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情只是过来说再见》 第一章 三月底,一天中午,我收到一条短信。 收短信的时候我在跟二逼陈吃饭,正口沫横飞评点本地十大知名茶餐厅的好坏,这时候手机嘀嘀响了一下,二逼陈说:“你丫赶紧换手机,别让老子再见到那个诺基亚。” 我就不知道诺基亚怎么招惹它了,人家文武兼备,一专多能,朴实刚健,除了上气不接下气都跟不到潮流以外,实在没啥不好。 我就这么一边嘀咕,一边看短信,是傅加蓝发的。 那几个字是这样的:“娜娜回来了。” 二逼陈是我最好的朋友,我们认识十几年,相处的模式就是坐在一起吃,吃完坐着不动,能一坐一天,话也不用说两句。这个世界吵得要命,充满了大耳光都抽不闭嘴的话痨,能有这么一个朋友,我觉得是上好的福气。 他一米八五高,两百二十斤重,头上寸草不生,他老婆梁某人呢,则是个吉娃娃型号,看上去百般不配,我们三有时候并肩在街上走,不到万不得已,行人绝不打他那边过,光看他的光头和块头都够了,何况他手臂上还纹着黑漆漆的一串梵文,据他说那纹身的意思境界很高,是所谓生死有命富贵在天,但反正大家都四六不懂,我觉得也可能是“此处不可随地大小便。”真相很费猜。 我看完短信,一口星洲炒米粉送到嘴边,半天没塞进去,二逼陈看我一眼:“你干啥?” 我摇了摇头,把筷子放下,起身说我去上个洗手间。 洗手间在楼下,要去得坐个扶手电梯,我站在入口,低着头看着电梯一级级在脚下消失又回来,后面的人很不耐烦地挤开我,嘴里不干不净的下去了,我没理。有一阵非常不祥的风从某个地方吹过来,吹得我后脑勺麻麻的,像一个九十岁的老太太从我心里尖声尖气,细声细气地说:“出事了出事了出事了出事了。” 如果真的出了什么大事,人们会不会惶恐到随地大小便呢。 群众一致反应我占着电梯不上,把保安招过来了,我望风而逃下到洗手间,又换成在马桶前面发呆,我拿出电话来,又看了一遍那个短信,手指按在拨打键上,却怎么也按不下去。 我们认识快要十年,恋爱一年四个月零四天,异地,不很经常通电话,大部分时候是短信或者微信,给他打电话之前我常很踌躇,倒不是他不爱接,或者接的态度不好,而是因为我总是怕打扰他。 作为典型的摩羯座,又处于事业上升期,加蓝每天的日历都填得满满当当的,有时候我在拨号之前,总不由自主地想像他奔波在一个和另一个会议之间,好不容易在茶水间或咖啡馆坐下来歇口气,忽然接到我的电话,跟他说自己今天上火,小便很黄。 家蓝会说:“那你喝太少水了,应该满足每天七百cc的饮水量,当然太多也不好。” 我简直还能想象出他一本正经说这番话的表情。 于是连自己都觉得,他大概还是宁愿沉默地坐着喝完一杯咖啡吧。 通话最多的一段时间是无敌铁金刚傅加蓝同学难得地生病了,没法上班,只好任由我在他耳边叽叽喳喳。 那次他得的病很古怪,睾丸炎,我特意打给他请他开视频通话,让我看看那个红肿可怜的蛋蛋是什么表情,傅加蓝真的给我看了,我拿着手机跪在床上,差点笑岔气,他本来板着脸,后来也在那边笑,一边痛一边笑,脸都扭起来了,我觉得好可爱。 他平常都不怎么笑的,平常不怎么笑的人,笑容格外可贵,逗他笑一下就好像扭蛋机上夹到限量版公仔一样,我常常为此很满足。 我的手指移开,想了半天,发了一条短信:“她找你了?你怎么说?” 他像是一直就在等我问一样,几乎没一秒钟就回了过来:“我要跟她谈谈。” 从脊背那里涌出一股无形的水流,缓缓的,缓缓的,凉下去,凉下去,一直凉到了脚底,我手足无措凝视着马桶,心知肚明自己大限将至,而短信的对话屏幕上,之前的两条竟然是:“我爱你。”“我也爱你。” 上午十点的时候他说他爱我,到一点十分,杀千刀的梦幻前女友回来了,他还要去跟她谈谈。 谈谈?谈什么谈啊谈谈?十分钟颠倒这怎么就要换江山的节奏啊,这是演东周列国志吗!!! 第二章 吃完饭我回到办公室,在门口被市场部的佩佩一把抓住:“呔,有两个消息一个好一个坏,你要听哪个?”涂了一百二十层的睫毛忽闪忽闪的,一阵一阵往外冒幸灾乐祸。 我大无畏地说:“坏的,要死蛋朝天,不死万万年。” 佩佩说:“呸,你都没蛋,怎么朝天。” 我没好气:“老子有咪咪,朝天好着呢,赶紧说,什么事儿。” 结果事儿就是我老板来了,这会儿就在里面办公室坐着,我一听大惊,不是上个月刚走吗,不是两个月才来一次吗,这杀个回马枪是啥意思啊?刚要连滚带爬扑进去叩见,佩佩不依不饶拉着人不放:“别着急啊,还有好消息呢。” 我们家阎罗王离我只有二十米远,随时可以丢一个茶杯出来取我项上狗头,我裤子都快吓掉了,你还跟我说这个? 佩佩吃吃笑:“瞧你这怂样,放心,你老板是陪新vp来巡场的,应该没你什么事。” 我才想起来,前几天给china all的邮件发出来,是说新来了一个负责人事和客服的高级vp,问题是我们公司的vp比夏天水果摊上摆的榴莲还多,谁他妈记得住啊。 我整理了一下衣服走进去,果然老远见到我老板在平常空着的私人办公室里呆着。 我老板姓于,叫南桑,英文名字叫nancy,是我这辈子见过最强悍的女人,别的不说,就凭她忙成傻逼一样还能坚持长年健身房,三十好几了穿25的牛仔裤,身上没有一分赘肉,已经足够我对她佩服到五体投地。 我五年前入职的时候听过人家讲她的故事,说她在美国开车,从洛杉矶到旧金山,路上被一辆黑人的车逼到角落,动不了,两个小混混下车来围着她的车打转转,这种情况下,换了个人估计都是锁死门窗,躲在里面发抖,能有脑子想起打911报警已经算是智勇双全了,结果我们家于小姐,怒气冲冲下了车,提着一根棒球棍,劈头就打,当场打出脑震荡一个,吓跑一个,闹上法庭,判她正当自卫。 我觉得吧,要是她愿意的话,跟谁争男人输面都不大,结果于南桑说:“争男人?小姑娘你脑子进水吧。被人日还要去竞争,就是百战百胜,又有什么好羡慕?” 我问她退一万步,如果非要她争的话,什么样的男人才值得,她干脆利落地说:“月入百万,一夜八回,缺一不可。” 我真是彻底服了。 这会儿她就站在办公桌前,弯腰看着电脑屏幕,乌黑卷曲的大蓬蓬长发及腰,穿一身白色裤装套装,腰是腰,腿是腿的别提多好看,我还没打招呼,她转头看了我一眼:“你刚去吃饭了。” 我点点头:“嗯,楼下新开了一家茶餐厅,烧鹅不错,改天带你去吃。” 她继续看电脑,一边说:“你确定你吃的是饭?” 我犹豫了一下:“姐,你这话里有话我不好接啊。” 她一点笑容都没有:“自己去看看脸色,跟吃了屎一样。” 然后当机立断一挥手:“我开会,一会儿找你。” 门关上了,我松了一口气,走到自己的位子边坐下,忍不住摸出手机来,又看了一遍那几条信息,然后我发了一条出去:“你准备跟她怎么谈。” 这一次我没有马上等到回复,而老板在小办公室里不知道对谁怒吼,声音穿破了门板,精准无缝地覆盖了大办公室的每个角落,大家都从自己的座位上探出头来,通过挤眉弄眼对我空投大量同情。我摊摊手表示与我无关,埋下头来打开outlook查邮件。 我一直没有等到傅加蓝回复我那条信息,天色已晚,我强作镇定处理如同潮水一般涌来的邮件,左支右绌,前扑后挡,努力维护我“于南桑旗下第一马仔”的光辉名号。 虽然个性很二,所以才会有二逼陈这种朋友,但我干起活来可没对自己心慈手软过,一方面是老板的积威,一方面这个世界早已把我调教到了一条不归路——没有救世主也没有牛鬼蛇神,一切只能靠自己。 我任职于一家做线下社交业务的娱乐公司,拥有针对大众社交的系列线下活动,衍生的影视以及表演品牌,业务量非常大,每年光是万圣节就能在全世界八十个城市同时开两百场派对,除了哈利波特的版权拿不到,其他对口的热门主题畅销书的线下版权全是我们的,客户名字随便说一个出来就亮瞎一堆人狗眼。 我所在的部门职责是提供媒体分析,活动方案和后台准备,一路逢山开路,遇水搭桥,既要在客户的会客室等人家过目活动日程等到屁股塌陷,也要在警察局为了拿到一张群体集会批文嘴皮说穿。 说好听点,我们是幕后黑手,说不好听点,我们是万年隐形。 于南桑在公司服务将近十年,管亚洲区业务,而我坐镇华南,从她的助理做起,五年升了三级。 很多时候我都觉得自己已经很成熟了,从锅里捞出来现成可以吃。 但更多的时候总有一件什么事告诉我,朋友,你想对生活嬉皮笑脸吗?你还没哭完你的额度呢。 比如说现在,我等一个人的一条信息,周围一切都和平时无异,办公室里纷纷闹闹的,我的skype,qq,微信,座机和手机此起彼伏,互不服气地响。前线销售在跟我要这个要那个,服务团队也在要这个要那个,邮件像潮水一样涌进来又漂出去,我手下四个姑娘三小时补四次口红,两次眉线,见十几个人,在各条战线浴血奋战,不断传回各种好坏消息。 可是我整个人却像被关在了水牢里,水位正在缓慢上涨,已经淹到腰身,半点没有歇菜的迹象,我眼巴巴地看着,四肢却不能动弹,既不能自救,也不能呼救,唯一能够等待的,就是那最后窒息的一刻到来。 可能是我出神太久了,连于南桑走到我身边都不知道,她啪一声敲在桌子上,我顿时整个人吓得跳起来,刚好跟她面面相觑。于南桑伸手摸摸我的脸:“你今天怎么回事,失惊无神的。” 我老实地说:“我有一种不祥的预感,觉得我要失恋哎。” 她眉毛挑一挑:“so。” 老板你这样没心没肺的未免有点过了吧,失恋哎!!!对一个未婚未育妙龄女子来说,难道不是天都要塌下来的大事吗?你应该为我掬一把同情之泪吧。 于南桑说:“我念一首诗给你听。” 她真的就开始念了: 最亲爱的人啊, 你能否告诉我 玫瑰为何如此苍白? 碧翠的紫罗兰 为何会在山谷中凋萎? 云中的雀啊 为何唱得如此悲切? 最可爱的香蕾 为何会散发出死亡的气息? 她念得抑扬顿挫,念完之后还问我:“知道这是谁写的吗。” 我已经够郁闷了,这首诗听完让我更郁闷,这首诗她没有念出来的最后一句是:“我最亲爱的人啊,你为什么要抛弃我”,简直刚好打中了我的七寸,我无精打采回:“海涅那个贱人呗。” 于南桑点点头:“挺好,现在我问你,你知道为什么玫瑰那么苍白吗。” 不等我回答,她已经怒吼起来:“因为你没有按时交给我上个月的工作数据报表,死线是昨天!!昨天下午六点!!昨天!!!” 我发出一声惨叫,全身心地扑向了电脑。 加班赶完上个月南区的报表给于南桑,她看都没看一眼,起身拿包:“去吃饭。” 我祖籍江浙,湖南长大,在重庆读书,广州工作,造就我口味无敌杂,但都专攻屌丝一路,热爱小面,菠萝油,烤串,海鲜粥等各种路边摊和辣不死人不罢休的东西,于南桑完全不一样,她非常注意饮食控制,健康的东西什么都吃,但什么都只吃一点,但凡对身体有害的,你塞进她嘴里她立刻就要吐出来。 我刚刚跟她干活的时候她就是那样的,我曾经满怀同情地问她:“你知道烤串有多好吃吗,你知道东坡肘子有多香吗?你知道羊杂汤一碗喝下去,整个冬天都能分崩离析,溃不成军吗?” 她一句话就把我击溃了:“哦?真的吗?那我知道了,在你的葬礼上我会连吃两串大腰子表示对你的哀悼的。” 妈的,最毒妇人心。 我收拾好东西跟她走出去,在等电梯的时候,拿出手机来飞快又发了一条短信。 “你想要谈出一个什么结果来?” 一边打字,一边心砰砰砰地跳,肾上腺素大量的分泌,可眼前既没有战斗,也没有怪兽需要逃避,只是身体的本能第一时间接受了我的恐惧,不由自主就做出了反应。 然后我把手机调到了静音,跟着于南桑去了华侨新村一家叫梅屋的日本菜餐厅。 她点了刺身拼盘和一条汁烧金吉鱼,明太子沙拉,要了一小壶清酒,给我也倒了一杯。 “新vp什么来头?”我问。 她看我一眼,把头发扎起来准备吃东西,闲闲地说:“欧洲区资深的大客户总监,后来调回美国总部做了四年多全球客户体验部的总裁,现在看全球的高层人事,客户体验及数据分析体系,男人,你明天就会见到啦。” 我很意外:“哎呀妈呀,是个公的?咱们公司高层管理层很久没有过男人了嘿。” 我们公司,特别是亚洲区,包括大中华区在内,全国总监以上的职位一水是女人,三十五岁到五十岁之间,每个人都有名校mba,海外及本地十年以上工作经验,除了于南桑以外,说话腔调都差不多,开年会的时候坐成一排,我每次都有自己来到了养鸡场贵宾母鸡专座的感觉。 明太子沙拉上来了,于南桑吃了一口,嘻嘻笑:“是啊,所以你不觉得本司气质阴阳不调吗。” 对我眨眨眼:“你呢,今天怎么回事。” 我想装傻:“没事啊,如常为公司卖命一天整,对拿到手的工资没有一分钟问心有愧啊。” 她毫不留情地揭穿我:“你手机静音对吧,所以你就一分钟瞟六十次屏幕?” 太泄气了,我往嘴里塞了一口刺身,鲜甜紧致的鱼肉在我嘴里好像被卡住了,上不得下不得,胸口闷住,食不知味。 这时候桌子震动了一下,我感觉自己顿时功力充满如同猪笼城寨的包租婆,快如闪电地把手机拿到了。 傅加蓝回我了。 他说:不管是什么样的结果,我觉得都不会好。 我口干舌燥,顾不得于南桑正对我虎视眈眈,也顾不得她最不喜欢有人跟她吃饭说话的时候玩手机,飞快地回复:什么意思?有什么样的结果你可以选择? 然后,又没有消息了。 我垂头丧气地坐在那儿等,捏着手机,不知道如何是好,过了很久才对着于南桑勉强咧咧嘴:“老大,对不起。” 她叹口气:“跟男朋友闹别扭了?” 我沉默了一下,苦笑着说:“不知道算不算别扭。” 她示意我把杯子里的清酒喝掉,又倒了一杯,说:“你那个男朋友,你还从来都没跟我谈起过呢,什么样一个人?” 傅加蓝是怎么样的一个人,我随随便便真的很难说清楚。一或偏爱,一或执念,如果要用时装界的术语类比的话,他就算不是高定,也至少是一线品牌的限量版,而且,不用看星座命盘我也能断定,他迟早会上升到高定的世界,就算拿钱都买不到那种。 于南桑冷笑一声:“谁跟你说高定拿钱都买不到的?今时今日?too young too simple”。 我一时语塞,只好放泼:“反正很高级就是啦。” “别废话,长得帅吗?腹肌几块。”于南桑对形而上半点兴趣都没有,立马就打断了我。 老大你能不能别这么肉欲,健身房的私教个个都有六块腹肌,难道你都很尊重人家吗。 于南桑轻蔑地看了我一眼,具体来说,轻蔑地瞟了我的小肚子一眼:“你先去健身房练出六块腹肌来,再跟我说那个过程值不值得尊重。” 我深吸一口气,断然拒绝:“练腹肌必须要雄性激素,我又没有蛋蛋,才不上你这个当。” 她一挥手:“好了好了,别扯有的没的,你继续说你男朋友。” 不是你自己打岔的吗!!! 第三章 什么时候在哪里什么样的情况下第一次见到傅加蓝,已经忘记了,那真的是很多年前的事,大一,某次五湖四海无厘头的聚会上,我只记得他第一次跟我介绍他的名字,中文名字,然后英文,garland。 我嘲笑他这不算一个真正的名字,臆造无误,傅加蓝从容地让我去看一部叫做“con air”的老电影,里面有一个傲视群重刑犯的顶级杀人狂魔,专对妇女儿童下手,名字就叫做garland。他介绍起这一段渊源的时候,很好脾气地看着我,头微微歪着。 你说这到底有什么好骄傲的。 我们在同一个大学读书,社交圈很小,彼此的朋友交集多了,就开始经常遇到彼此,也不知道聊什么,反正聊起来就没一个完,那时候大家都没钱,在便利店门口蹲着喝啤酒,喝了几瓶之后说的话,现在再想一想,基本没一句不傻叉。 我总是记得那时节的天色,冬天六七点就开始黑,一开始霞彩晴空,光天化日,丝毫不觉得,猛然呼啦啦一下,天色就全变了。 他跟我一起走去自习室,林荫道上行色匆匆的全是人,他总是停一步,让我走里面,躲开那些铃铛不响其他全响的自行车,也躲开低着头弓着背冲去图书馆占位置的学霸战士,周围太吵了,我们不说话,就这么走着,走到道路的尽头,各去各的地方。 有一天,我放了一个屁。 在那么嘈杂的环境下,我觉得绝对没有人会听到我放了一个屁的,我并没有敲锣打鼓的放,也没有百无禁忌的放,更没有豪情万丈地放,我真的就是一时入神了,不由自主放松了对自己的控制,放了一个小小的响屁而已。 结果傅加蓝就这么转过来看了看我,悠悠地说:“哎,你放了一个屁。” 我这辈子再没那么红过脸了,那不是红,那完全是被一把火从眉毛开始,烧光了全脸,直到耳朵都变成透明状。我停下脚步,嘴巴张开,有很多俏皮话跟平常一样从后脑勺汹涌澎湃想要杀出来救场,却被一股莫名其妙的力量封在了嘴角,我就那么傻站了两分钟,然后无法自控地撒丫子转头飞奔回宿舍,一路上书和水壶和各种乱七八糟的东西从我半开的背包里飞出来摔到地上,我一样也没有回去捡,就这么一路奔命回到了宿舍,一头扎到自己床上,脑子里嗡嗡嗡的。 “发现自己喜欢他,所以才那么大反应对吧。”于南桑轻描淡写说。 她总是能一眼看到事情的本质,我默默喝光那杯清酒,这一次自己动手添上,忽然什么都不想往下说了。 就是那一天我掉到了一个叫做暗恋的坑里,这个坑里还有无数的其他人,都各自隐形,互相不可见,但能够感觉到坑里的狭窄和拥挤,每一个人想必都抱着膝盖,缩在尽可能小的空间里,保持同一个姿势。 就是大旱之年道士们在祈雨台上保持的那个姿势,四十五度仰天,等待着不会有预兆,也没有谁能保证的涓滴眷顾,如同神迹一般,从某个地方滴下来。、 有的人很幸运,被其他人丢下一条绳子一个梯子或者一架直升飞机,终于救出去了,有的人很坚强,自己一步一个脚印,退二进三,愚公移山地,最后自己爬出去了。 只有我留在了原地,成立了一个暗恋者联合俱乐部,并且准备封自己是终身会员。 说到这里,于南桑已经盘子里的鱼吃到七七八八,她停下了筷子,诧异地看着我:“所以你没有男朋友?你只是在暗恋?” 她嘀咕起来:“要不是这里太多目击证人的话,我觉得我可以过来一筷子插死你耶。” 我摇摇头:“没有啦。” 我有男朋友,我的暗恋会员卡也已经取消了,刚刚过去的十六个月,是我一生中最幸福快乐圆满的日子。 但,我不知道接下来的第十七个月,命运会有什么样的嘴脸。 手机又震动了一下。 我麻木地拿过来,不是加蓝,是一家婚恋相亲网站的广告,热情洋溢地鼓励大家找到“最爱你的人和你最爱的人”,然后就没下文了,压根不提找到了之后的事,莫非是把视频发上该网站和大家分享三人行的快乐吗? 再说,如果一个人同时有最爱你的人,又有你最爱的人,那他根本用不着去什么相亲网站了好吗,直接上五八同城或者跳蚤市场脱手其中一个折现不是好得多。 就在我骂骂咧咧的时候,傅加蓝的短信真的进来了。 他说:“我不知道。” 闹钟把我从载沉载浮的睡眠里一下拉到现实世界,我睁开眼,看到没拉好的窗帘缝里火烧一样明亮的光,脑仁立刻跟扎了针似的疼起来。 昨天晚上我跟于南桑一直吃饭吃到十一点,她要我说说傅加蓝,我于是说了一两个关于他以及我们之间的片段,说得很吃力,而且越来越吃力,与其说是讲故事,不如说像一个溺在回忆里的人自言自语。 我问于南桑,你有没有想要过一个人却要不到,或者千辛万苦要到了之后,却不得不放手。 她嗤笑了一声,我往后一靠,就泄气了:“傻瓜问题是吧,你当然不会。” 于南桑抬起眼来看我,从这个角度可以看到她的底妆和眼妆都无懈可击,整一天下来看不出颓废,这不算什么稀奇事,我跟她出过差,每天九点到九点高强度工作,连续一个礼拜,她的锐利丝毫不减,始终可以媲美一把菜刀。 她淡淡地说:“”you can’t always get what you want.谁也不是例外” 披头士唱的歌。诚哉斯言,那,强悍如你,你怎么应付过去呢。 她又笑了,眼神很清澈,我看不出里面有没有隐藏的伤感:“又有什么好办法,无非就是不停地哭。” 我心里一震,眼眶莫名其妙就热了。 我们最后喝完了1.8升的一大瓶清酒,于南桑若无其事,我呢,就是被服务生架出门的,我酒量本来就很一般,何况还喝得这么郁闷,出门给夜风一吹难受得胃里翻江倒海,最可恶的是,于南桑还在旁边跟说我:“哎,九点要准时上班,vp要找你brief。” 我嘟囔了一句脏话,被塞进了一辆出租车,怎么回到家的基本上都不记得了。 现在我躺在床上,感觉到宿醉一阵一阵冲锋我的心肝脾脏肺,我一点一点地想着刚才做的梦,梦里我回到了大学时代,和傅加蓝并肩走在一条好像永远不会完结的路上,我稍稍落后一点,看着他肩膀摇动的幅度,看着他的侧脸,看着他自由自在甩动的手,我想方设法想要伸手去碰触他,想要牵上他的手,或者从后面抱住他的腰,或者哪怕只是轻轻扯住他的衣角,我就会觉得心花怒放,心满意足。 可是我不敢,路越走越长,我越来越焦急,那股处心积虑想要得偿所愿的劲儿啊,变成能量可以让阿波罗登月了吧,却不能让自己鼓起勇气去接触他。 在傅加蓝面前我永远是那只丑小鸭,不管我这么多年干了什么,见过什么,慢慢变成了什么样的一个人,我永远在他面前提不起心气。大概是因为我喜欢他在先吧,一个人喜欢上了另一个人却毫无把握,就像旱鸭子在大海里不小心放掉了救生圈的气,唯一的前途,只有末路。 这个梦不新鲜,反反复复来来去去的,我做了好多年,不断重复,不断重复,就像生命给我的一个提醒,提醒我所渴望的,是我得不到的幸福。 我翻身坐起来,拿过手机,屏幕一片空白,没什么讯息也没有。 过去十六个月,我们每天都会互道晚安,就算喝多了,或者在沙发上看电视睡过去了,凌晨终于苏醒之后,无论如何也要补一个短信。 可是昨天晚上,我们都没有这样做。 我拿着手机去了洗手间,不想看自己在镜子里跟狗头一样的脸,忽然想起来,傅加蓝会不会今天去跟娜娜谈呢,那个想法隐蔽而锋利,跟a4纸的边缘一样,你意识不到的时候,它已经割伤了你的手,会有血珠子沁出来。 我抖了一下,在微信上发了一条语音给他,劈头盖脸就是一句话:“你今天跟她谈吗。” 这会儿是八点十五分,他已经洗完澡,吃完早餐,穿好衣服准备出门上班了,他的公寓到公司步行十五分钟,他八点四十会准时打开电脑,每天如此,雷打不动。 他很快就回我:“她今天会来办公室,也许喝咖啡或吃午饭。” 我含着牙刷站在洗手台面前,傻看着手机,我觉得如果要上断头台的消息是通过短信告诉玛丽王后的,她老人家的表情估计就跟我这会儿差不多。 玛丽王后比我幸运,她掉完脑袋后一了百了,我他妈还要去上班。 第四章 我迟到了十一分钟,于南桑已经坐在办公室里了,头发盘起,额头光洁,拿显微镜都看不出她昨晚喝到半夜,穿一条桃红色的包身裙子,卡地亚镶钻的锁骨链很称她,我都忍不住一看再看。 她一贯讲究穿着,我也耳濡目染,今天听说vp要跟我开会,特意穿了白衬衣,灰色长西裤,灰色高跟鞋,扣子扣到了喉咙那儿,中规中矩,于南桑看看我,说:“你要是再减三公斤的话,这身衣服比比基尼还性感。” 我说:“老大谢谢你不要哪壶不开提哪壶。vp老人家什么时候到。” 她看看表:“十点,你喝杯咖啡吧,吃点高热量垫着,今天午饭没戏。” 我点点头,回到办公桌放下包,一眼看到我的笔记本电脑边上放着一个星巴克的袋子,里面是一杯热摩卡,一个酸奶,一个火腿芝士牛角包。 我刚刚瞄到过小办公室的垃圾桶里也有一个星巴克的袋子,这些东西当然是于南桑买给我的。她知道我习惯喝摩卡,早上吃酸奶,以及特别喜欢牛角包。 我没有进去跟她说谢谢,因为她不需要我说谢谢。 作为万恶的资本家代表,她需要我打起精神,挽起袖子,豁命出去把活干漂亮,叫我坐着哭,就不准站着笑。 但其他的资本家代表们要的东西一样不比她少,却不会有人记得我宿醉归来头疼欲裂,必须要一点热饮料食物回魂。 我快速把吃的喝的都填到肚子里,一边把等下可能汇报要用的ppt全部过一遍,其中有几处地方我有点拿不准,于是如常写了一封邮件给傅加蓝,问他的意见。 半小时后他回了邮件,把汇报的逻辑点帮我列了一个进阶表,每一个点配合的ppt下添加一两行注释,另外删了几张太过渲染细节的数据表,简化了两个很复杂的excel表,新的版本看起来一目了然。 邮政正文里他以一贯的简洁风格写道:“vp看的是结构和前景,不必拿向东城派出所汇报的细枝末节去证明你们工作努力。” 我前前后后看完,重新写了一个邮件,发给于南桑过目。 她一会儿就从办公室出来:“不错,逻辑完备,要据清晰,有picture,也很proactive。” 她往我肩上拍一拍:“做得好。” 我松口气,看看时间差不多了,起身找洗手间,清空肠道,备战江湖。 去洗手间的路正经过公司的直达电梯,我走过去,刚好叮的一声,有人走出来,我转头看了一眼,差一点没忍住当场吹起了口哨。 穿西装这么好看的男人也不算少,但绝大部分都在舞台上或者电视里,眼前这个却是活生生的,至少有一米八高,身材挺拔笔直,年纪倒不算轻了,大概四十多岁,简洁的寸头,棱角分明的脸,眼睛深深的,刮好胡子的下巴和两颊泛着轻微的青色,配上他浆挺雪白的衬衣领,整个人非常的干净。 他跨出门,刚好一眼看到我,很客气地问:“你好,我找于南桑,她在吗。” 一听他找于南桑我就反应过来,蛋啊,这是新来的vp啊,我在ceo发的欢迎邮件上看到过他的照片,难怪刚才下意识地觉得这个人有点眼熟。 我尿意立遁,赶紧说:“她在里面,我带您进去,我是为于小姐工作的毛晓囡。” 他说谢谢,跟着我往办公室里面走,一面问:“你叫毛晓nan?哪一个nan字?” 我叹口气,果然不管多大来头的人都未能英明神武到秒懂我的名字,这个对话在我人生里重复了有一万遍了吧,“毛茸茸的毛,拂晓的晓,江浙人用来昵称小女孩囡囡的那个囡,一个框里一个女字。” 他“哦”了一声,说:“你父母想必很爱你,所以愿意全世界都叫你的昵称。” 这个解读的角度倒是很贴心,我忍不住回头看了他一眼,这位老兄脸上摆出的却是一副就事论事的表情,我忽然想起第一次跟傅加蓝自我介绍时,他表示完全不理解为什么囡居然可以拿来当名字。 我记得自己当时情绪很激动:“考虑到你追随着一个妇女儿童连环杀手的足迹给自己取名叫garland,你有什么资格评判我的啊啊啊啊。” 他耸耸肩:“我誓死维护你乱取名字的权利,同时你也要尊重我认为你的名字纯属乱弹琴的权利,这就是民主和自由。”他态度很严肃,但我当场就喷了。 我不觉得傅加蓝是一个很会说话的人,可是架不住我在他面前笑点奇低。 我脑子里胡思乱想的当儿,我们已经走到了里面,于南桑听到声音迎了出来,在门口微笑招呼。我注意到她虽然看起来很放松,整个站姿却都绷得很紧。 和于南桑说的一样,会开得不算短,十点开到两点半才结束,但我一分钟都没有打瞌睡,而且几乎连傅加蓝中午要见娜娜这事儿都忘了——你想想一个人上班是能上到多刺激。 他自我介绍说姓乔,大家都叫他joe,华人但有八分之一苏格兰血统,美国籍,中国和北美之间交替长住,在日本也有居所经停,所以三国语言都无压力,一面说一面递过一张名片,中文名字很古色古香。乔孟涂。 丫是懂行的,听完汇报开始问问题,预算,组织结构,工作流程,反馈机制,跨部门合作都一问一个准,他声调低沉,语气温和,问的东西却简洁却非常尖锐,根本没有办法打擦边球,非高手浸淫多年莫办。我自问打起了十二万分精神,却仍然好几次被问到背上汗毛直竖。 好不容易搞完了,他留在会议室整理笔记,我如蒙大赦,拿着他的名片一路从会议室念叨出来,念进了于南桑的办公室,她说:“怎么,你也知道这个名字的典故。” 老实说有点印象,好像是古代的一个神?具体是干啥的忘记了。 于南桑说:“夏后启之臣日孟涂,是司神于巴。巴人讼于孟涂之所。" 我叹了口气:“老大,说人话嘛。” 她坐回办公桌后面,把脑后发髻解开,嘴里咬着发圈,双手一下一下理着头发,样子有点出神,过了好一会儿才说:“这是山海经里说的,孟涂是夏后启的臣子,在巴这个地方当官,那儿的人都去他那里打官司,我想他多半是个很公平的法官。” “哦,这个名字那还真有学问。” 她噗嗤笑出来:“有学问吧。”话里有话地说:“等你明白大老板请他过来干什么,你才知道什么叫做学问。” 这时候乔孟涂也从会议室里走了回来,在门口站着,我赶紧溜开,听到他问于南桑:“你要不要跟我一起吃午饭。” 于南桑笑咪咪地:“吃咯。” 两个人并肩走出去,还听到于南桑低声说:“西餐?中餐?或者你今天想吃地道的本地东西?” 我在后面看着他们的身影,都高挑精干,说实在的,真登对,不知道是错觉还是眼花,我老觉得他们俩走得离彼此太近了,近得好像一到没人的地方,两只手就会牵在一起似的。 等他们消失在电梯那儿,我一把拉过佩佩:“喂,你觉得我家老板跟这个新来的vp配不。” 佩佩有点感冒了,正一下一下揪鼻涕,鼻子上的粉底全给刮没了,露出了黄种人的本色,一听乐了:“干啥,现在上老大们的绯闻争分夺秒到这个程度?以前还好歹等他们一起出两趟差再说呢。” 我想想那倒也是,不过话说回来,要是于南桑直接汇报给乔孟涂,那绯闻杠杠的传定了,俗话说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不如这一条就从我这儿开始传吧,好过不相干的人乱嚼舌头,一点技术含量都没有。 佩佩说:“毛妞,我觉得你越来越成熟了,这种欺师灭祖,吃碗面翻碗底的事儿你都能说得这么大义凛然,前途无量啊,你说不定以后也是个vp呢。” 我翻了翻白眼,赶紧让开她往我身上蹭的鼻涕纸,回到自己座位,第一时间拿起手机。 傅加蓝发给我四条短信,还有一个未接来电,我一看到未读信息的数字和来电者的名字就马上灵魂出窍,那感觉跟住在奥斯维辛集中营的犹太人听到炉子响时估计差不多。 一边忐忑一边惊慌,等打开看了一眼,我抓起包就往外跑。 确实是大事:傅加蓝的妈妈心肌梗塞发作,刚刚被送进医院里去了。 他们家父母两边都世代单传,血缘关系名单表上的人少得能用一只手数过来,没事的时候谁都不需要亲戚朋友,一旦有情况,你才发现平时没人管你借钱也未必就是一件全然的好事。 我连滚带爬到了楼下,跳着脚在路边打车,结果平时多如过河之鲫的出租车这会儿偏偏一辆都不见,我眯着眼睛躲太阳光,脑门上开始滴汗,走投无路之下,赶紧打电话给二逼陈。 响一声就接起来了,他悠悠的声音说:“你! 大!爷!” 这是二逼陈这段时间打招呼的方式,有段时间他是接起电话就说:“yoyo,what's up。”我总是忍不住顺嘴就接:“fuck off。”很押韵是不是。 有一次在办公室接他电话,我一时不查,也照章问候,结果有一个其他产品线的老板正好从我身边走过,当场就震惊了,佩佩跟我说:“你知道么,员工手册上有一条,在办公室飚粗口要dismissal immediately,没有任何补偿哦。” 我说:“真的吗?那如果大老板会读唇语的话,开一次会就能开除一两百人吧。” 今天我顾不得了,赶紧问“你丫在哪儿?” 他说:“希尔顿啊,刚刚游完泳。” 我嚎叫起来:“那你赶紧来,送我去中山二院。” 第五章 二逼陈十分钟从体育东路一脚杀将过来,把我接上直奔医院,算我今天运气好,刚赶上他在隔壁希尔顿酒店游泳。 二逼陈这个人吧,一直怀有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的宏伟梦想,但他过去将近三十年都没能把第一件事干好,所以后面那几件目前都没搬上日程。 所谓修身,照我们俩共同用过的一个健身教练话来说,首先得看起来像个人,那会儿摸上健身房去的二逼陈,模样跟狗熊似的。 他的健身经历完全是一部血泪史,首先因为自重过大,跑步刚两天就直接去了医院看脚踝,肌腱受压超过极限,濒临断裂,膝盖也不断发出哀鸣,他愤而改骑自行车上班,每天风雨无阻骑一小时,几个礼拜下来,他的重量没下去,自行车散架散了个稀烂。 最后他剩下唯一的救命稻草就是游泳,一三五日四天上午在天河东站附近的希尔顿酒店游,雷打不动,虽然是五星级的酒店,可也只有二十五米池,他在里面就跟鲸鱼搁了浅似的来回扑腾,运动量大得令人发指。 如此持之以恒,发粪涂墙,一年过去了,发生了什么事你猜。 丫反而重了几斤。 他不明白为啥,我可明白,每次游完泳,他都往死里吃,一顿能吃掉我平时一礼拜的饭,这种左边出水口一小时放三吨水,右边水龙头进十吨,最后水池里到底有多少水的题,按理说不是应该小学一年级就会算吗?二逼陈你把你数学老师到底怎么了赶紧坦白从宽。 他开车开得急如星火,差点儿闯了好几个红灯,一边开一边问:“你去医院干啥,你自己有事还是谁有事。” 我说:“傅加蓝的妈心肌梗塞。” 他看我一眼:“傅加蓝?你特崇拜的那个大学同学是吧?你是不是暗恋人家啊,我妈有事你也不用跑那么急,普通大学同学的妈有什么好看的。” 我说:“擦,你妈有事轮得到我去看吗,你们家有多少口人你自己算算,看个病人都得事先玩把筛盅定次序。” 二逼陈是我最好的朋友,我人生里他唯一不知道的事,就是我和傅加蓝谈恋爱,而且我至今没有就此事向他开诚布公一把的意思,考虑到二逼陈对各种奇闻怪事的心理承受能力,我这样做十分反常,连自己都有时心里难免纳闷。 那也许就是一种深深压抑着的直觉——我和傅加蓝之间注定没有什么好结果,又何必说出来徒增朋友的诧异呢。 他在中山二院门口放下我,我连谢谢都忘记说,急急忙忙跳出去,二逼陈在后面叫我:“一会儿出来一起吃饭不,吃我就在停车场等你。” 我往后摆手:“不吃不吃,打电话打电话。” 傅妈妈住在医院的心脑血管专用楼层,是从急诊直接转过去的,一个人还住上了一个双人间,她看样子是睡了,偏着头闭上了眼睛,呼吸里带着呼噜噜的声音,像喉咙里塞了什么东西。 傅爸在床头坐着,看到我进去站起来:“小毛,加蓝说你会过来,我都跟他说不用了,都安顿得差不多了。” 傅爸年轻的时候是个大帅哥,剑眉星目,英气勃勃,老了风度也还在,他当过兵,退伍后在地方也是不大不小的官,正直严肃,多才多艺,但有一条,完全不善于照顾自己,家里全是傅妈这个慈祥的老太太里里外外打点。 但凡一个家里只有老两口,男的没了,女人还能有滋有味地活好多年,反过来就完全不成立,老爷们要不赶紧去找一个替岗的第二春,要不就只能跟着一起死了算了。 我觉得这就是为什么要我赶紧来医院的原因,这都两点了,老爷子您吃饭没。 他有点儿扭捏:“还没。。哎,不过我也不饿。” 我点点头,不饿才怪了,敢情刚才我听到那个呼噜呼噜声压根不是傅妈发出来的,那是老头儿的饥肠辘辘,如同雷鸣。 “阿姨得住几天?” 傅爸说:“医生说要等检查出来,但这种突发的心血管状况,住院观察几天是最起码的。” 我又点点头,把包放下,说:“你等我一会儿,我给您弄点吃的去。” 我出去转了一圈,先去外面小餐馆打了包,再到医院食堂给他们俩定了一个礼拜的饭,定最好的套餐,把钱给了,再转了一圈,找了一个护工,三下五除二谈好了条件,直接给领了回来,往老爷子手里一交:“陈姨,一会儿给我阿姨擦身,喂点汤汤水水,扶着上上厕所,叔叔自己别累着。” 傅爸吃完东西,在陪床上歪着打起了了瞌睡,我悄悄带上门走出去,打电话给傅加蓝。第一次他没接,过了好一会儿,打过来了:“对不起我刚开会,我妈怎么样了?” “在医院呢,嗯嗯,报告还没出来,阿姨睡着了。。” 我巴拉巴拉把情况给他汇报了一下,他听着,听完了说:“毛毛,谢谢你,真抱歉让你上班时间帮我跑医院。” 我故意大大咧咧地:“有什么啊,咱俩谁跟谁。” 他没接我的话,继续说:“我今晚的飞机回来,放心明天不用再麻烦你。” 我拿着电话站在医院的走廊上,住院部的下午时分空空荡荡的,除了偶尔起伏的护士召唤铃,周围很安静。 我张了张嘴,不知道应不应该对傅加蓝说,不管是道谢还是道歉,我都一点儿都不想听,为你做什么我都是愿意的,我从不期待回报或感动,因为能够站在你身边,成为你生活中的一份子,已经是最好的补偿了。 你怎么会跟自己最亲近的人道谢或者道歉呢,唯有那些不相干的,你才会怀着“我欠你一发迟早要还的”的心情去面对不是吗。 他旁边响起了座机的电话铃,我想他下一秒钟应该就会跟我说再见,这时我神使鬼差问了出来:“你跟娜娜谈过了吗。” 他沉默了一下,说:“谈过了。” 我心猛地一沉,真的是实实在在地一沉,要是我现在晕倒在地的话,说不定医生会在我的横膈膜那里找到那颗心呢。 “哦。。。谈了什么。” 傅加蓝很快地说:“只是聊了一下各自的情况,没有什么特别的,毛毛,我要去工作了。” 可是我不想让他走:“各自的情况是什么?没有什么特别又是什么意思?” “我们都同意以往的事不要再提了,至于以后的事,谁也不知道。” 他不给我继续追问的机会,说了一声回头聊就挂了电话,留下我呆呆地听着那长一声短一声的忙音,小小声地自言自语说:“那我呢?” 那我呢? 你在见她的时候,有想到我吗?你走过去咖啡厅见她,心跳有加快吗?你们那一段感情是仍然在彼此心中熠熠生辉,还是要花费一些时间重新挖掘拼凑呢? 当你们双目对视,未来是像一颗种子那么有生命力,还是像银河系外的新星那么渺茫呢? 而这一切发生的时候,我呢?我在哪儿呢我亲爱的。 我呆了很久,而后拖着脚步往外走,喉咙里被棉花塞住了,紧紧的。 我想我昨天这个时候在干什么呢,我在跟二逼陈吃饭,他愤愤不平地对我投诉他老婆把鼻屎糊到他脸上,连洗面奶都洗不下来,我端着一碗饭笑得手打抖,差点滚到地板上去,还想着一会儿必须要发个短信跟傅加蓝说说这桩人伦惨剧。 然后呢。 我做错了什么事自己不知道吗,还是上一辈子攒的人品就在那瞬间宣告耗尽了,是平时在街上见到吹拉弹唱的乞丐从不给钱的报应吗,还是上几个月又升了职所以老天爷说好了好了,我已经给你够多了,拿走一点儿吧。 就是一秒钟的功夫,这个世界怎么就变脸了呢? 我拼命不要哭出来,尽管医院是一个多么适合嚎咷痛哭的地方,可是眼泪还是莫名其妙涨满了眼眶,我一面机械地往医院门口走,一面安慰自己说,没什么好哭的,他又没说他们就决定重新在一起了,以后的事谁都不知道不是吗,那说不定他们谈的时候新仇旧恨涌上心头,下次谈就只能撕破脸呢。 这些希望多么卑微,要是二逼陈知道事情真相,一定会对我发飙说你个没出息的,都还没战斗就认怂算个毛啊。 可是我上哪儿去打仗啊,没有敌国对我宣战,没有珍珠港可供偷袭,我最多像是二战时的波兰,还没反应过来怎么回事,家门口已经换了国旗。 俗话说白天莫说人,晚上莫说鬼,二逼陈这时就给我打电话了:“你搞完了没。” 我打起精神,清了清喉咙才说:“搞完了,你干啥呢。” 结果他还是听出我不对:“干啥啊?哭了?你大学同学的妈死了啊?” 呸呸呸,有你这么说话的吗,他嘿嘿笑:“我在旁边一茶餐厅吃饭呢,刚吃完,想着你肯定要回公司,这会儿可不好打车,我送你吧。” 第六章 从医院出来,我站在路边等二逼陈来接我,闭上眼睛,就看到了傅加蓝。 穿黑色衣裳,牛仔裤,宽而坚强的脸,眼睛长长的,眉毛浓密,他每天都会去跑步,每年跑一次马拉松,不怎么说话,却非常耐烦倾听。 什么都会修,问他什么都会有答案——虽然有些答案比没有还糟糕。 跟那些在八百米测试里都能猝死的男孩子相比,他在很年轻的时候,就是一个纯粹的,顶天立地的男人。 他也是唯一一个我以为留长发都可以比短发更好看的男人。 他的一切我都记得那么清楚,不管是现在的,还是很多年前。 我想起那一个突如其来的屁,老道如于南桑,通过一个屁就能看清楚一段关系的真相和本质,所谓一花一世界,一屁一loser,诚不我欺。但就算今日的我,也拍马都赶不上于南桑这种人精程度,何况是当时。 当时的我根本没可能发现,在不知不觉之间,自己已经陷入了多危险的感情里。 我记得我屁滚尿流逃回寝室之后,久久埋首在床上不愿意起身,直到傅加蓝打来电话,告诉我他跟在我后面捡到了我的笔盒饭盒以及一百块钱,他还说:“如果以你刚才的行动作为谜面,打著名的一个二战历史词汇,你知道是什么吗。” 我羞愤之下,破罐子破摔,说:“敦刻尔克撤退。” 傅加蓝叹口气说:“还行,没有完全失去理智。” 我默默放下电话,脑门上两根黑线,之后我去拿回了饭盒笔盒还有钱,完全没有再跟他讨论我这么大反应是为了什么,就我来说,一个屁无从谈起,就傅加蓝来说,他大概从来都没有想过那么深远吧。 男人年轻的时候,不管多聪明,感情上可能都只有一根筋,到某一天,就像一个香蕉或者猕猴桃忽然就熟了一样,也许他们忽然就会懂了。 如果我不这样想的话,怎么可能坚持过那么多年呢。 我们就这么耗下去,一个礼拜见两三次,有时候是碰巧了,有时是百无聊赖所以一起吃吃饭,大概这个世界上只有我自己知道,为了制造那些天赐良缘一般的巧,我费了多少工夫去计划,推敲,刺探,等待,又有多少次,我从公车这一头上车,如意料中看到他在那一头,等我挤过如同千山万水那么远的距离,想用我最好的演技来一段“这么巧,天气真好,哈哈”的时候,他竟然就下车了,连看都没看到我。 好几年后我回头看看那时候的自己,就像一只草履虫,在无边无际的海浪中漂游,既不知秦汉,也不知魏晋,眼前是一片大雾般的迷惘,前尘往事都非常模糊,除了学业和家人,世界上唯一明亮的就是傅加蓝,就像一个幻视者想象出来的一盏灯,树立在谁都不知道,谁都不在乎的一个地方,供我日日夜夜的取暖和照明。 我曾经跟于南桑说过这个比喻,没有提傅加蓝,只是向她描述这种暗恋一个人到不可救药程度的心情,结果她非常了然地说:“啊,我知道,就像一片海绵对不对,一开始你是干干的,又通透又轻盈,结果暗恋就像海水,泡在里面久了,你就又咸又湿。” 这个比喻其实是很好的,非常有气势,问题是我也讲粤语,我真的没法接受我纯洁的爱情让我又咸又湿这种结果啊。 咸湿在广东话就是猥琐好色的意思啦。 认识他的第二年,我想要向傅加蓝表白,不是有人说吗,暗恋者的表白之日,就是失恋之时,但傅加蓝那一年都已经毕业了,他留校参加了一个半科研性质的项目,一面在考南京大学的国际金融专业研究生,他是出名的学霸,谁都不知道他为什么不是考去哈佛麻省之类的国外名校,而是去考南京大学。 我没去想过他考不考得上,反正对我来说都是一样的,考上了固然就不在这里了,考不上的话,他会去哪儿我也毫无把握。 就算出师未捷身先死,丞相他老人家应该都会觉得死在五丈原比较舒服,至少他来过了,看见了,凯撒三部曲演完了两部,贵在参与,最后结局应该不重要了吧。 在伟大的诸葛亮先生和凯撒的光辉照耀之下,我毅然主动约了加蓝出来吃饭,饭后如常我们蹲在学校的便利店门口喝啤酒,身边的人来来去去,他那天比平常兴奋,喝得又快又多。 喝完他的第三瓶,我的第一瓶,常规情况下我们就要走了,寝室很快要熄灯,我晚上还要去跑三公里步。我拼命压抑着自己的心跳,等待着他站起来陪我走回寝室,在便利店和寝室之间,我们会经过一个晚上不开灯的篮球场,情侣们一般都会在那里抓紧时间啃完当天最后一轮耳朵和脖子,我处心积虑想在最黑的那个地方停下来,然后用周星驰在唐伯虎点秋香里唱歌那个速度跟傅加蓝说我喜欢他,问他喜不喜欢我。 我们站起来,傅加蓝去付账,我站在他身后等,心想他平常果然运动有素,你看他的屁股多翘,绝不是黄种人的基因能自然贡献的产品,这么胡思乱想的时候他转过身来,一边把零钱放回钱包,一边跟我说:“我还得回去复习一会儿,哎,有没有跟你说过我女朋友在南京?她特别喜欢那个城市,其他地方都不愿意去,所以我真的很想考过去。” 有没有过这样的遭遇:一个人在冬天,从大雪纷飞的室外冲回家,推开门,春天般的温暖已经扑面而来,令人欣喜若狂,就在那个时候,一桶冰水从门梁上倾泻而下,正中你的后心中央。 如果有人有过那种遭遇,也许就能体会我这瞬间的感觉。 我不知道是怎么走回寝室的,我不知道怎么跟傅加蓝说再见的,我只记得世界恍恍惚惚的好像变成了一个软软的皮球,所以我走在上面的时候无从着力。 我只记得他对我说:“我介绍娜娜给你认识,她一定喜欢你的个性。” 还有,他问我:“你好像不大舒服?你没事吧。” 我当然有事。可是我从何说起呢? 傅加蓝半夜到广州,给我发了一条“落地”的短信报平安,我已经睡了,手机却特意没有调到静音,短信滴答一声我就醒过来,立刻回短信给他,问他累不累,明天怎么安排。 我等了很久,越来越清醒,他却始终没有再回短信,我在黑暗中躺着,手机的屏幕过了很久才终于暗淡下去,我睁大眼睛看着天花板,睡意逃到了一万里之遥,室外某一处的路灯映照着窗帘,在房间里留下朦胧的暗影,我平静地想着,他也许只是发了第一条短信给我,接下来就没我什么事了吧。 他应该会告诉娜娜,他到达了,他现在去哪里,他感觉怎么样,累不累,有没有担心他的妈妈,他会一条又一条短信发出去,在等待下飞机的乘客队列中,在摆渡车上,在出租车里,在他到家之后。 不,我从来没有和他发过那么多短信,傅加蓝做任何事都简洁利落,不喜欢罗嗦,我想娜娜是这个世界上他唯一愿意这么事无巨细报备的人。 我曾经见识过那个情形,以一个无关紧要朋友的身份,加蓝那一届毕业的时候,在所有人都狂欢竟夜,喝得抱着小餐馆老板娘哭求一个馒头解酒的日子里,我跟着一堆人胡混,听着也应和着四面八方的高歌怪叫,眼角余光注意着傅加蓝每隔几分钟就低头去看他的手机,嘴角柔和地上翘,像一个小朋友独自抿着一颗美味之极的糖,不需要被人知道,但也不需要隐藏。 那时的感觉真是寂寞极了,但只要平静地吞咽下去,也就好像没什么。 我反反复复地想着傅加蓝和娜娜两个名字,试图发现其中梦幻一般的关联,一定是有什么神奇的原因,才会让这两个人千里万里,十年八年,都斩不断耗不干,非要跟彼此扯到一起。 我没有哭,缓缓地也就睡了,褪黑素多么伟大,我要赞美它。 第二天一早我去上班,心里惦记着傅加蓝还有他妈,想着要不要午休时候跑出去看看,结果一进办公室,于南桑就过来了:“回去收拾东西,跟我去深圳呆两天,然后直接飞上海。” 我一听头都大了:“老大你别这样,干啥啊。” 她好像不是很高兴,板着脸:“老板要求的,last minute,没有理由没有原因的,赶紧的。” 我一张脸都皱成了苦瓜:“什么时候走。” 她看了看表:“十一点到火车站。” 我心里扭成一团,张了好几次嘴,最后还是什么都没说,把刚放下的包又背上,我拖着沉重的脚步走到楼底下,突如其来恨不得大哭一场。 要大哭一场,一定不能打无准备之仗,必须把纸巾什么的准备好,我低头翻口袋,翻了半天,只找到一块眼镜布,可能是墨镜盒子里掉出来的,我若有所思地看了看,心想怎么也比用袖子好,今天我穿的裙子可是件好裙子。 我运了运气,正要哭,忽然愣住了,有人从写字楼前门快步走进来。 黑色v领上衣,牛仔裤,牛津鞋,强健的肌肉从胸口和双臂凸显出来,男人味十足。他戴着一顶棒球帽,眼睛闪闪发光,万年一副泰山随便崩老子没空理的表情。我的亲娘,这是傅加蓝啊。 他眼睛很好,一下就看到了我,直接走过来拍拍我的脸:“刚巧,我还在想你上班了没。”我傻了眼,张着嘴不知道说什么好,他有点诧异,稍微弯腰看了我一下:“怎么了?你脸色很不好。” 我冲口而出:“你昨天晚上为什么不回我短信。” 傅加蓝一愣,摸出手机来看看:“你回了短信给我?我昨晚还说这只小猪竟然就睡了,很健康啊。” 我将信将疑:“所以你是没收到我的短信?” 他露出有点苦恼的神情:“给你一说我有点不放心了,这两天手机状态很奇怪,有时候一来一堆各种信息,有时候很久都没动静。” 傅加蓝不是圣人,但不到万不得已,他从来不说谎,照他的理论,真话只用说一次,要杀要剐接着就来个痛快的,但谎言后面总是跟着另一个谎言,子子孙孙无穷尽,而终有真相大白之日,然后呢,还是要杀要剐,费个啥劲。 所以我直接就相信他了,心情马上光风霁月,问他:“你来干嘛了。” 他说:“找你啊,好久没看见你了。” 光风霁月单间直接升级到心花怒放套房,我拉着他的手臂,忍都忍不住笑眯眯地:“后面呢,接着说。” 傅加蓝摇摇头:“后面?后面没有了,我又不是兔儿爷。” 我直翻白眼,你的脑补能力太强大了一点好吧。他紧接着问:“你刚矗在这儿,是准备出去呢,还是进办公室。” 我耍了一赖:“你想要我进去还是出来。” 他指了指对面的电脑城:“我去修个手机,然后陪你吃午饭吧,上午我妈在做检查,我爸叫我别过去了,吃完饭再去。” 心花怒放套房现在到了欣喜若狂总统套,我他妈太没有出息了,但老子愿意!!! 我拖着傅加蓝就往外走:“我陪你修手机去。” 傅加蓝用的手机品牌在对面商场就有一个官方维修站,拿去人家说要升级系统,升完级出来傅加蓝一看,嘶嘶倒抽了两口凉气,我说:“干啥。” 他把手机放到我面前,我一眼看到收件箱里的未读信息多达七十条,估计他的手机出问题有一阵子了,立刻就笑得合不拢嘴。 傅加蓝认真地谴责我:“你这样太没有良心了吧。”我点头如捣蒜:“是的是的是的,请正义地谴责我吧,随便谴责不要留情。” 正闹着,于南桑的电话来了:“你回到家没?动作快一点,我们十一点左右必须要离开广州。” 我脑子里嗡的一声,擦啊,我见到傅加蓝整个人小宇宙燃烧得不行,完全把要跟老板出差这件事忘记了啊。 我赶紧叫傅加蓝:“你在这儿不要动,等我一下,我火速飞奔回办公室拿个东西,你不要动啊。” 一边往外跑我还一边扭着头大喊:“等我啊,等等我啊。” 傅加蓝忍不住笑起来,向我比了一个ok的手势。 第七章 我冲进于南桑办公室,不管三七二十一先做了一个大揖,她从电脑前抬起头来,诧异地看着我。 我简短说了一下来由,苦苦哀求:“我跟我男朋友好久没见了,老大求求你高抬贵手放我一条生路,千万不能这个节骨眼上棒打鸳鸯,搞得我跟他泪眼相望,劳燕分飞。” 于南桑一开始什么都没说,但从她的眼神中我杠杠地能猜到她心中呐喊的内容:“多大一件事你至于一口气用那么多成语吗?” 我敢这样做是有原因的,于南桑自律很严,却是一个极好的老板,五年下来,我记忆里她从没有在工作上令我真正委屈或为难,并非因为我们私人关系过硬才有此待遇,这是于南桑的一贯风格。 作为一个慢慢成长的职场菜鸟,我从她的理论中受益良多,她说,管理者要确保自己做正确的事,被管理者要确保把事做正确,就连请假也不例外,只要我确保自己请假都是合乎情理的,她又有什么理由不去批准呢。 但今天气氛很不同。 她在旅行时惯例会穿灰色烟管窄脚长裤和一双金色平底鞋,我见过好几次了,那双鞋子其实有点旧了,但仍然保养得一丝不苟,鞋头上的巨大logo闪闪发光,俾倪世人,令我印象深刻。 她今天配了一件淡金色丝绸上衣,式样简洁优雅,衬得她肌肤如雪。 她双手交叉坐在办公桌后,旁边堆着她的行李,收拾得非常齐整,两个lv的小箱子叠着,巨大的笑脸包放在桌子脚。 听完我的诉求她面无表情,过了一会儿,于南桑示意我去把小办公室的门关好。 我有一种不祥的预感。 她开门见山:“这一次乔孟涂上来,第一件事是要开掉joyce。” 我马上愣住了。 joyce是我名义上的上级,也是女人,四十多岁,不结婚不恋爱每天工作十二小时起码的无敌败犬王,她远在北京,但头衔却是部门中国区的总监,具体事务我不需要汇报给她,但预算和跨部门合作一向被她掣肘。 这样合纵连横一般的组织架构很不合理,内部消耗厉害,一到大事儿效率就偏低,但据说joyce上头有人,我也就非常明智地低调低调再低调,该哈哈就哈哈,该装死就装死,绝不对对任何人发表过我内心真正的看法。 我小心翼翼地问了一句:“joyce出什么事儿了。” 于南桑简洁地说:“树倒猢狲散。” 联想到前段时间频繁的高层人事更迭,我大致心里有了点儿谱,于南桑打住不再透露更多细节,我自然就不再追问。 相对于别人的命运,我更关心自己的:“那其他人呢?会不会有影响。” 她点点头:“别人,没有,你,有影响。” 我顿时就凌乱了,努力摆出凄凉的神色:“老大,你看着我的眼睛,你告诉我你们不会要一起炒掉我吧,我跟joyce不是一挂的啊。” 于南桑对我逮着一点儿机会就要女主角上身的习惯简直哭笑不得:“shut up啊,你演个屁啊。” 她的笑容一闪即逝,又严厉起来:“你跟joyce刚好是世界的两极,她在北京才几年?我收到多少供应商和客户的投诉,吃拿卡要,无法无天,光是每个月逐项审她的请款单,我就被逼得要变成半个克格勃。” 我常对二逼陈痛诉职场是非,他听得多了,有一天总结了一句,“你这个老板,沾上毛比猴还精,还是打了蜡的毛,滴水不漏,你在她手下做事,千万不能偷奸耍滑,必须以德服人。” 我觉得二逼陈用成语比我用得还扯淡,但他这话是说到我心坎里去了。 我和于南桑相处久了,知道她内心的爱憎分明,如同武侠小说中纵横天下的绝世高手,从不为世俗标准转变自己的看法。 但另一方面,她要是不说,就是打死人家也猜不到她到底不喜欢谁。 我一直都隐约感觉她和joyce不对付,但也是第一次听到她赤裸裸发表对joyce的看法,震惊之余,我决定一声不吭,人家要倒霉的时候落井下石,怎么说都不厚道。 她似乎对我的沉默颇为赞许,停下来叹了口气,语调缓和了:“毛毛,我对你寄望很大,但乔孟涂不了解你。” 我心里一动,隐隐约约猜到她接下来要说什么,但又不敢揣摩得太过。 但该来的终究要来:“这一次我力荐你跟我们去深圳和上海,给你机会表现你做事的能力和风格,只要乔孟涂对你印象良好。” 她顿了一下,声音很轻,我却像听到一声霹雳:“joyce的位子就是你的。” 我在办公室里,低着头,陷入了死一般的沉默,只有空调出风口的声音嗡嗡轻转,不需要看于南桑我也知道她目光炯炯犹如流火,正在我前方紧盯不放。 哦哦,杀千刀的,道理我都懂,我这个年纪的女生,谁没有读过亦舒,谁没有被女性自立为重,先爱自己再爱别人之类的鸡汤从头到脚洗得香喷喷,滑溜溜?职场上厮杀也不是一天两天了,谁还敢不明白归根到底这个世界是一个疯狂农场,你把满山青草啃遍,才能挤出半杯奶,收货的人还未必看得上。 一旦得到往上爬的机会,就该把身边一切牵绊,都顺脚蹬开,头都不要回。 我多想自己有勇气站起来一拍桌子:“老大我马上回去收拾行李跟你走。” 但我的腿脚怎么都不肯服从这个命令,它们既不孱弱,也不麻木,但就是赖着不起来。 好像过了一个世纪那么长,我听到于南桑叹了口气,那口气里饱饱满满的,全是失望。我忽然像被针刺了一样,很突兀地说:“老大,你对人生有没有遗憾。” 她看了我一眼,淡淡地说:“谁没有遗憾。” 我梗着脖子,不知道为什么心里那么想哭,我说:“像你这么完美的人,我想不出来你的人生会有什么遗憾。” 她嘴角牵起一丝笑,但又一点没有笑的意思,说不定只是我的心境四下投射,所以看走了眼,我竟莫名其妙觉得她现在的模样有一点儿悲伤。于南桑说:“我有许许多多遗憾,时常令我彻夜难眠,这是人人都无法避免的事,但是,小毛,你为什么要说起这个。” 我沉默了一下,轻轻地说:“我快要失去他了,老大,如果我今天跟你走,等我再见到他的时候,他也许就已经不是我的男朋友了。” 然后我就垂头丧气地坐了下来,坐在于南桑的对面,深深埋下了头,老实说我并不是一个非常坚强的人,尤其在于南桑的积威之前,我根本没有还手之力,可是如果她一定要逼我,我已经准备好了破釜沉舟。最多这份工作不要了。 傅加蓝就在离我一百米之遥,在于南桑眼里,他多半只是一个普通的男人,可却是我感情世界里活命的空气。这个世界上一个人对另一个人来说,有时只是一潭死水,有时却是世界末日,我想其实谁都不能理解谁。 爱情是最没有价值的东西,真的,我明白,可我仍然愿意为之肝脑涂地。 这时候于南桑说了一句话,本来凝重的气氛就如同结界遇到咒语,顿时破了。 她说:“既然都说到这个份上了,那你今晚把处破了吧,了却一桩心事,明天到深圳找我。” 我喷得一地都是沫子:“老大!!你说的啥。” 她伸了伸懒腰,铿锵地说:“破!处!乃人生快乐之本,别以为我看不出来,好了,赶紧给我滚蛋,放你一天假。” 虽然我闹了一个大红脸,但这时候再跟她有任何争执都是自找灭亡,我抓起包包正要溜之大吉,于南桑叫我一声,敲了敲桌子:“告诉你升到joyce的职位是什么概念,百分之五十的加薪,个人报销额度加三倍,出差用senior专属的公司信用卡。” 我差点摔个跟头,我擦,她干的活比老子只少不多,凭什么啊。 于南桑冷笑一声:“凭什么你别管,你去吧,明天中午前我在深圳没见到你,我就当你视富贵如浮云。” 我从办公室滚出去,第一时间给二逼陈打电话:“喂,你信不信,我老板放我一天假叫我去破处。” 二逼陈见怪不怪:“人家说得很实在啊,妈蛋,我怎么就没摊上这样一个老板。” 我没好气:“第一,你丫自己是老板,第二,你的处早在十三岁那一年就没了吧。” 二逼陈乐了:“没那么早,不过也很接近了,哎,你信不信我的第一次交给了我的钢琴老师耶,那个阿姨胸可真大。。。” 我赶紧把电话挂了,二逼陈的初夜是一整部一千零一夜的故事,每一回讲起来情况都不带重样的,我有时听着听着怎么这个情节这么耳熟,再一想,你个棒槌,你明明是在讲西门庆初会潘金莲,你能不能体会一下武大的心情?? 傅加蓝果然还在修手机那儿等我,手机已经好了,他低着头在看什么,很定,眉头轻轻皱着,脸上没有半点不耐烦的表情。 动如脱兔,不动如山,我真是喜欢他这一点,他说什么,就是什么,他要做什么,就一定做什么,除非有不可抗力跟他作对或真的万不得已,他都言出必行。 我从前并不知道,我爱到死的这种好品质,其实是一把双刃剑,当他给予的安全感不在我手里,我得到的就是跷跷板的另一端。 我离他还有好远,就忍不住开始笑,一点原因一点理由都没有,就是莫名其妙地开始笑,笑到他的身边,我忍不住轻轻抱住他的胳膊,把脸贴上去,他不抽烟,不喝酒,浑身上下没有任何一样东西能让人联想到肮脏或者邋遢,他身上的味道就像一块青草地,干净又有生气。 他低头说:“回来了啊,我还说准备报警呢。” “拜托,我奔三了好吧,人贩子不好我这口了。” 他懒洋洋收起手机:“这种事情很难说的,说不定人家认为你好生养,喂,你该回去上班了吧。“ 我打了个响指:“我刚跑回去请假了!!成功,哎,我们去吃饭吧。” 他惊奇地晃了晃脑袋,觉得很佩服:“这样都可以,你找的什么理由请假。” 总不能说我的理由就是我的绝望吧,干脆就往耍赖的方向一路狂奔,反正在傅加蓝面前我也没有太多形象可言——知根知底就是这么可悲。 “我说我大姨妈来得汹涌澎湃,如果要我继续工作我就会失血过多,晕迷不醒。” 傅加蓝一边往外走,一边想了一下:“你上个月四五号来的,这个月还没那么快,嗯,所以是纯扯淡咯。” 我忍不住笑:“你还真的个个月都帮我记得那么清楚。” 第八章 在那个我的表白还没开始就已经结束的晚上,我提着最后一口真气,和宿舍门口和傅加蓝说了拜拜,然后顺着楼梯往寝室爬,一边爬一边觉得喘不过气来,好像不频频深呼吸人就会缺氧倒地,刚好遇到室友王琳打水回来,她跟我肩并肩爬了一会儿楼梯,诧异地说:“哎哟,你今天怎么了,八百米考试也没见你喘成这样。” 我一句话没有说,回到寝室如常洗漱,还看了一会儿塞缪尔贝克特,熄灯之后室友们叽叽喳喳卧谈到半夜,好不容易次第去见了周公。 那晚月光很好,从窗外投到我的蚊帐里,被窗棂格成一明一暗,我凝视着上铺床板,平静地哭了起来,一直哭到自然而然睡了过去,没有做梦。 据说男人一辈子,精液定量,撸完即止,所以我觉得只要是个男的,或明或暗都有一个梦想,就是必须尽可能地把有限的精液洒在无限的女人身上——就算折堕到用充气娃娃,也绝不能从一而终。 那眼泪呢?有科学家研究过着这回事儿吗?一个人到底能流多少眼泪,又有多少人的眼泪,绝大部分都是为了一个人,或者一段关系? 如果知道那个定量的话,也许就应该建立一个炒股一样的风险管理系统,设立止损点,不管那份感情是在黎明前的黑暗,还是在黑暗前的黎明,只要眼泪流够了量就立马斩立决。 那该多好啊。 之后很久我都没有再见到傅加蓝,但我们偶尔会发短信,或在校内网上各自转给对方一些好玩的帖子或者邮件,我没有刻意打听,却清清楚楚知道他在复习的后期,过着苦行僧一般的生活,成为自习室照耀各种考生去战斗的一盏明灯,我也知道他同时还在一家五百强的公司做实习生,每周去上二十个小时的班,才上两周,人家就问他有没有兴趣毕业后转全职,我还知道他仍然坚持跑步,十月份的马拉松他一样报了名。 我在那条林荫道上每天独自走过来又走过去,生平第一次知道世间一切的模样,都会因为有没有一个人在身边而改变。 有一天半夜,我接到他的电话,那会儿我已经睡了,神使鬼差没有把手机调到静音,那一首卡洛斯唱的g大调在静夜里格外刺耳,我气愤地抓起手机,刚要破口大骂,却听到一个我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声音,在那边说:“毛毛。” 我一下子坐了起来,拖鞋都没穿,慌不择路地走出了寝室,在走廊的路灯下站着,战战兢兢地说:“傅加蓝?你找我吗?” 那时候我内心固执地认为他肯定是打错了,他下一秒钟就会说:“哎,不好意思打错了。” 然后我会无精打采地回到床上去,也许还会失一会儿眠,但那都是我已经习惯的常态。 我不会得到什么,也就不会失去什么,那样子,至少我是安全的。 他说:“是啊,毛毛。” 我听到他声音里有一点醉意,我们从前常常在一起喝酒,他从来没有醉过,至少没有醉得叫人看出来过。只不过,每当跟他在一起,我的注意力就全部在他身上,所以我非常清楚,当他开始变得好斗,说话又风趣又尖锐,又比平时多,就开始醉了,接着他会比平时更放松,不管男的女的,都能和他扶肩搭背,而不是跟平时一样,你碰他一下,他就跟只袋鼠一样跳出去,他就醉得更厉害了,但我从来不知道再接下去他会怎么样,因为他永远在那个阶段就停下来,一个不小心,他就消失了,比胡迪尼跑得还快。 我问他:“你喝酒啦?” 他轻轻笑了;“给你知道啦,嗯,我跟几个兄弟在外面,放松一下。” 我“哦”了一声,费了好大劲儿装出一种若无其事的口气说:“那你找我干嘛。” 他沉默下来,叹口气,过了好一会儿才说:“我不知道,毛毛,我不知道找你干嘛。” 然后他就挂了。 要是后悔药这种东西存在的话,我那时候真的愿意拿命去换啊。我为什么要问他找我干嘛啊,我为什么要用那种好像被吵醒了不耐烦的口气啊,我为什么不能就好好地跟他聊聊天,哪怕问问他复习得怎么样,能多说一分钟的话就拖够他六十秒啊。 我光着脚站在脏得要命的走廊上,手机被我抓得屏幕上沾满了汗水,我心里呐喊的声音响得直达天堂。 我没有打过去给他,尽管我挣扎了半晚,尽管我不是一个特别聪明的人,可是流星划过,不会因为你没有来得及许愿就掉头回来。 那一刻稍纵即逝,我们从未如此接近,而后就变得比以前更远。 傅加蓝考到了南京,读他想读的专业,跟了他想跟的导师,陪着他想陪的人。 对他来说,这个世界上只有两种事情,一种是他想做的,一种是他不想做的。 他坚定而沉默地走自己的路,我看不到有任何人可以左右他的想法。 他离校的前一天我们一起吃了晚饭,我没有问过他那个电话的事,他自己想必早就忘记了。我们如常轻轻松松,谈谈笑笑,世界很美好,最后一次我们一起走过林荫道,往左是我的寝室,往右是他考研时租住的房子。 我们站在林荫道的那个路口,面面相觑,不知道为什么停下来,也不知道为什么沉默,他那天晚上穿着一件灰色的衬衣,白色的长裤,人很挺拔,和旁边的梧桐树一样让人心生喜悦。 我忽然说:“我送你一本书好不好。” 他说:“好。” 我们转身往我的寝室那里走去,他等在楼下,等我拿下一本书来给他,晚上起了风,呼呼地刮在篮球场上,不冷,却格外的凄惶。 我们面对面站着,站了好一会儿,我把书递给他,退了一步,接着转身就像逃命一样跑了。 在那本书里我夹了一张纸,很普通的a4纸,用我笨拙的字在上面抄了一首诗,很多年之后豆瓣和微博上许多文艺青年山呼海啸地赞美这首诗,我却常常怀疑到底有多少人真正领会过那个题目中所蕴含的伤感与崩溃。 博尔赫斯我用什么才能留住你? 我给你瘦落的街道、绝望的落日、荒郊的月亮。 我给你一个久久地望着孤月的人的悲哀。 我给你一个从未有过信仰的人的忠诚。 我给你我设法保全的我自己的核心——不营字造句,不和梦交易,不被时间、欢乐和逆境触动的核心。 我给你早在你出生前多年的一个傍晚看到的一朵黄玫瑰的记忆。 我给你关于你生命的诠释,关于你自己的理论,你的真实而惊人的存在。 我给你我的寂寞、我的黑暗、我心的饥渴; 我试图用困惑、危险、失败来打动你。 我从来都不知道傅加蓝有没有看到过这张纸,这首诗。 他去了南京,再无音讯,第二年学校的聚会里,有人不经意提起,说他青梅竹马,为之考研奋斗的女朋友,暑假跟着一个外国交换生去了伦敦。 第九章 中午吃完饭,我陪傅加蓝去医院看了傅妈妈,检查结果出来了一部分,没有特别严重的问题,但也不容乐观,傅爸爸在一边哼:“人老病出,树老根出,怎么办好。” 傅妈妈听到这句话,在病床上板着脸冷冷地说:“怎么就见我病出,你屁事都没有,你不是比我还老。” 傅爸爸一挥手,慷慨激昂地说:“人老心不老,青春永不倒。” 我在旁边笑得不行,傅加蓝也笑,一边笑一边摇头。 儿子回来了,二老心情和状态都明显见好,傅加蓝去交钱拿报告的时候,傅妈妈看着我:“毛毛,以后生孩子,无论如何都要多生两个,孩子太少啊,家里不热闹,年纪一大,就太孤独了。” 我一愣,避开他们两个老人似笑非笑的眼神,转过头去。 忙乎了一下午,把医院的事料理好了,到晚上我们才离开,傅爸爸平常看起来特别大男子主义的一个人,老伴儿病了,忽然格外地体贴起来,怎么让他回去休息都不去,在特别小一个行军床上守着傅妈妈,手里抓一本三国,津津有味地看,我们跟他告别,他头都没抬。 傅加蓝的家住在滨江路一处临江的小区,房子买得很早,当时也不算非常贵,在一层楼有两个单位,他父母住大的复式,他自己住旁边一个小户型,平常他在上海工作,就锁着。 我很喜欢那个小房子,有太阳的天气每个角落都是敞亮的,每次傅加蓝回来我都跟他跑过来,在房子里左摸摸右看看,玩他放在窗台上的雨花石,还有阳台上大盆大盆的多肉植物,傅妈妈是传说中的绿手指,不管养什么都能活得格外蓬勃。 我们在外面吃晚饭,差不多九点才到他家,一进门,傅加蓝把钥匙放在鞋柜上就去了洗手间,我赶紧趁这个机会给二逼陈打电话:“兄弟,你对色诱有经验吗。” 二逼陈斩钉截铁地说:“有,而且很多,干啥。” 我不耻下问:“那你觉得怎么色诱会比较好?说详细点儿啊。” 二逼陈深呼吸一下,慢慢地说:“首先,你得有色。” 妈的,这种事情我是怎么想到要打电话给二逼陈的啊,骂骂咧咧地正要挂,他反应过来了:“喂喂喂,你问这个问题干嘛?你要色诱谁。” 我没好气:“关你一毛钱事。” 结果他很认真:“我得问清楚啊,咱们兄弟一场,我得对你负责任。” 正常情况下听到这种真情流露的话,我心中该有一股暖流涌动才对,但如果事情在二逼陈这里有那么简单的话,我这十几年就白他妈混了。 果不其然,他紧接着说:“我绝对不能看着你自取其辱对不对!毛毛,如果你想上的是一个正常的男人,我强烈地建议你力敌,万万不可智取啊,你不是这块料啊毛毛。。。” 我翻着白眼把电话刚挂断,傅加蓝就出来了,看看我:“你住这儿还是回家去?回家的话我送你。”一边拉开鞋柜上的抽屉看:“我爸车钥匙放哪儿了。” 我说:“我住这儿。” 我并不是第一次住这儿,傅妈妈他们那套房子还有两个客房是空的,我惯例都是跟傅加蓝在这边看碟聊天到半夜,困了就过去睡,我有自己的牙刷和毛巾,他会给我一件他的t恤当睡衣。 他总是搂着我的肩膀走过去,帮我调暗床头的灯,我偶尔还会让他给我讲个故事,他的开头永远都是:“当世界年纪还小时。” 那是我们一起在某处看过一本德国绘本的名字,我们都喜欢那个标题。 在我们相隔千里的恋爱里,这样睡前的片刻,是我们最亲密的时光,偶尔他说晚安离去之前,会在我的嘴唇边印下一个轻柔的吻,结果就让我整夜都翻来翻去睡不着。 我们从来没有让这个吻更进一步。 但我今天不再这样想了。 傅加蓝放了一部充满了血浆和脑浆的恐怖片,弄了两杯喝的,往地下一坐就开始看,我瘫在他后面的沙发上,基本上全程都是半闭着眼睛,光是听着电影里面牙酸肉酸的配乐我已经相当崩溃,但傅加蓝是无所畏惧的。 我们读书的时候他隔三差五看各种恐怖片,对那些以吓唬人为天职的电影抱着近乎于学术研究的严肃态度,最后看得神经比脱衣舞俱乐部舞台上那根钢管还粗——或者本来就那么粗也不一定。 选片子的时候他问过我有没有什么特别想看的,我翻箱倒柜半天,特意找出了这部片子。 他很狐疑:“你不看恐怖片的。” 我信口胡诌:“最近工作压力太大,必须要靠着电影里那些人不得好死来安慰我这颗被现实蹂躏的心。” 他噗嗤一笑:“好吧。”顺势就从了。 我知道他喜欢,不知道多久之前聊天,他提过一句,说这张碟买了很久了,放在广州一直没时间看。 加蓝硕士毕业后去美国读了一个两年的mba,回来进了金融咨询公司,老板很赏识他,给的关注和压力也就格外多。 白天黑夜工作之余,他有点空余时间会首先拿去跑步,接下来就是睡觉,公寓里连卫星电视都没装,说懒得,反正也没时间看。 像现在这样,偷得浮生半日闲,随心所欲的机会想必越来越少了,我想要他完全放松,想干啥就干啥,想看啥就看啥。 看到末了,电影里杀人狂把某一个倒霉蛋的天灵盖打开,带着无限热爱凝视着人家的脑花馋涎欲滴,老外估计觉得这个段子特别瘆人,但老子有四川血统,姆们那儿的人,看到脑花就想到火锅或者冒菜,精神为之一振,完全没有负能量。 结果我还没振呢,傅加蓝先来劲了,打了一个激赏的响指,自言自语地说;“哎,有点饿了。”跑去冰箱拿了一罐酸奶,有滋有味地吃了起来。 我直起身来,盘腿坐在他背后,低头看着傅加蓝,他穿了一件旧的t恤,蓝色的,已经洗得颜色很淡了,肩膀很宽,脊背挺直,一路向腰窄下去,是传说中的倒三角,一点赘肉都没有,让我心里很痒痒,想摸几把。 我轻轻抱住他的头,手指摸索过去帮他按摩太阳穴和眼睛中间,不管是谁,只要天天对着电脑,这两个部位都特别累。傅加蓝哼了一声,放下酸奶,往后倒下靠在我腿上,我给他按摩了一会儿,按捺着砰砰心跳,手放下来,身体俯下去,搂住了他的脖子,把脸贴在他头发上。 如果有人这会儿采访我,问我此时此刻,有啥感受,我必须表示很后悔平时没有好好练瑜伽,这样子高度拉伸难度真的很大,你看我大腿要开始转筋了,最多还能坚持一分钟我就要抽抽了。 幸好,赶在我抽抽之前,傅加蓝直起身抓住我的手,扭头放在唇边亲了一下,然后站起身来,说:“我送你过去睡吧,很晚了。” 我坐着不动,过了好一会儿,低声说:“我要在这边睡。” 他不疑有他,自然而然地点点头:“也行,你一个人睡那边可能也害怕。” 站在洗手间里我们一起刷牙,我看着镜子里的自己,头发乱蓬蓬,卸了妆脸黄黄的,皮肤还没他好,好久没去锻炼身体,能看到各处肉肉最近都有点松了,估计手感好不到哪里去。 幸好天生瘦,我妈争气还传了点儿胸给我,不然真是没法看。 我心里打着鼓,傅加蓝刚好漱完口,顺手拍拍我的脸,说:“你得吃点儿好的,脸色不好看。” 我一口气差点儿背过去,妈蛋,我知道你关心我,但这样让我更自卑了啊,这样斗志消沉,自我怀疑,待会儿上了床又能怎样?难怪二逼陈说我只能力敌不能智取,早知道刚才把上衣脱了直接胸袭,说不定成算更大。 我正怨天尤人,傅加蓝接了一句:“不过毛毛你的五官长得可真不错。”然后很潇洒地甩着手走了。 这样冰火两重天姐的小心脏真吃不消欸。 傅加蓝有一张特别大的床,因为他高,普通一米五的单人床,他睡上去脚全在床外边甩着,所以一个人也得睡king size。 我穿着他的t恤,爬上床去一头栽在他身边,伸出手:“抱抱。” 他很熟练地伸出手臂来,给我睡上去,我枕在他肩膀上,搂住他的脖子,听着他平稳的心跳,心里长长地出了一口气。 太好了,他没有和娜娜重新在一起。 如果他们真的又在一起了的话,他绝对不会再伸手抱我了。 我所认识的,了解的,深深爱着的这个男人,在必要的时候能够极为残酷,百分之一百纯度的铁石心肠,可是他从不矫饰,也不虚伪。 虚伪,还有嫉妒,都是弱者所为,所以必须尽力避免,这是他一贯宗旨。 可惜我两者都做不到,不管在工作还是感情里,我常年都在畏首畏尾,瞻前顾后,想得怕失,可是我不要给傅加蓝看到这一点,我就像一只披着狼皮的羊,在强敌环伺,危机四伏的密林中尽心尽力耍帅,战战兢兢装逼,祈祷着永远不要被人识破我深深隐藏起来的真面目。 他的呼吸渐渐慢下来,以我对他的了解,在两分钟之后他就会和周公在梦里开始下飞行棋,思想斗争很复杂啊同志们,我觉得我就像地雷战里的清道夫一样,面前这块烂泥巴地,我踩,还是不踩,这是个问题,我躺那儿思绪如潮,身体因为各种兴奋一会儿抖,一会儿僵硬,肾上腺素分泌太旺盛了,我觉得傅加蓝就算睡着了,说不定也会直接被我的心跳吵醒。 渐渐的,各种纷繁复杂的念头里,最最清晰的那一个居然是—— 要不我给二逼陈打个电话?我是该先脱自己呢,还是先脱他呢。。。。 所谓病急乱投医,诚不我欺啊。 其实这时候已经来不及了。 傅加蓝彻底睡着了。 第十章 我本来以为自己会一晚上都睡不着,但事实上自怨自艾没多一会儿就悍然失去了意识,等醒过来的时候,发现自己躺成了一个大字,横着睡在床的中间,明朗的天光透过窗帘,洗手间传来哗哗水声。 用成语怎么形容来着?恼羞成怒啊。 我无精打采地坐在床上,不用看镜子也知道自己的模样活像一坨屎,这时候傅加蓝洗漱完毕了走进来,背心短裤,皮肤带点儿棕色,怎么看怎么好,越发让我自惭形秽,他看着我:“醒了?” 我叹口气:“我觉得我太失败了。” 他坐在我旁边,说:怎么了。” 我躺下去双手掩面:“这是我们第几次同床共枕了啊啊啊啊,我回回都是洗干净了送上门你都不吃,你还问我为什么!!!” 话一出口我就深深地后悔了,恨不得找个地缝钻下去,脸火烧火燎一直红到了耳根,而傅加蓝半天没有说话。 过了好一会儿,我听到外面挂钟报响,七点了,我还得回家收拾行李然后去赶火车,正要一咕噜爬起来冲出去,忽然双手被傅加蓝轻轻抓住,然后我被拖了起来,和他面对面。 “毛毛,你很了解我,这是我们约定的事,我不会轻易去改变。” “如果我对待你那么随便,承诺就没有任何意义,会受到伤害的人只会是你,你知道我不愿意看到那个结果。” 他低下头来亲了亲我的额头,嘴唇微湿,带着清新的薄荷香气,这种洁净而温柔的慰藉一下子让我想起了傅加蓝是一个如何自律与坚持原则的人。 那种微妙的被伤害的感觉缓缓地消失了,我张开手,半跪在床上,抱住他的头,小声地说:“我希望我们总有不需要再坚持约定的那一天。” 我更希望他会马上回应我说:“我们一定可以的。”或者说“那是当然的。” 但他没有。 傅加蓝只是也抱了抱我,然后说:“你得赶紧了。” 心情立刻又低落下来,我在洗手间找到我的牙刷,一边刷牙一边想,为什么他不回应我呢,是因为娜娜吗? 如果他选择和娜娜重新再在一起的话,我们就永远会留在这样的亲密程度里,再也无法前进一步, 说不定这就是他保持沉默背后的意思呢。 有遗憾吗?还是根本毫不在乎。 我把牙刷含在嘴里,仰起头去制止好像马上要涌出来的眼泪,心底难受得慌,一方面是因为傅加蓝和娜娜,一方面是因为自己。我就像一个得了感情软骨症的人,把站立或瘫软的全部可能性都交到了别人手里,既没有能力,也没有勇气为自己的感受做主。如果给于南桑知道的话,我觉得她说不定会因为这个原因而直接解雇我呢。 她说过,就算沉沦在血泊地狱里,也要靠自己双手双脚的力量一步一步爬回人间。 我想我说不定可以有本事对付真正的血泊地狱,却不知道怎么从一份控制不了的爱情里得到救赎。 我穿好衣服,拿起包准备走了,在门口我问傅加蓝:“你什么时候回上海。” 他看了一眼日历:“应该过了这个周末,等我妈妈出院。” 也就是说,我不能在广州陪他,而等他回到上海的时候,我又刚好从上海走了。 这一秒钟我真心恨于南桑,我也真心想打个电话给她说老子不干了,我要陪我男朋友。 但我知道这种勇敢的孩子气于事无补。 我点点头,挣扎着说:“等我忙过这一段,我请假去看你。” 他扶着门,看着我,微笑着说:“好。” 他伸出手来帮我把头发撩到耳朵后,说:“毛毛,永远不要怀疑自己,知道吗。” 经过一个充满挫败感的夜晚,清早八晨再听到这么励志这么有哲理的一句话,我立马就愣了,电梯这时叮的一声,刚好停在了这一楼,我飞奔而去,身后加蓝一直没进去,直到电梯下降,才终于传来关门那一声响。 我在中午十一点前赶到了深圳,扑进深圳办公室时于南桑正在开会,看到我跌跌撞撞杀将过去,她眼睛一亮,对我露出一个赞许的微笑。 等我找到一个位子坐下,电脑拿出来开好,准备开始埋头处理上午的邮件,她走出来了,紫色连身裙,外面套一件巴宝莉的小西装,风姿绰约,眉花眼笑地在我桌子上敲了两下:“还是识相啊。” 我无奈地点点头:“老板叫我坐着死,我怎么敢站着生。” 她正色:“等你尝到甜头就知道我对你好,准备一下季度业绩简报,半小时后南区大员都会过来,上季度的数据都有吧?” 看起来是个问题,其实她根本是在陈述,没有选择余地,我呻吟一声:“姐,你不带这么玩我的,提前给我发个短信都好啊,我路上可以准备。” 于南桑淡淡地说:“这么简单的事你都应付不了,就不用想着上位了,老老实实当马仔吧。” 她又敲了一下桌子强调:“半小时。” 转身施施然走了。 我目送她走到办公室尽头的茶水间,拿了杯子喝水,乔孟涂也从会议室走了过去,两人面对面聊着什么,乔孟涂侧对我,看不到他的模样,但于南桑脸上又出现了我第一次带乔孟涂进办公室时那种表情。 高度自控的冷静自若,调和她素来在男人面前有的娇媚风情,以及一点点只有非常了解她的人,才能看出的紧张。 而乔孟涂的身体语言也很有意思,他站得很直,简直是模特在台上展示今夏新装时的那种感觉,挺胸,收腹,吸气,仰头。 就像什么呢?我琢磨很久,终于想起了最贴切的那个字。 就像孔雀开屏。 于南桑和他之间,有什么故事和渊源吗? 我晃晃头抛掉自己对八卦的直觉和钟情,把注意力集中到工作上。 尽管只有半小时准备,简报还是做得很顺利,从乔孟涂的眼神里,我知道自己的表现是加分的,从会议室出来,我给傅加蓝打电话。 “阿姨怎么样了。” “新的检查结果没什么问题,再观察一两天就可以出院了,以后的饮食起居规律可能要调养。” “那就好,我以后帮你常常去看她,你放心。” “谢谢你毛毛。” 我转了话题:“我早上简报很成功,谢谢你给我做的那个模板。” 听到我这么诚心诚意地感谢他,傅加蓝轻笑了一声,说:“客气什么,吃饭没。” “没有。” “那赶紧去,别又三餐不定。” 我响亮地答应一声,笑眯眯走回去了, 傅加蓝的客户给了大价钱看他们的咨询报告,要干货之外,对形式也挑剔之极,于是造就了傅加蓝在各种办公软件上的高超造诣,我曾经有几次看他在家里干活,做一个excel表,用于追踪以及分析数据,只见他手指翻飞,气都不带喘的,一张又一张sheet纵横驰骋,合纵连横,每一行还另外带着奇妙的公式,最后出来的结果复杂得要命,我多看了几眼,当场就想发个癫痫。 开始管团队之后,我每过一段时间都要给上上下下的人做业务简报,我的办法简单粗暴,就是摸出一个word表格,里面放一堆原始数字排排坐,有时候甚至干脆用系统单据截屏,我觉得只要大家能搞清楚“what's going on”就是天下太平。 这种报告有一次不巧给傅加蓝看到了,他没有当场明说,但显然对此非常不以为然,过了没几天,我收到他一封邮件,附件七八个,全是ppt,六个分类,每个类别里有十到十五张幻灯片模版,每一张都充满实战性,精美,大气,高端,上档次,基本涵盖了我日常的全部工作所需。从我开始用这套模板开始,我就没在简报上失手过,更甚至于我的团队以为我知耻后勇,自学成才,对我的敬仰之情顿时犹如滔滔江水,我管起人来容易多了。 你说我能不爱他吗?不管从工作上还是生活上,这个男人根本就是个哆啦a梦啊。 第十一章 晚上,南区的销售大佬在中信办公室附近的一家扒房请客,只有矜贵的六个人在邀,简直是我未曾有过之崇高待遇,但我心不在此,去之前磨皮擦痒地在办公室晃悠,不断查看深广和谐号往返的列车时刻表。 心里琢磨的是:有没有可能漏夜杀将回去,只要比狗睡得晚,比鸡起得早,我还能再和傅加蓝多呆一晚上。 但最后我还是打消了这年少轻狂的念头,老老实实跟在于南桑身后去吃饭。 不,我不是怕老板揍我,也不是怕明天早上错过九点半的会议要被杀头。 我只是知道,傅加蓝不会喜欢我这样。他行止有度,起居有常,对一切感情用事,都不以为然。 与其从天而降在心爱的男人面前却收获到一张皱起眉头的面孔,不如让他知道我抖擞精神,大展身手,在白骨精的道路上一路狂奔。 扒房景观一流,东西也非常可口,我坐在长桌最里面一角,旁边是于南桑,对面是一堵墙,如此乐得清静,我于是化相思为力量,一口气吃掉一大块丁骨肉排,饱得来直翻白眼。 于南桑晚上从不沾荤腥,慢慢吃了一份沙拉和一碗汤,全程都不怎么说话,平时八面玲珑,今天晚上却显得格外的清高。我觉得一天马拉松的会议下来,她大概也终于疲倦了,好在其他人的注意力都在乔孟涂身上,围着新vp的前生后世叮苍蝇似的转,没有人去烦她。 途中我去洗手间,边走边发了一张扒房的照片给傅加蓝,他秒回了一个笑脸,我便起劲地开始向他在短信里汇报各种工作细节,从我早上拖着拉杆箱一路狂奔差点摔个狗吃屎直说到老板今天穿的衣服。 和傅加蓝谈工作是最安全的,不管说什么,不管说多少,他都会听,都会回应,而且最可爱的是,如果你不问,他绝对不会给你意见和建议,哪怕在他内心深处认为我所作所为愚蠢之极,他也能够紧紧地闭上嘴,不到我垂泪相求,绝不发表半分他的真知灼见。 在满桌高管的饭桌上狂发短信不是明智之举,但谁也不能指责我花太多时间跑肚拉稀,所以我很安乐地清空自己之后,还继续站在洗手间和餐厅连接的休息区域刷手机,一墙之隔就是男士的吸烟区,我忽然听到那边两个熟悉的声音。 “于南桑怎么会带南区的小毛来巡场?”是南区的销售总监。 另一个是市场总监,大胖子,中气十足,我觉得可能我坐回位子上都能听到他扯闲篇的声音:“于南桑精得很,不可能自作主张,新来的这个vp有什么打算吗?” “难说,乔孟涂肯定不是等闲之辈,你跟joyce关系不是不错吗?是不是要让她留点儿心眼。” “各人自扫门前雪吧,我们在南边,管不了那么远。” 我趁他们还在抽烟,赶紧往回走,远远就发现桌子上只剩下于南桑和乔孟涂俩了,扒房刻意营造靡靡之乐的气氛,灯光不算很明亮,但备不住我眼睛好,正好看到乔孟涂从他的主菜盘子里叉起一块什么,放到于南桑面前。 我吓了一跳,赶紧站住,刚好旁边有个大花瓶,我侧身躲在花瓶后面,给傅加蓝紧急发短信:“新vp给我老板夹菜,没用公筷!!” 傅加蓝言简意赅,义正词严地迅速回复我:“扒房哪有公筷?还有,你干点正事!” 我悻悻然走回去,坐下来之前看了一眼乔孟涂的盘子,还有半只龙虾,一小团雪花牛肉,于南桑的盘子则是空的,不管他夹的是啥,她都已经吃掉了。 这一顿吃掉销售总监八千多,他一点儿都不心疼的结账,我在那儿看着菜单上的价钱,为我部门员工的薪酬水准唏嘘不已。 其他人去瑞吉酒店一百层喝一杯,我独自回到酒店,洗完澡打开电脑处理了一些晚上才到的邮件,十一点多傅加蓝跟我说了晚安,照他常规的生活作息滚去呼呼了,我很安心地看着他的短信,莫名其妙想起海子那句诗: “从明天起,做一个幸福的人, 喂马,劈柴,勤发短信。” 像我这么没心没肺的人,居然会念诗,我一定是被于南桑带坏了。 所谓白天莫说人,晚上莫说鬼,我脑子里刚想起于南桑,忽然门铃叮咚响了,我往猫眼里一看,可不就是她站在外面。 她穿着白色丝绸睡衣,长头发散散的挽在脑后,我开门让她进来,一边说:“你把头发披到前面,去电梯门口站一会儿呗,估计能吓死好几个,酒店房价应声就跌了。” 她笑一笑,懒洋洋地说:“跌也没用,我们的房间都是预付过的,何必损人不利己。” 我跟了她五年,也不是第一回一起出差,但绝对是第一回见到她卸了妆的样子,一点都不难看,五官还是如描如画,可见漂亮女人能用化妆品堆出来,真正的美人则无论如何都有自己的腔调。 但毕竟不同,脸色黄黄的,眼角有轻微细纹,白天那种飞扬跋扈的慑人神采无影无踪,我还注意到她没有穿内衣,浑圆的双峰在丝绸睡衣前沉沉欲坠,弧度很赞啊朋友!! 我觉得我要是男人,这会儿肯定就直接扑上去了,被告个性骚扰都乐意! 她往我床上一坐,说:“你盯着我的胸部看就算了,能不吞口水吗。” 我嘻嘻笑,给她倒了一杯水,说:“你有事找我啊,打个电话我就过去你房间啦”。 她端着水出神,过了一会儿,摇摇头:“不是。” 没头没脑地又说:“穆罕默德不到山那里去,山也不到穆罕默德这里来。” 我沉默了一下,说:“姐,你介意我百度一下这句话的意思吗?” 于南桑忍俊不禁,随即又收了笑容,我陪她闷了一会儿,小心翼翼地说:“你跟老乔,以前认识的吧?” 她躺下去,头发瀑布似的披开在雪白被褥上,真是乌发如云,她双手摩擦着自己的眉间和耳轮,淡淡地说:“认识啊,差点儿就结了婚呢,可惜有缘没有份。” 于南桑这个人吧,不好琢磨,个性亦正亦邪,对我亦师亦友,我早已习惯了在她面前各种吐槽,各种没心没肺,知道她会不以为意,我做得出色,她的褒奖接踵即至,要是有什么不到,别人面前她向来是护我挺我,人后则传帮带我,对我不可谓薄。 我们出身背景,性格脾气,都有天壤之别,居然能这么相得,我感激之余,有时候也很诧异。 这么多年我玩了命儿干活,旺季时一天工作十三个小时,连续两三个月是平常事,固然为了给自己一个交代,很多时候也是被腐朽的封建道义影响了,总觉得“人以国士待我,我以国士报之”,不能丢于南桑的面子。 但我很少听说她的私事——外企就有这点好,你要是不愿意说,就是结了八次婚,家里收养了十个孩子都不关别人事,当然,人家要传你八卦的时候,你愿不愿意都必须传,民主得不行。 据我所知,于南桑结婚多年,老公长年在英国,生意人,而且做得不小,看于南桑的行头就知道,比她级别高两级的,也穿不起她身上的衣服,至于具体做什么,人长啥样,就好像谁都说不上来。 她忽然冒出来这么一句,我楞在那儿,心里琢磨着给个什么表情好,是沉痛呢,还是同情呢,还是干脆扑上去抱住大腿高呼继续不要停呢? 结果于南桑转了个身,手垫在脸下面,对着我噗嗤一笑:“你干嘛七情上脸的?不早了,赶紧睡觉。” 我看看她,看看自己,迟疑地问:“你?睡这儿吗?” 她眼睛已经闭上了,含含糊糊地说:“嗯,一会儿。。。” 于南桑也好傅加蓝也好,那些内心强大到爆灯的人估计都有一个共同特点,就是不管压力多大,心情多糟,今天在路上一次性遇到几个旧情人,反正到点了一沾枕头就立马睡,连个过渡都没有。 我目瞪口呆地看着她,耳边很可爱的小呼噜已经响起来了,这可没法装,她是真睡着了啊。 我盘腿坐在沙发上,把床罩拿过来盖住自己,给二逼陈发微信:“我老板跑我床上来了。” 二逼陈大喜,说:“上啊。” 我没好气:“上个毛,女的,胸比我还大。” 他着急啊:“你不早说!!早说我跟你一块儿去出差了。” 我顺手把他老婆拖进我们俩的对话,说:“梁某人,管管你家男人。” 结果他老婆发了一段语音过来,斩钉截铁地说:“玩游戏呢,没空,你们继续。” 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这口气和二逼陈有啥区别,喂,这种苗头你都不及时制止,有你哭的那天! 梁某人压根懒得理我,继续玩游戏,二逼陈啊哈哈哈笑了一分多钟,然后真的继续:“你老板漂亮吗。” 我观察了一下于南桑,没错,是睡了,于是拿手机过去咔嚓了一张正面半身照,我技术还行,灯光角度又刚好,照片上她该有的全有,不该有的全没有,玲珑浮凸,诱惑力十足,发过去没一会儿,二逼陈打了个电话过来,我接起来就听到他在那边嚎叫:“你跟你老板说说,必须要等我啊,我这就去离婚。”然后冲梁某人喊:“喂,你说咱们这么晚去民政局还来得及吗。”那边啪的一声,二逼陈发出惨叫,估计是被熨斗板什么的直接拍脸上了。 我乐不可支地挂了电话,去洗手间刷牙洗脸,估摸着自己就窝沙发上凑合一宿吧,除了傅加蓝之外,不管是男是女,我都没法忍受跟人家同睡一床。 这时候,房间里某个地方,想起低微的滴滴,滴滴,滴滴,连续滴了好多次,我看了看自己手机,没动静,不是我的,转了两圈,发现声音来自于南桑身边。 她进来的时候是拿了手机的,躺下后直接放在身边,然后翻身睡着了,手机半掩在她的长发里,我犹豫了一下,还是帮她拿起来放在书桌上。 不能免俗的苹果手机,界面当然锁着,但进来的是微信,最上方仍然出现了发消息人的名字。 孟涂:睡了吗?在哪里。。。 我倒抽一口凉气,脑子里一阵叮咚乱响,后知后觉的我,终于反应过来什么叫做“穆罕默德不去山那里,山也不到穆罕默德这里。” 我一贯来认为刀枪不入,软硬不吃的于南桑,这是把我的房间当成了庇护所。 她躲在我这里,人家来不来敲她的门,她反正都不知道,眼不见心不烦,从另一个角度来说,说不定她一人独处的时候,也有大大小小的挣扎,想着自己要不要去敲人家的门吧。 我拉过被子的一角,轻轻地给她盖上,房间空调调高了两度,然后在床边的沙发上躺下来,老气横秋地感叹了一声:女人啊,再怎么样都是女人。 第十二章 于南桑什么时候走的我半点不知道,醒来的时候只觉得脖子好像要断掉了一样,身上倒是盖得严严实实:于南桑把床上的被子给我抱过来了。我看了一眼床头钟,三点多,于是关了灯倒在床上,立刻又睡着了。 早上我去餐厅吃早餐,一进去就看到于南桑和乔孟涂在窗边对坐,我赶紧停下,从旁边特意兜开,不让他们看见我——这些老狐狸什么场面上估计都不会尴尬,倒是我无缘无故的,却忽然不知道怎么跟他们打招呼好。 服务员在另一头帮我找了个好位子,又能看到他们,又不会暴露自己,那感觉相当王牌大贱谍。 我扒拉了一堆东西坐下,就着一碟白腐乳吃热腾腾的牛角包,有一搭没一搭地观察着他们,很快就发现一个很有意思的现象:他们并不说话,他们简直用不着对彼此说话。 他给她的杯子里加茶和奶,不问她要不要糖,她起身去拿食物,顺手带了全麦面包和茄汁豆子回来放在他面前。他招手让服务生收掉她吃了一半的麦片和酸奶,她切了一块薯饼吃了一下,剩下的不喜欢,放到他的碟子里。 正好服务生来给我倒咖啡,我拖住人家问:“那边坐的两个人长得好漂亮,是不是明星。” 服务生白了我一眼,可能觉得我太八婆了,但那两个人确实是漂亮,他犹犹豫豫地想了一下:“就是普通夫妇吧,应该不出名。” 我点点头放他走了——事实证明我是对的,随便找个人看看他们的行为举止,谁都会觉得他们是夫妻啊,而且还是资深的,老夫老妻那一种。 只有熟到了非常熟那个程度的人,才能相对无言而仍泰然自若。 我的八卦之心熊熊燃烧,苦于没有倾诉对象,公司同事是绝对不能去说的,二逼陈则只会叫我去捉奸在床,我吃了满手起酥,脏兮兮的不好发短信,于是戴上耳机给傅加蓝打了个电话。 这个钟点他应该早就起床了,但响了好久,我差点要挂了才接起来,我压低声鬼鬼祟祟地说:“哎呀,我必须要跟你八卦一下,我老板跟新来的vp….” 那边的人迟疑了一下,说:“哪位?傅加蓝洗澡去了,方便留言吗。” 我像被火烫了一样,不由自主往后一跳,耳机拉着手机从桌子滑下来,手机又把咖啡杯带翻了,两样东西一起掉到地毯上,滚热的液体泼湿了我整条裤子。 电话那头还在说:“喂,您好?哪位找加蓝?方便留言吗。” 是一个清脆的,美丽的女人声音,尾音总是稍微拖长一点,余音袅袅的,不管说什么都格外糯,格外甜。 化了灰我也认得的一把声音。 那是田娜。傅加蓝最初和最后之爱。 洛丽塔开头那句话怎么说来着: “她是我的生命之光,欲念之火,我的罪恶,我的灵魂。” 这也是傅加蓝给她写的情书里面的一句,用蓝黑色的墨水,用派克牌的钢笔,一字一句在信签纸上写下的字句。我见到时候,这封陈旧不堪的信躺在一个结实的航空信箱里,信箱是从英国寄回来的,里面是所有傅加蓝给田娜的东西。 情书,书籍,cd,一条金项链,坠子是一个小相框,里面还有他们的合影,以及一个卡地亚的手镯,放在原装的首饰盒里,连购买时的发票都没有落下。 足见她想要离开傅加蓝的坚决程度。 我会听得出她的声音,也是拜那个盒子所赐,里面还有一张碟,是他们互相为对方写的声音日记。傅加蓝不在的时候,我偷偷听过几段,心脾肝肾都碎全了。 声音日记,说的都是琐琐碎碎的日常,吃了什么,遇到什么人,考试拿了多少分,隔壁有系里的师兄压力太大跳楼自杀了,所以这个月的大作业死线推迟,乌拉。诸如此类。 就这些。 每一个字里都是爱。 你不爱一个人,她就是靠每天煮大便吃为生你也不会多关注一秒钟的,你恨不得把经过你身边的空气都打个包跟那个人分享,那个人就是你的爱啊。 为什么我这辈子能够收到的,最多就是二逼陈和他老婆一起喝多了在微信上调戏我呢,老天爷你知不知道公平两个字怎么写啊?中文对你来说可能太难了英文可只有四个字母啊你开开眼不行吗。 我楞在那儿,服务员赶紧过来帮我收拾残局,动静有点大,酒店客人们都看过来,没一会儿有人扶着我的肩膀:“毛毛,你怎么了。” 我一抬头就看到于南桑,她弯着腰看着我,眼神里满满的都是关心,我满腹委屈一下冲破苦苦压抑,顿时就冲上了喉咙,我张了张嘴,一下子哽住,这时候乔孟涂也过来了,低声问于南桑:“怎么了?” 我急忙捡起手机,结结巴巴地说:“没,没事,没事,没事,我有点不舒服,没事没事没事。” 身上的餐巾都没扯下来就撒丫子跑了,听到于南桑在后面喊:“毛毛,毛毛….” 我一直跑回自己房间,蹲在门背后,手指不停地抖,手机放在我面前,电话已经挂掉了,不知道那边的田娜听到了什么,她为什么会在广州?为什么会和傅加蓝在一起?什么时候去的,为什么她要接傅加蓝的电话?她知道我是谁吗? 傅加蓝的手机里,我的电话存的是我的大名。很铿锵的三个字,每次我打给他,都会闪耀着占满大半个屏幕。 我忽然想起来了,他存的田娜的电话,不管是中国的英国的,废弃的更新的,名字都是一个字母。 a. 永远排在通讯录第一位的a。 我深深地把头埋在了膝盖上,浑身像被冻僵了一样。 我没有在房间里呆太久,那阵昏眩和冰冷过去之后,我爬起来洗漱化妆,打包退房。 我得赶去和于南桑他们会合,今天飞上海,一落地就回总部开会,行程满满当当。 很想把手机关掉,免得我一直看一直看,不知道是想等一个傅加蓝的解释,还是想等自己忍不住打过去要一个解释。 但于南桑教过我,她说解释是这个世界上第二最无谓的事,我问她头号最无谓的是啥,她说:“无能。” 这两件事通常都是接踵而来的,只有无能的人才时时刻刻对人解释,或被人解释。 强悍的人一路碾杀,推枯拉朽,没时间废话。 不管我怎么利落,最终还是迟到了五分钟,送机的车到了,于南桑站在门口等我,看到我一路飞奔,唇边露出一丝微笑,说:“别跑。” 司机帮我把行李放好,我刚要钻上车,于南桑一把拉住我:“joe在办公室接大老板的电话,一时半会不会出来,你陪我去喝杯咖啡。” 这一边只有星巴克,于南桑要了一个意式浓缩,帮我叫了一杯热摩卡,在那儿等饮品的时候,她盯着我的眼睛,说:“怎么回事。” 我没有在她面前藏事儿的功力,只犹豫了一下,就全都老老实实说了。 前生后世太复杂,她也听不过来,所以我说的,主要是傅加蓝跟我说娜娜回来了之后这几天,也就是于南桑在广州这几天发生的事。 严格说起来真不算什么事,于是说着说着都觉得自己无聊起来。 但于南桑一脸严肃地听着,等我闭上嘴,她把那杯浓缩咖啡一饮而尽:“所以呢?” 我苦笑了一下:“所以?我不知道啊。” 她瞪了我一眼,把咖啡杯往旁边的台子上一放:“好了,毛毛,你猜猜我和乔孟涂之间怎么回事。” 我吐舌头:“猜猜??我这都能猜的话,就不做现在这一行了,我去开私家侦探事务所。” 她抱着手臂,我听不出她的声音里有什么感情,但她确实是在说自己的故事:“我读完硕士进第一家公司上班,乔孟涂是我老板的上级,他高我两级,不管我后来怎么升职,怎么跳槽,兜兜转转的,到现在为止,这辈子好像他都一直高我两级。” 我诚心诚意地说:“你喜欢的男人,当然要很牛叉,不然怎么配得上你。” 她叹口气:“我不是喜欢他,毛毛。” 于南桑俯视着我,她本来就比我高一头,我今天赶飞机穿的平底鞋,她还是照样七公分高跟,所以这会儿气场逼人,那对化了三层眼线的凤眼一瞪,简直能吓出我的尿来。 她说:“我爱过他,毛毛,爱得好像内出血一样,整个人可以在那种感情里死十次都不后悔。” 我打了个哆嗦,这话说得太强了,强得我又想嚎哭起来,但是我没有,我勉强地想开个玩笑,说:“老板,我一直以为你万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身啊,你这算是牺牲自我来刷我的三观吗?” 于南桑使劲一挥手,继续说:“我们男未婚,女未嫁,身家都清白,认识三个月之后就订婚了,他为了我,订婚前从前途大好的业务部门,主动要求调职去行政部门,因为没有合适的职位,还降了一级,就是为了避免我们在同一汇报系统,瓜田李下。” 我肃然起敬——易求无价宝难得有情郎,照理说,于南桑当时肯定也是只菜鸟,不动菜鸟动大雕,这是真爱啊。 于南桑若有所思地点点头:“你说到大雕,倒真让我想起了某人的尺寸....” 我差点晕过去,赶紧呸呸呸:“姐你又来了,说正事儿!这么好的男人,你们怎么黄了的?” 这时候于南桑的电话响起来了,明显是乔孟涂,催我们出门去上车,但故事讲到这个份上不往下讲的话,古代的说书先生是会付出生命代价的你知道吗? 于南桑把电话挂了,我抓耳挠腮地赶紧插一句问话让她继续:“后来怎么分开的。” 她忍了忍,本来我觉得还有希望的,结果门一开,乔孟涂进来找我们了,于南桑举手跟他招呼,大家只好往外走,走着走着于南桑忽然回过头来,一字一顿地对我说:“毛毛,无论面对什么,都必须要战斗知道吗,不管是赢是输,人生都是一场战斗,即使阵亡,也不能放弃。” 在星巴克的嘈杂里她这一番话就像长了翅膀的利箭,凛冽锋利,直刺人心,我一个急刹站住,楞了很久,她已经出去了,我急忙追过去,说:“老板,你倒是说说,阵亡了要怎么样才算不放弃啊。” 她面无表情地说:“诈尸啊,不行头七回来闹个宅也好啊。” 多吉利啊这大清早的。 我呸呸呸呸完了一轮,就差没说童言无忌大风吹去了,于南桑嗤嗤地笑我迷信,乔孟涂在旁边饶有兴趣地说:“什么事让两位女士这么高兴啊。” 于南桑懒洋洋地说:“跟你有什么关系。” 一马当先就上车了,我赶紧钻进去,趁乔孟涂还没上来,问于南桑:“姐,你有英勇战斗,至死方休吗。” 结果她的大眼睛深深地凝视着我,过了好久,轻轻地说:“没有,毛毛,我没有。” “因此我才在许多个晚上,因为毕生遗憾,彻夜难眠。” 第十三章 傅加蓝考上南京大学研究生的第一年暑假,田娜大学读到一半辍学了,没准备继续下去,傅加蓝从来没有告诉过我原因,但我想读书大概不是田娜的强项。 他们本来的计划,是田娜在南京找一份工作,等傅加蓝研究生毕业了,再做比较长远的打算,那个暑假傅加蓝回了一趟家,再到南京的时候,田娜忽然去了英国,是跟着南大一个英国来的交换生去的,拿的是旅游签证,却延期未返,而后就跟傅加蓝失去了联络。 等傅加蓝差不多决定要报警的时候,田娜从英国寄了那个航空包裹过来,将两个人的前尘往事,都清清楚楚陈列在那个箱子里,一刀两断,既没有说再见,也没有说抱歉。 有的人天生就有这样予取予求的本事,和杀伐决断的心肠,从某个角度来说,我对素未谋面的这位田小姐,心存畏惧。我不明白的是,既然都决定了和人私奔,为什么出国时还把前男友给的种种信物随身带,这算是精神分裂呢还是精神分裂呢? 这件事经过好几个同学终于辗转传到我耳里的时候,已经过去一段时间了,我根本不知道自己想干什么,总之当我反应过来,我已经在飞往南京的飞机上,手机里存着同样辗转而来的加蓝的新手机号码。 我站在南京大学的门口等他,来来往往的人很多,我大包小包站在那儿格外像一个傻冒,那种等待的心情非常复杂,又像自己要被断头,又像要去砍别人的头。 我真心以为会见到一个满脸胡渣,消瘦如狗的傅加蓝,甚至都想了好几种方案来打破我们之间两年没见的生疏感,权衡再三之后,我决定指着他哈哈大笑,引用老电影“无间道”中的经典台词,告诉他出来混总是要还的——尽管他还的是什么又还给谁,我一律不知道。 结果呢,等他从大门里走出来,走到我面前,我一下子就失语了。他一点儿都没有变,就连身上穿的衣服都似曾相识,黑色上衣,泛白的牛仔裤,干干净净的头发和下巴,如果说非要有区别,那就是他比两年前更强壮了,整个人饱满,结实,精气神十足,是一个彻头彻尾的大男人了。 我打老远就把他从人群里认了出来,就这么一直傻看着他,直到他走到了我面前,第一件事是伸手接过我的行李,连我背上的书包在内一起拿过去自己背上,然后说:“毛毛,你长高了啊。” 我不假思索地说:“放屁。” 他耸耸肩:“那不是你的强项吗。” 一马当先地转身:“先吃饭去吧,路上顺利吗。” 我急忙跟上,和他肩并肩一起走着,偶尔手臂会碰到他的衣服,风从我们中间吹过去,我能够清清楚楚地感受到那一阵清凉和一点温热之间的交替,我们很随意地聊着别后种种,没有半点疏远,仿佛从未曾在彼此的生活里消失过,天色格外光明,路人的神色都温柔到无法想象,我从他说的每一句话里,都听到了音乐的铿锵和婉转,那种如坠美梦的虚幻感,任凭我如何自我嘲笑也仍然盘旋不去,紧紧将我包裹着。 我们去了一家川菜馆,傅加蓝噼里啪啦点了几个菜,显得轻车熟路,还都是我喜欢吃的,最后要了一个回锅肉,问服务员:“用莲花白炒可以吗?” 我一口水呛进气管。 莲花白炒回锅肉是我生平挚爱,读书的时候经常和寝室里的蒜苗党和青椒党为谁是正宗而大打出手,我这个人不善于隐瞒,当即就问了出来:“你怎么知道我喜欢吃这个?” 他不以为然地看我一眼:“一起吃过那么多顿饭之后,对你的口味总应该有一点基本的了解吧。” 啪的把菜单一合:“可以了,麻烦再上个鲜榨玉米汁。” 没错儿,我也喜欢喝鲜榨玉米汁。 饭菜一上,我两眼放光,要知道我可是一天都没怎么好好吃过东西了,这下子什么风度都顾不上,我扑上去憨吃,傅加蓝不断叫我慢点,慢点,后来就笑了:“你真是一点儿没变。” 我顿时醒悟过来,妈呀,这舍生忘死的吃法可从来不是吸引男人之道啊,进退两难之间,只好讪讪地停下筷子,傅加蓝看我一眼,一针见血:“现在装淑女来不及了。” 把一块上好的五花三层回锅肉夹到我碗里:“吃东西开开心心的女生最可爱,我不会嫌弃你的。” 大概就是被莲花白回锅肉,鲜榨玉米汁,还有这句不嫌弃激励了,我填饱肚子后和傅加蓝在校园里散步,走着走着冷不丁地就问他:“你和女朋友分手了啊。” 他很轻松地说:“是啊,那丫头跟人私奔了,现在还在英国呢,也不知道过得怎么样。” 失恋失出了这个闲云野鹤的态度,你也算是独一份儿了,我说:“你还好吧?” 他一开始没说话,只是伸手拍拍我的头顶,我非常痛悔自己穿的是一双混不吝的豆豆鞋,完全平底,不但导致身材没有任何曲线,而且看起来跟傅加蓝的身高差别非常明显。 过了一会儿说:“还行,日子总得过下去对吧。” 又沉默了一会儿,自言自语地说:“那个家伙,从小就不安分,谁也拿她没办法。” 言辞里没有半点怨恨,反而有很多很多的怜惜,他有多爱那个女人,简直都不用再问。我听着这句话,听得心都痛起来,以前我总觉得心痛两个字很矫情,妈的有事没事你就心痛的话,不应该十八岁那一年就直接死于梗塞吗。 结果事实告诉我,心这个部位与众不同,它不怎么按牌理出牌,明明百分之百健康,没病没灾,就因为人家随便说的一句话,居然真的会产生被人捅了一刀的感觉。 我埋下头去,有一瞬间沮丧到了极点,几乎想要转身飞奔而去,一时三刻收拾好行李就班师回朝。 所谓触底反弹,绝处逢生,既然见面没多久就down到了这个程度,忽然之间,我决定拼了。 我们刚好走到了一盏路灯下面,黄悠悠的光从头顶上照下来,我站住脚步,仰起头看着他,说:“傅加蓝,你现在要是没有女朋友的话。”我吞了一口口水,艰难地说:“你觉得我怎么样。” 很久以后,我想起那个耗尽了半生勇气的夜晚,那个决定性的时刻,印象最深的并非自己如同擂鼓般的心跳,或干燥的喉舌,或肾上腺素胡乱分泌带来的昏眩感,而是傅加蓝的眼神。我永远无法忘记他那双狭长明亮的眼睛,睫毛和瞳仁都很黑,无论何时何地,总是平静而专注,这两个词正是他的写照,我从未见他欣喜若狂,也未见他失魂落魄。 但那个晚上,我见到他闪烁目光,温柔如同春日的轻风。 他撑住膝盖,向我弯下腰来,和我脸对脸,离得只有一根指头那么近,而且还是脚趾头,他就这么一语不发,和我互瞪了很久,我手心痒痒,心里忐忑,不知道是一把搂过去好,还是一巴掌扇过去好,两者好像都可以很带感。 然后他说:“毛毛,我很喜欢你。” 我脑子里轰地一下,真的,是就跟有人在海马区那儿放了个二踢脚一样,我耳朵里听到了巨大的爆炸声,我努力忍住不动,不说话,连眼睛都不眨,傅加蓝说完那句话,看我毫无反应,呆若木鸡,忍不住表示关心:”毛毛,你怎么了。” 我竖起一根手指放在嘴边:“嘘,不要吵,什么都不要说,我幻听,你给我点时间恢复一下。” 他笑起来,在我头上敲了一下:“嘲笑我吗。” 我仰起头来,不不不,我没有嘲笑你,我的天,我有什么资格嘲笑你,我只是觉得自己太弱太卑微了,能够享受一刻意外之喜时,恨不得让全世界都停下脚步,好让我能尽情呼吸四周被幸福沾染过的空气。 因为,在“我很喜欢你”的后面,理所当然会跟着一个“但是”对吗。 这个世界上无穷无尽的期待与渴望,最后不都是死在这两个字手上吗。 等我终于镇定下来,我很努力地让自己继续笑眯眯:“你当然喜欢我啦,刚才咱俩吃了三百多吧,那可是板上钉钉的证据咧。” 傅加蓝没有笑,还是那个被雷打蔫了一般八风不动的样子:“毛毛,我是说真的。” 他说:“你记得几年前,我快毕业的时候,有一天晚上,我给你打电话吗。” 我“嗯”了一声,小声说:“你当时找我干啥。” 傅加蓝沉默了好一阵子,终于说:“我想问你,为什么我们不能早一点遇到呢。” 我艰难地想了一会儿这句话的意思,心里有什么东西,一点点往下沉,沉得我简直都负担不起了,想要干脆坐在地上,我苦涩地说:“我认识你的时候十八岁,傅加蓝,你觉得还得多早。” 说不定他看到我浑身在发抖,或者我说出来带着颤音的语调出卖了我的内心,傅加蓝张开手臂,把我抱在了怀里,我们生平第一次拥抱,但那是一个没有丝毫男女情爱的拥抱,就像一个士兵在血洗过的村庄里抱着一只幸存的猫,我把脑袋抵在他的胸膛上,真真切切闻到了傅加蓝的味道,就像夏天午后的青草地,蒸腾着生气勃勃的热。 他的声音从上方传来,穿透粘稠的夜色,带着点点碎碎的光,落到我耳边,然后就在那儿炸了开来,令我粉身碎骨,万劫不复。 他是这么说的:“我跟田娜,是从小一起长大的。我们之间有许许多多的事,打断骨头连着筋。” “毛毛,我跟你在一起,以前也好,现在也好,每一分钟,都非常开心,我和田娜在一起,十多年了,从来没有好好相处过三天以上。” “我们分分合合很多次,她始终是我的不治之症。” “毛毛,要是我能早点遇到你就好了,要很早,早在我生病之前。” 傅加蓝放开了我,在我背上轻轻拍了拍,很温柔地说:“毛毛,对不起。” 我擦了一把眼睛,说:“你等我一下。” 我转身,面对着一直延伸到黑暗中去的道路,深呼吸,然后摆了一个标准的短跑起跑姿势,自己对自己说:“1,2,3,预备,起。”而后就使劲地跑了出去,用尽我全身的力气,跑出了生平最快的速度,要是我当年有这股劲头去考初中体育,六十米冲刺跑怎么也得捞个及格。 我一直跑到自己完全没有力气才停下来,我停在一处花圃面前大口大口喘气,双腿抖得不行,等我终于平静下来,我慢慢走回去,远远就看到傅加蓝在那里等着我,他双手插在口袋里,扭头看着我跑开的方向,那也是我生平第一次,看到他脸上有悲哀的神色。 我走到他面前,铿锵有力地说:“我等你。” 他惊讶地叫我:“毛毛...” 我打断他,不管他说什么都无法改变我那一刻的决心和勇气,就像一个赌徒把自己老婆都押在了赌台上。 我说:“我时常撤退,却永不投降。” 向傅加蓝行了一个滑稽的军礼,我努力维持着满脸明亮的笑容,一面说,一面向后退:“我等你病好的那一天,傅加蓝,记得带着你毫无瑕疵的金刚不坏之身来找我。” 然后我就走了,回到招待所,拿了行李,没有和傅加蓝告别,就连夜去了火车站,买了张站票准备回广州。我窝在形形色色的人里等凌晨到达的列车,一颗眼泪都没有掉,还面红耳赤跟旁边的胖老头聊了一会儿世界经济局势的问题,当火车进站的鸣笛响得我震耳欲聋,我起劲地跟着人群亦步亦趋准备上车,手机忽然震动,我拿出来一看,傅加蓝说:“毛毛,你要好好的。” 一下子我就咧开嘴嚎了起来,上车后找不到位子坐,站在两节列车连接处继续嚎,连乘警都被我嚎出来了,问半天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只好怀着莫名其妙的心情,主动给我补了个罕见的卧铺。 所谓大难不死必有后福,诚不我欺。 在爱情的战争里,我不是蒙古铁骑,也不是罗马悍将,我不是天生的战斗民族,可是我尽力了。 傅加蓝,我尽力了。 于南桑开完会的时候,我已经在电梯口睡过一觉了,她和乔孟涂从三楼下来,叫醒我,乔孟涂忍不住笑:“小姑娘你心真宽。” 于南桑话里有话:“她就是心太宽了一点。” 走到办公楼门口,乔孟涂恋恋不去,问于南桑:“一起去吃晚饭好吗?你一整天都没怎么好好吃东西。” 于南桑半歪着头,对乔孟涂抿嘴一笑,在门口路灯那一点点光下面,她那种刻意为之的媚态横生,看得人心里发颤,她懒懒地顺手拿我挡一箭:“不要了,毛毛要去我那里住,说这一次出来不是预算内的出差呢。” 乔孟涂看我一眼,我心想我要是会唇语就好了,必须要呐喊出来说不关我的事啊,我真的没有非要去住啊,是她非要我去啊,救命啊,我不想跟知心姐姐彻夜长谈啊。 至少今天不想,今天已经太长了。 于南桑的公寓就在步行十五分钟之外的波特曼酒店里面,两室一厅,家具利落,装饰简洁,进门右手边是一个开放式的厨房,起居室前一扇落地玻璃墙,楼下是上海滩的万家灯火。 我转了一圈,觉得这地方不错啊,地理位置固然绝佳,一站管家式服务想必也很赞,你都多久没来了,四下一颗灰尘都没有,淋浴间外的毛巾挂得整洁漂亮,宛如处女。 于南桑把外套脱了,站在厨房里拿出一瓶白葡萄酒,倒了一杯走过来送到我手里:“五万八。” 我没反应过来:“啥?” 于南桑坐下来,关了全屋的灯,只留下起居室一盏阅读灯亮着,暗下来,也静下来,她解散发髻,长出了一口气:“这间公寓一个月五万八千块,净房租。” 我瞪着她瞪了半天,让五万八千这个数字在我脑子轰轰作响了好一阵子,然后说;“公司给么”。 她微微一笑:“老公给。” 我心都拔凉拔凉的:“要是公司给吧,我还觉得自己能抢救一下,老公给,我还是去住三千八一个月的吧。” 于南桑毫不同情,只是笑:“谁给都好,你知道钱重要就好,什么都没有白来的,什么都得换。” 她把那杯酒几口就喝掉了,又斟了一杯,拍我一下:“给你男朋友打电话没有。” 我端着那杯酒,明明是凉凉的,手心却有一种发烫的感觉,我学于南桑的样子闷了一口酒进去,结果立刻就被呛到了,拼命咳了起来,于南桑伸手过来拍我的背,等我稍微缓和一点了,叹口气:“毛毛,别怪我多管闲事。” 她拿起我的手机放到我手里:“很多事情,你现在不去做,就永远都不会做,也永远都不用做了。” 我埋着头,过了很久,小声地问于南桑:“姐,你干嘛这么紧张我,你从来不管我们私事的。” 于南桑靠在沙发上,看着我,语气中有一种无法伪装,也无法忽略的温情:“毛毛,因为你很像我。” 我一下就被逗乐了:“我要是像你就好了啊,大杀四方,挡我者死,阿打!!” 于南桑对我李小龙上身的比比划划很不以为然,摇着头又去倒了一杯酒,我们进来还没十分钟,她已经喝了三四杯了,我赶紧过去把酒瓶和酒杯都控制起来:“你什么都没吃,这样喝伤胃。别喝了别喝了。” 她很顺从地把手里的杯子放下来,对我笑一笑:“好,不喝了。” 坐回我身边,她说:“过去十几年,不喝一点葡萄酒就睡不着,天天喝下来,好像喝太多了。” 她指指自己的胸口:“前段时间体检,医生说我这里有肿块,不能再多喝酒和咖啡,否则内分泌紊乱,会加大乳腺癌的几率。” 她好像在说外人的事一样,我却如同听到晴天里一个霹雳,赶紧上去抓着她摇:“什么肿块?没事吧?你检查彻底了没有?医生说你没事吧。” 于南桑拉着我的手,这么近的距离,她凝视着我,眼神就像两口深潭,又深又黑,不知道里面藏了多少秘密,又叫人恐惧,又叫人担心。 “检查很彻底,暂时没事,你放心。” 她拍拍我:“毛毛,这就是你像我的地方,你对一个人有感情的时候,从来不隐藏,也从来藏不住。” 这么温柔和诚恳的于南桑,我很少很少见到,即使全世界都知道她欣赏我,全世界都知道她保护我,栽培我,甚至说是偏爱我,但我一直觉得,那不过是公事上的相互依赖,我和她的世界离得如此之远,以至于我都无法想象她这样的人能有什么无法释怀的事。 她忽然就自顾自地开始说起乔孟涂:“跟你说了,我和乔,不是订婚了吗。” 我嗯了一声:“是啊,后来怎么了,你们好般配。” 于南桑轻笑一声:“是吧?般配?毛毛,你觉得乔孟涂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我想了想他的样子:“很有男子气概啊,特别有权威的感觉吧,也挺帅的嘿,身板多直,估计也是轻伤不下健身房的一条汉子啊。” 于南桑点点头:“是的,他一周也是四次健身房,有时候太忙了,他就四点起床去跑步。” 四点起床去跑步??这是有病啊还是有病啊。 “但是有一点谁都看不出来,毛毛,也许有一天,你会有机会知道。” 她侧过脸去,袖长纤细的手指伸出来,在葡萄酒瓶口沾了一沾,送到唇边轻轻吮吸一下,我再一次觉得如果我是男人,这会儿妥妥地已经扑上去了。 然后于南桑说:“他是个多情种,毛毛,爱女人如同爱健身,以及爱滑雪,征服各种各样的女人,是乔孟涂人生中最精彩的爱好。” 我觉得我可能听错了,下意识地反问了一句:“乔孟涂?” 花花公子四个字,没法和那位老兄的样子联系起来,就是拐十八个弯都非常勉强。 “姐,他不是很爱你吗?” 于南桑摸了一下我的头发,缓缓地,好像教小孩子那样地说:“是啊,他很爱我。” “可是,爱从来不能改变一切。” 第十四章 于南桑说,当她的毛都还没有长齐的时候,她就知道男人是不能被改变的,事实上任何人都是不能被改变的,如果爱的人有你无法容忍的缺点,你要不全盘接受他,要么彻底摧毁他,没有第三种选择。 她和乔孟涂在最平凡无奇的场合坠入爱河,却遭遇生平最激烈完美的爱情,两个人订婚,买了一起看中的小房子,装修的时候各住各的公寓,可是天天都腻在一起,银行新开了一个账户是联名的,各自拜见了对方的父母,生辰八字星座血型三观都配得妥妥地没问题。 乔孟涂有时陪她去逛街,服装店里总能一眼帮她找出穿上好看的裙子,而后踊跃的去付款——他那时还没有很多钱,买不起香奈儿和迪奥,可是又怎么样? 人生的那段时间光明盛大,妥妥贴贴,叫人挑不出半点毛病。 直到于南桑提前一天出差回来,从机场径直去了乔孟涂家里,已经半夜三更,人却不在,她太累,跑进去倒头就睡了,半梦半醒中听到乔孟涂开门回家,她很高兴地爬起来,尽管困得要命,却还是往卧室门外走,走到了卧室门口,却听到了男人在讲电话,言语平淡,抵不过内容劲爆。 她光着脚站在那里,门虚掩,一线光漏过来,刚好照在她雪白的脚背上,像一个久伤初愈的疤痕。 于南桑永远都记得他那几句话是怎么说的,那几句话曾经在长达一年的时间里,日日夜夜出现在她的脑海里,声如洪雷。 “我到家了,你刚才那条裙子很美,性感撩人。” “是的,是的,以后都不能过夜了,我下个月结婚。”“不是玛丽萨也不是晨晨,你不认识的,不要再问了。” “我会适应结婚生活,别担心。” “睡吧,晚安。” 然后他推开卧室门,于南桑往后退了一步,看着他脸上不由自主地浮上恐慌与侥幸,一面伸出手来想拥抱她,叫她的名字。 她劈手拿过乔孟涂的手机,转身扔了出去,手机砸在墙壁上,四分五裂,溅满一地,她冷冷看了乔孟涂一眼,慢条斯理地在门口穿上鞋,提着自己的行李,走了出去,回身用乔孟涂给她的钥匙反锁了门,钥匙丢在了垃圾箱里。 她托了关系,找人查乔孟涂名下国内国外三张电话卡的电话通信记录,短信记录,信用卡纪录,邮件记录,看到许多重复出现的号码,看到形形色色的酒店名字,看到乔孟涂用他漂亮的英文邮件和天南海北的女人们调情与约炮。 于南桑曾经想过要一个一个电话打过去,问问她们和乔孟涂是什么关系,怎么认识的,现在还在来往吗?关系有多深。跟所有被背叛和损害的女人一样,她有一百万个问题堵在胸口,但第一个号码拨到一半,她放弃了。 她们会对她说什么呢,她又能对她们说什么呢。做什么都无济于事,说什么都于事无补。 在乎就是软弱,纠缠也是软弱。于南桑这一辈子最痛恨的词,就是软弱。她全心全意地爱过,却得不到一样沉与深的回报,这已然是彻头彻尾的失败,她不能让任何人再看到她多败退一步。 她干脆利落搬家离职换手机号码,一个月后在另一个城市重起炉灶,工作比以前的还好,从五星级酒店里偶尔捡回来的一夜情拍档素质也高,不但秀六块腹肌,还恋恋不舍问她电话号码。她笑着把对方推出门去,合上眼安睡,心事寥寥。过了数年结婚,男人和婚姻都是别人梦寐以求却求之不得的,那些心灵鸡汤怎么说来的?老天有时候拿走你的东西,只不过是因为准备了更好的给你。 乔孟涂找不到她。你存心要一个人找不到你的时候,他是无论如何都找不到你的,就像你如果存心装睡的话,闹钟也无论如何没法让你去上班。 就这么离别了。 她简洁明了说完自己的故事,用一句王尔德的名言作为收梢:“当爱情走到尽头,软弱者哭个不停,有效率的转头物色新欢,最聪明那个早有预备。” 我对于南桑表示由衷佩服:“姐,你就是最聪明那个啊。” 她没理我,沉默着过了很久,忽然自言自语地说:“啊,好想再来一杯,但还是不要了。” 起身把酒瓶放回厨房,在那里洗我们两人的杯子。我小心翼翼跟过去:“你没事吧。” 她对我笑一笑,我这一次离她近,猝不及防看到了于南桑眼里微微的泪影,她平淡地说:“傻孩子,我哪里是聪明的那个,我是哭个不停的那个啊。” 我不明白她的意思:“我觉得你做得很对啊,你那么爱他,他到处招蜂引蝶,你当然应该一走了之。” “只有最强悍的女人才能走那么彻底吧,大部分人都唧唧歪歪的不肯接受现实,耗下去不是徒劳吗。” 于南桑好像觉得我的慷慨激昂和愤世嫉俗都很有趣,她洗好杯子,歪着头看看我:“毛毛,你说别人的时候,态度非常坚决而且正义嘛。” 我闹了一个大红脸,立马泄气了,忽然想起她在深圳星巴克对我说的话:“你上次说,你没有去战斗过,姐,那是什么意思啊。” 于南桑说:“毛毛,你觉得做什么事情需要最多勇气?”我想了想,不是很确定地说:“去鬼屋?” 她啪地敲了我一记,打得我赶紧说出自己真正的答案:“放弃啦,放弃需要最多勇气。” 于南桑笑起来,说:“我年轻的时候,也是这样想的啊毛毛。” “但我们都错了。” “人生需要最多勇气的那个部分,是坦然面对无法完美的世界,牢牢保护自己想要的东西,舍生忘死地坚持下去。” 被于南桑的故事镇住了一阵子之后,我慢慢回过神来,想起她在深圳星巴克里对我说的,人生就是不停战斗,前前后后想了一遍,我还是没法想明白,到底于南桑的遗憾是什么。 我一生只爱过傅加蓝一个人,对他的爱在漫长的时间里已经变成一种信仰,这份爱带给我长久孤独和不断悲伤,让我就像一只架在明炉上的烧鹅,辗转反侧,最后变得外焦里嫩,看起来对什么都不在乎了,内心却还是柔软娇嫩得不堪一击。 但他爱我也好,不爱我也好,傅加蓝是一条顶天立地的汉子,他既不欺骗,也不隐瞒,我们俩除了性别之外,人生各个方面都有很大区别,唯独在对待感情的态度上殊途同归,都是一条道走到黑却明火执仗从不夜行的货。我们等待,并且忍耐,尽管各自等待和忍耐的,是完全不一样的结果。 但乔孟涂不是傅加蓝,于南桑也不是我,我们没有可比性啊。 “我不明白,姐,你想要的到底是什么?乔孟涂背叛了你不是吗?难道以你的个性还能容忍一个三心二意的男人?” 于南桑坐回沙发上,将头发披散下来慢慢梳理,我看到一根又一根头发落在雪白的沙发皮面上,触目惊心,她捻起落发放进垃圾桶,拢起一个马尾扎好,叹口气:“老了,以前头发多得一根皮筋都圈不住,现在要绕一下了。” 我扯了扯自己的头发,诚实地说:“你知足吧,你看看我,发际线已经到了头中央啊。”她笑着呸我,眼望着外面万家灯火,说:“毛毛,你觉得人能改变吗?” 我犹豫了一下,不是特别确定地说:“难说,姐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呢。” 她点点头;“是啊,很难说。” 我忽然领悟过来了:“你的意思是说,你觉得你可以改变乔孟涂,但你没有去尝试,而是一怒之下就走了,所以一直为此遗憾?” 这个太扯淡了啊,我差不多要叫起来:“但他当时不是在外面鬼混回来的吗,你就差没捉奸在床了,这种秉性怎么能改啊。” 于南桑很淡定地面对我的义愤填膺,等我放鞭炮一般噼里啪啦放完,她轻轻地说:“他那天确实去鬼混了,可是那天他也做了别的事。” 关于于南桑的故事,后续是这样的,传奇程度比任何小说都不遑多让: 她结婚之后,老公在国内外跑,她跳槽到现在这家公司,一开始看的是东亚业务,每两个月要去香港公干,有一次,朋友介绍她去铜锣湾一家顶尖的礼服私家定制会所做衣服。 她跟朋友一起走进去,设计师出来为她填写私人信息和量身,那个设计师看到她的名字,忍不住问:“于小姐,您认识乔孟涂,乔先生吗。” 于南桑反问对方:“为什么这样问。” 那个设计师脑后拖个小鞭子,戴着画家帽,艺术家范儿十足,但人情世故也是精通的,立刻听出来她声音里的警惕,于是急忙解释:“照您的私人资料来看,应该有一条乔先生帮您定的裙子还在我们这里,几年了,一直没有人来领呢。我当时在做设计师助理,这位乔先生是我独立接待的第一个客人,所以印象比较深。” 她最后拿到了那条裙子,保管良好,深水蓝色,鱼尾单肩,裙长刚好过膝,穿上身玲珑剔透。她也看到了防尘袋里的那张纪录卡片,中午十一点乔孟涂下的单,签字确认,是他的笔迹,袋子里还另外有一条她的裙子,是她最心爱的一条小黑裙,因为穿上去无一处不贴合,简直胜过定制,和乔孟涂分开后她找了很久都一直没有找到,原来是他拿来这里给设计师和裁缝作为参考。 于南桑从香港回到上海,在网上调出乔孟涂的乘机纪录,在航空公司会员登入页面输入证件号码时,她不假思索,一蹴而就,然后才反应过来,都那么久了,自己还把他的林林总总都牢牢记在脑海里。 纪录显示他那天早班飞机到香港,晚班飞机回到上海,飞机晚点,他凌晨两点才进门。 他那个电话是打给谁的,说的到底是什么,他这么虔诚去为未婚妻裁一条裙子的时候,是不是也顺便和其他女人有过片刻的温存以打发去机场前的时间,都不重要了。 重要的是,在他和于南桑之间,离别如同生死那么彻底,中间却只隔着一条线。 于南桑把故事说完,仰面倒在沙发上,双手紧紧地捂住脸,我害怕得心都要跳出来,万一她哭起来我怎么办,我会打自己耳光说这是做梦的做梦的你快醒醒吧,飞扬跋扈的于南桑怎么会为了一份十几年前的感情哭成狗啊,这不合适啊。 幸好她没有,只是静了一阵子,然后放开手对我挑挑眉毛:“劲爆吧,姐姐我的八卦都跟普通人不一样。” 我松了口气,搜肠刮肚还想说点场面话圆一下气氛:“我还是觉得你做得对,你不是说他是个花花公子吗,你们俩真的在一起,我觉得迟早出凶杀案啊。” 于南桑眼皮一挑,淡淡说:“你怎么知道呢?”我给问得一噎,仔细想想,我的确不知道——俗语怎么说的,世事如棋,人心似海,谁能知道谁?一个人的际遇,始终只是他和上帝之间的秘密。 她缓缓说:“我这辈子,乔孟涂之后,不知道有过多少男朋友,不管是谁,每当和他们拥抱,我就忍不住想,曾经有过一个人,我在他怀里的时候,就算世界那一刻毁灭我都无所畏惧,因为那一刻我根本不在乎世界的其他部分。” “毛毛,你知道这种感觉吗。” 我点点头,忽然就想哭了。 是的,我知道那种感觉,这个世界上每个正常人都有两只手,体温都在36度到37度左右,理论上任何人带来的触觉,都应该大同小异。 但偏偏就只有那一个人,他的手指覆盖在你嘴唇上的时候,全世界的烟火都在那方寸间腾空怒放,那一点点皮肤的接触,效力如同午夜的酒或尘世的盐,顷刻之间,就能改变一切。 于南桑凝视着我,一字一顿地说:“我把我的故事告诉你,是想跟你说,如果你的男朋友对你来说是这样的一个人,你就得去留住他,拼命都要留,不能像我一样,不经审判与改造,就给自己和爱的人判了死刑。” 她站起来,打了个哈欠,倦态满满的,她准备去睡了,我小声说:“姐,你的意思是说,如果你回到那个时候,会原谅乔孟涂吗。” 于南桑一秒钟都没有犹豫,摇摇头:“不,我不会原谅他。” 她侧着头看着我,柳眉那个倒竖啊杏眼那个圆睁,看起来一百一的母夜叉范:“我会跟他大吵大闹,抓得他一脸血痕不能去上班,我会开始查他的手机,控制他的护照和身份证,还有监测他的电脑,如果他还要出去鬼混,我就找个借口把他送进医院,对他的大脑进行电击,让他从此以后绝情断欲。” 我倒抽一口凉气,心想这位姐姐可不是信口雌黄之辈,她说到做到,绝对能让乔孟涂生不如死啊。于南桑对我的反应很满意,这一次的笑容比较愉快了,她说:“你一定想,那最后我们一定会闹成一地鸡毛,两败俱伤,最后以半死之躯分开,对吧。” 我大力点头。 她抬起手臂,深呼吸几次,最后低下头来,对我说:“毛毛,我想过一百万次,那确实是最愚蠢的一种活法。” 那又有什么遗憾可言呢。 于南桑露出妩媚而悲伤的笑容:“因为无论如何,那都是活着。” 她指了指自己的心口,用英文说:“it's still better than dead inside." 把我的手机丢给我,她恢复惯常的口气,说:“打给他吧,毛毛,告诉他你要什么。” 第十五章 深夜十一点四十,上海的街头仍然车水马龙,不知什么时候下了一些雨,路灯晕开路上的积水,一滩一滩的昏黄。 波特曼酒店门口打车的人排成队,不知道这么晚了大家兴致勃勃是要去干啥,我打着哈欠等了好久才等到车,要去的地方在浦东。 司机爱说话——我发现夜班出租车司机都比白班的爱说话——问我:“你住那儿吧,那个小区不错啊,很新的,可不便宜。” 我嗯嗯啊啊地:“男朋友家,我偶尔去一下。” 师傅乐了:“男朋友家别偶尔才去啊,要天天去嘛,有事就去,没事找事也要去嘛,必须当家做主啊.” 我叹口气:“师傅,您说的那个是工作单位。” 傅加蓝在上海的公寓不大,小复式,两层加起来只有五十多平米,楼上是卧室洗手间,楼下是起居室厨房,楼梯下空间比较大,傅加蓝把整面墙架上书架,稍微往楼梯外展了一点地方,就活生生腾出了一个小书房。 他人很干净,房子里也没有多余的东西,如果要搬家的话,想必一两个小时就可以收拾完毕,而且不管什么时候来都是一尘不染。 我有时候也觉得,他的公寓,大概就是傅加蓝习性的直接写照,他自律这么严,永远看不到他有混乱或失控的一面。 我用他公寓的备用钥匙打开防盗门,开灯,抬眼一看墙上的钟,时针已经指向十二点半。 我换了鞋子,径直上楼,走进他的卧室,习惯性地抱着他的枕头,贴在脸上,闻到傅加蓝的味道,如果闭上眼睛的话,可以假装他就在身边。 然后我从他的衣柜深处,拖出那个田娜从英国寄回来的箱子。 箱子很沉,一层一层东西压得严严实实的,放在最表面的是一本书。 聂鲁达情诗选。 很老的版本,出版日期在二十年前,我们都很年轻的时候,封面和纸张都已经微微泛黄,摸上去很脆弱。 我翻开首页,那里有一行蓝黑钢笔写下的字,尽管已经看过不止一次,傅加蓝漂亮的行书却始终尖锐如箭矢,一撇一捺都在我心上带来生灵涂炭。 “致我一生之爱,以及无法预言的未来。” 我呼出一口长气,坐下来继续翻书,翻到有书签的一页,书签很眼熟,是著名的京剧人物钢制剪影,是傅加蓝四个月前出差带回来的,我一套,他一套。 我看了看那一页书,几行字跳进我的眼里: 我们错过了这个晚霞。 今天黄昏没人看见我们手拉手 那时蓝色的夜正渐渐落到天下。 从窗口处我看到了 落日在远山里的宴会。 那么你当时在哪里? 呆在什么人中间? 说些什么话语? 为什么正当我伤心,觉得你在远方时,全部的爱会突然而至? 经常在黄昏时分被挑中的书落到了地上, 像一条受伤的狗在脚下滚动了我的衣裳。 你总是、总是在暮色苍茫时分离去 走向晚霞边跑动边抹去雕像的地方 我默默把那个书签拿出来,塞进自己口袋里。 书的下面是一扎信件,用蓝色绳子捆得很好,和书一样,都是旧信,早在电邮,短信,社交媒体和微信肆虐人世之前,人和人之间远隔千里时,要让各自知悉健在和如在,这是唯一和最好的办法。 这些都是傅加蓝和田娜的通信,按照时间整理好的,你一封,我一封,或者你一封,我两封,其排列之精准如同报纸上的连载,从头到尾看一遍,就能把故事前因后果都了解完全,说不定比当事人还清楚。 我把那扎信件放在腿上,深呼吸,解开那条蓝色绳子,打开第一封信,来自十七年前的夏天。 三小时之后,我先拨了一个电话给二逼陈,他接得很快,估计又在通宵打机,神神叨叨地用东北口音说:“咋啦,失眠呢吧?” 交二逼陈这种朋友的最大好处,就是一看到他你就觉得自己绝不应该有任何烦恼,就算小行星过两小时就要撞击地球,他都会认为这种全世界人一起死翘的设定很带感。 我说:“老子马上就会失恋了,你支持我不。” 二逼陈好不犹豫:“我绝对支持!!我用实际行动支持你,要是你失恋了,我就请你一起去东莞!” 我当场就喷了:“这算啥支持?老子为毛跟你去东莞。” 他言若有憾:“你不是失恋吗?找人干干就没事了,相信我,还有啊,我又找不到跟我一起去嫖的朋友,就剩你了,哎,说你是拉拉,人家会让你叫小姐不。” 他正兴高采烈的,忽然旁边传来梁某人大怒的声音:“要谈小姐的问题去阳台谈,这个世界上还有人需要睡觉你的明白?” 我赶紧叫起来撇清自己:“我没跟他去过东莞啊,我是清白的。” 啪电话给挂了。 我叹口气,顺手拨通了傅加蓝的电话。 因为父母远在其他城市,而且日渐年迈,傅加蓝的手机二十四小时开机,并且从不静音,我听着那铃声一遍遍的响,心情平静如水。 他接了起来,声音还是睡意朦胧的,第一句话是:“毛毛?怎么了?” 我说:“田娜在你身边吗。” 他想必诧异得不行,但仍然耐着烦说:“当然没有,她回自己家去了,你没事吧。” “她今天为什么会接你的电话。” “今天?什么时候。” “她问我是哪位,说你在洗澡。” 傅加蓝沉默了下来,好像在回忆,我捏紧了电话,感觉到手心里一点一点渗出汗。 他终于说:“洗澡?那是在医院的时候,我妈反胃,吐了我一身,田娜今天也回广州,跟她父母一起过来看我妈。” 这句话信息量太大了,大得我一去琢磨,就会失去继续打这个电话的勇气,所以我拒绝分神去想,只是继续不依不饶:“她干嘛要无端端接你的电话,跟她有什么关系,我从来不摸你的电话。” 我一辈子都没有这么蛮不讲理过,业务很不娴熟,可傅加蓝只是很平淡地说:“她是不应该接,不过毛毛,你凌晨四点打电话给我,就是为了说这件事吗?” 我按捺不住地抖起来,胸口埋着一个土地雷,引线燃烧,时断时续,不是不爆,时候未到,我鼓起勇气大声说:“傅加蓝,我在你家里。” 他彻底清醒了,那边悉悉索索的,想必他爬起身,开了灯,我凝神静听,没有听到有人在旁边叹气或翻身的声音。 然后他说:“到底怎么了。” 我说:“我想知道,我们之间到底有没有未来。” 关于未来,我想过很多,每一步每一天,傅加蓝都在我的未来里,全程参与,全情投入。 我想过在大得荒凉的城市里如何营建我们的蜗居,如何摆放阳台上的一草一木,沙发要小小的,于是我能与他挤在一起,感觉到彼此体温在冬天带来的慰藉。 我们必得环游世界,年轻时或年老后,反正我再也不需要坠入任何其他人的爱河,于是艳遇对我毫不吸引。无论在冰天雪地还是沙滩林海,我们总要如影随形,罗马,克里特岛,角马过河,夏威夷的浪,兵马俑与九寨沟,八大菜系和法国蜗牛,他的存在令一切值得经过与探寻。 我当然要给他生个孩子,最好是儿子,那个小朋友会有我的乐观和父亲的强悍,反过来也成,反正我们又不希望他去拯救世界,每天清早,他从他的婴儿床爬到我们俩的床上,睡在中间,牵着父母的手,从此我们面对死亡不必太过恐惧,世事无常,人生已有延续。 我所奔向的未来,是要有你的未来,否则,那只不过是生命中一段又一段漫长艰辛的忍耐。 我屏住呼吸,而傅加蓝沉默着,时间变得很慢很慢。他终于说:“毛毛,我们可以见面再谈吗。” 我一下就爆发了:“不行,不行,不行不行,傅加蓝,我要一个答案,我等了十年了想要这个答案,就是一个很简单很简单的答案,你说有,我就挣扎下去,我等着,等到世界毁灭我他妈还可以变成望夫石,你说没有,我就算了,我就走了,这个世界很大不是吗,你就当我死了我就当你死了,死了就什么都不用想了,可是我不要继续熬下去了,我熬不住了啊。” 他声音低沉下来,很温柔,真的好温柔,温柔得我想要哭了,他说:“毛毛,你别这样,我不想你这样...” 我打断他的话,继续破釜沉舟:“你知道为什么要来你家里吗,因为我想看看你和田娜的通信,我刚刚全部看完了,傅加蓝,我想问问你,也许我的感觉是错的,所以你来告诉我,你和田娜在一起快乐过吗?她一次又一次离开你,一次又一次伤害你,一次又一次在其他人那里粉身碎骨之后再回到你身边,用你的热量和感情来养伤,养好了再出去冒险。” 我差不多是要喊起来了:“你他妈是受虐狂吗??就算她是一辆超级法拉利,你都没怎么逮着过开啊,你就是一个维修站啊。” 我说这句绝对不是夸张的,作为经常在各种日程表和计划书里辗转求生的专业人士,我非常擅长总结事件时间线,在傅加蓝和田娜十八岁到二十六岁之间,田娜至少劈腿四次,每次劈完都奔到老远的地方去,音讯不同,生死不明,有一回傅加蓝给她写了足足六封信,最后得来一张她寄的明信片: 活着,勿扰。 你猜过了半年发生啥事了,她跑到傅加蓝工作的楼下,大冬天淋了一整天的雨,等傅加蓝出去见到她的时候,已经差不多可以死了。 据信件上透露的蛛丝马迹,当时田娜发表了一整篇演讲,大意是傅加蓝是她最后的依靠,永远不变的信仰,我一边看一边你这说的不是人好吗,你说的是中国的天宫一号太空空间站,满太空都炸完了,大家都得去投奔的地方。 而傅加蓝呢,很明显他什么都没有说,只是把自己的羽绒服给她披上,带她回家烤火煮饭,在接下来的七八个月里,又捡回“田娜男朋友”这顶颜色明亮的帽子戴在头上。 我这真是撕破了脸了,傅加蓝不是明星艺人什么的,可对隐私保护很严,同事,朋友,同学,谁对他的私人生活都可以说完全不了解,现在我擅自跑来把人家的隐私看个底朝天不算,还拿来羞辱和攻击他,人说不作死就不会死,我今天身体力行了一把。 结果傅加蓝噗嗤笑了一下。 这声笑就跟小火苗上浇下来的一盆冰水,瞬间把我给盖帽了,我举着手机,瞪着眼坐在他的床上,身边是一大堆乱七八糟的信件,首饰盒,旧照片什么的,我随手抓起一张来看,那是田娜的照片,宝丽来一次成像,都已经严重褪色了,她站在某一处夜店的门口,肆无忌惮地大笑,洁白牙齿和浓黑眉发,不愧是超级法拉利。 我抓了抓自己乱蓬蓬的头发,心气就跟放在雪地里的温度计一样,咔咔落下去。 我很无力地说:“有那么可笑吗?加蓝,我爱了你这么多年,对你来说,真的有这么可笑吗?” 我把手机拿下来看看,想要挂掉电话,然后干脆去死。 但傅加蓝就在那边说:“我想要一个有你的未来,毛毛。” 我一凛,赶紧把手机拿回到耳边:“喂喂喂,不好意思刚刚没听到,你再说一遍。” 他又笑了起来,说:“我想要和你在一起的未来,你是这个世界上最让我放心和开心的人,毛毛,和你在一起,我是真的那个我。” 我给噎住了,是真的给噎住了,感觉一块苹果滚到了气管里一样,我一下子喘不过气来,憋了半天,我扭过头剧烈咳嗽,咳得胸口疼得不行。 他在那边叫我:“毛毛,你没事吧。” 我抹了一把鼻涕眼泪,说:“后面没有但是了吧。” 傅加蓝说:“什么但是?” “你不会接下来再说,但是我还是不能跟你在一起,因为田娜需要你什么的吧。” 他很清楚地说:“我不想不会了,她明天要跟我吃午饭,我会告诉她的。如果你愿意的话,我下次可以介绍你们两个认识。” 我赶紧说:“别别别,千万别。” 但有一件事我想不明白:“你是被我逼的吗?你不是一直在等她回来。” “我一直在等她这次回来,安然无恙,那我上半生所承诺的要对她负的责任,就已经全部完成了。” 我懵了:“什么上半生的责任。” 他顿了一下,柔和地说:“故事很长,毛毛,太晚了,你就在我那儿睡吧,空调遥控器在床头柜抽屉里,走的时候记得反锁门。” 他挂了电话,我一下子扑到床上,跟游水一样把他们那些信物全部都蹬到床底下,管他老鼠来吃还是螨虫来啃,我不管了,我紧紧抱着他的枕头,闭上眼沉浸在幸福里,天哪,这就是幸福啊,全世界的花都在一秒钟之内开了,我比武则天还牛逼啊。时间不要走不要走不要走,我要死死感受一下,要不地球就在这一瞬间爆炸了算了我也接受啊,故事于是就此到了美丽结局,什么转折也伤害不到我了。 第十六章 清早七点,我在流着哈喇子的甜睡中被手机闹钟吵醒,感觉头剧痛,我一边猛打哈欠,一边把傅加蓝的床整理干净,地上东西捡起来,一件一件照原来次序放回箱子。 我去浴室洗把脸,看看镜子,发现自己一脸倦态,顶着两个巨大鲜明的黑眼圈,严重得好像被人打过了一样,但和平常熬夜作死不同的地方是,我嘴边居然还莫名其妙的一直带着一缕甜笑。 没错,哪怕梦里我也在想着我的超级无敌好运啊,那种坐拥全额乐透大奖的感觉棒透了,棒得来我刷牙的时候都想高歌一曲,让那些泡泡们从嘴角滚出来,滚出来,滚到地上,把我的喜悦涂满每一块瓷砖。 我就这么得瑟着收拾了一下自己,打车赶回于南桑那儿去,门铃响了两声,她开了门,我一下子蹦进去,抱着于南桑抖了两下:“姐姐,我成了啊,我成功了啊。” 她已经穿好了上班衣服,画好了妆,白色衬衣,烟灰色精致贴身的小西装套装,大溪地蓝色珍珠这几年贵的要命,人家都是一颗一颗戴的,她拿来串成一个小项圈圈在修长脖颈上,那个给她发工资的人看到了不知道有没有一点气短。 她手里端着一杯咖啡,高高举起,另一只手一把把我推开:“别弄皱我衣服,你成了什么?打死了三十只老虎吗。” 我讪笑:“老虎,没有,可是我跟我男朋友摊牌了咧,他从了哦。” 于南桑噗嗤一笑:“从了?看你这样子,昨天是在电话上通宵做爱么?你知道技术上这不算破处吧。” 这个人说话的风格很莫测,平常写邮件开会,不时都要引用一句里尔克或者松尾芭蕉,让我们听得很高山仰止,可更多的时候是快准狠,生冷不忌,我顿时气短;“我真是自取其辱啊咧。” 她放下咖啡杯,看看钟:“你有十五分钟去洗澡换衣服,等一下上班迟到你才叫自取其辱。” 伸手拿起包,把钥匙丢给我,一边冲洗手间里努嘴:“洗手盆下面有急救面膜和眼膜,洗澡的时候敷一个,你现在的样子可没法看。” 我笑嘻嘻点头,走进去开水洗澡,弯腰打开洗手盆下的柜子一看,dior的面膜一盒盒扔在那里,我回忆了一下这玩意儿的价钱,冲门外吼:“老板,我不用你的面膜啦,你要不折现给我吧。” 于南桑远远啐了我一句没出息,啪把门关上走了。我哧哧笑,忽然想起什么,赶紧给二逼陈打电话,他接起来的声音很凝重:“喂,你好。” “你干啥,大便拉不出来吗这个基调。” 他更凝重了:“你猜对了,等一下,我使一下劲。” 我赶在他开始嗯嗯前把电话挂了,我的本意是跟他通报一下我正式恋爱了,以后傅加蓝就得是他的亲哥,但这么普天同庆的好事儿,硬被二逼陈的屎意盎然给搅了。 我嘀嘀咕咕想了半天,给傅加蓝发了个短信:“你起床了木有。” 不管多晚睡,傅加蓝一定会在七点起来,这是他十几年雷打不动的习惯,所以他马上就回了过来:“正在吃早饭,我妈刚还问起你。” 我心情愉快:“告诉阿姨我状态稳定,情绪积极,她好点了吧。” “基本康复了,谢谢关心。” “客气啥。” 说到这儿,第一波用来热身的话题就阵亡了,我赶紧派出主力,直捣黄龙:“你今天中午跟娜娜吃什么。” 他回得稍微迟缓了一点,我心就开始往一百三上开始跳了,然后看到他说:“去利苑喝茶,爸爸妈妈都去。” 爸爸妈妈都去?这是去相亲啊还是群殴啊,想想我又暗自嘲笑自己小心眼,田娜家和傅加蓝家是多年世交,不然他们也不会一起长大,纠纠缠缠分不开,两家人在广州一起喝个茶有什么问题。 但我还是多问了一句:“那你怎么会有时间单独跟她说话。” 他应该吃完早饭了,过了好半天,很简单地说:“会有的。later” later就later,怕你啊,我老实不客气用了于南桑的面膜,快速收拾好,杀出去上班了。 我到办公室刚坐下,部门同事claire就来找我:“毛梦囡,说真的,你跟老板这次过来到底是为了什么事?” 我很无辜:“我真的不知道,她叫我从南区跟过来,我就来了。” 这位上海的同事年纪不小了,大学毕业就进来,现在孩子都上了小学,在公司资历比大多数人都深,却无论如何都升不上去,一直是万年主管,严格来说,比我级别还低一级。 她虎背熊腰,天生骨架大,有时候整个团队的人开会,她站在于南桑身边,足有后者两个那么宽,但不知道为什么她的内心住着一个芭比公主,最喜欢粉色色系,衣服是粉红色的,妆容是红嘟嘟的,连耳机和雨伞都是小粉红的,经常叫我看得气短。 但她说话做事的风格和芭比公主一点关系没有,倒更像一阵风,跟现在一样,硬邦邦地说:“刚刚她叫我把上海上季度的数据全部给到你综合,我不明白,你管南区,我们井水不犯河水,我为什么要把数据给你。” 我和她面面相觑,老实说,这也是我第一次听到说要接收上海数据的事啊,于南桑做事一向滴水不漏,既不会无缘无故high,也不会无缘无故二,我想起她在广州对我说的,干掉joyce把位子给我的话,心里顿时虚了一把,支支吾吾地说:“哎,我不知道,要不,我去问问她。” claire从鼻子里哼了一声:“你最好问问清楚。”转身走了。 我赶紧给于南桑打电话,没接,我干脆走出去在办公室里上上下下找了一圈,果然看到她在某一个私人办公室,靠玻璃墙站着,我正要冲过去,突然一个急刹。 她不是一个人在办公室里,靠角落坐着的,还有一个乔孟涂。 我们公司业务遍布全球,横跨广告,公关,专业市场营销,品牌培训等各种领域,产品线多得要命,职能部门也多得要命,在总部楼梯上飞下一块砖头能打死十几个vp,重伤不死的那些起码是总监。 所以于南桑虽然职位不低,放到全球范围内一比,也不算特别牛逼的角色,但有一桩她认了第二,还真没有人敢认第一——事实上那也不是一件什么值得人去争取的荣誉——那就是绯闻的密度和广度。 要是把于南桑在公司的绯闻当真的话,她几乎已经睡遍了全产品线的高管,每年的董事会根本不需要行政部煞费苦心找地方,直接到于南桑酒店卧室里喊一声,议程挂到床头这事儿就结了,说不定决策的效率和质量都高一些。 我进公司之后,几乎每个部门都有人过来跟我说我老板的八卦,最后我终于迷惑,从我得到的消息看,一个人如果有那么多人有一腿,而且都在公司这一亩三分地里,那简直是不可能有时间正常上班的啊。 所以我直接去问于南桑:“你跟大老板有一腿吗。” 我们当时正在开会,她对着电脑皱着眉头正看数据,被我冷不丁一问,噗嗤就乐了:“哟,这么快就有人跟你update啦,还有谁赶紧说,一次性问完免得你惦记。” 所谓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我猜换了个老板以后大概只会给我小鞋穿,而换了另一个下属,也决定不会在开月度通气会的时候冒出这么二的问题。 我手指头折一折,报出几个风声里大家传得津津有味的名字,从头衔来看,都是能让我脖子都仰断的大人物,于南桑听完叹口气,把电脑转过来给我:“你上内网查查他们的照片。” 我不明就里,说查就查,点进管理团队矩阵之后,屏幕上亮出几位大佬的照片,我倒抽了一口凉气,于南桑同情地看着我:“你明白我什么意思了吧。” 我默默地点了点头,把电脑还给于南桑,听到她在那边痛心疾首地嘀咕:“也不知道哪个王八蛋传的,你要是我,你对着这几头能睡得下手啊???” 我当场就笑傻了。 可能因为我一条筋又没心没肺的缘故,于南桑戒心很重,却从不防备我,哪儿都愿意带我去,我慢慢知道于南桑不是开玩笑的,她对谁都能放电,而且一电电死的案例相当多,我陪她出差的时候,每个城市都有自愿上岗的观音兵前来听传当差,可我也从来没有见过她真的对谁用心。她翻脸如翻书,掀桌如散步,对男人冰火两重天的差距,有时候就在人家上洗手间尿一尿的前后之间。 我要是能学到她一成决绝和利落,傅加蓝也不能吃死我这十年。 可是我现在,在玻璃窗外,猝不及防地,看到了她脸上的神情,尽管只是一侧,那份浓烈的恋慕与缱绻却一目了然,他们不知道在说什么,我猜应该是工作,但于南桑站立的姿势却一反常态是软软的,稍微靠在玻璃墙上,头微微侧着,一只手放在脖子边,轻轻玩弄着自己波浪一般的长卷发,她嘴角带着甚至说得上有点迷迷糊糊的笑,甜丝丝的,一边在和乔孟涂说什么。 我真心想再观察一下乔孟涂是什么表现,但实在不敢靠太近了,急刹之后我转身就走,走回自己的座位,claire见状立刻过来:“问过了吗。” 我摇摇头:“两个老板在开会,没敢打扰。” 倒没有说假话,claire狐疑地打量我一下,掉头就去,拿了电话走远了,她向来和北京的joyce关系密切,我猜这一股子猜忌防备,倒也来得不是毫无原因。 在座位上等了大半个小时,于南桑过来了:“上海数据拿到没有?和南区的合并整理一下,把比较分析图做出来,下午一点要用。” 我老实交代:“claire不给我。” 她好像并不觉得意外,面无表情地看看我:“她不给你,你就算了?” “哎?老板,你老人家亲自让她给的哦,她都不给,我当然只能算了。” 于南桑冷笑一声,撂下一句话:“见到claire,两人一起过来见我。” 她走开了,我抱着忐忑的心情在那儿等claire,忽然乔孟涂又过来了——你们两个是在演皮影戏吗?一进一出,一前一后的。 老实说乔孟涂真是好看,这么挺拔,又这么清俊——这个世界上配得了这两个形容词的男人可真不多,何况他彬彬有礼却不怎么笑,一举手一投足都酷得叫人想哭的那个调调,刚好是我的菜。我想我们家傅加蓝再来十年,应该也能熟到这个份儿上了,哎哟,我必须要加强保养,回家自己也买贵妇面膜天天晚上折腾去才行啊。 他走到我面前,弯腰问我:“hi,你下午有没有时间?” 我一惊,差不多有点结巴了:“有,有,哎,不是一点开会吗?” 他笑笑:“你家老板召你们开会,我另外有工作,但我想在会后找你单独catch up一下,三点?来我办公室,好吗?” 我心想人为刀俎我为鱼肉,我能说不好吗??当即点头如捣蒜的答应下来。 这时claire回来了,手机捏着,耳机都没摘,脸上表情有点怪怪的,我叫她:“老板叫我们去她办公室一趟。”claire活生生吓了一跳,慌慌张张地说:“好,好。” 我们一前一后走到于南桑办公室,把门一关,于南桑招呼也没打一个,也没叫我们坐,把她的电脑屏幕转过来,我们俩都很意外地见到joyce出现在go to meeting的会议软件屏幕上。 于南桑冷冰冰地说:“joyce,阿m和claire都在这里,你跟大家解释一下上个月南区,上海和北京之间,费用和绩效两组差距那么大的原因。” joyce和claire的脸色,真的比极度深寒下的一坨屎都难看。 第十七章 我们哺育我们那令人愉快的悔恨,犹如乞丐养活他们的虱子——波德莱尔 joyce开始逐条打开她上个月的业务记录,向我们——当然主要是向于南桑说明各种费用和绩效的细节,如果要精准描述的话,她语调非常接近:“全世界每天都死人你丫为什么不去死”。不算很尊敬。 于南桑似乎完全无所谓joyce高不高兴,只是专心玩弄着她手掌间一支铅笔,面无表情,claire一边一听着一边显然感觉很不舒服,在座位上不自觉地东扭一下西扭一下调整坐姿,而我就深深地低着头,为自己,为joyce,也为于南桑觉得有点尴尬。 于南桑并不是一个眼睛里揉不下沙子的人,她在这个圈子混久了,一路从最基本的职位做上来得,手下人玩什么猫腻她应该都知道,我猜她有一条底线,在底线之上的灰色空间里,她乐得睁只眼闭只眼,但一旦突到底线附近,她就会突然变身成一只母豹子,在丛林里静悄悄亮出爪子,等待着将人开膛破腹。 就像现在这个气氛紧张的“例会”,明显不是针对业务本身的,这是赤裸裸的针对joyce的质问,问题是:为什么呢。 joyce在什么时候触及了于南桑的底线?又是怎么触及的? 更关键的是:跟老子有什么关系???为什么我被莫名其妙卷进了这档子事里啊。 好在,我们并没有开很久的会,joyce的部分都没有完,忽然于南桑桌面上的直线电话响起来,打断了会议的进度,于南桑明显犹豫了一下,伸手接起来,说了一声您好之后,停下来一言不发,听了最少有七八分钟,然后说:“好。” 电话放下,她简短的吩咐我们三个人:“我有紧急会议,我会再找你们。” 第二句话是:“joyce,claire,周四前,把过去一年所有数据汇总给我,everything。” 然后直接挂断了joyce 的视频通话,挥手赶我们出去。 我溜回自己的座位,claire跟我并排走出门的,但是压根就不理我,直接转身去了电梯,下楼不知道上哪儿去了,我坐下来喘了一口大气,给傅加蓝发短信:“我老板发飙了,不知道为什么,好可怕。” 发完之后看看时间,十点左右,哎,他和田娜不知道什么时候吃午饭,不知道吃什么?我脑子转了好几个圈,琢磨着要不要直接问傅加蓝,问出来之后给我手下的姑娘打个电话,中午在他们隔壁开一桌,帮我严密布防,实时监控,有什么风吹草动,就上前泼田娜一脸,泼什么好呢?热茶太烫,可乐太冰,不如泼双皮奶,黏黏糊糊的得立马换衣服去,什么柔情蜜意都能搅黄。 我晃晃脑袋,想太多了,这时候傅加蓝回给我短信:“静观其变,低调做人。” 我咧嘴一笑,这也太像傅加蓝的调调了,要是二逼陈肯定直接说:“拍她裸照,有裸照在手你怕她发什么飚,随时外企门啊。” 我发回去:“你中午和田娜在哪儿吃饭。” 他说:“在金融中心这边。” 我假惺惺地推荐:“金融中心啊?富力上面富田菊日料啊,离你们家又近。” 其实我真心想说你们去吃个财记猪脚饭好咧,十八块例牌,加菜二十八还送青菜,有啥不好,几口下去,说完该说的赶紧走人。 然后他回了一条,令我心花怒放:“你提过好多次富田菊了,下次带你去吃。” 我哼着歌儿开始干活,一面秘密幻想着傅加蓝在田娜面前摆出的扑克脸,那真是性感到爆灯的一幕,这一分钟之内我已经把于南桑的神龙见首不见尾抛到了九霄云外,没办法,姐就这点儿出息,只要感情生活没有风浪,老板就是要活吃我,我都愿意为自己亲手抹点儿芥末酱油。 这时候邮箱叮当一响,于南桑发来的邮件,附件题目是2013财务明细,我打开一看,是北京,上海,以及我手上南区过去一年的报销单据纪录明细,耶,joyce和claire很配合啊。 结果打开文件格式就知道,这绝逼不是那俩婆娘发给于南桑的,是从公司的财务系统上直接载下来的,每个月一大张,直接连到一起没有整理归类,乱得不行。 邮件里写着:“m, 周末前整理出来各个区域已发生款项的大项和趋势图,把主要供应商列表出来,要求重新报价,和现有报价对比。” 我的娘,老板你这是当我犯罪心理里面那个天才it小肥娘吗,我包里自己有多少钱我都没个谱,做这种事我会咬舌自尽啊。 但就算咬舌自尽,于南桑估计也会在送到我葬礼的花篮上留下:“工作未完成,死有余辜”的字样,所以根据以往的经验,我不如把舌头保护保护好,默默埋下头去干活吧。 我们部门是负责做各类线下活动前期筹划和方案支持的,意味着我们手里有大量的供应商,以广州为例,各大城区及郊县所有五星级及精品度假酒店,各种风格档次的餐厅,酒窖酒吧,以及城中各大娱乐场所,会议中介和组织者,都可能和公司有长期或短期的合作,常规的做法,我们会有一家代理商,帮我们在当中做提调和运作。 代理商收取我们年度的服务费,同时要确保供应商对我们开放的价钱是市面上最低,以及全然透明的,为了谨慎起见,通常我们每一年都会重新招标代理商,以及定期做针对供应商的直接回访。 问题是,负责地区招标和回访的,都是我们部门自己的人,理论上我们只要和代理商关系铁,下面就有无穷的小花样可以玩。 于南桑要我重新对所有大的直接供应商重新要价,这事儿可大可小,我一边吭哧吭哧整理,一边心想老板这是要玩什么啊?要玩死谁啊?越看越是来者不善啊。 一开始干活,就不知有汉,无论魏晋,以及嘘嘘,我找了一个小房间,做好基础表格,整理出各大区域在系统上有登记的供应商以及代理商列表,耳机一戴,usb线插上电脑充着电,然后开始不断拨出电话。 忙到两眼发黑,脊柱发硬,我有点挺不住了,瞥了眼时间,心里咯噔一下,两点了,傅加蓝和田娜应该吃完午饭了吧,我拿过手机,有心想打个电话过去,又觉得这样查岗未免太过穷形恶相,正在挣扎间,乔孟涂解救了我,他不知道怎么知道我藏在这个地方,过来敲敲玻璃门,推开:“吃了午饭吗?” 他一提醒,我的肚子才恍然大悟,立刻大鸣大放的咕嘟起来,在这个狭小的空间格外刺耳,我不好意思地摇摇头,他笑:“我也没有吃,一起吧。” 跟乔孟涂往外走的时候,不少总部的同事正好吃完饭回来,纷纷和乔孟涂打招呼之余,也都格外多看我两眼,看得我浑身不自在,那种眼光里有很多种意思,最主要的一种,就连我这么没眼力价的人都能看出来,是疑惑。 疑惑啥呢?他是vp没错,级别高我好多,但vp不用吃饭啊? 在电梯里他站在前面,我打量他的背影,真心赞啊,他的西装不用说铁定贵死个人,而且我猜多半是定制的,非常修身,显得腰是腰来腿是腿,整个人就是很高端洋气上档次的感觉,虽然我很推崇人生而平等以及具备自由意志等各种提劲的理论,但在乔孟涂面前,我非常自然而然地有一种凭空矮了一截的感觉。 为了打破电梯里那种凝滞的氛围,我无话找话问他:“乔总,你不是刚来吗,怎么大家都跟你很熟的感觉。” 他回头看看我:“哦,因为我最近不停找人开会,开得人见人怕,所以大家都被迫跟我熟了。” 我忍不住乐:“难怪,大家盯着我看得意思原来是天堂有路你不走,地狱无门踏进来啊。” 乔孟涂莞尔一笑:“那倒不是,只不过我从来不跟任何人一起吃饭而已。” 说话间电梯到了一楼,我琢磨着什么叫从来不跟任何人一起吃饭,尾随他走了出去,在门口他问我:“这附近有一家不错的意大利餐厅,你要不要尝尝。” 听到西餐我心里就在滴血,老实说像我这样基本饿透,下午又还有大量工作要完成的状态,啥虚的都不管用,必须一碗朝天椒青蒜苗炮制的小炒肉才可能让我满血复活,恢复对人类社会的信心。 当年第一次来总部开主管会,早上酒店自助餐,中午会议室披萨,晚上西餐,害得我每一餐都垂泪对刀叉,连续他妈三天之后,我回去一称体重,掉了足足两公斤,减肥效果叹为观止,不管哥本哈根食谱,斯德哥尔摩食谱还是沈阳铁岭食谱,都无法与之比肩。 但此刻我能挣扎吗,我不能啊,人家是vp,而且肯定等下买单啊,我只能含泪说:“意大利餐厅好啊,我特别爱吃spagetti,多弄点辣椒仔调味汁拌拌,吃起来跟凉面一样的。” 我们在餐厅落座,已经过了午饭时段,偌大一个地方只有我们两个人,这家餐厅是不错,台子上摆着真正的鸢尾花和百合,大束大束的插在水晶瓶里,整个装修的色调都是冷冰冰的银灰和暗木色,但细枝末节处又巧妙的镶嵌搭配一点点鲜艳的红,就是那种你一走进去就会倒抽一口凉气,而后为自己的钱包默哀的地方。 我真的点了一个spagetti,也真的要了辣椒仔调味汁,乔孟涂要了一个凯撒沙拉和一杯咖啡,还要了一个这家餐厅特别标注的招牌黑巧克力慕斯,吩咐服务员打包。 于南桑不吃甜食,唯一的例外是纯正的黑巧克力慕斯。 等菜的时候,乔孟涂对我说:“于小姐很喜欢你。” 我有点囧,只好嗯一声。 他拿起杯子喝水,我注意到他握住杯子的手指修长,但手背和腕部看起来又非常结实,一点都不娘娘腔,忍不住想起于南桑说,乔孟涂是一等一的花花公子。 老实说他真是有花花公子的资本,随便勾勾手,应该都有不少女孩子会扑上去。 他继续说:“我和于小姐之间的渊源,她告诉过你了,从这一点来说,你不单单是她的下属,也是她的朋友,只有朋友之间,才会分享这么私人的故事。” 我心里一热,点点头说:“于小姐对我很好。” 乔孟涂注视着我,别有深意地说:“你知道这一点就好。” 既然说得这么开,我也就不客气了,我问他:“乔总,你能不能告诉我,我老板把我带到总部来到底要干啥?” 坐这么近我才注意到,乔孟涂的眼睛带着一点轻微的灰绿色,大概是他的四分之一欧洲血统带来的,凝望的时候,好像一谭深水陷入沉默一般。 他现在就用这双灰绿色的眼睛沉吟着看我,过了好一阵子,似乎下了什么决心一般,拿出他的手机调出一个什么,递过来给我看。 我莫名其妙接过电话,是一个视频文件,进度条显示有七分钟之长,乔孟涂已经把声音调到了静音。 视频一开始全部是黑屏,而且在动来动去,好像摄像机在找合适的机位一样,过了一二十秒终于稳定下来,出现一片光,感觉是从一个洞里看出去。 有模糊的人影走进那片光里,站着不动,而后又走开了,镜头扩展开来了一点,我眯起眼睛琢磨了半天,忽然意识到那是一个屁股。 那是一个穿着黑色丁字裤,几乎相当于全裸的女人臀部。 我第一个反应是:“我擦,老乔我可以告你性骚扰吗?给我看爱情动作片!!” 然后我意识到即使是二逼陈也不可能干出这么没天理的事情来。 眼前的臀部很美,又圆,又翘,雪白粉嫩,走动的时候微微带颤动,我觉得是个人看了都会流口水,摄像头一直定格其上,直到臀部的主人开始走动。 她走到了比较远的地方,好像是倒了一杯什么东西喝,我看到了镜头里有床,是很好的酒店里那种很好的床,她坐到了床上,转过身来,一张脸清清楚楚出现在镜头里。 我好像被雷打了一样,啊地大叫一声,手机咔嗒掉到了地上。 第十八章 手机摔倒了乔孟涂那边,他弯腰捡起来,看看屏幕,再次递给我,我脸都涨红了,一直红到耳朵根子上,结结巴巴地说:“我,我还是,别别看了吧。” 他沉默但是坚决地把电话摆在我前面,视频在继续,里面的女郎半裸上身,皮肤如同凝脂一般丰润,这么渣的像素都挡不住她全身上下呼之欲出的强烈魅力。 那是于南桑,很明显比现在要年轻几岁,体态比现在稍微胖一点,但一样窈窕有致。 她端着酒杯,百无聊赖地半躺在床上,忽然像是有人开门进来了,于南桑转头望向一边,嘴角浮起微笑,懒洋洋地站起来,这时一个穿黑色长风衣的男人突然冲进镜头,热情洋溢地扑过来抱住了于南桑,埋头在她秀发间,两人开始热吻,从摄像头的角度看不到他的模样,但很明显男人身材高大,孔武有力。 我实在看不下去了,且不说老子真的还是个处女,就算不是,在光天化日之下对着公司的高级管理人员看自拍av,主角还是于南桑,这心理素质要求太高了。 我一声不吭拿起来关掉视频,手机推回乔孟涂面前,心里模模糊糊地想,不晓得他有没有拿这个来打飞机。 乔孟涂很平静地说:“上个月底的周末,有人把这个视频发到我的私人邮箱,发件人地址是加密的,邮件正文没有任何内容。” 我下意识的脱口而出:“发给你干什么。”他顿了一下,好像在考虑应该怎么跟我说这件事,然后说:“一开始我并不知道,只觉得是有人恶作剧,因为视频链接来自国外一个很著名的自拍av网站,我以为是知道我和于南桑过去的人偶尔看到后发过来的。” “有人这么无聊啊??你说一开始,后来呢?” “后来,就是那个周末过后,我飞往雅典,得到公司创始人私人任命,要我leading亚洲区新一轮的高层组织架构改组。” 我二两黄豆大的脑子稍微想了想啥叫做新一轮高层组织架构改组,然后反应过来就是换老板的意思。 我们是私人公司,没上市,据说也没有外部资本,虽然特别特别的大,跟一只巨型蜘蛛一样处处都有手足,但理论上只要创始人愿意,随时可以早上爬起来就发一道命令,说东主今天心情不好,一百家分公司都关门大吉,大家滚蛋吧。 既然是公司创始人私人任命,那乔孟涂的实际地位和影响力想必都比他的头衔要重要得多,我倒抽一口凉气,觉得自己摸着点儿边了:“有人收到风你要改组管理层,所以陷害于南桑?” 我脸色都变了,头发都快要竖起来了,破口大骂:“谁他妈那么卑鄙啊??一份工而已,犯得着用这么下三滥的手段吗??” 乔孟涂手指放在嘴边,示意我冷静,我气鼓鼓地把后面如同长江之水滚滚而来的三字经吞下肚子,听到他说:“于南桑在公司多年,她是大小姐脾气,得罪人自己不知道,我想喜欢她和不喜欢她的人大概都不少,但她业绩和品格都毫无可以指摘的地方,要动摇她的地位,只能剑走偏锋。” 你这个四分之一老外居然还会用成语,而且说到于南桑“大小姐脾气”的时候,我觉得他那个语调隐隐约约透着亲切,亲切得外人都能听出不正常,我咳嗽两声:“这一手不应该有用吧?她跟谁睡关她的工作屁事。”乔孟涂叹口气:“本来是这样的。” 我心中抱着热切的希望:“什么改组啥的,不是你做主吗?你不出声不就行了。”差一点还说出了:“反正你留着干啥用别人也不知道对不对。” 他手指敲打着台面沉吟不语,这时服务生过来,给我们上菜,面包篮,沙拉,面条陆续来到,摆了一桌子,我完全已经饿扁了,但这会儿压根没有吃东西的欲望。 乔孟涂的沉默太多含义,太多变数,我警惕起来,咄咄逼人地瞪着乔孟涂:“乔总,你给我看这个到底什么意思?” 他看看我:“毛毛,你不介意我这么叫你吧。” 我一晃脑袋,心想谁他妈这会儿有心思跟你追究生熟啊,赶紧往下说。 “我们是纯正的商业组织,对不违法的私人生活并没有任何要求,问题是。” 乔孟涂沉默了一下,轻轻地说:“视频里的男人,首先是有妇之夫,其次,他是在我们在整个东南亚主要供应商集团公司的幕后控股者。” 我马上就想起了每次新供应商招标的时候,申请书上必然要有的一段话: 该供应商与经手员工,有无直接或者间接的利益关系。 东南亚一带的供应商,跟于南桑滚床单的话,那利益关系就来得太密切了,那是每年数以千万计的金额,就是跳进黄河估计也洗不清。 我长了张嘴,啥都说不出来了,幸好乔孟涂立刻转移了焦点:“我必须要把这件事帮她扛下来,还得找到是谁发的视频。” 我松了一口气:“找找找,必须的,找出来你拿麻袋我拿棍子,一楼洗手间揍死丫的。” 他被我逗得一笑:“毛毛,你想想,如果于南桑下去,谁会是既得利益者。” 我一下子就想起来了:“joyce啊,她一直被压在中国区,于南桑下去,不是现成她上来吗。” 乔孟涂摇摇头:“不见得。” “为什么。” “因为太明显了,打个比方,如果我太太被杀了,我就是第一个被警察抓去审讯的人,所以要是我想杀妻的话,就一定要买凶。” 这是啥比喻啊?你有这么恨你老婆啊。 他语气平淡地说:“相信我,不止一个男人有这么恨老婆。” 我翻了翻白眼,不知道为什么想到了傅加蓝,想到他和田娜之间那么些分分合合的破事儿,如果他们俩结婚了,不知道过了若干年,傅加蓝会不会用这种语气跟别人谈到他的妻子。 然后我呸呸呸呸了半天,把这个想法赶到爪哇国去,他们才不会结婚呢,不会的,傅加蓝是我的男人,我可不会变成一个那么糟糕的老婆。 乔孟涂对我突然呸出声来有点不适应,很谨慎地看了我半天,确认我没有继续吐口水的意思之后,说:“何况,joyce根本没有机会,她自己裤子上的泥巴更多,在北京和上海的代理商据说都是她自己名下的公司,财务上手尾大把,不日调查结果就会出来,她识趣的u 啊,最体面的结果是她选择自己离职,否则多半是法庭见。” 他说到别人的命运,态度和蔼,语气淡定,杀伐决断之间却没有丝毫犹豫,我觉得我慢慢可以理解为什么于南桑当初会视他为一生所爱,因为不管怎么样,这位老兄是个真爷们。 “所以呢?哎你一次说全行不行,别一点儿一点儿往外蹦啊,着急啊。” 说完我就恨不得打自己一个嘴巴,这口气太随便了,跟眼前坐的是二逼陈似的,但乔孟涂似乎不以为意:“毛毛,我需要把于南桑暂时调离现在职位,暂避风头。” 我心里猛一跳,但想想又觉得这的确是唯一的方法,学名叫做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 然后听到乔孟涂语调审慎地说:“在她复职之前,我要你顶替她的位子。” 除了我爸以外,傅加蓝和二逼陈是我生活里最重要的两个男人,除了这一点,他们其他唯一相似,而且相似程度相当惊人的地方,就在于他们都不相信这个世界上有免费的午餐,更不会有牛肉馅饼从天而降。 这就是为什么当我就乔孟涂的主意向他们征求意见的时候,这两位无论从三观还是五官上都有天壤之别的朋友,异口同声给出了一致的答复。 二逼陈说:“不要怪我没提醒你啊,这一手叫狸猫换太子,你就是那只狸猫,你老板那啥桑来着,就是太子,要下火锅了必须弄个便宜的顶缸,你可别上当。” 这话寒碜我,我就算了,跟于南桑一比我也真有狸猫和太子之间的差距,但丫明明没文化还非要引经据典,很叫人闹心,他引完了觉得不是很确定,还在电话那头问梁某人:“老婆,你说狸猫换太子是这意思不,还是真假美猴王更贴切一点?”梁某人很有把握地说:“真假美猴王吧,你看毛毛什么地方长得像只猫了。” 我又一次想我沦落到向贤伉俪咨询如此重要的人生事务,绝然算是老子自取其辱。 傅加蓝则发挥他理科男的本色,一如既往充当我迷惘时的顶梁柱,循循善诱地和我分析前因后果,利弊吉凶,从于南桑和乔孟涂的关系分析到我们现在公司的局势,还有我过去几年的人脉经验值,以及专业技能树整体状况,听得我一愣一愣之余,终于忍不住打断他:“你怎么比我还了解我们公司这些有的没的。” 他简洁地说:“这不都是你告诉我的吗。” 我马上就激动了:“原来每次我跟你说东说西你只会嗯嗯啊啊,但其实都听进去了啊,哎呀太好了。” 傅加蓝轻笑一声:“总之,我建议你不要接受这个职位,彼得原理说,每个人都会升到一个他应付不了的职位,对你来说,这个来得太早,而且情况太复杂了。” 我很乖地点头称是,姑且不说他从逻辑入手,分析与判断能力一向都是我高山仰止的对象,就算他朝西边一指,说太阳明天从那个地界升起,我也绝不二话,坦然认同——这和我的智力和常识都没有关系,我只不过是图他高兴。他高兴了我就高兴,应不应该坚持世界的真理关我一毛钱事。 咨询完正事之后,我问傅加蓝:“你什么时候回上海啊。” 他说:“周六晚的飞机,你呢,什么时候回广州。” 我支支吾吾地说:“嗯,还没定,这不事儿多嘛,没谱。”心里跟放牛娃盼毛主席一样,盼着他会说点儿什么。 今天真是个好日子,果然他说了:“这样的话,那我周六回来一起吃晚饭吧,星期天我们还能上哪儿去逛逛。” 我一颗心总算掉回了肚子里,忍不住挥拳面对假想敌打出一串组合进击,这一刻我才真正能确认,傅加蓝和田娜的午饭没吃出什么幺蛾子来——这才是我非要给傅加蓝打个电话问问前程的真正原因。 老实说,不需要二逼陈和傅加蓝旁观者清,我也知道于南桑的位子根本不是我能沾得了边的,这跟能力,经验,气场,自信心当然有关系,但真正重要的是,我不信任乔孟涂。 视频上于南桑和那位古董商翻云覆雨,如胶似漆,演的那是一出真正的限制级,其他人看了流流哈喇子,也就算了,俗话说强奸易躲,意淫难防。 但乔孟涂呢? 于南桑是他曾经刻骨铭心爱过的女人,也是把他一脚从生活里踢到爪哇国决心从此老死不相往来的女人。 这个世界上真的有那么巧的事?别人想陷害于南桑,证物居然刚好落在她的旧情人手里,而这个旧情人,对她和谁滚床单都没有表现出一丝一毫的沮丧或在乎,居然就奋不顾身扑上去,要拯救她于水火之间。 也许是我愚钝,看不出乔孟涂心里的波澜起伏,也许他就是那种讳莫如深的人,把哪怕点滴的情绪都掩藏得滴水不漏。 但我不会因为他的一番话,就冒这样行差踏错的险。 我和乔孟涂一起回到办公室,在小房间打完两个电话给傅加蓝和二逼陈,直接去找于南桑。 一进门,我就招了:“乔孟涂说让我接你的职位,你要避避风头。” 她从笔记本电脑前撩起眼来看看我,不紧不慢地说:“怎么说。” 我一口气把我们吃饭的情况跟她和盘托出,于南桑靠回她的椅背,专心地听着,听完之后,什么都没有说,过了半天,问:“你知道刚刚你们开会的时候,谁打电话过来吗。” “不知道。” “乔孟涂,你刚才说的,他在电话里告诉过我了。” 我对这位御姐真是再度刮目相看,这么大件事听到耳朵里,她硬是面不改色,嘴唇和眉毛都没抖一下。 “那你怎么办。” 她看回她的电脑,轻描淡写地说:“人生就是一场战斗,毛毛,我的字典里没有避风头这三个字。”对我微微一笑,眼睛又深又黑,真是美:“晚上跟你细说,你先干活吧。” 她戴上耳塞准备开电话会,弹弹手指示意我出去,我由衷地对她飞了一个吻,关上门,手机忽然震了一下,是微信信息提示的声音,我漫不经心地打开看看,心跳顿时漏了一拍。 田娜要求加我微信。 第十九章 傅加蓝给我看过田娜的照片,是他们年轻时候照的,背景是不知道哪里的一片小林子,两人肩并肩站在一起,田娜穿着一件非常肥大的宝蓝色毛衣,没有化妆,却明眉美目,抿嘴微笑,那时候傅加蓝已经很高了,他的手搭在田娜的头上,表情愉快。 我忘记为什么他要给我看那张照片,但从此那个场景就深深地印在了我的心里,那时候我不知道傅加蓝有多爱田娜,也不知道自己有多爱傅加蓝,但很长一段时间,我既不喜欢田字,也不喜欢娜字,在任何地方看到这两个字,都会引发我一阵轻微但不可避免的不适感。 现在这两个字就在我的微信界面上,固执地等待我回应。她的头像是一张正面大头照,短发,浓妆,嘴唇涂成闪亮的大红,微噘,眼睛非常亮,我想她对自己的信心毋庸置疑。 总得是这么样的一个女人,才能半辈子啥都不干就光折腾人。 我呢,就得给人折腾。 我走回自己的位子,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又深深地呼出去,胸口纠结不好受,更不好受的是我的好奇心。 田娜为什么要找我呢。 因为傅加蓝选择了我吗? 或者傅加蓝其实没有选择我,他们俩一个唱红脸一个唱白脸,傅加蓝负责把我稳住,田娜负责给我致命一击。 想到这儿我赶紧给了自己一个小嘴巴,有点自责。 偏偏这时滴答一声,一个陌生号码发了一条短信过来,我一看眼珠子都要掉出来了,竟然又是田娜:我是田娜,跟我谈谈好吗。 到底要搞什么幺蛾子啊。 正在这儿天人交战,乔孟涂忽然出现在我办公桌前方大概二十米处,举起手来,示意我过去。 我叹口气收起手机,走过去,我们俩就站在去洗手间的必经之路上,身边人来来往往,乔孟涂目光炯炯地看着我:“你跟南桑提过我的想法了?” 看他脸色跟一坨屎那么难看,估计被于南桑喷得不善,我也没啥好隐瞒的,坦然承认:“乔总,我跟开于小姐的,她一直对我不薄,你要我吃碗面蚀碗底,我做不到哇。” 他有点没明白过来:“吃什么面碗?” 瞧我一着急粤语都跑出来了:“哎,就是吃里扒外的意思。” 乔孟涂双手插兜,沉吟了一下,摇摇头:“我绝不是叫你吃里扒外,只是南桑个性极强,我担心她硬碰硬最后吃亏。” 我混不吝的劲上来了,一梗脖子:“乔总,有什么吃亏不吃亏的,一份工作而已,于小姐这么牛逼哄哄一个人,上哪儿找不到一份工作,避什么风头。” 他瞧着我,听完这句话,忽然噗嗤一声笑了出来,顿时闹我一个大红脸:“哎。” 乔孟涂拍拍我:“你还真是于南桑带出来的,连说话语气都一模一样。” 看看表,又说:“我要去开会,你晚上有空吗?” 我一愣:“晚上?” 他已经知道答案了:“八点,公司大堂见。去喝一杯。” 我傻乎乎地哦了一声,目送他挺拔的身影从容走开,老实说,真是赏心悦目,但这是什么节奏,不是刚刚吃完午饭吗??干嘛又要去喝一杯,我跟你真的没什么共同语言啊大哥,我从来没有八点去跟人喝一杯那么高大上过,我一般都是十一点半跟二逼陈出去喝——早上十一点半。 怀着一肚子莫名其妙我又拿出手机,田娜的短信和微信都在那儿摆着,竟然不是我的幻觉。 我手指莫名其妙微微抖,在短信对话框里写了一条:“你要和我谈什么啊?” 想了想,把啊字删掉了,免得听起来像是很弱,非常被动的感觉,再想了想,又加上一个呢,想了想有删掉了,不好,太亲密了,鬼要跟情敌这么亲密啊,又不是二逼陈在东莞玩一王二后,最后我秉承自己写项目管理方案的精密风格,把回话定稿为:“有什么事我可以帮你的吗?” 发出去之后我心想你可千万别当真啊,你如果说让我把男朋友匀给你我真的会暴走的你信不信。 几乎是立刻她就回了:“我明天到上海,我们在哪里见?” 这个靠我自己是板不住了,我溜到一个没人的小办公室,打了个电话给傅加蓝,铃声长长的响,却没有人接。 短信又进来:“我知道你在哪儿上班,明天中午十二点半我去找你,回见。” 我拿着手机长久凝视那行字,默默地坐下来,看着面前办公桌空白的台面,心里乱糟糟的。 把这突如其来的会面,就这么默然地接受了下来。 突如其来的会面最近在我人生里好像是个常态,晚上八点,我在公司大堂沙发上坐着,忐忑不安地等乔孟涂。 于南桑五点不到就走了,和公关的人一起去出席一个英国商会的活动,走之前把公寓门卡和钥匙全套给了我:“你自己吃点东西回去休息。” 我期期艾艾地:“万一我回,呃,回得比你晚怎么办。” 她看我一眼:“公寓管理员认识我,会帮我开门。”顿了一下,又问:“你出去见朋友?” 我哽了一下,话都溜到嘴边了想告诉她又是乔孟涂,鬼使神差地又吞了下去,幸好她的手机在包里响起来,估计是老板催她,没等我说什么,接着电话就走了。 现在我坐在这里,心里有点犯嘀咕,为什么呢,我为什么要瞒着于南桑呢? 如果大家都只是正常的上下级,我说不说,倒又没事了,谁还没有和谁下了班去喝一杯的时候,但于南桑和乔孟涂关系太特殊了,我这样真的好吗?? 正想得乱七八糟,乔孟涂出现了,经过我身边停了一下,我站起来跟上,一句话都没说,直接到了公司的停车场,他开一辆黑色路虎,非常贴合他的男性气质。 我爬上副座,拉上安全带,车门一关上,有限的空间里只剩下我们两个,我立刻就局促起来了,心砰砰乱跳,看他缓缓开动车,我忍不住小声问了一句:“咱们上哪儿去喝一杯啊。” 他专注地开车:“外滩那边有一家法餐很不错,上了今年的米其林排行榜,我一直说去试试看,你爱吃法餐吗。” 我摇摇头:“不爱吃,蜗牛啥的,能好吃到哪儿去。” 他又笑了,怪好玩地看看我:“谁跟你说法餐就是蜗牛的。” 我泄气地说:“就是随便说说嘛,咱们不是喝东西吗。” 那家法国餐厅在外滩,景致很好,能直接看到东方明珠,夜色温柔,却又绚烂,店里没两桌人,却还不准大喇喇走进去就坐,得站在门口等人家派位子。 乔孟涂订好了靠窗的位子,我们一坐下,侍者送上水和菜单,蜡烛在水晶烛台上摇曳,我看着菜单心里直打鼓。 这顿饭吃得很安静,乔孟涂不怎么说话,间中只在上菜时简短介绍一下食物的特点,他显然精通食物和红酒,那个来自法国乡下的白皮酒侍,我估计他一贯鼻孔朝天,但三言两语间,居然对乔孟涂肃然起敬,临走还瞪了我一眼,大概是一朵鲜花怎么插在牛粪上的意思。 我是肉食动物,遇到海鲜更是陶醉,一吃起来就不知道节制两个字怎么写,乔孟涂为我点了牛油果芝麻菜头盘,法式烤小羊排,味道意外适合我,吃得我心花怒放,于是全程沉默以对也能接受。 等甜点上来,乔孟涂放下刀叉,看我一眼,说:“你是不是一直在想我为什么要请你吃饭?” 我摇摇头:“我知道为什么。” 他微笑起来,双手交叉放在餐桌上,那是一双弹钢琴的人才有的手,非常有力,非常灵活,:“说说看。” “我一直为于小姐工作,私人关系也不错,我想你也许想听听她近况如何。” 乔孟涂赞许地弹弹手指:“冰雪聪明。” 他这么坦荡,倒让我一愣,我因为工作的原因,以往也认识几位仁兄,虽然不如他,但本质上和他一样逼格爆棚,只要年纪一过三十五四十,就开始觉得一个男人有感情是纯粹的弱点。 他们能把荤段子讲得优雅动人,社交礼仪无懈可击,对身旁女伴体贴照顾,无微不至。 一旦女人开始问那个大家最喜欢问,理论上又最简单的问题:你爱不爱我,你有多爱我。 他们就会袖起手来,沉默不语,嘴边浮起一丝高深莫测的微笑,看着你,就像门萨高智商俱乐部入会考试上,监考员看着一群奋力想要脱离队伍的纯傻逼。 我抹了抹嘴,兴趣上来了。 “你想知道什么?” 他想都不想:“她这几年,喜欢穿什么牌子的衣服?” “呃,cd吧?我跟她出差的时候她有一次带少了两件衣服,直接奔去cd买的,还有maxmara? 不过她抱怨过好几次说这个牌子的衣服越做越大,多半设计师是打算转型去做被子。” 乔孟涂微微一笑,我们俩似乎都同时在脑海里想到了于南桑说这句话的神情。 “脾气好吗?对你们?” 他转头看了看外滩的辉煌夜色,淡淡地说:“她从前脾气可不好,发起怒来,就像一辆smart装上了法拉利的引擎。” 这个比喻太精准了,我想了半天,噗嗤乐了出来:“真像,确实是。” 接着摇摇头:“不,她不怎么对我们发脾气,但据说她经常对她老板发脾气,吹胡子瞪眼的还摔电话。” 这次轮到乔孟涂噗出来,他当然知道于南桑的老板是谁:“poor peter,对普通女人都没办法,不用说遇到于南桑。” 他继续问,什么都关心:“饮食习惯呢?怎么样?” “不吃甜,严格控制盐和油的摄入,吃糖分低的水果,白肉,少吃多餐。嘿,这个我非常清楚,因为我老跟她争,说这么吃人生没啥意思,她说要来我葬礼上吃烤羊肉串以示哀悼。” 乔孟涂保持着由衷的笑容:“只有她会这么说话。” “她以前也这么吃?” 他看看我,桌上的蜡烛这时候烧到最尽,刺啦一声,在烛台上熄灭了,周围的光在乔孟涂脸上落下阴影,我心里悚然一惊,这个角度下,他英俊得根本不像我们会在现实中遇到的人。 侍者轻轻走过来,为我们续上烛火,他这时轻轻说:“不,她以前不这样吃。” “她以前是最懂得享受生活的人,我们出去旅行,她一天可以吃五顿,什么食材都尝试,什么菜系都接受,胃口永远好,却从来不长胖。“ ”她也很爱下厨,一个蛋,一碗剩饭,一把葱,可以做出全世界米其林三星厨师加起来都做不出的极致美食。” “她是那种喝到微醺时候,在伦敦午夜街头高唱viva la vida的女郎,经过的人都对她送去飞吻。” 他只是轻描淡写地叙述,我却听得心里一阵阵发紧。 于南桑当然是人中龙凤,我对她仰望,心悦诚服。 但只有在爱人的眼里,她才能美好到这个程度——明明酒后扰民,都变成半生追忆的嘉话。 我们沉默了下来,我给乔孟涂加了一点酒,不知道说什么好,他饮毕杯中殷红的酒,无端端微笑,过了一阵子,说:“还有呢?她常去度假吗?” “不常,她太忙了,上一次好像还是半年前,她去非洲看了啥马群过河。” “角马过河啊,不知道她赶上了没有,今年迟了一点。” “是啊?马过河有啥好看。” “她除了你,还特别喜欢谁呢?有在总部的吗?” 我们整晚都在谈于南桑,整晚,话题没有偏离一点方向,就像闯进宇宙黑洞的流星一路奔向灭亡,我们印证和补充各自对这个人的印象和观感,专注得像狂热的球迷对待自己家乡的俱乐部,虔诚得像刚受洗礼的教徒星期天去教堂,她的一点一滴都被我们拿出来讨论,言说,分析,偶尔嘲笑或非议,但不管对她的为人处世,所作所为赞同还是反对,都不能改变一个显而易见的事实——在我和乔孟涂今晚营造的这个小小世界里,于南桑是唯一的主宰。 当偌大的餐厅只剩下我们一桌客人,我们终于穷尽了关于于南桑的全部,一盏盏灯在周围关上,故事也一个一个消亡。 乔孟涂请侍者买单,在他低头签字的时候,我脱口而出:“你一定很爱她。” 侍者在旁边保持他的专业表现,整一副“不关我的事,我只是来收钱的”表情,乔孟涂写完名字,抬头将账单交给侍者,对我笑一笑:“tell me about it.” 我比于南桑回得早,早得不多,大概一分钟左右,估计我后脚出电梯,她前脚就进了另一架电梯。 我喝了点儿酒,脸红得跟只大马猴,身上有点没力气,开门一看于南桑没在,大大松了口气,一屁股坐上沙发刚要放松一下,猛然钥匙转动,我顿时跟过了电似的,跳起来抓着自己的包和外套冲进客房里,灯都来不及开就赶紧关上了门。 她进来喊了我一声,我在房间里继续手忙脚乱,开了灯,拿出ipad,随便点开一个电影,戴上耳机,几乎是扑到床上,摆好正在煲碟的造型没一秒,于南桑扭开门瞧了我一眼,说:“早点睡。”就走了。 我松了口气,一头扎进被子里,心想我这是怎么了。 从外滩一路开车回静安不算远,乔孟涂开得也不慢,我们似乎都已经精疲力尽,什么话都不想讲,但奇怪的是,忽然之间,回程的沉默比去时要自然得多。 在高架桥下等红绿灯时,他忽然看我一眼,说:“有一天,你也会变成于南桑。” 我顿时就笑了出来,夸张地扯扯自己身上那件白衬衣,说:“g2000,特价129块,你觉得于南桑穿过这样的衣服吗。” 乔孟涂摇摇头:“和衣服没关系。” “你眼睛里有一种光,和于南桑年轻的时候一模一样,从不放弃,也不恐惧,不管什么打倒了你,你倒着哭一会儿就继续往前走,而很多人,就从此在那里躺下去,直到时间的列车碾过她们的身体,碾得她们万劫不复,她们哭泣,抱怨,怨恨得发疯,但就是不尝试着爬起来。” 我听完叹了口气,伸手打开挡风玻璃上方的镜子看看自己:“要是真的就好了。” 他笑一笑,说:“有什么打倒过你吗?” 我转过头看着他,路灯一盏盏从车外掠过去,他专注地望着前方,双手搭在方向盘上,偶尔垂下眼睛,侧脸的轮廓真是要了亲命了。 我情不自禁地说:“我问你一个问题。” “什么?” “如果有两个女人,有一个你爱得要命,另一个爱你爱得要命,你也挺喜欢的,但两个人你一定要选一个的时候,你会选谁?” 这次轮到乔孟涂失笑了:“怎么?新时代的人类仍然在玩这么古老的选择游戏么?我以为都跟着蒸汽机进博物馆了。” 我有点窘,但没有松口的意思:“你的答案是什么嘛?” 他想了想,说:“如果是年轻的时候,无论如何都要选自己爱的,就算被她一刀捅死,也胜过活在苟且的荒漠里。” “年轻的时候?对于感情的选择也会随着年纪的增长而变化吗。” 乔孟涂淡然地说:“我不曾见过任何事是不随年纪的增长而变化的。” 我们已经上了南京西路,恒隆广场在望,他说:“如果要我现在选,我会选在一起最容易,相处最舒服,最不会带来麻烦的那一个,爱不爱的,已经没关系了。” 左转,上了上海中心的车道,他停在波特曼酒店正门,对我笑笑:“但你不是我,毛毛,晚安。” 我慌慌张张地从路虎上跳了下来,差点把脚崴了,站定后我扶着车门一抬头,乔孟涂还望着我,眼睛深深的,好像能把我轻易就看个对心穿,我局促地说了一声晚安,赶紧把门摔上了,动作大得简直好像是在发脾气似的。 我想起于南桑说,乔孟涂是一等一的花花公子,不需要追求女人,女人自然而然会扑上去,我今天晚上算是领教了——平常的女人,甚至都压根不敢扑上去啊。 这种面对另一个男人带来的患得患失,令我觉得十分彷徨,每当这个时候,我的本能反应就是跟二逼陈沟通一下。 于南桑进了她的房间,我听了半天外面没动静了,赶紧摸出电话来,正要按快捷键,要不说人跟人之间有缘呢,他猛地打进来了。 我一下子接起来,二逼陈吓一跳:“干啥。” “接电话啊,干啥。” “快得令人发指,跟你说件事儿呗。” “去东莞的事就别说了,第一没兴趣,第二我还在上海呢。” “梁某人有了嘿。” “有啥了。” 然后我就反应过来了,顿时从床上蹦起来,挥舞着手机大叫:“帅啊。。。。你原来有生育能力啊兄弟!我以前真不知道啊!!” 二逼陈明显心情沉重,率直地说:“去你妈。” “我要当干妈。” “竞标吧,你准备出多少钱。” “出两个大耳光,敢找别人花了你,哎哟,太好了啊。” 二逼陈叹口气:“你们女人全他妈都一个德行!这事儿有啥好的你告诉我?一下就没人跟我玩了,她现在走路都打横走说免得不安全。” “你娶老婆是跟你玩的吗?” “不然呢?” “不应该同甘共苦,一起走人生路什么的吗?” “这样的话,一台宝马m3要好得多吧。” “你妹。。” 听完二逼陈倾诉他自己毛都没长齐却马上要为人父母的人生困境,我抓紧时间问自己的问题:“今天我和我们vp吃饭哎,吃完觉得这个男人魅力四射,你觉得正常吗。” 他心思不在我这儿,但还是很尽责地说:“我觉得吧,你觉得人家魅力四射,却不去日人家,这一点非常不正常。” “你这辈子的感情世界就是日和不日两种吗。” 我仿佛见到他在那边摇了摇头,用一种非常感伤的语调说:“从十五分钟之前开始,我的感情世界一片荒芜,只剩下了无人可日四个字。” 第二十章 我跟田娜见面的时间是中午,到底是十一点半的中午还是十三点的中午,谁也没往细里说,这让我抓心挠肺的,老觉得浑身不得劲。 我八点就到了办公室,一而再再而三地拿出手机来看微信里她的头像,我想着她用的是什么口红,怎么能红得那么恰到好处,又那么伟光正先声夺人,她的头发是自己卷的还是上发型屋人家给吹的,傅加蓝会喜欢她这样的妆容这样的头发吗。 我察觉到最讽刺的一件事,是我根本不知道傅加蓝到底喜欢什么,我连他到底喜不喜欢我都不敢确定,就算他明明白白说出来了,那声音却仍然如同夜半森林里的夜莺,若远若近欢唱,长途跋涉得累了的旅人在半梦半醒里听得欢喜,早上醒来却说不清楚那到底是幻觉还是真实。 时间被一点一滴地熬过去,我越来越沉不住气,越来越沉不住气,直到电话突然嘀嘀嘀响起来,我简直像被电了一样,一下子就跳了起来。 语音微信,来自田娜,她轻快,甚至算得上上亲昵地说:“我在嘉里中心一楼的星巴克,你出来吧,一会儿见。” 嘉里中心离公司写字楼大概要步行二十分钟,我出门刚好见到一个出租车,所以七分钟就到了,这种急切纯然不合常理,我去见的并不是我想见的人。在嘉里中心的一楼我驻足在时装店的玻璃橱窗前,看着自己的影子,我的妆化得好好的,穿一件黑白相间,v领掐腰的真丝包身裙,配了黑白相间的高跟鞋子,今天早上进公司大门的时候,看门的大叔还问我今天怎么这么漂亮——如此刻意打扮,仿佛应该是投身战斗吧,为什么我却感觉像是要去投降。 田娜就坐在进门右手靠窗的第一个位子上,我在门口一眼就看到了她。 她面前放着咖啡杯,眼前摊着一本书,正看着,她看书的姿势很有意思,身体坐得端正,头微微扭着,双手抱在胸前,像在和那本书赌气似的。 她头发梳起来了,挽成一个结在脑后,额头全部露出来,脖子也是,小麦色的皮肤,一字领的黑色上衣式样简洁,锁骨伶仃。 我站在那里看着她许久,脑子里却一片空白,我不知道自己来得对不对,现在走有来不来得及。但我终于还是怀着上坟一般沉重还带抽抽的心情走了过去。 刚站住,她就觉察了,抬头冲我一笑,我正视她的五官,比想象中或照片里更加精致美丽,就像一朵玫瑰花没遮没挡地一下子全开了,她合上书,说:“毛毛?” 我对田娜的全部印象来自她和加蓝之间的通讯,从那些文字里,我依稀觉得她应该是个很容易就歇斯底里走极端的人。 但眼前人分明落落大方,她和我打了招呼,便站起来张罗着帮我去点喝的,我慌慌张张想拦住,她却已经灵巧地走去了柜台,等待的功夫里我看了一眼桌面上那本书,别的声音,别的房间。 她几分钟后就回来了,把马克杯放我面前;“摩卡,低咖啡因的,加蓝说你在星巴克老喝这个。” 我接过杯子,琢磨了一下要不要塞三十块钱给她,但脑海里浮现出给钱的场景有一种莫名的滑稽,还是算了,一边闷闷不乐地说:“他跟你说的?” 端起摩卡杯一口一口喝咖啡,明明有点烫,但能迟一分钟正眼看着田娜和她说话也是好的,不知是紧张,还是别扭,总之心跳没来由地非常快,沉浸在一种生理上的强烈不适感里。 反观田娜则一点都没有收到影响,她眼睛明亮,神情愉快,上上下下打量了我一圈之后,说:“你和加蓝说的很不一样。” 我深深吸了口气,既来之则安之吧,我说:“你和我想象的也不一样。” 田娜笑了:“真人比较难看吗?” 她眨眨眼,纤细修长的手指在空中画了个圈,我注意到她戴了一个很大的绿色宝石戒指:“我的ps技术可是专业级的。” 我咧咧嘴,假装自己也笑了,沉默短暂地降落在我们两人之间,映衬得周围的喧闹格外明显,我吞下另外两口摩卡,过量的咖啡让我喉咙疼,我听到自己生硬而直接地说:“你找我有什么事?” 她瞧着我,笑了笑,语气很平淡地说:“我想和你谈谈傅加蓝。” 我后背一紧,那一秒钟我想跳起来撒腿就跑,跑回办公室,戴上耳机,把手机里她的电话她的微信都删掉,甚至傅加蓝的电话和微信都删掉,我笃信鸵鸟的世界观——如果我不看见,如果我不听见,那么一切危险就都是不存在的。鸵鸟真的会这么傻吗。 但我什么都没有做,我稳稳当当坐着,心里抽紧,脸上却尽量摆出不置可否的淡定表情,归根到底,是傅加蓝这个名字留住了我,那是一个带着魔力的符咒,在任何时间地点祭出来,都带着令我动弹不得的魔力——我永远需要了解他更多,和他更靠近。我垂下手,捏紧了挂在桌下的包包带子,尽量淡定地说:“你要跟我谈什么。” 她想了想,竖起一根手指,说:“他不爱吃甜,也不爱吃辣,唯一会主动去找来吃的零食是酸奶和核桃酥,临睡前如果饿了,会喝一杯冰牛奶。” “他只穿黑白灰,藏青,夏天如果晒得很黑的时候,买一件粉红色衬衣给他他也会接受,但他绝对不会穿绿色衣服,连深绿色或军绿色都不行,连袜子是绿色都不行,因为他爸以前是军队的,每次度假回部队报到都会穿上制服,制服是绿色的,绿色对加蓝来说代表的都是不愉快的经历。” “他很注意锻炼身体,喜欢长跑,算是半个专业人士了,要不想被他看不起,要不就永远别开始健身或者跑步,要不开始就得拼了命地坚持下去,他可鄙视半途而废没毅力的人了。” “加蓝看起来情商好像不是特别高,对别人的想法不怎么敏感,你千万记住这其实全是假象,他就是高傲罢了,不是必要的时候,他对别人的想法没兴趣,如此而已,他atenea其实很长。” 田娜用的这个英文字我没有马上听懂,下意识地问了一声:“什么?”问完我就想给自己一个嘴巴,知道自己这下已经输了一局。 女人之间的竞争是很微妙的,输赢根本不需要计分,也不需要裁判抓着谁的手举起来宣布这是金腰带的获得者。二者谁强谁弱,一个眼神有时候已经足够分明。 田娜停下了她轻柔但坚定的陈述,对我解释:“atenea,就是天生的,洞悉人和局面的能力,等而下之的应用,可以说是察言观色,高级的,就是审时度势,加蓝这方面很强,所以他做现在这一行是非常适合他的。” 我急急忙忙,几乎慌不择路的,甚至干脆是粗鲁地打断她:“你说的那些我都知道,我认识他很多很多年了,你没有必要来跟我交代这么多。” 我模模糊糊地在心里想了一下这样说好不好,但在没有结论之前,那句话已经冲口而出:“你也没有资格跟我交代这么多。” 不管你跟他有多长历史,多少恩怨,他现在是我的男朋友,不是你的。 我语气很重,没有刻意,就是自然而然的掷地有声,是葛朗台守着自己财宝,谁来也不会给的心情,我以为田娜会变脸,或至少就此沉默下来,那一刻的气氛,还真值得一场好好的尴尬——是站起来直接说再见好,还是等气氛缓和再五讲四美地周到告别好。 结果我太低估田娜了。 她对我亲切地笑了笑,真的是非常亲切的,我不知道怎么脑子浮起一个想法,她这个样子,简直就像是来托孤的——“我知道你们认识很多年。” “不过,长不过我们,毛毛,这个世上,连加蓝的妈妈在内,都没有人比我更了解他。” 田娜眨眨眼,就像是两个好得穿同一条裤子的闺蜜,马上要开始分享不足与外人道的小秘密,我的尾骨上像点了一把火,忽然间就烧了上来,我双腿微微颤抖着,知道接下去她要说的话,我绝不会喜欢,又绝不会忘记,我最应该给的反应,就是跳起来拔腿狂奔,当做今天的这场会面,不过是一场荒唐噩梦。 但我一动都没动,绝望地听到田娜说出我已经预料到的台词。 “他喜欢女孩子穿纯白的比基尼和内衣,性感内衣对他作用不大,正常情况下,加蓝对性的要求会很多,你要是不热衷这个的话,拒绝起来要有分寸,但要是你也喜欢,那他真是百里挑一体贴的情人,你会超爱和他上床的。” 我一掌拍在了星巴克的桌子上,把那个放宣传单的架子都震翻了,哗啦掉在地上,周围的人转过头来看看,等了两秒钟见这两个人模狗样的娘们没打起来,又继续自己的生意经或恋爱经,我厉声说:“你别说了。” 田娜唇边出现邪恶的微笑,她那瞬间看透了我,而且一丁点都没有看错:“怎么了?他是你男朋友,你们认识这么久,却从来没有上过床吗?” 她把修长手指放在自己咽喉上,我不想看她,却挡不住她压低了的声音,带着十足的魅惑,逼我牢牢地被钉在她的频道上,听着她轻轻地说:“我十五岁就跟他在一起了,加蓝的每一个第一次都给了我,我的也给了他。” 她就这么直视着我,眼神里全是挑衅也全是轻蔑,我情不自禁握紧了拳头,仿佛随时可以上去揍她这个念头能帮助自己降低正蜂拥而来的挫败感。 可惜无济于事,每一个字眼都像子弹正中我的鼻梁,打得我脑浆沸腾,头晕眼花,我满心想要反击,却满心都是茫然,如果面前有一面镜子,我看到的就是兵败如山倒这几个字,端端正正刻在我的额头上。 沉默再次降临,这一次却再也不堪忍受,我想不出任何反击的话语,不过至少我可以离开。 我低头去拿自己的包,一只手按在桌子上,忽然有人轻轻按住了我的手。 我诧异地抬头,看见田娜对我露出满是歉意的神情。 “毛毛,对不起。” 她的手冰凉,皮肤滑腻但是冷得要命,也许在她镇定自如的外表下,有一颗和我一样不知所措的心。 “毛毛,加蓝是这个世界上对我最好的人,男人,女人,家人,朋友,任何人都无法和他相比,他是我的依靠。” 我坐直了身子,轻轻嘀咕了一声:“我知道。” 她缩回了手,眼睛里出现了些微的惶惑,尽管一闪即逝,却鲜明如同火光:“我需要和他在一起。” 我脸色都变了,幸好她马上补了一句:“别误会,不是以恋爱的形式。” 她忽然之间如此诚恳而脆弱,任何人拒绝她的要求都像是一种罪恶。 “他不必是我男朋友,但我真的需要他一直在我的人生里。” “毛毛,你了解那种感觉吗,如果你掉到了一口枯井里,你知道只有一个人会来救你,而且他一定会来。” “我不能完完全全失去他。” 田娜明明白白的,在求我:“你是他的女朋友,请让我留在他的生活里,就这么简单的一个要求,可不可以答应我。” 我愣愣地看着她,根本不知道如何答复这个问题,凭良心说,我很怀疑我的答不答应能改变任何事情。 这时有人在旁边问:“这么巧,你也和朋友在这里喝咖啡。” 我颤颤巍巍抬头一看,脑子里嗡一下就回了魂。 乔孟涂站在我旁边,手里端着一杯咖啡,身后站着不知道哪个部门的谁,满脸无的放矢的献殷勤,对着我们笑,我简直见到救命稻草一样噌地站起来:“我就出来坐一下,马上就回去。” 乔孟涂按了按我,转头对同伴说:“你先回去吧,我们再catch up。” 而后就势坐下了,非常自来熟地对田娜说:“这位小姐很面熟。” 田娜笑笑:“是吗。”那真是一个情商非常高的笑容,冷淡和迎合,调和得恰到好处,进可攻退可守,是一个解风情的女人,初见一个有魅力的男人时能表现出来的最佳状态。 那一刻我深深了解到我和田娜之间境界的区别——我到的程度,是刚刚好能识别出这样的状态,要让我做,那不知道要到猴年马月,也许永远不可能的事。 他们的谈话在继续,乔孟涂胸有成竹,“你在英国呆过吗?曼彻斯特?” 田娜这一次的意外是真的,她偏了偏头,娇柔地看看乔孟涂:“你怎么知道。” “我有朋友在英国开画廊,我经常去看看有没有好东西出手,曼彻斯特那家店有一些人物画长期在售,画中的模特似乎和你有几分像,mike dekker?名字耳熟吗?”田娜飞快地看了我一眼,略微犹豫了一下,接着说:“我们有合作,我在曼彻斯特的时候,去艺术学院做过一段时间模特。” 乔孟涂点点头:“那就没错了。” 他看着我们两个面前的杯子都半空,于是起身:“我再去买点喝的,两位要什么。” 我慌慌张张站起来:“我什么都不喝了,你们慢慢聊,我先走了。” 生怕身后有谁会伸出手来拉我一样,我不顾自己穿着淑女范儿的裙子,一路狂奔而去。 星期六,我在虹桥机场到达大厅接到了回上海的傅加蓝,我们去打车,排队的人很多很多,我用一种别扭的姿势,固执地抱着他的腰,把头靠在他肩膀上,亦步亦趋。 他怪好笑地随便我这么走,走了一段摸摸我的脸:“怎么了,很累吗。” 我闭着眼睛,把脑袋转到另一边去避开他的手,还是那么扭着拖着,瓮声瓮气地说:“嗯。” 在车上他牵着我的手,放在我的腿上,车厢内很沉默,高架桥的灯在窗外飞驰而去,夜上海万家灯火,像是永无熄灭的一刻,我鼻子里闻到傅加蓝淡淡的须后水的味道,困意浓浓的上来,却不敢合眼,不愿意睡,明明知道这不可能,却担心一闭眼再一睁眼,傅加蓝就已经不在我身边。 幸好他跟我说话,问我:“工作那边怎么样了?” 工作那边,乔孟涂和于南桑两个人转入了神秘纠结模式,之前的说法好像都被冻结了,相关人士大概都在紧锣密鼓地重启谈判,之后是凶吉祸福我们做小的都不得而知。 这境遇对我来说倒是意外之福——于南桑叫我留在上海,说过两天她再跟我定回广州的时间。 傅加蓝拍拍我:“那不是挺好。” 我仰起脸来看他的眼睛,心里想说是啊,真好不对吗,我们可以每天一起吃晚饭吗,你加班的话就吃午饭,我可以打车或者坐地铁去你的公司没问题的,如果还不行的话,我偷偷溜出来买你最喜欢的手撕面包送去你那里当下午茶好了。就算这些全都不成功,我们还有晚上可以期待啊,我会去等你下班的,你公司对面有一家星巴克一家costa还有一家哈根达斯,我吃完两球朗姆葡萄干再来一杯全黑摩卡,看完一本劳伦斯布洛克你加多久班都没问题。 我非常稀少的文艺青年细胞早在大学毕业和傅加蓝告别的时候,就在那首博尔赫斯的诗里全部消磨光了,但文艺青年的祖师奶奶张爱玲说过的话里我还是记得一句的。 你真的会低到尘埃里去,一点都没有夸张或者虚饰,面对所爱的人,你真的能呈现出一副被苍蝇拍刚刚拍个正着的感觉——扁扁的。 就连卑微,有时候也是一种权利。 我及时把这些都咬住了,就咬在舌头和牙齿之间,我抛弃了一切试探和犹豫,直接抛出了大杀器,抱着破釜沉舟的决心:“我能不能去你那儿住。” “我现在跟我老板一起住,你知道她那个公寓贵得要死,我走路都不敢靠墙,生怕把人家的壁纸给蹭破了赔不起,想要出去跟朋友喝个小酒吧,万一喝挂了回去耍酒疯怎么办,你知道我老板胸有多大的,我清醒的时候都忍不住想摸一把,酒后乱性这种事儿你说同性上下级之间发生了算是性骚扰不?我们员工手册可写了,性骚扰格杀勿论哪没有劳动局上诉余地的咧。。” 我唠唠叨叨的,慌慌张张的,断断续续地这么说着。 手在傅加蓝的手里,指头忍不住蜷曲起来了,要是他说不的话,我不知道该把手抽出来,还是更加紧地把他握住。 言语在出租车狭小的空间里回荡扩散,撞着了薄薄的金属板壁,又撞回来,在我们两个人的耳边嗡嗡作响,像一大群出巢就迷了路的工蜂,惘然的在空气中跳着八字舞,我闭上了嘴,屏住气,等着。 结果,他什么都还没说,手机响了。 他松开我的手,拿出电话,立刻接了,是他老板。 “wilson&wilson的大老板?他明天要到办公室?” “好的,我会准时到。” “谢谢你jeff。” 他把电话从耳边旁边拿下来,立刻收邮件收文件,埋着头眼神都直了,显然在顷刻间已转入了工作狂模式,我泄气地转过头去看外面,心想糟了,我过去一周积攒下来的血槽全空,要临时调出足够勇气再问这个问题第二遍,臣妾那是万万做不到哇。 再说了,他没有第一时间回答我的问题,不就已经说明了他内心深处不愿意吗。 犹豫就是拒绝,这种事儿我上班的时候见的还少吗。 正恨不得低下头来对着出租车窗户撞两下,忽然听到傅加蓝说:“毛毛,我可能今晚就要去公司加班,明天有个很重要的客户要来探访,我要做合作简报。” 我闷闷不乐地哦了一声,他继续说:“那我就不陪你去拿行李了。” 他手指在电话屏幕上像抽了筋一样的闪,我估计是跟excel较劲,一面继续说:“咱们现在先奔你老板公寓,你拿了行李自己回我那儿去,我就着这个车回公司了。” 忙里偷闲的他抬起头看我一眼,征询:“好吗。” 我一下子扑上去,把他压在了出租车座位上,一双魔爪按住了我傅加蓝结实的胸肌,喜不自胜:“好好好,你说啥就是啥。” 他挥舞着手机挣扎,冲司机喊:“师傅,在出租车后座被性骚扰您能帮着向交管局投诉吗。” 那位爷叔目不斜视一路狂奔,还慢悠悠地说:“不。。能。” 在波特曼的楼下我目送那辆出租车远去,心情靓到爆棚,这种胡汉三回来了的情绪不跟二逼陈分享,那简直是暴殄天物,我一面往波特曼公寓的电梯走,一面打电话。 二逼陈懒洋洋地接起来:“回来了?明天吃早饭不。” “还在上海呢。” “哦,那拜拜。” 耳边传来嘟嘟嘟的声音,丫真把我给挂了,我又打回去。 “我擦,不能吃早饭就直接挂我,义气呢。” “义气在我们家那两只猫那儿呢,梁某人怀了,猫给送走了。” 二逼陈有两只猫,一黑一白,跟他一个脾气,都是混不吝,整天各自游荡,谁都不理,别人家的猫再高贵冷艳,总有坐到某条大腿上打个盹,或者希望谁来搔搔耳朵的时候,二逼陈家的二逼猫那是冷酷到底,绝不给任何亲近的机会。 它们在二逼陈家其实过得很舒服,十几平方米大的阳台上一个巨型猫屋,别墅型的还有两层,送货的人打开包装后眼泪哗哗的:这俩猫可比大多数人住得好;猫粮猫砂都是梁某人亲自伺候着,不时改善伙食买新玩具啥的,简直跟牛魔王孝敬铁扇公主一样,旬时柴月时米,逢年过节还送礼,但两只猫一见到二逼陈和梁某人两口子进屋,不但不来久别重逢亲热一下,回回都是噌噌噌噌跑到高处,黄幽幽的眼睛跟四只摄像头似的盯着人猛看,任谁一见,都要背心一凉。 中间也送过给人一次,两人要出门,就把猫送去给二逼陈的发小乡下家里养几天,结果没过二十四小时就打电话来了,要二逼陈赶紧去。 二逼陈以为这两只傻逼猫在人家家里弄坏东西抓小孩了呢,电话里口气焦急,啥都没问,果然就赶紧去了,一j到那儿问猫呢,发小把他们领到厨房里,往高处一指,说:“喏。” 严格说来那不是个厨房,是发小家拿来熏野味香肠的柴灶,整天都烟熏火燎的,上面有个搁肉的网子,那两只倒霉的猫就抓着那个网子吊在上面,白猫已经变成了黑猫,黑猫已经基本上看不见了,就剩下四只黄幽幽的眼睛,精光四射,暂时还没有任何屈服的意思。 发小说,这俩倒霉孩子进门来兜了一圈,发现二逼陈他们居然自己走了,而且一时半会儿没有要回来的意思后,就把自己挂到那个网子上去了,那个有一人半高,得站到灶台上才能够它们,发小上去一伸手,立马就被两只猫爪子抓破了脸,那两只猫还懂团队配合,一猫出一只爪子,动如脱兔! 就这么干耗了一整天,两只猫硬是吊在那儿没下来,拿棍子捅又怕伤着没法对二逼陈交代,熏野味的火是长烧慢烘的,不能停,它们居然也不在乎,估计看准了整个屋子就这个地方,可攻可守。 二逼陈听完来龙去脉,笑了足足十分钟才停下来,他一面笑,上面两只猫一面用十足嗔怪的眼神看着他,等他笑完了上去,一伸手它们就下来了,蹲在他肩膀上不停地喵喵喵,比过去五年加起来都叫得多,估计都是叱责的意思。 我想起这两只猫的往事,赶紧问:“送哪儿去了。” “阿伟家啊。” 阿伟就是他那个被猫抓过脸的发小。 “还敢送啊?这回不上灶了?” “阿伟说两只猫好像知道这回没有谈判余地,进去转了一圈,就认命地找到合适地方躺下了,完全没有反抗。” 我忍不住啧啧赞叹:“你早该给它们一个取名好汉,一个取名英雄,多识时务。” 二逼陈表示等小孩伸出来就给它们改名,然后问我:“你怎么样?” 我把这几天发生的事简单汇报了一下,唯一没提傅加蓝,田娜和我这三个人的事以免被二逼陈辛辣嘲笑,听到乔孟涂约我出去的部分,二逼陈马上就绕回了那天晚上的话题:“你老实说,到底和他睡了没。” 我真是气不打一处来:“老子又不是做外围,和男人出去吃顿饭就睡啊。” 二逼陈无情地指出我根本没有资本去做外围,而且就算现在痛下决心改变人生去整容也是徒劳无功,根据我对乔孟涂的描述,他认为乔孟涂人家才应该是外围。 我想想倒是也对,不晓得老乔三小时收多少钱,改明儿我说不定涨工资了,还能有个念想。 这么闲扯着电梯来了,我想到一个重要的议题,务必要跟二逼陈讨论一下,结果一看,电梯里站着三个衣冠楚楚的老外。 上海这种地界,住酒店公寓的老外,多少都是中文通,兹事体大,我只好暂时忍着,二逼陈也不在乎我怎么突然就不说话了,在那边哼着歌儿噼里啪啦打游戏。 一出电梯我就赶紧问了:“哎,上次说过的,我要破处,这事儿你怎么看。” 他心不在焉:“好事儿啊,我跟你说我破处那会儿。。” 我赶紧嘘嘘他:“你给我打住,钢琴老师和你家小保姆的故事我都听过了,最主要的是你他妈是一男的,能给点靠谱的建议吗。” 二逼陈一愣:“你玩真的啊。” 我说:“嗯。” 那边噼里啪啦的声音停下来了:“跟谁呀我靠。” 我扭捏了一下,他好像开了天眼通似的,立刻就制止我:“少矫情,赶紧说。” 我小声说出了傅加蓝的名字,太要命了,那三个字就好像带着火一样,会灼伤我的声带和舌尖,把脑浆呼噜呼噜煮开来,两边耳朵霎时间就通红通红的,我站到了于南桑的门前,门上的金属铭牌反射出我的的表情,那是一张带着情不自禁傻笑的脸。在二逼陈开启他的嘲讽技能之前,我严正指出:“我是认真的啊,你要是吐槽咱们就绝交。” 说话声音可能太大了,面前的门一下打开了,于南桑站在那里,穿着白色小洋装,白色高跟鞋,跟刚从好莱坞的电影里直接一步跨出似的,一边戴耳环一边诧异地看着我:“回来了?” 我赶紧跟二逼陈说:“我一会儿打给你。”收线,进屋,带着满腔豪情宣布:“姐,我回来拿下东西,搬到我男朋友那儿去住啦。” 她楞了一下,随即点点头:“好啊,小姑娘长大了嘛。” 走到洗手间抓了一堆面膜出来放在厨房的餐台上:“拿去,每天晚上敷一下,别整天跟被谁虐待了似的。” 拿上包,临出门还交代了一句:“自己买好安全套,别指望男人,不管是产假还是人流假我都不会批的。”说罢扬长而去。 我差点给她噎死,心想这个家伙肯定又去哪里夜夜笙歌,她老公的心脏要是不好的话,不知道能不能撑到于南桑马放南山的那一天。 打开我睡了几天的房间灯,开始收行李,收到一半,我忽然意识到自己遇到了一个大问题。 一开始的计划,我只在上海只戴几天,所以带的衣服不多。 我有一个持家有道的妈,我妈从小教育我,不管多晚多累,当天换的衣服一定要清洗晾晒,加上于南桑的公寓配置了非常高级的洗衣干衣机,洗完不但够干,而且还香香的,下周上班穿的衣服全都妥妥地躺在床上,我收进行李箱就好了。 让我发愁的是自己的内裤。 我的内裤全是我妈给买的,肉色,棉质,平角,一口气买十二条,基本上全年的供应量都满了。她自己也穿一模一样的,唯一的区别是小码和加大码。 现在这些大妈内裤就躺在我的面前,我抱着手想象了一下,自己穿着这种内裤,以及我的肉色全杯文胸,站在傅加蓝的面前,把湿漉漉的头发一甩,说:“加蓝,来,春宵一刻值千金。” 妈呀,这分明是唐伯虎点秋香里石榴姐的气氛啊,我确定肯定一定会落到跟石榴姐一样的下场啊。 我当机立断发了个短信给傅加蓝:“你到公司了?” 他即刻回:“刚到,你呢,拿到行李了吗。” “拿到了,现在去你那边,你呢,要多久?” 这次等了一会儿,“大概两小时,你自己吃点东西。” 我心花怒放:“好好好,你也要吃,不吃也没关系,我会给你准备宵夜的。” 短信没有再回了,我相信他已经开始工作,太好了,两小时足够我毛梦囡励志换新天啊。 我拖着行李箱,锁好了于南桑的门,直奔梅龙镇购物广场,重点走访的对象是一家一家的内衣店,我用我鹰一般的眼睛四处搜寻,什么看起来淫荡我就对着什么冲上去,在试衣间里我拍了内衣的照片,先给梁某人打了个电话:“美人,我今天要跟男朋友来一发,买内衣来着,给你老公参考一下你不要介意啊。” 梁某人冷笑一声:“这事儿你叫他参考不是找死吗,发给我。” 我一想也对,梁某人这十几年把二逼陈吃得死死的,说不定这个方面很有一套,忙把几套内衣的照片发过去了。 须臾就有回音:“全部否,不行。” 我傻眼了,都是大红纯黑蕾丝半透明咧,怎么会都pass啊,虽然我看的时尚杂志不多,但人家都说红色热情,黑色性感,蕾丝诱惑,半透明火辣啊。 梁某人面对我的质问不慌不忙,说:“你男朋友知道你是处女吗。” 我噎了一下,说:“我。。不知道他知不知道啊。” “那就是知道。” “好吧。。” “他说过你性感撩人什么的吗,平常你穿什么衣服他最会注意到,然后会赞美你。” 我想了想,我和傅加蓝在一起的时候,要不就是上班衣服,除了于南桑那种身材相貌,谁穿都不会有个性,要不就是牛仔裤短裤休闲上衣,印象里唯一他说过我穿着什么好看的一次,还要追溯到遥远的大学年代,有一次我吧,上公车,他吧,刚好下公车,错身而过打招呼的时候,他忽然说:“今天穿这么风调雨顺去哪里。” 我没有回答他那个问题,因为车门刚好关上了,我抓着公车上的栏杆望着他远去的身影,恨不得给自己一个耳光。 我干嘛就非得上这班公车啊,急吼吼的,人家都从前面上后面下,实在太多人了我刷了卡跑去后面上,我干嘛不在见到傅加蓝的时候顺势退下来啊,退下来当做自己完全不赶时间的样子多好啊,那会儿是中午,说不定我们能去吃顿饭呢。 梁某人这时候打断了我:“我对你的蠢萌暗恋往事没兴趣啊,赶紧打住,你当时穿的什么?” 我干脆利落地说:“忘球了。” 如果我现在站在梁某人面前,百分之百她会一巴掌打过来,但现在鞭长莫及,她只好化愤怒为动力,想了半天,说:“以我对你的了解,你穿装逼的衣服最好看,你买白色三角小内裤吧,低腰,带个小蝴蝶结的,就是日本成人动画里校花变身成痴女之前的穿的那种内裤,胸罩买配套的,也要白色,但不要买全棉的,买有点蕾丝或者真丝面料的,半杯,你那个造型穿全杯,嘿,跟要去练拳击似的。” 果然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人,瞧梁某人和二逼陈那说话的德行。 说曹操曹操就到,二逼陈这时候冒出来了,梁某人开了免提,我听到他在那边喊:“买内衣听她的没错,但我还有一个绝杀tips贡献给你,你一定要无条件听从。” 我一时头脑发热,问了声啥,他说:“弄两颗36小时长效伟哥,磨成粉,在所有能喝的东西里都倒一点儿,然后分头请两天病假吧。” 妈的。 照着梁某人的说法买了两套内衣,在试衣间里穿上我脑补了半天等一下的干柴烈火,可美了,我付了钱,提着袋子,带着梦幻的笑容在购物中心傻乎乎地走去坐地铁,走着走着忽然心里一沉。 其实我什么都没有想,就是突然之间,从那种心满意足的状态里自己出戏了,好像做梦的时候从悬崖上一跃而下,明明不会真的坠落,却忍不住那种猝然的心惊。 我看着自己手里的购物袋,那上面的广告女郎有一张和田娜相似的脸,红艳嘴唇如同火焰,我想傅加蓝面对她的时候,理所当然是情不自禁的吧。 他们如何亲近呢,谁会先去拥抱谁,我从来没有见过傅加蓝失去自控的样子,但田娜也许是他唯一的例外,他的热情我没有见过,所以想象起来的时候无从着手——这样的空白,比任何具体的景象更令我刺痛。 我站在梅龙镇的大堂,行李箱就放在身边,愣愣地站了很久,直到有人拿着手机对着我直接撞过来,然后头也不抬地说着对不起离去,我摸了一把额头,正要走,忽然看到于南桑出现在扶手电梯上。 她正从楼上下来,在人群里很显眼,但更显眼的是她身边的人。 乔孟涂,穿着牛仔裤,黑色v领的t恤,身材挺拔,线条流畅,和于南桑的白色小洋装比随便了一点,但风度气质,仍然上佳。 于南桑走上电梯的时候站在乔孟涂下一阶,等电梯开始运行,他忽然走下来一步,和她站在同一级上,然后又下一步,站到了于南桑的下面,这时候两个人刚好个头齐平,他转过头来看于南桑,于南桑情不自禁抿嘴,两个人相视一笑。 乔孟涂的手插在裤袋里,于南桑的扶着电梯扶手,他们身体彼此离开,距离安全得如同一切萍水相逢的人,但就是这个笑容,把整个南极的冰雪都融化,就算近视一千度都能看出他们相爱,亲密无间,心有灵犀。 眼看他们就要下来了,我可不想在这里和他们撞上寒暄一番,要是给于南桑看到我的内衣购物袋,不知道能说出什么好的来,我慌慌张张拉住行李箱,撒腿就往购物中心正门跑。 傅加蓝很晚才回来,那时候我已经在沙发上歪着睡着了,桌子上我蒸了糯玉米,煮了杂粮稀饭,摆了四个小碟子分别是腐乳,橄榄菜,榨菜和老干妈下粥,还煎好了一个蛋窝在金宝鸡汤里,凉水过着荞麦面。 傅加蓝一开门我就醒了,揉着眼睛迎上去,嘟嘟囔囔地问:“才回来啊,累坏了吧,你饿不饿。” 他叹口气摸摸我的头:“问题宝宝你为什么不自己去睡觉。” 我抱着他的手臂整个人靠上去,真的那一瞬间又睡着了,不过只睡一下下,又醒过来,继续行尸走肉地拉着他往桌子那边走:“你吃东西没,我给你做了宵夜。” 傅加蓝过去看了一眼,吓了一跳:“你平常吃宵夜都这个规模啊?” 我这时候比较清醒了,自己看了看也有点不好意思:“哎哟,怎么不知不觉做了这么多。” 我折着手指跟他算:“本来就想给你蒸个玉米的,后来想大半夜吃这个可能胃不好,就煮了稀饭啦,煮完稀饭觉得口味太淡了,我就下去买了点儿小菜,又后来我觉得这些酸的辣的都是不健康食品可能你不喜欢,所以还是煮个面吧,于是我又去买了鸡蛋和面条。” 我对他提出严正抗议:“你的冰箱里啥都没有。” 傅加蓝低着头看我,看了半天,看得我心里都发虚了,嘟囔了一声:“不会浪费的啦,最多我明早吃光光。。” 他伸手把我拉到他怀里,他怀里有我很熟悉的那种味道,是他衣服和汗的味道,又亲近又熟悉,又让我觉得头晕目眩好像坐着失控的过山车,他强壮的手臂揽着我,说:“我很少在家吃饭,所以冰箱里不留东西。” 我仰起头来,又想看他,又不敢看他,垂着眼睛哦了一声,忽然额头上热热的,是傅加蓝亲着我的额头,说:“我先去洗个澡,出来吃点儿粥,你也吃点儿吗。” 我伸手环住他的腰,嘴里说着:“那你去吧。”手却久久久久不想松开。 第二十一章 我在上海总部呆了转眼就是一周,于南桑没怎么找我,上海的团队也不怎么搭理我,我又不敢走,又不知道自己到底呆在这儿是为了啥,手头还大一摊子南区的事要做,每天手机两块电池都不够换的,每天总部的人就见到我在各种小房间小会议室里鬼喊鬼叫,遥控这个,指挥那个,哀求甲方,控诉乙方,下班的时候头发蓬乱,喉咙冒烟,简直不成人形。 可是我还是一副喜上眉梢的样子,一切牛鬼蛇神都不能妨碍我的好心情,因为我这个礼拜,那是天天和傅加蓝朝夕相处有没有。 我们一起吃早饭,一起吃晚饭,如果他加班,我就去他的公司楼底下星巴克忠心耿耿地死等,如果他要加到很晚,我就先回家做好东西,然后出来在他公司楼底下的星巴克忠心耿耿地死等,晚饭服务员来自东北,大嘴个高的爽快妞,很快就和我混得烂熟,并且对我传授驾驭男人之道,她用了很多故事和细节铺垫,但全部真理总结起来只有一句话:“你得让他吃不着,吃着了也得让他觉得吃不准。” 我喝了一口我的第三杯摩卡,心想这个世界上每个人的心事和问题果然都不大一样,老子现在的问题,就是怎么样让傅加蓝愿意吃我啊。 说起来真是丢脸,我住进去的第二天晚上就穿了我的白色纯情小内衣,做好晚饭后洗得香香的,在客厅里三点式走来走去酝酿情绪,在自信心比较颤颤巍巍的时候,我没憋住给损友二逼陈打了电话,继续不知死活的寻求技术与精神支持,这一次他没有大放阙词,而是非常严肃地告诉我:“你要不就直接扑过去吧,我见过你在健身房学蒙古摔跤,我觉得那一手必杀技是有杀伤力的。” 他见过我在健身房学蒙古摔跤,人家教练教我俯身,稳住重心,用身体中段的力量冲上去控制对方下盘,结果我把下盘的意思听岔了,上前去人家一甩我抓不住,心里一着急,直接把教练的蛋蛋抓住了。。。 教练负痛而去,再也没跟我说过话,二逼陈居然也对这桩事自此绝口不提,可是在内心深处,我知道他从未忘怀,也从未放弃,果然数年之后,丫终于找到了一个绝佳的机会放出了这把二踢脚。 我正在电话里跟二逼陈缠斗,门铃响了,我吓得把手机都扔了,回过神来后一边高喊着我来了,一边俯下身,学着内衣店里导购的手势,把我的34c从外往内撸了一把,撸出了壮阔的乳沟之后,肝颤着开了门。 那天傅加蓝穿的是白衬衣,西裤,手臂肌肉鼓鼓的,结合了野蛮人和华尔街金融掮客两种状态的性感,用生活大爆炸里penny的话来说,看得姐的裤子自己都掉了。 他一进来,放下包,马上注意到了我的装束,我站在那儿看着他,暗中吸气,挺胸,昂首,翘屁股,今天下班回来不但没有卸妆,而且还特意补妆了,觉得自己的脸也还能看。 他看了一会儿,就手脱了西装外套,然后脱了白衬衣,露出里面贴身的白色t恤,我心里砰砰乱跳,脑洞大开,真想着他要是上来亲我我是赶紧四仰八叉呢,还是半推半就说点儿什么人家第一次要温柔点儿什么的呢,结果傅加蓝噌一声站上了餐桌旁的椅子,伸手把空调温度调高了:“你穿这么点儿,空调温度开到16度会感冒的知道吗。” 下来看了一眼空调:“得叫房东来换一个了,遥控器没用。” 他摆着手就去洗澡了,留下我在客厅里傻站着,和那个亮着小绿灯呼呼直出冷风的破空调面面相觑。这叫什么事啊?? 我心想不能遭遇一点儿挫折就放弃,这不是我毛毛的风格,我的风格是屡败屡战直到折胳膊断腿。 继续坚定不移地穿着这身小内衣,我陪着加蓝吃饭,聊天儿,看了部电影,他一直试图给我拿东西盖,我一直爽快地一脚踢开,我用一种不会暴露小肚子和大腿赘肉的难受姿势坐完全场,表面上不动声色,眼睛盯着屏幕像是完全看入迷了,内心却在大打摆子,不断呐喊着,伸手来摸我呀,赶紧的呀,上一点儿下一点儿都行,随便摸不要停。” 可惜加蓝没有来摸我,而且因为我内外分裂得太厉害,加蓝转过头来问我一句什么:“你觉得这个男演员怎么样。”的时候,我只能愣头愣脑地说:“啥?” 最终什么都没有发生,十一点多常规上床都时间,我垂头丧气地跟着他去睡觉了。 他在我身边,皮肤散发出洁净的清凉味道,我把头埋在他后背,宽宽的,很舒服,我能感觉他均匀的呼吸。他是那么干净,那么结实,那么好。 上床之后的头几分钟里,我们总是聊着一些闲天,说起读书时候彼此的朋友,唏嘘感叹几声青春一去不回头,我把腿搭在他的肚子上,傅加蓝的手轻轻地抚摸着我小腿的皮肤,那种酥麻像蚂蚁在咬啮,我嘴上轻松愉快地跟他随随便便说着话,后背却崩得很紧,一分一秒过去,他的手势越来越轻,越来越轻,到某一个临界点,他轻轻偏过头,呼吸放缓,人睡着了,手还留在我滚烫而失望的腿上,我在长长的夜晚睁开眼睛无法入睡,注视着微微泛光的窗帘,想我这不是看走了眼,这家伙莫非是一个藏得很深的gay。 这么一礼拜之后,我再也忍不住了,上班的时候在茶水间遇到于南桑,她今天头发盘起来了,淡妆,但脸色格外光洁,我赶紧截住她:“姐,我什么时候能回广州。” 她看我一眼:“只羡鸳鸯不羡仙的日子过够了?这就想回单身世界?” 我苦着一张脸:“别提了,什么只羡鸳鸯不羡仙,我现在的状况,叫嫦娥应悔偷灵药,碧海青天夜夜心。” 于南桑忍不住笑:“说什么呢?你男人没在?留你一个人呆家里啊。” 我叹口气,望着天花板眼泪都要出来了:“男人倒是在,跟没在差不多。” 于南桑歪着头,非常深思熟虑地看了我一会儿,又看看表:“我两点要跟服务团队的人开会。” 我挥挥手:“哦哦,那你赶紧去忙吧,我忧郁一会儿也去干活了。” 她劈手夺下我手里喝袋泡茶的马克杯,揽着我的肩膀就往外走:“但是我决定跟他们说我临时有要事,会议不参加了。” 我迟钝地还多问了一句:“你有啥要事啊。。” 然后就明白过来了,敢情她的要事,就是带我到公司外面去八卦我的同居生活。 也好,要是傅加蓝遇上的是于南桑这种女人,一起住一礼拜之后,这会儿应该精尽人亡了吧,想到这里我难免脑海里又浮出田娜的烈焰红唇脸,赶紧脑袋摆了两下,跟于南桑走了出去。 我们在附近一家韩式的咖啡馆坐下,三楼靠窗,远离中心区域,这个钟点没什么人,不管说多限制级的话题都没人能听见,于南桑点完喝的,对我单刀直入:“怎么了?男朋友不爱睡你?” 我纠正她:“不是男朋友不爱睡我,是男朋友不睡我。” 她眯着眼睛看我,上下看了一圈之后,说:“整个人都是生的,果然是没睡。” 我当场就乐了,姐姐你上辈子是媒婆吧,守宫砂都不用看就知道人家整个人都是生的,还能比这话说得更贴切吗。 喝了一口水,她说:“谁的问题?” 我认为是傅加蓝的问题,你看我都跟他同床共枕对吧,偶尔我也索求舌吻什么的也能得逞对吧,我还故意穿得像个充气娃娃一样在家里走来走去,就恨自己扣子扣太紧没法走光了对吧,他却该干啥干啥,完全没有人家说的血气方刚,精虫上脑那种冲动啊。 我趴在了桌子上,抓着于南桑的手摁在额头上,撞了两下,这一刻心里感觉真是特别特别丧气:“姐,你说我真的就这么没魅力啊。” 于南桑反过手来,摸摸我的头发,摸一只猫似的,我觉得她的手好像有魔力,在接触我的瞬间,就带来一种轻微但是奇特的安心感,就像不管是多大的问题,她接下来都能轻而易举说出解决的方法。 “毛毛,你这么喜欢的男人,一定不是那种看着老干妈都能来一发的普通货色,对吗。” 我闷闷不乐地嗯了一声。 “他是教徒吗?婚前不能有性关系?” “他是资本主义万万岁教徒,搞金融的,没其他信仰。” “那你们之间有过什么约定吗?关于这方面的?” 我想了想,有点不好意思:“呃,有过一个,但不知道算不算是约定啊。” 严格意义上来说,那当然不是一个约定。事情得往好多年前说,好多年前,我们都还天真未凿都时候。 那年暑假,傅加蓝在学校外面租了一个小单间复习考研,我记得那是一栋三层旧楼里的一间,门脸破破烂烂的,一路上去上得胆战心惊,但一进门,就是傅加蓝的世界了。 那真是干净,关于这个男人,我总是觉得他干净,从头发到脚趾,从笑容到气味,就算跑完十公里满头大汗,我也愿意在他怀抱里被他黏得紧紧的,他住的地方,也永远是如此。 所有东西都在应该在的地方,该折叠的折叠着,该整齐的整齐着,苹果和橙子在果盘里摆成了好看的六角形,唯一凌乱的是阳光里飞舞的浮尘。 我去过两次,一次是正午,找他拿一个u盘拷贝资料,因此那浮尘的影像在我回忆里总是流连不去,还有一次是深夜。 会深夜跑去加蓝那里,绝不是因为我当时就懂得扑倒的可贵——我完全是被逼的。 因为暑假,寝室室友都回家了,我第一年读大学,正在生命诚可贵,自由价更高的兴头上,放完假决定先不回家,做一个月兼职再说,说得好听社会实践,其实就是给一个小破学校当家教,整点儿一小时六十块的辛苦钱。 那天跟补习学校的同事上完一个暑假班,大家一时高兴,吆喝着去唱歌了,等半夜回来站在公寓门口一摸,头顶上顿时嗡了一声,我平常挂包包里面的钥匙不见了。 蹲在门口把包包翻了个底朝天,钥匙杳然,更糟糕的是,那天晚上唱歌aa制,我给完自己那份,身上就只剩下七八十块现金了,银行卡和身份证还锁寝室里,且不说有没有不用身份证的旅馆可去,就算有,我敢去吗?我长得再寒碜毕竟也是个女的啊。 那会儿时间去到了凌晨,暑假人去楼空的寝室走廊上一盏黄灯幽幽的,显得相当可怕,我丰富而不合时宜的想像力这时候醒了过来,一路往我脑子里深挖各种恐怖惊悚故事,我一开始还能保持镇定,想着各种方法解决眼下的问题,等楼道尽头的一盏灯突然之间卡擦炸裂,我再也绷不住了,撒腿出了楼门。 我往校外的出租屋一路飞奔,路灯照着我,校园里黑黝黝的,四处无人,唯独远处传来某个酒吧或者歌厅飘渺的音乐声,衬得林荫道上的安静格外浓厚。 我听说过的想象过的看过电视电影里的所有妖魔鬼怪杀手凶徒,那个点上都在我后脑勺那里拍好了队,一个接一个上来折磨我的心灵,等我一脚踏进傅加蓝住的那栋楼门,心理恐怖片的高潮戏准时上演,我被那漆黑楼道里晃动的阴影吓得尖叫起来,靠着墙一屁股就坐下了。 喘了好一会儿,有人拿着一个手电筒下了两层楼,往我这边照过来,我听到傅加蓝诧异地说:“毛毛?” 傅加蓝带我上了楼,他正在看书,电脑放在一边,屏幕亮着,音响里非常轻微的放着歌剧似的什么音乐,唱的人特别来劲,事儿事儿的。 他听我惊魂未定说完了事情经过,脸上的表情很有分寸,一方面是深表同情,一方面吧,我觉得他挺想笑的。 笑就笑吧,看到他在这里我就完全放心了,我站起身去洗手间,嘟嘟囔囔上了个厕所洗了个脸,洗完我看了看,印象非常深刻。 地上干净,一点细碎脏东西都没有,洗手池也是,所有东西都整整齐齐,连镜子上也一尘不染,马桶里放了杀菌球,冲出来的水是蓝色的。挂在墙上的大浴巾雪白,我叉着手站在那儿,心想真应该把我寝室里那群女人弄过来上个家居清洁维护课——我们有本事把一礼拜的垃圾藏到开始招老鼠了才去丢啊,我们还是女的啊,人说豆蔻年华十八九的女的啊。 我走出去,看到床上摆了一件他的t恤,两条大浴巾,一条崭新的白色,一条是比较旧的蓝色。加蓝站在一边,说:“你洗个澡吗?” 我愣了一下,他马上说:“我出去买点东西,带了电话的,你慢慢弄,弄好了打电话给我。” 这真是体贴得让我想象不到,我感激地看了他一眼,伸手去拿那条蓝色浴巾和衣服,他抢先一步把两块浴巾都拿起来,直接走进了浴室,白色的挂在了墙壁上,蓝色那块铺到了地上,一边铺说:“这个地板很滑,垫块毛巾比较安全。” 他带上门走出去,嘴里还嘟囔了一句什么,我当时没听清楚。 因为我脑子里突然天打雷劈出现了三个字:处女座!!!! 这要不是处女座我要含血喷天啊。 然后我反应过来他刚说的是什么了:“掉了头发也好收拾。” 为了这句话,我洗澡的时候心不在焉,把洗发水拿来当沐浴露,搓半天才觉得感觉不对,我忙着琢磨去了:傅加蓝怎么会知道长头发的女孩子特别爱掉头发呢。 不管多细心多聪明,这种经验都不是琢磨出来的,都得是经历过,所以他是从妈妈那里学到的吗,还是表姐表妹留下的童年阴影。 或者他有一个女朋友,每处他们在一起的时候,他会为她铺好这块浴巾,防滑,以及收集那些不听话的碎发。 那时候我心灵尚坚硬,可这个念头也困扰着我,困扰了很久。 我洗好出来,他果然没在,只有风扇开着,电脑里的音乐换成了一个知名的口水乐队,在这个时辰听叫人好想睡觉。 我收拾好了,打电话给他,那是我这辈子第一次和家人以外的人共同度过一个晚上,我坐在床上,他坐在书桌前的椅子上,我们有一句没一句地聊着天,到终于扛不住睡意的时候,我鼓起勇气,惴惴不安地问了一句:“哎,等一下我睡着了,你不会吃我豆腐吧。” 他看着我笑起来,轻轻拍了拍我的脸,说:“毛毛,我不会欺负你的。” 我伸出了手指:“拉钩啊,不要等我睡着了你变身色魔,我会大叫的。” 他笑得更厉害了,却又非常认真地回应:“我保证不会的。” 我严肃地说:“我妈妈说了,除非是要结婚的人,否则不可以给男孩子占便宜。” 他楞了一下,说:“你妈妈说得对,毛毛,睡觉吧。” 他站起来:“我刚刚去学校招待所开了个房间,明天早上你出门前给我打个电话。” 他对我挥了挥手表示晚安,然后把他的房门钥匙放在了床头柜上,带着自己的手机和钱包就离开了房间。我跪在床上,趴着窗台看着他走过楼下树荫的暗影,默默的,忽然不知道我们两个,这算是正直还是蠢。 “当然是蠢。” 过了这么多年之后,于南桑给了我一个确认无疑的答案,她今天穿着一条大红色的裙子,带点旗袍款,上面有吉祥如意花纹遍布全身,料子带弹性,裹在身上,任何一丝赘肉想必都无所遁形,但她穿得泰然自若。 “十八岁到四十八岁,女人能够享受床第之欢的时间,最多就是三十年。” 她挑挑眉毛,修剪成椭圆状,精致圆润的手指点点我:“你,还有三分之二强,”又指指自己:“我呢,只剩三分之一弱了。” “姐,你的point是啥。” 于南桑叹口气:“我的point就是,但凡你们俩中间的一个当时能对着对方扑上去,估计现在计划生育罚款都交了好几笔了吧。” 。。。。。 姐这是什么人生观。 她对我的震惊无动于衷:“直接动手吧,如果他毫无反应的话,你找错人了,他要么志不在你,要么志不在女人,在你献完青春献子孙之前,当务之急,是确认下半身在下半生的幸福。” 她还有心思荡开一个闲笔:“你看我身和生发音多清楚。” 骄傲个啥! 我对于南桑叹了口气:“我的天,你真是我见过最轻浮粗暴的女人啊。” 她风情万种的一笑,悠然说:“但是你喜欢,不是吗。” 那天我和于南桑喝完茶之后,回到办公司拿了自己的手提电脑,找了一个小办公室坐下,整个下午都没好好工作,而是在网上一气胡找,真是不看不知道,世界真奇妙,我不但找到了我心目中的东西,还找到了更多我压根想都想不到的东西,甚至还有想都不敢想的东西,总之,下午六点半傅加蓝打电话给我问我晚上想吃什么的时候,我已经整个人重新接受了一次三观的洗礼,变得比三个小时之前更像一个正常的成熟人类了。 我急吼吼地在电话里叫傅加蓝:“我啥都不想吃了,你几点能回家?” 他有点莫名其妙:“啥都不想吃?你没有什么不舒服吧,你。。” 我赶紧打断他:“我一切都好,不要烦恼,这样,你呢,现在去你们公司对面的咖啡厅打包两个三明治,然后不要回头,不要犹豫,不要停,赶紧地往家赶,等我回来哪儿都不要去,好啦,就这样。” 电话啪地挂断,傅加蓝想必在那头露出了一脸茫然,但我现在顾不上他了,三下两除二收拾好东西,我跟同事打了个招呼就撒腿飞奔出办公室,打了个车直奔某个在网上一早锁定的地址,旋即提着大包小包,又飞奔回家。 八点左右,我回到傅加蓝的公寓,他正在客厅里吃着带回去的三明治,还有一杯奇异果汁,一面看一本刚刚邮寄到公寓的bloomberg英文商业杂志,身体放松,姿态悠闲,对于即将在他身上发生的一切一无所知。 他看到我回来,想起身帮我拿东西,被我一把推开:“坐下,坐下,别管我。” 跟火烧了屁股一样,我匆匆忙忙杀到他卧室去,关了门又打开,还叮嘱他一句:“你不要进来啊,等我出来。” 加蓝举起双手,对我耸耸肩,一副见怪不怪的淡定模样,继续看他的杂志。 我呢,我在他卧室里紧张地忙活着,等一切准备就绪,我估摸着他吃得差不多,甚至也应该消化得差不多,一会儿不至于因为饥饿而昏迷,也不至于因为震惊而呕吐了,就出去了。 他抬头看着我,表情很迷惘:“毛毛,这么热的天,你穿着我冬天的浴袍是什么意思?” 我抹了一把汗抱怨:“我倒是想找你夏天的浴袍,问题是你没有对吧。” 过去牵着他的手就往卧室里拉:“过来,过来。” 他踢踢拖拖地,嘴里说着:“我还没洗手呢,你等等,哎哟,你怎么这么大劲儿我以前不知道啊。” 我一往无前,手下半点没松:“蒙古摔跤我也不是白练的,好了,你站这儿。” 我说的这儿,就是卧室的门口,我把门在他身后关上了,顺手关了吊灯,留下床头一盏阅读灯,虽然还不够旖旎,但好歹在这种光线下我的皮肤会显得比较细腻,因为内分泌失调而出现的痘痘也能被遮起来。 我鼓起勇气,咳嗽了一下,警告傅加蓝;“你一会儿不准笑。” 他很冷静地看看我,又看了看他自己的卧室,然后点点头:“我不笑。” 我又咳嗽了一声,正要说话,他打断我:“你看我们家一直单传,就我一个儿子,如果你现在要把我大卸八块的话,能允许我给我妈打个道别电话吗?” 我大叫起来:“严肃一点,严肃!!” 他赶紧退后一步,摆手摆手:“好好好,严肃,你不要激动,你继续。” 我深深吸了一口气,解开了身上那件厚重浴袍的带子。 我穿着一件黑色蕾丝的睡衣,丁字裤,没有穿内衣,所以我妈遗传给我的胸,那是相当的显眼,刚才我在主卧洗手间里穿好之后,自己都忍不住对着镜子看了好一会儿。 我闭着眼睛,插着腰,胡乱转了个圈,本来我准备了台词的,我准备要用平静而魅惑的声音,慢慢地说出:“我好看吗”这四个字,我认为这应该是最简单的台词和最没有难度的腔调,但事到临头,我发现颠倒众生四个字需要的技术含量直接爆表,绝不比徒手抓鳄鱼或者高空走钢丝少半分。 我既做不到平静,也做不到魅惑,我喉咙干涸,胸腔收紧,就跟马上有人会杀掉我似的,根本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但我至少转完了那个圈。 是逃出大门,永远不再回来,还是坚持演完自己在脑海里彩排了一下午一晚上的戏,我吞了一口口水,想起于南桑戏谑的眼神,决定不能当逃兵。 于是我笨拙地扑向床上,因为跑太快,还差点被自己的拖鞋绊了一跤,我稳住身体,压根没机会去想姿态是否优雅或美好的问题,而是好像跟谁发脾气一样,一把拉开了傅加蓝的床罩。 床罩下面放着一排东西。 我和傅加蓝一前一后,都愣愣地看着那些东西。 沉默像睡神的羽翼一样降临,将身处其中的人温柔覆盖, 我的肩膀,腰和膝盖,一条线下去,都绷紧了,我听得到身后的傅加蓝轻微而绵长的呼吸声,并没有任何频率的变化,我不敢回头看他到底在看什么,又有什么神色。 到这里,我觉得自己的编排基本上已经都演砸了,刚才偷偷在洗手间灌下的龙舌兰就够支撑我走到这里了,只要傅加蓝凯开口说话,不管他说什么,我觉得我唯一的下场,就是在羞愤与懊悔里反复煎熬要不要自杀了。 世上没有后悔药买不是吗,我这种资质的女生,为什么会蠢到去相信于南桑对男人的判断啊。 她的判断都是基于胜利而来的,一个手指钩钩,男人就愿意为她做狗的女人,我有什么好模仿的,我最应该模仿的是孙二娘,谁敢不听话,我就劈死他那个范儿容易多了。 床罩下放的是羽毛调情套装,跳蛋,趣味前戏筛子和飞盘,还有一条男孩子穿的大象鼻子内裤,黑色的,淫荡得那是相当彻底。 理论上我应该穿着我的暗夜妖姬性感套装,在傅加蓝面前旋转一圈,等他看直了眼睛之后,仪态万方地走上去一掀床罩,说:“轮到你了,选一样开始吧。” 现在,那句台词早就跑到了阑尾的某个缝隙里,绝对不可能轻易寻回,而我所有的勇气已经用尽,我懊恼地想,我真应该准备一个后备计划的,比如说放一把锤子在旁边,现在可以一把打晕自己,或者干脆把整瓶龙舌兰倒出来,喝得人事不知,就不必接受这么浓厚的尴尬和下一步的羞辱。 房间里那么安静,列在床上的东西都那么刺眼,我站了一阵子,如同大梦初醒,一阵阵的苦涩涌上心头,我想我这是在做什么。 这时候傅加蓝的手轻轻从后面抱住了我,抱得很紧,我一惊,身体绷紧了,耳朵边传来傅加蓝炽热的气息,他轻轻地说:“毛毛,你真美。” 他的手插进我的长发,微微用力,将我拉向他,在灯影里他神色温存,那么迷人,他俯向我,声音如同天籁回荡耳边,如同人鱼歌唱,唱出飘泊太久的水手终生渴望的美丽歌词。 第二十二章 第二天早上我迟到了,带着一脸傻笑走进办公室,屁股还没坐热就被于南桑叫进了她的办公室。 多年养成的习惯,不管于南桑叫我干啥,天塌下来我也要先看一眼她今天穿什么,今天是巴宝莉的卡其色贴身丝绸衬衣,黑色长裤,袖子随随便便挽起来,亮出她手腕上一根碧玉镯子,格外动人。 她示意我关上门,劈头就说:“joyce辞职了,下月底last day。” 我一惊,下意识地说:“这么快?” 于南桑脸上没什么表情:“识时务者为俊杰,负隅顽抗的结果是很难看的。” 我点点头:“那倒是,大家好合好散。” 这个点儿上说我心里不兴奋激动乱哄哄那是假的,我暗自告诫自己世界上没有一次掉两个馅饼的事,一面情不自禁地看着于南桑,期待着她接下去要说什么。 果然,她对我扬扬下巴:“她的职位现在已经正式开放,我交给人力资源部去跟了。” 我不知道是释然好还是失望好,嗯了一声。 于南桑继续说:“猎头那边已经回来了好几个候选人,我下周就会开始面试,我看过简历了,有两个的背景和经验都很符合我们要求,薪酬也和我们的offer匹配。” 听她的口气,这是没我什么事了,毕竟joyce那个职位权责重大,我自己知道自己不够班。 当然是失望的,可也顿时觉得背上一松。 因为心里有一点不切实际的期待,这两个礼拜我活得像是一只蜗牛,想尽量爬得快,可先天条件实在不足,我妈以前常说,有多大的头戴多大的帽,否则不是箍住头就是蒙住眼,真是诚不我欺。 我全身心放松,往后一坐,说:“没我什么事了吧就?” 她看我一眼:“怎么听上去那么高兴?换个人多半都滚到地上开始哭了,你不想要joyce的位子吗。” 我诚心诚意:“我当然想要她的工资,她的待遇,还有那啥,公司还款的行政信用卡,but!” 是时候展现我心宽体胖的一面了:“这些都不是白给的对吧,不管是你还是joyce,看你们都忙成啥样?你就算了,joyce人家都四十了,内分泌失调得一泻千里,男人都没一个。” 于南桑一下就笑了:“你怎么知道人家男人没一个。” 她丢支铅笔过来,砸我胸大无脑:“joyce以前在某著名日化公司,从前台一路做到区域市场总监,所有升迁的节点都是睡通关的,你知道个屁。” 我下巴都掉了:“不会吧。” joyce和于南桑是绝对处于世界两级的女人,我觉得但凡认识她的人,都绝对不会认为她会喝“睡男人”这三个字扯上任何关系。 有一次我们在北京开区域经理会议,包括于南桑在内,大家都严格遵守员工着装手册,不是套装就是过膝中袖的连衣裙,结果joyce穿了一件男式的蓝色格子衬衣进来,肥大松宽,下面配条好像去做运动时候会穿的leggings, 素面朝天,眼圈黑得像被谁打过似的。 这都算了,我印象最深的是——她没有穿文胸。 就算那件男式衬衣再宽,在她行动之间,还是能看到她的关键部位,轮廓毕现。 当时主管西南区的同事是男生,晚上我们几个外地的一起喝酒,说到这事儿,他叹口气,说:“太矛盾了,又没法不看,又真他妈不好看。” 现在于南桑说出这么劲爆的话,我真是将信将疑:“不会吧,我以为外企不吃这一套。” 她对我眨眨眼:“太阳底下无新事,哪都有这一套,她以前呆过那个公司是潜规则的重灾区,业内的人都知道。” 摆摆手意思是把这事儿略过不提,我秒懂,站起来准备出去:“人各有志嘿,没我什么事就好,我出去了啊。” 于南桑喝住我:“谁说没你什么事的?” “昂?” “joyce走了,claire也呆不了多久,你接受move到上海来吗?” 这才是喜出望外啊,我脑子里噼里啪啦转过无数和傅加蓝双宿双飞形影不离的好日子,一下全身心扑到于南桑台面上:“我ok ok ok ok的啊,老板真的吗?不是玩我的吗。” 于南桑往后一坐,锐利的眼睛对我上下一扫,马上就了然:“这是搞定你男人了是吧。” 我一甩头:“没有呢。” 她将信将疑:“那你怎么跟昨天判若两人?你是那么容易想通的人吗。” 我嘻嘻笑:“没有没有啦。” 我赶紧打岔:“反正跟这个没关系,上海,这个上海是重要区域嘛,我这不是为我的职业前途着想吗。” 于南桑话里有话:“但愿你真的为职业前途着想。” 我确实没有搞定加蓝,可是我搞定了更关键的部分。 在深深吻我之后,他还是没有进一步的的举动,尽管我能感觉到他的反应,可这样柳下惠级的自制,无论如何都让我觉得忐忑。 直到加蓝说:“下次公众假期,我们一起回去,请两家人一起吃顿饭,好吗。” 他抱着我,抱得很紧,温柔地说:“一定要过你妈妈那一关不是吗。” 那么多年前说过的话,他一直都记得。 我心都甜透了,那些猜测和怀疑,都飞到了九霄云外,我双手环住他的腰,然后为自己刚才的举动觉得好笑,加蓝看到我笑,也实在忍不住开始笑,我们两这么抱着,在房间里笑成一团。 把脑子拉回眼前,好似在北宋年间穆桂英领军出征,帅营前丢牌子诸爱将听令,于南桑叫我:“你明后天就回广州去处理一下那边的工作,下月中旬过来交接。” 我一听这个也太仓促了:“claire那么快就走?我总得找个人顶我那边的工作吧。” 她摇摇头:“你那个位置不招人了,你两边顶着吧,细节我下周再跟你谈,至于claire,该走的时候她会走的。” 她的眼神转向了电脑屏幕,这是惯常逐客的姿态,我起身放好椅子离开,一出门就赶紧给傅加蓝发短信。 “你猜怎么着,我老板叫我来上海管部门。” 他很快就回了:“是吗?那很好啊。” 我觉得他说很好说得太轻率了,于是追问了一句:“真的?你不嫌我要跟你长住下去吗?” 他还是很快就回了:“你知道我的答案。” 我抱着手机贴在怀里就地转了两个圈,脚步轻盈得马上就可以平地起飞,这时乔孟涂从旁经过,叫住了我:“毛毛?” 我脸一红,赶紧停下来站好了,心想我什么时候跟你熟到你可以叫我小名啊大哥。 他神态轻松地看着我:“跟你老板谈过了。” 这二位还真是穿一条裤子的,我老老实实点头:“嗯。” 他看看四周无人,声音轻柔地说:“你管两个大区,以后就完全直接汇报给于南桑了,北京joyce的下一任也就是和你平起平坐。” 这个刚才倒是没说,估计是准备下周跟我详谈的时候再提的,我冲他笑笑,心想要是被于南桑发现你抢在她前面把底透给我,多半你又被她喷得一脸血。 但他看上去像是为我由衷高兴似的,或者也只是爱屋及乌,他伸出手拍了一记我的胳膊,说:“加油。”转身就往于南桑的办公室去了。 我惦记着傅加蓝的短信,一面走一面继续回:“那你不要后悔啦。” 按照他一贯的风格,他再也没有接我这个茬,而是直奔主题:“你的调任什么时候生效。” “下下个月,我先要把上海这边接下来,再回一趟广州处理那边的交接。” “以后就要忙起来了,对了,正要跟你说,我今晚要临时赶去杭州。” 我大失所望:“干什么去啊,本来以为一起去吃日本菜的。” “对不起,last minute的通知,回来再吃好吗?” 问是这么问,事实上我能对此有什么作为呢,只好蔫蔫地说:“本来想说不好的,但我觉得反正说也白说,不如深明大义算了。” 他轻笑一声:“那就好。” 电话挂了。 我本来包都拿好了,就等着下班冲回家陪男人,结果又变成手机水杯都拿出来摆成一排,继续蔫蔫地在办公室里干活。 做到大概八点多,我伸了个懒腰,肠胃咕噜噜作响,那是正式的饿了,正琢磨着一个人去吃什么好,忽然短信提示音滴滴一响。 我拿出来看,是个不认识的号码,短信正文什么都没说,只是附加了一张照片。 图片上像是一个餐厅的内景,桌椅灯光都很精致,像是时尚杂志上常常会推荐的那种好地方。 我等了很久,那个号码再没有响动,我拨打回去,声音长长的响着,却没人接听。 等我说服自己多半是一次寻常的发错,那个号码却又发来更多餐厅的图片,最后一张,是昏暗烛光下的两副刀叉,一瓶红酒,其他什么都没有说,什么都没有写,仿佛那一瓶酒已经蕴含了千言万语。 身后传来脚步声,我急忙站起来,把手机捏紧了,一看是于南桑。 她脸有倦色,外套脱下来放在了手里,里面是一件一字肩的小黑裙,她对我打招呼:“还没走。” 我楞楞地看了她好一会儿,下意识地点了两下头:“嗯啊。” 很明显于南桑不是很想说话,于是只对我摆摆手就往电梯走了,我目送她的背影差不多快要消失了,忽然想起什么,撒丫子奔上去:“姐,你帮我个忙好吗。” 电梯门在她面前打开又关上,于南桑转过来了:“怎么了。” 我把手机递过去:“这瓶酒怎么样。” 她看了一眼:“波尔多玛歌,年份看不清楚,你问这个干吗。” 别看她一副懒洋洋的样子,逮着机会就要洗刷我一下:“馋酒了?年纪轻轻就酗酒的话,可不大好啊。” 我小幅度地翻了个白眼表示我的无言以对:“估计要多少钱一瓶?” 她接过去放大屏幕又看了一遍,摇摇头:“灯光太暗了,这么看没法估计,如果这是在好餐厅点的,年份又还行,估计一两万吧?” 我倒抽一口凉气,吃顿饭喝瓶一两万的酒,这个世界怎么了? 她觉得无所谓:“各有各的吃法,上次大老板来请这边的运营团队吃饭,开了九六年的玛歌,结果大家不管三七二十一都干杯,我估计他下个月再来就会直接开长城了。” 万物生而平等,不分高低贵贱,直到你知道他们的价钱。 把手机抛回给我,于南桑补充了一句:“酒的问题你要问乔孟涂,他比较懂行。”扬长而去。 我脚步沉重地走回自己的位子,总觉得整件事儿有点什么不对,我拿着手机,在手里翻来覆去地捣鼓,过了一会儿,把那张图截了下来,放到百度上一搜。 搜索的结果,叫我整个人顿时就凉了半截。 有两个关键字在屏幕上亮着,亮得很刺眼。 杭州。 这是一家杭州的餐厅,在凯悦酒店里面,各方食客都对之评价甚高。 我坐在位置上呆若木鸡,过了很久才鼓起勇气,发了个短信给加蓝:“你到杭州了吗,在做什么呢?” 然后我屏住呼吸,等着那一声叮叮响起。 保安大爷上来巡楼了,一个又一个区域的灯被关闭,最后只剩下我身边这一片是亮的,保安大爷好心地提醒我:“还不下班啊?快要赶不到地铁末班车了哦。” 我嗯了一声,拿起电话把电池取出来,把保护壳,手机和电池一字排开放在面前,小心翼翼地看着,等待着电脑右下方的时钟跳过一个又一个数字。 五分钟,简直跟做平板支撑一样煎熬,我跳起来四处转了一个圈,扑回去把手机装好电池,开机。 这么晚了,傅加蓝总不会在开会吧,不管他刚在做什么,洗澡也好,上洗手间也好,出去买了点东西也好,超过十分钟了,他总该回到手机旁边了。 可是我等了又等,他还是没有回我的短信。他在杭州做什么呢?我犹豫了好一会儿,拨通了他的电话。 “上海移动提醒您。。” 他关机了。 本来是好好的一天到现在,忽然就难受得无法独自度过接下来的时间。 我趴在桌子上努力调整呼吸,默默地激励自己,我得相信傅加蓝,就算他在杭州,田娜也在杭州,不代表他们就会在一起,杭州那么大,人那么多,也许他只是在接待客户呢,在夜总会花天酒地什么的,白天实在太多事所以手机没电了什么呢。 而那个号码吗?是田娜吗?就算是她,喝那么贵的酒,不应该是跟加蓝在一起吧,加蓝难道看起来很像冤大头吗。 我拼着老命建设自己的心理,一面默默拿了东西,回到傅加蓝的公寓,洗澡,换衣服,坐在公寓的客厅里,望着周围的一切出神,忽然之间,田娜的各种影像次第出现,在我坐的沙发上,在餐桌边,在厨房里,在洗手间,我甚至疑心如果我仔细去找,也许会找到她留下的长发,在各个角落横陈,黑漆漆地证明她曾对这里的一切拥有自然而然的使用权。 他人即地狱。 田娜对我来说是地狱,加蓝呢?谁是他的地狱? 加蓝第二天很晚才从回来,进门累得话都不说,直接倒头就睡了。我有心想问问他在杭州的情况,当时没开口,接下里就再没机会了——败在他针插不穿水泼不进的日程里了。 很显然他们组这次接的项目很很重要,平地一声雷的,就开始忙起来了。 加蓝向来都要出差,往往在一段时间之内不断去一个地方,曾经有过一个月飞十三次北京的光辉战绩,我们当时恋爱,也是因为他在广州做项目才能频繁见面。 现在的项目在上海周边,江浙一带,每个礼拜至少要去两次,一时南京,一时杭州,一时宁波,有一次的周末还呆在了普陀山,我难免纳闷,还想难道普陀山得道高僧们也需要融资方面的咨询么。 从那个时候开始,我不断接到莫名其妙的短信,一个不认识的号码,用图片附加的方式给我发短信,每一张图片,都意味深长。 都是江浙一带的名胜,或享有盛誉的餐厅酒廊,某个五星级酒店看出去的夜景剪影,诸如此类。 我试图回复和拨打电话,无人应答,我把号码拉进黑名单,另一个新的号码又会出现,我找了移动的朋友帮我查查情况,却只能找到号码的归属地是上海,而登记号码的人名,在我人生里和自由女神像一样陌生。 加蓝的行程和那些照片的交集,密切得就像一本第八流侦探小说里破案的线索,又像是交叉在我胸口的两根绳索,一点一点收紧,一点一点收紧,渐渐使我喘不过气来。 当加蓝回到家里,我不再有那么多话跟他说,那通常都是深夜,我沉默地在卧室里,关了灯坐着,听着他开门,去洗澡,然后打开冰箱门,喝一瓶冰牛奶,他不会马上睡,往往还要在客厅呆一会儿,有时候处理邮件,有时候看看电视,声音调得很小。 我虔诚地希望他会注意到我的不同,会为我的故作姿态而有点惊讶,我希望他会走进卧室来,在床边看着装睡的我,轻轻抚摸我的头发,我会装作惊醒,抱住他的手臂,等待他问我:“最近怎么了,特别累吗?” 或者不需要他开始这个话题,只要给我一点点的关心和鼓励,我会勇敢地说:“你最近是不是老和田娜在一起?她老是发短信给我,我不开心。” 但这个对话始终只在我的幻想里反复,现实中却看不到任何发生的机会。 上海的交接很顺利,claire发现自己回天无术之后,主动找于南桑去谈,不等合同期结束,要了一笔赔偿走人。 显然她对到手的赔偿金额还颇满意,跟我的业务交接居然也就颇为主动,态度配合。我本来一直绷紧神经,以为要跟她大战三百回合的,结果轻轻松松就刀枪入库,马放南山,忍不住松了一口气。 她正式离职的那一天,我跟她加班盘点数据,直到所有信息都严丝合缝,各种清楚了,我总算轻松下来,一看表大吃一惊,哇咧,这都十点了啊。 我发了个短信给加蓝:“你回家了吗?我刚刚搞完。” 他过了好一会儿,回我:“还在杭州,晚点赶回去。” 我吓一跳:“没火车了噢,怎么回来啊?” “公司司机开车。” “那要慢点啊。” “知道了。” 我悻悻然把手机放下,claire拿着她最后一点东西,站在我面前,对我笑笑:“走了哦,有机会再见。” 我对她招招手:“有什么冒犯的,别介意啊。” 想不到她突然洒脱起来,只是笑:“有什么啊,大家都是打一份工。” 她走了两步,忽然回过头来:“算我多嘴,也跟你提个醒,乔总是出名的花花公子,你没结婚,还是不要跟他来往太密切了。” 我一下子兴趣就来了:“真的啊?我也听人说过,看样子不像啊。” claire对我眨眨眼:“不象才有杀伤力呢。” 她平时不苟言笑,眉头三道杠成一个王字,是出了名脾气大说话冷的角色,到头来却是一个隐藏得很深的八婆,她说:“最近有人常常见到乔总和一个漂亮女生在公司附近见面,有一次还在旁边的香格里拉被撞到上电梯。” 我听到漂亮姑娘几个字,心里丁零一下,但是马上反应过来不可能是于南桑,否则不管是戴墨镜帽子还是人皮面具,估计都早被认出来了。 claire还描述给我听:“不知道是不是公司的人,头发非常短,涂大红嘴唇,听起来倒是很有性格的妹子。” 头发非常短,涂大红嘴唇。 我马上想起那一次在星巴克乔孟涂和田娜遇上的事,我了个大擦啊,不会他们两个好上了吧。 这种心情不知是悲是喜,但我认为非常有必要跟乔孟涂探一下口风。 我又发了个短信给加蓝:“在回来路上了吗?” 他说:“没有。” 我心想没有也好,捏着手机想了一会儿,打了个电话给乔孟涂:“乔总,有空出来喝点东西吗?” 三小时之后,在我惯常已经上床睡觉的时间点,我坐在君悦酒店的行政酒廊里,幽暗的灯光笼罩着一处处的座位,乔孟涂坐在我对面,一边拉开领带,一边叫服务生给他上一杯苏格兰的威士忌。“不加冰,double。” 他问我:“你喝什么。” 我咬咬牙:“我跟你喝一样的。” 他洞悉世情的眼睛看着我,摇摇头:“太烈的酒不适合你。”我被他说得一囧,那条过于紧身的百合色蕾丝裙似乎也跟着紧窄了一分,呼吸在胸腹之间被凝滞了。 “但完全不喝酒,这么好的晚上,似乎也不适合你。” 他随即帮我拿了主意,让我松了一口气:“mojeto吧,薄荷能醒神。” 侍应生悄然而去,酒廊里音乐萦绕,但若有若无,他往后一靠,问我:“你还好吗。” 我耸耸肩,随手关了电话,把手机放回自己包里,刚才我还收到一条短信,图片是高速路上的一个服务站牌子,在夜色里高高地亮着,提醒来来往往开夜车的人这里有方便面和洗手间敞开供应,随便整。我看了一眼就关掉了,什么都不愿意想。 乔孟涂支着头,似笑非笑地看着我,这时候他的苏格兰威士忌上来了,大大一杯琥珀色的酒,我以前尝过味道,跟喝毒药的感觉差不多,我反正是不明白那些男人,威士忌有什么好喝的,怎么就说得那么天花乱坠呢。 乔孟涂听得笑:“北京的豆汁儿喝过吗?好喝吗。” “啊呸,不好喝。” “我也觉得不好喝,但有的人从小喝惯了,或者喝着喝着就喝出味儿来了,也一点不少见,对吧。” “可不是,我好几个朋友在北京,一开始喝豆汁儿喝得吐一地,现在不每个礼拜去瞻仰一回豆汁摊子,人生就不完整。” 乔孟涂点点头:“是这样的。” 他慢慢喝他的威士忌:“大家都觉得威士忌啊,红酒什么的,特别有文化,有品味,所以一开始觉得不好喝,不爱喝,也不会说出来,一般都是硬着头皮喝下去,还偷偷看两本书学学波尔多怎么读,拉菲拉图怎么分之类的。” 在工作场合之外,他说话的声音和上班时迥异,音调很低,没有太多的起伏,但充满磁性,就算说着这么传到授业解惑的话题,都好像在诱惑谁似的。 我想到这里,急忙往后一坐,他丝毫没有察觉,还在说:“豆汁儿呢,就没人讲究这么多,因为近代中国积弱,传统文化不值钱了,但事实上,一个精研豆汁之道,走街串巷去找好货的人,和一个爱喝传奇红酒,不喝全玛歌白马绝不放弃的人,在欲望一途上,有什么高低贵贱的区别呢。” 要不是我身处这么高级的地方,本能地有点儿露怯,我当时就得为他一拍桌子叫好了,老实说我也是这么想的,不都是个口腹之欲吗,喝下去经过循环,都得回到五谷轮回之所,饕餮本是一家。” 他笑:“所以说道在屎尿。” 我噗嗤一笑,心想你个假洋鬼子还挺有文化的,连道在屎尿都能说得这么应景,乔孟涂仿佛看透了我的心思,悠然地说:“假洋鬼子也是要读中文补习班的,偶尔逃课一样被我妈揍。” 上一次跟他吃完法餐之后,我们莫名其妙就变成了这样可以对坐闲聊的熟人,这个男人深不可测,却不让人觉得畏惧,大概也只有这样的情商,能在当年收服如同乳虎下山一样彪悍的于南桑吧。 他静静看着我傻乐,眼角也有一丝笑意,这时候我的majeto上来了,我喝了一口,酒精与薄荷交织的清冽滋味冲刷着我的味蕾,他选在侍应生抽身而去的那个瞬间,问:“和男朋友怎么了。” 我一扭头;“没什么啊。挺好的。” 他闲闲的:“是吗?可是看你最近都是一副郁郁寡欢的样子。” 我很意外:“真的吗?” 赶紧摸摸自己的脸,很泄气:“全露在外面了对吗,简直一点隐藏的余地都没有。” “为什么要隐藏呢。” 我指指他的脸:“你看你,还有于南桑,不管什么时候,你们都能把情绪深深藏起来,好像一点动摇都没有,那不是很厉害吗。” 乔孟涂摇摇头:“不,毛毛,那不是很厉害。” 他喝完了手里的威士忌,淡淡地说:“那只是老了。” 说不定是我心境投射,或自作多情,可分明那句话里有星星点点的绝望,撒在我们正在呼吸的空气间,抓不住看不清,却就是在那里或明或暗,拂之不去。 我抓紧了majeto的杯子,感受那冰凉的玻璃冷冻着我的皮肤,我慢慢想着,说不定我终于和傅加蓝是有缘没有份,我痛彻心扉时光却不理会这些,它只是如常流逝,当我到乔孟涂的年纪,某个夜晚,坐在哪张椅子上望着万家灯火人世繁华,想着,我已经老了,而我终生未曾幸福过。 我勉强从这样的悲伤联想里挣扎出来,望向乔孟涂,故作淡定:“乔总,上次你跟我那个朋友聊得怎么样?就是星巴克遇到的,那个油画模特儿” 他不疑有他,随意地说:“那个女孩很有经历啊,现在不当模特儿了,想做策展人,拉英国一些小画家来国内做巡展呢。” “巡展?” “嗯,国内收藏大热,她想凑个热闹嘛,没跟你说吗?” 我摇摇头:“我们也是偶遇,聊一会儿你来了,我就赶紧回去工作了。” 他失笑:“我那么可怕啊,一来你就跑。” 接着说:“她想在江浙上海一带做美术馆和画廊的生意,这一段时间应该都在南京杭州一带跑吧,昨天还给我发了个短信来,说在吃盐水鸭。” 我往后一坐,感觉有什么尖锐的东西一下子扎在了我的心坎上,就像电影本能里冰锥之类的东西,很凉,又很锋利,我长了张嘴,不知道该怎么去应和乔孟涂说的话,忽然之间,我对他与她的绯闻完全失去了兴趣。 我的表情都落在了乔孟涂都眼里,他放下杯子,关心地俯身过来:“毛毛,你怎么了?” 我迫不及待地说:“没事没事,我忽然以为家里烧着水没关火。” 我露出自己最大方得体的笑容,大声说;“强迫症强迫症哈哈哈,服务员服务员,麻烦你再给我一杯mojeto。” 我和乔孟涂喝到很晚,他一直不紧不慢喝威士忌,不知道到底喝了多少,反正我一共干掉七杯majeto,而且后边那几杯都加了双倍烈酒,喝到第八杯的时候,乔孟涂说:“不如我们换个东西喝。” 我已经到了喝挂的悬崖边,这时候就算叫我去跳黄浦江,我也肯定豪情万丈把裙子往腰上一别就去了。 所以我一挥手,很爽快地说:“喝什么我都奉陪。” 他好像一点事都没有,叫侍应生过来,说:“两套龙舌兰。” 龙舌兰一会儿就上来了,我对这种酒闻名久矣,却从来没有正儿八经喝过,只见小小的碟子里晶莹的一撮盐,青色小柠檬很玲珑地摆在那里,两杯龙舌兰不动声色,偶尔无风自动的微光,似乎在暗示它的脾气有多爆裂。 乔孟涂拍拍我的手背:“看我是怎么喝的。” 他舔了一点盐,仰头一口喝尽那杯酒,然后把青柠拿起来,对着眼睛,挤爆柠檬,那一串带着清香的酸汁滴进乔孟涂的眼睛时,整个君悦行政酒廊都回荡着我的尖叫声。 他放下柠檬,大大地睁着眼睛,活像一个刚刚做完眼科手术,不敢相信自己已经重见光明的人,直视前方,我眼睁睁看着一连串滚圆的泪珠缓缓从他眼眶中滴落,沿着脸颊,掉到他的衬衣前襟,就这么入定了差不多有一分钟之后,他猛地一甩头,擦了擦眼睛,说:“到你了。” 我跟他面面相觑,老实说我已经喝麻了,脑子根本转不动,可乔孟涂的眼里燃烧着小火苗,随时准备从挑战变换成嘲笑,那感觉却鲜明无比,我伸手端起龙舌兰和柠檬,都忘记舔盐粒了,把酒一饮而尽,接着柠檬汁滴进了自己眼里。 那真是毕生难忘的经验。我马上就哭了,一半是辣哭的,一半是蠢哭的,我的眼泪比乔孟涂多太多了,连绵不绝地涌出来,小喷泉似的没完没了,我没去擦,也没有停下的意思,就那样流着眼泪。 乔孟涂靠在椅背上,安静地看着我,什么都没说,什么都没做。 而后龙舌兰开始在血液里横冲直闯,我拿起一张餐巾纸,擦了擦脸,上面有红的腮红,黑色的睫毛膏和眼线,我放下纸巾,站起来,走过去一屁股坐在了乔孟涂的腿上,脸向他逼近,问:“你觉得我对男人有吸引力吗?” 我等了很久,乔孟涂却什么都没有说,他的手不知什么时候放在了我的腰上,很热,很有力,我直盯盯地看着他,醉意一格一格得满了,脑子一格一格关上,世界在我眼前拉下了窗帘,我正式喝断了片,在最后的记忆里,我一心一意想起的,居然是我和加蓝终于开始恋爱的那些片段,那些小小的,非常平淡,可是每一点滴都被珍藏在记忆保险箱里的幸福。 第二十三章 在南京向傅加蓝表白失败之后,我滚回广州,暑假一过,就开始了自己的上班族生涯。 这份工作得来不易,面试的时候强敌环伺,学历,经验,长相,口才,我在候选人里都不算突出,接到第三轮面试的通知,都已经完全出乎我意料了。 那一轮的面试官是于南桑,我入职后很久她告诉我,面试那天她是去香港,在广州只停留三小时,当时的广州主管不知道怎么想的,认为老板这么大阵仗过来,只给面试两个人实在太浪费了,最少得有三个,所以从她已经决定pass的人里,挑挑拣拣选了我出来,排在第三个见于南桑。 等我后来也开始自己招人,我才领悟到这种排法的讲究。 排在第三个的面试者,如果不是比前面两个强出一大截的话,就是做好准备当炮灰的,毕竟前面两个已经给面试官留下了良好印象,第三个稍有差池,就会被直接无视,即使所有问题都回答得一样得体,也比人家缺一点新鲜感。 我记得那天室外温度大概是三十七度,我穿了一件黑衬衣,一件白底小黑点的及膝伞裙,抓着一个大笔记本和一支笔,因为怕迟到,在地铁站到写字楼的路上一直都在狂奔,等我冲进面试办公室的时候,已经大汗淋漓,一脑门子亮晶晶,粉底已经糊了大半了。 于南桑那天穿的是一条宝蓝色的连衣裙,袖子和领口都很有设计感,又像是开放,又像是收敛,到底穿的人怎么想的,很费猜。 我结结巴巴跟她问了好,自我介绍,顺便惊叹了一下她的美貌,然后才坐下去,屁股刚沾到椅子,我实在忍不住了,拿手臂擦了一下额上的汗,上面马上沾了一大片粉底,我心里暗道不妙,那感觉就像老房子墙上贴的月历纸被撕了,马上要露出下面千疮百孔的真相来。 她等我喘了一会儿气,和颜悦色地问我:“这个面试对你来说,重要吗。” 我当然点头如捣蒜啊,开玩笑,不重视我这个钟点就起床了?我可是毕业生啊!天天不睡到十一点那都是反人类罪好吗。 得到肯定的答复之后,于南桑敲钉转脚地又问了一句:“既然这个面试很重要,你为什么要穿这身衣服来呢?” 我一下就傻了。 于南桑并不是很严肃地在问我,相反,她唇角带着一点笑意,好像只不过是一句戏弄,可眼神闪闪发光,又如同探照灯一样锁定着我的反应。 我并不是一个非常聪明的人,这一点我妈从小就告诉过我了,我妈还说了,对待任何你想不出聪明答案的问题,都要照实说话——实话不一定是最佳的答案,但至少比笨拙的谎言好。 所以我大脑停止转动半分钟之后,就直接爆了底:“因为这是我最好的一套衣服了,牌子不错,面料不错,设计也还行,穿不上不显胖,我觉得比较适合来参加这么重要的面试。” 于南桑脸上露出一种俗称”憋笑”的表情,静默了一会儿后,说:“我建议你以后都不要买任何这个牌子的衣服了。” 在我疑惑但诚恳的答应下来之后,她开始转向问那些常规的面试题目。你为什么对这个职位有兴趣啦,你两年之后的职业规划是什么样的啦,你能不能举一个例子证明你能够和不同的人良好沟通啦,她一环扣一环的问,又快又准又狠,不给人喘气的机会,也不给纠正的机会。 尽管背上在不断出汗,尽管肾上腺素狂热分泌让我双脚颤抖,但我还是挺住了,毕竟,那些观点,要点,经历,案例,故事,玩笑,我反反复复地准备过了,操练好了,打点齐备了,每年乌泱泱的毕业生涌出校门,奔赴各大就业市场,就像一群群装备了一大堆标准程序的机器人,我们知道什么行业需要什么样的门槛,什么企业需要什么样的推荐,什么渠道能够得到什么样的信息,我们对一切问题都有答案,唯一不知道的是自己要什么。 这么问了半小时,差不多要结尾了,已经到了候选人提问环节而我真的没啥太多东西要问,事实上于南桑的气场太具碾压性,我真心觉得她再往下挖的话,我就别无选择,只能把我赤裸裸的无知暴露给她了。 最多只有二十四度的办公室里,沾满汗水的衣服贴在背上,黏糊糊的很不舒服,证明我穿的衣服那个品牌用的布料确实没有广告上说的那么好。 眼看着于南桑合上了笔记本,我松了一口气,站起来说了再见,转身出门,手刚摸到门把,她像是无意之中想起什么似的,随口问:“你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我头也没回,脱口而出:“我是一个很诚实的人。” 根据于南桑的说法,我是靠这句话,最终得到了这份工作。因为诚实的人在这世上本已不多,而敢于或情愿说出这句话的人,更是买少见少。 这份工作对我意义重大,并不是因为它的薪水很高,或者前途光明,事实上初级员工入职的薪水才三千块,即使是在生活成本相对其他一线城市偏低的广州,也绝不够让人过上什么好日子。 只不过,它让我非常充实,非常忙碌,早九点到晚七点,几乎喘不过气来,这恰巧是我需要的。 我换掉了手机号码,通信地址,住在城中村,我早上做好一天的饭菜,带着便当盒去上班,晚上站满十三站公交车回到住的地方,除了洗澡吃饭倒头睡下,我不希望再有任何事进入我的生活。 清醒着的时候,我再也没时间去想我那些小破心事了,当一个人在巨大机器一般的现实世界中扎下自己的第一个位置,倘若敢于抬头仰望,就会随时随地陷入自卑,唯独得到不断的微小满足,才能安慰自己至少这是在前行的道路上,希望总是在前方。 只是我又开始做那个梦,和傅加蓝有关的梦。 在梦里我不断遇到傅加蓝,和他并肩走在去什么地方的路上,他离我近在咫尺,手臂轻松地摆动着,而我踏着惴惴不安的碎步,绞尽脑汁地想我要用什么办法,才能若无其事,浑然天成地靠近他,我想牵他的手,仅此而已,可即使在梦里,这也像是困难得根本无法想象的事。 那条路好像永远走不完,又像下一步就会踩到提示你止步的警戒线,我总是在某一个时间点上醒来——在那个我决心豁出去伸手牵住傅加蓝,无论遭遇什么都绝不放手的时间点。 窗帘上透出鱼肚白,远处原来绝早开门的点心铺叮叮当当的声音,洒水车慢慢驶过安静的街道,世间的烦嚣很快就要风起云涌地重来,除非世界灭亡,否则永存不败。 我凝视着天花板,细细回想着梦境里的每一个片段,那么久不见,甚至没有听到过他的声音,他的样子却丝毫没有在纷纷扰扰中淡化,他永远是我的春闺梦里人,永远是在操场上摆开双臂,向一千五百米男子校运会记录冲击的英俊男子,意气风发,高歌猛进。 上了半年班之后,有一天我上午请假出来,在银行里等着办一点事。不过是早上九点四十五,人已经非常多,我坐在一群拿着棺材本前来理财的老太太中间,百无聊赖地看着一本劳伦斯布洛克的侦探小说,等待叫号。 这时候手机响起,是一个不认识的号码。 我工作上不需要联络太多外面的人,而不认识的号码打来的电话大多数除了浪费你的时间别无意义,所以我从来不接。 我按掉电话,过一会又打进来了,连续三次,我想哎呀妈呀这真是一个非常锲而不舍的保险推销员, 于是我接起来,然后发现是傅加蓝,他问我:“你在广州吗?” 我楞了一下,也许楞太久了,他说:“不好意思,我是傅加蓝,你是毛毛吗。” 其实他说第一个字的时候,我就已经听出来是他了,我只是有点不敢相信自己。 我旁边的老太太正和理财顾问火热讨论保本理财和买卖股票之间的区别,专业术语一用一个准,只是声音大得能叫醒装睡的人。我拿着电话走到比较安静的地方,终于说:“是我。” “你怎么有我号码的?” “记得熊安洋吗,他刚刚考到南大读,他说你们一直都有联系。” 熊安洋是我大学的同班同学,学霸级,年级永远考前三,奖学金的永恒获得者,如果采用学分制,他估计第二年就能直接毕业了,我们班的还有个女生叫刘思思,看心情而定在班级上排名三到三十八。 熊安洋是个胖子,敦实,厚重,眼睛灵活,脸色红润,学习好,也外向,一点不显得笨,在系里很受欢迎,刘思思则是驰名的宅女,单眼皮,三角脸,很少说话,八棍子打不出一个屁来,什么班级活动社团都不参加,我们从来没把他们联想到一起过,结果大三的下半学期,开学第一件大事,就是刘思思跳楼。 从女寝室阳台上跳下来的,给下面的树丛挡了一下,没死,但胯骨骨折,做了好几次大手术,直接休学半年。 系里面有人八卦出来,说刘思思去对熊安洋表白了,熊安洋说了一声不,刘思思转身回去就跳了楼。 我想起这桩公案,情不自禁问了一句:“他现在怎么样?” 好像知道我会问这个一样,傅加蓝立刻说:“他跟刘思思结婚了,家安在刘思思的家乡徐州。” 顿了一下,他很谨慎地说“他现在好像没有以前那么爱说话了,也很少笑。” 我心里咯噔一下,那些读书时的往事都像浪涛一样卷上来,熊安洋,刘思思,还有许许多多当时不知道珍惜,后来就再也没有联系的人。 为什么不爱说话了呢,为什么又不笑了呢。 是又一个在生活里挨了耳光和闷棍,却甚至不知道该去跟谁诉说冤屈的人吗? 我和傅加蓝在电话两头各自沉默了一下,我吸了一口气,怯生生地说:“你现在在哪儿呢?” “我现在广州。” 我觉得我的呼吸都停了,但傅加蓝接着又说:“我毕业了,在上海工作,来广州出差。” 他问我:“我只待一天,晚上就走了,你有空吗?一起吃午饭吧。” 我们约了在天河城顶楼的稻香吃饭,天河城是广州的城市中心坐标,尽管是工作日,仍然有流水一般的人,熙熙攘攘来来去去,我站在正门前的柱子旁等傅加蓝,穿了刚刚去zara买的一条小黑裙子,还有刚刚去百丽买的一双尖头小高跟鞋,为了在make up forevr的专柜让人家给我画个妆,我还忍痛买了一瓶现在根本用不着的粉底,小半个月的工资不见了,说不定到月底要跟爸妈要钱吃饭,裙子的标签惹得我后脖子痒痒,鞋子更是挑得匆忙,码数太小,细细碎碎的不适感,在周身流连不去,嘲笑我这样小题大做。 可傅加蓝出现在眼帘的一瞬间,我就把这一切都忘记了。 我印象里的他,总是牛仔裤,polo衫,还有运动服,最冷的冬天他也只是加个毛线外套,袖子还常常半挽起来,他的体脂率只有百分之十,不怕冷。 但那天的傅加蓝穿的是西装。 双排扣的黑色西装,白色衬衣,我不知道那是什么款式,并不是非常正式,但看起来说不出的适合。 他更加成熟,是一个完完全全的大男人了,举手投足之间的从容风度很宜人,我一百个庆幸自己快速做了去重置一身行头的决定,一面看着他,露出自己最得体的那个笑容。 我们并肩上了天河城的七楼,去得早,稻香还有位,我拿出地头蛇的派头,点了几个例牌的点心,青菜和干炒牛河,他看看菜单,递给服务员:“都听她的。” 喝着菊花茶的功夫,他闲闲地问我:“怎么样,一切都好吗。” 我点了好几个头:“不错,每天上班瞎忙,跟了一个挺好的老板,能学东西。” 他笑:“那不是挺好。” “你呢。” “在一家金融咨询公司工作,刚刚去,还在熟悉业务阶段。这次是跟老板来开会的。” “南大毕业就去了啊。” “南大毕业我先去了美国,读了一个mba,然后才回来上班。” 我若有所思地看着他:“每次见你,你都好像比以前更厉害了,硕士,mba。” 他笑:“有什么厉害,公司里我是最低学历了,每天都要努力克服自卑才能起床。” 我拨浪鼓一样摇头:“没可能的,我才不相信有人会让你自卑。” 我想起了熊安洋和刘思思,当服务生送上虾饺和烧卖,趁着点心的热气蒸腾在半空,我漫不经心地问他:“你女朋友从英国回来了吗。” 加蓝愣了一下,把到嘴的虾饺放下来,想了想。 “我想她不会回来了。” 他看着我,缓慢而平淡地说:“这应该是最后一次了。” 我“哦” 了一声,不知道说什么好,良久把风爪推到离傅加蓝比较近的地方:“这个很好吃,他们的招牌。” 那天晚上,我在自己的小出租房辗转反侧到半夜,凌晨一点半的时候起来给傅加蓝发了一封邮件。 我在邮件里说,我想要和他在一起,就像海伦凯勒想要得到三天的视力,所以,如果没有其他的人拿着号在排队,请让我当你的女朋友吧。 表白信写到这个份上,已经足够卑微和无奈了吧,我竟然还能突破下限,神使鬼差地加了一句——如果有一天你爱过的人回来,如果到那天我们终究没有结果,我也不会有任何遗憾,yinwei永远的错过你,是我最大的遗憾。 我睁着眼一直等到早上七点半,他的回信来了。 加蓝说,让我们试一试吧。 他第二天离开了广州,过了一个礼拜,又飞回来看我,那是我们作为情侣的第一次见面,他来我的办公室门口等我下班,在人来人往的高峰期电梯口,递给我一束小小的花。 忘记当时我怎么反应的了,肯定是一直在笑,一直在笑的吧,那么开心,多得无处安置的开心,却也怎么也掩盖不了那丝微茫的不能置信。 我太高估了自己的承受能力,也太低估了人性本身的贪婪,更忘记了一句非常有哲理的话:警惕你所要的。 我一步步把自己推到了无法回头的路上。 第二十四章 我梦见自己和一个男人在暗夜中拥抱,他手臂健壮,气味清洁,一如加蓝,而他印在我额上和发上的唇,又是那么温热,带着连我这么迟钝的人都能体会的怜惜。我埋头在他怀里,双手环抱不肯有一丝一毫的放松,我记得我反反复复地说:“不要离开我,不要离开我。”然后因为知道自己是在梦里,无论如何失态都不会损害我的安全,我贪婪地索求他的吻,还做了一件这几个月我一直想做而没有成功的事。 我伸手去拉他的皮带,该皮带很倔强,撕扯好久都没一点松动的迹象,我被惹火了,干脆蹲下来,一心一意去对付那个愚蠢的金属扣子,男人弯腰来扶我,一面模模糊糊在说什么,他扶我的力气大起来了,却拗不过我的坚持,我什么都不理会,还不耐烦地拍他的腿,斥责道:“不要动,我快要解开了。” 我在梦里想必倔得非比寻常,加蓝怎么推也推不开我,我还非常严肃认真地告诫他:“你哪儿也别想去,今天晚上你是我的。” 作为一个对解男人裤子并没有太多经验的人,我忘记了在梦里我是如何继续的,也许我得手了,也许他一脚踢开了我,我醉得太厉害,完全没有任何印象,希望有一天有人能发明梦境回溯机器,把那些你想保留的梦存在u盘,可以留上一百年翻来覆去地看都没问题。 醒过来的第一分钟,我千真万确在想着关于梦境回溯机器的故事,而且还有闲心觉得那是个好创意,说不定发明这玩意儿的人可以得诺贝尔奖——或者酸草莓奖——反正有奖就行。 然后我一翻身,睁开眼睛就看到了加蓝,他坐在卧室转角的沙发上,西装革履,衣冠楚楚,神色却有点阴郁:“你醒了?” 我楞着看了他半天,心里还嘀咕呢,干嘛坐在旁边看我啊,平常你不都在阳台上看书吗。 他站起来,把我的手机丢到我身边,语气很严肃地说:“跟你老板请个假,上午休息半天吧。昨天晚上的事我们晚上再来谈。” 他说完这番话就转身离开,沉重的房门咔嗒一声关严了,我满头雾水,又莫名其妙有点委屈,我躺回床上,瞪着天花板瞪了好一阵子,终于横下心把被子一掀,接着忍不住惨叫一声。 我整个人都光着,脱得比拔了毛准备下油锅的兔子都干净。 我捂着眼睛满心希望自己还在做梦,可世界冷静平稳,我爬起来看了看,昨天晚上穿的那条百合色的紧身裙子扔在沙发上,内衣裤在床尾的垫子一头,我的包呢倒是好好地挂在衣帽架,我深吸了一口气,拉开了一点窗帘,并且在阳光照进来的一瞬间,深深理解了为什么吸血鬼们要在棺材里睡觉。 我挣扎着把手机拿过来,还好,居然现在还有电,通话界面一恢复,我立刻打给乔孟涂,响一声他就接了:“嗨。” 我劈头就问:“我昨晚干啥了。” 他沉默了一下:“我什么都没有干。” 我稍微松了一口气,然后说:“那我呢。” 他非常轻柔而缓慢地说:“你显然是喝醉了。” 我简直气急败坏:“我喝醉了??那我怎么回家的?” 乔孟涂还是波澜不惊,但语气里多了一点微妙的不自在:“毛毛,是我送你回去的,但你确实喝太多了,所以回到你那儿的时候,你的举止可能不是特别恰当。” 我脑袋都蒙了:“喂喂,什么意思?什么叫举止不恰当。” 他顿了一下,就算我宿醉未醒,也能感觉到他似乎有点尴尬,立马这颗心啊拔凉拔凉的啊:“你告诉我啦,赶紧的不要犹豫,你不说我更害怕。” 他只好下定决心:”你扶你上去的时候你一直在摸我,呃,摸的就是不大恰当的地方,我想要把你控制住,但你力气大得要命,要是我硬来,又怕招人报警。” 我真是恨不得找一个地缝钻下去,但这还没完呢,更吓人的在后面呢,联想到加蓝刚才的反应,我基本上能猜出个大概了,可心里还绝望地想着千万别啊。 ”你送我回来的时候,我男朋友在家没。“ ”在,他开的门,开门的时候,你正在对我索吻。“ 他好像豁出去了:“而且你还在努力解我的皮带,要不是我昨天晚上那条皮带是设计款,估计你男朋友开门的时候,就能看到我的内裤颜色了。” 我惨叫一声:”哎呀我的妈啊,我去死了算了。“ 我不知道乔孟涂是在忍笑还是怎么,反正他有点喘:“毛毛,虽然我觉得酒后失态不是什么严重的事,但你昨晚确实做得有点过火,我已经跟你男朋友解释过了,但你还是要跟他好好谈一下才行。” “我没干别的什么了吧?” “嗯,你男朋友把你拉过去之后你就开始唱歌,我的爱如潮水和海阔天空,作为一个八零后,你的品味还是挺复古的,另外,门快关上的时候,我还听到你男朋友说不要再脱了,不知道你是脱你自己还是脱他。” 我一句话都说不出来,礼貌都不顾了,哭丧着脸直接挂了电话,心里的懊恼和不快像潮水一样涌来,我呆呆坐在床边,抱着头,撕扯着自己的头发,根本不知道这样做的意义何在,但一根又一根揪断头发带来的微微痛楚仿佛可以冲淡心间那种乌云压顶一般的空虚。 可能对乔孟涂来说,这是一出让他忍俊不禁的小喜剧,可是对我来说,这是一出彻头彻尾对悲剧。 我痛恨自己。 我去洗澡,极热的水,一股又一股冲下来,冲得皮肤发红,我在洗澡间烫得跳,想要哭,却哭不出来,想怨恨乔孟涂,内心深处却知道那完全不是他的责任。他只是很有风度的,在我不开心的时候出来陪我喝了几杯酒而已。 在和傅加蓝多少年的纠缠里,我为感情流过难以计量的眼泪,可是那些眼泪里有挫败,有伤感,有痛惜,有恐惧,却从来不曾和和痛悔沾边。 我好恨自己。 飞机降落在广州,窗外暗沉沉的,即将要下大雨。我拎着箱子上了摆渡车,又拎着箱子下了摆渡车,全程戴着墨镜,以掩盖自己红肿的两眼。 我一走出b11出口,就见到二逼陈的车开到接人的位置上,时间拿捏得刚刚好,我一上车,他就发现不对了:“这是怎么了?得了红眼病?” 我瓮声瓮气地吐了一个字:“滚。” 他漫不经心打方向盘,开出机场交费关卡,看了我一眼:“你这状态不对啊,啥事儿?” 我不出声,过了半天转移话题:“梁某人怎么样?怀孕怀得happy吗?” 二逼陈一晃脑袋:“可happy了,饭量大了十倍,现在我们俩去吃自助餐,她一个人能吃八个人的量。好家伙,可算报仇了。” 我乐了:“那好啊,变成大胖子指日可待。” 别看梁某人嗓门大,人却很迷你,还迷你得很俏,有胸有腿有屁股,不用化妆也是个清秀小佳人,我脑补了一下她化身成企鹅的样子,很是喜感。 “预产期啥时候。” “明年三月多。” “耶,双鱼座。” 二逼陈叹了口气:“千万要生个女儿啊。” 我表示不理解:“男人不都想有个儿子,好上阵父子兵吗,你没那念头?” 二逼陈这会儿过了高速,一脚油门踩下去开始夺命狂飙,我赶紧坐好了,听他嘀咕:“你说要是生个男的,还是个双鱼座,每天唧唧歪歪多愁善感那得多恶心哪?女孩儿就算了,反正女儿大了精神生活归她妈管。” 这种谬论老子第一次听说,我忍不住笑:“这事儿不由你嘿,要是就生了个双鱼男你怎么办。” 二逼陈干脆利落:“掐死,必须掐死。” 我们俩一块儿傻笑了一阵子,他看我精神振作一点了,绕回来问我:“到底怎么了,有事儿别憋着,哥们儿挺你。” 他那个憋字戳到我心坎上了,说实在的,就算杀了人还能去自首,跟乔孟涂这一出,跟谁说去好。 我一时自暴自弃,脱口而出:“我跟我老板的老板乱搞,还给我男朋友看到了。” 二逼陈货真价实地大喜:“好啊,给捉奸在床,看不出你还有这么大出息!” 我眼望青天,头冒白烟,无地自容:“别胡说,又没有真搞,但酒后乱性是定性了,还是我主动的。” “不真搞算个鸡毛乱性,你帮他用手吗。” 呸呸呸,你他妈怎么就关心这个啊?他摆了一个经典的无赖脸造型给我看,然后说:“确认一下,你老板的老板不是你那个男朋友吧?” 我叹口气:“是就好了。” 二逼陈就悟了:“所以你千方百计破处没破给你男朋友,破给一夜情了是吧。” 我闷闷不乐地纠正他:“是差一点儿。” 我把事情原原本本一说,二逼陈笑得差点儿追人家尾,后面的车狂按喇叭爆我们,我吓出一身冷汗,心想万一车毁人亡,我酒后无德害得二逼陈跟我同生共死,那陈家绝后就绝得太无厘头了。 他好不容易冷静下来,擦了一把眼泪,忍着笑说:“这么好的事,你摆个哭丧脸是什么意思呢?” 我仰头靠在座椅上,心想真是非我族类其心必异,你倒是跟老子说说看这形势好在哪儿。 二逼陈看我不说话,也安静了好一阵子,在过高速缴费站的时候忽然说:“我有个朋友,初恋六年,十九岁到二十五,他女朋友的胸部都摸得有八分熟了,但在女方的极力抗拒下,其他全没干。” 我看了他一眼:“你朋友身份证上的名字一定是柳下惠吧。” 二逼陈不知道柳下惠是谁,但他也没兴趣学习传统文化知识,自顾自往下说:“后来呢,想当然的,他劈腿了,而且坚持要分手,他女朋友狂骂他,他老豆老母也狂骂他,他女朋友的老豆老母呢,差点来他们家泼他硫酸。” 我擦,不至于吧。 二逼陈一晃头:“至于,很至于,他们婚房都布置好了,证都领了,就是没摆酒。那个时候劈腿还要分手,跟直接泼两家父母硫酸效果差不多。” 虽然不知道为什么二逼陈突然要讲一个“我朋友”的故事给我听,但我受过十年义务教育以及四年高等教育的头脑告诉我,这必须跟我的酒后乱性有关。 果然他马上神转折:“但我看吧,这事儿全都错在那个傻逼女朋友。” 我当场不服气了:“人家女朋友怎么了?不就是守身如玉,洁身自好吗,为这个劈腿不应该泼硫酸吗。” 二逼陈毫不客气:“那不叫洁身自好,那叫大傻逼,我那个朋友你见过,林鑫,人不错的” 林鑫是二逼陈的发小之一,年轻的时候一起组队玩乐队,还二逼呵呵地去酒吧夜店演出过,他一说名字我想起来了,那个男生倒是真不错,背景清白出身良好,高高瘦瘦的很秀气。 二逼陈继续说:“他跟这女的青梅竹马,忠心不二,跟朋友一起去夜总会他负责开车连净桑拿都不进去,一门心思等着结婚了就能过上性福生活是不是。” 我听到这儿也觉得纳闷了:“不是都领证了吗,那就过他的性福生活嘛,劈什么腿。” 二逼陈噗嗤一乐:“因为那个傻逼女的说,要再考验半年,等摆了酒再正式圆房,泥菩萨也有个土脾气,他就爆了呗。” 那首歌怎么唱的来着? nuo zuo no die,why you try。 要作多少次,傻瓜才能作到死,要走多远的路,傻瓜才能回不了头。 七字真言默默飘扬在风中,在风中。 我拍拍二逼陈的手臂:“你旁征博引微言大义的message我收到了,你是说我男朋友不跟我睡装逼,作死活该对吧。” 他轻轻松松地说:“你明白就好。” 今天路况良好,一路顺利,二逼陈很快就把我送到了家,我下车跟他行了个礼:“改天吃饭,捎上梁某人。” 他点点头:“好。”车子掉头就去了。 我拖着行李箱往家走,你别说,二逼陈虽然不靠谱,却有着非常朴素而且坚硬的三观,我飞机上一路如丧考妣的心情被他扯了一通之后好像被冲淡许多,我反复跟自己说:“这是加蓝的错,这是加蓝的错,这是加蓝的错。” 然而内心深处,我不知道他到底错在哪里——对我不好吗?照我跟他生活在一起这段时间的表现看,他是全世界最好的男人。除了不跟我滚床单,加蓝没有一丁点的不好。 除非他跟田娜一起去的杭州南京宁波普陀山,观音菩萨你这样纵容他们好吗? 可我也不知道这是不是真相。 眼泪又莫名其妙涌到眼眶,我仰头忍住,心里痛恨自己的脆弱敏感。 等我再度低下头,有一个人的身影映入眼帘,我一个急刹,赶紧把自己的眼睛擦干净。 有个老太太坐在小区走廊的长椅上,身边放着一个素净的大包,看样子里面装满了东西。她穿得周正雅致的老人,白色亚麻上衣,褐色桑蚕丝的裤子,头发往后梳得干干净净的,还抿了一点儿口红,人显得格外精神。我的天,那是傅加蓝的妈妈。 我赶紧走过去:“阿姨?你怎么会在这里。” 她一看到我,眉花眼笑站起身来:“毛毛啊,你回来了,我还正想问问加蓝你的手机号码好打给你呢。” 我扶着她:“阿姨您找我有什么事吗?叫加蓝打个电话给我就行了,这么热您跑这么远。” 她跟着我往家走,眼睛咪咪笑,亲热地说:“我没什么事,加蓝昨天给我打电话,说你今天回广州来了,这段时间出差出得很累,我就问了他你什么时候到,今天去买了新鲜的虫草花小母鸡,想着过来给你煲个汤。” 我接过她身上那个包,我的娘啊好重,肩膀差点儿都闪了,我真是受宠若惊到飞起:“阿姨你对我真好,您怎么知道我住这儿。” 她嗔怪地看我一眼:“你都在我家进进出出多少日子了,你住哪儿我还能不知道。” 我赶紧承认错误:“哎呀,是的是的,阿姨记性可比我好多了。” 我们俩说说笑笑进了我住的小公寓,里面那叫一个脏,傅妈妈看了一眼,放下大包,从里面一盒一盒往外掏东西,啥都有,煲汤的材料,上好牛腩,芦笋娃娃菜,水果小点心,这不知道这大病初愈的老太太哪儿来的力气,这么些东西一个人拿一路过来。 她叫我:“汤料拿进厨房,其他摆冰箱。”非常果断,果然是一辈子当家做主的范儿。 我响亮地答应一声,赶紧去了,等我出来,好嘛,老太太从阳台上找出了拖把抹布,正吭哧吭哧地洗呢,这是准备大扫除的节奏啊, 我魂都吓出来了,扑过去把傅妈妈按住:“千万别啊阿姨,让您受累我怎么受得起啊。给我给我,我自己来。” 她特嫌弃地看我一眼:“你自己来就算了吧,瞧你这地板,在你手里从来没干净过吧。” 我打死不松手:“阿姨你身体刚好一点儿,万一一会儿拖地拖出心脏病来了我怎么办啊,我必须要从阳台上跳下去赔罪啊,这种一根拖把引发的惨案咱们能免就免了吧。” 傅妈妈噗嗤一笑,我顺势把拖把抢过来,伸手就拨电话:“您等着,我找个钟点工上来,保证两小时还咱们的地板一个清白。” 一面把她哄进厨房:“您煲汤给我喝吧,我出差啥都不想,就馋广州的老火汤,您煲的汤,那比什么海鲜大酒楼都地道清甜。” 俗话说千穿万穿马屁不穿,傅妈妈也不例外,当场脖子一耿:“那是,海鲜大酒楼能用家里那么好的材料啊,都是一锅的材料十锅的水。”袖子一挽,噼里啪啦开始烧水弄吃的了。 我松了一口气,赶紧找了钟点工来,进去把我卧室里各种莫名其妙的东西藏的藏,塞的塞,修饰出一个表面太平之后,往沙发上一坐,听着厨房里各种刺啦叮剁,莫名其妙一颗心放了下来。 傅妈妈果然是积年的当家,不到一小时,三菜一汤齐全,我一看桌上还傻了个眼:“阿姨,您上哪儿找出这套餐具来的?我都忘记我有这个了。” 那是英国进口的迷你套餐具,大汤碗一个,盘子两个,碟子两个,碗两个,酱料小碟子四个,都小心翼翼地被装在金属丝编出来的容器里。飞薄的骨瓷,白得来又柔嫩。 这是有一年部门聚餐,我抽奖抽到的,于南桑主持的抽奖,她私人供应各种奖品,人人有份,永不落空。我当时拿在手里瞧了瞧,还生怕自己的指甲把瓷器给划破了,拿回家原封不动藏在橱柜的角落里,存心永不叙用。 傅妈妈从容地给我盛了一碗汤放面前,说:“好东西就要拿出来用,藏在那里和没有有什么区别。” 这话真提神,我一边吃一边笑:“您肯定是最甜的桃子最先吃那个,我刚好相反。” 傅妈妈也笑:“可不是。” 我一向来喜欢这位老太太的做派,一言一行透着自然,叫人如沐春风,她做的菜也好吃极了,豆干烧肉,凉瓜炒蛋,茄盒,家常菜最考功夫,我觉得傅加蓝真是叫人羡慕。 伸长脖子咽下最后一个茄盒,我满嘴流油往后一靠,好满足:“阿姨我吃饱了,好好吃。” 她撑着下巴看着我微笑,忽然说:“你和加蓝怎么样?还好吧?” 我心里别别一跳,稍微迟疑了一秒,傅妈妈就发现了:“怎么了?有事儿跟阿姨说。别一个人憋在心里。” 我感激地瞥她一眼,不知道怎么回事,那句话就溜到了嘴边:“我不知道加蓝喜不喜欢我。” 傅妈妈正把剩下的汤舀到嘴里喝,这下差点喷出来了,看着我:“为什么这么说?” 我慌慌张张地摇头:“没什么事,就是,感觉。” 傅妈妈年轻的时候估计也不是文艺青年那一挂的,对感觉的说服力非常不以为然,她放下汤碗,抓着我的手拍了拍:“加蓝呢,是个特别实在的孩子,行动多于语言,他喜欢谁,喜欢什么,就把时间花在谁身上,我当妈这么多年,最了解他这一点了。” 她温柔地看着我:“加蓝愿不愿意花时间在你身上?” 我犹豫了一下,点点头。 傅妈妈把我的手握紧了:“愿不愿意听你说话,你的事情他是不是都有兴趣?” 我还是点点头。 “你看上的东西愿意买给你吗?” “这个我倒是不知道耶,没有让他买过东西给我啊。” 傅妈妈手一挥,特别铿锵地:“那不行,叫他买,买包包,是不是?你们年轻人都爱买包包是吧,什么驴牌,狗牌的,不要跟他客气。” 我一下子就笑出来了,驴牌您都知道?? 傅妈妈实在可爱,我感激地看着她:“阿姨,谢谢你。” 她叹口气:“谢什么,傻姑娘,加蓝快三十了,这是他第一回把姑娘带家来给我们看,说句老古董的话,你要是不爱听别见怪,毕竟咱们时代不同,老傅家五代单传,到加蓝这一辈,连个表亲堂亲都没有,过年的时候要是加蓝不在,我们两口子那个孤独啊。” 她把我的手握紧了:“阿姨啊,可盼着你们赶紧结婚,生两个好孩子,和和美美的,啊?” 第二十五章 我和傅妈妈聊到日头偏西,她惦记着回去伺候老头子吃饭才走了,我叫了钟点工才上来,收拾完屋子洗了一箱子脏衣服都快晚上了,我泡了一壶茶坐在屋子里,看天色一点点暗下去。 茶是公司的一个小姑娘给我的,四月份,有一天上班随随便便放在我桌子上,说家里人从杭州寄过来的,分一点儿给我喝。 我这人对一切有着精致品味的东西都缺乏常识,绿茶也不例外。 书上说咖啡喝多了对女性内分泌不好,我就在需要提神的时候尽量改喝绿茶,至于这茶叶是龙井碧螺春还是从茶树上面随便摘下来洗洗晒干就拿来卖的大叶子,对我来说毫无区别。 后来有一天于南桑来了,我给她泡了一点儿这个茶,她喝了很意外:“雨前龙井?今年的新茶啊,品质真不错。” 我不以为然:“茶不都一样吗?” 于南桑冷笑一声:“你知道这茶多少钱一两吗?” 她把价钱说出来吓了我一大跳,赶紧把剩下那点儿茶弄了个真空保鲜的盒子装起来带回了家,寻思着等我爸哪天来看我,给他喝一点儿。 你看,我就是这么简单粗暴的一个人,我不懂得欣赏那些需要千回百转去体会的好东西,那些品鉴,区分,类比,享受的弯弯绕绕对我来说实在太复杂了。 说不定傅加蓝,还有他的感情,也是这样的一类东西,复杂,精巧,没法轻易看透,永远在我面前隔着一扇门,我抓耳挠腮地在外面转悠,百思不得进去的办法,甚至当门半开的时候,我也仍然捉摸不透,这算是接纳,还是拒绝。 想到曹操,曹操就到,手机滴滴一响,傅加蓝发了短信给我。 “到家了吗?” “到了。” “好好休息” “好的。” 他发了一个笑脸符号过来,我看着手机的输入屏幕,手指久久的徘徊不去,却不知道自己应该再说什么。 我酒后乱性之后的第三天,乘着加蓝又出差,我跟于南桑说我要回广州处理交接,收拾好东西撒腿就跑了。 走之前那几天我们相处的时间非常少,偶尔坐在一起吃饭看碟,彼此也很沉默。 我好几次想张嘴跟他说那天晚上的事,我也想跟他说短信的事,可抬眼看到他水波不兴的脸,我的勇气一泻千里,又莫名地闭上了嘴。 能怎么说呢,分析问题吗,解决问题吗,痛哭流涕要他原谅我吗,把那个莫名其妙的号码丢给他看,让他解释一张一张解释那些图片是什么意思吗? 我甚至都说不清楚我们之间的问题是什么,又是怎么来的。 我纠结了半小时之久,才发出另外一条短信,也是一个微笑的笑脸符号,象征着所有模棱两可,无法宣之于口的情绪。 那天晚上我的手机一直都很安静,直到我十一点半准备上床睡觉的时候,有一条短信进来,我刷着牙伸过头看了一眼,顿时就楞了。 又是一张图片。 好几天了都很清静,我以为离开上海就没事了,可是有些人有些事竟然阴魂不散。 与之前那些图片不同的是,这张里的场景我认识,那是加蓝住的公寓小区外的一家全家便利店,店门边有门牌号码,熟悉的人一眼就能看出来。 照片是从便利店外面对着店牌和玻璃门拍的,里面灯火通明,还有一个影影绰绰的人正推门而出,高个子,是男人,根本看不清楚模样,我却无法遏制地开始想这是不是傅加蓝。 如果很晚回家,家里又什么吃的都没有,加蓝就会到这间全家便利店去买酸奶和麦片,他不吃泡面,也不吃高热量低营养的快餐或零食,全家便利店的店员都认识他,有一次我们一起去买东西,我把薯片巧克力豆和鱿鱼丝摔到收银台,那个店员还说:“你们可吃得真不怎么一样。” 我死死捏住手机,猜疑和愤怒像潮水一样冲上我的脑海,我飞快编辑短信:“你在家吗?你跟谁在一起?” 可是我又飞快地删掉了。 我不是傻瓜,我知道男人有多讨厌这种盘问和查岗。 这肯定是田娜,可我没法证实,我没法跟加蓝说,因为我收到一些莫名其妙的图片,我就上纲上线怀疑他的忠诚和人格。 说不定这就是田娜想要的,不管我去不去质问加蓝,我都已经喝下了一壶毒酒,如何发作,如何死,只不过方式和时间的问题。 我重新脱下睡衣,泡了一个热水澡,吃了两颗褪黑素,到真正上床的时候我已经精疲力尽,急切需要睡眠,可我的大脑不肯就范,它顽强地醒着,运转着,迫使我的眼睛大大睁开,直视惨白的天花板,将许许多多已经发生,尚未发生,必将发生的伤心事,轮番上演,似乎永无冷场之日。 我在广州呆了整整一个月,事情确实多,而我也确实不想回上海。 于南桑似乎被什么事情拖着抽不了身,完全没有催我,只是一再邮件叮嘱我要稳住广州的团队,最好在内部升迁一个能干的人,我没在广州的时候可以管理日常的工作。 这个月里我和加蓝每天仍然联系,晨昏定省,不冷不热,仿佛我们从没有过同居一室那么亲密的时刻,到月底的时候,发生了一件大事。 我的例假没来。 这事儿亘古没发生过,每隔二十八天,我就变身成为传说中流血七天不死的生物,尽管有时候会疼得满地打滚,但滚完了爬起来收拾一下,我就有一种软件全面更新的抖擞感。 迟了三天之后,我整个人都蒙了,上班的时候不断走神,连佩佩到我身边跟我说话都没听见,她喊了我两声:“毛毛,毛毛你怎么了?神游物外的。” 我脱口而出:“我例假没来。” 她毫不惊慌,耸耸肩:“黄体硐不足妥妥的,谁让你工作狂,内分泌失调了吧。” 我一听她那么权威的判断,顿时放下心来:“真的?” 佩佩回头指了指她老板的小隔间,那也是一位不死在工作岗位上绝不罢休的巨无霸徐娘:“lucy娘啊,四个月没来了,上次我们去参加酒会,她有个相熟的广告代理童言无忌的,说lucy啊你最近有点见胖哦,她说,废话,我一肚子大姨妈能不见胖吗?” 四个月没大姨妈的光辉记录在前,人家还是每天八点十五分到办公室,要我是她的老板,光凭这个就能给她年度最佳员工奖了。 我揪着佩佩:“那怎么办。” 她很热心给建议,一听就是会家子:“要么就调整作息,等它自己来,要不就上医院打一针,速度就来了,要不呢,吃点中药调理。” 听起来都是顺其自然这种生活态度比较适合我,我运了运气表示:“那我等等再说。” 她点点头,掉头正要离开,又回来对我眨眨眼:“这种情况,在你是小事儿,在我可就是大事儿咯。” 她一脸坏笑走开,我反应了几秒钟,想明白了。 佩佩是整个公司都出了名的小荡妇,换男朋友换得比内裤的花色还勤,她长得丰满性感,性格爽朗开放,经常出去泡吧到半夜,第二天带着一夜的满足的就上办公室来了,从抽屉里揪出备用的衣物到洗手间换换,眼角含春,步步生风。 她的大姨妈来不来,完全事关人命,严重程度非我等可比,黄体酮的问题嘛,激素嘛,补嘛,我摸着自己的小肚子想,你丫还能躲一辈子不出来!!? 可能是听到了我的威胁,丫没有躲一辈子,事实上只再躲了五天就来了,那天早上我蓬着头发,在洗手间扯下内裤,一眼看到那淡淡的血印子的时候,差点忍不住踩上马桶盖高歌一曲解放区的天是明朗的天,解放区的人民有大姨妈。 没高兴多一会儿,我发现了,这一次的大姨妈绝没可能是亲姨妈,纯是来讨债的,说不定手里还操了家伙,我肚子翻天覆地的疼啊,什么用热水袋,躺平,用呼吸法控制,全是白瞎,上班上到一半,眼前一片昏黑,差点直接翻到地上,全靠同事买回来的两颗止疼药,我才勉强撑到回家的时候。 我一头栽倒在床上,闭着眼睛往里吸气,疼得简直回不过神来,按说我独自读书工作那么多年,公司,家里有什么事,我还都能拿主意,从来不算娇生惯养的人,可眼下这个疼法,简直想要拿根绳子把自己吊起来自觉于人民算了。 我疼得迷迷糊糊的,睡过去又被疼醒来,到了下半夜才挣扎着去洗手间刷牙洗脸,冲了个澡才觉得饿了。 翻出冰箱里的速冻云吞煮,我一边等水开一边看手机,加蓝给我打了两个电话,还有一条短信:“在忙吗?有什么事我应该知道吗?”,都是晚上七点半左右发的。 而同时收到的,还有那个邪恶号码发的短信。 图片,永远是图片。一条牛仔裤的裤头特写,33码,diesel。傅加蓝的码数,傅加蓝惯穿的牛仔裤品牌。 我把手机收起来,说不定是这么晚了,说不定因为身体一阵一阵蓄势待发的疼痛还没有丝毫消停的意思,我忽然觉得精疲力尽。 说不定会永远这样子吧,就算我和傅加蓝在一起,就算我们结婚,就像傅妈妈说的一样,结婚生孩子了,田娜也会永远盘旋在我和他的地平线上,就像幽灵战舰,又像外星人。 她觊觎,埋伏,等待合适的时机,将我们的关系撕裂,毁灭。 我不知道如何还手,我甚至不知道如果我和她打起来了,傅加蓝会帮着谁——我开什么玩笑呢,如果我和田娜打起来了,对他来说帮谁根本不会是一个选择吧。 就连傅妈妈都知道这一点,那天我和聊到最后,我装作无意之中问起来:“加蓝从小有个青梅竹马的姑娘是吧,我老听他提起。” 傅妈妈当时的脸色好像都有一点变了,但姜是老的辣,她很快淡然地说:“是啊,娜娜,是我们家的老邻居,不过这几年都在国外,很少回来了。” 我听不出来她对田娜的看法,也不好直截了当地问,只好拿加蓝顶着往前冲:“加蓝好像很喜欢这个姑娘呢,说起来她来可亲热了。” 傅妈妈瞧了我一会儿,瞧得我耳朵都有点热了,好像看透了我的那点小心眼似的,特别柔和地说:“他们从小一起大的,但现在长大了,也就各有各的生活了。” 她拍拍我的手:“小时候的事都过去了。加蓝不会一直是个一条道走到黑的小男孩的。” 后想起来,不顾后果那几个字,真是意味深长。 我拿起手机,在开水的咕咚声中,发给加蓝一条短信:“给我一个月的时间冷静一下,好好想想我们的未来吧。” 我有那么多你应该知道的事,我却一个字也说不出口。 大姨妈来了一礼拜,不但疼痛没有缓和,而且越来越厉害,这个恶客半点没有打道回府的意思,倒像是要长住了。我吃完了一整瓶的止疼药,知道万无幸理,得上医院去了。 排了半天队,进去一说病情,医生头都没抬,扔出一张超声波检查单,我垂头丧气继续去排队,心里烦躁得不行。我孤零零坐在凉凉的蓝色硬椅子上,手里握着刚刚做完的超声波检查单,一种奇异的不安在心里燥动,说不清楚那是什么滋味,我打了个电话给梁某人,问她产检在哪儿检的,结果人家还没说完,我就迫不及待地扯回了自己身上, “我这个月例假晚了好多,结果一来又止不住,好烦。” “嗯,我正在医院查着呢,准备看b超,一会儿拿了检查结果给医生看。” “应该没什么,估计就是内分泌失调了。” “嗯,就是最近太累了,睡眠不好。” “你说得对,我不应该吃火锅和冰激凌,都怪你们家二逼陈,非要吃这些辛辣冰凉,反正他也没子宫。” “好,你替我揍他,务必不能看在夫妻情分上留手,要打就打要害啊。” 挂了电话,颤颤巍巍地我一咬牙一跺脚,心里想:“最多就是打针,上次公司里那谁来着,激素不够还是激素太多,每个月得来打一次针。” 想到一个月打一次针我其实已经很烦了,这基本上算是我的底线。 但我完全没想到老天爷的底线,就是压根没有底线。 和其他科室不一样,妇产科外的人特别的多,四处是孕妇,挺着大小不一的肚子,或站,或靠,或带着一种彼此复制似的迟钝神情在走廊里慢慢遛弯,旁边无一例外陪着小心翼翼的丈夫,老人,或至不济也有个同伴,显然一个孕妇三个帮,一个篱笆三个桩是标配。 好不容易排到我,做完我提着裤子问医生:“能看出是什么毛病吗。” 那位女大夫看了我一眼,答非所问地说:“有家属陪同来吗?” 我有点莫名其妙:“没有啊,为什么?” 她低头在检查单上签了字,拿给我,什么话都没说,任我一头雾水的就出去了。 我挂的是副主任号,医生是个四十岁左右的男人,姓郭,虽然半秃了顶,但风度还很温文,我看了看表,从他八点半上班到现在十一点,已经接到了三十几号病人,而且后面还有没完没了大半天,他能这么从容克制,心理素质不知道有多好。 他看了一眼我的报告,叹了口气,抬头看了我一眼,问了一个同样的问题:“有家里人来吗。” 我后背嗖嗖发凉,差点结巴了:“没,没有,我一个人。” 他从旁边文件栏里拿过一张单开始写,我眼尖,瞄到单子上住院通知那几个字,当场就急了:“医生啊,我没什么事干嘛要住院啊。” 郭医生又看了我一眼,这一次声音比较严厉了:“没什么事?” 他把单子拿给我:“巧克力囊肿,你肚子不痛吗?” 我脑子里轰地一声,平地惊雷,完全把我给震住了。 如果我的灵魂从头顶出窍,俯瞰我的身体,就会看到我坐在那张小小的看病凳子上,整个人僵硬,腰背挺得笔直,就像传说中那个想要通过掩耳来盗铃的人,大气不敢出,生怕会吵醒屋内酣睡的人。 我有一瞬间好像是失聪了。医生的双唇缓慢地翕动着,我却完全听不到他在说什么。 然后我下意识地问:“郭主任,您是不是看错了。” 他放下手里的笔,往后坐了一点,仔细看了看我的神色,那想必不是什么能让人觉得愉快的脸色。 “已经长得有点大了,马上住院,明天要安排你检查,手术。” 我徒劳地结巴着:“可是医生,我也不疼啊,我就是一直有点点见红,怎么会。。” 然后我就闭上了嘴。 我请了病假在医院住了五天,手术在我本来平滑得连一个痘痘都没有的肚皮上留下一个小小的伤疤,还算走运,做的是腹腔镜手术,而不是开膛剖腹的大手术,据郭医生说,如果我再晚来几天,情况能比现在糟糕十倍,说不定大出血,送命的可能都有。 我没有通知任何人,自己请了一个护工在医院照顾我,医生查完房之后我就打开电脑,开始处理工作上的邮件和文件,身边来来去去的孕妇产妇,让我那个多人病房热闹非凡,哭的喊的聊大天的打老公的,每一床都演着一个迷你的悲喜剧,大家都觉得我是异类,可是我跟谁都不说话,也就没人过来理我——大城市也就剩下这点好处了。 到了第三天,隔壁进来住着养胎的一个高龄产妇家里送了汤来,那位产妇的婆婆,看起来约莫有八十岁的人了,颤颤巍巍盛了一碗汤,搁了个汤勺,走过来放在我床头柜上,什么也没说,又慢慢走开了。 我望着那碗汤鼻子一酸,刚要去找纸巾,放在枕头下的电话响了,我拿起来一看,心里咯噔一下。 乔孟涂。 我接起电话,听到他说:“毛毛,你在广州吗。” 我“嗯”了一声。 他丝毫没有觉出什么异样,继续说:“我打电话是想跟你说一声,我明天就回美国了。” “美国?” “这边的架构重组调查已经做完了,明天回美国,下礼拜要跟大老板汇报,如果没有进一步的任务的话,我在中国区的任务就完成了。” 他言语中透着如释重负,那一派轻松与喜悦隔着话筒我也能感知,我挣扎许久,只好说了声:“那太好了,恭喜你。” 乔孟涂轻笑一声:“你怎么样?” 我躺下去,躺在病床上,感受着手术创口那里清晰而尖锐的痛楚,努力平静说:“我挺好。谢谢关心。” 他沉默了一下:“毛毛,于小姐那边,事情还没完,现在提交到了董事会去决定是否对她展开全面调查。” 我顿时忘记了自己的状况,马上问:“为什么?不是你压下来了吗?” “恐怕没有那么容易压下来。” 我义愤填膺:“谁跟于小姐这么大深仇大恨啊,非要把事情搞大。” 他体贴地说:“你别着急,于小姐知道她的处境,我也会尽全力帮她。” 这个男人说出来的话总是带着令人安定的力量,我叹口气,知道自己不管恼火,都是无能为力的:“好的,那拜托你了。” 他轻笑一声,我正要挂电话,他忽然:“我们之间。。” 我急促地迅速堵住他的话头:“我们之间就是小兵和大老板的关系,什么事都没有,你别说了。” 乔孟涂温和地回应我突如其来的暴躁,他说:“whatever you want。” 对话结束,我颓然举起手臂,遮住眼睛,好像只是在躲避天花板上苍白的炽光灯,我的心被什么扭住了,无论如何都无法舒展开来,那些不能说的懊恼,和说不出的悔恨,变身成一千一万只丑陋的虫子,爬满脑子里的每一个回路。 第二十六章 手术完住院五天,之后要每月一次,连续打三个月的针,目的是避免我来例假,让子宫有个喘气的机会。医生说这个病最讨厌的地方,就在于它百分之百会复发,下一次再发,说不定就要把子宫连根拔起。 医生的语气公正客观,没有什么感情色彩,却还是为我着想的:“有男朋友的话,赶紧结婚生孩子,万一真的子宫拿掉,至少不会有那么多遗憾。” 我苦着脸:“得了这个病,生孩子困难吗?” 医生斩钉截铁地说:“当然困难了,至少比常人困难百分之五十到八十,终生不孕也是有的。” 我好似挨了当头一棒,走出医院的时候,完完全全体会到了什么叫万念俱灰。 从医院回到家,我收拾了衣服行李,写了一封邮件给于南桑,说我要请两个礼拜的年假,她要是不批准,这封邮件就当是我的辞职信,即日可以生效。 我在邮件里说完这么任性的话,接着做了一件更任性的事,我合上电脑,锁上门去了机场,直奔大理。 我从来没有去过大理,只是听说大理有很多旷达文艺的人,在那里过着潇洒不堪的人生,关于人生这件事,潇洒我从没亲眼目睹,不堪却屡屡历练纯熟,所以我觉得,眼下我这种不亲舅舅不爱姥姥的状态,大概终于算是有了资格去那里消磨一番。 我到大理的时候是正午,主街上几乎没什么人,阳光朗照,一派太平,但就是没什么人,后来我才知道,那个点儿,大部分人都没有起床,而早起床的游客又去了其他地方。, 我在街边吃了一个锅盔,卖锅盔的大爷是四川人,从我混杂了各种方言的的腔调里敏锐地捕捉到了零星川普,当场就认了一把半个老乡,半个老乡卖的锅盔比我在成都吃的贵了一倍,面多肉少没什么葱花,但我给钱的时候还是心甘情愿——谁让你丫是个游客呢。 我拖着行李箱在坑坑洼洼的主街上晃悠了一圈,选了一条看起来比较带感的小巷子走进去,过了两道拱门,眼前豁然开朗——客栈!!我找到了传说中文艺青年们的最爱,破院子里盛开的一朵客栈! 客栈主人是个扎小辫子,留小胡子的大叔,七分裤浅口鞋白褂子看起来倒也有几分仙风道骨,他坐在柜台后面恹恹欲睡,不用细看我都知道他昨天晚上喝得不少,瞧那两个大黑眼圈,照理说他应该好好躺着回魂,结果还挺着半口气继续做生意——谁跟我说的奔大理的人过日子都远离世俗来着?照我刚才兜那一圈比老鼠窝还密的旅游商品店来看,说不定这儿的人比谁都过得世俗。 我叫醒大叔,找了一间日租八十块钱的单间住下,拿着绑了麻绳的钥匙走去房间的路上,我看到一间一间的房里开始走出成双成群的人,大部分都是年轻人,脸上还挂着宿醉的眼屎,但已经做好准备奔向另一天的狂欢,他们与我无关,这一切都与我无关,于是那一刻孤独感就像大理的阳光,无处不在,无从忽略。 不需要上班的话,日子就会格外格外的长,我没有太多事做,白天睡觉,坐在院子里看书,找吃的,看一会儿就起来打一套太极,下午有一个固定的时间打开电脑来看看有没有非要回不可的邮件——大多数时候没有,那句话说得对,谁都能离得开谁。 我住的单间窗下是就客栈的院子,说是院子,但满地乱草无人打理,都长得十分精神,几张白色椅子和一架铁线秋千随便摆着,我常常被荡秋千的人摔成傻逼时的惨叫声吵醒,有时醒在清晨,有时醒在深夜,不管对谁来说那个秋千架子都像是个妖精,打院子里过看到这玩意儿一荡一荡,屁股自然就会发痒。 除了天气特别好,大理和其他任何地方一样,没有任何新鲜事,大家都吃饭睡觉,只不过大城市的人上班,这里的人摆摊或者卖唱,主街两边一到晚上,全是卖各种手工首饰和衣服的小摊子,很多摊子连卖家都没有,丢块牌子,上面写着:穷成狗,请按价自助买货,有定制要求请打电话xxxxxx,我默默地经过,心想你不穷成狗怎么体现老天爷对艺术家这种非正常人类施与的公平呢。 小胡子客栈店主除了每天用聊天打屁来吸引住客消费酒水之外,其他推广生意的手段也完全和时代接轨,比如说他有一个微信公众平台。 每个人在前台入住的时候都被要求扫一下,扫完送可乐一罐,这种小恩小惠最难抵抗,所以我当然也扫了。 本来我以为他会有事没事发点广告什么的,这种自媒体的套路我可是专业的:首先要拍几张客栈的照片,往死里ps,其次必须配两句酸溜溜莫名其妙的诗,只要能坚持个小半年天天发,准时准点送鸡汤,这个小破院子就能在微博微信上成为追求自由灵性的人必来的人间天堂。 但他叫人加的时候很积极,加了之后,就压根没听到这个微信响动过,要不是我懒,早就顺手把它给删了,直到某一天凌晨一点,我正靠在沙发上看电视将睡未睡,猛然手机滴答一声,我迷迷糊糊拿过来一看,竟然是店主发了一条微信怒吼:“赶紧上街啊,南边过桥米线店门口三个女人打群架啦。”丫还配发了现场拍的视频!!真的是三个女人就在我们客栈门口一百米之外的大街上互相吐唾沫拉头发,打得正如火如荼。 我顿时来了精神,从床上一跃而起,连鞋子都没换就冲出去,挤在人群里起哄架秧子,看着一撮撮头发被扯得半空飞扬情绪高涨,尽管大家都很喧闹,但我高遏行云的花腔起哄还是赢得了许多注目:“用指甲抓,抱住脖子上膝盖,扯头发有个鸟用啊,杀敌一万自损八千听说过吗!” 有人在我身边哈哈大笑,一听就是知音,我转头一看,发微信通知大家来热闹的那位小胡子哥们儿正站在那儿,乐不可支,而且猛拍我肩膀:“有你的,看样子打过不少架吧。” 我脖子一硬:“没吃过猪肉,还没见过猪跑!” 他摸着小胡子对我投以敬佩的眼神:“达人!” 这当儿场上已经分出了胜负,长头发的女生以一对二,虽然骁勇非常,怎奈好汉不敌群狼,被另二位揍得趴地下哀哀痛哭,既然大局已定,闲人们于是轰然散去。 我和小胡子店主一路走回客栈,他问我:“住得怎么样?” 我实话实说:“一般,但八十块钱能买什么样的期待。” 他笑:“不是此心安处是吾乡吗。” 我看看他:“你还会此心安处是吾乡啊,话说你把钱收了当然心安了,我给钱的人,哪有那么容易心安的。” 他笑得很快活:“那倒是真的。” 不知不觉就走到客栈院子里,我们停下来,他问我:“想睡觉了吗。” 老实说不怎么想睡,大概是刚才看功夫片看兴奋了。 他点点头:“那好,你坐一下,我去拿点喝的出来,咱们聊聊天。” 聊就聊,反正老子明天也不用上班,我一屁股在那个秋千上坐下,情不自禁荡了一把,摇出了惊天动地的吱呀吱呀之声,不晓得吵醒了多少刚入春梦的好人,也算是报了一箭之仇。 小胡子店主托了一个盘子的啤酒过来,他自己喝黑啤,给我拿了一种我从没见过的德国樱桃啤酒,喝进去酸酸的,很清淡的啤酒味,口感很好。 我继续坐在秋千上,他大马金刀在椅子上跨着,举着啤酒问我:“说说你的故事来听。” 我一听这单刀直入来得爽快啊:“管你屁事。” 他耸耸肩:“是不管我事,但谁说听故事的人非得管这故事的事啊?” 夜色里我根本看不到他的样子,但这个人说话的方式真不讨厌,又坚定又柔和,像一个完美的吻。我想了想,觉得他说得对。 “那你先讲你的故事,你干嘛上这儿来开客栈了。” 他随随便便地喝着啤酒,说:“如果我跟你说,我是他妈一大地产商的独生子,实在不想继承家里生意,从老爸账上顺了八百万去澳门输光了,没脸见人,跑大理来开了一小破客栈混吃等死,你信吗。” 我铿锵有力:“不信。” 他笑:“为啥不信。” 我打了个响指:“有你把混吃等死这四个字说得这么大声的吗,你要真是那个没脸见人的二世祖,就该把自己容给毁了,然后默默戴个铁面具蹲后头刷盘子,那才叫混吃等死好吗。” 他笑得差点呛了:“我擦,你还真狠啊,叫我毁容,毁了容怎么泡妞啊。” 他语重心长的拿着啤酒瓶子对我点点:“大理这地方,大家都没钱,所以泡妞都得靠脸!” 我觉得他说得在理,大家干了一瓶,他说:“好了,轮到你了。” 我哽了一下,突然就说出来了:“我跟自己追了十几年的男人刚在一起,就跟另一个男人酒后乱性,被男朋友抓个正着,然后我大姨妈乱来,去医院一查,巧克力囊肿,估计没孩子生了。屋漏偏逢连夜雨。” 我被自己说出来的话吓了一跳,说得这么轻易,这么顺溜,这么漫不经心,就像压根没什么大不了。 小胡子沉默了一下,然后说:“哦?” 我气不打一处来:“哦是什么意思。” 他目光炯炯看着我,跟猫的眼睛一样,这么黑都能看得见:“没多大件事啊。” 他口气里那种沉着,和几乎算是轻慢的不以为然,叫我一下愣住了。 一瓶樱桃啤酒见了底,他像有感应似的,给我开了另一瓶,递过来:“身体恢复得怎么样。” “还成。” “那就行了。” “是吗?” “嗯。” 我们默默喝着酒,过了好一会儿,小胡子很轻柔地说:“人生除死无大事,我觉得,等你再年纪大几岁,就会知道了。” 你他妈比我大几岁啊,人生哲理都喷出来了,你问问自己好意思吗? 他笑,继续说:“住后院二楼套房那姑娘,你有印象吗?南京来的。” 我有印象,那个妞可能是方圆十里的客栈里住的最好看的一个了,模特身材,狐狸脸,不知道做过没有,反正今儿在街上打架那个如果是她的话,下巴肯定能直接戳死另外两个泼妇都不带挣扎的,她比我来得早,至今没走,每天出来吃两顿饭,其他时候都在房间里窝着,奇宅。 “那个妞是我一个朋友介绍来的,她跟了个男的,有钱人,在玄武湖边买了房子,两个人好了不少日子,准备结婚了,她以前做模特的,为了结婚工作全都推了,想着就做少奶奶。” 我想起于南桑,嫁得好一样出来上班风生云起,做什么少奶奶有什么好,真的一个礼拜去七天美容院不把你皮给磨没了啊。 “结果男人忽然有一天回到家,说分手吧,我不想过下去了。” “这么英俊?” “还有更英俊的呢。那个男人说完就直接走了,还真的好长一段时间都没回来,不是说着赌气玩玩的意思,女孩心想去你大爷,你说不想过就不想过啊,就去找男人的家人,上门一看,家里摆了个灵堂。” 我噗一口把啤酒吐了:“什么?” 小胡子重复了一遍:“灵堂,男人死了,自杀,生意没问题,感情没问题,纪委也没有找他协助调查,好像就是真的突然不想活了,就这么跑去死了。” 我哑然看着他,忍不住说:“怎么会这样。” 他声音里没什么感情色彩,不知道是因为听过太多不愉快故事,还是根本从来就不往心里去,可是他给的建议却很实用:“想想你遇到的事,再想一想,如果你遇到的事是你自己死掉,或者你追了十几年的那个男人死掉,你宁愿选择哪一件。” 他站起来把啤酒瓶子收一收,放到盘子里面去,很平淡地说:“当然了,最好是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对不对。” 不等我说对还是不对,小胡子好像在夜色里对我笑了笑:“什么都不发生的人生,跟没有活过有什么区别。” 这一晚我们喝到天边现出鱼肚白,到后来太过疲倦,大家都无话可说,但也莫名地不舍得离去,彼此都知道,和陌生人心照的机会和毕生不再的爱情一样就那么多,用掉一个,就少一个,上帝从不补货。 我在大理呆了两个多礼拜,自从认识小胡子,生活里多了喝酒聊天打屁这个部分,我算终于知道了为什么文艺青年都往大理跑了,第一是生活成本非常低,只要没有懒到躺在地上装死,都能混个差不多,第二是太惬意了,如果不关心明天的话,就能把今天过得好像没有明天那样彻底。 全世界都这样的话,人类就灭亡了,可完全没有人这样,人类大概也灭亡了。 小胡子一本正经的问我:“为什么。” “科学过度发达,人工智能统治一切,最后当然要消灭人类了。” 我说得很严肃:“人类在机器人眼里肯定都是害虫。” 他深表赞同,为我开了那一晚的第三瓶樱桃啤酒:“为害虫而干杯。” 这段时间里,加蓝完全没有联系我,尽管我习惯性地不时拿出电话来看,心里却清楚地知道他不会是那个主动打破僵局的人——他甚至都不会知道这是一个僵局,他只是以为,我真的需要几个礼拜的时间去想想清楚我们之间的关系。 人与人之间不管相处多久,以为了解彼此多么深透,到头来永远隔着一层,谁写那句诗来着,“将我心,换你心,始知相忆深。”可惜科学技术还是不够发达,又或者,真到能换心那一天,这样的豪言壮语我们又不敢说了吧,谁的心敢赤裸裸打开给另一个人看呢。 一直不依不饶找我的人,是于南桑。 她一开始发短信,还很体贴地,叫我好好休息,心情好了身体好了就赶紧回去上班。后来就打电话给我,我不肯接,干脆把手机关了,过了几天,客栈里的服务员拿着他们接待客户的公用手机来找我:“你姐找你。” 我接过来,于南桑劈头就是一句:“下周一你不回来上班的话,就算你离职,三个月之内来办离职手续。就这样吧。” 她啪就把电话挂了,我站在院子中间望着无风自动的秋千楞了很久。 回去,还是不回去,这根本不是一个问题。 晚上我继续喝小胡子店主坐着喝酒,他是这么说的。 我问他:“为什么不是个问题。” 他把脚放在桌子上,我第一次注意到他腿很长,而且毛多而茂密,像极了一只狗熊。他轻轻松松地喝着啤酒,看我的样子好像我是个傻瓜:“气场。” “气场?” “你的气场是封闭的,亲,你不对大理开放,大理也不对你开放,你们之间,缘分就是旅游胜地和游客之间那么浅,那么脆弱,你时时刻刻都知道自己会离开,只是时间问题,只是等某一个点到来,你烦恼了,或者不烦恼了,然后就是收拾行李的时候了。不管你住多久,你都是一个有行李的人知道吗。” 我给他逗笑了:“你怎么知道。” 他放下啤酒瓶,很认真地看着我:“我问你,你来大理十几天了,有从街上带男人回来睡吗。” 我”噗“一口把酒喷了出去,差点儿没喷到他脸上:“这是什么狗屁问题。” 他耸耸肩:“都不带人回屋睡,说明你对这儿的人和事,这里的存在方式都没有归属感,气场不开放,五个字批死你。” 我大笑:“这么说你常常从街上带人回来睡吗?” 小胡子淡淡地看着我,摇摇头:“不,我也是一个有行李的人。” 小胡子店主说得对,我不属于这里,我只是在一根放在冰箱里的黄瓜,我的征途是陈醋蒜瓣,冰箱只是为了保持我的水分。 在于南桑最后通牒的前一天,我收拾好行李,走到客栈收银台去结账,小胡子店主坐在吧台后,对我笑笑:“我早上还想,你差不多缓过劲儿来了,该走了。” 我趴在柜台上看他,心存感激:“谢谢你。” 他打了个响指:“没啥,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识。” 我循例被他逗笑了:“好吧,怎么样,有行李的人,你什么时候离开这里。” 他对我眨眨眼:“等我爸消了气,还是决定把他的万贯家财留给我的时候。” “或者,等我心爱的姑娘对我勾勾手指叫我为她抛下一切跟她走的时候。” 我忍不住笑:“你爸我就算了,要是那个姑娘出现了,你帮我转达一句忠告。” “啥。” “对你勾手指之前,务必让你把胡子刮了,否则一落到宠物市场可不好找哇。” 他好不妩媚地白了我一眼:“就你这破审美还好意思说我的胡子。” 但忽然又一本正经地:“不过我会记得转告她的。” 我大笑:“那就预祝你马到成功咯。” 他接过我的银行卡,刚要刷,我的手机响了。 我想多半是于南桑对我下绝杀令,正在接与不接之间彷徨,拿起来一看,却是傅加蓝。我望着手机屏幕出神,小胡子懒懒地说:“接吧,过了这个村可没这个店。” 我咬咬牙接起来,走到院子里去。 “毛毛,你在广州吗。” “嗯哪。” 一阵子沉默。 “我有件事跟你说。” (不要说分手不要说分手不要说分手。) ”是要分手吗?“ 他好像吓了一跳:”分手?“ ”你瞎说什么,我是告诉你,我接到一个紧急调令,要在一周内去新加坡,为那边的分公司工作半年。” “新加坡?为什么?” “人事部门刚刚通知的,经理人培养计划的一个部分吧,国内的主管要升职之前,都要去国外的分公司做一段时间。” 我一时间蒙了,过了半天,只能机械地说:“那恭喜你。” 他听得出我语气不对:“毛毛,我可能下周六就走了,过两天我要回来看看我爸妈,你在广州的话,一起吃顿饭吧。” 一起吃顿饭,然后呢? 我们彼此都有心结未解,他看到我醉后如同荡妇,在他的公寓门外和另一个男人热吻,我三天两头收到他前女友一切尽在不言中的短信,我想不管吃多少顿饭,也许这些都无法开诚布公摆在桌上供我们剖白心扉,他耻于谈,而我羞于谈,算一算我们十年,波波折折,却怎么也想不到会落到今天这个田地——我不知他,他不知我。 我轻轻地说:“我在外地呢,估计赶不回来了,等你从新加坡回来再说吧。” 他迟疑了一下,说:“好。” 似乎是同时挂的电话,所以我没听到那边传来嘟嘟的声音,但那阵平滑的安静带来尖锐有力的感伤,我抓着手机在秋千上坐着,一口一口的往外呼气,想把那些摆放在心上的折磨,尽情地排除出去。 小胡子店主不知道什么时候走到了我身边,蹲下来:“干嘛,掰了。“ 我看看他:”差不多吧,将挂未挂,最是销魂。“ 他不以为然:”哪有这种事,不要存侥幸心理知道吗,要挂就挂个痛快,怎么可以上不着天下不着地那么苟且。” 说人家当然容易啦朋友,上下嘴皮一碰就行。 结果小胡子认真起来:“什么啊,我这么言出必行到一个人。” 我敷衍地跟他继续扯:“证明呢。” 他忽然一把抓住我的手,我吓了一跳;“干嘛。” “既然你跟男朋友掰了,我能追求你吗。” 他一脸虔诚严肃,我给他逗乐了:“可以啊,跟我回花花世界去啊,老老实实去跟你爸把那万贯家财拿回来我就跟你好。” 他一拍大腿:“爽快,果然是我的菜。” 一溜烟爬起来,顺手还把我的银行卡塞给我:“一家人就不收你钱了,你等我哈,我去收拾行李。” 我望着他消失在客栈深处的身影,大叫起来:“你他妈叫什么名字啊??” 远远传来回声:“谭亦樵。” 我继续叫:“是不是身份证上的名字啊。” 他的声音从楼上传下来:”假一赔十。“ 第二十七章 我心里想这个世界上神经兮兮的人还真不少,一面拿着行李就出了门,门口蹲着几个主页摆摊副业啥都干的小混混,业务里也包括开私车拉客,我踢了踢其中一个脸比较熟的:“去机场不。” 他应声站起来:“去啊,不玩了?就走啊?” 我伸个懒腰:“玩完了,要回去花花世界充个电了。” 他拉过我的行李就往外走,走了没一会儿停下来,我一看,哎呀妈呀,就是特意去找,估计都找不到更破的面包车了,我算是胆大吧,看到这个前后部分差点要分家的车还是吓了一跳。 小混混善解人意地问我:“敢上不。” 我叹口气:“生死有命,富贵在天。”把包包往后座上一扔,一屁股坐了上去。 一路狂奔,非常顺利,我打了两个电话,到机场到时候票也就定好了,飞广州没有半点折扣,小两千了,我顺便算了一下来这趟修身养性的费用,从牙缝里吸着气肉疼,一边想我真得回去好好工作了,要投闲置散一样要有经济基础啊,不然到哪儿都是扑街。 过安检的时候手机狂响,安检人员还瞪了我几眼,等我到了候机厅坐下来,拿过来一看,是谭亦乔。 “你在哪儿啊。” “机场咯,下午两点的飞机。” “我知道你今天下午两点的飞机,我问你在机场哪儿。” “候机厅,23号登机口。” “等一下。” 不知道他叫我等什么,但反正我也没事,手机里传来急促的脚步声,还带微喘,不知道跑什么,我悠闲地拿着手机东看看,西看看,忽然一眼看到谭亦乔,正从安检的方向向我一路狂奔而来。 我张大嘴举着手机,看着他一路跑到我面前,插着腰大喘气,阿土伯那种紫花大裤衩,夹指凉鞋,手里拎了个塑料袋,还是客栈里垫在垃圾桶里的那种黑袋子。 更惊悚的是,他把胡子刮了,刮得干干净净的,胡子下面竟然藏着一张小白脸!我算知道他为什么要留胡子了,因为他看起来根本就是个娘炮啊,就算他穿着纯爷们的屌丝专属装都罢了,他那个皮肤,比我都好,比我们公司市场部出了名的日光灯皮肤佩佩都白净啊。 我憋了半天,冒出一句:“你干啥?” 他终于出匀了气瞪我一眼:“我刮了胡子了嘿,不是说让我跟你走吗?” 我哭笑不得:“这种事情怎么能当真。” 他眉毛一挑:“这种事情怎么能不当真。” 抱着塑料袋往我身边一坐,两条腿伸长了不知道多舒服:“哎,坐飞机了,好久没坐过飞机了。” 我眼珠子都不转地看着他,希望他躺一会儿之后会露出一种:“哈哈我骗你的演技很好吧你看你都当真了吧。” 但他没有,不但没有,而且一副既来之,则安之的表情,眼睛都闭上了,看样子是要在飞机起飞之前先补个觉。我一脚踢过去:“你到底在干什么。” 他睁开一只眼睛,还蛮可爱地瞅着我:“跟你去花花世界啊。” 一边说一边又闭上了:“不是说我跟你回去就行,不是说我把我爸的万贯家财拿回来就行吗?” 我开始相信他是来真的了,当场吓尿:“你不要跟着我,我养不起你,你爸这个人怎么一点原则都没有啊?” 他懒洋洋地说:“来不及了。为你的人生哭泣吧。” 我好说歹说都没用,飞机晚点也没用,谭亦樵反正是兴高采烈地跟着我上了飞机,全程三个多小时他都情绪饱满,还跟我打听广州什么地方好吃好玩,我绷着脸不想理他,等飞机落地我们出了到达厅,我正色说:“好了,我要回家了,再见。” 他猛摇头:“不行不行,君子一言,快马一鞭,你不能始乱终弃知道吗。”我真是哭笑不得啊,我始乱终弃?我请问你乱了你哪里? 谭亦樵庄严地看着我:“你乱了我的心。” 我瞠目结舌和他对望,过了半天只好打个电话给二逼陈:“兄弟,我从大理收了一个拖油瓶回来。” 他说:“名字叫耶稣吗?不然你个处女还能生出来啥来?” “我说你的文化到底从过哪里来的,这哥们是从大理跟着我回来的,死皮赖脸打都不走,我那儿就一张床,没法让他去住啊。” 二逼陈觉得有点奇怪:“你干嘛要让他跟你去住。” 我一想他妈也对啊,我为什么要让你跟我去住啊。 结果谭亦樵气壮河山:“就凭你在大理住我十几天,我也没收你的房钱啊。” 我翻着白眼:“塞给你你都不要,现在来说个屁股,又不多。” 我把钱包拿出来翻了翻,还好,还有一千多现金没用完,拿出来赶紧往他手里塞,他不接,还义正词严地问我:“你说咱俩在这儿拉拉扯扯地互相塞钱,知道的是住客结账,不知道的以为咱们财色交易呢,你能低调点吗。” “谁要你的钱啊啊。” 谭亦樵叹口气:“是我不要你的钱好吗,你自己照照镜子。” 我们在这儿一通胡扯,这时候大巴来了,我赶紧上车,谭亦樵也跟着赶紧上车,电话一直没挂,二逼陈还问呢:“到底什么情况?” 我看了一眼谭亦樵,他摆出一张无辜脸,眼睛里却带着笑,我一狠心:“没事了,梁某人怎么样?” 二逼陈是个单细胞,你说没事了他就算了,回答说:“还行,我们商量着给小孩子取名字呢。” “哦,想好了没,准备取什么名字?” 二逼陈说:“陈霸天。” 我一愣:“才几个月啊这就看出男女来了??” 他铿锵地说:“不管男女,都叫陈霸天。” 谭亦樵死皮赖脸跟着我回了家,完全不把自己当客人,进门就去翻冰箱,摸出一罐不知道放了多久的可乐一屁股坐下,问我:“你说咱们是叫外面呢还是自己做点什么吃呢。” 我把行李放下,抱着手臂若有所思地看着他。 作为一个从小接受我妈人生安全教育面面观的人,我出入锁门,行街看路,从不吃陌生人给的糖,偶尔去次酒吧,明明坐包间都死抓着自己的饮料杯子绝不撒手。 但我居然把一个认识不超过俩礼拜的人带回来了家,现在还跟他孤男寡女的傻坐在这里,一副要男耕女织相依为命的节奏。 我仰天长叹一声,过去一把把他拉开,自己坐下,指了指厨房:“去,下碗面去,累死老娘了。” 他屁都没放一个,乐颠颠地爬起来,去冰箱里翻了一阵,摸出估计早就过期的鸡蛋,两包榨菜,进厨房去了,我瘫在沙发上,听到里面叮叮当当噼里啪啦,一番动静居然很专业。 没过二十分钟,面端出来了,我看了一眼,立刻就肃然起敬。 蛋煎得太漂亮了,圆的,中心流动,四面微焦,正宗的流沙煎蛋,不是资深厨子做不出来。 坐下来吃了一口面,筋道恰如其分,软滑与嚼劲调和,入味又不粘腻,非常完美。 我对食物最高的礼赞就是一言不发,一口气全部吃光光,吃光光之后我把碗放下来,叹了口气:“好吧,你住下来吧,你负责做饭,洗碗,我可以去买菜,你睡客房,还有我会跆拳道,非礼勿视,非礼勿动,否则废了你。” 他眨眨眼,慢悠悠地说:“放心吧,我对你是真爱,否则不管是劫财还是劫色,你想排队都拿不上号呢。” 我嘀咕了一声:“有你这样损真爱两个字的吗。” 我把我充当衣帽间和杂物间的那个小卧室收拾出来,说是收拾,其实就是把房东原来那张单人床上堆的衣服啊,杂物啊什么的往地下一扫,床上随便擦了下,然后扔了套备用的枕头和被褥上去,大功告成。 我忙得一头灰跑出来,迎面撞上谭亦樵叉着腰站在门口,看着我嗤嗤笑,我大怒:“干啥?” 他摸摸我的头:“这么实诚的孩子,我还真第一回见。” 我一看他又拎上了自己那个小黑塑料袋,对我挥挥手:“行了,不为难你一会儿洗澡出来还要穿得整整齐齐,晚上睡觉不放心还得上锁。我走了。” 这人,怎么一会儿风一会儿雨,我叉着一双黑乎乎的手气愤地说:“你这是玩我呢吧。” 他光笑不说话,晃晃悠悠真的打开门自己走了,临了还回头给我抛个媚眼:“我明天找你啊。” 我傻看着他离开,也不知道上哪儿去了,我转了两个圈觉得不放心,给他打电话吧,丫还不接! 我嘀咕了两句林子大了什么鸟都有,自己洗漱完了往床上一躺,呼呼就睡了,一夜无梦。 第二天回办公室我去得格外早,想的是趁大家都还没上班的时候,骚眉搭眼先到座位上去猫着,等人来了一看我忙碌专注状,怎么一肚子八卦之魂也要先消停一下,给我清静两天再说.谁知道人算不如天算,大办公室确实除了清洁阿姨空空荡荡,可是我座位边的小办公室里,早已经杀气腾腾坐了一位杀星.于南桑.她站在桌边看电脑,微微弯着腰,听到我的脚步声,头都没抬,说:"进来."我给吓了一个踉跄,抖抖索索走进去,看她穿得一副要亲手送人上西天的样子,全套烟灰色细条纹的小西装,铁灰色衬衣,深灰色浅口高跟鞋,好看到爆。 我叫了一声:"老大."她示意我把门关上,自己坐下,却没有叫我坐的意思,直截了当就问:"你怎么回事."我沉默了一下,虽然和于南桑亲,却也没亲到能把这点儿破事跟她肝胆相照的份上,更何况那点儿破事还跟乔孟涂有关,可这么硬挺着不说,倒像是和她挑衅一般.我只好照实:“老大,我知道我错了,但我实在没脸说。”她盯着我看,脸色忽然缓和了:”一失足成千古恨吗?"我一口气闷在胸口,心想要是于南桑知道这足是怎么失的,说不定会从桌子后面跳出来生吃了我.于南桑叹口气."我不知道你怎么了,但我原谅你这一次,这两个礼拜假算你的unpaid leave,你写个邮件补一下申请." 我有点意外,可是内心深处似乎又并不怎么关心似的,只是木木的脑子里根据常识知道,于南桑这是对我真好,我小声说:"谢谢老大." 她挥挥手:"不要再有下一次."我走回座位,看着蓝色的电脑屏幕心想,千万不能有下一次了,这辈子都不能有下一次了。 出去浪了那么久,事情格外多,忙得我全程无尿点,转眼到了中午,谭亦樵这哥们言出必行,说找我就找我,十二点正就发了一张肠粉和叉烧包的特写过来,紧接着是十万火急的语音:“能吃午饭了吗?我快要饿死了。” 我回他:“你才起来吧。” 他很爽快地承认了:“俺们才从大理来啊,这个点起床算早的了。” 我们在办公楼大堂会合,我带他坐了两站地铁,去太古汇旁一个著名的茶餐厅吃饭,那是我和二逼陈曾经无限热爱,至今犹有深情的一个地方,按照老香港的风味装修,四处都是港人怀旧的小器物,贴画和玩具,烧鹅第一流,咖喱鱼蛋第一流,奶茶也第一流,谭亦樵老气横秋地频频点头:“不错不错,很带感,有怀旧艺术的气息。” 我点好吃的,嘲笑他:“看不出来你还懂艺术,你大理院子里那两个破椅子就是你艺术的最高境界了吧。” 他对我的损害和侮辱都不以为然:“艺术在民间,你这个人就是看不起普罗大众。” 我把一叠肥得滴油的烧鹅丢到他面前:“老子就是普罗大众一员,我干嘛要看不起自己。” 谭亦樵看了看我,轻描淡写地说:“毛毛,你这个人最大的特点,不就是没事看不起自己吗。” 我一愣,他却不往下说了,自顾自把一块巨大的烧鹅放进嘴里,跟吞了什么魔法药一样,整个人往后一坐,陶醉半天才长出一口气:“美啊。” 我打起精神,狠狠地说:“美吧,继续吃,赶在痛风和高血压杀掉你之前好好享受。” 他摇摇头,嘘我:“小声点。“ 我看看旁边,整个餐厅都被中午出来吃午饭的白领挤满了,要比说话大声我可排不上号:“干嘛。” 他嗔怪地看着我:“你这样说话会让烧鹅生气的,你想想,人家一只鹅,从鹅蛋里孵出来又不能去划水,又不能去爬山,鹅的乐趣半点没有,就为了长得肥肥的,经历千辛万苦,最后变成一只美味的烧鹅,实现它的鹅生价值,你说它会给我带来痛风和高血压,对它是多大的辜负和侮辱。” 我听完这番演讲,默默地握紧了筷子,谭亦樵注意到了我的动作,急忙举手投降:“好好好,在你一筷子插死我之前,我还要吃两块烧鹅,你且等等。” 吃完饭我要去上班了,他拉着我的袖子——真的是拉着我的袖子,问:“你什么时候下班。”我头都要痛了:“又要怎么样?” 他理直气壮:“当然是要吃晚饭啊。现在才一点二十,到六点还有五小时,届时你不饿吗,我是一定会饿的。” 我简直要被他气死了:“我又不是你妈,我才不管你是不是饿。’ 谭亦樵摸摸我的头:“后悔吧,不该胡说带我来吧,一失足成千古恨吧。” 我有气无力:“我没有要带你来。” 他推了我一把,差点把我推倒在地:“我一会儿就在旁边的星巴克待着等你,六点半啊,不见不散啊。” 我走了两步又转回去:“你就里面喝五个小时的咖啡?闲不死你吗。” 他从身后的背包里摸出一个imac,举起来给我看看:“我打会儿游戏,睡一下午觉,放心。” 我心想我真是白日见鬼了,怎么会被这么一个人莫名其妙的缠上,走了两步回头看看,他还在那儿站着,看见我回头,兴高采烈挥挥手,还对我飞了个吻!! 我打电话给二逼陈:“喂,我从大理带回来那个拖油瓶,好像赖上我了。” 二逼陈立刻充满警惕:“什么情况?要我去揍他吗。” 我想了想:“应该不用吧,应该赖两天觉得不好玩就会走的了。” 二逼陈不以为然:“请神容易送神难,万一他不走怎么办,我还是帮你去揍他吧。” “你到底是想帮我还是想找个机会揍人家啊。” “我为人人,人人为我嘛。” “去你的。” “那这样吧,晚上一起吃个饭?我来帮你判断一下。” “判断一下是好人还是坏人?” “不,主要是判断一下我自己能揍赢还是要请我爸的警卫员来。” 二逼陈六点钟到了我公司门口,接上我之后绕了个圈,去到天河东路上那家星巴克,在路边隔着咖啡店的玻璃窗,我看见谭亦樵果然在里面坐着,开着电脑,戴着耳机,神情还挺严肃,眉头还皱在一起,不晓得在干什么。 我看到他的样子,马上就想起了傅加蓝,他专心工作的时候就是这样子的。那三个字像电击一样在我心上滚过去,让我身子一震,急急忙忙说:“我进去找他。” 二逼陈觉得我多此一举:“打个电话让他出来不就行了。” 我没理他,下车走进去,有一瞬间忽然觉得周围空空的,所做的一切,所见的一切,都毫无意义。他在做什么,他和谁在一起,他有没有想起过我,他的人生和我有没有任何关系。 这么多的问题堆积在心里。 这时候谭亦樵已经看到我了,他从电脑面前直起腰来,静静地注视着我,有一丝笑意从他的唇边开始蔓延,渐渐到他的眼角,然后整张脸都笑起来,他没有对我挥手,就是那么看着我,那么笑,就好像他是真心喜欢我一样。 我们去了一家海鲜酒楼吃饭,二逼陈明显跟谭亦樵还挺有共同语言,他们聊车,还有各种游戏,二逼陈偶尔介绍一下我以前做过的蠢事,我则表示我不是一个人在战斗,每次做蠢事的时候二逼陈伉俪必然会在身边。大家一口气吃到半夜,二逼陈买了单,问谭亦樵:“你住哪儿,要送你回去吗?” 他摆摆手:“不用啦,我打个车。” 然后弯下腰来对我说:“明天找你吃午饭哈。” 我翻了翻白眼:“早饭就行,八点在银记肠粉店。” 他大叫起来:“早饭怎么行,我还在和周公打麻将,还有,银记肠粉店在哪里啊?” 二逼陈和我铿锵有力地异口同声:“自己找。” 话音刚落二逼陈踩下油门就走了,我从后视镜里看到谭亦樵抓头皮的模样忍不住大笑起来。二逼陈说:“这位朋友不错啊,不像是会作奸犯科占小便宜的人。” “你又知道?” 他一晃头,甩发动作很潇洒,问题在于丫明明是个光头:“我当然知道。还有,不管他现在是干什么的,至少他以前很有钱。” “何以见得。” 二逼陈看我一眼:“我们聊车啊,他对车很熟悉,不是看杂志看人家车能有的熟悉,他肯定开过不少好车。” 我忍不住笑:“他说他偷了他爸八百万去澳门赌,然后怕他爸追杀他,就去大理躲起来了。” 这想想太像一个漫画故事了,八百万啊,澳门啊,二世祖啊什么的,我越想越笑得停不住:“他说他拿了他妈八百块,不想跪搓衣板所以跑路的可信度还高一点。” 二逼陈一脸严肃:“我觉得这个人的气质挺正的,不像是会信口开河的样子。” 我白他一眼:“连你都看人家的气质了,这个世界还会好吗。” 第二天我爬起床准时去了银记肠粉店,为什么会这么上心自己也不是很明白,一到那儿我很惊奇地发现,熙熙攘攘坐满人吃早点的小店面里坐了两个熟面孔:二逼陈和谭亦樵。 哥两个已经吃上了,你一言我一语聊得热火朝天,压根没注意到我的出现。 我上去一拍桌子:“二逼陈你怎么也来了。” 他吃着肠粉用筷子指指谭亦樵:“他昨晚睡我家了。” 我不明白:“为啥?” 谭亦樵不好意思地吞下一大口皮蛋瘦肉粥——还挺会点嘛——对我咧咧嘴:“实在没钱住酒店了,如家都涨价了。” 原来昨天晚上二逼陈把我送到家之后,发现把充电宝落在了餐厅,回去一看,谭亦樵怎么还坐在那儿,点了一杯最便宜的饮料,任凭服务员的白眼抛得一地都是,就是坐着不肯走,二逼陈上前一问,他就说了实话:除了一张打死都不敢用的信用卡和两百块现金,已经彻底无产阶级了,他准备在餐厅呆到两点半,然后去麦当劳过夜,如果过三天还没找到工作,就把自己的电脑给卖了再撑几天。 我一听傻了眼:“那你前两天睡哪儿?” 他熟门熟路地告诉我:“体育东路那边麦当劳不错的,店员不赶人,但一定要买点东西吃。” 还有长远计划:“考虑到冬天可能麦当劳会比较冷,我也打探了一下周边的中国移动自助营业厅,说不定有暖气,用手机密码进去,要是买个防潮垫什么,睡一宿不成问题。” 我为之气结:“你还准备就这么混到冬天?” 我认识他以来第一次见到谭亦樵露出赧然的表情,摸摸自己的鼻子:“不是说就业难嘛,万一找不到工作呢,对吧,prepare for the worst。” 丫英文发音还挺准,这时候二逼陈来解围了:“你不用管他啦,我那儿还缺个销售,包吃住,三千五一个月加提成,刚刚问过他,他说去。” 这一说我就放心了,坐下来拿过餐单:“靓女,给我两份油条配豆浆。” 谭亦樵去了二逼陈那儿上班,没三天就如鱼得水,据说销售业绩噌噌的,他态度阳光,模样端正,又能耐烦又能缠斗,端的是天生一把销售的好手。二逼陈这辈子都不怎么说人好话,一提到这哥们都啧啧称奇。 他每天都给我发许许多多信息,微信,短信,午休和下班时打电话,都没什么大事,不过是告诉我二逼陈走路撞了鼻子,或者刚刚结了一个大单等下请全体员工吃鱼蛋,他一点不烦人,总是恰到好处地把我逗笑,即使我不回他信息或忙起来干脆挂他电话,也丝毫无改他的做派。 隔三差五的,我们三个人出来吃饭,去坐摩天轮什么的,他和二逼陈像是连体婴,到哪儿都一起,说话一唱一和的,不知道的以为他们认识了一辈子,看得我都头大,你想一个二逼已经够让人啼笑皆非了,现在是两个,二逼的功力还互相加持! 他给我带小礼物,偶尔会嗨哟嗨哟趁着一点空闲时间跑到我办公室来,递个我最喜欢吃的冰激凌给我,跟我聊天打屁五分钟,又嗨哟嗨哟地走了。 有时候我们并排走一起,他会忽然轻轻地拉住我的手,在我反应过来之前又放开,他还特意叮嘱我:“你不要甩开我的手,你不想牵手的花,我马上就会感应到,马上就放开,但你不要甩开我,那样我会不开心。”我听得直翻白眼:“你三岁吗?” 他朝天看看,自言自语地说:“我小妈也常常这样问我。” 我问他他小妈是谁,他却只是笑嘻嘻地不说话。 谭亦樵和我认识的任何男人都不同,在他身上,我看到的似乎是自己,想要对一个人好的时候,就掏心掏肺地好,丝毫不计较应不应该,划不划算。我和二逼陈都是这样的人,所以我们能做一辈子的好朋友,可是,我们也只能做一辈子的好朋友。 日子过得飞快,转眼就快过年了,天气仿佛隔夜就冷了,寒风呼啸,枯叶纷飞,我们部门进入了业务的旺季,几乎二十四小时开工,吃喝拉撒睡都在公司和公司旁边的快捷酒店里解决。 于南桑在东京短驻,我上海和广州两边飞,忙得满地打滚,转眼就有一个月没见着谭亦樵了,他每天准时准点在晚上十点问我什么时候有空吃饭,我每天都是说等等等等。 圣诞节前几天,他忽然在工作时间打了个电话到我座机上。 “毛毛。” 我正看预算看得一颗心碎成八片,电话夹在耳朵和肩膀之间嗯嗯啊啊应付他:“干啥?” “下礼拜二我们去吃个大餐不” “为啥。”“圣诞节啊。” “我擦,都忙忘了。去哪儿吃?” “广州哪家酒店最贵我们就去哪儿吃。” 我忍不住笑:“骚包,鬼跟你去酒店吃啊,我们每年圣诞都在家里阳台上烤肉。” “你们?” “我和二逼陈还有他老婆,你想这才有圣诞的感觉对不对,耶稣人家一生出来,嘿,有肉吃!” “放你的屁,你去不去?” 他这个简单粗暴的沟通方式很对我的胃口,我合计了一下今年圣诞我还真的无处可去,梁某人怀着呢,烧烤恐怕于她不大相宜。 大餐就大餐呗,最多我请客,要不aa制。 我还顺口问了一句:“二逼陈去吗。梁某人应该还能出来混混。” 谭亦樵顿都没顿一下,马上说:“不给他去。” 我觉得这肯定是劳资矛盾:“干嘛,给个体户打工他没给你买四险一金啊,这么冲。” 谭亦樵翻脸比翻书还快,瞬间又转严肃模式:“是我没让他买,我暂时还不知道乐器行业是不是我的心头爱,必须要观察一段时间再说。” “你在大理开客栈也是为了观察自己适不适合当掌柜吗。” “事实证明我不是,当掌柜的必须要万花从中过,片叶不沾身,结果你一对我勾勾小手指我就跑了。” 我气不打一出来:“我哪有对你勾手指?我根本是想一脚把你踢开好吗。” 他哼哼:“等你见过其他坏男人就知道我的好。” 一边就给我把事儿定下来了:“下周二我来接你下班啊。” 转天我回广州,二逼陈来接我的飞机,顺便一起去吃个晚饭,我跟他说起这事儿,他一边啃牛排一边说:“老谭好像对你是认真的。” 我觉得他想太多了:“这种随时能自high爆的文艺青年有什么真的假的。” 二逼陈对我摇摇手,手里仍然紧紧握着那块巨大的丁骨:“我觉得他不像文艺青年,很有眼力价,工作上的事儿说起来一套一套的。” 我乐了:“你是请他当店员啊还是准备空降他当你们公司的总经理。“ 他吃得不亦乐乎,懒得跟我斗嘴,只是下了个结论:“总之,你要是对他没意思呢,就别去吃什么巨贵的自助餐,咱们一块儿去黄沙啃两只龙虾庆祝一下就行了。” 我还是不以为然:“难道他还能从口袋掏出一只戒指来跟我求婚不成,丫买得起戒指吗。” 二逼陈马上拍胸膛:“绝不可能,这个high佬上个月的房租还是我给他垫的。” 圣诞节那一天佩佩清早接到一捧巨大的玫瑰,四点左右就一脸春风地被人接走了,其他人下班也都格外早,老板们都睁只眼闭只眼当作看不到,连于南桑都破天荒地把例会时间推迟了一天。 眼看着办公室一点点冷清下来,而街道上慢慢喧闹,我想着即将到来的大餐,心里倒也不慌,当谭亦樵打通我的电话,说他已经到了大堂让我下去,那一瞬间我竟然还有一点微微的喜悦,那一点喜悦不因谭亦樵而来,也不因波士顿龙虾而来,那一点喜悦是松了一口气,放了一点心,知道自己有人陪伴,而不必独自将一分一秒的时间扛过去,知道自己在和思念作战之时,身边有不知情的外援,奋力用微博微信上传烂了的笑话帮我筑起玻璃盾牌,为我抵御一个人的姓名所可能带来的伤害。 这是社交的季节,孤独的人是可耻的,我唱着这首歌下了楼,看到谭亦樵对我远远地露出笑容。 “今天很漂亮啊。” 嘴上再怎么说不在意,毕竟还是收拾了一下自己,眉毛眼睛都画了,身上的白色小羊绒裙子也很合身,而这半年来,莫名其妙的也没节食也没运动,我居然瘦了差不多四公斤,上一次于南桑见到我,还说:“好了,你现在终于算是个女人了。”其苛刻如此。 我们俩运气爆棚,在节假日的兵荒马乱之时,居然还抢到了一辆出租车,一路开到w酒店,一进大堂,嘿,这哪儿像是五星级酒店,跟春运时的火车站似的,乌泱乌泱的人。 我一边跟着谭亦樵上去一边问他:“今儿晚上的饭可不便宜,你存够下礼拜吃的方便面没?” 他一摆头:“跟二逼陈预支了下个月工资。” “预支工资就为了来这儿吃顿傻自助餐?你这人心真宽!” 谭亦樵嗔怪地看了我一眼:“谁说的,我预支工资是为了买机票。自助餐券早买好了,你以为现成还有得卖啊。” 那倒是,年年十二月二十五酒店自助餐都是一个爆,我随口问:“你买机票去哪儿?” 他轻描淡写地说:“去外地转一圈。” 我们这会儿站在了餐厅的入口,服务员正查验我们的餐券,我还有点担心人家看完后会马上变脸,然后一把揪住我们去派出所——伪造自助餐券不知道算什么罪名! 结果没有,我们风调雨顺进了去,还给我们派了个靠窗的位子,夜色无敌中坐下,我已经把他要买机票上哪儿去的事情忘了,冲着谭亦樵挽起袖子斗志昂扬,精神抖擞:“怎么样?先来两片火鸡应个节气?” 他一甩头:“火什么鸡,海鲜在哪儿?” 我满意地点点头:“果然是自己人。” 要说吃自助餐,我和二逼陈那叫身经百战,早年间广州没几家五星级酒店,花园酒店的自助餐算是城中头一份儿的质优价昂逼格高,我那会儿刚有工作,他刚脱离家庭出来创业,两人都苦哈哈的,成天油水都不怎么足,有一次忘了怎么的,也忘了到底是谁,手里莫名其妙多了两千块,就说去花园酒店吃掉算了。 我们六点进去的,十点出来的,出来后在夜色里我们沉默地走了大概十分钟,就很有默契地各自抱着一棵树吐了,说出来人家都不信:吐出来的龙虾都还是整半边整半边的,你想想我们是吃了多少。 那一次把我们俩都给吃伤了,再去是半年之后,发现龙虾已经从敞开供应变成每人限量半只,服务员还跟我们说呢:“上次来了两个猛的,一口气把为整场准备的龙虾吃了大半!” 我跟谭亦樵眉飞色舞追忆光辉往事,一面往盘子里放生蚝,放了十七八只还面不改色,谭亦樵对我的食量表示叹为观止的同时,忽然说了一句:“我要是早认识你就好了。” 我漫不经心:“得多早?” 他跟在我身后,餐厅里很嘈杂,可是他说的每个字都清清楚楚地钻进了我的耳朵里:“早在任何人都认识你之前。” 我的心跳漏了一拍,但我自然而然地装作没听见,趁人多拥挤,我甩开他捧着盘子回了桌,坐下张望了一下四周,看到门口进来几个人。 那几个人明显是一伙儿,带头的是一个女人,身材非常好,短头发,贴着脸型剪的,显得五官格外精致,跟画皮一样无懈可击,应该是有点年纪了,但精气神一点看不出来颓废,穿着一身非常挑人的灰色长风衣,手插在口袋里。 女人身后站着一个国字脸的男人,阳刚气十足,我觉得他的年纪至多三十出头,但举手投足之间很沉着,西装革履的那身衣服可不便宜。 圣诞夜看到这么二位还算正常,老少配现在也不稀罕,但他们身后站的另外两个男人,却带着一种强烈的不现实感。 那是两个孔武有力的彪形大汉,这么冷的天,就光穿着件黑色薄外套,手臂上肌肉圆滚滚的,粗得快要爆出来,他们表情冷漠,眼神却非常锐利,一个在跟服务员说话,另一个在四下查看,似乎是找人。 谭亦樵端着大盘小盘满载而归,我赶紧叫他:“看你八点钟方向,那个组合有点戏剧色彩吧。” 他一面往下放盘子一面跟我贫:“戏剧色彩?二逼陈和他那个大肚八婆来了,我们四个人站一排去把整只火鸡拿了才有戏剧色彩好吗。”一面说一面漫不经心往门口一看,猛然脸色大变,嘴里嘟囔了一声:“糟了。”把装满食物的盘子往桌上一扔,撒腿就往洗手间方向跑。 我给他一惊一乍弄得莫名其妙,琢磨着等他回来务必要插他一筷子收收惊,结果眼前一花,那两个彪形大汉和国字脸英俊男人紧跟着从我桌子边冲了过去,还喊:“别跑。” 哎呀妈呀,敢情这是冲谭亦樵过来的啊,我脑子里掠过的第一个念头是:“果然是个麻烦货!不知道是杀了人还是欠了钱。” 如果是警察叔叔来抓人,我肯定第一个举手:“没错就是他。”但民间武装不分青红皂白私下追捕,我还是要为朋友尽尽义务啊。 我这个人还是很有战略的,首先微信上留言给二逼陈,大意是有难速来不要啰嗦,他在附近打边炉吃牛肉火锅,直线距离不会超过一公里,而后高喊着:“你们要干吗??”猛冲了过去。 孔武男们已经抓住了谭亦樵,抓着他的肩膀在洗手间门那儿拉拉扯扯,谭亦樵给压得头都抬不起来,只能扭动:“放开我,放开我。” 我一着急,噌地一声跳上去,压住其中一个人的背,往人家头上乱打:“放开,放开,你们要干什么!!” 这么轻量级的程咬金也敢蹦出来,足见我的内心其实住着的是李逵,我打了人家一阵子,觉得有点不对,第一人家怎么没有给我一个过肩摔,摔我个死去活来,第二谭亦樵不但不配合我奋起抗暴,还跟眼睛坏了似的楞瞅着我。 有人过来拉拉我,我回头一看,是那个中年美妇。 她明显忍着笑,把我拉下来,然后对谭亦樵说:“你行啊,都有人愿意帮你打架了,还是这么好看的一个姑娘。” 这口气一听就是熟的,谭亦樵把那二位力士的胳膊甩开,揉揉自己肩膀,长叹一声:“怎么还是给你们找到了啊。” 中年美妇打了个响指,还挺帅的,说:“谁让你用信用卡,有种离家出走就有种不用你爸的信用卡啊,一刷卡那边银行不就查到了嘛。” 谭亦樵争辩起来:“那不是我爸的信用卡,那是我自己的!!我的。” 美妇点点头,从善如流:“确实是你的,但你非要透支,还四个月不还,人家只好找担保人还钱咯,不然你怎么还能用。” 我算知道那两张加起来小两千的自助餐餐券是怎么来的了。 谭亦樵转过去,对那个国字脸丢了一个巨大的白眼:“担保人是我哥,乔樵你出卖我。” 国字脸举手敬了个礼:“没办法,爷爷中风了,爸叫我们务必要找你回去,很多字要签。” 谭亦樵使劲儿扭了几下身子:“就不能多等几天啊,我还想今天晚上跟女朋友表白呢。” 大家一听凑热闹不嫌事大:“女朋友?”都转过来看着我。 我赶紧退了两步摇手:“没我什么事啊,没我什么事,我只是顺便过来吃个饭的。” 谭亦樵急了:“这可不仗义了啊,我是真的要向你表白啊。” 他黑白分明的瞳仁圆溜溜地瞪着我,一副责怪的表情,我们认识之后那些相处过的日日夜夜点点滴滴流过脑海,我想起二逼陈说,他对你是认真的。 如果能跟他在一起,应该都会很好吧,我们爱吃的东西差不多,三观很般配,一起骂脑残的时候各出奇招,谁都不甘落后,他会做饭,又不嫌弃我做的饭,最重要的是,他和我一样,动不动就会七情上脸,我们爱的时候,恨不得把心挖出来放在桌子上,给人看粉红黑白,不用猜,不用计算,不用交换和磨练。和他在一起,爱情是一个很容易回答的问题。 要是能够就和他在一起,也许幸福就到来了吧。 可惜我他妈真是个大傻逼啊,这么简单的事,我偏偏就是做不到。 就像于南桑说过的那样,感情世界里最终的问题,在于你所遇到的是不是那个你要的人,而不是那个人够不够好。 我硬着心肠,上去拍拍谭亦樵的脸:“兄弟,我救不了你啦,你赶紧跟你家里人回去吧。” 他看着我,神色里有非常细微的恳求,像一条流浪狗等待一条肉骨头,他小声地说:“做我女朋友嘛,我真的很喜欢你。” 我沉默了一下,也小声地说:“我知道,对不起。” 那个中年美妇一直不错眼地看着我们,忽然说:“姑娘,这孩子不是坏人,就是刷爆了他爸的卡,没脸见家里人所以跑了,身家清白,有情有义,值得拥有哦。” 我算知道谭亦樵说话那个德行从哪儿学来的了,估计这位就是他提过的那位小妈。谭亦樵马上又来神了,继续跟人家缠斗:“我也没刷爆啦,谁让爸以前不给我零花钱,忽然一给就是张无限卡,他自找的。” 她闲闲地应了一句:“你才自找的,十七分钟在赌场刷了八百万还全输了,就是在你们谭家啊,你都算创了个小记录。” 那个国字脸的哥哥笑起来:“小妈,什么叫在我们谭家算记录啊,他在哪儿都是个记录。” 上去一把抓住谭亦樵就往外走,谭亦樵没奈何,服服帖帖地一边走一边回头:“毛毛,我不会换手机的,你要不考虑一下吧,想好了打电话给我啊,我真的好喜欢你。” 谭亦樵清澈的眼睛一直看着我,他的声音在酒店的餐厅回荡,我忽然热泪盈眶。 多少还是不放心,我跟着他们下到酒店大堂,门口有一辆超漂亮的林宝坚尼跑车,一辆卡宴等着,中年美妇单独上了林宝坚尼,自己开车,头也不回,呼就走了,谭亦樵的哥哥和两个保镖在卡宴旁边站着,他恋恋不舍地看着我:“记得要考虑一下哦。” 我心里有点难受,摆摆手说:“等你把你爸万贯家财拿回来的时候,你就不记得我了,大把靓女等着你呢少年。” 他很倔,一摇头:“我不要靓女,我要你。” 我挽袖子:“你的意思是我不算靓女了嘛,三天不打上房揭瓦啊你。” 他哥在一边笑起来:“真有意思。”对我点点头,一把把谭亦樵按进了后座。 车子开动,刚好二逼陈火速赶来了,谭亦樵一眼瞧见了,在后座大喊大叫,估计想要跟二逼陈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告个别,但他哥没理他,车子呼一下就开走了。 我跟二逼陈汇报了一下情况,他叹口气:“本来说过了新年自己回家去自首的,机票都买好了,结果还是被抓了。” 我眼睛瞪到铜铃大:“什么意思?你知道他的底细啊。” 二逼陈抱着手:“喝多几次酒就什么都说了,男人嘛,他们家在东北很有来头,我让我爸帮我问过,他们家老头子很不简单。” 他顺手搂住我的肩膀:“你没事吧。” 我歪着头,冰凉的脸贴着他的手,终于觉出来有点暖意:“我没事。” 他还逗我:“怎么样,考虑一下追上去不?只要高喊一声你对他是真爱,人家马上金山银山压死你。” 我摇摇头,他还不放过我:“你要想清楚嘿,这可是你嫁入豪门的最后机会了。” 我打了个喷嚏,刚才忙着战斗,肾上腺素吱吱直冒不觉得冷,这会儿已经抖成筛子,我也不去吃什么狗屁自助餐了,问二逼陈:“豪门你妈,喂你们是在哪儿吃饭啊,一起去吧。” 第二十八章 那年年底的各种假日,我过得都分外冷清,固然是因为忙着工作,脚不沾地,另一方面也因为梁某人怀孕到了后期,人家是孕早期吐,她反过来,都快生了天天哇啦哇啦的,抱着马桶不撒手,吃什么都以一扭头全喷地上作为结束。有一次我们三个人在太古汇散步,她走到lv门口,正好人家上新,橱窗里的包一个赛一个美,正当我忙着算一个月工资能买几分之几个包的时候,她忽然哇地一声,飚了人家一地的半消化状态水果沙拉,站在门口的店员大惊失色,她一擦嘴,还有闲心说:“这一季的款式不行嘛。”我和二逼陈差点笑断气。 人说沧海横流方显英雄本色,二逼陈不靠谱了半辈子,忽然成了一个绝世好老公,天天五点下班去接老婆回家,自己顺便也就回家了,谁叫都不出去,搞得我每个周末都只能去他们家混饭吃,顺便和两个大肚皮坐一排看碟,此外完全没了其他业余消遣。 新年夜,最后一个大项目到十点多结束,一年的工作总算告一段落了,全体员工都累得不成人形,蹲在街边便利店门口各自喝了两瓶益力多之后,我说:“散了吧。” 天气意外的冷,还有零星小雨,满街都是成双成对的人,女孩子大多盛装,夜晚几乎零下的寒风里还光着腿,花枝招展地在路上走,一手抱着花,一手插在男朋友的口袋里。 有几对情侣也像是闹了别扭,一前一后地分开,沉默不语,脚步重重的,大概都有很多心事说不出口。 二逼陈给我打电话:“你那边搞完了?” 我说:“嗯,正走回家呢,打不着车。” 他说:“要我来接你吗?” “不用了,没多远,两公里走走就回去了。” “你来不来家喝酒?我开了一瓶伏特加,你来了就弄两个香蕉调成鸡尾酒给你喝。” 我笑:“你在哪儿喝伏特加。” 他满不在乎:“阳台上啊,到处都在放烟花,我这儿是郊区,看出去风景不错的。” 二逼陈住南沙,三层的白色小别墅很漂亮,晚上那个地界万籁俱寂,我每次去都跟他坐在天台上喝东西,漫天繁星,什么心事看看都能放下。 我看了一下表,心里有点挣扎,都这个钟点了,去不去都挺难受的。 二逼陈实在了解我:“你要来的话给我打个电话,我让阿姨把客卧给你收拾出来,喝完直接睡觉吧。” 我说:“也行,我回去换个衣服拿点东西,上车了打给你。” 走了几步觉得累,干脆把高跟鞋脱了,一路踩着干净地方走,很快脚和脸都冻红了,鼻子塞塞的,是要感冒的节奏,真应该回到家泡个热水澡,红糖姜水喝一喝,然后把自己包起来。 远处传来烟火在空中的炸裂声,我神往地抬头看了一眼,天边隐约有火树银花。 又想起那句熟悉的歌:孤独的人是可耻的,我拼命压抑着那一点悲伤的怀念,不断反反复复想着去二逼陈家过夜的问题。 明天放假,就在他们家睡个懒觉吧,起来在南沙附近的公园陪梁某人散步,中午一起去喝个茶,下午回自己家补觉。 然后呢,晚上随便吃点,找一部美剧看看。 最好能挑到一部好看的,一口气追下去,看晚一点,第二天又能靠睡觉打发过去大半天的时间。 忽然之间,那么多闲暇涌过来,不需要奋斗在工作岗位第一线的时间,叫我觉得很可怕。 我掰着手指找节目,逛街,美容院,看碟,睡觉,再去一次二逼陈家喝个半死。 不管哪一件,都那么空虚。 我想我真不应该拒绝谭亦樵,如果他在的话,至少会陪我去看烟花,至少他有一大家子人,大家一起吃饭,谈谈人生谈谈理想,应酬得筋疲力尽的时候,什么事都不会想。 可内心深处我知道,就算我和谭亦樵在一起,就算我们一起看烟花,一起看碟,一起出去旅行,哪怕走到天涯海角。 那一点寂寥无论如何都不会离去,它始终会在那里。 我慢慢上了楼,简单收拾了一个过夜包,洗了一把脸,把脸上的妆卸了,披头散发走到客厅,一边冷得发抖,一边换上了牛仔裤黑羽绒和长靴子,全副武装出门去。 在电梯那里我给二逼陈打电话:“你喝上了没。” 他悠悠地说:“喝上了,真他妈冷。” 我想象了一下他蹲在天台上,包个大军用棉袄,端个小酒杯一点点啜高度伏特加的样子,终于有了一点想乐的感觉,我想等我们都老了,必须要去找个四季如春的地方,否则就没法这样在户外喝酒了,冻出了关节炎算谁的? 电梯叮铃一声停下来了,门打开,我直接撞了上去——这大半夜的,怎么会有人呢。 结果就真有人。 和我撞个满怀,来人把我一把抓住,还给推出来了,我莫名其妙抬起头,刚要吼叫,声音忽然在喉咙那里折戟沉沙。 加蓝。傅加蓝。 他穿着蓝灰色长风衣,敞着,里面是一件白色上衣,大冷的天,他就这么出来了。 好几个月不见,他黑了一点,可能是因为新加坡日照特别强,但鼻子还是鼻子,眼睛还是眼睛,其他一点没变。 我愣愣地看着他,两人站在电梯间,一时间都不知道说什么好,感应灯过了十五秒就暗下去了,加蓝叫了一声:“毛毛。”灯又亮起来,一暗一亮之间,我下意识地说:“你穿这么点,不冷吗?” 他唇边露出一点微笑:“不冷。” 眼光转向我手上的袋子,他问:“你要去哪儿吗。” 我摇摇头,把手机直接关了:“不去哪儿。” 转身往家里走去,他跟在我身后,脚步声此起彼伏,在这么安静,所有人都睡了或在外狂欢的夜里,这脚步声叫人觉得很不真实。 我掏出钥匙开门,好几次都没插对,心里有个奇想——也许加蓝在新加坡遇到车祸死了吧,这是他的灵魂回来跟我告别吗。 门打开了,他跟着我后面进去,我停下来换鞋的时候他的呼吸就在我的背后,很温热,不像是只有灵魂的样子。 他坐下,我开了空调,房间里很快热起来,又到厨房给他泡了一壶热水果茶——家里没其他新鲜东西好喝的了。 我忙东忙西忙了一圈,最后实在再无事可做,只好回到客厅,站在加蓝面前。 他脱了大衣,从口袋里掏出一个盒子递给我:“在新加坡买的,觉得你可能会喜欢。” 是个蓝色的珠宝盒子,tiffiny,我打开,看到一个简单的小钥匙挂坠,配了一条白金的链子,在客厅的灯光下熠熠生辉,我说:“谢谢。” 果然送礼在任何地方任何场合都能打开僵局,我把盒子攥在手心,说:“你的培训结束了?” 加蓝点点头:“结束了,上个礼拜回的上海。” 我想要开开玩笑:“党校进修结束一般都是要升官,你们投资公司和党国的节奏一致么。” “差不多,给了我一个部门管。” 我由衷地为他高兴:“厉害啊,进入管理层了喔。” 加蓝温和地看着我:“有什么厉害的,你不是早就在管理层了吗。” 我“嘿”了一声:“我们那个没什么技术含量的。” 手机在我的口袋里,我猜二逼陈一定等得有点着急了,可是我不敢打电话,甚至不敢发个短信给他,说我有点事暂时来不了,我太了解加蓝了,一旦他知道我本来要出去,他就会起身告辞,不再打扰我。 我不想他起身告辞,尽管我也不知道我们这样的会面,算是怎么一回事。 我还穿着羽绒服,空调二十八度,我开始热得滴汗,脸变得红红的,但不是那种健康向上阳光普照的红,是感觉自己要发烧,身体内的温度在直线飙升的红,我真不应该光着脚回家的,我又去洗了一把脸,看着镜子我对自己说,我不要生病,也不要哭,至少今天晚上不要。 我拖了一张椅子过来,坐在加蓝对面,想着什么样的话题能让他安心下来,待久一点——他来干什么都好,我只不过想要他坐久一点,在这个普天欢庆新年要来临的深夜里。 “你要管什么部门啊,以前那个职位直升上来的吗。” 跟天杀的摩羯座,聊工作永远是最安全的。 我们大概聊了四十多分钟,我不断暗暗看表,暗暗希望表针可以走快一点,不不不,我不是希望他早点离去,我是希望时间尽可能地堆积,当我终于要跟他告别的时候,心里可以有点安慰——至少我们聊了这么长,而不是那么短,没什么好遗憾。 可是他加蓝注意到了我的动作,他还是那么体贴:“要休息了么?还是要出去?” 他站了起来:“我是不是妨碍了你。” 我噌一下站起来,急急忙忙地说:“没有没有,没有的事。” 可是我在加蓝面前从来隐瞒不了自己,他已经伸手去拿他的大衣,而我开始痛恨自己。 正当我感到自己就要窒息,却找不到一句话来挽留他的时候,我的公寓门忽然被人一把推开,撞在墙壁上发出轰隆一声响,我回头一看,二逼陈!! 丫一手拿着我给他的备用钥匙,另一手杀气腾腾握着一个大号军用电筒,绝对不是拿来照明而是行凶的。他大步流星走进来,一看到我四肢齐全,行动自主地站在那儿,松了一口气:“毛毛,你没事吧。” 我有气无力:“我能有什么事。” 他吼起来:“没事你一小时人不到?手机关机?座机也没人接。” 我想起来前几天晚上老有诈骗电话进来,我把座机静音了,难怪他着急。 吼完二逼陈才看见傅加蓝,眉头皱起来:“谁啊?” 我挥挥手:“这是傅加蓝,这是著名的二逼陈。” 加蓝一听就笑了:“久仰大名,我可听过不少你的事。” 二逼陈一反常态把脸沉下来,冷冷地说:“我也听过不少你的事,不过没一件是好事。” 加蓝怔了怔,望向我,我只好试图缓和一下气氛:“开玩笑啦,我没说过什么你的事。” 二逼陈不知怎么真来火了,把手电筒在旁边的桌子上敲了两下,瞪着傅加蓝:“你要是不喜欢毛毛,别老跟她粘粘糊糊的,这个世界这么大,你上哪儿去不好,你上次离开她,知道她哭多惨吗。” 我顿时头皮都炸了,赶紧上去推二逼陈:“得了得了,你没事赶紧回去吧,梁某人见你这么出来,不知道多担心呢。” 二逼陈理都不理我,铜铃大眼跟二郎神似的,我觉得他家里肯定不会闹鬼,孤魂野鬼听到他半夜一声吼,肯定吓得屎都出来了。 他继续教训傅加蓝:“毛毛一个烂好人,喜欢你这么多年,又不敢挣又不敢抢,窝囊废一个,就只会在朋友面前哭,她对你感情多深你知道吗?你要是知道还这么对她,就什么都别说了,赶紧滚出去,永远别再回来,再回来欺负她,看我不揍死你。” 我眼眶一下就红了,绞着两只手站在他们两人中间,喉咙一道一道的紧,想起我每次为了加蓝伤心的时候,总是在二逼陈面前哭,在他的办公室里,在他家里,他和梁某人该干什么干什么,任我把头放在桌子上,或者靠在他的肩膀上,或者就那么顶着门,那么不依不饶天荒地老地哭着,哭得像是永远不会停下来似的,直到喉咙全都哑了,眼睛也肿了,他们两口子中的一个会过来塞块热毛巾给我,说:“差不多吃饭了,开吃吧。” 我就这么哑着嗓子肿着眼睛点点头,跟他们开始吃,我什么也不说,二逼陈和梁某人也什么都不会问。 到这一刻他大发雷霆,我才知道他其实都了解,都看在眼里,记在心里,有这样的一个朋友,老天爷真的对我很垂青。 我擦了一把眼睛,小声地说:“别闹了,我困了。” 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想的,就这么把面前的一切丢下了,慌慌张张往卧室走去,鸵鸟想要把头藏在沙堆里,看不见风暴的话,就可以安然活到明天早上吧。 我不知道怎么去面对加蓝,也不知道第二天应该怎么起床,我太累了。 加蓝伸手拉住了我。 “你说得对。” 他对二逼陈说,一点都没有生气的意思,语气很平淡:“都是我的错,我总是活在自己的世界里,忘记去照顾毛毛的感情。” 加蓝转向我:“我和娜娜谈过了,她去见你,后来又做了些什么我都知道了。我不会再和她有任何纠葛,我答应过她的,我都做完了。” 他把我拉到面前,一只手握着我的手,单膝跪下去,他的大衣口袋里好像有很多tiffiny的小盒子,这不又摸了一个出来。 里面是一个戒指,加蓝笨拙地帮我戴在我的手指上:“嫁给我吧毛毛。” 他言语平淡,却很郑重,好像马上准备在几百亿金额的合同上签字似的:“我做错的事,我都会去弥补,你需要了解的,我慢慢来解释。我只希望你存在我生命里,和我一起度过下半生,我可能不是最温柔体贴的丈夫,但我会供养你,陪伴你,爱你,直到最后。” 加蓝跟我求婚的第二天,按他的意思,我给父母买了机票,让他们从重庆到了广州,两家父母一起吃饭。 我爸爸工程师出身的,人老实,可科学家精神十足,认准的事儿非常倔强,我妈则是出了名的事儿妈,为了两块零钱能打遍半个菜市场的主,我记忆中他们在任何事情上都能有截然不同的看法,大到生儿育女买房置业,小到吃凉面要不要伴黄瓜丝,但他们这次步调竟然惊人的一致——他们都超级喜欢傅加蓝。 我们在翠园餐厅订了个包房,四个老人谈笑风生,简直相见恨晚,大家都不喝酒,但普洱茶都像能把他们灌醉的样子,越说越对路,越说越high。 我妈对加蓝的喜欢却简直是要从头发丝上淌出来,她问了至少十八次我们选哪个日子结婚,蜜月游要去马尔代夫还是欧洲五国,两者各有什么特色,显得这方面知识特别丰富似的,其实她骨子里是个宅女,最远就去过乐山大佛。 还一反女方家长应有的矜持态度,积极主动地说:“你们要在哪儿安家?上海吧?上海好,虽然房子贵,但我们老的可以帮小两口一把,帮他们买个小套间好吧,我们出首付没问题的。” 加蓝妈妈脸都笑开了花:“不用不用,男家出房子那不是天经地义的么,我们打算好了,加蓝现在广州住那个小房子卖出去,差不多够在上海给个首付了。” 我妈一听不甘落后:“既然说到天经地义,我们给陪嫁全屋家电,家具,再买辆车。” 两个爸爸频频点头,以互干一碗老火汤的方式表示了最坚定的支持。 我和加蓝在一边啼笑皆非,等他们开始提到生了第二个孩子两家应该怎么带的时候,他伸出手握住我的手,在桌面下我们就这么牵着,一直到吃完了整顿饭。 那天晚上我让爸妈住了酒店,加蓝送我回家之后,住下了没有走,他进入我的时候我闭着眼睛,既不焦虑,也不疼痛,只觉得难以形容的安静和喜悦,像漫步走在棉花一样柔软的沙滩上,身心都那么满,那么丰盈,世界光明得能够穿透地壳,叫醒千秋万代里死掉的所有人,告诉他们说:“你看,世界上还是有幸福的。” 新年假期放完,我正式到上海安家,搬进加蓝公寓的东西共有三大箱之多,晚上清理行李,我太累了嫌烦,就把箱子里的衣服一把一把往衣柜里扔,堆得跟外贸店全场三十块大清货的现场似的。加蓝走过来叉腰看了一会儿,评价说:“这种应该算是违法行为吧??”我笑着站起来抱住他,在他肩膀上咬下一个小印子,他追过来找到我的嘴唇,世界的明暗立刻消失在了我闭上的眼帘之后。 我生平第一次知道什么是只羡鸳鸯不羡仙,于南桑那边却后院起了火 具体事儿是怎么发生的我级别太低不了解情况,只知道有一天上着班忽然于南桑的老板,还有人事部全球的大老板突然从天而降,直接闯进了她的办公室。 我正巧和于南桑开会,喷着唾沫手舞足蹈在讲上个月的数据情况,忽然听到很不友好的一声门响,于南桑条件反射就站了起来。 他们很客气地请我出去,我一步三回头回到自己位子上,眼看办公室的门关了,于南桑却没有坐下,也没有笑,漆黑的眉峰一挑,杀气腾腾,和那两个老头说上了。 我如坐针毡,一时间不知如何是好,好不容易才转过弯来:这时候不找乔孟涂啥时候找啊,电话都顾不上打,我直接撒丫子跑去了五楼乔孟涂的私人办公室。 他的助理不在位子上,我干脆闯了进去,乔孟涂从电脑面前惊讶地抬起头来:“毛毛?你找我。” 我回身把门关上,紧张地问:“于小姐的老板和人事的老大刚才冲了进来,跟要吃了她似的,你知道是怎么回事吗?” 他愣了一下,把手里正在做笔记的钢笔放下来,小心地搁在旁边,我看着他的举动,心里隐隐觉得不大妙,冲口而出:“你已经知道了。” 乔孟涂像在试图不要看着我,但最后还是抬起了头,口齿清晰然而干涩地说:“我知道。” 我仔细观察着他的表情,没有什么表情,他这么老奸巨猾的狐狸,怎么可能给我看透心里有什么波动,可这恰恰透露了他的不对劲。 他和于南桑之间的关系我最了解,我知道他回美国的那段时间,他们常常在办公室里各自开着skype的摄像头,也不说话,也不对看,各自忙自己的,但就是让对方在那里,时时刻刻在那里。通常只有人爱到疯疯癫癫的状态,才会有这种行为。如果有人对于南桑不利,他应该是第一个跳起来挽袖子砸场子的人,他不应该这么镇定。 我下意识地握紧了拳头,说:“乔总,不会是你吧。” 他皱了皱眉:“你说什么。” “不会是你把于小姐告上去的吧?那段视频一直在你手里,那个男人的背景也只有你知道,如果你不跟别人说,于小姐的老板怎么会收到风。” 我其实只是情急之下试探,完全没有想好万一他坦然承认,我应该做出什么样的反应。 结果他就这么坦然承认了:“确实是我。” 他离开办公桌绕到我面前,靠着桌子,双手背在身后。 语气很平淡地说:“大老板是清教徒,对高层的道德品质要求很高,于南桑这几年做得很好,理论上要再升一级的了。” 于南桑看亚洲区看了很久了,再往上面走就是golbal,大家都觉得她实至名归。 “明年会有更大规模的重组,我受命清查各个关键职位候任人的工作绩效和背景。于南桑实际上其实没有什么问题,但瓜田李下。我早就提交了全部的证据,审查委员会这几个月一直都在调查和审核研究,这几天要到最后下决定的阶段了,循例要跟本人先沟通的。所以那两位才会过来。” 我擦啊,刚才那个架势是叫沟通吗?那个口水里的火药味都能炸死人吧?我肺都气爆了,对着乔孟涂怒吼起来:“这就是你的理由??瓜田李下??你也好意思说她其实没什么问题。” 我气的不是于南桑被冤枉了,而是被这个男人冤枉了,我不顾这是在办公室,不顾于南桑向来教我应该就事论事,对着乔孟涂毫无顾忌地喷了起来:“你自己说,你把证据交上去这事儿她一早知道吗?” 他什么都没有说,什么都不说,就意味着于南桑对此毫不知情,否则她还跟乔孟涂天天视什么频,对着摄像头糊一镜头狗屎还差不多。 我继续吼:“你还口口声声说喜欢她,喜欢你妈,你他妈就是个伪君子,太可恶了!!” 我手都在发抖,吼完这几嗓子之后咽喉一下就哽住了,挥了两下胳膊,不知道继续该说什么,乔孟涂沉默地垂着眼睑,没有什么表情,我顿了顿脚,转身就冲了出去。 我一路冲下楼,一看于南桑他们已经从办公室里消失了,我一把抓住旁边经过的人:“看见于小姐去哪了没。” 那是it部门的同事,关系程度最多就是个脸熟,他结结巴巴地说:“没,没看见啊。” 我撩开他,慌慌张张满楼层找,找了半天,终于看到于南桑在她的locker那里,正往外拿东西,我赶紧上去一把抓住她:“姐,你没事吧。” 她有点意外,转头看看我,露出一丝笑容:“没事啊,怎么了。” 我一看,她手里拎了个很大的收纳袋,正把平常放在locker里的一些杂东西往里扔,我快要吓死了:“你在干吗。” 她停下手说:“强制休两个礼拜的假,但不能离开上海,你有什么事打电话给我。” 我觉得自己整个人都要烧起来了:“为什么啊。” 于南桑笑笑,说了三个字,显示了她浮夸的外表下有一颗学贯中西八卦的灵魂:“莫须有。” 我牵着她的衣角不放手:“姐,你不要吓我,岳飞最后可是被杀头了。” 她耸耸肩:“一份工嘛,最多不做咯。”带着很慈爱的表情还摸摸我的脸:“你乖乖的。”一面把袋子往肩上一甩,很潇洒地走了。 她没来上班的两个礼拜里我每天都过着冰火两重天的生活,一方面是我跟加蓝热火朝天地计划婚期,都到非常实际的一步了,上海要买房子,还要看结婚的喜宴和酒店,我部门的人听说我要办大事,个个扑上来声称不当义工毋宁死,害得我压力很大。 每天我忙里偷闲在网上看新楼盘价格,一面往牙缝里吸气,嘶嘶肉痛,一面庆幸两边父母都愿意鼎力相助,让我们不至于一年工资买半个厕所。 另一方面我老惦记着于南桑身上的事,如她所说的,一份工而已,最多不做,但万一她不做了,我怎么办呢。 于情于理我都应该跟着她走算了,毕竟没有于南桑我根本就没有今天,但看看那些贵死人的楼盘,我又犹豫了,尽管双方家境都还行,加蓝事业也不错,可我也要赚钱才行啊,在上海这种鬼地方,两份收入加起来刚刚好够我们过上正常日子——房贷,车贷,还有养条狗什么的,差一点儿都不行。 我对加蓝诉说心中的挣扎,被他优雅地鄙视了:“难道你离开现在的公司,就没事儿做了?就失业一辈子?” 这我倒是没想过:“不是都说现在工作难找嘛。” 他不以为然:“你有将近五年工作经验,两年多管理经验,能够跨地域和跨部门管理,英文中文都过硬,又长得好看,市场上对你这样的产品是表示欢迎的。” 我对其他完全没注意,满耳朵里基本上只听到了倒数第二句:“你觉得我长得好看呀,哇哈哈。” 加蓝摸摸我的头,对我笑得合不拢嘴的傻样表示理解,然后补了一句:“当然你的劣势也非常明显。” 我很警惕:“是屁股不够翘吗.” 他摇摇头:“不,适龄婚育职业妇女,在关键职位的竞争上都会比较吃亏。雇主会认为你入职后会把人生重心从工作转移到结婚和生育,从而使他们的人力资源出现非战斗减员。” 我听到生育两个字,心里微微往下一沉,笑容都忍不住有点僵硬了,幸好加蓝忙着看他的ppt,没有再注意我。 两个礼拜转眼就过去了,我也打定了主意,于南桑应该回来上班那天我早早就到了办公室,一边干活一边眼睛瞄着电梯门。 于南桑一进来我就冲上去:“你回来了。” 她吓了一跳:“你这么早。” 我递过去一个糍饭团:“刚出锅的,很香。”然后说:“事情怎么样了。” 她平常压根不吃这些街边的东西,今天像是想开了,抓过糍饭团咬了一口,含含糊糊地说:“今天回来聆讯,搞得跟真的一样。” 尽管我嘴里含着一口油条,但我还是很担心:“姐,结果会怎么样啊。” 于南桑摇摇头:“身正不怕影子歪,拿不到真凭实据,他们最多就是pay 我out了。” 这个节骨眼她还有心情对我抛媚眼:“我拿的是open contract,要赔我走那可是一大笔钱咧。” 一边说一边意气风发地走了,我跟在她屁股后面心想你这是高兴个啥,明明是人家设局害你。 我实在忍不住,赶上两步说:“姐,你知道是乔总把你告上去的吧。” 她脸上的笑容这才收了一下,那具体算是什么表情我说不上来,我只知道每次看到那个表情,我们日子就会特别不好过。 但她很快就回复了正常的神色,我陪她一路走到行政楼层的会议室门口,里面已经乌压压坐满了各个产品线的大头,我拉着她不肯放,不知道为什么心情格外凄凉。 她笑着拍拍我,刚要走,我脱口而出:“要是你不做了的话,我也不做了,你要为我负责任哈。” 她瞄了我一眼,温柔地说:“好啦。” 聆讯三小时之后结束了,审查委员会呆在里面商量结果,估计要到下午才会有准信,我一直守在门口,于南桑一出来,我就迎上去,从她的脸上什么吉凶都看不出,还和平常一样对我说:“陪我吃午饭?” 餐厅里已经没有什么人了,她按惯例点了沙拉酸奶,精挑细选地吃着,一面托孤似的跟我讲怎么为人处世行事。 “水至清则无鱼,不要对团队太苛刻,但原则和规矩要定得清楚。” “再忙也要晚上定时睡觉,把身体保护好。” “工作就跟打游戏一样,不管多难,一关一关过就好了,不要把工作里的情绪和问题带到生活里面去。” “用好的面霜,要清理指甲,人的精神气都在外表上,别以为这是虚荣。” 其实这些我都懂了,跟了她这么多年,她教我的东西比谁都多,言传身教,一路说到回公司,在电梯里站着,忽然就眼睛热热的,也不顾还有别人,拉住于南桑的袖子:“姐,没有你我怎么办?” 她一脚撩开我:“滚蛋,我还健在呢。” 我陪她走回办公室,很意外地,看到乔孟涂已经在那儿等着了,手里拿着一个文件夹。 我心里怦怦直跳,看看他们俩都面无表情,只好喃喃地说:“我先走了啊,你们忙。”刚要转身,被乔孟涂叫住了。 “毛毛,你等一等。” 他叫住我,把办公室门关上,对于南桑说:“委员会决定采纳让你离职的意见,赔偿方面tina会来和你单独谈,但公司记录仍然算是主动离职,不影响你的职业记录。” tina就是我们人事那边的大佬,她亲自出马谈,公司对于南桑还是重视的,我估计是怕于南桑一怒之下拿出棒球棒来打人吧。 于南桑听完,对着乔孟涂长久打量,脸上毫无表情,良久忽然说:“这主意是谁出的?你?” 乔孟涂一点都没有犹豫,直承:“是我。” 他们两个都好像当我不存在,一言一语说上了:“为什么。” 乔孟涂轻轻把文件夹摆在于南桑的桌面上:“你看看。” 于南桑干脆利落一挥手,整个文件夹摔到地上,里面的东西全部散落出来,我这个人沉不住气,尖叫一声之后赶紧蹲下捡,听到乔孟涂说:“我有我的理由,你不妨看看再来跟我讨论。” 我把散落的各种纸张一张一张往夹子里放,忽然被一叠全是英文的文件吸引住了。 我看了两眼之后,站起来看看乔孟涂,看看于南桑,他们都注意到了,一起转过来瞪我,那表情不要太默契。 我把文件夹抓在手里,小声说:“乔总,这玩意儿给谁?” 于南桑劈手抓过去,翻了几页,脸色马上变了。 能保持这个程度的镇静还真不容易。 那叠东西是一份离婚协议书,乔孟涂和一个姓bullimore的女人,双方都签了字,有正式文件的备注,是生效了的。 于南桑抬头看着乔孟涂:“这不是我的离职文件吧。” 乔孟涂摇摇头:“不是。” 他很心平气和:“这是我的离婚文件。” 他伸手接过那份协议,又接过我手里的文件夹,一份份把里面的东西拿出来。 一张手写便条:“大老板坚持要升你做global ,以后这条产品线全是你的。” 另一份文件:“这是我申请公安部门帮手调查那个视频的发送人信息。” 他揭开真相,却轻描淡写:“是claire发给我的。她受谁的指使,查出来也很容易。” 另一份就是离婚协议。 我觉得这三样东西之间一点关系都没有,但乔孟涂接下来说了一番话,把他们有机的结合了起来: “这一轮重组,你本来是笃定升职的,之后base在西雅图,我会重新看亚洲的业务,base在香港,两个城市之间,有十几个小时的直航。” “你继续和你的丈夫貌合神离,或者遇到其他追求者玩玩婚外情,我的婚姻也就那样,不死不活,我们俩每年高层开会的时候可以见个三四次,你可能会来我的酒店房间,也可能不会,我没有办法影响你。” “我把视频提交给了审查委员会,压下了警察帮我找到的发送人信息,然后我回美国离了婚。” 他把文件夹放在于南桑面前的桌子上:“我希望你不要去西雅图,跟我在一起。” 信息量太大,我一时间消化不了,但这还没过脑子,我已经脱口而出:“你怎么不自己走,干嘛让人家走。” 他坦坦荡荡回我:“我在这家公司有相当多的期权,不是说走就走的,何况,如果她愿意跟我在一起,我总得有钱养她。” 乔孟涂不再理会我,往后退了一步:“我可能做得对,也可能做得错,idon’t care, 你把这些证据现在拿出去给审查委员会,大老板非常喜欢你,随时会撤销离职决定,你一样前途无量。” 他举起手来:“我已经尽力了,现在是你决定我命运的时刻。” 尽管没有看我,最后一句话却是对我说的:“毛毛,你是nancy最信任的人,你来做一个见证。” “过了那么多年,让我再问你一次,愿不愿意抛下一切跟我走。” 于南桑身体一震,往后靠在玻璃墙上,这句话似乎是来自他们年轻时的那一段记忆,在彼此的世界里埋藏了很久,却从未被真正忘记。 乔孟涂在沉重如水银的沉默里站了一会儿,很干脆地转身走了出去,步伐很快,和平常一样沉稳,没有回头。 晚上我回家跟加蓝汇报这事儿,说得眉飞色舞的,没办法,这事儿简直太有传奇色彩了,你想想,一对璧人,各自精彩多年仍然逃不开半生纠葛,恩怨情仇狗血鸡血都满分,拉出去现成拍一个电影了对不对。 加蓝觉得我很好笑:“你激动什么?” 我觉得自己完全有理由激动:“我全程目击啊,怎么也是个见证历史的人吧。” 他很好脾气地点头:“好好好,目击的时候记得站远一点哈,万一有什么状况,免得被误伤。” 我过去抱着他的脖子,把头埋进加蓝的胸膛:“不是说男人喜新厌旧吗,于南桑其实也不年轻了,老乔还为他破釜沉舟的。” 加蓝正在工作,顺口接了一句:“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 我听了一愣,还是像一条忘情的八爪鱼那样紧紧抱着他,一边却又森森然的,仿佛觉得背后一双眼睛在冷冰冰地看着我。 第二十九章 于南桑没有把拿在手里的那些证据交到人事部,她似乎安然接受了一个月之后自动离职的安排,而乔孟涂第三天飞去荷兰探访朋友,临行前找我,郑重地要我在于南桑身边为他打探动向——我猜这才是这只老狐狸要我目击现场的真正原因。 于南桑那么有主意的人,谁敢去试图影响她的决定才是活得不耐烦了,所以我很明智地提都不提这件事,但每天荷兰时间大概凌晨五六点,估计是乔孟涂起床的时候,于南桑的电话总是会响起,我遇到过几次,她总是一面做事,一面淡淡应答,似乎完全漫不经心,唇角却带着掩藏不住的笑意。 我看着她这一点儿笑,心想真是不信抬头看,苍天饶过谁,任你九尾狐成精呼风唤雨,在感情面前还是要举手投降,而且降得心悦诚服。 我想于南桑多半都会跟乔孟涂重新在一起,不管他们之间怎么折腾的,这猜测仍然叫我喜悦,我大概体会最深了——纯粹的爱所带来的幸福感,就像太阳照耀万物,明珠灯泡万万无法取代。 那时候,我根本想不到太阳会有落山的一刻,接下来的,是漫漫的长夜阴影。 那天我记得是个好天,没有雾霾,晴空万里,加蓝起来在阳台上看了一小时书我才醒,走出去抱着他的脖子问他早餐想吃什么,我刚刚起床皮肤非常美味要不要考虑一下,他说这个offer不错,但马上要上班了,还是吃三明治榨杯果汁比较快,至少不用洗第二个澡。 我们一起出门,在路口分开的时候我硬要亲亲,他笑,但是从了,低下头给了我他的耳朵。 一到办公室,这个季度的数据就出来了,我们百分之一百五十完成任务,佩佩趁我上洗手间的空隙过来跟我八卦,说她准备从目前这一段虐缘面抽身出来,问我有没有靠谱的男生可以介绍,我想家里的良人,心里美滋滋的,言语间不知不觉简直要以爱情达人自居了,当然回头想一想,我能有什么经验呢,死缠烂打,撞了南墙都不回头这事儿算么。 那种饱满的好心情一直保持到晚上入睡,我枕在加蓝的手臂上,跟他絮絮叨叨说白天办公室发生的事,他好脾气的听着,慢慢沉入梦乡,简短的应答间隔越来越长,就如同每天一样,当我快要睡着的时候,潜意识里我莫名其妙地想,实在是太幸福了,幸福得不像是真的,如果上天能满足我一个愿望的话,我真想求它让我们风驰电掣变老,携手白头,永不分离,这时更深的潜意识又想,妈蛋这是林忆莲唱过的歌词啊还是莫文蔚啊。 临近十二点的时候电话铃声响起来,从遥远的地方一意孤行地闯入梦境,就像千里独行的杀手,终于找到了自己要干掉的目标。 是座机。在书房里的那个座机,只有加蓝的父母知道那个电话号码,平常他们打电话给加蓝的时间非常有规律,要么在清早,要么在十点他们上床睡觉前。 加蓝在电话响了第五六声的时候,几乎跟我同时醒来,他说了一句:糟了,匆匆忙忙从床上爬起来去接电话。 我多躺了大概五秒钟,脑子里回荡着加蓝说的那两个字。 糟了,什么糟了。 我一轱辘爬起来,跟他到书房里去,担心着这是加蓝父母打来的电话,万一是老人家半夜三更生病了,这会儿订一早飞回广州的机票应该会有吧。 加蓝拿起电话,只喂了一声就僵住了,我站在他身边,看着他的脸色急剧变化,变成一片苍白,我认识他那么多年,这是我从来想都没有想过的可怕一刻,傅加蓝竟然会惊慌失措,连他的手都在颤抖。 我顾不得他还举着电话,一叠声地问:“怎么了,怎么了,加蓝,没事吧。” 他不理我,忽然啪地放下电话,冲回房间,我跟过去,正好看见他在换衣服,牛仔裤,上衣,光着脚就跑出去了,在换鞋的地方顿了一下又跑回来,抓起钱包手机,从我身边擦身而过,他眼睛里有一种古怪的恐慌的光,像烧到一半即将熄灭的丛林野火,缺乏生气却滚烫非常,他的眼神扫过我,却没有真正看到我,更没有对我交代一声去哪里发生什么事的意思,就这么消失在了门口。 我只穿着小内裤和背心,总不能就这么跟出去,追了两步我只能回家,站在客厅我傻乎乎地转了几圈,跑回座机给傅家二老拨了电话回去。 傅妈妈听到我的声音,什么都没说,先叹了口气:” 毛毛?“ 我赶紧问:‘阿姨,什么事儿啊,加蓝一下子就跑出去了,急急忙忙的。“ 傅妈妈顿了一下,迟疑地说:“没什么大事,毛毛,跟你没关系的。“ 我想要松口气,可她语气里的不确定,还有一种我当时还不明白的悲痛感觉抓住了我的心脏,让我没有办法顾及自己的礼貌,我粗暴地喊了起来:’阿姨,加蓝的事就是我的事。你赶紧告诉我。“ 傅妈妈叹了口气,说:“田娜自杀了。” 挂了电话我一屁股坐在书房的地板上,整个人都傻了,我抖抖嗦嗦拿起手机拨给加蓝,铃声不断地响,不断地响,可是他不接。我尝试了半小时之后,转而打给于南桑,她声音很清醒,像是还没睡,问我:“怎么了。” 我说:“我男朋友的,前女友,自杀了。” 于南桑很平淡地说:“哦,死了没。” 我吞了一口口水,说:“不知道。” 她“哦”一声:“最好是死了。” 她的冷酷无情让我莫名其妙镇定下来:“我男朋友不这样想啊。” 于南桑轻笑一声:“男人死蠢,那是当然的,什么样的前女友,说来看看。” 什么样的前女友?没什么大不了啦,不过他唯一的前女友而已,从小跟他在一起而已,跟他在一起十几年而已,分分合合七八次而已,加蓝为她戴绿帽当忍者神龟当望夫石当备胎当维修站无怨无悔而已,我在一旁看他们情比金坚看了十年,从来觉得感觉到自己有一分一毫的余地介入而已。 可是归根到底,其实我不知道田娜是个什么样的人,或者他们之间,到底有什么东西在维系着,让加蓝这样的男人念念不忘。 我握紧了手机,无力地说:‘姐,我不知道。“ 眼泪流到了脸颊上,我忽然害怕到浑身颤抖,又不是我自杀,那种绝望却在无声无息之间,深深感染了我。于南桑陪我沉默了一下,而后轻柔地说:“别担心,大部分人其实都不知道怎么去死的,割腕一般割到一半血就凝结了,要么上吊却到处找不到横梁,还有啊,电影里演自杀的,总是吃完药就躺在床上一命呜呼,其实呢,不挣扎几个小时挣扎得脸色发青,绝没有可能的。” 我啼笑皆非,这算是一种安慰吗于小姐。她说:“为什么不是呢,是她自己通知你男朋友她自杀的吗。” “不是,我男朋友的父母告诉他的。” “他父母从哪儿知道的。” “那个女生的爸爸妈妈跟他家人很熟。” 于南桑沉默了一下:“毛毛,这事儿跟你没关系,不管到什么地步,你都要坚持这一点,跟你没关系。知道吗。” 我答应着,擦掉自己脸上的眼泪,心想我不能这会儿就开始哭丧啊,说不定于南桑说的都是对的呢,没有那么容易死掉的人不是吗。 我问她:‘你怎么那么晚都没睡?“ “我在和人skype聊天。” 我一听就知道了:“乔总啊,他在荷兰吧。” “可不是,躲在阿姆斯特丹的办公室跟我skype呢,你要是不打电话来的话,我都准备跳脱衣舞了。” 我这么沮丧的心情都硬给逗笑了:“姐,你要是脱的话,能把我拖进第三方会谈吗?” 她义正言辞拒绝:“当然不行,我有尊严的,怎么能给你看到我下垂的胸部和松弛的肚皮。” 给我看不行,给男人看就可以,重色轻友! “你和乔总准备怎么样?在一起吗?” 她言语轻快:“为什么要在一起。” “他那么爱你。” “又不是相爱就一定要在一起。” 任何谬论在于南桑那里都能化身为全宇宙唯一的真理,难怪她跟我们描述新的公司愿景时我们都能随便被忽悠得热血沸腾,恨不得马上挽起袖子大干一场。 “别人家的饭总是比较香,得不到的都是好的,他离我远远的还有点念想,每天贴在身边,我一脚踢死他的心情都有啊。” 我无言以对:‘搞不明白你们老人家的感情生活。“ 我和于南桑哈啦了十几分钟,慢慢冷静了一点,她要我深呼吸,穿好衣服梳好头发,随时做好出门的准备,说不定下一分钟加蓝就会给我打电话,要我飞奔去他身边,给他依靠支持和帮助。 我放在电话,觉得于南桑说得对,可一边穿衣服,我又觉得她不可能是对的。傅加蓝怎么可能会依靠女人呢,就算要依靠女人,又怎么会依靠我呢!! 我衷心希望田娜不要死,从衣柜里拿衣服的时候,我诚心诚意地祈祷她不要死,哪怕她接下来要跟我耗一辈子都可以,哪怕她每天晚上都要发咒骂我的短信都可以,我不在乎。 哪怕加蓝出差的时候,和她睡在一起都可以。真的,相对于她的死亡,任何一切都可以克服,因为任何一切都还有改变的机会,但死亡是没有的。 死亡一锤定音,绝不反悔,如果要评选神界的道德风尚奖,冥王哈里斯肯定是拔头筹的标兵,他不在乎你们有多么悲伤或悔恨,和他一起消失的人永远不会回头。 73 整整三天我都没有见到加蓝,也没有得到任何和他有关的音讯,每天晚上我打电话给他的父母,希望从他们那里得到一点消息,但加蓝妈妈只是告诉我,他们和加蓝也联系不上,所以对事态如何也一无所知。我并不是绝顶聪明的人,可从那样的口气里,我听得出她没有跟我说实话,有一次,我还在电话背景里听到隐隐约约的痛哭声。 我如常工作,下班回家,做好饭,留好一份在冰箱里,用真空玻璃盒干干净净对放着,再把头天的倒掉,我选了步骤繁琐,烹饪时间漫长的菜式消磨自己的时间,就像马上要在那张双人餐桌上进行什么盛大的庆典,我煲佛跳墙汤,细心地洗刷扇贝和鲍鱼,把牛排煎出香气四溢。 到实在无事可做的时候,我坐到起居室里,看着玻璃窗外上海的夜色,心里空空荡荡的。 第三天的晚上,我从公司带了工作回来,季度报告,设计到两个大区的诸多数字,我想这样迫在眉睫的麻烦,总可以让我分神少少。 我打开加蓝的电脑,旁边放了一大杯牛奶,牛奶助眠安神,坊间传说如此,我想这正是我需要的,毕竟我已经有三天不曾真正入睡。 果然工作是我良药,我一口接一口喝牛奶,一个列表一个列表追数字,过去三个月的工作业绩逐步浮现,清清楚楚,比人世间任何纠缠都简单明了。 就在我将要收尾,准备关机都时候,电脑右上角跳出一个邮件通知。 寄件人:田娜。 我想都没想,鼠标移到邮箱,立刻打开了那封邮件。 是田娜寄的,有好几个附件,有文档也有图像。 邮件正文很简单,连称呼都没有,就像给一个好朋友随便写的便签。 如果你收到这封邮件,那我一定已经死掉了。 二十多年前我爸爸离开我们的时候,用了同样的一个开头,结果他不但没有死,还去了一个各种意义上都很远很远的地方,在那里重新开始了自己的生活,据我后来所知,他活得很不错。 那时候起我就对自己发誓,如果有一天我要用这个开头的话,我一定回死得透透的,任何人都救不了我, 所以,跟我告别吧我最亲爱的人,我的保护者,我的同伴与寄托,我一生唯一爱过,并且无条件信任过的人。如果能在彼世相逢,让我补偿你,我实在欠你太多——你也许从未想过,有一天我会这样承认,事实上我一直都承认,一直都了解,你是我生命中最重要的安慰。我只是一直怀有幻想,以为能找到什么人或者什么事代替你,而后让你从我的阴影里解脱出去,好好过着自己的生活。 附件里是我过去几年在英国接受心理医生疗程的记录,给你看这个,不是要你为我可惜,而是想告诉你,我病入膏肓,万无幸理,这是我注定的结局,你我都无法改变。 不要责备自己,也不要怀念我。 再见加蓝。 我打开了那几个文件,都是英文,是英国伦敦一个名叫david tait的医生开出来的处方单,诊断书,还有手写的便条似的文字,很潦草。 我的英文程度只够我对付工作和各种日常生活,这些医学文件对我老说太难了,我打开了翻译软件,把一段段英文复制进去,在随后跳出来那些有时候毫无意义的译文里苦苦寻找着有意义的信息。 那些关键字触目惊心。 重度抑郁。 焦虑。 不安全感。 自杀倾向。 。。。。 我手脚麻木地坐在电脑前,出神地看着那些密密麻麻的英文,我试图回溯和田娜见面的时光,从她的言谈举止里找出她如此抑郁的蛛丝马迹,可在我脑海里闪现的是总是她的红唇和黑发,言语间的跋扈与妩媚,在我的印象里,她就像扫过大漠的一道闪电,任何人都会因为她而驻足,注目。 她有什么轻生的理由? 我颤抖着手关掉了文件,站起来在房间里走来走去,我试图冷静下来,想一想,如果加蓝看到这封邮件,他会有什么反应。 他永远也不会忘记她。 这是我想到的第一个念头。 谁也无法忘记一个终于走向了自我毁灭的悲剧人物,她会像一出被演砸了的伟大歌剧一样,永远留在人心里,暗示着这样的失去有多么可惜。 这个念头带着冰冷的寒气,在我脑海里盘旋不去,我坐回书桌前,犹豫了最后一下,移动鼠标,先把邮件转发给了自己,而后从加蓝的邮箱里删掉了这封邮件。 收件箱,废件箱,所有记录永久删除。 田娜设置的是定时发送,她大概没有想到,我会是看到这封邮件的第一个人,以及唯一一个人。 我合上电脑,默默看着银白色的盖子,心里模模糊糊地想着,但愿我的挣扎有意义,哪怕一点点都好。 第二天早上加蓝忽然回来了,提着一个皮袋子,穿着出去时候穿的衣服,我通宵未曾合眼,精气神破败得像一张旧报纸,他走进来的时候我正在拍自己的脸,希望能够把血液循环打得畅通一些。 看到他我一下子就愣了,然后赶紧跑过去:“你还好吧?” 我想去抱他可我不敢,那种胆怯来得很奇怪,可是强烈得难以逾越。 和我想象中不同,他并没有特别憔悴或悲伤,脸色看起来如常,甚至还刮了胡子,下巴还带一点青色,可是他的头上触目惊心的,竟然多了好几根白头发。 他平淡地对我说:“我要回一趟广州,把娜娜的骨灰带给她父母。” 我马上说:“我跟你一起去。” 如果一定要说加蓝脸上有表情的话,那是用尽了一辈子的克制,才勉强稳住的镇定,他说:“没有必要,毛毛,这跟你没关系。” 这是几天里我第二次听到这句话,这句话把我的倔强全都激发出来了,我牢牢抓住他:“你的事就是我的事,你看看你的样子,我不会让你一个人回去的。” 他轻轻地推开我的手,这个动作就像一把刀子划过我的皮肤,加蓝疲倦地说:“毛毛,给我一点时间。” 他转身要去房间里,我抢上去,挡在他面前,我们面面相觑,然后我就爆出来了:“加蓝,你不能把我关在你的世界之外,我们是一家人,我们一辈子要在一起的,我一定要跟着你一起回去。” 他看了看,眼神里毫无光彩,我们各自沉默了一阵,他低声说:“随你吧。“ 我们降落在广州白云机场,加蓝的父母都来接机,他们对我还是很和气,和气里带着一点点心不在焉,他们耐心地跟我寒暄,只是彼此都觉得说话很吃力,而当他们转向加蓝时候,各自的神情里就自然而然地带上了他们共通的悲哀。 加蓝爸开车来的,回去的时候是加蓝开,我和加蓝妈妈坐后座,听到他们父子在前面对答。 “陈叔和阿姨在家吗?” “在,说等着看你一眼再走。” “他们还好吧。” “陈叔还好,毕竟不是亲生的,娜娜这么多年也不怎么在家,娜娜妈妈几乎是被击垮了,这几天都是躺着,不吃不睡。” 加蓝沉默了下来,而加蓝妈妈转头看着窗外,我把双手平平整整摊放在自己膝盖上,深深地感觉到自己是个局外人。 进了小区,上楼,刚出电梯,我走最后,加蓝退后两步,等二老往前去了,转身拦住我:“毛毛,你能不能去我的房间里自己先呆一下。” 我愣了一下,随即反应过来,对加蓝来说,这肯定不是一个最好的把他的女朋友介绍给田娜父母的机会。 我点点头,顺从地接过钥匙,往左手边加蓝住的小套间走去,等我把门关上,才听到加蓝进了大套间的声音。 我放了包,走进洗手间想要洗个脸,还没进门,忽然从卧室里走出一个人来,我冷不丁一看,吓得往后退了几步。 是个女人,高挑个子,短短的卷发弯在耳边,丰满的嘴唇,浓黑的眉毛。 和田娜像从一个模子里出来的。 定下神来才发现,这个女人上了年纪,最少也是五十出头,虽然保养得益,但岁月毕竟不饶人。 她撞见我也很意外,可反应比我更快,说:“我过来拿点东西。” 我飞快地瞥了一眼小卧室,看到床上摊开一大堆东西,有衣服,有信件,还有一些首饰装饰物之类的小零碎。 田娜妈说话的声音完全嘶哑了,尽管化了很仔细的妆,眼睛和脸却都还是肿肿的,她轻声地对我解释:“娜娜把东西全都寄回这里来了。我还要花点时间处理。” 我急忙摇头:“没关系的,我,我也不住这里,我只是。。” 无论如何说不下去了,她也完全没有在听,只是站在那里,好像忘记了自己是来干什么的一样,忽然对我说:“娜娜十八岁暑假,复读考大学,就是住在这里,住了好几个月。” 她摇摇头,自言自语地说:“现在想起来,那是她这辈子最开心的日子了。” 我低声说:“阿姨,你节哀顺变。” 她的眼神完全是呆滞的,一潭死水,失去了流动的能力,她手里拿着几件小衣服小裙子,很旧可是保存得很好,多半是田娜以前穿过的,就那么捏在手里,她低头看着,喃喃地说:“我可怜的孩子,我可怜的孩子。” 我过去扶她坐到沙发上,给她倒了一杯水,她对我露出一丝凄凉的微笑,轻轻说:“你是加蓝的新女朋友吧。叫毛毛是不是。” 我没想到她会知道我,吓了一跳,下意识地点点头。 她捏着杯子,长久地看着我,看得我局促不安起来,才说:“好好珍惜加蓝,这么多年,他最不容易,真是,不容易。” 我的心砰砰直跳,明知不应该,却情不自禁:“阿姨,加蓝和田娜是一起长大的吗?” 她出了半天神才点点头:“一起长大的,我们两家是邻居,娜娜小时候特别可爱,每天都在加蓝家里玩,不到睡觉不愿意回去。” 田娜妈起身去卧室拿了两本相册回来,慢慢翻给我看,确实是很可爱的女孩子,穿着各式公主裙和小皮鞋,在镜头面前天真微笑,我翻了两页,照片里开始出现一个小男孩,平头,大眼睛,穿着海军蓝的衬衣和条纹衫,和田娜站在一起,一开始我没有反应过来那是谁,直到看到一张照片,小男孩比小女孩长得高了,他的手放在她的头上。那个熟悉的动作一下子开启了我记忆的开光。 这当然是傅加蓝。 他们的合照非常多,在正本相册里最少占了三分之一的数量,各种生活场景,还有学校,在专门拍照的照相馆,加蓝照相估计一直是那个样子,没什么表情,但眼神总是明亮又愉快。 放下这本相册,打开另一本,我眼前仿佛展开了田娜的成长记,她上小学,初中,高中,她学习拉丁舞,跑步,溜旱冰,出去旅行,她在家里无所事事,靠在床头穿着睡衣对着镜头露出慵懒的笑容。 这一切的生活里面,时不时地都出现加蓝,他和她都渐渐长大了,可是站立在一起拍照都姿势却丝毫没有变化,就像两人一站到一起就会自动进入那个拍照模式一样,他保护她,他照顾她,他陪伴在身边,仿佛永远都不会走开。 最后一本相册的最后一张照片,是田娜高中毕业的毕业典礼大头照,接下来就再也没有,不知道是储存在了其他地方,还是她就此走远了,于是在家里再也没有留下更多的记录。 田娜妈妈随着那些照片,断断续续地说着她的童年,她的成长,她和加蓝的兜兜转转,眼泪一颗颗啪嗒啪嗒落下来,落到相册封面,落到我手上,落到她自己的衣角,妆容全部都花了,她也不管不顾。 从那些被悲伤浸润的语句里,我渐渐拼凑出了他们的故事,很简单,可是就像加蓝多年前在南京大学校园里对我说的:“打断骨头连着筋。” 时间回到二十多年前,一个男人在午夜,走到家门口的时候,忽然对一切都厌倦了,他没有像大多数人一样,停下来抽根烟或者叹口气就继续往前走,而是选择了转身离开。 他在电话里给家人留言,而后一去十年没有音讯,这么轻易的告别,却延续得这么长久和决绝。 那天晚上加蓝被妈妈从睡梦里叫醒,让他去对门陪陪妹妹,他穿着睡衣,打着哈欠,穿过寒冷的走廊,发现对门的田娜家里灯火通明,许多大人坐在客厅,默然无语,他没有在意,径直如往常一样走进田娜的卧室。 那个小女孩缩在墙角,抱着自己的膝盖,长头发乱糟糟的,正望着门,加蓝的身影刚刚出现,她就哭了:“加蓝哥哥,我爸爸不要我了。没有人要我了。” 他爬上床,把小女孩圈到自己小小到臂弯里,信心十足地说:“不要怕,还有我呢。” 当大人们终于把自己的烂摊子料理一番,想起这两个孩子的时候,她们已经依偎着彼此,靠着墙壁睡着了,田娜枕着加蓝的肩膀,而他的手挡在她的额头上,像是遮挡着什么——刺眼的光,以及来自一整个世界的恶意。 田娜自此和妈妈相依为命,过了两年,妈妈找到了生命中另一段爱,对方不愿意和前夫的女儿生活在一起,于是妈妈开始在两个家之间往返,自然而然的,她在田娜身边呆的时间越来越少,留在她身边更多是面孔频繁变换的保姆,心怀歉意却无能为力的祖父母,以及加蓝一家。 她在傅家呆的时间远远多过在自己家,归根到底,那也不算是一个家,而更像是旅店。她常常坐在单元楼的入口,等加蓝放学,或者踢完球回家,寒暑不避,风雨无阻,到后来她自己都要高中毕业了,仍然保留着这个习惯。 尽管越来越美,如同月亮在纯黑夜空中那么受人瞩目,她却从不喜欢主动说话,和所有人都常生冲突,唯独在加蓝身边会安定下来,露出甜美到天真的笑。 他为她平均每个月要打一场架,打折过别人的腿,也差点因为斗殴导致不能继续求学,傅加蓝的人生里只有这一个变量,他不知是魇住了还是上辈子欠田娜很多钱,总之他决心为此鞠躬尽瘁。 任何出现在加蓝身边的异性,都不可能逃开田娜的反击,甚至对加蓝的妈妈,她也时常流露嫉妒。 在不跟任何人分享加蓝感情这件事上,她态度决绝,手段凶狠,杀气腾腾。 而加蓝呢,他把这些都坦然接受了下来。 田娜父亲失踪那个晚上,她对加蓝说过的那句话在他们的前半生频繁出现,仿佛是田娜的护身符,她做的事再无理再任性,只要对着加蓝喊出这一句咒语,就能收到力挽狂澜的奇效——加蓝永远会叹口气,放下心结怨恨,就像一个父亲原谅自己娇滴滴的小女儿,无理由无条件。 他只比田娜大几岁,却担负起一个男人能担负的最沉重的义务——照顾她,保护她,包容她,爱她,生死不渝,风雨不改。 最讽刺的是,他不曾推脱或后悔过自己承担了这份责任,田娜却是那个一再逃离的人,一次又一次,直到死神用羽翼带走她,再也没有挽回的余地。 故事告一段落,并且再也不会延续,田娜妈艰难地埋怨着自己逝去的女儿:“怎么可以这样子,明明说马上就回英国去的,明明说她现在心安了,不再折腾别人也不折腾自己了,好好做她的策展人,怎么突然就这样,留下我怎么办?” 她提高了声音,似乎田娜在冥冥之中某处还能听到似的,她质问那个任性的孩子:“我怎么办?加蓝哥哥怎么办?他那么爱你,为你放弃了那么多,为你付出了那么多。” 她伸出手,怒视着前方,可是很快就意识到这一切都是徒劳,而身边还有个我。田娜妈颓然把所有东西放到一边,站起来慢慢走出去大门,身形全都抠搂了,无论如何振作也无法回到从前之万一,人生从来不存在无忧无惧四个字,这样的打击对一个母亲来说,实在是太沉重了。 第三十章 我在小套间里一直呆到晚上,和满床田娜的遗物为伴,脑子里万马奔腾,浑然不觉饿或无聊,七点多的时候,加蓝妈妈敲门叫我吃饭,我跟着她过去,发现家里只有我和他们二老。 “加蓝陪娜娜爸妈去见几个老朋友,你坐吧,我们吃饭。” 她做了几个小菜,煲了汤,三个人在桌上吃饭,大家都很安静,碗筷一放下,傅爸爸就回书房去继续看书了,我帮傅妈妈洗碗,厨房里两个大活人忙了小半个小时,从头到尾只有水声,洗刷声,悉悉索索的,等所有碗和碟子洗好了,灶台擦干净了,东西都归置好了,傅妈妈洗好了手,叹了口气,看看我,欲言又止。 我躲开她的眼神,祈祷着她什么都不要说,什么都不要做,匆匆忙忙放下手里的东西,说:“我过去了,阿姨。” 傅妈沉默了一会儿,说:“也好,早点睡吧。” 我把卧室门关上,在客厅上网,当夜色慢慢深了,我感觉背后一股一股地冒着凉气,忍不住一再回头去看那扇门。 如果世上有幽灵,田娜会化身成幽灵回来吗,她会跟我说什么? 即使是做鬼,也要留在傅加蓝地世界里吗?还是说,即使在生的时候,她也如同幽灵一样,我永远无法打败她,因为她直接住在人的心里,加蓝的心里,还有我自己的心里。 我裹紧了身上的外套,时针一点点地挪动着,等待和最老的青橄榄一样难以消磨,每一分钟都带着沁人的苦涩。 直到十一点多,门外忽然传来撕心裂肺的哭声。 我打开一线门缝,走廊上簇拥着人,看起来是田娜的爸妈要走了,加蓝和他的父母都出来送,正在痛哭的是田娜的妈妈,她身边的男人也到了花甲之年,两鬓星星,高大魁梧,正拍着田娜妈妈的肩安慰她,想必是田娜的继父。 他们的行李箱放在旁边,加蓝挽着田娜妈,什么也没有说,可他眼里悲痛的光无从掩饰,田娜妈妈哭着哭着,忽然身子往后一仰,一下子没了声音,加蓝跟着跪了下去,把田妈妈抱着,他的头埋在田妈妈的肩窝里,后背颤抖,从咽喉深处传来非常沉闷的,如同猛兽低嚎的声音,那是伤心到无可排遣时才有的哭声,我抓住自己的胳膊,指甲深深掐进肉里,却一点也感觉不到疼痛,加蓝的悲伤就像打在我后脑的一棍,我像从来都没有认识过他,从来都没有去过他内心最深的那一个角落,那里早就被人占据,从今往后,永远也不会再度为谁打开。 加蓝和田娜妈妈在地上蹲了很久,其他人都没去扶,只是在旁边各自抽泣,连田娜的继父也不断擦着眼泪。 我在门缝里看着,不知不觉眼泪滚下来,滚到衣襟上,簌簌有声。 我等了又等,一直到午夜已过,加蓝终于过来了,我打开门,不管不顾地扑上去抱着他,而后明明白白地感觉到他迟疑着,良久才单手伸过来,轻轻搂了我一下,然后疲倦地说:“我要去洗个澡。” 我帮他拿了浴巾,等在门口,里面水声哗啦连绵不绝,像是和洗澡的人一样心事重重。 客厅的窗外是珠江夜景,尽管这么晚了仍光明如白昼,繁华更胜一筹,加蓝换了家居衣服出来坐在沙发上,拍拍身边的座位,叫我:“毛毛。” 我顺从地过去坐下,在这么近的距离细看,短短一段时间里,他瘦得非常明显。 “娜娜的骨灰,她爸爸妈妈带回去了,说在那边的公墓买了三个位子,家里人今生下世都要在一起。” 我点点头,伸手握住他的手:“你别太难过了。” 他看我一眼,眼神有昙花一现的感激,以及其他一些我不愿意看懂的东西。 他握紧了我的手,这一点儿肌肤上的接触,让我心里稍稍安定了一点, 我望着他的脸,加蓝的神情就像被胶水封住了一样紧,和从前一样,我读不透他的镇定之下有什么,是通透,还是崩溃。 “我不明白娜娜为什么要自杀。”他平静地说,微微垂着头,有点出神:“我们最后一次见面的时候,她状态很好,尽管我责备她不应该用短信骚扰你,她也还是笑嘻嘻的,就像只不过做了件傻事,要我原谅她。” “她没有因为我们在一起不开心吗?” 加蓝迟疑了一下,而后以他一贯的习惯,说了实话:“她当然有,但我告诉她,我答应过她的事,已经做到了,我需要自己的人生。” 我终于忍不住把心中长久的疑问问出口:“你到底答应过她什么?” “我曾经发誓,只要她愿意,不管她做什么事,我都会陪她到底,人生虽然残酷,但总会有一点出路。” 我心里抽紧,这句话太沉重了,沉重得我几乎无法呼吸。 “为什么你放弃了呢。” 他看看我,浑然不知道他接下来说的话,对我来说如同一把尖刀,我所有的幸福感和侥幸心就像一个巨大膨胀的泡泡,在刀锋前不堪一击。 “因为她说她不再需要我了,只有她不再需要我,我才会放弃。” 我艰涩地重复了一句,下意识地捏紧了他的手:“因为她这样说吗,如果她不说呢。” 加蓝忽然反应了过来,他坐起来,看着我,唇间和眉间的纹路都缀满了痛苦,就连他这么强大的自制力都压抑不了的痛苦正一波一波地溢出来。他艰涩地说:“毛毛,对不起。” 我无力地摇摇头,你在为什么而道歉呢?也许你自己都不知道吧。 我们相对无言,过了很久,他忽然站起来,什么也没有说,就那么孤零零地走进了卧室,关上了门。 那是一扇没有锁,我却永远打不开的门。 那天晚上加蓝再没有出来,我彻夜未眠,中途在卧室门前站了很久,听不到里面有任何声响,我难以抑制地幻想,也许加蓝会追随田娜而去,窗户是开着的,楼层很高,只要他跳下去就能心愿得偿。 但他没有,第二天早上七点多,他惯常起床的时间,加蓝走了出来,洗澡,换衣服,就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样,过来对我说:“带爸爸妈妈去喝茶吧?” 我们在广州多呆了两天,陪父母喝茶,两个人去看电影和闲逛,彼此都绝口不提刚刚过去的一切。在上下九的一间首饰店里我看中了一条白金链子,有小小的翡翠坠,很贵,我站在那里犹豫的时候,加蓝叫店员过来,说:“帮我把这个包起来。”我仰头对着他笑,他一边拿钱包出来一边回给我唇角微微的上扬。 看电影的时候他牵着我的手,两个人的手都放在我的腿上,为了保持让加蓝舒服的姿势,我在整部电影时间里一动不动,一罐爆米花放在我们两个之间,他就着荧幕上忽明忽灭的光,挑一颗有最多焦糖的放在我嘴里。 回上海那一天,下午的航班,午饭在家里吃,加蓝妈妈做了很多菜,一面聊着家常,一面把排骨和虾夹到我的碗里和加蓝的碗里,她絮絮地说:“等你们生了孩子,不想回来的话,我们去上海住,第二套房子限购,不好买了,你们家旁边租一套总可以。” 敲敲我的手,很疼惜地:“多吃一点,妈妈身体好宝宝身体才好。” 我冲她笑,加蓝吃着东西,平淡地说:“一起住不好吗?” 加蓝爸爸开口了:“相见好,同住难,我们过去看孩子做饭,发挥余热为你们做贡献是好事,住在一起改变你们的生活就不好了。” 我不需要发表意见,只是埋头啃排骨,那豉汁真是调得美味,这么好吃的住家菜,吃一回少一回,我一边吃一边四面八方点头,表示不管他们说什么做什么我都无条件同意。 这么好,这么欢乐慈爱,其乐融融。 太好了,让人觉得可惜,可惜得要在半夜里一次一次哭醒。 我们到了机场,加蓝托运好行李,拿了登机牌,拖着我去排队过安检,我的随身小包包也在他身上,跟着他什么都不用想,叫去哪儿就去哪儿就行。 安检的队伍很长,不知道为什么很久也不挪动一下,我站在加蓝的身后,把脸靠在他的背上,闭上眼睛,那一刻的悲伤多得我无法承受。 关手机前我发出最后一封邮件,飞机滑出跑道,带着巨大的轰鸣扑向蓝天,我转向正在看书的加蓝,清了清嗓子,轻轻地说:“我们分手吧。” 他愣了一下,放下手里的书,那是一本德川家康,这个系列真是长得令人发指,好像一生一世都看不完似的。 他放下书,却没有看我,也没有说话,也许知道我好不容易鼓起的勇气其实少得可怜,只要听到他发出一个惊讶或反对的音节,就会全盘崩溃,败退到永恒之后,才会再次出现。 我闭上眼睛,当作自己是在戏剧俱乐部里排练,那么长一段台词,每一个字说出来都带着钩子,钩得我心口内外鲜血淋漓。 “你永远都不会忘记田娜的,我也不会,我们永远都不会停止想象,如果我们从来没有决定在一起,她是不是还活着,我知道,为了让她活着,你会不惜一切代价。” 不需要向加蓝求证,我们都知道这是真的。 为了让她活着,活得好好的,他会不惜一切代价。 是不是为此你一定会牺牲我呢,也许谁都没有确定的答案,可是人生里所有那些我们开了头却不知道结果的考验,归根到底,都只能证明我们是失败者。 我的舌头干得要冒烟了,嘴里又苦又辣,这种惶恐和紧张就像又上了一次高考的考场:“我想过,如果我们马上结婚,马上生孩子,生一个,生两个,你爸爸妈妈搬过来一起生活,大家吵吵闹闹,这辈子不提田娜,也就过去了。” 加蓝握紧了我的手,他的声音很平静,我有时候非常痛恨他的平静,即使受了致命伤,也要在不为人知的角落里静静地死,让我永远看不见:“毛毛,我就是这样想的。” 生者总是比死者更重要,尤其是那些小小的,被我们带到世界上来的生命。 唯一可以和田娜余威匹敌的,大概只能是一个或者两个千娇百媚的孩子,和任何他人都没有关系,专属于我和加蓝。 好冷,明明空调开的是暖气,我却浑身发抖,声音从咽喉出来的时候就带了冰渣,一粒一粒的。 “加蓝,我生不了孩子。” 他转过来看着我,眉宇间很多惊疑:“毛毛?”我努力向他微笑,坐在机舱过道对面的人忙着看电影吃零食,只要我不嚎啕大哭,就不会有人注意我。 飞机上难道不是一个绝佳的分手所在:他无处可去,必得直面,而我总不能在这么狭小的公共场合里尽情地崩溃。 我重复了一次:“加蓝,我生不了孩子,我的子宫里有巧克力囊肿,很严重。做了一次手术了,但又在长。” 他抓紧我的手,生疼:“为什么不告诉我。” “现在告诉你了。” 加蓝摇摇头:“不,我是说,你手术的时候为什么不告诉我?我应该陪你去医院的。” 你是应该陪我去医院的,你是我的男朋友,当我被疾病打翻在地的时候你在做什么呢?在杭州西子湖旁和谁漫步,还是在一辆车上奔赴重要项目的会场?你有没有背叛我,我从来不想问,也不想知道结果。我需要你的时候,我要么不敢说,要么不愿说。 讳莫如深,守口如瓶,即使地狱的火已经把我烧成灰烬,也要尽力保持那个无辜无谓的神情,永远不去争竞,也就永远不会输——某种意义上来说,都算是我在感情里的自我毁灭吧。 你是这么好的一个男人,却只能吸引那些时时刻刻,不知不觉在自毁的女人,上天对你真是不公平。 我望着窗外大团大团的白云,疲倦地说:“是我的错加蓝。” “我从来不把自己当作你最重要的人,不知道该如何拥有你,十年如一日,我们都习惯了。” “然后,我们发现它成了事实:即使我们恋爱,结婚,共度一生一世,我都不会是你最重要的人,到现在,我们再也无法改变这一点了。” 我从他掌心里抽出手:“加蓝,这一仗我打败了。” 春节里,二逼陈的小孩子提前三周出生了,虽然脾气急一点,却仍然是个白白胖胖的漂亮小妞妞,二逼陈他爹以死抗争,终于迫使二逼陈给小朋友取了一个比较正常的名字,他们家大大小小三十几口连我在内,都一起松了一口气。 过完春节,我结束了长假回到上海,上班第一天就收到大老板亲自发出来的邮件,宣布于南桑接管我们产品线的全球业务,将在三月一日正式在西雅图履职。 我直接去她公寓找她,房间都已经清理过了,收拾得很好,大的行李箱上面累着小的,到处干干净净,一片多余的纸都没留下。 她问我:“要不要住这里?我把押金直接留给你。” 我吐吐舌头:“太贵了,我还是住浦东,挺好。” 于南桑不以为然:“你现在看中国区了,薪水加提成,住个studio还是够的。” 她一面说,一面洗苹果给我吃,青苹果,光看看我嘴里已经在冒酸水,她问:“你住浦东去干嘛?男朋友要搬吗?” 我笑笑:“分手啦。” 和加蓝一起回到上海,落地时他就开了手机,在等摆渡车的时候,那封田娜的绝笔猝不及防地跳进了他的邮箱。 他瞪着手机屏幕看了一秒,而后转过来对我说:“你转发给我的?” 一如既往的声调,不高不低,可是里面透出了防备,似乎立刻认定我做了什么不可原谅的事。他甚至都没有意识到自己的语气这么伤人,却在一秒钟间就将我们疏远到了世界两端。我努力不去看他,很快地说:“她自杀前发给你的,我在你的电脑上先看到,直接删掉了,自己留了一个备份。” 他提高了声音,那就像一个耳光直接扇到我脸上,我切肤体会到了那升高的语调里有多少愤怒,归根到底,那是他一生最爱的人:“你怎么能这样。。” 一股血直接冲上了我的头顶,我不知道从哪里来的残酷,生平第一次打断了他的话,冷冷说:“和我有什么关系,难道不是你应该反省吗,一辈子都在保护她,却不知道她一直在生病,你以为仁尽义至,最后却亲手把她推到了地狱里。” 他怔住了,沉默下来,许久才像回过神了,低头去看邮件,那只做任何事都能稳定的手,现在却不自觉地颤抖着。 附件一个个被他点开,他不停顿地看着那些密密麻麻的文字,加蓝的英文一直都比我好很多,我想他很容易就能读明白,那字里行间除了绝望,和绝望,还有些其他什么。 摆渡车久久不来,晚风徐徐,天上的火烧云殷红如血染,乘客都疲倦了,偌大人群,却没什么声音,加蓝在这么反常的安静里,随着眼神在文档上的游弋,慢慢地,一点点地,却又无可挽回地崩溃下去,他不动如山的外表,连同这段时间来强自支撑的精神,几乎是肉眼可见地猛然坍塌下来,就像一条活鱼在游动的时候就被人抽去骨头。 看到最后,手机颓然落地,砸到了尘埃里,他毫无反应,我于是弯腰去捡,屏幕变暗又亮起,我看到了他的屏保,那是一张他和田娜非常年轻时一起拍的合影,他的手放在她的头上,两人直视镜头,神情愉快,浑然不知在岁月深处等着自己的会是什么。 记得当时年纪小,你爱谈天我爱笑。 出了机场之后我直接去了一个商务酒店,找到自己的公寓之前在那里住了两周,趁着加蓝上班的时间,我过去他家里拿了自己所有的东西。 之后他打过两个电话给我,说的是一些事务性的话题,电费单放哪里,上次新换的宽带客服电话多少。 你看,两个人生活在一起哪怕只有短短一段时间,也有很多零零碎碎的东西会彼此缠绕在一起的,可是要彻底把彼此清查出去,也是非常容易的一件事。 那封邮件给他带来了什么影响我无从再发掘,唯一清楚的一点是他不再需要我的伴随和安慰。我开始重复一个新的梦,梦里他突然来找我,就像那个求婚的新年夜,他有话对我说,说不定说的都是我想听的话,可是周围总是那么嘈杂,我怎么努力听也听不见。 从梦中醒来我第一时间看电话,偶尔开会开到一半我莫名其妙就去查查自己的个人邮箱。 也许他会要我和他复合呢,也许他会说,过去种种比如昨日死,你现在是我人生中最重要的人,没有孩子也没关系。 这些心事,我永远不会告诉任何人,于南桑野也不例外。 所以我只是自嘲:“人家嫌我不生孩子咧。” 于南桑看了我一眼,也不追问究竟,只是简洁明了地说:“bullshit。” 我笑,脱下手套,四处看看:“马上就走吗?” 她穿着宽松长裤和上衣,过了个年居然也跟所有凡夫俗子一样胖了一点,能看到腰间的小肉肉了,叫我心中十分宽慰,她点点头:“嗯,回去过情人节,跟老公去一趟希腊,然后直接去西雅图。” 我又惊讶又好奇:“你跟乔总呢。” 她笑笑,从一个小行李箱里拿出一个信封,丢给我:“找私家侦探拍的。” 我莫名其妙打开一看,猛然倒吸一口凉气。 完全意想不到,会在此情此景此时此刻,看到这样的照片。 照片里有两个人,一个乔孟涂,另一个女孩子,短发,身形性感,耳朵上戴很大的金色耳环,看不到正面,两人在出租车前贴在一起,从后面几张连续拍摄的照片来看,是在吻别。 身后是衡山路的豪华精选酒店大堂,不用说,这二位多半是刚刚偷得浮生半日闲出来。我总觉得这个女生眼熟,看了又看,心里还是不敢下定论——也许是不愿意。 “乔总什么情况。” 于南桑若无其事,但了解她如我,还是能捕捉到一丝不易察觉的黯然:“江山易改,本性难移罢了。” “姐你什么时候拍的这个。” 她笑:“他要我放下一切跟他走的第二天。” 我放下照片,叹口气:“你把那些证据全部都给了大老板,换回自己清白对吧。” 于南桑淡淡地:“我本来就是清白的。” 我过去递给她一杯水:“姐,你还好吧。” 她没有接,也没有如我所预想的那样,拿出她一贯那种天大地大老娘最大的潇洒作派,说几句刻薄金句把眼前事毫不留情地嘲笑一番。 相反的,于南桑深深吸了一口气,说:“我不大好,毛毛。” 她声音里带着哽咽:“我很失望,又愤怒又失望。” 她抓住我,紧紧地,在这个空荡荡的小房子里,她说出内心深处最尖锐的伤感,每一字里都充满悲哀:“我想要放下一切跟他走的,我想要证明那么多年前的任性是错的,我不过是希望他值得。” 我眼眶一热,上前抱住她,悲从中来。 二月十四号,情人节那一天下午,我送走了于南桑,部门的人我都放他们四点就下班了,从机场回到办公室的时候,四周都已经很空荡。 我站在落地的玻璃窗面前,看着繁华城市之上一轮夕阳缓缓西下,万籁俱静,寂寞得出生入死,这一刻世人都在做什么,想什么,无从揣测,无从琢磨,我想起于南桑临走时说的那句话:“你等待,忍耐,百折不回地追求,以为爱情会回来,结果有一天它真的又出现了,却只是过来说再见。” 《爱情只是过来说再见》无错章节将持续在手打吧小说网小说网更新,站内无任何广告,还请大家收藏和推荐手打吧小说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