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间里的蛇蜕》 房间里的蛇蜕 第1节 《房间里的蛇蜕》作者:上官云吞 【文案】 她发现了房间里的蛇蜕 却一直找不到那条蛇 * 随着城镇化发展,贵亭几乎成了空村 一场葬礼,让四散在外讨生活的家人们重聚 按照习俗,丧礼办了五天 然而,等到下葬那日,他们意外发现,躺在棺里的不是奶奶 而是本该死在许多年前的三伯…… 人物设定 主角宋婵阳真家里蹲 主角解风假流浪汉 配角很多人都多少有点病 第一章 刘爱芹 最近宋婵阳总梦到以前的事。 那时她在一家仓库做会计,挣得还没仓库保安多,只比保洁多一点。但好在仓库老板娘人很不错,平时对她颇有照顾,在她提辞职时,还主动提出要给她涨点工资。 宋婵阳问:这个“点”是多少?每月能多加一千吗? 老板娘思忖片刻,利索地给她包了个离职红包,也算全了这两年的缘分。宋婵阳捏着红包,自嘲地想,原来人与人之间的交情是这样衡量的。 辞职后,她退了群租房,拖着一个大行李箱和一个编织袋,先是坐火车,又坐长途大巴,再换乘公交车和摩的,最后步行半个小时,终于从省会回到了老家。 几年前她从这里出去时,也只带了这点行李,在外面扑腾了一圈,再回来时,除了人长高了,变得更疲惫了,似乎什么都没有变,连行李的重量都没有变化。 既没有承载谁的希冀,也没有丢掉什么期待。 那天坐摩的回来的路上,她看到了一条土黄色的蛇,比她胳膊还要长一截,细条的蛇身剧烈扭动着,看着令人头皮发麻。细看之下,蛇尾处血肉模糊,像是被车轮碾过去了。 宋婵阳让摩的等等,她下车找了根树枝,将蛇小心从路边挑走,然后降落在草丛里。摩的大叔在一旁说:“蛇很有灵性的,你救了它,它肯定会报答你。” 她忘了自己当时说了什么,摩托车再次开走时,她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地上那滩暗红的血糊住了眼睛,她不自在地移开目光,往路边一瞥,仿佛看到了杂草丛中,一颗土黄色的蛇头昂起,正目送着她离去。 梦里再一晃,她已经躺在了老家的床上。生活回到了几年前的模样,唯一不同的是,她总觉得有什么东西在暗中注视着自己,如影随形。 她猛地睁眼,只见那条土黄色的蛇正倒吊着,盘在房梁上盯着自己,一双竖瞳仿佛有了智慧,悲悯的眼神看得她心里发毛,想大叫却怎么都叫不出声。 然而再一睁眼,入目的只是白色天花板,哪有什么房梁。她这才确信自己是真的醒了过来。 自从她回家后,就总做类似的梦,渐渐地,她都有点模糊了,自己究竟有没有见过那条土黄色的蛇? 她摸出手机,连上网,搜索周公解梦。 “梦见蛇代表着什么?” “女性梦见蛇象征着什么?” “总是梦见蛇是什么意思?” 村里网速不佳,缓冲了许久,终于加载出来了半个页面,却是个色情广告弹窗,半个赤裸的屁股对着她,点了好久都关不掉,反而跳转到了广告页面,满眼不堪。宋婵阳耐着性子,关掉广告,等待缓冲,终于加载出来了解梦的不入流小网站。 只见上面写着:女性梦见蛇,大多都是表示性爱关系,有性需求的象征。也有可能是要怀孕了,而且会生贵子…… 神经! 宋婵阳直接关了手机,扔在床上,心疼被浪费掉的流量。 她拉开窗帘,窗外是满眼的绿,布谷鸟时不时叫几声,回声荡出去,引来几声鸟叫。到底是农村,跟城市里满街的嘈杂人声完全不同。她先是慢慢习惯了尾气的味道和喇叭声,现在又渐渐习惯了青草味和鸟鸣声。 今天是她回村的第107天。 今天村里也只有两个人。 一个是她,一个是卧床的奶奶。 她怀疑奶奶病得并不那么厉害,卧床也只是借口而已,可她却不太在意,每天仔细伺候着,一日三餐,端茶递饭,擦洗身子,忙得连轴转。除了去镇上补充物资,她鲜少出门。可惜贵亭差不多成了空村,不然谁看了不夸一句“孝顺”。 奶奶叫刘爱芹,自从19岁嫁到贵亭村以来,几十年间一直守在这里。她在这里生下了几个孩子,将孩子们抚养大,看着他们成家后又有了自己的孩子,又操持着送走了老伴。 后来村子拆迁,她的老房子一半一半,正跨在“拆”与“不拆”的中间地带。孩子们孝顺,劝她拆了,这样还能拿半笔赔偿款,反正她也老了,以后就住在孩子们的家里,由他们几个轮流伺候。 刘爱芹犹豫很久,这是她的家,没了家,她还有根吗? 最后到底也没有拆掉,她依旧稳稳地住在这里,像一棵老树,扎根在老房子里,根系蔓延的地方,就是她去过最远的路。 再后来,村子大部分拆迁的人都搬去了安置房,剩余没有拆迁的人,嫌村里住着既不方便,也没有什么人气,也都渐渐搬走了。刘爱芹依然坚守着,说什么都不肯随女儿去。 她就要扎在这里。 她活得够久了,熬走了老伴,和老亲戚们更是没了来往,一个人孤零零的,住哪都一样,倒不如住在老房子里,她更自在。 刘爱芹的女儿争不过她,只好随她去。 这样过了几年,后来刘爱芹身体不好,宋婵阳听说后便辞了工作,专门回来照顾她。 其实宋婵阳和奶奶并不亲近,她从小没在奶奶跟前长大,而且奶奶总是很严肃,不喜欢笑,也不喜欢小孩子,嘴角永远紧紧抿着,连看到自己亲生女儿时,也不曾有多少笑意。 是以,听说她要回来照顾奶奶时,姑姑很是惊讶。宋婵阳半真半假地说:反正我上班挣的仨瓜俩枣还不够吃饭,不如回老家尽尽孝,我奶不是种了一大块菜地吃不完吗,我替她消耗点。 在村里,时间像被抻长了一样,先前宋婵阳闲来无事时就看看书,手机流量卡太贵,流量又少,她很少上网,实在无聊了,就跟姑姑去个短电话打发时间。 她问姑姑怎么放心放奶奶独自在村里,好歹也给她配个老年机联系呀。 姑姑抱怨道:“一个老年机也不值几个钱,怎么可能没买,我还特意买了她喜欢的大红色。可你奶奶那个人,死倔,又不识字,教了她好多次都学不会,她爱面子,脾气上来了就非让我拿走,说是用不来,我拿她有什么办法。” 宋婵阳勾了勾嘴角,意有所指地说:“也是,我就没见过比奶奶更倔的人。” 她嘴上扯着闲篇,手里还把玩着掌心大的玩意儿。 四四方方,黑色的,小小一支—— 老年机。 宋婵阳是找衣服时,在箱子最里层发现的。原本她没有太在意,以为是姑姑送的,奶奶或许舍不得用,就好好地收了起来。可没想到,她随便按了一下按键,屏幕就亮了。 她扫了一眼屏幕,电量满格。 当时刘爱芹已经卧床不起,她在床前妥帖地照顾了许多天,竟一点都没有察觉到异常。 奶奶是什么时候充的电? 满格电量,仿佛生怕错过什么消息般。 她在等的,又是谁的消息? 从那以后,宋婵阳就紧盯着老年机,也紧盯着刘爱芹。 老年机待机时间很长,不常使用的情况下,电量能撑个七八天。她将老年机放回原地,但每天都会悄悄看一眼。电量在一天天消耗,到了第七天她再看时,又是满格状态了。 几次试探下来,宋婵阳已心知肚明,奶奶大概也知道待机时长,所以每隔7天都会将电量重新充满。 但刘爱芹到底是老年人,论玩手机怎么比得过20来岁的小年轻,虽然手机里干干净净,看不出什么端倪,但屏幕上的“大喇叭”图标却暴露了她不精此道的事实。 她不知道手机还有“震动”或者“静音”模式。 得亏期间一直没有电话打来,不然早就暴露了。 宋婵阳将手机调成震动模式,刘爱芹耳朵不好,这样即使有来电,她也听不到。于是,宋婵阳身上整日揣着这个东西,每逢第七天就放回原处,营造一种没人动过的假象,可老年机一直没有动静。 直到现在—— 静待了这么多天,终于等到了老年机嗡嗡作响。 一个陌生号码打来了。 宋婵阳深吸了一口气,让自己镇定下来。她没急着接电话,反而先打开自己的手机,找到一条准备已久的录音,这才接了电话。 她没有出声,对面也没有出声,滋滋电流穿透耳膜,她仿佛听到了对面的呼吸声。 她手指移动,放在了录音播放键上,轻轻地、力道万钧地按了下去。 刘爱芹苍老的声音,从扬声器里颤巍巍地响起来:“喂?” 对面似乎辨认出了刘爱芹的声音,这才也开口叫了声—— “妈——” 第二章 宋婵阳 这声“妈”叫得含糊,陌生的声音也让宋婵阳无从分辨。电话那头的男人似乎很忙,他匆匆说了句“你再等等,我很快就回去看你”,然后挂断了电话。 到底谁啊,神神秘秘的……宋婵阳心里嘀咕着,把能想到的人都快速过了一遍,觉得有好几个都很有嫌疑,但也不是那么能说得通。她心中装着事,没有太留神屋里的动静。 冷不丁,刘爱芹的声音在她身后响起来:“你怎么拿我的电话?” 宋婵阳心里一紧,脑海中迅速回忆了一下自己刚才的举动,确认已经将那条通话记录删掉后,这才故作惊讶地反问道:“我在柜子里找到的,藏得这么好,是不是舍不得用?放心吧,这东西结实得很,砸核桃都行,用不坏。” 刘爱芹脸色缓和了些。 宋婵阳又状似不经意般问:“这手机是谁给您买的,姑姑吗?” 刘爱芹“嗯”了一声,似乎不愿再多说,她扶着墙勉强站着,呼吸粗重。宋婵阳忙扶她坐下,又低头帮奶奶整理衣服。 在她看不到的地方,刘爱芹眼神复杂地看着她,然而也只是一瞬间,等宋婵阳再次抬头时,刘爱芹又是那副虚弱、木然的老人模样。 当初宋婵阳回乡的决定令刘爱芹很是意外。而且她回来的第一天,就问了刘爱芹一个问题。 房间里的蛇蜕 第2节 她问:奶奶,你知道我妈在哪吗? 当时刘爱芹面上淡淡的,回答道:我上哪知道去。 一如既往的没有好声气,可宋婵阳却觉得她没有说实话。 宋婵阳决定辞职回老家是一个偶然。在仓库做会计虽然挣得少,但不算太累,老板和同事也好相处,在她工作的两年间,她能够自食其力,经济独立,虽然只能租一间小小的卧室,但好歹是完全属于她的空间。 她的耳边也终于不再充斥着关于钱的抱怨,她睡觉的时候也可以不用穿得严严实实。搬进出租屋的第一晚,她在公共浴室洗澡,快洗好时,隔壁室友敲门急用厕所,她只好匆匆擦了身,套上洗得透光的睡衣睡裤,可水珠将衣服湿哒哒得贴在皮肤上,很不自在。她走进卧室,将房门仔细锁上。 然后,她将身上的衣服脱了个干净。 那晚她第一次尝试着裸睡。皮肤贴在床单上时的柔软微凉,翻身时的轻盈自在,这些陌生感甚至让她有些恐慌,接着是愉悦,然后,她幸福地睡着了。 她在仓库工作的日子,能让她每晚都毫无负担地裸睡,这就是她当时能触到的、最大的满足感。 如果可以,她真想就这样生活一辈子。 直到有一天,她下班走在路上,感觉似乎有人在跟踪自己,那种如影随形的目光钉在她身上时,那种无形的不舒服的被锁定,让她怎么都甩不掉。 唯一感到幸运的是,宋婵阳的生活规律,每天朝九晚五的上下班,光天化日之下,倒没有真遇到什么凶险的事。但一直被人惦记着也不是办法,有两次她都几乎要看清跟踪者的脸了,可那个人很狡猾,从未被正面撞破。 她只知道是个年轻男人,个头不算太高,瘦瘦的,灰扑扑的衣服在人群中很不起眼。如果不是她敏锐,还真不容易发现对方。 宋婵阳在这个城市没有亲人,她的亲人几乎一辈子都守着老家的小城。她不喜欢老家,暮气沉沉又太多束缚,大学毕业后,她几乎是迫不及待地留在了这里,当时有爱嚼舌根的人背后说她“跑那么远,家里白养一场,真是个白眼狼”,可是姑姑很支持她,如果有人真心实意地想让她过得好,也只有姑姑了。 所以,即使现在被人不怀好意地跟踪,她也没有人可以商量这件事,若和姑姑说,她一定会担心,可鞭长莫及,只会徒增她的烦恼。可若要报警,她更是一点证据都没有。 仅靠她敏锐的直觉和一两次模糊的侧影吗? 行不通的。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还没从被跟踪中解脱出来,她又突然收到了一条由陌生号码发来的短信,上面只有短短一行字:你奶奶知道你妈的下落。 十二年前,宋婵阳的妈妈离家走出,至今未归。 这么多年来,她的妈妈一点消息都没有,如果奶奶真的知道妈妈的下落,为什么不告诉她呢?发短信这人又为什么要遮遮掩掩,吞吞吐吐地不肯明说。宋婵阳一向是不喜欢犹豫和内耗的性格,她当即就回拨了那个陌生号码,可电话里只有冰冷的机器女声告诉她:您所拨打的号码已关机。 线索中断。 她犹豫着要不要回一趟老家,亲口问问奶奶这件事,紧接着,就接到了姑姑的电话。姑姑说:你要不回来一趟吧,你奶奶的情况不太好。 于是,宋婵阳就干脆辞了工作回了老家。既是为了照顾奶奶,也顺便打听两句她亲妈的下落。 姑姑在玩具厂上了几十年的班,工作强度很大,每天十几个小时连轴转,平时也不好请假。宋婵阳明白,这是实在没办法了,才会打给自己。姑姑对自己有恩,她回报点也不算什么,而且就算再不亲近,那也是她的亲奶奶,她尽点孝心,应该的。 原本她没有太把那条短信放在心上,她妈妈离家出走12年,她对妈妈的印象早就淡了,更没指望12年对家庭和孩子不闻不问的妈妈,能突然回心转意,把自己当成心肝肉。别人都说她妈妈是嫌弃她爸才离家的,这些流言虽然不会当着她的面说,可总能时不时听到一耳朵,日积月累下来,她也对妈妈生出些不解和怨怼。 不过,在宋婵阳沙漏般不断流逝的记忆里,她也还记得小时候,妈妈对自己很温柔。在那个大家都穷的年代,妈妈曾经花了半个月生活费,给自己买了一双红色小皮鞋,就是为了让自己在文艺汇演中漂漂亮亮、开开心心地跳舞。 为着那抹温柔,她也得跟奶奶打听妈妈的下落。 但当刘爱芹说出“我上哪知道去”时,宋婵阳似乎也没太大失望,本来就只是个恶作剧般的短信,她只是抱着那么一丝侥幸问了一嘴。更何况,奶奶一向不喜欢妈妈,妈妈的离家出走更是让整个家都蒙上了一层阴郁。刘爱芹那么爱面子的人,出门遇到有不长眼的人向她打听的时候,她总是难堪中带着愤怒,不知这个愤怒的源头究竟是“离家出走”还是别人不怀好意的探听。 这些宋婵阳都知道。但听到奶奶否定的回答时,说一点不失望,那是假话。她恨恨地翻出来那条看了无数遍的短信,又一次拨了过去。 这次电话很快就打通了,接电话的是个女人,当宋婵阳凶巴巴地质问她是谁,为什么要做这种无聊的恶作剧时,对面的女人操着一口不熟练的普通话,气急败坏地说:你神经病吧! 两人在电话里呛了几句后,宋婵阳才弄明白,电话那端的女人对此事确实不知情。 或许是有人借她的手机发了短信。 线索又断了,宋婵阳收起心思,将那些可疑的事件都暂时抛到脑后,认认真真地照顾起奶奶。听姑姑宋如意说,奶奶脑血管不太好,前段时间天气冷,她一个人在院子里忙进忙出,没注意保暖,吹了不少冷风,一下子就不行了。 宋如意接到医院的电话时,魂儿都差点被吓没了,这个老太太,觉得身体不舒服,硬是自己走到了镇上的医院。宋如意说什么也要将她接过来住,可刘爱芹硬是不肯。 宋如意焦躁地跟她说:“你怎么这么倔?整个村里连个人影都没有,你住这里是要自生自灭吗?人家会怎么看我这个女儿?不行我厂子里不干了,专门回来伺候你。” 刘爱芹不为所动,听到宋如意拿工作威胁自己,她眼睛都没抬一下,“你不干了你吃什么?喝什么?你儿子用什么?赵威那个人不正干,游手好闲又好打牌,全家都靠你撑着,你能撂挑子,就为了我这个黄土埋到脖子的人?” 宋如意疲惫地说:“妈,你到底要干什么?” 刘爱芹垂下眼睛:“我不想干什么,就这样挺好,你甭管我了。” 宋如意想了想,说:“不然这样吧,我给婵阳打电话,看她能不能回来一趟照顾你一段。其他的……其他的后面再说吧……” 刘爱芹眼睛一瞪,没有任何犹豫地拒绝了:“你可别把她弄回来,人家好好上着班,能说丢下就丢下吗?” 但这次宋如意没再妥协,她豁出老脸跟宋婵阳说了这件事,对方也如她所想,非常爽快地答应了,这让她有些内疚,又有些欣慰,到底是一家人,还是亲的。 宋婵阳将刘爱芹照顾得很好,宋如意抽空来看望过几次后,也终于放下心来,踏踏实实地继续在厂里没日没夜的苦干。所有人都对目前的处理方式很满意,除了刘爱芹。 她每天都盼着宋婵阳离开。 对这个孙女,她实在喜欢不起来。 第三章 宋立 平时宋婵阳很少出去,家里的米面尽够,前几天姑姑来看望时,还带了不少水果和牛奶。有时候她看着种了满院子的瓜果蔬菜,再远眺空无一人的村子,甚至会感叹,如果现在丧尸潮爆发了,她应该能苟到最后。 还得是种田啊! 但还是有不得不出去采购的时候,比如当卫生巾用完时。 她将奶奶安顿好,骑着电动车去了镇上。当然,她还随身带走了那部老年机。和刘爱芹摊开了说之后,她反倒更加明目张胆了,反正以奶奶的身体,走几步就喘,也没办法和外面有什么联系,她只要静待那人的到来就可以。 不过以防万一,她在镇上不敢多停留,匆匆买了东西就回去。然而还没到大门口,她就发现了不对劲——有人来了。 刘爱芹的家是村子最靠里的一户,左右没有邻居,前后的邻居早已搬走,通往房子的小路上长满杂草,夏天正是雨水充沛、阳光强烈的季节,即使宋婵阳手脚勤快地除草,也总是很快有小草冒头。所以她干脆偷懒,踩出了一条细细窄窄的小路通行,仅有一脚宽。 可是现在,小路旁边的草被人踩了一脚,虽不起眼,但宋婵阳警惕地察觉到了。 她把电动车停在大门外,轻手轻脚推开大门。 这是一间典型的北方农村房子,一间上屋,用作客厅和两间卧室,左右两边分立两间下屋,一个是厨房,一个用来放杂物。她出门时,将上屋的门关上了,此时却虚掩着。宋婵阳没有急着进去,而是悄悄站在窗边,以“班主任死亡凝视”之姿态,将脸贴在了玻璃上。 房间里有些暗,但能看到屋内两个人,一坐一卧,正姿态亲密地说话。宋婵阳拎着手里刚采购的物资进了门,屋里的两人听到动静后,说话声顿了顿。那位不速之客起身相迎,宋婵阳看着他,觉得有些眼熟,但想不起来在哪里见过。 “不记得我了?”有些眼熟的不速之客笑着问。 宋婵阳搜肠刮肚,冥思苦想,想不起来。 不速之客提示道:“小知了?” 一个被尘封已久的身影跃然而出,宋婵阳瞪大眼睛,磕磕绊绊地说:“你你你……宋、宋、哥……” 宋立笑眯眯地应了声,夸道:“小婵真有礼貌。” “有礼貌”的小婵脸上还挂着两道灰印子,暴露了她方才偷窥的举动。宋立问道:“你和奶奶两人住这么大的空村,不害怕吗?” 宋婵阳摇了摇头:“都是从小长大的地方,有什么好怕的。” 算起来,他们也有十几年没见了。 她这位堂哥只比她大一岁,小时候带着她上树摘果子,下河摸螃蟹,大人不让做的事偷偷做了个遍。那时候宋婵阳个子窜得快,虽是妹妹,却比宋立还高半头,所以总不乐意叫他“哥”,漫山遍野地喊“宋立!”“宋立!”,宋立抗议无效,还总被宋婵阳爆锤一顿,只好任由她叫。 为了反击妹妹的“不尊兄长”,宋立总是故意叫她“小知了”,似乎每叫一声,就能扳回一局。宋婵阳气得龇牙咧嘴,一遍遍纠正:是婵!婵!是美女的意思,不是知了猴! 宋立指着黑黢黢的她,嘲笑道:哪有美女晒成这样的? 没办法,宋婵阳从小就是个爱撒欢疯玩的女孩子,夏天日头再晒,她也绝不好好在家里待着。有一年暑假,她还和几个玩伴一起去河边老屋“探险”,听说河里有水鬼,专爱拖小孩子,拽进河里淹死后,就拖进阴森森的老屋里吃掉。宋婵阳从小胆子大,怂恿着几个孩子前去一探究竟。 隔着门缝,宋婵阳看到里面昏暗,角落里结了厚厚的蜘蛛网,通往二楼的木楼梯少了几块,穿堂风一吹,摇摇欲坠的木板吱呀作响。一行几人提心吊胆地摸进去,又害怕又兴奋,宋婵阳为显示自己胆大,一个人走在最前面。 突然,身后有人作怪大叫一声,其他人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也都跟着尖叫起来,齐刷刷地往门外挤,转眼人就跑光了。 宋婵阳也想跑,但她爱面子,硬是等其他人都散了,才攥着全都是汗的手心,往门口跑去,结果一脚踩空,从楼梯上摔了下来,动不了了。 作鸟兽散的小伙伴们谁都没有发现少了一个人。 宋婵阳孤零零地躺在“鬼屋”里,终于放声大哭起来。 哭累了,她迷迷糊糊地睡了过去。再醒来时,太阳西斜,“鬼屋”里更加昏暗阴冷,她的脚扭了,走不了路,只好瞪着那扇破烂的窗户,渴望有人能发现自己。然后,她竟真的看到窗户框里,有个小小的人头正在往屋里探。 可不就是宋立。 宋立正骑坐在窗外的核桃树上,夏天核桃树长得茂盛,叶子遮蔽了阳光,树下非常凉快。宋立不知来这里做什么大人禁止的事,意外发现了宋婵阳。 她看着窗外的宋立,委屈地叫了声:“哥——” 宋立被这一声“哥”给惊着了,他从树上滑下来,光辉万丈地前来营救妹妹,他跑进老屋,矮矮的身子往下又矮了矮,蹲下来示意宋婵阳趴上来。 两人歪歪扭扭地走了几步,宋立猛地顿住了,背上的人好奇地问他怎么不走了? 宋立轻声告诉她:有蛇。 一条黄色带花纹的蛇正盘在墙角,宋立从没有见过这么大的蛇,盘起来像个草帽。蛇喜阴凉,而它待的地方正好被核桃树罩住,十分凉爽,此时正在这里休息。 两人一蛇对峙着,宋立的脊背上生出密密的冷汗,宋婵阳牢牢地搂紧他的脖子,勒得他喘不过气。她用气声问:我们能走吗? 宋立动了动僵直的腿,往前迈了一步。 蛇头昂起,冲着他们吐了吐信子。 宋立又试探着走了一步,蛇头又伏了回去,仿佛不愿被人扰了清梦。 二人就这样慢慢地、慢慢地、慢慢地挪了出去,那条蛇始终没有伤害他们。 宋婵阳说:哥,那条蛇是个好人。 宋立说:你听听你这话说的。 宋婵阳又说:哥,那条蛇是好蛇。 宋立说:可能吧,蛇又不吃人。 宋婵阳嘲笑他:不吃人你还出那么多汗,黏糊糊的,脏死了。 宋立作势要把她卸下来,她又老实了。 从那以后,宋婵阳就一直叫宋立“哥”。 直到她十岁、宋立十一岁那年,两人之间迅速变得尴尬,仇恨在大人之间蔓延,孩子们被无辜波及。她原本约了宋立第二天去摘柿子,可他却没有赴约。从此,她再也没见过宋立。 因为那一年,她的妈妈离家出走了。 和宋立的爸爸一起。 记忆回笼后,眼前的人看上去果然更熟悉、更亲切了。宋立如今已经长得比她还高半头,23岁的他看起来比11岁的他更像一个哥哥。宋婵阳心里欢喜得很,可许久未见,又有一丝无所适从的拘谨。不过,没有大人之间的剑拔弩张,只有孩子们在的时候,气氛总是会好一些。 宋立问她:“奶奶说你去买东西了,买什么了?缺什么我下次来了多带点。” 房间里的蛇蜕 第3节 宋婵阳晃了晃手里的袋子,说:“卫生巾。” 宋立没想到这个答案,有些无语,过了片刻他才说:“都过去这么久了……” 当年他随妈妈离开这里时,贵亭还是个热闹的地方,屋前邻居家的炊烟总会飘进院子里,屋后邻居家门口总有小孩子叽叽喳喳玩闹,哪怕夜深人静,也能听到谁家吵起架了,总没有十分安静的时候。 可现在,一切归于寂静,让他心里有些怅惘。 临近中午,宋婵阳张罗着要做饭,宋立拦着她不让动,意有所指地说:“你好好休息。” 宋婵阳噘了噘嘴,“你行不行啊?” “小看人了不是,我好歹也当过两年厨师。”宋立洗手备菜,看起来很像那么回事,他回头拿茄子时,看到宋婵阳正新鲜地看着自己,逗道:“怎么,不信我?打算站这里监工啊?”说着,看了看手里的茄子,“啧”了一声:“又是茄子。” 夏天时,他最怕的就是茄子和豆角,家里随便一种就是一大片,一家人拼命吃也吃不完,送谁都讨嫌。每天凉拌茄子、蒜汁蒸茄子、炒茄子、炖茄子吃得想吐。有一次他终于受不了了,连夜把家里的茄子摘了个精光,偷偷放到了宋婵阳家里,逼得她们家连续吃了半个月茄子,从此宋婵阳拍照时听到别人说“茄子”都想吐。 她被“茄子”勾起童年往事,忍不住笑了笑,感觉和宋立之间又亲近了很多,说话也渐渐不那么拘谨了。 她想起刚才宋立说做过两年厨师,这会儿试探地问道:“你怎么去做厨师了?没上学吗?” 宋立说:“上了啊,中专,学的厨师。” 见宋婵阳没有说话,他又说:“怎么了?看不上中专?搞学历歧视不是?” 宋婵阳摇摇头,犹豫片刻才问道:“我记得,你以前不是学习挺好吗,怎么连高中都没读……啊?” 宋立专心炒茄子,目不斜视地说:“你听说过那句话吗,什么‘女孩子初中学习好不算什么,高中就会被男生超过去’,什么男生后劲足,厚积薄发,迟早追上去之类的。” 宋婵阳哼了一声,以示听过但不满。 “都是骗人的。” “……” 宋婵阳看着他熟练地颠勺,那么大的铁锅,沉甸甸的,在宋立手里却像个玩具。她又进一步试探地问了最想知道的问题。 “那你……找到你爸了吗?” 第四章 宋承义 宋立闻言并没有什么反应,似乎早已习惯了这样的问题和相同的答案。 “前几年还有些线索,后来线索断了,就没什么消息了。”他擦了擦手,把菜递给宋婵阳,“尝尝味道怎么样?我现在会24种茄子的做法,保准你连吃半个月都不腻。” 宋婵阳这次没有捧场“茄子”笑话,她看着宋立若无其事的样子,忽然对这12年的分崩离析有些恍惚,仿佛横亘在他们之间的裂痕,被时间揉搓后,又被黏了起来。那这些年他们受过的苦呢?就这样白白受了吗? 这应该是他们第一次聊起这个话题。 宋婵阳不知道这件事该怪谁,是怪毫无责任心、把两家人抛下的那对男女,还是怪她自己命不好,生在这样的家庭里。他们两个人的离家,瞬间将一大家子人的生活都搅了个破碎,让家族蒙羞。 她问宋立:“你们还在找吗?” 宋立说:“不找啦,反正也找不到,白费力气。” 两人之间又归于沉寂,厨房里叮当作响一阵,宋婵阳才想起来问早该问的问题:“哥,你怎么突然回来了?” 自从那件事发生后,宋立的妈妈就带着他离开了贵亭,她不相信宋承义会跟人私奔,她要找到离家的丈夫问个明白,可是这一走就再没回来过。 当时的宋婵阳还小,大人们不会跟她说那么多。宋立虽然也小,但在妈妈的成日灌输下,他一刻也没有忘记,甚至多年来反复咀嚼其中细节,印象反而日渐加深。 宋立说:“当年我爸确实离家出走了。我妈四处打听,最开始听人说在兰州见过他,我们到了兰州后,又听说他往新疆方向去了。哎,反正跟打游击一样,真是累。” 宋婵阳听他话里有话,迟疑片刻,问道:“你怀疑他们两个不是私奔?” 宋立跟她分享这么多年的分析和心得:“当年也没有确凿的证据能证明他们两人是一起走的,只不过时间上赶一块了。村里的人什么样你也知道吧,嘴毒得很,背后什么谣言不敢编排,一家里两个人突然一起走了,还是一男一女,肯定要往那个地方说。” “那如果不是私奔,还有什么原因能让两个人同时离开呢?”宋婵阳皱着眉头。 宋立摇摇头:“我也不知道。行了,先吃饭吧。” 他反客为主,招呼宋婵阳去上屋摆饭,像从来没有离开过的样子。宋婵阳习惯性地听从他的指挥,临进上屋前,她才反应过来,宋立并没有回答她的问题。 她叫住宋立:“欸!你还没说呢,你怎么突然回来了?” 宋立一只脚已经迈进了门槛,闻言又退了回去,他招手让宋婵阳凑上前来,然后悄声说:“回来看奶奶啊,不是说奶奶快不行了?” 宋婵阳愣住了,她拧眉问道:“你听谁说的?上次姑姑带她看完医生,没说有这么严重啊?” 宋立看起来比她更惊讶:“外面都这么说,不然我跟我妈能得了消息就赶回来吗?” 宋婵阳以为是别人以讹传讹,奶奶进了趟医院就被传成命不久矣了,她也没多想,揶揄道:“不愧是奶奶的金孙,还记得回来看一眼。” “金什么孙,少说没用的,快把饭端进去。”宋立笑骂一声。 宋婵阳牙尖嘴利:“奶奶又不喜欢我,我跑那么靠前也是惹人嫌。我看你们俩刚才说话那么亲密,以前小时候她就更偏心你,你还是自己端吧,多哄哄她高兴,一高兴病就好了。” 宋立无语:“小时候明明被揍最多的是我好不好!” 宋婵阳鼻子一酸,眼泪没忍住掉了下来,怕宋立笑话她,飞速用手背蹭了下,背过身带着鼻音说:“哥,为什么我们要长大?” 她的童年结束在十岁那年,她的少年没有从童年的废墟里生长出来,就直接被推向了成年世界。常言说,没有了妈妈,就是没有了爸爸。宋立比她强,他没了爸爸,可妈妈还在,他的妈妈去哪都带着他。她以为自己早已经习惯了独自艰难生存,可直到宋立裹挟着童年回来时,她才反应过来:这么多年来,她心里一直是委屈的。 傍晚宋立要走,婵阳有些不舍,她磨蹭着,一会儿要给他摘点新鲜黄瓜,一会儿又给他塞了一堆茄子,宋立好笑地把东西一一拿出来,在妹妹即将变脸前,赶忙说:“我明天还来呢。” “真的?” “真的。” 第二天一早,宋立果然又回来了,还拖了个行李箱,看上去要长住的样子。 宋婵阳高兴得很,鞍前马后地给宋立腾出来一间屋子。宋立说他刚辞了工作,一来专心回来处理些事情,二来也想在奶奶跟前尽尽孝,这么多年不回来,确实不像话。 他问妹妹:“你也不上班了?” 宋婵阳说:“都辞了好几个月了。” 他调侃道:“不会是在学网上回村躺平的潮流吧?” 她白了对方一眼,“我有躺平的底气吗?” 宋婵阳犹豫片刻,还是选择了跟他说实话。她说:“其实我回来之前,曾收到一条奇怪的短信。”她将短信的事详细讲给宋立听,最后惆怅地说:“也不知道真的假的,我问了奶奶,她说是不知道,可我总感觉这事不太对劲。” “你说短信究竟会是谁发的?除了我们自家人,谁还记得十几年前的事?” 宋立直接了当地说:“不是我发的。” 宋婵阳挠了挠头,“好吧,我确实怀疑过你。可是最后想想,没道理啊,有什么是你不能直接说的,至于兜这么大个圈子嘛……” 晚上吃完饭,两人一起在村子里散步消食。贵亭村不算太大,中间一条河将村子隔成两半,河的北边原来住的人最多,但拆迁之后,现在是一片郁郁葱葱的树林,刘爱芹的家在河的南边住,与宋婵阳自己的家紧挨着,当年她家差十几米就能被划进拆迁范围了,气得她爸捶胸顿足,整天骂骂咧咧,嫌这天大的好事没落在自己头上。刘爱芹的老屋倒是有一半在拆迁范围内,不过如果拆了也只能拿一半的钱,当然最后刘爱芹也没同意。 但在拆迁范围线内,还有一个例外——村里的娘娘庙。 相传这个庙有几百年的历史,后来不知什么年代时庙被烧毁了,现在的娘娘庙是在原址重建的。当年庙里香火很旺,据说求子很灵验,附近的人都喜欢来这里拜一拜。直到有一天,庙里的管理员上班时,刚一开门,一具女尸正悬在他眼前,吓得他魂飞魄散。后来报了警,警察说死者是自杀,这件事就不了了之了。 这件事之后,有人说晚上路过娘娘庙时,总会听到女人的哭声,还有人怀疑娘娘庙镇不住邪物,不然怎么能让人吊死在这里?各种流言传得到处都是,再后来,来拜娘娘的人越来越少,这里也就渐渐荒了。 平时宋婵阳很少来这里,倒不是她害怕…… 草丛里突然响了响,宋婵阳吓得往哥哥那边躲了一下。 好吧,确实是因为她害怕。 宋立善解人意地说:“可能是刺猬,没事。晚上这里怎么阴森森的,我们回去吧。” 于是两人又原路返回。 然而,在他们没有注意的地方,娘娘庙里晃动着一抹微光。 回去的路上,宋立踌躇再三,终于开口求了宋婵阳一件事。他说:“小婵,你能帮我一个忙吗?” 小婵好奇,侧耳倾听。 原本宋立回家是抱了奔丧的念头,可现在得知奶奶身体恢复得不错,虽然这样想不孝,可他隐秘的期盼落空后,确实很失落。他曾想过,爸爸这么多年不回家,究竟是为了什么?是躲债?是背了人命在逃亡?还是真的为了女人抛妻弃子了?他离家这么多年,对家里不闻不问,或许只有一件事能让他回来。 那就是奶奶的死。 他的妈妈石明霞曾说,他爸以前很孝顺。那么在奶奶的葬礼上,他或许能见到他爸宋承义。 宋婵阳自己没有这样呕心沥血地找过妈妈,她甚至从来没有找过,唯一能称得上找的举动,就是她回老家时问奶奶的那句话。她觉得哥哥一家真是太伟大了,同时她也更加清晰地认识到:自己真的没有家了。 她好奇地问:“你想让我怎么帮你?” 宋立举起手里的手电筒,一束光朝着奶奶家的房子打过去,在黑夜中划出一条银河,白色的微光连接着奶奶和他们两人,仿佛生与死的距离。 他说:“帮我一起,办一场奶奶的丧事。” 第五章 石明霞(上) 石明霞决定嫁给宋承义时,她的家人们没有一个人看好这段姻缘。 宋承义是什么人?远近有名的火爆脾气,早些年因为一两句话就能跟人打起来,他生得高大健壮,下手又狠,有次打断了别人的腿,赔了好大一笔钱才平了事,但也为此欠了一屁股债,日子过得紧巴巴。 连对自己的亲妈,他的脾气也不收敛分毫。外人看来,他总是对刘爱芹凶巴巴的,说话不是大吼就是掉脸子,可石明霞知道,他只是不会表达。她眼中的宋承义人如其名,是个非常重情重义的人。 他们的认识并不算美妙,相反,还很糟糕。 那时候石明霞在邓州一个大排档做服务员,老板工资给得比周边饭店都高,但喜欢押一个月工资,员工们虽然对此骂骂咧咧,但都舍不得走,石明霞也是如此。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晚上营业时,总能看到一个男人进来,每晚都坐在同一个位置,除了一碟子最便宜的盐水花生米,其他什么都不点,配一壶白开水喝,一坐就是一晚上。刚开始,老板捏着鼻子忍了。 这个男人长得高大健壮,伸手捏花生米时,手背上露着大片刺青,看着不像善茬。 一连坐了十多天,每次都是石明霞给他端过去花生米,再一壶壶续水,她算跟刺青男人单方面眼熟了,因为那个男人压根没有看过她几眼,仿佛身边的人和事都不重要,一双眼睛只盯着窗外。 直到有一天,店里生意格外火爆,座无虚席。刺青男人又来了,可他常坐的位置已经有了 人。他大喇喇地走过去,当时还是早春,他只穿了个半袖,露出胳膊上鼓囊囊的肌肉,石明霞这才看清他身上刺青的完整图案,顺着肩膀下去,一直到手背上,满目青色的花纹。 他走到那桌客人跟前,粗声粗气地说:“哥几个拼个桌呗。” 那是个四人位卡座,被称为“哥几个”的其中一个男人,看了看身边的朋友,又看了看他,匪夷所思地说:“这不4个人坐满了?咋拼?” 刺青男人满不在乎地一笑,然后像堆杂物般,将两个人往卡座里面推了推,聚了聚,腾出了半拉位置。像关不严的柜门,硬塞几下总能把东西塞进去。 “哥几个”被推得发懵,回过神后瞬间火了,拍桌子骂娘吵了起来。刺青男人不知从哪摸出一把弹簧刀,又摸出一把西瓜刀,“啪啪”两声按在桌子上,“哥几个”不情不愿地熄了火。 正火急火燎往这边赶的老板见状,松了口气,但随即涌上更多怒火。尤其是,当“哥几个”打包带走,嘟嘟囔囔地说“再也不来了,真是倒霉,这不有病吗”时,老板越发觉得自己才真是倒霉,怎么无缘无故引来这样一个人。 那晚,刺青男人依旧在老位置上稳坐了一晚上,大排档爆满,他这边却空着好大一张桌子,可这次他连最便宜的盐水花生米都没有点。 老板觉得,不能再这么下去了,得让人把这尊大佛请走。 房间里的蛇蜕 第4节 被派了这么个倒霉活儿的就是石明霞。 石明霞听了老板的吩咐,两条细眉一竖,讥讽地说:“满屋子大男人不用,让我一个女人去,他要是把我打了,医药费你包吗?” 老板喷出个烟圈,满口黄牙在灯下渍着光:“怎么可能打人?我估摸着那男的也是道上混的,都要面子,不会打女人。” 石明霞冷笑一声:“就算他不打女人,万一他把店给砸了呢?这损失你可别往我头上扣。” “行啊,你能把损失要回来,我肯定不让你担着。”老板掸了掸烟灰。 石明霞气得眼睛都红了,她扭身朝刺青男人走去,像往常一样,拎着一壶热水。老板在她身后注视着,看着她越走越近,眼里露出势在必得的精光。 她知道老板为什么要这样为难自己。 当时的石明霞才二十岁出头,生得很好看。她经人介绍来这里打工,老板一眼就相中她了,当晚就要她试工,第二天正式到岗,过了半个月,老板扔给她一件制服,说是工作装,橘黄色的上衣和店里其他人并无两样,只是下面是一件短裙。 石明霞皱眉想拒绝,大排档里晚上营业到深夜,来吃饭的大多是男人,撸串喝酒,每晚都有几桌喝高的,这么穿不被人骚扰才怪。老板看出她的不悦,主动说:是我考虑不周到,想着你的腿这么长这么直,不露出来可惜了,你要是不愿意就算了,咱们正经饭店,不带这么为难员工。 这话听着虽然不对味,但好歹不用穿成这样出去招惹目光,她总算放下心来。 可后来,她越来越觉得别扭。 老板总是若有若无地摸她一把,碰她一下。收银递单子时,他的手总是从她手背上滑过,过路时,明明旁边有路,他非要从石明霞身后蹭过去,双手掐着她的腰,慢慢挪动着,然后胯部往前一顶,轻轻撞击一下。石明霞怒目而视,要开口骂人时,老板又总会笑嘻嘻地说:路太窄了,对不住,对不住啊。 石明霞想过一走了之,可又狠不下心放弃被押着的一个月工资,她家里老弱病的,都指着她这点工资过活。 再后来,石明霞的母亲重病,她就接来看医生。白天忙着在医院奔波,晚上在大排档里继续上班,累得整个人都瘦了一大圈。老板给她包了个红包,让她给家里买点营养品,石明霞心想,这个人虽然好色油滑,但心眼还没坏透。 但这个印象没有停留太久—— 石明霞的母亲做完手术后,需要有人陪床,她没有办法,只好请了几天假。再回去上班时,老板话里有话地说:“你一个女人家家的,在外面讨生活太不容易了。” “不如跟了我,我给你在邓州找个住的地方,你带着你妈也能住得舒服点。” “这个班也不用上了,每天给这些醉鬼打扫呕吐物,你一个水灵灵的姑娘,怎么能做这种事?” “我一个月给你这个数,你踏实跟着我算了。” “你看咋样?” 石明霞没看,她觉得不怎么样,她只为老板娘感到不值得。老板娘是个非常好的人,从石明霞来这里打工开始,就一直很照顾她,有什么脏活累活,能不用她就不用,见石明霞每月工资都存起来,自己吃住在店里,多一分都不愿花,每次出去逛街,见到什么小玩意儿了,也总是给她带一份。 当时她头上的银色头绳就是老板娘送的,上面有一个小小的太阳挂坠。老板娘说,这是“霞”。 不过没过多久,老板娘就怀孕了,她在家里保胎休息,很少来店里,她不在,老板就越发变本加厉。 听着老板轻佻的话,石明霞说:“如果我没记错的话,你老婆下个月就要生了。” 老板满不在乎。 石明霞打定心思要走,可母亲的医药费近在眼前,这一走,不仅当月工资打水漂了,押的工资也别想了,算下来的损失,当时的她可承担不起。 老板似乎没想到石明霞会这么干脆的拒绝,但他有的是法子让她答应,缺钱的人最好对付了,没钱就是最大的软肋。 于是,老板让石明霞去赶走刺青男人,她不得不去,即使知道他不安好心,可她依然无法自救,只能豁出去。她打定主意,如果她不好,老板也别想跑掉。 哪知道,快走到刺青男人跟前时,他猛地起身就往外蹿,叮叮咣咣带翻了不少椅子和碗筷,只见他豹子一般眨眼到了门外,飞扑到过路的一个男人身上,将他牢牢压在地上。 当时虽然已是四月初春,可倒春寒来临,外面竟飘起了雪,短短数个小时,地面已经积了厚厚一层雪。刺青男人上身只穿了短袖,透过玻璃窗,石明霞看到那条青色的胳膊扬起,一拳拳地往身下那人身上揍。 雪地上染了几朵血花。 路过的人纷纷避之不及。石明霞回头看了一眼老板,老板遗憾地挑了挑眉,似乎在为没有难为到她失望。 半夜下班后,石明霞往她租的房子走,母亲的病就快好了,下个月把母亲送走,把房子退了,又能省出来一笔钱。 当时刚进入千禧年,邓州的发展赶上一波东风,房地产兴起,到处都在挖地建楼,她为了省钱租在城中村,一路上要路过好几个工地。石明霞每天往返这条路,手里总是握着把折叠刀才安心。 不知是不是错觉,她总觉得身后有人在跟踪自己,快走到家门口时,她鼓起勇气往后看了一眼,有个高大的身影一闪而过,隐没在了黑夜中。她又走了几步,听到一声凄厉的惨叫响起,但只那一瞬,又戛然而止了,似乎被人堵了嘴,被迫咽了回去。 石明霞没敢过去看,加快脚步往家的方向走,一只手里牢牢握着刀,一只手紧紧捏着钥匙。就快了,就差几步就到家门口了。 紧接着,那个高大的人影挡在她面前,哑声问她:“能进屋借个火吗?” 她抬头一看,正是那个刺青男人。他身上的短袖脏了,沾了雪水,胳膊上还有一片乌青,他弓着身,捂着肚子,不知是不是受了伤。石明霞想起那声惨叫,不敢直接拒绝,看着他在风雪中冻得发抖,她莫名有点于心不忍。 她问对方:“如果我说不同意,你就这样在外面冻一晚上吗?” 刺青男人明明嘴都冻紫了,却满不在乎地扯了扯嘴角:“那算什么。” 说完,转身就走。 石明霞犹豫片刻,还是叫住了他:“你进屋动作轻点,家里有老人刚出院。” 刺青男人捂着肚子,又转过身来,乖乖跟她进了屋。 屋里只有大概十平米,中间扯了个布帘隔成两半,一半老人住,一半石明霞住。刺青男人一进来,屋里瞬间小了许多,两个人转身都难。他自觉地缩在门口,大狗一样蜷着,只占了一点点位置。 石明霞悄声问他:“你怎么穿这么少?道上混的都这样吗?” 刺青男人闭着眼,双手叠交着放在腹部,回答道:“我不是‘道上混的’。” “……我没钱。” 刺青男人的全部家当都在身上了。 石明霞又问:“你是在跟踪我吗?” 刺青男人睁开眼睛,“我没有。” 石明霞想了想,又问他:“那你认识我吗?” 刺青男人说:“不认识。” 石明霞有些失望,嘟囔着说:“都给你倒了半个月热水了,还说不认识,什么眼神儿……” 刺青男人不知道是不是笑了一下,昏暗的灯光下看不清楚。但石明霞不知怎么的,觉得他像是笑了,他蜷着的身体动了动,换了个更舒适的姿势。 直到石明霞都快睡着了,才听到睡在她脚边的男人说:“我都不知道你的名字,算什么认识?” 她藏在毯子下的嘴角弯了弯,“我叫石明霞,从石头缝里也能看到明亮的朝霞。你呢?” 刺青男人似乎重复了一下她的名字,然后才投桃报李地告诉她:“宋承义。” 宋朝的宋,承受的承,义气的义。 干巴巴的,不像石头缝里的朝霞那么有诗意。 第六章 石明霞(下) 早上石明霞睡醒时,门口的大狗已经走了。 他像真的只是来“借个火”,找个暖和点的落脚地,稍微歇个脚就悄悄离开了。看着跟往常没什么两样的房间,石明霞还以为昨晚只是她做了个梦。她起床后,像往常一样照顾母亲吃药,下午正常上班,晚上宋承义没有再来,直到母亲病愈回乡,他都没有再出现。 等石明霞都要忘了那件事时,宋承义又忽然露面了。 他仍往老位置的方向走,还没等他坐下,老板就使了个眼色,让石明霞上前赶人。许是那晚的短暂接触,让她觉得眼前的人也没那么可怕,于是她照常拎着一壶热水,走到宋承义跟前。 石明霞还没开口,他先问道:“你们老板让你来赶人?” 她拿了个一次性杯子,往里面倒满热水,说:“来了就是客。你今天还要花生米吗?” 宋承义今天多穿了件外套,遮住了青色的胳膊,看上去稳重很多。他喝了口热水,抬眼看了看站在远处的老板,说:“不要花生米。” 石明霞拎着水壶回来时,看到老板阴晴不定的脸,就知道他准备找茬为难自己。果然,老板眼睛一眯,开口就说:“不是让你把人赶走?聊了这么久怎么还给人倒上茶了?怎么,他那桌的损失你来担?” 她重重地把水壶往桌子上一放,念了长长一串菜名,末了加上一句:“这都是他点的,还赶人吗?赶的话我再去跟人家说,就说老板不愿意做他的生意。” 老板气得把烟一摔,脚尖狠狠碾了碾,他眼神狠毒地盯着石明霞的背影,像一条总是躲在黑暗中,伺机咬人一口的毒蛇。 宋承义点了满满一桌子菜,一口酒一口菜,慢悠悠吃着,一直吃到最后一桌也散了,他才将将吃完。他招手结账,石明霞过去后,他点名说:“把你们老板叫来。” 老板是个圆滑的商人,只要有赚头,前面的过节他也可以不计较,眼看宋承义今晚消费了一大笔,他之前的抱怨烟消云散,这会儿见对方叫他,还笑脸相迎地来到了跟前。 “吃好了?”老板寒暄着,没等他说完,宋承义就打断了他的话:“好什么好?炒菜不放盐让人怎么吃?” 老板看着吃得精光的盘子,一时不知道他是不是在说笑,勉强维持着脸色,“这……这是什么话?” “怎么?不信我?”宋承义拿起一个空盘子,差点怼到老板脸上,盘子里只剩了一点菜汤和几根葱花,“不信你自己尝尝,你舔一口试试,舔啊?” 老板气得发懵,这时后厨早下班了,店里只剩下几个服务员在扫尾,他一发狠,朝后面瑟缩着围观的员工吼道:“你们都干什么吃的?还不快过来!” 宋承义故技重施,又拍出一把刀,冰凉的刀刃在老板脸上刮来刮去,老板偃旗息鼓了,有眼色的员工准备悄悄躲到后厨报警,宋承义眼睛尖,见状又收起刀,跟老板称兄道弟起来:“我也不是冲你,你说我好不容易挣俩钱吃顿好的,这厨子做得没滋味,你们不得意思一下?” 老板僵硬地说:“好说,这顿我请了。” 宋承义摆摆手,“那我不成吃霸王餐的了?” 见老板不得要领,他指了指在一旁看戏的石明霞,对老板说:“你们的菜没滋味,这人不是挺有滋味吗,你让这个妹儿陪我喝两杯,这事就算了了,钱我也照给,怎么样?” 老板心里一乐,正中他的下怀,他早想给石明霞点颜色瞧瞧了,不收拾她,这石头一样硬的丫头总不会乖乖听话。 他看都没看石明霞一眼,满口应道:“好好好,这有什么不行的。” 石明霞没想到火会烧到自己身上,她厌恶地瞪了老板一眼,又皱眉看着宋承义,似乎没想到他会恩将仇报,宋承义见她不动,一把将她拽到跟前,然后递给她一瓶啤酒:“喝吧。” 在无人看到的地方,宋承义对她使了个眼色,她不敢置信地看着被塞进手里的酒瓶,老板也在后面催促:“快喝吧,坐下陪大哥好好喝两杯。” 她攥了攥啤酒瓶,又抬头看了眼宋承义。 然后—— “啪”的一声,酒瓶砸在了老板头上,绿色的玻璃碎片和红色的鲜血混在一起。 “啪”又一声,老板一声惨叫,捂着脑袋瘫在了地上。 宋承义往桌上扔了钱,拽着石明霞就往外走。 她浑身还在发抖,说不上是兴奋还是紧张,她幻想了无数次把老板开瓢的场景终于发生了,还是由自己亲手造就,她的大脑已经空白,仅凭着本能随宋承义往外跑。 倒春寒已经过去了,扑面而来的是午夜温柔的春风。 直到跑出去很远,宋承义才停下来。石明霞喘着粗气,甩开了他的手,骂道:“有你这么恩将仇报的吗?我好好的工作就这么没了。” 宋承义的嗓门依然很粗,他反问道:“这是好好的工作吗?我都看见老板摸你屁股了。” “四次。”他补充道。 石明霞脸一红,没有再说什么,过了好久,她才恨恨地说:“只是可惜了我两个月的工资。” 等再次见到宋承义时,她正准备出门找工作,宋承义似乎在她的门外等了很久,见她出来,将石明霞拉到墙根,侧过身子挡住了路口的视线,然后从兜里掏出一卷钱递给她:“查查,是不是这个数。” 石明霞不明所以,她狐疑地接过钱,数完才发现,这正是自己两个月的工资。她惊讶地问:“你又回去了?哪来的?抢来的?” 房间里的蛇蜕 第5节 宋承义让她把钱收好,轻描淡写地说:“不过是打一顿的事。” 今天宋承义是来跟她道别的,马上他就要去另一个城市干活,以后说不定也没有再见面的机会了。石明霞心中一动,问他:“你要去哪?” 他说了个地方,是更大的城市。 石明霞当机立断地说:“我也去。” “如果我留在邓州,指不定哪天老板要报复我,我可不想担惊受怕。去大城市也不错,听说挣钱的门路多得很。”她看着宋承义带着笑意的眼睛,爽利地说:“有人照应着也方便。” 就这样,他们两人一起离开这里,去了新的城市。 再后来,宋承义向石明霞求婚。在答应之前,她只问了对方一个问题。 “你杀过人吗?” 宋承义一愣,有点摸不着头脑,他匪夷所思地说:“我要是杀过人,我还敢来霍霍你吗?这不是耽误你一辈子吗?” 石明霞有些不好意思,她想起四月飞雪的那个深夜,工地上传来一声惨叫,许久以来的疑问终于问了出口。 宋承义没想到她还记得那件事,他轻描淡写地说:“还是打一顿的事。” 要账。 当时宋承义和小四川在工地上干活,小四川操作不慎,从脚手架上跌下来,血流如注,他立刻脱下外套,将出血的地方牢牢缠上,又赶忙叫了救护车。可小四川伤得太重,还没到医院人就没了。 他和小四川在工地上认识,相识的时间并不算太长,不过两人平时很聊得来,小四川常跟他提起自己的远大梦想,挣大钱,回老家盖房子,等老婆肚子里的孩子出生了,再给孩子单独装修一间房,一家人在村子里扬眉吐气,过好日子。 可没等他拿到钱,命就没了。 小四川在邓州无亲无友,家又远在千里之外,真是死在外面都没人知道,也就没人替他讨要那笔赔偿金,包工头乐得省一笔钱,根本没把这条命当回事。 可宋承义看不下去。 他多次索要无果后,只能来点狠招儿。他在大排档里连续蹲了十多天,终于蹲守到了包工头身边的人,几拳下去,那人就把包工头的行踪吐了个干净。当天夜里,他又很快逮到包工头,逼着他吐出了那笔赔偿金。 他怀里揣着一肚子钱,大晚上的怕被抢了,又怕被包工头的人追到,走投无路之下,只好腆着脸在石明霞家里缩了一晚。 宋承义揣了一肚子钱,却没想过要抽出几张,给自己开间暖和的宾馆歇一晚。 这是小四川用命换来的钱,每张都沾着血,他要完完整整地把钱送到小四川的老婆手上。 所以,后来当石明霞听说宋承义跟人私奔了,私奔对象还是她的妯娌,她绝不相信。 这样的宋承义,怎么会丢下家人跟人跑了? 第七章 宋如意 一场葬礼,说难不难,请个殡葬公司一条龙就给办了,只是不知道宋立想办到什么程度,是要大操大办,还是做做样子? 不过这些都不是眼下最主要的。 宋婵阳想到了最难的一环,奶奶还活着,这个葬礼要怎么办?“老人家都忌讳这个,你要说服奶奶可不容易吧?” 宋立笃定地说:“奶奶会同意的。” 因为对奶奶来说,他要办的是父亲宋承义的葬礼。 宋婵阳不知道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她将所有的事前后都仔细想了一遍,隐隐约约有一种感觉,但又不是太明晰,不过宋立的计划对她来说没什么影响,甚至说不定还能有意外收获,她也就不再纠结了。 第二天一早,在祖孙三人的饭桌上,宋立果然跟奶奶提起了这件事。 当刘爱芹听到宋立的计划时,本就皱巴巴的脸更是皱成了一团:“你要给你爸办丧事?你爸不是还没找到吗?” 宋立垂眸,轻轻地说:“找到了。前几天在邓州,我和我妈刚去认了尸,的确是他。本来不想告诉您,怕您听了伤心,不如还让您觉得人没下落,这样也好有个念想。可我妈想给我爸好好办一场。” 宋婵阳在一旁冷眼旁观,她自然知道宋立在说谎,可刘爱芹不知道,但或许十几年的杳无音信让大家早已有了心理准备,此时的她还算挺得住。刘爱芹声音微微颤抖:“是你和你妈去认的尸?你爸他……人是怎么没的?” “车祸,肇事者还没有找到。” “那,那你爸他……”刘爱芹似乎难以启齿,“他”了半天也没将后半句说出来,还是宋立善解人意,接着她说:“我爸的骨灰带回来了,明天我妈会带他落叶归根。” 宋立此时像所有贵亭村独当一面的成年男人一样,细细安排着丧事的琐碎。他不知从哪里提前做了功课,此时有条不紊,将贵亭的风俗摆在三人面前。如果是白发人送黑发人,父母则不适合出现在孩子的葬礼上,一般由家中亲戚负责张罗。 不过宋立在贵亭的老房子早已拆迁了,他们的安置房也已经被卖掉,若要办丧事,还是要借用刘爱芹的老宅。 于是,宋立跟刘爱芹商量道:“您的身体不能太折腾,去不了远处,不过这村里的房子都太长时间没住人,一时半会收拾不出来。再说,办白事的话也忌讳住在别人家。我是想着,要不我把娘娘庙腾出来,您先在里面住几天,等丧事办完了再接您出来。” 刘爱芹答应了。 两兄妹见最大的难题被解决,微微松了口气,下面是另一个更加难的决定。一旦下定决心,他们就没有回头路了。 宋立平静地说:“从告诉奶奶这件事开始,就已经没有回头路了。” 他要做的第二件事,是告诉所有人:奶奶死了。 宋如意接到俩孩子电话时,甚至以为他们在胡说八道,前几天她刚回去看了母亲,当时虽然刘爱芹身体仍然虚弱,但比起刚发病时好了许多,怎么突然人就不行了? 宋婵阳语气悲痛:“我哥回来的第一天,奶奶还能起身跟他说说话,这才过了几天……不过,从前几天起,奶奶晚上就偶尔说胡话,不知道是做噩梦还是什么,非说看到我爸了,说想我爸。也不知道是不是受了什么刺激……” 电话那端静了静,许久都没听到宋如意的声音,不知是不是受到情绪影响,她一时无言。 “姑,咱们家你是主心骨,还得你回来主持这些事。”宋立在一旁催道:“天气太热,人不能久放。” 半晌,宋如意才说:“可是我现在过不去。” “我正在去邓州的车上,和你妈一起。” 大巴车上,宋如意坐在倒数第二排靠窗的位置,石明霞坐在她旁边,将出口堵得严严实实。 几天前,外出寻夫很多年的石明霞回来了。这些年她一个人带着孩子全国到处跑,偶有回来的时候,也是跟家里人通个气儿,看最近有没有宋承义的消息。以前宋承义就特别疼他这个最小的妹妹,如果有什么动静,宋如意说不定还真能知道点,不过绝大多数她都一无所获。 然而这次,石明霞带着确凿的消息回来了。邓州传来了宋承义的消息,说他被人撞死了。巧的是,当年宋承义在邓州待过很长一段时间,发现他的人正好是当年一起共事过的工友,这才辗转联系上了石明霞。 而石明霞这次回来,是请宋如意陪她一起去邓州认尸。时隔多年,人的样貌或许有变化,但至亲总是不会认错的。再加上,支撑石明霞多年的希望终于破灭,让她一个人面对宋承义的死,真是太难了。 听了石明霞的话,宋如意心有戚戚,难得请了几天假,跟这位令人敬佩的嫂子,一同踏上了去邓州的路。 听到宋如意接的这通电话,石明霞似乎也很震惊,她问宋如意:“要不你先回去处理咱妈的后事?” 宋如意看着窗外,前方就快到高速路的出口了,马上就能到邓州的地界。她疲惫的阖上眼,说:“不用,先去看看我哥吧……” “那咱妈那边……”石明霞似乎有些不放心,“那两个孩子应付不过来吧?” 宋如意抹了把脸,强撑着说:“我给赵威打电话,让他先回去照应着。” 平时宋如意很少跟赵威多说什么,他们两个是自由恋爱,婚前的赵威有多体贴,婚后就有多可恨。他好吃懒做,喜欢琢磨些歪门邪道,结婚第二年,就因为盗窃进过监狱,出来后收敛了一段时间,当时宋如意想跟他离婚,可一来赵威死活不答应,二来刘爱芹觉得,既然赵威出来后改好了,有些事能忍则忍,何必闹到离婚这一步。没过多久,宋如意就怀孕了,离婚的事彻底搁置,两人就凑合到了现在。 赵威不管家事,也几乎没往家里拿过一分钱。但农村生死为大,哪怕平时再混再不像样的人,在生死大事上,也会回归到秩序和规则中。刘爱芹的丧事还是得赵威来操持。 当然,宋如意知道免不了要受他几句冷话。 可没想到,赵威听了宋如意的话后,竟没像往常一样地不耐烦,他稍微问了几句情况,就跟她说:“行我知道了,我今天就回一趟老家。” 到了邓州,两人马不停蹄地往殡仪馆赶,临到门口时,石明霞却不敢进去了。她站在门口,玻璃门上反射出她的倒影。 她和宋承义在邓州认识,那时她才20岁出头,那个年纪的人不管怎样都是美的。此时的石明霞看着玻璃门上的自己,身形臃肿,但是很健壮,大概常年奔波劳累,让她练就了这样充满力量的躯体。为了图方便,她剪了短发,微微佝偻着背,远没有当年的风姿。 良久,她才开口问道:“你说,我现在这副样子,老宋能认出我吗?” 宋如意心里酸涩,“嫂子……别说这种话。” 这些年石明霞吃过的苦,宋如意都见证了。她从没想到嫂子这么坚韧,一边带着孩子四处打零工挣钱,一边到处打听宋承义的消息。每去一个新地方,总是先在火车站、汽车站这种人流量大的地方来回打转,打听了无数个人,哪怕只有一丁点不确定的消息,她也是说走就走,生怕去晚了又没了线索。有消息总比一直石沉大海强,即使是错误的消息。 她总是随身带着打印的传单,上面有宋承义的照片,但随着时间一年年过去,照片上的人或许也像她一样,渐渐变形,变得面目模糊,变得哪怕两人在大街上遇到,或许都不一定能认出来。 石明霞说:“我真是不敢走进去,我怕里面是他,又怕不是他。” 宋如意擦了擦眼泪,劝道:“如果里面不是我哥,你还要继续找吗?” 石明霞闭了闭眼,再睁开时,方才的一丝脆弱已经不见了,她坚定地说:“找。” 宋如意闻言很是动容,她似乎想说什么,但最终还是什么都没有说。 直到夜幕降临,石明霞才收拾好心情走进殡仪馆。据说车祸很严重,人被撞得不成样子,即使有了心理准备,真看到尸体时,两人还是忍不住白了脸。石明霞仔仔细细地看了一遍又一遍,她问宋如意:“这是他吗?” 宋如意掩住口鼻,勉强说道:“应该不是吧?” 末了,又补充道:“看看右臂有没有纹身?” 没有。 两人都松了口气。 石明霞说:“还是你聪明,一眼就看出那不是他,不像我,根本不敢细看,也不敢细想。” 宋如意忙说:“嫂子,你这是伤心过度了。” 从殡仪馆出来后,石明霞借口要去卫生间,然后拨通了一个电话。 “你那边怎么样了?” 电话里传来宋立的声音,他说:“灵堂已经搭起来了,姑父也来了,还叫来了一些乡亲们和亲戚,热闹得很。” 他又问:“姑姑那边怎么样?” 石明霞低声说:“她不肯说。” 第八章 赵威 贵亭村的丧葬习俗分为两种,一种是丧礼三天,一种是丧礼五天,具体视主家情况而定。一般家境殷实的会大办五天,家境一般但若下葬正好赶上初一十五的日子,也不得不停一停,按五天来办。 宋家既不是家境殷实的人家,也没赶上初一十五,但宋立仍坚持按五天才操办。宋如意和石明霞二人去了邓州,一时半会儿回不来,他想多留出两天时间等她们。 赵威一听就不乐意了:“多两天要多出多少钱?光殡葬公司的钱一天就花出去那么多,再加上人吃马喂的,小崽子上下嘴唇一碰,就要白扔这么多钱?” 宋婵阳一向不喜欢赵威,她站得离他有些距离,主要是宋立跟他商量,宋立说:“姑父,这钱肯定不能让你们一家出,我和我妈也算一份。” 赵威斜眼看宋婵阳:“你不出点?” 宋立拦道:“小婵还是小孩子,没结婚,没工作,她能出多少?算了吧。” 赵威嗓门高了起来:“那哪行!婵阳,你也是做孙女的,一分钱都不出可不像话。” 宋婵阳正要开口,宋立忙又接过话头,息事宁人地说:“姑父,小婵那份我补上,这么多年没在奶奶跟前尽孝,我多出点应该的。” 听了这话,赵威才勉强哼了一声,他阴阳怪气地说:“哟,没想到这几年你发着财了嘛。正好一会儿要去付定金,你直接转账给我。” 宋立依然是那副好脾气的模样,当即把钱转给他,赵威收到钱后,连个招呼也没打,自顾忙去了。宋婵阳见状,踢了旁边无辜的椅子一脚,椅子发出可怜的吱呀声。 房间里的蛇蜕 第6节 见她不高兴,宋立有意逗她:“轻点吧,怎么不尊老爱幼呢,这椅子的岁数可比你还大。” 刘爱芹家里的老物件多,老一辈的人用东西爱惜又喜欢囤东西,多少年前的锅碗瓢盆都还用着,更别说一把椅子了。 宋婵阳愤愤地说:“姑姑那么好一个人,怎么摊上这么个……”这么个了半天,也没蹦出什么难听的字眼。 宋立替她说:“这么个人渣、败类、垃圾、杂碎、混蛋……” 宋婵阳终于笑了出来,她说:“你的词库可真够丰富的。” 见她笑了,宋立也扬了扬眉,“这算什么,再续半小时我都不带打磕绊的。” “啧,中专毕业的果然不能小瞧。” “肄业的也不能啊。”宋立冲她眨眨眼。 赵威这个人,用这些词来砸他真不冤。他回来的这段时间,只做了要钱这一件事,连刘爱芹的面他都没见。虽然宋立二人早已准备好了说辞,即使他提出看一眼遗体也不会见到,可他没有。这么漠不关心的态度真是令人心寒。 再说赵威这边,他倒是真去找了殡葬公司的过来,宋立给的钱足够多,他跟人软磨硬泡,硬是让给便宜了几百块钱,省出来的钱自然也进了他的腰包。丧礼的前两天事情不多,除了打墓,还用不上很多人。他叫上相熟的亲戚来帮忙,一行人看了方位,选了地方,就动工了。 由于丧事要办五天,所以墓地在五天内打完就可以,所以大家也都三三两两站在一起,趁这个好不容易凑在一起的日子,叙旧的叙旧,抽烟的抽烟。偶尔有人问起“怎么没见宋如意?”,赵威就随便应付两句,然后脚底抹油,溜了。 他要去见一个人。 这几年他手里几乎没有断过钱,以前靠坑蒙拐骗外加吸宋如意的血活着,但近几年他财运不错,宋如意见他出手大方,问自己要钱的次数也少了些,虽然心里犯嘀咕,但一般也懒得过问,只要不在家里找茬,他爱死不死。 赵威的财神爷就是他要见的这一位。 两人约见的地方一向很隐蔽,这次也不例外,等到了地方时,天色已经完全黑了下来。 这是一条新修好的快速路,但暂时还没完全通车,来往的车和人都不多,路两边还有没清理完的土方,在快速路尽头的岔路口,再往里走几十米,有一间废弃的红砖小房子,原来是个小卖部,专门给过往的车辆和行人卖点饮料和烟之类的东西,后来由于修路,这条路就堵上了,而且修完后经过这里的车也会锐减,所以老板干脆不干了,空留下一间小屋,孤零零地杵在路边。 赵威骑着电动车,戴着头盔——这是那人要求的。刚开始赵威对这个要求嗤之以鼻,但被分析清楚利弊后,他嘴上不说,行动上倒是很听话。到了地方后,屋子里黑洞洞的,他把车子停在房子后面的树林里,然后溜着墙根闪进了小屋。 “钱呢?”他上来直接问。 小屋的窗户不知被谁砸碎了一角,从里面漏出一丝凉风,将他眼前那人的衣角微微吹动。那是一个身形高大的男人,比赵威还要高出半头,他坐在房间里唯一的一把旧椅子上,明明坐下来比赵威矮一些,可气势沉稳,一点都不输人。 即使知道周边没有人,男人还是压低了声音,他说:“不是说好后天见?怎么这么急着见我?” “你不想知道我今天干什么去了?” 男人没压住火,不耐烦地甩出一句:“有屁快放。” 赵威说:“我回家办丧事去了。” 男人问:“关我什么事,你爹妈不是早被你气死了?” 赵威冷笑两声,“我说的家是宋如意的家。” 男人垂在身侧的手握了握拳,面上轻描淡写地问了一句:“谁死了?” 没等赵威回答,男人就起身,轻轻拍了拍身上的浮灰,往门口走去。赵威急忙叫住他:“哎——钱!钱你还没给我!” 男人侧头,面无表情地瞥他一眼:“说好的后天,就后天。” 临到门口时,男人又跟他确认了一遍:“真死了?” 赵威还在为钱的事不高兴,闻言不耐烦地说:“殡葬公司的人都去了,台子也搭好了,墓也在打了,能有假吗?” 男人没再问,这次彻底离开了。 在这一天里发生了很多事,而事件的源头此刻正完好无损地待在娘娘庙里。 虽然娘娘庙在村子的最边缘地带,但远处的热闹还是能隐约听到。贵亭好久没这么有人气了。刘爱芹蜷在床上,眼睛木然地盯着墙角的蜘蛛网。 娘娘庙不算大,只有一间正殿,东西配殿,以及后殿,正殿里是一座彩塑的神女像,现在颜色斑驳,神女的身上也挂了不少蜘蛛网。 正殿前的空地上,荒草长得半米高,刘爱芹刚一进来时,从茂盛的野草中,依稀看到隐没在黑暗中的神女,在冲她微笑。 神不渡众生,神只是注视着众生。 宋立兄妹俩将刘爱芹安置在西配殿,放了一天的食物和水,出去时,两人又将娘娘庙从外面锁上了。 其实庙的墙不算特别高,如果真要翻墙进来,借助庙外面的大树也能跳进来,只不过这里空荡荡的,连多余的铁皮都被人偷走卖了钱,剩下的除了烂木头就是泥人像,就算敞着门都没人愿意进来看一眼。 刘爱芹在床上躺了许久,直到她感到有点口渴,才坐起身来,想倒杯水喝。谁知,却看到一只黑黑的手,正搭在木板搭成的“桌子”上,似乎想偷拿桌子上的水或者食物,见她往这边看过来,那只黑手瞬间不动了。 视线外移,刘爱芹看到了一张瘦瘦的脸,是陌生的面孔。 她被吓了一跳,脱口而出:“你是谁?!” 躲在门口的那个人见自己暴露了,这才慢吞吞地站起身来。只见是个身形瘦瘦的男孩,这么热的天,他外面穿了一件灰扑扑的外套,里面是灰扑扑的背心,不知是原本的颜色,还是脏成这样的。 解风舔了舔嘴唇,声音有些暗哑,“奶奶,能讨口水喝吗?” 第九章 解风(1) 垃圾桶是酸臭的,也是能令人咽口水的。 饮料瓶里或许会剩两口可乐,但更多时候是尿液。 翻垃圾时要用特制长杆,不然烂钉子会把手扎破。 …… 这些是明崽在无数次实践中总结出来的,谈不上经验,只能说是生存技巧。 在他还没垃圾桶高时,就跟着奶奶翻垃圾桶。他背着一个小小的袋子,是奶奶缝制的,把装尿素的编织袋洗干净,用粗针稍微缝几下就行,袋子里装饮料瓶,再重的他背不动。 塑料的矿泉水瓶,铝制的易拉罐,绿色玻璃的啤酒瓶,每个瓶子都有它的价格。明崽的小袋子装满后,卖的钱够买几个馒头,他中午一个,晚上一个,有时候翻到别人扔下的半盒盒饭,就当做加餐,反正小孩子吃得不多。 他是奶奶嘴里的“明崽”,“明”是明天的明,奶奶刚捡到他时,他差点没活下来。于是奶奶便说,还是先不要起名字了,随便叫个小名好养活,于是就叫他明崽,希望他能活过明天。 明崽很争气,活过了一个又一个明天,一直长到了八岁,但由于营养不良,看着比实际年龄更小一些。 奶奶和他在城郊搭了个铁皮房,周围就有个很大的废品收购站。他们二人每天早上出门,沿着主路一直走,到了中午,在路边吃两口东西,休息一会儿,再顺着另一条没有翻过垃圾桶的路返回,到了收购站,正好把一天的收获卖掉,挣到几天饭钱。 他们住在下风口,周边有一条臭水沟,刮风的时候,上面垃圾站的酸臭味灌得满屋都是,风向变化,臭水沟的味道又是当头一棒,生活环境极恶劣,但明崽在破烂的铁皮房里每晚都睡得很香。 直到有一天,一向早起的奶奶贪睡,迟迟没有叫明崽出门工作。明崽伏在床边,轻轻叫了奶奶一声,但她没有反应。于是明崽背上自己的小袋子,安安静静地坐在捡来的破凳子上,静待她睡醒。 奶奶曾经告诫他,不要一个人出门,不然会被人贩子拐跑。明崽很听话,他就坐在铁皮房门口,一步也没有踏出。 日上三竿,明崽饿了,他翻出来昨晚在垃圾桶找到的半个汉堡,是他没有见过的食物,味道有点怪,等咂摸出确实好吃时,已经吃得连渣都不剩了。 夜深了,明崽开始犯困,他爬到床上,蜷在奶奶旁边,胳膊轻轻搭在她身上。 凉凉的,硬硬的。 第四天,明崽吃完了所有食物,奶奶依然没有醒。不知道外面是不是又起风了,屋里弥漫着一股臭味。 明崽用力推了推奶奶,她始终都没有反应。明崽肚子叫了两声,他犹豫了一会儿,然后背上自己的小包,拄着长杆,终于踏出了铁皮小屋。 屋内,苍蝇在尸体上盘旋。 他沿着主路往前走,跟奶奶在的时候一样,路上看到瓶子就捡起来放袋子里,可垃圾桶里没翻到什么好东西。他一路走走停停,再抬头时,已经不知道自己身处何地了。 没有奶奶带路,他迷路了。 明崽害怕人贩子,奶奶跟他说过很多次,那些坏东西会把小孩子偷走,卖到山里,他就再也见不到奶奶了。于是他低头走在路上,紧贴着路边,他感到委屈极了,这条路长得看不到尽头,他小小的人儿,怎么都走不到家。 可他不敢哭。他一哭,人贩子就知道他走丢了,就要把他偷走。他如果要哭,也得等到了家,在铁皮房里,躲在奶奶的怀里大哭一场。 路上有行色匆匆的人注意到这个小孩子,可也只一眼就移开了目光。如果是穿戴整齐的小孩,说不定是谁家小朋友走丢了,明崽穿得虽然勉强算干净,但破破烂烂的,还背着个编织袋缝制的包,一看就知道是捡废品的。 明崽是一只像流浪猫的家猫。 晚上,他就躲在一个没完全开发的小公园里,随便在长椅上睡一晚。好在是夏天,夜里把编织袋往身上一盖,一点也不冷,除了蚊子多一些,明崽裸露在外的皮肤被咬成得像红色的气泡膜。 在小公园待熟之后,明崽就不敢走远了,他害怕第二个“家”也被自己弄丢。他找不到收废品的人在哪,捡再多瓶子也没有用,只好努力在垃圾桶里翻找吃食,离这不远的地方有条小吃街,在那里总能找到食物。有些是小年轻买的,吃两口就随手丢了,有些是减肥人士丢掉的整盒米饭,这些被人糟蹋的食物,一粒粒填满着明崽的胃,让他活到了一个又一个明天。 但有时候明崽也没有什么好运,他饿了一天,却一无所获。一双小短腿走到面馆时,闻到门口支的大锅里的肉香,他就再也走不动了。老板见他可怜,问他多大了,是不是走丢了,要不要帮他报警,家里大人呢? 明崽懵懂但警惕,他说自己还有个奶奶。 老板闻言便没再多说什么,但还是给明崽盛了一碗面,等他吃完,又打包了一份,让他回家带给奶奶。明崽兴奋得眼睛亮晶晶,这样好的饭,他竟然能吃到两次。 然而,等重回小公园时,那股兴奋就化为了紧张——他常睡的地方,此刻站了好几个人。他悄悄躲在树后,不敢出去,像只敏感的小动物。 那几个人正在吞云吐雾,嘴里不干不净地骂骂咧咧,天色有点暗,他看不清楚对方的长相,只知道每个都那么高,他要仰头才能看到他们。其中有个人,比其他人都要高,要壮,看上去凶神恶煞,其他人在说话时,他很不耐烦地看向另一边,似乎在生谁的气,仿佛下一秒就会暴起打人。 明崽只偷看了一眼,就不敢再看了。 等那些人终于都走了,明崽才轻手轻脚地溜出来,他坐在长椅上,珍视地将怀里那碗面拿出来,打开塑料饭盒的盖子闻了闻,又满足的盖上盖子,小心放进编织袋里。这才抱着袋子睡着了。 这个半开发的公园由于土地性质的原因,原本说好要开发住宅区,但其中关节始终没有打通,只好暂时搁置,投资方被架得不上不下,原本开工的部分也荒废了,平时少有人来,总是十分安静,尤其在夜里。 所以,一旦有什么动静,就能听得一清二楚。 可惜明崽已经睡熟了,他没有听到脚步声在园中响起,离他越来越近,最后停在了他的“床”边。 来人看到明崽似乎很是意外,但稍一打量就能看出什么情况。 小叫花子。 那人想,这座城里可多得很,看来这个小家伙没找对地方。可跟他又有什么关系呢?他只是返回来找可能落在这里的钥匙。借着手机微弱的光,他低头找了一圈,没有找到钥匙。 离开前,他伸手探了探小家伙的鼻息,还热乎着,活的。 明崽一觉睡到了天亮,这几天夜里有些降温,编织袋也没那么保暖了,他醒来狠狠打了两个喷嚏,头有些昏昏沉沉,他以为自己还没睡醒。“下床”时,腿上似乎有什么东西滚了下去,他低头一看,是一颗苹果。 天降苹果。明崽捡起来,闻了闻,一股清甜。他忍不住咬了一大口,接着一口接一口,连苹果核都吃得干净。 吃完之后,他才想起来一个问题:哪来的苹果? 可惜公园里依旧空无一人,他舔了舔嘴唇,回味着酸甜的味道,悄悄地想:如果每天都能吃到苹果就好了。 第十章 解风(2) 夏天的暴雨很快来袭。 此时明崽已经在公园里住得非常习惯了,他还捡到了一些旧衣服,晚上铺在身下,盖在身上,舒适多了。最重要的是,他还在公园的更深处,发现了一个废弃的凉亭,也算是有个避雨的地方。 小吃街的老板们已经跟他很熟了,见明崽过来,总会塞点吃的喝的给他,他反倒比跟着奶奶时长得更快了,短短时间个头就蹿了些,但人仍然怯怯的。 雨下得越来越急,凉亭里潲雨,水浸了明崽半个身子,他只好把铺盖挪到地上,凉亭正中间小小的一片干燥的区域,他就这样蜷着睡着了。梦中感到身上一疼又一凉,迷迷糊糊中,他伸手一摸,竟是滑溜溜的蛇,但是只剩下了半截,看起来死得颇为惨烈。 明崽倒不害怕,他只觉得这条蛇可怜,反正也睡不着了,他索性起来,找了根树枝,打算找个松软的地方把这半条蛇安葬了。但刚走了几步,前面就有一个人挡在他面前。 房间里的蛇蜕 第7节 是个倒下的男人。 他惊呼一声,见那人躺在水坑里一动不动,他大着胆子蹭到跟前,看清了男人的模样。男人躺在地上看起来长长的,很强壮,闭上眼睛的时候倒没之前那么凶巴巴了。是那天的一群人里,唯一没有抽烟的那个人。 明崽伸手探了探男人的鼻息,热热的。 解飞是被吵醒的,滴滴答答的,仿佛在他耳边放了两万道响雷。他腰腹疼得要命,偏偏响雷声不绝于耳,昏昏沉沉中,他想起孙猴子痛苦倒地地求饶“师父别念了”,可吵闹的声音仍然在。他强行睁开眼,天还黑着,雨好像还在下,自己头上…… 这是什么玩意儿? 他这才弄明白噪音来源,都来自他头顶这把破伞。不,应该说是这几把破伞。 摆伞的人不知是练了什么阵法,伞骨交错,把他的头正好卡在中间,雨水打在伞上,吵得不行。但也正因此,他才意识到,自己的脑袋被伞遮得严严实实,伞没有破损的部分交错着笼罩着他,所以他才没有淋到雨。 他捂着捂腰腹的伤口,把头上的迷魂阵扒拉到一边,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借着微光,他看到前面有个凉亭。 此时的明崽又睡着了,他紧紧裹着半湿的衣服,蜷得像个面包虫。睡梦中,他仿佛坐过山车般,忽上忽下,胃被卡得难受。 大雨中,解飞一把将明崽扔到肩上,一手扶着人,一手压了压伤口。路过那堆“迷魂阵”时,他犹豫了两秒,挑了把烂得不算彻底的伞撑着,慢慢消失在雨幕中。 明崽意识彻底清醒前,最先察觉到的是不一样的触感。身下软软的,热乎乎,不像硬邦邦的水泥地。他睁开眼睛,见自己正躺在沙发上,身上随便盖了一件衣服,明显不是他的。衣服非常大,盖在身上像个小毯子。 他陡然想起了什么,伸手往旁边一摸,果然空荡荡的,他的尿素袋子,他翻垃圾的长杆,他好不容易积攒下来的各类小玩意儿,还有昨天没吃完的两个包子,全都不见了。明崽急得跳下沙发,开胶的鞋子张着嘴,随着他走路的节奏,发出“啪嗒”“啪嗒”的响动。 “别吵!”身后突然冒出个声音,听上去很不耐烦。 明崽登时不敢动了,他一点点地扭过身,这才看到身后的床上还躺了个人。 是昨晚被他的迷魂阵封印的男人。 他保持着“别吵”的姿势,在原地僵了许久,直到腿都酸了,他也不敢乱动。后来实在支撑不住,他悄悄地将鞋子脱下来,蹑手蹑脚地准备出去,刚走两步,身后那人又开口了。 “上哪去?” 明崽抽了口凉气,小小声地说:“回、回家。” “家?你家在哪?” 明崽老老实实地回答:“在公园,亭子里。” 身后那人又没动静了,明崽罚站了一会儿,见没人再提问,就继续刚才的动作,又往门口走了两步。 “你过来。”身后的人开始施号发令。明崽乖乖地退回原地,磨蹭到他床前。解飞把衣服撩开,露出右腰上的伤口,很深的一个洞,皮肉外翻,虽然已经用纱布止了血,可纱布一拿掉,还在往外渗血。 “操。”解飞疼得骂了一句。 明崽吓得后退半步,伤成这样,那人还有力气拽他,他被一把拎到床前,那人塞给他一瓶棕色药水,一卷纱布,一瓶药粉,然后又皱了皱眉:“先去把你的爪子洗干净,黑乎乎的,别再给我整感染了。” 等明崽乖乖地用肥皂洗完手,他被迫帮对方上药,缠纱布,他没轻没重,对方看上去倒也没什么反应。 然而在明崽看不到的地方,解飞都快把床单抓烂了。 等他终于帮对方换好了药,明崽才发现自己紧张得出了一身汗,浓重的味道在房间里弥漫开,解飞嫌弃地打量着他,让他赶紧去洗个澡,把自己收拾干净。 明崽和奶奶住在一起时,虽然生活条件艰苦,也没有什么洗澡的条件,但隔三差五奶奶都会烧水帮他洗澡,后来奶奶不在,他就变得臭烘烘,老远就能闻到一股馊味儿。 在解飞嫌弃的目光下,明崽第一次感到有些难为情。也许是因为这是离开奶奶后,第一次有人正视着他,跟他说这样带着点在意的话。他胆子突然大了点,问道:“真的很难闻吗?” 解飞半闭着眼睛,鼻子哼了一声,“像人形垃圾桶。” 明崽听不懂,垃圾桶里有自己需要的一切,这是在夸他吧? 洗完澡后,明崽又穿着原来的衣服出来了,解飞气得骂了一句,随手从床头捡起件衣服扔给他:“哎哟我去,再洗一遍!” 重洗一遍的明崽穿着解飞的衣服又出来了,t恤又宽又大,他穿上像套了个麻袋。解飞指挥着他烧开水,洗沙发套,把他的一堆破烂衣服扔垃圾桶里,给他洗水果,帮他再次换药……一直忙活到快晚上,明崽可怜巴巴地缩在椅子上,累得胳膊打颤。 他看着一天没下床的解飞,鼓了鼓勇气,小声问道:“你是人贩子吗?” 解飞有些发烧,脑子被烧得发晕,过了一会儿,他才迷迷糊糊地说:“什么人贩子?” 他又让明崽过来,拽着他就往自己身上趴,明崽的额头贴在对方额头上,滚烫。 解飞骂了一句脏话,凶巴巴地冲明崽说:“钱在抽屉里,你拿点去药店买药,消炎的和退烧的都要。” 明崽记不住药名,又问了一遍,还没走到抽屉又忘了,解飞被他折腾的体温蹿高两度,压着火气说:“把笔拿过来——在饭桌上,我写你手上,你只要手没断就不会忘,再忘我就揍你。” 写完之后,明崽看着手上的字,害怕得快哭了出来。 解飞的伤口疼得一跳一跳,他被这个小崽子弄得没了脾气,见他这样,半死不活地说:“又怎么了?” 明崽扁了扁嘴,欲哭不哭地说:“我、我看不懂字。” 解飞叹了口气,任命般靠坐起来,耐着性子告诉他:“你给药店的人看你爪子就行,他们都知道。”明崽终于要出门了,解飞提醒他:“出门100米左拐就是药店,你别走丢了。” 明崽原本是想偷偷溜走的,他很怕解飞,对方长得凶神恶煞,说话也不好听,还使唤了他一天,做这做那的,很像奶奶说的那种人贩子。可他不知不觉地就走到了药店门口,给店员看了手心上的字后,顺利拿到了两盒药,等原路返回时,他才意识到,自己是可以逃跑的。 跑不跑?明崽有些犹豫。 解飞迷迷糊糊地又睡着了,他又渴又热,天上仿佛有三个太阳炙烤着他,睡梦中喉咙干得发疼。忽然额头一片凉意,让他舒服了些。他睁开眼,看到小崽子正把小手贴在他额头上,一脸严肃。 他指挥对方端水拿药,到底是身强体健的年轻人,不多时他就好转很多。他靠坐在床头,又指挥明崽泡方便面。 明崽从没吃过这个,面还在锅里时,他就被馋的直咽口水。解飞让他打几个鸡蛋进去,明崽个头还没灶台高,他踩在椅子上,笨手笨脚地打鸡蛋,磕得太重,蛋壳碎了,蛋液流进锅里,热气一蒸腾,他吓得手一抖,蛋壳也被整颗丢进了面里。 鸡蛋没洗,上面还沾着鸡屎。 解飞却没太在意,鸡屎味的泡面也比垃圾桶里的残羹剩饭好太多,小崽子在这可算是有福了。 打完蛋后,他让明崽捡起方便面包装袋,指着上面的字,教他念“红烧牛肉面”,明崽跟着念“红烧牛肉面”,解飞提问:“哪个字是肉?” 明崽数了数,是第四个字。 解飞点头:“明天你默写出来。” 明崽不懂什么是“默写”,又开始紧张起来。 面熟了,盛出来一小碗和一大锅,一大一小坐在桌前吃面。 解飞三两口吃完,倚着墙放松地坐着,明崽又怕烫又馋得很,吃得像小猪。 他问明崽:“你怎么没跑?” 明崽呆呆地抬起头,似乎没明白他的意思。 解飞示意他继续吃,他看着眼前的小不点,淡淡地说:“你不想走就留下,不过你也没什么用,我就当养只小狗。” 明崽这次听懂了,他不服气地说:“我,我会煮面。” “嗯,鸡屎面。” 明崽不管这些,他自顾吃得满足,面汤也快喝完的时候,他又听到解飞问他:“你有名字吗?” 他说:“有的,我叫明崽。” 解飞嫌弃地说:“这什么破名字?” 明崽想说这不是“破名字”,这是奶奶给他起的名字,可他没有胆量顶嘴。 想了想,解飞又说:“以后你跟我一个姓,我叫解飞,你就叫……” 飞鸟掠过时,总会带起风的涟漪。 他孤身一人在这世上混,眼前的小崽子靠着他才能好好长大,他们虽然是没有关系的陌生人,今后估计也分不开了。 于是他说:“你就叫解风吧。” 第11章 解风(3) 解风。 明崽讨厌风,风会吹来垃圾站的臭气,会吹得铁皮屋咣当响,会降温,会冷得发抖。可他不敢吭声,任由解飞给自己安了这么个名字。 不过很快他就发现,比起一个名字,他更讨厌的是“默写”。 原来默写就是把包装袋上的字画在纸上,写错了会被骂,写对了也没什么奖励。等包装袋上的字默写完了,还有药盒、药盒里的说明书、水费催缴单、皱巴巴的售楼部传单……不认识的字他可以问解飞,但只能问一次,多了就要被嘲笑。 当他指着药盒上的“对乙酰氨基酚”问对方怎么读,是什么意思时,解飞六个字只认识三个,当即恼羞成怒,他不耐烦地打发解风:哪来那么多为什么,照着写不得了。 解风被他骂得有点委屈,但不敢多说,专心在纸上照猫画虎。解飞趁他不注意时,悄悄打开手机查询这个词,等解风正确默写出来后,他就假装不经意地说:“写得还可以。不过对乙酰氨基酚这词不常用,你随便看两眼就行。” 他在相对复杂的三个字上咬着重音,解风没听出弦外之意,他的显摆也变得索然无味。 养了这么多天,解飞的伤口终于开始愈合了,这也意味着,他又要开始替人卖命的日子。看着解风心无旁骛写字的背影,他一时有些后悔捡了这么个麻烦玩意儿。都说养个猫儿狗儿的都还得慎重三思,何况是个小崽子。 他跟着自己不会有什么好活路。他能给解风的,也只有一日三餐了。 果不其然,当天晚上崔大成就来找他了,嘴上说是看病号,实则试探他什么时候能就位,说事情到了紧要关头,没他不行。 崔大成劝道:“飞哥,虽然这次是金子不地道,在背后捅刀子,可魏哥平时对你不赖,这一码归一码,你不会分不清吧?” 解飞哼了一声:“要不是看在魏哥的面儿上,他能好好活到今天?” 见他这么说,崔大成的心放了一半,解飞虽然性子犟,脾气爆,但还是很重情义的,魏哥对他有恩,就凭这点,他也不会多说什么。 他们都在魏哥手下讨生活,魏哥以前开过麻将馆,后来犯了点事给关了,再后来不知怎么搭上了一个房地产公司老板的线,平时遇到些明面上没法解决的事,都是魏哥他们给处理的。简而言之,他们就是一帮被豢养的打手。 平时魏哥最看重解飞,因为只有他下得去狠手,也豁得出去,在外面混的,很多时候比的就是谁更豁得出去。原因无他,解飞孤零零一个人,无牵无挂,一人吃饱全家不饿,活着赚了,死了拉倒。这么好用的一杆枪,魏哥舍不得把人放跑。 但偏偏赶上金子这么个人。 金子跟着魏哥的时间远没有解飞长,可他是魏哥相好的弟弟。裙带关系向来不好处理,解飞没想到一个小破地方的混混,也讲这种文明人的关系。 他独惯了,平时跟魏哥他们一起喝个酒还行,让他跟金子称兄道弟绝无可能。金子在他跟前软钉子、硬钉子也碰过不少,怕是心里早记恨上他了——这次他受伤就是金子在明晃晃地冲他示威。 说是房地产公司的张老板终于打通了各路关节,要在公园周边建别墅,但是有钉子户怎么都不肯拆迁,一天天拖下去,耗的都是张老板的成本,于是魏哥这伙人就被安排处理这件事。 领头的钉子户最硬,魏哥的意思是从这家入手。原本只是威逼利诱的事,可金子满肚子坏水往外冒,非要绑了人家的小儿子恐吓。 哪怕是催债的那帮人上门,也是秉承着“老弱妇孺、闲杂人等退让”的规矩,哪有这样明目张胆的连坐? 解飞对这种事不感兴趣,魏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他不问细节,只看结果。解飞势单力薄,被金子他们强行拽了进来,但他一直没放在心上。 动手的前几天,金子他们就近聚在小公园里商量计划,当时的解飞臭着一张脸,看着金子吞云吐雾,满脸张狂嘚瑟,他烦的想把对方打一顿。 动手当天,金子打电话让他过来,他没搭理对方,直接挂断电话,继续闷头睡觉。过了一会儿,又有电话打来,这次是魏哥。解飞不情不愿地接了电话,魏哥阴柔的声音从话筒传出来,他说话总是不紧不慢,也鲜少见他跟人发火,但总是绵里藏针,令人心生忌惮。 魏哥吩咐道:“金子那边,你去帮一把。” 解飞闷声回复:“他办事太莽了,这样下去迟早会出问题。” 魏哥说:“你胆大心细,所以我才放心让你看着他。去吧,等这件事一了,兄弟们都有功。” 挂了电话后没多久,金子就发了条短信过来,上面言简意赅地写着时间和地址。解飞把手机摔在一边,忍了忍,还是出了门。 房间里的蛇蜕 第8节 外面开始下雨,解飞没有带伞,等快到地方时,已经被淋透了。那是个废弃的厂子,他左拐右拐,终于到了地方。 金子身边的狗腿子给他开了门,房间里灰扑扑的,正中间地上,捆着一个穿校服的小男孩。男孩在地上蹭了一脸灰,眼泪一搅合,成了泥团子,他惊恐地盯着最后进来的解飞,但愣是一声没吭。 解飞知道,这是被吓的。 他面无表情地盯着金子,“大人之间的事,你非要把小崽子带上?” 金子递了根烟给他,他看都没看一眼,金子的眼神变得狠毒,自顾点了烟,嘲讽道:“飞哥,你是第一天出来混吗?这么面,以后可怎么跟着我姐夫?” 解飞只当狗在叫,他环顾一圈屋内,除了金子,还有两个人,一个是金子的狗腿子,另一个是任人拿捏的主,以前跟着解飞,后来金子来了,他就跟着金子。解飞说:“事你都办好了,还叫我来干什么?” 金子说:“我姐夫说了,你不在他不放心。啧,真是的,有什么不放心的,要你这软蛋绑人总是推三阻四的,没我这事能办好吗?” 解飞懒得听他叫唤,检查完屋里,起身想去外面也查看一圈。人绑了这么久,孩子爹妈马上就要察觉了,有什么要求得尽快提,不然一报警后续不好收拾。 金子咬着烟,含混不清地说:“有什么不好收拾的,他只要不怕被我盯上,不然有他受的。”说着手机拨出去个号码,打开了扩音器。 “喂?哪位?说话。”对面一开口,地上的男孩就呜呜叫。 解飞一听,暗道不好。 金子阴恻恻地警告对面:“听说你还是不肯搬?” 对面语气变横了:“没完没了了!回去告诉你们老板,我提的要求也不算多,他一答应,我立马就搬!反正我光脚不怕穿鞋的,看谁耗得过谁!” 金子靠近解飞,解飞一脸警惕,在他注意力都放在对方身上时,身边那个任人拿捏的主突然暴起,抽出藏在腰后的刀,朝着解飞就捅了过去,解飞一个不防,腰腹被捅了个血窟窿。 他闷哼一声,金子把电话凑近他,好让对方听得清楚。电话里乍一听到这声响,顿时收了声。 金子又冲狗腿子使了个眼色,狗腿子撕开孩子嘴上的胶带,他立刻发出尖利的嚎叫“爸!爸!爸!救——唔……” 嘴又被立马封上了。 电话那头声音发抖:“你们绑了我儿子?” 金子吐了个烟圈,笑道:“哪能呢,都是文明人。” “搬不搬,你今天给个准话。” 解飞冷不丁被重伤,疼得站都站不稳,眼看着金子是要拿他儆猴,说不得新仇旧恨一起算,就算真杀了自己,他孤身一人,也没人会为自己出头,他这条命就白烂在金子这种人手里了。 于是他也不硬碰硬,一手捂着伤口,一手摸出来贴身藏着的刀,趁着金子在耀武扬威,他强撑着逃了出去。 任人拿捏的主和狗腿子想追,金子却摆摆手,他看着地上的一小滩血,只觉得出了口恶气,浑身舒畅。 这个解飞,平时总是看不起他,他早想收拾对方了。杀了他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不过给姐夫添点麻烦,但眼下最要紧的还是搬迁的事,正事耽误了,他也得罪不起姐夫。 解飞也是想到了这点,所以才赶紧逃了出去,等拖到小崽子的事告一段落,以金子那种没有脑仁浑身是胆的性格,他还真是双拳难敌四手。 他专挑小路走,虽然雨夜路上没几个人,但被看到了就是麻烦。他打算从那个废旧小公园穿过去,再走不远就能到家,没想到淋着雨,又失血过多,他晕倒在了半路。 还好解风“叫”醒了他。 想到这里,他抬头瞥了眼解风,对方还老老实实趴在桌子上写字。崔大成见状,好奇问了句:“这谁家小孩?” 解飞随口说:“捡的。” 崔大成挤兑他:“想当爹了?早说啊,让魏哥给你介绍个对象,你自己生一个多好。” “滚你妈的,你生了三个儿子还没过瘾?” 二人笑骂几句,崔大成又正色道:“说点正经事,魏哥那边你什么时候过去?” “魏哥说,这次碰到硬茬了。” 第12章 解风(4) 上次的事金子虽然做得有点出格,但好歹没出什么岔子。他放人回去倒是很快,没等钉子户回过神报警呢,儿子就到家了。 孩子也是被吓傻了,大人还没问几句,他就先哭着求爸妈快点搬走,那种随时丧命的惊恐他再也不想回忆了,这伙人真是杀人不眨眼,连自己人都敢捅,还有什么事做不出来。 俗话说得好,不怕贼偷,就怕贼惦记。虽说被绑架,可孩子到底安然无恙的回来了,钉子户也没有更多证据,报警未必会有结果,甚至还可能就此被人惦记上,以后一家子都不得安生。所以他们便没多抵抗,老实签了协议答应搬走。 金子自认为这一票干得漂亮,既完成了姐夫的交代,又捅了解飞出了口恶气,就算为此挨上几句骂也值了。 一开始,魏哥还不知道这回事。金子那伙人不会主动说,解飞也不是个爱告状的,仇要报,场子他自己找回来,跟人哭诉卖惨从不是他会干的事。 是以两头瞒的情况下,魏哥竟一点不知情。还是金子大漏斗,到底把这个牛当谈资吹出去了,曲里拐弯的,等传到魏哥耳朵里时,解飞伤都好得差不多了。魏哥给解飞打了电话,说等他回来要好好教训一下金子,让金子亲自给他赔罪。 见解飞没作声,魏哥又说:就算你捅金子两刀,我都绝无二话,都是这傻逼自找的。 解飞当然不能真答应,但魏哥说到这个份上,再不接茬,恐怕两人就会生出隔阂,一码归一码,解飞拎得清。 于是他便说:“没到这份儿上。” 魏哥知道解飞这是在表态,他既不会因为这事跟自己闹翻,但如果有下次,他也不会轻易放过。这很像解飞这种人的行事风格,魏哥咂摸着他的话,也放下心来。又过了几天,就让崔大成来找解飞帮一个忙。 解飞听了崔大成的来意,没说去,也没说不去。 “硬茬”能有多硬,解飞心里大概有数。要么不怕死,要么背后有人,要么两者都占。既然魏哥想让解飞出面,说明对方是不怕死的。 房间里突然安静下来,原本正在专心描字的解风扭头偷瞄二人,解飞眼观六路,眉毛一拧,问道:“都写完了?” 他缩了缩脖子,假装很忙的样子虚空写字。 解飞的伤口还隐隐作痛,但面上沉稳,他问了崔大成时间和地点,就把人撵走了。时间渐渐过去,天色更暗了,屋里也暗了下来。解飞心里盘算着这件事,一时想得入神,回过神时,房间里已经完全黑了。解风仍安静地坐在小凳子上,没有发出半点声音。 他猛地跳下床,“啪嗒”一声开了灯,解风被吓了一跳,惴惴不安地看着他,乖巧安静得令他心烦。 他眼睛一瞪:“去,下两碗面。” 解风乖乖地起身去厨房。 “再把鸡屎拉锅里我真揍人了——” “噢!” 解风的手脚莫名轻快起来,仿佛这一屋子的光,这一声不温柔的吆喝,将他一点点栓牢,让他的双脚渐渐踩在了土地上。 刚才那一跳震得伤口有些疼,解飞便倚在厨房门口,看着小不点在灶台前手忙脚乱,蒸腾的热气抚慰着伤口,自崔大成来之后的抑郁消散了些。 他轻描淡写地开口交待:“我出去两天,你自己在家,饿了吃面,困了就睡,谁敲门都不要开。” 解风比了个“2”,问他:“两天吗?” “嗯,两天。” 解飞本想说:如果我没回来,你就走吧。 后来想想,这个小萝卜头能走到哪去?在这里好歹有个遮风避雨的地方。小孩子长得快,最多再过两三年,他就能靠自己活下来了。 就像当初的他一样,再长高些,解风就不需要谁的庇护了。 于是他说:“行了,有吃有喝没人管,多少人都求不来的好日子,别比划你那手指头了,面条都糊了。” 第二天,解飞简单收拾了一下就出了门。街拐角有家书报亭,他路过,又退回来,然后买了一个月的报纸,拐回家扔给解风:“甭描药盒了,多看点报纸。” 解风的那一点点不适应,忽然被厚厚一沓报纸冲散,还没等他回过神,门又被摔上了。 两天能学会多少字呢?他开始苦恼这个问题。 这显然不在解飞的思考范围内。此时的他正一门心思地揣测这次的事。 魏哥说有一笔账收不回来,借钱的是个老赌鬼,滚刀肉一样的人,收债的狠,他比收债的更狠,还没等魏哥那帮人开口,老赌鬼一刀先剁了自己的小拇指,说他懂规矩,这一刀算是给兄弟们赔罪,剩下的钱他半个月内一定到位,到时候要是还不上,他这身一百来斤的肉随他们剐。 半个月后,老赌鬼主动找上门来,说要把女儿给他们抵债。 解飞此行正是为了这件事。 这件事本不难解决,问题是魏哥为什么指名让他来,这算什么“硬茬”?于是他留了个心眼,到了地方没有直接进去,而是先在外面转了一圈,一来观察周围环境,二来给自己找条退路。 老赌鬼住在城中村的一处平房,周围环境复杂,有的拆了一半,有的房主搬走后便宜租了出去。解飞此时的位置正好能看到老赌鬼的房间,里面已经有他们的人在等着了,解飞看到了崔大成和老狗,只是没看到老赌鬼的女儿。 他向来对这种事很不齿,但类似的事发生得越来越频繁。如今魏哥的生意渐渐做大,可也偏离了轨道,再这样下去……解飞心思重,他总感觉魏哥是不是看出什么了,所以才日渐看重金子那种人。 等解飞进去时,他才注意到隔壁房间的门是关着的。崔大成留意到他的目光,冲他一挑眉,暧昧地说:“里面在验货呢。” 他心中划过一丝厌烦,抬脚就把老赌鬼踹出三米外,“你当这是菜市场呢?” “讨价还价——”他不急不缓地走过去。 “还拿女儿抵债。”他脚尖在老赌鬼的手腕上蹍了蹍,对方疼得脸发白,却一声都不敢吭。 解飞冷笑一声:“你哪有……” 话还没说完,隔壁的门突然打开了,金子提着裤子从里面出来,看见解飞就当没先前那一刀似的,依旧笑嘻嘻地跟他搭话:“哟,飞哥来了,又是我姐夫让你来坐镇的吧?” 解飞冷冷地瞥他一眼,金子被看得有些发毛,但很快,掰回一局的自得占了上风。房间里一时气氛紧张,老赌鬼见没什么人关注自己,悄悄用手机拨了个号码出去。 很快,屋外传来散乱的脚步声,一群人破门而入,将解飞一行人围了起来。为首的是个长得黑壮的胖子,他粗声粗气地说:“人呢?” 崔大成几人围在一起,跟这群莫名其妙的闯入者对峙,老狗骂道:“你他妈谁啊?” 这时候,方才金子出来的房间里,走出一个年轻女人,她穿着一件睡裙,露出脖子上的红痕,手指间还夹着根燃了一半的烟,这情景明眼人一看就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黑壮胖子拎起老赌鬼,一巴掌打得他眼冒金星,“你可真会做生意,一个闺女卖两家?” 他环顾一圈,目光停留在解飞身上,好像知道他才是这屋里说话管用的那个,他指着老赌鬼说:“这个老王八欠钱还不上,把他女儿卖给了我,现在你们把她给睡了,就想这么走人?” 金子一听就急了,嘴里不干不净地骂骂咧咧,眼见两拨人就要打起来,解飞冷静地说:“你要多少?” 黑壮胖子说了个数,金子被气笑了,他把女孩拽过来,猥亵地摸了一把,说:“你这儿是镶金的?”然后把人甩开,咬牙道:“钱不可能,人我也要带走。” 魏哥开的ktv不干不净,这女的正好给他送过去当摇钱树,都是道上混的,讲什么先来后到,这黑胖子不知从哪冒出来的,真是可笑。 解飞这才明白为什么魏哥会说这是个“硬茬”,原因有三:其一,老赌鬼这种人够狠,不好对付,只要打不死,他就能继续蹦跶;其二,老赌鬼突然用女儿抵债,要处理得干干净净也有些棘手;其三,他担心这里面有诈。 方才解飞被金子打断的话没有说完,他本想说的是“你哪有什么女儿?”。 老赌鬼没离婚前,确实有个女儿,可孩子跟着前妻,他已经好多年没见过了。来之前解飞查到了这一点,心中有所防备,知道这里面或许有诈,可没想到对方来得这么快。 他的目光在老赌鬼身上停留了片刻,已经明白了这里的关窍:看来卖女儿什么的都是假的,对方真正的目的在魏哥。 黑胖子显然是冲着他们有备而来,可他们一群打手有什么好图的,大概是魏哥跟谁结下的梁子,现在被人找上门了。 对方人数是他们的两倍,正常来说,他们想走出这里都难,可解飞有恃无恐,甚至还巴不得再闹大点,他自有脱身的办法,如果闹得大了,他说不定能就此脱离魏哥…… 崔大成和老狗看着解飞,显然都在等他发话。于是,解飞顺着金子的话说:“听见了吧?我们金哥说了,人和钱都要。” 黑胖子咂摸着,重复了一句:“金哥?” 随即寒光一闪,一刀扎进了金子的大腿根,出手之快,令人不防。黑胖子拎着如杀猪般嚎叫的金子,对解飞几人说:“给你们一天时间,回去告诉魏元,要想这姓金的囫囵个儿的回去,就来找我。” 房间里的蛇蜕 第9节 他们来得快,去得快。崔大成和老狗被堵得一肚子火,纷纷嚷嚷着要回去搬救兵,找回场子。解飞安抚两句,让他们先回去跟魏哥报信,自己则留下来,在墙根蹲守着。 终于,在深夜时,抓到了一个鬼鬼祟祟的身影。 他闲了半日的刀终于派上了用场,刀尖戳进皮肉,血顺着后腰往下流,老赌鬼没想到他从后门走,还能被人盯上,他强装镇定地说:“你是哪个?” 解飞将他压在墙上,低声说:“那女的是谁找来的?黑胖子?” 老赌鬼心想,反正对方不能杀了自己,可他把黑胖子的事说出去,没准真的会被弄死。于是便强硬着不说。解飞冷笑一声,脱下上衣塞他嘴里,随即一刀砍下他的无名指,老赌鬼疼得浑身打颤,解飞的刀又抵在了中指上,“谁找来的?” 先前老赌鬼能面不改色地剁了自己一根手指,可量变和质变的区别他还是懂的,他能失去一根手指,却不能失去一整只手。 于是,他嘴里呜呜着,想说什么,解飞看出来了,却没有拿出他嘴里的衣服,而是摸出老赌鬼的手机,让他打字出来。 老赌鬼一只手艰难操作着,屏幕上显示着两个字:关梁。 解飞不认识关梁,但他知道关啸。前不久,他跟崔大成和老狗几人喝酒时,听说关啸进去了,逮捕他的地方,正是魏哥的ktv。老狗说,关啸在魏哥的地盘卖药,被前来办案的警察撞了正着,也是点儿背。虽然这事看起来跟魏哥没关系,可人到底是在他的ktv被抓的,细究起来,难免被人记恨上。 听说关啸还有个哥哥…… 他问道:“今天关梁在场吗?” 老赌鬼呜咽着摇了摇头。 解飞皱着眉头,这事有点不对劲。 关梁若是要替弟弟报仇,直来直去的也就报了,怎么还要设这么个局?看起来不像真的要跟魏哥撕破脸,这半强硬又半留有余地的样子,反而像是—— 想合作! 解飞暗道不好,丢下老赌鬼转头就跑。 如果魏哥答应了和关梁合作,那么金子也会很快被放出来,他今天摆金子的这一道,对方势必要讨回来,他和金子的矛盾已经恶化,魏哥不可能再平衡着他们二人,一定会有一个人被抛弃,而那个人,大概就是不再跟魏哥一条心的自己…… 他已经在这里浪费了许多时间,再耽搁下去,怕是不妙。 解飞的第一反应是离开这里,可刚跑出不远,他又突然想起家里还有个小崽子。崔大成知道这件事,但他跟自己关系一向可以,应该不至于跟一个小孩子下手,可金子那人就不一定了。 再者,他跟明崽说好了。2天,他一定会回来。 得亏他脑子活,反应快,趁着所有人还没商定下来,他已经悄悄潜回了家。他没敢开灯,借着手机的微光,他悄悄走到沙发旁,没想到沙发上空无一人。 他心里一紧。 他举起手机,在房间里照了一圈,忽然又顿住了。一个小小的身影,正蜷在他的大床上,睡得正香。 解飞捏着明崽的鼻子,明崽睡梦中憋得透不过气,一睁眼,看到有人正蹲在床头看着自己。见他醒了,解飞才松开了手。 “我要走了。”解飞低声说。 明崽睡得迷迷糊糊,一时没反应过来。 “你想跟我走吗?” 明崽抱住他的胳膊,本能地应了一声,柔软的脸颊,温热的鼻息,都让解飞心里一烫,有种活过来的感觉。 解飞匆匆收拾了点必需品,背上伏着熟睡的明崽,就像他刚捡到明崽时那样,两人离开了这个短暂的“家”。 他这辈子都不可能碰毒品。魏哥到底要走上和他分道扬镳的路,只希望魏哥能看在两人许多年的交情上,给他离开的时间。 然而,他的运气没那么好。 金子带着人还是追了上来,他的腿裹着绷带,坐在汽车副驾驶,一脸狠意。金子咬牙对充当司机的小弟说:“给我撞死这个狗日的。” 引擎轰鸣。 解飞微微眯着眼,看着朝他冲过来的汽车,正盘算着要往那边跳,才能躲过去。 没想到,“砰”的一声—— 一辆突然窜出来的卡车将金子的车撞翻了出去,卡车的车窗摇下来,露出一张陌生的男人脸。 他催促道:“快上车。我撞得轻,他们很快就爬出来了。” 解飞没多犹豫,抱着被惊醒的明崽上了车,等卡车开出去了老远,他才将心放回了肚子里。 他警惕地扫视一圈车里,车内堆了很多东西,放着一大包吃食,像是跑长途的样子,车窗前还系了个平安福袋,看上去跟任何一个卡车司机都没什么区别。 “多谢。”如果不是眼前这人突然出现,他恐怕很难甩脱金子。 卡车司机说:“客气什么,那人是个疯子吧?连小孩都撞,真他妈的没人性。” “差不多。”解飞想到魏哥要沾毒的决定,淡淡地说:“能做出这种事的人,确实是疯子。” 车又开出去了许久,解飞才想起来做自我介绍,然后他问对方:“你呢?怎么称呼?” 卡车司机转过头,露出右脸上的一小块疤。 “我姓宋,你就叫我老宋吧。” 第13章 明崽 娘娘庙里,刘爱芹被突然出现的男孩吓了一跳。男孩看上去十六七岁的样子,安静得令人几乎感受不到他的存在。刘爱芹给他倒了杯水,又给他拿了吃的,看他吃得狼吞虎咽,有些好奇:“你打哪来的?怎么在娘娘庙里,在这待多久了?” 对方一抹嘴,挑着回答道:“我跟我叔来的,本来他说要给我送吃的,但一直没等到他人。” 刘爱芹心里一动:“你叔?叫啥?” “就叫叔嘛,我三叔。” “那你叫啥?” “我……我叫明崽。”解风想了想,没有告诉她大名。 “那你叔长得什么样?” 明崽挠了挠小细胳膊,说:“就……就还可以吧。” 刘爱芹:…… 吃饱喝足后,明崽也有力气了,他听着外面吹吹打打的动静,随口问道:“外面怎么这么热闹?” 刘爱芹垂下眼睛,看不出多少情绪:“那是在办丧事。” 听了这话,明崽没什么反应。他随三叔来这里办事,可三叔迟迟不归,他人生地不熟,又不能随意出去,是以对外界毫无兴趣。 没想到刘爱芹顿了顿后,又主动跟他说:“是我儿子死了。” 这些年,明崽虽然跟着解飞学了不少,连字也认得比解飞多,可解飞到底粗糙,连带着明崽也有样学样,他不太会安慰人,听了这话仍木呆呆的,不知道怎么接才好,半晌才“噢!”了一声,接着又是无尽的沉默。 最终还是刘爱芹又一次打破了沉寂,她问明崽:“你们来这里做什么?整个村就住了我一户,你们要是找别人也不在这。” 明崽摇摇头:“我也不知道,三叔让我跟他一起来,我就来了。” “你三叔呢?” “不知道呀。” “那他什么时候回来?” “快了吧,总会回来的。” 刘爱芹套话不成,被明崽的一问三不知搞得心里发闷。 “你饿了怎么不出去,我家就住附近,你来要口吃的还是有的。”刘爱芹不死心,继续打听。 明崽理所当然地说:“三叔不让我出去。” …… 刘爱芹干脆合上眼,闭目养神。 她原本怀疑,明崽口中的“三叔”会不会是那个人,可她又从没听对方说起过明崽,所以一时拿不准。 以前她还能用电话跟对方联系,可自从老年机被宋婵阳发现后,她就没机会再用了,她一个亲戚都散得差不多的老太婆,没有朋友,仅剩的家人也都在身边,她连拿回手机的借口都没有。 如果被宋婵阳接到那人的电话……刘爱芹心里烦闷,也不知道她造了什么孽,这辈子要活得如此疲累。 再说宋如意这边。短短一天之内,她接连收到两个噩耗,虽然殡仪馆内的那具尸体不是宋承义,但她仍恹恹的,吐完之后,和石明霞两人沉默地往回走。石明霞暗忖:时间还早,宋如意这个时候回去,一定会发现葬礼的真相,可要钓的人还没冒头,她还得再拖延一阵子。 正当她思考怎么劝对方多留一晚时,宋如意主动开了口。她脸色有些苍白,有气无力地说:“嫂子,我实在是不舒服,反正赵威已经回去照应了,我们明天再回吧。” 石明霞心里一松,看着宋如意脸色的确不好,她关切地问:“要不去医院吧?” 宋如意勉强笑了笑:“不用,可能有点中暑,睡一觉就好了。” 像是怕石明霞在心里嘀咕,她又说:“反正妈现在也急不成,看不到我,也骂不着我,我就当她不会怪我磨蹭。” 石明霞心里忽然涌上一丝内疚,为了找到丈夫,也为了弄清当年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她把自己的大半辈子都豁了出去,甚至把儿子的人生也搭了进去,现在利用起宋如意,她没有任何犹豫,也不会为此后悔,但心里还是微微过意不去。 不过担心宋如意改变主意,她也没敢再劝,两人就近住进了一家廉价宾馆。 宾馆的老式空调嗡嗡作响,不制冷,只制噪音,吵得人脑子疼。她们关掉空调,房间里突然静了下来。两人各有心事,一时间谁都没有打破沉默。 石明霞心想,可以再试探一次。 她总觉得,宋如意知道点什么。 最后一次有宋承义的消息是半年前。寻找他的十二年来,最初几年是有零零散散的线索,后来彻底没了消息,也正因此,她才能和宋立在一个地方稳定生活了几年,如果没有这几年的喘息,她和宋立或许早已撑不下去了。 这几年过后,她又开始陆陆续续查到宋承义的零星线索,有两次她甚至与对方前后脚错过了,这让她更加确信:宋承义是在刻意躲着自己。 为什么? 还没等她想明白,很快,她又有了新的发现。 由于这些年一直在外寻夫,她已经很久没有回过贵亭村了,前段时间回来一趟,才知道宋择远竟然没了。 刘爱芹共养育了三个孩子,老大宋承义、老二宋择远,以及最小的女儿宋如意。没想到两个儿子一个多年杳无音讯,一个竟年纪轻轻就死了。石明霞知道这个消息后,对宋婵阳更多了些怜爱,她小小年纪没了妈,现在又没了爸,可比宋立还要惨。 当她得知宋择远的死讯时,才知道原来他已经死了三年了。 三年……石明霞心想,她又重新打听到宋承义的线索时,也差不多是在两三年前。 这个时间上的巧合,令她怀疑二者之间是否有什么联系? 三年前宋择远死在外面,也是警察通知家属认的尸。当时宋婵阳还小,最后是刘爱芹和宋如意去的,她们捧回来了骨灰盒,将人安葬在了老宅旁边的宋家祖坟里。所以,如果真有什么联系,宋如意作为当事人,一定知道得比她更多。 会是什么呢? 夜深了,但石明霞知道,宋如意还醒着。 她问道:“如意,那些年宋择远跟家里的联系多吗?” 房间里的蛇蜕 第10节 宋如意不知道她为何提起陈年往事,回道:“还行吧。毕竟婵阳还在我那呢,他怎么着也惦记着孩子。时不时的,给婵阳打点钱,偶尔也回来看看她。那时候咱妈也在,他孝顺,也回来看看妈。” 宋择远和妻子杨贞只有这一个孩子,他又是疼女儿的人,联系紧密一些也是应该的。 石明霞又问:“杨贞……她也一直没消息?” 宋如意这次没有直接回答,她有些尴尬地说:“嫂子,那些事都过去了,都是村里人爱说闲话,你别放在心上,杨贞嫂和我大哥怎么可能……” “不,我不是问这个。”石明霞打断道:“我知道根本没这回事,如果我连这话都信,我真是白跟老宋这么些年。” 她翻了个身,面对着宋如意,问道:“我想问的是,没人有杨贞的消息吗?” 宋如意轻轻“嗯”了一声,“没听二哥提起过。” 这太奇怪了,石明霞心想,人只要活着,就一定有活动痕迹,只要有活动痕迹,就一定会有线索。 这么多年,连宋承义都有零星消息,怎么杨贞的动静竟完全石沉大海。 像是知道石明霞所想般,宋如意轻轻叹道:“大概是因为,没有人想过要找她吧。” 当初宋择远知道妻子离家的消息后,唯一的反应是远走高飞,离开这个被人背后笑话的地方。 正因为他不负责任的离开,宋婵阳才会被送到宋如意这里养着,当年她才十岁,甚至连发生了什么事都不太清楚。 宋承义好运气,有妻子和儿子豁出去半辈子去找他。 可杨贞呢?她什么都没有得到。 也几乎没有人还记得她。 石明霞闭了闭眼,终于问出了那个问题:“当初你和妈去认尸,是怎么认出来的?” 第14章 宋择远 听到石明霞这么问,宋如意摸不准她在想什么,斟酌地说:“当时跟今天的情形差不多,反正我是没敢细看,但是妈说她认得出来,她亲生的,一眼就能认出来。” “我记得你说过,宋择远是被淹死的?” “嗯,泡了几天才被发现。打捞上来后,被警察当做无人认领的尸体,好多天了妈才得到消息,我们就赶紧过去认领了。” 石明霞心里一动,问道:“哪来的消息?” 宋如意努力回忆,还是没想起来,她不确定母亲是否对她说过这个细节。石明霞有些失望,闭上眼睛说:“早点睡吧。” 虽然想不起来这些细节,但关于认领尸体那天的事,宋如意记忆如新。 三年前,她那腿脚不方便的母亲,步行几个小时去城里找她,她当时还在厂里上班,赵威一向不着家,母亲又在门口等了她一个下午,连口水都没喝上,等她终于下班回家,母亲才拉着她的手,告诉她宋择远死了。 她一向跟这个二哥走得很近,大哥宋承义脾气爆,性子倔,跟父母总有吵不完的架,家里的木门上至今还留着一个洞,那是大哥盛怒时一拳捶烂的,发火的大哥很吓人,所以她从小就有点怕大哥。 可她从来不怕二哥,二哥跟谁都乐呵呵的,遇到狗都能聊两句,更别说亲戚邻居了,大家都喜欢和他搭话,他说话风趣,人又不爱计较,将家人也哄得高兴。 当然,这个家人不包括他的老婆杨贞。 这个结论是宋如意观察许久后得出来的。二哥和二嫂不是自由恋爱,而是经人介绍后,相见了几次后结婚的。 后来她才偶然知道,这个“相亲”也并非偶然,而是杨贞一力促成的。 杨贞与宋择远很早的时候有过一面之缘,当时她一见就喜欢上了对方,那时的宋择远正年轻,又遗传了老宋家身材高大的优点,稍微一收拾,就显得精神挺拔,再加上人长得还不错,性格更是讨喜,杨贞越打听越满意,于是三托四托,这才促成了那次相亲。 可以说,那是杨贞完全占据主动的追求。 宋择远虽然是个男人,但是个敏锐的人,他甫一见到杨贞,就捕捉到了对方眼里的热烈和沉浸,一时极大满足了他的虚荣心,即使杨贞只是普通长相,她的倾慕也足以弥补外在的不足,一来二去,两人就订了婚。 热恋期对方什么都是好的,即使有些摩擦,也统统归结为“磨合期”。磨合期内,杨贞意外怀孕,两人顺理成章地奉子成婚,生下了宋婵阳后,肚子就没再有什么动静了。 热恋期是和磨合期一起结束的,被掩盖的陌生感在“厌倦期”纷纷冒头。 宋择远不完全是杨贞想象中幽默体贴的样子,褪去了爱慕的杨贞,在宋择远眼中也只剩下一张普通的脸,一副倔脾气。 以及,附赠一个因生育走形的身体。 宋择远还是外人眼中那个“挺不错的人”,在家里则吝啬得很,风趣幽默体贴都需要等价交换。 和外人交换,宋择远能得到称赞,和妻子交换,似乎无利可图,因此他也就不用在妻子面前演好人。 当时的宋如意还没结婚,她和母亲住在老房子里。夏天屋顶被晒透,房间里像蒸笼,她夹着张小床爬到屋顶睡,想汲取那微弱的夜风。 那晚随着夜风一起吹来的还有争吵声,打骂声,摔盆砸碗,针尖对麦芒,谁也不甘心占下风。 她竖起耳朵,循声望去,原来是二哥家。 那是她第一次发现二哥家的秘密,她原以为和大哥家一般和睦的二哥一家,原来感情并不好。 可平时宋择远却很少表露出来。 或许是因为爱面子,或许是在跟宋承义暗中较劲,宋承义和石明霞感情浓烈,还生了独苗儿子,看上去幸福得扎眼。可宋承义脾气那么坏,也没什么人喜欢他,他怎么比好人缘、好风评的弟弟过得更舒心? 又是一次偶然,宋如意知道了一件更令她震惊的消息:杨贞早就想离婚了。 其实相较于爽利的石明霞,她反倒更喜欢这个不太亲和的二嫂。 那时候她还在和赵威处对象。赵威第一次上门时,母亲为显重视,把全家都叫上作陪了。两个嫂嫂在厨屋忙着做饭,她在一旁打下手,期间杨贞问她看上赵威什么了,这人看上去尖嘴猴腮,不像个好人。 石明霞欲言又止,看着不高兴的宋如意,她有些尴尬,忙转移了话题。没想到杨贞一副没眼力见的样子,打定主意要给她添堵,劝她一定要考虑清楚了,女人结婚就要脱三层皮,代价很大。 当时的宋如意没听懂她话里的苦涩和好意,只觉得这个二嫂不会说话,二哥眼光好差。 没想到后来真让杨贞说准了,赵威不仅是个烂人,还是个烂狗皮膏药,她即使脱十层皮,也很难甩脱。 当时母亲一直劝她再忍忍,凑合凑合,这辈子就过完了。大哥倒是气得打了赵威一顿,让他几天下不来床,但无济于事,标本都不治。二哥一向和母亲同一战线,没发表太多意见。 唯有杨贞。 宋如意其实很不愿让二嫂知道这件事,这些事除了能印证二嫂眼里不揉沙子,印证她的确是个傻子,也没有别的意义了。 可杨贞没有事后诸葛般说“看吧,早跟你说过”,而是很认真地和她推心置腹,告诉她要把主动权掌握在自己手上,过不下去了就散伙,不能将大好的青春浪费在这种人身上,往后的日子还长得很,没人能做得了她生活的主。 在杨贞眼中,美好的生活是自己争取来的,没钱就去赚,喜欢了就追求,不爱了就滚蛋。委曲求全、唯唯诺诺、瞻前顾后都是纯粹的浪费时间。 她永远都会先爱自己。 虽然最后宋如意没有离婚,但二嫂的这番话,以及她的处事态度,令她开始慢慢亲近起来杨贞。 这样性格的杨贞,让宋如意以为,即使她和二哥总吵架,两人大概还是有感情的,毕竟她很果断地主宰自己的人生,二哥也不是赵威那种混蛋。 可在那次争吵中,她亲耳听到了杨贞对二哥的指责,亲耳听到杨贞说一直想离婚,只不过二哥碍于面子,死活不同意。 二嫂爱自己,也总是为自己争,可最终也没有争到想要的。 如果二嫂被逼得忍无可忍,那么她选择离家出走,应该也是很合理的,她是会这么做的性格。 二哥好面子,老婆“跑”了之后,他的远走他乡也合情合理。 但二哥毕竟是个好儿子、好爸爸,偶尔也要回家看看母亲和女儿,和妹妹也一直保持着联系。这样的状态一直保持到刘爱芹走了三十多里地,亲口告诉女儿那个噩耗。 宋如意陪着母亲,两人坐了很久的车。时隔三年,她依然记得那辆车里的汽油味,车里空调坏了,天气很热,又闷又晒,她的汗一直渍着皮肤。 等到了殡仪馆,见到了二哥,她的汗忽然凝固成冰粒了——原来被一直被渍着的人是二哥。 那个被水泡得不成样子的人,那么难看,那么肿胀,那么恶心,那是她的二哥。 她的小侄女,小婵阳啊……真是太可怜了。 太可怜了。她想到这里,又一次感叹起来。 窗外的凉风吹进来,宾馆里不那么燥热了,宋如意听着大嫂均匀的呼吸声,眼皮也渐渐沉了。 在睡着前,她隐隐有种松快的感觉,但很快,又被强压了下去。 明天,明天就能回家,去送母亲最后一程。 夜深了,热闹了一天的贵亭村也终于安静下来。白天前来帮忙的乡亲和朋友们,此时也早已散去,偌大个村子,只剩下个灵棚镇守着,灵棚两侧挂了黑白挽联,地上残存着未烧干净的纸,这些痕迹看上去让贵亭村有了人味,也添了些阴森。 灵棚前,一站一坐,正是宋家两兄妹。 “怎么办,明天姑姑就回来了。”宋婵阳似乎这才纠结起来,她和堂哥干了这么大一件事,迟早是要暴露的,只不过越晚暴露,宋立寻人的目标就多一分实现的可能。 “还有四天。”宋立说。四天之后,人就要下葬,到时候如果父亲还没有踪迹,可能就再也得不到他的消息了。 “姑姑那边我来拖延,实在不行也只能坦白了,希望姑姑能看在我爸妈的面子上,不要太生气。” 宋婵阳突然有点懊悔,她或许不该一时兴起,听了宋立的话就帮了这个忙,姑姑待她那么好,她不该这样。 于是,她有些意兴阑珊地说:“你在这守着吧,我去娘娘庙里看看奶奶。” “你一个人去?”宋立不放心。 “我不怕。” 宋立似乎有些意外,他说:“反正离得近,你要是怕了,喊一嗓子我就过去了。” 或许心中有事,或许知道奶奶在庙里,宋婵阳一人走在路上,倒也没有那么害怕了。 到了娘娘庙,她小心开了锁,打开门。庙里一片漆黑,月光下,正殿的娘娘泥塑像有股森然的威严,草丛里不知什么小动物爬过,惊得宋婵阳心里发紧。 她朝着刘爱芹住的地方走去,脚步很轻,几乎没有发出什么声音,却似乎还是被屋里的人察觉了。 “吱呀”一声,门被推开了。 一个人影走出来,瘦瘦的,个字不高,借着光,能看到穿着灰扑扑的上衣。 宋婵阳骤然停下脚步。 即使过去了几个月,即使看不清正脸,但她仍然一眼认出来了—— 前面那个灰扑扑的少年,正是之前跟踪她的那个。 第15章 第一晚 少年很机警,显然早已发现了她。 面对突然出现的陌生人,宋婵阳心中警惕,但却没有向堂哥发出信号,反而将手电筒的光开到最强,直直地照在少年脸上。 强光刺得明崽睁不开眼,他伸手挡了挡,冷不丁听到宋婵阳问他:“你怎么在这里?” 明崽又拿出“三叔”那一套回答。 宋婵阳不像刘爱芹好应付,她冷冷地说:“你跟踪我。” 房间里的蛇蜕 第11节 “大姐,我都不认识你!” 她关掉手电筒,明崽的眼睛被强光刺激后,又忽然陷入黑暗,眼前一时发昏,什么也看不见,等再能模糊看清时,宋婵阳已经悄无声息地站在他身侧了,手里一把水果刀抵在他的脖颈上。 “三个月前,在邓州,你一直在跟踪我吧?” 这么多年来,明崽跟着解飞和三叔瞎混,学得既能装疯卖傻,也能屈能伸,他好言好语道:“都是误会,你是不是认错人了?我大众脸,很常见的。” 宋婵阳挟持着他,小心地将后背抵在柱子上,“屋里的人呢?” “你说奶奶吗,她睡了啊。” “你同伙呢?” “什么同伙,说得好难听,那是我三叔。” 院子里一片寂静。 宋婵阳不知道该怎么办了,这段时间的异常让她能想到随身带刀保护自己,但她循规蹈矩的长大,真正正面遇到可疑分子时,又想不出如何应对了。 明崽似乎也察觉到了她的犹疑,主动示好道:“姐姐,我叫明崽。” 宋婵阳无语:“我管你叫什么。” “你知道我叫什么,咱们就是熟人了,熟人可没有用刀说话的。” “说得有道理。”宋婵阳嘴上附和,刀却没动,“你把衣服脱了。” 明崽苦着脸:“姐姐,我未成年呢。” “少说屁话,让你脱外套。”宋婵阳不敢放松,她以外套做绳索,将明崽的手绑在柱子上,然后不顾他的抗议,往奶奶暂住的房间走去。 刘爱芹还没睡,她早就听到了外面的动静,却起不来床。宋婵阳谨慎地推开门,先用手电筒扫了一圈,见没什么异常,这才关门进屋。 躺在床上的刘爱芹注视着她,祖孙二人同处一室,却不知从何说起。奶奶似乎有些颓然,她没有关心外面的丧事,反而问宋婵阳:“有人给我打电话吗?” “没有。”宋婵阳一脸平静地撒谎。 事实上,除了前些日子接的那通电话,确实没再有电话打来。 “姑姑有点事,明天就回来看你。”宋婵阳先替姑姑解释了原由,似乎怕奶奶怪她。 刘爱芹没留神这话,反而开口问了另一件事:“你说有人跟踪你?什么时候的事?怎么没听你说过?” “我说了有用吗?我爸死了,我妈不在,我姑把我养大已经仁至义尽,再说她离得也远,我跟谁说?” 刘爱芹被她说得有些难过,闻言讷讷地说:“家里这不是还有大人呢……” 宋婵阳打断道:“奶奶,你真的不知道我妈的下落吗?” 刘爱芹心里一跳,这次她没再迅速否认,而是反问道:“你是怎么了,突然揪着这些不放,都多少年前的事了。” “你说的‘这些’是我亲妈。” 这话一出,屋里瞬间静了下来。 借着手电筒的光,刘爱芹能清楚看到这个孙女的脸,她长得其实不太像她父亲,更像妈妈杨贞。 刘爱芹想起许多年前的事,杨贞一向很有主意,她不喜欢太有主意的儿媳,连带着也不喜欢宋婵阳。 可跟孙女朝夕相处了几个月,她照顾自己无微不至,即使心是冰块做的,也得被捂化了,她仍然不喜欢宋婵阳,可无法再像往常一样,冷眼看她过没爹没妈的生活。 大人的事,到底还是牵连了孩子。 刘爱芹叹了口气,鲜少地以一个祖母的身份,劝宋婵阳说:“人要往前看,你难道要像宋立一样,搭上自己半辈子去找她吗?你妈要是知道你这么做,肯定也不会安心。我是快死的人了,如果真知道你妈妈的下落,能藏着掖着不告诉你?” 宋婵阳默默不语。 刘爱芹又说:“等丧事一了,你就回邓州吧,这里不是你待的地方。年纪轻轻的,跟我一个快入土的人熬什么。” 从未享受过这种呵护的宋婵阳,听了这话也有些动容,她想:或许她不该揪着那个短信不放,说不定是发错了,也说不定是谁恶作剧。 奶奶说得对,12年都没消息的人,怎么可能突然有消息? 她正要出去时,刘爱芹又叫住她:“门外那个人,你打算怎么办?要不给宋立打个电话?你一个女孩子,太危险了。” “没事,我应付得来。” 宋婵阳心里另有打算,那个叫明崽的,虽然鬼鬼祟祟,可到底也没伤害自己,说不定再逼一逼,她还能问出点什么。 至于宋立,他要烦心的事多,暂时还是不去麻烦他了。 虽然他们小时候关系亲厚,可这么多年下来,到底还是有隔阂了。 她已经没有办法像小时候那样,哭着赖在宋立背上,任由他一步步把自己背出来。 然而,等她出来时,门外空空如也。 原本绑人的柱子上已没了人,连那件用来绑人的衣服也不见踪影。如果不是还有奶奶这个证人,她都怀疑今晚的一切是个幻觉。 宋婵阳不信邪,她举着手电筒,一个个殿搜过去,除了其中一个殿里有人待过的痕迹,其他都没有异常。想来那个明崽在庙里短暂地待过,现在又趁着自己和奶奶说话的空隙,偷偷逃了。 能解开束缚,又能神不知鬼不觉地溜走,看来是个老手。 “老手”明崽此时正一个人走在小路上。三叔这人忒糙了点,把他忘在了娘娘庙不说,还对他召之即来。 三叔一条短信,他就要奔赴十几里地。 还好他一向习惯把手机调成震动模式,这还是跟解飞学的。果然,解飞的经验都很有用,刚才又救了他一把。从宋婵阳把他绑起来开始,他就在试着偷偷解开,好不容易快解开了,手机突然的震动吓了他一跳,差点被发现。 打开一看,原来是三叔的召唤。 “来找我。” 明崽虽然好性子,但也是有二两脾气的,他跟着解飞混了那么久,解飞虽然性格暴躁,但说得恶心点,还挺疼他的,哪像三叔,把自己当牛马使唤。若不是这么多年相处下来,他知道三叔的脾气秉性,早撂挑子不干了。 当然,他也就是想想。解飞早说过,他性格太软,不适合“单飞”。 他听飞哥的。 等到了地方,三叔已经准备好了一桌饭菜,都是他爱吃的大荤。明崽看了心花怒放,刚才的满腹腹诽一笔勾销。他边吃边聊,把这两天发生的事跟三叔交待了个干净。 被女的绑了太丢人,他自然而然地略过这段。只讲在庙里遇到了个老太太,村里在办丧事,老太太说是她儿子死了…… 三叔眉头一皱:“你说什么?死的人是她儿子?” 他身材高大,往那一坐也颇有气势,正是先前赵威见的那个人。 原本三叔听赵威的话风,以为死的人是刘爱芹,没想到死的竟是她儿子吗? 可是她有两个儿子,死的是她哪个儿子…… 明崽抹了把嘴,“她没说。” 宋承义多年没有消息,宋择远死了三年多了,不可能拖到现在才办丧事。 难道死的人是宋承义? 一时间,他脑子转了好几道弯,思前想后,很快敲定了一个解决方案。他起身去卫生间,回头见明崽依然吃得投入,还是关上了房门。 然后,他拨通了一个电话。 “嘟嘟”声在狭小的空间里异常清晰。 他耐心等着几秒,电话那头很快就接通了。 “喂?”熟悉的声音从话筒中传来,是刘爱芹苍老又虚弱的声音。 他问道:“妈,我哥死了?” 没想到电话那端安安静静,过了两秒,电话被挂断了。 宋婵阳的手还在颤抖。没想到还能再次接到这个人的电话。此时的她一手拿老年机,一手拿着奶奶的录音。这次话筒里的声音异常清晰,即使过去了这么多年,她仍然听出了对面那个人的声音—— 她死了三年的父亲,竟然还活着?! 第16章 第一晚(2) 宋择远全然不知自己已经暴露。 此时他刚从卫生间出来,见明崽已经吃得差不多了,他捏了一小撮茶叶扔嘴里,一边嚼,一边盯着明崽,不知在盘算什么。 宋择远不抽烟,不喝酒,用解飞的话来说——自律得不像他这种人的朋友。 只有偶尔需要专注时,比如现在,他才嚼点茶叶提神。 “你还记得几年前,我们在渭南遇到的那个人吗?”宋择远终于开了口。 明崽年轻的脑子非常好使,立刻就想起来了。他说:“威哥?” 宋择远不屑地嗤笑一声,“他算什么哥。” 几年前的夜晚,被开大货车的宋择远救了之后,解飞就欠下了这个人情。他跟着货车一路往西走,原先他在渭南有几个朋友,所以打算先奔那边避避风头,等后面风声过去,他再伺机而动。 没想到到了渭南后,解飞很快就融入了这里,他跟着当地一个开矿的老板干起来了。当时解飞朋友举荐他的理由是“特别猛”“特别能打”“对自己下手都特狠”,矿老板手底下管事的东子听了,想让他继续干催收的老本行,可解飞却拒绝了。 他只想当个司机。 老老实实给人开车,虽然工资不高,但没什么风险。 最重要的是,可以把明崽顺利拉扯大。 如他所愿,他过了几年又穷又安稳的好日子,明崽的身份不好上学,但也学会了不少字,用他的话来说,不用担心做文盲了。 转眼过去了五年,明崽平安长到了十三岁。由于没有上学,他也没有什么同龄朋友,不过在明崽看来,他也不需要那些“幼稚”的小朋友。解飞的朋友就是他的朋友,他的生活只有解飞带来的一切,他对此很是满足。 解飞的朋友哪路的都有,明崽很小时就跟着解飞混酒局,半夜的烧烤摊上,几个人喝多了,就爱拿一旁闷头干饭的明崽逗乐,各显神通,教了他不少绝技。 所以明崽小小年纪,就是溜门撬锁的熟练工——只是没有实操过。 他曾经对着一户人家跃跃欲试时,被不知什么时候跟上来的解飞一脚踹翻,明崽回头一看,见他哥正满脸阴郁地瞪着他,他被吓得顾不上疼,惊惶地缀在对方身后,乖乖往家的方向走。 当晚进门后,解飞只说了一句:这不是你该做的事。 从此明崽再没敢犯过。 但他也对解飞的话感到迷茫,“这”不是他该做的事,他应该做什么呢? 有时候他会想起死在铁皮屋的奶奶,他和奶奶的尸体同处了四天,但时候的他比现在的他胆子更大。解飞虽然养得糙,但还是把他保护得太好了。 很快,他们和一位故人重逢了。 那时候老宋早已经不跑大车了,那天他在火车站周边转悠,偶尔蹲下来看看周边摆摊的小贩,看起来像在消磨晚到的火车。 房间里的蛇蜕 第12节 当时解飞刚在火车站送完人,等红灯时,透过车窗,他一眼就认出了老宋。 几年前的事历历在目,金子的癫狂,轰鸣的引擎,刺眼的车灯,以及突然冲出来的货车……解飞靠边停车,大步朝着老宋走去。 “三哥——”他拍了拍老宋的肩膀。 宋择远回头看到是他,一脸惊喜。一番叙旧下来,解飞才知道,原来宋择远跑大车出了事,现在没法跑了,就四处打点零工,没个定性。这次来渭南是为了投奔一个朋友,没想到朋友那边也没了音信,他现在买了回程票正要走呢。 解飞一听这话,略略思索,就决定劝三哥留下。 东子这些年待他很够意思,正好矿老板缺运煤的大货司机,宋老三专业对口,留下来很合适。 就这样,三人在这里一起生活,互相照应着,比往常更惬意了。 原本明崽已经对宋老三的记忆很淡了,只剩下一个模糊的救人印象。不过宋择远一贯长袖善舞,能说会道,短短时间就立住了脚跟,甚至人缘比桀骜的解飞更好一些,连明崽也越来越信任他,张口闭口“三叔”“三叔”的叫。 宋择远不止一次纠正过他:你哥喊我三哥,你叫我三叔,这是怎么论的辈儿? 但明崽不管,他就是觉得三叔很“叔”,他们三个像稳固的三角形,一个家庭中总要有个类似大家长的角色,三叔就是那个角色。 关于那晚三叔救人的记忆,明崽还记的另一件事——车上系着的平安福袋。当时车身剧烈晃动,平安福袋左摇右摆,晃得令人眼晕,仿佛催眠般,告诉他:现在安全了。 然而令他没想到的是,这些年三叔一直随身携带着这个福袋,来东子手下开大车后,他照常将福袋系在了挡风玻璃前。 明崽见了后,记忆回笼,开始好奇起福袋来。 宋老三告诉他,这个福袋灵得很,它保佑着自己一路顺利消灾,可不敢丢了。 这话听得明崽心驰神往,没过两天,他鬼鬼祟祟去寺里求了两个平安福袋,趁着解飞开车时,将其中一个系在了车上。 结果被解飞发现后,臭骂了他一顿,说他“酸了吧唧”“净整这些没用的”“怎么这上面 还有只丑鸟?”,然后一把扯下来,不知道扔到哪里去了。 明崽虽然觉得委屈,但也不敢多说什么,只是把他自己的那个福袋藏得更深了。 解飞的工作没有固定时间,一般老板用车的话,他随叫随到。不知是巧合还是什么,有天凌晨,他开车回来时,差点撞了人。 车灯射过去,他看着那人有些熟悉的脸,一个尘封已久的人名浮在脑海中——老狗。当时跟着魏哥时,他、崔大成和老狗,一向走得近。 说熟悉,其实也没那么眼熟,因为老狗已经跟以前的长相不太像了。 他本想一走了之的,当初老狗跟着魏哥混,保不齐也沾了毒,现在跑出来,身上指不定有多少麻烦事呢,还有金子那个傻逼……解飞如今的生活很安逸,他不想破坏这份平静。 于是,他打死方向盘,准备掉头往回走。 没想到老狗却晕倒了。 解飞在车里坐了半分钟,终于还是下了车。 下车后他才发现,这人是老狗不假,可瘦得脱了相,他借着车灯刺眼的光,看到老狗裸露在外的胳膊上,小腿上,布满了针眼。 正要伸手扶他的解飞顿住了。 毒虫。还是个吸食时间不短的毒虫。 解飞很谨慎,他脱下上衣,裹住了右手,小心翻动着老狗,当他看到老狗颈部大动脉上也有针眼时,心里一沉。 老狗竟然“开天窗”了。这些吸食海洛因的毒虫,用钝了的针头一次次往身上戳,戳得全身血管都被堵上,再也没有一片好地儿时,就会朝着颈动脉扎,也叫做“开天窗”,这种人一般离死也不远了。 解飞直起身,踢了踢老狗,老狗毫无反应。 这么躺下去,迟早被来往的车碾死。他用衣服包着手,将老狗拖到路边小树林里,里面有几个长椅供人休息,解飞将老狗扔在长椅上。 他看着老狗脖子上还残留着发黑的污血,居高临下地骂了句:“真该死啊。” 旁边就是垃圾桶,他把已经弄脏的t恤撕烂扔了进去,光着膀子坐进车里。天快亮了,他得回家了。 他和老狗相识一场,今晚他仁至义尽了。 没想到两天后,他在本地新闻上,看到了老狗的死讯。 宋老三见他若有所思地盯着新闻,问他:“认识?” “嗯。” 宋老三好奇地问:“那怎么还是个无名尸体?还要发公告让家人认尸?” 解飞说:“他妈跑了,他爸也早死了,没有家人,在渭南估计也没人认识他。” 宋老三很识相,见解飞没有出面的意思,也没有再往这边说,而是岔开了话题:“过段时间如果没人认领,就会被火化了吧,到时候往殡仪馆一扔,一个人这辈子就算彻底结束了。” 老狗这个人很快被遗忘,解飞除了更加警惕魏哥那伙人以外,生活并无什么不同。倒是宋老三,也遇到了一个故人。 矿老板手下虽然不乏涉黑的产业,煤矿也不规范,但给的钱还不错,是以很多人冒死来淘“黑黄金”。 不过上个月发生了一起矿难,死了几个人,为了把消息压下去,矿老板给死者家属了不少封口费,是以只短暂地停了三天工,就又开始了。 赵威就是在这个当口来渭南的。 当时的他二进宫刚被放出来,其他工作找不到,在家里闲得无聊。正好他在狱中结识的朋友邀他来渭南,说在这做矿工挣得还可以,他托人找了个清闲的工作,不用下井当钻地鼠,只需要在平地做点简单的活就行。 于是赵威兴冲冲地就来了。 没想到刚做几天,就遇到了前来装货的宋择远。 这个看不住老婆的大舅子,一向被赵威看不起。见宋择远在渭南混了这么久,还只是个开大车的,挣得不如自己,还累得要命。真是不如自己,即使二进宫,再出来照样混得比他这个怂蛋大舅子强多了。 宋择远压根没把他放在眼里,也懒得搭理他。可架不住赵威没脸没皮,不出两天,就把他的底细打听了个底朝天,等他有天交班回家时,看到赵威正坐在他家里和明崽说话。 为了方便,宋择远租的房子就在解飞隔壁,明崽经常来自己这边串门,他手里有钥匙,有时候被解飞骂得狠了,也会自己开了门,进宋择远的屋里躲躲。 见宋择远回来了,赵威大方地要请他们吃饭。明崽擅长察言观色,看着三叔一脸不耐烦,他偷偷溜回家搬救兵。 没想到搬来的救兵也是不顶事的,解飞更没把这当回事。他很小就出来闯荡,根本没什么亲戚的概念,见还有这种狗皮膏药一样的亲戚,面上不显,心里乐得看新奇。 于是几个人到底一起吃了顿饭。席间赵威一杯接一杯地喝,春风得意,宋择远脸黑如锅,明崽肘子糊了一嘴,吃得呼噜呼噜,解飞点了一根烟,看这一桌好戏。三哥向来随和,他还真没怎么见三哥黑过脸。 不过热闹归热闹,解飞还是向着自家人的。 欣赏够了赵威那人的猴样,他开始不动声色地拦着对方的话,见明崽吃得差不多了,让服务员打包剩下的整只烧鸡,给明崽当宵夜,半大小子吃死老子,这崽子的嘴通着肠子,吃完就饿。 然后,他前方带路,领着一老一小回家了。 明崽当时是个什么也不懂的小屁孩,他只知道威哥很有钱,请了一大桌好吃的。此刻冷不丁听到三叔问他还记不记得威哥,他还挺怀念。 没想到三叔把嚼完的茶叶渣子一吐,跟他说:“就是他害得你哥进去的。” 明崽骤然听到“你哥”这种称呼,眼圈有点红,自从解飞进去后,他就再没见过对方了,他每天做梦都想见他哥。 等他意识到三叔话里的意思时,罕见的怒火中烧,“什么?!我哥是被人害的?!” 宋择远冷静地说:“明天我准备动手,给你哥报仇。” 明崽毫不犹豫地问:“怎么报?” 宋择远垂下眼眸,再抬眼时,眼神有些复杂。 他说:“这事需要你帮忙。” 第17章 第二天 葬礼的第二天,大致和头天一样,留几个后生打墓,家里有宋婵阳兄妹二人盯着,准备明天宾客需要的孝布孝衣和烧纸等物,间或有乡亲来串个场,看有没有什么需要帮忙的,转一圈,也就走了。 赵威昨晚打了一宿牌,临近中午了才赶回来。昨天虽然没问宋择远要到钱,不过有宋立出的那一份儿,也够他潇洒一晚了。而且等明天宋择远那笔钱到了,又是一笔进账。 所以即使他昨晚输了钱,依然不挡今天的好心情。 刚到村里,他就接到了宋择远的电话,说是让他在老地方等他,要把钱提前给他。赵威本来还懒得动弹,一听这个,立马就要起身离开。 宋立赶忙拦住他:“姑父,好多东西还没买呢,下午就要用了,你看……” “行了行了,还管起大人的事了!我比你有数。”赵威一脸不耐烦地跨坐在电动车上。 宋立本来也只是走个过场,显得对这场葬礼上心点,见状便不再说什么了。倒是婵阳,今天一反常态,又拦住了赵威:“姑父,你去哪?” 她一向都不愿意叫赵威“姑父”,在称呼上通常以模糊的“那个”开篇替代,今天却叫得亲切。 赵威眉毛一挑,不知道想到什么,意味深长地说:“我去见个朋友。” “什么朋友,我能跟你一起去吗?” “你不认识。”赵威这次撂下话后,一加油门就走了。 “怎么了?”宋立温声问她,显然也留意到了妹妹的异常。 宋婵阳漫不经心地应付道:“没什么,就是觉得很奇怪。家里大人都不在,都指望着他操办呢,这个当口有什么了不得的朋友要见。一般朋友知道家里办白事,应该都不好打扰吧?” “不过如果是他的话,倒也不意外。”宋婵阳显然对赵威的人品很是不屑。 昨晚意外接到父亲还活着的那通电话后,她就一直处于怀疑一切的状态中,奶奶很显然知道她爸还活着,她为什么要隐瞒这件事?除了奶奶,还有别人知道这件事吗? 她怀疑姑姑,怀疑赵威,如果真像宋立所说,办一场“奶奶”的葬礼,就能把人钓回来,那么她的父亲是被钓的那个吗? 不过从昨晚那通电话来看,显然她爸知道奶奶还活着,反倒开口问宋承义的生死。如果不是巧合,那么一定有人告诉了他这葬礼也是办给宋承义的。 宋婵阳想起昨晚溜走的那个少年。 那个叫明崽的少年,大概率和她父亲在一起。 他口中的三叔…… 宋婵阳记得,奶奶这辈子长大成人的孩子有三个,可是在更早之前,在宋承义的上头,还有一个早夭的大哥。如果按这个顺序来排,宋择远确实在家中排行老三。 她低头扒拉着正燃烧的黄表纸,即使过了一晚上,她心里的激动和震惊仍然躁动着—— 她父亲不仅没有死,还很有可能已经回来了! 赵威很快到了快速路旁边的废弃小卖部,他兴冲冲地推开门,高声说道:“怎么,发着财了?真不愧是我大舅子,就是有本事——” 等他进门看清屋里的情形后,话音戛然而止。 狭小的房间里,围了五六个壮汉,其中一个在他进门后,利索地锁了门。 赵威后退半步,僵笑着说:“怎么了这是,哥儿几个什么来路?是不是走错地儿了?” 他大脑高速运转,将自己最近的事飞快回顾一圈,但确实不记得曾得罪过谁,莫非找错了人? 还没等他问出口,一个光头大哥先开了口:“赵威?” 赵威干笑着摇摇头:“不、不是,你们认错人了……” 光头把一张纸怼他眼前,上面正是赵威的身份证照片,“认错人?这他妈不是你?” 见抵赖不行,赵威开始示弱,“大哥”“兄弟”的乱叫,想混个好印象。虽然他在自家人跟前横,但在外面一向惯会见风使舵,能屈能伸,绝不轻易硬碰硬,这是他小半辈子的生存经验。 房间里的蛇蜕 第13节 但这次不管用了。 一个看起来像是领头的人慢悠悠开了口,他虽然不如光头壮硕,但眼神阴毒,一看就不是善茬。 “你欠的钱,也该还了。” 赵威更是摸不着头脑,他陪着笑脸说:“大哥让我死个明白吧,这钱是什么钱?我真是不记得借过你们钱……” 领头的一个眼神,光头就一脚蹬了过去,把赵威踹得跪了下来。 “怎么,花钱记得,借钱就装失忆?”光头一口浓痰吐在他头顶,挂在发梢上欲滴欲坠,“你这样的我见多了。” “300万。晚一天就多加一万。”他脏兮兮的鞋尖抬起赵威的下巴,“你老婆在玩具厂上班也挣不了多少钱吧,真够胆借的。” “我看你拿什么还?你这身烂肉卖干净都够不上,不过嘛——你家的房子还多少值点钱。” 赵威脸色阴沉,表面的卑躬屈膝再也装不下去,他心里掀起了惊涛骇浪,先是被这个金额吓到,还没回过神,又被光头清楚掌握了他的个人信息所震惊,等终于稳下心神,才略略反应过来这场祸事。 钱绝对不是他借的,他也没有胆子借这么大一笔钱。 可他有胆子敲诈一大笔钱,甚至昨天才刚敲诈过对方…… 是宋择远。 赵威咬牙,他竟被这个软蛋大舅子给摆了一道! 而此时的宋择远早已隐身,他和明崽兵分两路,各司其职。他铺了三年的局,终于在此时生效了。 三年前,他“假死”之后,不巧被赵威偶然发现了这个秘密,虽然他并不清楚宋择远为什么要假死,但八成是为了甩脱身上的麻烦,至少如果被人知道他还活着,他绝对不会好过。 赵威像个闻血知味的苍蝇,哪有缝就往哪钻,很快他就有了一个计划。 他主动跟宋择远挑明这件事,意图也丝毫不掩藏——他要钱。 要想让他保守秘密,就用钱买。 宋择远为了破财消灾,只好给了赵威一笔钱封口。可一来他知道拿钱收买人心从来都不可靠,更何况是赵威这种毫无底线的人,二来这可不是一锤子买卖。 果然,尝到勒索的甜头后,赵威食髓知味,问他要钱的次数越来越多,金额越来越大,宋择远供得赵威花钱如流水,潇洒了三年。 但宋择远哪里是会任人摆布主儿,他不动声色,像条耐心极好的蛇,蛰伏三年后,终于在今天给了赵威致命一击。 三年来,赵威所花费的所有钱,都是宋择远用赵威身份证借的高利贷。 起初他正常还贷,以贷养贷,除了给赵威花费,他自己也留了充足的钱生活,随着计划渐渐成熟,他也越来越厌烦赵威贪婪的索取。终于把这个烂摊子甩给了赵威。 催债的这伙人是他精挑细选的,心黑手狠,赵威落在他们手里,绝不会有什么好儿。 果不其然,等催债的人离开后,留下了遍体鳞伤的赵威。伤虽然不致命,却看着吓人,显然是留了手的。毕竟一下子把人打残了,一时半会儿他也不好去筹钱。 不过下次再见面时,如果约定的第一笔钱没到位,光头他们怎么都要留下点赵威身上的零件。 他只有三天的时间筹到150万。 赵威第一反应是得跑。 在外躲几年,等风头过了,他再回来,他还真就不信了,这伙人还能找他一辈子不成!至于老婆孩子,根本不在他的考虑范围内。再说了,他听说有的催债人很讲规矩,一般不为难老幼妇孺,危险的只有他自己。 他想得很好,只是宋择远预判了他的选择。 再说宋择远这边,他支开了明崽和赵威,自己悄悄潜回了贵亭村,娘娘庙。 不得不说,宋择远胆大心细,选择的时机也看似莽撞,实则很有道理。 下午两点,太阳最毒的时候,路上几乎没人,村子里也安静了下来,他藏在高处的土坡上往下看,正好能看到灵棚,以及在棚前守灵的两兄妹。 他的目光在宋婵阳身上停留了片刻,然后,转身离去。 娘娘庙的门锁对他来说小菜一碟,不过开了锁容易被人察觉。于是他和明崽一样,踩着庙旁边的核桃树,翻了进去。 他警惕地查探了一圈,见其他房间确实没人,这才推开明崽说的“奶奶住的那个房间”。 老旧的木门发出吱呀声,刘爱芹像一张略厚的纸铺在床上。见门口有人进来,她也提不起精神看来人是谁。 宋择远悄声走到她床前,压低声音说:“妈,我回来了。” 第18章 第二天(2) 床上的“纸人”骤然睁眼。 看着床前熟悉的身影,刘爱芹惊得坐了起来,“你怎么回来了?” 她说着,下意识往门口看了一眼,像是生怕有人跟着闯进来一样。宋择远见状安慰道:“没事,别担心。我暂时安全。” 不,应该说是前所未有的安全。 只要除掉赵威,这世上除了母亲,再也没人知道他还活着的消息了。他也就彻底安全了。 当年为了摆脱那伙人的追杀,他不得已才假死,幸好蒙混了过去,他才能有这几年的逍遥日子。为显逼真,当年他特意告诉刘爱芹,让她前来为自己“收尸”,也好安抚母亲,免得她以为自己真的死了,伤心坏了身子。 不过宋如意却以为他真的死了,还哭了好一场。 刘爱芹说:“你怎么知道我在这?” “之前你在这里遇到的男孩,还记得吧?”宋择远说:“他叫我三叔。” 想说的话太多,刘爱芹一时不知道从哪开始,还是宋择远头脑清晰,他单刀直入地问:“妈,外面是怎么回事?怎么好端端的要给我哥办丧事?” “我哥他……找到了?” 刘爱芹说:“是你嫂子的主意,她说找到你哥的尸体了。宋立说得很真,说是他妈妈昨天去认尸了,估计今天就回来了。” “太荒唐了。”宋择远皱眉说:“怎么能尸体还没认回来,就先办起丧事了?简直是胡闹。妈,你怎么就同意了?” 她长叹了一口气,“你嫂子她实在不容易,我也心疼宋立,这么多年过去了,我真是不忍心看他们再这么找下去,能有个结果也是好的。” 宋择远不说话了,他和母亲不同,这么多年在外漂泊,他心里关于亲情的部分早已淡化,别说什么嫂子侄子了,就连自己的亲生女儿,他都能瞒下去。 此时他想的是,如果石明霞认定那具尸体是宋承义,倒还好说,如果不是,这场葬礼要怎么收场?闹得这么声势浩大,要处理好可不容易,要处理不好,谁知道又要扯上什么糟心事。 而他自己,又能在其中怎么浑水摸鱼呢…… 正想得入神,冷不丁听到母亲问他:“对了,我之前想让你回家一趟,是因为别的事。” “什么?” 刘爱芹压低了声音,意有所指地说:“老房子旁边的那片空地,很快就要动工了。” 宋择远眉心一跳! 老房子是刘爱芹如今住的那栋,旁边的空地原本也是一片民居,但很多年前因为拆迁,被推成了平地,而紧挨着那片房子的,是一大片地势低洼的深沟,跟民居的地势比,足足低了好几米。 当初为了整顿地面,村里找了几辆挖掘机,把那片深沟给填平了,与被推平的民居连成一片,成了面积很大的一块平地。 由于贵亭村周边的生态比较好,这两年一直在筹备着发展旅游业,但也只是听到些风声,并没有实质性的文件。 如今刘爱芹得到消息,开发旅游业的决策已经板上钉钉,后面还需要把剩余没拆的民居全部拆除,划到旅游开发的片区里,后面做统一规划建设。刘爱芹打听到,她所住的这片区域,很可能要平地起高楼,建度假酒店和民宿。 不过,刘爱芹的话也只让宋择远惊了片刻,很快他就回过神来,这件事对他来说不算什么,他如今已经是“死了”的人,更需要对此感到紧张的,应该是他母亲,以及他的妹妹——宋如意。 12年前的那场变故,他们都参与其中。 看来他的计划必须要提前,而且只能成功,他必须得是一个“死人”。 赵威,一定要死。 为了避免被人发现,也为了赶快安排后面的事,他仓促地跟母亲交待了几件事后,就要匆匆离开。 临走前,他叮嘱刘爱芹:“有事电话联系,还是老样子,我打给你,你接了先说句话,让我知道是你,千万要小心谨慎。” 刘爱芹这才想起来这一茬,她心里一提,结结巴巴地说:“电话……电话被婵阳拿走了。” “什么?!”宋择远想起昨晚的那通电话,他打给母亲的电话被接通了,里面明明是母亲的声音…… 还没等他回过神来,“吱呀”一声,门被推开了。 宋婵阳面无表情地站在门口。 下午的阳光斜斜地照进来,正洒在屋内二人的脸上,宋择远震惊的神色还没消退,看着乍然出现的女儿的脸,饶是他这么机敏的人,也一时转不过弯。 “爸爸。” 宋婵阳轻轻开了口,她嘲讽地说:“您这是回来了,还是上来了?” “你说什……”没等他说完,宋婵阳就打断了他的话。 “你果然没死。” 心中的猜测终于落定,宋婵阳心里并不如想象中那么激动,她好奇父亲为什么瞒着自己,也对他的常年缺席感到麻木,她简直不知道要用什么态度面对父亲了。 要质问吗,要痛哭吗,要大吵大闹吗? 她没太大的情绪起伏,只觉得有些疲累。然而,还没等她调整出一个合适的状态,宋择远抢先一步说:“我知道这件事很突然,我也不是想故意瞒着你,只是当时情况紧急,如果你知道原委的话,一定会理解我的。” “但我现在没时间说这么多了,我还有一件非常、非常重要的事要做,等完事了我再亲自给你解释,好吗?” 宋择远摸了摸女儿的头,低声说:“不要怪爸爸,也请先替爸爸保密,好不好?” 他就这么走了,留下祖孙二人面面相对。他作为父亲和儿子身份的双重缺位,给在场的两位女性带来的是不堪,而他干脆利落的离开,又似乎将某种信任毫无保留地传递给她们。 不得不说,他对二人的心理把握得很到位。 从娘娘庙出来后,宋婵阳开始思考一个以前从没想过的问题——她妈妈究竟去了哪里? 刚才她站在门外时,零星听到了几句话。 好端端的,为什么会提起拆迁和动工,父亲和奶奶这么久没见,就算拉家常,在这么有限的时间里,也应该会围绕着家人展开,而他们谈论的事,却在这个情境下显得不那么重要。 那片土地上,究竟藏着什么秘密…… 宋婵阳隐隐有种不好的预感,但又非常抗拒深思这件事,仿佛一旦掀开了那片腐烂的泥土,烂得更加令人作呕的事,也会随之浮上水面。 等回到灵棚前时,宋立还规规矩矩地坐在椅子上,他没有玩手机,也没有跟谁搭话,只是盯着那朵白色的纸花出神。 这场丧事办得如此真实,除了没放遗像,跟任何一场葬礼都没什么区别。她和堂哥真是做了一件了不起的大事。 她搬了一把椅子,拖到宋立跟前,一副打算促膝长谈的样子。 宋立一见就乐了:“怎么了这是,有心事?” 被他这么一打岔,宋婵阳反倒有些退却了,她不知道该不该提起这个话题。于是顾左右而言他,乱扯道:“你演得也太真了,一天都不带挪地方的,中午这么热,你也不说回去躺一会,不怕中暑啊?” 宋立奇怪地说:“不是说好的吗?这几天我就一直守着了,做戏做全套嘛,万一穿帮了就全白费了。” 房间里的蛇蜕 第14节 宋婵阳这才想起来是有这回事,只是今天接受的信息太多,她都有些心不在焉了。又踌躇片刻,她才提及了那件最想知道的事情。 “哥,你很了不起。”她真心实意地说。 “嗯?”宋立斜她一眼,“你给我好好说话。” “真的,你找了大伯这么多年,我是很佩服的。” 宋婵阳轻轻地说:“我从来……从来都没有为我妈做过什么。” 既没有找过她,也没有想过要去找她。 她是存在是轻飘飘的,一口气就能吹走。而宋承义则被妻儿牢牢拽住,即使狂风撕扯,也能将他死死守住。 宋立往后微微一仰,似乎叹了口气,然后又凑近了她,看着宋婵阳沮丧的眼睛,他认真地说:“我很庆幸你没有。” “你和我不一样。”宋立温柔又细心,对这个堂妹的处境早已看得明白,他有妈妈护着,而婵阳什么都没有,父母的缺位,由“外人”姑姑顶了上去,而赵威那种人,他太清楚会是什么尿性了,婵阳这些年在他们家长大,受的委屈一定不会少。 只不过,他从来没有机会倾听她的委屈。 宋立指了指灵棚中间的大白纸花,说道:“你看,这既可以是奶奶的葬礼,也可以是我爸的葬礼,还可以是我的葬礼。” 宋婵阳没听明白。 宋立没有多加解释,只是回过头来,告诉堂妹:“小婵,这场葬礼过后,我就走了。” “你去哪里?”宋婵阳突然感觉有些不适应,明明两人重逢的时间不长,却有种相依为命的感觉。 宋立说:“我刚才的话不是在安慰你,我真的很庆幸你没有像我一样,大海捞针地去找人。” “全国960万平方公里,30多个省,14亿人。你知道要在这么辽阔的土地上,这么浩瀚的人群里,找到一个有意藏起来的人有多难吗?” 是的,有意藏起来,他觉得父亲一定是故意的,他曾好奇过原因,但现在已经不好奇了。 “我妈扑上了半辈子,也牺牲了我的半辈子。” “我很讨厌油烟味,讨厌糟烂的中专,讨厌居无定所,讨厌所有车站。我讨厌传单,讨厌打听消息,讨厌一年又一年地寻找。” “我讨厌我爸,讨厌我妈。但我最讨厌的还是我自己。” 宋婵阳听得紧张,大气都不敢出。 宋立依然用平稳、安定人心的声音说着,他说:“你没有去找你妈妈是对的,找人是一件非常艰辛的事。” “我知道,你能好好长大已经很不容易了。” 眼泪悄悄坠落在膝盖上,宋婵阳没有伸手擦眼泪,她固执地没有抬头,就这么任由眼泪掉落下来,噼里啪啦,砸得膝盖疼,仿佛所有的委屈和被理解,此刻都跃进了深渊,被吞没。 不再后悔,也不再自责。 宋立没有打扰她的自我治愈,他的目光越过灵堂,越过贵亭,停留在更遥远的地方。 他说:“这场葬礼是给我爸办的,也是给我办的。父子一场,母子一场,我都尽心尽力了,我问心无愧。” “从此以后,我和这些人、这些事,都不再有任何关系。” “我得离开这里了。” 他仿佛一个囚徒,终于等来了出狱的一天。 第19章 第二天(3) 明崽盯梢的水平实在一般,从上次盯宋婵阳就能看出来,时间一久,很容易被人发现。不过好在这次他不需要盯太长时间,而被盯梢的人也无暇顾及这些。 他只要防着赵威逃跑就可以。 被催债的人教训了一顿后,赵威脑筋转得极快,他连家都没回,拦了辆黑车,一路往南开,等出了市区,他打算再换一辆车,然后随机坐上一辆大巴车,连他自己都不知道目的地,旁人更没有线索能找到他了。 然而,当他坐上第一辆黑车时,明崽就发现了。 明崽给一个陌生的号码发了条短信,然后功成身退。 催债人或许没有料到赵威这么狠,连老婆孩子都能不管不顾,只想着自己逃,可宋择远对此却清楚得很,他安排明崽放好第一哨,后面的自有催债的盯梢。 明崽的第二站,是重回贵亭村。 三叔说了,他会在贵亭村再次蹲守到赵威。 与此同时,另一拨同样往贵亭村赶的是石明霞和宋如意。 这场葬礼终于将四散在外的人,逐渐引了回来。 自从上次的试探没有起作用后,石明霞一直在找机会旁敲侧击,回程的路上,她向宋如意抛出了又一个话题。 她说:“如意,我感觉你哥可能真的有问题。” “什么?” “他和杨贞,或许真的有什么。” 宋如意有些惊讶,“昨天你不是还说相信他吗,怎么突然心灰意冷了?” 石明霞叹了口气,“倒不是我心灰意冷,只是我也想了,如果失踪的是个孩子,这么多年找不到是有可能的,孩子长得快,时间一长,父母就是面对面都认不出来了。可你哥不一样啊,他一个成年人,外表不会大变,我找了这么久,好几次都差点找到他了,可为什么总是晚一步?” “如果不是他故意躲着我,我早该找到他了。” “12年啊……”石明霞说着,真有些灰心了,“我看新闻上说,连婴儿被拐十几年都能再找到。” 宋如意想起12年前,大哥和二嫂的事传得沸沸扬扬,尤其是二嫂,她吸引了绝大多数的议论度。宋承义抛妻弃子,和弟妹私奔,顶多被骂两句没良心,更多的是作为一段风流韵事的笑谈。可杨贞作为妻子和母亲,她的不忠不贞,她的狠心,成了众矢之的,每个听说此事的人都想讨伐。 “即使他想和杨贞在一起,他也没必要一直躲着我啊,他跟我说一声,难道我石明霞还能死皮赖脸地留他不成?”她想不通。 宋如意不作声了。 “你真的没有杨贞的消息?”石明霞近乎哀求地看着她,宋如意被她的眼神看得心乱,她回避着对方的目光,磕磕绊绊地说:“我、我真的不知道。” 担心石明霞再追问下去,宋如意忙转移了话题,她说:“现在要紧的是咱妈的丧事,有什么等丧事办完了再说吧,我知道这些年你受苦了,可是……” 她没有继续说下去,反而将这些话一股脑都咽了回去。 可是这些年,谁过得不苦? 好在她的苦就要过去了。 没想到石明霞竟然说:“丧事没什么要紧的。” 宋如意疑惑地看着她,不理解她这话什么意思。 石明霞不再隐瞒这个秘密,她很干脆地说:“实话告诉你吧,其实你妈她没有死。” 宋如意心里一颤,“你说什么?” “是我骗了你,骗了所有来参加丧事的人。”石明霞转过头看着宋如意,“我只是想把老宋引回来。” “他能扔下老婆孩子,还能扔下亲妈、亲妹妹不成?” 石明霞像变了一个人,毫不顾忌宋如意的感受,全然不在乎自己的话里带了多大的怨气和恨意,以及她揣测已久的想法——刘爱芹和宋如意,很可能知道宋承义的消息。 但她们什么都没说。她们就这么眼睁睁看着自己寻夫十几年,看着自己的儿子也跟着他受罪,却什么都不愿意说。 一定是这样的! 石明霞仅存的理智告诉她,不要冲动,不要着急,这不是能逼问出来的事。 不过,此时的宋如意并没把这些话放在心上,也无暇分辨其背后的怨怼,她的注意力被那句“你妈没有死”牢牢攥住了。 石明霞注意到了她的异常,忍不住讥讽道:“你怎么看起来还不太高兴?” 倒是……石明霞暗想:倒像是有些失望。 宋如意想让她亲妈去死吗? 太离谱了……石明霞摇了摇头,没再放在心上。 快到目的地时,石明霞半强硬半恳求地说:“如意,你就算不可怜我,也可怜可怜宋立吧,不要插手这件事好吗?如果连妈的葬礼都没法让老宋回家,那我也就彻底死心了,我以后再也不找他了。” “如果不赌这一把,我总是不甘心。” “成吗?” 宋如意这次听明白了,她嫂子这是怕她搅局,怕她戳穿这场葬礼,或者怕她跟宋承义通风报信,让他不要回家。 之所以昨天留她在邓州一晚,一来可能或许真的要认尸,二来也是为了稳住她,让她即使知道了母亲的死讯,也分不开身亲自回家,三来如果她和大哥有联系,也能把葬礼的消息告诉他,好引他回家。 可嫂子却不知道,她跟大哥确实没有联系。 况且,即使要终止这场荒唐的葬礼,于她也没有任何好处。 坏处倒是会有一些,她不知想到什么,又渐渐放松下来。 是啊,这也不见得会是坏事。 既然现在已经办了一场母亲的葬礼,等母亲真的离世时,也就不用再办了,也不用再通知任何人…… 毕竟此时的刘爱芹,在家人之外的人眼中,已经是个死人了。 “好,我答应你。”宋如意愿意做这个顺水人情。 宋如意万万想不到的是,她这两天经历的事再多,再离谱,也远没有接下来的这件事带给她的后果严重。 赵威把房子给低价抵押了。 他万万没想到的是,上午他还没跑出多远呢,就被高利贷团伙给逮了。 也不知是走了什么霉运,还是这伙人一直在监视自己,怎么就这么背!赵威好说歹说,又赌咒发誓,又找各种理由解释他这不是要逃,而是想赶快回市里,把房子给抵押了还钱,这才全须全尾的被暂时放过了。 这次他不敢再耍什么花招,他知道光头这伙人会一直监视自己,还有另一拨人把他儿子也给控制了起来,那毕竟是他儿子,他们老赵家留下的唯一骨血,他不能不在乎。 是以一番综合下来,他毫无脱困之法,只能老老实实筹钱。 但即使不是低价抵押,他们现在住的房子价值也离150万差得远。他深知自己风评不好,口碑差劲,若真要问亲戚朋友借钱,定会碰一鼻子灰。与其浪费时间自取其辱,不如选一条更加快捷的路—— 他岳母刘爱芹的宅基地和房产证。 拆迁大建旅游区的消息早已传开了,为了多争取一些拆迁款,他之前甚至还跟这位岳母吵过一架。 一般拆迁按照建筑面积计算赔偿金,赵威想赶在拆迁命令下来之前,抢建出来几间屋子,到时候的赔偿金翻一倍也是有可能的。 可刘爱芹死活不肯,她不让任何人动这间老宅,也不稀罕什么多出来的赔偿金,她只想安心守着这里,直到她入土。 为此,赵威没少跟宋如意吵架,他骂刘爱芹没有脑子,送上门来的发财机会都不要。劝不动岳母,他又劝宋如意,想让她做做刘爱芹的工作,送上门的钱不收,财神爷是要生气的。 没想到宋如意也是倔驴一个,听了赵威的话,她想都没想就拒绝了。 房间里的蛇蜕 第15节 她说既然老太太不想折腾,就别折腾了,再说抢建也未必有用,隔壁镇不就是个例子吗?增建得太夸张,想捞一笔的做派太过分,连上头领导都惊动了,领导发话“只要他在位一天,就绝不会拆这里!” 多少人因为贪心,这么多建房子的钱白白打了水漂。 赵威对此嗤之以鼻,他一向信奉富贵险中求,可这娘俩都不肯,他也没办法。真是头发长见识短的臭娘们!平白丢了这么个发财机会,气得赵威半个月都没怎么回家。 从那以后,拆迁的消息渐渐淡了,赵威也没怎么把这事放在心上。反正这老太太一共三个孩子,现在只有宋如意还在跟前,她的钱还不都是宋如意的,是宋如意的,就是他自己的。 可事到如今,他被高利贷逼得走投无路,又打起了拆迁款的主意。虽然拆迁款还没下来,可若是把宅基地和房产证一并抵押出去,这背后的价值一定会吸引许多人抢着要。 于是,他又匆匆回到贵亭村,想找到被藏起来的房产证。 顺便,找到那个该死的宋择远。 他竟敢这么坑害自己,如果被他碰到,干脆真送他去死吧! 反正,宋择远早已经是“死人一个”。 而此时,明崽已经又悄悄潜回了村里,等着赵威再一次栽到他手上。 第20章 第二晚 此时天色已暗。这场葬礼中,每个人各怀心思,各有所图。 宋择远隐身其中,为接下来的离开做准备。 宋婵阳兄妹二人已吃过晚饭,送走了前来帮忙的亲友们。 赵威已回到贵亭村,趁人不注意时,悄悄溜进老宅找房产证。 明崽暗中监视着赵威,伺机而动。 石明霞和宋如意二人,已经回到了娘娘庙。 然而,在所有人都不知道的远方,还有一个人也在匆匆赶往贵亭。 回来的路上,石明霞曾和宋如意商量,要不要告诉刘爱芹认尸结果。 如果告诉她那具尸体不是宋承义,倒是能安慰她,可这场葬礼就不好办下去了。 如果不告诉刘爱芹,她将承受儿子已死的噩耗,即使有宋立的提前告知,但当尘埃落地时,还是让人难以接受。 石明霞分析利弊后,问宋如意要怎么选。 宋如意知道,她把决定权交给自己,以退为进,想以更小的负担办成这件事。于是她没多犹豫,拍板说:“就按你原计划来吧。既然都闹了这一场,也不差这点了。要闹,就闹大点。” 石明霞叹了口气:“也不知道老宋以后会不会怪我。” 话音未落,她又恶狠狠地说:“我倒要看看他哪来的脸怪我!” 到了娘娘庙,石明霞二人按既定的计划,告诉了刘爱芹这个噩耗。刘爱芹的呼吸轻得仿佛没有,许久她都没有说话。 宋如意看了她一眼,有些不安。 良久,床上的这位老人才说:“承义没了……” 当有人还惦记着宋承义时,他会一直存在。 当所有人都认定宋承义已死时,他就真的死了。 刘爱芹也不知道心里是什么滋味,在外人看来,她的两个儿子都走在了她前头。她的命真苦啊。 “骨灰呢?”她想起几年前带回的“二儿子”骨灰。 石明霞说:“大后天就埋在祖坟。” 屋里又是一阵沉默。这时,门被推开了,宋立和婵阳二人接到消息后,也来了娘娘庙。 “妈。”宋立站在石明霞身边,说道:“你累了两天了,先回去歇歇吧。” “姑姑也是。”宋婵阳也挽着宋如意的胳膊,关心地说:“天不早,再回市里也不方便,今晚先住在这里吧,等会儿我回去收拾一下房间,咱们几个人挤挤就行。” 宋婵阳只知道二人回来了,不知道认尸的结果究竟如何,不过看到屋里的情形,大致也能猜出几分。只是没想到,姑姑竟然也愿意配合他们胡闹。 几人又聊了一会儿,把丧事又细细盘算了一遍。到底家里经过事的大人回来了,比兄妹两人考虑得周到许多,一番计量后,宋如意才突然想起来问婵阳:“你姑父呢?” 姑父赵威正在气急败坏,他把老宅翻了个底儿朝天,竟没有发现房产证踪影。这个老太婆,不会给带到棺材里去了吧! 贵亭的习俗是停灵四天,最后一天出殡。棺材可以停在自家,也可以将遗体存在殡仪馆,家里只留空棺,待出殡时再请回。当然,也可以将棺材停在灵棚里,由家人彻夜守灵。 这场葬礼的棺材一直停在灵棚里。只不过仅有的两个守灵人,此时也都去了娘娘庙,这时候棺材跟前空无一人。 明崽谨记三叔的话,三叔说个棺材是空的,虽然没说具体缘由,但明崽相信三叔。 其实偶尔明崽也会对三叔感到好奇,他不知道三叔的名字,只知道他姓宋,在家排行老三。他也不知道三叔的家在哪,有什么家人,也是到了贵亭后,他才隐隐感觉,这里或许就是三叔的家。 但三叔不说,他也不问。 这是解飞和三叔之间的信任,也是他和解飞之间的信任。 与其说他信任三叔,不如过他信的一直都是解飞。 他已经三年没有见过解飞了,他们从来没有分开过这么久。 三年前,解飞的仇家找上门来,原本他已经逃出来了,可不知怎的,失手伤了人,最后被判了好几年。 他想去探望,可解飞觉得丢人,从不让他来。 没想到,造成他们二人分离的罪魁祸首,竟然是赵威! 明崽躲在暗处,他眼睁睁看着赵威翻箱倒柜,气急败坏,而他肚子上硬硬一块,贴身藏着的,正是赵威死活找不到的房产证。 很多年以前,他跟着解飞的朋友们学的溜门撬锁的绝技,此时终于派上了用场。撬锁时,他想起从前被解飞发现时,一脚把自己蹬倒在地,那天他真的害怕极了,生怕解飞因此不要自己。他记得很清楚,解飞说“这不是你该做的事”。 但此时此刻他觉得,这就是他该做的事。 赵威终于从老宅来到了灵棚前。他发现灵棚前没人守着,第一反应不是怪异,而是暗喜——人在危急时是顾不上害怕的,这时候赵威连死人也不怕了,他只怕棺材里,刘爱芹的尸体上没有房产证。 棺材还没有钉死,他稍一用力,就推开了一条宽缝。 空的。 赵威一愣神,还没反应过来,脑后一阵风声,把他砸得眼冒金光,半个身子都栽进了棺材里。 他头痛欲裂,连呼叫的力气都没有,紧接着,又是一阵风声—— 这次他好险偏开了,趁着这个空档,他猛地回头一看。 明崽一脸冷漠地看着他,手里一根铁棒又抡了起来。 “是你!”赵威原本只觉得有些眼熟,可眼见又要挨上一下,这小崽子明显是冲着要他的命来的,于是电光火石之间,突然想起了这是谁。 “解风!解风!”赵威大叫道:“你是解风吧!你怎么在这?不是,你打我干什么?我还请你吃过饭呢!” 明崽原本不打算跟他废话,三叔说了,这人一贯擅长狡辩,听他说话总得防备着。可他一听“解风”二字,忍不住动作慢了下来。 这是解飞给他起的名字,他已经很久没听到有人这么叫他了。平时三叔不爱叫他名字,说是“太正式”“太见外”“跟解飞的名字太像了容易搞混”,就一直叫他明崽,渐渐地,他也不太愿意在外人面前用“解风”这个名字了。 他总感觉,与解飞重聚时,他才是解风。 但他很快又回过神来,咬牙道:“你还好意思提这个。” 铁棍子又往下砸,赵威痛得一声惨叫,他感觉自己的胳膊都要被打断了。 “你,你什么意思?”他被打出了三分火气,骂道:“我他妈招你惹你了,跟你有什么仇!下手这么狠,嘶……” 明崽恨恨地说:“你是没招我,但你害得我哥坐牢,该死!” “你哥?你哥是谁……”赵威猛地想到了什么,他忙说:“解飞!你哥是解飞?!” 明崽眼圈微红,在夜色中,谁也发现不了。 “对,解飞就是我哥,如果不是你,我们也不会分开三年,以后也不知道还有几年才能重聚。” “你的意思是说,解飞坐牢了?”赵威忙说:“你确定?” “废话!” “那他坐牢后,你见过他吗?” “关你屁事。” “那就是没见过了!” 赵威急忙说:“这些事是不是宋择远跟你说的?是他告诉你解飞进去了?也是他告诉你,解飞进去都是因为我?” “宋择远?”明崽有些迷惑,这个名字显然有些陌生,但他隐隐察觉到了什么。 “哎呀!就是你那个三叔!宋老三!你不会连他叫什么都不知道吧!”赵威这是真急了,新仇旧恨一起算,再加上铁棒就在脑后咄咄逼人,让他的脑子空前灵敏,竟意外抓住了一个重要秘密。 他说:“你被宋老三骗了!” “解飞不是进去了,他是死了!” “宋老三一直在骗你,他一直在利用你!” 什么?明崽一时恍惚,甚至觉得有些可笑。这个人在说什么啊?他知道解飞是谁吗?他知道解飞有么多厉害,多么聪明吗?他竟敢说解飞已经死了?他好生气啊,他有些喘不过气,这次毫不迟疑,用尽全力往赵威身上抡。 赵威往棺材板下一躲,好险只擦过皮肉,没伤到骨头。 他忙解释道:“我真的没骗你!三年前,宋老三死了。当然他是假死,我也是后来偶然发现了这个秘密,为了让我保密,这些年他才愿意给我钱封口。不然他借那么多高利贷给我干什么!妈的,真够孙子的!” “但是三年前,他妈认尸时确实捧着骨灰回来了。” “你以为当妈的会连自己亲生儿子都认不出来吗!” “你以为那是谁的骨灰!” “解飞早就死了!他是被宋老三当做替死鬼了啊!” “他为了让仇家以为自己死了,不再追杀他,就假死,他是偷了你哥的命活着啊!” 赵威扭过头,眼里冒着凶光,恶狠狠地说:“宋择远这个王八蛋,够狠,够毒。不仅设计得人替他卖命,连死后尸体都不放过!” “你现在还替他卖命,你对得起你哥吗!” 明崽压根没听到他的嘴张张合合的在说什么,许多早已冒头的怀疑,此时终于丝丝丛丛地蔓延开来,但他来不及抓住,就被这个无法忽视的信息攥紧了心脏。 解飞,死了? 他唯一的哥哥,唯一的家人,已经不在了? 房间里的蛇蜕 第16节 第21章 第二晚(2) 趁着明崽愣神,赵威想趁机溜走。 哪成想,他左腿刚挪动一寸,明崽就拦住了他,“你想挑拨我和三叔?” 赵威见他不信,心里又冒出一个主意。宋择远想让他死,无非是不想再受自己的威胁,如果他假死的消息传出去,他自然不再构成威胁,宋择远也能放过自己,到时候想必他都自身难保。 他问明崽:“宋择远让你杀我,你怎么那么听话?你不知道杀人犯法?你要是进去了,你这辈子再也见不到你哥了。” 明崽冷冷地说:“你不是说我哥死了吗?” “但你当时还不知道这个消息。” 明崽心里乱糟糟地,但解飞不止一次言传身教,在外混不能太单纯,尤其不能让人看出自己的心思,所以他即使内心再焦躁,面上也不显。 实际上,他已经有几分相信赵威的话了。 昨晚,三叔说要报复赵威,替他哥讨回公道,当时三叔说,他会引出高利贷团伙收拾赵威,他们就可以坐收渔翁之利。 三叔还说,棺材一定是空的,明崽只要趁机把赵威打晕,装进棺材里,等到了下葬那天,自然神不知鬼不觉地让赵威消失。 明崽虽然有些犹豫,但在三叔的义愤填膺下,他也变得对赵威充满了憎恶。直到现在,在一重重消息的冲击下,明崽的大脑反而冷静了下来。 如果他失手了会怎样? 如果赵威的死没有像三叔说得那样神不知鬼不觉会怎样? 显而易见,自己就是那个唯一的杀人凶手。 三叔他……是在借刀杀人。 他不仅想杀了赵威,还想让自己死! 可是为什么?他们相依为命这么多年,三叔一直待他很好,解飞也把他当好兄弟,解飞不在的这三年,三叔更是走哪都带着自己,把自己养到了16岁。 在他心里,三叔真的是家人了。 赵威还不死心,他劝明崽:“还不信吗?如果不是他杀了解飞,他有什么理由要杀你?” “难道是因为他的假死?可你连他叫什么名字都不知道,就算你知道他是假死,对他也不构成威胁。” “你好好想想吧,宋择远这个人,简直是个老狐狸,你玩不过他。” 赵威一边说着,一边窥探明崽的神情,见明崽似乎听进去了,他心里微松,形势紧迫下,他一股脑说了这么多,只为求条生路,但他所说的未必都是假的,明崽只要起了一丝疑心,他就会继续查下去。也算是给宋择远找点麻烦,免得他觉得自己算无遗漏,还真能逃出生天不成! 果然,明崽最终开口说:“宋……宋择远,他的坟在哪?” 赵威不敢置信地说:“你不会是想挖他坟吧?就算挖开了,里面也只是骨灰,你眼睛能那么厉害,还能看出是谁的骨灰?” 明崽瞟他一眼,赵威闭了嘴,说得太多,倒显得自己心虚一样,爱挖就挖吧,一群神经病,这小崽子要是决定挖坟,就没空管自己了。 还是逃命要紧。 于是赵威手一指,说:“坟地就在老宅东北方向的空地上,你爱挖就挖吧。” 我可不奉陪了……赵威把这句话咽了回去。 明崽点点头,他从后腰里掏出一团麻绳,将赵威的双手牢牢捆上。 “走吧,一起去。” 东北方向的坟地周边空无一人,借着手电筒的光,明崽看到墓碑上写着宋择远的名字。旁边的祖坟前立了一块更大的墓碑,上面详细刻着宋家几代人的名字,到了宋择远这一代,恰好是“孙辈”。 明崽凑近了看,才看到其中的一行小字写着孙子辈的姓名,他数了数,宋择远正好排行老三。 宋老三,宋择远。三哥,三叔。哪个才是真实的老宋? 明崽心里憋着一股气吐不出来。 他扔给赵威一把铁锹,自己率先掘开了第一锹土。 “挖!”他说。 与此同时,娘娘庙里的几人商量完后也都各自散去。路过灵棚时,宋立迟疑道:“要不,今晚我守着?” 石明霞嗤笑一声:“有什么好守的。” 也是,一具空棺而已,明知道都是做戏,何必这么一板一眼。宋立也只是随口一问,见母亲不同意,他也没打算再坚持。 倒是宋婵阳,突然出声道:“既然做戏还是做全套吧,如果大伯真的半夜偷偷回来,看到灵棚里没人守着,肯定知道有蹊跷,说不定就功亏一篑了。” 石明霞母子对视一眼,似乎觉得她说得有道理。宋立看了妹妹一眼,慢吞吞地说:“那我留下吧。” 宋婵阳觉得堂哥的目光像是有些责怪自己,以白天堂哥的那番话,他对找到父亲的执念早已没那么深了,现在的“找”,不过是哄着母亲玩儿罢了。而因为她的一番话,他今晚又不能好好休息了。 不过堂哥的不满还有些道理,怎么大伯母也这么疏漏?宋婵阳脑子里滑过浅浅的疑问,她想,大概是太累了吧。 果然,见宋立要留下,石明霞也说要留下,母亲都是疼孩子的,她不忍心儿子独自守夜,便说要留下和他相互照应着,两人也能轮流休息。 这个决定正中宋婵阳下怀,她正想和姑姑有个独处的空间,有些疑问,她想先问问姑姑。 于是,安排妥当后,宋婵阳和姑姑两人一起回了老宅。 在看似平静的贵亭村里,在黑夜的掩盖下暗流涌动。这三拨人为了各自利益,平行活动着。倒衬得孤身在娘娘庙里的刘爱芹,真的像一个无欲无求的泥塑像了。 宋婵阳和姑姑睡在同一张床上,各有心事。 她们很久没在一起睡了,宋婵阳还小地时候,那时候她妈妈刚刚离家出走,宋择远也远走高飞,她瞬间变成了无家可归的孤女,在那个敏感脆弱期,全靠姑姑的养育才一点点活了下去。 那时候赵威时常不在家,姑姑家的孩子又小,她差不多是带着小表弟长大的。那个小小的人儿慢慢长大,她也慢慢长大。 一个养育一个,一个陪伴着另一个。在这种情形下,“家人”的字眼有了实体化的血肉。她和姑姑之间,也滋养出了不一样的信任。 她想,她以前可以信任姑姑,现在或许也可以信任姑姑。 但人心难测,她还是决定先试探一下。意识到这一点时,宋婵阳觉得自己真的变了,可在这场扑朔迷离的秘密中,她谁也不能全然相信。 无论是父亲还是奶奶,无论是堂哥还是大伯母,乃至姑姑和姑父,她都不信。 但不信也是分等级的,姑姑的等级目前还是最高级。 宋婵阳先抛出了一个烟雾弹,她问道:“姑,你觉不觉得我大伯母有些奇怪?” 宋如意真是倦极了,连着两天她都没有睡过好觉,也不知怎的,一躺下就有官司等着自己判,早知道今晚回家睡了。 她本不想接这个茬,假装睡着了。可宋婵阳知道她没睡,她右手偷偷伸进毯子下面,屈指挠了挠姑姑腰侧的痒痒肉。 果然,宋如意一个没绷住,笑出了声。 “不睡觉在这捣乱!”宋如意佯装生气,宋婵阳怎么会被唬住,她凑近了姑姑,双手抱住对方胳膊,讨好地说:“这才几点,年轻人哪有睡这么早的。聊聊,聊五毛钱的呗~” 宋如意是真的不想掺和这些事,她当初答应石明霞演这出戏,自然有她的考虑,但多余的她压根不想碰。 但一看到小婵,她就忍不住心软。 她妥协道:“好吧。你觉得哪里奇怪?” 婵阳闹道:“咱俩谁问谁呀,别把我当小孩哄。” 宋如意再次妥协道:“你大伯母不想守灵也正常,累了两天了,铁打的人也受不住啊。再说那本来就是假的,村里晚上连个鬼影都没有,不守就不守呗。” “可是他不知道是假的啊!” “谁不知道?” 宋婵阳有些奇怪地说:“当然是我大伯,宋立哥的爸爸啊。咱们搞这么一出,不就是为了引他回家吗?” 姑姑似乎不抱什么希望,她说:“中国这么大,怎么能保证正好让他知道这件事呢?即使他知道了葬礼,也不一定愿意回来,即使他愿意回来,哪怕葬礼拖了五天,也难保他能恰好赶回来啊。这件事儿,本来就是不会有什么结果,不过是你大伯母一家自欺欺人。” 虽然这话有些道理,可宋婵阳还是觉得不对。 明明大张旗鼓地办了这场葬礼,可却没什么人抱什么期待,这难道不奇怪吗? 只有彻底死心的人才会不抱任何希望。 姑姑是宋承义的亲妹妹,宋立是宋承义的亲儿子,而石明霞是和宋承义携手度过那些烟火生活的妻子。 这12年没有结果的寻找,真能把所有人的希望全都磨灭吗? 宋婵阳在心里衡量了片刻,迅速评估了姑姑的可信任度,然后问了她真正想问的问题。 她一字一句,问得极为艰难,她说:“姑,我妈她……是不是早就死了?” 宋如意心里一跳! “你怎么突然这么问?” 宋婵阳干脆坐了起来,她直勾勾地盯着姑姑,声音轻得发飘:“我听到了,是奶奶说的。” 就在老宅的旁边,在那片土地下面,或许埋葬着—— 我的妈妈。 第22章 第二晚(3) 听到婵阳陡然发问,宋如意一惊,但听到是“奶奶”说的,她又很快平静下来,她说:“你听岔了吧,你奶奶怎么可能会说这种话?” “不可能听错。”宋婵阳抛出了第二个炸弹,“是奶奶亲口和我爸说的。” “别瞎说。”宋如意责怪道:“如果真是这样,你爸还活着时,怎么不告诉你?难不成你还以为是他杀了你妈不成?” “人死为大,你可不能这样说你爸。” 宋婵阳不知道姑姑这话里有几分真,但从她脱口而出的几个字眼来看,她似乎并不知道宋择远还活着。 或许奶奶知道的更多。 她翻来覆去琢磨着,想找到一个能挖出当年真相的办法。 这些人看似亲密,实则各有秘密,并非牢不可破,只有从他们最切身的利益出发,才能撬起一丝裂痕。再然后,拔出萝卜带出泥,一切都好说了。 原本只是回家照顾奶奶,问一句妈妈的下落只是附带的事,到了如今,妈妈的下落扑朔迷离,也成为了她一定要弄清楚的责任。 房间里静了许久,等宋如意快睡着时,又听到宋婵阳问她:“姑,听说村里要拆迁了?” 一提起这事宋如意心里就烦,她这次真的不想再接这个茬了。 当初村子第二次拆迁的消息刚一传出来,她立马就慌了神。那片空地下面有什么,她和母亲心里都清楚。一旦真相被挖开,这些年的安稳日子也算是到头了。 因为宋婵阳说的没错——消失了12年的杨贞,一直被埋葬在那片土地里! 房间里的蛇蜕 第17节 这件事不止她知道,刘爱芹知道,宋择远更知道。 当年他们只是一时失手,没想到杨贞竟然就这么死了?! 更没想到,宋婵阳竟然会知晓此事! 可二哥已经死了三年了,如果是他生前和妈偶然提起这事被听到了,那为什么婵阳要到今天才来发问? 还是说,婵阳是因为什么有所猜想,现在是在诈自己? 宋如意心烦意乱,她闭上眼睛,许多年前的那桩血案又在眼前重现。 可12年太过久远,甚至连宋如意都有些记不清当晚的细节了。她只记得那时候她刚刚怀孕,但赵威仍然很不像话,她一气之下,又一次跑回娘家,跟母亲诉苦,想让母亲支持自己离婚的决定。 说她窝囊也好,瞻前顾后也罢,没有家人后盾做支撑,对于离婚……她还是有些害怕。 刘爱芹心疼女儿,也心疼未出生的小外孙,苦口婆心地劝女儿为了孩子,再给赵威一个机会。 她正和母亲哭诉时,宋择远也来了,他行色匆匆,满面怒色,看样子像是在躲着谁,很快她就知道了答案——他在躲着自己的妻子。 也正是在那晚,宋如意才第一次知道,原来杨贞嫂一直想跟二哥离婚。 她和刘爱芹目瞪口呆地看着两人争吵,杨贞双手叉腰,牙尖嘴利,怒斥宋择远“占着茅坑不拉屎”,明明心里没她,还装得一副顾家好男人的虚伪面孔,哄得外人都以为她不知好歹,好好的日子不过,非要找不痛快! 宋择远不耐烦地说,当年还不是你死缠烂打,不然我能跟你结婚? 杨贞毫不示弱,说他一个大老爷们,要是不乐意跟她处对象,她还能强迫他不成?现在倒在这装可怜,一没担当二没本事,遇到点事就知道回家找妈,她倒要看看,这日子过不过得下去,究竟是谁说了算! 刘爱芹听得脸上红一阵白一阵,但相比宋如意的震惊,她似乎对此早已知情。刘爱芹这头刚劝完亲女儿不要轻易离婚,这边又要劝儿媳不要冲动,简直心力交瘁。 维护一个家不散,实在是难! 偏偏宋择远还在一旁冷笑,说道:你丢得起这人,我还丢不起呢!我是短你吃喝了,还是亏待婵阳了?好好的日子不过,非要闹着出笑话! 听宋择远乱放狗屁还好,但一听到他这么说女儿,杨贞心里的怒气涌了又涌,抬手就是一巴掌,把屋里的几人打得一个激灵。 “婵阳是我女儿,她也是你女儿。你他妈的不是后爹!” 宋择远被这一巴掌打得发懵,在母亲和妹妹面前的丢脸让他抬不起头。他本想一走了之,离这个泼妇远远的,没想到杨贞转头又冲着宋如意开了口。 “看见没,早跟你说过,结婚时要擦亮眼,不然是要脱几层皮的。” “日子是自己的,不是用来给别人装饰门面的。” “现在离婚还来得及,再拖下去,谁知道会不会跟我一样,这辈子被人拖死。” …… 杨贞的话在屋里震荡,听在几人耳朵里,各有想法。 宋择远尚且理智的弦终于崩断。 刘爱芹心里的不满和埋怨终于决堤。 宋如意被母亲安抚的心又开始摇摆起来…… 紧接着,宋择远先动了手,刘爱芹冷漠地站在一旁,不拉架就是最大的拉偏架,宋如意本能地想护着杨贞,没想到宋择远一时上头,连怀孕的亲妹妹也不顾,兜头打了上来…… 刘爱芹这才想起来拉架。 可是晚了。 宋如意和杨贞一起倒了下去,大概是为了保护有身孕宋如意,杨贞在倒下时,还惦记着拉她一把,自己垫在了最下面,一头磕在了铁架子的尖角上—— 血在杨贞后脑勺下蔓延开来。 宋择远率先回过神来,他看着惊魂未定的二人,快速对这件事下了决断。 他说:“如意,这件事如果败露了,咱俩一个也跑不了。” 宋如意还处于惊恐的状态,二哥的话她没有完全明白,这句“一个也跑不了”还加剧了她的恐惧。 “哥,你……” 宋择远说:“刚才我动手了,是我冲动了。不过我也看得清楚,如果不是你推的那一下,她也不会撞到铁架子上。” 刚才的动作在宋如意面前回放,她的确推了杨贞一把,可那是为了让她躲开二哥的殴打,难道她这一推,竟推出了一条人命? 她无助地看着哥哥,又看了看母亲。 方才刘爱芹一直置身事外,眼前的事尽收眼底,面对小女儿可怜无助的询问,她又看了一眼冷静异常的宋择远。 终于,她的头颅重重垂下,然后又艰难仰起来—— 她点了点头。 她说:“我看到的,确实是这样。” 她看到的,是宋择远和宋如意,一起造就了这场命案。 12年前,正是大肆拆迁的时候,刘爱芹的老宅附近是个深沟,最近正好在挖土填沟。 杨贞就这样被埋在了深沟里,她被层层厚土覆盖,她的尸骨上长出野草和白杨树,她从此消失在别人眼里——和心里。 直到12年后,拆迁的消息再次传来,宋如意着急忙慌地找母亲商量对策。原以为能瞒天过海,没想到依然摆脱不了命运的安排。 成也拆迁,败也拆迁。 如果那具尸体重见天日,那她和母亲的罪名,可就再也跑不掉了! 这个时候,她甚至真心实意地感叹:二哥倒是逃过一难。 人死事消,他有什么好怕的呢? 刘爱芹到底比她沉得住气,见女儿惊慌失措,甚至想把尸体挖出来换个地方埋,她叹了口气,且不说这个动静太大,光是这么大一片地方,这么深的地下,想找到当年抛尸的确切方位都难。 她安抚女儿道:“别担心,不会连累到你的。” “如果到时候真出了什么事,全都推到你哥身上。” 宋如意渐渐不慌了。 是啊,宋择远已经死了,死人是不会说话的。 就当是她这哥哥,能帮她的最后一件事吧。 第23章 第二晚(4) 贵亭村里,石明霞母子坐在灵前,静默无语。 她手里拿着一把蒲扇,不时扇着风,驱赶儿子腿边的蚊子。她问宋立:“你这两天有什么发现吗?” 宋立顿了顿,他想起今晚小婵的有意提醒,他们费了这么大力气办这场假葬礼,却在守灵这种细节上出了纰漏。 小婵一定起了疑心,只是不知道她怀疑的是什么。 但不管是什么,都跟他没什么关系,他只要再坚持三天,就能将自己彻底放逐。 于是他说:“没有,我什么都没发现。” 石明霞说:“等找到你爸了,我们就再买个带小院的房子,农村的房子不贵。你爸他住不惯楼房,自从搬迁后,他住楼上总嫌憋屈。” 宋立心不在焉地听着,仰躺在椅子上,看天上的星星。 “你还记得吗,你六岁的时候,你爸在院子里的桃树下,给你扎了个秋千,用的是别人扔的破轮胎,你坐上去就不肯下来,吃饭也要在轮胎上吃。你爸为了逗你高兴,把你推得高高的,然后……”石明霞忍不住又笑了出来。 然后他没抓紧绳子,整个人飞了出去,头撞在树枝上破了个大口子,宋承义吓得抱着他飞奔几里地找医生,从医院回来后,他闷不作声地砍了桃树,劈成柴火,给宋立烤了只鸡吃,轮胎被丢进深沟,渐渐被垃圾淹没。 直到现在,宋立的额头还有一道伤疤。 他冷漠地打断母亲:“这事你说过很多次了。” 石明霞脸上的笑戛然而止。 宋立又有点心软,他不看星星了,坐直身子,往母亲那边倾了倾,他说:“妈,你不怪他吗,丢下你这么多年,你现在还想着买个院子。” 石明霞的眼睛一如12年前坚定,她说:“你爸一定是有苦衷的,我等他的解释。” “那你觉得这次他会回来吗?” “总要……”她说:“总要有点消息吧。” “不是他,就是别人,动静这么大,总要有个人冒头。” 石明霞说起“别人”,意有所指,她说:“你不是也一样怀疑吗?” “怀疑宋择远没有死。” 当初宋婵阳还在邓州工作时,曾收到一条陌生短信,短信上写着“你奶奶知道你妈妈的下落”,这正是宋立的手笔。 虽然之前宋婵阳问起这件事时,他否认了。 宋婵阳当然想不通其中关窍,在她眼中,他没有必要发这条多余的消息,更没必要隐瞒发信人的身份。 但如果小婵知道他的猜测,就一定会明白他为何要这么做。 如果宋择远没有死,那么他很可能跟宋承义的失踪有很大关系。甚至,他很可能一直跟宋承义有联系! 所以他是在试探小婵,也是想将小婵引回老家,在所有人都聚在一起时,才有利于掌握更多信息,发现更多破绽,钓出更多人。 石明霞和他在等宋承义出现,也在等宋择远冒头。只要有一个人有动静,对石明霞来说都是重大消息。 并且,石明霞先前各种试探宋如意,就是想看看她究竟知道多少,宋如意虽然没表露太多,但似乎对宋择远的死比较笃定,不像是知道什么的样子。 那就是刘爱芹了,她应该是知道最多的那个人。别看她现在默不作声,等戳到她的痛处时,不信她还坐得住! 石明霞手里的蒲扇不停,眼神却飘向了娘娘庙的方向。就这么放任刘爱芹一人独处,合适吗? 她把扇子递给儿子,忍不住说:“我去庙里盯着。” 宋立拦着她说:“没必要,奶奶起不来床,又没有手机,没法跟人联系。除了我们几个,也没人知道她在庙里,没关系的。” 石明霞一想,确实是这么个道理。于是便不再坚持,和儿子轮流守着灵前的空棺。 而贵亭村的边缘一角,正在挖坟的二人也有了很大进展。 月上中天时,铁锹终于挖到了一个坚硬的东西。 是棺材。 明崽的心开始狂跳,他方才还浑身力气,此时身上密密麻麻一层冷汗,手脚也发软。 “还挖吗?”赵威累成死狗,被捆住的手脚早就磨破了,此时真想就这么半死不活地就地躺倒。 房间里的蛇蜕 第18节 明崽没有吭声,伸手将棺材上的泥土扒拉掉,然后铁锹一别,将棺材起开一条缝。 别看赵威平时不是个东西,对鬼神反倒颇为忌惮,他默念了声佛,不情不愿地帮明崽掀开了棺材盖。 “阿弥陀佛,我可是被迫的,真要有什么可别找上我啊……”他嘴里嘟囔着,实则也十分好奇棺材里究竟装了什么。 棺材盖被推到了一边,露出里面的东西——一只孤零零的骨灰盒。 明崽爬下去,轻轻蹭了蹭盒子表面的灰。 他终于打开了骨灰盒。 里面只是些灰白的骨灰,除此之外,再无其他。明崽说不出心里什么滋味,没有证据能证明这是解飞,但也没有证据能证明这不是解飞。 接下来他要怎么做?找三叔对峙吗?逼着三叔带他去“探监”吗?明崽心里复杂,将骨灰盒推到一旁。 趁着明崽跳进坑里查看骨灰盒,赵威悄悄地往后退,伺机溜走。没想到明崽背后也长了眼,赵威还没跑出三米远,明崽又飞快跳出来将他拿下。 他不知道接下来怎么做,但他知道绝对不能放走赵威! 重新将赵威绑好后,明崽蹲在挖开的土堆旁边,一脸审视地打量着赵威。 “看我干嘛?”赵威一肚子不满。 “之前你说的那些话,都是你胡乱猜的吧。”明崽笃定地说:“没有任何东西能够证明。” “你直接给你那个三叔打个电话,问他究竟叫什么名字,一切不都清楚了?” 明崽知道,可他不敢。 他想了想,跟赵威说:“我可以放你一马。” “要不是我被你偷袭,你能弄住我?”赵威脸上有些挂不住,三十好几的大男人,被一个毛都没长齐的小崽子给制住了,说出去他都嫌丢人。 明崽不跟他在嘴上功夫上争,自顾说道:“我还可以告诉你,你要找的东西在哪。” 这下赵威来了精神:“是你……不对,是宋择远那个狗东西藏起来了?” 明崽没说是,也没说不是,他说:“宋择远想杀你,无非是因为你拿住了他的把柄,如果这个把柄不再是把柄,他也没理由杀你了。所以,今晚你出去后,要先告诉所有人,宋择远还活着。” 他说的,也正是赵威所想的,是以他默认答应了这事。 明崽心里清楚,他不能杀赵威,如果放他回去,他为了保命,一定会把宋择远还活着的消息散播出去,自己主动这么说,还能增加一些赵威对“同盟”的一丝信任。 是的,明崽决定和赵威暂时结盟。 虽然这个盟友十分不可靠,但至少在某些方面,他们有着共同目的,姑且能短暂地合作。 “然后呢?”不知不觉间,赵威真把明崽当成了救命稻草。 留给他的时间不多了。 明崽说:“然后,我会告诉三叔你已经死了,把他引回来。” 赵威狐疑地说:“他那个人猴精的,你让他回来,他就能回来?要知道,这里可都是认识他熟悉他的人,他一不小心就是暴露。” “我知道。但他也是个非常谨慎的人。如果他不能亲眼看到你死,他不可能放心的。” 明崽虽然还不清楚宋择远打的什么主意,但他隐隐约约仿佛触碰到了什么,也许下次见到三叔时,一切都会有答案。 “那我呢?”赵威愤愤地说:“我平白背上了这么多债,那群催债的不会这么轻易放过我,难道就这么算了?” 明崽漠不关心,他轻飘飘地说:“怎么,这钱你没有花?” 一句话堵得赵威无话可说,明崽想了想,决定还是安抚一下盟友,他说:“你放心,等这事一了,房产证归你,剩下的钱,都在三叔那。” 赵威心中一喜:“真的?宋择远这么有钱?” 明崽无意与他多说,扔下句“信不信由你”,又跳进棺材坑里,打算将骨灰盒抱出来,留作证据。 没想到这一跳没站稳,正好踩在一颗石子上,明崽身子一歪,重重扑在了棺材上,不小心将骨灰盒碰倒了。 灰白的骨灰撒出来。 月光下,灰白之间,隐约埋着一个红白相间的东西。 明崽两指一夹,将那东西捡了起来。 这眼熟的东西,让他的心脏狂跳,简直要爆开! 白底红线,繁复的脉络结成吉祥如意纹,花纹之间,一只翠色的鸟展翅高飞。 明崽忍了一晚上的眼泪,此时终于奔涌而出。 解飞很久以前嫌弃的话,此时回响在他耳边—— “你往我车上挂的什么玩意儿?” “酸了吧唧。” “净整这些没用的!” “这上面怎么还有只丑鸟?” …… 在他还只有8岁时,解飞就把他捡回了家,是他给自己重新起了名字。解飞说:飞鸟掠过时,总会裹挟着风,他们两个陌生人,以后就要相依为命了,所以给他起名为“解风”。 虽然当时的他只有8岁,但莫名把这句话听了进去。当年去寺庙里求平安符时,他怀着私心挑了只带有飞鸟的纹样,暗暗期待两人能够一直这么活下去…… 明崽的指尖一寸寸抚过那只“丑鸟”,上面沾染了解飞的血、肉和骨髓,它们混成一团灰色粉末,薄薄附着在明崽的皮肤上,令他不忍拂掉。 呜咽声在黑夜里细细炸开,他像一只孤魂野鬼,无助地倚在棺边。 平安福袋,终究没有保他平安。 第24章 第三天 今天是停灵的第三天。 按照习俗,这一天开始,正式进入葬礼重要阶段。远方的亲人们在这一天往回赶,家中守灵的孝子孝媳们着手准备贡品、乐队、司仪、哭灵等事项,以备在第四天时正式使用,第五天就是出殡的日子,下葬后,葬礼就彻底结束了。 所以,在最热闹、最混乱的第四天之前的今天,最容易浑水摸鱼。 这个时机,等待的人不止一拨。 最先接到危险信号的是宋如意。昨晚她被宋婵阳的问题勾起陈年旧事,折腾得一晚上没睡好。早上顶着暗沉的眼圈醒来时,心烦意乱,总感觉要有大事发生。 果不其然,她接到了丁姐打来的电话—— 丁姐和她原先同在服装厂上班,后来宋如意怀孕后休息了几年,坐吃山空后,因为指望不上赵威,她又咬牙出来工作,当时便是丁姐给她介绍的工作。 更巧的是,两人住在同一栋楼,宋如意住一楼,她住四楼。 丁姐说:“我昨天在街上看见你儿子了。” “然然?”宋如意觉得有些奇怪:“他怎么出来了?” 她上班忙顾不上孩子,是以然然上初中以来一直住校,每周回家一次,现在又不是周末,怎么突然出校门了? “我也纳闷儿呢,我看他也没有背书包,不像是放学的样子,我怕他出事,就叫住了他。” 宋如意紧张地问:“出什么事?” 丁姐安抚道:“你先别急,孩子没事,我昨天亲眼看着他回学校了。本想昨天就打电话告诉你的,但我爹昨天住院,我忙忙叨叨的,竟然给忘了。” 丁姐也是好心,她知道平时宋如意家里的情况,担心然然在大人的疏漏下出什么差池,所以才多留意了一下。 宋如意这才放下心来,她和丁姐寒暄了几句,她说这几天她在老家操持母亲的葬礼,一时半会儿回不去。 丁姐好奇地问:“怎么这么突然,那你不把然然接回去吗?” 她心知这是一场复杂的假葬礼,不愿让然然过多参与,于是含含糊糊地说:“是要接的,现在还早,再等两天。” 临挂断前,丁姐又想起了一件事,“对了,这两天你家好像总有人上门,不知道是找谁,我看着脸生,不像你家亲戚,不会又是赵威在外面交的什么朋友吧?” 宋如意听了这话有些恼怒,赵威这个人结交了不少狐朋狗友,两人为此吵了多少次,吵到最后,在宋如意的坚决下,赵威答应不往家里领人,但她不在家的时候,赵威往家里领这些不三不四的人,她也无从知道。 挂断电话后,宋如意越想越生气,反手又给赵威拨了过去,气势汹汹地想要兴师问罪。没想到对方的电话短暂地响了一声后,立刻被挂断了。 他妈的—— 赵威手忙脚乱地摸出兜里突然响起的电话,黑漆漆的空间里,刺耳的铃声吓得他一个激灵,他连来电人是谁都没看清,忙挂断了电话。 他昨晚挖坟挖到后半夜,又跟明崽商量了半天对策,躺下时天都快亮了。即使睡觉的环境并不舒适,他仍然睡得迷迷糊糊。 只是这空间实在逼仄,他刚想屈腿,“咚”的一声,撞到了“屋顶”。吓得他又骂了声娘。 此刻,他正憋屈地挤在那口棺材里,口不能言,身不能动。 明崽比赵威更了解三叔,当三叔是三叔时,他性格是谨慎妥帖的,当三叔是宋择远时,在明崽眼中,这份谨慎妥帖就成了狡猾。 他说,即使他亲口告诉三叔赵威已经死了,他也一定会亲自确认。 更重要的是,宋择远手上沾了解飞这条命,即使明崽平日表现的跟三叔再亲近,宋择远也始终不敢真正信任明崽。他能借明崽的手杀人,说明他心里更是毫不顾忌对方的想法,明崽在他心里的分量也没有多重。 是以,他如果要来确认赵威的死亡,大概也是悄悄地来。 所以明崽和赵威必须时刻提防着,以备宋择远的突然来袭。 这边宋如意眼见电话被果断挂掉,气不打一处来。想了想,她又给然然的班主任发了条消息过去:林老师,赵然在学校一切还好吧? 林老师回得很快,短短“一切正常”四个字,给她吃了颗定心丸。于是她便把这件事抛到脑后,一心等这丧事了了,再好好盘问然然。 至于赵威,就知道他是指望不上的。收了小辈的钱,又不好好办事,一群人都忙得团团转,他又不知道蹿到哪里快活了。 日上三竿,村口忽然一阵热闹。 大伙儿闲着无事,伸着脖子往那边看,只见一辆卡车缓缓开进来。停车后,司机跳下来,打开了车厢。一群人呼呼啦啦地下车,一个领头模样地人高声问:“主家是哪个?” 看热闹的人认出来,这是一个剧团,车上满满当当拉的都是舞台设备和道具。 一旁的乡亲们议论着,说什么“老宋家这次整得不孬,戏班子都给请来了。” “这一场唱下来得不少钱吧,没想到这老太太还挺有福气。” 另一个知道更多内情的人撇撇嘴:“什么福啊,生了那么多孩子,死的死,跑的跑,最后只留下个闺女在身边,闺女嫁得也不行,听说她家那位都进去好几次了……” 石明霞离得最近,她走过来说:“怎么了?” 戏曲团的团长说:“戏台子准备往哪搭?我看灵棚前位置不大,估计够呛能搭起来。” 她不清楚情况,朝着宋立招了招手,宋立慢慢晃了过来,见这一车齐全的设备,赞道:“姑父有心了,估计自己往里面贴了不少钱吧。” 房间里的蛇蜕 第19节 石明霞觉得这不像赵威那个人能干出的事,但现在人多,她不好说赵威的不是。正好宋如意端着碗菜出来,正准备找个地方扒拉两口饭。石明霞忙把她叫过来,问她是怎么个情况。 没想到宋如意也一头雾水,她问团长:“你们没走错家儿吧?” 团长摸了摸脑袋:“没有啊,这不是贵亭村吗?你家是不是姓宋?昨天刚定的这台戏,怎么可能会弄错呢?” 正当一行人面面相觑时,一道清冽的声音传来—— “是我请的戏班子——” 几人一回头,只见来人是宋婵阳。 宋立最先反应过来,他皱了皱眉,悄声说:“你这是做什么,明知道……你还花这个钱,以后不打算过了?” 没等其他两位长辈开口,宋婵阳抢先说:“奶奶以前喜欢听戏,这次我还专门点了她最爱的《秦雪梅吊孝》,就当是我尽尽孝心吧。” 旁观的亲戚朋友们听了,都赞她的孝心,可自家人都是知道底细的,并不接受她的说辞。宋立更是以为小婵是为了帮自己做戏更逼真,才下这么大的血本,心里不安。 然后,宋婵阳没再理会旁人,自顾跟团长说:“您刚才说灵棚前的地方不够?” 团长比划着说:“是啊,你看吧,就算这里勉强搭了台子,看戏的人也没地方坐……” 宋婵阳安静地听他说完,然后说:“可以换个地方。” “哪里?” 她修长的手指轻轻一点,正落在老宅旁边的那片空地上。 “这里,这片空地上。” “不行!” 她话音刚落,反对的声音立刻响起,宋婵阳心里一颤,这耳熟的声音让她有些难以直面,她的指甲狠狠掐着指腹的软肉,缓缓转头,轻轻地问宋如意:“为什么不行?” 宋如意一时着急,反对声脱口而出,等她意识到不妙时已经晚了,在小婵复杂的眼神中,她硬着头皮说:“那片地上又是树又是草,不……不方便吧?” 团长闻言拍着胸脯说:“你放心,这都是小意思。” 宋婵阳看了看团长,又看了看宋如意,意思很明显。 宋如意顿了顿,又说:“这片是公家的地,挖坏了怕是不好。” 根本不需要宋婵阳开口,团长又忙道:“没事,只要不动树,地面上的杂草没事的,我们搭台子也不会怎么折腾,放心啊,一点事都没有!” 宋如意一想,也是,搭戏台子而已,还能掘地三尺不成? 于是她渐渐放下心来,先前的恐慌也逐渐平息,除了不敢直视小婵的眼睛,一切都没有什么不同。 看着戏班子在那片空地上忙碌,宋婵阳的心里有些茫然,她这一试探的举动诈出了不少事,虽然早有心理准备,可她怀疑过奶奶,怀疑过父亲,却从来没有、也不愿意怀疑姑姑。 那个将她养大,在她最黑暗的时刻陪她长大的姑姑。 此时却心虚得令她绝望。 宋婵阳避开所有人,她回到了自己家的房子。十几年没有住人,房子显得破败,她打开房门,一只千足虫从她脚下爬过,她转身关门,将门外的嘈杂声隔绝,然后孤身坐在水泥台阶上,终于忍不住埋头无声痛哭。 她的肩膀剧烈耸动,却一声不发。 院子里静得只能听到鸟叫声。 以及轻轻的脚步声。 耸动的肩膀骤然停下,宋婵阳不露痕迹地蹭掉眼泪,然后慢慢抬起头。 眼前的不速之客静静地站在她面前,见她察觉到了自己,主动开口说—— “姐姐,又见面了。” 第25章 第三天(2) “是你?” 虽然才隔了一天没见,但此时的明崽跟前天晚上判若两人。 他脸上虽仍然挂着笑,可显得阴郁冷漠,嘴上叫着“姐姐”,眼睛却没半分笑意。 “姐姐记性真好。”明崽慢慢朝她走来,她忍不住站起身来,不知道对方葫芦里卖得什么药。 没想到明崽开门见山地说:“几个月前,跟踪你的那个人确实是我。” 不知怎的,知道答案后,宋婵阳没有放松警惕,反倒更戒备了,她问:“你跟踪我做什么?” “你不如问我,是谁让我跟踪你的。” 之前宋婵阳却是没有头绪,可最近接二连三发生的事,已经让她有了猜想,但她仍装作一无所知的模样,问道:“是谁?” 明崽这次没有那么坦诚,他挨着宋婵阳坐下,脚尖在土地上一圈圈打转。 “坐。”他说。 宋婵阳犹豫片刻,又坐了回去。 “这是你家吗?”明崽打量着破败的院子,虽然看着萧条,但边角细节处能看到,曾经生活在这里的主人住得很爱惜。 “我其实不叫明崽。”他平静地说:“我也不知道是谁生了我,奶奶说她把我捡回来时才几个月大,她捡破烂把我养到了五岁,随便叫了这个好养活的名字。我和她一直住在铁皮房里,直到有一天她突然死掉,我又成了没有家人的孤儿。” “流落街头了几个月后,我遇到了一个人,他脾气不好,总是骂我,没什么文化,也没什么审美,还只是个小混混。但他把我捡了回去,他教我认字,教我煮方便面——那还是我第一次吃。” “你知道吗?方便面煮三分钟,再加一个溏心荷包蛋,是世界上最好吃的东西。”明崽的声音有些哑,宋婵阳耐着性子听,想揣测他潜藏的目的。 “从那以后,我重新拥有了家人,有了哥哥。” “后来,我和我哥遇到了另一个家人,姑且叫他三叔吧。三叔人也很好,我哥也非常信任他。三叔有一个很宝贵的护身符,后来我也给我哥求了一个,想保佑他平平安安。可后来他还是出事了,三叔说我哥被抓了,他进去之后,觉得太丢人,这几年一直不愿见我。” 明崽说:“你跟我不一样,你有爸爸妈妈,有那么多家人亲戚,可我只有哥哥。这三年我哥不在身边,我虽然嘴上不说,可心里一直很想他。你父母如果几年不在你身边,你也会想他们吧?” 宋婵阳心里松动了一下,她正想开口说些什么,明崽似乎并不在意她的回应,自顾说道:“可你再想他们,他们也有回来的时候,你总能见到他们。” 他摊开手心,那枚绣着小丑鸟的护身符静静地躺在上面:“可我却再也见不到我哥了。” 宋婵阳终于忍不住问道:“为什么见不到?他总有一天会出狱吧?” 明崽却没再往下说了,他小心翼翼地收起平安符,话题又回到了最初的开门见山,他说:“是三叔让我跟踪你的。” “你三叔?”宋婵阳心里一动。 “对,也就是你爸,宋择远。” 当答案被陡然送到眼前时,她反倒没什么意外,或许这个答案早已在她心里徘徊,只不过此时被轻轻印证了。 “我觉得你不如我。”明崽突然说。 “虽然你有这么大的房子,有这么多家人,还知道自己的亲生父母是谁,可你还是不如我。”他说:“我哥抵得上所有。” 宋婵阳被他戳中痛处,立刻带有攻击性地说:“那你哥呢?一个再也见不到的人,即使再重要又有什么意义?” 明崽的心脏被狠狠攥了一下,他冷笑一声:“那也比即使能见到,别人却死活不愿意见你强百倍。” 院子里静了一瞬,只有远处的嘈杂声隐隐传来。 “你到底想说什么?” “我想说,三叔不是好人,宋择远也不是个好爸爸。” “他杀了我哥,他也不想认你。你明白吗?” 宋婵阳即使有过千百种猜测,却也想不到她父亲竟是个杀人犯! 可还没等她想明白,明崽下一句话夹着寒意和杀机迎面袭来—— “你不明白。” “你知道你还不明白什么吗?” 他脸上重新挂着笑,电光火石之间,宋婵阳莫名想起前天晚上,眼前的少年曾嬉皮笑脸地对她说—— “姐姐,我还是未成年呢。” 刀刃划破了宋婵阳的胳膊,血瞬间迸发而出,疼得她脸色发白。她虽然和明崽身高相差无几,却始终敌不过男性的躯体的力量, “救——”宋婵阳的呼叫声断在舌尖,明崽眼明手快地捂住了她的嘴。 “姐姐别着急。”明崽凑在她耳边,轻声地说:“别害怕,我不会杀你。” 暂时。 他心里默默补充了一句。 “我只是想做一个实验。” 风水轮流转,这次明崽麻利地将宋婵阳的手脚捆了起来,不过他可比对方有经验多了,想像他一样逃掉可不容易。 院子的正屋锁了门,可下屋门锁早坏了,明崽将对方关在房间里,又清除掉她来过的痕迹,这才小心地蹲在她脚边,继续往下说。 “当初宋择远让我跟踪你,是想探听一些消息,当然具体是什么,我现在没有心情也懒得再掺和你家这些破事。” “这次我跟他来这个村里,他让我帮他做的其中一件事就是,杀了赵威。” 宋婵阳猛地抬头。 “不错,就是你……”明崽卡壳了,他实在很难搞懂这些复杂的亲戚关系,“反正就是你那个亲戚。” “因为赵威知道宋择远还活着,所以他想灭口,然后远走高飞。这样就没人知道他还活着了,他也能甩脱宋择远的麻烦。” “我这两天一直在想一个问题,宋择远为什么要杀我哥?” 这简直没有道理,如果宋择远有仇家,以解飞和他的交情,他也只会帮宋择远躲过去,这么多年来,他们三个相依为命,宋择远也很难再有像解飞这种有着过命交情的朋友了。 可这些疑问他并没有对宋婵阳说,他简单明了地说道:“今天早上,我已经告诉了他赵威已经被我干掉了。” “如果我再顺带告诉他,你现在在我手上,如果他不来,我就杀了你。” “你猜,他会放弃远走高飞的唯一机会,还是会来救你?” “要不要赌一把?”明崽体贴地割下一缕布条,把宋婵阳胳膊上地伤口包扎起来。 “不好意思,刚才我太冲动了。”明崽说着,手上却重重一勒。 宋婵阳疼得额头冒汗,却始终没有叫出来。看着被包扎好的伤口,她突然开口道:“对不起。” 明崽冷笑一声,不为所动。 不管她是为了什么道歉,他都觉得虚伪!恶心! 房间里的蛇蜕 第20节 “即使你再也见不到你哥,他对你也是意义非常、非常重大的。刚才我不该那么否定他的意义。” 沉默,沉默。沉默的明崽忽然站起身,将宋婵阳的嘴牢牢堵上。 离开前,他依旧冷冰冰,“你自求多福吧。” 直到离开了这栋房子,明崽的冷硬才终于裂开了一条缝隙,他已经干涸的眼睛里又湿润了。 他想:解飞怎么可能会没有意义?哪怕他已经化为一粒粒粉末,他也还是,也还是自己的全部意义啊…… 昏暗的房间里,宋婵阳维持这个姿势很久很久,直到腿都麻了,腰也酸了,腮帮子也肿了,她仍然一动不动。 明崽这个实验毫无意义。 他还不知道,自己已经知晓了宋择远假死的消息。 他更不知道,在宋择远心里,她还没有一粒微尘的分量重。 她在父亲心里,是毫无意义的。 只是这份沉默的无意义,让她在此刻有了一线生机。 第26章 第三天(3) 午后,戏台子终于搭好了。 团长找不到雇主,情急之下拽了个看起来能主事的人,殊不知这人也正在找小婵。反正定金也交了,这么一大家子都在,团长也不怕被人赖掉尾款,他找人主要是最后确认一下开戏的时间。 宋如意明显有些心烦,她随口搪塞道:“随你们吧,按你们的习惯。” 按团长的习惯,一般是等晚饭后,他们才开始,收工时都很晚了,既然这家人不在意时间,他心思转动,说:“那行,那我们马上开演,等晚饭前后也差不多了,两头不耽误。” 她胡乱点点头,心里想的是小婵究竟去哪了?她一定对那片地起了疑心,只是不知道她要做什么…… 远处传来梆子声,扰乱了宋如意的思绪,她看着戏台上酒红色的红绒布缓缓拉开,好戏就要开场了。 再说这豫剧团,参加了无数场红白事,卡车里的道具和演职人员挤得满满当当,演职人员也身兼多职,不仅是演员,还要充当化妆师、道具师、司机,忙得不可开交。 相比身兼多职的同事,白雁还多了一个职务——单亲母亲。 每次演出她都带着女儿,她远嫁到这里,离婚后娘家帮不上忙,便独自抚养女儿。演出时,她有时让女儿坐在台下,好时时看着她,或者留女儿在车里玩耍,车上道具很多,大到刀枪剑戟,小到假发头饰和戏服,小孩子总是玩不厌。 往常团长和同事们对她也很照顾,可今天临开场前,孩子突然发烧,她急得上火,但没有办法,只好硬着头皮跟团长商量,能不能让她先带孩子看病,一等女儿好转,她立刻回来补上。 团长自己也有孩子,比白雁的女儿大不了几岁,虽然为难,但他还是答应了对方的请求。 “早知道刚才就跟主家说晚点开场了。” 他皱眉说:“算了,我拖一会儿,再把你排得靠后些,应该赶得上。先带孩子看病吧。” 说完,他让白雁去准备,自己转身跟一个老乡递了烟,攀谈起来。 等她收拾好出来时,团长嘱咐道:“刚才我打听了一下,说离这里不远的地方有个专门看儿科的诊所,大夫挺靠谱的。” 白雁感激地连连应声,正要走时,团长又叫住她,递给她一把钥匙:“问老乡借了电动车,你骑车去吧。”他看着孩子烧得难受的样子,催促道:“快去吧,快去!” 女儿窝在白雁怀里,喉咙烧得发哑,她奶声奶气地说:“谢谢牛叔叔。” 牛团长挥挥手,“等会打针你可别哭鼻子啊!” 小朋友扁了扁嘴,开始担心起来。 又过了会儿,宋立找到团长攀谈起来,他一下午没见着小婵,觉得奇怪,又担心是她有意躲起来不想见人,此时见了团长,正好问问他这场戏究竟是怎么回事。虽然他不想再怎么管这些事情,但他还是有些担心小婵。 团长摸着脑袋说:“她昨天突然联系的我,差不多也这个时候吧,催得很急。我说今天有别的安排,来不了,她还加钱让我来,说是奶奶没了,老人家生前就爱听戏,多孝顺的孩子。” 昨天……宋立回忆了一下昨天发生的事,小婵似乎并没有什么异常。除了昨天下午,她看起来心事重重,后来跟自己聊了一会儿…… “这场葬礼是给我爸办的,也是给我办的。父子一场,母子一场,我都尽心尽力了,我问心无愧……” 他想起自己对妹妹说的那些话,虽然是自己对这些年不停寻找的疲惫之语,也实在对这个家感到厌烦,小婵她……不会真的往心里去了吧? 难道她是为自己请的这出戏? 宋立自嘲一笑,怎么会,这样未免也太把他当回事了。 况且她催得那么急,肯定另有原因,只是不知道这个原因跟她今天的消失是否有关。 “怎么了?还没找到婵阳?”见儿子重新回到灵棚里,石明霞关切地问。 “没有。” “也没人见过她?” 宋立摇头。 “电动车还在家吗?”家里唯一的交通工具就是那辆电车,一般要出门都要骑车。宋立方才在老宅看到电动车还在原地。 “出不了什么事,这么多人都在呢,还都是乡里乡亲的,放心吧。”石明霞安慰道:“她可能想自己静静。” 宋立心不在焉地应了声,他坐在灵棚靠里的地方,那里正好在树荫下,更凉快些。他一坐下,石明霞手中的蒲扇像被装了感应程序般,轻轻替他扇风驱赶蚊虫。 不知为何,宋立突然想起来小时候那年夏天,小婵在破败的“鬼屋”里困了好久,是他无意间发现了小婵,将她背了出来。 小婵应该不会又被困住了吧…… 正想得出神,母亲的话突然打断了他的思绪。 “你还记得那个人吗?”石明霞说:“就是几个月前,我们在汽车站遇到的那个男人。” 宋立点点头:“当然记得。” 那个男人是促使他们回来的一大因素,他怎么可能会忘记。 此时灵棚里空无一人,乡亲们三三两两地坐在外面的树荫下乘凉,等着即将开场的戏。灵棚里除了他们母子,只剩下一口棺材。 于是,石明霞便没有压低声音,她和儿子细细聊起这次回家的目的。她说:“那个人很奇怪,你还记得吧,他看到寻人启示上的照片时,明显是认识你爸的。” 宋立记得。 那天他和母亲刚来到一个新城市,照常先去人流量大的地方散发寻人启事,那个男人接过去时,本来没怎么放在心上,可瞥到宋承义的照片时,他却微微凝滞,但很快就掩饰了过去。 这种细微的变化原本不会落入一般人眼中。 可石明霞和宋立不是一般人,他们掘地三尺地寻找了12年,早已经练就了一双火眼金睛,任何微末的线索都会迅速在他们眼中放大——这个男人绝对有情况! 石明霞拦着那人,不依不饶地追问,可那男人却咬死不承认,纠缠中,他不耐烦地扔下一句“别挡道,我着急赶车”,便匆匆离开了。 宋立机敏地紧随其后,买了张相同行程的大巴票。但他们明明始终紧盯着对方,可等他上车时,车上竟不见那个男人的踪影,等宋立反应过来被人耍了后,车子却发动了。 于是,他们彻底错过良机。 事后他跟母亲复盘时,一致认为,这个男人肯定跟宋承义有关! 而他敏捷的身手和绝佳的反侦察能力,更是可疑。 为了保险,寻人启示的传单是经过一番设计的。上面不仅有宋承义的个人基本信息,还有石明霞和宋立的详细联系方式,除了电话号、现在的住址,还有他们在贵亭村的地址。 这么多年来,石明霞和儿子一直漂泊不定,每次到一个新的地方都要更新传单的信息,确保不因一个小失误错过什么信息,也确保这上面除了动态的地址,更需要有一个稳固的地址。 有什么地址能比贵亭的老宅更稳固呢? 他们等了好多天,一直没有等到新消息,既没人打来电话,又没有人登门,二人不免有些灰心。 最终一番商量后,两人决定回到贵亭,说不定守株待兔,还真能蹲守出什么东西。 宋立说:“等这场假葬礼一结束,要我爸还是没有消息,就把我奶奶接回来,多陪陪她,把实话告诉她,她应该……” 咚! 安静的灵棚里忽然发出一阵响声,惊得宋立二人猛地回头! 两人面面相觑,眼底尽是奇异的光,他们的目光齐齐地钉在声源处—— 那口棺材上。 第27章 第三天(4) 棺材里重归寂静。 宋立缓缓起身,石明霞紧跟在他身侧,两人对视一眼,悄无声息地将棺材推开了一条缝隙。 傍晚的光线阴阴地钻进来,将赵威的脸清楚地照在两人眼前。 “怎么是你?!”石明霞先是有些惊讶,随即意识到方才的话或许被他听了去,含怒说:“你在这干什么?偷听人说话啊?” 赵威示意他们不要声张,宋立便侧身面对着石明霞,从外面看去,看不清棺材的蹊跷,只以为二人在站在棺前说话呢。 “说吧,怎么回事?” 赵威在棺材里躺了大半天,又热又闷,差点死在里面,他让宋立给他拿瓶水,一口气喝完后,石明霞催促道:“你快说啊!” 他摸了摸肚子,对宋立说:“饿了,再给我端点吃的。” 宋立无法,又匆匆端了碗饭过来。吃饱喝足后,赵威终于满意了,他打了个嗝,刚要开口,锣鼓声瞬间把他的声音淹没了。 戏开场了。 周边的人都被吸引过去看戏,灵棚跟前更空旷了,宋立说:“要不你先出来说。” 赵威一看没人,本想出来透透气,但一想到明崽的话,又缩了回去:“不用,我就躺里面。你们刚才说的什么?这葬礼假的?老太太没死啊?” 宋立和母亲对视一眼,没有作声。 赵威又说:“你们搞这个假葬礼就是为了钓出宋承义?” 没等他们有什么反应呢,赵威就气急败坏地说:“浪费!真他妈浪费!那么多钱白扔里面了!真他吗的糟蹋钱!” 石明霞冷笑一声:“你放心,不会让你白扔的,你出了多少我补多少。” “快说啊,你怎么在棺材里?”她忍不住着急了。 赵威挑了挑眉,“先不说我为什么在这里,有件事说出来肯定吓你一跳。” “宋择远回来了。” 什么! “你说什么?谁回来了?”石明霞失态了,她顾不上掩饰棺材里的异样,直接扑在了棺材上,直勾勾地盯着赵威:“你再说一遍!你再说一遍!” 房间里的蛇蜕 第21节 宋立的手有力地握住母亲的手腕,温热的皮囊互相抚慰,石明霞稳了稳心神,但眼神依然急迫。 “我说的就是宋择远,宋家老二,三年前死的那个。”赵威有些恶意地说:“假的,他是假死。” “我前天还见到他了。” 石明霞瘫倒在地,任凭宋立怎么拉她,都拽不起来。 他蹲在母亲身前,安慰道:“妈,你别急,他说的未必是真的,即使是真的,我们的猜测也不一定对,还有转机。” “一切等见到宋择远了再说。”他有力地手终于搀起了母亲,“还没到最后,不要怕。” 赵威明显对二人的异常有些好奇,但他眼下还有更重要的事,他敲了敲棺材板,试图引起两人的注意。 他说:“你们想见宋择远?他这人非常滑,肯定不会在这么多人面前露面。” 宋立淡淡地说:“你想说什么,一口气说完。” “但巧的是,我正好有办法引他回来,至于你们到时候能不能见到他,跟他说上话,那我就不管了。” 石明霞终于稳了稳心神,已经把赵威的话听了进去,可宋立还是个冷静的,闻言,他一针见血的问:“你为什么要帮我们?” 赵威又躺回了棺材里,他悠悠地说:“俗话说,亲兄弟还明算账,我这条情报可值不少钱吧?” 宋立右手按在棺材板上,猛地一使劲,手上青筋暴起,单手就把棺材盖的缝隙推开更宽。他真的很不喜欢被人威胁,尤其还是赵威这种人。 既然赵威这么害怕被人撞见,他索性就掀了他的乌龟壳,看他还敢不敢坐地起价。 但没想到赵威丝毫不担心。 他不紧不慢地说:“把我暴露了,宋择远就彻底不会来了。” “合作吗?”他伸出小拇指,用指甲剔了剔牙。 “好。” 一直没有出声的石明霞,毫不犹豫地答应了。 截至现在,赵威、明崽、石明霞、宋立、宋婵阳,他们都在蛰伏,等待宋择远的出现。 却不知,众人嘴里谨慎狡猾的宋择远,此时却被人悄悄盯上了。 天色渐暗,台上的戏唱得热闹,白雁这边看病也很顺利。挂完水,开了药,她带着女儿又回到了贵亭村。 小女孩精神好了许多,夏天傍晚的凉风吹得很舒服,她一路上叽叽喳喳,不停地指着路边的花花草草问妈妈“这是什么树?”“那是什么花?”白雁虽然急着回去,可还是耐心地一一解答,这是她们偷来的,难得的快乐时光。 快到村口时,小女孩不知又发现了什么新奇东西,大声说道:“妈妈你快看!” 白雁顺着女儿的手指望过去,只见是一个类似庙宇的房子。 小女孩好奇地问:“那里是什么地方?好漂亮的房子啊。” 白雁敷衍地说:“可能是什么寺庙之类的吧。” 小女孩哼唧道:“哇!我还没有去过寺庙呢,我们过去看看好不好,妈妈妈妈妈妈,去看看嘛!就看一眼,好不好?” 白雁无法拒绝女儿眼巴巴地祈求自己,一拧电动车手把,往“漂亮房子”去了。 走近了才发现,原来是个娘娘庙。虽然看着有些年头了,但当初建造的时候很用心,即使有些破败,依然比很多农村的房子修得要好。 小女孩仰头读门上的匾额:“女良……” 白雁忍不住笑了:“是娘娘庙,等你明年上了小学,就认识这些字了。” 小女孩对上学很期待,对娘娘庙更期待,她央求道:“妈妈,我们进去看看吧!” 白雁说:“你不是说只看一眼?现在已经一眼了。” 小女孩忙紧紧闭上眼睛,“一眼还没到呢!” 娘娘庙离戏台子不算远,她站在这里能够清楚听到唱到哪段了,见离自己的出场还有段时间,她便不那么着急了。白雁宠溺地牵着女儿的手,应道:“我带你去了,你等会吃药的时候要乖啊。” 小女孩为难地纠结道:“那、那好吧。” 见庙门紧闭,白雁不知里面的门是否开着,她试探着轻轻一推,没想到竟推开了。 庙里的荒草、麻雀、碎瓦、红漆柱、斑驳的娘娘像尽入眼帘。 小女孩有些害怕,她抱紧了妈妈的胳膊,白雁也有些瘆得慌,她对女儿说:“还想往里走吗?” 小女孩犹豫了一下,紧张又期待地点了点头。 没等她们走几步,偏殿里传来一声苍老的询问:“谁在外面?” 白雁被吓了一跳,很快又回过神来,她以为是看管娘娘庙的人,于是应道:“是过路的!我路过这里,见门没锁,我就进来看看。” 屋里的老人请她进来,白雁听着像是老太太,而且声音虚弱,也没有太担心,牵着女儿往里走去。 刘爱芹早就听到了唱戏的声音,无奈她行动不便,没法知道外面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中午时,宋如意倒是来过一趟,她是来给刘爱芹送饭的,但看起来心事重重。刘爱芹问她怎么了,她欲言又止,最后只是说自己昨晚没睡好,精神不太好。 但刘爱芹却不信。 可她出不去,只能干着急。此时听见有人进了娘娘庙,她便强撑着身子,高声叫人进来,好打听一下外面的消息。 房间里光线昏暗,白雁进门后,适应了片刻,才看到床上躺着的老人,果然是个老太太。她问道:“怎么了?这里不让随便进吗?我就是进来看看,马上就走。” 刘爱芹没有理会这些,她急切地问:“外面正办白事吧,你谁家的亲戚吗?” 白雁摇摇头:“我是豫剧团的。” “剧团?谁请的你们?” “具体我不太清楚,这得问我们团长。估计就是主家的谁吧,怎么了?” 虽然白事请戏班子是贵亭这边的风俗,可一般是在老人的葬礼上,年轻人如果死了,怎么都令人更加惋惜悲痛,所以请戏班子就比较少见。没想到这次他们竟然给请了? 刘爱芹又问了几个问题,白雁都不太清楚,她刚到这里女儿就病了,根本没机会接触外人,也几乎不了解这场葬礼。 一番询问下来,没有问到什么有用的消息。刘爱芹失望地闭上了眼,她也不知道自己想问出点什么,只是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太对劲。 宋如意不对劲,石明霞也不对劲,至于宋择远……他的不对劲已经够多了。 等了片刻,见刘爱芹没再说别的,白雁便说:“那个,我要走了,马上该我出场了。我们团长说,这家老太太最爱听《秦雪梅吊孝》,我可不能再迟到拖后腿了。老人家都爱听戏,你要是想听,也可以过去听听,我唱得可好……” 刘爱芹陡然睁开眼:“你说什么?” “你说谁喜欢听?”她急促地追问道。 “老、老太太啊……”白雁奇怪地看着她:“就是主家的逝者,怎么了?” 刘爱芹终于知道哪里不对劲了。 原来这场葬礼,竟是她自己的葬礼! 第28章 第三天(5) 刘爱芹的前半辈子活得骄傲,她性子要强,把家里家外打理得非常妥帖,农忙时种地,赶大集了就去卖点小玩意儿,虽然勤劳不能致富,却能让他们一家吃饱。 她的三个孩子里,老大宋承义虽然脾气暴,却是实打实的仗义,老二宋择远心思细,虽然没宋承义大气,但是难得的孝顺,小女儿更是贴心顾家,一家人就是要这样和和睦睦,日子才能过得好。 原本是羡煞众人的一大家子,是从什么时候起,走到这个地步呢? 现在哥哥不像哥哥,妹妹不像妹妹,他们各有打算,各有所图。 她还记得孩子们小的时候,她推着小车去赶集,三个孩子缀在她身后,像她养的小鸭子,摇摇晃晃地跟在鸭妈妈身后,晚上收摊时,她买三根绿豆冰分给孩子们,他们边吃边走。 宋承义力气最大,一手拎一筐最重的货,还不耽误吃冰棍。宋择远呢,总是借口要帮妹妹拿东西,自己的那份反倒被宋承义扛了过去,宋如意最不知世事,只知道二哥体贴,总是会忽视闷头做事的大哥。 可如今,当初互相帮对方分担的孩子们,现在却成了仇人…… 刘爱芹觉得自己瞬间老了几岁,原本就不多的精气神一点点抽离病体,她挣扎着,花了许久才挪下床,她一点点地往门口挪动,等终于挪到了门口时,天色几乎完全暗了。 打开门,她伸长了脖子往外看,只能看到娘娘泥塑像的侧脸,她神态慈悲,仿佛在远眺着贵亭村,目睹着那些过去和未来的事。 不能再这样下去了,刘爱芹心想,再不收手,这个家就彻底散了。 白雁将电动车还给别人,把女儿安顿在车厢里,哄她喝了药,又给她拿了玩具解闷。她匆匆上妆,涂粉底时,她看着自己斑驳的色块,忽然想起娘娘庙里的塑像,不由说了句:“早知道刚才许个愿再回来了,可别让我闺女生病了。” 想了想,她又释然了,将粉底液匀开,自顾说道:“算了,也不知道那娘娘庙管不管用……” 正巧,这话被路过的宋立听到,他假装不经意地探头问道:“怎么,你刚才去了娘娘庙吗?” 小女孩抢先回到道:“那里面有个好大的娘娘像呢!” 宋立暗自皱眉,想了想,还是决定告诉母亲一声。 石明霞还守在棺材边上,见刚才说要去拿水的儿子,此时空着手回来,奇怪地问:“水呢?没找到?” 他凑近了母亲,说:“娘娘庙的门没锁。” 老太太走不动路,自是不必担心,石明霞问道:“你是担心有人进去?” 确切地说,他是担心宋择远偷偷溜进去。 石明霞敲了敲棺材板,赵威的声音闷闷地传来:“又咋了?” “我问你,老太太知道老二还活着吗?” 赵威说:“这我咋知道!不过当初是她去认得尸,当妈的怎么可能会认错儿子,可她却认领了尸体,我估摸着应该知道。” 石明霞又问:“宋如意呢?她知道吗?” 棺材里安静了片刻,然后迟疑地说:“她应该不知道吧,以前我没细想过这事,现在想想,宋如意可能被蒙在鼓里了。” 赵威这个人虽然不是个玩意儿,但不得不说,他对人心揣测还是很精准的。刘爱芹是宋择远的亲妈,即使被她知道了假死的事,她为了儿子的性命也不会说出去,更不会做出对宋择远不利的事。 可宋如意不一样,她虽然是亲妹妹,可是以宋择远多疑的性格,也未必会完全信任她,这种事,少一个人知道总是保险的。 再者,宋如意和赵威常年生活在一起,即使宋如意有心保密,天长日久,也难免在丈夫跟前说漏嘴。 所以,依照赵威的分析,宋如意很有可能不知道假死的事。 石明霞也觉得有道理,她思忖道:“得有人守着娘娘庙那边……” 以宋立体贴的性格,如果是往常,他早就主动接过这苦差事了。可如今,他眼观鼻鼻观心,就是不接茬。 “宋立……”石明霞忍不住开口。 宋立沉默着,还是有些不忍心,叹道:“知道了。” 他拿了个手电筒,临走前问道:“姑姑那边,要告诉她吗?” 房间里的蛇蜕 第22节 “先不说了。”石明霞毫不犹豫地说:“没找到你爸之前,我不想节外生枝。” 她的意思宋立明白,宋如意到底是宋择远的亲妹妹,她如果此时知道真相,或许会生出什么变故,石明霞不想冒这个险。 宋立把玩着手电筒,开开关关,光束穿透空气,又归于昏暗,让他想起刚回来时,和小婵晚上散步的时候,他们也是这样拿着手电筒,在黑夜里穿行。 他忽然顿住了脚步—— 等等,小婵呢? 这件事她知道多少? 此刻她人又在哪呢? 宋立再次拨了小婵的手机,手机响了许久,最后自动挂断了。这一下午,他拨打了十几次好吗,都是如此,宋立愈发担心,他发了条短信过去:小婵,你在哪?发生什么事了吗? 此时的小婵仍被困在小屋里,整整一个下午,她都在试图自救,可无奈绳子绑得太紧,她一时半会儿还真没有办法。 好的是,明崽将自己关起来后,再没有进来过,给了她一定的时间和空间自救。她还有时间,不要急,不要慌,她尽量使自己冷静下来,寻找周边所有可能的东西解开束缚。 手机还在她的裤兜里塞着,明崽到底年纪小,忘记搜了去。整整一个下午,她都听到有电话打来,打的多了,她不用看来电显示,也知道八成是宋立打来的。 别人没那么执着。 可她够不到手机,只能干着急。 宋婵阳仿佛又回到了小时候那个夏天,她也是这样无助地倒在地上,等着有人将她从“鬼屋”里救出去。 但如今她已经长大了。宋婵阳心灰意冷地想:难道这就是她的宿命吗? 见依然无人接听,宋立决定去完娘娘庙,就马上去找小婵。 等走出村子里灯光笼罩的范围,他才意识到,天已经全都暗了下来。他本能地想打开手电筒,想起姑父说起宋择远是老狐狸般的人,又按捺住了。 到了娘娘庙门口,借着月光,宋立果然看到门锁开着,和方才那个戏班子的女人所说一样。 参加葬礼的都是附近的乡里乡亲,他们都知道娘娘庙早已废弃,多半不会特意前来,也只有豫剧团这些外来的人,才会偶生兴趣来看一看。 也不知道她们见到奶奶没有…… 这庙里一片破败,寻常人见到这满院荒草,应该也不会想仔细探查一番吧,更何况,那个女人还带着发烧的孩子,应该不至于好奇心这么强…… 宋立只分出一小缕心神思考这些,他更多的注意力放在了奶奶住的配殿里。如果宋择远没有死,他听说自己亲妈去世的消息后,或许会回来看一眼吧? 也或许不会。宋立很快否定了自己。 毕竟假死这种事,知道的人越少越好。赵威的话不能全信,但也有可取的地方,他虽然不说,宋立也能看出来,那两人之间有不可调和的矛盾。 他淡淡地想:跟他又有什么关系呢,再有两天他就离开了。不管这些人有什么乱遭的矛盾冲突,他现在只要做好母亲刚才的请求即可。 吱呀一声——他轻轻推开了门。 屋里一片黑暗,他侧身在门口静站了片刻,这个站位进可攻、退可逃,如果屋里有人,他还可以关门打狗。 可他的警惕白费了,屋里静悄悄的,不像有闯入者的样子。 他这才打开手电筒,仔细扫视一圈空旷的房间,果然没有藏人。 床上依然只有一位老人,依然像一张厚点的纸铺在床上。刘爱芹闭着眼睛,不知是不是睡着了。 宋立轻轻叫了一声:“奶奶,你睡了?” 刘爱芹没有回应。 宋立见怪不怪,奶奶身体虚弱,总是半睡半醒,倒也正常。 他举着手电筒准备出去,临走前,手电筒的光在刘爱芹脸上一扫而过,宋立的手一抖,又猛得顿住了—— 只见刘爱芹双眼紧闭,面部青紫,一脸死相! 第29章 第三晚 戏台子上,正唱到刘爱芹最喜欢听的选段,白雁嗓子好,她跪地哭诉,头戴白花,白色水袖甩地,唱得悲痛又思念,只听她唱道: 商郎啊—— 你不想前不想后就不想想我? 不念名不念利你就不念娇娥? 你可见那春日柳梢燕飞过? 你可见那冬阳檐下舞双鹊? 你可见那绿水池边鸳鸯卧? 你可见那青山崖前白鹭掠? 是飞鸟他还知不离伴伙…… 虽然没坐在戏台子旁边,石明霞依然听得清楚,况且这唱词耳熟能详,她忍不住轻轻跟着念了两句。她想起宋承义一声不吭把她丢下这么多年,此时的心情和秦雪梅如出一辙。 他走的时候,可曾想过石明霞? 石明霞有时候也会怨恨宋承义,恨他辜负了自己一辈子,恨他毁了儿子一辈子,恨他的不知所踪,恨他的擦肩而过。她自己都会恍惚,支撑她找下去的动力,究竟是不舍得,还是不甘心。 正暗自神伤时,宋立打来了电话。 他的声音有些紧绷,急促地说:“妈,你快来娘娘庙!” “我奶奶死了!” “你说什么?”石明霞震惊地说:“你确定吗?” 得到他肯定的答复后,石明霞有些踌躇,她说:“可……都等到这个时候了,万一宋择远趁机回来了,就又错过了。” “反正人已经不行了,我现在过去也没用,等抓到宋择远再说。” 宋立顿了顿,意味不明地说:“我奶奶的死……感觉有点蹊跷。” 刘爱芹面色青紫,嘴唇发绀,显然是窒息而亡。 虽然不知道是怎么蹊跷,但听着阴森森的。电话挂断后,石明霞心中乱糟糟的,又有些难言的战栗,既为着暗处的凶手,也隐隐有种莫名的直觉,仿佛刘爱芹的死,是解开这些谜团的重要转折! 可是最终石明霞还是没有离开灵棚,无论外面发生什么泼天大事,都和她暂时没有关系。 宋如意接到消息后,匆匆赶往娘娘庙。此时宋立还守在房间门口,庙里到处黑漆漆的,又和奶奶的尸体为伴,他心里毛毛的。 等见了宋如意,他隐去了自己的猜测,静默不语,只等姑姑的吩咐。 黑暗中,宋立看不清姑姑的神情,只见姑姑伏在床前许久,半晌才说:“把人抬进棺里吧……” 办了这么一场假丧事,没想到会以真死亡告终。 听到姑姑的话,宋立欲言又止,最终还是什么都没提起。只是建议道:“现在人多眼杂,贸然把遗体抬下去不太合适吧,不如等下葬那天再抬进棺里?” 宋如意觉得也有道理。 宋立又试探地问:“要给奶奶换上寿衣吗?” 她摇了摇头:“现在这天儿太热,再说都到这份上了,还是别太惹眼,算了吧……大不了以后多给老太太烧几件。” 临走前,宋立还是没忍住,暗示了一句:“姑,你觉不觉得,我奶奶走得太突然了?” 宋如意似乎没反应过来,她说:“你奶奶年纪大了,身体又不好,我早有心理准备。” “你看奶奶的脸,憋得那么红,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会不会……” “可能痰卡住了呼吸道,喘不上气吧。”宋如意说:“她这个年龄的人,也很正常。” 很正常,是宋如意一直在强调的话,或者说一直想传达给宋立的态度。她不想让人在奶奶的死因上太过纠结,不知是不想节外生枝,还是懒得将事情闹大,总之看起来她只想尽快了结此事。 姑姑作为奶奶唯一的女儿,尤其是,唯一还在奶奶身边的孩子,这个态度未免太过潦草。 再者说,即使奶奶的窒息不是人为,那她被磨平的指甲,又是怎么一回事呢…… 宋立想起以前听过的说法,似乎人死之前,会迸发出特别大的力气,还总想抓住些什么。 姑姑来之前,他曾仔细地观察过,奶奶的指甲虽然磨平了,但上面并不平滑,指甲磨掉的粉末残留在上面,指甲缝里还卡着石灰。 与墙上被挠掉的几道新鲜抓痕,十分契合。 如果奶奶是自然死亡,怎么会挣扎得如此剧烈? 这分明是一起谋杀! 可姑姑很显然不想把这件事闹大,一心只想赶快息事宁人。这一点,倒是和他很像。 如果奶奶真的是被人蓄意谋杀,那么凶手会是谁呢?她一个毫无可图的老年人,杀死她会得到什么好处? 宋立想起来白雁曾说的话,她从诊所回来时,还曾进去过娘娘庙,不知她当时有没有见到奶奶。 而且当时房门是开着的,那么白雁进去之前,或者进去之后,又有谁曾进去过吗? 他们二人一前一后在在路上,宋立静静地盯着姑姑的背影,总觉得这里的每个人都透着怪异……和丑陋。 姑姑她——也并非没有嫌疑啊……许是没人能看到,宋立毫不掩饰地扯出个嘲讽的笑。 “姑,你先过去吧,我要再去找找小婵。”宋立突然开口,打破了沉默。 他没在奶奶跟前长大,平时也鲜少回家,跟这些亲人之间感情淡淡的,是以面对刘爱芹的死亡,他的平静也显得很正常。 现在很有可能有个杀人凶手正潜藏在村子里,他无法不为妹妹担心。 她已经失踪十个小时了。 宋如意奇怪地说:“小婵还没找到啊?就这么大个地方,她能去哪?会不会在看戏,没听见手机响?” 宋立摇头:“开戏前我就打了电话,也是没人接。” 宋如意想起前一天晚上,婵阳问自己的那些话,突然一阵心虚。不过现在刘爱芹和宋择远都死了,当年的事只剩她一个目击者,而知道她当年在场的人也都死了,即使挖出了尸骨,她也是安全的。 可面对小婵时,宋如意难免觉得对不起她。 她思忖道:“会不会在她家?虽然现在没人住了,但她手里可能有钥匙。之前这些东西都是你奶奶收着的,她可能找到了。” 宋立点点头:“我过去看看。” “应该没什么事,村子里这么多人呢,还能丢了?”宋如意没太放在心上,此时她很放松,压在心口的大石头终于被清空了,她走路都轻快起来了,根本分不出心思给别人。 见姑姑即使压抑着自己,但整个人看起来还是很轻松的样子,宋立突然冒出一个奇怪的念头:如果姑姑知道宋择远还活着,她会是什么反应? 可到底他还没亲眼见到宋择远,于是这个念头只是闪了一瞬,就被他压了下去。 房间里的蛇蜕 第23节 小婵的家紧挨着老宅,宋立小时候常来串门,现在走着这条熟悉又陌生的路,心中颇为感慨。 然而,快走到门口时,他忽然顿住了脚步。 如果宋择远没死,为了自保,他或许不会跟任何人联系,包括他的亲生女儿。可如果按赵威所说,宋择远前几天已经回来了,那他会不会想要见女儿一面? 宋婵阳家的大门就在眼前,他却犹豫了,如果宋择远要见女儿,这里会是个好地方。如果真见到了宋择远,或许势必会要有人难过,不是妈妈难过,就是小婵难过。 他试探着,轻飘飘地推了一下门。 门是锁着的。 宋立撤回了手,他心想:好吧,我进不去,我找过了,我只好回去了。 而在这边,宋择远终于察觉到自己被人盯上了,可他不知道跟踪者是谁。 他没有什么仇家,也没有做过什么留下把柄的恶事,所以他其实不太担心,或许是他下午取钱时露了财,被人惦记上了,除此之外,他实在想不出还有什么值得被盯上的。 但这对他来说简直不算问题,走南闯北这么多年,只他和解飞几人在一起混时,就学到了不少跟踪和反跟踪的技巧,甩掉这个人不在话下。 果然,在他灵敏地闪躲下,轻松将跟踪者丢下了。 他有一件非常重要的事要做,任何人都别想阻挡他追求自由的道路。 人在凌晨时分最容易放松警惕,在人多的时候最容易分散目标,在最熟悉的地方最容易灯下黑。 所以,他悄悄回了贵亭村,在快要散戏时,他又泥鳅般滑进了人群里。宋择远一眼就瞥见了显眼的灵棚和棺材,但他目不斜视,一顶草帽遮住了大半张脸,不动声色地从棺材旁边路过,他甚至还瞥到了呆坐在棺材前的石明霞。 可谁都没有发现他。 他穿了一件常见的灰色汗衫,外面罩了件黑衬衣。他很少穿短袖,也讨厌太阳暴晒,即使夏天再热,他也习惯将自己裹得严严实实。 过了夏至,晚上的风有时候比较凉,好在此时穿长袖的老人也有几个,他的打扮倒也不算显眼。 至于灯下黑,能有什么地方比自己的家,更显得灯下黑呢? 明崽今早打来电话,说他已经把赵威给料理了。 当时他让明崽先在这里守着,等自己来接他回去,两人从此远走高飞,赵威的这桩凶案也不会有人知道真相。 然后,他们二人就可以等着解飞出狱,重新回到三年前那样,像一家人般生活。 明崽当时在电话里答应得乖巧,可他却不知道,宋择远并非如他所说那般打算。至少,他从没有想过要带明崽一起走。 因为在他的计划中,明崽是最后一个被他牺牲的人。 毕竟,知道他还活着的人,除了赵威,还有明崽啊…… 他能安稳偷生到如今,靠的不止是运气,更有谨慎和狠辣。 他想好好活着,只有蹚着一个又一个人的血,才能去往更远的地方。 宋择远隐蔽又快速地开了家门,闪身进去,又轻轻把门关上,整个过程之快,眨眼就结束了。 他打算在这里休整休整,等到人最容易松懈的时候,再独自前往棺材处检验赵威的死。 正如明崽猜想地那样,他果然不会明白告诉自己,究竟什么时候来贵亭,宋择远谨慎又狡猾,既然已经打定主意舍弃明崽,又怎会让他再参与到自己的计划来? 他快步穿过院子,在堂屋门口站定,准备继续开门进去。 在他不知道的下屋,在堆放杂物的房间里,他的女儿正被人捆了扔在那里! 吱呀一声,年久失修的木门发出轻轻的声音,宋婵阳耳朵尖,即使被捆着,她也没有一蹶不振,始终在坚持自救,她手腕的绳子已经被磨了大半,再过不久,或许就能逃出生天! 此时乍一听到门响,她本想发出点动静求救,可在信号发出去之前,她又紧急刹车——堂屋的门是锁着的,除了她,还有谁会有钥匙? 她突然想起明崽对她说过的话,当时他拿自己做赌注,赌宋择远会来救她,还是会不管不顾远走高飞。 她匪夷所思地想:难道她这个父亲,当真来救她了? 怎么可能? 第30章 第三晚(2) 戏已散场。 宋立回到灵棚,温言劝母亲回去小睡,等后半夜了再换她来盯着,一连守了一天一夜,铁打的身子也受不了。可石明霞态度坚决,多少年都难得的机会,她绝对不会离开这里,她要守着灵棚,守着棺材,守着宋择远的到来。 棺材里传来了若有若无的呼噜声,宋立瞥了一眼,再次劝道:“要不这样,我帮你把铺盖拿来,你在这里躺一会儿,这样总行了吧?” 石明霞没再反对,支着耳朵躺在了席上。 宋立虽然也守了许久,却一点也不困。他心里盘算了好几件事,最重要的还是奶奶的死,倒不是因为有多深厚的感情,只是潜在的杀人凶手令他对解谜有种原始的好奇。 方才散戏时,他去找白雁问过,当时她们在娘娘庙的确见到了奶奶,而且还搭了话。 白雁还说,当时还觉得奇怪呢,怎么老太太一听到葬礼是给主家老太太办的,反应那么大? 坐了许久,灵棚里太闷,宋立把椅子搬到了外面,背对着灵棚、面对外侧的路,这是一个颇有警惕性的防御位置。他手里的蒲扇有一搭没一搭地扇着,细细将所有线索都勾勒了出来。 奶奶见过白雁之后才死的,而他和白雁去娘娘庙的时间,间隔最多不过1小时。 如果不是巧合,那么凶手很可能早已潜伏在侧了。 奶奶独居娘娘庙不止一天,凶手挑这个时间点下手,大约跟白雁的话有些关系。为什么奶奶对葬礼的真相反应如此剧烈?这个真相又对凶手有怎样的影响? 如果凶手不是随机杀人,那么他和奶奶一定认识,并且关系不浅。 如果刨除随机杀人、往日恩怨杀人的因素,假如这场谋杀只和这场葬礼有关,那么谁才最有动机呢? 谁杀了奶奶,获益最大? 而姑姑的反应为何又如此奇怪? 宋立摸出手机,犹豫片刻,发了条消息出去。 夜深了,经过一天的努力,宋婵阳手上的绳子终于磨断了。她手腕红肿,渗出大片血点,方才还不觉疼,此刻双手一被解放,火辣刺痛感立刻席卷而来,疼得她忍不住抽了口凉气。 正当她要继续解开脚上的绳子时,手机又震动了一下,又有新消息了。她忍痛抽出兜里的手机,只见上面有许多宋立的未接来电和消息,最新的一条是刚才发来的,上面写着:奶奶死了。 宋婵阳眉头一皱,正想回复时,房外树枝轻轻作响,她心中警铃大作,忙保持原来的姿势,假装自己仍被束缚着。 窗外一个瘦小的人影做过,路过这个房间时,对方往里面瞥了一眼,见宋婵阳仍在里面捆着,便没太过在意,径直往堂屋走去。 明崽?宋婵阳心想:他是来找宋择远的? 她警铃大作,先前明崽的话说得很明白,他和宋择远有杀兄之仇,此刻他只身前往,难道是想杀了宋择远? 宋婵阳对这个父亲并没有太深的感情,尤其他还很有可能是妈妈消失的凶手,但她还想把当年之事问个清楚,可宋择远的命,又什么时候轮到她才操心了? 稍作犹豫后,宋婵阳决定静观其变,如果里面传来打斗的动静,她再叫人也不迟。 然而,等明崽进去后,里面却奇异地没有什么动静。 耐心等了一会儿,仍然静悄悄的。宋婵阳耐心告罄,忍不住给宋立回了消息:奶奶怎么回事? 宋立秒回:你在哪? 宋婵阳说:见面聊。 宋立:安全吗? 宋婵阳却没有回答,反倒问了另一个问题,她问:哥,当初那条匿名短信,是你发的吗? 她其实并不执着于这个问题的答案,虽然她也曾仔细推算过,宋择远如果和妈妈的失踪有关,巴不得永远不提这个话题,奶奶和姑姑如果也知晓此事,更不会主动提起,也不愿她总是在跟前晃悠,提醒她们这桩惨案。 剩下的人只有宋立一家。 可当初他为什么要撒谎? 宋婵阳猜测,或许他所求的和自己有关,不是她自己的事就是关乎宋择远。也许在外人眼中,她父亲的假死并不是秘密,而父亲的秘密也远比她想象中的多。 此时再问,宋婵阳并非想追究这件事,而是想通过宋立的回答,得到一个答案——宋立究竟可不可信。 宋立很快就回复了:是我。 “我有难言之隐,但是小婵,我绝对不会做任何对你不利的事。” 宋婵阳的手指悬在键盘上空,决定赌一把。 “你来接我,在我家门口等我。”她说。 顾不上明崽和宋择远的恩怨,此时她还有更重要的事要做。叫宋立过来,也是以防万一。她不敢把安全寄托在宋择远身上,如果她离开时被人发现,有宋立在,她好歹不会处于险境。 屋里的两人或许没有留意,在宋立发来“到了”时,宋婵阳轻手轻脚地离开了这里。 门外果然站着宋立,见小婵一身狼狈,他忙上前一步扶着对方,紧张地问:“出什么事了?” 宋婵阳指了指前面,宋立意会,没有再追问,等再往前走了段距离,宋婵阳才说:“我被人绑架了。” “谁?!”宋立立刻想起了死相怪异的奶奶。 宋婵阳说:“是一个十来岁的男孩,你可能不认识。” 宋立皱眉,这跟自己的猜测完全不一样,难道凶手真是随机作案? “但他是跟我爸一起的。”她说着,余光瞟向宋立,看到对方惊讶的目光,才又说道:“很惊讶吧?我刚开始知道他还活着的消息时,也很震惊。” 宋立迟疑地回头看了眼宋婵阳的家,问道:“为什么?” “什么为什么?” 宋立顿了顿,疑问太多,反倒不知道怎么开口了,他想问想问宋择远为什么还活着,想问对方回来的目的是什么,还想问宋择远现在是否就在那栋房子里,可他舌头打结了片刻后,再张嘴时,关于宋择远却什么都不想问了。 “没什么。”宋立说:“要报警吗?” 宋婵阳摇了摇头:“暂时不用。”在一些事情没有弄清楚前,报警或许不是最好的办法,说不定还会打草惊蛇。 即使已经有了猜想,但此时宋婵阳还是忍不住说:“你好像只是表现出了一点惊讶,你早有察觉了吧?” 宋立搀着她的胳膊,让她的重量尽量放在自己身上,“也只是一点猜测,我之前觉得,我爸的失踪可能和你爸有关,所以才有了那条匿名短信。不过当时我也没什么坏心眼,只是想引你回来,看能不能引蛇出洞,顺藤摸瓜,拔出萝卜带出泥……” “行了行了——”宋婵阳打断道:“你个中专肄业的人,又开始卖弄了。” “不生气吧?”见她揶揄自己,宋立稍稍放心。 “有什么好生气的,一家子神经病而已。” 宋立笑道:“这话有失偏颇吧,我觉得我还成。” 宋婵阳却没再接茬,她的表情又渐渐凝固了。其实仔细想想,她和这一家子“神金病”其实感情很单薄。妈妈很早就不在了,宋择远离开这么多年也没怎么尽过父亲的责任,奶奶或许因为妈妈的事,不管出于内疚还是什么,都不太愿意看见她,姑父就更不用提了,唯一令她在意的姑姑,却也跟妈妈的死脱不了干系。 一夕之间,所有的亲情关系被彻底掀翻。曾经以为她至少还有姑姑这个后盾,现在看来,那份养育下,不知藏着什么畸形的心理。 房间里的蛇蜕 第24节 她如野草般坚强地长到现在,如今却有种被连根拔起的无力感。 人生秩序、亲情秩序彻底坍塌,这对她的打击非同一般。 沉默了片刻后,她终于问了今晚的关键问题:“奶奶是怎么回事?怎么突然就没了?” 宋立说:“姑姑说可能是痰卡了嗓子,没喘上气。” 她歪头看他一眼:“你呢?你怎么说?” 宋立无所谓地说:“我啊,我感觉……奶奶的死有点蹊跷,不过也说不好。” 宋婵阳了然一笑:“你猜的不错。” 宋立惊讶的挑了挑眉,没等他问出口,宋婵阳又说:“当然,我也都是猜测。走吧,让我们去看看,奶奶给我们留下了什么话?” 宋立眨了眨眼睛,难得看着有些呆傻。宋婵阳说:“遗体啊!书里都说了,尸体会说话。” 两人朝着娘娘庙的方向走去,途中路过灵棚,见石明霞已经熟睡了过去,他们轻手轻脚,没发出任何声音,也没有吵醒任何人。 而在宋婵阳的家里,另有两人也在密谈。 从明崽进门的那一刻起,宋择远浑身警惕的雷达发出警报。但他比明崽老成不知多少,表现得滴水不露。 “你怎么来了?”宋择远说:“我正想给你打电话。” 明崽说:“老远就看见你了,但是又不敢叫出声,只好跟着你来了。好在这院墙不高,不然我也进不来。” “事情办妥了?” “办妥了,赵威死得透透的。” 宋择远满意地说:“在棺里?” “三叔待会儿亲眼看看就知道了。” 他点点头:“再等一等吧,之前我过来的时候,棺前还有人守着,等他们困了,我再过去也不迟。” “敢陷害我哥,他该死。”明崽恨恨地说。 宋择远一言不发。 明崽想起解飞,眼泪有些不受控制,他努力眨巴了几下眼睛,让泪水蒸发。然后他问道:“三叔,我哥什么时候才出狱啊?过几天我们去看看他吧,好不好?他是我哥,他做什么我都不会觉得丢脸,他干嘛不让我看他!他以为……他以为他是谁啊!” 宋择远摸了摸鼻子,平静地说:“别为难我,也别让你哥失望。他那个人,自尊心太强了,绝对不会想让唯一的弟弟看到他被关起来的样子。” 明崽沉默了,过了会儿,他又说:“那你再跟我讲讲,我哥到底是怎么被抓的?我很怕这样一天天下去,总有一天我会忘了我哥。三叔,你多讲讲我哥吧,除了你,别人谁还记得他?如果连你也不再提起,我真怕我哥他压根没存在过。” “行吗?”明崽的眼睛亮亮的。 起初宋择远开始有些怀疑,他身经百战的谨慎和多疑,令他听到明崽的话时,第一反应是“他是不是知道了?” 可是不动声色地观察下来,他又觉得不像。宋择远了解明崽,他被解飞保护得很好,而任何被保护得很好的人,都有一种通病:太容易轻信别人。 如果明崽真的突然知道了真相,怎么还会如此淡定的跟他聊起解飞? 渐渐的,宋择远的疑心渐渐打消,许是在自己看大的孩子面前有些自负,他没再多想,但他也不太想细聊当年的事。 谎言只有半真半假时最真。 可最真的谎言也经不起细细的追问。 宋择远想了想,打算从一件小事讲起,将明崽的注意力稍稍转移开来,“你知道吗?解飞其实不叫解飞。” 明崽好奇:“那叫什么?” “解小飞。”宋择远笑了笑:“一个跟我差不多高的男人,叫小飞,怪不得他不愿意暴露自己的本名。” 明崽也是第一次听说这件事,他想了想他哥被人叫“小飞”的画面,忍不住弯了弯嘴角,他问:“你怎么知道的?” 宋择远的笑容凝固,“偶然看到了他的身份证。” 明崽右手插兜,捏了捏躺在兜里的平安福袋,他的手指在上面一寸寸抚摸着,感受着刺绣的纹路,在那繁复的刺绣里,有一只小小的丑鸟。 怪不得解飞当年这么讨厌这个福袋。 或许他只是不喜欢这只小鸟吧。 明崽想:可解小飞还是把他这只小鸟养大了。 夜色更深了,村子里只听到虫鸣蛙叫。石明霞一直提醒自己要醒着神,可连续熬了几天后,她终于扛不住身体的警告,沉沉睡了过去。 但梦中她仍然不安稳,她频频梦到从前的一些碎片,有些是她还在邓州打工时,她在大排档端盘子时被老板骚扰,有些是宋承义和她求婚那天,信誓旦旦地说自己没有杀过人。 她还梦到宋承义在雪地里打架,当时是倒春寒,突然下了大雪,宋承义在大排档连续守了好多天后,终于逮到了那个包工头的人。当时透过窗户,她看到宋承义抡起胳膊往那人身上砸,繁复的刺青覆满了整条胳膊…… 夜里起风了,睡梦中,她感到凉飕飕的,仿佛身处那年的倒春寒里。 然后—— “咚”的一声,声音很小,却让石明霞立刻惊醒了! 一个人正背对着她,站在棺材前,那个人身形高大,与梦里朝思暮想的那个人极为相像! 她像一具兴奋到战栗的幽魂,轻轻爬起来,站在那人的身后。 看着那人在棺材前继续忙活。 正当她刚要有什么动作时,那个男人十分警觉的一顿,似乎察觉到了身后有人。 然而,他却没有丝毫犹豫和停顿,他没有回头,飞一般的往前蹿。 和当年宋承义豹子般窜出去按倒那个人的场景多么相像…… 石明霞眼疾手快,力大无穷,她牢牢拽住对方的衣袖,让对方挣脱不得。 “宋承义——”石明霞大喊道:“你这个杀千刀的王八蛋!你给我站住!” 男人用尽全力挣扎,完全不顾她凄厉的呼喊。 “宋承义!”石明霞又叫了一声,仿佛多叫几声,她就能多一分确信。 刺啦一声,男人的袖子被扯断了,他迅速捂上了裸露在外的胳膊,可还是被对方看到了。 石明霞顿时如遭雷击,她喃喃道:“承义,老宋,老宋……” 只见男人的胳膊上,有一大片繁复的刺青。 那么眼熟。 第31章 宋承义 宋承义年轻时,不仅脾气更差,还很容易轻信别人。用刘爱芹的话来说,他就是个“耳根子软的炮仗”。当时他偶然发了一笔小财,朋友撺掇着让他请客,说是意外之财要立刻花掉,不然财神爷见你不爱钱,以后就不来了。 虽然他觉得这是无稽之谈,但恰好请客是他喜欢做的事,于是一行几人浩浩荡荡往饭馆走。 期间遇到一个穿得破烂的拾荒老人,老人叫住他说:“小伙子,你心善,给我口吃的吧。” 围在宋承义身边的朋友轰然大笑,附和道:“大善人,这不得救济一下?” 宋承义有些恼,他不耐烦地甩出一张大额钞票,老人麻利地揣进兜里,临走前,他对宋承义说:“小伙子,看你大方,我送你一句良言。” “什么?” “你名不好。” 宋承义眉毛一拧:“我命不好?” “你这名字克你,趁早改个名吧!” 围观的几人看热闹,起哄道:“老头儿,你知道他叫什么名字吗?” 老人挑起扁担,留下一句“什么是知道?什么是不知道?啧啧……”,然后摇摇晃晃地离开了。 这话虽然看起来像个笑话,但宋承义还是偷偷往心里去了,他想改名,但碍于面子,又不想让人知道他那么在意一个拾荒老头的话。 于是他挑了个日子,去了最近的道观解煞。 道长说,他的“劫”不是今世,而是前生,要想解煞,不能只从这一世入手,这叫头痛医头脚痛医脚。 宋承义虚心地问道长,那该怎么从前世入手,孟婆汤下肚,上辈子的事他早忘了干净。 道长拈须,告诉他:这倒不难,你与那人有五世之仇,前四世你们斗得不分胜负,是因为你们都有法宝,但这一世,你的法宝丢了,那人可不就压你一头嘛。 宋承义已经信了几分了,他急切道:什么法宝? 道长竖起一个巴掌。 手?指头?五指山?宋承义乱猜。 道长摇头:解煞五百。 宋承义咬牙掏了钱,又咬牙催促道:快说! 道长收钱如行云流水,他手指虚空画了个形状,说:蚺变蛟,蛟化龙,你的法宝就是这条蚺,经过几世修行,最终化龙飞升,这一世你要将龙请下来,继续做你的助力,你才能赢过那人。 怎么请? 道长又竖起一根手指。 啥意思啊?解煞一百? 道长摇头:不,山下一公里左右,有个纹身店,你去请一条青龙,让它盘踞在你胳膊上。 就这样? 就这样。 就这样,宋承义胳膊上多了个刺青,认识他的人都知道这个显眼的标志。后来他认识了石明霞,结婚那天晚上,石明霞抚摸着那条青龙,却发现了不一样的地方。 青龙头顶,悬着一轮太阳。 看样子像是刚纹不久。 石明霞戳了戳他肌肉上的太阳,问他:这是怎么回事? 宋承义含糊地说:没什么。 石明霞在他面前一向大胆爽利,她想了想,直截了当地问:这是我? 宋承义有些不好意思,他说:你还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那天,我问你叫什么名字,你说…… 我叫石明霞,从石头缝里也能看到明亮的朝霞。 房间里的蛇蜕 第25节 他这个石头脑袋的人,终于开窍。 从此,朝霞洒满他的世界。 石明霞当初对宋承义动心,一大原因是他讲义气,像古代大侠,潇洒又帅气。 可是电视剧里只讲了大侠武功多么高超,多么热血心肠,却从没提起大侠靠什么赚钱,怎么谋生。 宋大侠也要吃饭,结了婚有了孩子,要吃更多饭。有时候他只顾兄弟义气,忽视了家里,石明霞看不过去,跟他吵了不止一次架。 吵到最后,宋大侠终于投降,再三保证以后绝对小家第一。 从此以后,再有人喊他喝酒,拉他平事,他都推三阻四,别人暗地里笑话他是“妻管严”,家里的那位是母老虎,他知道后,反常的没有发火,而是叼了根烟——没敢点,无所谓地笑笑:妻管严就妻管严呗,这说明啥?说明我有个好老婆。 可是别人家的事他可以不掺和,自家的事他做不到坐视不管。 尤其是他作为家中老大,弟弟妹妹的事都得他张罗。妹妹宋如意找的那个不争气的丈夫也就罢了,他最多恶心人,揍他两顿给妹妹出口恶气足够。 可宋择远惹上的却是实打实的麻烦事。 一次两次的,能帮就帮了。石明霞看在眼里,嘴上不说,心里却很有意见,她家老宋是个热心肠,为此不知被人利用多少次了,偏偏他觉得自己是在帮亲人的忙,一点不在意。 宋择远有个姓单的哥们儿,原本都是一起得过且过地混日子,没想到单哥有个远房亲戚突然在这边扎根,组建了一支采煤队,在附近的煤矿当起了包工头,单哥跟着他干,连带着也鸡犬升天,腰包日渐鼓了起来。 渐渐地,在从前那些朋友里,他也越发抖起来了。 宋择远一向自负,自然不稀得捧单哥臭脚,可他越矜持,单哥就越想显摆。于是,他张罗了一次宴请,一行人吃饱喝足转战城里新开的ktv,那时候刚兴起这阵潮流,他们也觉得新鲜,点了一轮轮酒,鬼哭狼嚎不知唱的什么歌。 宋择远新奇了不多时,又觉得没意思,想离开,却被单哥拽着不放人。 单哥大着舌头说:“你……你你牛什么牛?” 他的头往一旁偏了偏,避开了一股股喷出的酒臭。 “你他妈看不起我,看不起我,我知道,谁让兄弟以前混得惨呢?”单哥搂着他,递过来一瓶酒:“你再看看我现在,你把这酒喝了,我们把这片儿翻过去。” 宋择远半天没有接酒瓶子,他淡淡地说:“老单,你多了啊。” 他手机早已响了几次了,是杨贞打来的,他装作没看到,任由手机震个没完。单哥的手正好按在他腰上,手被震得发麻,嘴里嘟囔着:“什么玩意儿?你电钻揣兜儿里干啥?” 宋择远无语,他掏出手机,正想摁断来电时,却被单哥一把抢了过去—— 醉鬼的力气还挺大,宋择远一时没有抢过他,只好任由对方接起电话。 单哥没说两句就挂了,宋择远一想到晚上回去,杨贞又要揪着不放,吵个没完,就一阵头疼,干脆不打算回去了,找个地儿洗脚按摩,总比在家面对那个女人强。 没过多久,包房的门被推开,一张熟悉的面孔扫视一圈后,径直朝宋择远走了过来。 “还不回家?” 宋择远看着眼前的大哥,瞪眼道:“你怎么来了?” 宋承义皱眉:“你媳妇电话都打我这了,说联系不上你,这深更半夜的,她担心得睡不着觉,非得让我联系你,刚才你不是接了我电话吗?” 宋择远这才明白,方才单哥接的竟是宋承义打来的电话。 宋承义拍了拍他的肩膀,“走吧,快回家。” 他虽然看不惯大哥总是一副理所当然的样子,但他确实想离开这里了。于是便没多加推辞,起身准备离开。 没想到单哥又挂了上来,他不知是真醉还是假醉,一脸戾气地把酒瓶子往桌上一摔,梗着脖子嚷道:“干什么!干什么!谁让走了!看不起我?” 宋择远一点不怕他,敷衍道:“看得起,我太看得起了。” 单哥排开两排酒,一一起开瓶盖,冲他嚷道:“来继续喝啊!老储,来一块玩俄罗斯大转盘。” 俄罗斯大转盘是喝酒游戏,调几杯加了料的特殊酒,啤酒瓶子转到哪瓶喝哪瓶,刚才的功夫,那位叫“老储”的,就胡乱兑了几杯高度酒,酒量一般的人一杯昏迷,宋择远酒量一般,知道这是摆明了要给自己难堪。 他甩开宋承义按在他肩上的手,沉下脸说:“你这就没意思了。” 第32章 宋承义(2) 单哥见状,借酒装疯也收敛了大半,他意兴阑珊地说:“算了,爱走走吧,知道你一贯看不上我,现在我有俩钱,你还是看不上,算了算了……” 说着摆手让他走,宋择远犹豫了一秒,正踌躇时,一只大手已经接过了酒,仰头干了。 他侧头一瞧,只见宋承义抹了把嘴,锤了单哥一圈:“喝酒就喝酒,老爷们儿说话怎么酸溜溜的。” 尴尬的气氛被打破,单哥兴奋起来,“大哥就是大哥,酒量真好,坐下喝点?” 宋承义把弟弟往门口一推,大着嗓门说:“你先回去,别让你媳妇儿等急了!” 然后,转头丝滑地融入到了单哥那群人,几个人又笑又叫,喝得热火朝天,没有人再顾得上宋择远,他心里有种异样的感觉,仿佛今晚的这一幕虽然荒谬,但却十分眼熟——在宋承义眼中,或许他就是这样“罩”着弟弟妹妹们的,即使他现在都30多岁了,两人都有了家庭,有了孩子,但在宋承义眼中,他仍然是个连交友都需要大哥维系的弟弟。 自大、自私、自我感动。 宋择远把门一关,掩去了里面正在上演的戏码。 谁也不知道那晚宋承义喝了多少,在场的人都被他喝趴下了,等天快亮时,石明霞打来电话找人,宋承义强作镇定地接电话,舌头发麻说不了几句话,但仍装的无比正常。但石明霞到底跟他过了十多年,他的伪装立马露了陷。 “在哪呢你?”她压着火气问。 宋承义顾左右而言他:“等会儿我就回去了。” “你大半夜出去帮杨贞找人,你怎么不想想,你也是做人丈夫的?”石明霞骂道:“你一晚上没消息,谁来帮我找你?” “我好好的,放心吧,20分钟到家。” “晚一分钟你就等着吧!”对方挂断电话,宋承义挠了挠下巴,决定不再触碰她的底线。 临走前,他拍了拍单哥,此时在他嘴里人已经成了“小单”,“走了啊,下次再接着喝。” 小单被宋承义喝得心服口服,宋择远是谁?他早抛到了脑后。 再说石明霞,眼见老宋的热心劲儿又上来了,在他满身酒气进屋时,她憋了大半宿的火气终于爆发了。 宋承义虽说脾气在老婆孩子面前有所收敛,但被这么骂,他也压不住火,加上宿醉头痛欲裂,差点没忍住吵起来。 他怒气冲冲地把门一反锁,将石明霞锁在了房间里。 又怒气冲冲地在院子里踱了两圈。 最后怒气冲冲地披着朝霞,扫地、浇菜、洗衣服、做早饭、洗澡,等天大亮了,他估摸着老婆气也消得差不多了,这才一身清爽地把门打开。 在石明霞变脸之前,他忙端上一桌丰盛的早饭,透过敞开的大门,石明霞看到院子里干净整洁,满满一绳衣服晾在院里,再低头看看桌上的饭菜,都是自己爱吃的,再有什么火也尽消了。 她喝了口粥,宋承义立马很有眼色地把菜推过来。 “稀了。” 宋承义搅了搅,“这不跟平常一样吗?” “稀饭跟平常一样,你脑子里的水半瓶子咣当。”石明霞淡淡地说:“你以后要是再敢把我丢下,自己逞英雄,就别再回这个家了。” 宋承义刚要张嘴说话,石明霞又说:“昨晚有人一直拍门,我以为是你回来了,结果问了几句,门外都没人应声,把门拍得震天响。” “谁啊?你没开门吧?”宋承义一听这话,立马急了。 石明霞横他一眼:“我傻啊?家里男人没在,我敢随便开门吗?我从窗户里看到了,是邻村的那个傻子,不知道为啥大半夜跑咱家了,得亏我昨晚留了个心眼,没开门,不然……” 傻子什么事都做得出来。 宋承义的脑子还停留在“傻子”上,就听到石明霞猝不及防地说:“人家家里需要男人,我家里也需要,你说我自私也行,我说真的。” 她把筷子一放,认真地说:“你再丢下我,就别回这个家了。” 自从上次宋择远没给单哥面子,酒没喝,歌没唱,板着脸早退之后,单哥很久都没再热脸贴他的冷屁股了。 但他倒是跟宋择远的大哥打得火热。 单哥和宋择远以前都在同一个老板手下共事,那个老板很有眼光,早早就看上了贵亭村附近的地,在房地产正挣钱的时候,他打算把这块地拆迁了,建个度假村。 于是,三托四托的,他们托人找了在老板手下找点小活干,单哥跟着跑手续,宋择远则盯着工地。都是辛苦活儿,但胜在钱给得及时。 单哥跟他年纪差不多,但却迟迟未婚,宋择远孩子都十岁了,他愣住连个意向对象都没有。宋择远那时候还总揶揄他,说等他结婚生子,出门人家以为是祖孙三代呢。 单哥却不以为意,他是个粗人,没什么学问,没有宋择远有脑子,长得也不如他,但他还是不愿意凑合找个人过日子,他想找个能让自己心里一动的女人。 后来,这个女人真的出现了。 她叫严小倩,是单哥和宋择远同事的女儿。那同事平时只比他们大10岁,平时他们嘴上“哥”的叫着,没想到转头打上了人家女儿的主意。 严小倩中专没毕业就出去打工了,兜兜转转这么多年,还是回家工作了。她在公司做前台,每次单哥路过时,都会给她打招呼,可她的眼神从来不在单哥身上停留。 单哥找宋择远诉苦,宋择远安慰道:“单亮,你自己瞅瞅你,哪点比得上人小倩,长得能当她叔的人了,要点脸,别围着小姑娘转悠了,当心她爹知道了揍你。” 单哥闷了一口酒:“你就这么安慰人?” “我没安慰你啊,我这是说实话。”宋择远说:“长痛不如短痛,早点看开,早点过舒坦日子。” 单哥痛苦地说:“你不懂。你爱过吗?你知道爱一个人时,眼睛就舍不得离开她吗?我忍不住,我真的忍不住哇……” 宋择远无语,懒得看他这幅做作的样子,且不说他和杨贞是自由恋爱,虽然现在感情不好,但也是有过热恋期的。 就算远的不提杨贞,近的…… 那严小倩的眼睛可一直黏在自己身上呢! 单亮终于把自己灌晕了过去,宋择远虽然嘴上嫌弃,还是把他扛回了家。他不会跟严小倩有什么,也不会多嘴把这事告诉单亮。 如果不是单亮突然发了财。 如果不是单亮突然抱得美人归。 宋择远从小自负,他即使再穷困,但在身边的一群朋友中,也是被围着、被盲目信任的中心,可从前围着他转的人,摇身一变镶了金,还娶了心心念念的严小倩。这个心理落差太大,他实在接受不了。 即使他伪装得再好,心里的毒蛇也在一点点侵蚀他的理智。 最终,将会丑陋地掀开遮羞布。 单亮虽然没宋择远心眼多,但也不是傻子,宋择远的疏远和厌弃他感受的到,但还是每每有局,都叫上宋择远。 虽然他来得次数不多,但单亮依然坚持邀请。虽然有炫耀的成分在里面,但他也着实是个重情的人,他和宋择远认识这么多年,哪能说撂就撂? 不过如今,他发现宋承义比他弟弟更合得来。 在此跟宋择远打电话时,单亮问的却是宋承义的消息:“晚上小渔村,我请客,你叫上你大哥呗!” 宋择远皱眉,他什么时候跟宋承义那么熟了,不,应该还算不上熟,不然也不会托他带话,“你怎么不自己叫他?” 单亮说:“上次他走得急,这不没留他的电话嘛,反正你们两兄弟,带个话顺嘴的事。” “你怎么想起来叫他了?”宋择远状似无意地问了一句。 房间里的蛇蜕 第26节 “你大哥他能喝啊,人又仗义,我们都等着他呢,千万记得把人请来啊!”单亮再三嘱咐,可这话听在宋择远耳中,却分外刺耳。 他最后还是叫了宋承义,即使他心里再不舒服,也懒得在这种事上较真,他打定主意,大哥如果要去,他就不去了。 但大嫂管得严,加上最近两人又刚吵了架,大哥就是想去也出不来。 果然,宋承义在电话里为难地说:“算了,晚上闹腾得太晚,你嫂子要不高兴了。” 宋择远敷衍地应了几声,在即将挂断电话时,宋承义又叫住他:“那什么,你把单亮电话给我,我给他回个电话。” 假模假样的,宋择远冷哼一声,把号码发了过去。 打那以后,单亮跟宋择远的联系更少了,跟宋承义倒是越走越近,虽然约十次有七八次都不来,但对这个“难请”的大哥,单亮却很是敬重。 除了喜欢宋承义的酒量和脾性,他更喜欢的是,对方跟他一样,也是个重情的人。光是疼老婆这一点,两人就有很多不好与外人细说的“共同语言”。 久而久之,单亮知道宋承义家里管得严,也很少在外面组局,他经常提几个小菜,把宋承义请到家里,两人喝点小酒,吹吹牛。 由于严小倩在家的时间很多,慢慢的,宋承义跟她也熟悉了起来。 第33章 宋承义(3) 村子附近的拆迁方案很快就下来了,以刘爱芹家地老宅中线为界,正好将贵亭村一分为二,宋承义家幸运地被纳入拆迁范围,而宋择远则被恰好卡在范围外。 原本他只是对这个结果有些不满,当初他听单亮说过,多一点少一点,对老板来说只是一点钱的事,他们做做工作,绝对都能被纳入拆迁。 没想到竟是这样的结果。 后来才听说,原来这事是单亮搅了局,这才让他的拆迁黄了。宋择远知道后,面上不显,在家却暴跳如雷,完全不复平日温和的模样。 杨贞虽然也觉得运气不好,可她不知道其中曲折,只觉得宋择远太沉不住气了。 发泄完之后,宋择远思来想去,最终还是托大哥帮他做说客,宋承义觉得这是件挺大的事,不能不帮,于是瞒着石明霞,又打算帮弟弟一把。 单亮对宋择远可能有意见,但对宋承义还是如常,他拉着宋承义喝酒聊天,一直聊到深夜,严小倩都帮他们续了几次茶水了,宋承义这才进入正题。 他问道:“拆迁的事,是怎么个情况?我妈的房子怎么卡一半?这是让人拆还是不拆啊?” 单亮点了根烟,“就这还是我费劲争取到的。” “怎么说?” “按原来的说法,连一半都不在拆迁范围里,我好说歹说,才求了这半拉。” 宋承义原本想替弟弟问的话,在第一步就被堵得死死的。 半晌,他才说:“照你这么说,我还得感谢你?哎,你不知道,老太太倔得很,不肯拆。后来见我弟家里没被划进去,才又犹豫了,想着万一拿了拆迁款,还能补贴他。但是一半……实在是卡得人不上不下。” 单亮说:“那你呢?你一分都不要?” “要那干啥?我还能花老太太的钱?”宋承义很是不屑。 “花了就花了呗,你们家老二不就准备花吗?” 宋承义不在意地摆摆手:“我妈愿意给谁就谁给,我管不着,也懒得管。反正就算给我,我也不会要。” “你看,你跟宋择远就是不一样。”单亮说:“他整天装得人模狗样,实际上也就这点能耐,这才多少钱,他就坐不住了。” 宋承义不耐烦听人说他弟弟,“你说这些有什么意思?” “按道理说,老太太的房子,你们兄弟俩应该一人一半,而现在划出来拆迁的一半,就是给你的那一半。”单亮掸了掸烟灰,似乎觉得这话挺有意思,说完又笑着看了对方一眼,仿佛在邀功。 “什么意思?” 宋承义脑子不笨,他立刻明白过来其中的弯弯绕绕,拧眉道:“老二家的拆迁名额,真是你给搞掉的?” 单亮一言不发,但眼神狠厉。 “为什么?他得罪你了?” 他简直得罪大发了——单亮狠狠磨着后槽牙。 但他却始终没有挑明这件事,送对方离开时,甚至还在劝宋承义:“虽然我跟他现在不对付,但不影响咱俩的交情吧?” 宋承义神色复杂,冷哼一声:“搞这些乌七八糟的事,真是闲得蛋疼。你不愿意说,我就去问老二。” 单亮捏了捏拳头,没再辩驳,他对宋承义依然很客气,笑着把人送了出去。 回屋时,他一撩门帘,正看到严小倩在客厅站着,不知她是否将二人的话听了去。 他的脸一沉,突然暴怒,抄起桌上的啤酒瓶砸了过去! “砰”的一声闷响。 严小倩一声惨叫,捂着右脸,踉跄着倒在了地上。 酒瓶子直到落地才碎得四分五裂,她的脸虽然没被玻璃划伤,却被砸得青紫,肿得老高。 “婊子。” 单亮从她肚子上踩了过去,倒地的严小倩疼得连惨叫的力气都没有,她捂着肚子,从喉咙里挤出呻吟声,她甚至以为,她的内脏都被挤了一地。 等宋承义再次去单亮家里做客时,对方正巧有事出去了,严小倩请他进来坐,又转身去厨房给他洗水果。 他一人坐在这里,满身不自在,正寻思着要不要先回去,等单亮在的时候再来,严小倩却端着果盘进来了。 结果,他不经意地一暼,正好看到对方脸上的青紫,惊得他脱口而出:“你脸怎么了?摔了?” 严小倩原本没想搭理他,但她越想越恼,恨恨道:“你能摔成这样?” 不是摔的,难道是……宋承义简直不敢相信,单亮那么疼老婆的人,总不至于是他动的手吧? 严小倩却不吭声了,她转身准备回卧室。没想到宋承义追问道:“说话啊,你的脸到底咋回事?” 她不耐烦地说:“跟你有什么关系?” 宋承义声如洪钟:“当然有关系。单亮是我兄弟,你要是被别人欺负了,我肯定要为你找回来,你要是被单亮打了,这种打老婆、打女人的人,也不配跟我做兄弟。” 严小倩冷冷地说:“那只打老婆,不打女人的人呢?” 宋承义被她问的一头雾水,这话说的,多矛盾啊。 严小倩走近他,让对方看清楚自己脸上的伤,近距离下,伤痕看起来更加可怖。她说:“看到了吗?当我是他老婆时,我就不是一个女人了。” “真的是他。”宋承义对她的谜语不感兴趣,他只关心一个答案。 正当两人正说着话,单亮突然回来了,他推门而入,正好看到两人亲密地站在一起,他顿了一秒,笑着说:“大哥来了,怎么也不提前说一声?” 宋承义这次来,本来还想再说说拆迁的事。他回去后问了宋择远,然而,当他问对方“你是不是哪里得罪过单亮”时,宋择远竟云淡风轻地反问“你指的是哪次?” 这话把宋承义问得一愣,他这才明白过来,原来两人之间,早已经势如水火了吗? 大概宋择远有自知之明,他没再托大哥帮他当说客,他以为自己的敌意伪装得不错,没想到双方都是揣着明白装糊涂,既然这样,那还有什么好谈的。 可宋承义不这么觉得,一边是亲弟弟,一边是好兄弟,即使不为了拆迁,他也不想二人闹得太僵。 于是,才有了今日的再次登门。 听到单亮这么问,宋承义敷衍地说:“往常这个时候你不是都在家吗?” 单亮一听,倒也是。 他剜了一眼严小倩,后者立马转身回了卧室。 注意到这一动静的宋承义问道:“怎么搞的?你小子现在能耐了,还跟女人动手?” 单亮显然不想聊这个话题,他搪塞道:“一时冲动,两口子过日子,哪有不拌嘴的,你跟嫂子还吵架呢。” “你这是拌嘴吗?你都把人打成什么样了!” “行了大哥,都是男人,你还不了解我吗?真是一时失手,喝多了,手上没个轻重。再说了,我自己的媳妇,我还能真照死里打?。” 这话听着简直不像样,宋承义皱眉说:“别让我瞧不起你。” 不知怎的,这句话一下就把单亮点着了,他声音也变得尖利起来:“就知道你看不起我,你们都看不起我!可是看不起又怎样,还不是得来求我办事?看不起我,不还是得腆着脸蹭吃蹭喝?” “你要真看不起我,就趁早滚蛋!我单亮也不是什么剩饭都吃的狗!” “啪”得一声巨响,门被狠狠摔上了,空留一室震荡。 “妈的!”单亮站在空荡荡的客厅,愤愤地骂了一句。 紧接着,他冲进卧室,叮铃咣当乱砸一通,那种砸在柔软躯体上的闷响声,听得人头皮发麻。 女人的惨叫声和闷响声混在一起,细细传来出来。 严小倩觉得眼前的人好陌生,与其说是人,更像一头失去理智的野兽,她看着对方充血的眼睛,疼痛尽数转为了畏惧。 她甚至以为,她会死在这里。 “砰”的一声巨响,不知道又是什么东西砸了下来,动静之大,连墙都跟着震了震,她闭上眼睛,等待着最终一击的到来—— 是飞踢的一脚。 力度之大,闻声令人牙酸。 痛苦的呻吟声逸了出来。 疼痛却迟迟没有降临。 严小倩睁开眼睛,看到单亮蜷在地上,身体弓成了虾米。 破门而入的宋承义正站在他身后,他朝单亮吐了口唾沫,眼神凶狠:“你完了。” 第34章 宋承义(4) 宋承义和单亮闹翻了。 知道这件事后,宋择远没多大反应,可能在他心里,单亮跟大哥从来都不是一路人。但当他知道二人翻脸,竟是因为严小倩时,他的心思就活泛起来了。 严小倩,年轻貌美,这是他最初的印象。 当她的视线在自己身上停留时,虽然对她没什么想法,可一个年轻姑娘对自己有好感,总会让男人洋洋自得。 后来,她嫁给了单亮,那种若有若无的视线没有了,他虽然没太大反应,但多少有些怅然。 直到单亮抖了起来,二人之间渐行渐远,宋择远慢慢起了报复的心思——他知道单亮有多在乎严小倩,当初他那些酸不拉几的话尽在耳边,虽然严小倩结婚后,对他不再暗送秋波,但他觉得,人嘛,怎么可能这么绝情。 于是,他开始隔三差五的跟严小倩搭话。 房间里的蛇蜕 第27节 刚开始,只是顺手帮她搬了个小推车。 然后是几句无伤大雅,又略微触碰同事界限的玩笑话,以拉近二人的关系。 一两个只有他们二人知道的小秘密,只有他们能听懂的“梗”,让他们在众人聊天时,默契对视一笑。 再后面,严小倩会偶尔跟他聊起自己的生活,吐槽单亮虽然很关心她,在乎她,但多少缺点浪漫细胞。 如果是好兄弟,宋择远应该帮单亮出谋划策,来一场出其不意的浪漫。 可宋择远不是,他要在这场浪漫中索取点东西,像狗撒尿,标点什么做记号。 他约了严小倩野公园见,等对方到了地方,却不见人时,宋择远的电话打来了,他让严小倩往右边看—— 她一扭头,看到一艘小船从野芦苇中划了出来,船上挂着流光溢彩的灯,看上去很温馨。 等船靠岸,严小倩往船上一探头,发现船舱里摆了一桌精致的西餐。 这个小破地方没有正经西餐馆,唯一一家不伦不类的西餐店,牛排是合成肉,而且还卖水饺。 眼前这一桌卖相一流,不知是从哪里订的。 严小倩抿嘴一笑,她特意在宋择远面前抱怨单亮,就是想让对方转达给单亮,好让他给自己来一场浪漫惊喜。 果然,眼前这一幕就让她很惊喜。 可没想到,等她登了船,里面竟只有宋择远一人。 “我们家老单呢?”她的直觉让她加重了前半句。 宋择远冲她一伸手,想拉她进来,严小倩避开了,“单亮呢?” “老单说他得等会儿,你先上来,站那喂蚊子啊?” 严小倩犹豫了片刻。 宋择远催促道:“快点进来,我还等着回去给闺女辅导作业呢!” 她一听“闺女”二字,果然放松了些,甚至还有心思开玩笑:“你这送餐员,让你饿着肚子回去,会不会有点残忍?” 宋择远伸手一拽,把对方拽进了船舱,严小倩一个踉跄,没有站稳,栽进了宋择远怀里。 “呀!”她又惊又急,忍不住惊叫一声,撑着对方的胳膊想站起来。 可宋择远右臂一环,将她牢牢箍在怀里。 虽然严小倩曾经对他有过好感,但那一丁点好感早已随着单亮的出现烟消云散了,此刻宋择远的越界,令她皱眉。 “你!”严小倩急得耳朵都红了,她挣扎了一下,没有挣脱,“放手!” 宋择远竟真的听话地放开了。 还没等对方开口,他先说:“怕你站不稳,别多想。” 严小倩憋了一股气,正要骂人时,宋择远又截了胡,他打了个电话,“快来吧,等你半天了。” 对方正是单亮。 眼前的一切的确如严小倩所想,是单亮为她准备的,可这时夹了这么一口生饭,令她膈应,浪漫的感觉早没了。 可接下来的这一幕,更令她匪夷所思。 此时小船已经行驶到了水中央,宋择远看了看时间,说了句“差不多了”,跟严小倩道了个别,然后纵身一跃,跳进了水里,像条鱼一样游走了。 神经病吧?她已经完全被这一幕搞懵了。 老单姗姗来迟,他进船舱时,宋择远离开的波纹还在震荡,他瞥了一眼,“老宋够意思吧?” 严小倩不置可否。 等下次再见到宋择远时,对方看起来憔悴了些,看到严小倩,他开玩笑般说:“你们家老单可欠我一个大人情了。” “什么?” “上次为了给你们腾位置,水那么凉,我眼睛眨都不眨就跳进去了,后来一回家就感冒发烧了,折腾到现在才好。你说,是不是得请我吃个饭?” 严小倩被他这么一说,之前的那点膈应也变成了不好意思,她说:“那让老单请你一顿大餐。” “两个老爷们儿有啥吃的?” 严小倩觉得自己又开始敏感了,她本能地感到不适,敷衍道:“你们不是关系好吗,吃顿饭还不行啊?” 宋择远神秘一笑:“我要你请——当然,不白吃你的,我有个大消息要跟你通风报信。” “关于单亮的。”宋择远胜券在握:“你想知道他昨晚去哪了吗?” “不是说加班?” “呵!”宋择远不屑一笑:“那算了,你就当他是加班了。” 他作势要走,等走出十来米后,严小倩又叫住了他:“等等——” 宋择远勾唇一笑:上钩了。 单亮那晚是否加班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在严小倩心里种下一颗种子,猜疑是夫妻关系中的大忌,离间二人的感情并非难事。 然而对这一切,单亮都一无所知,在他眼里,宋择远依然是那个靠谱的兄弟,严小倩是对他死心塌地的老婆,再加上财源不断,他觉得日子简直没有遗憾了。 直到有一天,他发现了严小倩的秘密。 宋择远说得不错,人嘛,怎么可能这么绝情。 他和严小倩虽然没在一起,但两人的关系已经非同寻常,至少,惹单亮起疑心,令他暴怒,已经足够了。 但他俩毕竟没有在一块,单亮即使发火,也只能发发疑心的火。 而拆迁这件事一出,宋择远就明白了,单亮这是在报复他。 可单亮为什么不把话挑明呢? 饶是聪明如宋择远,也有些拿不准单亮的意思。 所以,他才请大哥出面,帮他旁敲侧击地打听一下,看看单亮究竟打的什么主意。没想到大哥竟跟对方闹翻了。 几人沉寂了一段时间后,在一个平常的夜晚,宋择远久违地接到了严小倩的电话。 电话里,严小倩带着哭腔,让宋择远晚上8点去他们的“老地方”一见,她说有重要的事和他说。 宋择远问她:“什么要紧事电话里不能说?” 对方顿了顿:“你来了就知道了。记住了,这件事千万要保密。” 保密的意思,就是不能告诉别人。宋择远一向喜欢琢磨这些小细节,严小倩和他的事不用说,也是要保密的,怎么今晚还特意叮嘱一句? 这是在提醒他什么吗?还是她无意见暴露了什么? 宋择远不想赴这个约了。 没过多久,单亮又给他打了电话,他开门见山地说:“晚上8点,小渔村来喝酒,有些事我早就想问你了,怎么样,赏脸吗?” 他犹豫了片刻,答应了单亮。 同样是八点的约,宋择远直觉不太对,但一时之间想不明白其中的关窍。 晚上八点,他准时到了。 可小渔村包间里,却空无一人。 宋择远暗道不好! 同一时间,野公园湖边,单亮手里攥着钢棍,他看着眼前熟悉的身影,那么高大挺拔,跟他站在一起时,别人的目光总会先注意到他。 连他老婆也是如此。 今晚单亮势在必得,他先逼严小倩给宋择远打了一通电话,约他见面,与此同时,他也亲自给对方打了电话,约了同一时间。 如果宋择远选择去小渔村,那么证明他和严小倩的关系还那么深,他也将平安无事。 如果宋择远选择来野公园,那么他就会让这对奸夫淫妇知道,践踏他的下场! 高大的身影越来越近,单亮趁其不备,钢棍狠狠砸在了对方头上! 那人恍了一瞬,缓缓回过头来。 额角的鲜血蜿蜒而下,月光下,将他惨白的脸照得清清楚楚。 单亮瞪圆了眼睛,震惊道:“怎么是你?!” 来人不是宋择远,竟是他的大哥——宋承义。 时间回退到几个小时前。 宋承义正在家里陪老婆孩子时,突然接到了弟弟的电话,电话里他语焉不详,说是自己有了点麻烦,想请大哥帮忙平事。 他看了眼正在陪孩子写作业的老婆,最后还是应了。怕石明霞生气,他干脆什么都没说,随便找了个由头就出门了。 没想到刚到地方,他还没看到人在哪里,就被当头敲了一棒。回过头时,他看到了单亮震惊的脸。 “你竟然跟严小倩有一腿!” 宋承义迷迷糊糊地想:他这是放的什么屁? 刺耳的铃声划破了寂静,宋承义看了眼来电显示,是宋择远打来的电话。 他看着又抡起铁棍的单亮,在棍子落下前一秒,他的铁掌一抓,横空攥住,然后用力一甩,将单亮甩出了几米远,差点踉跄进河里。 他想起石明霞曾骂他的话,心里暗暗叹了口气:老婆说得对啊…… 他好像,又掉进了家人的“陷阱”。 果然如拾荒老头儿所说,他的名,不好。 第35章 第三晚(3) 贵亭村里,夜半三更,灵棚棺前,石明霞的那句“老宋”令眼前的男人一个激灵。 他左手牢牢捂住刺青,但心知还是被她看到了。 男人奋力挣扎,终于将石明霞甩脱出去,他逃似的消失在了夜色深处。 棺材里的赵威动了动,忍不住探出了头:“刚才那人真是大哥?” 石明霞半跪在地上,那个刺青的模样反复在她脑海中闪过。覆盖整条胳膊的青龙,跟宋承义当年请的那条一模一样。 房间里的蛇蜕 第28节 可又似乎哪里不太一样…… 她对赵威的话置若罔闻,呆坐在地上,不知在想些什么。 赵威半坐在棺材里,有些无措地挠了挠脸,不知道他这出戏还要不要唱下去。不然……问问那个小崽子? 不知不觉间,他已经把明崽当成了主心骨。 突然,石明霞暴起,朝着男人消失的方向追了出去,全然不顾赵威压低的叫喊声。他暗骂一声,想跳出去一看究竟,但没有明崽的消息,他始终没敢莽撞,他能否摆脱催债团伙,全靠明崽了,他不能冲动。 灵棚周围又变得空荡荡,村子里连个人影都没有,赵威又缓缓躺了下去。 都说祸害遗千年,相比暗流涌动的村子,以及黑暗中伺机而动的其他人,赵威能舒舒服服地睡在棺材里,竟已经是极好的运气了。 石明霞追出去后,她越跑越快,朝着下午搭戏台的密林奔去,风从她耳边呼啸而过,吹得她脑子逐渐清醒。 那片刺青确实很眼熟。 但凡认识宋承义的人,都清楚他右臂上的纹身,这个青龙纹身简直就是他的化身,见刺青如见人。 可她是最熟悉老宋的人,一眼就看出了刺青的不同之处—— 青龙头顶,没有太阳。 那轮宋承义曾说过的,代表着石明霞的太阳。 这种细微之处,如果不是她这个最亲近的人,旁人很难了解得清楚。 虽然她不知道那个男人为何胳膊上也有类似的刺青,但她知道,那人绝不会是宋承义。 不过,却很有可能是个非常熟悉宋承义的人…… 宋择远! 她的脑子里突然闪过他的名字。 方才两人情急之中僵持了片刻,石明霞依然能回忆出男人的模样,他们兄弟二人,有着相似的背影。 追到密林前时,男人的身影早已消失得无影无踪。看着黑洞洞的树林,石明霞心里有些打鼓,她隐约看到有人影往这边去了,可贸然进来,她又有些担心。 事实上,从她意识到眼前的人可能是宋择远的时候起,她整个人就陷入了巨大的恐慌和惊惧。 老宋消失12年,她找了12年,竟然最后都没有找到。 她不是没有怀疑过,老宋会不会死在什么地方了? 可他偶尔的活动痕迹,又不断给她希望。 是啊,最初老宋消失时,可是有过很多线索的……如人们所说,他是和杨贞私奔了,说得有鼻子有眼,虽然当时她不信这个理由,但源源不断的线索告诉她,许多人曾见过宋承义。 这让她坚信,老宋还活着。 可许多次和线索的擦肩而过,也让她渐渐灰心,这份灰心直到她得知宋择远没死时,变成了害怕。 当时人们见到的,究竟是宋承义本人,还是宋承义的刺青? 宋择远觉得自己这辈子都没有这样狂奔过。 风刮得耳膜疼,黑夜中,乱糟糟的树枝刮得他脸上几道口子,可他不敢停下来。 他很少这样狼狈过。从小他是家里备受宠爱的儿子,是被大哥“罩”着的弟弟,是被妻子追求的恋人,也是明崽和解飞二人眼中的靠谱、稳重的大哥。 在这些人眼中,他向来是从容的。 即使在面对当年的血案时,他也没有像今晚这样落荒而逃。 他有种强烈的直觉——这次怕是真的藏不住了。 这种失控感和对未来的绝望,令他慌不择路,一头栽进了密林里。 他在这片林子里奔跑,脚下的野草和小树终于将他绊倒,狠狠摔倒在地后,他眼前一花,仿佛看到眼前两个白色的人影朝他走来。 “他外面有人了。”其中一个人影冷冷地说。 即使过去了12年,那个女人的控诉依然清楚地回荡在他耳边。 12年前,单亮最后一次联系他,约他小渔村包间里见。 而在这通电话之前,他还接了严小倩的电话,约他在野公园相会。 他思虑再三,最终选择了赴单亮的约,严小倩那边,则哄大哥宋承义前往。 果不其然,等他到了小渔村后,包间空无一人。他给单亮发了个信息后,径直回了家。反正他赴约只是个彰显自己和严小倩清白的幌子,单亮只要知道他没有去见严小倩,就足够了。 没想到回家后,杨贞拖着他去了母亲的老宅,说要讨个公道。 杨贞早就想跟他离婚了,他虽然对她没什么感情了,但离婚这种丢面子的事,他是绝不愿意的。可这次杨贞似乎有了结结实实的把柄,才把事情摆在了母亲面前。 当时杨贞说:我早知道你外面有人了,你要是不想事情被捅出去,就赶快离婚,我也懒得掰扯这些糟烂事。 刘爱芹似乎是头一回听到“离婚”的事,然而她还没从震惊中回过神来,“外面有人”的消息又让她语塞。 在母亲面前,宋择远撕下了伪装,和杨贞吵得不可开交。 屋里局面一时混乱。 在这场混乱中,宋如意也一头扎了进来。 她今天瞒着所有人回娘家,正是为了和母亲商量离婚的事,没想到中途杀出了宋择远夫妇,她躲在里屋听了半天,终于忍不住走了出来。 她站在杨贞身边,挽着对方的胳膊,说道:嫂子,我现在才明白你当时说的话。 女人一结婚,再想离婚就要脱几层皮。 她被赵威折磨得何止脱了几层皮? 然而母亲还是不同意。 就像今晚母亲不同意二哥和二嫂离婚。 宋如意被这些“不同意”冲昏了头,声称绝对支持二嫂离婚,不仅支持二嫂,她自己也是决意要离婚的! 这话瞬间点燃了屋里紧绷的氛围,不知是谁先动了手。再有印象时,宋择远就看到杨贞倒在地上,脑后蔓延出一片血花。 他迅速冷静下来,极短的时间内,想出了脱身的办法。 要死一起死吧! 混乱之间,没有人能确定是他的一推,导致杨贞死亡。他必须要在大家回过神之前,把罪责均匀地推给每个人。 于是他对宋如意说:就是因为你扑倒在她身上,她才会撞到铁架子。 他说这话时,眼睛紧紧盯着刘爱芹,他不确定母亲是否看清了整个过程,但他必须让母亲站在他这边。 如果母亲否认了他的话,她不仅将唯一的儿子推向了杀人凶手的死路,还彻底断送了兄妹二人的情分,这个家一定会散。 如果母亲承认了他的话,那么此刻他和宋如意处境相似,在利益一致的前提下,他们至少会团结起来,将这桩意外的死亡掩盖过去,这样的话,三个大概率都能平安无事。 只是死一个无关紧要的儿媳妇而已,只是死一个没有血缘关系的嫂子而已,只是死一个早已形同陌路的妻子而已。 只要不被人发现,算不上什么天大的事。 孰轻孰重,他相信母亲心里一定明白。 果然,刘爱芹最终点了头,认同了他的话。 他们将宋如意和这桩飞来凶案彻底绑定在了一起。 然而,这一晚注定是悲剧的一晚,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正当三人商量着如何善后时,宋承义闯了进来。 他走路有些不稳,脑袋也破了个大口子,像是被人狠狠砸了。宋择远一看到这个伤势,立马明白了其中缘由——他是替自己去的野公园,能蹲守在那里,同时又能对赴约的人下狠手的,只有单亮。 只是他没想到单亮下手这么狠,宋承义看起来,情况糟糕极了。 更糟糕的是,他闯来的突然,杨贞的尸体就这么暴露在宋承义眼前。 果然,他抹了把头上的血,隐忍着疼痛,第一句话先问了杨贞:“这是怎么回事?” 屋里的三人沉默了。 宋择远的心情尤为复杂,眼见这场凶案即将被抹平,却半路杀出个程咬金,破坏了所有的计划——大哥为人刚正,只怕不会帮他们隐瞒这件事,说不定还要来个大义灭亲! 而且,他是刘爱芹的亲生儿子,她不可能再把一个孩子拖入这潭泥沼。 原本被宋择远平衡得很好的天秤,突然倾斜了。 宋择远手心冒汗,大脑急速运转,想找一个脱身的办法,在这一瞬间,他脑子里转过了好几个计策,却没有一个办法能将他摘干净。 正当几人僵持时,宋承义捂了捂脑袋,痛苦地呻吟了一声。 然后,他重重倒了下去。 三人都被这动静吓了一跳! 宋择远冷静地探了探他鼻息:还有气,只是晕了过去。 想来脑袋上的是致命伤,即使大哥壮如牛,也没扛过晕倒了。 宋择远再次松了口气:老天爷还是眷顾他的,至少给了他喘息的时间。 “怎么办啊?”宋如意率先开口,带着哭腔。 刘爱芹沉默不语。 宋择远再次掌握了这个房间的话语权,他很冷静:“等等看。” 等?宋如意不明白。 等什么? 屋里再次陷入了沉寂,屋里五个人,两横三竖,任由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 不知过了多久,连墙角的蛐蛐声都弱了。 宋择远再次上前,伸手要探大哥的气息。 刘爱芹伸手一拦,再开口时,声音嘶哑:“老大他……” 宋择远静静地注视着她,伸出去的手纹丝不动,似乎谁也不能动摇他的决心。 终于,他的手放在了大哥的鼻子下面。 宋承义死了。 他劫后余生的后怕还未褪去,一个绝妙的计策忽然浮现在他脑子里—— 房间里的蛇蜕 第29节 宋承义没死,他只是和杨贞私奔了。 第36章 第三晚(4) 宋择远被摔得眼冒金星,但很快又爬了起来,他顾不上蹭掉手掌渗出的血,略一打量,挑了个隐蔽的位置躲了起来。 一味逃跑不是办法,他必须冷静下来,就像过去的十几年一样,冷静才能找到生路。 在他心脏不再狂跳,气息也逐渐平稳时,前方终于传来了窸窸窣窣的声音。 没想到她竟然真的进来了,这么不怕死吗……宋择远活动了一下手指,伺机而动。 石明霞只犹豫了一瞬,就义无反顾地闯了进来。 一个迟了12年的真相,即使前面是刀山火海,她也会跳进去。 林子里漆黑一片,她小心翼翼地往前走,留神周边的动静,也借着月光,艰难地辨认脚下的痕迹。突然,她脚下一绊,看到了一片被压倒的野草。正是先前宋择远摔倒的地方。 她心里一喜,顺着压痕往前看,果然看到了有人走过的痕迹。 正在这时——一只大手粗暴地捂上她的嘴,不顾她的反抗,将她拖到了隐秘地藏身之地。 石明霞几乎喘不上气,她全然不顾自己的身体被怎么拖拽,裸露的皮肤划破了多少道口子,她拼命挣扎,只想亲口问出对方究竟是谁。 然而她的拼尽全力,听在宋择远耳中,只有含糊不清的“呜呜呜”声。 这么多年以来,宋择远能在几条人命下依然活得潇洒,靠的全是偷来的身份。 他以青龙刺青伪装成大哥,成功将自己从两桩命案中脱身,甚至没有任何人怀疑过他。 后来他又以解飞的尸体做掩护,假死彻底从这一切中抽身。 现在眼见假“宋承义”的身份即将败露,假死的秘密也不再是秘密,他虽然烦躁,却并非毫无退路。 他还有最后一张底牌。 可眼下,还不到时候。他手如铁钳,一手掐着石明霞的喉咙,一手捂着她的嘴巴,石明霞几乎要窒息而亡。 他手里有数,不会杀了今晚唯一的人质。 虽然还有最后一张底牌,但不到万不得已,他不想动用。 然而,正当他终于把人拖到了藏身处,准备将她捆起来时,身后突然传来了明崽的声音。 “三叔!” 宋择远悚然一惊,猛地回头,只见明崽不知何时,已经站在他身后了。 他压低声音问:“你怎么来了?” 明崽声音如常,回道:“我等了半天不见你人,怕你出事,就出来找你。她是谁?” 宋择远皱眉,相比石明霞,明崽更重要一些。可此时他骑虎难下,既不能放走石明霞,又不能对明崽说实话。 思忖片刻后,他含糊地说:“是他老婆。” 在整个贵亭村,与他和明崽有关系的那个“他”,只有赵威。 果然,明崽显然也立刻想到了赵威这个人,他了然地点点头,没再揪着石明霞的身份多问。 之前明崽二人藏身在宋择远的老宅里,等夜深人静时,宋择远撇下熟睡的明崽,独身前往灵棚前,探查赵威的生死。没想到明崽醒来后又追了出来。 宋择远不知道解飞的事已经败露,此时的明崽恨不得杀了他,他还在装模作样地说:“我把她绑了,给你出出气,不然你哥白受这么多罪了。” 明崽眼神冷厉,看得宋择远有些发毛,他不由自主地说:“怎么了?” “没什么,想起我哥了。” “你去拿绳子。”宋择远背靠着一棵树,指使明崽回去。不知为什么,今晚他总觉得心里毛毛的,他直觉明崽有些不对劲,但以他掌握的信息,却不知道这个不对劲源自什么。 他全凭直觉,不愿把背后暴露给明崽。 明崽脚下纹丝不动,嘴上说:“费这个劲做什么。”说着,从后腰掏出来一卷胶带,一双橡胶手套。 “我来吧。”他声音很稳,仿佛即将要做的不是绑架,而是吃饭般自然。 恍惚间,宋择远仿佛看到了许多年前的解飞。他刚认识解飞时,他也是这样,许是在灰色地带游走久了,解飞身上总是带着匪气,有时候面对鲜血和罪恶,他也是这般云淡风轻地说一句“我来吧”,令敌人绝望,也令队友安心。 石明霞就这么被藏进了树林身处的山洞里,这里有许多小山洞,还有很久以前废弃的窑洞,藏个人易如反掌。 “走吧。”宋择远说。 “去哪?” 这话把宋择远问住了。是啊,去哪呢? 按照原计划,他哄骗明崽杀了赵威后,报警将这件事捅出去。明崽是未成年人,杀个人估计死不了,但起码会被关上许多年。而到了那时候,知道他假死的人只剩下母亲一人,知道解飞的人也只剩下明崽。 他可以继续穿上“解飞”的皮,继续大摇大摆地活下去。 就像他曾经对大哥做过的一样。 都说狡兔三窟,可宋择远觉得,用这个词来形容自己还是弱了点。硬要形容的话,他觉得自己更像狡猾的蛇。 以蛇蜕迷惑对方,自己却不断获得新生。 可事情发展到现在,已经极大偏离了他的预期。现在唯有以解飞的身份重生这条路了…… 而这条路上,此刻只剩下一个绊脚石——明崽。 赵威死没死,这个时候已经不重要了,既然假死这件事迟早要暴露,那么也无需着急要他性命,不过赵威倒是见过解飞,虽然只有几面之缘,但…… 以宋择远的性格,做事一定要斩草除根,他这么多年能活得潇洒自在,全靠他的机敏和谨慎,可现在他不能节外生枝,况且只是见过几次,赵威或许早没了印象。 权衡利弊后,宋择远的目光停留在了明崽身上。 杀了他,或者彻底甩脱他,才能再次脱身。 可令他没想到的是,明崽似乎感受到了他的目光,二人的视线交汇,明崽朝他咧嘴一笑:“去哪啊,三叔?” 宋择远定了定神:“回城里,我们马上离开这里。” 这一晚发生了很多事情,这边娘娘庙里,宋婵阳和宋立围着老太太的尸体,观察了半天。 宋立问:“你看出什么了吗?” 大概宋立先前已经观察过了,这时他没有如宋婵阳般检查得那么仔细,只是守在床边,替妹妹打着灯。 乍一看到尸体,宋婵阳有些害怕,虽然是她奶奶,可尸体放了这么久,身上的尸斑大片,脸色灰白,看得人有些畏惧。 宋婵阳心里默念着“打扰了”,围着床边绕了几圈,奶奶的嘴角、鼻子、指甲确实有些异常,她不敢细看指甲里卡的墙灰,只细细问了宋立。 然而,在宋立被她分神时,她的手却藏在黑暗中摸索着,像是在悄悄找什么东西。 枕头下面没有。 身下也没有。 毯子里、床板下、鞋子里……能摸的地方她都找遍了,可依然什么都没找到。 难不成已经被人拿走了? 宋婵阳沉思,如果奶奶没有用那个东西,那么应该会随手扔在什么地方,不怕被人发现,可现在明显的地方都找遍了,显然是被奶奶精心藏了起来。 这说明,奶奶一定用了,不仅用了,还留下了非常关键的信息,这才藏得严实。 可还能藏在哪呢…… 她冥思苦想,突然她灵光一闪,往床边的衣服堆里一通乱摸—— 果然! 她的指尖触到一个硬硬的东西。 “你找什么呢?”宋立终于发现了她的动作。 宋婵阳快速将东西塞进袖口,空手伸了出来,说:“看看奶奶有没有留下什么线索。” “发现什么了吗?” 她顿了顿,“没有。跟你之前的结论一样,奶奶看起来确实不像正常死亡。” 宋立说:“连你也看出来了,我不信姑姑没看出来。” 可她却不想多说这件事,只想匆匆把人下葬,不知心里藏着什么鬼。 宋婵阳着急看奶奶留下的信息,并未把宋立的话听进去。她催促道:“快走吧,已经这么晚了。” 宋立懒懒地应了一声,关门时,他突然起了捉弄的心思,他想对小婵说“别藏了,早看见你那点小动作了,我又不感兴趣”,但是在开口的那一瞬,他又兴致索然,只淡淡说了句:“走吧。” 宋婵阳跟在他身后,悄悄将藏在袖口的东西滑出来,在手心细细摩挲着。 赫然是奶奶曾经藏在柜子里的老年机。 第37章 第四天 葬礼第四天,下起了小雨。 今天是出殡前的最后一天,比前面几天都要热闹。一大早,前来帮忙的乡亲们就来了,前来吊唁的远房亲戚也都来了,灵棚里摆满了81样贡品,是请的师傅用白萝卜现雕刻的,动物、植物、神仙、小鬼均有,雕刻完之后,用朱砂抹上去一点红,孝子们一盘盘往灵棚里端。 雨越下越大,他们只好又临时搭了几个棚子,好让前来的人们避雨。整个村子里闹哄哄,乱糟糟,事情繁多。 可怪异的是,繁多琐事下,主家竟没有几个人出面。全靠前来帮忙的亲戚们和丧葬公司帮衬着。 而在场主事的,不是宋家长辈,却是宋婵阳。 有相熟的人问她:“怎么就你自己?其他人呢?” 宋婵阳忙得脚不沾地,抽空回道:“我姑有事回家了一趟,宋立在照顾他妈,等会就来。” 还有人问:“你姑父呢?” 旁边的人嗤笑一声:“估计又在哪牌桌上呢。” 宋婵阳听了也不接茬,转身给牛团长打了个电话,催他下午早点到。她定了两场戏,昨晚演了一场,今天是最后一场,明天中午下葬后,这场丧事就彻底结束了。 原本她只想通过这场戏判断一些猜测,但昨晚之后,她又有了新的想法。 “全叔,你的挖掘机今天闲着吗?要不要接个活儿?”催完牛团长后,她又给全叔拨了个电话。 房间里的蛇蜕 第30节 电话那边不知道说了什么,她说:“我知道今天下雨,不是什么大活儿,很快就能完事,成不?” 待双方达成一致后,婵阳的手指又停留在了拨号页面,思忖片刻后,她给一个陌生的号码发了条短信:今天下午6点。 对方回了个句号。 忙完这些事后,宋婵阳终于松了口气,她觉得疲惫极了,靠着棵梧桐树缓缓滑坐下去,屁股着地的一瞬,她立刻弹了起来,神经质地摸了摸裤子兜里的老年机。 还好,手机还在。 奶奶留下的这部手机,让她终于决定掀翻这一切。 时间再往回倒,退回葬礼第二天,她在娘娘庙里第一次撞见父亲宋择远那天。 当时她在门外,正好听到了父亲和奶奶聊起当年的事。那是她第一次知道父亲还活着,也是第一次惊觉,母亲很可能是被消失的。 被她撞见后,宋择远并未解释什么,他甚至没说两句话就匆匆离去,离开前只说会给她一个解释。 可宋婵阳却一个字都不信。 如果要解释,他假死的三年有无数次机会可以解释,母亲失踪的十二年他也从未想过解释什么,反倒被她发现端倪了,才想起来解释。 当她还是小孩子吗? 那天宋择远一走了之,将她和奶奶单独留在了娘娘庙。当时宋婵阳看着床上如“纸人”般的奶奶,做了一个决定。 她把老年机递给了奶奶。 刘爱芹看着她伸出的手,有些愣神。宋婵阳耐心说:“奶奶,这个老年机还给你。” “其实之前我曾接到过一个陌生电话,当时我没有听清对面的声音,现在想来,应该是我爸打来的。” “这个手机也是他给您买的吧?” “你们这么多年一直都有联系,却什么都不告诉我,我当了三年的孤儿,你们却忍心看着我成为孤儿,你们都真够狠心的。” “我不知道他有什么难言的苦衷,可能在你们眼里,别人的死活都不重要,我也好,我宋立哥和他妈妈也好,我们为什么要活得这么辛苦?我们是不是,原本不用这么辛苦?” “真的很讨厌、很讨厌被生在这个家。” “真的非常讨厌。”宋婵阳垂首说。 刘爱芹木然地听着,像具泥人般无动于衷,那部手机她也迟迟没有接过去。 见状,宋婵阳干脆打开了老年机,她指着手机上代表着“振动”的小铃铛,“这个打开是铃声模式,关掉就是振动模式,振动的意思是说,别人打来电话时,没有声音,只有很轻的嗡嗡声。我爸没有教过你这个吧?” 刘爱芹有些不明白她的意图。 宋婵阳又给她展示了其他功能,手机上还有小游戏可以解闷,但她知道奶奶不感兴趣,她的重点也不在这个,所以只是走马观花地带过。 “这个是录音功能。”宋婵阳点开一个图标,意味不明地说:“点开这个,你说话,就能把你的声音录进去,再点一下,就保存下来了,想听的时候随时都能听。” “你这是什么意思?”刘爱芹终于开了口。 宋婵阳没有回答,又连续示范了四五遍录音的过程,直到她觉得再笨的人也能记住时,才说道:“没什么意思,给您留着解闷儿。” 她没在这里待多久,临走前,她回过头温柔地说:“奶奶,我知道您不大喜欢我,可再不喜欢我,我也是您亲孙女。正因为我们是家人,所以即使我再知道您不喜欢我,您重病时我也会回来照顾您。” “血浓于水啊……”她低低地叹了一句。 宋婵阳离开后,刘爱芹盯着手里的老年机直愣神,孙女的话久久回荡在她耳边。 是啊,血浓于水,可这碗里不是水,而一样是血啊…… 她攥住了手机,一颗浑浊的泪珠滚落,无法取舍。 而宋婵阳这边,虽然她说了那么一通话,看似想触动对方,说动奶奶将有用的消息录下来,好帮他们逃脱旧事的泥潭。 可她心里也清楚,凭她三两句话就想扭转固有的天平,实在是太难了,她这么多此一举的做法,不过是她的不甘心罢了。 不甘心承认,这个世界上没人在乎她。 她递出去的手机,不过是她苟延残喘的幻想。 而真正承担录音功能的手机,早已被她悄悄塞在了床板的背面。 但是事情的发展总是充满巧合,阴差阳错有时令人瞠目结舌。 昨晚她和宋立探查奶奶死因时,她第一时间摸走了藏在床板背面的手机,最后又找到了奶奶藏起来的那部手机。 可等回了老宅,她悄悄检查手机时才发现,她偷偷藏起来录音的手机,不知什么时候关机了,一个字都没有录上。 果然是便宜的二手机,真是没用! 她懊恼万分,明明那么小心翼翼,每天都确保手机的电量,可最后还是功亏一篑。 宋婵阳的视线停留在奶奶藏起来的手机上,虽然不报什么期望,可当她打开录音机,发现里面躺着的两个录音文件时,她简直欣喜若狂! 第一个文件只有短短十几秒,里面只有刘爱芹清嗓子的声音,似乎是她在测试录音功能。 第二个文件时间很长,竟然有足足一个多小时! 录音开头,是刘爱芹的自我介绍,她声音虚弱,但声音十分清晰。 “我叫刘爱芹,住在贵亭村17号。我想坦白一件12年前的旧事……” 宋婵阳手指发抖,几乎是强行抑制着自己的激动,逐字逐句往后听。从时间推测,刘爱芹大概是在白雁去过娘娘庙之后,才录音坦白的。 “原本这件事我是要烂在肚子里一辈子的,可最近经历的这些事,让我觉得自己这辈子真是白活了。不仅害了死了的人,也害了活着的人一辈子……” “原本以为是给老大……宋承义办的丧事,没想到竟是给我自己办的。你说这叫什么事?一家子竟活成这个样子,哪里还有一点家人的样子,我真是从一开始就错了。12年前,如果不是我的包庇和袒护,或许这个家,至少不会散得这么彻底。” 接下来,刘爱芹把十二年前的事一五一十地讲了一遍,当她说起杨贞是怎么死的时候,宋婵阳一个没忍住,落下了眼泪;当她听到大伯宋承义的死相时,她甚至更加痛苦。 她一想到宋立要接受的是这样的答案,她就不敢面对。 既是怕他们多年的念想一场空,更是因为,把大家都推向痛苦深渊的人,是她的亲生父亲。 当然,最让她感到茫然的是姑姑。 十二年前,姑姑在恐慌和无知中,懵懂做了父亲的帮凶,即使她不是害死母亲的凶手,可她的的确确参与了抛尸,也隐瞒了十几年真相,让她这么多年都生活在失去母亲的阴影中。 可姑姑又确实将自己抚养长大,仿佛她的第二个母亲。 她和姑姑相依为命的时间,已经超过她和妈妈相处的时间了…… 宋婵阳痛苦地闭上眼睛。 她想起姑姑刚收养自己时,因为妈妈的突然离开,她时常在梦中惊醒,哭着找妈妈。不管她哭醒多少次,姑姑总会立马醒来,将她揽在怀里,哄道:别怕别怕,妈妈在呢。 录音停了。 屋里的沉默似乎也在安抚着她的伤痛,令她沉浸在其中无法自拔。 不知过了多久,突然有个声音说:你怎么又回来了? 宋婵阳一个激灵! 她猛地抓起手机,果然,录音还在继续! 刘爱芹的自白之后,是一段几分钟的沉默,再开口时,却是她的一句问话。 宋婵阳想起奶奶的死,白雁去过娘娘庙后,差不多只隔了一个多小时,等宋立再上去时,奶奶已经死了。 难不成……奶奶是在跟凶手说话?! 她屏息听着录音,过了片刻,对方才开了口,然而一张口,竟是她熟悉的声音——是她父亲宋择远。 宋择远说:“我来见你最后一面。” 刘爱芹问:“最后一面?你又要走了吗?就像12年前一样,出了人命就一走了之?留下我们这些活着遭罪的人……咳咳咳……” 宋择远有些不耐烦:“你又提这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做什么?” “这次是你叫我回来的,说是家里拆迁,埋人的事怕捂不住,我这才回来的。我回来是尽做儿子的本分,我完全可以不回来的。你忘了吗?我早在三年前就是一个死人了,是你亲自认的尸。我这次能回来,都是为了你。” 刘爱芹的声音似乎有所缓和,她叹了口气:“那你这次怎么又要走?” 宋择远说:“能为什么?当然是为了不坐牢。妈,以后世界上没有宋择远,也没有宋承义了,哦不,是没有假宋承义了。” 刘爱芹似乎哭了,她声音激动,大声质问道:“这么多年了,难道你只顾逃命,连一点后悔都没有吗?!” 宋择远冷冷地说:“我没空。如果一直活在后悔中,我早就死透了。” 又是一片沉默。 过了一会儿,刘爱芹才干涩地说:“你以后怎么办?打算藏一辈子吗?” “当然不。”宋择远说:“以后我就不姓宋了,我会光明正大地活着。” “那你姓什……”刘爱芹还没问出口,就被他打断了:“别问了,知道太多有什么好的。” 紧接着,他话锋一转,“不过——妈,我总觉得,你知道得也太多了。” “你会出卖我吗?” 宋婵阳脑子一晕,眼前闪过奶奶挣扎的死相。 第38章 第四天(2) 快中午了,聚在灵棚前的人渐渐散开,宋婵阳收好老年机,仍然滑坐在地上,抱臂休息。 忽然,两根手指搭上她的肩,轻轻拍了两下,她警觉地一回头,却见宋立正一脸担忧地看着自己。 “大伯母好点了吗?”婵阳担忧地问。 “好多了,本来也只是受了惊吓,没有受伤。”宋立倚在树上,俯身和小婵说悄悄话:“我陪她没多久,她就一直催我来找你。” 宋婵阳扯了扯嘴角,“对不起。” “干嘛又道歉?我爸的事跟你有什么关系吗?你也是受害者啊。” “大伯母她……”一想到所有的事都因宋择远而起,她就有些战栗,害怕身边人憎恨的目光,也害怕被抛下成为真正的孤身一人。 可宋立却没有责怪她,从昨晚她决定把真相告诉堂哥起,宋立就一直保持着沉着冷静,不知是因为厌倦了这些事,还是强撑着做妈妈和小婵的依靠。 昨晚他们从娘娘庙出来时,发现石明霞竟不见了,宋立一想到村子里可能还潜伏着杀人凶手,冷汗唰得下来了。 他直奔棺材跟前,结果一推盖子,连赵威也不知所踪! 还是小婵足够冷静,她扫视了一圈灵棚内外,一眼就发现了异常之处。灵棚搭在土地上,而棺材附近脚步凌乱,细看之下,不止一个人的脚印。 她拍了拍宋立的胳膊,示意他往前方看,脚印通往的正是密林的方向。 房间里的蛇蜕 第31节 后来他们在林子里找到了被捆起来的石明霞,她看起来受到了巨大刺激。宋立刚一撕开她嘴上的胶带,她便像头母狼一般,痛哭嚎叫着。 亲眼见到了宋择远,意味着宋承义很可能被他取代,不在人世了…… 石明霞虽然早有预感,但真相来临之际,总让人承受不了打击。 见宋婵阳一直恹恹的,宋立伸手拉她站起来,“现在别想这么多了,我们还有正事呢。” “你还要管这些事吗?”宋立说过,他对找到父亲已经不再有什么期待了,也不愿意被困于这里,葬礼结束后,他就要离开这里,远离这里的一切。 他说:“葬礼还没结束。” 两个人虽然是背靠背倚着树,但由于树并不十分粗壮,他们看起来更像并肩而立。 一切都计划好了,只等下午6点。 但眼下对宋如意来说,这些事和她都无关,至少她此时已经顾不上这些了。她一早便匆匆赶回城里,起因是她接到了学校林老师的电话。 林老师告诉她:赵然然夜不归宿,直到早读开始了都没回来。 接到电话后,她先给赵威打了个电话,想让他先去找找儿子,她则去学校了解情况,两人分头行动,效率会高不少。 可没想到,赵威的电话竟关机了! 她又气又急,忍不住破口大骂,赵威从来都是靠不住的。婵阳见她着急,便催她先去学校,家里有她和宋立在呢,出不了什么岔子。 到了学校后,林老师已经在办公室等她了。林老师和她差不多年纪,是个非常严肃的班主任。在宋如意来之前,她就已经把事情了解清楚了。 “赵然然跟隔壁宿舍的同学,晚上溜出去了,在离学校两条街的网吧通宵打游戏。昨晚查寝的老师被蒙混过去,他们可能以为,只要早上按时上早自习,就没人能发现这事。” 林老师推了推眼镜:“没想到去的时候是5个人,早上只回来了4个。就差个赵然然。他们打游戏沉迷,座位也比较分散,所以早上见赵然然不在,以为他先走了,没想到来学校后才知道,他根本就没回来。” 宋如意听得心惊肉跳:“那……网吧里的人问了吗?还有监控,都查了吗?我儿子到底去哪了?” 林老师皱眉:“叫家长过来,也是想问问,平时他常去的地方有哪些?我们都一起找找。” 她想了一圈,最后难堪地说:“我,我也想不出来……” 忽然,她像抓到什么救命稻草般,激动地拍了拍桌子:“那几个学生都说清楚了吗?会不会漏了什么?你把他们叫来,我亲自问他们!” “我很理解你的心情,但是这不太合适。”林老师拒绝了:“该了解的我都详细问过了,不行就只能报警。” 老师不仅要保护赵然然,也要保护其他学生。 报警……宋如意焦虑地抠着手指头,她并不想报警。这么多年来,她都在为了曾经的错事补救,她害怕警察。 可不报警的话,万一儿子有个什么三长两短…… 她为难地说:“我再给他爸打个电话。” 不出意料,电话依然关机。 宋如意神经质地一遍遍拨着号码,听着电话里话务员冷冰冰的声音,她的心也一点点冷了下去。 直到林老师都等的不耐烦时,她才终于艰涩地说:“报警吧。” 对方点点头,然而她刚拿起手机,一个电话就打了过来:“林老师!你们班那个学生,就昨晚夜不归宿的那个,他回来了!” 宋如意隐约听到了两句,一把夺过林老师的手机:“他在哪儿?!” 此刻的赵然然正在校门口罚站。 宋如意气势汹汹地跑过去,见儿子正臊眉耷眼地靠墙站着,一股火气上来,兜头给了他一巴掌:“跑哪去了你!” 宋如意虽然陪孩子的时间不多,但平时也不是个粗暴的妈妈,今天这么多事撞在一起,令她焦头烂额,见儿子安全后,猛然松懈的紧绷令她怒火奔涌而出。 赵然然捂着脑袋,不肯抬头。 虽然这时候是上课时间,校园里几乎没有人,可学校保安和班主任都在,他的自尊心仍受到了伤害。 原本他还有一肚子话想跟妈妈说,此时却一个字都不想说了。 “说啊你!跑哪去了!害得这么多人为你担心,我都差点报警!” 赵然然听到“报警”,心里冷哼:报警才好呢。 林老师见不得她这样打鸡骂狗,劝到:“回来就好,有什么我们后面再说,先让他回去上课,快期末考了。” 宋如意转头对她说:“林老师,我想给他请两天假。” 林老师又皱了皱眉。 “实在是家里有事,孩子的姥姥去世了。”听到宋如意的话,赵然然抬头看了妈妈一眼,欲言又止。 回贵亭村的路上,赵然然忍不住,终于小声问道:“我姥姥真去世了?” 宋如意疲惫地点了点头,“你以后别再让我担心了,行吗?” 他想安慰妈妈,可胳膊还没环上她,听到这话立马为自己正名:“妈,这次真不怪我!” 宋如意瞪他一眼。 “不……不完全怪我。”赵然然的声音减弱:“本来我只是从网吧出来买个早饭,谁知道遇到几个人找我麻烦!” 宋如意狐疑地问:“什么人?为什么找你麻烦?” “我都快被吓死了,差点就被他们绑架了,还好遇到了个好心人救了我,人家还把我送到了学校门口,看着我进去才走的。结果你一上来就打我……” “绑架?”宋如意有种不好的预感,“到底什么情况,你快说!” 赵然然知道这不是小事,但那帮绑匪说的话,让他不敢告诉妈妈。在宋如意的再三催促下,他才磕磕绊绊地说:“他们说,说,我爸欠了他们300万,高利贷,现在找不到我爸了,所以才……” 宋如意眼前一黑,果然是赵威造的孽,这种人渣,祸害自己不够,还要拖着全家去死吗? 怪不得他的手机一直打不通,想必是早就丢下他们母子,自己逃之夭夭了吧! 赵威啊赵威,你怎么还不去死! 300万,他们怎么还得起? 他简直是不让自己活了。 看妈妈心如死灰的模样,赵然然也不敢多说什么。那伙人放得狠话很多,他甚至不敢跟妈妈复述一遍。 赵然然心里也为父亲的事惴惴不安,看窗外的风景越来越熟悉,他知道马上就回到姥姥家了,眼下两桩坏事在一起,他真的担心妈妈承受不了。 他努力想转移一点妈妈的注意力,好让她暂时从极端情绪中抽离出来。试探了几次后,他终于开口说:“妈,其实我还是运气不错的。” “本来那伙人要把我拖走,当时才早上五点,街上也没几个人,可偏偏那么巧,正好遇到了救我的叔叔。” 见宋如意有所反应,他仿佛受到了鼓励般,兴致高涨地比划着:“他真的好厉害,一个人就打跑了三四个人,送我回学校前,他还请我吃了早饭,说是给我压压惊,后面还看着我进学校他才走。” “他不会是警察吧?”宋如意哑着嗓子问,她不太相信什么好运,这算什么好运气,如果没有赵威,他们娘俩根本不需要这种好运。 “我也不知道。”赵然然摇摇头。 “不过他跟我打听贵亭村来着,说他之前走错地方,去成了桂亭村,就是那个桂花的桂。” 是个外地人。 宋如意松了口气,外地人总是会把两个地方弄混。 不过,贵亭村现在早已拆迁得差不多了,只剩下了她母亲还住着,如今连母亲都不在了。 他打听这个做什么? 第39章 第四天(3) 宋如意和儿子回来时,正赶上吃中午饭。 老远看见她走过来,宋婵阳扯了扯堂哥地衣角,“你去领着姑姑吃饭吧。” 然后,她有意避开了二人。说一点不介意是不可能的,毕竟她和姑姑之间,隔着的可是人命。 她又给那个陌生号码发了条短信:饭在灵棚西边的房子里。 那边没有回复,她也没有好心到主动给对方端饭,能知会他一声,已经是她发善心了。 没想到过了不久,对方回复她:我吃过了,谢谢姐姐。 哼,这时候嘴又甜了,昨天割伤她的胳膊时,还那么凶狠。 宋婵阳小声骂了一句:真是个能屈能伸的小兔崽子。 昨晚,她和宋立在密林找到了石明霞,待她清醒过来时,给了二人一张小纸条,上面是一串电话号码。 石明霞说:“是个十来岁的男孩,我听到他叫宋择远……三叔。” 宋婵阳垂下眼睛,是明崽。 石明霞说,明崽将她捆起来时,往她手心里塞了这张小纸条,也是他劝说宋择远赶紧离开这里,她才能捡回一条命,不然以宋择远阴狠的性格,她够呛能活着出来。 “他们还说什么了?” “他们想马上离开这里。”石明霞激动起来,她喘着粗气说:“报警!现在就报警!” 宋立劝道:“现在还没有弄清楚当年的事,我们手里也没证据,就算报警也没用,反而会打草惊蛇,那样在想抓他可就难了。”说完,他小心看了小婵一眼,像是怕她难过。 没想到小婵远比他想象中冷静,她甚至将自己抽离,以完全客观的视角分析这个局面。很显然,她手里掌握的线索最多,至少宋立母子所知道的,应该也就这样了,可她还有至少两张牌可以打。 于是她说:“先回去吧。” 明崽显然对石明霞没有敌意,相反,他很可能还想救对方。 可他留手机号是什么意思?想跟他们取得联系?然后呢?难道他还想合作? 从石明霞的讲述中,明崽很显然不认识她,在他问石明霞身份时,宋择远说的是“他老婆”,这个“他”真的是指宋承义吗? 宋婵阳隐隐觉得不太像,据她了解,以宋择远谨慎的性格,他当着石明霞和明崽的面,用含糊的“他”来指代宋承义,可能有两层意思。 第一,他曾经对明崽提起过宋承义,那么则无需明说。 第二,他想将石明霞模糊成另一个人的身份,而那个人,很可能也是石明霞认识的人,所以他不愿穿帮。 如果是第二种情况,他为什么要在石明霞的身份上对明崽撒谎呢…… 宋婵阳冥思苦想,总感觉就差一点点,她就能琢磨出宋择远的意图了。 小时候经常有人说她和宋择远很像,不仅长得像,性格也如出一辙的细心谨慎。当她代入宋择远的立场思考问题时,才隐约觉得,血缘这种东西,即使再不想承认,还是在绑架她。 宋婵阳胳膊上的伤口还在隐隐作痛,她轻轻按压了一下,想起明崽毫不留情朝她挥刀的情形,心里却没多少恨意。 明崽和宋择远之间,隔了一条人命。 房间里的蛇蜕 第32节 而她是凶手的女儿。 宋婵阳顿住了脚步,一条人命…… 昨天明崽分明说过,宋择远杀了他哥,而这晚他又和对方和谐共处,说明这条人命还没有被捅破窗户纸,至少在宋择远看来,明崽还被他蒙在鼓里。 而他当着明崽二人的面撒谎,很有可能是为了祸水东移,让明崽以为石明霞的“丈夫”,与他哥的死有关。 “怎么不走了?”宋立见她停下,警觉地环顾四周。 “没什么,我只是想到一件事。” 宋立竖起耳朵:“什么?” 她展开手里写着电话号码的纸条,沉声说:“或许我们应该和他聊聊。” 他们有着共同的敌人,如果交换彼此的线索,说不定就能凑齐最后一张拼图,拼出事情的真相,和反击的办法。 昨晚和石明霞的正面接触,不仅暴露了宋择远的身份,连当年的事也快捂不住了。当明崽问他去哪时,他想了一圈,唯一的生路竟只剩下一条——再次完成“蜕皮”,以解飞的身份重生。 至于绊脚石明崽,不设防的人最容易解决了。 但没想到的是,明崽并不同意立刻回城。 他劝宋择远道:“今天发生了这么多事,这个时候走,如果真在路上遇到了什么人,很容易被人留意到。我今天在村子里转悠时,打听了一下,明天是出殡前最后一天,也是人最多、最热闹的时候。最主要的是,明天戏班子还要再开一场戏。” “越乱,越闹,我们才越安全。” 明崽说的不无道理,宋择远心里迅速盘算了一下,若想今后都安生过日子,明崽这个定时炸弹绝对不能留,但他也不能放任对方远离自己的视线,如果有一天他得知解飞死亡的真相,以他们二人的深厚感情,难保不会成为下一个寻夫十二年的石明霞。 这种被甩脱不掉的臭虫粘上的难受,他不想再经历一次了。 正如明崽所说,今天发生了这么多事,在这里动手并非最佳时机,反正他们二人独处的机会多的是,等出去后再找机会下手也不迟。 贵亭的丧葬习俗他非常清楚,明崽说得不错,明天确实是最混乱,最能钻空子的一天,况且这是场假葬礼,他也无需担心出别的差池。 那就再等一天,即使他们猜到了这一切,也一定不会想到,他在他们眼皮子底下,玩了一出灯下黑。 宋择远虽然谨慎,但他也太过自负,他以为自己算无遗漏,可他却不知道,自己早已漏成了筛子。 宋婵阳他们几方,在联手之后,几乎将宋择远身上的秘密扒拉个干净。 但他们没有证据。 解飞的骨灰被烧得一干二净。 而杨贞和宋承义的尸骨至今没有找到。 时间难熬,打墓的人终于在出殡前一天收工了。傍晚的天色还大亮,雨早已停了,连土地都重新晒回干巴巴。 空地上,戏台子依然伫立,演出人员正在进行最后的设备调试。 宋婵阳踏着残阳,一步步踏上台阶,走上戏台。她拿起话筒,清了清嗓子,冲着台下三三两两聚在一起的人说道:“各位父老乡亲,感谢大家参加我奶奶的葬礼,也感谢大家的帮忙。” “我知道大家早就在议论这场丧事,没有遗像,没有瞻仰遗容的环节,我知道这不合规矩,但这都是有原因的。” 宋如意不知什么时候凑到了戏台前,听到婵阳这么说,她有种不好的预感。 整个下午,她都在不停地给赵威打电话,要么就是给她能想到的所有人联系,看他们是否有赵威的消息。可全都一无所获,赵威就像人间蒸发了一般,突然就这么消失了。 一想到突如其来的债务,还有随时都可能被人绑架的危险,她就想一了百了。原本以为是麻烦缠身的葬礼,在高利贷的威胁下,竟像个能暂时逃避的桃花源了。 可宋婵阳的话,让她有种藏身之处即将被毁灭的恐惧。 宋婵阳的一番话,将戏台下的人都聚了起来。音箱的声音很响亮,几乎能穿透整个贵亭村,连藏身暗处的明崽和宋择远二人,都竖起了耳朵。 “我奶奶走得突然,但她其实留的有遗言,就在临死前。”宋婵阳将音量调到最大,然后,轻轻点了播放。 刘爱芹苍老的声音从音箱里震了出来。 “你怎么又回来了?” 正在偷听的宋择远浑身一震! 果然,下一句是他的声音。 “我来见你最后一面。” 这次震惊的人变成了宋如意,无论如何她也想不到,她二哥竟然还活着! 然而,下一句爆炸性的消息,却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力。 还是刘爱芹的声音,她气若游丝地说—— “最后一面?你又要走了吗?就像12年前一样,出了人命就一走了之?留下我们这些活着遭罪的人……咳咳咳……” 还没等台下众人回过神来,“啪”的一声,录音被关掉了。 第40章 第四天(4) 寂静。 整个贵亭村陷入了沉寂。 越过台下众人或惊疑,或探究、或兴奋的目光,宋婵阳和姑姑的视线悬在半空,交汇。 宋如意不知何时挤到了台前,在录音即将说出更多信息前,拔掉了电源。 看着姑姑惊恐的神色,宋婵阳缓缓将话筒凑到嘴边,对白雁和牛团长说:“今天请再唱一出《秦雪梅吊孝》吧。” 算是送奶奶最后一程。 牛团长迟疑道:“这……这倒也不是不行。可,可……”他对方才的录音心存疑虑,不知道这家人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宋婵阳把话筒递给姑姑,淡淡地说:“您说吧。” 所有的人目光都聚集到宋如意身上,她迟疑地接过话筒,宋婵阳把主动权给了自己,说明心里没想真的在大庭广众之下,抖落出这件事,她这是在给自己机会。 她渐渐冷静下来。 于是,宋如意慢慢地说:“我妈她生病,到最后脑子都糊涂了,也不大认人。经常说胡话,没什么事。” 众人半信半疑,但好歹有了个台阶下。 其实台下众人也没听出宋择远的声音,他离家多年,甚至在人们印象中,他在三年前也已经亡故了。所以这份录音才少了些可信的力度。 不知何时,电源又被接通了,宋婵阳放了第二段录音,只有短短十几秒,是刘爱芹无意识中发出的呢喃声。 这种懵懂茫然的声音,让人们对宋如意的说辞多了些认同。 最后一段录音是她截取的,刘爱芹自白中的一句话。 “承义的名字没起好,如意的命不好,择远……他,哎!不好。” 宋如意再也忍不住,失声痛哭。 台上咿咿呀呀,又一次唱起了刘爱芹最爱的豫剧。 宋婵阳跳下戏台,将宋如意揽到一边,她本想开口说些什么,可余光一扫,看到赵然然亦步亦趋地跟在二人身后,一副手足无措的模样。 她咬了咬嘴唇,对然然说:“你先自己玩会儿,我跟你妈说点话。” 然然一脸忧虑,摇了摇头:“我哪也不去。” 宋婵阳顿了顿,转过头,丢下句:“随便你吧。” 然后,她没再管赵然然,自顾开口道:“要哭的人不该是你。” 宋如意一双泪眼,紧紧攥住她的手腕,用祈求的眼神看了看然然,又看了看她。宋婵阳憋了几天的气像被戳破的轮胎,在她恳求的目光下,一点一点瘪了下去。 最后,她只说了句:“我去前院一趟,你先照看着这边。” 宋如意声音低哑:“去找谁?” 宋婵阳静静地看着她,没有作声。 她的心一点点凉了下去,仿佛躲了12年的祸事,终于在今天要彻底爆发了。宋如意心乱如麻,手指冰凉,直到滑坐到地上,被儿子扶住,她才有了一点微末的存在感。 而此时的宋婵阳,已经不见了。 她喃喃地说:“对不起……” 对不起,让你从小没有了妈妈。 对不起,让石明霞找了十二年。 对不起,让宋立从小没了爸爸。 对不起,她做了这么多年的恶毒哑巴。 对不起。 她无意识地揉搓着儿子的手,抚摸着儿子的脸,然然正在青春期,脸颊爆了几颗痘,她可能看不到儿子渡过青春期,成为很好的青年了。 唱腔间歇,有一瞬的安静,宋如意说:“你以后,要好好上学,用功读书。” 然然点了点头:“嗯。” “照顾好自己。”宋如意心中痛极。 此时台上又开始了秦雪梅的哭诉唱腔,淹没了她的话。然然往她跟前又凑了凑:“妈,你说什么?” 宋如意却没再开口。 赵威靠不住,只会拖累人,以后儿子决不能被他给耽误了。 离婚,对,她得先离婚。 这段早该十几年前就结束的孽缘,在刘爱芹的百般阻挠下,终于在她的葬礼上,彻底走向结束。 “我说,我要跟赵威离婚。”宋如意温柔地摸了摸儿子的脑袋。 戏台上的声音响彻整个贵亭村,也掩盖了许多暗流涌动。 宋择远在听到录音的第一时间,就迅速做了决定。即使后面宋如意和宋婵阳对先前的录音做了解释,另台下的人半信半疑,至少没再往命案的方向多想。 可越是这样,他越知道,录音不仅是真实存在的,而且极有可能是放给他听的! 12年前的事终究还是暴露了。 几条人命,全都压向了自己,如今若想求生,他只剩下了唯一一条出路——以解飞的身份再次完成蜕皮! 他余光扫了眼明崽,最后一个知道解飞的人,只有他了。 房间里的蛇蜕 第33节 只要明崽消失,即使他身上背着几条人命,他也能苟且偷生下去。 并且,不会再有人会像石明霞寻夫一样,寻找解飞十几年。 宋择远沉稳狠辣,一旦决定了,立刻出手,趁明崽对他还暂无防备,是最好的下手时机! 他摸出藏在袖口的刀,狠狠朝对方捅了过去—— 千钧一发时,明崽一个侧身,完美躲过了刀尖。 他惊怒地转身,与宋择远相对而立:“三叔!你要杀我?!” 宋择远继续沉默,手上却一点没有留功夫,一刀一刀往前劈砍。明崽的身法是解飞教的,解飞乱七八糟的兄弟朋友兴起时也教他两招,但宋择远比他狠辣,每一刀都往他最脆弱的地方砍,明崽力气也不敌对方,只能凭借灵巧的身体躲避。 “宋择远!你为什么要杀我!”明崽怒喝一声! 解飞的骨灰仿佛还附着在他手指上,那个绣着丑鸟的平安福袋贴身装着,一阵阵发烫,他和宋择远有杀兄之仇。 可是,他要听宋择远亲口说出来。 “宋择远!我哥究竟在哪个监狱?你告诉我!”明崽一脚踢在对方膝盖,他知道宋择远膝盖受过伤,那时他还在开大车,疲劳驾驶,一头撞上了大石碑,膝盖差点被撞碎,是解飞大半夜将他送到了医院。 宋择远被他踢得一个踉跄,跪倒在地。 在明崽攻势即将袭来时,他就地一滚,掷出手里的刀,正好扎在了明崽的手上,明崽手里的刀掉落在地。 借此时机,宋择远忍痛站了起来,又从腰后摸出了第二把刀。 “宋择远,我哥,到底,在哪?”明崽像一头小狼崽子,即使身处下风,仍呲牙怒视对方。 “他不要你了。”宋择远冷冷地说,一脚将刀踢得很远。 “他抛弃了你。”宋择远揪起明崽,残忍地说:“他被人追杀得跟丧家之犬一般,觉得你是累赘,不想要你了。” “是我将你捡了回去,养了你三年。”宋择远扬手。 更锋利的匕首毫不犹豫地刺了下去。 明崽忍着手掌剧痛,拼尽全力将匕首推偏几分,爆喝一声:“立哥——” 宋择远感觉脑后一阵风,他忙丢下明崽,往右一侧身,险险避开了身后的攻击。 他立刻跳出二人的前后夹击,背靠着墙,上下打量着突然加入战局的人。 “宋立?”他认出了这个侄子。 宋立温润一笑:“二叔,你看见我爸了吗?” 宋择远知道今天要想走出这道门不容易,可他从不是容易放弃的人,只要有一线希望,他也要抓住生机。 宋立比明崽要好对付许多,毕竟他长到这么大,一直中规中矩地讨生活,不像明崽好歹混过。 而明崽右手有伤,又丢了刀,暂时不是什么大麻烦。 略一思索,宋择远心里就有数了。 他一边佯装跟二人闲聊,一边警觉地寻找时机。 “我是什么失物招领处吗?”宋择远冷笑道:“宋承义不管出了什么事,都是他自找的,跟我有什么关系?” “他总觉得自己能管所有人,能负责所有人的人生,这种不自量力的自大狂,能发生什么事都不稀奇。” 宋立没他想象中愤怒,反倒冷静地说:“是吗?那么发生什么事了?” 明崽也紧随其后:“我哥才不可能丢下我!如果真是你捡我回去,现在为什么又要杀我?!谎话说多了自己都信了吧!” “他这是罪行暴露,想最后一搏呢。”宋立说。 宋择远心中恼怒,被两个小崽子这么挤兑,饶是他再沉着冷静,此时也有些心浮气躁,拖得越久,他走脱的可能性越小。 而且,宋立能在这里埋伏着,焉知门外还有没有别人在守株待兔? 只是这么一瞬—— 明崽朝宋立使了个颜色,宋立终于悄悄挪到了被踢飞的刀旁,他一脚踢给明崽,嘴里大喊一声:“宋择远!我要你当着我妈的面,把当年的事全都说清楚!” 声东击西,宋择远一个不防,被明崽恶狠狠抵住了喉咙。 明崽手心的血滴滴答答往下坠,顺着刀柄,掉落在地,染得一片血红。 他凑在宋择远耳边说:“是你杀了解飞,你真该死啊,三叔。” 宋择远头皮发麻,第一次感受到了生命被威胁。 “害怕吗?” 明崽的刀刃往皮肉里深了深,血线渗了出来。 “你知道什么叫害怕吗?”明崽说:“亲手挖出解飞骨灰的那一刻。” “不,光是这样还不够。” “还有那个平安福袋。” “你不是说,平安福袋总会保平安的吗?我哥怎么没有平安?” 饶是宋择远,听到这话也震惊了,“你竟然挖了坟?!” 他明白了,怪不得明崽的态度从那晚之后就有些奇怪,原来是这个缘故,原来他早就知道解飞已经死了,可还在跟自己演戏。 明崽的心思什么时候变得这么深了? “三叔,我哥那么信任你,你的心真狠啊。”明崽手上的血腥味熏得宋择远想吐。 “你这次逃不掉了,我不会让你用解飞的身份,糟蹋他没机会过的下半生。” 说这些话时,明崽没有看宋立,他知道,此时的宋立一定在暗示他,快点将人捆起来审问,可他却不想再听到宋择远说话了,他只想在此时此刻,终结对方的性命,让他去地下给解飞磕头赔罪。 他的刀沉了沉,他在黏腻的血中攥紧了刀。 要一刀封喉,他深吸了一口气。 “去死吧。” 这句催命符令宋立瞬间弹了起来,他急切地想阻止明崽,可于事无补。 宋择远慌乱之下,仍不放弃寻找反击的机会。 可这次似乎真的没有机会了。 这条苟延残喘许久的命,终于还是逃不过命运的轮回吗? 明崽肌肉紧绷,痛下杀手。 “解风——” 千钧一发之际,门口传来了另一道声音。 解风,许久没人叫过他的名字了。 飞鸟掠过之时,总会带起风的涟漪…… 明崽,不,解风猛地回头—— 只见他的哥哥,将他从8岁就捡回去的解飞,正好端端地站在门口,注视着他。 “哥。”解风鼻子一酸。 “哥!”解风像小孩子一样哭了。 解飞快速朝他奔来,像要追上这三年的分别时光,然后—— 他一脚踢飞了宋择远。 解风一扭头,发现对方竟趁机想反杀他。还好解飞这一脚来得及时,宋择远此时痛苦地蜷在地上,不知肋骨断了几根。 “哥……”明崽的语言系统退化成了婴儿,只会一声声地叫着解飞。 解飞皱眉看着他还在淌血的手,干脆利落地脱下t恤,裹上伤口。 “疼不疼?”他问弟弟。 解风扬起小脸,笑着摇摇头:“一点都不疼了。” 第41章 第四天(5) 荒废了十多年的房子里,突然挤满了人。解飞兄弟俩、石明霞母子、宋婵阳和姑姑,三三两两站在院子里。 宋择远被捆了起来,扔在墙角。 解飞揽着弟弟走到一旁,拿着刚找到的药替他重新包扎伤口。 石明霞握着一把刀,缓缓走上前去。 宋婵阳皱了皱眉,宋立安抚地看她一眼。果然,石明霞并没有什么过激举动,她只是用刀尖划破了对方的袖子,让那片刺青彻底重见天日。 “宋承义呢?”她面色青白,即使宋婵阳已经将当年的事告诉了她,可面对罪魁祸首,她仍想亲口问出来,不知是不甘心、不敢信,还是不愿想。 即使到了这个时候,宋择远仍保持着平静,他反问道:“我怎么知道?” 他偏头看胳膊上的刺青:“怎么,这个刺青只能他宋承义纹吗?” 这倒不是,青龙纹身很常见,只是两兄弟同时拥有的几率极小。如果不是东施效颦,那就是在掩饰什么。 石明霞没想到他见了棺材也不掉泪,恨恨地说:“刘爱芹把当年的事交代了个干净,你以为嘴硬就能逃得了吗?” “哦?都说了什么?我听听。” 他挑衅地看向宋如意,似乎有恃无恐。 宋婵阳留意到了他的目光,安抚地捏了捏姑姑的手,然后走上前,跟这位久未谋面的父亲说了重逢后的第一句话。 “奶奶说,是你杀了我妈,也是你眼睁睁看着大伯死去,是你将他们抛尸,事后还诋毁他们私奔了。” “都是你,和奶奶两个人干的。” 宋择远面色一滞,“我们两个?” “对,奶奶没把自己摘出去,当然也没有包庇你。”宋婵阳冷淡地说:“大概是人之将死,其言也善吧。” 石明霞听了这话,恶狠狠地瞪着宋择远,像是要把他生吞了。 宋择远这才有些相信,录音上可能真的是这么说的。他从来没有动摇过的信心,此时陡然晃动了一下。 房间里的蛇蜕 第34节 地动山摇。 那是作为无条件被爱的人,骤然失去这一切的不敢置信。 母亲庇护了他一辈子,也偏爱了他一辈子,没想到临了……却抛弃了他。 将宋如意撇得干干净净。 把所有罪过都推给了他。 为什么? 他有些茫然,仿佛失去了母亲的保护,领他一时无法适应这个世界。 偏偏这个时候,宋婵阳又说:“这是奶奶生前最后的话。” 看对方默不作声,她嘲讽地说:“似乎你对奶奶的死并不意外。” 宋择远往墙角一靠,肋骨伤处痛极,他皱眉咽下当前的弱势,淡淡地说:“证据呢?不管是什么,都讲究一个证据,一个录音算得了什么?” 石明霞闻言想说什么,可被宋立拽住了,他冲母亲微微摇了摇头,另石明霞冷静了下来。 他们还没找到尸体,自然算不上真正的证据。 以宋择远的性格,有任何一丝可能,他都不会放弃求生,为求稳妥,还是等找到尸体再跟他最后摊牌。 “老宋这辈子,真是被你给活活拖死了!” 支撑石明霞12年的执念,此时突然有了结果,她心里悲凉万分,她不仅没想到宋择远能这么狠,也没想到老太太的心能歪成这样,同样是亲生儿子,她竟能眼睁睁看着一个踩着另一个的血苟活。 这一生,不仅老宋被害惨了,她自己,她的儿子,何尝不是当年惨剧的受害者。 从丈夫,再到儿子,这份带着时差的爱终于姗姗来迟。 她对宋立的内疚此时达到了顶峰,如果不是她硬拽着儿子漂泊半生,宋立现在应该才刚刚大学毕业,有份不错的工作,过安稳的日子。而不是颠沛流离,只念了几天中专,靠随便打点零工为生,每个地方他们都待不长,他也不会有什么朋友。 他从小那么优秀,怎么能忍受如今的自己? 石明霞紧紧攥着儿子的手腕,忍不住背过身哭了起来。 宋立安抚地揉了揉她的背,“好啦,别哭了,我爸的事总算有个结果了,这么多年,你做得够多了。” 这话一说,她哭得更加悲痛了。 “妈让你受苦了,这些年你受苦了啊儿子……” 宋立一怔,似乎没想到妈妈的痛哭是为了自己。 许久,他才说:“苦都过去了。” 曾经的确苦过,但或许以后不会了。 他看着眼睛红肿的妈妈,该怎么告诉她,明天之后他就要离开了呢? 开这个口很难,但他绝不是要征求谁的意见。 以后他的人生只为自己而活。 “你们要报警吗?”姑姑小声问宋婵阳。 婵阳说:“要报警,但也得等明天奶奶下葬后。” “你想问什么?”她转头看姑姑,平静的目光竟让宋如意有些心虚。 “没,没什么。”宋如意说:“小婵比我想象中更坚强。” “不是坚强,而是我擅长遗忘。”她说:“我连我妈长什么样都快忘了。只记得小时候,她和……他们俩总是吵架。我妈脾气硬,不会服软,他窝里横,又死要面子,总之没几天安生日子。” “只要忘了自己曾有过爹妈,就不觉得有什么难的。” 宋如意欲言又止,张了好几次口,还是没有说出来。她不知道小婵对当年的事知道多少,毕竟她没有听到录音。 可刚才宋择远威胁地看她时,小婵暗示性地捏了捏她的手。 还有之前在戏台上时,她对自己说的那些话。 都让她有种直觉:小婵或许知道当年之事的全貌。 可她为什么不说?为什么不质问自己?为什么不跟自己大吵大闹,对自己失望痛恨,恨自己让她从小没了妈妈…… 宋婵阳越是闭口不谈,她越是紧张,可她没办法问出口,她和12年前一样懦弱自私,她总是心怀侥幸。 天已经完全黑了,外面的戏也唱完了,看热闹的也都三三两两回了家,整个贵亭村又只剩下这一大家子人。 石明霞守着宋择远,死活不肯挪步,她要守着凶手,直到明天交给警察,给老宋一个交待。宋立知道她执念未尽,也不再多劝,宋如意也留在这里,不知打的什么主意。 倒是宋婵阳没打算跟他们耗着,她累了几天,没睡过一个好觉,连胳膊上的伤口都更疼了。她叫上然然和宋立,几人回老宅睡觉。 除了这家人之外,还有解飞两兄弟。 从他们重逢起,解风就紧贴着解飞,一步也不肯远离。亲手挖出那坛骨灰的冲击实在太强了,在看到那个平安福袋时,他更是肝胆俱裂。即使他能摸到解飞温热的手,仍不敢放开他。 他失而复得地依偎着哥哥,不停地问道:“哥,这三年你去哪了?三叔……宋择远说你坐牢了,不肯见我。后来我遇到了赵威,就是我们在渭南见过的那个人,他说你被宋择远害了,还带我找到了你的骨灰,呸呸呸。我还以为,我还以为……” 他倔强地一抹眼角,我还以为再也没有家人了。 “骨灰?”解飞似乎有些意外。 明崽从兜里掏出被包得严严实实的平安福袋,“你看,这是我在骨灰盒里找到的。是当年我送你的护身符。” 解飞接过护身符,仔细端详了一番后,说:“不错,确实是你送的那个。” 他略一思索,就明白了当年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他笑着拍了拍明崽的肩:“你这个丑鸟,还真护了我一命。” 明崽虽然没听明白,但他听解飞这么说,有些矜持的骄傲。 解飞顺手将护身符没收,揣了起来,眯着眼睛看向宋择远,阴恻恻地说:“没猜错的话,你挖出来的骨灰,应该是金子的。” 明崽有些茫然。 解飞失笑道:“那时候你才8岁,可能没有印象了,就是他开车撞我们,我们才被三哥……宋择远救了。” 当年之事,还要从他在渭南和金子重逢说起。 第42章 第四天(6) 解飞和金子的狭路相逢早有预兆。 从他在路上捡到吸毒的老狗时,他就隐隐有种不好的预感。 虽然老狗像条野狗一样死在了大街上,看似什么消息都没有透露出去,但在他没有察觉到的地方,有几股暗流涌动。 当年解飞还跟着魏哥混的时候,跟金子结下了不小的梁子。直到魏哥打算涉毒,而他却想脱离对方时起,金子便有恃无恐地疯狂报复解飞。 若说这里没有魏哥的授意和默许,解飞是不信的。 再后来,他带着明崽逃过一劫,坐上宋择远的卡车远走高飞。 而魏哥团伙儿却没有因为他的离开而停滞,他们渐渐不满足在场子里卖药,铺开了更大的范围。始终跟着魏哥的崔大成和老狗二人,也渐渐染上了毒瘾。 人的阈值一旦被拉高,就很难再降下来。 一旦试过纯海洛因,再用普通管制药就如同隔靴搔痒。 一旦尝到过注射的快感,常规的吸食就再也无法满足了。 老狗堕落的速度比崔大成快得多。 当他贩毒赚的钱也不够吸食时,便偷了货,害怕魏哥的疯狂报复,他干脆逃走了。最后倒在了街头,差点被解飞撞死,又被解飞所救。 后来解飞在本地新闻上看到了老狗的死讯,警方发布公告表明,这是一具无名尸体,但老狗没有家人,也就没有人来认尸,过了认尸期限后,在当地火化了事。 后来想想,在这个时候,宋择远就起了以别人的尸体假死的心思。 解飞还记得,当时他和宋择远看到了这条新闻后,宋择远说了一句“过段时间如果没人认领,就会被火化了吧,到时候往殡仪馆一扔,一个人这辈子就算彻底结束了”。 现在想想,老狗的死或许给了宋择远假死的灵感。 只不过他说服了刘爱芹,让她明知道不是儿子的尸体,仍然错认,好增加宋择远“死亡”的真实性。 而老狗死后没多久,金子就出现了。 或许他是循着老狗的线索找到渭南的,也可能纯属巧合。 同一时间,宋择远在街上遇到了寻找宋承义的石明霞母子。 这么多年过去了,石明霞始终阴魂不散。起初为了掩人耳目,宋择远有意扮做大哥的模样,走过一处便留下一星半点线索,好给石明霞一丝希望。 只要相信宋承义还活着,她就不会报警,而他也才能有足够的时间逃亡。 可宋承义死了几年后,他已经不再以对方的身份做幌子,相反,他迫切地需要把自己藏起来。 可是太难了。 他和宋承义留着一样的血,他们有一样的身形,相似的长相,甚至相似的青龙纹身。即使他以自己的身份活着,也很难甩脱宋承义的影子。 所以,为了避免被石明霞找到,他不再穿短袖,整条胳膊的刺青太过显眼,从此他藏起来那条龙。 但他没想到,这一藏又是许多年。 他从没想过石明霞会这么锲而不舍,走遍大江南北,发了无数传单,这么多年的一无所获,都没有令她退却。 宋择远焦躁起来,难道要在石明霞的追踪下,藏一辈子吗? 这份焦躁,在他于渭南遇到石明霞时起,达到了顶峰。 他得寻一个能金蝉脱壳的办法,一劳永逸。 于是,他想到了老狗的死。 假死似乎是最好的办法。 即使石明霞再锲而不舍,总不会怀疑到自己身上。 即使有一天所有人都知道了当年的真相,他也不再是宋择远了。 而会是——解小飞。 对解飞下手并不是个容易做的决定。人非草木,连他这种冷心冷肺的人,在跟解飞相处了几年后,也结下了不浅的情谊。 可宋承义何尝不是他血浓于水的亲大哥? 房间里的蛇蜕 第35节 杨贞何尝不是与他生儿育女的结发妻子? 面对他们二人都没有心软,他没有什么舍不得的。 在石明霞带来的紧迫和焦躁下,他觉得解飞这个人选,是短时间内能找到的,最合适,也最容易下手的对象。 他和解飞身材相似,即使他比对方大几岁,也不打紧。 更重要的是,解飞对他没有防备,容易下手。 宋择远安慰自己:就当以前没有救过解飞。 一命还一命,他没赚解飞什么。 更何况,当年他救的可是他们两条命。 打定主意后,起初他只是打算在解飞车上做点手脚,只是一来时机不好把握,二来想瞒住明崽也是个难题。 解飞不像老狗,他有弟弟。 正犯愁时,他出夜车遇到了一个意想不到的人——金子。 他和金子只有过一面之缘,但一来那晚他从金子手里救人时太过惊险,二来他这么多年的逃亡下,形成了时刻留意身边人的习惯。所以即便是只在几年前见过一面,他也很快认出了金子。 在那之后,他和金子搭上了线。 他们里应外合,金子在明追杀解飞,宋择远在暗,在解飞车上做了手脚。 车子冲下山时,解飞刹车失灵,未免撞上山体车毁人亡,他紧急跳车,纵身跃进了山下河里。 濒死的瞬间,解飞的大脑里滑过一丝庆幸:幸好明崽还有三哥…… 即使今天他死在这里,明崽也不会像8岁时那样,再次沦为无家可归的流浪儿。 他有家人了。 紧接着,下一个瞬间,他安全坠进水里! 但令人没想到的是,金子不知是磕了药,还是杀红了眼,见他落水,自己也疯了般跳下来,水光波动下,解飞看到了水下的刀。 奔涌的河流,水花将二人卷得越来越近,近身搏斗金子从来不是他的对手,可对方手里有刀。在差点被刀捅穿时,解飞发了狠,钳子般的大手几乎将金子的手腕捏碎,金子反手一砍,周遭的水被染成了淡粉色。 解飞一个屈膝,顶得金子几乎要吐出来,还没回过神时,金子身子猛地一沉,被人拽进了水里。 两个人都消失在了水面。 几秒后,一人强横地破水而出,他双腿牢牢绞着金子,最后给他重重一脚,金子整个人都飞了出去。 刀沉了下去。 解飞游上岸,腰侧的刀伤不深,只是擦伤,但血流不止。他面无表情地看着水下的人,如一具浮尸般,漂向下游。 转眼,就不见了。 他抹了把头上脸上的水,车子坠入水里,沉了下去,他抬腿往前走。 前方还有他的家人,他还要好好过日子。 一、二、三、四……他刚迈出去的步伐又停了下来。 抬头一看,许久不见的魏哥,正站在前方山路上,注视着他。 他身后停着的,正是金子方才开的那辆车。 解飞隐约看到车里人影晃动,似乎坐着不止一人。 最终还是魏哥先开了口,他问:“大仇得报,爽吗?” 解飞心里微沉,他知道刚才的一幕被对方尽收眼底,可奇怪的是,魏哥竟没有出手阻拦。 他说:“什么仇,都不值得我糟蹋后半辈子去报。” 魏哥慢慢走了下来,他还是那副老样子,说话不紧不慢,看上去脾气很好的样子,可解飞知道这副温和的面孔下,藏着怎样的疯狂。 魏哥递给他一根烟,解飞摆了摆手。 “很谨慎嘛。”魏哥被拒绝了也不恼,又揣回兜里。他看着翻腾的河水,“你还是没有经验。水里抛尸没这么简单,这水这么急,很快就会被冲走,沿途随时有可能被人发现。他身上带着的东西,任何一个都有可能被认出死者的身份,到时候顺藤摸瓜——” 解飞毫不畏惧,顺藤摸瓜,早晚找到魏哥这伙儿毒贩,到时候来个一网打尽。 魏哥顿了顿,话锋一转:“可是你很幸运。” “如果尸体在水里泡了很多天才被发现,辨认不出长相,尸体身上也不会有任何有用信息,警方很难确定死者身份。如果沿途搜查线索,最多只会找到一辆坠毁的车。哦对,如果尸体上没有刀伤,说不定连这么多麻烦都没有,只是个普通的,被淹死的人而已。当然,这只是其中一种方法,直接把人拉到粉碎站,更省事。” 听他说了这么多,解飞眉毛都不抬一下,他了解魏哥,对方从不做赔本的买卖。 他环顾四周,看清如今的形势,逃是逃不掉了,即使逃走,金子这条烂命势必要跟自己绑一辈子。 过了许久,他才开口问道:“你需要我做什么?” 魏哥定定地看着他:“坐牢。” 确切的说,是替一个人坐牢。时间不定,但最多不超过三年。 解飞自嘲一笑:“愿意替你卖命的人那么多,你连个替罪羊都找不到吗?” “替罪羊是很多,可干净的没几个。” “你没有案底,来路正,很干净。” 干净,意味着更少的风险。魏哥这个毒窝,如果不是靠他谨慎行事,不会有如今的稳固。 解飞原本想说,他需要一天的时间安顿,明崽、三哥……如果他突然消失,他们会担心。 似乎看出了他的想法,魏哥开口道:“我劝你不要浪费时间。少一个人知道,就少一分风险。” 魏哥转身往前走。 解飞顿了顿,朝着家的方向望了一眼。 还没教会解风开车呢,他遗憾地想。 宋择远这边,他联系不上金子,又不敢贸然跑去事发地探查,只能在沿河下游周边打转。 失去了金子的接应,这个计划能否完成,全靠运气。 好在他运气不错,在经历了几天寻找后,终于在一个无人浅水湾附近,发现了尸体。 也跟他想象中一样,尸体泡了太久,已经认不出是谁了。 再然后,报警,尸体认领,一切顺利。 世上从此再无宋择远这个人。 火化前,殡仪馆的工作人员告诉宋如意,逝者的兜里有一枚平安福袋,问她是留下,还是一同烧掉。 福袋看上去脏兮兮的,上面绣着的鸟也被染了色。 宋如意想起来,二哥似乎以前也有过类似的平安符,难道这么多年过去了,他一直戴着? 她哑着嗓子说:“留下吧。” 于是,金子在和解飞扭打中,无意间拽掉,又被他随手塞到兜里的护身符,就这样被放进了骨灰盒里。 随着骨灰,一同葬进了宋择远的坟墓。 三年后,解飞出狱,他第一时间回到了渭南,可惜人去楼空。他在当地打听了许久,竟无一人知道三哥和解风的下落。 当他走在熟悉的街道,看着他们三人曾经住过的房子,却孤身一人时,有种难言的失落。 但他没有更多的时间沉溺其中,他还有急需完成的任务。 根据他掌握的线索,解飞举报了魏哥的贩毒团伙,又在魏哥苟延残喘中的疯狂报复下,东躲西藏。 担心解风和三哥被牵连,他没有继续找他们。 直到魏哥落网,而他在街头接到了一张寻人启事—— 一个看起来四十多岁的大姐,身边跟着个二十出头的青年,这都没有引起他的注意。令他震惊的是:寻人启事上那张照片,与三哥极为相像! 寻人启事: 宋承义,男,43岁(相片为31岁照)。身高183厘米,体重80公斤,胳膊上有青龙纹身。失踪12年,如有见过他的人可联系1332793746,联系住址x省x市x镇贵亭村。如有线索,必有重谢,感激不尽。 他捏着寻人启事,皱眉想:宋承义……他和宋择远什么关系?同一个姓,同样的身形,甚至同样的纹身。 难道说,三哥就是宋承义? 失踪12年,可他分明和自己生活过几年,他到底藏着什么秘密? 许是他的震惊有些明显,旁边那位20岁左右的青年追了上来,似乎想抓着他问个清楚。 可解飞自己都还弄不明白怎么回事。于是三两下间,他就甩脱了青年。 他找了解风有些日子了,可他和三哥的手机号换了,又没有别的踪迹,他一时还真找不到。 他们为什么要突然离开渭南? 为什么要换手机号? 难道他缺位的这三年,他们发生了什么变故? 联想到手上这封奇怪的寻人启事,解飞焦躁起来。 几乎是毫不犹豫的,他决定去寻人启事上说的“贵亭村”一探究竟。看看能否找到什么线索。 如果要躲什么人,回老家村子里或许是个办法。 到了贵亭村所在的城里时,已经很晚了,解飞打算稍作休息,第二天一早就去贵亭村。 他找了个便宜的小宾馆,里面又潮又臭,没有空调,闷热得睡不着。他干脆出门抽根烟,顺便呼吸两口新鲜空气。 可令他没想到的是,他竟意外看到了三哥! 只一眼,他闪身进了另一家宾馆,身影快得仿佛是他的幻觉! 可解飞知道,自己绝不会认错。 他碾灭烟头,悄悄跟了上去。在楼下蹲守片刻,估摸着三哥进了屋,果然有个房间的灯突然亮了。 他问宾馆的老板:“刚才上去的人,是自己住吗?” 老板斜眼瞅了他一眼:“客人的信息都要保密。” 解飞嗤笑一声:“就你们这破地方?” 他拍出一百块钱:“不是我为难你,不瞒你说,我是来捉奸的,你只要告诉我,屋里有几个人就行。” 房间里的蛇蜕 第36节 老板了然一笑,收下钱后,才竖起一根手指:“就他一个,真的。” 解飞皱眉,难道三哥跟解风也分开了? 他没有轻举妄动,而是整晚都蹲守在附近,等着三哥再次出门。 可没想到对方太过精明,当他第二天看到三哥出门时,悄悄跟了上去,但没多久就把自己甩掉了。 线索中断。 无法,他只好重新回到原点:贵亭村。 救赵然然只是顺手的事,等他终于到了贵亭村的时候,发现村子里正在办一场葬礼。 令他惊讶的是,那个给他发寻人启事的女人也在其中。 等他终于发现端倪,找到解风时,他正鲜血淋漓地攥着一把刀,正要将宋择远一刀割喉! 还没弄清楚发生了什么事,眼前的一幕瞬间令他紧绷起来。 解风的命,怎么能被这样毁掉? 他还要练车的手,怎么能沾染血腥? 于是,他跨过三年的时光,跨过门槛,怒吼一声——解风! 我回来了。 他用目光,这样告诉弟弟。 第43章 第五天 解飞来这里,只是为了带弟弟离开。 这几年他的性格平和了许多,看到宋择远痛苦地蜷在墙角,他连一丝质问的兴致也没有了。眼见对方身上官司缠身,他也懒得再跟宋择远掰扯陈年旧事。 他揽着解风肩膀,勾头问:“走吧?” 解风说:“这么晚了,我们怎么走?” “想走就能走。” 说着,两人转身往门外走去。 刚走几步,就听到身后传来沙哑的声音:“喂……” 宋择远强撑着身体,往墙角靠了靠,解飞转身,目光掠过他的伤口,没有作声。 “你没死,挺好……”他咳了两声,带着笑意说:“幸好你没死。” 解飞定定地看了他两秒,一手插兜,一手拍了拍解风的背:“走吧。” 他又重复了一遍。 倒是明崽回头看了一眼,只见昔日的三叔如丧家之犬般,看上去十分狼狈。他心里突然有种奇异的感觉,这种感觉令他又促使他回头看了一眼,三叔仍在静静地目送他们。 他小声问解飞:“他对当年的事后悔了吗?” 解飞觉得明崽太过单纯,以宋择远的性格,他会利用一切可以利用的机会,只要有一线生机,他也不会放弃自己。 他能对当年的事后悔吗? 或许在他心里曾存有一点点温情,但这份温情,怕是不足以抵挡的了他的自私。刚才他说的那些话,与其说是后悔,更不如说是拿这份温情做最后一搏。 他知道解飞二人是重情重义的人,他才会赌一把,看他们会不会对自己伸出援手。 这些解飞都知道。 可当他看着解风单纯的眼睛,却什么都说不出口。直到出了门,他才淡淡地回答道:“或许吧。” 院子里只剩下了宋如意和石明霞二人在守着。 宋择远呼哧呼哧地喘息着,对她们说:“我想喝水。” 石明霞闭上眼,假装没听见。 宋如意叹了口气,起身倒了一碗凉水端给了他。 水凑到嘴边,他却没有喝,而是用极微小的声音说:“帮我。” 宋如意的手一抖,水洒了半碗。她没敢看宋择远的脸,小心翼翼地把碗放在了地上。转身离开时,她听到宋择远的冷笑声。 他说:“我要见我女儿。” 宋如意摇头:“小婵不愿意见你。” 宋婵阳和他早已无话可说。 宋择远闻言,一脚踢翻水碗,碎瓷片洒了一地。宋如意皱眉看他,他一脸怒色地说:“再不愿意见我!我也是她老子!天底下没有这种道理!” 石明霞抬眼看了看,冷哼一声:“摊上你这种爹真是倒了八辈子霉,你闺女一辈子都被你拖累了。” 宋择远仿佛没有听到般,眼神阴狠地盯着宋如意,半晌,她才叹了口气,开始收拾起碎瓷片。 “自己做的孽,自己扛着。”她直起腰,将手里的碎瓷片扔得远远的。 其实今晚宋立应该在这里守着,可他硬是没开口,石明霞心中有愧,不好让儿子延续他沉重的负担,于是自己亲自镇守,防止宋择远逃跑。想来他受了重伤,也跑不了。 再加上还有个宋如意,她便也稍稍放心些。听儿子说,宋择远心黑手毒,连自己的亲娘都不放过,活生生将人掐死了。知道真相的宋如意,怎么可能放过谋害她母亲的凶手? 宋择远孤立无援。 到了后半夜,她有些扛不住了,宋如意劝她踏实眯一会儿,她先守着,晚点叫醒她换班。于是,石明霞便浅浅地睡着了。 但梦里她睡不踏实,一会儿梦到宋承义,一会儿梦到儿子小时候,那时候他们一家三口度过了最幸福的十年。梦里宋承义满头满脸的血,问她为什么毁了儿子的人生。 梦里她失声尖叫:啊—— 石明霞被尖叫声惊醒,神情恍惚。她混淆了梦境和现实,竟分不清这声尖叫是从哪里传来的。 宋如意不知什么时候也睡着了,她窝在宋择远和石明霞中间,挡住了石明霞的视线。石明霞起身,神经质地又往宋择远的方向看了看,想确认一下人是否还在。 原本只是随便一暼,但没想到,墙角竟是空的! 宋择远不知什么时候逃走了。 她忙摇醒宋如意,又打电话给宋立和宋婵阳,发动所有人去找宋择远。可天已经黑透了,村子里没有路灯,阴天的晚上,很难看清路面,给寻人带来了很大困难。 一行人火急火燎地找人,却各怀心思。大概唯一找得最真心实意的人只有石明霞。 宋立如往常一样,对什么都恹恹的,深夜被从床上拖起来,只为了满足母亲。 宋如意似乎有些萎靡,并不十分积极。方才石明霞叫“醒”她时,她并未睡着。宋择远无声的威胁令她坐立难安。 他可以不在乎亲生女儿的看法和感受,但她放不下自己的儿子。 当年的血案,到底绕不开她。虽然母亲的遗言中或许并未把她抖落出来,但事实就是事实,这件事始终是悬在她头顶的一把利剑。 所以在那碗水被摔碎时,她有意留下了一片锋利的碎瓷片。然后她侧过身躺着,听着墙角窸窸窣窣的声音,绳子落地的声音,以及最后轻手轻脚离开的声音。 没想到过了不久,竟传来了一声惨叫,石明霞醒来,她也被对方“叫醒”。 最为笃定的人大概是宋婵阳了。 她在来的路上,心里早有了一个猜想。循着她的猜测寻找线索,她很快在密林边缘发现了新鲜的脚印。 密林的左前方是戏班子搭台的地方,砍到了一大片杂草后,视野变得开阔起来。戏台子的后侧,有两道深深的车辙印,被雨水滋润过的泥土,留下了挖掘机开过的痕迹。 奶奶告诉她,杨贞和宋承义的尸体,就埋在密林的西南方向,大概五米深的地下。挖掘机作业了小半天,挖开了四五个深坑,可都没有发现尸骨的痕迹。 想离开村子,只有两条路,一条是通往灵堂和娘娘庙的必经之路,那条路上有路灯,以宋择远谨慎的性格,大概不会走这里。 另一条则是穿过密林,再爬上一个小坡,穿越一大片农田后,能直接到快速路上。如果运气好,搭上一辆深夜经过货运车,就能神不知鬼不觉的离开这里。 但天本来就黑,林子里更是伸手不见五指,地上更是湿滑。在宋择远被制服的那段时间里,挖掘机同步在寻找尸骨。 宋婵阳顺着脚印往前走,凌乱的脚印显示出逃跑之人的慌乱。 一直走了一二百米,脚印突然消失了。 她举起手机上的手电筒扫视一圈,发现前方正是挖掘机挖出的一个深坑。 她探头往里看了看,光线穿不过那么远,坑底黑乎乎的,看不清楚。 她顿了顿,轻轻叫了一声:“爸?” 四下一片寂静。 她伫立片刻,坑底下传来了微弱的呻吟声。 她提高音量,又叫了一声:“宋择远——” 这次坑底彻底陷入了沉寂。 宋婵阳在这里守到了天亮,夏季天亮得早,她看了看时间,才不到五点。她又往坑前站了站,小心翼翼地往里探。 只见一个熟悉的人影,僵直地被摔在坑底。一动不动。 忽然她一个激灵,清晨的露水滴在她胳膊上,令她起了一层鸡皮疙瘩。这时,一只温热的手从后面攥住她的手腕。 宋婵阳猛地一回头,见宋立一脸担忧地看着自己。 她感觉大脑空空,像是有些惊讶,又有些疑惑,喃喃地说了一句:“我爸死了?” 宋立摸了摸她的脑袋,“我们回去吧。” “今天是出殡的日子。” 宋择远死了。 宋择远被运上来时,他们才看清楚。宋择远的右腹有一道贯穿伤,从五米高的地方滚落下来时,有东西直接将他捅穿了。 当那根结束了宋择远性命的东西被抽出来时,人们骇然发现,这竟是一根人骨! 像是肋骨,但比肋骨要稍微短一点点。 宋婵阳狂奔到那个深坑边,她不顾宋立的阻拦跳了下去! 果然,在坑底,一小节灰白的断骨,像碎瓷片般躺在那里。 大概是挖掘机终于挖对了位置,只不过差了一点,停止作业前,只挖断了一点点骨头,但并未引起谁的注意。 但在这下面,树根盘综错杂,将尸骨也卷了进去,在空荡荡的胸腔里,小小的苗拔地而起。 房间里的蛇蜕 第37节 而宋择远正好摔在了被树根裹挟的断骨上。 传说女人是用男人的一根肋骨做的。而这根肋骨,总要为自己而活一次。 第44章 下葬 宋择远死的这么干脆,另石明霞几人有些茫然。恨了这么多的人就这么死了,令他们的不甘无处安放。 “怎么办?”宋如意搓着手,问出了此时最急迫的问题。马上就要出殡了,刘爱芹的尸体已经活化,可宋择远的尸体该怎么办? 宋立看了看小婵,又看了看母亲,最后体贴地说:“小婵决定吧。” 她不敢看石明霞,低头说:“他们两个呢?” 虽然没有明说,但在场的人都知道她说的是谁。 杨贞和宋承义的尸骨。 那些骨头早已和树枝纠缠在一起,深深地埋在地下,很难挖出来。宋婵阳觉得,葬在那里也不是坏事,和树葬在一起,比葬在罪恶的祖坟要好太多。 虽然知道宋婵阳也是受害者,但情感上石明霞始终无法以平和的心态看待宋婵阳,她硬邦邦地说:“我要带老宋走。” 宋立拽了拽她,她不甘心地闭上嘴。两具尸骨完全混在一起,加上树根的缠绕,很难拆分出来。而当着至亲的面,一根根把骨头挑拣出来…… 她们怕是会疯! 半晌,石明霞才叹了口气:“其实这么多年找下来,我早已经做好了最坏的准备。这么坚持找到老宋,更多的是不甘心。” 不甘心相信,在宋承义心里,妻儿不是最看重的。 不甘心相信,宋承义会为了一个绑架他一辈子的“义”字,抛下她和儿子。 宋如意虽然暗中松了口气,但一种难言的悲凉涌上心头。短短几天之间,家中生出如此巨变,眼下的事虽然有了定论,可当这场葬礼结束时,她要面对的,还有更加艰难的生活。 “抬进棺里吧。”宋婵阳终于开了口。 棺材不算大,之前赵威躲在里面时,以他的精瘦不高的身材,也躺得有些勉强,宋择远比他高大许多,要半蜷着才能装进去。 他的身体被蜷成一个忏悔的姿态,头顶是母亲的骨灰。 “哼,便宜他了!”石明霞有些不满。 老宋的身体在湿乎乎的地下,受尽蛇虫鼠蚁地啃噬,而杀人凶手却还有一副薄棺。 她越想越烦,干脆回了老宅,不肯再出现在葬礼上。她不把宋择远撕碎了喂狗,已经是极大的忍耐了。 宋立拍了拍小婵的肩,温言道:“哥只能陪你到这里了。” 宋婵阳抬头勉强一笑:“我知道,你得要自由去了。” 宋立勾了勾嘴角,“你也可以的,小婵。要对自己好。” 她轻轻地应了一声。 “回去把中专念完吧,初中毕业多难听啊。” 宋立哈哈大笑:“哥考个大学给你看。” 前几天还热热闹闹的葬礼,今天只零星剩下了几个人。除了运棺的几人,剩下的亲人,只有三个人了。 宋如意不让然然跟着,她自己和宋婵阳缀在运棺的三轮车后面。两人沉默着走了许久,宋婵阳突然开口。 “我这一辈子,没爹没娘,没人在乎我,也没人爱我。真是可笑。”她蹍碎地上的一张纸钱,罪人凭什么有钱花? 宋如意说:“不是这样的。至少这些年,我一直是把你当亲生女儿养。” 她缓缓停下,远眺前方,大概棺材已经被运到了祖坟,车子停下了。四下安静之中,宋婵阳锐利的眼睛盯着姑姑。 反问道:“是吗?” “是出于内疚,还是后悔,还是想补偿呢?” 宋如意面色突变!她万万没想到,宋婵阳竟然真的知道!当年一事的真相,她也是罪魁祸首之一,可婵阳明明知道,却为什么从不提起? 甚至在宋择远明目张胆地威胁自己时,她还在安慰自己。 看着姑姑面白如纸,宋婵阳平静地说道:“这12年来,您一直很关照我,在……之前,我一直把你当唯一的家人。” 宋如意的声音微微发抖:“对……对不起。” 仿佛没有听到姑姑的道歉,宋婵阳难过地说:“我讨厌知道这些。” “如果我从来都不知道这些,我就可以放心告诉自己,我有人爱。” “姑姑就很爱我。” “可这份爱掺了其他脏东西,我讨厌内疚的爱,讨厌施舍的爱,更讨厌到头来,让我品尝了这份爱之后,又粗暴地夺走它。” 宋如意抹了把眼泪,无法辩驳。 她们别扭地纠缠了12年,其中的爱和恨,怨和憎,早已经被搅合成一团浆糊,把她们牢牢地黏在一起。正如树根裹挟的尸骨般,在时光的冲刷下,再也分不开了。 终于到了祖坟前,她们二人沉默地看着钩机把棺材卸进墓洞,洋洋洒洒的黄土落在棺材盖上,逐渐将棺里的二人掩埋。 看着这一幕,宋如意突然说:“不是这样的。” 婵阳侧头看她。 “世界上有一个人,永远爱你。” 宋如意定定地看着她:“你奶奶护了你爸一辈子,即使他做了这么多错事。” “石明霞寻找大哥十几年,那么难,那么苦,也没想过抛下宋立。” “然然对我而言,也是独一无二的宝贝。” “这世界上,唯一最爱你的人,就是你妈妈。” “这是真正的无条件的,不掺杂任何杂质的,母爱。” 宋婵阳的记忆穿过12年的时光,停留在她11岁时,最后和母亲相处的那段时光。可是却那么模糊,那么遥远,仿佛是自己做的一场梦。 “是吗?”她在梦里说。 宋如意没再给她肯定的答案,而是提起了一件无关紧要的小事。 她问:“你知道吗?你刚出生时,你爸就给你起了名字。” “他说,就叫宋阳,把他和杨贞的姓都含进去了,显得恩爱。” 宋婵阳回过神来,好奇地问:“后来呢?” 宋如意眼睛红红的,却笑得很温柔:“后来,你妈死活不同意。” “她嫌这名字起得太敷衍,只是你爸的一场个人表演,根本没有认真思考你的名字。” “于是,她翻了很多书,最后定了一个‘婵’字。” 婵,意指美好。 当年杨贞抱着刚出生的孩子,许愿她能有一个美好的未来。 第45章 番外(慎买!欢乐联动自嗨向) 贵亭彻底成了空村。 宋婵阳临走前收拾东西,发现了塞在她包里的老宅房产证,一时有些愣神。在她不知道的阴暗处,赵威曾为了这点东西翻箱倒柜,还在棺材里藏了两天,最后也没得到,没想到现在竟出现在她眼前。 她想了一圈,也没明白这是怎么回事。正想叫宋如意时,她收到了一条短信。 姐姐,东西还给你。另外,真诚建议,离你那个爹远点。 是明崽。 他走之前没有和自己见上一面,宋婵阳竟不知他什么时候进来过。她想了想,回复了明崽:他死了。 他死了,从此这些事再也和自己无关了。 其实宋婵阳还是有些落寞的,虽然宋择远不是个好父亲,也不是个好儿子、好丈夫、好兄弟,但他却的的确确与自己有血缘关系。 离开这里后,她将走进再也没有亲缘关系的,干燥的世界。 手机又响了一下,她以为是明崽回了消息,没想到却是宋立。 宋立比她早走一天,知道儿子要离开自己后,石明霞比大家想的要更镇定,原以为以她偏执的性格,又只剩下儿子一个亲人,她是一定要和宋立牢牢绑定的,没想到她只是怔了许久。 什么话也没有说。 宋立走的那天,石明霞给他塞了点吃的,低头踌躇半天,才在宋立耐心告罄前说了句:“我记得你以前总喜欢玩游戏,当时还因此骂了你很多次。后来我才知道,原来玩游戏也能玩出名堂,不是不务正业……” 宋立敷衍地看了看时间。 石明霞说:“希望我的儿子,还有机会做他喜欢的事。” 当时宋立觉得特别可笑,他挥别了母亲,独自走在去往镇上汽车站的路上,回想起母亲这句话时,他踢开了脚边的小石子,淡淡地想:我哪有机会想这些,太奢侈了。 但能偷偷想一下的话——他看着鞋面上蹭上的灰,蹲下来仔细擦干净——似乎也不是坏事。 短信是宋立发来的,他问宋婵阳要她的地址,说等她安顿好了,租了新的房子,一定要把地址告诉他。 亲人的地址,总会给人一种指往故乡的安宁。 很久以后,宋婵阳收到了一份来自宋立的礼物,是一款新出的名为《人类冬眠》的游戏,宋立参与了制作,虽然只是非常小的角色。 宋立说,这款末日逃生游戏里,有个角色跟小婵很像。 宋婵阳特意买了游戏设备,想目睹这个跟她“很像”的角色,究竟是什么样。或许是一种指引,也或许宋立并未说谎,宋婵阳一眼就看到了个女角色。 栗色卷发,角色形象看上去阳光健美,充满力量,左边写着人物介绍。 她小声念道:澹、雪、灵? 她试玩了一会儿,给宋立回了个电话,电话里的宋立声音比以前开朗许多,他似乎还在忙,但依然接了小婵的电话。 “怎么样?”宋立问她。 小婵说:“没看出来哪里像,不过游戏还挺好玩的。” 宋立没有戳穿她,浅笑道:“那就行。快中秋了,你来我这边过节吧,双人玩更有意思。” 房间里的蛇蜕 第38节 宋婵阳应了声,她的视线还停留在澹雪灵大杀四方的界面。游戏里,从小澹雪灵母亲失踪,父亲身份和立场不明朗,她生活在飘摇中,却始终保持着初心和善良,在动荡中一直坚定地,往前走。 电话挂断许久后,宋婵阳才小声吐槽了句:“马屁精,真肉麻。” 最后一个离开贵亭村的是宋如意,她在这里生活了前半生,这次离开后,或许再也不会回来了。赵威一走了之,留下一堆烂摊子,她有心想斩断这一切,却无奈找不到人,只能先拖着。 收拾东西时,她犹豫了片刻,终于还是把小婵给她的房产证装了起来。 “走吧。”她叫上然然,两人背着大包小包,离开了这里。 丁姐帮她找了个工作,在遥远的南方,那边有更大的工厂,工资更高,机会更多,教育资源也比家里强许多。 坐在长途车上,宋如意问然然:“你想换个地方生活吗?” 然然看着妈妈,认真地想了想,问到:“是和妈妈两个人吗?” 宋如意摸了摸他的头发,反问道:“你怎么想?” 然然认真地说:“只要是和妈妈在一起,去哪里都可以。” 天色渐渐暗了下去,长途车载着他们驶向远方。 半睡半醒间,赵然然往窗外一瞥,仿佛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他张了张嘴,想叫醒睡着的妈妈,可最后还是忍住了。 他似乎看到了赵威。 死狗一样被人扔下车,滚进路边的草丛里,一动不动。 长途车越来越远,很快就完全看不到了赵威的人影。赵然然不住地回头看,即使明知道已经看不到了,却仍然不死心。 那毕竟是他的……亲生父亲。 “停车——” 一个声音突然在昏昏欲睡的车厢响起。 宋如意低头看着满脸惊诧和不安的儿子,闭了闭眼,温和地说:“我们该下车了。” 赵然然落后两步,在司机的滴滴声中,他才快步追上,叫了宋如意一声:“妈……我,我好像看到了……” 宋如意打断了他的话:“走吧,我们去见他。” 赵威仍躺在路边的草丛里,他浑身是血,腿更是弯成一个诡异的姿势,看上去不成人样。然然忙丢下包,半跪在他跟前,探了探他的鼻息。 还活着,但情况很不好。 宋如意当机立断:“打120吧。” 葬礼的最后一天,赵威浑水摸鱼,趁乱溜了。原以为他沿着乡间小路,一路搭车往南走,总能逃出催债的范围,可没想到他功亏一篑,仍然被逮到了,还被打了个半死。 医院走廊里,宋如意和儿子肩并肩坐着。她第一次将儿子当成大人,非常清晰地讲了她和赵威的相处,以及她离婚的决心。 “妈妈应该早下决心,现在还连累了你。”宋如意恨极了赵威,又心疼儿子白遭这些罪。 坐在旁边座椅上的女人似乎听了有一会儿了,这时她有些抱歉地插入了聊天。她举止优雅,穿得也很有品味,看起来跟宋如意是两个世界的人。 她说:“抱歉,我不是故意听你们说话的。” 宋如意和赵然然齐刷刷地看着她,把她看得有些不好意思。 “忘了做自我介绍,我叫梅青,来医院看望一个朋友。正好听到你们的对话,我其实前段时间刚刚离婚,所以一时有感而发。”梅青得体地说:“我想用一点点过来人的经验告诉你,任何时候都不晚。” 宋如意有些发愣,半晌也没接话,似乎隐隐有些不好意思。梅青看了看时间,拎包站了起来:“对了,这是我的名片,如果有需要帮助的地方,可以找我。” “我很擅长给小孩补课哦~”她冲赵然然眨了眨眼。 不速之客走了之后,宋如意才意识到手里不知何时接过了名片,她莫名其妙地说:“走吧,等赵威醒了,我们就去办离婚。” 最先离开贵亭村的解家兄弟,此时还在一辆火车上。他们在火车上待了很久了,久到解风开始觉得无聊,可这趟行程是他提议的,如果此时抱怨起来,解飞怕是会给他两脚。 他们这趟车开往新疆,为了坐得舒服些,他们买了软卧,一路上同车厢的人走了又走,只有他们两个钉子户一直在。 解风无聊地跟解飞扯闲篇,他想起刚才下车的那两个男人,一脸兴味地说:“刚才那人也太逗了,我从来没见过这么倒霉的人。” 什么吃面面馆着火,买彩票结果站点被水冲了,好不容易接到个好活儿,结果老板跑了等等等等,可以说前半辈子都活在霉运里,身上绝不能超过50块,不然准开始倒霉,一看就不是个富贵命。 解飞也难得有些玩笑的兴致,回忆道:“他的名字也很少见,我记得他说叫什么……” “徐妄!”解风抢答:“跟虚妄谐音。” 解飞点头:“他话够密的。” “旁边那个话少一点的,看起来很有学问,张口闭口什么‘经’,什么‘卷’的。”解风说:“好像一直在说什么《山海经》,不管什么话题都能扯那上面。” “我说个宋择远的青龙纹身,他还说这是《山海经》里的凶兽,叫什么什么肥虫?” 解飞提示:“肥虫遺。” “哦对,就是他,他叫什么来着?” “卫川。” 解风嘟嘟囔囔:“这俩人的名字跟性格一点不像,跟反过来了一样……” 正聊天时,车厢里又上来两个乘客。 解风心里暗道奇了怪了,怎么都是两个男的出行,连个女孩子的影子都没有。 那两个男生看起来也像是两兄弟,身高稍矮一些的那个人,叫另一个“哥”。解风一直斜眼窥探他们,没过几分钟,他就忍不住了,开口打探道:“你们也是两兄弟?” 解飞拿杂志盖着脸,懒得理他。 对方其中一人说:“也?你们也是兄弟俩吗?” 解风点点头,做了个自我介绍,连带着也介绍了解飞,解飞不动声色地踹了他一脚。 对方大大方方地说:“你叫我小谢就行,我哥姓林。” 据小谢所说,他们刚才海上回来,突然兴起,想去新疆玩,于是就这么凑巧,坐了同一趟车。他拿出手机给解风看一只猫的照片:“你看,可爱不?这大黄眼睛,这大雄壮的臂膀,这油光水滑的毛色,漂亮吧?威武吧?” “这是?”解风看着屏幕上的猫,不解地问。 “这是一只在新疆的网红猫,叫严糊糊,我特意去看它的。” 解风无法理解这种事。 混熟了之后,小谢曾好奇地问他:“你们一个姓,是亲兄弟吗?” 解风摇摇头:“不是。我是我哥捡来的。” 小谢一拍大腿:“这么巧!我也是我哥捡的!” 解风有些不忿,仿佛独属于自己的人生被人瓜分了般,强调道:“可我们相依为命,比亲兄弟还亲!” 小谢看了眼林哥,坚定地点了点头:“我们也一样。” 解风又说:“我哥还教我写字。” 小谢摆着手指头:“唔……数学、物理、化学……我哥教我好多科。” 解风扬声:“我哥后面跟我分开了几年呢!” 小谢幽怨地瞟了一眼林哥:“我哥也是。” “我哥!我哥还假死骗我!这总不会还一样了吧!” 林哥不忍直视,微微偏过了头。 偏偏小谢也在奇怪的地方一点不服输:“同上。” 解风赌气般往床边一蹲,不吭声了。 小谢见状,灵机一动:“我想起来一个——” 林哥似乎有感,警告般捏了捏他的手心。 小谢正在兴头上,不为所动。 “什么?” 小谢凑上去和林哥接了个吻,挑衅道:“你跟你‘哥’行吗?” 解风的脸瞬间涨红了,他“你、你、你”了半天,最终什么也没“你”出来,最后求助般看着解飞,却被后者兜头拍了一巴掌。 两个哥哥各自把自己的倒霉弟弟团吧团吧塞包里,假装无事发生。 窗外的景色越来越开阔,新疆近在眼前。 早晨时分,解风正睡得迷迷糊糊时,感觉有人在拍自己的脸,他勉强睁开眼睛,看到解飞正蹲在自己床头叫他。 “怎么了,哥?” 解飞头一次这么柔和地跟他说话,他指了指窗外,对弟弟说—— 看,太阳出来了。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