七日。” 卫熹问:“又生了什么枝节?” 孙泽羽道:“贪腐不止开元府一家。” 纵然孙泽羽不言,这几日的风波也早传遍了皇城,此刻文武百官各怀心事,目光虽都及地,耳朵却都向孙泽羽支去,只听卫熹问:“还有哪些衙门?” 孙泽羽回:“其一,刑部去年在东市刘五家订买二百件囚衣,每件向上报二十文,实付十五文,中间克扣一千文。” 刑部尚书雷英脸都气白了,拿笏板指着孙泽羽道:“孙泽羽你查明白了!雷英的眼皮子没那么浅,没稀罕搜刮这一千文!” 孙泽羽道:“查明白了,是刑部司狱司司长犯的案。” 雷英的面子还是挂不住,道:“不消你御史台查,刑部自己查自己判!” 内侍监丁怀安上前劝道:“雷尚书,御前注意礼仪。” 雷英愤愤回了队列。 孙泽羽又道:“其二是太常寺,去岁冬至郊祀,太常寺郊社署令奉命采买牺牲和酒醴,他先收了升平街欧阳兴的二千匹绢,允诺把大宗生意给他,后又吃了东市毛宏的三千匹绢,便把大宗给了毛宏,小宗给了欧阳兴,共计受贿五千匹绢。” 五千匹绢不是小数,堂上的气氛便微妙了,太常寺卿张怀稳出列行礼道:“多谢御史台为太常寺除污去垢。”孙泽羽还礼。 礼部尚书殷鹤在旁叹道:“礼部也主持过多次祭享,却从未有过贪污受贿之事。” 孙泽羽道:“殷尚书只怕要回去查一下主客司了。” 殷鹤忙问:“怎么?” 孙泽羽道:“主客司设宴接待四海来宾,拖欠了十二家酒楼六百余万文钱,每回宴席有两份菜单,上报的一份清汤蔬食,实吃的一份炊金馔玉,主客司的官吏未必把钱放进了口袋,却一定吃进了肚子。” 朝中官员便窃笑起来,殷鹤有意无意举起笏板遮住脸,不吭声了。孙泽羽又点了工部、吏部、鸿胪寺、司农寺、太府寺出来,把诸衙的过错一一细说,完毕后,雷英先出列,解下官帽放在陛前,向卫熹道:“刑部风纪不正,雷英负首责,请陛下准臣先自查自纠,再去官做民。” 张怀稳也道:“太常寺出了大案,臣无颜再任寺卿之职。” 一时间,四部的尚书、四寺的寺卿都自请去职,殷鹤也伏地跪倒,道:“臣有两点要说:其一,礼部主客司犯了大错,臣当负领导不力之责;其二,臣提议,以此案为契机,再将皇城与各州大小衙门彻查一番,肃纲正纪。” 卫熹问孙泽羽:“孙大夫以为如何?” 孙泽羽道:“御史台人力有限,若要查遍大焉,则需沧山相助。” 此话一出,满朝官员都暗吸了一口凉气。没哪个衙门有十足的底气经得起查,有些错,关上门看不算错,放到御史台的案上便是错,纵然在御史台不算错,到了沧山却一定是错,是以无人愿意再被牵连。只听太仆寺卿张圣庆道:“听了孙大夫的陈述,只有太常寺、礼部两处算案子,余者皆是小过,不足以放上朝堂。那工部夏季加固河坝是为民生,欠下几个运沙钱,又不是不给,放在哪朝哪代都不是事,孙大夫一味在这些细枝末节上做文章,今后人人自危,谁还敢再出面做事?就是将来,后人也要说本朝苛政过于商鞅。依老臣看,非但不该牵连过广,就连这几位尚书和寺卿,也不该为他人戴罪。跪在御前的八个人全是重臣,他们若走了,这朝堂的柱子要少一半,一时半会儿的,上哪里再找栋梁之材?” 卫熹略一思索,道:“太仆寺卿言之有理,八位高官虽有过错,却不至于贬官。孙大夫,依大焉律法,这八位的责任该如何追究?” 孙泽羽道:“当罚薪俸一年。” 卫熹道:“那些主犯呢?” 孙泽羽道:“依法查办。” 卫熹点头道:“案件到此为止,不要再起事端,以免人心浮动。” 孙泽羽领命,又问:“那开元府尹唐瑜该如何处置?” 卫熹环视群臣,问:“诸卿认为呢?” 群臣沉默许久,不知谁道:“当与四尚书、四寺卿同等论处。” 卫熹道:“好,罚去唐瑜一年薪俸,保留开元府尹之职,以观后效。” 孙泽羽应道:“御史台遵命。”说完,他走向户部尚书赵自芳,“九个衙门成被告,唯独户部经住了御史台严查,户部是大焉最富之衙,却无一笔账糊涂,无一人触纪,赵尚书当受孙泽羽一拜。”便长揖在地,赵自芳回礼道:“尽本分罢了。” 9 自从炼丹釜烧坏之后,恭王再没找到一座称心的铜釜,炼丹的心情也就渐渐怠了,这夜他翻来覆去睡不着,忽然挂念那片夜昙今夜会不会开,便独自披了衣裳上晚眺楼等着,坐了半夜,空枝还是空枝,月下一片死气沉沉,他忽然醒悟岁已入冬,花期早尽,今年不会再开了,又坐了少时,他下楼,沿着花径往回走,却有一个侍卫迎面赶来,叫道:“千岁原来在这里。” 恭王问:“做什么?” 侍卫道:“有客深夜求见。” 恭王不悦道:“谁这么不懂规矩,夜半叨扰?就说我睡了。” 侍卫道:“只怕此人千岁愿见。” 恭王便问:“谁?” 侍卫道:“御宪台令薛让。” 恭王小吃一惊,暗自道:“我和沧山从无来往,他突然上门,必有蹊跷。”便道,“请他去书房。”自己也往书房而去。 三刻之后,恭王在书房见到了薛让,二人互礼毕,分宾主而坐,恭王先笑道:“我只当唯有龙朔宫请得动薛台令。台令为何事而来?” 薛让道:“为今日朝中事而来。” 恭王道:“朝中有何事?” 薛让道:“四部、四寺、一府出了贪案,涉案之人合计上百,涉案之金合计千万。” 恭王道:“这与恭王府无关。” 薛让道:“却与沧山有关。” 恭王道:“哦?” 薛让道:“十余件贪案,皆出在这两年之内。” 恭王点头道:“便是御宪台让权、御史台上位的时候。” 薛让道:“御宪台掌权二十年,天下清明,御史台掌权两年,举朝腐化,长此以往,大焉必危!” 恭王沉吟片刻,道:“台令如何看孙泽羽?” 薛让道:“孙泽羽只能惩治官吏于犯罪之后,不能震慑朝野于犯罪之前,可做治世之贤臣,不可做乱局之鼎臣。” 恭王斜眼把薛让一看,笑道:“薛台令说说,此时是治世,还是乱世?” 薛让道:“监察之界,永无治世。一刻松懈,贪腐便要滋生;一时闭眼,奸邪便要反扑。御宪台二十年重压狠治的成果,两年化作流水,便是例子。” 恭王对薛让起了敬重心,略坐正身子,道:“这些事,是几法司的纠葛,台令为何与我说这个?” 薛让道:“沧山应当攫回监察大权,非如此,不足以挽救大焉。” 恭王把细髯一捋,道:“你是来请我帮忙的?” 薛让道:“不,薛让是来和恭王做交易的。” 恭王问:“什么交易?” 薛让道:“恭王助薛让重回政局中心,薛让为恭王献上一计。” 恭王道:“什么计?” 薛让道:“倒唐瑜之计。” 恭王道:“哦?” 薛让道:“唐瑜骤然提出削封之策,搅乱了恭王府一池春水,恭王两次反击唐瑜却无功而返,此刻还有第三计吗?薛让有。” 恭王便道:“你若有能耐除去唐瑜,我也有能耐叫几法司把分去的权还回沧山来。” 薛让道:“成交了。” 恭王问:“倒唐之计是什么?” 薛让道:“这一计有两条路,任唐瑜走哪一条,都是死路。” 恭王问:“竟没有活路?” 薛让道:“绝没有。” 恭王笑道:“愿闻其详。” 薛让起身,走到恭王咫尺之内,不疾不徐说开了话,恭王的眉头越听越舒展,至后来,他拊掌而笑,称道:“善!普天之下,唯有薛台令能出如此妙计。”二人筹谋了一夜,天明方散。 10 这个黄昏,豹三又在凉榻上休息了,这回却没有躺下,也没有闭眼,而是端端正正直腰坐着,双手叉胸,板脸向家奴道:“把小郎找来。” 半晌,他小子叉手趋步过来,问:“大人有何吩咐?” 豹三瞪了儿子半天不吭声,他小子小心翼翼问:“大人要吩咐儿子什么?” 豹三环睁了眼,喝道:“说!你要当什么官,老子倾家荡产也给你买来!” 第四十九章 修史 第四十九章 修史 1 唐瑜复职当日,在开元府处理了堆积的公务,下班后,照常去龙朔宫为卫熹授课。卫熹见了唐瑜,要行见师礼,唐瑜却先行见君大礼,卫熹忙叫唐瑜免礼,道:“太后曾教导卫熹,要先论师生,后论君臣,先生今日何故先行大礼?快请平身。” 唐瑜道:“开元府贪案,陛下偏护了唐瑜,所以唐瑜该向陛下道谢。” 卫熹道:“我相信先生做的是对的事,自然要站在先生一边。” 唐瑜道:“君之视臣如手足,则臣视君如腹心。今日唐瑜为陛下讲解《孟子告齐宣王》。” 唐瑜去开卷时,卫熹调皮道:“先生当真要感谢我,就放我一日假,不念书了。” 唐瑜道:“陛下已经放了多日假了。” 卫熹道:“那再放一日。” 唐瑜知道自己的学生是天子,不能挥舞戒尺逼着他学,只好道:“陛下说说放假后要做什么,若唐瑜信服了,就放。” 卫熹道:“梨园新编了大曲《春江花月夜》,我想去听一听。” 唐瑜问:“陛下想听曲乐?” 卫熹道:“嗯。” 唐瑜把书卷在手心轻轻拍了几拍,卫熹怕他不肯,央求道:“宫人们都说极好听,先生和我一起去听听。” 唐瑜道:“依唐瑜看来,最动听的曲乐在宫外。” 卫熹一怔,道:“宫外?” 唐瑜道:“是。陛下想听,就随唐瑜去宫外听。” 卫熹问:“我几年不曾出宫了。” 唐瑜道:“错过世间绝唱,岂不可惜?” 卫熹听说是绝唱,便心动了,问:“宫外哪里?” 唐瑜道:“不在‘春江’,在‘冬河’,唐瑜请陛下去冬夜的桃影河,听听陛下平生未闻之音。” 卫熹喜道:“好。”便叫内侍监去安排车马护卫,唐瑜却道:“唐瑜愿独自陪陛下微服私往。” 卫熹道:“连骁禁卫也不叫吗?” 唐瑜道:“开元城中,唐瑜有能力保护陛下。” 卫熹道:“太后一定不许我们这样。” 唐瑜微笑道:“外间少年在陛下这个年纪,都不爱听母亲的话。陛下一向恪尽孝道,就是偶尔自主一次,太后也舍不得怪罪。” 卫熹头一回被唐瑜怂恿逆反,顿时心中大动,道:“好,我听先生的。” 左右笑劝道:“陛下休听唐先生开玩笑,出宫可不是闹着玩的,若衣冠在哪里磕着碰着……” 唐瑜道:“唐瑜不是开玩笑。陛下是上苍庇佑、神灵护航的天子,休说去开元城,即使走遍四海八荒,又有谁敢伤其分毫?” 左右便不敢再言语。卫熹换了一身平民服饰,千叮咛万嘱咐不许叫太后知道,便和唐瑜一起出御书房,出龙朔宫,过龙首桥,到了开元城中。 此时满城居民多半还在做晚饭,临街铺子的商人们就在门边支起一个小锅,胡乱煮些汤饼为餐。唐瑜和卫熹在桃影河边吃了黄家娘子的蒸茶饭,出来寄存了两人的马,另雇了一舟,逆河向西而去。卫熹坐在舟头看唐瑜摇桨,不由笑道:“我竟不知,先生还会做船夫的活计。” 唐瑜道:“我从前爱在秋夜来桃影河上钓鱼,御舟的手艺,就是那时学会的。” 卫熹问:“如今还钓吗?” 唐瑜道:“城中鱼早被居民捉完了,如今想钓鱼,只能出城去。” 卫熹道:“那咱们现在是要出城?” 唐瑜道:“是。” 小舟向西走了半个时辰,天色暗了,水路尽头是西城的水门,皇城晚鼓已停,守门的骁翊卫正在放闸门,见这小舟过来,都叫:“要出城快点,门就要关了!” 唐瑜把桨一划,舟向门洞下钻去,卫熹道:“先生,出了城,今夜咱们就回不来了。” 唐瑜道:“是。” 小舟一入门洞,两人就像进了一个黑笼,门闸在舟尾落下,挡住了回城的路,卫熹道:“不如,我们先回去,明天白天再来。” 唐瑜把舟划出城门,投入未离原中,温声问:“陛下在害怕什么?” 卫熹问:“城外有没有歹人?” 唐瑜反问:“陛下信任唐瑜吗?” 卫熹点头,唐瑜道:“那么陛下放心随唐瑜去。” 卫熹的目光越过唐瑜的头顶,见开元城在逐渐后退,身边平野越铺越广,问道:“若有什么意外,先生会不会保护我?” 唐瑜道:“当然。” 舟在桃影河上行了许久。当开元城沉入地平线,一弯月牙漂浮在河心,荡漾着为小舟牵引前行的路,再多行二十里,舟边翻起的浪化出许多萤火,在波中逐着月牙飞,却是天上星的倒影。到中夜,万点夜芒托起轻舟,沐着原上清爽的风,不疾不徐一直向西,起初两岸尚见烟火人家,时闻鸡鸣犬吠,两个时辰后,四周人迹全无,万籁俱寂,天地间只剩木桨轻轻入水之声,卫熹已困了,躺下去看夜空,道:“先生猜,我此刻在想什么?” 唐瑜道:“陛下一定想此刻留久一些。” 卫熹道:“咦,先生一猜就是。” 唐瑜道:“因为唐瑜也是这样想。” 卫熹道:“若每一夜都像今夜,就好了,没有如山的奏章,也没有母亲的念叨。” 唐瑜道:“那今后陛下可以常随唐瑜来桃影河,躲一夜是一夜。” 卫熹便拍手笑道:“先生不训导我勤勉理政,却怂恿我偷懒,也算不上好先生了。” 唐瑜也笑,道:“我是头一回做先生,也不知如何做才算好。” 卫熹道:“原来你还在学做先生!” 唐瑜道:“是,我也和陛下一样在学,在成长。” 卫熹便道:“我想跟着你长大。” 唐瑜道:“好。” 小舟又行二里,卫熹终于累了,道:“还没到吗?这未离原上,哪里有世间绝唱?” 唐瑜道:“陛下休睡,已经到了。” 卫熹一骨碌翻身起来,抬眼望去,黑原之上,只这一条曲折的银带,没有想象中铺金镶玉的戏台,更没有抱琴执笛的乐工,哪里听乐去?卫熹疑道:“咱们是不是走错了?” 唐瑜道:“我来听过许多次,绝不会错。” 卫熹问:“乐在何处?” 唐瑜指了指前方,道:“陛下请看。” 卫熹顺着一看,三十丈外有个码头,没有舟船停泊,却依稀有许多人影。唐瑜再划近二十五丈,便不再前进,将小舟悄悄靠入水边芦苇丛里。码头上有四五十个人,或坐,或躺,竟无一人出声,情状好生诡异,卫熹问:“这些是什么人?” 唐瑜道:“是挑夫。” 卫熹问:“挑夫?挑什么?” 唐瑜道:“自西而来的商船,都停在这太平码头。再往东,河水浅缓,载不起大船,所以只能在此卸货,要靠挑夫们把货物挑到开元城去。” 卫熹道:“此刻是半夜,哪里有商船来?” 唐瑜道:“船水同行,不舍昼夜,谁也不知下一艘船几时到,他们只能在码头上等。” 卫熹见那些挑夫在冬月还穿着单衣,便问:“他们如何经得起这原上冷风?” 唐瑜又指码头不远处的一间木屋,道:“那是开元府为挑夫建的房子,可以遮风挡雨,可他们不愿去。” 卫熹问:“为什么?” 唐瑜道:“他们怕进了屋,会错过船来的时候。只有离船最近的人,才抢得到生意。” 忽然码头上响起啼哭声,却是个刚足月的婴儿。人群中站起一个粗壮妇人,抱着婴儿,边哄边走,吵醒了席地而睡的挑夫,几个翻身,几个在嚷:“把嘴堵上!”妇人只好抱着婴儿往码头外去,一个年老挑夫道:“别走远了,当心野狗把你娘儿俩一起叼走。” 那妇人在人群边缘停住。一个问:“你男人是谁?他不来找活路,却叫你拖儿带子来当苦力。” 妇人横竖不吭声,年老挑夫又问:“是儿子还是女儿?” 妇人道:“女儿。” 年老挑夫道:“女儿好,女儿养大了知道记恩,儿子是不会记的。” 另一个便笑问:“这话怎么说?” 年老挑夫道:“二十多年前,这码头上也有个女挑夫,丈夫死得早,她一个寡妇带两个儿子,一要供他们温饱,二要供他们念书,一年三百六十天,她吃在码头,睡在码头,挑东西比男人还厉害,一百七八十斤的货,背起就走,一日往返开元城三四回,赚三四十文钱。就这样把两个儿子供出来,都有了家室事业:大儿子在皇城里开了家熟食铺,小儿子在太医署当了医工,却谁也不提把母亲接去赡养。后来她老了做不动了,只好去投奔大儿子,住不到十日,大儿子就把她送到小儿子家;在小儿子家住了一个月,又被儿媳妇拿扫帚打了出去。她原本在村里有几间房,早变卖了,分给两个儿子在开元城买房,如今儿子都落了户,她却没了去处,只好回码头找活路,可五六十岁的老妇人,还挑得动什么?谁也不雇她,她在这里待了几日没事做,又走了,这一去,就半年不见人影,我们只道儿子们良心发现,收留她了,谁知那年冬天,河上游飘下一个尸体,正是这妇人,瘦得像猴,衣衫只剩几缕挂着,想必那半年都是要饭捡剩过来的,最后不知是饿死冻死,还是跳河自杀的。” 众人听了这一番话,瞌睡也没了,嘤嘤嗡嗡议论着,忽听一个仰面躺着的赤膊挑夫冷笑道:“赶走亲娘也算不得什么,我可是亲手杀了自己儿子。” 此言一出,众人大惊,皆问:“这可怎么说?你如何能杀自己儿子?禽兽也做不出此等事来!” 赤膊挑夫淡淡道:“他出生那天,我从接生婆手里接过他时,也没想到后来会杀了他。他生得俊,比城里那些娃娃还白净,人又伶俐,村里人都说,他将来肯定会考功名,做大官。” 一个问:“后来呢?” 那挑夫道:“有一年过除夕,家里揭不开锅了,一粒米也拣不出来,他娘叫我去邻家借半斤面,我说,上月借人家的两碗米还没还,此刻如何去开口?他娘又说,那就去村西头姨夫家借,我说,昨天才去人家里混了一天吃的,今天怎么又去借?要去你去。那婆娘脸皮薄,不肯去,又说,叫儿子去,他是小孩子家,不要面子。就叫儿子去,儿子才五岁,也不懂啥面子,欢欢喜喜就出了门。我两个在家里烧开了水,等着和面下锅,左等右等不来,天也黑透了,只好去找,到了姨夫家,姨夫说,他早提着半袋面走了,怎么还没到家?我就知道不好,赶忙四处去找,那夜雪大得很,什么都遮住了,半个脚印也找不到,家家户户的门都敲过去,谁都说没看见人,只有一个说,刚才听见后院有鬣狗叫,怕不是被鬣狗叼去了,叫我们去看看。” 便有人问:“去看了吗?” 挑夫道:“去了。他果真就在那里。鬣狗叼不动他,只咬了两条腿去,剩半个身子,血糊糊躺着雪地里。” 码头上顿时满是叹息之声,又问:“救活没有?” 挑夫道:“救活了,腰以下都没了,从此吃喝拉撒都在炕上。他娘照顾了他半年,就承受不下去,趁我外出找工时,吊死了,等我回家来,梁上是个死人,炕上是个半死的人。” 有人道:“难道你是怕独自一人养不活他,就把他杀了?” 挑夫道:“不能够。我给他说,你娘没了,你爹还在,只要我还有一口气,就有你一口吃的。我没田地,只有一身气力,就在村里做些短工,农忙时节,一天有十文钱,农闲时候,钱没处来,只好找四邻借米、借面,借了却还不起,人家就上门来要,要不到,就堵在门口骂,我两个也不敢还口——都是穷苦人,谁有多的接济别人?后来村里人都吃不上饭了,就打我家当的主意,他们支使家里小子们,趁我外出的时候,到家里来抢,有什么抢什么,我儿子不让他们抢,从炕上滚下来拦,打起来了,那边都是十来岁的小子,下手哪里知道轻重,有一个拿铁钎子乱戳,恰恰戳进他右边眼睛,把眼戳瞎了。” 挑夫们愤懑起来,都道:“去告官!不能这样算了!” 那挑夫道:“告了,几个小子进了牢,可我在村里也住不下去了,只怕我一出门,那些当爹娘的来报复,又对我儿子下手。我带着他离开村子,去投奔我爹,他是个瘸子,也是孤苦伶仃一个人,正好帮我照顾儿子,我好放心去找活路。爷孙三个一处,虽说缺衣少食,却好歹有了照应,谁知才过了半年,又生了变故。” 有人问:“什么变故?” 挑夫道:“儿子病了。三天两头晕睡,手抖,拿不住东西,嘴烂了,全是血泡,有个江湖游医路过,看过之后说,吃药没有用,要吃肉,吃肉就能好。” 便有人道:“莫非是没有肉吃生出的病?” 挑夫叹气道:“我记得他过一岁生日的时候吃过一回肉,之后就再没闻过肉味。听了游医的话,我四处去找肉来给他吃。说是找,就是偷,哪家有鸡叫鸭叫,我就去哪家偷,偷了两回,被抓住了,打了一顿,送去县衙,关了三个月,我在牢里想,只怕一老一小已经饿死了,谁知出来回家一看,儿子的病却好了一些,嘴里不生血泡了,只是我爹瘦了,只剩一个骨头架子,看着就七八十斤,也躺在炕上起不来,见我回来,还要起来给我做饭,一下子滚在地上,我去扶他,只觉得他身上一丝肉也没有,干骨头捏着吓人,我把他衣服揭开一看,吓得魂飞魄散!” 众人问:“怎的?” 挑夫道:“全是血疤子,一块一块的肉全没了!” 有人接口道:“没了?” 挑夫的声音打起颤来:“是他自己割下来,煮熟了给我儿子吃。” 忽然无人问话了,卫熹也在舟头浑身发冷,唐瑜便轻轻指了指自己身边,卫熹挪过来,靠着他坐了,又听挑夫道:“回家的第二天,我爹就死了。” 一人道:“想来是你怪儿子害了父亲,也把他杀了。” 挑夫道:“不能够。我说,我爹死了,我照样要活着,你爹还没死,你更要活着!我带着他出门讨饭,这未离原的东南西北,我都走遍了,要得到饭,就他一口,我一口;要不到饭,就吃草皮,吃老鼠肉,就这样走了四五年,咱俩照样活下来了。” 便有人问:“后来呢?” 挑夫沉默了半晌,道:“后来,有个庄主看我有些气力,就留我做长工,担保给我们一个住处,一天两餐饭,我想也没想就答应了。我后来才知悔!我千不该万不该进那家的门!” 众人诧异道:“出了什么事?” 挑夫道:“庄主家有三个孩子,二男一女,都和我儿差不多年纪,我出去做工的时候,就把儿子抱去院子里,晒晒太阳。那三个孩子有时也来院子里玩耍,两个男孩都不理我儿,那女孩好心些,见我儿可怜,有时吃剩了饭菜,会悄悄叫家奴给我儿吃。我儿念她的好,有一回见她过来玩,就捡了一朵花,给那女孩,那女孩收了。下一回,我儿多捡了几朵,绑成一束给她,却叫那两个男孩看见了,转头告诉了庄主娘子,那娘子牵着女儿过来,叫她把花摔我儿脸上,那女孩先不肯,庄主娘子就打她,啐她,那女孩经不住打,就把花扔了过来,两个男孩在边上起哄,叫女孩骂我儿,庄主娘子也押着她骂,她就骂了。” 众人问:“骂的什么?” 挑夫道:“骂他是瞎子,是废人,是癞蛤蟆。” 众人便叹开了,挑夫道:“后来,男孩们还嫌骂不够,又牵狗来咬我儿,咬了七八处伤口,我回来后,看见血流了一地,我要抱他去看村医,他却不肯去,哭着直说‘让我死!让我死!’” 一人问道:“难道你就听了他的话?” 挑夫道:“不能够。我说,别管人家瞧得起瞧不起,咱们都要活下去。我带他去找村医,村医给他开了一服药。我照看了他两天,见他没事了,第三天照常下田,把他锁在房里,不敢放他出门。晚上回来,家奴说,听他一直在房里闹,又是叫,又是乱撞,没人敢进去看。我开门进去,见他在地上滚来滚去,一见光射进来,疯得更厉害,扑过来扯住我,嘴一张,露出两排牙齿,我以为他要咬我,他却叫‘阿爹!杀了我!杀了我!’我就知道他害了疯病。我把他死死按住,拿绳子捆了,煎药来喂他,他发狂一般挣扎不肯吃,我死命灌,他死命吐,翻来覆去叫‘让我死!’折腾许久,一滴药也没喂进去。到下半夜,我看他一脸的青筋暴出来,眼珠子凸出大半个,知道是不行了,他最后哭着求我给他一个痛快,我,我就拿裤带把他吊上了梁,叫他去找他的娘。” 桃影河上风啸声剧,唐瑜感觉到身边的卫熹在发抖,便握住了他的手。卫熹问:“先生,他说的是真的吗?” 唐瑜道:“是真的,我在这河上,听过许多这样的故事。” 卫熹道:“许多?难道还有许多人也活得这样苦?” 唐瑜道:“那码头上的人,个个都苦,只是有些说,有些不说。” 卫熹回头看了看来时路,道:“先生,我们回去吧,我不想在这里了。” 唐瑜道:“陛下不想听这些?” 卫熹道:“是,我听了心里难受。” 唐瑜道:“陛下要治天下,这些人就是天下。” 卫熹语结,忽听码头上挑夫们哄动起来,有人大叫道:“船来了!” 唐瑜和卫熹一同望去,皎如白练的河水上,一艘两层楼高的商船徐徐开来,船头的水手见了码头,也叫道:“到开元城了!” 船还没临岸,挑夫们已蜂拥而去,有个刹不住脚的一头栽下河,却无人去拉一把,众人在栈桥边缘向船挥手,嚷嚷道:“我来!我来!”那妇人也抱着婴儿挤,男人们把她往后推,道:“你去看孩子,抢什么抢!”那妇人不听,冲船头叫道:“我来挑!” 船泊定了,放下一条绳梯来,恰好在妇人面前,妇人一手抱着孩子,一手要攀绳梯上去,两个男人扯住她衣服不准上,妇人挣叫道:“别扯我!”她蛮力上来,两个男人也抓不住,爬上三步,又一只手伸过来,抓住婴儿往下拽,她又叫:“别动我孩子!”可一只手抱不紧,婴儿被人夺了去,那人把婴儿扔包袱似的扔出人群,道:“臭婆娘,捡你孩子去!”婴儿坠地,顿时哭号不止,那妇人又骂又打,挤开人群,找到孩子,抱起来看了看,确认无事了,又想往人群中挤,却再也挤不进去,只好指着众人哭骂道:“挨千刀的,欺人太甚!” 船上的商人全醒了,在船舷边站成一排,看着下边乱哄哄的人群,忍不住哈哈大笑,一人伸出两只手掌,道:“只要十个!” 四五十个挑夫更急了,抢到绳梯的赶紧往上爬,那扔婴儿的挑夫也拽到了绳梯,还没来得及爬,忽觉头皮一紧,头发被人捞住,猛地拖了下来,他“哎哟”一声抱住头,回头骂道:“哪个杂种打我?”只见那赤膊挑夫稳稳站在面前,冲他道:“我叫你尝尝被人扔的滋味!” 那挑夫怒从心起,啐了一口,一拳向赤膊挑夫打来,赤膊挑夫毫不退让,也抬腿向他踢去。那挑夫挨了两回窝心脚,知道打不过,向上边道:“杨老三,牛蛋子,你们还不下来帮忙!”那两个挑夫听见叫,低头一看,同伴吃了亏,都道:“反了反了!这码头是谁的地盘!”跳下来,操起扁担便冲赤膊挑夫打去。 这边打成一团,那边已有十个挑夫抢先上了船。商人们理清货物,开了舱门,放出跳板,十个挑夫背着货物过来,装上了自家的担子和车子。码头上的挑夫见局面已定,到底错过了这桩生意,都一屁股坐在地上,眼睁睁看着商人押着挑夫沿岸而去。 一行人过来时,离小舟只有一丈远近,卫熹见一辆独轮车上装了七八个箱子,怕有五六百斤,牵绳深深勒入挑夫的肩头肉,几乎听得见来回磨皮的声响;几个背篼挑夫每走几步,背便折下去一些,走出小半里后,上身几乎压到了地上,从河影中看,一个个全像直立行走的瘦猿一般;当头一个拉车挑夫斜冲着身子,脖子梗梗直直地向前伸,极像一只快化出人形的鹅,仿佛头向前一寸,车子也能向前一寸。卫熹不忍看了,低下头去,闭了眼,却听见一声高昂的吆喝,他又睁眼去看,只见一个挑夫在队伍中间挥起手来,道:“唱哟,唱哟,不唱要睡着了!” 众挑夫道:“唱!你起个头!” 那挑夫咳了咳嗓子,当头唱道:“哎喂——炸力!喂呀——招号!” 两个挑夫应道:“前头拉起!后头推起!用力一手,往前一走!” 一时挑夫们皆仰天张口,“哎喂、哟嗬”怪呼开了,这声一起,原上四处都有了动静,这岸是鬣狗吠,那岸是野狼嚎,仿佛与人遥相呼应,挑夫们不惧,反倒笑起来,唱得越发大声:“哎喂炸力,喂呀招号,路水茫茫,打湿草鞋;哎喂炸力,喂呀招号,走完这程,布鞋买来!”挑夫们原本压低的腰仿佛直了一些,踏着号子一步一脚印走远了。 卫熹听得全身起了鸡皮疙瘩,道:“先生,这就是你要我听的世间绝唱,是吗?” 唐瑜却道:“不是。” 卫熹一愣,道:“不是?” 唐瑜道:“再等等。” 卫熹道:“等什么?” 唐瑜转头再看向码头,卫熹也跟着看,只见那赤膊挑夫还躺在地上,打架早散场了,他却一直动也不动,不知死活,那妇人守在他旁边,给他擦拭身上的血迹。须臾,婴儿又开始啼哭,妇人一手拍着婴儿,一手顾着挑夫,口中隐隐喃喃不知在唱些什么,好像是在哄孩子,又好像是在哄那挑夫。有几个挑夫坐在码头边,看着西方出神,大概是被妇人的歌声浸染了,不知是谁起头,也开始轻轻唱: 天也空来地也空, 人生渺渺在其中。 雾也空来路也空, 船从西来水向东。 另一个唱道: 金也空来银也空, 转头又是白头翁。 生也空来死也空, 黄泉路上早相逢。 沉寂片刻,有人接唱: 天也空来地也空, 北风吹尽起春风。 雾也空来路也空, 翻山过河莫放松。 赤膊挑夫还是不动,口中却接了过来: 金也空来银也空, 草庐胜过龙朔宫。 生也空来死也空, 桃影河边休误工。 码头上,众挑夫都清醒了,一个个皆唱道:“生也空来死也空,桃影河边休误工!” 卫熹的心一凛,看唐瑜时,唐瑜向他点点头,卫熹明白了,他暗暗把这几句唱词反复咀嚼,忽听一个挑夫高声道:“船来了!” 众挑夫纷纷起身看去,果然,尚在酝酿的曙光中,一艘楼船出现在天河交接处,人群又涌到栈桥头,向楼船挥衣衫、挥毡帽,叫道:“过来!过来!”赤膊挑夫翻身而起,也去抢位置,那妇人要跟去,挑夫转身向她挥挥手,道:“看好你孩儿,我去!”妇人便站住了,挑夫挤到人堆最前,招手道:“来!” 2 天明了,唐瑜划着小舟走上归程,一夜不眠的卫熹毫无睡意,托着腮看着日头道:“先生,冬日升起来了。” 唐瑜道:“今日是晴暖天,真好。” 卫熹又看唐瑜,道:“先生划得可真慢。” 唐瑜笑道:“我也乏了。” 卫熹便去接唐瑜手中的桨,唐瑜道:“让天子划桨,唐瑜大逆不道了。” 卫熹道:“为先生撑舟,不是学生该做的吗?” 唐瑜笑了,便把桨给了卫熹,道:“沧波同渡之谊,或许胜过君臣和师生。”他惬然看向两岸,岸边树退得极快,便道,“陛下划得如此快,是急着回城吗?” 卫熹道:“是,就要上朝了。” 唐瑜道:“陛下今日上朝要做什么?” 卫熹道:“有许多事要做,我,我还没头绪,可是有了方向。” 唐瑜点头,看似不经意道:“我们都有许多事要做。” 3 开元城只晴了一天,随后下了七天的雨,第八天,唐瑜再次率武侯去了恭王府。众人到了王府大门下,但见五扇正门、偏门齐齐敞着,仿佛是开门迎客,又仿佛是请君入瓮。唐瑜取出圣旨,朗声道:“开元府奉龙朔宫之命,来恭王府接收兰田县户籍,请恭王知悉。” 门下走出一个府臣来,向唐瑜拱手道:“唐府尹来晚了一步,亲王今早出去了。” 唐瑜问:“去了何处?” 府臣答:“去了皇陵。” 唐瑜闻言一怔,武侯们也吃了一惊,窃语道:“他去皇陵做什么?” 正在此时,远处马蹄声碎珠似的响,一人叫道:“龙朔宫使者请见开元府尹!” 巷子尽头奔来一马,马上人是宫使装扮,驰至门下,宫使下马向唐瑜行礼,道:“龙朔宫人奉太后之命,来请唐府尹暂停收户籍之事!” 唐瑜问:“这是为何?” 宫使道:“恭王今早去了先帝陵,惊动了龙朔宫,太后此刻正在去皇陵的路上,又遣我来告诉府尹,恭王必是因削封之事去打扰先帝,因恐皇陵受惊,故请府尹暂且放下眼前事。” 唐瑜一时未答,宫使上前一步,悄声道:“本是俗间事,却牵扯进了天上人,太后听说恭王去找先帝,大为动怒,此时府尹万万不可忤逆太后。” 唐瑜思之有理,便行礼道:“唐瑜谨遵太后之命。”宫使回礼,先告辞去了。 4 卫家皇陵在未离原之西,面东遥眺六十里外的止狩台,陵中葬着大焉二十位帝王,卫鸯的陵寝在最南,陵山堆成十字关马首山的形状——那是他击败西项大军的地方。陵山下树着一座简朴的述圣碑,是供人祭祀之地。恭王端坐在碑前,斟了一爵酒,放在碑下,再为自己斟一爵,喃喃不知念了几句什么,将酒一饮而尽。他坐一阵,饮一爵,七八爵酒入腹之后,神道那头,车马声由远及近,一人道:“太后至!” 恭王回头看去,凤辇曳曳而来,在离碑九丈处方停,崔太后从车上下来,摇手退了一切侍从,独自走向恭王,笑问:“今日是什么日子,恭王为何突然想起来祭先帝?” 恭王指了指陵山,道:“里面这个人,从前始终叫我叔父,你为何不跟着叫?” 崔太后道:“我若跟着当今天子叫,还得尊你一声叔公呢。” 恭王道:“那更好。” 崔太后的笑容收了,问:“恭王为何来叨扰先帝?” 恭王道:“我们姓卫的在一处说话,不用姓崔的来过问。” 崔太后把碑座一指,道:“先帝的碑,只占了碑座的一半,恭王猜猜,另一半碑座,是给谁留的?” 恭王道:“自然是你的。” 崔太后道:“我将来归天,碑要树在先帝身边,这帝陵有一半姓崔,恭王来惊驾,姓崔的当过问。” 恭王冷笑一声,又举爵,不知敬卫鸯,还是敬太后,总之饮尽了,把一缕酒气长长叹出来,闭了双目。崔太后拈起碑下那爵酒,道:“我替先帝感谢恭王来访。”也将酒饮毕,又道,“恭王若有话对先帝说,我听了也一样。” 恭王的须发在寒风中微动起来,喃喃道:“你听见没有?有东西在列祖列宗的坟茔间穿行。” 崔太后道:“只有风声。” 恭王道:“是冬意。冬来了。祖宗在唤我了,我大概也该去了。” 崔太后似笑非笑道:“恭王炼了多年的长生不老丹,难道还没炼成?” 恭王道:“是我不想再炼了。昨夜先帝又来梦中唤我,说我们叔侄好久没在一起打马球了。” 崔太后的眉轻轻一挑,问:“你梦见先帝了?” 恭王点头道:“我还梦见先帝向我诉说忧虑。” 崔太后问:“先帝有忧虑?” 恭王道:“当然有。” 崔太后狐疑道:“先帝还有什么放不下的?” 恭王道:“声名!” 崔太后道:“先帝不重身后之名。” 恭王道:“你小瞧了先帝。先帝有改天换地之志,揆文奋武之才,生前不甘碌碌无为,身后岂愿寂寂无名?他渴望青史留名,并肩汉之武帝、唐之文皇,你竟半点不觉察?” 崔太后默然良久,轻声一叹。 恭王道:“先帝梦中和我说,他一生有功也有过,却不知后世要怎样诉说,不知是千秋赞颂,还是被万人戳着脊梁骨唾骂!” 崔太后周身一凛,喝道:“休得胡说!” 恭王道:“这是先帝亲口之言!” 崔太后道:“先帝若真有忧虑,也该托梦与我和圣上,如何去找你?” 恭王道:“侄儿找叔父说心事,有何不可?” 崔太后便道:“那你如何回的?” 恭王道:“我对先帝说,史书上的名声,全是史官写的,史官赞之,后世便颂,史官诟之,后世便骂。先帝说,可叹至今,大焉的史官还没有为他修实录,他的功与过,还没被记下来,他竟不知史家会如何评判他,所以在九泉之下,辗转难安。” 崔太后重复道:“修实录?” 恭王道:“太后,到了为先帝修史的时候了。” 崔太后沉吟不语。 恭王道:“我在梦中对先帝说,一定请太后和圣上召集史官,为他编撰实录,先帝说,书成之日,务必来帝陵,烧给他看,他要把自己的一生从头看一遍,方能瞑目!” 崔太后仰头把述圣碑渺渺地看,须臾,轻声道:“多谢叔父对先帝的一片赤诚。我回宫之后,即刻宣召集贤殿史官,为先帝修史。” 恭王道:“太后圣明!” 崔太后转身向凤辇走去,恭王瞄她迈了十多步,忽然又叫:“太后,我还有进言。” 崔太后止步道:“叔父请说。” 恭王问:“修史的总编官,太后可有人选?” 崔太后道:“事出突然,一时想不到谁能担任。” 恭王道:“我想举荐一人。” 崔太后问:“谁?” 恭王道:“唐瑜。” 崔太后又是一惊,道:“唐瑜?” 恭王道:“正是。唐瑜曾在集贤殿修史数年,熟谙史书之道,又是青年英才,心力和体力都足以应对编撰的辛苦;最重要的,唐瑜是帝师,与帝王家同心同德,能想皇家之所想,忧皇家之所忧,他任总编官,先帝放心,圣上也放心。” 崔太后糊涂了,她把恭王看了又看,笑道:“天下士子,最追崇三件事:进士及第,娶五姓女,修国史。修史对士人而言是天大的光荣,恭王当真要推举唐瑜?” 恭王道:“我出于公心,认为总编官之职,非唐瑜不可。” 崔太后问:“恭王不曾因削封策而记怨唐瑜?” 恭王坦然道:“只要唐瑜尽心尽力编好我卫家之史,我甘愿拱手让出封县!” 崔太后道:“恭王此言当真?” 恭王道:“君子一言,驷马难追。” 崔太后知道恭王和唐瑜是你死我活之仇,所以她不信恭王是真心推举唐瑜来做这件功德兼隆的大事——唐瑜的名望将因此再上一层,对恭王有什么好处?崔太后想不明白。末了,她抬目看向马首山,山上群树飒飒摇摆,她那雄才伟略而又骄骜急躁的丈夫就葬在山中,他似乎真的没有死去,还在等着世人给他定论,崔太后遂向陵山低声许诺道:“我会立刻去做。” 5 翌日,唐瑜收到崔太后的召令,立即赶往龙朔宫觐见。虽是清晨,崔太后却微有倦意,妆容也有些漫不经心,唐瑜拜见过,问:“太后召见唐瑜有何吩咐?” 崔太后兀自把双手十指缠了半晌,许久道:“唐先生,先把收兰田县的事暂且搁下吧。” 唐瑜问:“太后何出此言?” 崔太后叹道:“昨日我去皇陵,恭王也在那里,他说他梦见了先帝,所以去看看,我还当他是胡说,可是,我昨夜也梦见先帝了。” 唐瑜道:“太后思念先帝甚浓,是谓日有所思夜有所梦。” 崔太后摇头道:“我有些日子没念他了,他偏在昨夜闯入梦来,是真真有话和我说。” 唐瑜问:“先帝对太后说了什么?” 崔太后道:“他在意后世如何看他。” 唐瑜道:“先帝抵御西项、克宁北凉、收复皖州之威烈,彪炳千古。” 崔太后幽幽道:“可他也做过许多错事。” 唐瑜良久方道:“先朝汉武有巫蛊之祸,唐文有玄武之变,仍为绝世之雄主。先帝一生功大于过,青史自会公道评判。” 崔太后道:“此刻便是写青史的时候了。” 唐瑜一怔,道:“此刻?” 崔太后道:“是。我想召集集贤殿的史官,为先帝修实录,先生以为如何?” 唐瑜便沉默。 崔太后道:“他若在九泉之下忧思难消,我、我也醒不安生,睡不安生。他对恭王说,要书成之后烧给他看,才能瞑目,我如何不急?” 唐瑜问:“恭王还说了什么?” 崔太后道:“恭王还推举你做修史的总编官。” 唐瑜的心霎时如明镜般,照出了恭王的用意,他立即拜道:“臣学识浅陋,担不起泰山之任。” 崔太后笑道:“若帝师无学识,则满朝无人可用了。” 唐瑜再拒道:“开元府诸事纷繁,臣无力兼顾修史。” 崔太后道:“唐先生正是青年施展之时,两头照应不算难事。” 唐瑜道:“大焉朝野不乏博学鸿儒,臣请太后另择贤哲。” 崔太后奇怪道:“修国史是千万士子可望不可即的荣耀,先生为何执意推辞?” 唐瑜道:“臣实是有心无力。” 崔太后便失望而叹,向左边道:“陛下,唐先生婉拒了我们,如何是好?” 珠帘启处,卫熹轻轻走了出来,唐瑜的心便一跳。卫熹问:“先生真的不愿为先帝修史吗?” 唐瑜在卫熹的面前不愿以谎言推托,便沉默。 卫熹道:“昨夜太后对我说,想请唐先生做总编官,把我父亲的事迹写于竹帛,传于后世,我说,自然应该由先生来做,再没有比先生更合适的人。” 崔太后道:“陛下还说,他也要去集贤殿,看先生如何修史,跟随先生走一走他父亲走过的路,再看看他的父亲在先生的笔下是什么模样。” 卫熹翘嘴道:“若是别人,我就不想去了。” 崔太后安抚他:“修史要翻读浩瀚的档案,删繁就简;要走访旧地故人,去伪存真;要一字一句精雕细琢,经得起万世的检阅。修史是最艰巨的任务,唐先生或许畏难,咱们不该苛责他,不如……另请国子祭酒来做总编官,如何?” 卫熹不愿意,道:“我只想要唐先生来做。” 崔太后无可奈何地看向唐瑜,唐瑜思索少时,起身缓缓行礼,道:“臣愿为先帝修史。” 6 龙朔宫集贤殿,对唐瑜而言并不陌生,他十八岁中进士之后,便进集贤殿做了九品校理官,校勘了四年史书,誊录了四年起居注,而后外调开元府。他已七年不曾回来,路还熟悉,人却都陌生了。大殿中,七位士子已等候多时,一个身穿伽罗色圆领袍的青年士子迎上来行礼,问:“可是唐鸣玉先生?” 唐瑜还礼,道:“正是唐瑜。” 那士子道:“集贤殿侍讲学士申寒峻奉命协助鸣玉先生修史。” 唐瑜听说姓名,复行大礼,道:“原来是申先生,久仰。” 申寒峻也还礼,道:“愧不敢当。” 唐瑜见申寒峻仪表坦朴而眉目昭朗,心中暗道:“夜州百年只出这一位状元,自然有过人的气质。” 另五位士子也上前和唐瑜相见,却还有一人,坐在桌前,手撑皓首,双目微闭,似在小憩,有若隐若现的酒气飘来。唐瑜见他白发苍苍,便礼道:“下走唐瑜,请与先生相见。” 那人悠悠睁眼,把唐瑜看了看,拱手道:“宋心湖奉太后旨意,来为唐先生研墨洗砚。” 唐瑜一闻姓名,长揖在地,道:“竟是慈镜先生。唐瑜久仰先生才名,今日得见,不胜荣幸。” 原来宋心湖是大焉名士,经史诗文、词曲音韵、金石篆刻无所不通,因自号慈镜,故士人尊称其为慈镜先生。十五年前,宋心湖被景帝请至东宫,做了太子卫佑的老师,官封从一品太子太傅。卫佑若顺利继位,他便是大焉帝师,谁知卫佑在千潺涧遭遇不测,东宫臣子都失了势,宋心湖也被调入集贤殿,贬为从六品侍讲学士,他从此在集贤殿专心著述,再不过问世事。 宋心湖从桌下捡起一壶酒,一杯倒给自己,一杯倒给唐瑜,道:“喝。” 唐瑜道:“先生见谅,此时不宜觞饮。” 宋心湖道:“喝!”便向唐瑜举杯,唐瑜只好喝了。宋心湖道:“我有几问,你能答则答,不能答便以酒拒之。” 唐瑜道:“先生请问。” 宋心湖道:“我们来做什么?” 唐瑜道:“为先帝写实录。” 宋心湖问:“那写不写千潺之变?” 唐瑜道:“这段故事躲不过去。” 宋心湖便问:“如何写?” 唐瑜把酒饮了。宋心湖再为他斟满,问:“我们是来写史,还是来说书?” 唐瑜道:“写史。” 宋心湖再问:“是写信史,还是秽史?” 唐瑜道:“信史。” 宋心湖又问:“写信史,用直笔,还是曲笔?” 唐瑜又把杯中酒一饮而尽。宋心湖笑了,抛了酒壶,又用手肘支住头,闭了醉眼。 唐瑜向众士子道:“七位学士,一个月后,太后便要初稿,请七位听唐瑜……” 宋心湖打断他,浊声吟道:“我醉欲眠卿且去,明朝有意抱琴来。” 7 这一日眨眼便过去了,唐瑜回到怜玦轩,依然是空庭黑窗的光景,门却大大开着,他记得自己上午走时闭了门的,心知不对,急步上阶,却听房中乍起细碎的脚步,唐瑜试探道:“幽儿?”说着迈进门,床边果然站着一个女子身影,要躲却无处躲的模样,唐瑜展颜而问:“幽儿回来了?”向那身影迎去,那女子却弯身肃拜,道:“二郎,我是苏叶。” 唐瑜一怔,停住了,又悄然退回门边,方问:“苏娘子?” 苏叶道:“我……我来看幽儿回家没有,她为何还不回来?” 唐瑜道:“等我忙过这段时日,再去接她回来。” 苏叶道:“我也去过明府,可明家奴不许我进去,他们说,幽儿不愿回唐家来了。” 唐瑜道:“他们在骗你。” 苏叶道:“我知道。” 唐瑜道:“现下她在明家是好事,苏娘子不用担心她。” 苏叶点头,道:“那……我回去了。”说着走过来,唐瑜侧身,让开路,苏叶出了门,唐瑜在她身后道:“苏娘子,有一句话,本不该我冒昧过问。” 苏叶问:“什么话?” 唐瑜道:“明幽说你有身孕了。” 苏叶轻轻“嗯”了一声,唐瑜道:“唐家要添小辈人了,谢谢你。三郎和明幽都不在身边,你有什么需要,来和我说。” 苏叶道:“此刻,唐家好像只剩我们两个了。” 唐瑜问:“惜环院的婢子有多少?” 苏叶道:“四个。” 唐瑜道:“若不够,我明日再买几个来。” 苏叶道:“够了,我也没什么需要别人侍候的。” 唐瑜问:“三郎信中有没有说几时回来?” 苏叶道:“最迟不过腊月,总归要回家过除夕的。” 唐瑜道:“还有三个月。” 苏叶道:“是。” 唐瑜点头,二人再无话讲,苏叶道:“二郎早些歇息。” 唐瑜道:“好。”苏叶便去了。 唐瑜回了屋,心中一阵疲乏,独自袖手徘徊两转,却怎么也理不清思绪,终于倦了,他往床上一坐,又忽地起了身。床上铺的被褥换过了。明幽走后,唐瑜忽略了炎凉,季节虽已入冬,他却一直在盖那张轻薄的秋丝被,直到此刻。唐瑜站在床边,看着这张温厚的冬棉被,困意转成了清醒。 8 五日之后,唐瑜和申寒峻拟出了桓帝实录的大纲,恰巧身边无人,申寒峻问:“依鸣玉看,写先帝的生平,最难在何处?” 唐瑜道:“自然是千潺之变。” 申寒峻道:“千潺涧发生的事,龙朔宫从未承认,鸣玉如今要如何下笔?”他意味深长道,“太后的手段,未必弱于先帝。” 唐瑜便叹气,道:“是棘手的难题。” 申寒峻道:“这便是恭王荐举你编史的用意。他把你推给太后对付。” 唐瑜默然良久,道:“若先生是唐瑜,会如何落这一笔?” 申寒峻道:“我不是唐瑜。” 唐瑜只好点头。 申寒峻道:“因你是唐瑜,所以你写史之时,要思及恭王,虑及太后,顾及天子,推及削封策的成败,你写不出纯粹的字。而申寒峻,只是集贤殿一史官,史官不顾忌任何人,只对竹帛上的字负千年的责任。” 唐瑜肃然倾听。 申寒峻道:“史官有承前继后之使命,一代代史官写就一代代历史,是以华夏文明之河源远流长,它不该在此时断流,也不该在流于后世时,淌满谎言和矫饰,故,申寒峻只能写我应写,书我当书。” 唐瑜道:“倘若太后不依……” 申寒峻道:“那是太后的事,不是史官的事。” 唐瑜行礼道:“申先生有高义,当受唐瑜一拜。” 申寒峻还礼道:“鸣玉上削封策,为苍生黎民计,三遭攻剿不曾退却,也当受申寒峻一拜。” 第五十章 士子 第五十章 士子 1 二十九日过去,明日便是向如意宫交初稿的日子。深夜,崔太后的贴身太监王怀岁来到集贤殿。大殿中央七位士子七张席,围而趺坐,见王怀岁进来,都不说话,王怀岁先笑道:“七位学士真辛苦。”七子问:“内官驾临,有何见教?” 王怀岁问:“太后差小奴来问一声,先帝实录写好了没有?” 申寒峻道:“下午已誊写完毕。” 王怀岁道:“拿来我瞧一瞧。” 申寒峻道:“明日唐鸣玉自会呈送太后。” 王怀岁道:“学士最好拿来小奴看一看,是好是歹都叫太后有个准备,不然明儿乍乍地送到面前,若有一言半语扎了眼睛,谁都担待不起。” 宋心湖道:“所谓实录,便是将先帝毕生事迹据实记录,是好是歹,太后心中早有数,还何须做准备?” 王怀岁听见“据实记录”四个字,唰地变了色,喝道:“稿子在哪里?拿来!” 七子齐道:“须明日亲呈太后!” 王怀岁啐了一口,道:“我平生最厌和士人打交道!一根筋的陈腐气!”便命小宦官,“给我搜!” 那十来个小宦官便在大殿散开,去书桌上乱搜乱检,眨眼把典籍丢得满地都是,一个士子起身去拦,道:“这是国家史馆,藏的史册何其珍贵,岂容你们践踏!” 两个小宦官把那士子架开,道:“学士息怒,我等是奉太后之命行事。” 小宦官们上蹿下跳,翻箱倒柜,士子们看着满地零落的卷册和札帙,怒道:“侮辱斯文,是集贤殿之耻,龙朔宫之耻!” 申寒峻长叹一声,走到西面,拉开窗帘,露出窗台上齐整堆放的竹册,道:“初稿在这里。刚刚把墨晾干。” 那堆竹册仿佛有慑人的威力,一现身,嘈杂的大殿顿时安静下来。王怀岁走过去,问:“就这么一点?” 申寒峻道:“共三十卷。” 王怀岁问:“有多少字?” 申寒峻道:“计一万五千九百九十五字。” 王怀岁叹道:“那般壮阔的一生,竟然一万字就概括了。”又问,“写先帝继位的,是哪一卷?” 申寒峻还不想说,王怀岁道:“申学士趁早说,不然孩儿们去一卷一卷翻坏了,还要劳烦你们重抄一回。” 申寒峻愤道:“第十五卷。” 王怀岁便过去找,找出第十五卷打开看,看到中间几行,冷森森笑了,小宦官们围过来问:“王公公,怎么写的?” 王怀岁道:“我念给你们听:十一年六月初二,伏兵千潺涧。及佑出,左右射佑下马,佑乞告免,不许,亲枭其首,弃于河道。旋入寝宫,告上曰:‘已斫佑首。’上惊惧而崩。” 一语未了,小宦官们大惊失色,伏地大哭道:“何苦来哉!竟如此污蔑景帝、桓帝和前太子!” 王怀岁向七子道:“这些字叫太后看见,诸公的九族还活不活了?” 七子道:“九族易灭,事实难改!” 王怀岁便叫道:“孩儿们,点火!” 七子大怒,均道:“史馆不能见明火!” 小宦官们却不理,在大殿中央点起一堆火来,王怀岁拖着散开的卷册走到火盆边,丢了进去,火舌立刻把竹册舔住,七子大急,连忙上前,小宦官们横拦出来,不许靠近。众人眼睁睁看着牛皮绳被烧断,竹册散作一片一片,竹上字迹渐渐焦黑,皆悲道:“焚书辱士,历朝罕见!” 王怀岁冷笑道:“诸公今夜把十五卷改写了吧,保重。”便领着一群小宦官赫赫扬扬出了集贤殿。 七子去火中救出十来支残缺的竹片,其余早化作了灰烬。一个问:“这可如何是好?” 申寒峻起身道:“我要去如意宫,向太后申诉。” 其余六子道:“同去!” 2 近丑时,如意宫的守宫人本已昏昏欲睡,耳中忽闻踏步之声,睁眼一看,七个士人并肩而来,宫人问:“来者何人?” 宋心湖道:“集贤殿士人请见太后。” 宫人道:“七位学士见谅,太后早歇息了。” 申寒峻道:“今日太后的内侍监王怀岁大闹集贤殿,烧毁了先帝实录第十五卷,我等要求严惩王怀岁。” 宫人便进去了,顷刻又出来,道:“太后说,书既然烧了,再写一回就是。” 申寒峻怒声道:“欺辱史官、毁灭史册是重罪,太后如何敷衍我等!” 宫人耸肩道:“七位学士还是赶紧回去重写吧,小奴听说明日就是交稿之期了。” 宋心湖道:“上回写的给烧了,这回如何写,请太后明明白白指示。” 宫人道:“太后当真休息了。” 宋心湖道:“那我们就等到太后醒来!”七人在如意宫门下坐成一排,宫人一看不对,又进去了。 半个时辰后,如意宫门大开,两行宫人提着灯笼拥着一人出来了,申寒峻心中一凛,暗道:“莫非是太后来了?”再凝目一看,却是王怀岁。王怀岁笑容可掬道:“七位学士为了王怀岁,在此饮了一夜北风,真是过意不去。” 七子皆怒目而视。 王怀岁道:“七位学士告王怀岁,告倒了没有?若没有,王怀岁可要反告七位了。” 宋心湖反问:“你告我们什么?” 王怀岁道:“告你们四重罪:毁谤先帝,要挟太后,渎乱史馆,擅闯后宫!” 七子被激怒,纷纷道:“无耻宵小,血口喷人!” 王怀岁长袖一挥,抽出一卷黄册,道:“太后有旨:集贤殿七士人夜闹深宫,罪同谋逆,着骁禁卫即刻逮捕七子,押送沧山!” 此话一出,七子皆惊,申寒峻高呼道:“太后岂能听信王怀岁谗言!申寒峻请见太后!” 已有一列佩刀骁禁卫过来,把七子压在地上,拿布巾捂口,绳索绑身,推上马车,火速驰离了如意宫,王怀岁看着马车消失,干笑了一阵,才进门去了。 3 这夜,卫熹一直学到子末才去休息,唐瑜出了御书房,便徒步往集贤殿来,进大殿后,只见殿中一片狼藉,几个太学生正在收拾残局,见了唐瑜,皆道:“唐先生可算来了!”便把经过说了一遍,唐瑜立刻转身往如意宫去,走了大半个时辰,到了宫门下,此时已不见七子身影,唐瑜叩门高呼:“唐瑜求见!” 足足叩了两刻钟,宫门才开,王怀岁毕恭毕敬走出来,道:“唐先生如何还没休息?太后早已安寝了。” 唐瑜问:“集贤殿七学士在何处?” 王怀岁道:“七位学士强闯如意宫,惹得太后大怒,已经派骁禁卫送出宫了。” 唐瑜问:“出宫?去了哪里?” 王怀岁道:“沧山。” 唐瑜斥道:“他们犯了什么罪,要被你置于死地!” 王怀岁道:“未宣而至之罪。” 唐瑜道:“唐瑜请见太后。” 王怀岁道:“太后心疼病犯了,才煎了安神的药吃了睡下,实在不能见唐先生。” 唐瑜目视王怀岁,道:“七位学士为何会冒险来如意宫请命?是谁撺掇了这把火?” 王怀岁躬身道:“先生是在说小奴吗?小奴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太后。” 唐瑜道:“你是内臣,要明白内宫外朝的界限。如意宫的事,该你伺候,集贤殿的事,不该你过问。内臣干政是死罪!” 王怀岁忙道:“先生言重了!小奴一心一意伺候太后,太后说什么,小奴便做什么。” 唐瑜再不听他辩解,径自去了。 4 卫熹在离卯初还有二刻起了床,刚刚梳洗完毕,宫人来禀道:“唐瑜在外等了陛下一夜。” 卫熹忙道:“什么事?请进来。” 须臾,唐瑜进来了,礼道:“陛下,集贤殿七学士危矣,唯陛下能救!” 卫熹吓了一跳,问:“他们怎么了?” 唐瑜道:“昨夜如意宫内侍监王怀岁到集贤殿无故寻衅,焚毁了先帝实录第十五卷,七学士到如意宫请命严惩奸宦,却被王怀岁谗言污蔑为谋反,现已被关押至沧山大狱,性命危在旦夕,请陛下即刻下旨,将七学子无罪释放。” 卫熹道:“有这等事?我去问问太后。” 唐瑜道:“陛下乃天子,有自立自决之权!” 身旁宦官忙道:“先生此言差矣。哪里有母亲才开口,孩子便驳回的道理?” 卫熹便道:“正好我要去给母亲请安,待我问清了因果,稍后给先生答复。” 唐瑜道:“请陛下慎思:七学士为先帝修史,兢兢业业不辞劳苦,他们不该以言获罪,因文遭难。” 卫熹道:“知道了。”匆匆梳洗完毕,乘辇往如意宫而去。 崔太后一夜没睡安稳,因为要等卫熹来,还是勉强起了床,还在对镜梳发,卫熹进了门,先行见母大礼,后问:“母亲,昨夜如意宫抓捕了集贤殿七位修史的学士,是吗?” 崔太后笑道:“谁把消息传得这样快?” 卫熹道:“母亲,是不是真的?” 崔太后道:“是。” 卫熹问:“为什么?” 崔太后道:“他们写了不该写的东西,我叫王怀岁给烧了,他们要我惩罚王怀岁,那不是叫我自己罚自己吗?我就把他们送上沧山去冷静几日,反思过错。” 卫熹道:“写了什么不该写的东西?” 崔太后把宫女屏退了,自己拿梳子梳头,半晌道:“就是那件让你父亲受尽天下唾骂的事。” 卫熹道:“千潺之变?” 崔太后点头,卫熹陪着母亲沉默下来,后道:“千潺之变是真的,对不对?” 崔太后道:“陛下一定要知道?” 卫熹道:“我是一国之君,也是父亲的儿子,我该知道真相,好的坏的都该知道。” 崔太后便徐徐道:“是真的。前太子无能,他若继位,会把大焉拖入深渊,只有你父亲,才能旋乾转坤,把大焉引上正道。他做到了,如今传位给你,你也做得极好,灭北凉,败东洛,是你父子二人的功绩,足以证明你父亲在千潺涧的决断无比正确。陛下如今该明白,帝王家的是非,和凡人不同,我们做错的事,是为了走对的路,我们负一人,是为了天下人。” 卫熹道:“那学士们写的是事实。” 崔太后严厉道:“是事实,未必能见世!” 卫熹道:“可他们也不该因为写下事实而受罚!” 崔太后道:“若不罚,那从此人人皆可写,人人皆敢说,你父亲的名声、你的名声还要不要了!” 卫熹道:“可唐先生说了,士子不该以言获罪,因文遭难!” 崔太后道:“唐先生还说了什么?” 卫熹道:“先生说,圣主要有豁达心胸,要建清平之世,不能动辄严刑峻法……” 崔太后把梳子啪地往梳妆台一放,道:“豁达!你叫人去他面前骂唐之弥是贪污犯,看他豁不豁达!刀子没扎他的心口上,他自然劝人豁达!” 卫熹见母亲动怒,便不敢说话了,崔太后道:“这是你头一回顶撞母亲。我真不知唐瑜平素都教了你什么?就教你反对母亲的旨意?我开始后悔请他做帝师了。” 卫熹道:“先生教的是为君之道。” 崔太后道:“什么为君之道?夜半三更带你出城看挑夫们聊天扯皮,就是为君之道?竟一个侍卫也不带!你若有个三长两短,母亲怎么办?” 卫熹吃惊道:“母亲怎么知道了?” 崔太后冷笑道:“我知道的不少呢!‘这年纪的少年就该反叛母亲’‘天子有自立自决之权’,是不是他说的?” 卫熹一听便叫道:“怎么才一会儿,话就传到这里了?” 崔太后道:“我若没有些耳目,就被他蒙在鼓里了!我就这一个儿子,难道放着让他带偏不成?” 卫熹急道:“不是母亲想的这样!先生是好先生!他都是为了我好!” 崔太后道:“我对唐瑜不薄了,他以后少挑拨我母子的关系!” 卫熹翘着嘴,眼泪已在眼眶中打转,崔太后把他拉过来,一面抚他的脸,一面道:“终有一日你会明白,先生再好,都有他自己的心思,只有母亲,才会从始至终陪着你,可以把心剜给你,把命掏给你。” 卫熹道:“可难道天子不应该自立吗?” 崔太后道:“当然应该,等你长大成人了,母亲会把一切都交给你自己去做,可现在还不是时候,你还小,还不知道路怎么走,母亲还放心不下。” 卫熹便不吭气了。 崔太后拍了他半晌,道:“打起精神,上朝去。修史的事,陛下不要再过问,交给我去管。” 卫熹问:“还修吗?” 崔太后道:“修。我再给唐先生选七个学士,一定修出一卷良史来!” 5 唐瑜在集贤殿等到日中,等来了卫熹被驳回的消息,他又起身往如意宫来。宫门下,王怀岁已恭候多时,笑道:“唐先生如何又来了?” 唐瑜道:“我来见太后。” 王怀岁道:“太后身体还是不适。” 唐瑜愠怒道:“臣有要事向君禀报,君岂有避而不见之理!” 王怀岁道:“太后只说,又为先生选了七位学士,助先生修史。” 唐瑜道:“不必选了,太后想改的二三行字,唐瑜亲笔撰写!” 王怀岁忙问:“那先生要如何写?” 唐瑜冷然道:“是太后教导唐瑜,还是宦官教导唐瑜?” 王怀岁闻言一愣,塌下脸进去了,三刻之后出来,道:“太后说了,唐先生想如何写便如何写。” 唐瑜拂袖而走,王怀岁又道:“还有一句要紧的。” 唐瑜便回头,王怀岁笑道:“太后说,先生提笔之前,可以去沧山看望七位学士。” 唐瑜向宫中道:“多谢太后。” 6 一个时辰后,正在直辨堂断案的薛让听法吏来报:“唐瑜来了,他想见牢里的七学士,放不放行?” 薛让把笔在指尖转了两圈,道:“晾他五日再放行。” 7 五日后,法吏打着灯笼领着唐瑜进了沧山大牢,边走边道:“唐府尹若以为学士们在沧山受了委屈,就错了。我们没动谁一根手指头,是他们自己在闹绝食,再过一两天,多半要出人命了,府尹既来了,就劝劝他们。” 绕过七八道暗廊,走到一间大牢前,法吏开门放唐瑜进去了。牢顶吊着一盏灯烛,照着七个衰弱的人,全似失去了知觉,只有倚坐墙角的申寒峻,面色虽憔悴,却含笑微声道:“鸣玉来了。” 唐瑜在牢房中间跪拜诸子,道:“唐瑜含愧来见诸公。” 那六子无力回应,只有申寒峻道:“何愧之有?你我皆无愧于心。” 唐瑜问:“为何要绝食?” 申寒峻道:“慈镜先生不肯饮食,我等自当从之。” 宋心湖是士子领袖,他一绝食,士子们便谁也不动筷。唐瑜挪到宋心湖身边,轻唤道:“慈镜先生。” 申寒峻道:“先生从昨日到现在都是昏迷的。” 唐瑜叹息。申寒峻问:“如今外面是什么情形?谁在修实录?” 唐瑜道:“只有一个了。” 申寒峻问:“你?” 唐瑜道:“是。” 申寒峻道:“你要如何写?” 唐瑜道:“我不知道。” 申寒峻笑问:“是来讨我的主意吗?” 唐瑜道:“我不知道。只是心指引我来了。” 申寒峻沉默许久,道:“唐鸣玉,你和我们不一样,所以不必走和我们一样的路。” 唐瑜问:“什么不一样?” 申寒峻道:“我们只是士子,言行只需遵从我们的心。可你还是官,你担负了更多。譬如削封之事,你若败了,削封策就败了,封地上的黎民皆败了,所以你不能折在中途,不能进这沧山大牢来。” 唐瑜轻点头。 申寒峻道:“守道,是士子的事,不是官的事。我们来做士子,你去做官。能屈能伸、懂得妥协的官,才是成大事的官。” 唐瑜又点头,申寒峻道:“切记,无论你要做什么,首要是二圣的支持,所以你为先帝写实录,只能有一种写法。” 唐瑜心中已然明朗,道:“多谢先生指点。” 忽听那边一个苍老声音道:“申寒峻,你是在教唆唐瑜篡改历史吗?” 申寒峻道:“慈镜先生,申寒峻为自己选了对的路,也为唐鸣玉选了对的路。” 宋心湖道:“他的路不由你选。”向唐瑜道,“任你做多大的官,总归是读圣贤书长大的,你若权欲熏心,屈节媚上,唐家便要毁于你之手!” 唐瑜道:“先生息怒。” 宋心湖道:“你明白说来,要如何写!” 唐瑜不应,宋心湖恨得捶地道:“我亲眼!亲眼看见太子身首分离!我掀开棺盖看见了!他们肆无忌惮把太子草草入棺火葬!一颗头、一截身子就那样拼着,那脖子砍得平平齐齐,分明是刀锋!他们装视而不见,你们也装充耳不闻!”说毕,涕泪俱下,又昏迷在地。 唐瑜忙过去把宋心湖扶起,半晌,宋心湖缓过气来,紧攥住唐瑜的手,道:“不要乱写,否则,我做了鬼也要找你!” 铁门开了,法吏叫道:“唐府尹,再不走天黑了。” 唐瑜只好抽身道:“诸公见谅,唐瑜告辞。” 申寒峻道:“等一等,我还有事相求。”他向唐瑜招了招手,唐瑜便过去,申寒峻道:“我一直劝你好生做官,是有私心的。”便从怀中取出一张皱巴巴的宣纸来,塞进唐瑜的袖,唐瑜问:“这是什么?” 申寒峻道:“一封疏,给圣上的。” 唐瑜问:“什么疏?” 申寒峻道:“请建夜州学疏。” 唐瑜不解,申寒峻道:“大焉十三州,只有夜州没有官学,那些博学多才的学士,谁也不愿去穷乡僻壤教书。山重水叠,世间的学问进不了夜州,孩子们的目光也透不出大山。中原人都说夜州无才子,可我们的学生想学,却找不到求学之门。我先后上了三封奏疏,请在夜州各地开办官学,请朝廷派遣优良的学士去教孩子们,奈何人微言轻,圣上没有放在心上。我想请你出面,把这封疏呈给圣上,请他认真看一看,想一想。”申寒峻抖着语声说道,“倘若能在夜州办学,十年之后,安知夜州不若中原人才之盛!” 须臾,申寒峻又道:“我在集贤殿这些年,只想做成这一件事,却一直没能如愿,若你说服圣上准了这奏疏,我便无憾了。” 唐瑜却推手,拒了那张纸,申寒峻诧异道:“鸣玉?” 唐瑜在他耳边轻声道:“你亲手交给圣上。”说完起身,出了牢房。 8 唐瑜走后三日,申寒峻觉得自己到了濒死边缘,他爬到牢门边,把手中宣纸向外伸去,叫道:“这沧山大牢可有仁人志士,愿将这疏送入龙朔宫?此愿未了,申寒峻不能瞑目!” 牢门外一个尖声道:“申学士写了什么疏?给小奴瞧瞧。” 牢门开了,先进来两个掌灯小宦官,后是王怀岁现身,他走到申寒峻身边,抽过宣纸瞧了瞧,竟作揖道:“申学士做的是功德无量的大事,学士快快随小奴进宫,送呈太后。” 申寒峻一愣,问:“什么?” 王怀岁笑道:“小奴来给诸公报喜:先帝实录完结了。小奴特意来接诸公下沧山。” 宋心湖问:“完结了?” 王怀岁道:“是帝师唐瑜亲笔完结的。” 宋心湖道:“他是如何写的?” 王怀岁道:“慈镜先生休问,先回府沐浴用膳要紧。” 宋心湖厉声道:“你说!唐瑜是如何写的!” 王怀岁向牢外招了十几个宦官进来,道:“把学士们都架出去,一个一个送回家。” 宋心湖不肯走,道:“天昏地聩,我自当以死明志,你带他们走,我留在此地。” 王怀岁道:“架去车上拉走!休听这酸儒废话!” 宦官们便扶起七位学士,出了大狱,下了沧山,到了开元城中。不多时,载着士子的牛车分路而行,往各家而去,王怀岁过来问宋心湖:“老先生住何处?” 宋心湖道:“带我去集贤殿。” 王怀岁笑道:“去吧,去吧。你不过就是想看修好的先帝实录,你去看,看了就死心了!”便命牛车转道,一直进了龙朔宫,到了集贤殿下,把王怀岁牵下车,丢在台阶下,回如意宫复命去了。 宋心湖独自迈过十二级台阶,推开了集贤殿的大门。十余个太学生正在殿中整理书册,见了宋心湖,皆行礼道:“慈镜先生回来了。”迎上来扶,宋心湖先问:“先帝实录写成了?” 太学生道:“写成了。书已抄成十份,一份留存在集贤殿,九份已送往九州的书院。” 宋心湖问:“千潺涧是如何写的?” 太学生便缄默,宋心湖又问:“书在哪里?” 一个道:“前朝二十帝的实录,都藏在顶楼的乾元阁。” 宋心湖便拾梯而上,到了七楼乾元阁,把堆放十九帝史册的书柜都略过去,径直到了桓帝的书柜前,拣出第十五卷展开,逐字逐句地瞧,瞧到千潺涧一节,只见上面写道:“时夏水盈涧,河苔滋蔓,佑坠马死,上闻耗,心裂而崩。” 他把这二十个字看来看去,竟看出一脸的笑意来。顷刻,他卷好书册,放归原位,走了下来,太学生们还在大殿中等着,见他脸色诡异,都试探道:“慈镜先生,可要更衣用膳?” 宋心湖道:“好,为我拌一杯醋芹,温一壶酒来。” 一个道:“先生初出牢狱,身子衰弱,不宜饮酒。” 宋心湖道:“此刻我千愁缠于一身,正该以酒解之,速去,速去。” 太学生不敢再驳,便去备了几样小菜和一壶淡酒来。宋心湖自斟了,道:“你们去,我独自在集贤殿坐一坐。” 学生们便告退。出殿时,尚见宋心湖坦然送酒入喉,不见异样。学生们在殿外窃窃讨论了一阵,叹息着走了。走出二三里宫路,忽听四处宫人都惊叫道:“走水了!走水了!”学生们回头一看,皇宫西方升起一缕浓烟,正是集贤殿的方向,学生们暗叫不好,连忙回身急走,一路遇见许多救火的宫人。到了集贤殿下,但见七层高楼已烧成了火柱,几百个宫人也救不过来,有两个学生慌道:“慈镜先生出来没有?” 围观的宫人道:“火一下子就涨开了,没人逃出来。” 有四五个学生闻言立刻往火楼冲去,宫人们叫道:“你们去是送死!快回来!”却无一个学生犹豫,齐齐投身没入大殿,宫人们又叫:“快泼水!快泼水!” 上百个骁禁卫从皇宫各处运水来救,却如杯水车薪,无济于事。眨眼的工夫,柱梁皆被烧断了,木楼喀啦啦几声裂响,向东南方倾下来,唬得宫人们四散而逃,逃不出十步,但觉足下一震,集贤殿塌了,屑飞烟散之中,大焉三百年来积存的史册,和几位士子一起化为灰烬。 9 崔太后又做噩梦了。她梦见大焉二十位故帝站在一片废墟中争吵,一帝道:“灭史是亡国之记忆,辱士是折国之脊梁,闹到如今,是谁之过?” 另一帝道:“妇人监国,乃是祸始。” 丈夫桓帝道:“她是为了卫家的名声,为了卫熹,列祖列宗怪不得她。” 灵帝冷笑道:“如何怪不得?她监国这数年,可有半分成就?世人都说我昏乱暴虐,我瞧她的任性妄为,还在我之上!从不闻有妇人会治国者!” 景帝道:“如此下去,景桓两代的励精图治要前功尽弃,太后不废,大焉复兴无望。” 崔太后辩解道:“我如何不会治国!我也在关心农桑,扶持商市,如今国家的户口畜积都胜过了景桓二世!我还在劝天子厉行节约……” 景帝道:“集贤殿一桩罪,足以把一切功绩抹杀!千百代的士人,会因此对你大加唾骂!” 崔太后道:“我没想到宋心湖会在殿中自焚,这也怪我吗?” 忽听一个声音道:“老师?老师在哪儿?” 崔太后转身一看,前太子卫佑跌跌撞撞过来,头浮在脖上三寸,左右乱晃,道:“谁在叫我的老师?他在哪儿?”便向崔太后扑过来,“你还我老师的命!” 崔太后惊叫一声,醒转过来,宫女们赶过来道:“娘娘醒了。” 崔太后定了定神,问:“什么时候了?” 宫女回:“寅时一刻了。” 崔太后想到卯正还要上朝,忙起来梳洗,少时,宫人报:“圣上来问安了。” 说完,卫熹趋步进堂问安,又道:“母亲面色不太好,是为集贤殿下那些人吗?” 崔太后问:“集贤殿下?怎么了?” 卫熹道:“集贤殿一百五十士人在殿下坐了一夜。” 崔太后便起身,道:“我们去看一看。” 出了如意宫,到了集贤殿,崔太后遥见百余士子盘膝而坐,人人尽着黑衫,似一片乌云降在殿下,卫熹悄声问:“母亲,怎么办?” 崔太后道:“别管他们,咱们上朝。”便叫御驾回头,去了太初殿。 百官朝拜之后,卫熹问:“今日朝议何事?” 宰相端木拙道:“回禀陛下、太后:老臣以为,今日首当议集贤殿之事。” 崔太后问:“集贤殿?还议什么?” 端木拙道:“议谁为焚史之难负责,为士子之死负责。” 崔太后道:“难道这一切不是宋心湖酗酒之过?不是集贤殿管理不严之过?” 御史大夫孙泽羽出列道:“太后差矣,宋心湖之死,死得其所。如今该追究的,是逼死宋心湖之人。” 崔太后反问:“谁逼死了他?” 孙泽羽道:“是太后!” 众官闻言大惊。崔太后道:“我?” 孙泽羽道:“太后要修史,士子便修史;太后要改史,士子不愿改史。这就是焚史之难的根源。如今真史被抹杀,士人殉葬,太后是头一等罪人。” 太仆寺卿张圣庆拄着拐,摇摇出列,道:“老臣不能苟同孙大夫的话。” 孙泽羽便道:“张寺卿请讲。” 张圣庆道:“你口口声声说太后是罪人,请问太后犯了何罪?太后从始至终只做了一件事,便是命集贤殿修史,至于修史惹出的一串祸事,与太后何干?” 孙泽羽道:“过不在修史,在改史。” 张圣庆道:“谁说太后改史了?老臣只知龙朔宫下过修史的圣旨,不知几时下过改史的圣旨!”他扬起拐杖,指王怀岁道,“把中书舍人都叫来问一问,近来龙朔宫有没有下过一道命集贤殿篡改史实的圣旨。若有,拿出来给大家瞧一瞧,然后请太后和圣上写罪己诏!” 王怀岁笑道:“大夫说笑了。” 张圣庆道:“太后是叫别人写,实录若写错了,如何怪到太后这里?” 礼部尚书殷鹤明知故问:“那执笔者是谁?” 张圣庆道:“任他是谁,都违背了二圣好意,视写史为儿戏,肆意篡改,该对集贤殿失火、宋心湖自焚、众士子殉身的事负一切责任!” 崔太后心中似乎射入一线光,在困顿中照明了路,还未及详加思索,忽然一个宫人急急忙忙奔入朝堂,叫道:“太后,不好了!” 崔太后问:“怎么?” 宫人道:“上千士子都聚在宫外静坐,为宫中士子声援!” 崔太后从帘后出来,道:“我们去瞧瞧。” 车辇走了近半个时辰,到了龙朔宫正仪门,崔太后与百官站在门楼之上,但见宫城下一片霜色,仿佛全开元城的学子都到齐了,个个缟衣白冠,肃然为殉道士子护灵,见了太后百官,学子们垂袖而揖,齐声道:“史不容改,士不容辱!” 百官纷纷摇头,殷鹤叹道:“这些孩子,成何体统。学子就该在学堂读书,倒懂不懂的年纪,掺和什么窗外事?” 崔太后一言不发看了半晌,便命散朝,自乘辇归去了。 10 这个夜,崔太后无论如何也睡不着,翻来覆去几遍,忽然看见帐上王怀岁的影子细细长长地走过来,便问:“又有什么事?” 王怀岁赔笑道:“小奴还以为娘娘睡着了。这些奏疏,明日再看吧。” 崔太后问:“什么奏疏?” 王怀岁道:“几个州送上来的,各处学子都罢学了,全在节度使和刺史们的府衙前请愿,都是年轻文人,节度使们也不好动粗赶人。” 崔太后掀开帐子,命王怀岁在脚踏上坐了,问:“你说,现在如何是好?” 王怀岁道:“娘娘,今日张圣庆已经出了对策了。” 崔太后道:“全推在唐瑜身上,是吗?” 王怀岁道:“正是。” 崔太后道:“他是顺着我的旨意写的,是在维护我们卫家。” 王怀岁道:“难道要娘娘向天下认错?娘娘是错不得的。” 崔太后道:“是吗?” 王怀岁道:“是。二圣的旨意,只能对,不能错,错的全是执行之人。” 崔太后遂道:“我对唐瑜倒没什么,只是圣上向来敬爱他,如何和圣上说呢?” 王怀岁道:“不如此刻,小奴去探探圣上的语气?” 崔太后想了想,道:“你去问问,快去快回。” 王怀岁应了,出了如意宫,去了天子寝殿。卫熹已经睡下了,听说此节,急忙从暖阁中冲出来,要去找崔太后,王怀岁和一众宫人慌忙抱住,叫道:“祖宗,这冰天雪地的,稍微吹了冻了,小奴万死莫赎!” 卫熹道:“我去和母亲说!不许罚唐先生。” 王怀岁跪在他身前道:“陛下不同意,小奴如实回禀娘娘就是了,不敢惊动陛下为一句话奔走!” 卫熹道:“那你回母亲:唐瑜是天下最好的良师益友,若失了唐瑜,谁来教熹儿经国理政?” 王怀岁磕头道:“小奴记住了。” 卫熹道:“快去快去!” 王怀岁答应着去了,回到如意宫,崔太后问:“圣上同意吗?” 王怀岁道:“回娘娘,圣上不同意。” 崔太后问:“圣上是如何说的?” 王怀岁道:“圣上说,‘唐瑜是天下最好的良师益友,若失了唐瑜,谁来为熹儿经国理政?’” 崔太后一凛,蓦地站起来,道:“果真如此说?” 王怀岁道:“小奴不敢隐瞒。” 崔太后心胸急剧起伏起来,道:“唐瑜经国理政?” 王怀岁道:“有件事,娘娘还不知道:圣上案头的奏疏,大多是唐瑜代为御批;圣上下发的圣旨,也多半是唐瑜授意。这朝廷好不好,有一半是唐瑜说了算了。” 崔太后便暗咬细牙,道:“唐瑜留不得了。” 王怀岁道:“那圣上那边……” 崔太后道:“我不信大焉十三州再找不出一个好老师!不用管圣上,先叫中书舍人来,拟定治唐瑜的诏书。” 王怀岁应了,又问:“娘娘要问问端木相公吗?” 崔太后道:“他也是向着唐瑜的,问了反而坏事。这件事,如意宫自己定!” 王怀岁笑着应声,便转身出门找中书舍人去了。 11 天明后,流言比诏书更早出了龙朔宫,苏叶走在街上时,便听见了好几种说法。有人说崔太后要唐瑜为士子们偿命,昨夜子时已叫御宪台把他抓上沧山了,可苏叶记得丑时去怜玦轩外看时,还见他的影子映在窗上,这说法一定是假的;又有人说,圣上和端木拙一直为唐瑜力争,所以并没有判死罪,而是流放两千里,今早大理寺就会去抓人,苏叶便有些将信将疑;还有一些年长的老者推测,大焉历来以礼责官,太后断不至于如此严酷,多半只将他罢官,又做回庶民,苏叶心想,这已然是最好的结局了。 她其实不愿听见一切和唐瑜有关的闲言碎语,也不愿这个时候在街上走,可腹中的胎儿最近总在不安分地闹,她食不好也睡不稳,只好出门寻医。到了城中道兴街,见了蒋医师,望闻问切之后,医师说她是忧思成疾,伤及胎儿,开了一服舒缓情绪的药。苏叶取药出门,在玄武大道向北走了一段,便见一行宫人纵马而来,行人都道:“好像是如意宫的人!”紧接着有人问:“是去传旨给唐瑜吗?” 那行宫人飞驰而过,果然是去往开元府衙的方向。这一过路,仿佛是往江中倒下一盆鲜肉,路人们立时化身饥饿的鲇鱼,追着腥味儿游窜而去,苏叶原本也想去看个究竟,却赶不过四周争先恐后的人,怕伤了身中孩儿,便急急忙忙回了唐府,等待即将降临在唐家的命运。 唐瑜似乎已有预感,早上一到开元府,便叫来少尹和秘书丞,交付未竟的事宜,半日之后,他把手中公事详详尽尽托付了,便听门外叫:“如意宫内侍监,来传太后懿旨!” 唐瑜出门,在庭中跪而听旨,王怀岁道:“今有开元府尹唐瑜,任职四年,无所建明,城乱吏贪,灾异频发,不宜久居重位,故夺开元府尹,贬芦州楠杆郡砞县县令,并罚抄没房产家财,裁减奴仆侍婢,立执行。” 唐瑜接旨起身,王怀岁笑着拱手道:“贺喜唐先生,要去体验两千里外风土人情了,将来有空回皇城,请为小奴带些芦州土产尝尝。” 唐瑜道:“芦州穷山恶水,结的都是苦果,王少监果真要,我就为你带些回来。” 王怀岁冷笑道:“那也要回得来才行。”拱手去了。 半个时辰后,凤阁遣了使者来,向唐瑜长揖道:“下走奉端木相公之命,来向鸣玉致歉,未能谏阻如意宫下旨,相公心痛如绞。” 唐瑜道:“与端木相公无关,相公不必抱愧。” 使者道:“鸣玉若有诉求,请直言,端木相公一定倾力而为。” 唐瑜道:“确有两件事,要烦相公相助。” 使者道:“请说。” 唐瑜道:“佩鱼巷唐府,是我家百年旧宅,若被夺走,唐家未归人回来找不到家。请相公向二圣谏言,留下唐府,容唐家无罪之人有一个安身之所。” 使者肃然道:“是。” 唐瑜道:“其二,集贤殿申寒峻,理识正远,执心贞固,有救时之能,相公当重用之。” 使者便问:“鸣玉认为申寒峻当任何职?” 唐瑜道:“可入礼部,掌广治学、弘文教等事。” 使者道:“一定如实转达相公。”告辞去了。 稍后,卫熹也派了宫人来为他送行,宫人道:“圣上要出宫来见,太后不许,只差小奴悄悄来看望先生,请先生千万保重。” 唐瑜道了谢,道:“宦海浮沉乃寻常事,天子不必为唐瑜动肠。” 宫人凑近道:“先生还有什么要叮嘱圣上吗?” 唐瑜便道:“圣上的路,请圣上自己走。有人舍不得圣上遭遇荆棘坎坷,便想替圣上把路走完,可圣上终有一日会明白,该生的荆棘,一处也不会少;该经的坎坷,一处也躲不掉。请圣上推开庇护,只身向前去,只管去挫伤,去跌倒,去磨砺,有朝一日,靠自己双足把险阻都踏平,便是明君雄主了。” 宫人躬身谢道:“多谢唐先生。”唐瑜回礼,宫人也告辞而去。 顷刻,开元府吏来报:“申寒峻来了。” 唐瑜静坐着不起身,后道:“告诉申先生:唐瑜今日走,不愿凝噎相看;唐瑜他年归,但愿把酒言欢。” 小吏得命去了。唐瑜把办公桌上的笔墨纸砚摆放整齐,走出门去。全开元府的官吏都来为他送行,唐瑜含笑下阶,向众人道:“开元城乃天下中都,国家中心,开元府安城治郭之任最重,还请诸公多多费心。” 官吏们道:“是。” 唐瑜走到行列尽头,不见侯望书,便问:“侯望书呢?” 一个道:“他母亲这几日病重,请了假在家照顾,还不知道府尹的事。” 唐瑜道:“侯望书有时淘气不知礼数,也请诸公多多包涵。” 官吏们应了,唐瑜再向众人揖别,转身出了开元府门。 12 黄昏后,苏叶在房中收拾衣裳,涟儿掀帘进来,叹气道:“唐家又垮了。房子虽然保住了,可家奴婢子全被官家收走了,如今偌大的府里,只剩唐晋、唐冲和我了。” 苏叶把衣裳放在膝上叠,低头细声道:“你若不想伺候我了,也可以走。” 涟儿把眼睛一横,道:“我是伺候你吗?我是伺候三郎,还有他的孩子。” 苏叶便幽幽叹气。涟儿问:“你在做什么?” 苏叶道:“一会儿抄家的人要来了,我把三郎这几件贴身衣裳藏起来,怕被他们搜了去。”又问,“从前二郎给他的那把折扇呢?” 涟儿便去找,找着了,苏叶把扇子藏在衣裳里,又把衣裳塞入床垫下,便听惜环院外嘈嘈嚷嚷,两个到窗边一看,四五个宦官进来了,吓得两人不敢作声,眨眼那些人走梯子上来,苏叶怯声问:“二郎在哪儿?” 涟儿道:“满府都在查抄,他哪里顾得上咱们!” 话音刚落,帘子开了,几个宦官探了探脑,问:“就你们两个?” 涟儿道:“是。” 宦官问:“你们是什么人?” 涟儿道:“是唐珝的奴婢。” 宦官们便直身走进房,指东喝西,七手八脚翻检开了,不多时,唐珝的衫裤靴帽全被翻出来,宦官们品鉴道:“质地还不比宫里的差。”便这个在身上比画,那个往头上套戴,各自认领了;又把苏叶的衣饰刨一地,一个笑道:“这些送给相好的,要讨多少喜欢,可惜我没有相好的。”一个捡起一件绫纹织云锦裙扔给他,道:“拿这个送宫里雏儿。”也把苏叶的东西瓜分了干净;那妆匣中的金银首饰自然也逃不过,宦官们你争我夺,心思快的抢到了钗、梳、步摇、华胜、镯子;手脚慢的只捡到半只耳铛、扯断了的项链、用了半盒的胭脂,便拍手骂开了。 正闹个没完,惜环院外的宫人叫:“你们抄完没有?要走了。”宦官们应道:“就来!”理了理衣冠,一个个走出门去,谁知廊下笼中的思奴儿见场面热闹,便附和道:“且莫思归去,须尽笙歌此夕欢。” 领头宦官闻言驻足,笑道:“这扁毛畜生还真有意思。”伸手入笼去抓,苏叶慌忙跑出来道:“别捉它!” 那宦官手一用力,把鹦鹉捉了出来,苏叶急道:“金银首饰都给你们了,这只鸟儿就留给我。” 宦官笑嘻嘻道:“这畜生我也收着玩儿。”便收进怀中,思奴儿闷得直扑腾,苏叶一把抓住那宦官衣袖,道:“求你把鸟儿还我。” 宦官眼珠儿一转,笑道:“我的鸟儿,你要吗?” 听得众宦哄笑起来,道:“你还有鸟儿?胡扯。” 那宦官把苏叶的脸一捏,道:“来世我做个健全人,一定娶你做小老婆。”便闪身要走,苏叶拦住道:“还我!”宦官不耐烦,猛地把苏叶一推,道:“滚开!” 苏叶身弱,顿时摔在门槛边,那宦官又顺着一脚踹在她肚上,苏叶惊叫一声,疼得双目一黑,险些晕过去,涟儿吓得从房中出来,叫道:“你们别打她,她有身孕!” 那宦官又笑了,道:“有身孕?怎么看不出来?” 众宦一起打诨道:“果真看不出来,是不是假的?” 涟儿拦在苏叶身前,道:“不是假的!” 那宦官道:“要看看才知道。” 他一把拖开涟儿,去掀苏叶的裙子,苏叶叫道:“走开!”她站不起来,只能爬着往房中退,那宦官却跟了进来,笑道:“看看又怎的?我们给你检查检查,怀了几个月了。”向门外众宦招手道:“一起来耍耍。”众宦便嬉皮笑脸进了门,苏叶忙叫道:“出去!涟儿!”涟儿要冲进来,两个宦官拦在门口道:“你若多事,我们先打你!”涟儿胆小,便不敢再动,两宦径直把门关上了。四五个人围着地上的苏叶,把她上身下身一起亵弄,口中道:“瞧瞧怀的是男孩儿,还是女孩儿?”苏叶又疼又怒,挥着双手拦阻,尖叫道:“别碰我!”却敌不过十多只肮脏的手。不多时,她的衣裙都被褪光了,赤裸的身子被众宦全瞧在眼底,一个啧啧赞道:“真真是世上难见的尤物。”领头宦官脖子耳朵涨得通红,忍不住道:“你们出去。”众宦涎皮道:“你又不行,叫我们出去也没用。”那宦官道:“滚出去!”众宦便讪讪起身,才挪步,他便急不可耐趴在苏叶身上,苏叶心胆俱裂,叫道:“走开!走开!涟儿!”被粗重身子磨压之下,苏叶的腹更是剧痛难忍,连声哭叫:“涟儿!涟儿!救我!” 房门砰地开了,苏叶透过婆娑的泪眼,看见唐冲和唐晋来了,唐瑜也来了,宦官们慌忙择路而逃,唐冲和唐晋手执长棍追打了出去,唐瑜捡起地上的衣衫,罩住了她,苏叶急道:“思奴儿!不许他们带走思奴儿!”说完周身一冷,晕了过去。 不知过了多久,苏叶在暖衾中醒来了。烛光跃入红绡帐,似乎此夜和从前一样安稳,可是,帐外的蒋医工在叹气,向帘外道:“那孩子与世无缘,已经去了。”苏叶闻言,两行清泪落湿了枕巾。她看向帘外,唐瑜立在那里,身影是说不出的僵硬,苏叶分明听见他心中在说:“我欠下了你,欠下了三郎,一生也还不清了。”她却不知该不该回应。只有思奴儿在唐瑜身后笼中安然待着,它并不知帘内帘外人的两重悲苦,还欢快地叫:“几度凤楼同饮宴,此夕相逢,却胜当时见。” 13 翌日,吏部使者送来从七品砞县县令的官印,道:“如意宫有旨意,请唐鸣玉今日务必启程赴任。” 唐瑜收了官印。他独自在房中收拾了行李,出了门来,看见唐晋立在庭中等他,便道:“你留下,不用随我去。” 唐晋不解,问:“二郎?” 唐瑜道:“你若也走了,家中男子只剩三郎和唐冲,他们两个一般冒失,我不放心,只有你在家中照看着,我才能心安。” 唐晋道:“可此去芦州二千里,你一人怎么行?那芦北盗匪横行,刁民遍地,倘若在路上被打劫……” 唐瑜便道:“是吗?那非唐瑜去治理不可了。” 唐晋顿足道:“我若是二郎,宁肯辞官!” 唐瑜便默默往庭外去,唐晋在后跟着,唐瑜道:“后日三郎该回来了,他知道了这些事,一定会闹。你告诉他,休怨任何人,勿做出格事。为了将来团聚,我可以受难,他也可以忍耐。” 唐晋应了。二人走出府门,唐瑜转头看了看门楣上的唐府匾额,道:“又积了尘,三郎回来后,叫他把匾额擦一擦。” 唐晋也应了。两厢别过,唐瑜下阶牵了海云阑,独自往佩鱼巷外去,嗒嗒马蹄走到巷口,却见街边系着一匹瘦马,边上蹲着一个穿斩衰的服丧人,听见蹄声,他抬起头来,却是侯望书,见了唐瑜,他红着眼圈儿起身叫道:“唐府尹。” 唐瑜问:“你这是?” 侯望书道:“我母亲昨夜没了。” 唐瑜便低声叹息,侯望书道:“府尹,我,我以后就是孤儿了。” 唐瑜道:“你若愿意,可以住到唐府来。” 侯望书道:“不,我随你去芦州。” 唐瑜道:“芦州可没什么好玩的。” 侯望书道:“我给你做个伴。” 唐瑜道:“你可想好了?此去两千里,反悔也难回来了。” 侯望书道:“不悔。只有和府尹一起,侯望书才是侯望书,不是猴毛儿。” 唐瑜便在他肩头轻轻一拍,算是许了,侯望书解了瘦马缰,随唐瑜出了佩鱼巷。夕阳西下时,二人出了东城门,过了折柳桥,侯望书回望皇城,道:“府尹,要是咱们回不来,这就是最后一次看开元城了。” 唐瑜却不回头,自牵马向前去,道:“路遥日暮,何必回首。” 侯望书却似没听见,他定定看着折柳桥的那头,忽然道:“府尹!” 唐瑜停下问:“什么?” 侯望书手指远处,叫道:“那是,那是……” 唐瑜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去,夕阳余晖中,一个娇小的身影向他奔来,他先是一愣,忽然丢了马缰,疾步迎了过去,不多时,在霭色暖暖的折柳桥上,他和明幽又相遇了。 明幽气喘吁吁地笑,指了指自己的咽喉,涩声道:“嗓子哑了,我叫你,你竟没听见。” 唐瑜道:“对不起,对不起。” 明幽吐了吐舌,道:“我又逃出来了。” 唐瑜道:“多时不见,还是这样淘气。” 明幽虽又累又憔悴,却还有一股打压不去的活泼气,小得意道:“明府后花园,桃林后的墙矮了一截,抱两块石头堆上去,再踩上花窗,就可以翻上墙头,在墙上弯弯绕绕走一阵儿,就出后巷了,只要不把瓦踩下去,谁也发现不了。” 唐瑜心中悲喜交集,面上犹开玩笑问:“那唐二夫人逃出来,是要去哪儿?” 明幽道:“唐二郎去哪儿,唐二夫人就去哪儿。” 唐瑜道:“我要去芦州。” 明幽道:“我也去芦州。” 唐瑜道:“小儿有谚:芦州芜,芦人苦,天如炉,地如腐。唐二夫人怕不怕?” 明幽喃喃念道:“天如炉,地如腐……竟有这样的地方?” 唐瑜道:“是。” 明幽悠悠转着眸子,故意想了许久,方道:“我们已历过了繁华,现在,你带我去看看荒芜吧。” 唐瑜轻轻笑,道:“好。”便向明幽伸出手,明幽笑吟吟过来挽住了,随他下了折柳桥,见过侯望书,三个一起上马,往未离原的东北而去。 14 城门将闭的前一刻,一匹白龙马从城中飞奔而出,驰过折柳桥。冬野寥廓,四下无人,马上的蝉衣焦急不已,先打马往东追了一里,再转马向北追了二里,却还是没有追到明幽的身影。 孙牧野去夜州后不久,蝉衣便进了云阶寺,日夜修行,不问世事。她在大焉这些年,已不自觉融入了这国家,如今她对开元城一百零八条街都了如指掌,也习惯了大焉的饮食,说顺了大焉的口音,忽然有一日,一个问路的外乡人笑问“娘子是大焉哪里人”,她才猛然意识到,自己已被大焉俘虏了。她恼恨起自己来,遂背身躲入方外净地,连明幽和苏叶也拒之门外,仿佛两个小女子也是来软化自己的阴谋。 直至今日,蝉衣听见几个香客闲聊,方知这段时间的变故,心中悔痛,急忙下了梵音山,先去唐府,打听到唐瑜已启程,后去明家,见府中大乱,在寻明幽,便猜想明幽一定随唐瑜去了芦州,追来送别,却还是迟了一步,明幽早已消失在天际下。 身后的开元城响起暮鼓,城门在催关了,蝉衣依依不舍看了看东北方,无奈打马回了城,心中念着,不知明幽几时回来,几时再见,她此刻还不知道,她与明幽已成永别。 第五十一章 昔日恩仇 第五十一章 昔日恩仇 1 又过两日,大焉允治六年的除夕到了。蝉衣中午离了云阶寺,领着星官儿回了燕然巷,一进门,门仆陈留便笑道:“果然是团圆夜,孙二郎才回来,娘子也回来了。” 星官儿听了,便要钻进府寻人,蝉衣偏把它拉住,呵斥道:“你就这样想他!”勒令它和自己慢慢走。走到荷池,先见武器毡包堆在一旁,再走十余步,便见孙牧野背对自己,半跪池边,把池水舀进一个花钵,那背影专心得很,竟听不见一人一虎过来的动静,星官儿一个长跃过去,趴在孙牧野背上,孙牧野反手过来拍拍它,还去舀水,蝉衣走过去,在他身边站住了,孙牧野抬头看了看她,捡起身边一个小布包,道:“蜀水花种子。” 蝉衣不解,问:“什么?” 孙牧野道:“从夜州采的蜀水花种子。”他从包里抓出种子来,撒入钵中,“到春日开花后你看,是不是比未离原的香。” 蝉衣只站着瞧他忙活,一语不发,忽然小路那头现出一个陌生人,远远作揖道:“那边可是右将军?” 孙牧野起身问:“你是谁?” 那人再揖道:“下走是恭王府丞。现有涅火军校尉唐珝在王府门前闹事,侍卫们捉拿他虽易,恭王却顾全大局,不愿伤了王师和右将军的颜面,故遣下走来报一声,将军若得空,就请把唐珝领回去。” 孙牧野一听,便和府丞出了孙府。蝉衣把花钵看了半晌,俯身舀半勺水添上了。 2 王府门前,唐字营一百多个士兵全聚齐了。唐珝气势汹汹如一头小狮,手持金环刀向府内喝道:“恭王出来!你和我当面对质!”士兵们皆道:“打进去!”只有唐晋和唐冲两个在拦,哪里拦得住。隔着府门,一个侍卫在内叫道:“你兄长自己修史修岔了,和千岁有什么关系?你有胆,去龙朔宫闹!” 唐珝更是大怒,道:“恭王用的那些阴谋诡计谁不知道!他若敢作敢当,就叫他出来!” 语声传进去,侍卫们都道:“他在公然辱骂千岁。”一个道:“把他抓了算了。”另一个道:“还是去请恭王示下。” 于是到了寿阳观,禀报了恭王。恭王端端正正服下丹丸,淡然道:“世道不同了,这些孩子是闹上天也不怕的,你今日抓他,明日涅火军就敢来砸王府的门,难道要我们和他们真刀真枪打一场?赢了也没什么脸面,孙牧野把他带走就是了——孙牧野来了没有?” 府人回:“府丞去了大半日,多半要来了。” 唐珝在外叫了半晌无人理会,又道:“再不出来,我可砸门了!” 府中不应,唐珝便三步两步迈上阶,挥起金环刀力劈王府大门,却没注意士兵们忽然全没了声儿,才劈了两下,高扬的右手突地被人擒住,他勃然大怒,转头道:“你做什么?!” 话出一半,对上了孙牧野严冷的眼,唐珝一愣,兀自倔道:“你做什么?” 孙牧野道:“回去。” 唐珝道:“不!我要见恭王!” 孙牧野道:“回去!” 唐珝道:“我不回去!我哥哥被恭王陷害了,我要找他算账!” 孙牧野的手猛一使劲,把唐珝拖下了阶,唐珝大叫:“我哥哥去芦州了!被他们害走了!” 孙牧野一拖三五步,唐珝踉跄着,拼命挣扎,道:“你别管!这是我的事!我哥哥走了!” 孙牧野停下脚步,盯紧了唐珝。 唐珝问:“怎、怎么?” 孙牧野冷然道:“我哥哥死了。” 唐珝问:“什么?” 孙牧野不再答,拖着唐珝大步走,又向众士兵道:“都回家去过年!” 到了佩鱼巷,孙牧野推着唐珝进了唐府门,唐珝回到家,眼中才滚出两颗泪珠来,又赶忙擦去。孙牧野问:“年夜饭吃什么?” 唐珝道:“我不吃。” 孙牧野挽袖子道:“我去做。厨房在哪里?” 唐晋带着孙牧野到了唐家厨下。厨门边系着一只兔,案上有半边羊肉,池中有两条鱼,篮中许多蔬菜。他把羊肉切块,用黄酒和姜汁渍了三刻,然后把肉块和葱蒜用大火翻炒,倒水焖煮,再放萝卜、当归、党参、蘑菇入锅,加盐、花椒、八角一起细熬;趁熬汤的时候,他宰鱼去鳞,杀兔褪毛,肉全切成薄片;把白菜、菠菜、莴菜叶也洗净了,各自分篮装好。半个时辰后,羊肉汤的香气把半个唐府都罩住了。 唐珝还在惜环院一楼的小厅里坐着发呆,孙牧野右手端铜锅,左手提两篮肉蔬,腋弯夹一坛剑南烧春进门,道:“接一下。” 唐珝上前接了铜锅,安在炉上,孙牧野把火拨旺,让铜锅在上沸腾,分了碗筷给唐珝,自己夹一片鱼肉,涮了涮,捞出来一尝,又添了些花椒进去。忽然窗户翻红,照得满室生光,又闻爆竹声在四面八方唱和,孙牧野道:“家家都在吃年夜饭了。” 唐珝抽了抽鼻子,开坛倒了两碗酒,一碗递给孙牧野,道:“不知唐二现在走到哪里了。” 孙牧野道:“想来已经进芦州了。” 唐珝道:“也不知他们有没有年夜饭吃。” 孙牧野道:“驿站也有年夜饭。” 唐珝叹了口气,喝了一大口酒,孙牧野也喝了一口。 唐珝问:“你恨吗?” 孙牧野道:“恨谁?” 唐珝道:“让你失去哥哥的人。” 孙牧野沉默良久,后道:“恨。我恨派他修栈道的卒子,恨判我们株连罪的人,恨叛国投敌的父亲。” 唐珝道:“那,你的恨如何消解?” 孙牧野道:“打云州念波城。收回这座城,我就解脱了,不恨了。” 唐珝道:“云州念波城……是你父亲叛卖的城池吗?” 孙牧野点头,将酒一饮见底,道:“你的恨要消解,比我简单得多。” 唐珝问:“我要怎么做?” 孙牧野道:“好好干,你越争气,你兄长回来的机会越大。” 唐珝道:“等我也有了千军万马,就谁也不敢欺负唐二了。” 孙牧野道:“过两年,檀州就是你的战场,你要做好准备。” 唐珝道:“何止打檀州?将来,将来我要随你打念波。” 孙牧野一笑,向他举了举酒碗,唐珝也举了,两个对饮而尽。 惜环院的二楼房中,也煮着一只小铜锅,苏叶半倚榻上,并不动箸,蝉衣便轻声道:“他是粗人,只会做这些浓膻的食物,我去为你煮些清淡的来,如何?” 苏叶怅然道:“不,姐姐,纵是玉食金肴,我此刻也吃不下。” 蝉衣道:“我知道,你还在担心幽儿和唐二郎。” 苏叶道:“姐姐,我失去的不只幽儿和二郎。” 蝉衣问:“什么?” 苏叶一语未出,泪光先现,便把话咽了回去。蝉衣看了看苏叶苍白的容颜,又见她双手始终护在肚上,忽地醒悟,问:“你有身孕了?” 苏叶珠泪滚落,道:“现在没了。这孩子前几日还在我的肚中闹呢。” 蝉衣心中一颤,几番欲言又止,道:“我,我也不知怎么劝你了。” 苏叶道:“那些宫人,去了势的宫人,他们为何……”她不知该怎么说,便用发抖的手在虚空中比画,要把那屈辱的场景向蝉衣倾诉,“为何也要侮辱我?” 蝉衣忙把她的手握住,道:“他们的心也残缺了。” 苏叶道:“我不明白,为何总是我。姐姐,你说,难道是我上一世害了许多男子,所以这一世,他们……他们……” 蝉衣道:“别胡思乱想,不是你的错。” 苏叶凄然问道:“那为何永远是我呢?” 她一哭,那窗外流光溢彩的烟火也颓黯下去,蝉衣叹了口气,心中悄道:“她若生了一张平常的面孔,或许还能有宁和的一生吧。” 忽听得唐珝在楼下叫:“唐冲,再去提几坛剑南烧春来。”苏叶忙拭去泪,向蝉衣道:“姐姐,你别和三郎说,他还什么也不知道。” 蝉衣道:“你有身孕的事,他也不知道?” 苏叶道:“我怕他在夜州练兵不安心,不敢和他说,如今看来,幸好他不知道。他失去兄长,本就心里不痛快,再知道这件事,又不知要发作成什么样。” 蝉衣便道:“好。” 锅中白羊汤沸了半晌,蝉衣舀起两勺来,吹冷了,叫苏叶喝下,苏叶慢慢喝了,道:“这做汤人的手艺,姐姐真该好生尝尝。” 蝉衣口中道:“有什么好尝的?”却不自觉举勺抿了一口。 苏叶问:“姐姐,你和孙将军好没好?” 蝉衣反问:“什么叫好?” 苏叶道:“要么把心给他,要么把身给他。” 蝉衣道:“我的心给了你和幽儿,身给了云阶寺。” 苏叶道:“那为何他一从夜州回来,你就从云阶寺还俗呢?” 须臾,蝉衣道:“我明日还回云阶寺去。” 苏叶忙拉住她的手,道:“姐姐,我说着玩的,你多陪陪我。” 蝉衣道:“那就不许提他了。” 偏偏孙牧野的说话声从楼下时不时传来,苏叶幽幽道:“提不提,他都在,姐姐躲不掉。” 蝉衣不语。苏叶道:“姐姐,我想你和孙将军好。” 蝉衣嗔道:“你倒偏向他,来赚我呢。” 苏叶道:“不,我是有私心的。” 蝉衣问:“怎么?” 苏叶道:“我没了孩子,没了幽儿,不敢再没有你。我真怕有一日醒来,你却离开了开元城,离开了大焉,再也找不到了。” 蝉衣无端端出神起来,苏叶道:“你就应了孙将军,成不成?你嫁给他,就永远不会离开了。我若想你了,可以随时去孙府找你;你若想我了,也随时来唐府找我。将来三郎和孙将军出去打仗,咱们两个就住在一处,等待的时日就不会寂寞了。” 蝉衣却道:“我是嫁了人的。” 苏叶道:“可公子醇早从世间消失了,你等不到他了。” 蝉衣道:“他还活着。他若死了,全天下都会知道,若无消息,就是活着。” 苏叶道:“若他已过上平民百姓的日子呢?若他已娶了别人呢?” 蝉衣喃喃道:“娶别人?” 苏叶道:“你们离别已近十年,他对你的心,不知还剩下几分,若他遇见别的美人……” 蝉衣道:“他不会。” 苏叶道:“我不信男人。” 蝉衣道:“你若知道我和他经历过什么,就会信他了。” 片刻沉寂之后,两人同时叹了一气。楼下此刻也安静得很,苏叶挂念唐珝,因道:“我去看看他们。”蝉衣忙把她按住,道:“外面冷,我去。”她出了门,下到一楼,把窗户轻轻推开一线,看见一锅汤还在煮,酒坛子倒了许多,而唐珝仰躺在座席上,孙牧野俯卧在毛毯上,都醉眠了。 3 不只是开元城,未离原上的除夕节也十分热闹,沧山虽然萧索,那山下村庄的爆竹响、鸡犬吠还是遥遥传了上来,修儿站在溪边俯看原上,杜若在厨下忙了半日,出来问:“修儿,你在做什么?” 修儿道:“阿娘,山下过年真热闹。” 杜若道:“过来帮阿娘放食案。” 修儿便跑去竹屋,摆了两张食案、两张座席,杜若先后端了两碗水煮鲜鱼、两盘蒸茄、两碗平菇葱汤、两盘蜂蜜炖肉块、两碗稷饭来,分放两张食案上,修儿坐上右边一席,杜若却道:“阿娘今早如何说的?慎终追远,除夕勿忘祭拜祖先。”便牵了修儿的手,出了竹屋,到了小溪边,吩咐修儿面西而跪,修儿便问:“祖先在西边吗?” 杜若道:“是。” 修儿道:“他们在那边做什么?” 杜若道:“他们已长眠了。”说毕,将一杯屠苏酒倾入小溪,吩咐修儿九拜列祖列宗,修儿依言拜了,杜若这才带他返回竹屋,一个坐左席,一个坐右席,修儿又问:“为何只有我们两个?” 杜若问:“怎么?” 修儿道:“山下农家过年,好多亲戚。我们的亲戚呢?” 杜若道:“我们没有别的亲戚了,阿娘只有你,你也只有阿娘。” 修儿道:“和别人家不一样。” 杜若道:“是。” 修儿等母亲动了箸,自己才举筷,忽而又问:“薛台令呢?” 杜若道:“薛台令今日不来授课。” 修儿道:“他也要过年?” 杜若道:“是。” 修儿道:“他和谁过年?他有阿娘没有?” 杜若道:“修儿,你的问话越来越多了。” 修儿不吭气了,先夹一筷鱼丝吃,又放下筷子,拿勺子舀稷饭吃。杜若却忧心忡忡,无心进食。修儿八岁了,越长大,他心中的疑问会越多。他若始终庸钝如农家子,倒是好事,可他偏偏善思勤学,颖悟过人——终究是流淌卫氏血液的子孙。杜若隐约觉察到,修儿的成长,很快便将不由自己掌控了。 吃过年夜饭,修儿帮母亲收拾餐具到厨下,见锅中还有一条鱼、一碗蜂蜜肉块、一盘蒸茄,想是母亲以为薛让会来,为他准备的,可他到底没来。母亲道:“这些放在灶边,明日吃。”说完便去屋后洗碗,修儿想了想,取过一只竹篮来,把鱼、肉、茄都摆进去,提上竹篮,向屋后道:“阿娘,我去桥那边走一走。” 杜若道:“一刻之后就回来。” 修儿应了,提着竹篮出了门,过了溪,也穿出了竹林。既然母亲也为薛让准备了饭菜,说明薛让没去别的地方过年,原本会来,可为何又没来?修儿一直蒙母亲和薛让的教导,知道尊师敬长的道理,他不愿薛让冷冷清清过节,便好心为他送年夜饭去。 修儿不知道薛让是做什么的,也不知道他住在何处,每回见到他时,他都是从竹林里慢慢踱出来,可回去时,是去了哪里?修儿出竹林后便迷糊了。后山这一片,从来人迹罕至,这条羊肠小道下到山脚,是个小村庄,薛让和村里那些人衣裳举止都不一样,肯定不是在那里。后山不在,莫非在前山?可母亲一直说,前山有凶兽,专咬人的手指头吃,不许自己去,这可如何是好?修儿纠结了顷刻,还是往前山而去。 沧山虽不绵阔,却崎险,一条杂草路想必是农夫和薛让踩出来的,歪歪斜斜,隔三五步便蹲着一只蛤蟆;走过十几步,便是陷坑,再走百来步,又是矮崖,修儿小心翼翼护着篮中食,走了半个多时辰,方转到了山前。这是向西一方,修儿眺望山下,竟有一座灯火辉煌的城池。修儿知道这是开元城,他只去过两三次,是母亲带他走后山,在原上绕了一大个圈才走到,他本以为这城离自己极遥远,谁知就在眼下。修儿看见大街小巷都有爆竹闪光,原来世上还有千万户人家也在过节。修儿看了一阵,继续往前走,此时山路渐渐平缓了,走了千多步,便见一座庄子立在前方,庄前果然有一头凶兽,五丈高的身躯,铜尾铁头,龇牙咧嘴,修儿不知它会不会吃人手指头,他在暗处静静观察,见凶兽始终一动不动,便折一根木棍在手,要过去试探,忽然凶兽身后的庄门开了,修儿警觉地躲了回去。 一个身影从庄中走出来,正是薛让,他回头向法吏道:“关门,我今夜不回来。”法吏应道:“是。”把庄门关闭了。薛让慢步离了山庄,却不走修儿来的路,反而往更僻远处去,修儿狐疑起来,悄然跟踪而去。 走到看不见直辨堂和獬豸像的时候,薛让钻进一片松林,借着残星弱光走,全然不知身后五六丈处还有一个人。越往密林深处,修儿的猎奇之心越重,不需人教,他自觉屏住呼吸,走得轻,迈得徐,没有惊动四周分毫,只有那一篮食物还紧紧提着,不知几时才能给薛让。 走了大约半个时辰,到了松林尽头,是一片厚苔遍布的绝壁,薛让沿着山壁向东行了八百余步,忽而身子往壁上一闪,竟不见了,修儿踩着他的足迹过来,把枝叶杂草都拂开,发现山壁上有个二尺宽、六尺高的缝,濡臭的风从缝中吹出来,令人后脊发寒。修儿稍做迟疑,还是侧身挤了进去,十多步后,山缝越走越宽,可容他正身前行了,又走三十来步,忽然前面一亮,修儿忙止了步,身子贴住山壁看去,是薛让点亮了火折子,里面现出一个三四丈方圆的洞屋子来。 薛让用火折子点燃了洞壁上的火把,向洞屋暗处道:“我来看你了。” 暗处有一汪水潭,谭边有一个铁笼,笼中却不知是人是兽,闻声动了一动,薛让去笼边坐下,从怀中取出一壶酒、两只酒杯,道:“今日是除夕,我来陪你过年。” 笼中物慢慢坐起来,竟是个老人,脸埋在数尺长的须发中,不知从前是何模样。 薛让倒了酒,递杯进笼,老人接了。薛让道:“又到了年终回顾的时候,我来向你禀报,这一年御宪台做了些什么。这是御宪台成功之年,也是失败之年。今年御宪台处理刑讼四百五十八件,惩治不法之徒七百二十八人,无一人冤屈,此为成;而案发数和罪徒数远少于当年,此为败。” 薛让又道:“当年你我共事之时,御宪台之势何其兴盛,一年斩首的罪徒也有三两千,西市口的血腥气经年不散,国家才迎来风清弊绝、国泰民安的曙光。可这五年,不是沧山一处说了算了,大理寺、刑部、御史台分权掣肘,让多少该死之人还苟活世上。”他长叹了一口气,“年复一年,时不我待。御宪台不能再退让了。明日之后便是新年,沧山也将气象一新。” 那老人终于启口问道:“怎么?” 薛让道:“十日前,恭王服丹服岔了,一丸下去,五脏六腑烧了一半,卧床不起,他上疏龙朔宫,说是丹药被人下毒,请二圣做主捉拿凶手。三日前,唐瑜倒了,削封策废了,太后不得不修补和七王的关系,便命三法司联合追查。当日查出,是丹丸中的雌黄含了砒霜,于是把卖雌黄的西市商人逮捕。这商人,是一家三兄弟,和沧山有些瓜葛,我自请回避,只有大理寺和刑部参与此案。一夜之后,三兄弟认罪,说是王府在他家买了几年的药方,欠了上千金不给,因此怀恨在心,犯险投毒。天明之后,三兄弟被押赴刑场,当众斩决。大理寺和刑部的效率,多少年没这样快了。” 薛让有意停了停,又笑道:“刑场的血还没干,恭王府竟另送了一人去投案,却是伺候恭王炼丹的小道士。这小道士当日还想往雌黄中抹砒霜,被当场捉住打了个半死,送去大理寺没多久,就一命呜呼,怀中还有半包没来得及放的砒霜。无论如何,那三兄弟是被冤杀了。真相一出,举城哗然,大理寺卿林玺和刑部尚书雷英如今成了热锅上的蚂蚁,眼看着要从位置上摔下来了。” 那老人伸出空杯来,薛让为他续满。老人道:“是你给恭王出的主意?” 薛让道:“是。恭王此刻已进宫和太后商讨善后之事,其中一件,便是大理寺和刑部靠不住,残局非御宪台出面收拾不可。” 老人道:“沧山又要再起了。你还如当年一样绝断。打不倒你,就打不倒沧山。” 薛让道:“御宪台交给我,你尽管放心。你为御宪台一生鞠躬尽瘁,我不能辜负了你。” 老人缓缓问:“那你几时放我出去?” 薛让沉默长时,道:“我不能让天下知道,景帝之死,与我有关——他药中的鬼笔菌汁,是我给卫佑的。” 老人道:“事过境迁,我不会和任何人提起,我只想出这山洞。” 薛让道:“你也是御宪台出身,你答应过那些囚徒的出狱请求吗?” 老人叹道:“当初我待你如子,如今却成了你的笼中囚,是我自己错了。” 薛让道:“你若糊涂些,也许至今还是御宪台令,我还是你的下属。可你偏偏微察秋毫,发觉了我和卫佑的往来。卫佑在先帝饮食中滴毒汁,滴了三年,宫人奉御一概不知,竟被你知晓,不愧为御宪台第一令。” 老人道:“卫佑即位心切,要谋杀景帝,还算是个理由;可景帝一直看重你,你为何要助纣为虐?” 薛让道:“因为卫鸯也想篡位。若让卫鸯抢占先机,夺得皇位,沧山必被架空,故我们只能先下手,让卫佑即位。卫佑乃庸主,庸主座下方出能臣。可你却试图向景帝告发我。我若没发现残留的鬼笔菌失踪,早被你送至景帝御座之前,我也早被凌迟处死了。” 老人半晌又道:“皆往矣,皆往矣,如今景帝死了,卫佑死了,卫鸯也死了,昔日恩仇,一笔勾销,如何?” 薛让道:“我不敢放你出去。” 老人道:“我在这笼里关了十二年,你纵然放我出笼,我也站不直身子,你纵然放我出洞,我也看不清日月光明,还担心我告发你吗?我没那个心了,我只想下山去,远远听一回老妻和三子说话,只听一回,就可以死了。” 薛让道:“沧山容不下一丝仁慈和疏忽,这是你曾教我的道理。” 老人便惨然笑道:“作法自毙,是执法者自古以来的宿命。” 薛让道:“御宪台是在谭良洲任上崛起,当受薛让三拜。”说完,郑重伏地,叩首三回,道,“我过些日子再来看你。”说毕起身便走,那过道上的修儿正无处可躲,薛让忽又站住,道:“还有一件事,忘了告诉你。” 谭良洲问:“什么?” 薛让道:“那被错杀的三兄弟,是你的三个儿子。你‘死’之后,他们也离开了官场,做起了商人,阴错阳差和恭王府攀结了生意,以致如今之祸。我之所以回避此案,就是因为他们的父亲是我从前的上司。在西市口处决的时候,他们的母亲也当场撞树而死。” 谭良洲愣住了。薛让继续走,不出十步,谭良洲抓住笼子狂叫道:“薛让!你杀了我!” 薛让转身问:“什么?” 谭良洲道:“我可以死了!你杀了我!休再一年一年折磨我了!” 薛让道:“你对我有知遇之恩,我如何忍心杀你?” 谭良洲道:“你当真感恩?你记得是我把你从国子监提拔到沧山的吗?你记得是我极力向景帝推荐你吗?你记得是我始终对你委以重任吗?” 薛让道:“我记得。” 谭良洲道:“此刻就是你报答的时候了!让我死!”他猛地扯开褴褛的衣裳,露出瘦骨嶙峋的胸膛,“我死了,你也解脱了!” 薛让便缓步走了回来。修儿隐隐见他从腰间解下一条细鞭,在手中绕来绕去犹豫不定,谭良洲厉呼道:“勒死我,你我两清了!” 薛让问:“我杀了你,就不欠你的恩情了?” 谭良洲道:“不欠了,都清了!” 薛让便抽鞭入笼,绕上谭良洲的脖颈,双手用力一扯,鞭子一下嵌入谭良洲的咽喉,他先是“咯咯”作声,挣扎干呕,又“咝咝”地不知倾诉什么,终于,求死之声冲开鞭子的禁锢,破喉而出,吓得山洞都颤抖起来,薛让的手不敢松,咬牙道:“我不欠你!也不欠景帝!我会把他抚养成人,送他登上……”话音未落,谭良洲的头一歪,咽了气。 薛让松了手,靠在笼上喘气,忽闻东西落地之声,而后是仓促逃走的脚步声,薛让大惊,喝问:“谁?” 他追过来,看见一个竹篮歪在地上,半条鱼掉了出来,薛让把鱼拈起闻了一闻,便急步出了山洞,可是松影摇摆,人已不见了。 4 谭良洲临死前的嘶号像千百只厉鼠,在修儿耳中又撞又闹,把他的心噬空了。他恍恍惚惚逃出松林,却忘了来时方向。天上无光,地上无路,东南西北含混不清,修儿稍一迟疑,却仿佛听见薛让挥着鞭子一步一步走近,只好往西边而去。枯木杂草齐腰深,把他拦了一层又一层,似乎存心要拖慢他、困住他;他用双手划开拦截,努力寻找竹林的方位,可直觉告诉他,他已离家越来越远。山下也没了光景,不见城,不见村,仿佛撞入了一座无边无际的黑色死穴。不知怎的,他隐约听见母亲在叫:“修儿!修儿!”待要答应,却见身后草丛影子一闪,大概是薛让追过来了,修儿咽下回应,继续往西逃命,扑腾了百来步,突然脚下踩空,身前竟是斜崖,他收势不及,一栽倒,向崖底滚了去。 修儿醒来时,星辰如芒,把溪水照出一片紫气,他已回到了竹林桥上,再清醒些,他发觉自己伏在一人背上,却是薛让,修儿忙道:“放开我!”伸手去推,可一根鞭子早把他和薛让紧紧绑在一起,修儿叫道:“你杀人了!” 身边的母亲忙扶住他,道:“修儿,怎么了?” 薛让道:“他梦魇了。” 修儿道:“不是梦,你真的杀人了!” 薛让问杜若:“他几时开始梦游的?” 杜若惊疑道:“我不知道,傍晚还好好的,只说过桥走一走,不知……” 修儿道:“他就是杀人了!我亲眼见到的!”他用力一挣,和薛让一起翻倒,两人滚下桥,鞭子断了,修儿跌在一边,薛让起身去扶他,修儿伸腿一踢,大声道:“你离我远些!你是杀人犯!” 杜若赶过来扶,焦急道:“这是怎么了!” 修儿伸手一指这幽谷,道:“这也是个山洞,那屋子就是笼子!他把我们关在这里,十年,二十年,然后要杀了我们!” 想到洞中惨状,修儿浑身发抖,道:“母亲,我们是他的囚犯,早晚要被他杀死!” 薛让向杜若道:“去烧些热水,给他洗浴,好生哄他上床睡觉。” 杜若犹豫不去,薛让道:“你先去,我有话和他说。” 杜若只好先去了。薛让向修儿道:“你在梦里见的是假的。” 修儿道:“是真的。” 薛让道:“你和他不一样。” 修儿道:“这里也是笼子,我们也是犯人,你要困我们多久?你几时杀我们?” 薛让轻声道:“若没有我,你不会来到这世上。我看着你从婴儿长成少年,我一岁一年等着你长大成人,我怎会杀你?” 修儿愣住了。 薛让伸手,去抚修儿的头发,道:“这里不是囚牢,是你和你母亲的家,是我舍命为你们安下的家。现在,你去家中睡下,天明之后,梦就消了。” 修儿却问:“你是谁?” 薛让道:“我是薛让。” 修儿问:“你是我的谁?” 薛让道:“是你的老师。” 修儿长长呼了几口气,问出了他长久以来的疑问:“你是不是我父亲?” 薛让道:“不是。” 修儿问:“那我父亲是谁?” 薛让往西一指,道:“他死了,墓在西方,有朝一日,我带你去见他。” 就在此时,杜若出了屋,叫道:“修儿!” 修儿把薛让看了看,再不说话,起身回屋去了。杜若过来,和薛让交谈了几句,送他过桥,转回竹屋,见修儿已在床上躺下,沉闭了双眼。杜若满怀愁绪,悄悄在门边守了半夜,才回屋睡了。浅短的一场眠后,天已大亮,杜若出了竹屋。这是大年初一的清早,幽谷见春,日暖生烟,溪中鱼和草中禽都欢快起来,修儿独自立在桥上思索,他才七岁,那姿态却有些像成人了,杜若走过去叫:“修儿。” 修儿道:“阿娘。” 杜若试探问:“昨夜睡得可好?” 修儿道:“一夜无梦。” 杜若又问:“昨夜的事……” 修儿在朝晖中眯了双眼,道:“昨夜有什么事?我已不记得了。” 5 大年初一正午,薛让在直辨堂迎来了龙朔宫使者,使者拱手向薛让贺喜,道:“今早大理寺卿林玺自请辞职,刑部尚书雷英左迁外州,从此督捕、审讯、惩罪之事,要请沧山暂为代劳了,台令休辞劳苦。”薛让道:“分内之事。”便接了诏书,送走了使者。 下午申时,薛让从上狱出来,听得外面众吏讶声不绝,有人道:“沧山收权第一日,竟遇见如此大案!” 话音未落,一吏进来禀道:“台令,出大事了。” 薛让问:“怎么?” 法吏道:“芦州快马急报:节度使杨庶民昨日凌晨遇刺身亡。” 正二品掌兵重臣遇刺,薛让的眉也皱了,问:“怎么回事?” 法吏道:“急报只这一句,不知详情。” 忽然又有几骑飞来,是一拨龙朔宫人,当先宫人叫道:“二圣有旨,着御宪台火速查办芦州节度使杨庶民遇刺案,早定民心军心!” 薛让便命法吏:“备马,我们去芦州。” 两日之后,薛让与三五个得力法吏赶到了芦州大方城。将军幕府中,杨庶民的遗体放在正堂中央,亲眷哭成一团。薛让上前,见棺中杨庶民面目铁青,一眼可知,是因冻致死。杨夫人哭哭啼啼道:“那日睡到子夜,他不知中了什么魔,醒过来,说要去后庭习刀剑,我说寒冬腊月的,你是没吹过北风吗?趁早睡了。他偏不听,提着大刀就出了房,我既管不了他,就自睡了,一觉过来已快寅时,他还没回来,我就叫婢子去催,婢子去了半晌,回来一路大呼小叫,说不好了,将军出事了。我慌忙起床问什么事,婢子说,将军吊在枣树上了。我这一吓不轻,把合府上下的人都叫起来去看,到了后庭,果然见他被五花大绑在那光秃秃的枣树上,绳子一层一层,缠得粽子一般,就在北风里坠来荡去,家奴们忙爬上树解开绳子,把他抱下来,可身子早僵了,哪里还有命在!就这样生生冻了两个时辰,冻死了。”说完又嘤嘤哭开了。 薛让问:“杨将军可与谁结了仇?” 杨夫人道:“他是军人,要说结仇,不知结了多少,杀过的敌人、打过的卒子,哪里数得过来?可他的武功了得,天下有几人能把他绑上树去?这可是遇见鬼神一样的人了。” 薛让道:“带我去后庭看看。” 杨夫人便带薛让和法吏去了后庭,但见枣树立在原地,大刀弃在树下,薛让过去一瞧,刀上没有打斗印记,四周也不见异常。许多家奴过来听候,薛让问:“你们当夜听见了什么?”几个家奴同声道:“没听见别人的动静。”薛让问:“可听见打斗之声?”家奴们道:“一丝声音也没听见。” 薛让思索开了。杨庶民似乎是在练刀的时候被人擒住捆绑,全无招架之力,可他是大焉名将,如何会在自家后院束手就擒?可见凶手绝非寻常之辈。薛让和法吏们在后庭搜寻蛛丝马迹,转过一座假山,见山下横着一块半丈长的石灰条石,又粗又破,断不是装饰园林之物,薛让便问:“这是什么?” 杨夫人道:“是当年将军攻下北凉古琉城后,挖下的城墙石,运回来作纪念。” 薛让问:“古琉城是杨将军攻下的?我如何听说是孙牧野先破的城?” 杨夫人道:“我们将军攻的是北门,这石头是从北城墙挖下来的。” 薛让便回顾法吏,问:“是凉人干的?” 忽然一个当地官员冲进庭来,问:“薛台令在哪里?” 薛让问:“什么事?” 官员道:“龙朔宫快马送来急诏,请台令亲启。” 薛让接过诏书,随手递给一个法吏,道:“念。” 那法吏打开一看,霎地变了脸色,道:“台令,又出事了!” 薛让问:“如何叫又出事?” 法吏便道:“雍州长烽城府尹陈人文于大年初一被谋杀。” 薛让问:“死了?” 法吏道:“死了。” 接连两位高官遇害,无论巧合阴谋,都是举世罕见,薛让立即往庭外走,道:“去雍州,长烽城。” 杨妇人追了几步,哭怨道:“那我家将军就不管了吗!”薛让自上马去了。 疾驰七天八夜,薛让在黎明之时赶到了长烽城,陈府和杨府一般光景,只是陈人文的遗体已被火化,剩一个骨灰盒放在灵堂。陈母亲自面见薛让,慢慢道:“台令可曾听说光天化日之下,刺杀一城府尹之事?我家竟遇见了。” 薛让道:“请夫人细说端底。” 陈母道:“就是初一当日,我儿身为长烽府尹,去慰问城中鳏寡孤独,为他们送去米油盐衣。走访了十三家,都没出事;到第十四家,那家中只剩九十多岁的老婆子和十来岁的重孙女,她家门檐矮,家中窄,多两三个人便周转不开,我儿便命武侯们在外等候,自家进屋,看看家里灶上煮什么,床上铺什么,切身察民情,解民忧。武侯们在外等了不到半炷香的工夫,便进去相请,谁知家里竟没人了,两间房,一个二丈大小的后杂院,都找不到人,又没有后门,人如何就不见了?武侯们里里外外地找,有个人细心,发觉后院有一半的土要散些,像是才松动过,把土挖开一看,我儿果然就在里面,嘴里塞了布条,是被活埋憋死的。” 薛让问:“那老妇和重孙女呢?” 陈母道:“去向无踪。” 薛让又问:“全城搜寻没有?” 陈母道:“当时就封城搜了,没有半分收获。” 薛让问:“陈府尹近日可曾与人结仇?” 陈母道:“休说近日,哪怕从他出生那日说起,三十二年不曾与谁争执半句。薛台令不信,去问问全城上下,谁不知我儿为官廉慎,为人温惠?” 薛让点了点头,又问:“陈府尹和芦州节度使杨庶民可有往来?” 陈母摇头道:“我儿是文官,他是武将;我们在雍州,他在芦州。连面也不曾见过,何曾有什么往来?” 薛让一时陷入思索。陈母见他面色疲倦,便道:“膳厅已备下薄宴,为台令和法官们洗尘,请台令先去用膳,查案之事,不急一时。那凶手归不归案,我儿都活不过来了,我早已看空。” 薛让便和法吏们出门,下阶三四步,又听陈母在内吩咐家人:“把我儿的骨灰和他父亲葬在一处。他父子二人皆因公牺牲,是陈门之耀。” 薛让一听便转了回来,问:“他的父亲是谁?” 陈母道:“我丈夫叫陈纪俞。” 薛让问:“他如何因公牺牲?” 陈母道:“大焉并北凉之后,他一直在关外四州驻守,有一年冰封肃州,巡视时马蹄打滑,他从马背上摔下来,被惊马踩死了。” 薛让追问:“陈纪俞是武将?” 陈母傲然道:“是,他当年曾守坠雁、袭玉犀、破转马、下古琉。大焉战胜北凉,也有我丈夫一份功绩!” 薛让心中一个念头一转,问:“他也进攻了古琉城?” 陈母点头道:“当年攻破古琉城西门的,是我丈夫统率的军队!” 薛让起身向法吏道:“去查一查,当年攻南门和东门的是谁。” 法吏们领命去了。这长烽城在雍州北部,与凉境相去不远,城中许多人对伐凉一战如数家珍,不多时,法吏们打听明白了,急奔回来禀道:“台令,攻南门的是百里旗,攻东门的是孙牧野!” 话音刚落,府外来了许多人,纷纷叫:“这可真是翻天了!” 陈母出堂问道:“何故喧哗?” 一人道:“夫人,满大街都在传,百里将军……” 另一人抢着道:“百里将军昨夜领兵出坠雁关巡视,中了凉贼埋伏,身中数箭,力竭而死!” 法吏们闻言,大惊失色,道:“台令,这……” 薛让长吁一口气,道:“急报龙朔宫,千万严守开元城!” 6 北凉极北之处,便是白鸢江的源头。这是腊月二十九夜,长河凝冻,孤月西辗,二十个采冰人悄然出现在如镜的江上,他们身穿熊皮袄,用冰斧和冰钎子在江面凿出厚半丈、长一丈的坚冰,把长绳一头的铁钩钩住冰,一头缠上自己的肩膀,将冰块拽出江面,再以棉布和稻草层层包裹,装上岸边马车。还余一个中年男子,以狐毛毡帽遮面,坐在江边寂然旁观。直至天明,二十块重约千斤的寒冰被装上二十辆马车,他才随采冰人们登车而去。 十日后,白鸢江水复滔滔,采冰人们弃车换船,一路顺波南下,每到一处关卡,他们便出示关牒,道:“我们是北方采冰人,此去开元城,是要卖冰给皇城贵人,供他们盛夏消暑。”守关卒子掀开棉布和稻草检查,果见是一块块冒着寒气的冬冰,便挥手放了行。 一个月后,送冰船出白鸢江,入桃影河,转而向西,再过七日,采冰人们立上船头,看见河尽头渐渐升起一座巍峨的城池,皆打起呼哨来,回头唤道:“公子,开元城到了。”那毡帽男子闻声,也起身远眺,满面风霜随之消散。 第五十二章 家妓 第五十二章 家妓 1 二月春临,孙宅一片暖景融融,蝉衣在午间无事,便和星官儿去园中晒春阳,闲看柳絮与软尘在和光中戏舞,她耐寒不耐热,不多时发起春困来,倚在美人榻上要睡,星官儿却拿尾巴扫了扫她的裙角,蝉衣一睁眼,便见孙牧野进了园。 孙牧野在五步外站住,随手折了一枝柳在手中甩来甩去,蝉衣先问:“什么事?” 孙牧野道:“昨日朝堂议定,等梅雨时节过了,就打南荆。” 蝉衣道:“我昨夜听说了。” 孙牧野道:“哦。” 蝉衣自看东边采花的蝶,孙牧野自看西边筑巢的燕,园中除了两个人,都有事做。孙牧野问:“今日做什么?” 蝉衣道:“你想做什么做什么。” 孙牧野道:“要不去书房学写字,大半年没学,全忘了。” 蝉衣道:“难为你还记着这桩。”便懒懒起身,唤着星官儿,一起到了书房中。孙牧野坐上书案,见案上还放着几张蝉衣昨夜写的字帖,便问:“你写的是什么?” 蝉衣道:“是李太白的《子夜秋歌》。” 孙牧野道:“念来听听。” 蝉衣便念:“长安一片月,万户捣衣声。秋风吹不尽,总是玉关情。” 孙牧野看着纸上的六句诗,听着蝉衣只念了四句,问:“后两句呢?” 蝉衣道:“只有四句。” 孙牧野道:“明明还有两句。” 蝉衣道:“那是注。” 孙牧野看着那排得整整齐齐的十个字,疑惑道:“怎么不像注?” 蝉衣道:“就是注。诗要么四句,要么八句,哪里有六句的?” 孙牧野回想自己学过的诗,果然没有六句的,怕是自己外行,便不吭声了。 蝉衣道:“你就学写这首诗。” 孙牧野边写边问:“长安是哪里?” 蝉衣道:“那是诗书里的城市,谁也不知在何处。” 忽而帘外陈留叫道:“孙二郎。” 孙牧野问:“什么事?” 陈留道:“上月咱们找关外北人买的冰,今儿运到了,就在府门外。” 孙牧野道:“你带他们去冰窖。” 陈留应声去了。 孙牧野向蝉衣道:“冰到了。” 蝉衣道:“好。” 孙牧野道:“入夏之后,你就不用怕热了。” 蝉衣道:“嗯。” 孙牧野道:“这个夏季,我在檀州。” 蝉衣随口问:“下个夏季呢?” 孙牧野道:“不知道。” 蝉衣道:“你把唐三郎照顾好些,他家里有人在等他。” 孙牧野道:“我还要把自己照顾好些。” 蝉衣不接话,孙牧野自道:“星官儿在家里等我。” 星官儿却四仰八叉卧在一旁,“噜噜”打起瞌睡来。孙牧野写了十来张纸,把二十个字都认识了,蝉衣道:“秋歌写完了,我教你春歌,如何?” 孙牧野问:“春歌又是什么?” 蝉衣执笔只写了四句,教念道:“秦地罗敷女,采桑绿水边。蚕饥妾欲去,五马莫留连。” 孙牧野一句也听不懂,抬头要问,却见门帘外悄然现出三个身影,便问:“谁在外面?” 帘外人答道:“孙将军,我们是北地采冰人。” 孙牧野道:“送去冰窖了吗?” 帘外人道:“送去了。冰窖中的陈年冰化了许多,不知怎的,化出的水是血红色的,请你去看一看。” 孙牧野问:“陈留呢?” 帘外人道:“他也不知怎么回事,叫我们来请你。” 孙牧野便向蝉衣道:“我去看看。” 蝉衣点头,往榻上斜倚下去,慵然道:“我先睡一觉,你下午些再来。” 孙牧野便出帘随三个采冰人去了。 2 到了花园,孙牧野见梨树下坐着一个披灰裘的男子,阔边毡帽压得极低,看不见面目,便问:“你是谁?” 那男子不抬头也不起身,采冰人道:“他是我们采冰的头儿,耳朵不太好,叫不答应。” 孙牧野便转身走了。到了冰窖屋,已有两个采冰人在门口等着,问:“来了?” 跟着孙牧野的采冰人道:“来了。” 两个采冰人侧身一让,先让孙牧野进门,再和那三个采冰人一起进来,掩了门。狭窄的石屋暗下来,孙牧野的脊梁下意识地一紧,他回头看,那五人道:“请将军下去瞧瞧。” 孙牧野的疑心从来不轻,他想起了前段时日遇刺的百里旗、杨庶民和陈人文,也想起了龙朔宫三番五次的上门警示,一双眸子阒然黯了下去。采冰人问道:“将军怎么了?”孙牧野走到冰窖口,木梯之下,采冰人们也在仰头看,问:“将军,这一地的血水从何而来?” 孙牧野只停了一停,便稳步踩着梯子而下,才走了五六步,忽觉身后一道厉风甩来,他立时坠身急跃而下,梯下的采冰人早候着了,个个往厚袍下抽出七八支长剑,迎上而刺,要把他截杀于半空之中,孙牧野右手攀住木梯横杆,如鹞子般翻身躲入长梯后面,往下纵跳,落地的一瞬,两支利剑从左右两边追索而来,一支刺面门,一支刺心口,梯后狭窄,孙牧野躲无可躲,蹲下回旋一扫,绊落右边一人,左边那剑又至后颈,孙牧野在剑锋一寸之下掠开,长身赤手欲夺剑,那采冰人再变势,横剑向孙牧野咽喉猛划,孙牧野俯身一闪,先抢出路去,背抵一座冰墙,面向这群不速之客。 二十个采冰人都到齐了。一块寒冰被打碎,二十柄长剑从中取出,映得满窖寒意更浓。采冰人呈半圆围住孙牧野,皆道:“孙将军好功夫。” 孙牧野边挽袖子,边把采冰人一个个打量,问:“凉人?” 一个道:“北凉甘露宫禁军残部二十人,来请将军还血债。” 孙牧野冷然道:“只剩二十个了?” 另一个道:“杀你足矣!” 孙牧野高声道:“来!” 先有三柄剑从三面齐攻,孙牧野暗自蓄力,向来势最快的左剑移去,待剑尖几乎划过睫毛,他才偏头躲过,那剑直入冰壁数寸,孙牧野擒住那人挡在身前作盾,余下两剑见难而退,那人反肘击孙牧野的腰,孙牧野双臂环住他的头一撅,生生撅断了脖颈,扔过去,拔下壁上剑,环顾而衅道:“死了一个。” 又有四人四剑,同向孙牧野杀去。那右边二人倾尽全力,一个迂向孙牧野的腿,一个直向孙牧野的肩,却见孙牧野身影极快,两剑屡次划到衣衫和发梢,却触不到一片皮肉;左边二人的剑却结结实实与孙牧野之剑相交,铁光四溅之处,二剑险些脱手,孙牧野趁势连击,不小心出了个破绽,被一剑刺穿臂弯,他的剑却扎入那人咽喉,再反手一式,挺剑刺入另一人心窝,喝道:“三个了!” 采冰人齐声大呼,不知七剑还是八剑,密不透风攻袭而来,孙牧野三面对敌,仿佛是回到了曾经的战场,他舞剑如疾驰车轮,从左面杀破一个口子,转过冰壁,退到一处角落,面前横亘了几座冰墙,座座叠着三四块千斤重的寒冰,两侧过道皆不过三尺宽,只容一人行走,纵然千百人过来,也只得两人与他近斗。孙牧野既抢得先机,越发从容不惊,等着两条道里的采冰人来挑战。果然,当先两个冲过来,双剑同时切绞孙牧野之喉,孙牧野长剑挽似弯钩,纠缠了两个剑尖,破了剑法,手松之时,剑尖弹入一人之眼,几乎同时,另一剑往他肋下急插,孙牧野闪避不及,利剑入肋骨四寸,他咬牙一振,挥剑切断那人之颈,三人的血溅上冰面,两人倒下。孙牧野从肋骨拔下剑,左右手同舞剑花,傲然道:“五个!” 三回合较量过,采冰人明白了轻易击不倒孙牧野,一人暗声道:“和他斗,不可一招定生死,只可一点一滴耗。”众人会意,又有两个仗剑攻去,却不痛下杀招,而是一边护住自己,一边往孙牧野上身下身点刺,引诱他从角落离开;孙牧野若攻左,则右边进犯;他若攻右,则左边后袭。孙牧野要护自己后背,不能恋战,只留在角落抵御两方。这回缠斗,无一招致命,却招招致命——不多时,他全身多了十来个血点子,观战的采冰人皆声援道:“耗死他!耗死他!” 数十招后,孙牧野的青衫染成红色。他明白自己耗不起,不如冲杀出去寻个生机,便探剑左右周旋了四五回合,探出右边那人功力浅些,便向左佯攻,三招连刺打得左边乱了步子身法,等右边来援,他才回手一拦一刺,谁知右边早有防备,迎上相击,卸了孙牧野的攻势。孙牧野不得已,再退回角落,左边一剑不等他喘气,向他头顶劈落,孙牧野躲开的一瞬,右边一剑又至,硬邦邦砍入了肩胛骨,孙牧野大喝一声,回身挥肘向他太阳穴狠狠一击,不待那人倒下,他已底气十足地叫道:“六个!”此刻左剑未退,还向孙牧野疾攻,孙牧野的脸连破两道口子,只能向右后撤。那右剑死时,又有一剑补上,依然对孙牧野呈夹击之势,迫使孙牧野两头迎战。血光剑光乱洒一气,冰壁上、窖墙上瞬时糊满了双方的鲜血,十招过后,两人倒地而亡,剩下孙牧野以剑撑地,身靠角落,向两边道:“八个。” 北凉人见孙牧野虽困于一隅,身负数伤,犹昂扬不屈,心中恨虽不消,却又添了三分敬畏。一人出列行礼道:“北凉小卒胡一笳,愿与将军切磋武功。” 孙牧野问:“单对单?” 胡一笳道:“单对单。” 孙牧野把两条过道上的北凉人看了看,道:“我如何信你?” 胡一笳向众人挥了挥手,道:“都放下剑,我与孙将军单独较量。” 北凉人便放下手中剑,让出了过道。胡一笳抬手请道:“角落狭窄,请将军随我去中间宽敞处。”孙牧野想了想,果真随他去了。 冰窖正中,才运来的几块冰散乱堆放着,还剩两丈见方的空地,二人站定,胡一笳道:“将军有伤,当起先手。” 孙牧野也不多话,双剑一振,齐向胡一笳面门刺去,胡一笳横手一格,挡了一剑,另一剑却绕过防御,直杀他心口,他急忙动身闪开,孙牧野早算准了他的退路,剑势一转,改攻胡一笳之肋,胡一笳又回剑破了,顺势将剑尖送至孙牧野的右颊,孙牧野侧首避过的一瞬,胡一笳再飞起足尖,踢向孙牧野的喉结,孙牧野以一剑削其足,一剑刺其面,胡一笳不得已收身自保,各自站定。这一去一来四个回合,两人都在鬼门关外走了一遭。胡一笳不待孙牧野喘息,再大开剑势,轻攻而来,先往孙牧野的各个伤口搅袭,每碰到一寸,伤势便加重一分,孙牧野急于取胜,复出重剑,划十字劈向胡一笳的胸膛,胡一笳双手举剑一截,虎口竟震痛如裂,他吃了孙牧野的力道,知道孙牧野有冒进之心,心中一动,故意滞重右边,引孙牧野来攻己之右,孙牧野果然长剑深入,去挑他的右软肋,却不顾自家失了防护,胡一笳躲过来势,敛气仗剑,向孙牧野的腹部劲扫,孙牧野闪避不及,衫上又横了一道鲜血,胡一笳乘胜连刺,孙牧野退了几步,忽然踩到一摊冰化水,一下子滑倒在地,胡一笳心叫“着了!”竖剑向他头颅扎下,孙牧野手中剑一闪,反戳向门户大开的胡一笳心窝,周围采冰人看得惊心动魄,大呼起来,胡一笳之剑离孙牧野的头还有半寸时,孙牧野之剑已触及胡一笳的皮肉,饶是胡一笳敏锐过人,急忙收剑回撤,孙牧野鱼跃起身,趁他站立不稳,再一连几招撩、刺、挑、扫,把胡一笳逼退至半丈之外。 两边战不多时,仿佛透支了半生的气力。孙牧野难遇匹敌之人,因问:“你叫什么?” 胡一笳道:“胡一笳。” 孙牧野道:“你也是甘露宫禁军?” 胡一笳道:“是公子醇马前一卒。” 孙牧野眸子又降了色,问:“宋醇在哪里?” 胡一笳道:“就在园中,等我们的捷报。” 孙牧野蓦然想起梨树下的灰裘男子来,心猛地一沉,闪身要掠出窖去,采冰人皆大叫起来:“休教他逃了!”胡一笳斜杀过来,拦住去路,疾点孙牧野肩、腰、腿三处,孙牧野右腿中剑,血溅二尺,怒道:“闪开!”化双剑如斧,往胡一笳双肩同劈,胡一笳顶着剑气迎上,喝道:“拿命来!”两手握剑,向孙牧野大敞的心口推去,孙牧野不得已转攻为守,回剑作门,拦住了致命一剑,铁器相交之时,胡一笳的剑被弹飞出去,撞上冰壁,未及落地,孙牧野已攻势大展,要将赤手空拳的胡一笳即刻击杀。胡一笳连退了四五步,吃了三四剑,忽见孙牧野一剑往自己腹中来,他咬牙沉气,身子微侧,却没躲开,剑镶入肋骨骨节,孙牧野回手竟未拔出,胡一笳飞身踢中孙牧野的腕,厉声一喝,自家拔出骨中剑,叫道:“一剑对一剑!”孙牧野应道:“是大丈夫!”十招之后,孙牧野虚晃一势,引开胡一笳的剑,再回一腿,硬邦邦踢中胡一笳受伤的肋骨,满窖人皆听骨头如劈断的柴木,咔嚓一声响,胡一笳痛呼出声,拼尽最后一丝气力,削下孙牧野右腿五六寸长的皮肉来,自己倒了地,孙牧野胜算在手,一边叫道:“九个!”一边把剑头重重插进了胡一笳的后颈窝。 围观的采冰人顿时大乱,纷纷道:“一起上!”个个从袍下抽出二尺长的短剑,向孙牧野冲过来,孙牧野三面有敌,只一面挡着胡乱堆放的冰块,仿如一座七八尺高的小冰丘,他三步两步爬上冰丘,几把短剑已追上,刺中他的足踝和小腿。孙牧野已不知自己受了多少处伤,只知血浆如细蛇,八条九条地往冰丘下蜒流。采冰人们很快四面合拢,向冰丘围攻,一人跃上冰块,挥剑仰刺孙牧野,孙牧野俯身拦了两剑,把那人踢下冰丘,自己也摔跪冰上,却觉身后杀气骤生,冰面斜映出一人举剑的影子来,孙牧野就地一滚,那剑刺了个空,孙牧野起身将那人抱摔冰上,两人搏斗几回,孙牧野反手夺了短剑,抓住那人发髻划了一圈,血淋淋撕下半张头皮,扔下丘去,道:“十个!”一语未毕,忽觉头晕眼花,又有两剑袭来,刺穿了他的双腿。采冰人们见孙牧野摇摇欲坠,无法还手,均道:“他不行了!上!上!”接二连三往冰丘上登,眼看只在咫尺之遥,冰窖上方忽然震开一声怒吼,不是人,是兽。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一头吊睛白额大虎现身窖口之上。星官儿来了。它本在书房中午睡,忽然贴地的耳朵听见地底传来声响,竟是铁剑在击打,是孙牧野在奋呼,那是战场上才有的声音,星官儿一个激灵醒转,奔出房门,追索而来,到了花园,鲜血气味引着它到了冰窖,它站在窖口俯身一望,与孙牧野对上了眼神,孙牧野顿觉元气复生,喝叫道:“星官儿!来!”星官儿又一声如雷咆哮,跃下窖底。采冰人们齐声道:“先杀虎!”三四个人向星官儿杀去,星官儿身壮如牛犊,冲跑中卷起寒风,扑立时有一人半高,它巨掌一拍,拍掉来剑,张开大口咬碎那人半边头颅,又回身咬住另一人咽喉,摇头一甩,把那八尺男子抛砸墙上,再一个长跃,跃上冰丘,与孙牧野并身反向而立,共同面对四方来敌,孙牧野有了必胜的决心,他把长剑凌空一振,厉声道:“还剩八个!” 3 蝉衣的午觉淡而安稳。她听见了身边那些恬静的春声:窗边绿枝上,一双黄莺儿叫得清嫩,竹帘被东风吹动,一开一合轻拍门框,星官儿也在榻边酣睡,呼噜声又憨又痴,惹人笑怜。她知道有一个瞬间星官儿扑地翻身起来,冲出房去,不知是被梁间燕子挑逗了,还是被邻家猫儿唤去了,蝉衣睁不开眼,犹自舒睡。梦中,她依稀看见园中的蜀水花开了,朵朵花瓣沐光盛开,溢出紫香如烟,丝丝缕缕往书房飘来,再睡一刻,她恍然发觉那不是香气,而是笛声,北凉的霜笛声。横笛幽怨,如澄霜月,是蝉衣熟悉了许多年、也陌生了许多年的声音,她忽觉身上春衫太薄,御不了寒了。是日落了吗,还是返冬了,抑或是自己已归了故乡?蝉衣苏醒过来。梦散去,笛声犹在。她定了定心神,走至门边,掀开竹帘,向外张望。空园无一物,只有一声孤吹的霜笛萦绕,是在唤她一见,蝉衣压抑住狂跳的心,不知待了多久,才往笛声来处而去。越近花园,笛声越真切,蝉衣的心越跳得厉害,入了园中,那笛声一扬,似乎在问她是否已做好重逢的准备,蝉衣周身都抖了起来,她缓而切地寻,寻了半个园,转过一棵梨树,终于看见一个灰裘男子背身而坐,那身影清癯疲老,却不似当年故人,她便站住了。 那男子一曲终了,缓缓回过头来,见了蝉衣,他揭下毡帽,露出两鬓灰发,微笑道:“蝉衣吾妻,多年不见了。” 4 蝉衣生长之地,是凉国古琉城的翼国公府。她是孤女,自幼不知自己父亲是谁、母亲是谁,是针绣房的绣娘们抚养了她,那时她没有姓名,绣娘们只随意唤她“小奴儿”。小奴儿长到豆蔻之年,正月十四那日,公府的府丞来到绣房,把她上上下下看了两眼,走了。夜间临睡时,一个绣娘来悄悄告诉她,她的母亲曾是府中家妓,不知和谁生下了她,在她半岁时,母亲不堪苦难,自杀身亡,而从今以后,她要继承母亲的命运,去做一个家妓,伺候贵人们了。 次日是元宵节,黄昏后,绣娘们为小奴儿穿上凤仙色画罗裙,送她出了绣房门。她随婢子们走了许久,走到了公府大殿——她在府中活了十三年,却不曾到过的地方。宝殿之上祥羽飞绕,朱光泛动,殿中欢宴正兴,升平之乐嘈嘈切切,妩魅之舞影影绰绰,觞酒豆肉浓浊扑鼻。她随一个婢子进了殿,见到了满殿的舞姬乐工、醉宾醺客,还有翼国公。婢子把小奴儿送到翼国公面前,翼国公睁眼把她稍一打量,便笑伸手道:“过来。”她顺从地过去了,翼国公把她揽在怀中,时而应酬宾客,时而与她调笑,说了些什么,她不记得了,只记得他用脸厮磨她的脸,有硬挺的胡茬和热濡的口气。宴凉客散之后,翼国公把她按在杯盘狼藉的残席间,占有了她。事毕之后,翼国公兀自举烛赏鉴她的面容和身子,问:“你叫什么?”她回:“小奴儿。”翼国公笑道:“这算什么名字?”他看了她许久,道,“眸如夕色妩昧,身如夕月柔皎,我赐你个名,叫夕奴。” 此夜之后,夕奴成了翼国公最看重的家妓。他不仅自己宠爱她,还慷慨地把她荐给上门的尊客们飨用,无论朝廷的官,王城的商,还是公侯的子孙。不出一年,全古琉城都知晓了翼国公府有个绝世的尤物,再后来,中焉、东洛、西项的外使来访,也要她侍枕,仿佛她也成了国家颜面的一部分。 公府豢养的家妓数以百计,夕奴成了新宠,旧欢们难免妒忌,其中一个叫银娃,她见夕奴在华宴上夺去众人的目,便暗暗斗起气来,她一面找翼国公讨怜索爱,一面对宾客们撒娇抛媚,要把夕奴的光芒分过去。夕奴起初并不想争,可男人们被银娃惹得魂飞魄散,她也渐生了不平之意,起了回击之心。她以为女人的宠辱都在男人的一念之间,便学着去取悦男人的心和身,她在交杯共盏时琢磨,在颠鸾倒凤时领悟,三度春秋、数场聚散之后,知道了对男人几时该近,几时该远,几时该嗔,几时该笑,知道了如何撩动他们的心弦,如何迎合他们的情欲。十六岁这年,夕奴掌控了男人,也看轻了男人,只有一个少年例外。 少年是翼国公的小儿子,府中人都叫他公子醇,夕奴只见过他四次,是那年上元、中秋、冬至的家宴和翼国公的寿宴。公子醇从不要家妓相陪,只坐在末席用膳。酒宴的起初,气氛还算端重,可三杯两盏过后,该失态的还是失态了。夕奴有时坐在翼国公身边斟酒,有时坐在杨驸马膝上吟歌,他们笑,她也笑,他们醉,她也醉,偶尔回首,便会对上公子醇的眼睛。他似乎时常看她,可是目中含义,夕奴辨不出来。他若对她笑一笑,她就有信心降服他——历来对她笑过的男人,她都降服了——可他只是清远地审视,或者带了一丝怜悯,夕奴便觉得心中无底,甚至有些敬畏他的孤洁了。 又过一年,夕奴和银娃的争妍斗艳结束了,因为银娃有了意中人,是公府的常客,王孙宋元爽。品貌翩翩的宋元爽虽有了妻室,却对银娃倾心不已,送了她数不尽的珠翠罗绮,家妓们都酸道:“半个公府都被银娃的聘礼堆满了,如何还不嫁过去?”银娃便反唇相讥:“拙的丑的都不急嫁,我急什么?”她相信宋元爽会休妻娶她,便一心一意等着,再也不奉承别的客人,连翼国公相邀,都斩截地拒了。 银娃没了争心,夕奴也就释了怀。两人的年纪和境遇都相仿,竟不知不觉成为知己。不侍人的时候,银娃常来与夕奴同眠,寒夜布帐中,两人总有说不完的话。银娃说的点点滴滴全是宋元爽,说他风流倜傥,饮酒时爱行手势令,修长十指一时比作虎膺,一时比作潜虬,怎么比画都好看;说他温柔多情,她每次悄悄换了唇脂颜色,他总是第一眼就瞧出来,还亲手制了十七种颜色的唇脂送她;又说他擅欢愉之术,在床笫之上总让她“魂儿飘荡荡离了身子”,夕奴听到此处,幽幽问:“魂离了身,是什么感觉?”银娃吃惊道:“你有过那么多男人,难道还不知道?”夕奴道:“不知道。”银娃又问:“那他们呢,你可让他们舒适了?”夕奴回想男人们兴奋时的姿态,道:“或许吧。他们总是一次又一次贪求,那应该是舒适了。”银娃道:“能让男人一次一次要,就是咱们的本事。”两个便在枕上调笑开了。夕奴赞同银娃的话,她已在许多个夜里明白了自己的“本事”,明白让男人的魂魄飞升能换来什么好处,至于自己的魂儿在何处,她也不甚在乎了。 夕奴在十七岁那年的冬末怀了孕。和她的母亲一样,她也不知道孩子的父亲是谁,可母亲至少生下了她,她却在犹豫要不要这孩子。那几日她把自己关在房中左思右想,不肯见人,是夜,翼国公宴请宋家几位王子王孙,点名要夕奴银娃相陪,夕奴推说身体不适婉拒了,银娃却因宋元爽在席,盛妆而去。夕奴独在房中待到深夜,忽然一个小婢子在外叫:“夕奴,你去看看银娃!” 夕奴问:“怎么了?是醉在雪地了,还是跌进酒池里了?” 小婢子道:“她只怕要死了!” 夕奴这一惊不小,忙出门问:“怎么回事?” 小婢子领着夕奴往宴厅去,口中道:“宴开到一半,元爽公子的夫人来了,她不许下人们通报,一个人闯进堂去,说巧不巧,银娃正坐在元爽公子怀里弄琵琶,夫人见了,冲过去把她拉下来,先啪啪扇了两耳光,银娃不敢动,夫人又骂了半晌‘贱女下娼’,银娃也不应声,那妇人还不知足,揪住她的头发要往柱子上撞,银娃那脾性,忍到此刻也是破天荒了,就挣出来,反扇了夫人一巴掌,骂她人老珠黄,还有脸霸着正室位置不让。可那元爽公子,夫人打银娃时,他不作声,银娃打夫人,他倒一下子跳起来,护着夫人,把银娃踹在地上,夫妇两个就当着宾客们的面,把银娃打得死去活来,此刻除了你,谁敢去劝?” 夕奴一路小跑到了宴厅,在外便听见银娃在尖声哭求,客人们在起哄假劝,夕奴冲进厅去,只见宋元爽手持腰带,一边狠抽银娃,一边骂:“小贱女,蹬鼻子上脸了!夫人也是你能动的?”银娃血痕满身,她求了元爽许久不得,此刻向上席的翼国公爬去,叫:“国公救我!国公救我!”翼国公安坐不动,笑道:“你这贱婢,先前立了誓,说只认元爽公子,为何此刻又来认我?” 夕奴上前夺下宋元爽的腰带,元爽睁圆了醉眼,瞧见是夕奴,笑向翼国公道:“国公府上的妓儿怎么今日都反了?” 翼国公便道:“夕奴退下。” 夕奴把银娃从地上扶了起来,宋夫人拦在面前,道:“这奴儿要做什么?”夕奴不言,只扶着银娃绕过了宋夫人,宋夫人喝命众家奴:“把贱婢子抢过来。” 家奴们得令,上前抢人,夕奴突然拔出髻中钗,抵住自家咽喉,向翼国公道:“今日若有人要银娃死,夕奴亦死,死之前,这堂上必溅第三人之血!” 翼国公一震,见夕奴凛然玉立,便向宋元爽夫妇道:“我私下再惩治她两个。”宋元爽便与夫人告辞而去。 夕奴扶着银娃回了房,为她洗伤口,银娃回不过神,道:“他如何这样对我?他从前说过,早厌倦了那黄脸婆子,他早想休了她,娶我过门的,今日如何为了那婆子打我?他是不是喝酒了,糊涂了?” 夕奴不应,银娃道:“他一定是喝醉了,认不出我了,他怎会舍得打我?”她颤着指尖,指着一房的珠宝锦衣,“你瞧,他送了我这许多宝贝,他是疼我的,对不对?” 夕奴道:“或许是吧,他只是醉了。” 银娃闻言便笑了,笑完又哭。夕奴在房中陪了银娃三日,银娃哭了三日,每过一日便憔悴十岁,第三日是大寒,她已显出风烛残年之态。是夜,鹅毛大雪沙沙簌簌掠过庭前,银娃忽而清醒,问:“是不是他来了?” 夕奴问:“他来做什么?” 银娃听了半晌,道:“他来了,果真是他来了,你听见没有?” 夕奴凝神一听,只听见北风枯号,银娃却道:“他来了,他在向我道对不起,他说那夜喝醉了,不知打的是我,请我原谅,夕奴,你快去,快去迎他进来!外面风雪太大!” 夕奴走过去拉开门,满天洒地的雪豸乘风扑面而来,她稍等了等,又把门闭上,道:“他回去了,说明日再来看你。”回身看时,银娃半个身子栽在床下,五尺青丝铺了一地,死了。人一咽气,这间陋室便莫名惨淡起来,只剩角落一堆珠宝兀自熠熠生辉。 夕奴愣了许久,小婢女又跑来叩门,道:“夕奴,杨驸马来了,在东小阁,叫你去。” 夕奴道:“你去回了,说我今日有事不能去。” 小婢女道:“若叫你不去,他们要打我。” 夕奴便道:“我稍后来。”小婢女这才去了。 夕奴独自把银娃抱出门,深埋在庭前梨树下,然后去了东小阁。这是场私会小聚,只有翼国公的大公子、三公子和杨驸马。重帘之后,伺候两位公子的家妓们已被褪去了衣,赤裸的玉身藏在公子们宽大的貂毛袍下,煞是诱人,只有杨驸马落单,闷酒不知喝了三斤还是四斤,见了夕奴,他压下怒气,问:“姗姗来迟,要如何罚?” 夕奴便过去为他斟酒,杨驸马饮了半盏,晃晃悠悠起身,面对夕奴,掀开长袍,松了裤带,那边两位公子都击掌大笑起来,杨驸马一边打酒嗝,一边指身下阳物,命道:“吞了它,我便饶你来迟。” 夕奴道:“不。” 杨驸马再凑近半步,把那挺直的物事杵到夕奴脸上,命道:“吞了!” 夕奴斩然道:“不!” 这不是杨驸马初次向夕奴提要求,却是初次被拒绝,他恼羞成怒,一掌按下夕奴的头,往自家物事上塞,叫道:“小贱人,你也敢说不!” 夕奴生平头一次懂得了屈辱,未及多想,她狠狠咬了下去。杨驸马痛得大叫一声,一耳光把夕奴扇出去,自己也倒在地上,捂住下身翻来覆去地滚,两位公子忙赶过来,一连声叫家奴:“把这贱人绑了丢在外面,等驸马发落!”又叫府医来救。 家奴们得令,三手两手把夕奴衣衫全剥了,用绳缚住,抬到厅外。此刻满庭雪积了二三尺厚,家奴们问:“丢在哪里?”领头的眼珠四处一转,笑指庭中铜仙鹤道:“叫她骑鹤去。”家奴们便笑嘻嘻把夕奴抬到铜鹤背上,让她骑着,用下等言语调戏了几句,便回厅听候去了。 铜冷雪凉,像一千把锉刀在夕奴的身上刮,刮裂了皮和骨,也刮走了气与神,她清晰地感知血在凝结,肉在剥离,身体在坍融,命在一分一分消逝,只有腹中那一团,此刻越发热烈地挣扎、拧扯,代她与死亡抗争。一刻之后,冽风掀起半丈雪,覆住她的身子,压住她的睫毛,遮住她下身淌下的滴滴血迹,仿佛把她盖了棺,她便闭上眼,坠倒在鹤背上,放弃了。 大约过了一世,夕奴醒了,她已被人从鹤背上解救下来,护在怀中。雪地上远远近近站了许多人,杨驸马在大叫:“我要杀了这小贱人,请国公成全!”翼国公便道:“宋醇,你让开,这不关你的事。”国公夫人也匆忙赶来,道:“醇儿,过来!” 宋醇解下灰裘,裹住夕奴,横抱起来,道:“我要带她走。” 翼国公问:“去哪里?” 宋醇道:“哪里免受人间苦厄,就去哪里。” 国公夫人急道:“你疯了!她是我们家养的妓!” 宋醇道:“从今以后,她也是人。”他抱着夕奴,从众人惊讶的目光中走过,翼国公大发雷霆,道:“宋醇,你若出了公府之门,就自断了回家之路!”宋醇便驻足,向父亲和母亲深深一鞠,决然而去。 古琉城西南角的一处街边小楼,成了宋醇和夕奴的容身之处。立春过后,夕奴的身心皆愈了。这日午后,竹院中传来断时续的笛声,她下楼去看,是公子醇伐了一杆白竹,做成横笛,正在试音,见了夕奴,他笑道:“我在寻找生计。” 夕奴问:“生计?” 公子醇道:“雪后竹最宜做霜笛,我想做霜笛去卖。” 夕奴道:“你吹来我听听。”公子醇便执笛而吹。听了半曲,夕奴忍不住一笑,公子醇问:“是不好吗?” 夕奴道:“这笛声,像鱼儿在封冻的池塘里一跃一跃的。” 公子醇也忍不住笑了,道:“这可卖不出去。” 夕奴去他身边坐下,接过笛来,道:“咱们一起琢磨。” 北凉人人会笛,无论宫廷乐工,还是村野童子。夕奴听过的笛声无数,见过的霜笛也无数,她把平生所见名笛之形神回忆出来,说与公子醇,公子醇又择了一节竹,重凿音孔,至夜半,再成一笛,吹与夕奴听,夕奴道:“像猫儿在雪夜的屋顶上唤同伴儿。” 公子醇道:“也不算妙音。”又趁月色另选良竹,夕奴熬不住困,先去睡了,公子醇直至天将明,也未试出一支好笛来,只好也去歇息。 公子醇这一觉睡到黄昏时,忽有一缕笛声入耳,是平生未闻之音,他忙翻身起来,出门凭栏而望,是夕奴在竹院中独自吹笛,公子醇缓步下去,在她身后静静聆听,夕奴一曲终了,回首问:“这声如何?” 公子醇道:“像客雁归故乡,一鸣万里。” 夕奴嫣然一笑,扬笛道:“我把苇衣用竹枝露水浸过,晾干,音色就廖远了。” 公子醇道:“这笛该叫‘夕奴笛’。” 夕奴却淡了笑容,默然须臾,道:“我不想再要这名字了。” 公子醇悟了她的心思,道:“好,咱们换个名字。” 夕奴侧脸,见竹叶上留着一只空蝉,是蝉羽化去后蜕下的一身剔透的衣,她拈在手心,道:“我想叫蝉衣。” 公子醇便柔声道:“蝉衣,初次相逢,望多关照。” 之后一年,公子醇不但卖霜笛,还卖字画,为街坊邻居写信写铭,二人的日子倒也惬意。这日午后,雪漫白城,蝉衣在书房中随公子醇学书,她在暖炉边写《菩萨蛮·杏花含露团香雪》,公子醇在榻上小憩,楼下行人在闲谈,不过是大雪误了农事、家中年货未备之类,忽而有人议起中原战事,说前几日大焉的念波城失了守,因为一个军官开城投敌,西项又并了大焉一州,只怕大焉离覆国不远了。蝉衣什么也不关心,她悠悠闲闲地写字,写到“春梦正关情,镜中蝉鬓轻”一句时,不知怎的,指尖也酥起来,心尖也酥起来,她回头看舒睡的公子醇,犹在温柔地呼吸。 蝉衣搁了笔,袜步过去,坐在他的腰上。公子醇缓缓苏醒,见蝉衣媚目如丝,瞬间会了意,他一笑,揽住蝉衣要翻身,蝉衣却不许他动,自家在上,褪落衫裙,把身子献在他的眼底、他的身上。酥麻从心尖指尖弥漫全身,她闭了眼,时急时缓,随着自己的心意与他欢爱,不知何时,窗户被风撩开,雪蕊纷纷扬扬涌入,窥探两个缱绻的情状。裸身的蝉衣肩上沾满雪痕,却不觉冷,反觉炽热不已,忍不住姹了双眉,纵容这火恣意燃烧自己,终了,公子醇托着她共赴巫山之巅,蝉衣吟叹一声,魂儿碎成瓣,飞离空身,和满室的雪花搅在一处,又坠下去,化在公子醇的身内,一世也出不来了。 两年后,公子醇和蝉衣同满二十岁,在白露当日成了婚。向暮之时,公子醇为蝉衣穿上夭桃红的嫁衣,牵她上墨车,自己骑上白马,自西向东穿过古琉城,往翼国公府去。此刻半城人都知道了二人的身份,男女老少全挤在街边看热闹,妇人们的目光几乎把墨车射穿,交头接耳道:“家妓就坐在车里头!”那些七八岁的童子跟着白马跑,嘻嘻念道:“公子醇,好儿郎,为何携妓见高堂?”男人们唾道:“把那浪妓拉出来瞧一瞧!” 不知哪个卖菜郎,把一兜萝卜向墨车砸去,哐当一声,点醒了义愤不平的人们,霎时间,卖菜的扔菜,担水的泼水,两手空空的便拍掌啐骂,秽物污言一同向墨车白马攻去,一条长街走完,车门被砸坏了,粪土横飞入车,脏了蝉衣的婚裳,公子醇也披了一身污渍,却昂首正身坐在马上,领着墨车走过一街又一街,一关又一关。 走到公府前,大门紧闭,悄无一人,公子醇扶蝉衣下车,双双跪在门下,行八拜大礼,公子醇朗声道:“今夜良辰,儿与蝉衣结为夫妇。涸鱼相濡,斗水可活;残雁共翅,寸枝可栖。儿有归宿矣,双亲勿念。”拜完,告辞而归。 蝉衣与公子醇做了十年贫贱夫妻,她本以为还会平平静静再过二十年、五十年,可命运之途还是拐了一个弯。北凉王驾崩了,卫氏三支势力为了王位,纷争不休。三家势力相当,谁也挤不下谁,谁也夺不了位,让时局乱了大半年,王位也空了大半年。僵持之中,一个消息惊醒了北凉朝野:大焉卫鸯登基,发来战书,誓夺坠雁关。战争一触即发,国家不能无君,三家终于放下争端,聚首商讨对策,决定各退一步,另扶一位代王,暂时监国。三家把宋氏全族的子弟都过了一遍,最终选出了宋醇:他超然世外,与三家皆无仇无亲;他博雅多识,或有理政之才;他淡泊名利,波平之后绝不会恋栈权力、占位不走。 三家使者来小楼相请时,蝉衣激烈地反对,她把公子醇拦在房中吵:“我不在意坠雁关,也不在意北凉,我只在意你在何处!你就留在家中,任外面天翻地覆,都和我们没关系!”公子醇直等蝉衣闹完,方戚然道:“北凉兴亡,宋氏之责,若使命在我,我岂能逃避?”开门应了使者的邀。蝉衣悲不能已,却还是随公子醇去了甘露宫。 一个月后,凉军战败,坠雁关重归大焉版图。三个月后,公子醇签下军令,集结北凉十三万精兵,与焉军再战坠雁。正月二十,前方军报传回:凉军与涅火军苦战一夜,溃败,俘虏营中五千焉兵遇害,六万焉军以复仇之名,攻入北凉国境。蝉衣问:“你当真下了杀降之令?”公子醇道:“我没有。”蝉衣不解:“那是谁?谁杀了五千焉军,给了中焉侵略的口实?”公子醇不知道,谁也不知道。 三月,焉军奇袭玉犀川,破了转马关,举国大哀。甘露宫中愁云惨淡,蝉衣又与公子醇起了争执,她道:“北凉衰落了十年,岂是你一人所能挽救?带我走,离开甘露宫,我们去极北大荒,饮冰沐雪,了此余生。”公子醇道:“你走,我留下。”蝉衣泣泪不休,道:“你带我走!这不是你我该在的地方!”公子醇把她揽入怀中,细细地安抚,耳中却听见了焉军开临城下的号角声。 六月初五,古琉城存亡之战打响,未时,宫人来报:“公子,四方都守不住了!”两千甘露宫禁军立于殿下,请战道:“请公子下令,我等去与焉贼一战!”公子醇看看上千将士,又回头看蝉衣,道:“我不能躲在宫中了,我该去守城门了。”这一回,蝉衣不争了,她平静道:“好,你去。我在这里等你回来。”公子醇向她长揖在地,拔剑出殿,与两千禁军一同上马,向宫外疾驰而去。 蝉衣独自回了正殿,闭上门,端端正正坐在榻上,在心中默数时刻。她知道公子醇会回来,要么以死身,要么以活身——若是死了,她就随他去,若是活着,她也随他去。殿外纷争之声起了又停,停了又起,最后,宫殿的门被推开了,可向她走来的人,却并不是她的丈夫。 5 公子醇见蝉衣怔怔站在七尺之外,生疏如陌路初见,不免愧然道:“蝉衣,对不住,我来迟了。” 蝉衣道:“迟来也比不来的好。” 公子醇问:“迟了七年,你可曾怨我?” 蝉衣却问:“我一直在甘露宫中等你,你为何不来接我?” 公子醇道:“我与两千禁军去了东门战场,战不到一刻,焉军登上了城墙,他们说,孙牧野也上来了,就在百步之外,我想过去与他对战,却冲不出八方焉军之围——你知道,我的武艺稀松得很。五六十支长枪,把我和战士们挑下了城墙。等我从昏迷中醒来,城门已破了,百姓们怕焉军屠城,扶老携幼逃出城外,许多焉军在原野上游走拦截,我们只能拼死保护百姓冲破包围,向西去寻生机,这一去,就再也没能回头。” 蝉衣问:“这些年,你过得怎样?” 公子醇一笑,随手指了指满面皱纹,蝉衣也指自己的眼角,道:“纹如縠,一年深过一年。” 公子醇道:“都不是少年模样了。” 蝉衣道:“仿佛你我的一生,已快过完了。” 公子醇道:“我们的一生还长得很。”便向蝉衣伸手,“我来带你走,这些年失去的,我们一同找回来。” 蝉衣忽然双泪盈眶,呵斥道:“你此刻才想到带我走!当初,若你当初……”言语被泪水冲灭了。公子醇上前拥住蝉衣,蝉衣心中百种情绪忽然如洪水决堤,怨是其中最凶猛的一股浪,她在他怀中又挣又打,像俗世最不讲理的妇人一般,边打边哭,念叨他走错的每一步,细数自己熬过的每一日。公子醇不争辩也不还手,只等她把这七年积攒的泪全倾干,倦在自己怀中无声无息了,方道:“随我走,我用余生补偿你。” 许久,蝉衣应道:“好。” 公子醇道:“再等等,还有二十个旧卫和我们一起走。” 蝉衣问:“他们在哪?” 公子醇道:“在冰窖里,很快就会出来了。” 蝉衣陡然一醒,道:“他们就是卖冰人?” 公子醇道:“是。” 蝉衣道:“那,孙牧野……” 公子醇凝目看蝉衣,道:“他也在冰窖里。” 蝉衣什么都明白了,她的容颜忽地苍白起来,悄然离了公子醇的怀抱,公子醇询问:“蝉衣?” 蝉衣问:“你们要杀他?” 公子醇反问:“血海深仇,岂能不报?”他见蝉衣神色异样,心中滋味难辨,又问,“你在担心他?” 蝉衣摇头。 公子醇便道:“那你过来。”又向蝉衣张开怀抱。 蝉衣却又不动。 公子醇道:“他和你我有国仇家恨,你没忘吧?” 蝉衣听不进去,她转头看向百步之遥的冰窖,那石屋半敞着门,悄无声息地立在那里,谁也看不出来,屋中二丈深的地底,此刻正有一场血淋淋的屠杀在进行,她在夕照中瑟瑟发抖起来,忽然向石屋冲去,公子醇道:“蝉衣!”急忙过来,将她揽住,蝉衣急道:“不行!不行!” 公子醇道:“什么不行?” 蝉衣道:“不该这样!” 公子醇道:“他杀了成百上千的国人,毁了我们的一生,我难道不该复仇?” 蝉衣道:“可是……可是……”终究什么也说不出来,公子醇问:“你是原谅了,还是遗忘了?” 蝉衣道:“我没有!” 公子醇道:“那我们走!” 蝉衣依旧道:“不行!”她用力挣开公子醇,欲向石屋去,可一转身,却又惊愣住了。 石屋这回不空了,两个身影出现在门口,一个是人,一个是虎。遍体鳞伤的人,倚在门框上,手持残剑,盯着蝉衣和宋醇一声不响。星官儿杀意正酣,弓身一刨,杀奔过来,蝉衣叫道:“星官儿!”抢先拦在宋醇身前,星官儿竖尾一绕,绕到两个的身侧,一扑一拱,仗着三四百斤的体重生生打散两个,纵身把宋醇压倒在地,张开血盆大口,两排虎牙钳住宋醇的咽喉,只等孙牧野一声令下,便要让宋醇头身分离。蝉衣怒道:“星官儿!放开!”来推打虎身,星官儿却杀出了兽性,死死咬住宋醇,连她的话也不听了。 孙牧野拿剑当拐,一瘸一挪过来了,蝉衣忙挡在宋醇身前,道:“孙牧野,你冷静些。” 孙牧野道:“你让开。” 蝉衣道:“你不许伤他!” 孙牧野一把将蝉衣推出五六尺远,右脚踏上宋醇胸口,道:“星官儿让开。” 星官儿便撤了,宋醇犹在震惊中回不过神,道:“我甘露宫禁卫……” 孙牧野断喝道:“全死了!”他骤然发力,高举剑柄,就要刺下,蝉衣已抢过来,赤手截住剑尖,孙牧野被迫收了力道,蝉衣犹握着剑锋不松手,鲜血从指缝中漫延而出。两人对视良久,蝉衣问:“你还记得曾说过的话吗?” 孙牧野问:“哪一句?” 蝉衣道:“你说过,打北凉是你们国家意志,君王意志,你做不得主。” 孙牧野问:“那又怎样?” 蝉衣道:“如今呢?你这一剑,是为国家,还是为你自己?” 孙牧野抿口不答。 蝉衣道:“你有借口恕你从前的罪,可还有借口恕今日之罪?” 孙牧野大怒,道:“我有什么罪?是他们先来杀我!” 蝉衣道:“可他们已被你杀死了!二十条人命,什么也抵得过了,你还有何理由杀公子醇?” 孙牧野冷笑。 蝉衣道:“我和他的一生,被你毁了大半,若你放过我们的残年……” “我们”二字刺痛了孙牧野,他道:“不放!”举剑砍向两个中间,要把他们隔开,公子醇未放弃握着蝉衣的手,蝉衣也没有,卷瘸的剑身划过,削入公子醇的右臂,孙牧野道:“该你放手!” 公子醇却道:“是你该放手。” 孙牧野恼羞成怒,一把拽过蝉衣,道:“你过来。”蝉衣被孙牧野拽近的一刹那,用力一肘打在他心口,这一击,大出孙牧野意料,心口那三四处重创一起烧痛起来,他向后踉跄了两步,蝉衣借机夺下残剑,公子醇也从袖中抽出匕首,刺向孙牧野,星官儿在后看见,扑起一口,咬住公子醇的右肩头,把他掀翻在地,这一边,蝉衣剑尖抵上孙牧野的喉。 孙牧野道:“你杀不了我。” 蝉衣道:“你若不放我们走,我必杀你!” 孙牧野立时叫道:“星官儿,咬死他!” 星官儿得令,张口向宋醇的脖子去,蝉衣大惊,回剑直扫星官儿,星官儿忙一跃躲开了,蝉衣过去护住宋醇,恨声道:“孙牧野,你泯灭了天良!” 孙牧野自向宋醇道:“要女人护着,不算大丈夫,起来和我打。” 宋醇便要起来,蝉衣知道他不是孙牧野敌手,按住不准他起,孙牧野道:“你拦什么?你知道他不是我敌手!”走过来,要扯开蝉衣,蝉衣拼死不起,道:“孙牧野,你疯了!”孙牧野也怒,道:“你为何偏要跟这弱夫!” 纠缠不休之际,忽然一个声音叫道:“天王老爷,这是怎么了!” 三个一起回头,见陈留大惊失色站在那边,道:“孙二郎,如何一身刮得鱼鳞似的?” 孙牧野问:“什么事?” 陈留道:“沧山的人来了!” 话音未落,薛让和三十多个佩剑法吏走了进来,见这般情状,薛让向众吏道:“我们来迟了一步,幸好未酿成大难。” 孙牧野问:“你来做什么?” 薛让道:“探子报凉人进了开元城,薛让亲自赶来救将军。”他将宋醇上上下下看了两眼,“就这一个?” 陈留道:“还有二十个,说是北方卖冰的,我就带他们下了冰窖,怎知竟是凉人的刺客!那些人呢?” 薛让向众法吏扬头,众吏便去了冰窖,少时出来,禀道:“二十个全死了。” 薛让向孙牧野拱手道:“孙将军果然是不世出之猛将。” 孙牧野吐了口血水,又去拉蝉衣,蝉衣见御宪台来人,心中失了底,忙向孙牧野道:“放过我们。” 薛让问:“这男人是谁?” 孙牧野道:“宋醇。” 薛让道:“宋醇?北凉后主宋醇?” 孙牧野点头。薛让笑道:“得来全不费工夫。至今日,北凉彻底灭矣。”便叫众法吏拿人,蝉衣连忙横剑去护丈夫,法吏们三两下夺了剑,将蝉衣推在一边,架起宋醇便走,蝉衣去拉宋醇的袖,法吏一拽宋醇,蝉衣便扑在地上,正巧薛让从身边过,她情急之下拉住薛让的袍角,叫道:“放过公子醇!”宋醇心中一酸,道:“蝉衣起来!你只当我早已死了!”蝉衣道:“我等了你这些年,不是为了看你死!”她忽然折膝,向薛让下了跪,道:“放过他!我求你!”薛让看也不看,绕开她过去了,蝉衣回头,双目正与孙牧野对上,她叫道:“孙牧野,你救救公子醇!” 孙牧野不应,蝉衣把跪姿转向他,又叫:“我求你!我求你救下他来!” 孙牧野还回不过神,蝉衣便把头磕了下去,磕在碎石路上,咚咚作响,道:“孙牧野,你救下公子醇,我什么都依你!” 孙牧野问:“什么?” 蝉衣道:“你救下他,我一切都依你!我从此做你的奴,做你的婢,顺顺当当伺候你,你要怎样就怎样!只要你救下他!”她一路向孙牧野跪行过来,“孙牧野!你救下他来!救下他来!我求你!” 孙牧野定定地看,看蝉衣向自己越跪越近,看她长发凌乱,面目恓惶,姿态卑微,是从来不曾见过的模样。薛让和众吏已走出二三十多步,孙牧野终于开口:“站住。” 薛让闻声回头,问:“什么?” 孙牧野捡起地上残剑,慢慢走过去,道:“放了他。” 薛让道:“宋醇是国家公敌,放不放,不由孙将军。” 孙牧野道:“今日的事,是我和他两个的事,我说算了,就是算了。” 薛让便道:“孙将军宽容。可惜百里旗将军、杨庶民将军、陈人文府尹的事,却不能这样算了。” 孙牧野一脸杀气,道:“我说算了,就是算了!” 薛让心平气和道:“先前遇害的,两个是将军,一个是将军之子,焉军上下同仇敌忾,都向沧山要凶手,孙将军却是个例外,要沧山放了凶手。” 孙牧野道:“任你说什么,今日你们带不走宋醇。” 薛让道:“果真如此,将军如何向百里、杨、陈三位的在天之灵交代?” 孙牧野辩不过薛让,心下一横,自去推众法吏,道:“让开。”要拖过宋醇来,众吏当然不放,皆道:“孙将军,不可阻碍沧山执法。”孙牧野挽剑向当先一吏虚挑,众吏大喝,三支法剑一同出鞘,把孙牧野的剑截在半空,孙牧野立转剑锋,反刺薛让之面,薛让纹风不动,眼见一点寒光扑面而来,生生顿在离眉心半寸之处,只听孙牧野道:“放了宋醇,若不然,我再杀二十个!” 薛让把剑尖盯了半晌,心中忽然一股业火升起,厉声道:“御宪台行执法事,哪一回不是障碍如山!每次惩凶戮罪,文官说情,武将威吓,奸人要作梗,好人也要拦阻,可见国家法治之难!若无薛让顶着,大焉之律等同废纸,大焉之法几如空谈!” 孙牧野问:“你到底放不放人?” 薛让眨眼恢复平静,笼袖淡然道:“恕难从命。” 孙牧野的剑抖了一抖,到底刺不过去。薛让自从剑下撤身,就近找了块圆石坐了,吩咐法吏:“孙将军若让路了,我们就走;孙将军若不让路,我们就再等等。”法吏们眼见孙牧野身上血流不止,站姿虚浮,知道他撑不了多久,便应了,和他面对面站着对峙。僵持了一刻,陈留在中间拉也不敢拉,劝也不敢劝,急得搓手道:“孙二郎,这可如何是好!” 孙牧野早已头昏心衰,他心里明白,至多再过一刻,自己就要倒下去,便向陈留道:“你去叫乔恩宝来。” 陈留便要去,薛让问:“乔恩宝是谁?” 陈留道:“是将军的部下。”说完匆匆去了。 薛让便知孙牧野是要搬救兵,陈留的话一带到,涅火军顷刻就会卷奔过来,到时休说这二十个法吏,就是二百个二千个,也不是那些粗头兵的对手,他暗叹了一口气,忽而道:“放了宋醇也不难:若他允诺从此做大焉顺民,摒弃复仇复国的念头,一切好说。” 孙牧野便向宋醇道:“你答应他。” 宋醇未答,蝉衣先道:“公子,答应他们!” 宋醇看蝉衣,蝉衣依旧是伏地之姿,道:“你就答应了吧,我要你好生活着!” 宋醇五内如裂,终于妥协,后道:“我承诺离开焉境,永不再来。” 薛让追问:“离开大焉去哪里?” 宋醇道:“去南荆。” 薛让道:“那你就去南荆吧。”说完起身,拍了拍袍下,向众吏道,“我们走。” 法吏们万没想到薛让竟然妥协了,皆惊道:“台令?” 薛让道:“走了。”果真往前去了,众吏无法,也跟了去。 孙牧野过来为宋醇松了绑,宋醇向孙牧野长揖,孙牧野道:“我送你走。” 宋醇道:“不劳烦将军。” 孙牧野道:“薛让不会就此罢休,他一定在打别的主意,有我在,他不敢动你。我送你出焉境。” 宋醇再向孙牧野长揖,孙牧野却去了蝉衣那边,把她从地上拉起来,道:“你也走。” 蝉衣一怔,问:“什么?” 孙牧野道:“你和他一起走。” 蝉衣似回不过神,她用目光去探捉孙牧野的目光,孙牧野却转身道:“你们随我来。” 宋醇过来扶起蝉衣,随孙牧野和星官儿出了孙府。孙牧野牵来两匹马,套好车,叫蝉衣和宋醇进了车厢,自己和星官儿坐上车头,重重一扬鞭,骏马便载着三人一虎出了燕然巷,车身颠簸,半条街没走完,孙牧野忽然一口污血呕出,花了双眼,不自主栽倒车上,不省人事了。 6 孙牧野醒转的时候,天上月照着旷野,马车还在晃晃悠悠往南走,身上的伤不知几时被包扎过了,笼罩着药草的气味。星官儿还把他的伤口轻轻舔,孙牧野把它搂住,转头看车厢,厢门开着,蝉衣坐在里面,宋醇倚坐在门边,孙牧野问:“到哪里了?” 宋醇道:“还在未离原上。” 孙牧野问:“出了未离原,去哪里?” 宋醇道:“往南走,去檀州。” 孙牧野道:“我们迟早要把檀州打回来。” 宋醇道:“那我们就继续往南走。” 孙牧野看着原上缓慢退离的黑树影,道:“多年以前,我也走过一条南下的路。” 宋醇道:“是被流放的时候?” 孙牧野道:“是。” 宋醇道:“我如今也似被流放了。” 许久,孙牧野道:“我无罪,你也无罪,可我们都被流放了。” 宋醇未答,孙牧野忽地支起半个身子,道:“那树后有人。” 宋醇顺着看去,暗夜中,一棵棵树是一团团影,看不分明,他问:“在哪里?” 孙牧野道:“就在树后,是薛让的人,我看见了。他还是不肯放过你们。” 宋醇虽未瞧见,也只好应道:“是。” 孙牧野道:“我会送你们出国境,出了大焉,你们就没事了。”宋醇道谢,孙牧野却又困意上浮,抚着星官儿的毛向宋醇道:“若遇见关卡和盘问,就说它是星官儿,全大焉就无人拦我们了。”一语未了,又昏睡过去。 马车走了四十五日,这日早晨,总算走到了大焉和南荆的边境。一条五尺宽、半尺深的小溪是国界线,这一边是丰州,那一边是檀州,各自有边军驻守。开元城的风声比马车早一步来到此处,焉军皆知是孙牧野在送人,便只遥遥观望,不加过问。宋醇自向车中蝉衣道:“我先去河那边,和荆军说一说。”蝉衣低应一声,宋醇便去了。 孙牧野也下了马车,去溪边清洗身上的伤。一身大大小小四十处伤,多数都脱了痂皮,只有左肩一处始终不见好,还在时不时向外渗血。孙牧野解下沾血的布条,用水漂洗了;抓一把白茅,撅下根茎,揉碎了敷在伤口上,再把布条绑上去。布是从衣角撕下来的,又宽又短,他反手去系,怎么也系不紧。不知不觉,蝉衣过来了,她跪坐在他身边,从他手中抽走布条,另从袖中取出一张旧帕子,三缠两缠,包紧了伤口,之后,孙牧野以为她会走开,可她没有,她如凝结了一般,在他身畔不盈半尺的地方,不动了。 孙牧野扭过头,再把蝉衣深深地瞧,她的眉又没描,淡白得似染了霜。蝉衣却不看孙牧野,她的目光飘飘忽忽,停在他肩上二寸的空无处。孙牧野问:“你去了之后,会不会写信来?” 蝉衣不回答,孙牧野道:“我会认你的名字了,你就写这两个字寄回来,我看见,就知道你平安了。” 蝉衣忽然大凄,她凑近孙牧野,向他的肩头咬了下去,血又溢了出来,孙牧野又多了一道伤,可蝉衣不顾不惜,她真真用力地咬,咬他的骨,咬他的心,把对他的恨——从前的恨、此时的恨——全倾泻出来,一点也未保留。孙牧野不知道痛,也不知道蝉衣为何把泪洒在自己的肩头,他只是放任她咬,放任她这样蹊跷地与自己告别。直到血泪浸湿半边衣裳,蝉衣才饶过孙牧野,起身头也不回,涉溪而去,宋醇已在对岸等着了。星官儿觉察到不对,慌忙抢入溪中,衔住蝉衣的裙角,蝉衣把它的毛最后捋一遍,道:“星官儿,回去。”星官儿不松口,孙牧野过来,抱着星官儿往后拖,星官儿恨不能言,转身把孙牧野扑在溪水里,冲他又吼又跳,孙牧野好不容易把星官儿拽上北岸,再回头看时,那两个身影互相搀扶着,越行越远了。 7 四十日后,孙牧野又进了未离原,也进了梅雨季。满原遍布青绿的水洼,不知积了多少日的雨,向晚时分,春雷在头顶滚来滚去,眼见又有一场大雨将至,孙牧野原以为能在今夜丑时走到开元城下,看来不得不推迟了。他见官道旁有一株厚树冠的黄杨树,便与星官儿过去避雨,坐下不到一刻,霔雨滴滴答答下来了,一道闪电随之而降,劈在三丈远的地方,吓得两匹马拖着车子逃得无影无踪,孙牧野也不追,背靠着树,叫星官儿枕在自己腿上,睡着了。 天明之后,宿雨收了,官道被朝阳照得光坦如练,马铃儿响处,一行人自南而来,当先一人骑高头大马,穿五品官服,显是朝廷官员,他见黄杨树下一人一虎依偎沉睡,先是讶异,转念明白了,忙命人马停下,自己走到树外,作揖道:“这位可是右将军?” 孙牧野睁了眼,道:“是。” 那官员道:“下走是礼部郎中罗筑。” 孙牧野的身心犹倦,只勉强拱手客套,问:“从哪里来?” 罗筑道:“下走出使南荆,这才回来。” 孙牧野突地清醒了三分,问:“南荆?你去做什么?” 罗筑打量孙牧野的脸色,道:“将军还不知道?” 孙牧野问:“知道什么?” 罗筑叹道:“这三个月,将军一去一来,竟隔绝世事,未闻这桩公案吗?” 孙牧野再问:“怎么了?” 罗筑道:“将军前脚把宋醇送去南荆,薛让后脚便抓捕了上百名荆人,有来做生意的商贩,也有来焉求学的士子。” 孙牧野莫名竖起了一身的刺,问:“他想做什么?” 罗筑道:“薛让上疏龙朔宫,要求以百名荆人为质,换回宋醇,太后立准,命礼部与荆国交涉。下走奉命出使南荆,面见荆王,会谈三日,详陈利害,荆王迫于内外压力,同意交还宋醇,如今百名荆人已尽数回乡,宋醇也来了大焉。” 孙牧野转头把马队看了个遍,问:“宋醇在哪里?” 罗筑手指马背上的一个方匣,道:“宋醇的人头就在里面。” 孙牧野盯着那一尺见方的匣子看,匣子恍惚摇了一摇,不知是不是宋醇在与他招呼,他的脸色逐渐转青,手也不由自主僵了起来,罗筑道:“孙将军?” 孙牧野问:“蝉衣在哪里?” 罗筑问:“将军说的可是前凉王妃?” 孙牧野便点头。 罗筑道:“我们只要宋醇,没要前凉王妃。檀州伪节度使苗人蚩,杀了宋醇,把人头送还了我们,却扣下了前凉王妃。我听说,苗人蚩欲对王妃行不轨事,被王妃用钗划破了脸,苗人蚩大动肝火,下令把王妃送去军营做营妓。王妃入营当夜,被几个荆兵轮番奸污,后来她抢下一柄剑,刺死了一个,却因此激怒了一营的兵,荆兵们用长矛扎碎了她的身体,把遗身扔进山沟,再也找不到了。” 说毕,他深叹一口气,再看孙牧野。孙牧野稍稍抬起头,从黄杨树冠的缝隙中看天空,天上云来云往。星官儿坐在一旁,忽似回过了神,仰首长唤起来,一声接一声,是说不出的愤郁和哀戚。罗筑忙躬身道:“下走告辞,将军保重。”孙牧野点头,罗筑转身上马,率众去了。 孙牧野坐着听星官儿吼唤,等它唤哑了嗓,才起身,拍了拍沾满泥渍的衣衫,道:“我们走。” 星官儿垂下尾,跟在孙牧野的身边,沿着官道向北而去。孙牧野疲惫得很,像一具注满铜水的空壳。他一时希望下一刻就能看到家门,能让他躺在自己床上,蒙上被子睡个三天三夜;一时又希望这路途长长地伸展下去,能让他一直走,永远别停下来。 (第二部完) 《止狩台(第二部)》无错章节将持续在手打吧小说网小说网更新,站内无任何广告,还请大家收藏和推荐手打吧小说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