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五同人] 穿越日记》 第1章 [无cp向] 《(七五同人)[七五]穿越日记》作者:郭芍药【完结+番外】 简介: 现代姑娘穿越到北宋,女扮男装,工作、生活的漫长一生。 青山绿水埋忠骨, 金銮机杼生虻蝇。 英雄百代无福禄, 赤子万古未断绝。 爱情是女人给女人创造的童话,青天大老爷是庶民给庶民创造的童话,两者交相融织,缔造出一方柔软梦幻的乌托邦境界。在这方境界里,我们像圈里待宰的猪羊驴一样,舒适且自由。 柏拉图洞穴寓言,宁愿痛苦地清醒,不要盲目地沉溺。 第1章 院子里有两棵老树,一棵是樱桃树,另一颗是槐树。 夏秋季节樱桃树硕果累累,踩着板凳,摘垂吊下来的红樱桃吃,酸酸甜甜的。 民间传闻槐树养鬼,不详,然而这么多年了,我从未见过什么所谓的鬼怪。 槐树浓密,树冠是一大团浓浓的墨绿。酷暑时节,院子里的石板都晒得滚烫,唯有槐树丛里仍是凉快的。爬进去,仰躺在高高的树叉上,吹着清幽的小风,听着细微的鸟鸣,一睡就是一下午。 等到几个时辰后下来,天都已经黑了,院子里终于没那么热了。 大梦初醒,脑子还是有些恍然的,行走在空荡荡的院落里,万籁俱寂,夜临大地,整个人间仿佛只剩下了自己一人。 我觉得有些寂寞,遂抱养了一条小狗。 城南李猎户家下的,一窝下了七只,养不起,到处送人。我听闻消息,提着两斤猪肉过去,要了一只。 小奶狗刚断奶不久,眼睛乌黑乌黑,湿漉漉的,身上散发着一股淡淡的奶臭气。尚且不会汪汪汪,只会嘤嘤嘤。 取名小黄,等它长大了就叫大黄。用旧衣服给小黄做了个柔软的窝,喂一些羊奶,企盼它快快茁壮成长,成为美妙机灵的生活伴侣。 第2章 院子里没养鸡,但隔壁邻居养了鸡,每天天蒙蒙亮便飞上枝头,高升啼叫,唤醒千家万户。无论刮风下雨,严冬酷暑,都宛若报时钟一样雷打不动。 它一叫我就醒了,醒了先看一眼小奶狗,小奶狗睡得喷香喷香,忍不住摸了好几把。 喝下一碗淡盐水,利落地穿衣服、束发、洗脸、刷牙,出门跑步。 跑步半个时辰,十八里路,大汗淋漓,酣畅痛快。略作歇息,又在院子里练刀。 两把弯刀,我使双兵,在开封府衙中任职,武功算不上极强,但也绝对不弱。这么些年做捕头,手底下跟着一帮弟兄,出生入死,互相协作,抓捕了不少通缉重犯。 我寻思着,找找关系,疏通疏通,兴许过几年,能调到刑部去,混个锦衣鎏纹的武官当当。这样风里来雨里去地跑外勤,一辈子劳碌着,太辛苦了。 开封府好归好,然而太清正了,水至清则无鱼,对于我们这种庸俗的贪财小人来说,并不是最妥当的栖身之处。 一番练功完毕,肚子里饿得越发难受,咕噜咕噜饥叫。赶紧冲了个热水澡,换上干燥整洁的制服,往府衙去。 府衙有专门的伙房,为其中运转的文职武职官吏提供每日的三餐。早饭有包子、豆腐、鸡蛋、粥,午饭有鱼有肉有米饭,晚饭面条配炒菜。大厨手艺很好,色香味俱全。 我图省事,不在家里生火做饭,早上锻炼完了,直接去开封府吃。 入秋了,冷意渐起,气温愈低。拿着个青苹果边走边吃,一阵寒风掠过,钻入衣袖里,森森地打了个哆嗦。 我想,该给家里添置棉衣、棉被了。 “徐捕头,早啊。” “早呀,马大哥,王大哥,今儿精神气不错啊。” 王朝马汉这对搭档仿佛连体婴一样,哪儿哪儿都是成双成对地出现。早上这条通勤路上,每每总能遇到他们,他们都是五品的校尉,位高权重,身着玄色的鎏纹劲装,腰间配着制式的官刀,威风非常。 王朝圆脸,看着比较好亲近,马汉方正脸,古铜色皮肤,粗犷的大老爷们,煞气凛冽,很有威慑性。 王朝腿上、胳膊上有些可怖的大疤痕,据说是南衮县那桩大案,临近水落石出之际,凶手红眼了,狗急跳墙,拖着开封府的官兵一起玉石俱焚。马汉被设计中暗箭,落入鳄鱼泽,几近殒命,王朝拼着差点失去一条腿的代价,鲜血淋漓地把自个儿搭档救了回来。 自那之后,他们俩就开始形影不离。 我很敬畏这对,敬而远之。 一个脑子太精明了,一个刀法太狠辣了,搭配起来文武双全,简直是无敌的存在。 偌大的开封府,放眼望去,上上下下,也就以剑入道的展大人能勉强压制住他们了。 第3章 天大亮,熙熙攘攘,渐渐忙碌起来。伙房里已经坐了好几桌衙役在吃饭,我端了包子鸡蛋豆浆,寻了个相对僻静的角落坐下,细嚼慢咽,滋养空荡荡的肠胃。 把内力集中在双耳,强化听觉,能听到许多隐秘的交流。大家各有各的任务,一般情况下,三个捕快为一组,带领十六个衙役,专注于某刑案。 若遇情节恶劣、影响范围广、波及社会治安的重大刑事案件,则配备一个精锐捕头、五个老练捕快、三十个衙役,专项处理四个月左右的时间。 时不时地还要出外勤,下派到各地方,对流窜在外的逃犯实行跨州追捕。 我不喜欢外勤,因为各地方有各地方的生态,你一开封的捕头,熟悉的是开封范围内的势力,出了开封地界,很容易抓瞎。 地方是地方人的地方,不是外来人的地方,哪怕来自京城的都未必好使。查案查着查着,触及到了某些敏感,人家把你收拾了,直接教你落得个活不见人死不见尸的下场,骨灰都回不了家。 刚入公门那几年,我也曾热血蓬勃过,直到身捆锁链,跪在荒林里,眼睁睁看着最亲密的战友被人半截埋在土里,头顶剪开了个小洞,灌进去水银,剥出一整套人皮来。 胸腔中的激情彻底凉透。 那之后,再不敢穷追猛打、水落石出了。 差不多妥协妥协,双方都让让步,交出个差不多满意的答案,维持住局势稳定,糊弄糊弄上头就行了。 真相并不重要。 在这天底下,最不值钱的就是真相了。 在这天底下,代价最大的,就是所谓的水落石出了。 一腔热血喷出来,比一堆牛粪凉得更快。命就一条,人活就一辈子,我拼上所有去追究一个所谓的真相,在我死后,那些冠冕堂皇的东西还有什么意义么? 哪怕我活着的时候,那些东西于我个人而言也是毫无意义的。 吃好喝好玩好,平平安安,这才是实际的。 第4章 “徐头儿。” 门那边忽然冒出个人头来,叫我。 “吃完了么?吃完了赶紧到花厅去,大人们在议事,让把你也叫过去趟。” “晓得了。” 脸上笑嘻嘻地应下,心里却是咯噔一沉。 “大人们正在花厅议事”,能让许多大人们聚在一起群策群力的,必然是性质极为恶劣的凶案、重案,而这种重案,往往牵扯到某地的豪绅贵族,也就是盘踞一方的官商宗族势力,所谓山头皇帝。 平民老百姓,命如草芥,力若蝼蚁,微之又微,是决计产生不了重大刑事案件的。 但凡影响广泛的重大刑事案件,无一例外,都与权贵官宦的家族子弟脱不了关系。 唯他们是有恃无恐的,心里清楚捅出了篓子,父辈爷辈会给他们擦屁股,律法刑罚再严苛、再昭彰,也降临不到他们头上来,所以自敢放开了胆干,放开了胆作孽。 却不知,这回又是哪地的老爷,手下办事不力,没能把越级上访的老百姓截杀干净呢? 第5章 我自十四岁入公门,刀口舔血,步步惊心,一层一层往上爬,各级官府都做过。乡衙、县衙、州衙、府衙,每个都待了好几年。现今我三十二了,正值人生中最最沉稳冷静的壮年时代。 就以往的经验来说,衙门的官老爷们,对待上访的百姓,统一处理方式是:既然解决问题需要付出的代价那么大,那么就聪明些,解决提出问题的人。 多省事啊。 把苦主扣押下,交接给地方追来的官兵,由他们带回去处理,是死是活都与咱们不相干了。 多划得来啊。 一丁点都没有伤害与下面官员的和气。 今年过节的时候,下面输送的孝敬又翻了一番。又可以添置处大大的锦绣庄园,填充数个美姬、娈童,与同僚共风流了。 唯独开封府。 唯独目前所工作的这座府衙,我没有见过这种现象。 我在这里待了五年了,五年的漫长时间里,没有看到一丁点腌臜脏污。 但凡鸣冤鼓被咚咚擂响,上告的苦主立刻被接入衙内,严密保护起来。地方的官兵敢来追、敢来要,直接扒了制服,下大狱,铁链拴在粪桶旁,上活刑,天王老子来了都不管用。 第2章 有时候真的很好奇包老府尹想做什么。 他想撑起一片青天么? 可是老人家已经两鬓霜白,年逾花甲了啊,他还能撑多久? 在任时得罪的势力那么多,卸任以后能得善终? 第6章 脑袋里的思绪转得飞快,脚下的步子也很快。 官高一级压死人,官高两级重若泰山。大人们有令传召,不敢怠慢。 转过曲折的长廊,很快到了花厅门口,两个挎刀的冷面官兵正在肃然地值守着。 “大人。” 我垂目抱拳,脊背压低,在门外轻轻唤了声。 “徐捕头,快进来,” 里面的红袍武官抬起头来,朗然一笑。 竟然我们的顶头上司,展昭也在。 这可乐子大发了,什么案子,竟然不止王朝马汉、张龙赵虎四大校尉爷同时在场处理,连并老府尹的肱骨,贴身护卫展昭,也惊动了。 我谨小慎微地入了花厅,背靠雕花梨木大书架,微微垂着头,温驯恭良地静听神仙们讨论。 不着痕迹地和杜鹰对视了眼,这家伙也在,他是与我齐名的捕头,经验丰富,手腕严酷,多年来缉凶无数,在衙役中名声颇为响亮。 我们俩不太合得来。 盖因为他觉得我不是什么好人。 我想他是对的。 我确实不是什么好人。 我只是个庸碌谋生的小人。 第7章 杜鹰说:“徐捕头怎么不发表高见呢?” 他的话有些怪,不高不低的音量,上扬的语调,冷森森的句子,从嘴里蹦出来时,牵动面部的旧疤,显得格外狰狞。 旧疤贯穿了左脸,连接到眼角,差点毁掉他的眼珠子。 这条莽汉极端忠于开封府的青天。 我毫不怀疑,如果包拯让他死,不用说理由,他当场就会给自己来一刀。 英雄式的人物,那次我们遭遇了杀手埋伏,重要人证小女娃滚落山崖,他跟着飞扑下去,把女娃护在了怀里。一路上不知道滚了多少圈,全身官袍支离破碎,尖锐的石刀、树枝把活生生的人划得血肉模糊。 就是那次他毁了容,自那之后越发孤僻阴鸷。 “……” 空气一时静了下来。 我看着他,温良地笑了起来:“鹰子,我没高见。咱们做捕头的,不就是来听大人们分派任务的么?大人们让咱们负责哪桩活计,咱们就负责哪桩,不可以,也不应当有情绪的。” 这越发衬得他尖锐冒犯、咄咄逼人。 他太直了,冲锋当个英雄,钉死在碑上作烈士可以。其他方面,跟爷斗,啧,老子玩死十个他。 “鹰子就这个脾气,跟谁说话都臭,明文你别当回事。”油滑的王朝出来打圆场,哥俩好地搂住我的肩膀,笑眯眯,“说说你的看法吧,这桩案子,一直是我们在讨论,你过来以后就闷着当葫芦,咋滴,不想上工,偷闲?” 我嘿嘿嘿讪笑。 那红袍端方的武官也放下卷宗,抬头看我。 沉静温良地说:“徐捕头,你是所有捕快中从业年限最长的,二十年的日月,风风雨雨,功勋彪炳,老练精辣。类似这种性质的重案,一定经手不少,能从我们没注意的角度看出问题来。” 这人一开口就是恭维,温暖真诚,格外笼络人心。 对着这张脸,听这个人温文尔雅地说话,我总有些恍然。 不是因为他太漂亮了,也不是因为他这身大红威严的官袍太晕眼了。而是源自上一世的记忆,那遥远的模模糊糊的童年时代,曾经有一部火遍大江南北的古老电视剧,《包青天》,那里面包含了无数忠正锋利的角色,黑黢黢的铁面包公、斯文白面的公孙师爷,以及…… 红袍热烈、儿郎璀璨的展护卫。 因为包青天执掌下的开封府太执法严正了,铡了权贵无数,仇家无数,长年累月遭刺客刺杀,所以必须有武功高强的展护卫作守护骑士,保护清官的生命安全。 展护卫。 展昭。 曾经作潇洒的南侠,后来作忠诚的的守护骑士。 那个角色实在太惊艳了,一经见过,终生难以忘怀。 与这一世眼前的衙门上司有些重叠,又不那么重叠。 那是个片面的角色,而这是个立体的活人。 那个俊秀角色大概才刚二十,带着些轻狂的傲气。这个活生生的武官,沉稳严肃,分明已经二十八九,近三十了。 真正意义上的武道登峰造极,无人可挡。 “怎么不说话?” 他耐心地问,眼睫毛好看地垂下。 “大人有没有想过一个可能,这壹号杀手多年来屡屡作案,屡屡精准地逃出追缉,是因为……它就是官府内部的人,能提前收到官兵行动风声?” 它就藏在我们其中。 这个想法格外毛骨悚然。 不怕明着射出的利箭,就怕背后无声无息捅刀的黑手。 当你连战友都信任不了了,还能信任什么? 我轻微地晃了晃脑袋,企图甩掉自尾椎爬遍全身的寒意。 那红袍武官收回了目光,修长的骨节按在了猩血斑斑的卷宗上,唇紧抿,一言不发。 室内的气氛一时间沉寂了。 “徐捕头,你与我想到了一道儿。” 半晌,他终于说。 对于我的危险猜想,他是肯定的。 “……” 王朝马汉脸色铁青。 没人喜欢这个推论,没人。 然而现实并不以个人好恶为转移。 第8章 我对加入这桩重案没兴趣,一点兴趣都没有。 多年来,江湖一直流传着赫赫有名的赏金刺客排行榜,第贰号的中原一点红,第叁号的草上飞,第肆号的鬼面狐,第伍号的烈马刀……从第贰号到第拾号,全部有名有姓有记录。 唯独榜首的第壹号,这么多年过去了,连它是人是鬼、是男是女、高矮胖瘦、使什么武器都不知晓。 盖因其丧尽天良,残忍至极。 每作一案,必灭满门。 连目标,带目标的妻眷、婴孩、仆从、护院,乃至院子里瑟瑟发抖的猫狗,都不留。全数灭口。 这么多年了,各州衙,各府衙,没一个能追缉到它的踪迹的。 但凡追缉它的官差,没一个有好下场,陆陆续续,全部神秘失踪,骨头渣都找不着。 展昭之前,前任武官统领姓周,周卫疆,周大人,就是这么没的。武状元出身的正四品武官都凉了,我们这种鸡零狗碎的小虾米上去做什么,陪葬么? 老子才三十二,还没活够呢。 找了个理由推诿,正好上一桩案子还剩下些尾子没处理干净,谎称抽不开身,险之又险地把这块烫手山芋推出去了。 谁爱干谁干。 第9章 赶大集,买了两床厚厚的大棉被,一路抱回家,汗津津,颇费了些力气。推开门,院子里小黄狗正在槐树落叶中打滚、玩耍。瞧见我进来了,奶声奶气地汪了一声,尾巴摇得欢快。 我把棉被抱进卧室,一床铺好,一床装箱。 南乡从厨房里出来,到水渠洗手,擦掉衣裙上沾染的草木灰。 “我炖了香菇乌鸡汤,滋补益气。” 我嗯了声:“芝麻烧饼已经放在桌子上了,待会儿咱们鸡汤泡饼子,大葱就酱。” 南乡是我好友,就住在隔壁。她不会武功,单薄文弱,所以邻近着我这个做捕头的住,比较安全。 因为两户房子紧挨着,所以经常串门,她有我家的钥匙,我也有她家的钥匙,时不时地到对方家里拔棵白菜、摘棵葱。 食不言,寝不语。 安静地用完了晚饭,外面日头还没有完全落下,一排人字形的大雁渺远地滑过。 南乡蹲在槐树下,逗弄了许久的小黄狗,忽然抬起头来。 “出去走走吧,溜溜弯,消消食,我感觉有些吃撑着了。” “好。” 我们就像老夫老妻一样,肩并肩,手牵着手,悠哉悠哉地漫步。 放眼望去,小巷墙壁上爬山虎郁郁葱葱。 走出巷子口,往东拐,傍晚时分,夕阳正好,万家炊烟渺渺,街上人影寥落。 我在一处快收摊的饰品摊子前停下来,拿起一根清雅的玉钗,在南乡的头发上比划了下。 “这个挺配你的眉眼的。” “你喜欢?” “我不喜欢发饰,我只喜欢看你戴着好看。” 于是买了下来。 南乡摆弄着发间新得的钗子,朝着我,露出浅浅的梨涡来,暗暗地呶呶嘴。 “你瞧街那头,有几个巡街的官兵在看咱们呢。” “看咱们卿卿我我,你侬我侬,世风日下,道德沦丧,孤男寡女,大庭广众,不知羞耻……” “大捕头,您这都把着咱好几年了,到底什么时候把咱娶回去,给个堂堂正正的名分啊?” 第3章 鬼机灵。 付了钗子的银钱,我牵住她的手,直接走人。 走到桥上,夏末秋初的荷塘,无穷墨绿。 这会儿可算清净了。 “我有个想法。” 我望桥下浮游的鸭群,望了许久。 “倘若你愿意,咱们真的缔结为婚姻,以夫妻的名义共处一生,也未尝不可。” “我自十四岁入公门,混了这么多年,大成就没有,比上虽然不足,比下还是绰绰有余的。有些小权,有些许家财,还有良田数十亩,足以呵护你富裕一生。” 丁南乡,衙门的仵作,我挚爱的友人,她是这世间唯一知我女性身份的了。更何况我们的灵魂来自同一处世界,思维都是相仿的,可以互相理解。 就看她有没有喜欢的男人了。 犹豫半晌。 “……如果真与你成亲,我们之间没有孩子怎么办?外人会议论我不能生养,劝你休掉我,另找的。” “这个不用担心,我有途径,可以得到刚出生不久的婴儿。想要女儿,想要儿子,想要多少个,都随咱们选。” “你在拐子里头有线人?”她敏锐地捕捉到了些什么。 我没回答这个问题。 握住她的双手,把她拉到身前,恳切地注视着这双低垂思考的眉眼。 “我们成婚吧,好不好?你只需要在婚契上签上自己的名字,按上手印就可以了,其它一切可能出现的问题,都由我来负责解决。” “……” “……” “抱歉。” 她挣开了我的手。 摇了摇头。 “明文,我下定不了决心。你是到老,到死,一辈子都得以男人的身份过活的,绝不敢暴露自己的身份,与他人缔结感情。” “但是我……未来某一日,或许我会遇到某个动心的男子也说不定。若是现在早早地把一生捆绑在你身上,我怕未来会后悔。” “………………” 好吧。 第10章 太阳东升西落,日子平平淡淡地过着,巷子口的老桐树底下,每天下午都会坐着个拿着蒲扇的老大爷,皮肤像古松一样又黑又皱,九十多高龄了,老眼昏花,木木静静,望着巷子外来往的人流。 不知道他眼中的世界是什么样子的,和我们眼中的有什么区别。 有天入夜,加完班回来,回家路上远远望见一团浮动的火光,当时太累了,脑子不太清醒,还以为撞鬼了,刷地一下拔出刀来。 靠近了,才发现,是那老爷子在烧纸钱。 恍然地记起来今夜是寒衣节,鬼节。 “给谁烧呢?您都快百岁了。”靠近了说。 老爷子抬起头来,浑浊的眼珠子盯着我,咧出一口斑驳的黄牙来,苍老地笑,指指自己的耳朵。 “啥,耳朵聋,听不清。” “给谁烧呢!”我大声地重复了遍。 “给儿砸烧!”他大声回道,“大儿砸,二儿砸,三儿砸!” “都没啦?” “都没啦!大儿子七十多,病死了!二儿砸征兵入伍,再也没有回来!三儿砸也被征走啦,到边境去,也没有回来!都没啦!” “您怎么确定都没了,太悲观了吧?” “五六十年没回来,那不就是都没了么!” 他好像并不悲伤,又或者只是太长时间消磨尽了悲伤。 我陪老爷子安静地坐了会儿,聊些闲话家常,得知他的孙女都已经长大嫁人了。说着说着,他眼角流了滴浑浊的泪下来,不知道忽然想起了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 第11章 有这么一个老捕快,专门处理刑事重案,老辣纯熟,战功彪炳。有次抓了个拐子进去,抓这类腌臜的时候难免会遇到激烈的反抗,于是难免暴力执法了些。送拐子进去蹲班房,拐子进去之前龇着被打掉门牙的牙花子,嬉皮笑脸说,“你给我等着,我记住你了。”老捕快没当回事,干这行的,哪个不遇到威胁。撂狠话的,耍横的,撒泼打滚的,各种奇形怪状,积年累月见多了,根本没放在心上。 谁知道二十年后,拐子竟然还顽强活着,出狱了,没死在阴冷污臭的监狱里。 出狱后第一件事,查当年的老捕快,查老捕快的家人,查到他的孩子,埋伏了几天,把小女儿拐了。 老捕快直接疯了。 全城疯找。 我们府衙出动了全部兵力,外加动用与其他衙门的关系,在历经十七天后,终于在南郊的一处破败柴房里,把小女孩找到了。 找到时已晚了,那老拐子把小女孩卖给了丐帮,划烂了脸,折断四肢,采生割折成畸形种。 脖子上挂条锁链,专门趁庙会等时节,牵到热闹的大街上,供人可怜、乞讨铜钱。 老捕快就此退出公门。 这老捕快名叫李青峰,是我师傅。 他把女儿接回家,几天后女儿就断了气,有人说是女儿受不了折磨,自己咬舌自尽了。也有人说是老捕快看不得女儿如此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给了个她给痛快,掐死了。 我也不知道真实究竟如何。 唯一明确的,是老捕快在那之后,彻彻底底地退出了衙门,脱离了公职。 再几年,他沦为了逃犯。 因其动用私刑,行私人追捕、私人裁决,折磨死了好几个拐子,以及与拐子相关的人物。其中一个甚至包括了刑部衙门埋藏在拐子团伙内部的卧底,也被他失心疯,误杀,活埋了。 国有国法,府有府规, 向下衍生不正,自当清理门户。 这件案子由开封府接管,经过了几重程序后,落到了我的手上。 我和另一个捕头章平合作,率领五个精锐捕快,三十个骁勇官差,追踪数月,终于在吕州府下辖昌泽县,捕捉到了这个曾经同事的形迹。 他是我最为敬重的师傅,赤诚而忠正。 我这个师傅是如此地精通反追踪、反侦查。 但凡他当初存些私心,不要对我倾囊相授,而是稍微有些保留,如今也不至于落得如此境地,被徒弟追捕得无路可走。 “你竟要杀我?” 他蓬头垢面,猩红着眼睛,疯魔地挣扎,嘶吼着问我。 “你们竟然要杀我?” “来啊!” “来啊!哈哈哈哈哈哈哈哈!看看咱们谁宰了谁!” 他大笑大哭,疯癫决绝,无丝毫的后悔。 第12章 李青峰这桩案子不知道有多少双眼睛盯着,很难处理。 我若是手段柔和些吧,很容易招徕徇私的污名,不知道多少对头,时刻盯着这边的风声,就等着见缝插针,把老子拉下马呢。 可若是严酷处理,像李青峰这种,执法人员家属遭报复,疯魔了的,把他弄个死刑,不知道会寒了多少一线作战人员的心。 谁能保证自己不会是下个李青峰呢? 谁能保证自己的孩子不会是下个李雪儿呢? 自己为朝廷浴血奋战了一辈子,好家伙,到头来,朝廷不但没保护好自己的家人,反而要处决玉石俱焚的自己。想想就胸腔哇凉哇凉的,一丁点精忠报国的冲动都没有了。 啧,啧。 实在左右为难啊。 对于这种怎么选都是错的道德死局,决策者就不要亲自下场沾染一身腥了,聪明些,让当事人自己做选择。 次年初春,三月上旬,李青峰自缢于开封死牢中,本案无果而终,谨留下民间唏嘘一片。 中午,杜鹰在练兵场找到我,什么话都不说,很敷衍地抱了下拳,意思意思,表示他不是来恶意谋杀的。 然后众目睽睽之下,刷地拔刀出来,朝我的脖子砍来。 他妈的。 我正和章平在树下喝水歇息,恢复体力呢,神经松散着,差点没反应过来,真被他宰了。 “你疯了?!” 险之又险地翻身躲过,灰色的练功服上沾满了草屑。 飞尘扬起,两把弯刀出鞘,架住他来势凛冽的长刀。 我没留情,朝他的胸椎重重地踹了一脚,直直地把这家伙蹬飞了出去好几米远,好半天两眼昏黑,喘息艰难,伏在地上爬不起来。 “你他妈可真是个畜生!” “你他妈可真是个活畜生啊!” 他笑骂我,手背擦掉唇角的血沫,眼睛是通红的,艰难地撑起身来 “那可是你师傅!你就这么把他结果了?!” “姓徐的,我原本以为,你只是贪谋点小利,爱好些钱财,算不得大恶,公门里这种不黑不白的癞皮狗多了去了。” “没成想,没成想,你竟然……连癞皮狗都不如。” “他妈的畜生,李师傅……那可是个好人啊……” 他又冲上来打我。 我被他打出火来了,摁着他的头往死里暴揍,卸了他的胳膊关节,抓着他的双脚,往练兵场西北角隐蔽的树丛里拖。 第4章 一路上惨叫连连,他本就毁容了的脸越发血肉模糊了。 木人桩处,几个对练拳法的年青官兵欲言又止,止言又欲,跟在旁边跟了几步,怯怯地喊了声“徐头儿”,终究没敢拦。 小跑去前衙叫人了。 等到展大人、王校尉、马校尉接到禀报,十万火急地赶过来了,我和杜鹰早已在树荫底下嬉皮笑脸,重归于好了。 “徐捕头,杜捕头,你们俩个,这是……” “没事儿!”杜鹰接过我的手帕,擦着满脸触目惊心的猩红,笑嘻嘻,“大人您早应该习惯了才对!我们俩冤家路窄,天天这么打!打完了就和好了!照样交付后背的好战友一双!” 我龇着一口白牙,搂着杜鹰的肩膀,哥俩好,一起豪爽地笑。 “今下午俺俩去春山居吃酒玩乐,大人一起来不?” 大人不来。 这个展昭清高得很。 而王朝老婆怀孕九个月,都快临盆了,更不可能入那种乌烟瘴气的烟花柳地了。 等展昭王朝走后,我一脚把血肉模糊的杜鹰踹开。 “滚。” “他妈的再往老子这里找不痛快,老子就真做出些畜生事来,把你弄死了沉塘,尸骨无存。” 他什么都没敢再说。 阴沉沉着脸,一瘸一拐地走了。 第13章 人生苦短,及时行乐。 入夜,华灯初上。 到春山坊里喝花酒,衣香鬓影,云鬓花颜,丝竹悦耳,佳丽、小倌、娈童,各色美好的肉体……极尽地销魂蚀骨。 享乐到午夜才回家,脑子昏昏沉沉的,一出大门,一阵冷风吹过,森森地打了个哆嗦。 走了许久,街上空空荡荡的,半个鬼影都没有。有些冰冰凉凉落在了脸上,抬起头来,竟然下起了雨。 这可不太好,淋雨会染风寒的。 长街漫漫,树影重重,遥远的梆子声悠悠地传来,我的脑袋里仿佛还残存着那些纸醉金迷的靡靡之音,不甚清醒。 扶着树,干呕了半晌,什么都没呕出来,昏昏沉沉,浑浑噩噩。 “徐明文。” “谁?” 我晃晃悠悠地回身,什么都没有。 长街空空荡荡,白色的雾气混杂着微雨漂浮其中,遥远而渺茫。 我揉了揉眼睛,有些分不清这究竟是现实,还是梦境了。 摇摇晃晃,继续往前走。 往家的方向走。 那道声音又响起来了。 “徐明文。” 妈的。 我拔刀出来,双刀交叉在胸前,朝声音来源的那片黑暗跑去,醉醺醺一阵乱砍。 当然什么都没砍到。 恍惚间听到有小孩子在哭,午夜时分,寂寥无人,凄寒入骨,哭得听者毛骨悚然。 “谁?装什么神,弄什么鬼!操你八辈祖宗!他娘的给老子滚出来!” 我疑心被什么仇家找上门了。 这些年经手的案件不少,抓的重犯更是难计其数,哪个找关系出狱了,携怨报复,丝毫不奇怪。 京畿府衙,历年死于报复的公职人员,从来没少过。 哭声。 呜呜咽咽,凄楚咒怨的鬼哭声。 “徐明文……你这人面兽心的孽畜……好毒的算计……贪财害命……害了我们一家上下,十几口人的性命……” “纳命来……纳命来……” 虚空的黑暗里,浮出一团混沌的乌白色,披头散发,隐隐约约,染着猩红。无法抵挡地自高空中扑来。 可怖到极致,我整个人都懵了。 浑身冰凉冰凉,一阵阵发麻。 这世间真的有鬼么? 这世间真的存在死后厉鬼索命么? 还是说,今夜我实在喝得太醉太醉了,做了场荒唐的噩梦? 第14章 好几道虚空混沌的灰白色鬼影,看不清他们的面庞,只感觉到铺天盖地的狰狞、怨愤。 毫不犹豫地,朝天空发射了求救的信号箭。 带着尖锐的尾哨音,明黄的信号箭在高空中清晰地炸开。 一定被开封府看到了。 当值的官兵一定会紧急派卫队赶来。 我不知道他们赶到时我是否还活着。 尽力吧。 只要你挖得够深,每个人都隐藏着不为人知的晦暗。刀口上舔血这么多年,游走在黑白两线之间,处理各种纷繁重案,哪个能扪心无愧地说,手上从没有沾染过不干净的血? 疾速后退,背靠墙壁,全副戒备。袖筒里激射而出数枚暗箭,刺破虚空,带着剧毒,钉入飞扑而来的厉鬼体内。 清晰地听到了布料破裂的撕拉声。 虚空中忽然弥漫起了浓烈的烟尘,带着刺鼻的药粉味。拜多年来的作战经验所赐,第一时间,我屏住了呼吸。 然而四肢百骸还是迅速酥软了下去。 当场跪倒,刀插在地上都撑不住身体。 我可能今夜要栽了。 这里可是帝都,开封。 我竟然会死在皇城的长街上。 公职这么多年,外派出差,地方上多少腥风血雨都过来了,最后竟然死在了最安全的皇城里。 哈,哈哈。 难以置信。 实在讽刺得很。 “死也要让爷死个明白,究竟哪路的势力?!别他妈装神弄鬼了,摘下面具来,你们比我更清楚,人死如灯灭,什么都不剩,这世间从来都不存在所谓的厉鬼复仇!” 没有人应我,只有呼啸的寒风声。 有什么东西兜头罩下,披满了全身,黑暗中,脚踝猛地一紧,天旋地转,我被倒吊了起来。 第15章 我在空中晃晃悠悠,醉酒的大脑由于倒悬,血液灌底,头疼欲裂。 有把冰冷的刀刃贴上了肌肤,刺激得我浑身一激灵,整个人清醒了不少。 肝胆欲裂,涕泪横流。 “别杀我!别杀我!宰了我就什么都得不到了!留着我用处大大的有!” “徐明文……你可真是作孽无数啊……”忽远忽近,缥缈的鬼神之音。 “你们究竟是哪路的势力!说句话啊!”一个酒鬼,能剩下多少清醒的神智?极度兢惧之下,无可抑制地崩溃了,汗如雨下,近乎歇斯底里,“湘南的茶商楚氏?塞北的马帮刘家?还是炳州的珠宝大户拓拔家族?!……” “………………” “不管你是哪家的后人,我们都可以谈条件!你要什么补偿!要什么好处!要多少钱!我都可以给你!” “………………” 漂浮着,缓慢靠近过来。 下一秒,我猛咬舌尖,剧烈的刺痛清醒感官,竭尽所能,踢出另一只脚上的暗刃,割断了悬吊的绳索。 摔落的瞬间,双刀猛然地朝那厉鬼扑去。 厉鬼分崩离析。 “好身手啊,大捕头。” 一个白衣侠客自碎裂的布帛中飞出,长刀凛然,几步助跑跃起,自半空狠辣劈下。 锵的一声长长铮鸣,嗡嗡震耳,火星四射。 我挡得很狼狈,一连摔退了好几步,双手虎口阵阵发麻。 “中了陷空岛秘制的毒蜂软筋散,还能撑这么久,若换作寻常官差,早就倒下了。” “大捕头,你究竟还对开封府隐藏了多少私密?……”慢吞吞拖长腔,悠哉悠哉,怡然自得。 他的长刀上染了我的血。 而我的双弯刀,连他的袍角都没能成功沾上一次。 我不欲与他死战到底。 不是对手。 连连后退。 防御姿态,背靠雨雾朦胧的大树。 仰头看夜空,求救的信号箭已经发出那么久了,为什么开封府的救援还没有到达?难道今夜当值的官兵渎职了么? “阁下究竟何方神圣?往日无怨,近日无仇,非要把咱逼入死路作甚?咱们有话好好说,春山坊里什么上等的花酒都有,有什么事不能坐下来好好谈?” “李青峰。”白衣华美的侠客冷冷地吐出一个字眼。 我梗住了。 不说话了。 僵持许久。 “你是他的亲属?” “不是。” “那为何……?” “因为他是个好人。” “好人犯了法照样得伏诛。在李青峰这桩惨案,小的只是秉承公职,依律行事。扪心自问,并没有做错任何。” “扪心自问?”白衣华美的刀客冷笑涟涟,眉目清寒,锋利无比,“戴着官帽操狗,吃屎了的畜生,你也配用‘扪心自问’这四个字?” “……你!” 我他妈真想剁了他,绑上石头沉湖,让他知道知道什么叫世事险恶,万勿轻狂。 然而不是对手,只能强行隐忍下去。 赔着笑脸,低声下气地问:“那您想怎么样呢?” “你给李青峰陪葬吧。”江湖悍匪,云淡风轻地血腥。 第5章 大骇,持刀戒备。 “师傅呕心沥血培养我出来,他走后,我接过他的担子,替他继续守护民生。你他妈杀我陪葬,九泉之下,李青峰会不得安宁!” “我该杀了你陪葬!”如玉的俊秀面庞涨红了。 “李青峰自尽之前,把粉身碎骨换来的辛密全部交代给你了,而你做了什么?你什么都没做!任由那些东西继续隐藏在在阴暗的臭水沟中发臭、流脓!” “………………” 我一下子闭上了嘴。 这人知道些什么东西。 阴森,冷厉。 “你不是李青峰的家属,李青峰为人忠厚,亲属也都是一些老实巴交的良民,从来不曾结交过什么好勇斗狠的江湖匪类。” “你究竟是什么人?” 刀客不答。 “要么,你把李青峰身死前遗留的辛密上交开封府,深入追查,彻查冤情。要么,白五爷今个儿,送你这不忠不孝的腌臜上路,阴曹地府里给李师傅做个伴儿。” 真真热血蓬勃,义愤填膺的豪客一个。 我安静地注视着他,身上的药效渐渐散去了,握刀的手越发有气力了,恢复了自保的能力,不再恐惧、慌乱。 镇静下来,冷静地看着这个锋芒毕露的年轻人,娓娓道来,好言劝说。 “我有一忘年之交,姓苏,苏老先生,在江南一带颇负盛名,被誉为神医。从医四十载,但凡经他手的病人,都能痊愈,从来没有一例治不好的。对比其他凡医生庸医,堪称神乎其技。大侠,你知道为什么么?” 刀客:“因为他医术高。” “不,因为他能看出,哪些病是可治的,哪些病是不可治的。那些治不了的病人,他根本不会接。” 刀客:“……” “你想表达什么?” “您年纪轻轻,武道造诣就已经如此之奇诡精深,定是个聪明的慧根。小的想表达什么,您不可能不清楚。” 就跟医生医人一样,有些病是可治的,有些病就不要试图去治了,无用,救不了。 同样的道理,捕快处理刑事案件,有些案子是可以处理的,有些案件……根本就不要去碰。 李青峰是个好人,他粉身碎骨换来的信息格外重要,然而,我的命也只有一条,我还有深爱的南乡,还有小狗崽,还有院子里的花花草草需要我精心饲养。 牵挂太多了,实在做不到舍出一切,为他人换公道。 “敢问贵姓?” “……白。” “好,白大侠。您有父母双亲,有兄弟姐妹,有家人,有朋友,有爱人,有牵挂么?” “……” 当然有,是个人都有。 “倘若你面前有一权势滔天的豪贵集团,你击败他们的可能性微乎其微。而且一旦你与他们为敌,必将粉身碎骨,不得好死,并且连累全部的家人亲朋,跟着粉身碎骨,不得好死。你是否还会豁出去,为了一腔义气,忠于职责,去拯救那一帮子与你非亲非故的受害者?” “………………” 他艰涩地出声:“事情不该是这个样子的。” “很抱歉,一直以来事情都是这个样子的。” “你至少该将他们上交开封府。” “上交开封府,结果会发生任何不同么?” “你怎知,上交开封府一定也无济于事?”他固执地追问,怀疑。 “我就是知。”不需要他的怀疑。我自十四岁就入官府做事了,乡衙、县衙、州衙、府衙、京畿衙门总司,哪一级没待过?什么奇形怪状的人间畸事没见过?有些案子,你光看卷宗的前半页,就知道这桩案子最终的结局了。 铁定的结局,谁来了都改不了。 只会沉没,不会得见天日。一百年,一千年以后,也得不了公道。 人要学会做哑巴。 不会做哑巴的人没有好下场,就像粉身碎骨的李青峰,就像人间蒸发、尸骨无存的前任武官统领周氏,周卫疆,……前车之鉴皆为镜。 “……这桩案子不该没在你手上。你一个小小捕头,这桩案子的决断权不该停留在你手上……” “哎,您还别说,有句俗语说得好,阎王好过,小鬼难缠。别看捕快芝麻大小的吏职,也能把事情卡……”住了…… 他转身离去。 长刀入鞘的同时,白雾散开了, “展大人!” 洋洋得意戛然而止。我砰地跪到了地上,五体投地,额头紧贴冰凉泥泞的街面。 简直魂飞魄散。 他们这帮子人在这里听了多久? 他们这帮子人究竟听去了多少?! 他妈的姓白的鼠辈,竟然诱供老子!今个儿可算阴沟里翻船了! 第16章 微雨已停,雾气渐散。 散开的白茫茫中,静静地立着一道红袍端方的身影。 展昭,展大人,我们底下庸碌谋生小人物的顶头上司,包老相爷的心腹肱骨。 “大人饶命!大人饶命!是小的僭越了!小的再也不敢了!……” 我接连磕了多少个头,已经记不清。直到张龙赵虎一左一右粗暴地把我架起来,湿淋淋的夜雨水汽中,我才勉强支撑起身体,对上这双沉静的眼睛。 “收了他的双刀,卸了他的袖箭,双臂卸掉骨节。” “是。” 我想挣扎,深知蜉蝣不可撼树,终于还是没有勇气挣扎,两声惨叫过后,跪到了地上,脱臼的双臂软绵绵地垂下,再无暴起之力,彻底沦为了砧板上的鱼肉。 “徐捕头。” 头上的声音不疾不缓。 “您与杜鹰、肖厉、马红海齐名,是京畿一带四大名捕之一。十几岁便入公门做事,经手刑案数百上千,从无疏漏,堪称传奇。” “一直以来,老府尹都在叮嘱我,要多与你们这些老前辈接触,奈何你们老前辈仿佛成了精的泥鳅一般,怎么都无法挨上边。” “今夜总算听到了你们的肺腑之言。” 他叹了口气。 “小白,今夜多谢你请我看的这场大戏。” 白玉堂搂红袍武官的肩膀。 “早与你劝了嘛,天下乌鸦一般黑,不要入公门,不要入公门。你偏是不听呢。舍了那副自由身,戴上了朝廷鹰犬的枷锁。” “入公门以后,又劝你不要对待手下太宽和,人善被人欺,马善被人骑,底下人自有心思。胆子肥了以后,瞒着你什么事儿都能做得出来……” 他们旧友一双,贴着耳朵叽叽咕咕了什么,渐渐听不清。 此时此刻,我只恨不得,把这姓白名玉堂的可恶家伙抽筋扒皮。 “你瞧他那眼神,跟厉鬼似的,简直要把人生吞活剥。” 我瞬时低垂下了眼眸。 “……” 红袍端方的身影半蹲了下来,貌似温良地问。 “徐捕头,本官相信你与人为善,是绝不会对展某的友人事后打击报复的,对么?” “卑职不敢。” 我将额头紧贴湿冷的地面。 他起身,声音清朗,带着寒气。 “押徐明文者入开封大牢,卸去捕头职位,暂且收押,等候提审。” “是!” 第17章 我在监狱里待了半个月,一日日地发呆。 期间各色人马来过,尤以南乡最为担忧垂泪,送了各种御寒的秋衣、吃食。尤以杜鹰最为幸灾乐祸,冷嘲热讽,送了我许多顿阴阳怪气。 最过分的一次,他在牢房外摆了一桌的醉仙楼珍馐,当着我的面,啃喷香的猪蹄,喝上好的女儿红,边吃边吧唧嘴。 “………………” 我真想打碎铁链,冲破牢门,把他的狗头拧下来,当夜壶使。 贱兮兮。 “你说你往下压案子吧,竟然没压实,竟然走漏了风声,还竟然被个不知来路的江湖混子抓住了小辫子……” “真真是越老越不中用了,啧啧,三十多岁高龄,脑子就混沌了,是不是每月狎妓频率太高了,把精气神都掏空了呀……” “爷是不是已经被掏空了,杜大捕快,你可以进来试试呀!亲自试试爷的力道,爷保证让你在胯下销魂蚀骨,欲罢不能……” “滚!”鹰子笑骂,啃剩的猪骨头直接砸到了我的脸上。 值守的狱卒很有眼色,悄无声息,全部退出去了。 地牢里明旺旺的火焰安静燃烧着,驱除四壁的寒气。杜鹰渐渐敛了笑意,眸色沉凝,严肃慎重。 “把你在钱庄的半副身家给我,兄弟我帮你把那白玉堂处理了。” “你已经把姓白的来历调查清楚了?”我靠近牢栏,紧盯着他的脸。 极近距离处,他脸上的旧疤随着肌肉的活动一抽一抽的,格外狰狞凶悍。 “那当然,和刑部那边的弟兄一通气,什么查不出来。” “白玉堂,南江湖人物,诨名锦毛鼠,家住南海陷空岛,在家中排行老五,上头还有四个结义哥哥,分别是大哥钻天鼠卢方、二哥彻地鼠韩章、三哥穿山鼠徐庆、四哥翻江鼠蒋平。” 第6章 “姓白的年少轻狂,虽有勇武,却无深沉谋远的城府,不足为惧,激将激将,随便设个什么局,就能让他死得骨头渣都不剩。” “但他的四个兄长……”犹疑,“却都是极不好惹的,各有千秋,人精老辣。陷空岛的蚌珠产业、渔虾产业、酒庄产业经营得颇为富饶。在南海势力很大。如果幺弟忽然间蹊跷地死了,其他四鼠必然会追查过来。” “再有……” “展大人追随包相入公门之前,在江湖上有个响亮的名声,南侠。” “南侠与锦毛鼠从小一起长大,青梅竹马,感情甚笃。” “动锦毛鼠,就等同于与展昭为仇敌。” 第18章 我不喜欢锦毛鼠,杜鹰不喜欢锦毛鼠,所有干我们这行的,都不喜欢锦毛鼠。 最最难缠的,就属这类江湖暴匪了,自恃勇武,义薄云天,看不惯的都要上去砍一刀,充满了暴戾的气息,一点技术含量都没有。 你跟他讲人情世故,跟他讲地方上错综复杂、牵一发而动全身的势力脉络网……通通讲不通。 只要你的作为不符合他的预期,在他眼里,你就是明晃晃的贪官污吏。 杀千刀的,智障。 其实连带德高望重的展大人,我们底下这些老油条,也没几个喜欢他的。 他太干净了。 第一眼望过去,就知道和我们不是一个世界的。 那些初入公门不久的年轻后生,才喜欢这样的领导。 第19章 我在监狱里蹲了二十天,第二十天的时候,上头传来命令,不准妇人过来探视了。说是频繁地探视,男女牢房里私会,干柴烈火,有伤风化。 南乡就很气。 气得面皮染上绯红。 “……我们、我们能做什么!我们明明什么都没有做!” “我过来只是给你送些吃的、衣鞋棉袜而已!……” 是啊,若非这个小可爱拯救,我来月事的时候没有东西处理,差点就暴露了。 第二十三天,终于过来个人,把我提了出去。 我穿着囚衣,跪在老青天面前,低眉顺眼,俯首帖耳,恭恭敬敬地听了半个时辰的教诲。 果不其然,只是一顿敲打,终局无罪赦免。 想要给我们这些老油条定罪? 笑话。 给我们定了罪,谁给他们干活? 办案的主力军都没了。 第20章 出狱之后回家痛痛快快洗了个热水澡,连并头发也用皂角搓洗得干干净净,我都快长虱子了。 和南乡面对面坐着,干毛巾揉擦着湿漉漉的长发,她的双腿交叠在一起,悠哉悠哉,舒适地躺在竹摇椅中,阅读着手中的《前唐异事录》。 “老青天那边的意思,似乎是希望展大人与你们更接近些,关系更紧密些。” “有必要么,根本不是一路人。”我撇撇嘴,很是不以为然,“明面上过得去就行了。还怕咱们办案的时候背刺领导不成?” “你呀……” 她叹了口气,推果盘过来,示意我拿刚洗干净的小樱桃吃。 “嬉皮笑脸,阴阳怪气,一看就是个刺头。” “也就展大人性情温良,能容得下你。这要换刑部衙门那些刁钻的官老爷,非得把你这种,小鞋往死里穿,让你叫苦不迭。” “领导能不能容得下咱,是领导的气度。能不能让领导容得下咱,那是咱的本事。”我继续阴阳怪气。 大腿翘二腿,也拿起一卷书来看。 屋内渐渐静了下来。 “……你真的打算这样过一生么?”对面忽然说。 “什么怎样?”我疑惑地抬眼。 她正看着我的胸部位置。 “裹一辈子的束胸,透不过气,扮一辈子的男人,一辈子就这么藏着隐着地活。” “我已经习惯了。” 习惯了就没感觉了。 南乡沉默。 搁下书,离开竹摇椅,到我身前,慢慢地弯下腰,与软榻上的我平视。 紧盯着我的眼睛。 “有没有想过,你可以过另一种快活的人生,不用再隐藏,是什么就是什么,自由恣意地活?” “想过。”我认真地思考了许久,认真地回答她,“可那需要离开,代价太大了。我大半生来打拼下来的权柄、家财、社会地位,会尽数化为乌有,什么都不剩。” “你还剩我。” 她紧紧地盯着我的双眼。 “我们一起离开。我们一起走,浪迹天涯,逍遥快活。互相照料对方直到永远,白首偕老。” “……” 讲真的,我真有些动心了。 很感动。 她能下这么大的魄力。 可同时又敏锐地察觉到一丝怪异。 “先前,你也是不愿舍弃积攒多年的仵作荣位的,怎么近期突然改了口风,想离开了?” “……” 她答不上来。 事出反常必有妖。 我挚爱的友人呐,定隐瞒了我些什么。 第21章 就挺糟心的,练兵场上刚和搭档互作沙包,练完了拳法,大汗淋漓,酣畅痛快,瘫软地躺在草地上。气还没喘匀呢,就接到了那边的传令,让赶紧收拾收拾行囊,备好文牒路引,准备下基层出公差。 杜鹰和我都去。 两位捕头,五位捕快,五十个精锐官兵,以及重中之重,领队的展大人、王朝马汉。 正四品的武官统领、正五品的校尉都安插进来了,包老青天这是真怕我们这些下面办事的,再往下压瞒案情啊,非得派个“督军”跟着我们。 轻装简行,轻车熟路,易容扮作镖队,三五日的车程便离了开封境内,直奔目的地。 一路上的气氛都有些古怪,队伍隐隐分作两派,一派是上了年纪、经验老辣、世故狡滑的,底下五个捕快有四个都跟我们抱团在一起。 另一派就是年轻的,刚入职公门还没两年的,朝气蓬勃的后生,他们热血涌动,紧紧地追随着德高望重的展大人,宛如训练有素、绝对忠诚的兵蚁。 王朝马汉夹在其中,绞尽脑汁,来回斡旋,几度想把我们拉到一起,然而都成了无用功。 哪怕坐在一起围着锅子吃鱼,无形的壁垒也会把两方隔开,连空气都泾渭分明。 “我吃饱了,去撒尿,要不要一起?”杜鹰塞下最后一口饼子,拍掉衣服上的碎饼渣子,起身,看向我说。 我点头。 “走,一起去解手。” 到树林子里,杜鹰一撩袍子,解裤腰带,对着老松树的根系开始释放膀胱。 “章平怎么回事,怎么跟他们坐到一起了?” 章平是此行五个捕快中,唯一一个没跟我们抱团的。他有些书生气,性情温良,耐心谨慎,极少动用残酷刑讯,和我们画风一直不太一样。 然而他在衙门里有些年头了,年纪不比我和杜鹰小,没道理跑去和那帮热血小年轻混在一起啊。 “……” “……不行找个机会把他弄水里泡泡,染上风寒,烧得神志不清,做不了事,自然就退回开封府了。” “中。”我应。 “你怎么不撒尿?”杜鹰提裤子,抖了抖,扭头看我。 “我没尿。”我说,“我要拉屎,你快滚。” 他撇撇嘴,系好裤腰带,吊儿郎当地走了。 第22章 天降暴雨,道路泥泞,没赶上宿头,一行镖队只能靠路边暂且修整,就地扎营。 一部分人负责砍树搭棚,一部分人负责营地警戒,另一部分人负责生火做饭,各司其职,井井有条。 马泽云、丁刚几个受不了粗糙的干粮饼子,觉得太煎熬了,非要拿上弓箭,出去打猎。走之前把蹲在地上安安静静泡米汤的章平也带上了。 到傍晚,大雨渐停,三五成群,带着野兔野鸡,陆陆续续回来了。 “章平呢?”展大人感觉不对劲,放下手中的卷宗,皱眉问他们。 “不道啊……” 两个官兵挠着头茫然地说。 “他走着走着便和我们散了,说是要采摘些菌子,回去放锅里煮汤还鲜美。” “怎么,章平一直没回来么?……” 于是分派人手,四散寻找。 天快黑的时候,终于在一处隐蔽的池塘找到了他。浮在水面上,人还有气,但身体已经泡得发白了,浑身冰凉冰凉。 “啊,失足溺水了,真不小心。” 杜鹰用狗尾巴草剔牙,挑出其中的肉丝。 “快捞出来啊,别给人冻发烧了。” 远远地和我交流了个眼神,嘿嘿嘿嘿,无声地恶毒笑。 第23章 狼嚎隐隐约约,古树之上,夜枭咕咕怪叫。 还他妈伴随着大风。 简直现世版的夜黑风高、鬼哭狼嚎。 我睡眠一向浅,风尘仆仆赶路了好几天,精疲力竭,到晚上了又因为外界因素睡不好觉。辗转反侧,翻来覆去,黑眼圈不知不觉都出来了。 第7章 逐渐暴躁。 坐起身,裹紧御寒的棉袍。 暖烘烘的对面篝火,深蓝便服的顶头上司,正在安静地烤火。 他也没睡,眼眸低垂,安静地守着高烧昏睡的章平,时不时地给病人喂些水。 “……” 我悄无声息地腾起身,蹑手蹑脚往外挪。 王朝马汉搂在一块儿,睡得踏实极了,呼噜声的节奏都一样一样的。 小心翼翼地跨过他们,拿了随身的兵器,往丛林里走。 更深人静,四野无人,凄寒入骨。 走了一会儿,忽然感觉不对劲。 “谁?!” 猛回身。 挺拔如松的暗影毫不避讳地跟随在后面。 “哟……”我变了脸色,奴颜婢膝,笑哈哈,“展大人,您怎么……您怎么……”跟过来了。 “这里离及仙县很近了,并不安全。任何人离群解手,都必须结伴。但你一直都是独自悄无声息地出去,再独自悄无声息地回来。”他温良关切地问,“一个人,不怕出事?” 上前来,拍拍我的肩膀。 “走,我陪你一起。” “……” 我脸绿了。 不着痕迹地侧身,避开他自来熟的动作。 “……” “……大人,小的要去林子里上个大的,很臭的,您就别跟着闻味儿了吧。” “人吃五谷杂粮,谁上大的不味儿啊,走,咱俩一起去蹲,草纸都给你带好了。” 武官掐着我的胳膊,不容拒绝地往林子深处带。 “……” 我怀疑他要把我嘎了,然后再去噶杜鹰。 被带着踉踉跄跄拖了好几步,挣了挣,实在挣不开,急眼了,猛地一个肘击,砸了过去。 “身手不错么,明文。” “……” “……展大人,咱想,咱的关系还没亲密到能互称小名的程度……” 他平静地环顾四周幽密。 草纸递给我。 “……” 我是接也不是,不接也不是。 “咕咕,咕咕咕……”灰羽的胖鸽子等了许久,终于等不了了。自枝头飞下,落到左肩。 武官看着我,平静至极。 “你在及仙县有内线。” 陈述句,不带丝毫的惊讶。 “哪个做捕头年岁长了的,没点额外的灰色手段呢?……”糊弄,敷衍,打哈哈。 我拿下信鸽腿上的密件,并不看,直接塞进里衣,防止被他抢走。 “在处理干净章平以后,你们打算怎么处理我?” “……卑、卑职惶恐,实在不明白您的意思。” “不,你非常明白。” “章平是你们做的,因为你们认为他脑子发了昏,竟然冲动行事,要去追随某些不切实际的目标。” “你们废了他,明天驿差就会来把他接走,回开封养病,退出这桩重案。” “那么我呢?预定计划,你们打算怎样阴掉我?还是逐步架空?” 将在外,君令有所不受。 出了开封地界,老青天派的“督军”也就失去了大部分的威慑效用。上了年头的老捕快都是煮不烂、砍不碎的滚刀肉,几十年腥风血雨、波谲云诡过来,早已提炼出了自己一套独特的办案逻辑。 谁来了都不好使,天王老子来了,他们都照旧按照自己那套路子办。 无数条人命提炼出来的,最行之有效、最大化收益、最小化伤损的办案路子。 这路子严酷无情。 不追求所谓的正义、公理。 然而可以保证绝大多数战友都活着回去。 第一步,先把队伍里意见不同的力量掐灭了。免得下了基层以后,既要和地方上的魑魅魍魉斗智斗勇,又得提防着窝里的大人搞“微操”。 往事不堪回首。 妈的以前有个姓孙的酒囊饭袋,一顿神乎其技的微操,害了我们十几条人命,全被地方上吃了。 回开封,牺牲弟兄的老母亲,跪着问我们把她的儿子弄丢到哪里去了,眼都哭瞎了,磕头磕出血来,求我们把她的孩子还回来。我们没一个人能答得上来。 而姓孙的官员没有得到任何报应,不久就靠着家族荫庇,调任户部,飞黄腾达了。 第24章 我在幽静的丛林中与这个上级对峙许久,谁都不肯退步,僵持不下。 “……好猫不挡道,大人今夜是非得蹬鼻子上脸,为难我们这些底下办事的是吧?” 他平静地注视着我,黑暗中眉峰微挑,似乎有些惊讶。 “徐捕头,开封共事五年了,这是你头一次对展某显露獠牙,原来这才是你的真面目么,好新奇。” 同僚窝里斗,都是兄弟,不动用武器。 我微退后一步,紧紧地盯着他,缓慢地把双刀放下,搁在了旁边的荆棘丛上。 他看着我的动作。 解下巨阙剑,也搁在了地上。 我朝这该死的猫儿发起冲锋。 先是一记重蹬,没蹬中,紧接着就是拳法。 电光火石间,后膝窝猛地一痛,跪在了地上,反剪双臂,死死压制,他从我胸前的衣襟中掏出了那卷密信。 “请问我可以拆看么?” 武官礼貌性地过问。 我不回答,倍感屈辱,狰狞着表情,死命地挣扎。 “展某当你默认了。” 他单手拆开了密信。 “………………” 过了一会儿。 瞳孔地震,嗓音艰涩:“……李青峰竟然还活着,死牢镇守森严,你们是怎么把他金蝉脱壳,偷换出来的?” 这是来自李青峰的密信,汇报了及仙县现今拐子团伙的活动状况,以及与当地官吏盘根错节的勾结关系。 由上及下,整个及仙都已经烂透了。看似富庶太平,实则污佞横流。 第25章 我对他起了杀心。 金蝉脱壳,偷换走死刑犯这事牵扯巨大,如果上头追究起了责任,除了我必被革除权职以外,其他几个帮助我偷天换月的弟兄,也俱会倒大霉,仕途尽毁。 尤其还有南乡,她身为官府仵作,作伪尸检结果,制造李青峰已经自缢死在监狱中的假象。一旦被查,后果不堪设想。 我怎么能把那么多冒着风险帮助我的朋友都搭进去呢? 展昭,得死。 “你看我的眼神不对劲。”武官握住了剑柄,真正戒备起来,“收回这个眼神,或者展某把这双眼剜出来。”他沉声。 “……” 我打了个寒战,胆子瞬时萎了很多。 第26章 “展大人?徐捕头……你们在里面么?去了这么久还没回来,大家伙儿担心你们遇到什么危险了……” 火把的光亮,隐隐约约,穿透林子。 黑暗中,我和武官悄无声息地对视了一眼,无声地达成了暂且停战的协议。 我捡起荆棘丛上的双刀,归鞘。 他的巨阙剑亦归鞘。 一前一后,貌似和谐友好地往营地走。 “不管你们信不信,展某只追随老青天,老青天退后,展某亦退出朝廷。并没有半分拿你们底下人的性命,为展某仕途铺路的意思。” 快步匆匆离去,耳畔留下了这么隐秘的一句。 我抬头望去那道背影,有些愣怔。 第27章 下了一场暴雨,不止道路变得泥泞了,天气也变冷了许多。冷风吹来,在脸上像刀子割一样,明明大晴天,日头还是高高悬着的。 路边的景物很萧索,只一种说不出名字的淡蓝色小花,一簇一簇,顽强地绽放。 路上有个弟兄被毒蛇咬了一口,紧急处理,连吮吸,带草药糊糊,带解毒散,都没见好。最后没辙了,心一狠,让人按住他的四肢,烧红了木炭,狠狠地烫进伤口里去。 空气中泛起皮肉的焦香,惨叫声直上云霄,惊飞无数林鸟。 当场昏迷。 但命好歹是保下来了。 杜鹰在旁边看着,抱着胳膊,发怵地抖了抖,仿佛要抖掉浑身的鸡皮疙瘩。 肩膀轻轻地撞了我一下,压低声音。 “看不出来啊,这姓展的素日脾气那般温柔,没想到发起狠来,啧、啧……” 被咬的是个才十七岁的小官兵,黑皮肤,娃娃脸,真诚烂漫,笑起来眼睛里仿佛有双小太阳,很讨所有人喜欢。 展昭像老父亲一样守着他,握着他的手腕脉门,源源不断地往里面输入真气,稳定他的生命体征。一连输了好几个时辰,到最后他自己都差点虚了,站起身来的时候轻微地晃了晃。 我觉得现在要是上去给他一记背刺,成功率至少九成,嘻嘻。 “王校尉,马校尉,前头有处古寺,是否要去讨些水喝,借宿一晚,略作休整?” 这里距离及仙县很近了,入了及仙,就是入了龙潭虎穴,九死一生。 第8章 王朝马汉略作思考,很快下了决定。 “就这样办,先在佛寺借宿一宿,恢复队伍,明个儿再入城。” “去敲门,佛门清净地,记得一定要客气些,若是僧侣不太情愿,咱可以花几个钱,就当做布施香火了,结些善缘了。” “是。” 第28章 溪涧清幽,山寺里的桃花盛开得正美丽。 僧值初始看我们浩浩荡荡一大队人马,都是些携枪带棍的精壮汉子,很有些警惕、抵触。 直到钱财开道,外加仔细查看完了身份文牒,确定我们真的是合法合德的镖队,全都是老实巴交的良民,才放松下来。 “阿弥陀佛,相逢即是善缘,众施主里面请吧。石阶积苔,小心滑倒。” “多谢师父。” 我们双手合十,虔诚地微鞠躬,感激致谢。 旁边两个清扫落叶的小僧弥露出友善的笑容来。 “本寺近日有位先祖佛法圆满,修得功成,即将天人归圣。诸位施主若是不急着赶路,明日正午可以上几炷香,台下聆听佛法,观摩圣人,沐浴福泽。 ” “一定,一定。” 功德圆满,活佛升天,这可是百年难得一见的大幸事。难怪这座位置偏僻的古庙竟然如此热闹,信徒众多,香火鼎盛。 我只信包里的钱、手里的刀,不信鬼神,对此倒没什么感觉。只是随大流、人云亦云地敬重。 王朝兴高采烈,他刚做了父亲,出差便撞上这等好事,只觉得吉祥极了。立马惦记上,想给家里的闺女、老婆求上一对平安符, 这或多或少影响到了周围的弟兄,纷纷动起了心思。有打算给家里老人求长寿的,有打算给自己求姻缘的,还有求财运,求健康无病,求仕途亨通的……全都活络起来。 “展大人,求您了,通融通融嘛……” 五人一间,客房里头安置妥当,武官假寐休憩,涵养恢复体内薄弱的真气。 疲惫得眼都没睁,无奈地应允。 “行,行,好,好,嗯,嗯……实在拗不过你们了,那就明天中午,朝拜完了活佛成圣再走,这期间好生修养,养精蓄锐,以备及仙……” “谢展大人!……” 众人眉开眼笑,喜不自胜。 我不禁也有些受感染了。 想想,要不明天正午虔诚拜一下佛祖,给南乡也求个平安符回去?…… 第29章 夜里的山寺宁静极了,清月寒涧,雾霰缥缈,笼罩其中的一切都变得虚无模糊起来,心前所未有地静至极致。仿佛真的有无声的神明在上,俯瞰、净化了所有。 杜鹰、马泽云、丁刚、蒙厉悔,我们几个睡一屋,五条大汉,四仰八叉,睡到半夜,呼噜声震天。 窗户虽然开着,屋子里还是弥漫着一股子酸爽的糙汉臭脚丫子味。 我本来睡得好好的,梦里正和南乡包猪肉大葱饺子,话家常呢,胸口忽然一重,猛地惊醒。 眼睛大睁开,极近距离处,一张凶悍的疤痕脸酣睡得香甜极了,胸膛精赤,沉甸甸的胳膊横在我的身前,以一种揽着被子的姿势,勾得紧紧的。 给他挪开,他啪地又搭了上来,力道比之前更大。 ……你们、你们是知道胸前被重击的痛苦的,那一刻,黑暗中的我,整个人都狰狞了。 可如果把这厮踹醒,整个屋子都会被吵醒,深更半夜的扰人清梦,实在道德低下。 默默地忍下了这口气。 默默地扒拉开胳膊,摸黑坐起,叹了口气,披上外袍,悄无声息地下床。 推开门,坐在佛寺寂静的房廊下面,清幽中沉定了许久,才熄灭了把鹰子脑袋拧下来当夜壶使的冲动。 睡不着了。 干脆练武。 云雾缥缈中练武,神仙一样快活,院落里潮湿的落叶都在跟随着步法旋转,形成风中的漩涡。 “你很勤奋,但这套刀法实在粗疏,遇到真正的高手,一眼便能看出其中致命的漏洞。是没有接受过好的武师傅传授么?” 一根槐树枝子落到了刀柄上,微下压,像流水带动游鱼,行了个微妙而精巧的转折,恰如其分地把漏洞补上了。 “……” 我是真的嫉妒这类出身富沃、家境良好的武者。 明明年纪比我小那么多,剑道上的造诣却已经登峰造极,无人能挡。 “展大人。” 双刀归鞘,我微作抱拳,看似恭敬地垂首,实则暗暗不忿。 “你这人真难相处。” 对面泛起了轻轻的笑意。 “面上一套,底下又一套。” 第30章 我看这武官没有发作整人的意思,揩了一把热汗,拿过水囊,坐到石阶上,自顾自地喝起了水。 “乔装作镖队,分批入城,前锋先潜入进去,分散扎钉子,后面镖队再跟进去。” “这是你跟杜捕头力排众议,坚决定下的策略。为什么不像旧往一样,直接以官方的身份入城,震慑宵小,安泰民生?” “……” “……您真想知道?”我歪头笑看他,微妙地盯着这个自来熟,就近落坐的领导。 他安静地看着我的眼睛。 “以前在淮南出差,我们追缉一伙拐子,追到个偏僻的小城。一整夜,河里井里多出了十几具女尸。” “当地人害怕自个儿买来的媳妇告官,收到官府前来调查的风声以后,连夜把受害者全部溺毙,灭了口。” 他脸上的笑意消失了。 面部肌肉都在微微地抽动。 “大人信不信……倘若这两日风声走漏出去,待到咱们开封府入了及仙县,城内不但拐子全无,而且半个活着的被拐妇女都不剩了?” 第31章 始终不能理解这种人为什么加入官府。 南侠,多么响亮,多么潇洒的名头。出身富渥,家族殷实,教育良好,文武双全,剑道超绝。且容貌丰神俊朗,绝色英俊。 一眼望过去,就知道和我们这些庸碌谋生的底层人物不是一个世界的。 他加入开封府不会得到任何好处,包拯是个严苛的清官,刚正不阿,执法期间得罪的权贵势力众多。他跟着包拯,包拯退后他也退,包拯不得善终,他也不得善终。 白费了几十年的光阴,徒惹了一身腥躁的祸事。 “我这里有酒,你若是觉得寒冷,可以喝几口暖暖身子。” 更深人静,凄寒入骨。 我看了他一会儿。 伸出手接过,拔掉酒囊塞子,仰头豪爽饮下,辛辣入喉。 咂咂嘴。 “够劲!” 又有些疑问:“大人……大人看着不像是会随身带酒的浪荡人物啊……” 大人微歪头,意味莫名:“那么在徐捕头眼里,展某是个什么样的人物呢?” 我又喝了几口酒,燥热自腹肚涌起,温暖全身,四肢百骸仿佛都在燃烧。 梦晓时分,恍然已醺,月下的世界摇摇晃晃,变得无比绮丽,兴致上来了,双刀出鞘,到院中去,乘兴一顿乱舞。 这酒真辣。 比春山坊的上等女儿红都辣。 头有些晕,不自觉放肆,嘿嘿嘿猥琐笑了起来。 “大人是个……小、小美人……” 展昭:“……” “陪爷来耍耍,小嘴真红……真软……小腰……” 展昭:“……” 风微微的,我隐约看见这人的嘴型动了动,露出了个嫌恶的表情。 嫖虫,他说。 我努力站定了些。 弯刀向前,刀锋往上一勾,稳稳地指着武官。 这是个挑衅的信号。 幽暗中的展昭看着我,神情晦暗不清。 “想打架?” 第32章 是的,想打架。 酒精麻痹小脑平衡能力,并不麻痹大脑神智。 其实越醉人的思维反倒越是清醒。 只是平日隐藏甚深的种种晦暗欲念被放大了。 这若是个貌美柔弱的女人,我恐怕要上去欺辱一番了。 可这是展昭,我也只敢嘴皮上轻浮一丁点,若真的上前非礼,他铁定把我吊起来来一顿人格修正拳。 思维变得像黑夜里的飘絮一般,到处发散。 忍不住胡思乱想。 忍不住忿忿。 凭什么那么多人光是生存就竭尽了全力,筋疲力尽,面目全非,奇形怪状。而另有一些人,自出生那天起,就是天之骄子,就拥有了世间所有美好的东西乃至于珍贵的品质? 这不公平。 我朝武官举起了刀,看着这个光亮得刺眼的善良人物,晦暗的嫉妒情绪犹如暗潮一波一波涌起,不断冲刷着理智的岸堤。 我很清醒,清醒地知道自己绝不是这个剑道天才的对手。 但是…… “大人,”朝他酒疯子咧嘴笑。“卑职等一直风闻,整个开封府上上下下,只有王朝马汉两位大哥竭力联手,才能勉强克制您。” 第9章 “——却不知,若是卑职和杜鹰、马泽云、丁刚、蒙厉悔五位捕快结成围猎大阵,能否与之相媲美呢?” 给这位二十七岁的年青武官,生动形象地展示一波什么叫作“下克上”。 一旦他败了,入了及仙县就必须听我们的,刑案侦办务必脚踏实地,贴合地方权力生态,同光和尘,减少冲突,最大化利益,最小化战损,少他妈精卫填海,搞那些不切实际的理念。 正义?公正?这种出身舒适的家伙根本不清楚贯彻到底的正义需要多大的代价。单是他和我站在一起,就该明白,太阳底下从来不存在公正。 第33章 他温良平静地应声。 “好。” 山寺清寂,云雾若霰。我拖着醉步,摇摇晃晃回客房去,把同一个房间里睡熟的战友挨个晃醒。 “起来……起来……别睡了……” “深更半夜扰人清梦——你他妈最好有事。” 睡眼惺忪,面目狰狞,不爽到极致。 若非打不过我,杜鹰此刻铁定已经把我按倒爆锤了。 难得地好心情,我笑嘻嘻对他说:“好兄弟,咱们一起干展昭,干赢了,咱们五个一起名扬京城。” “你喝了多少马尿,醉醺醺成这幅德行?”丁刚翻了个身,肌肉虬结的猿臂撑起精赤的胸膛,扭头望我,浓眉紧皱,额心形成个深深的“川”字形,“那展大人也是咱们能得罪的?他由江湖豪侠入公门,当初耀武楼献艺,名震帝都,是当着文武百官的面击退了十数大内高手进来的。老青天的心腹,开封府的利剑,岂容咱们亵渎?” “我们基层做事的,才是开封府真正的利剑。” 我认真地纠正他说。 醉醺醺,滔滔不绝,喋喋不休,双手乱七八糟地比划起来。 “行内人干行内事,他、他得听我们的。” “否则……否则……你们都知道的,会出事……” 不怕上头的领导抢功占名。 就怕上头的领导自以为是,坚持某些形而上的不切实理念。 这就仿佛煤矿里挖煤一样,瞎指挥,会出人命的。 “……” 他们于是安静了。 安静了好久好久。 杜鹰问我:“你到底是真醉还是假醉?” 我嬉皮笑脸,不回答,反问:“你们到底跟不跟我往外走?” 杜鹰垂下头,思虑了一下会儿,掀开被子,利落地套中衣、穿靴子。 “走。” 丁刚和马泽云也下定了决心。 “这样一直僵持下去也不是个办法,总还是得破局的,内部矛盾必须得在到达及仙县之前解决……” 他们也跟我们走。 房间里五个人,只还剩下一个,慵懒地蜷缩在被窝里一动不动。 蒙厉悔眼睛都没睁,仍然熟睡着般。 嘴巴蠕动,慢吞吞低哑地道。 “不去。” “为什么不去?”我们有些不舒服。 “因为老子不想,那人是展大人。” “展大人怎么了?”杜鹰贴近枕头,皮笑肉不笑地问他。 “展大人是个难得的好官。” “憨子,你十五吗?还在相信活人的道德?尤其这个活人还是个官员?”穿好灰色外衣的丁刚嗤之以鼻,直接笑出了声。 “唯有咱们一起把他打赢了,确定能克制住他了,才可以尝试信任他的道德与承诺。” 过往几十年血的教训。 第34章 蒙厉悔不站我们这队,他倾向于那个当官的。 这使得我们很不爽,然而不爽也只能强自忍下去。 蒙厉悔不是善良温和的章平,他边防军伍出身转职帝都,性情狠辣,手腕暴烈,睚眦必报,发作起来跟条黄鼠狼没什么两样。谁都不敢对他这种出手,我与杜鹰都不敢,遭不起报复。 于是原本预想的五人变成了四人。 杜鹰,丁刚,马泽云,我。 四个人,两位浸淫公门多年的老捕头,两个精悍的捕快。 东南西北各占据一角,在各自的方位,朝包围中心的武官整齐作恭,略作抱拳。 例行敷衍的社交礼仪程序,表示我们不是来恶意谋杀领导的。 咱们只是切磋而已,哈哈,和谐友好文明诚善地交流上下级感情。 “得罪了,展大人!” 杜鹰一个眼神过去,马泽云首当其冲发起冲锋,丁刚紧跟其后,长刀锵然出鞘,清寒的月夜下直劈武官下三路。 姓展名昭的家伙冷静极了,他甚至连剑都没出鞘,只以厚重的鞘身作格挡。 “不够。比王朝马汉差远了。” 是么? 他大概还不清楚什么叫鹰犬围猎。 多年互相交付后背的老战友,心有灵犀,根本不必言会,在马泽云、丁刚之后,杜鹰与我同时自各自的方位暴起,一东一西,挟持住展昭的左臂右膀,卸他的剑,猛往下钳压。 致命的肘击破风朝鼻梁砸来,我猛地歪头,险之又险地避了过去,同一时刻,手上挟制着的铁臂趁势挣脱开来。 “锁他的喉!” “把他勒晕!” “他奶奶的,老子就不信了!再高的官,再强的内功,终极也还是个活生生的凡人!还真能抵得过衙门精炼多年的捕快大阵不成?!” 杜鹰炸了。 我躲开了肘击,他没躲开拳风,鼻孔下面挂着两条猩红的血,头发微散,凌乱狼狈。 一面竭尽所能地试图锁武官的喉,一面扯着嗓子朝屋里嘶吼。 “蒙憨子——” “他妈的快出来帮忙——” “捕快大阵该是五个角,缺了一个角我们他妈怎么办事?!” “出来帮忙!回头我们四个凑钱请你喝酒!春山坊最香艳的舞娘!最炙辣的竹叶青给你安排上!……” “……” 光溜溜的大汉悠哉悠哉地自屋内漫步了出来。 一面打着呵欠,一面提着三截棍,通身上下只着一条短短的裤衩子,两条大粗腿上的腿毛仿佛秋风里茂盛的野草,长势旺盛极了。 睥战局一眼,云淡风轻。 “叫爹,叫爹就帮。” 鹰子面涨耳赤,唾沫飞溅,口出雅言。 “我日恁祖宗八代先人,七舅姥爷!” 丁刚:“爹!” 我:“爹!” 马泽云:“爹!俺滴亲爹!快来帮忙!求求了!孩儿给爹爹磕头拜早年了!” 蒙厉悔受用极了。 下巴扬起。 “嗳!好儿砸们,你们亲爹来也!” 展昭眉头一皱,意识到事态严重了。 第35章 我们齐心协力。 我们众志成城。 我们团结一致,竭尽所能,狗胆包天地下克上。 胳膊都使脱力了,全身肌肉都在发热,汗珠密密麻麻渗出皮肤毛孔。到最后,红了眼,阵法都顾不得了,只剩下最原始的作战本能。 本能地去协同,补上战友暴露出来的漏洞。 所有动作均快于理智,根本来不及思考,攻击与防御便已发出。 不知过了多久,恍然间腹部重重受了一力,我仿佛弹射而出的鸟儿般,屁股向后,平沙落雁式,悠然地脱离出了战局。 “……” 妈的,真够狠啊。 不愧是曾经的南侠,不愧是德高望重的展大人,开封府的利剑,老青天的肱骨。 我们五个好手紧密合作,群殴他一个,竟然都殴不过他。 踹飞在幽寂的老桐树底下,枯枝烂叶中打了好几个滚,才堪堪刹住车。我抱着痛到发麻的肚子,蜷缩在树根底下缓了好一会儿,才勉强缓过来。 踉踉跄跄,重新爬起来的时候,朝那边望去,那边已经彻底乱成一团了。 五条大汉纠结在一起,胳膊穿插着腿,腿穿插着脚踝,打得面红耳赤,场面整个混乱不堪,谁也分不清谁。展昭整个儿浑身大汉,强人锁男,左右为男,前后夹击,脖子与双臂都被死死地勒住。 三节棍、长刀、巨阙剑、弯刀……所有兵器都散落在一旁,没有人再拿起来使用,这种打红了眼的时刻,手持利器,很容易产生误杀事故。 我捂着肚子,蹑手蹑脚地逼近战局。 下一刻,丁刚嗷的一声惨叫,落到了我的脚边。 “胳膊!两条胳膊全脱臼了,快帮我接上!……” 咔擦两声帮他接回胳膊,我们狼狈为奸,奸诈地对视一眼。 “你上啊,快去帮他们!” “老狐狸,你怎么不上?要上一起上!你不上我也不上!你上我也跟着上!” 于是一起上,同时饿虎扑食,再次往领导身上挂大汉。 展昭:“……” “我嫩父辈先祖家人%*x&*#……” 他面涨红赤,想下杀手又不能下,牙缝里隐隐约约挤出了句什么。 好像是句脏话。 第10章 不大可能吧?…… 脾气这么温柔、涵养这么优良的领导怎么会说脏话呢?…… 大约是听错了。 嗯,一定是听错了。 军伍出身的蒙厉悔老辣刁钻,瞅准机会,朝着领导的后颈重重地劈了一记手刀。 我们愣怔怔地看着这个挺拔的武官倒了下去。 犹如大山轰然垮塌。 许久回不过神来。 难以置信,竟然真的做到了。 实打实地制衡住了他。 倒在院子里的男人衣衫凌乱,乌发微散,脖颈皮肤被勒得通红,面朝下栽倒着,呼吸不稳,鞋子都被我们踩掉了,露出深色的秋袜来。 “……” 原来他和我们一样,也只是两条胳膊两条腿,也有撑不住力竭被放倒的时候。 原来他也只是个肉与骨构成的凡人。 而非什么权力高地上可望不可即的神圣存在。 “……这样的话,及仙县重案,该怎么办还怎么办吧。” 呼吸尚未平复,胸腔剧烈起伏。杜鹰吐出一口浊气来,慢慢地说。 马泽云从鼻腔里发出一个重重的嗯声,出神地盯着地上昏迷的上级,轻轻点了点头。 “既然他能够被我们放倒,就不必忌讳了。还是按照旧往办案,那套最妥帖的老路子来。” 真相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地方上的维稳与队伍里的平安。 我们不再怕这个“督军”了。 第36章 这人身量高,体重也格外沉。我与丁刚两个人一左一右同时发力,才勉强把他架了起来,压在肩上,沉甸甸的,往屋檐底下搬。 不能送回东厢去了,周舍、孟荆、霍延年他们已经熟睡了,现在推门进去,指定把所有人吵醒,并且,根本无法向王朝马汉交代。 交代我们基层集体合作,严重僭越,以下犯上的罪过。 “……怎么办?” “搬回咱们屋里去。”马泽云略作思虑,缓缓出声,“把他在咱们屋里歇息一晚,明早儿再给他端茶奉水,好好地哄哄。无论如何,今夜绝不能把大人这般浑身伤地送回去。” 也唯有如此处理了。 搬进屋,狭窄幽闭的山间佛寺,客房里空间本就不大,五条大汉,如今又多了一条,六条大汉,越发拥挤了。 “他睡你这铺。” “凭什么?” 我很不乐意空间受到侵占。 “属你骨架子最小,勉强能挤挤,我们其他人个个膘肥体壮的,哪儿来的空隙给他挤?”理直气壮,理所当然。 我毒打了杜鹰一顿,把他打得鼻青脸肿,反剪了双臂按在墙面上求饶。 杜鹰咬牙切齿,不情不愿地把铺位让了出来,跑去抱干草打地铺了。 于是昏睡状态的展大人有空位置睡了。 …… 烛火熄灭,更深人静,幽寂的月光洒进窗棂。 四肢酸软,精神疲惫,不过小半个时辰,客房里便此起彼伏响起了酣睡的呼噜声,纷纷梦会周公。 极近距离处,这双眼睛的眼睫毛整齐闭拢着,短而浓密,清俊脱尘,让人不自觉联想起了月下沾染着寒露的松针。 唇薄薄的,呈健康的淡红色。 墨发如乌,微微散乱。 筋骨结实,体格修长,呼吸绵深,真气稳健。 “别装了,您还想假作弱势至几时呢?” 我贴近这人的耳朵,细若蚊吟,隐秘低微地言说。 “……” 昏迷的眼睛一瞬间睁开了。 湛亮秀丽,灼灼其华。 “你知道。” 他无声地做出个口型。 是的,我知道。 当年假装可以被王朝马汉联手制衡,是为了安公孙师爷的心。 如今再次假装可以被五位捕快联手制衡,则是为了安我们一线办案人员的心。 付出这么多,忍耐至极致,包容至极致,宽和至极致,这人究竟在追寻些什么呢?明明可以像雄鹰一样自由放肆,恣睢自我地活着的。 嘘—— 他朝我比出一个噤声的手势。 寂静如海的晦暗中,两边唇角弯弯,露出了个好看的笑容来。 悄无声息。 “不要说,明文,拜托了……” 眉眼低敛,诚恳地请求。 “……” 好,我不说。 真是个傻子。 彻头彻尾的傻子。 他根本就不应该加入这里的黑色漩涡。 旧往多年,衙门里不是没有过这样漂亮干净的眼睛,但无一例外,他们的主人都得不到好下场。 想起了那片荒林。 荒林里年轻挚烈的战友身捆锁链,跪在地上,被人在脑袋顶上剪开一个小洞,灌进去水银,血淋淋的肉体跳出来,脱离出一整套人皮来,满地打滚,惨叫声凄厉得像刀子。 那双眼睛和这双眼睛一模一样地漂亮、清澈。 “你该走。” “……什么?”他疑惑地做出这个口型。 “你该走。” 我严肃认真地重复。 “……” 位高权重的武官盯着我的眼睛,不说话了。 不知过了多久,忽然伸出手,摸了摸我的眼皮,温柔地笼盖上。 一片黑暗。 “快睡吧,大捕头,已经太晚了。” 第37章 人性真是种奇妙至极的东西。明明此前还长时间地僵持,泾渭分明,一顿群架过后,意识到了所谓高高在上的官员,也只不过是个可以被打败的普通人,和他们一样,并无差异,立时融为了亲密无间的一体。 勾肩搭背,称兄道弟,约着案子结束以后一起去下馆子,去花街柳巷听曲儿看戏,寻欢作乐,仿佛从未有过丝毫的隔阂。 “展大哥!”他们亲热地喊他,我也随大流,跟着亲热地喊,“过来呀,展大哥,过来呀。” 展昭开心极了,脱离了王朝马汉,大步往这里走,脸上的笑容发自内心地灿烂。 朝阳乍暖,我们七歪八扭、散漫地盘踞在佛寺的老树底下,一帮子骄兵悍卒,翘二郎腿的翘二郎腿,抻懒腰的抻懒腰,抠鼻孔的抠鼻孔,掐架的掐架,插科打诨,随意自在。 “大家伙儿刚刚讨论家长里短。最年轻的王校尉,闺女都出生了。最年长的蒙憨子,两个儿砸都上学堂了,上房揭瓦,下河摸鱼,整日顽皮打闹,愁得老夫子的胡子花白了不少。” “展大人,您岁数夹在其中,今年二十又七,也近三十了,怎么还屁响都没半个呢?大龄未婚,莫不是……有什么难处理的隐疾?” 展昭一梗。 脸上的笑嘻嘻转作了拳头上的恼意。 不轻不重,一拳锤向了嘴贱的马泽云。 “展某没毛病,展某正常的很!” 马泽云嬉皮笑脸地招架,挡了一下,歪着脑袋像个欢乐的野猴儿,缩着脖子继续犯贱。 “这种事可不兴嘴上证明,嘴上的说辞哪里可信呢?毕竟男人的尊严嘛,永远都绝不能承认……” 展昭利眸微眯,君子如玉,温文尔雅,慢条斯理。噙起一抹阴阳怪气的假笑,灰蓝袍子一撩,落坐在了树荫底下,单手揽住马泽云的肩膀,压制得跳脱的野皮猴动弹不得。 “哟?怎么,马捕快还想亲身来试试?” 马捕快:“……” 怂。 老江湖·展大人继续似笑非笑,阴阳怪气。 “坊间那句荤话怎么说来着?……嘴皮子上翻出花来也是假把式,真汉子唯有鸳鸯被里翻红浪,赤膊拼刺,实战分高低。” “……差不多是这个意思吧?” 危险。 马泽云:慌,好慌,救命。 “……” 丁刚、杜鹰毫无拯救战友的同袍情谊,在旁边哈哈大笑,笑得前仰后合,肚子疼。 长廊底下啃窝窝头,蒙厉悔慢悠悠拖着布鞋从厨房里出来,睡眼惺忪,正吃着早饭呢,没提防忽然听到这番生猛的虎狼之语,食物碎屑喷溅了一地,呛得咳嗽连连。 一边猛烈地咳呛,涨得满面通红,一边艰难发出笑音,让人忍不住担心他的气管安危。 “秀儿……咳咳……咳……展大人……你不用理他,泽云整个就一个棒槌,嘴皮子翻出花来,仿佛身经百战,花丛里的老蜜蜂……” “……实际上连小姑娘的手都没牵过,羞怯得紧。我们这帮子肉食动物里头,唯一一个至今仍然保留着八百年童贞的小菜鸡……” 马泽云恼羞成怒,跳起来追着他打。 “蒙大块,你他大爷的,给老子住嘴!” 展昭坐如松,一派正人君子的端庄德行,暗中不着痕迹地伸出蹄子来,时机精准地一横。 砰!气急败坏的菜鸡实打实摔了个狗吃屎。 哄堂大笑,空气中再次溢满了快活的气息。 “泽云啊,你这个早年拜得好啊!……” 第11章 “五体投地!大礼!哈哈哈哈哈哈哈……” 第38章 某个神圣的时辰点,山寺佛钟撞响,两声,三声,五声……接连十八声,天地浩渺,苍穹之下,悠远震撼地涤荡开来。 飞鸟惊林。 一轮旭日徐徐升起。 古刹肃穆,笑闹声渐渐地安静了下来。 “功德圆满,活佛升天,百年难得一遇的大吉幸事。” 远望松林蓬勃,僧弥洒扫,展昭呼吸微缓,不自觉庄重了神态。 “他们都闹腾着,待会儿要跟着信徒一起去朝拜。王朝打算给自己媳妇孩子求一双平安符回去,保佑一生的健康平安。马汉想多布施些香火钱,求活佛开光,给自己的老母亲带副长命锁回去。” 武官扭头看向我,温文尔雅,眉眼弯弯,好看地笑起。 “周舍求富贵,孟荆求官运亨通,霍延年求儿子,活生生的人,各有所求。那么你呢?明文,待会儿你想求些什么?” 我想起了在家里望眼欲穿的好友,以及好友帮忙照顾的小黄狗。 不知道小黄狗如今养得怎么样了,是否抽条长大些了。 南乡一个人在家里孤不孤单,验尸堂里做事,纷繁冗杂,有没有触及到某些牵扯权贵的恶劣刑事案件,如果涉及到了,大约又要遭到明着暗着的威逼利诱,要求伪造偏离真相的验尸结果了…… 她一个姑娘家,文质彬彬,书生弱质,又是独居,实在让人忍不住担心。 外出公干,我曾经无数次噩梦,梦里回到家,她却已经不在了,怎么找都找不着了,开封府也找不着,出事了。 “求平安。” “为丁仵作而求?” “……你怎晓得?” 青年视线上移,略作回想。 “那日巡街,远远地望见你与仵作姑娘撑着同一把伞往回走,荷塘莲叶,小桥流水,耳鬓厮磨,好一对神仙眷侣。” 浓浓的艳羡。 “……” 我愣了下,随即反应过来了什么。 忍不住有些尬。 “她是我至亲至密的友人,不是未婚妻。” 展昭眉头微不可查地一皱。 “丁仵作是个宜家宜室的好姑娘,徐兄……不打算对她负责?” “……” “……坦白地说,展大人,相比我这种贼眉鼠眼的,南乡的择偶审美,更倾向于你这种剑眉星眸、有权有势的。” “……” 展昭一下子闭嘴了。 看我的眼神变得格外古怪。 仿佛我是个为了讨好上官,把自己老婆往外人怀里推的花街龟公。 我只得费些口舌,进一步认真解释。 “我向她求过婚,但她明确拒绝了,她有她自己的想法。我们真的只是多年的朋友,而非未婚情人。” “哦。” 他眼睫敛下,随意地应了声,偏过身去,加入杜鹰、丁刚热火朝天的聊天,不再与我拉呱了。 “……” 妈的这厮没信。 这厮认定了我是个玩姑娘不负责的人渣。 第39章 旭日东升,偏远的山寺飘起了斋饭的清香。 又过了小半个时辰,灰袍素净的僧值前去打开山门,稀稀落落,三三两两,一些个赶早前来的香客进了来。 踏石阶而上,每个人都是汗津津、红扑扑,有老有少,有富有穷,无一不是虔诚至极的。 这些有信仰的人怀揣着渴求而来,眼睛都是亮的。 日上三竿,渐近晌午,香客越来越多,高墙外头越来越热闹。 上百僧众端庄肃穆地跪坐在黄蒲团,双目紧闭,虔诚诵经,木鱼密集而整齐地击响,整个山寺笼罩在神圣的梵音阵阵中。 法号庄严,天地通透。我听到了一种莫名的乐器,自寺庙最核心的红墙楼邸中传出,说不上名字,仿佛古朴的青铜编钟,又仿佛其它,无法辨认。 “你不想翻墙潜入进去,悄悄偷看下,是什么法器么?”杜鹰人模狗样地微笑着,朝路过的老方丈致礼,暗处,用胳膊肘轻轻地撞了我一下,在耳边隐秘地撺掇。 “佛祖脚下,活佛成圣,这种干净的信仰之境,可积点儿德吧,作妖也不能在这儿作。” 我拒绝。 明确拒绝。 在这种地方翻墙入室,我怕折了自己的阳寿。 第40章 我们镖队人多,信仰的人也多。 常年刀口上舔血,每每重案皆九死一生,多多少少,都愿意往这方面信一点。 不求别的,就求个心安。 执法为公,与穷凶之恶之徒斗智斗勇,拿起官刀,身披制服,与险恶狡诈的敌人拼杀,平民老百姓眼里,仿佛无坚不摧。 然而无论如何,这支队伍终究也只不过是一副副血肉之躯。 唯有坚信黄天之上,冥冥之中,有位公正的神明在注视着自己,保佑着自己的平安,才会更有底气些,更坚定强大些。 “三清老祖,玉皇大帝,阿弥陀佛,关二爷,太上老君急急如律令……一定要保佑弟子升官发财,飞黄腾达,左拥右抱,妻妾成群,儿女成荫,儿孙孝顺,长命百岁,百岁千岁万岁,万万岁……” 丁刚厚唇蠕动,猿臂虔诚地合十,嘴里念念有词,一叩首,二叩首,再叩首,只恨不得把额头都贴进砖块里去。 马泽云跪在他旁边,也合十,听了半天苍蝇翁嗡嗡,没忍住睁开一只右眼。 感叹。 “你这信得挺杂的啊,道家的三清老祖都带到佛门的金相底下了,不怕佛祖当场与老祖掐起来?” 蒙厉悔紧跟着毒舌。 “还长命百岁、千岁、万岁……千年王八,万年龟,你打算成精?” 丁刚睁开双眼,横眉怒目,火冒三丈。 “我日恁祖宗先亲%x#*%!……” 蒙厉悔淡定:“佛祖底下不能日。” 丁刚差点当场和他俩打起来。 腾地起身站起撸袖子,旁边一个和尚严肃地清咳了声。 “……” 仨条大汉赶紧重又跪回了蒲团,神圣梵音笼罩之下,信徒淹没的汪洋大海之中,向着高台之上,袈裟活佛的方向,虔诚拜服,诚恳致歉。 “对不住,对不住,小师傅,是我们兄弟几个失礼了,您海涵,海涵……” 第41章 展昭是站着的,他没跪。 抱着巨阙剑,放松姿态,微微斜倚着身旁的佛柱,远望高台之上的诵经僧弥,神情平静。 “大人不信佛?”我轻声问他。 他看了我一眼,由于认定我是个玩姑娘不负责的人渣,不太愿意搭理我。但在我第二次重复之后,终于还是礼貌性地应了声。 “家兄信道。” 他有个哥哥,我还以为像他这种一往无前、勇赴理想的愣头青,都是些无家无族的光棍儿呢。 唯有光棍儿才不怕遭到报复。 “尊兄信道憎佛?” 他轻轻地点了点头。 “兄长……痴迷三清道教,对佛家有很深的偏见。他认为和尚都是些……色中饿鬼,秃驴……” “秃驴”二字,从这般端庄温良的君子口里说出来,颇有些喜感。 “所以,由于上面的哥哥厌恶佛教,大人您也厌憎佛家?” 他摇了摇头。 “我挺喜欢佛家的。” “旧年在外游荡,不留心遭了窃贼,丢了盘缠。一位老和尚找我化缘,请求我布施他一碗饭吃,我言说没有,他于是掏出褡裢里仅剩的糙饼,掰了一半,分给我,看着我狼吞虎咽地吃下,安慰我一切只要能熬过去就会变好。” 那事直到现在他还记得很清楚。 “由于亲身的经历,无论兄长怎么熏陶,我实在……还是对和尚抱有很多好感。” 第42章 在求佛拜神,民间一直流传着一种说法,必须要心诚,心诚则灵,没灵就说明你还不够诚。 我虔诚地跪伏在黄蒲团上,跟随着高台之下,信徒的汪洋,一同叩首,再叩首。 我祈愿小黄狗茁壮成长,快快长成大狗,看家护院的想法,大约不会灵的。因为间隙里,思维突然飘离了些,没由得想起了醉仙楼喷香的名菜,红椒烩狗肉,口里的唾液不由自主地分泌多了些。 这诚心掺了水分,八成很难灵。 但我祈愿南乡永远平平安安,这个愿望,一定要灵,必须得灵。 她是我的女性身份投影,没有她,这么多年,我早就不知道自己究竟是个什么东西了。 扮男人久了,享受惯了身为男人的种种特权、优渥,居高临下,思维都在模糊、扭曲、变形。有时候总会产生一种莫名的情绪,憎恨自己为什么没有长出那根玩意来,娶妻生子,开枝散叶,建家立族,实打实,彻彻底底地做个真正的男人,而不必一辈子藏着掩着,永远担惊受怕。 南乡,南乡,南乡……丁南乡。 第12章 我竭尽所能守护她。 分辨不清,到底是在守护她,还是在守护我自己原本的灵魂。 第43章 檀香幽雅,梵音如云,信徒以高台为中心,乌压压地扩散开来。 我们镖队人多,六七十,然而六七十的数字湮没在庞大的信众中,宛如水滴没在湖泊,什么都算不得。抬头望去,都是跪伏着祈祷着的,根本分不清哪些是便装的自己人,哪些是老百姓。 日上晌午,活佛成圣。 旁边的展昭轻轻地掩口,打了个呵欠。 “给你自己也求个平安符吧,明文。”他劝说,“及仙县离这儿不过十几里地,马上就要整装入城了,那里可不是什么太平境界。求个活佛开过光的平安符佩戴在身上,多少心里踏实些。” “好。” 我于是再次闭上双眼,双手虔诚合十。 西北方向忽然骚乱了起来,似乎有个妇人在哭,还有小孩子的尖叫声。 “爹爹!爹爹!……” 我睁开眼睛望过去,远远的看不大清,只依稀几个僧人在好言好语地安抚一对母女,那母女不知发了什么癫,哭嚎着,不顾一切地要往高台上冲。 时辰到,古刹钟声撞响,嗡嗡震耳,通体发麻,整个人的灵魂都在被由内而外地洗涤、净化。 汪洋般的信众再次叩首。 高台上功德圆满的活佛一动不动,身披精致的暗红鎏金袈裟,白白胖胖,双目宁地静合闭,唇红若朱,宝相庄严,五感已关,自成一方境界,与嘈杂的尘世相隔绝。 活佛的身下是一圈的易燃木柴,木柴之上浇着暗色的油脂。 那母女的哭叫声越发凄烈了,歇斯底里,几近疯魔。 一个身披暗青色鎏金袈裟的僧人手持火把,走了过来,肃穆地点燃了篝火。 熊熊燃烧。 静默地燃烧。 火舌舔舐上活佛的袍角,包围了活佛的肉身,直冲天空,形成一团剧烈的火柱。 整个过程,那宝相庄严的圣僧没有发出一丝毫惨叫,无声无息地化作了一团焦黑。 “……” 我想起了古文中的一个词,涅槃。 神圣敬仰极了。 同时又无可抑制地感到一阵生理上的不适。 想吐。 蒙厉悔望着那具焦炭,面无表情,拳头紧握,骨节泛白。 “他为什么不惨叫?” “就算是圣僧,不也是肉做的么?” “肉做的活人怎么可能不疼?” 旁边的小僧弥两眼亮晶晶,单手作揖,憧憬地望着高台。 “因为踏入成圣之道,彻底皈依佛心,已经脱离肉体泥胎的束缚了啊!总有一天,我也要达成这般境界!” “……” 蒙厉悔不说话了。 我站起身,跺跺发麻的双脚,去追展昭。 展昭已经去了西北方向,正在俯身垂首,极尽耐心地与那对疯魔了的母女交流。几个僧人围着他,帮着他一起安抚镇定那对母女。 “女施主,小施主,你们当真误认了,这天底下长相相似的人何其之多,我们大师叔修行多年,功德圆满,面目轮廓自然会无限地与世间万物众生趋同。” “他若是你的夫君,怎么会端坐在明台之上,斩断红尘,为佛为僧?……” “他若是你的夫君,怎么会在听到你的呼喊、哭叫之时,仍然无动于衷?……” “他若是你的夫君,一介寻常庸俗的小茶商,怎么会有烈火焚身,仍然不动如山的修行?……” 妇人跪地瘫软,呆呆痴痴,泪流满面,一瞬不瞬地死盯着高台上的焦尸,口齿哑然地张着,然而一丝毫声音都发不出来。 魔怔了。 妇人的小女儿还在哭嚎,不顾一切地挣脱僧人的阻挡,以手扣石阶,指甲全是血,想要冲上台去。 “那就是爹爹啊!……那就是楠楠的爹爹啊!……你们这群秃驴!……杀千刀的秃驴!……” 第44章 “佛门清净地,最忌喧哗。怎么回事?” 深青鎏金暗纹袈裟的高阶僧侣,穿过熙熙攘攘的信众走了过来,浓眉紧锁,威严凛然。 “是这样的,大师兄,这对母女前来拜佛烧香,错把咱们寺的大师叔认成了自己的丈夫、父亲。” 年轻的小僧弥叹了口气,满面怜悯。 “也是个可怜人,这妇人的丈夫半年前外出经商,一去不复返,从此失踪了。也不知是遭了劫匪还是染了恶病,客死异乡了。家里丢了顶梁柱,已然没法过活了……” “不许胡说,”袈裟僧人恼地制止了小僧弥,复歉意地转向被众人扶持着的母女,“实在对不住,座下弟子年幼,妄言了。” “女施主请放宽心,倘若您的丈夫真的如您所说,长相相仿我们山寺活佛,那他必定是个福气鼎盛的良人。皇天之上,佛祖庇佑,难以出事。” “至今未归,大约是在外头被些什么事拖住了,您带着孩子回家去,安心等待,终有一日,您的夫君一定会回来。” “……真的么?” 小女孩儿的麻花辫一晃一晃,瞪着泪眼,愣愣怔怔,天真渴盼地问。 妇人不说话。 通红的眼圈射出仇恨的利箭,死死地钉着高台上成圣的焦尸,一字不发。 僧侣又温言良语地安抚了她们好一会儿。 “阿弥陀佛,我佛慈悲。在您等到丈夫归来之前,幼女弱妇,家里的日常开支实在艰难。” “净明、净空,拿着我的令牌,去库房支取些盘缠来,赠予这对母女,帮扶她们回家,好生渡过这段艰难的时日。” “是。” “是。” 第45章 “您是……” 展昭双手合十,微垂头,行了个简单的佛礼。 “过客而已,护镖队伍遭遇暴雨,错过宿头,兴得贵寺收留,方得庇身之所。今儿瞻仰过了活佛成圣,下午就要出发离开了。” “往哪里去?”袈裟僧侣慈祥地含笑,上下仔细打量着,柔和问他。 “最近的县城,及仙。” “及仙是个好地处,县尊大人治下清明,市坊富庶,百姓安居乐业。当地更有厢兵镇守,道路太平,从及仙县过,行镖队伍大可以全然放心,不用担心强盗匪患。” “是的了,”展昭眉眼弯弯,放松地笑起,“我们也听闻及仙县一带治安极其安稳,无论南北镖局,都钟意从这里过。” “未敢请问大师法号?” “贫僧若水。” 上善若水,好取意。 “施主名讳……?” “赵湛,护镖莽汉一条而已,微不足道,不值得大师挂齿。” 他们又其乐融融地寒暄了许久,一派和谐与虔诚,约着来年如果有机缘,还从佛寺过,再拜叩一次佛祖的金像,交流源远流长、博大精深的佛法,以提升自身庸俗的修养境界。 在若水大师心满意足地转身,带着僧众离开后。我和蒙厉悔耳畔毫无预兆响起了一道传音入密。 “跟上他们。” 武官沉静地下令。 “看他们把母女护送到了哪里。” 蒙厉悔与我对视一眼。 “是!”“是!” 第46章 母女说。 “我们要报官。” 僧人温言好语地引路,带她们离开。 “报官需要去前面的及仙,入了城才有衙门,才能报官。” 母女说。 “我们就是及仙当地人。” 僧人说。 “那很好,若是外地人,和及仙当地的口音有很大差别,沟通起来难免费劲,报官告状也报不清楚。” 通红眼圈的妇人沙哑地问。 “你们不怕?” 僧人一愣,慈悲为怀地笑起。 单手作佛揖,恭谨温良地微垂首。 “女施主,小施主,身子正不怕影子斜,我们有什么可怕的呢?我们需要怕些什么?我们为什么要怕?” 妇人浑身颤抖,紧紧地怀抱着年幼的女儿。 “你们心里清楚做了些什么。” “我们什么都没有做,是你们妇人心性薄弱,丢了丈夫,久觅不得,患了失心疯。平白在仪典上闹腾,扰了佛祖的圣洁安宁。” 一众僧人按耐着好脾性,把她们往寺庙外围引。 “这里了,就是这条路了,女施主,你循着这条松间小径往北走,走上两时辰,便回了及仙城。” 又有些担忧地嘱咐。 “千万一直往北去,中途不要走错了叉道。叉道那边是密林,里头有野兽猛禽出没,对于你们女人家来说很危险。” 两帮人就此在这里分开了。 僧人步履匆匆,赶着回佛庙收拾杂乱,妇人抱着女儿,失魂落魄往土路前方走。 到这时候,我觉得可以不用跟了。 隐藏在暗中,悄无声息地捅了捅旁边趴伏着的蒙厉悔。 第13章 “憨子,可以了吧,咱们回去跟展大人复命吧,屁事没有,误会一场而已。” 姓展的真真慧极多疑,衙门里接触各种重案刑案久了,看谁都像犯罪嫌疑人,整得跟开封府后院那条耳朵竖直、神经敏感的大狼狗似的。 “……” 蒙厉悔迟疑了瞬间。 取下嘴边叼着的翠绿狗尾巴草。 远望母女远去消失的方向。 “跟。” 老捕快斩钉截铁地做出决定。 “你懒得继续的话,我自己一个人去跟。” 第47章 估摸着也没什么毛病,我于是屁颠屁颠地自己回来了。 刚到佛寺外围,松林远方,岁月静好的白云碧空里骤然响起了一道尖锐的杜鹃啸啼。 刺得人脊背发寒。 我整个人都震了震。 心脏骤停。 下一秒,双刀出鞘,大轻功御起,踏着草叶树枝,疯魔了地往回赶。 求救的杜鹃啸啼,三次。 一次比一次更声微,一次比一次更虚弱。 三声毕,万籁俱寂,乌压压的松林幽静得可怕。 我从腰带中掏出竹哨,叼在口中,运转真气,竭尽所能地发出杜鹃啸啼,高声到破音,刺破天际。 接上了蒙厉悔发出的前三声。 “憨子!……” “蒙憨子!你在哪儿?!……” 可怖的古刹松林中,老树重重,荫接成墨色的暗影,隐天蔽日,遮蔽一切活人的踪迹。 不应该出事的啊。 不应该的啊。 这里离及仙县十几里地,还没入城啊。 循着隐隐约约的血腥味,觅出了浓重的不详。 在一处隐蔽的背风坡,茂盛的荒草地里,五、六、七……七个身着地方衙门制服的官兵,握着铁锹与锄头,正在刨坑。 极深极深的一个土坑,坑里头扔着不省人事的俩母女,黑色的土壤一锹一锹扬进去,逐渐把人掩盖。 蒙厉悔寡不敌众,被反剪双臂压在草地上,满脸鲜血,鼻青脸肿,眼肿得只剩下条血缝。 开封府密制的联络哨就散落在旁边。 嘶哑,咆哮。 “他妈的姓徐的狗儿砸,成心的是吧!轻功退步了多少,再来晚一步就可以给你老子送葬了!” 睚眦俱裂,肝胆俱焚。 情势紧急到了极致,人反倒顾不得慌乱,失去了一切表情。我抬起右臂,袖筒中淬毒的利箭激射而出,一箭穿透脖子,把压制他的及仙官兵钉死在了当场。 旁边的瘦脸官兵立时紧急补刀,扬起铁锹,朝蒙厉悔的后脊柱狠狠地铲了下去。 这一铲若实了,他不死也得瘫痪,终生残废。 “我嫩奶奶个腿!问候你家祖宗八代先人!” 蒙厉悔拼命挣扎着,滚身避开。 跳起来后一个推心置腹的重蹬,正中官兵神经密集的下腹腔,踹得他剧痛痉挛成虾米。 咬牙切齿,煞气凛冽。 “老、子、的、刀、呢?!……” “给!” 我一脚把刀踢了过去。 边防军旅转职帝都的老捕快接住官刀,一个大开大合的斜劈,老兵怒目,血溅三尺。 及仙官兵脖子砍开了半截,保持着仓皇格挡的姿势,眼睛大睁着,轰然倒地。 “王朝马汉展大人他们什么时候到?” “马上就到了,你的杜鹃哨音之后,我又接上了十数声,声声以真气扩散,他们不可能没收到。” “好!” 老兵眯眼,龇出一口血糊的牙齿,疆场戾气,恐怖至极。 “在展大人赶到之前,对他们用刑,打断骨头,挑断筋骨地用刑,务必最短时间内逼问出佛寺的蹊跷。” 第48章 七个及仙官兵,杀了四个,剩下三个。 据蒙厉悔所说,他尾随着失魂落魄的母女往路北走,走到半途,遇到了这几个外出闲散游玩的地方官兵。 本来官兵挺和善的,关切让母女尽快回家去,林子里头野兽、毒蛇、毒虫出没,实在不安全。 直到母女朝他们跪下,声泪俱下,请求他们带回衙门,朝他们诉说出了冤情。 听闻成圣的活佛与妇人失踪的丈夫长相极为相似,这伙子官兵之间的气氛变得古怪起来。 俯首帖耳,窃窃私语,嘀嘀咕咕了些什么。 片刻后,把母女扶起了起来。 把孩子亲热地抱在了怀中。 柔声细语,极尽职责地安抚。说是跟他们走,抄小道尽快回县衙,立刻请县衙的师爷帮她们写诉状,即日就送上县太爷的公案,半月就能审出个结果,水落石出。 皇天在上,律法昭彰,人间正道惘然。 如果她的丈夫真的被和尚害了,一定严诛,还她们孤女寡母一个公道。 母女心大安。 老百姓么,碰到穿制服的,自然而然地以为找到了主心骨,毫无疑虑地跟着官兵“回衙门”。 然后就被带到僻静地活埋了。 掐晕。 荒林里挖了个土坑扔进去,埋死在里头,化作菌子的养料,千百年无人知晓。 若非蒙厉悔一直暗暗尾随着,此刻土坑上面的荒草都已经重新铺好了,就像什么都从未发生过一样,郁郁葱葱,岁月静好。 第49章 开封府的杜鹃哨穿透性很强。 展昭、王朝、马汉,三个上级都是负责任的好官。 在接收到隐隐约约的求救信号以后,立时十万火急地率领队伍,往密林里的方位赶。 几乎是我前脚到没多久,他们后脚就支援到了。 这可不太好。 展大人、王校尉、马校尉……他们位高权重,都是些光鲜干净的体面人、文明人。 可一线办案的手段从来都与体面沾不上边。 很多都是律法经章上明文禁止的血腥操作。 用刑。 酷刑。 把嫌疑人控制住了,封掉经脉,绑在树上。 一记重拳上去,脸登时青肿起来,厉声逼问,招不招。 再一拳、两拳、三拳跟上去,左右开弓,满嘴牙齿全部打烂,血肉模糊,散落一地。 这时候人脑几乎就已经懵了。 残余剩下一丁点意识,也只知道哭叫着求饶。 若遇到训练有素的硬茬子,比如说,及仙县的这种,我们会动用更进一步的酷烈手段。 解开绳索,受讯人押到地上,刀锋穿过手掌钉入泥土,鲜血涌出,筋骨寸断。 贴着耳朵,厉声吼问招不招。 不招的话再废掉另一只手掌。 然后是左脚、右脚。 最后是命根子。 刀刀见血,刀刀致命。 到最后,活生生的人已然化作了人棍。 整个刑讯现场遍地猩红,比最恐怖的凶杀案现场更毛骨悚然上三分。 展昭一行支援到的时候,我正骑在意识模糊的受讯人身上,把染血的刀锋缓慢地从他的右手掌里拔出来。 那种金属脱离出黏腻血肉的细微摩挲动静,瘆得通体的鸡皮疙瘩一层一层地往外冒,兽血沸腾,杀戮高涨。 “纵然县衙控制着你的家人又怎么样呢?……你的妻子,你的儿子,你的老父亲,老母亲,他们是你的家人,可再亲再爱的家人,说到底,也还是别人,不是你自己。” 诛心的柔声细语,恶毒地娓娓动听。 “当你化作了人彘,百无一用,仅为累赘,你的家人,他们还会继续要你么?” “你竭尽所能守护的一切,会无可奈何而缓慢坚定地把你抛弃。” “什么都不剩,现如今坚守的一切,在你沦为了残废以后,尽成虚妄,可笑至极。” 身下的及仙官兵眼眸迷离,虚空地望着松林上方湛蓝的天空,一派野燕悠然地划过。 他的喉咙里艰难地发出一个气泡音,像是有血在涌动。 我把弯刀抽了出来,对准了他的左脚筋脉。 冷声。 “说。” “我……我真不知道……”青肿的眼眶里流出了血污的泪水,“好汉,你放过我吧……咱们底下的混口饭吃也不容易啊……活佛可能是小妇人失踪的丈夫……也可能真的只是与失踪者长得像而已……现如今都化作一把焦尸了,死无对证,谁都确定呢?根本查无可查啊……” “既然不确定佛寺是否真的作孽,那你们为何干脆利落灭口母女俩?” “……咳……咳,”艰难地咳出一口血沫,喷溅到了我的脸上,铁锈气浓郁,胃里翻江倒海,几近作呕,“她们要去衙门报官,到了衙门,也不过是落得个有进无出的下场。” “与其到时候被县太爷责骂一番蠢货,再把她们带出来埋了。还不如现在直接就埋了,还省事儿……” 蒙厉悔审讯另一个及仙官兵,得出的答案也差不多。 “她们自己蠢……作死……怨不得旁人……” 第14章 “愚蠢而稚弱的存在……本来就活不了多久……不死在我们手上,也早晚死在别的事情上……” “平民百姓……怎么可以去坏寺庙的名声呢?……活佛升天,多么盛大的庆典,吸引多少信众前来虔诚朝拜,布施香火……那是多少白花花的银子啊,成千上万,几十万……” “得了银子,佛家与公家三七分成,兄弟们还指望着这点钱过个好年呢……县太爷还指望着这些银子迎来送往,孝敬各路巡查的官差老爷呢……” 第50章 我的脑子有些乱。 五感杂陈,很不是滋味。 想了很多,然而一个字眼都说不出来。 七个及仙官兵,战斗中干掉了四个,剩下三个被我和蒙厉悔活活上刑,折磨死了一个,最后只剩下两具半死不活的残废,呻吟着,哭得比鬼还煎熬。 “给俺个痛快吧,求你了,给个痛快吧……” 双臂双足残废,生不如死,蠕动得像蛆,草地上生不如死地打滚。 我站起身,浑身浓重的铁锈气,灰色的武人长袍浸透了刑讯的血污。 回头望那边,古松底下,杜鹰王朝马汉他们正在从坑里救人,万幸,母女俩还没有凉透,但脖子已然被掐得淤青。 马泽云单膝跪地,松开了妇人领口的厚重秋衣,使平躺,按额头,抬下颌,打开气管,严密地唇包唇,有节奏地往里面渡气。 而丁刚则小心地收着力道,给昏迷的小女孩按压胸骨,做心跳复苏。 额头上全是密密麻麻的汗珠,生怕幼儿脆弱,一不小心用大了力道,把小孩的胸骨给按断了。 不知道过了多久,可能半盏茶的功夫,也可能有半个时辰,噗的一声,妇人难受地闷咳了一声,恢复了动静。 “救活了!” 马泽云腾地站起身来,高兴地朝我们喊。 “……” 我以为展昭这种善良高洁的领导会阻止我们,但他没有,自始至终都没有。蒙厉悔以残酷手段上刑,上到活人求生不得,求死不能,鬼哭狼嚎。他置若罔闻,树荫底下,平静地与王朝马汉絮絮交代些什么。 王朝马汉恭敬地领了命令,去做事了。 武官踩着血污乱草走过来,四平八稳,避开所有腥臭腌臜,袍角染上微微的暗色。 “明文,厉悔。” “大人。” 我们摸不清这人会是什么态度,谨慎起见,恭敬地垂首,朝他抱拳。 拳头上全是干涸的猩红。 “还好么?有受伤么?伤势在哪里?严重么?……不要强撑着,你们身为先锋,已经做得很好了,该歇息就歇息,接下来自有其他人接手。”他诚挚地关切,温柔地询问,从怀里掏出一瓶私人用的上好金疮药,打开我们的抱拳,使握在其中。 我与蒙厉悔都愣住了。 对视一眼,面面相觑。 “大人……不介意?” “介意什么?”武官两眸似暖阳和煦,弯弯笑起,愉悦地看着我们。 蒙厉悔:“……” 我:“……” “你们原本认为,我应该介意些什么呢?” 我们沉默了。 他拍拍我们的肩,好脾气地说。 “去树下歇息,先包扎,身体康健是最重要的,别着晚上发了烧,到老了留下暗伤。” “是。”“是。” 第51章 妇人名梨娘,当地布庄坊里的绣工,其夫卓若愚,小商人一个,经营些茶叶买卖,小有些钱财,经常外地跑动。 开春之际,卓若愚亲了亲宝贝女儿的脸蛋,拥别了妻子,再次出发。 只是这一出去,就再也没回来。 时至今日,失踪已逾半年,活不见人,死不见尸,一个好端端幸福美满的家庭就此垮塌。 街坊邻居都猜测在外头遭了强盗了,纷纷劝说梨娘把女儿卖了,重新再找个男人成婚。然而梨娘是个一根筋的,痴情种。变卖了所有家财,女人家拖着个孩子,举步维艰,以县城为核心往外辐射,扩大范围,不断地寻找,望穿秋水的寻找,企图找到爱人的踪迹。 这几日终于再也支撑不住,心灰意冷,寻短见,打算抱着女儿投河。 忽然听闻霖山寺高僧坐化,功德圆满,即将活佛升天,十六号大布佛法,普度众生。 绝境中重新燃起了希望。 兴许求一个高僧开过光的佛符,就能把丈夫寻回来了呢? 早早地带着女儿登山,汗津津,气喘吁吁,爬上几百级石阶。 虔诚地布施了香火钱,神圣肃穆的梵音中,深深地叩首在黄蒲团,卑微到尘土里,祈求金像佛祖仁慈的垂怜。 直到晌午。 怎么都没想到。 在台下远望到的高僧,容貌与自家失踪已久的丈夫如出一辙。 除了更白胖些了。 白胖臃肿得不正常。 一把火在视野中点燃,活生生的丈夫化作了炽烈的火柱,熊熊燃烧。 肝胆俱焚,疯魔了地扑上台去,又被和尚拦住,强行拖了回来。 他死时连惨叫声都发不出,他们到底对他做了什么? 这是她的夫啊…… 她许诺白首偕老、恩爱终生的夫啊,她孩子的亲生父亲啊…… 无力地挣扎、嘶吼,夺眶而出的泪水模糊了视觉,视野中的一切都在消失,只剩下那道冲天的、冒着黑烟的火柱。 熙熙攘攘的嘈杂里,依稀听到那几个和尚温言好语地劝说。 “女施主,您真的认错人了……” “这是我们寺的大师叔,大师叔修行多年,踏入成圣境界,眉目轮廓自然会与世间万物无限地趋同,任谁看到活佛师叔,都会想起自己最思念的人……” 是么? 她想。 她要报官。 她一定要报官。 第52章 传令下来。 立刻离开佛寺范围,整理车马,即刻前往及仙县,一刻钟都不可以再滞留。 上头的决断明智而迅速,可惜终究晚了一步,如同过往多年的办案经验一样,盘踞地方的蛇虫鼠蚁闻风而动,觅着血腥气就过来了。 初始是个青灰素袍的僧侣,提着扫帚,远远地望了松林一眼,悄无声息地跑开了。 没多时,一群提着长棍的武僧便过来了。 一部分散在林子外围,封堵了各个出口。 一部分我佛慈悲,金刚怒目,煞气凛冽地冲将过来。 “赵湛,赵大镖头。”做了个佛揖,称呼展大人的假名字。两目如同猛虎紧盯猎物,一瞬不瞬,一眨不眨,“佛门清净地,怎么可以在这里妄动血腥呢?” 王朝马汉全副戒备,戍卫在展昭背后。 我与杜鹰紧紧地背靠背,手握在刀柄上。 蒙厉悔、马泽云、丁刚、周舍、孟荆、霍延年……所有在场的官兵、捕快,俱作防御阵势,全副紧绷,蓄势待发,防备和尚的发难。 “你们,得给我们个交代。”袈裟武僧说。 “若水大师想要什么样的交代呢?”展昭温文尔雅,皮笑肉不笑地轻声问。 “见官。” “上公堂。” “皇天在上,律法昭彰,见了官府,说清楚前因后果,自有公家来裁断德行过失。” 他们大约是真不知道,我们这伙镖队就是官。 而且还是京官。 专门来查地方官的京官。 “这可不行。” 展昭摇摇头,假模假样地拒绝了。 王朝马汉在他身后,一左一右地唱和帮腔。 “当我们傻了啊,本地人带外地人去见本地官,本地官肯定向着本地的地头蛇,与你们合起伙来,把我们外地的往死里刮油水,这镖也不用护送了,几百两的货物全扣押在你们这小破县城,打水漂了。” “那么就私了。” 正中袈裟武僧的下怀。 “不敢见官,就地私了,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若水大师想怎么私了呢?”武官耐心到极致,棉花一样,毫无脾气。 若水点了点我们身后的方向。 那是被马泽云、丁刚紧密保护着的梨娘母女,惊弓之鸟一般,绝境里,紧紧地抓着我们这根救命稻草,满面泪痕,乞求着我们不要放弃她们。 “把她们留下,你们就可以走。” “年轻人血气方刚,难免发生摩擦。无论你们这帮子外地护镖汉,是怎么与及仙的散兵冲突起来的,都与我们寺庙无关。” “佛家脱尘,离世无争,不掺和任何外界的俗事。” “只要你们把母女留下,一切就可以化干戈为玉帛,当作什么都没发生过。” 展昭冷静地注视着和尚的眼睛,沉声。 “既然脱尘离世,为什么还执意要这对母女?” 和尚一梗。 慢吞吞。 “这两位女香客……与我佛有缘。” 第53章 第15章 打吧,我焦灼地想。 快打吧,这种压抑紧绷的气氛实在太煎熬了。 他妈的杀千刀的秃驴。 今天老子拜跪了几十个虔诚的磕头,还有五两白花花的银钱,全当喂了狗。 我扯出兜里的平安符扔到地上,手上沾染的触感宛若苍蝇一般恶心,用力地碾,碾在鞋底,碾进泥土,碾进血污,碾碎成渣渣。 有个持棍的武僧朝我怒目,愤怒于我侮辱了他们神圣的信仰。 杜鹰压低声,隐秘地问我。 “二狗子,你已经负伤了是不是?……武僧十八罗汉可不是好招架的,个个龙精虎猛,有掏心挖肺之能,待会儿打起来,千万不要与我脱离了,爷护着你。” 胸腔中温暖骤然涌起,我紧绷的情绪缓解多了。 嘿嘿嘿嘿嘿嘿,开心地贱笑。 “看不出来啊鹰子,你对老子还挺情深意重的嘛。” 他不说话了。 背靠背,肩膀头子轻轻地撞了我一下。 第54章 紧绷到极致,砰的一声,弦断裂了。 辨不清究竟是和尚先出的手,还是我们先出的手,反正某个瞬息间,兵戈骤然地剧烈交接到了一起。 长棍非木棍,十八根长棍,俱铜棍。 沉重的铜棍,扫到活人身上,筋骨断裂,皮开肉绽。 打到脖颈上,当场颈椎断裂,哼都哼不出一声,人就没了。 神他妈的我佛慈悲。 这就是所谓的我佛慈悲?! 老子这辈子都不信佛了。 谁劝老子信佛,老子把谁的脑袋薅下来当球踢。 先前真的是头羊效应,大环境里失了智了,才去随大流对着佛祖一叩首,再叩首,虔诚傻逼地许愿祈求。 当捕快这么多年,乡衙,县衙,州衙,府衙,帝都衙门,哪一级政府没待过?真真忘了各地光鲜亮丽的佛祖金像怎么来得了?全他妈都是民脂民膏,平民百姓愚昧可怜的血汗钱。 “小心!” 我冲过去补王朝的漏洞,实打实地替他受了一棍,虎口震得发麻,两臂几近麻木。 双刀作剪,挡得格外狼狈,鲜血从额头的湿发中流了出来。 “蹲下!” 后方一个粗嗓门大吼,我配合地急速下蹲,下一刻,杜鹰与马汉自后方飞扑而出,高空猛虎扑羊,联手下斩,以两人合作之力,重创了五头秃驴,人仰马翻。 防御阵法对围攻阵法,腥风血雨,僵持半盏茶的功夫,已过上百个回合。 谁都没有讨着好,我们这里重伤两个人,生死不明,轻伤挂彩十数人,对面更是死伤惨重。 和尚终究只是享福的和尚,不是公家多年精炼、作战剽悍的官兵。 又小半盏茶的时间,攻守易型了。 “想逃?回寺庙?” 王朝冷笑连连,马汉与他紧紧地背靠背,肩靠肩。 森寒下令。 “一个都不许放掉,通通捆作猪仔!若遇负隅顽抗者,不必留情,就地削断手筋!” “是!……” “……” 我有些劫后余生的松弛感,肾上腺素高峰期过去了,缓过神来了,才意识到双臂已经钝痛到难以忍受,胸腔里的肺脏,剧烈呼吸到嗓子眼沙哑地疼。 说话有些喑哑。 腿脚酸软,走路都难以抬起来。 脑袋一阵阵地眩晕,有鲜血顺着额头的碎发往下流,流到了眼睛里。 难受。 “你怎么样?”武官疾步走过来,查看伤势最严重的几个。 “你与蒙厉悔先前孤军作战就已经负伤了,现在又遭了一阵生死线,更是伤上加伤。还能支撑么?还能支撑多久?能撑到进入及仙县官驿休息么?” 他的问题有些多,语速也有些快,说实话,我有点反应不过来了。 “大人……” “我姓展名昭,字熊飞。”他放缓了语气,着重强调了下,“熊飞。” 扶我在一块大岩石坐下,取水囊来,看我仰起颈来,慢慢地喝水、吞咽。 “卑职没事。” 我用袖子擦掉嘴巴上的水渍,脑袋渐渐回氧,远望着那劫后余生的母女俩。她们真是幸运极了,微乎其微的几率,遇到了下查地方的京畿官差。 “卑职只是……脱力了,需要缓缓而已。” 展昭看着我。 “……你感受不到自己的脑袋被开瓢了么?” “放屁!”粗口脱口而出,我坚定地跟武官说,“开瓢我早就凉了!” “……” 展昭递给我一条手绢。 白丝绸绣小兰花。 按耐着脾气:“有话好好说,不要骂人,骂人不好。明文你先擦擦头上的血。” 我接过手绢往头一撸,整个手绢瞬间全染成了猩红。 “雾草。” 吓了一大跳。 展昭忧心地问我:“现在你能感受到被开瓢了么?” 他那表情,就差跟我说,有什么遗言赶快交代,回头结了案回京城,我帮你带给家人,以及汝妻子吾养之,汝可安心去也,云云了…… 我当真怔懵了几秒。 常年司刑事重案,死这种事与我一直离得很近,但从未真切降临过。 几秒钟的时间漫长得仿佛过了一万年,我努力回想了许久,竭尽所能控制心神镇定,不慌乱。 “展大人……” “唤我熊飞。” “好,熊飞,我可以很明确地告诉你,我的脑袋没有挨棍子,这些血,大约是与和尚打架的时候摔到了石头上,不小心磕的……” 他将信将疑,利眉紧拧,思虑着,唇紧抿成一条直线,不说话,情绪格外糟糕。 “哈哈……” “哈哈哈哈……” 旁边几头五花大绑的秃驴,好死不死,最不合时宜的时候,发出了尖锐的嘲笑。 “这般剽悍的武功,这般训练有素的作战阵法,你们不可能是寻常镖局……但甭管你们究竟是何方神圣,来自何方,都绝不应该得罪霖山寺!……” “佛祖信徒荫蔽天下,佛寺、佛庙遍及皇朝各方水土,盘根错节,根深势大,信徒磅礴,上牵豪绅贵族,下涉愚民百姓。” “纵然你们自己不害怕,难道你们没有家人么?没有老人双亲么?没有妻子儿女,没有兄弟姐妹么?一个人犯的过错,要由全部的血亲来偿还!哈哈哈哈……” “你说什么?”展昭歪过头去看他,脸上平平淡淡,没有任何表情,“下官没有听清,可以再重复一遍么?” 武僧的嘴唇再次蠕动起来。 展昭走过去,当着所有俘虏的面,一掌拍碎了这个武僧的颅顶。 “……” 红白溢流,一片寂静。 死一般的寂静。 “……” 通体发寒。 我以为这个人是没有脾气的,原来只是没有触及到他的雷点而已。 他实在不该威胁他的家人。 第55章 简直窒息。 这武官重新坐到我身边的时候,我四肢冰凉冰凉,僵硬得不敢动弹分毫。 他用白丝绸小兰花的手绢擦干净手上的脏污,顺着指缝,悉心地擦,眉眼温润低垂,认认真真地擦。 擦完了,拧出手帕的血,拿黄油纸严密包起,重新揣回怀中,大约是还想回去拿皂角洗洗,洗干净了继续用。 非常地好男人,非常地勤俭持家。 “你怎么了?” “卑、卑职……” 我一张口就成了结巴,果断把嘴闭上了,做个沉默是金的蚌壳。 展昭:“……” 大人我想起了当初对您的那场群殴,五个捕快围殴您一个,还自以为赢了,现在看,当初您放的水,简直蓄满了大半个太平洋。 “……” 手拍颅顶啊。 那特么可是人体最坚硬的部位,颅顶啊。 一巴掌下去,直接送人去了西天。 我,杜鹰,蒙厉悔,丁刚,马泽云……哪个能挡得住这么一巴掌? 没有一个,哪怕王朝马汉都不能。 老青天究竟养了头什么怪物在身边? 他老人家清楚自己究竟养了头什么么? 这种存在,且只靠道德这种虚之又虚的薄弱东西约束的存在,开封府怎么敢留? “……” “……绷带与药物给我,把衣物脱掉,我帮你包扎。” 我起身想跑,肩膀忽然一沉,王朝在旁边落座了下来,隐隐地压制着我,迫使我妥协不动。 “展大……好。” 劲装的校尉在与我对视之后,轻微地说了这么半句,暗暗隐含着些许警告的意味。 我品出了未尽的下半句。 ——不要使他伤心。 “……” 他们中层管理层非常爱戴这个姓展的。 第56章 可你们爱戴拥护领导是你们自己的事,别把别人拖上啊。 第16章 “……卑、卑职何德何能,敢劳驾展大人屈尊纡贵?” 上衣一脱,束胸暴露,过分发达的胸大肌足矣毁掉大半生来呕心沥血打拼下的全部家业,俱烟消云散,付之东流。 “阿朝,你帮我把这家伙按实了,受了伤还不安分,满嘴油腔滑调,嬉皮笑脸,不着四六,跟个聒噪成精的棒槌似的。” 左挡右躲,拿着绷带怎么都没法下手,展昭眉心拧成深深的川字形,逐渐暴躁。 “是。” 王朝两只手按在了我的肩膀上,稳稳地,重若泰山。 我慌了。 心下一狠,突然发难,肘击朝后方砸去。 然而基层捕头,怎么可能是武举出身五品校尉的对手。 直接被截住了手腕反擒拿。 “你怎么回事?” 王朝脸色很难看,威严地厉喝。 “脑子被秃驴的铜棍敲傻了?伤势这么严重,呼吸都带杂音,上衣都被血浸透了,还他妈想跟我们窝里反?” “卑职没问题!” 我咬着牙坚持犟到底,紧紧地护住衣带。 “就算有问题,也能自己包扎,用不着你们当官的沾染!” 空气一时凝滞了。 清幽至极的松林中只剩下窸窸窣窣的虫鸣。 那边树荫底下,半裸胸膛,精赤着半身胳膊包扎的官兵一片一片,全部停止了动作。 “……” 或明或暗,视线隐晦着,纷纷落了过来。 “你……” 王朝鲜少见到我这般戾气毕露的模样,力道不自觉下卸,松开了桎梏。 心脏扑通扑通狂跳,脑袋里那种眩晕的不好感觉,隐隐约约又上来了。 有黏腻的血滴顺着发丝下滑,再次流入到了眼睛里。 煎熬。 “……” “哎呀,两位大人,不必和这厮计较!这厮轴得很!”杜鹰带着马泽云嘻嘻哈哈绕了过来,一个腿微瘸,一个上身肌肉虬结,裹着暗红的绷带半裸,彪悍豪迈。 “他是俺们战友,这么些年背靠背习惯了,不适应旁人接触。” 鹰子扯了我直接往外走。 “走,二狗子,一起撒尿去鸭。” 到林子远处,他把马泽云一踹。 “滚滚滚,你丫跟什么跟,这是老子的搭档,回去和你的丁大刚柱相亲相爱去。” “……” 马泽云宛如被踹了屁股的狗,骂骂咧咧地走了。 “金疮药,清理伤口的烈酒,包裹皮肉的苦敷草,绷带,麻线……”老搭档把东西往我怀里一塞,“九项齐全了。” 指指茂密荫蔽的灌木丛,没什么表情,平静地转身离开。 “进去处理,我在外头守着,不会有人过来。” 第57章 脑壳晕。 晕乎乎,飘悠悠。 可我实在想不起来究竟什么时候,脑袋受的伤。 没遭铜棍爆头啊,若铜棍爆头,此刻已经是一具烈士了。 浓密的灌木林作屏障,解开血染的灰色外袍、中衣、里衣、严严实实的束胸。 背脊青紫,血肉模糊。 烈酒消毒,筋骨痉挛,嘴里咬上一块软木片,防止咬坏牙齿。 金疮药。 苦敷草粉。 单手缠绕绷带,一圈一圈地束紧,浸透出微微的暗红。 疼得骨血都在发麻,浑身冷汗直冒,几近虚脱。 控制不住地难受,想着,如果当年像南乡那样,安安生生地做一个宅邸中的温软姑娘就好了。 可惜这条路但凡踏上了,就不可回头。 回头皆万丈深渊。 第58章 “走吧。” 鹰子对我说,我们肩并肩回了歇息的营地。 所有人都已经收拾好了,车马,伤员,五花大绑的俘虏,感激涕零的当事人,梨娘母女。 武官与王朝马汉不知何时部署了些什么,寺院那边的留守官兵竟然已经把主持、方丈全控制了,挟持作了人质。 九十多岁高龄的方丈老眼昏花,行将就木,花白的长寿眉、银白的长寿须,木木痴痴,浑浑噩噩,半截入土,一看就知已经不知事了。 主持倒是个精明的。 被抓过来之后先道声法号慈悲,作一道恭恭敬敬的佛揖大礼,接着就是撇清关系,说这些武僧的行动属于自发性的寺院防御,误会,误会,都是误会,把我们误认为骚扰佛门清净地的流寇了。 江湖来往皆朋友,冤家宜解不宜结。他与若水师弟感到发自内心的十万分歉意,代表霖山寺上上下下,诚挚地向镖队致歉。 寺里有上好的斋菜与素酒,饭桌上好办事,大家不如庙里请,欢聚一场,其乐融融地冰释前嫌。 酒足饭饱之后,再赠送我们英雄好汉百千两银子上路,聊表孝敬心意。 “您意下如何……大镖头?” 察言观色,小心翼翼。 “……………………” 我们静静地看着这帮秃驴表演。 军马上的展昭一袭灰蓝劲装,暗玉发带,无波无澜,沉静冷峻,不怒而威。 他怀中庇护着恐惧的女童,女童紧紧环抱着正者劲瘦的腰。手握缰绳,偏过头去,低声对王朝说了些什么。 我与鹰子在侧后方,位置离得近些,模模糊糊,听了个大概。 “佛家本应方外地……” 那是一声很低微的叹息。 王朝笑着应了句。 “一个和尚可能超脱方外,一群和尚怎方外得了呢?……只剩下俗世。” 第59章 快马加鞭,入城。 直奔当地的县衙门,咚咚咚擂响鸣冤鼓,然后把鼓锤往地上重重一扔。 母女俩就放在地方官府的衙门口,叩首磕头,扬声哭喊着: “青天大老爷申冤啊!——” 几个五花大绑鼻青脸肿的武僧登时笑了出来。 青天白日,众目睽睽,及仙当地的百姓纷纷聚拢了过来,指指点点,围着看热闹,叽叽咕咕。 “这不是梨娘么?不容易啊,她终于把丈夫找回来了?……” “可怜见的,佛寺的高僧怎么都捆在这儿了,大逆不道啊!……这帮子凶神恶煞的外地混子哪儿来的?……” 窃窃私语,暗潮涌动。 一位上了年纪的虔诚老阿婆,恨恨地朝我们脚下啐了口浓痰。 若水高僧手脚反绑,袈裟凌乱,两眼糊得只剩一条血缝。 漏风的门牙里发出奇怪的嚯嚯笑音,原本慈眉善目的面孔化作一团丑陋的扭曲。 “原以为你们要把咱带出去埋了……” “没想到啊……” “送咱们来见官,到衙门口告状,求个律法文章上的公道……” “真是天堂有路你不走,地狱无门你们闯进来……阿弥陀佛,善哉善哉……” 高兴极了他们。 直到衙门大门里头冲出来的及仙官兵把镖队团团包围。 直到高高在上的文簿师爷,一袭儒生青衫,摇着风流纸扇,带着衙役打手,众星拱月,趾高气扬地莅临。 亮出京畿令牌。 师爷砰地下跪。 乌压压跪倒大片,战战兢兢。 “卑职等,叩见大人——” “诸位大人自开封远道而来,舟车劳顿,人困马乏,怎么也不提前知会下面一声?……” 王朝冷笑着问他。 “为什么需要提前知会?” 师爷懦懦。 “提前知会……咱们也好、也好做些准备,收拾好官驿行馆,为大人们洗尘接风啊……” 若水和尚脸上的笑意消失了。 嘴唇蠕动,两目惊骇,双股颤颤,抖若糠筛。一众武僧全瘫了,地上散发出难闻的便溺味儿。 当地百姓一片哗然。 咬着糖人的小孩子天真无邪跑过去,把好吃的分享给女娃。 摇手手,一起玩:“别哭了,给你吃糖,糖好好吃的哦……你为什么跟着妈妈,跪在衙门的大石狮子前啊?” “呜呜呜……楠楠的爹爹没了……爹爹没了……” “……” 死寂。 此情此境,此时此刻,神龙见首不见尾的及仙县执政官,终于得见庐山真面目了。 挺着大肚子,一袭七歪八扭,匆忙套好的鎏金青云官袍,急赤白脸地冲了出来。 速度太快了,到跟前难以刹住车。哐地一下,摔了一大跤,五体投地。 “下官骆江宁!见过开封府展大人!鄙县粗疏,未能提前收悉,有失远迎,望大人恕罪恕罪,宽恕则个……” “倒也不至于如此大礼。” 两方会晤,展昭上前去,亲热地把他扶起,开了个冷笑话。 “还没过年呢。” 县太爷恭敬地讪笑着,揩了把冷汗,师爷在旁边赔笑涟涟。 梨娘母娘跪地膝行,扑了过来。 叩首连连,力道之重,额头上脏污的泥土迅速混杂了猩红的血。 第17章 涕泪横流,身形怆然,几近疯癫。 “青天大老爷做主啊!……” “青天大老爷为草民申冤啊!……” 旁边的及仙衙役赶忙连提带架地把这对孤女寡母扶起,徒劳无功地试图维持这片街道上最后的体面。 风微微的,飞鸟惊枝,暗潮涌动。 骆江宁试探:“府上茶食糕点已备好,不如入衙一叙。大人……是要办母女这案?” 展昭仿若贪财好色的官溜子一般,自然而然地拥过地方执政官的肩膀,哥俩好地往石狮子里头的朱红大门进。 同光和尘,狼狈为奸,沆瀣一气。 “走,骆兄,先吃饭,我们一伙人马赶了十几路,腹肚空瘪,已经快要饿死了。” 县官点头如捣蒜,一个劲儿地给旁边亦步亦趋的白面师爷使眼色。 “快!还不快去准备!要合仙居最好的酒菜,念奴娇最销魂的歌伎!还有那什么最近红透的桃花儿戏班子,一并喊来!” “是!是是是!……” 师爷连声应诺,点头哈腰。县衙各色官兵跑过,忙得鸡飞狗跳,人仰马翻。 “大人,关于那母女俩的案子……” 展大人好脾气极了。 “这案我们不办。” 他说。 “你们地方上办,我们看着你们办。” 第60章 今夜无人入眠。 官驿四层楼,一下午的功夫全部收拾安顿好。 但并非所有人马全部都住了进去。 还有一部分先行人马,早在我们之前,就提前三个月作为钉子,以各种不起眼的身份,农户、行脚商贩、流莺、算命神棍……扎进了及仙境内的各行各业。 乃至于县衙内,都藏着我们买通的人。 交相织就,构成了一张广袤疏松的情报网。 夜幕降临,华灯初上,盛世的靡靡之音幽雅奏起,麒麟吞金兽吐露出青烟袅袅,携裹着衣香鬓影、曼舞轻歌,如水流淌在波光粼粼的泷景河畔。 画舫里摇啊摇,旖旎的红曲儿荡啊荡,琵琶的尾音不知洒落在哪家的墙头。 二八佳人体似酥, 腰间仗剑斩愚夫, 虽然不见人头落, 暗里教君骨髓枯。 老渡翁再次送了一舟客,收获了八九文铜钱,哼唧着不成调的歌谣,摇动着几十年的橹桨,融于晓月清风,快活极了。 “救命!……” “有人落水了!……” “快救命!……” “行行好,那是俺的宝贝孙子啊!俺们家唯一的香火啊!独苗苗!……” “贱货!烂逼!……嫁过来了都不能好生过日子!临走了还拖上我们家独苗苗一起!……” “死了也不得好死!泷景河里的鳄鱼必定把她吃得骨头渣都不剩!永世不得超生!转世还给俺们家当牛做马!……” “呜呜呜……大孙子啊……爷爷的宝贝大孙子啊……” 黑暗中吵嚷了许久,终于渐渐恢复了平静。 月光照在银鳞般秀美的水面上,一闪一闪,漂亮极了。 就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 底下暗流凶险,活人跳进去,噗通一点水花儿,转瞬无了。 老渡翁一动不动,闭目休憩,似乎已经生根在了斑驳古老的木舟中,与这番澄澈静好的天地融为了一体。 这是这个月第几条了来着?…… 第七条了吧…… 卖进窑子的也就罢了,怎么,连拐来作良家媳妇的也投河呢?…… 还恶毒地抱着孩子一道投。 白白戕害了人家金贵的大孙子。 作孽哟…… 真他娘不识抬举。 呸。 第61章 伤痛在身,辗转反侧,实在难以睡好。 迷迷糊糊了小半个时辰,梦境里各种光怪陆离,充斥着扭曲的人脸与声音,度日如年地煎熬到了下半夜。 丑时二刻,房间里的机关发出咔哒一声轻响。 到点了。 清醒地睁开眼睛,掀开被子,穿上黑靴,束好绑腿,拿起桌子上的夜行衣严密裹好,连带头发与面庞也裹得严严实实,通身上下,只剩下一双眼睛还露在外面。 这幅装扮,融入黑夜里,如同水滴隐入了海,再寻不得。 我轻轻地撬开了木窗,确定没有惊动左邻右舍中的任何战友,轻灵地翻窗而出,自四层楼的高度一跃而下,攀附在就近的巨大银杏树上,缓慢下滑,无声地落归松软的土地。 嘶,扯到后背的伤了—— 那帮子秃驴,甭管用何手段,老子一定让他们付出代价,烂在监狱里,生蛆,发臭。 贴着墙根里的阴影往南走,至胭脂铺子处拐弯,避过巡夜的本地官兵,钻进一道幽僻小巷,挪开巷尾的破旧花盆,掏出一块圆润的鹅卵石来。 以特定的节奏,在特定材料的花盆上轻轻敲击起来。 三短,两长,三短,外加半个吐息的停顿。 再敲。 如此往复五个轮回,墙后面忽然响起了细微的蟋蟀叫。 “谁?” “愚徒一枚,自北而归。” 幽荫中的小门打开了。 披着斗篷,看不清面孔的农妇,伛偻着身躯在前方引路。 普普通通的民宅,茅草搭成顶棚,四壁皆为土墙,寒酸简陋。院落里散落着几只鸡,有一茬没一茬地在青菜丛里啄虫子吃。一脚踩上去,鞋底全是鸡屎。 唯一亮着灯的只剩下厨房,昏黄的光晕透露出纸窗,暗影模糊地晃动,似乎有人正在其中做宵夜。 “谢谢你,刘大姐。” 厨房的门打开以后,屋内人抬头望来,向引路的斗篷妇人诚恳地道谢。 “时辰已经很晚了,快回去睡吧,上了年纪,身体已经熬不得了。” 斗篷妇人点点头。 粗砺沙哑地开口。 “您答应俺的事情……” 定了定,沉沉地应。 “我不敢保证一定能做到,但绝对竭尽所能地完成,哪怕赌上我这条烂命。” “……” “……劳累您操心了。” “您、你是个好人……俺们能帮您的不多……一定要注意安全……” 妇人笨嘴拙舌地嘟囔了一通,颤颤巍巍地退出去了。 门关上了,简陋的农家小厨房里,馄饨散发着淡淡的酱油香气。 “师傅,徒儿来晚了!” 我扯下蒙面的黑巾,朝李青峰双膝跪下,俯首,额头紧贴冰凉的地面。 中年丧女,一夜白头。 执法犯法,叛出公门。 这是什么世道,善者不得善果,忠者不得善终。 家破人亡不得善终的老捕头跛着瘸腿,到破旧柜子摸出三个陶碗,摆到温热的锅台上。舀出三碗馄饨,撒上翠绿的小葱。 “吃吧,尝尝为师的手艺退步了没有,是不是还是当年那个味道。” “不必作这番姿态,你并不欠为师什么。” “当初你费尽关系,偷天换月,冒着革职丢官的巨大风险,把死牢里的为师偷换了出来,属实……很出乎意料。” 两鬓斑白的中年人把筷子与碗推到我面前。 慈祥含笑着,看亲生儿子一般,温和地与我闲话家常。 “我原本以为你会放任我上刑场砍头呢,没成想……”顿了顿,一切尽在不言中,“毕竟你和我们并非一路人。” 仗义每多屠狗辈,负心最多读书人。 越理性,越谨慎,越寡义薄情。 老师傅带我这种白眼狼的时候,就没想过会有报答。 “还有上面的那位客人,”他心情颇佳地扬起声音,“再不下来馄饨就凉了。李某人现今跛了腿,可没有把您打下来的能耐了,劳驾自个儿下来,注意别踩塌了农户的屋顶,他们生活很不容易。” 我猛地起身,防御姿态把李青峰护在身后,双刀出鞘,肌肉紧绷,紧紧地盯着门窗入口。 “戒备什么呢?……” 老捕头砸吧了一口馄饨汤,暖烘烘下入肠胃,舒服地眯起了眼睛。 云淡风轻。 “他能跟你这么久不被发觉,内功修为比你精深不知多少。若目标是我,你豁出命也挡不住。” 第62章 展昭。 红袍端方的武官无声无息落地,大型猫科动物一般危险而轻盈地掠入内,我整个人都懵了。 他怎么会在这里? 他怎么会尾随在后面? 这个时间点,开封方面不应该正与骆县令打得火热,念奴娇里风流快活,推杯换盏,曼舞轻歌;公款嫖娼,其乐融融;盛世和谐,富强文明么? 双刀出鞘,备战姿态,戒严地横在前方,紧紧地把师傅护在身后,全副戒备,心脏扑通扑通狂跳,畏惧到几乎撞破胸腔。 “大、大人……”我艰涩地从喉咙里挤压出一丝毫气音,额头细密的冷汗冒了出来。咬紧牙关,硬着头皮,微回首,“师傅你快走,我、我尽量在他手底下多撑几招……” 第18章 武官晶亮的黑眸一瞬不瞬地盯着我,神情莫名。 “我记得已与你说过了,字熊飞,不字大人。” “……” 在亲眼目睹这人一巴掌拍碎武僧的颅顶以后,谁他妈敢喊他熊飞。 领导主动与基层的亲近,那是领导拉拢人心的手腕。信以为真,真拿领导当亲密无隙的好兄弟,那就是你纯纯的傻逼了。 “……” “……李前辈,劳驾安抚您神经紧张的徒儿几句,他后背伤势未愈,真冲突起来,难免会牵扯到痛处,伤上加伤。” 师傅在后头吃完了一整碗的馄饨,舒服地打了个饱嗝儿,发出一声心满意足的喟叹。 拍拍我的肩膀。 “好狗子,别多作无用功了,门窗出口都在他那边,师傅这边又没地道,往哪儿跑呢?” “……” “要不咱师徒联手?指不定还能破窗而出?……”我压低声。 师傅摆手不约。 “可别,要打你上去跟他打,为师绝不自讨苦吃,这可是包相的利剑。” 他还识得展昭,但展昭对他的印象一直都很模糊。南侠加入开封府的年限尚短,而师傅很久很久以前,就已经是一线办案的老人了。 后来师傅的女儿被刑满出狱的拐子所害,自此退出公门,倾尽所有复仇。执法犯法,沦为逃犯、死刑犯,一个律法层面上应该已经处决多年了的死人,他们就更没有再接触过了。 “来,过来坐,大人,饭桌上好说话,这碗馄饨是您的。” “二狗子你也把刀收起来,这是你领导,放尊敬些。为了一个已经没价值的旧年师傅,把现任领导得罪了,不值当。” “……” 展昭直接无视了我的双刃,袍子一撩,自来熟地落座了。李青峰笑呵呵递过去一片蒜瓣儿。 “就蒜吃,香。” “谢谢前辈。” 蒜瓣蘸酱,用汤匙舀起碗里喷香的馄饨,背微弯,垂下头,狼吞虎咽地往嘴里送,一碗很快下了肚。师傅又强行把我那碗也薅下来,推了过去。 “慢慢吃,不急,有的是……” “大人饿成这幅德行,怎么……在酒楼没吃好?” “吃好了。”年青的武官唇瓣上沾着水润的油脂,面颊醺红,眼睫低垂,难掩疲惫,“荤腥的菜肴混杂着燥热的烈酒,一杯一杯,应酬下肚,烧得肠胃实在难受。” “后来出去以后,扣了扣喉咙,全吐出来了。” “……” 所以他现在还是饿着的。 不仅饿着的,很可能酒还没醒透。 “大人……” 一团和气,其乐融融的气氛里,豺狼虎豹,武器隐隐出鞘,压低音量,轻微地试探。 “我家徒儿一向谨慎,您……是怎么跟上他的鸭?……” 红彤彤脸颊的展大人,哥俩好地揽肩膀,一把把我搂了过来,抱头拉呱。极尽距离处,耳提面命,两眸亮晶晶地盯着我的眼睛。 目若秋水,星河潋滟。 “二狗子,你的轻功实在有待精进。回头结案回京城了,咱俩到演武场里练练,熊飞大哥帮你,你在前面跑,我在后面拎着根狼牙棒追,追上了就是一棒子,当年我师傅就是这么练我的,如今我的轻功可溜了!……” “…………………………” 第63章 “劳驾,师傅,给他拿碗解酒茶过来,醒醒脑子。” 师傅不拿。 “醉汉好拿捏,他醒了对咱有啥好处。” “我没醉。”展昭强调。 “嗯,你没醉。”我们附和。 “我清醒得很。”武官拧着浓利的剑眉,沉重地揽着我的脖子,再次强调。 “啊对对对对对,大人您清醒得很。”我们师徒再次附和。 奉承完了,我狰狞地偏过脸去,被混杂着大蒜味儿的酒气熏得难受。 “师傅,救、救命……” 师傅不救。 死徒弟不死师傅。 倒霉的是我,他老人家乐得高兴。 打开农舍里的机关,从隐蔽的箱箧里取出一沓刑事卷宗来。 “这是五年来有记载的及仙境内悬案。” 及仙,顾名思义,云雾缭绕,如梦似幻,人间仙境。 地方政府吏治有律,兴农扶商,兴建书院,广修路,广植田。百姓安居乐业,舒适富渥,老有所养,幼有所依。多年来,给朝廷上供的税收从未短缺过,哪怕旱年荒年。 就是一条流浪的癞皮狗,到了这里都能吃得油光水滑,精神饱满。 歌舞升平,盛世太平。 这是明面上的。 明面之下,猩血斑斑,触目惊心。 仅据当地衙门内部档案统计,全县境范围内的湖泊、池塘、河泽,平均每个月打捞出十几具死尸。全部非本地人,没有身份文牒,没有任何特征性、可辨识的物品。 大部分情况下都是女尸。 极少数伴随着幼儿尸体。 没有一具男尸。 没有一具男尸。 西通尚陵,南达江南,往北十日路程,就是一国帝都。 及仙之境,名副其实的枢纽。 既是交通运输的枢纽,也是全国人口拐卖的中转枢纽。 “那个刚刚为你引路的妇人,刘大娘。” 半个时辰之后,终于大略翻阅完了触目惊心的刑事卷宗,师傅平缓沉寂地告诉我们。 “他儿子许默,本地的捕快,敏锐忠正,跟另外几个年轻官兵察觉到了不对劲,暗中组织了一支队伍,瞒背着当地官方进行秘密调查。” “十日之前,许默残缺的尸体被发现在了南郊荒林里,内脏全没了,肚子都空了。” “衙门定性,野熊袭击致死。” “……” 十日之前,正是我们开封府刚刚出发的时候。 我把眼睛重重地闭上了,不闭紧,真控制不住情绪。骨节攥在陶碗上,攥得发麻,发白。太阳穴一凸一凸,灵魂牵扯着全部骨血都在微微地颤抖。 师傅继续往下说名字。 一个又一个,活生生的名字,档案中朱笔的文字符号。 许默, 楚旭, 房伦梓, 吴阿蛮, 钱富贵,…… 有官方人员,也有民间勇士,他们在我们到来之前披荆斩棘地调查,在我们到来之前,悄无声息地湮没在无边的黑暗中。 长夜,难明。 还有个名忘忧的花魁姑娘,十五岁,花儿一般水灵的年龄,因为与许默等有着私下的联系,帮助他们搜集情报,前不久,赤身裸体,从酒楼高层“失足”摔了下来,血溅闹市长街。 “……” 为什么呢? 想不通他们的做法。 为什么啊,他们是当地人啊。 为什么不去同流合污,为什么要去固执地追查真相。 沉溺地包裹在舒适的太平中,不要去睁开眼睛,不要去听,不要去看,不要去做,不要去探索。糊涂着享福,浑浑噩噩地过活,不好么? 第64章 交换情报,交接当地的势力纠葛状况,形势分析,计划安排,整个过程我们师徒都没有避开武官。 他仿佛是醉着的,又仿佛仍然留存着三分的清醒。 历经浮华嘈杂的应酬,酒量不胜,疲惫困乏地趴在农家桌面上,睫毛一垂一垂,掩映着深黑幽暗的眸色,犹如泛着粼粼水光的秋潭,谁都探究不清底下漩涡的涌动。 “我是个在律法意义上已经处斩了的死刑犯,连台面都不能上,”师傅最后说,“没有身份,没有权力,没有官兵部队,翻不起大浪花。” “事情会发展至什么方向。” “事情能否回归它本来应该有的模样。” “还是得看你们现今这些掌权的。” “……” 我想让事情回归它本来该有的样子,可我究竟只是个基层办事的。捕头对于老百姓来说,是个分量很重的官差,可在上面眼里,不过蝼蚁、草芥。 我想让上面当官的,就比如展昭这种、王朝马汉这种,去做一些正确的、公正的事。 可又害怕他们真的去做了。 到时候必定血流成河,我们一线大批、大批,听从指挥,牺牲在对正义的追逐中。 自古正道难行。 人性晦暗,我心鄙劣。 第65章 从幽荫的农舍中出来,踏上漫漫长街,寒风携卷着枯叶在灰暗的远方涌动。 夜枭轻啼。 “二狗子,你要去哪儿?”展昭沙哑地问我。 “……” “……大人,卑职姓徐名明文,不名二狗子。” “杜鹰,蒙厉悔,丁刚……他们都这么叫,我不可以叫么?” “他们与你不同。” “有何不同?”后方沙哑地问。 “他们是战友,而您是……”当官的。肉食者鄙。 第19章 “……” 一前一后,及仙的土地上对立着,黑暗中两相沉默许久。 “……” “……您能不要继续尾随卑职了么?您跟着,卑职很不方便……” 我不可能带着领导前往下一个私人情报联络点。 下一个情报点在拐子团伙内部。 我有我的线人。 线人只敢见我一人,其他的信不过。 “好,我离开。” 他点点头,终于应了。 “你千万注意安全。” “您也是。” 通体全黑的夜行衣,隐入晦暗的墙下阴影里,我往前潜行了没几步,忽然听到后头一声沉重的栽倒。 扭头望去。 瞳孔地震。 “大人?!” “展昭!展熊飞?!怎么回事?!……” 四肢酸软,浑身滚烫滚烫,隔着包裹严实的布料都能清晰地感触到可怖的温度,脸潮红,浑浑噩噩,意识不清,两眸如秋水一般流淌。 这哪里是应酬迷糊了,分明是被地方上下药了。 “能听到我说话么?” 我猛拍武官的肩膀,贴在他的耳畔厉声呼唤。 “不要昏,不要昏,千万不能昏,一定要竭尽所能保持着意识清醒。” “狗子……” 他呢喃,又产生了些错乱的幻觉,指腹抬起,试图拢我耳边的碎发。“玉堂……你再这样欺人……展某可就要恼了……” “白耗子……” “展某非得把你吊起来喝西北风……” “菜……菜炒糊了……” “娘……” 墨发散乱的青年眯着眼睛,哑哑的哭腔。 “娘……” “娘你去哪儿了……” “娘你回来……” “……” “……” “……” “……娘在这儿,”我把武官混杂着汗液泪液的脑袋抱进怀中,轻轻地拍抚他燥热的背脊,无尽温柔,轻轻摇晃。 三十多年了,头一次没有刻意压嗓,使用了原本的女子声线。 “好孩子,娘在这儿,不要难过,不要害怕,有娘亲在这儿呢……” 得把他扛起来。 扛回官驿里去。 可这么沉的重量,丁刚与我俩人扛都费劲,一个人扛,能扛多久?能走多远? 第66章 首先得确定这人中的什么毒。 首先排除致命的剧毒。 京官下来查地方政绩,地方直接把京官领导毒死了,政治上无异于向朝廷宣战,骆县令胖归胖了些,可智慧得很,怎么可能干这种抄家灭族的猪头事。 不是致命的毒素,但具有麻痹神经,紊乱真气,致幻的效果。 伴发症状,气血沸腾,体温升高。 “……” 好家伙。 好像悟到了什么不得了的东西。 “……” “……展大人,对不住了,您多支持些,卑职带您去觅一昧良药,立时就能把这烈毒解了……” 把他二十七年的男德毁了。 掏出腰带中特制的杜鹃哨,毫不犹豫地朝着夜空吹响,穿透性极强地抵达了远方。 抱着高热不退、浑浑噩噩的脑袋在隐蔽的巷子角落里等了许久,开封府的人身着夜行服,飞快地掠过来了。 “怎么回事?” “徐明文,这个时辰点你怎么在外头,你不是早就已经睡下了么?” “快别问了,”我说,“快把大人挪开,我腿都压麻了。深秋寒夜,坐在石板地上,冻死老子了。” “展大人这是……” “听觉太敏感了,跟条大猫似的,我出来的时候没留心被他察觉,跟上了。” “但他具体怎么回事,还得问你们。” 我盯着焦急忧心的马汉,慢吞吞,开口。 “你们去酒楼应酬,那啥,地方上孝敬,那啥,是不是那啥了呀?……” 马汉怒了:“啥啥啥啥啥啊?!什么时候了你丫还在打哑谜,有话直说,有屁快放!” 鹰子在旁边倚着墙,抱着胸,嘿嘿嘿嘿,龇着牙,无声地浪笑。 丁刚贴心地解释:“马大人,二狗子问你们是不是公款嫖娼了。” 第67章 马大哥猛的一梗,面皮涨得黑红。 鹰子噗嗤喷笑了出来。 悠哉悠哉,牙签剔牙。 “是,我们嫖了。” “云鬓花颜,香风美人,玉佩铃环叮当响。胡炫舞,杨柳腰,眼魄销魂,管把儿郎精气咬……” 他唱着唱着,荤酥的十八摸,简直要哼唧起来,修长的眼眸微微眯起,无尽回味。 “那姓骆的好手段啊,外地拐来的良家子,不谙世事的小姑娘,通通调教成了韵味十足的狐钩子。” “还有阉割的小男孩,”他呸地朝地上吐出一口咸痰,“抱在怀里温温软软,柔弱无骨,腰肢一掐简直要捏出水来,完全就是个炮架子的模样,一辈子都不可能长成健全的男人了。” “这么多上品的尤物伶宠……” “也不知及仙这帮子蛇虫鼠蚁,拿苦命人家丢失的孩子,贿赂了多少王公贵族、朝中大臣,才保了他们多年的繁华优渥。” “……” “……展大人和你们一起的。”我说。 “是,他是和我们一起的。”杜鹰看着我,一耸肩,一摊手,“可后来舞曲落幕,两方官吏各自挑选了相中的马儿以后,就上楼休息了,总不能一整晚都耗在酒桌上交流感情吧。” “上了楼,各有各的房间,我们也不清楚他那里具体发生了什么。” 蹲下身,点亮火折子,近距离观察了一下。 几个老油条忍不住咋舌。 “牛啊,气血涌动,真气紊乱,这是被下了药自己跑出来了吧。” “几个时辰了都,还这么死撑着。” “啧啧……咱寻思着那新晋花魁姑娘也不错啊,色艺双绝,胸大腿软,还和展大人是同乡,常州府口音,他怎么就忍住没吃了呢……” “大概正是因为同乡,所以才没下手吧?漂泊他乡,身不由己,苦命人……”马汉叹息道,抹了把汗,“快别叽叽歪歪贫嘴了,你们俩个,帮二狗子把展大人架起来,扛回去……” “哎,别往官驿扛啊,官驿里全是公的,怎么给他解毒,那边有座青楼还在亮着灯,往那儿扛。” “……” 对不住了展大人,几十年洁身自好的贞操,今个儿就要给您毁了。 第68章 我馋啊…… 娈童,瘦马,极品的红倌,如梦如幻月,似仙似妖精,华丽的歌舞乐章……他们描述得那么活色生香、销魂蚀骨,吃不到的肉就宛如吊在猫鼻子边的腥鱼,整个人都燥了…… 妈的老子也要玩。 带上半年的俸禄,在及仙这段时间,老子要嫖到失联。 不知道这边价位多少…… 上等的红倌得多少钱才能包一夜…… 玩之前必须得易容改妆,绝不能以这个身份出去找快活,否则暴露了女子身份,死无葬身之地…… 古来发达的服务业意味着背后猖獗的拐卖产业链与血泪剥削,但也唯有如此,才能酿制出最优质最畸形的服务产品,好像无论朝代怎么变更,这个定律都没有改变过…… 斜卧软榻,趴在小桌上,听着靡靡的丝竹之音,品尝着精致的点心,思绪乱七八糟地发散着。 渐渐沉寂,昏昏欲睡。 砰! 那边屋子里有什么瓷器砸碎了,大脑猛然惊醒。 杜鹰与我对视一眼,翻身下榻,撩开珠帘,同时往嘈杂的发声地赶去。 “怎么了?……”严肃。 风韵犹存的鸨母挥舞着手绢,哭丧着脸。 “不行啊,官差大爷,你们这单我们接不了啊!里头那位大人跟中了邪似的,谁都不让近身!……” “他不是昏了么?”深夜困乏,睡眼惺忪,杜鹰不耐烦极了,强硬地给店家施压,“你们专门干这行的没点应对的手段?是不是嫌钱不够,想要坐地起价?” “没啊!没啊!大爷息怒!”开店的商家哪敢惹我们当官的,哭丧着脸,还要硬要往外挤笑容,难做极了。 “甭管他怎么着,人都烧昏了,能咋滴。让姑娘自己骑上去,事成之后,我们这边赏银管够。” 鸨母急道:“他是昏了,可先前又醒了啊,姑娘一解腰带,眼刷地睁开了,屋子里的瓷器都砸了,硬是把姑娘撵出去了……” “把我们好端端的姑娘吓得魂飞魄散,梨花带雨……现在事儿都传开了……都知道天字号房来了个失心疯,没有姑娘敢上楼来接这单……呜呜呜呜呜呜……咱那名贵的前唐彩釉牡丹花瓶啊……” “……” 妈的烦死了。 姓展的真他妈事逼。 深更半夜的,这都什么时辰了,老子还没能睡上觉。 第20章 如果先前应酬的时候,他顺了地方上的意,把人家送给他的花魁娘子收了,如今屁事都没有,大家都和和睦睦,被窝里睡大觉。 “鹰子你在外头等会儿,我进去处理。” 勾勾手指。 “穿红裙子的那位漂亮妹妹,来,过来,没错,就是你。” 怯生生走了过来。 我一把揽住漂亮妹妹的细腰,贴在耳边,温热敏感地絮絮低语,不容拒绝地把她往楼梯上带。 “待会儿官爷把屋里的厮打晕,剩下的交给你。不管你用什么手段,想方设法,把人给睡了,把毒性给解了,事成之后……” 我看了看小姑娘的眼睛。 “我帮你赎身。” “……” 婴儿肥的脸蛋上职业性的笑容消失了。 “……当真?” “当真。” “再加一个条件。” “说。” “送我回家。只是赎身的话,路上我会重新被抓。” “好。” 刹那间,真实的笑靥,灿烂如花。 第69章 上楼去,以为很乱,其实也没想象中那么乱,外头几个高大粗壮的打手正在维持秩序,环肥燕瘦、莺莺燕燕,三五成群,小莲步离去,玲珑团扇半遮面,兢惧地窃窃私语。 裙摆如仙,香风扑鼻。 望着被我揽住腰的红裙歌伶,犹如在望即将押赴刑场的死刑犯,惊恐又同情。 “樱桃……” 有几个上了年纪的女人担忧地欲言又止,想过来拉走小女孩,又不敢,畏畏缩缩。 小歌伎开心地朝她们招手。 “囡姐姐,夏姐姐!不用担心!我不会有事的!这位官爷是个好人!” 她是不是误会什么了? 我把她带进房间里,把房门关上,拴上门栓,防止待会儿她跑了。乱糟糟的房间里一地碎瓷片,正是那老鸨母哭丧着脸叭叭念叨的前唐彩釉牡丹大花瓶。 啧啧,得赔不少钱了。 往里走整洁多了,只一盘绿豆糕打翻了。 山水写意、意境幽雅的屏风背后,烧得汗淋淋、浑浑噩噩的武官正闭目打坐,竭尽所能稳定混乱的内息。 脸是通红的,唇是泛白的。 猩红的血滴从唇角溢了出来,大约舌头被咬破了,惨烈至极。 “……” 真不容易啊。 一个活生生的壮年男人,硬撑着药性,撑了两三个时辰。 他还能继续撑多久? 主观意识真能撑得过客观上的化学毒理反应? 笑话。 地方上算准了京官,下的必然是最纯的、最烈的。 除非他能肉身成佛。 “大人——” 我像模像样地微鞠躬,行了个下属问候的抱拳礼。 “杜鹰那混账的主意,把我送到这里?”双眸仍然紧紧闭合,沙哑艰涩,虚弱地轻声问。 “不止鹰子”,我恭敬地说,悄无声息地靠前去,暗暗握住了腰后交叉的刀柄,“送上官过来解毒,是大家所有人的决定。” “回官驿,”他坚定地下令,“我不需要留在这里,回官驿。” “何苦呢?……”我无声地抽出了双刀,在空气中惯性略作刀花。“合欢之毒还需合欢解,大人这么强行熬下去,不怕毁了经脉、血管?” 武官深深吐纳,细密汗液浸透了暗红官袍。 “不会。” 浑浑噩噩,狼狈,沙哑。 “本官的真气涵养本官自己心里有数,能熬过去。” 刀花耍完,攻击发出。 厚重的刀柄直接劈向武官的颈后。 闭合的双眸骤然睁开,冷厉森寒。 反手抽剑格挡,锵的一声长长铮鸣,金属火星四溅,虎口震得发麻。 我他妈直接被他凌空踹飞了出去。 “杀千刀的徐二狗!你想做什么!” 大怒。 老子他妈想救你的猫命! 老子想踏踏实实回被窝睡个好觉! 一夜了,老子熬了一夜了! 眼皮子已经快睁不开了!脑浆都已经熬成浆糊了! “偷袭我?”冷笑,踩着碎瓷片,提着剑过来了,“偷袭你们的上官?” “你们基层刑侦的捕快衙役,野路子出身,杂刀、杂剑、杂拳法,无门、无派、无势力,连正统的武学传授都没受过,连成体系的内功心法都没修炼过,草根身手,去偷袭一个四品的实职武官?” 这人咔嚓咔嚓踩着一地碎瓷片过来的时候,我真有些慌了。 莫名的恐惧涌上心头。 想起了被一掌毙命的武僧。 红红白白,红红白白,红红白白,豆腐脑。 一辈子忘不了那个惊悚的场面。 “熊飞。” 我唤他的名字。 武官顿了顿,努力平复呼吸。 “……明文。” “你回头看。”我勉力挤出一丝笑容来,跟他说,“看我给你带来了什么。” 红裙娇媚的小歌伎蜷缩在角落里,抖若糠筛,见我们望过来了,猛烈地摇头,泪如雨下。 “我不要,我不要,我反悔了,官差大哥,你放我出去,求求你放我出去……” 我咽下喉头上涌的腥气,跑过去把小歌伎控制住,反拧住她的双臂,把她押送到展昭跟前,孝敬地谄媚。 “大人,这是个水灵的美人,拿她解药性,拿她解毒。” 展昭看看我奇形怪状的嘴脸,再看看惊恐的小歌伎。 问她。 “今年多大了?” 小樱桃哭着道。 “十、十三……” 还是个小孩。 转向我。 “你知道这种送到我这儿来,但凡我真的失了智做出畜生事来,她绝对非死即残的,对吧?” “这不是……这不是……”我谄媚地讨好上官,生怕他动怒,“年龄小,接客少,年龄大,接客多,小孩相对干净,不容易染病嘛……才费心专门给大人挑了这种的。” 武官笑了。 笑着看着我,一字一顿地说。 “二狗子,你他妈可真是个活、畜、生。” 第70章 “……”我辨不清这句话的真实喜怒,只好一条道走到黑,继续谄媚讨好,万金油地拍领导马屁,赤诚表忠心,“为了大人的身体健康与生命安全着想,卑职甘愿做一切,甘愿背负活畜生的骂名!” “哦?是么?” 展昭冷冷地道。 “那倘若本官染上了龙阳之好,想干你,想拿你做解药呢?” “……………………………” 沉默,沉默是今晚的康桥。 什么叫搬起石头砸烂了自己的脚,活生生的现世报。 “小丫头,你出去,”展昭竭力稳住真气,按耐着脾性,压着嗓子,温柔地对小歌伎说,“记住了,以后一定要擦亮眼睛识人,千万离这种戴着官帽艹狗—不干人事的人渣越远越好。” “他们害人,远比寻常的禽兽更可怖、更可怕,更防不胜防。” “嗯,嗯,嗯!……” 点头如捣蒜,泪痕犹未干 ,瑟缩着脖子,门栓打开以后,连滚带爬地逃没影了。 门闩重新拴上。 武官直直朝我走来。 长剑出鞘,剑锋直指着我的咽喉。 精准地刺出一点血色。 我无可抑制地咽了咽口水,往后退,往后退,再往后退,退无可退,恐惧到极致,全部血液都回归了心脏进行保护,四肢冰凉冰凉,如坠冰窟。 “徐明文,清风徐来,明文明事知理,白瞎了这么好的名字。似尔等这般腌臜的公职鹰爪,未发达时尚且显不出来,但凡未来某一日发达掌权了,必定烂一片,祸害一方。” “……” 他妈的,他有什么资格站在道德高地上批判老子,他才入公门几年?老子在官场待了多少年?再过五年的蹉跎折磨,到那时他看看自己的嘴脸与灵魂,指不定比现今的老子更狰狞不堪! “你想与我动手?杀了我?” 展昭剑眸微眯,感知到了什么。 “这双眼睛真漂亮啊。” 剑锋移开沁血的咽喉,抬到双眼的位置,近在毫厘,瞳孔骤缩。“豺狼一样漂亮,看似温驯垂尾,实则暗含獠牙,隐忍不发。漂亮到让人想要……” 顿了顿,字若珠玑。 “剜出来。” 第71章 多么困倦的睡意都烟消云散了。 多么混沌迷糊的熬夜脑都彻底清醒了。 我紧紧地攥着双刀温热的刀柄,很想抬手攻击,把这个狗咬吕洞宾的可恨家伙打得落花流水、哭爹喊娘。 然而现实中一丝毫不敢动弹。 森寒的剑尖就停留在眼前。 我能清晰地看到上面最细微的古老金属纹理。 这个领导真真对我动了杀心。 但凡我敢妄动一丝毫,眼珠子很可能就飞出去了。 第21章 “……” 很久,很久,或许有一万年那么漫长,那么煎熬,剑锋终于移开了。 下移,至咽喉,至衣襟。 轻轻一勾,掖在里头的衣带勾了出来。 再一挑,武人袍的衣带断裂成了两截,掉落在了青楼楚馆的深褐色地板上。 灯火昏黄,冷笑微微。 “恶毒的腌臜东西,怎么怕成了这副模样?你不是阿谀奉承地表忠心,为了当官的身体健康与生命安全,甘愿做一切,可以做任何事么?” “怎么,草菅他人生命用作献忠可以,草菅自己的绝对不行?” “……” “……放过我,大人。” 深呼吸,用尽了所有力气平稳心态。我把双刀放下,以下属礼跪下,先单膝,后双膝,没有任何表情地垂下头去,恭顺地露出整个脆弱的后颈,以额头贴地板。 “大人,卑职知错了,以后再也不会如此做了,行动之前,一定不止考究利害,更带上良知。” 他只是在愤怒。 在鞭责、规正、约束自己的手下。 并不会真的伤害我。 可若继续这么教训下去,指不定暴露出了不该暴露的东西,我的一生就全毁了。 要听话。 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 官高一级压死人,官高数级重泰山。 识时务者为俊杰。 以领导的标准为自己的标准,领导的准则为自己的准则,领导的理念为自己的理念。 无论自身脑子里的思想究竟如何。 第72章 “站起来。” 他说。 “你是个人,不是个奴才。” “男儿膝下有黄金,我既不是生你养你的父母,也不是传授你衣钵的师傅。” “站起来,与我平视。” 我把额头脱离冰冷的地板,动作舒缓地起身,站直,面无表情地垂眉敛眸,低眉顺眼。 雅间里暗香幽幽,长剑锵然归鞘,放置于小食茶几。 “大人……” 小心翼翼,微声试探。 “气消了么?……那么现在,卑职出去,重新给您找个风韵成熟的年长美人进来?” 武官不应。 手缓缓抬起,五指屈起,轻轻摩挲面颊。 极尽距离处,湿热沉重的呼吸可闻。 脸上、皮肤上,最细微的绒毛全部毛骨悚然地竖立起来了。 心跳几乎停滞。 “……” “那会子浑浑噩噩发癫的时候……” 他沙哑地回忆。 “展某做了个光怪陆离的梦……” “梦境里的世界很美好,很温暖,展某……幼年病逝的娘亲……回来了……” “…………………………” “娘亲抱着我,轻轻拍抚,说,不要害怕,有娘亲在,娘亲哪里都不去,娘亲不走了……” “…………………………” 我特么真想掐死我自己。 没事滥发什么好心,烂好心的有一个算一个,通通找不着好下场。 “徐捕头,那时,你……” 摇头否定三连。 “不知道,不清楚,不了解。” “…………………………” 漫长的,令人窒息的沉默。 武官摩挲着我的面庞,神色莫测,久久不言语。 “气血翻涌,真气紊乱,再这样煎熬下去大人就要出事了,卑职这就出去给您重新叫个年长成熟的美人进来。” 我双手一抱拳,拔腿就往外撤。 “站住。” “……” “……大、大人还有何吩咐?” “你刚刚不是阿谀奉承,表忠心,为了当官的身体健康与生命安全,甘愿做一切,可以做任何事么?” “……………………” “不用出去换了。” 武官沉甸甸着疲惫的步子,往软榻的方向走,竭力平复内息,苍白的唇溢出猩红的艳色微微。 “你,留在这里陪我。” “……………………” “倘若卑职拒绝呢?” “那么就倾尽所能,不择手段,打败我,制服我,打昏我,从房间的门扇里走出去。” “……” 姓展的没有拿剑。 但却把双刀抛还给了我。 赤手空拳,手无寸铁,盘腿坐在软榻上。绵长呼吸,双眸闭合,宛若百八十岁的老僧入定。 “………………” 泥人尚有三分血性。冰冷的双刀刀柄紧紧地攥在湿热的双手中,杀心渐起,逐渐狰狞。 微微地显露出獠牙来。 低微地阴狠。 “这可是大人的命令,小的岂有不遵之理?” 第73章 我们打了起来。 打得凶相毕露、头破血流。 及仙当地下的药实在烈,吃准了一定要当红的花魁把京官给拆吃入腹。真气修为这么深厚的高手都乱了内息,虚弱狼狈,不剩三分力。 我把弯刀擦着展昭的脸庞深深地插入梨木软榻,留下一道凶险的血线,然后被他掐着脖子摔了下去,天旋地转。 咬紧后牙槽,重重地给这张俊脸来了一记勾拳,清晰地看到上方的瞳孔涣散了几秒钟。 “别打了,你们别打了!……” “二狗子,开门!开开门!……” “不要狗命了嘛跟当官的交手!耗他的体力你能耗得了么?!……” 鹰子在外头暴烈地踹门。 自从小歌伎逃出去,而武官脚步沉重,独自走去把门在内拴上,他就意识到不妙,开始在外头呼喊了。 如今他和马汉、丁刚仨人一起在外头撞门、破窗。 “展大人!您大人有大量放了他!狗子虽然缺德癞皮了些,可究竟没坏到底儿啊!……” “他是属下的搭档!他是咱们的战友啊!你别动他!别动咱们的狗子!……” 脑袋有些昏沉,牵扯到脊背的旧伤,钝钝地痛,四肢的神经渐渐涣散。 我仰头虚无地看着飘忽旖旎的桃色纱幔,恍惚间想起了南乡美丽的裙摆,南乡湿热的、柔软的吻。 她吻我的额头。 吻我的眉眼。 亲昵地蹭我的面颊。 柔软的发丝蹭在颈窝间,酥酥痒痒麻麻,残梦一般遥远,不真实。 “我们一起走吧。” 好友说。 “我们一起走吧,行走万里,浪迹天涯,离开大厦将倾的北宋国都。” “去看塞北的大漠孤烟,去触碰西疆的雪山寒泉,去东方,纵马疾驰,追逐大草原上绵延不绝的牛羊。” “……” 不对啊…… 她在开封这座城市舒适富渥地生活了二十多载,正值仵作职业的黄金时期,为什么会突然文青烂漫起来,想要抛弃一切,去远方?…… 思绪无边无际地发散,犹如透明的泡沫,纷乱自由地飞升到高空之中,啪,一个一个破裂。 灰色的劲装被扯开,衣襟暴虐地拽开大片。 然后是厚实保暖的中衣。 然后是单薄的里衣。 “你……” 某个时间点,男人刚男人,上下级之间泄愤的互殴突然停了。 呆滞。 呆若木鸡。 “我以为自己染上了恶心可憎的龙阳之好……原来你、你是个……” 一声狼狈的轻咳,气血翻涌,血滴高高坠落,染到了赤裸的锁骨上。 迷蒙之间,一道黑影高速窜了过来,重重地踹飞了他。 “我恁八辈祖宗!狗当官的碰老子的搭档!” 鹰子猩红着眼睛怒骂,从未如此失控的可怖模样,贯穿刀疤的毁容脸仿佛有蜈蚣在狰狞着蠕动,煞气凛冽,活脱脱一头即将择人而噬的畸形怪物。 抬起袖筒,附着剧毒的袖箭连发五弩,箭箭朝着武官要害激射而去。 马汉咆哮了声,飞扑过去,抱着浑浑噩噩、呆呆愣愣的展昭打了好几个滚,险之又险地避开了。 丁刚阻拦地斥道:“够了!他们都不清醒!” “到底没真打出人命!一番冲突,药性也散了!都结束了!” 鹰子偏过头去,恨恨地放下袖箭,嘴里嘟囔着骂了段极脏极脏的腌臜话,包含着各种生殖器词汇与问候展昭先辈家人的亲切礼貌用语。 手速极快地帮我把中衣裹好、外袍系好。 焦急担忧地问。 “狗子,狗子,还能听到我说话么?……” “脑袋磕到地上,撞傻了没?……” “……没。”我恍惚地发出一丝毫气音,“左胳膊接上,脱臼了。” 老搭档扶我起来,重重地架在肩膀上,把所有嘈杂抛在身后。 “走,咱回官驿,旁事都不理了。” 第74章 一整夜的冗杂纷繁,入了这座县城就没安稳过。 黎明,天空泛起了鱼肚白。 千家万户,鸡啼报晓,伴着饭灶香气,袅袅炊烟漫入瑰丽的朝霞。 第22章 我在天大亮之际才堪堪得以睡眠,这一睡深沉极了,长长地睡到了下午。 雨蒙蒙,官驿窗外的世界烟波浩渺,仿若蓬莱仙界。浓郁的雾气静谧地弥漫进了屋子里,黄鹂鸟在墨绿的枝蔓上蹦来跳去,安然地梳理羽毛。 “……” 初醒之际,不甚清醒,一时模糊了梦境与现实的分界线。 现在我明白,为什么外地都称呼这方水土为“及仙”了。 拖着舒适的旧布鞋,到桌子旁倒了碗凉开水喝,润喉咙。 侍者安放了成套的茶盅、茶壶、茶匙,但我每次喝完茶后总是莫名的口干,所以不动。 方方正正的小桌子上摆着一支纤雅的玉净瓶,瓶中蓝铃兰一枝,清香怡人。 东西两壁各悬一幅字画,东壁是当朝柳才子的墨宝,笔走龙蛇,酣畅潇洒。西壁是幅彩雀花鸟图,用色大胆,活泼昂然,看久了心情都变愉悦了。 房间不大,貌似朴实自然,实则暗含奢侈。不论其它,单论这枚盛放花枝、点缀好看的秋瓷玉净瓶,就抵得上寻常百姓家两年的开支了。 而我只是一个普通捕头,基层的办事员,并非什么重要官员,就可以得到如此悉心精致的招待,可想而知高层那边待遇如何了。 当地衙门真是下了血本啊,啧,啧。 到行囊中翻出带过来的《南晋豪放志》,握着书卷,续上上次没看完的章节,翘着二郎腿,安静悠哉地慢慢吞咽白水。 窗台扑棱棱飞进一只鸽子,咕咕着跳到茶具里头,饥饿地找食吃。 我把书卷放下,抓住鸽子,取下信件,大略看了一眼,记下内容后,撕得粉碎,扔进水里泡烂,销毁。 是线人的消息,最近开封府莅临地方,盘查政绩,肃清坊市弊病,整得跟要严打似的,拐子团伙的活动收敛了很多,他们也不方便出来联系了。 提到了一个名字,许默,那个开封府到来前夕,“被熊袭击致死”的善良及仙捕快。 许默查不该查的东西,已经亡了,但他还有个挚友,罗仁,退役厢兵。在他死后不久,就被官方以寻衅滋事的罪名弄进了班房里去。 地方上想从罗仁身上抠出什么。 地方上想要的,必然也是我们开封府需要的。 第75章 一桩,一桩,又一桩。 活佛升天案、前任花魁赤身坠楼案、许默荒林饲熊案、罗仁纠结老兵击鼓寻衅案……数桩刑事重案纠结在一起,盘根错节,错综复杂。 这还没算师傅李青峰给我的那些血腥档案,还没算本地河泽湖泊里,那些身份不明的溺毙女尸。 方方面面种种,纠结累计在一起,汇聚成了庞大到可怕的工作量。哪怕成立专案组,没个三年两载的时间也捋不清。 更何况地方是地方人的地方,地方上发生的事属于地方内部的利害事务,该毁灭的物证、人证、线索……当地刑侦衙门早就毁灭得差不多了。 难怪古来京官下基层,往往吃喝玩乐一番,糊弄糊弄,打几个出头鸟,抓几个替罪羊,面子上敲锣打鼓宣传得好看,就算了。 换我我也想省事。 “……” 可惜了,好人做不成,坏人没坏彻底,良心半死不活地还剩那么零星一丁点,搁那儿耗着,他妈的,碍事儿。 第76章 肚子有些饿了,下楼吃饭去。 四楼安静,旷然。 三楼几个官兵刚从澡堂子里洗完澡出来,端着铜盘,搭着澡巾,腰间仅围着块遮羞布,嘻嘻哈哈,野猴子似的,追逐着打闹。 “头儿!……” “徐捕头!……” 招呼还没打完,我眼睁睁看着一个粗枝大叶的黑皮年轻帅小伙儿,踩滑了脚,哐当哐当摔下了楼梯,铜盆里的皂角、滑枝粉洒落一地。 “……” “小狗蛋儿,没把你屁股墩儿摔坏吧?!”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空气中充满了幸灾乐祸的欢乐气氛。 狗蛋儿恼羞成怒,爬起来便和损友扭打在了一起。 “你大爷的!……” “……” 最底下的一楼大厅是饭堂,也用于集合与开会。 虽然不在开封,下派地方了,但官兵部队每日的作战训练仍然绝不允许荒废。一楼后面有片枫树林,红枫似火里面临时划了块场地,树立了十来个木人桩,作为暂且凑合的演武场。 忙于刑案侦破,现今不午练、晚练,只早上练一个时辰,主拳法、刀阵协作,由几个捕头捕快轮流督练,每两人负责一天。 按照排班,明天早练由我与蒙厉悔负责。 “明文。” 坐在角落里吃饭,细嚼慢咽,咬着韭菜鸡蛋水饺,一只手在肩膀上拍了下。 “明儿早练你不用去了。” “……” 我把嘴里的食物咽下去才开口,挑眉:“为什么?” “展大人的命令,往后两个月的早练你都不用去了,会有其他捕快代替行使职能。” 传话的人挠着脑袋,疑惑地说。 “我们也不知道怎么回事。” “……” 腹腔中有什么东西在缓缓下坠,沉入阴郁不详的谷底。 味如嚼蜡,保持镇静。 “大人现在在哪儿?” “北街县衙公堂,作为骆县令的陪审,带着王校尉、马校尉,旁观梨娘母女状告活佛升天一案。”咋舌,感叹,“现场可热闹了,办的是远近闻名、德高望重的若水大师,涉及本地信仰的神圣佛寺,老百姓乌压压围了大片,老人、孩子、妇人、汉子……附近能来的全来了。堵得水泄不通,墙头上蹲满了眺望的人,跟一堆儿乌鸦似的。” 第77章 细嚼慢咽,慢条斯理,把整盘饺子吃饭,滋养空瘪的肠胃。 喝口白水,漱口,咽下去,清洁口腔。 手帕擦擦唇角,收拾饭桌上的餐具回归整洁,送回后厨去。 心平气和,离开官驿,望外头正在切磋摔跤的地方官兵、开封官兵。 “头儿!” “徐头儿!” “头儿!过来一起过把手啊!地方上的弟兄,硬家功夫真不错啊,摔得咱们热血沸腾!” “高兴好,高兴继续练。我背上伤未痊愈,就不掺和了。” 穿过红枫似火,漫步往县衙去。 我醒得晚,慢吞吞一顿饭之后已到了傍晚时辰,公堂那边早散得差不多了。 长街上雾气浮动,人群稀疏,三五成群,各回各家,各忙各事,民心涌动,窃窃地议论着这桩出了名的公案。 “活佛啊……” “那可是修炼多年,功德圆满,成圣了的活佛啊……” “多么雄伟庄严的存在,怎么就突然成了被害的失踪茶商了呢?……” “这你可就不懂了吧,自古庙宇多妖孽,无论和尚、喇嘛、老道、尼姑、衙司……但凡人扎堆聚群了,都没好事……” “什么神佛,什么狗屁庇佑,都是生意。我们书院的先生讲过了,出行在外,第一要紧的是避开盗匪,第二要紧的就是避开山寺秃驴。” “老百姓求神拜佛,去了一次、两次、三次,没显灵,没得到想要的,渐渐就不再去了。抓个面相好看的投宿人,每日只给喂食猪油与糖糍,几个月就喂得白白胖胖、福相满满了。披上袈裟,打扮得宝相庄严,高台底下一堆僧众焚香诵经。氛围一烘托,火把一烧,火光冲天而起,活佛化作枯骨,就此成圣。” “活佛涅槃的寺庙那肯定灵啊,老百姓不就又回来了吗……香火鼎盛,信徒广众,那可都是白花花的银子、叮当响的铜板啊……” “……”通体发寒,森森地打了个哆嗦,“快别说了别说了,青天白日的,瘆死老子了。” 嬉皮笑脸。 “这有啥可怂的,少见多怪。回家问恁爷爷奶奶去,老一辈人心里都门清。” “可……” 磕磕绊绊。 “活活烧死,那么多信徒在底下看着,他为什么不出声,不呼救啊……哪怕流滴眼泪,也能察觉出不对劲啊……” “笨!” “下巴都卸掉了怎么出声,你没见着衙门押送刑场的囚犯全都哑巴么?不也都卸掉了么,一个道理……” “哎哎哎,李仨儿,”旁边人赶紧噤声,“掰扯秃子也就算了,别扯上公家……” 闹市菜街,蔷薇花盛开得绚丽。一队武服衙役佩刀巡逻,嬉笑着与同伴交流着什么,悠哉悠哉,散漫经过。 一窝子群众静了许久。 直到彻底远去,再也望不见,才重新恢复了低微压抑的窃窃私语。 第78章 古来皇权不下县,县下皆自治。 到了石狮衙门,只认令牌不认人,盘查森严。经过几重门禁才得以入内。 “哎,官爷,您这边请,这边走,小的这边给您引路。”训练有素的管家在前头满脸堆笑地带道,“展大人、马大人正在与县尊大人在花厅议事呢,尚且抽不开身,您暂且到这厢来稍等。” 第23章 上茶水,雅致的青花瓷盏,浓香的地方毛尖。 上茶点,小厮一个吩咐下去,没多会儿,小厨房娇俏的婢女端着精致的酥皮糕饼,送上堂来了。 “大人请慢用。” “折煞了,当不得大人二字,咱只是个劳碌命的差役,贱骨头一副而已。”我摆手,示意伺候的婢女下去。 管家阿谀奉承,溜须拍马,说的比唱的还好听,天花乱坠。 “哟,您太过谦了,皇城根儿脚下,谁人不知谁人不晓,四大名捕,如雷贯耳的赫赫威名。” “过手重案上百件,从来干干净净,漂漂亮亮,没出过毛病。” “您年纪轻轻,才三十出头,就能与肖大捕头、马大捕头齐名,可想而知是何等的惊才绝艳、国之栋梁,未来路还很长,小的提前在此恭祝大人您平步青云、仕途高升!……” “……” 捏茶点的银筷微不可查地僵了僵。 他们查我。 及仙这帮子豺狼虎豹查到京城去了。 好远的根系,好长的爪子。 “大人今年三十有三了吧……” 锦衣华服的管家贴近过来,压低声,絮絮低语。 “好男儿当建家立业,这个年纪,大部分人三胎都有了。大人多年寡居,又求亲失败,没能与邻家仵作师傅成婚,难道不孤寂么?” “人啊,终究要有个知冷热的伴儿,哪怕不结婆娘,只纳个娈宠,关笼子里就当养只漂亮的小鹦鹉了,每日看着也舒心……” 婢女低眉顺眼,卷珠帘,侧身让出一道娇小的丽影。 “……小樱桃。” 我惊地纳罕,又迅速掩盖下情绪,平静地坐了回去。 管家打量着我的反应,眸里露出精光。 “来,好孩子,过来。” 招狗儿似地招手。 “难为大人贵人事多,还能对你有点印象,还不快过来殷勤伺候着,给大人磕头请安?……” 十三岁稚龄的歌伎,婴儿肥尚未彻底褪去,缠裹着触目惊心的三寸金莲。仍旧是一袭红裙,但这次的红裙精贵多了,隐隐地缀着金线,日光下细碎闪烁,视觉效果夺目惊艳。 雪肤玉肌,云鬓花颜,玉佩铃环叮当响。 臻首娥眉,犹抱琵琶半遮面。 “大哥哥……” 管家笑说。 “府上事务繁杂,县尊大人那边还等着伺候,咱就先告退了。您慢慢享用。” 转过身,变了脸,对周围的奴仆阴阴沉声。 “务必伺候周到了,若怠慢了大人的心情,仔细你们的皮!” “是。” 众恭谨应诺。 第79章 凡事都有个代价,人家送的瘦马不是不可以收,但收之前务必掂量清楚自己几斤几两。 反正我自认是没这个斤两的,真吃了雄心豹子胆 ,把礼物带回去了,王朝马汉保准揭了我的狗皮。 开封府不是其它世俗衙门,老青天国之砥柱,堪称伟人,上行下效,整个开封府风气都很严正,容不得沙子。 “哟,徐大捕头在这儿玩得挺好啊,”小半个时辰,王朝哥俩好地揽着当地的豪绅员外,悠哉悠哉,兴致盎然地过来了。 “哪儿敢哪儿敢,王头儿取笑了。” 我赶紧放开小歌伎柔软的酥腰。 “别撵人啊,瞧着你们耳鬓厮磨,上下其手,英雄怜美,都快亲上了,挺美的景儿。” “咋滴,我们叨扰得不是时候,给你吓萎了?” “……” 我讪讪地赔脸色,给小樱桃暗暗使眼色,示意她抱着琵琶跟着婢女走,赶紧打哪儿来回哪儿去,撤撤撤。 约摸刚和人吃完饭,王朝勾着豪绅的脖子,面有醺色。 一把扯住惊慌失措的歌伎。 “曲儿挺美的,外头大老远都能听见。过来,仔细让爷打量打量。” 樱桃惊恐地瞪着他,贝齿紧咬下唇,两眼泪汪汪,控制不住地瑟瑟发抖。 “小孩啊……” “胸都没发育全的小屁孩,怎么在这地儿……” 王朝索然无味,摆手让她走。 嘿嘿嘿,通红着脸蛋,仿佛醉糊涂了一般,淫笑着问我。 “咋的,徐大捕头阅尽千帆,花丛里的老蜜蜂采够了庸脂俗粉,转而对幼齿产生兴趣了?” 旁边的豪绅老爷兴高采烈地附和,热情冲冲地拉皮条,浑然不知其中暗含的冷厉。 “官爷来我们李府快活呀,鄙府虽陋寒,还是有些底蕴的,比这更上等的尤宠多的是。都是活马,吹啦弹唱,样样俱佳。保管让您销魂蚀骨,流连忘返……” 我真巴不得此刻手上有根针,把这糟老头子叭叭叭搞推销的的臭嘴缝上。 王朝也笑说。 盯着我的眼睛,盈盈笑说。 “小孩儿的味道确实不错,完全不同于女人,更鲜嫩,更快活。试试嘛,人活一世,苦短长愁,但求畅快。” 拍拍我的肩膀。 “放松点兄弟,这里是及仙,天上人间。” “不是京城,没有那压抑沉闷的包黑子盯着。” 第80章 我来这里,是找展昭。 着重地强调清白忠诚的优良作风。 坚决地声明对开封府的绝对信仰。 满心红色,满腔赤诚。 “天地可为鉴,卑职来县衙,只是为了找展大人,绝无意沾染其它外务。” 大义凛然,义正言辞,字字慷锵。 王朝漆黑的双目紧紧地盯着我,似笑非笑,风流倜傥,神采微醺。 “哦?是么……” “是的,纯纯的是。” 组织语言,详细解释。 “刚刚吃饭的时候刚子通知卑职,明天的早练不用去参加了,往后两个月的早练都不用去参加了,展大人安排了其他的捕快顶替了卑职的职能。” “卑职感到很困惑,惴惴不安,所以急于去向展大人请教个明白,究竟哪里出问题了,是不是卑职做错什么了,才落得如此架空待遇。” “……” “……仅此而已?” “仅此而已。” 深呼吸一口气,我平复下背脊阵阵泛出的寒意,绞尽脑汁,费劲口舌,几乎要以全部灵魂起誓,向这个亦邪亦正的校尉官发出保证。 “……展大人在后庭林园,约摸已经与骆县令下完棋,谈完事了。你若当真只是为他而来,现在可以去了。” “是,卑职马上过去。” 错身经过。 耳畔泛起一道低微的传音入密。 斯斯文文,无尽狠戾。 “姓徐的老嫖虫,管好自己的下半身,管不好,开封府可以帮你剁了去,自此,六、根、清、净。” “……” 虽然老子无吊可剁,仍然控制不住下三路凉飕飕,猛一阵菊紧。 第81章 夕阳在山。及仙之境,雾霰浮动,煌煌然如海如潮。 后庭氤氲在梦一样的丁达尔效应中,林木池沼,扑棱棱惊飞的野鹤,皆泛着粼粼的奇幻色彩。 湖心亭水草丰茂,棋盘幽谧,盲目的白髯老者安静地抚琴。 地方官员与京城官员混杂在一起,无数道人影,渐晦暗的日光中,谁是谁,无法辨清。 “佛寺的事劳县尊大人受累了,一棍子全打死确实不对。佛寺僧众数百人,一部分腌臜,无法代表其他全部都涉及犯罪。” “若水怕走漏风声,把事情捂得很紧,不少无知的僧弥当真以为,那被烧死成圣的活佛是他们闭关多年的师叔、师祖。满心憧憬自己未来也能走上这条道路,涅槃圆满。” “若水及其根系不能留,其他的都好商量。” “谢大人理解,下官代表小县,感激不尽,感激不尽……” 微胖的矮个子暗影,鞠躬垂首,连连作揖。 豺狼虎豹,魑魅魍魉。 双方来回斡旋,互相妥协。 “那梨娘母女……” “大人请放心,梨娘子与其女儿卓楠,在本县县衙的照拂下不会有任何问题。佛寺的八十两赔偿金已经由我们师爷精准到户,亲手送到了母女手中。被害茶商,卓若愚的尸身也已经妥善安葬,入土为安,坟冢就在南郊松林,这两日时常有人过去吊唁。” 滴水不漏,办得漂漂亮亮。 然而开封府并不怎么领情。 “梨娘子和卓楠不留在当地,开拔之时,她们母女随我们一起走。” “……”微微惊诧。 “……怎的,大人要把她们带往京畿?京畿的住房、物价何其之高,岂是寡母孤女能承担得了的?” “她们总有娘家,总有父母双亲、兄弟姊妹。”武官隐隐强硬,沉静肃冷地说,“及仙很好,这么多年,妇人大约也已经住习惯了,但这里确乎已经不再适合她们居住了。” “开封府的官兵会负责帮她们母女收拾家当,送她们回母族故乡。户籍迁移的事也不用贵县操心,全由开封府一手操持。” 第24章 “………………” 亭中的气氛凝滞了一瞬间。 日暮西斜,天光愈发晦暗,湖畔野鹤无声地浮游。 第82章 “干哈呢二狗子!鬼鬼祟祟藏在假山里!……” 好一熊掌砰地拍到了身上,直接牵扯到了后背绑着绷带的伤处,疼得肌肉几乎痉挛,手指发麻。 “马大哥……” 我龇牙咧嘴地扭过头去,若不是这家伙领导一枚,此刻双刀出鞘,捅他大腰子的心都有了。 “您咋知道我藏在这里?” “我不知道,”马汉乐颠颠地嘿嘿说,人高马大,膘肥体壮,活脱脱头黑熊。自后方曲肘压在我的肩膀上,和我一样遥望湖心亭中的权力暗涌,“是县衙的衙役通知我的,他们汇报说假山里隐蔽了个武人,请我来看看是不是咱们自己的人。” “如果既不是我们开封府的人,也不是他们的人,他们就唤弓兵过来把你宰了,沉湖里作鱼食。” “……”好家伙。 我感到难以置信。 微微屏息。 “衙役发现了我隐蔽的踪迹?基层公门的武力水平现今如此之高了?” “不是普通衙役。” 马汉黑脸上的憨笑淡了些,看着远方离去的骆县令众人,冷幽幽地说,“是暗卫。” “……” 县衙里头设立了暗卫。 且武功不在我们京畿精锐捕头之下。 “你小子可注意点,别他娘再这样肆无忌惮地到处独自行动了。我们知道你们上了年头的老捕头都有些自己的情报门路,总好独自出行,去接应些神神秘秘的线人。但这里是及仙,及仙不比其他腐败的地方,水深得很,底下藏着什么谁都说不清。” 黑熊般壮硕的校尉仿佛玩笑,又仿佛认真。 “这地儿若彻查肃清下去,哪怕我与王朝,都不敢打包票笃定,自己能平安回去。” 风微微,耳畔,战友轻轻地言说,叮嘱。 “找人结伴,别独行。” “再私密、再不方便透露的行动,也尽量找个人结伴。” 第83章 我低低地嗯了声,应了这个五品校尉的好意。 大汉又一下子开朗轻松起来了。 “话说你丫偷偷摸摸,搁这儿藏着干嘛呢,要去听案子,直接光明正大地听啊,反正咱们自己人。县衙还能拦着你,不让过去加入咋滴?” “……” “……我找展大人。” “那你过去啊,展大人就在那儿呢。”他虎躯一撞,差点把我轰出假山的荫蔽。 “……我找展大人单独的时候。”我手忙脚乱地重新躲了回来。 马汉顿住了。 上下打量我,仔细地打量我。 “你找他有单独的事儿?” “……对。” “咋了?” “展大人下令,把我职权卸空了,只剩下个名头了。” “因为你先前和他勇猛互殴?趁着他中毒,真气混乱,内息虚弱,往死里报复领导,爆锤领导的俊脸?” “……” 我梗了梗。 一线某作战人员携怨殴打领导,这事儿貌似全开封府都传遍了。 当官的要整我,在逻辑上,好像还挺理由充分的。 “……” 但我这次来,并非只为了这份过节。 还有些更重要的东西,足以毁了我一生资产家业势力地位权柄的东西,必须和姓展的谈妥。为此我可以付出一切代价,只要能封他的口。 “马汉,你有大道不走,藏在里面和谁窃窃私语?” 茂密的藤蔓垂挡下来,遮蔽了视野,也掩盖了外界逼近的脚步声。 大型猫科动物说。 “出来。” 第84章 马汉率先麻溜地钻出来。 后,我钻了出来。 “……” 展昭看着马汉,温和柔软地道了句:“抱歉。” 马汉立时明悟,识趣地拔腿离开。 “我走,不打扰,你们慢聊。” 末了又不放心地回头叮嘱了句。 “可千万别再掐起来啊,这里是及仙县衙,内部斗起来丢脸,平白让外人看了笑话。” “……” “……” 校尉官离开以后,我与大型猫科动物一时陷入了难言的凝滞。 首先,这家伙丰神俊朗的俊脸破相了,长长一道血痂,划过半个左侧脸。 刀伤,我的弯刀有多毒我自己清楚,就算恢复了,这张脸必然也会留下一道疤,没个五年八载消不掉。 其次,那天夜里上下级矛盾爆发,我是对他往死下手的。 拳拳到肉,往死里毒打的。 就算武官被药性弄得浑浑噩噩、虚弱混乱,也不至于一丁点印象都没留下。 “……大、大大大人。”心惊胆颤,结结巴巴。 猫科动物平静地说。 “展某字熊飞,不字大大大大大。” “往外走,”我恭敬地向当官的提议,“这里是县衙内部,不方便说话。” “好。” 达成一致,转移战场。 第85章 泷景河畔,灯火繁华,夜上繁星。 “……”静默。 “……”静默。 “……”沉默是金。 “……”沉默是金。 沿着河畔走了两个来回,期间踢飞小石子若干,踩到路人遗落的铜板一枚,撞见对着老柳树释放膀胱、标记领地的四眼猎狗一条,搅扰到了树荫底下你侬我侬的小情侣三对。 “滚远啦!没点眼色儿吗?老一辈没教过你们煞人风景是会被驴踢的吗?!……”小伙子急赤白脸,恼怒地吼。 我跟展昭决定换条路线徘徊。 到更隐蔽、更凄清无人的荒草小径上。 天知地知,我知他知,再无旁的活物知。 “……多少钱?” 我轻声问他的开价。 “什么?”当官的明显地愣了下,也不知道是装的,还是真没反应过来。 “你要多少银两?”我于是明确地问他。 要多少钱才能封口? “……” 武官沉默地停下了脚步。 停在原地,转向我。 黑暗中,神情晦暗不清。 “展某要多少钱,徐捕头都给的起?” 我摇头。 “超过上限的给不起,能力范围之内的,我一定为您筹到。” 黑暗中的人儿笑了,轻佻飘忽地笑说。 “五千两雪花银,半个月内我要到手。” “没问题,钱庄账户告诉我,卑职给您三日到账。” 松了口气,出价远低于我的预算。 没料下一刻,脖颈猛地锁上了股力道,格挡防御都来不及。 武官用剑鞘抵住了我的咽喉,重重地抵在了树上。 “你一个捕头,基层办案的官差,哪儿来的五千两雪花银?” 第86章 恨啊。 怨啊。 我今年三十三了,自打六七岁有记忆起,就挥舞着拳头和别的小孩打架,抢食吃,谋生存了。 到今日已经练武超过二十七个年头了。 二十七年的勤学苦练,夏练三伏冬练三九,从未偷懒懈怠,练到膝盖磨损,练到筋骨胀痛,深更半夜抽筋疼到哀嚎…… 可这样耗尽心血、从未懈怠的我,打不过面前这个还不到三十岁的年青人。 每一次,每一次矛盾摩擦,爆发冲突,都不是对手。 哪怕中了药真气混乱、虚弱不堪了,我骑到他身上爆锤他的腹腔,他也能给我掐着脖子摔下来。 凭什么? 为什么? 这他妈一丁点都不公平! 脖颈被剑鞘重重地抵制在粗砺的树干上,呼吸困难,心跳生理性地加快。 脑袋里的思维却莫名地发散,想起了冲突那晚,这个青年才俊冷笑着放出的狠话。 “偷袭我?偷袭你们的上官?” “你们基层刑侦的捕快衙役,野路子出身,杂刀、杂剑、杂拳法,无门、无派、无势力,连正统的武学传授都没受过,连成体系的内功心法都没修炼过,草根身手,去偷袭一个四品的实职武官?” 那话语里不止是对自身剑道修为的绝对自信,更其实,隐藏着一些,或许他自身都没有察觉到的蔑视。 “……” 凭什么。 凭什么。 这比杀了我还难受。 凭什么我、杜鹰、丁刚、蒙厉悔……我们这些草根,呕心沥血都无法练到的高度,另一些人拥有得天经地义、正义凛然? 咽喉上的力道更重了几分。 黑暗中,武官沉静地命令:“把双刀放下,不要试图攻击。既然知道了你是个……姑娘身,明文,展某并不想再卸你的手腕。” “大人……” 我隐忍着妒忌到极致的湿润,嘿嘿贱笑。 第25章 “敬爱的展大人,先前您与卑职打得头破血流,滚来滚去,疯狗一样在青楼楚馆里互殴的时候,可没考虑这般君子……” 武官默了默。 “抱歉。” 又改口,郑重地说。 “我……对不起。” “有什么可对不起的?……”阴阳怪气,反唇讥讽,“您是个好人,正直宽容、性情温良,一直以来都走在正确的道路上,竭力做着正确的事。对待我们下属也很呵护、照顾。” “反倒是我们这帮子白眼狼,嫉妒您,嫉妒得近乎发疯,各种腌臜手段针对、孤立、逆反,找您的不痛快,逮着机会就想从您身上咬下一块儿肉来。” 展昭没理我浑身炸起的尖刺,似乎已经习惯了一线下属,千奇百怪,糟糕的坏脾气。 心平气和,坦然,耐心,解释。 “我原先……看你这条癞皮狗不顺眼,忍你这个讨厌的刺头儿已久。” “当时令你留在雅间中,是深知一个铁骨铮铮的男人绝不会容忍另一个男人的欺辱,你绝对会对我拔刀相向,我好抓住这个机会……把你吊起来一顿暴揍,就像倒吊白耗子似的,泄私愤,爽快爽快……” “没成想……” 没成想,雄兔脚扑朔,雌兔眼迷离,互殴的木兰竟是女郎。 “………………” 他拧紧了眉头,显出些许疑惑而矛盾的复杂情绪来。 “不过……” “虽然现今知道了你是个不该碰的姑娘……” “但感觉,如果让展某重新回到那时的场景,展某还是会毫不犹豫地和你打起来……” “大约……”淡淡地撇了撇嘴,“是因为尊驾实在太欠儿了吧。” 第87章 手指隐蔽地微动。 “别逼我,明文。” “倘若卑职一定要挣脱呢?”冷笑微微。 “……” 武官沉默。 “我不建议你这么做。” 镇定我的情绪,好言相劝,安抚。 “女子先天体弱,冲突起来,实在讨不着好,明智些,免得吃亏。” “先天体弱?”冷笑涟涟,獠牙毕露,爆发攻击,“大人大约是贵人多忘事,忘了,整个开封府,丁刚、杜鹰、章平、马泽云……有一个算一个,所有作战捕快,论单打独斗,无一不是卑职双刀下的败将。” 除了蒙厉悔,蒙厉悔是疆场下来的,喋血老兵,老子实在刚不过。 “……这同样使展某感到很困惑。”砰地一声闷响,草地上被沉重的力道蹬退好几步,武官迅速稳住下盘,抬臂格挡,习惯性地与我重开互殴。 “女子,女儿家……温柔、纤细、文静,闺阁里绣花看书,裙摆雅致如花,描眉画眼,盘发妆饰,说话皆温温柔柔,走路皆莲步轻移。水一般美好的存在,在道理,应该不可能具备这般强悍的硬家武功才对。” “你……是不是食用了什么烈性丹药,修炼了什么歪门邪道的武功心法?才变得如此奇形怪状……”表情难以形容。 我他爷爷个腿儿! 但凡老子武艺再精进些、再拔高些,一定把这说话恼人而不自知的猫儿倒吊起来打! “爷什么歪门邪道都没干!爷只是做了和你们一样的事,好好吃饭,刻苦练武!” “大人信不信,”拳拳到肉地近身格斗,可怖的劲风擦着面颊掠过,竭尽了全部的所能,把青年反剪了右臂,拧到了身下半跪,贴在他的耳边,剧烈喘息着,沙哑冷厉地问,“倘若有大人的家世,有大人的优质武学传承,卑职现年三十又三,刀法已经可以把大人给宰了?” “………………” 他不说话了。 半跪在草地上,衣衫歪扭凌乱,狼狈地出汗,安静地喘息。被迫垂首,面朝下,看不到表情。 过了许久,力气渐渐恢复,猛一把掀翻。 天旋地转,后背钝痛,重重地摔到了乱草碎石中 迅速爬起身来去抓刀柄,未来得及,下颚已然多了把剑锋。 “二狗子,”暗夜里长身玉立的武官幽幽地告诉我,“可惜了,世间从不存在‘倘若’。” 第88章 “……” 冰寒的锋利贴合着颚下,连接着疯狂跳动的颈部血脉。只需要轻轻一滑,便可以血溅当场。 武官把散落在地上的双刀踢开,沉沉令道:“跪在地上。” “……” “问你什么,你便老老实实交代。” “……” “咱们私下里无声无息地解决了,远好过闹到官驿里,声势浩大,人尽皆知。” “……” “第一问,你刚刚试图与上官做交易,五千两封上官的口。你一个基层的捕快,小小官差,哪儿来的五千两雪花银?” “……” “说!” 脖颈刺痛微微,连接着脊椎最末梢最敏感的神经,清晰地一颤。 我强作镇定,咧出虎牙,汗淋淋,嚣张地问领导。 “便是死犟着不交代,大人您又能如何?难道用刑?” “可以用刑。”沉声,“你既然活成了男人,弱质女流的对待方式自然就不再适用了。” “展某尊敬徐捕头,徐捕头若硬要敬酒不吃吃罚酒,一副贱骨头自招刑讯,展某也会尊敬地满足徐捕头的想法。” “…………” 我尼玛,什么凶残猫。 不该是温善君子,心怀仁柔么。 怂:“别别别,大人咱们有话好好说,和和气气的多好,都是并肩作战的兄弟,情同手足,手足不刑手足,卑职一颗红心向着老青天,对开封府的忠心天地为证,日月可鉴……” 大写的怂,光速地怂。 恶人不怕善人,恶人还怕恶人磨。 “徐大捕头贪污受贿,搜刮五千两民脂民膏的时候,便是怀着这样一颗赤诚热忱的红心的?”武官低沉地笑出声来,无尽讽刺。 好大一顶帽子。 谁敢承戴。 郑重其事,严肃地抱拳,作揖致礼。 “展大人,您可以回去查,倘若卑职在开封府任职这四年期间,有过任何手脚不干净的行为,有过任何收受贿赂、枉法错判的冤案,这颗脑袋,卑职自己趴到虎头铡上,切下来。” 残月悠远,暗夜凄清。 幽谧中静定了许久,只闻些微的虫鸣窸窣。 “……” “……开封府之前,你在陈州州衙任过职,在富庶的闵县县衙任过职,在偏远的西南土乡任过职。钱都是那些年头弄到手的。”他推测着缓缓出声。 “大人莫怪罪,”叩首,无尽地恭谨,极尽地服从、敬畏,向这个正直理想的年青官员交代,“坊间民谣皆传唱,三年清知府,十万雪花银。天下乌鸦一般黑,哪儿哪儿官帽不艹狗。” “很多时候,与个人品行无关。在那个衙门里,在那个位置上,就必须得干那个位置的事儿。” 长长地吐出一口浊息。 “必须得拿。” “你不拿,别人怎么拿?” “你不拿,别人怎么安心?” “你不拿,别人岂敢让你占着位置继续坐?” “同光和尘,随波逐流。” “卑职自认除了这五千雪花银,其他没做过任何亏心的,至少没有冤假错判,屈打成招,枉害过任何无辜的人命。” ………… 硕鼠硕鼠,无食我黍。 硕鼠硕鼠,无食我麦。 硕鼠硕鼠,无食我苗。 金碧辉煌,酒池肉林,俱是万万民脂、民膏、民血、民髓。 敲骨吸髓。 在这片绝疣溃痈的古老土地上,幽幽暗夜,万古传承,从来未曾更改过半分。 外表姿态看似恭恭敬敬,实则内里丝毫不带怯的。 嘻嘻,他能奈我何? 这个傻|逼理想主义者,乳臭未褪尽的小毛孩。 啊,棋语里总结得好,小卒子过河就是车。 查我,就是查整座闵县权力系统,就是查巍巍可怖的陈州政|(防)|(和)|(谐)|法系统,盘根错节,狰狞血腥,牵一发而动全身,凿一角而塌大厦。 涉及的朝中官宦权贵、地方胥吏世族太多了,利害捆绑网络错综复杂,高耸入云的腐|败大厦,金碧辉煌,脏官污吏,恶累祸盈,其团结程度甚至坚胜泰山。 他没那个本事。 纵使开封府,也没那个能量与胆量。 王不见王,互避锋芒,龙虎斗,必两败俱伤,谁都讨不着半分好。这是为政常识。 老子稳得狠。 ………… “……” 死一般的寂静。 漫长的,难熬的,令人窒息的寂静。 沉重的物什郁郁地坠落进了胃里,坠落进了看不见、找不到的深渊。 “……” “……你在夸大,以洗脱自己的罪名。”头顶的声音艰涩非常,“开封府就很清正,干净……” 第26章 我打断这厮的冥顽不灵。抬起头来,自下而上,上下级之间四目相接,幽暗地凝视。 正义凛然、无可奈何地问他。 “展大人,您曾是鲜衣怒马的南侠。年少轻狂,仗剑不平,遍行天下。” “天下之大,可曾见过第二个开封府,第二个包青天?” “……” “……” 如果都这样了,这做领导的还要法办老子,那么老子无f*ck可说。就当流年不利,运气不好踩上了一泡狗屎,撞上了个执拗的憨逼了,唯有自认倒霉。 不对的不是我们,是他们。 不正常的不是外头的,是开封府。 当错误成为大多数,坚持就成了异类,黑白就颠倒了。 他该更脚踩实地些,比如,去问问杜鹰、马泽云、蒙厉悔、丁刚……没有钱,没有白花花的银两积蓄开道,蒙厉悔能从凶险的边疆转职太平优渥的帝都?马泽云能从鸟不拉屎的苦寒西北升职进开封府?丁刚能把曾经过失致人死亡的污点从档案里抹掉?…… 第89章 他令我跪着,他视我为卑鄙狡诈的罪人。可倘若连我这种,随波不逐流,只是敛些钱财,从未主动倾轧害人的中庸官吏,都算罪人。那么这莽莽皇天之下,泱泱大国,岂非处处罪恶滔天? 十九岁的时候,我还是青葱少年一枚,亭亭净植,在偏远的西南土乡任差事,作最低贱的皂役。 亲眼目睹,两伙村子为了争夺农耕地、争夺水源,大规模械斗,农民的头被砍下来,一串一串,挂在村子口高高的树枝上,作威风凛凛的战利品。 二十三岁的时候,我调任富庶的闵县,在县衙里作普通的快班衙役。当地有户豪绅,制砖贩砖发家,与县令是姻亲。砖窑坍塌,烧死了十一六条人命。亡者家属告官,县衙判豪绅无罪。亡者家属不服,团结起来,长途跋涉,往京城去,想越级告状。 被抓了回来,盐缸里腌制成了红肉骷髅,扔到了大街上,杀鸡儆猴,以哑民声。 二十七岁,我入了陈州州衙,身手矫健,精明锐利,甚得掌簿师爷的欢心。那个唱戏的小男孩,官方通报死于疯病自尽,我跟上级去收殓他的尸首,狼藉不堪,肠子都从底下流出来了。给他盖眼皮,怎么盖都盖不上,死不瞑目。 小孩的家人看到赔偿的一百两银钱,犹如豺狗争食,蜂拥而上,争得急赤白脸,厮打得蓬头垢面…… 这世道本就不清白,如何能强求活人清白? 我不认为自己是个好人。 但我坚定地认为,我无罪。 “大人,”握住锋利的剑锋,手掌剧烈地刺痛,慢慢地,试探性地站起了身,靠近晦暗中形容不明的武官,恭敬地孝敬,“卑职无能,拿不出更多的。这五千两银票您不要嫌少,三日必定到账。” “您今年才二十七,就已经跟了包老相爷,身居正四品武官实职,统领开封府衙的官兵部队。还在耀武楼献过艺,给皇帝陛下、文武百官留下了惊才绝艳的深刻印象。” “这样的您,前程似锦,未来可期。不过十年,必定平步青云、位极人臣,开府建族,妻妾成群,车马如簇,儿孙成荫,富贵泼天。” “别嫌少啊,大人,苍蝇再小也是肉。” “老青天已经老了,年逾花甲,鬓发斑白,垂垂老朽。在青天之后,您继续走下去,就是新的青天。到时候朝廷六部三司,各方面需要打点的多着呢。提早开始累积些官私,不是坏事。” 既然致命的把柄已经握在这个当官的手里了,干脆向他献忠。 武人礼庄严神圣地单膝跪地,抱拳,作揖,垂首。 慷锵低沉。 “卑职徐明文不才,愿为大人的青云路鞍前马后。” …… 荒草,老树,枯藤缀寒露。 夜风悠悠的,此间境界里久久沉寂,凄清入骨。 长长的剑锋低垂,细密的猩猩点点汇成血线,落入腐烂松软的土壤。 第90章 活佛升天案、前任花魁赤身坠楼案、许默荒林饲熊案、罗仁纠结老兵击鼓寻衅案……数桩刑事重案纠结在一起,盘根错节,错综复杂。 看似乱麻一堆,无从下手,难以处理。 事实上,从纯粹刑侦技术的层面来看,也确实难以处理。哪怕每桩案子只处理三个月,开封府也得两年多才能全部处理完,水落石出,干干净净。 哪里耗得起这么漫长的时间呢?…… 于是开封府也就没有打算,从纯粹刑侦技术的层面来处理。 九月二日,我们人马抵达的及仙,开始分散人手,到处活动。 九月中旬,及仙开始暗流涌动、隐隐骚乱。 九月下旬,及仙出了两件大事。 一件是,有农民跑到衙门口击鼓鸣冤,大喊李家霸占了自家的良田,打死了自己的父亲与兄长。 另一件事,有个残疾的酒馆小二,带着全家老小,跑到我们官驿大门磕头,哀求青天大老爷帮忙救人。他的亲姐姐出去买猪肉失踪了,有公子哥说在念奴娇见到了疑似姐姐的脸,他过去找,反被打断了腿。 县衙迅速过来衙役,把小二带走立案了。 当天下午,王朝、马汉把小二重新带了回来,并且,安排小二全家都暂时住进了我们官驿。 次日凌晨,杜鹰、蒙厉悔带着全副武装的开封官兵突击检查,查封了西城五家歌舞伎院。 半个月内,与歌舞伎院相关的豪绅腾家、富商邓家、富商崔家,全部倒台。腾家嫡长子入狱,邓家嫡长子、庶二子、庶三子入狱,崔家的老爷熬不住审讯,狱中上吊自杀。 而当初勾肩搭背,揽着王朝喝完酒,醉醺醺笑嘿嘿向我发出邀请,邀请到府里做客,品尝娈童极乐的李家老爷。 王朝带着官兵部队,把他整个府邸上上下下全抄了。 出发点的罪名,是老农民所状告的“霸占良田、杀害父兄”。 延伸出来的罪名,是“拒绝配合公职调查工作,纠结家丁,负隅顽抗,持械袭官”。 王朝怀中抱着个女孩,手里还牵着小女孩,一身血,煞神般,从李府的牌匾下疾步如风出来。丁刚、马泽云追随在校尉官后面,长长的官刀不住地往下滴落猩红,拎着李老爷蓬乱的死人头。 官兵训练有素地收队,迈着整齐的步伐跑动,鱼贯而出,过处尽留下惊悚森然的血脚印。 外头围观的百姓鸦雀无声。 人头攒动,宛如乌泱泱寂静的猴群。 雍容富贵的李夫人几近疯魔,睚眦俱裂,往开封的队伍里扑,直接被一脚踹开,重重地砸到石狮子,半天起不来。 “你们这些作孽的混账啊!……酒喝得好好的为什么见刀子!……有什么不能饭桌上好好谈、慢慢谈!……” “还我的夫君来!还我儿子的命来!……” 呜呜地哭,哭得肝肠寸断,闻者动容。 王朝垂下头去跟她讲。 “你别急,下一个就轮到你了。” “我一个妇道人家,什么都不懂,什么都不知道!怎么能责罚到我身上来!”歇斯底里,神形怆然。 “那您倒是别跟着享福啊,”王朝说,“你们李家涉及妇孺拐卖中转,采生割折。有一个算一个,你,你七岁的女儿,你襁褓里的小儿子,统统跑不掉。按本朝律法,全部发配岭南毒瘴之地。” 采生割折,极其残忍恶劣的重罪。一旦从事,无论家属知情与否,全部连坐同罪。 “你胡说!你污蔑!”贵妇人脂粉哭得稀烂,胭脂晕染脏污,不堪入目,惊恐愤怒地辩解,“我们哪里有做采生割折的生意!我们只是卖穷人的小孩而已!” “哟!”王朝一拍大腿,“您这不是知情么!原来不是什么无知妇孺啊!” “来人啊——” 扬声。 “给这位李夫人也戴上木枷镣铐,往死牢里扔——” “是!”“是!” 第91章 解决问题本身很麻烦,但解决导致问题的人相对容易。 按部就班,解决物证早已被销毁的刑事悬案很麻烦。但解决导致悬案的人相对容易。 人无完人,活人必有其腌臜、污点。 人群无团结的人群,活生生的人群必有其裂隙、矛盾。 给出好处,交易,结盟。 树立威风,威慑,胁迫。 拉拢一部分,打击一部分,中立一部分。 逐个击破,逐步瓦解。 事实上,那个带头捅了李家第一刀的农民姓郑,属于豪绅郑家的旁支末梢。 李家、郑家两股势力由于商铺地段冲突的原因,积怨已久。 开封府查抄李府,府内护院壮丁无数,反抗激烈,不好拿下。郑家直接请来了地方上厢兵五十,携刀带棍,帮我们撕开口子。 李老爷的人头被开封府拎了出来,李家轰然垮塌。郑家迅速吞并了李家在西市繁华地段的商铺产业。 第27章 然后是神圣高洁的佛寺,若水一干武僧在菜市口斩首示众,恐怖的人头咕噜噜滚落一地,吓得围观的小孩哭都哭不出来。 同一时间,展大人、马校尉在寺内吃着上好的素斋,与新晋顶替若水空缺上位的春凌大师饭桌上谈笑风生,你来我往,交流着各种团结友好的生意经。 “我佛慈悲,佛法高深,开封府瞻仰至极,稍事还要集体去拜炷香,以沐福泽,以慰虔诚。” 似笑非笑,银筷轻轻撩拨。 “风闻……贵寺方丈高龄九十,近日五感已消,功德圆满,即将圆寂,魂归西天神佛。” “不知老方丈之后,哪位圣僧更是众望所归,有望接过衣钵?……” 春凌大师眸色深深,垂眉敛眸,慈悲含笑,亲手为官老爷布添斋饭。 “……” 从纯粹刑侦技术层面难以解决的,便从人的方面解决。 不可能真正团结。 一群人里头扔一把刀子,捡起刀子的即是神明,便可以得到想要的,毁去憎恶的。 不可能不去抢。 岂敢不去抢,让生杀大权落到他人手上。 斗起来。 斗起来。 斗起来。 第92章 下面斗得暗流汹涌、腥风血雨,上头几十年不变地仍然歌舞升平、盛世和谐。 晌午时分,我与杜鹰身着武服劲装,带着十数官兵,森严凛然地闯入及仙大牢。 外头艳阳高照,里头阴寒刺骨,一进去,什么光都没有了,污浊的空气里充斥着排泄物、霉菌、肉体腐烂的作呕臭味。狱卒长点头哈腰,慌乱地在前方引路。 “大人大驾光临,怎么也不提前知会一声?此境地界脏臭,平白污了大人的靴子,不如先到外头喝杯香茶……” “退役厢兵,罗仁在哪间?” “罗、罗……什么罗……大人,班房里人员杂乱,都是些穷凶极恶、为非作歹之辈……不记得有个姓罗的啊……” 杜鹰上去就是猛一巴掌,抽得狱卒长两眼冒星,嘴皮发麻。揪住衣领子按到牢柱上,凶神恶煞地拳打脚踢,血呼啦,门牙都给他打了出来。 “教爷做事?!爷说这里头有个姓罗的,这里头就必须有个姓罗的!找不出来,爷剁了你的狗头回去交差,你就是姓罗的!……” 狱卒长角落里抱头蜷缩成一团,由惨叫求饶到没声息,渐渐不动了。 杜鹰恨恨地收了手,接过随行官兵恭敬递给的手帕,擦了擦拳头上的猩红,嫌弃地扔到了地上。 “呸!”恶狠狠地啐,“什么东西,敢跟老子弯弯绕绕。” 我指了指那边胆战心惊的其他狱卒,勾勾手指头。 “你,过来。” “没错,就是你,脸上有麻子的……” 噗通跪倒在地上。 “大人……大人仁慈,求放过啊……小的什么都不知道啊……小的上有老下有小,小的不能出事啊……” “没人敢让你出事,”我把战战兢兢、抖若糠筛的中年汉子扶起,满脸笑容,隐蔽地往他的手心里放了一锭沉甸甸的雪花银,“带我们去提罗仁,开封府保着你。” “……” 及仙捕快,许默亡于荒林“野熊袭击”不久,其好友罗仁,便被地方衙门以寻衅滋事的罪名关进了监狱。 在狱卒的带领下,我们在地下一层的刑室找到了这个浑浑噩噩的英雄,英雄的身上已经发烂、流脓,爬着蛆虫。 “老大夫,快来救命。”杜鹰变了脸色,急忙地招呼随行的医者。 解开铁链,放下刑架,英雄如无骨的烂肉一般,滑落到了臭哄哄的乱草中。 “罗义士,不要怕,我们是开封府,我们是包拯的手下。” 老青天。 包拯。 这个名字太重了。 多少湮没于黑暗的尸骨,死前发疯地渴盼这个名字,哪怕打断了手脚,也要蠕动着往京畿开封府的方向爬。 英雄枯黄的双眼里流出了痛苦浑浊的泪水,英雄皮肉里的蛆虫掉落到了我的臂弯中,黏腻可怖,蓬乱发臭的脑袋里跳动着跳蚤,喉咙里发出模糊不清的嚯嚯怪声。 杜鹰虎目通红,吃人一般的视线远远地瞪向外头。走廊里,火光晦暗,阴森摇曳,两个酷吏扑通扑通接连跪到了地上,连连叩首。 “大人饶命!……” “大人饶命!……小的们也只是……受令行事啊……他骨头太硬了,无论如何都不肯交代,只能……” 官兵冲过去把两个酷吏控制住,反剪双臂,死死地按在了发霉的石阶上。 “都结束了,没事了,我们送你回家,及仙已经被开封府接手了……”我用尽了全部的温柔,安抚怀中流脓发臭的英雄。 腿不自然地曲折着,稻草里弯成一个诡异的弧度。 老大夫打开医药箱,就地检查,清理伤口。 “……” “……大人。”医者僵了僵,示意杜鹰到旁边私下交流,压低声,艰涩地低语,“废了,左右两处膝盖全被剜了……” 剪开黑红发臭的囚服,下体处也已经被骟了。 “……我不知道,我真的什么都不知道……”药剂灌下,伤口消毒包扎,哑然嚯嚯的喉咙里终于发出了一丝毫人类的气音,流着浑浊的泪,尊严粉碎,卑微地哀求,“放过我吧,我真的什么都不知……” “我们在一起只是正常喝酒、钓鱼,许默怕我出事,什么都没跟我说……我有媳妇有孩子,怎么敢掺和……” “我们是开封府的捕头,不是及仙县衙。”我以为英雄出现幻觉了,用力握住他的双手,镇定其溃烂的精神,“放松,不必害怕,你已经得救了,你已经安全了,我们是开封府,不是及仙……” “纵然你们是开封府,”烂肉说,“我也真的什么都不知。” “倘若你们真的是开封府,”烂肉说,“拧断我的颈椎,给我个解脱。” “不要问我更多的话,不要拿我作更多的用处,不要继续延长我的折磨……只是,给我个解脱。” “否则……你们与县衙也并无差异……” 第93章 我的脑子有些痛苦。 虽然从十四岁开始就在基层混饭吃,到今年三十三,已经将近二十年的公门生涯了,但每一次,还是忍不住受到新的冲击。 衙门里办案的刑事捕快,简直就像一年到头围着粪坑劳作的铲屎工一样,没有最恶心,只有更恶心,没有最冲击,只有更冲击。 无论草丛里衣不蔽体、下体狼藉的青紫女尸也好,大街上抛置的盐腌红肉骷髅也罢,抑或者众目睽睽之下焚烧涅槃的所谓活佛…… 每次我自以为已经很清楚人性的最下限了,砰!当头一棒,更恶毒更卑鄙,更不堪入目的腌臜现实,当头浇来。 一连好几个晚上都在做噩梦,梦里全是那个求生不得求死不能,长满了虱子,化作了一滩烂肉的英雄。 英雄在后悔,悔得肠子都青了,悔得几近疯魔。 他拒绝配合我们开封府的工作。 拒绝帮助我们,继续曾经的孤勇事业,扳倒腐烂浑浊的地方黑色产业链。 又或者,微乎其微的概率,真的像他哭诉的那样,他根本与此事无关,他只是和那个名叫许默的捕快关系比较好,经常在一起钓鱼而已。 无妄之灾,被衙门怀疑,被牵扯了进来,家破人亡,妻离子散,儿子都被人喂了鳄鱼。 “……” 难受到了极致,总要发泄出来。 更深人静,掀开棉被坐起,黑暗中直勾勾地盯着虚空的前方。 心腹躁动,唇紧紧地抿直,点亮幽暗的小灯盏,晦暗中无声无息地赤脚踩在地板上,翻出了房间角落里最隐蔽的箱箧。 取出易容改貌的化妆品,拿出唯一一套女式的衣裙。 对镜描眉,涂粉,涂胭脂,编发……半刻钟的时间,镜中的影像已经由眉目锋厉的壮年男人,变成了清新利落的女性。 有些愣怔,不知道为什么,易容改妆后的样貌,和南乡如此相像,换上豆绿色的衣裙以后,活脱脱简直就是翻版的她,翻版的仵作姑娘。 悄无声息地收敛起了化妆品,装回盒子,藏回箱子。我戴上面纱,轻轻打开窗户,自官驿四层的高楼,鹰隼一般,凌空飞下。 姓展的当官的不在,他带着王朝马汉,去与骆县令、周师爷一众地方官吏应酬去了。大型猫科动物的内家修为精深可怖,是整个开封府上上下下,唯一一个能察觉到我的轻功动静的。 猫不在,就无惧。 没人能察觉到我的无报备外出。 四层楼的高度太高,先落到高大的银杏树上,缓冲一下,然后再落归柔软的土壤地面。 我戴着面纱,幽灵一般游荡在繁华的泷水河畔。及仙之境,云霰缥缈,天上人间。 任由寒冷的秋风呼啸而过,钻入袖筒,钻入裙摆,钻入燥热的胸腔,抚平难熬的灵魂。 第28章 形势越发恶劣了。 斗争越发头破血流了。 再这样冲突下去,迟早出现严重的战损。 战损对于上头领导来说,只不过是个数字而已。对于我们下面的一线,却就是活生生的命。 自己的命,战友的命。 这一刻还在,下一刻可能就无了。 这一刻还谈笑风生,约着结案回京以后,到勾栏里听曲儿寻欢,老婆孩子热炕头,四菜一汤幸福满满。下一刻,可能就只剩下涣散的瞳孔、血染的作战服、冰冷的尸体。 谁都不想成为罗仁。 烂肉一般惨烈的英雄,那不是大豪情,那是大悲情。 可谁都无法赌,这般波谲云诡的棋盘里,自己真的不会成为下一个罗仁。 老子怕啊。 发自内心地恐惧。 前赴后继地追求正义、公道、光明、善良,可是,在我牺牲后,在我化作一滩烂肉后,那些冠冕堂皇的虚无东西于我还有什么意义么? 哪怕我现今活着的时候,理智薄情地想想,那些东西于我个人而言意义也不怎么大。 被拐卖的又不是我的母亲、我的妻子、我的女儿、我的儿子、我的挚友。 凭什么要我冒着巨大的风险,豁出一切为他们拼命? 第94章 幽灵一般在异乡繁华的夜晚里游荡来游荡去,寒风吹起,刮落了面纱,飘荡在粼粼波光的河面上。 “姑娘,您的面纱掉了。” 老渔翁撑着竹竿过来,慈祥含笑,把湿漉漉的面纱交还给我。 “谢谢爷爷。” 我垂首接过,鞋袜踩在濡湿的河滩上,从荷包里掏出五文铜钱,欲意按在贫穷的老渔翁手中。 老渔翁摆手拒绝。 呵呵笑着,笑纹深深,如同橘子皮层层皱起。 “应该的,不收钱。” 我在河畔的大青岩坐了下来,静谧的秋风中,与老人聊天。 “您在这儿生活了几十年了吧。” “打小就在这儿长成,”左右暂时无活儿,老渔翁干脆也收了杆,拿出脏污的烟袋子,点燃旱烟,夜幕下吞云吐雾,沧桑寂静,有一茬没一茬地和我聊天,“俺爷打渔为生,俺爹打渔,到俺这代,继续打渔。” “老了,打不上来鱼了,就做渡船,游荡在这漂漂亮亮的泷水河上,看哪边有人招手,就收几文钱,把人送到对岸去。” “及仙兴旺,泷水河发达啊,两岸全是各种酒楼、客栈、艺坊、伎院……有钱的公子哥,还有外地的商旅,皆从这儿熙熙攘攘地过。做渡翁寒酸,却是绝对饿不死的,每天都能有二三十文钱收入……” “哎!” 老人家见我提起裙摆要过来,惊地制止。 “您别往这儿走!下面全是青苔,滑着呢!泷水河里可是有鳄鱼的,滑了进去,底下的暗流把人往河中央一卷,人就无了,神仙都救不出来。” 我拎着裙摆,仰起头来,朝他盈盈笑起。 “我想上您的船,到对岸去,对岸红灯绿柳,歌舞繁华,可好看了。” “……” 老渡翁显而易见地犹豫了瞬间。 劝说。 “那不是什么女儿家该去的地界,乱得很……” 他又转折,低低嘟囔。 “罢了,近几个月京官下来严打,倒了好几家青楼楚馆了,不干净的,爪子基本上全被剁了……剩下的,想来也没胆量再做出强抢良家的腌臜事来……” “深更半夜的,敢一个人在外头逛,想来要么是蠢,要么是狠。蠢的不值得拦,好言难拦蠢死鬼。狠的不必拦,自有其自保手段……” “上船吧姑娘——” 老渡翁熄灭了烟杆子,扬声。 “咱替您把船支稳了,你上来的时候小心些,别溅了水,污了裙摆。” 第95章 面纱湿漉漉的,泷水河上飘了一阵儿,夜风徐然,渐渐干燥。 干透以后带着股子淡淡的鱼腥味,并不难闻,但我也不打算再戴上脸。 没必要。 不会有任何人认识这个豆绿色衣裙的陌生女子。 我这辈子都是以男人的身份过活的,徐明文,开封府的捕头,京城一带的四大名捕之一,强悍、精明、狠辣,标志性地使双刀兵器。 脱离了男人的身份,我连徐明文都不再是,只剩下个无名无姓、无户籍、无身份、无资产的空荡幽灵。 一个幽灵游荡在夜幕中,与世间无任何瓜葛,无任何利益干系,会惹来谁的注意?谁的调查? 根本不会有人在意。 靠了岸,老渡翁撑住竹竿,收了我七文铜钱。 “夜已深了,快回家去吧。”我劝他说,“天这么黑了,您又年迈,不怕遇到抢钱的盗匪么?到时候一天都白干了。” “不会,”老渡翁笑呵呵说,“我们及仙治安太平得很,县太爷严惩盗匪,无人敢作患。” “倒是您,”撑杆离岸,月夜下幽远隐去,“您可千万小心,别往巷子深里走,那些纨绔地痞,几斤猫尿下肚就不知道姓甚名谁了,很容易作出下三滥的行径来。” “谢谢爷爷提醒。” “……” 有些冷,冷时间长了,便觉得饿,本能地联想到了诸如热馄饨、热面条、爆椒狗肉……一类暖烘烘的东西。 漫无目的地游弋,我进了一家夜间仍然灯火通明的酒楼,小二哥明显一愣,下一秒敬业地换上了殷勤的笑容。 热情地迎进去。 “客官是要住店还是打尖啊?” “打尖儿。”我说,“要坐楼上视野好的隔间,来碗素汤面,再来道热辣的荤菜。” “荤菜……”小二立马殷勤地接上话头,“本店的招牌菜,烩狗肉,味儿可绝了,唇齿留香,驱寒暖身,您要尝尝么?” “多少钱?” “二十五文。” 不贵。刚想答应,突然想起了家里留守的南乡,以及出差期间,由南乡帮忙照顾的小黄狗,大约现在已经抽条长大,能够看家护院了,活泼机灵又可爱,尾巴摇得像螺旋桨,贼亲人。 “算了……养狗,不吃狗了,有点膈应。” “是有点膈应,”小二察言观色,连声附和,“那您看,老母鸡炖蘑菇怎么样?大冷天的来上一盘,浑身都热乎了……” “好,就依你的,去下单吧。” …… 冷久了饿,饿久了馋。酒足饭饱,暖烘烘地趴在饭桌上,神思倦怠,渐渐困乏。望着楼下熙熙攘攘吃饭的客商旅人,眼皮子越来越耷拉,越来越沉重。 忽然想起了酷刑腐烂的肉体,那些蠕动的蛆,白白胖胖的,伤口里钻来钻去的蛆。 肠胃里猛一阵翻江倒海,差点把刚刚吃下的荤腥夜宵全部吐出来,强抑制下作呕,噌的坐直,整个人彻底清醒。 “姑娘还好么?” 旁边雅座的客人过来,担忧好意地询问。 “深夜一个人在外,莫不是,与家里人闹别扭了?……” 我不说话,迷蒙着双眼,安静地打量这个高拔粗犷的江湖商旅。指节粗砺,使刀,九环钢刀,腰间的腰带里缠裹着金属细丝,鼓鼓囊囊,里面大约盛装着暗器,亦或者药物。 絮絮叨叨,婆婆妈妈。 “一家人日日月月年年生活在一起,靠得太近了,怎么可能筷子碰不着碗。发生摩擦吵架,很正常的事。互相包容包容,气消了就过去了,究竟血脉相连,打断骨头连着筋……” 絮絮叨叨,婆婆妈妈。 “可实在不该一个人负气跑出来,姑娘夜里独身在外很容易被歹徒小人盯上。万一发生意外了,后果不堪设想,家人肝肠寸断,黯然销魂……” 絮絮叨叨,婆婆妈妈。 “四哥!”商旅的同伴止住絮絮叨叨的老妈子,“快别多管闲事了,夜里独身在外非蠢即狠,咱们滥发什么好心!……” “……” 我迷蒙着眼睛,上下打量着这人干净的穿着、结实的身板、紧致的腰腹、丰厚发达的臀,止住了即将继续进行的絮絮叨叨、婆婆妈妈。 “贵姓?” 他输出被截,卡了一下。 “……免贵姓蒋。” “北地蒋南地蒋?” “南海蒋。” “有家室没?” “暂无,大嫂正在安排相亲。” 很好,今夜的目标就是他了。 酒足饭饱,下了酒楼就上青楼,找两个红倌逍遥快活,嫖到失联。爽归爽,可到底那是公用的,卫生安全没个保障,万一染上了疾病老子就凉了。 不如这个,是个良家男人,面相老实,腰看上去也够劲。 第96章 痛快了一场,好受多了。 那些错综复杂的刑事重案、阴寒恐怖的被害尸体、断臂残肢、死不瞑目的眼珠子……通通都在淡化、远去。 鲜活。 大汗淋漓。 炽热的筋骨与力道。 第29章 “……” “……你去哪儿?” 静静地平复了会儿呼吸,待到心跳恢复缓慢,黑暗中,平静地起身,拿过衣物往身上套。 “现在离天亮还早,怎么这么急着走?” “我必须得在天亮之前回去,天亮了就坏事了。” 客栈客房里的男人沉默了。 酝酿了半天,艰难地开口。 “……” “……你、你是大院里的有夫之妇,跑出来红杏出墙?” “不是。” 我摇头,手脚利落地穿袜子、套鞋子。 背后松了口气。 “……吓死咱了,蒋某差点以为自己给人戴绿帽子了呢。” 我挑眉,开了个玩笑。 “那岂不是更刺激?” 老实,但又不完全老实的江湖商旅再次沉默了。 “……” “你要回哪儿?你叫什么名字?是哪家的闺秀,府在何处?” “与你何干?” 我穿好了厚实保暖的中衣,套外衣,系衣带。 “与我无关?”人高马大的汉子音调上扬,难以接受,“我们、我们刚刚可是……” 我掏出三张十两的银票,拍到他肌肉虬结、精赤的胸口上。 “小伙子功夫不错。姐姐煞是喜爱,一丁点心意,不要嫌弃,拿去买点营养品吃。” “我尼玛%!x#*!%*!” 脏话,南海某地的方言脏话,混杂着连珠炮般噼里啪啦的俚语,听不懂。 噌地撑起身爬了起来,金贵的银票甩到了地板上,一把扯住我的外衫,拽回了床上控制住。 面涨耳赤,怒不可遏。 “你原来是拿蒋某当卖屁股的小倌?!” 这句吼的是官话,我听懂了。 “冷静,冷静。” 摸这人的头发,如同摸炸毛的大型犬,一下一下顺毛安抚。 “咱知道蒋老板是个良家好男人。咱话语里并没有那个侮辱的意思,是你自己曲解了。” 黑暗中,胸膛急剧地起伏,深呼吸数次,渐渐平缓下来,情绪回归理智自控。 沉声。 “你叫什么名字?” “……” 抵开裙摆。 “说!” “……” “……这是在威胁逼问?”危险地微眯眼。 “是又如何?”冷笑,“凡事有所代价,上了蒋某的船就想这么跑了?吃干抹净拔*就跑?牲畜都比不得姑娘的寡义薄情!” “我不打算交代自己的来历,劝蒋爷也不要威胁逼问。”缓缓地说,冷静地讲道理,“咱们都是成年人,你情我愿,露水姻缘,畅快过后,各走各道,各自潇洒。还是不要过分追根究底,勉强对方得好。” “若蒋某非要勉强呢?” 不屑反问。 “你能如何勉强?” 江湖商客精明老辣地推测。 “你既然这么赶着穿衣服回去,想来是有事务在身上的,只消把你关在客栈里关一夜,等到天大亮,必然有人来找。届时,不愁查不清楚你的来路身份。” “关我?这里是客栈,你不怕我喊救命?” 冷笑涟涟,好好的良家妇男,竟然流露出了些许江湖暴匪的戾气。 “来福客栈是蒋某大哥开的客栈,掌柜、小二、杂役通通都是自家奴仆,姑娘只管叫,看看有无人来救。” “……” “蒋爷的意思是,已经对外吩咐过了,这间天字号客房里无论发出什么动静,都不会有人过来打扰?” “对!” 慷锵有力,自信至极。 我猛地一记重拳把这人砸蒙,掀翻甩下,按在凌乱的床褥里一顿暴打。 “给丫脸了?逼逼赖赖的没完没了了是不是?他妈的早知道这么麻烦,老子就直接上青楼包红倌了,活好钱少还不黏人!” 十成力道压制住猛烈的挣扎,死死地反剪双臂,利落地抽出其腰带,反绑其双手,以官兵捆绑罪犯的捆绑方式,捆成最难以挣脱的活猪扣,牢牢地拴在床头柱上。 整理衣裙重新回归整洁,十指作梳,对着镜子简单地梳理了一下头发。 “吃干抹净拔*无情!别让爷查到你是谁?!”怒声低吼。 “哟,您尽管查,”阴阳怪气,满级嘴贱,“查到了咱五体投地跪下给您磕三个响头,高叫八声祖宗。” 捡起地上的三张银票,重新塞到了裸男胸口。 “小伙子活不错,姐姐赏你的。不要害羞,一份劳动一份报酬,都是你应得的。” 黑咕隆咚的客房里,这人双眼简直要喷出火来。 明明先前还是个软绵婆妈、絮絮叨叨的性格,如今硬生生给气成了黑猩猩。 我感觉自己好像得罪人了。 管他呢。 清除一切痕迹,打开窗户,放肆地飞出。 反正无论什么势力,都不可能查得到一个幽灵。 第97章 这世界过于浑浊,情感太敏感细腻丰富了,并不是什么好事,尤其当身处的行当比较特殊的时候。 我原先有一战友,一根筋,犟,非要彻查,水落石出,穷追猛打,结果被地方利益集团在头皮上剪开个小洞,灌进去水银,脱离出了一整套人皮来。 还有一战友,印象挺深的,风华正茂、武艺精湛、爽朗阳光的黑皮帅小伙儿(当然了,当时爷也正值青春,小鲜肉一枚),名为“旭”,寓意太阳。 迫于地方复杂的形势与上官施压,不得不判了抓到的人渣无罪。那纨绔是当地赫赫有名的恶霸,放高利贷,毁尸灭迹,杀人放火,没留心火势顺风扩大,烧死了一条街的熟睡百姓,救火现场惨叫若鬼,简直人间炼狱。 战友旭被迫判了人渣无罪,回去以后受不住良心谴责,在衙门里烧炭自杀了。遗躯冰凉冰凉,被担架抬了出来,盖着防水的油麻布。 那段时间我们整支队伍都快抑郁了,消沉得不行,幸亏当时陈州州衙的教头易牧之开导。 老前辈说,不能太敏感,人要学会麻木,麻木了做个混蛋,就不会难受了。这年头本就操蛋,与其自伤,不如伤人。死道友不死贫道,救百姓不如救自己。自己都保不住,谈何以后救更多的百姓?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吧啦吧啦…… 前辈的经验确实实践有效,前辈的教诲我们牢牢地铭刻在心中。 后来大家各奔前程,我调进开封,入职开封府,其他人也陆陆续续在全国各地的岗位找到了自己的铁饭碗。 前两年旧友聚会,酒桌上推杯换盏,消息流通,似乎,老前辈已经高升,进入大理寺了?…… 衷心地祝愿老师傅福如东海、富贵荣华。 再后来,我就遇到了现在的师傅,李青峰。 老青天伟大,开封府清正,水至清则无鱼,里面正直的人占了绝大多数,一根筋,认死理的犟种也贼多。比如说我师傅李青峰,他教导了我很多,教会了我各种精密复杂的刑侦技术手段,诸如红油伞验尸,滴骨验亲……等等等等。倾囊相授,毫无保留。 我对这位恩师感恩不尽,但总有种莫名的不详预感,他太赤诚纯粹了,就像晶莹的玉石一样,很容易摔得稀碎…… 后来果不久,师傅出了事。 师傅带出了我,我比师傅走得更远、更稳。 师傅带出了我,我投桃以李,冒着丢官罢职的风险,金蝉脱壳,打通关系,把师傅从死牢里偷换了出来,保他的性命。 衷心地希望师傅不要再固执追求那些虚妄的东西了,留着这条残命,安度晚年,他孩子没了,我这个徒儿就是他孩子,我给他养着,保他老年暮年经济无忧。 可师傅没听。 师傅继续在自己的道上坚定地向前走。 及仙这么久了,波谲云诡,风起云涌,发达的服务业高楼以猖獗的人口拐卖、血泪压榨为坚实的地基,狡诈残忍的拐子团伙与地方宗族势力紧密勾连,庞大广袤的宗族势力网络与地方行政衙门千丝万缕、暧昧不清。 开封府大规模严打,满城风雨,压抑闭魇,我真怕哪天去秘密联络处接头,没见到师傅,只见到血淋淋的断臂残肢。 若人死后真的有亡灵,他在天上点缀作星星的女儿雪儿,大概也不愿看到老父亲如此倾尽一切、耗尽所有。 唉。 心累。 …… “怎么了,二狗子,唉声叹气的?” 红枫凄艳似火,早晨操练。官驿后方演武场里,官兵作整齐的方阵,劈刀舞棍,虎虎生威,煞气凛冽,尘土飞扬,势不可挡。 鹰子递给我水囊,一屁股坐在旁边的竹编马扎上,精赤着半肩胸膛,脖子血管扩张发红,密密麻麻的汗水不住地渗出毛孔,顺着古铜色的肌肉纹理往下流。 “心里有事儿?” “惦记个人。”我说,浓眉紧锁,仰头喝下一大口。 “展大人?”鹰子笑看着我,挑眉,“于你……那确实是个祸患。有手腕,有实力,有谋略,有名声,有德行。但就是……靠不住。” 第30章 “现在局势这么复杂,顺风借力,把当官的解决了,不是不可能。” “但是……” 顿了顿,手汗淋漓,抹过长长的官刀刀身,晨曦下锋利危险。 收敛了一切表情。 “把当官的弄死了,你回开封,你也得入狱,老青天不可能对重要肱骨的陨落无动于衷,轻轻放过。” “想歪到哪里去了呢!”我撞了下老搭档的肩膀,眉眼弯弯笑起,化解严肃隐秘的气氛。“老子在惦记自己的线人。” “现在局势变化风风雨雨,线人身在拐子团伙内部,危机四伏,指不定什么时候就嘎了。老子在担心这条。线人以咱为希望,咱们必须对他们认真负责,还等着及仙案结以后,送那些苦命人回乡回家呢。” “活着都不容易,妈的,这世道忒艰难了。” 叹了口气,吐出长长的浊息。 “他们哪怕有一个出事,都是往老子的心脏上捅刀。” “去求神拜佛吧。” 杜鹰劝。 我一愣。 “你又信佛了?” “不信。”他说,“但跪在黄蒲团上,虔诚地许愿,会让人感到心安。” 我犹豫。 他又说。 “现在霖山寺方丈已殁,新任掌权的是亲咱们开封府的春凌圣僧。及仙之境的佛家、道家,差不多都已经被咱们控制得七七八八了。过去许愿烧香,可以安心。想得话,还可以令圣僧开光,往符咒上撒点保佑的清露圣水。” “……” “……这有什么意义么?”就很奇怪。 “有。” 老搭档说。 “你的心很乱,我与你对练刀法上百个回合,几乎可以追得上你的漏洞。在这种凶险的形势里,心乱是会出事的,必须有意识地定下来。” “……………………” 行吧,去佛家看看。 第98章 前两个月佛寺还恨意浓重,对我们鼻子不是鼻子眼不是眼,现今再过来,风气已经全然转变了,殷勤、慈善、仁爱非常。 连外头洒扫的小僧弥都机灵了很多,见穿制服的来了,先毕恭毕敬地作佛揖,鞠躬垂首,问声好,然后扫帚往旁边老槐树上一杵,便往门里跑去传信通报了。 “开封府的官差大人过来了!——” 春凌圣僧是个有手腕的,够会调教。 啊不对,现在该尊称春凌方丈了。 若水一干罪犯菜市口处斩以后,剩下的武僧力量全部握入了这匹黑马手中。庙里人多,僧众数百,难免有点不同的异议声音,也在开封府的帮助下,通通和谐安静了。 “大人远道而来,未得提前知会,寺内仓促,未来得及备好素酒斋菜,还望海涵……” “寺中香火鼎盛,杂务冗多,方丈劳累。”我尊敬地垂首,双手合十,回以佛礼,“咱小小一介贱役,过来上柱香而已,哪值得动这般架势接待。” 跟人家讲清楚,是私事过来的,不是公务过来的。 “就一个人。” “最近心乱,神明底下好静心,所以到佛祖金像下拜拜。” “如此……” 奢贵的袈裟圣僧沉吟着点头,柔声轻问。 “正当晌午,往来香客众多,难免嘈杂些,大人可需要清场?” “不需要。” “就跟着人群一起往前涌动,正常排队挨号就可以。众生虔诚,信徒里头挤着,反倒得个安宁的境界。” “……” 霖山寺居于陡峭,往南是凶险的断崖,断崖之下为波涛汹涌的河流。往北尽皆密林,几百上千年的古老松树郁郁葱葱,隐天蔽日,密密麻麻铺就成墨绿色的浩瀚海洋。 那时初到借宿,晚上睡不着觉,跑出来练刀,满月的光华下刀光剑影,打展猫。打不过,被展猫追着打,大轻功甩起,左躲右避,上蹿下跳。 蹿高了,不留神窜到了山寺的屋脊上。 刹那间撞进眼里的雄壮景致,这辈子到老到死都忘不了。 烟波浩荡,月光下,云与霰与雾皆泛着晶莹的光彩。森林犹如披着珠纱沉睡的远古巨人,寂静地绵延向看不见的远方。鸿雁翱翔,天地共墨色,江山多娇。 “……” 原来人活在世,并不只是苦熬。 然后出神的我就被展猫逮住了。 然后我就去纠结同寝的杜鹰、蒙厉悔、丁刚、马泽云,一起群殴猫领导了。 第99章 佛像底下见众生,穷的、富的、老的、少的、高矮俊丑、男男女女、三教九流……都带着银钱来虔诚地跪下,拜佛祖的金像,拜自己的欲望。 我也来拜自己的欲望。 我的欲望不大,就一点,平安。 师傅平安。 南乡平安。 鹰子平安。 老子自个儿平安。 不求富贵荣华,但求所珍视的一切平安顺遂,好好地活下去。 恢宏的宝殿内,梵音阵阵,神圣庄严。青烟袅袅,檀香幽雅。旁边的僧人递过来一炷香,示意到我了,可以往前去了。 “我要四炷,”我说,“四个人的分量。” 僧人于是又递过来了三炷,双手合十,恭敬畏惧地垂首,道了声阿弥陀佛。 把香插上,点燃,四缕青烟袅娜浮出,漫入静谧的空气,消散在了千万缕大同小异的愿望里。 头顶就是神佛,金漆粉饰墨雕的庄严神佛,凝聚了不知多少年的民脂民膏、国家财富。 纯粹的唯物主义者跪在圣洁的黄蒲团上,卑微地叩首,虔诚地祈求,向并不存在的黄天神明许愿。 布施香火,叩首毕,平静地起身,整个人都安定多了。 侍候的僧人恭敬地端来红木托盘,内置四枚锦囊。 “大人,香囊已经开过光了,有圣僧佛法加持,必定心诚至灵,一切顺遂。” “谢谢你们,实在有劳了。” 我诚恳地道谢,庄重地接过佛家馈赠,一枚当场系在自己腰上,三枚以整洁的黄麻纸打包好,揣进外衣胸前。 牵起旁边黄蒲团上,隐秘侧目的娇小信徒。 “小樱桃,咱们走。” 第100章 穿过长长的走廊,脱离熙熙攘攘、芸芸不绝的老少信徒,渐至无人的僻静地。我由正常地牵着小歌伎的手,转作掐着她的后颈。连拖带拽,押进了一间隐蔽的空禅房,关门,在内落锁。 “胆子够肥啊,光天化日尾随本捕头。” “现在什么时节了,你们还敢安排私底下跟我接触。回去跟你们县尊大人回句话,别死撑着了,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赶紧收敛势力脉络,收拾收拾家财,跑吧。就算跑不了,也竭尽所能把妻妾儿女偷偷渡运出去,送到西边的陈州地界也好,东边的土彬县也罢,就是别在及仙留了。” “官差大哥……” 糯声,梨花带雨,欲拒还迎地轻微挣扎。 “松手,你掐痛我了……” 我没怜香惜玉,反而加重了力道,狠狠地掐着小歌伎的后颈,掐出深红的指印来。 把她按到庄严神圣的木佛怀中。 耳鬓厮磨,隐秘地咬牙切齿。 “佛门无骨,已经倒戈了,现在整座霖山寺都在开封府控制下,眼线密布。他妈的故意害老子是不是?找到这里来碰头?想让王朝马汉废了老子?!” 歌伎轻轻痛呼。 “别叫,”我一把捂住她的嘴,恶狠狠低秘,“你叫得太好听了。” “………………” 物理噤声半晌,泪盈盈的水眸眨了眨,显露出些许稚嫩的轻浮风情来。 我缓缓地松开了手。 “您在害怕什么呢,官差大人?怕被同僚战友看到?……您以为,私底下,那些忠正不阿的同僚战友……没有与我们接触过?” 笑,笑得梨花带雨,花枝乱颤。 手若柔夷,柔若无骨,纤细稚嫩,水葱一般保养修剪良好的指甲,涂着淡粉色的蔻丹。 隔着黑色的劲装外袍,隔着厚实的秋衣,缓缓地,暧昧下滑。 “……” 这样稚嫩的年龄,嫩豆芽般的小女孩。 在现代应该刚上初中。 曲意奉承,贴合了上来。 “够了!” 我一把捏住作妖的手,反拧到头顶,重重按住,深呼吸,拉开距离。 “真拿本捕头当柳下惠是不是?惹出火来,当着满屋神佛的注视撕了你!” “圣洁之境行放荡之欢,岂不是更富有情趣?” 小歌伎抑制住恐惧,继续媚笑着,勉力勾引。 这幅情态,我忽然间意识到了什么。 “……” “……你想跟我。” 纤细的躯体微不可查地颤了颤。 “奴家难道不好看么?腰不够细么?脚不够小么?头发不够柔顺么?妆不够精致么?” 如鲠在喉。 “……” 第31章 “……为什么想跟我?” 女孩颤抖地哀求。 “您是个好人。” “我如果是个好人,就不会把你送进中了烈性春药的上司屋里了。”沙哑,告知事实,“你可知,那天夜里,但凡那个姓展的当官的道德薄弱些、自制力低下些,顺承了下属的孝敬,拿你作解药,此刻你早已非死即残了?” 她摇头,涂了桃红色眼妆的眼睑垂下,睫毛轻微颤抖。 “我虽然卑贱,仍然有活生生的感觉,您一定是个好人。就算……就算那次差点害了我,可后来,每次在念奴娇谈事,他们送我给你睡,你都没真睡过,扔床被子让我到小榻上自己睡。倘若我……真跟了你,做了你的妾室、外室或暖床丫鬟,你、您一定会待我好,不会动辄打骂,随意行伤害……” “……” 沉默良久。 “小樱桃,你是不是从来没被正常对待过,所以稍微对你好点,就倍感对方是好人、感激涕零了?” 雏妓眼眶泛起通红,犹如被利刃捅了一刀,浑身僵硬,惶然地往后微退。 努力控制自己的情态。 控制不住。 泪中强颜带笑,表情扭曲了一瞬,又强迫自己,勉力讨好地贴了回来,重重地拧了下我肋间的软肉。 撒娇,软软糯糯地恼恨。 “大人说话……怎么可以这么难听呢?” 第101章 霖山寺风声紧,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 门外传来有节奏的扣击声,我警惕地转头。 “知道了,不必催。” 重新又看了看泪流满面、卑微哀求的小歌伎,抓住她的手腕。 “走。” 上马车,转画舫,再转入郁郁葱葱的隐蔽小径,经过漫长的路途,进入了繁华楼阁的后门。 驱马的当地汉子什么都不说,树荫底下,吁—— 勒停了马缰,不动了。 我先利落跳出来,站在下面,再朝三寸金莲的小歌伎伸出双手,示意她扶着,慢慢小心地下。 “官差大哥……”软软糯糯,怯生生,微瑟缩,恐惧。 “嘘。” 一把揽女孩入怀中,以嫖虫急不可耐的色急情态,狠狠地按在了怀里,使劲揉捏了好几把。 猴急地抱着她往楼里走。 “小骚蹄子,可想死爷了。” 日光穿透镂空的精致雕花门窗,朦胧地撒进内里神秘的世界。 青天白日,外面一派萧瑟冷清,高压之下,魑魅魍魉,蝇营狗苟,仿佛全都安分了。 推开门扇,竟然奢靡有增无减,声色犬马,香风美人,客来客往,纸醉金迷,五毒俱全,触目惊心。 “来,官爷,您这边请,这边楼上雅间请,什么都准备好了。”龟公笑得见牙不见眼,躬成虾米,颤颤巍巍地在前头引路,旁边莺莺燕燕掩着丝巾手帕,娇羞含春地窃窃私语,投来眼波。 “您这腿脚也太不利索了!”我不耐烦地催促,催促,再催促,猴急得实在受不了了,一把推开龟公,三步并作两步,抱着女孩窜上楼去,抵达熟悉的富贵牡丹雅间,砰地关上了门,把哄笑声隔离在外。 “樱桃啊,让爷看看你的樱桃是不是更水嫩了……” 扯下芙蓉帐,掩盖床笫里的空间,只剩下撕扯衣裙的激烈动静,以及小歌伎吃痛的挣扎声。 “大捕头。” 白玉珠帘摇曳,墨染山水的典雅屏风隐隐约约,忽地冒出了一道悠然的中年男声。 “*!” 我骂了句脏话,猛地扯开床帐子,紧密合闭,只露出个汗津津的脑袋来,把魂飞魄散的樱桃留在里头。 “懂事不懂事?!无声无息跟个鬼似的藏在屋里头,把大爷吓萎了你们负责?!” 书生儒衫,方巾长苒,仙风道骨,端得一派道貌岸然。师爷执扇而坐,沉默的劲装衙役挎刀侍立。 “并非恶意煞风景,只是咱也没想到大捕头这么……”顿了顿,推敲了半天,读书人终于组织出个不那么淫秽难听的中性词来,“风风火火,龙精虎猛。” 我瞪着简直要吃人的猩红双眼,面涨耳赤,呼吸粗重。 “你们先出去。等一个时辰后再进来,咱们再谈。” “……” “……不行,”师爷折扇轻轻地扣了下掌心,“最近风声紧,你们京畿衙门反复无常地搞突击检查,拖时间长了,心里实在不踏实,必须现在谈。” “老子*恁先祖棺材板儿*#x&*!设身处地替别人想想,换作是你们,能半道勒马停下来吗?!” 师爷毫无波澜,打了个手势,劲装黑衣的高大衙役掏出两卷捆成筒子的书册,精准投掷,直接砸到了我脸上。 云淡风轻。 “这是当地武宗上乘的内功心法《入臻》,还有前唐曾经流传的《怀化刀法》。” 爷登时变得儒雅随和,文明礼貌了。 县衙师爷:“劳驾,提上裤子滚出来。” “哎!好好好,中中中,先生您等等,小的穿好衣服,立马出来。”狰狞狂吠的狗脸变成了谄媚笑嘻嘻的猴脸,奴颜婢膝,喜得见牙不见眼。 第102章 谈。 满嘴仁义道德,满腹男盗女娼。 面上都是主义,心里都是生意。 文官袍上绣禽,武官袍上绣兽,披上端庄典雅的公职袍服,满朝文武,哪个不是衣冠禽兽。 你来我往地谈。 暗含机锋地交接、谈判。 “鸡蛋不可放在一个篮子,千百年的道理。师爷饱读诗书,肯定比咱一介粗鄙武夫更懂。赶紧地,趁着局势还没有恶化到破釜沉舟的地步,疏通疏通,把妻妾儿女偷偷运送出去,别搁儿窝里留了。” “不劳操心,”文人视若无睹地放任我对怀里的歌伎上下其手,极尽流氓恶心,“及仙有及仙的考量。” “贵县的考量就是硬撑在这方天上人间等死?”讥讽,缓缓地回忆,“那场落空的算计……酒宴过后,无论如何都不肯享用你们的花魁娘子,硬扛着药性跑出来,你们就该晓得我们领导是什么性质的了。” 不可孝敬的京官,意味着对地方的霍霍屠刀。 天下乌鸦一般黑,哪儿哪儿官帽不艹狗,大环境如此,浑浊早已成为常态。 常态的灰色里,突然间冒出了个干干净净的清官。 惊悚效果直接拉满,人人自危,战战兢兢,风声鹤唳,提心吊胆。 “他清,在于他年纪小。”师爷品茶盏,茶香醇厚,雾气模糊了面庞,浅浅淡淡,“你们年纪又不小。” 我有些不高兴其中隐晦的寓意,揽着樱桃的酥腰,摩挲着柔软白嫩的小手。 强调。 “开封府刚正不阿、爱民如命的好官府。” “老青天伟大,上行下效,风气自然正。”掌簿师爷云淡风轻,低垂敛眸,“我没否定你们是好官府。可再好的官府,究竟也是由一个个活生生的人组成的。” “先生想表达什么?” 哪里不太对劲。 地方衙门诡秘笑起,瘆得人浑身发毛。 “活生生的人总有其家庭,有其家族。” “纵然个体意志高尚刚强,不可曲折。可……若是涉及到了家里的二老、夫人、孩子、兄弟姊妹、族亲乡里了呢?” 劲装衙役恭敬地上前,微躬腰,打开精致的红木小盒。 放到桌面上,推到我面前,示意我往里面看。 血淋淋的一枚小孩手指。 头皮发麻。 “转交给你们展大人,让他猜猜这是常州府老家哪个侄儿的血肉。” “……………………” 第103章 我岂敢转交,被开封府获悉了私底下蝇营狗苟、不干不净,狗皮都得给我烧开水烫下来。不过地方大约也没真打算通过我这个贪生怕死的怂货转交,他们有的是途径,让这盒惊悚的“礼物”出现在官驿展昭的临时书房里。 心脏扑通扑通狂跳,头皮一阵一阵发麻,无可抑制地联想到了南乡。展昭双亲已逝,没有妻儿,只有哥嫂侄子侄女。而我连哥嫂都没有,只有南乡,与我相依为命的南乡。 他们能把手伸到那么偏远的常州府,那么近在京城的南乡呢?南乡会不会出事?南乡会遭遇什么?南乡可是……纯粹的仵作技术人员,文弱书生,一丁点自保之力都没有啊。 如果南乡死了…… 或者南乡的手指被剁下来,耳朵被割下来,盛装到盒子里送到我面前了…… 我他妈……根本不敢想象。 哪怕我退出公职,碎了这份铁饭碗,丢掉未来可期的官场前程,也绝不能让灵魂伴侣出事。 “……” “……你,你还好么?”回去的路上,车马叮咚摇晃,小歌伎小心翼翼地轻声询问,“他们送你的武功秘籍,为什么都残缺着,只有半部?……” 我冷笑。 “不留半部在那儿押着,如何挟制本捕头配合他们的行动?” 第32章 及仙山青水碧,钟灵毓秀,河道通南北,陆路贯东西,历朝历代都属于兵家必争的枢纽要地,习武之风昌盛,当地的武宗大家源远流长。 《入臻》,上乘的内功心法。 《怀化刀法》,难得一见的双兵教习刀术。 这些教本有价无市,花钱买都买不着,只有那些从旧唐战乱中幸存下来的武学大家,藏经阁中才可窥见。 我活了三十多年,自学成才,苦习了大半辈子。低贱的草根一枚,大半辈子,都被困在没有正统武学传授的窘迫困境里。 拳法,刀法,皆粗陋,遇到真正的高手,立刻捉襟见肘。比不上那些出身良好、师承优秀的世家武员,哪怕他们年纪比我小很多,哪怕他们得尊称我一声“老前辈”。 如今我终于得到了。 我敢说,以我的刻苦努力,把《入臻》《怀化刀法》全部嚼碎嚼烂,吸收彻底以后。我能够直接去参加朝廷的武举,在武举中大放异彩,大败四方。我能够比王朝、马汉、张龙、赵虎……不,我能够比展昭,比他们所有人都爬得更高。 紧紧地把两本秘籍攥在手心,深深地藏进了里衣。 笑。 灿烂到甚至有点扭曲地笑。 心情愉悦地放柔声线,问惊恐害怕的小歌伎。 “你叫什么名字呀,宝贝儿?” 颤音。 “奴家名、名为樱桃啊,官差大哥哥你忘了?……” “不,”我摸摸小孩儿的脑袋,“我问的是你被拐卖到及仙卖淫之前的名字。” “……” 小女孩怔了下,垂下头去。 轻轻地道:“我没有名字。” “怎么可能没有名字呢?你家里人都管你叫什么呀?”心情愉悦,耐心到极致。 “招娣。”女孩儿说。 我就奇了怪了。 “这不就是你的名字么?” “招娣就是招个弟弟的意思,怎么能算个名字。”女孩儿垂着头,紧紧地攥着粉色的手帕,慢慢地回忆,“他们一直盼着生个儿子,后来真生了,欢天喜地,高兴了好长一段时间。乡下遇到收小孩儿的,便把我给卖了,说是家里不够吃的,要听话、懂事,把我卖出去,给弟弟换些米面,长壮身体。” “……” “……” 艰涩。 “……” “……那你适才为什么还求着本捕头要了你,给你赎身,送你回家?” 女孩儿乌发长长,乖巧温驯,木木静静地垂着脑袋,看不到神情。 “我除了他们,一无所有。” 第104章 我有种莫名的冲动,我想帮这个女孩子。 把她纳为妾,或者外室,或者暖床丫鬟,都可以。 跟着我,跟着一个老辣的捕头,至少她不会愁吃喝,但凡我还活着,她就会活得好好的,不用再这么卑贱如蝼蚁、命微如草芥。 这个冲动的想法实在不明智,世道这么乱,无家可归的流浪孩子,比她更悲惨的儿童多的是,善心泛滥,见这一个可怜,救了,以后遇到别的,还能全都救了不成? 怎么救得过来。 “你跟我姓徐吧,自己给自己想个名字,待会儿下车后我带你去注册户籍,你以后做我的妾,管我叫夫君。” 倘若一生永远强迫自己冷情明智,活着还有什么意思。 “我姓徐,”我认真地告诉小孩,“清风徐来的徐,”拉过柔嫩的手掌,轻轻划拉,一笔一划,“徐明文,明白事理的明,文本账簿的文。” “徐,明,文,”她一字一顿地跟着我重复,轻轻地,怯懦地,试探性地唤,“……相、相公。” “哎!”我高兴地应,平稳行进的马车中弯下身去,给她脱掉鞋子,“缠金莲几年了?” “两三年……”弱声应,“相公,我的脚是不是有些大了?不够好看?……在乡下的时候,因为要干农活打稻谷,所以爹娘没给缠,直到卖进了窑子,才缠上……” “挺好的,”我没表情地扔掉畸形的小绣鞋,解开触目惊心的裹脚布,汗臭气扑鼻而来,“还没彻底残废掉,兴许放开几年,能慢慢恢复了。” “……相、相公不喜欢小脚?” “你自己喜欢么?”我问她。 “他们都说小脚很好看,摸起来很爽快……” “你自己喜欢么?”我问她。 “我、我也觉得小脚玲珑别致,很好看……” “你不疼么?” “疼。但是疼久了,就习惯了……” …… 作战捕快多艰险,原先每每负伤,烈酒消毒,独自包扎伤口,都疼得肌肉抽搐,龇牙咧嘴,痛不欲生。那时候我总是忍不住后悔,悄悄抹眼泪,如果没有离经叛道,走上这条男性身份的道路就好了。 安安稳稳,安安静静,做个正常的女人不行么?找个好男人嫁了,宅院里贤妻良母,生儿育女,幸福平淡,不用吃任何苦,不用受风吹雨打、日晒雨淋的罪。 现在我一点都不后悔了。 让我变成这种羊,我宁愿一刀捅进自己的心脏。 第105章 马车摇啊晃,渐渐快到了地点。 “想好了没?给自己取什么名字?” “……相、相公,我喜欢红色、红裙子。” “所以呢?” “所以我想叫‘红’,徐红,不叫招娣了。” “好,”我笑着应,把温软美好的姑娘揽进怀里,使劲儿在脸蛋上吧唧了一口,噌的一下细嫩的脖颈通红,“以后再也不叫招娣了,也不叫樱桃了。” “红儿,我的小红儿……” 她敏感怯弱地缩了缩,渐渐适应了温暖的怀抱,扬起颈来,回应我的吻,双臂紧紧环抱住我的腰身。 “等等,别,等一下,等一下……” 察觉这小孩儿有解裙带的意思,吓得老子赶紧擒住她的双手,止住下一步的动作。 “……相公?” 小女孩疑惑地眨眨眼。 我平复呼吸,跟她讲。 “你现在还小,不能干这事儿的,等长大了,真正成熟了,二十几了再说。” “小么?”女孩满头雾水,拉住我的手往胸脯上放,“相公你试一下,不小啊,乡下我这个年龄,孩子都抱俩了啊。” “……” “乖,听话……”我只能半命令半强硬地跟她说。 “……” 这么一通差点出事的插曲,反倒让脑子从不理智的冲动中冷静下来了。 徐红现在是小女孩,已经谙人事的小女孩,未来十年,会逐渐发育成彻底成熟的女人。 女人是有需要的,而我性取向为男,不可能满足她的需要。她做我的妾,短期行,长期一辈子,那就是守活寡。 “你……” “怎么了,相公?”亲昵地蹭在怀中撒娇。 “及仙案结以后,你随我回开封。在开封外郊,我有一忘年之交,老大夫岳百草。你跟着老师傅学几年草药辨别、炮制处理、配药抓药,学门手艺在身上,可以独立谋生,防止……” 絮絮叨叨,马车猛的刹停,车厢内的人控制不住地往前撞。 “停车!里面的狗东西,滚出来!” “吁!——” 马夫惊地勒停马头,马蹄高高扬起。 惊慌失措,唯唯诺诺,胆颤心惊。 “大、大人……咱们这里头可都是烧香拜佛的良民百姓啊……” “里面装了什么杂碎渣滓,老子比你更清楚。滚开!耽误了公家办事,拿你下狱交差!” 一阵兵荒马乱,马夫被控制住了,灰蓝色的帘子猛地掀开,刺目的阳光照射进来。 我生理性地眯起了眼,单手挡住了小歌伎的双眼。 是王朝。 他带着一队十个开封官兵,个个佩刀戴袖箭,煞气凛冽,森严可怖,俨然是清理门户的架势。 “二狗子……” 沙哑,浓重的失望,抓到战友背叛的恨意。 “你曾向我保证过,玩归玩,闹归闹,心里头那根底线还是门清儿的,绝不会做出越矩的腌臜事来,绝不可能动小孩……” 小孩儿吓得抖若糠筛,小手哇凉,紧紧地攥着我的大手,鼓起勇气,怯怯地哭腔。 “大人,他没动我……他的确没动我……相公,你快说句话啊……” 王朝看了一眼女孩儿赤裸在外的双足,迅速避嫌,挪开视线。 “癞皮狗,倘若你还剩下丁点儿良心,就自己走出来,免得误伤了无辜。” “……” “……头儿,倘若我说,脱这姑娘的鞋,解开这姑娘的脚,只是因为看她太疼了,你们信不信?”我把手紧紧地握在刀柄上,全副戒备,紧张地注视着瞄准心脏的袖箭。 “开封府共事多少年了,出生入死,并肩作战,多么深厚的同袍情意。别这样,冷静,听我解释。咱们被人设局了,我被坑了,你们也被算计了,这小家伙儿大概也是算计的一环。” 第33章 “不要同室操戈,不要起冲突,指天发誓,我徐明文全部的灵魂都忠于开封府,从未背叛。” “滚下来。” 王朝喝令。马汉没有表情地站在他身后,手握在漆黑的官刀刀柄上,“若敢试图挟持这女孩为质,当下便射断你的手腕!” “………………” 我只好跳了出来,落在地面上。 心情五味杂陈,胸腔空荡荡的,寒冬的冷风呼啸着刮过,掏出无形的血淋淋的黑洞。 就像当年陈州州衙易老教头教的,人果然该混账、薄情。 鲜少的一次冲动,做出了不理智的决定,立刻化作了捅向自身的利刃。错综复杂的浑浊现实把一切热诚与善意捶击得支离破碎。 我回首望马车里的歌伎,歌伎眼睛直勾勾地观察着这边的状况,还是那般怯懦无害、麻木不仁的模样。 这小孩儿真漂亮,我在心里想。 然后腹部挨了马汉重重一拳,当场跪在了地上。 “要不要抹了这混账的手筋,现场废掉他的武功?”他们森寒地商量。 “……” 王朝的喘息很重,他在竭力控制自己的情绪,愤怒于战友同袍的背叛,愤怒于战友同袍的丑陋恶心。 拳打脚踢。 踢了几下,踢出了不得了的东西。 珍贵的古籍残本《入臻》《怀化刀法》。 “王八羔子!你卖我们?!” 压制地骑跨在腰腹上,一把揪起胸前的衣襟,虎目通红通红,蓄满湿润。 左右开弓,几记重拳下来,口腔间溢满了腥燥浓郁的血腥气,整个脑子都懵了,嗡嗡作响。 “半月前,泷水码头营救,那帮子孩子莫名地被人提前转移了,窝点里什么都没抓到,还被暗箭机关射杀了三个兄弟,是不是你害的?!是不是你这个王八羔子通风报的信?!……” “……” 耳朵像是塞进了厚厚的棉花,所有的声音都在模糊,雾一样变得格外遥远。 我的意识有些朦胧,看着近在咫尺的口沫飞溅、怒吼讯问,却怎么都琢磨不清他到底在说些什么。 然后我看到旁边的开封官兵递过来了一把刀子,我曾经用过无数次的,废除罪犯武功的柳叶刀。 别…… “头儿……” 蠕动成蛆,挣扎着躲避,泪流满面,竭尽所能发出含糊的声音。 “头儿,不要……别……我没害人……兄弟我没害过任何人……我没出卖……我只是帮姓骆的县令,把妻儿家眷往陈州转移而已……” “头儿!……王头儿!……王大哥!……” 手腕被死死按住,柳叶刀却没有切割进去,挑断筋脉。而是擦着皮肤边缘,狠狠地插入了街道泥土,留下一道轻微的血线。 校尉官起身离开,狼狈地抹了把脸,终究不忍心。 沙哑地吩咐道。 “把这条癞皮狗捆起来,押回官驿。” “跟展大人简单汇报一声情况。” “地下室里吊着,关个三五天,脱水,只准喂食鸡蛋黄,不准喂食其它。待到彻底干燥,请个手熟的师傅过来骟了,让这王八蛋从此六根清净。” “是!”“是!” 第106章 地牢里浑浑噩噩了两天,滴水未进,四肢冰寒冰寒,朦朦胧胧里似乎有人过来探监,跟守卫说了什么,没能说通,不得已,退回去了。 第三天来了个狱友,蒙厉悔,鼻青脸肿,跟条咸鱼似的,被挂在我旁边。 “你咋了?老兵?”我沙哑地问。 “哟,二狗子,你这是发低烧了呀,”老兵顶着熊猫眼,混不在意,吊儿郎当地说,“没啥,贪了五百两银子被查出来了。” 我就不理解了,才五百两银子,值得冒险么,又不是五千两,开封府档案上的污点可是很严重的。 “你不懂,”老兵老神在在,“你没孩子。俺家里养了两个儿子,以后还会继续生,生六个、七个、八个孩子……那可都是吞金兽啊,可不得提前给准备好丰厚的家底儿?” “拿你那一妻一妾当老母猪用呢,生那么多,身子都烂了,寿命得损耗多少年。” “没办法呀,”他说,“必须得开枝散叶。” “局势不稳,真要乱起来了,家里的壮丁数量就是保命的根基。像那些只生一两个孩子的,一旦被强征入伍,就是有去无回,家就破灭了,老人老无所依,都烂了臭了。” “呵呵……危言耸听……” “啥子叫危言耸听嘛,”蒙厉悔犟劲儿上来了,“这都是大实话,憨逼。” 退役转职的沙场老兵骂了句北境的方言脏话。 “*x&*#*!” “你们这帮子久居富沃的软脚虾士大夫,积年累月待在内陆里,从来不知边疆的真实情形如何……” “克扣军饷,侵吞抚恤金,他妈的……” “我们死了那么多兵,军情往内陆报,报着报着,就变成了一片太平,西线无战事……” “边疆能跑的老百姓都跑光了,跑得慢全被抓了壮丁,一场战事下来,稀里糊涂就死了,根本没看清砍自己的是谁……民间只剩下老弱病残,跑不动的蜷缩在土屋旮旯里等死……” “知道两脚羊么?”沙场老兵笑嘻嘻地问我,“把人抓了开膛破肚,涮洗干净,架上火堆,烧熟吃肉,谓之两脚羊。因为人就两只脚嘛……” “军饷不够,军粮不饱,在那儿大家都吃红肉。契丹蛮子抓到了我们吃我们,我们抓到了契丹蛮子吃蛮子,男人直接宰了吃,女人轮着玩,玩够了也架上火堆吃,小孩儿肉质最鲜嫩……” “闭嘴,闭嘴……” “哟?瘆到了?觉得过于恶臭,难以入耳?当然了,没有才子佳人风花雪月的童话故事动听,更没有你们老京城文人墨客歌功颂德,题写的盛世太平的诗歌好听……” 嘚嘚嘚嘚嘚嘚儿,没完没了,跟两百只环绕耳朵嗡嗡叫的臭苍蝇似的。 妈的。 到下午,囚室又送进来个爪子不干净被抓的家伙。 十七岁的壮小伙儿,牛犊似的结实,马汉手底下的一个官兵,皮肤古铜发亮,笑起来见牙不见眼,贼逗。 “小子,犯啥事儿了?”他挂在蒙厉悔旁边,蒙厉悔抓住头顶的铁链,略微发力,荡起来,踢了他一脚。 “钱,嘿嘿嘿嘿嘿嘿……”不好意思地缩了缩头。 “多少钱?” “二十两……” “个棒槌,没出息!”蒙厉悔开骂,又荡了过去,重重地踹了年轻人的屁股一脚,“为了二十两的小钱儿在开封府的档案上留下了永远抹不掉的污点,我要是你老子,非得擀面杖揍死你……” “我没老子,”小孩儿笑眯眯,混不在意地说,“老子在我还没长大的时候就病死了。” “……”蒙厉悔不说话了。 “俺也没想到那么严重啊,”小伙子唉声叹气,“就是看守案发现场的时候,收了丁点儿银两,让看热闹的百姓可以围观得更近些而已啊……” “哎,徐头儿!”他又兴高采烈地向死鱼一条的我招呼,“您犯了什么事儿啊?——” “他想成为武功高手想疯了,竟然跟县衙私底下做交易,勒索秘籍。”蒙厉悔冷笑,“也不掂量自己几斤几两,骆县令那种吃人不吐骨头的狡诈文官,宝元年间的状元,一县之尊,岂是他玩得过的?……” 囚室阴暗,往潮湿的地面上吐了口痰。 “二狗子。” “……” “二狗贼!” “……” “二狗贼你怎么不吱声了?” “……” 凝聚内力,往外扬声。 “快来人啊!狗子脱水脱晕了!可以卸蛋了!快请老师傅过来开骟!晚了可能又醒了!——” 第107章 做了个梦。 算不得好梦,也算不得噩梦。 梦里充斥着各种光怪陆离、飞快消逝的影像,模糊的人脸,扭曲的人声。 一时间在宽广的碧湖边,一时间又梦到自己振翅飞了起来,飞到了繁夜下千家万户的屋脊。 跑啊跑,有个东西在后面追,不是什么善意的东西,我越焦急,越想使力加速,跑得越慢,最后被那东西追了上来。 是一张模糊的面孔,笼罩着雾团,看不清楚五官,迎面扑来,撞进眼帘的刹那,现实中的躯体微微一颤,惊醒了过来。 结果现实中也有个东西在接触我。 我下意识地抱头,蜷缩起躯体,自我保护形态,沙哑地哀求。 “别打了,别打了,该交代的我都交代出来了……就犯了那一丁点事,除了贪图武学秘籍,帮县官往外运送妻儿,其他的什么都没干……那小女孩我真没上,饶了我吧……” “我知道你没上。”旁边的声音平静地说,“你不具备那项功能。” 武官,展昭。 第34章 “展、展大人……”磕磕绊绊,结结巴巴。 展大人坐在石台边上,一袭绛红色官袍,垂眉敛眸,安静地把玩着雪亮锋利的柳叶刀。 低沉笑起,开了个略带荤腥的玩笑。 “也不具备可拆卸的部件。” 脱水过度,虚弱非常,喘息都费劲儿。我艰难地撑起胳膊,支起半身,往后退去。靠着墙,以增加支点,倚靠背脊,减轻疲累。 “大、大人,卑职知错了……” “知错是因为被抓了么?”大人黑眸沉静,温柔地注视。 “给我水……”我抓这人的袖子,“给我水,我快渴死了,水……” “知错是因为被抓了么?”官员把这个问题再次重复了遍。 “水……” 我看着他的眼睛,苦苦哀求。 “我问你,知错是因为被抓了么?” “……” “……对,是因为被抓了,不是因为真心改悔。” 撒谎没有意义,这人看似温良好脾气,实则洞悉敏感,精毒得很。装模作样,强行欺骗,反而会招徕更深切的厌恶。 “……” 水终于端过来了,盛在搪瓷碗里,满满一大碗,看着我大口大口,咕咚咕咚地吞咽进喉咙。 “大人,”我用袖子抹了把嘴,“还要。” 整个水桶拎了过来,放到了冰冷的石台上。 “自己盛,都是凉开水,不是生水,可以放心喝。” 我不用碗了,把整个脑袋埋了进去,大口吮吸。 “卑职还需要在地下室关多久才能放出去?” “你似乎很笃定自己会平安无事地从这里走出。” “李青峰,”我跟他讲,嘿嘿嘿嘿嘿嘿,胸有成竹,“包括我师傅李青峰在内的三个重要线人,都是与卑职单线联系的。” 展昭平静地点头,抱着胸,放松地侧坐在长长的石台上,看不出喜怒。 “这是你的底气。上了年头的老捕头都是煮不烂、砍不碎的滚刀肉,难缠得很。难怪你,蒙厉悔,你们一个个进去了,都不见得真慌的,各有各的护身符。” 说到护身符,我忽然想起来了,在佛寺求的那四枚护身符香囊,一枚我挂在腰上了,另外三枚用防水的黄麻纸严密包好,揣进怀里了。 现在往里一摸,空空荡荡,全无了。 “大人……”面色有些难看。 “从你的身上掉出了重大贿赂,古籍残本《入臻》《怀化刀法》,押回来之后,不可能不进行更彻底的搜身,鞋底都给你剪开查看了。” “……” “不过你放心,”慢悠悠地补上,“后来安排过去搜身的,是你的老搭档。” 鹰子。 他没问题。 暗暗放松了下来。 “三枚护身符香囊,杜捕快挨个打开检查了一遍,看到其中一个写着自己的生辰八字,是保佑自己平安的,就直接当场佩戴上了。” “另外两枚,一枚属于你的未婚妻,南乡仵作。剩下一枚……想来就是给处境凶险的李师傅求的了。” 慢条斯理,平稳绵长。 “李师傅的我们送不到,实在找不着他老人家藏在哪个隐蔽的犄角旮旯里。南乡姑娘的,杜鹰替你寄了出去,顺带给他媳妇孩子寄了封报平安的家信。” “结果我们意外发现……” 顿了顿,平静至极。 “有人在及仙的上空放飞了大量的猛禽隼类,所有升空往外飞的信鸽,无一不被猎杀咬死。” 及仙已经与外界断绝了。 第108章 “大人……” 我被这大型猫科动物盯得浑身发毛,微微地瑟缩了下躯体。 “求求了……别打我……” 猫科动物一怔。 “为什么认为本官会攻击你?” “蒙、蒙厉悔……” 那老兵的鼻青脸肿就是展昭干的,肃清队伍,严查腐烂,马汉去抓贪污敛财的老兵,不是疆场老兵的对手。演武场中央对骂,长刀都被老兵劈飞了,一群官兵包围着,怎么拿都拿不下。 然后这个当官的众目睽睽之下,杀鸡儆猴。 剑都没出鞘,赤手空拳,与老兵交锋,一巴掌把老兵拍在了地上爬不起来。 地下室空寂,蒙厉悔挂在我旁边无聊,闷得慌,不停地对着空气嘚嘚嘚嘚嘚嘚嘚嘚嘚儿,儒雅谦和的小嘴儿抹了粪水蜜糖,叭叭儿个不停,谈起猫领导的时候忍不住神情复杂。 “年少有为啊……”叹。 “脾气那么好,原本还以为是个好糊弄的软柿子呢……他妈的掐着老子的脖子,把老子按在地上打,那么多官兵,老子里子面子全丢没了……” 骂,掺杂着生殖器词汇,肮脏地骂。 但我能感觉出来,这个最难缠的刺头儿捕头,已经对猫领导彻彻底底地服了。 厉悔倒了,我也倒了,一线基本全归驯了。 姓展的在收权。 收权,树立威信,整合队伍,凝聚成上下阶级森严、令行禁止、紧密黏连的钢板一块儿,以备战即将到来的腥风血雨。 “鹰隼盘旋,放飞的信鸽都被咬死了,与开封方面的联系全部断了。你……感觉怎么样?” 猫科动物安静细致地观察着我的表情。 “什么卑职感觉怎么样……卑职不道啊……”我感觉很慌,被上级领导瘆得慌。 再年轻,再曾经豪侠轻狂,到了这个位置,他也是个当官的。权力与势力交织,营造出一种格外奇妙危险的境界,会逐渐把活生生的人渗透成另一种模样,完全脱离本初的新模样。 “徐捕头……不感觉很高兴么?” “卑职为什么要感觉高兴?”僵硬畏缩到极致,某个瞬间,福至心灵,我突然间意会到了。 猫在观察,判别活人的站队。 “卑职一颗红心向着老青天,以守护民生为己任,生是开封府的人,死是开封府战死的英鬼!”坚贞笃定,真诚沉着,直视这双沉静如幽潭的眼睛。 “你不是。” 猫摇头。 “开封府之前,你在陈州州衙干了七年多,在西南闵县县衙干了六年多,而开封府,才不到四年。” 慢条斯理地捋顺卷宗里查出来的底细,这种幽寂审讯的氛围里,明明璞玉一般的温醇君子,却压抑到近乎窒息。 “这儿不过是一个踏板,开封府之后,你大概还会走关系往京畿的刑部衙门里调。陈州、闵县、开封府……甭管在哪级行政衙门,哪处浑浊复杂的地方,你都如此千篇一律地义愤填膺,人模狗样,一颗红心向着当政掌权的地方长官首领。” 三姓家奴,见风使舵,谈何“忠”字。 “……” “……” “……” “……你想怎样?”我瑟缩地收着脖子,轻轻地问这个红袍武官,艰难地吞咽了下口水。 “大人……”试探性地,握住武者把玩柳叶刀的手,“就算卑职不是开封府的人,也、也绝对是您的人。” 要命的辛密把柄握在他手上,一句话就可以毁掉我的所有,他究竟还在忌惮些什么?要如此深重地试探?…… “……” 武官眼眸低垂,安然地看着石台上,被我紧紧握住的手,不说话。 第109章 浓郁的腥燥味儿涌了出来,侧室出来个白发苍苍的老大夫,绑着黑麻围裙,戴着猩红的羊肠手套,拎着条死狗。 死狗在麻沸散作用下两眼紧闭,涎水直流,昏醉得意识全无,下体处一片血肉模糊。 “禀大人,徐捕头已经骟完了,昏睡状态良好。” “……………………” 神他妈老子已经骟了,还他妈状态良好。 武官宁静地颔首,向老师傅诚恳致谢。 “受累了。” 一碗惊悚的血色肉团递给我。 “明文,这是你小兄弟,自己保存好,可以像宫里太监一样,找个盐坛子腌起来,几十年坏不了。时不时地想起了,还可以抱着坛子怀念一下,抹抹眼泪什么的。” “……………………” “从今往后,你就是不能人道的大捕头了,要六根清净,一心为民。” “……………………” “太监被净身以后,少说得有三四个月下不了地,所以这段时日,你就安心地在官驿下面的地牢里头养着吧。静等及仙案结,大部队开拔,把你安放在马车里,一道带回去,回京述职。” 回京述职,问罪处置。 …… 本捕头保持着生无可恋的超脱状态,怀抱着狗蛋儿盐坛,面无表情地闭着眼睛,盖着白麻布,直挺挺地被担架抬回了地牢。 蒙厉悔、小官兵全炸锅了,摇动得头顶的铁链哗哗作响。 “嘶,好安详的徐头儿……” “兄弟,兄弟们,别急着走啊,帮我们掀开麻布,让我们好好瞻仰瞻仰,这可是神圣光辉的伟大时刻啊……” 第35章 “狎妓成性,常年风流花丛的二狗子被嘎了,这可比开封府看家护院的那条大狼犬被拆弹了,更激动人心啊……” 议论纷纷,隐隐的唏嘘,低密的感叹。 “真骟啊,咱们开封府……是真不同于其它衙门,执法森严,严惩不贷啊……” “这么重要的大捕头,抓到了作恶,照样法办,丝毫不留情……事情传出去以后,大家伙儿全都要胯下一凉,背脊窜寒了……再没有敢抱着侥幸心理,背地里暗暗尝鲜儿的了……” “……” 我感觉自己就像一条被人剃了毛、灌了麻沸散的猴儿,盛放在担架上躺尸,掀开油麻布,供众人取笑围观。 各种指指点点,议论纷纷,评头论足,怜悯、鄙夷、歧视、同情…… 还有个王八羔子拿枝条往老子的裤子上扒拉,猎奇心理严重,非常想揭开表象,围观真实。 “滚啊!……” 我再也忍受不了,蹭地一下诈尸,坐了起来。 “他妈的再围观老子,议论老子的老二,老子就把这坛老二砸到你们脸上!”我拎起黑盐坛子作投掷状,咬牙切齿,张牙舞爪,神情癫狂。 众登时作鸟兽散,惊恐地往外跑。 “走走走,快走!……太监可记仇了,嘎蛋刚苏醒,正是最难受最记仇的时候,千万别被他记住脸……” 蒙厉悔在那边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个没完没了,前仰后合,摇动得铁链哗哗作响。 我心下一沉,微眯眼,瞄准。 啪地一下,把黑盐坛精准砸到了他聒噪的驴脸上。 片片碎裂,盐粒洒落,血淋淋的两颗狗蛋儿顺着衣襟往下滑。 “………………” 寂静三秒。 “你个没根儿的癞皮狗,老子要把你给碎尸万段千刀万剐死太监*x#&*!” 老兵也癫狂了。 嗯,很好,我舒坦了。 不能就我一个人难受,要难受一起难受。 第110章 底下牢室里没有日光,只有晦暗摇曳的照明火把,分不清是白天,还是黑夜。我凭借着送三餐的次数,来判断日子的推移,时间的流逝。 他们说,鹰隼盘旋,信鸽无法升空联络京城。 他们说,及仙已经沦作了一座孤岛。 岛上杀机四伏,满城风雨,风声鹤唳,全县境戒严。 平民百姓已经没有敢晚上出去了的。 傍晚西天稍一泛黑,街上的小贩就开始收摊,急匆匆往家里赶。 这座美妙的天上人间,蓬莱仙境,河泽暗巷汇聚成错综复杂的广袤血脉,暴戾的腥血在其中疯狂涌动,冲击着紧绷的公序治安。 他们说,开封府出现了阵亡。 他们说,东郊荒林里发生了一起恶性谋杀,向开封府检举揭发县衙的当地衙役,被捅了十几刀,失血过多,抢救无效,死在了现场。 衙役的家属亲戚被严密保护了起来。 …… 第三顿饭毕,擦擦嘴,仰躺在破木板上,大腿翘二腿,放空精神,望着上空长腿的漆黑蜘蛛结网。 “什么味儿?……” 蒙厉悔敏感地耸了耸鼻子,嗅着潮湿空气里的不祥气息。 “不好,是硫磺,有地方烧起来了!……” 囚室里挂着的一众贪吏污吏全慌了。 我坐起了身,交叉盘腿,长长的双臂自然下垂,望着他们惊恐地挣扎,徒劳无功地扯着寒铁锁链。 “快过来帮忙啊二狗子!就你一个没锁着,快过来想法子,帮我们把锁链挣开啊!” “叫爹,叫爹就帮。”我老神在在。 “我尼玛狗太监*&#*!” 脏话,脏话,脏话。 “什么时候了你还在玩这套!那味儿是硫磺!”着重强调,“硫磺!展大人他们肯定遇到事了!……” “展大人没事儿,”我说,“他们今晚在泷水河上夜游繁华,画舫里头歌舞升平,与骆县令等众推杯换盏,磋商着互惠妥协呢。” “你怎么知道?” 老兵停下了无用的挣扎,猛地扭过了头。眼神漆黑可怖,简直要吃人。 “展大人不是已经把你废了么?与外界的联系都中断了,哪儿得来如此隐秘的情报?” “废我?”冷笑,“展昭才几岁,老子在公门里混了多少年了。” 夜间的疾风灌入,火把剧烈地晦暗了一刹那。 外头狭窄的甬道里响起了肢体碰撞、格斗摩擦的作战动静。两个布衣陋鞋、身手矫健的蒙面人突破封锁,闪了进来。 反剪着看守的双臂,押着看守的脊背,强迫其来到牢门锁前。 低低爆喝:“打开!” 看守不从,被重重一脚踢在腿窝,剧痛,瘫软地跪倒了下去。 蒙厉悔还有其他悬挂着的戴罪官兵睚眦俱裂,剧烈挣扎,恨不得当场挣断桎梏自身的锁链,悬吊的手腕处磨得血肉模糊。 “他妈的混账!别动我们的战友!” 置若罔闻,两个平民布衣的蒙面人给了倒地的看守一顿拳打脚踢,抢出一大串黑糊糊的钥匙。焦急地加速,一把一把挨个试,试得手忙脚乱,额上渗出密密麻麻的汗来。 “着火了?”隔着栏柱,我压低声。 “着火了。”终于试到了正确的钥匙,咔擦一声金属脆鸣,牢门开了,“可能会爆炸,我们快走。” “等等,”我拉住这人的袖子,回头指指后面挂着锁链的蒙厉悔,“把他们也放下来。” “不能放,徐名捕。”冷静地拒绝,“此人北疆军伍出身,拳法太彪了,放开之后,没人能控制得住,会产生很大的麻烦。” “如果把他们这样留在地牢里,待会儿焦烟灌进来,这帮子人会被活活熏死。” “熏死不是很好么?”金盆洗手的拐子头目,疑惑地反问,“全熏成人干了,就没人知道你曾经做过什么了。你是唯一的幸存者,事实全在你口中,功勋全在你口中。” “……”我略作沉吟,点头,“你说的对。咱们还是快走吧。” 转身瞬间,猛然暴起,自背后锁喉挟制,抽出烂草堆中隐蔽的短刃来,抵住颈部命脉。 “不想你哥血溅当场的话,就立刻去把他们放开!” “……” 矮个子的蒙面布衣凝视了我一会儿,缓缓地捡起了地上的钥匙环,调转方向,回去解铁链救人。 第111章 锁链解开,恢复自由。血肉模糊的手腕扭了扭,耸了耸肩膀,左转右转,活动脖子,骨节之间噼啪作响。 八个回合老辣地撂倒了拐子,老兵攥着拳头,大步朝我走来。 “他们这两个渣滓劝的对,明文,你实在不该回头救我们。” 我握紧了手中的短匕首,右腿后撤半步,前腿微弓,脊背紧紧绷弯,摆出了近战格斗的姿势。 “你很强,”蒙厉悔犹如高大的灰狼,利目紧盯,一瞬不瞬,随着我的移动而移动,形成野兽周旋对峙的局面,“杜鹰、丁刚、马泽云……所有其他捕快都不是你的对手。” “但你绝不是我的对手,明文,你不是战场上下来的。” “……” 他说的对,官兵训练的时候,每次与其切磋,结果都是我输。甭管我多么倾尽所能、聚精会神地全力应战,都抵不过死人堆里爬出来的退役军人。 作战经验太恐怖了。 然而现在有一点不同,我手里有刀,他没有,他只有赤手空拳的肉身。 “我有把握,用这把刀下死手,刀刀毙命地捅你,能做到与你五五开。” 蒙厉悔摇头:“我不信,不信你真的会用致命的搏击招式对战友。” “憨子,你必须得信。”我说,“纵然感情上不愿杀害同袍,但理智上,今夜在及仙的事务实在太重要了,由不得我不愿意。” “……”沉默。 “把路让出来,明智些,不要阻挠。” “你有两个儿子,有妻有妾,有老人,不会想被捅死在这里的。哪怕这个几率只有五成,你这种家中顶梁柱的男人也赌不起。” “……” 静默了一会儿,老兵撤掉了格斗的架势,让开了。 我赶紧往外跑,去追那些灰色的盟友。 冷冽的寒夜空气扑面而来,锋利地钻入鼻腔、口腔。 开封府办公的官驿四层,熊熊燃烧,发出爆炸的巨大轰鸣,迸溅的木屑如同箭雨一般高速激射开来,死伤无数。 “狗子——” 后方的甬道里忽然传出喊声。 “不管你出去做什么,”微顿,叮嘱,“哪怕是做亏良心的混账事,也一定要保护好自身的安全。” 第112章 火烧官差楼,大逆不道,人神共诛。 在漫长的公职生涯中,我只见过两次。 一次是在西南,上面派钦差下基层,查盐铁的账,查了足足三个月,即将回京。回京前夜,连人带查出的东西,全部被地方烧死在了官驿内。 第36章 案件对民间的宣称是厨房的猪油碗摔碎了,不留心溅到了火星,意外起火,实在深感痛憾。 之后半年,京城又派了波人过来,以严打贪腐、肃清吏治的名义,在那片地方抓了杀了五户豪门巨族,数百颗人头滚滚落地,血流成河。 另一次就是现在。 开封府下查及仙,查到了尾声,及仙火烧官差楼。 当年我是烧人的,现今我是被烧的。 寒风呼啸的冬夜里,冷凝地注视着漫漫黑暗中熊熊燃烧的宏伟建筑,木屑爆裂四射如流矢,到处都是呼天抢地救火的水桶与纷乱的脚步。 “别去!” 有官兵在大喊。 “四楼有硫磺!已经救不得了!……” “可是所有物证、卷宗、记录、箱箧全都在四楼!耗费了咱们多少心血!……” “别去!会死在里面的!别去!别去!……” 有个执拗忠诚的官兵把水桶往身上一倒,披着淋漓的水汽勇猛地往里冲。刚进去就化作了熊熊的火焰,惨叫得撕心裂肺,胆颤心惊。 没人敢进去救了。 一如当年。 莫名地荒诞,新旧记忆交织,强烈的错乱感涌上了心头。 “跟我们走,”布衣陋鞋的蒙面拐子在身后拍了拍我的肩膀,“接货的小船已经到了,晚了那批孩子我们就留不住了。” “你们官驿里的物证、卷宗付之一炬。” “但那些被阉割的小男孩、被灌药绝育残裹金莲的小女孩,所有那些娈童、瘦马,可以成为活生生的新的物证。” 第113章 泷水河,及仙的母亲河,蜿蜒曲折,贯穿钟灵毓秀的广袤县境。作为重要水路枢纽,北上帝都,南达江南。 无论昼夜,河道货船往来熙攘,灯火阑珊。 带动民间经济,两岸商坊发达,客栈、茶馆、酒楼、戏曲勾栏、青楼、伎坊、……热热闹闹的各行各业,百花齐放,盛世昌荣。 昌荣总裹携着腐败。 越发展,越腐败。 越腐败,越发展。 盘根错节,紧密黏连。 枝繁叶茂,隐天蔽日。 蔽到一定程度,下面的情形丁点儿看不清,皇权不达县下,最敏感的末梢皆腐烂,刀就来了。 溪云初起日沉阁,山雨欲来风满楼。 黑云压城城欲摧,甲光向日金鳞开。 我与丁刚、马泽云几个捕快脱掉外袍,换上保护心肺要害的锁子甲。脚蹬黑靴,套上了京畿官差的作战官服。磨亮了刀锋,细密谨慎地检查全部装备。 “鹰子呢?”认真地给袖箭机关涂抹润滑油,我头也不抬地问他们。 “杜鹰在画舫上盯着展大人他们那边呢,”丁刚低声汇报,从箱箧里取出止血散,用防水的黄油纸严密包好,揣进了腰间,“他们被拖住了,太忙了,过不来。” “两层高的大画舫,船长二十多米,人员复杂,势力错纵。地方豪绅、商贾老爷、县衙师爷、骆县令……很多有头有脸的人物都在。” “氛围不太对,说是夜赏繁华,喝酒吃菜,磋商妥协。筵席上跳舞的舞姬脸都是白的,乐师弹错了好几个弦。” “那个顶级的花魁娘子,就是被拐卖过来,老家常州府,和展大人同乡的那个可怜人。” “被孝敬上来,陪展大人喝酒,坐在展大人怀里,跟展大人咬耳朵。” “她咬了什么,没人清楚。但杜鹰说,展大人脸色不对劲,不久就在间隙里借口出去解手,往下传了密令。现在船舶上所有咱们开封府的官兵,已经全副戒严了。” 马泽云冷凝地沉声,下论断。 “案子查到尾声,腌臜污秽全查出来了,魑魅魍魉沉不住气了。行贿又行不通,县衙想对咱们开封府动手。” “不会,”我平寂地否定,“姓骆的不敢。” “骆江宁别看胖得跟头猪似的,这位地方执政官当年可是宝元年间的状元,千万书生里杀出来的佼佼者,满腹经纶,才华横溢,慧智狡诈得很。” “他可能会往上求情,在开封府法办之前,京里来旨,把他调职异地,躲过屠刀,数年后东山再起。” “也可能耗尽官私,倾家荡产,向展大人、王校尉、马校尉行孝敬。” “只求从轻发落,雷声大雨点小,敲锣打鼓,摆摆样子给老百姓看就可以了。实际上囚车押回京城,转交大理寺打理,从大理寺出去。” 路很多,条条道路通向光明的未来。 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但唯独不可能与开封府爆发正面冲突,大规模动刀。” “承担不起那个代价。” 京畿府衙灭骆氏九族的代价。 第114章 娈童、妓女、男娼……自古有之。太平盛世也好,动荡乱世也罢,无论什么时期,无论什么年月,历朝历代从未断绝。有需求就会有供应,有享乐的需求就会有供玩乐的玩意儿。 懵懵懂懂的小男孩儿阉割掉把式儿,使残缺,关在风月楼坊里作调教,唱曲儿、跳舞、弄琴弄萧、话术、口技、合欢……教学各种讨人喜欢的技艺。只喂食些蔬菜鸡蛋白,禁食荤腥,禁食油腻辛辣有滋有味的饭菜,严格管控每日食量,使纤细,禁晒日光,使白嫩。 七岁拐来开始养,养三年,到十岁,就是水灵灵、千娇百媚、通晓情意的炮架子一枚。 这种上乘的炮架子,在市面,称之为“红玉”。价值百金,达官贵人、风流才子趋之若鹜,乃彰显身份的重要娈宠,比鸟笼里的长尾鹦鹉更稀罕宝贵。 小女孩儿同理,雅称“翠玉”。 无把式可阉,而是残裹小脚。 自买来调教那日便裹上,裹得越紧越好,越小越好,任女孩儿怎么吃痛哭叫都不能停,裹好以后,套上小小的绣鞋。过段时日,拆开查看一番,看双足萎缩得差不多了,便可以掰断足弓,捆缚成彻底的三寸金莲。 三寸金莲者,行走袅娜,仪态似弱柳扶风,搭配上云鬓花颜,摇摆轻灵的金步摇,甚美。 那么小孩儿从哪儿来呢?…… 穷苦地区的乡下买,半两银子就能买个女孩儿,比头小猪猡更便宜。 男孩儿精贵,长大了是家里的壮劳力,不肯卖? 由不得你不卖,夜里翻篱笆进来,无声无息地撬开房门,石灰粉照着熟睡中的父母眼睛上一撒,小男儿捂住嘴直接抱走。 我在西南当差做捕快的时候,郊野乡下,很多被石灰烧瞎了眼了农民家庭。孩子找不回来了,自己也活不下去了,爬到衙门口磕头,磕得血肉模糊。声声泣血,哭嚎着求青天大老爷为自家主持公道。 怎么主持? 跨州追捕?跨府追捕? 为了几个草芥般的农民? 谁愿意干这事儿啊,吃力不讨好。冒着牺牲的巨大风险,还得不到功勋升迁。 …… 拐卖黑产是一座巨大的金山银山,其中贩卖儿童属于一类,另一类就属于贩卖成人了。 成人当中属女子最容易得手,长发飘飘,裙琚行动不便,纤细柔弱,温软良善。自背后扑上去抓,一把薅住头发,两巴掌扇懵,不比抓只小鸡难多少。 随便两条汉子捂住嘴就拖上了马车,细胳膊细腿的,挣扎起来抓在人身上就跟挠痒痒似的,根本无所谓。 更何况这时代甚为重视所谓的贞节牌坊。把衣服撕烂,几个轮着玩一番,基本上就心如死灰,逃跑回家的念头灰飞烟灭了。 因知道,就算千辛万苦逃回了家乡,也不会为家人所容,再得不到好下场了。 拐卖成年男子的极少极少,因反抗能力强,对抗激烈,很容易被打得头破血流。 但也不是没有,就哄他说找活儿干,发财。连骗带拐,控制住了,就捆上麻绳,送去干苦力,诸如黑煤矿里挖煤,随时可能塌方活埋在里面。黑煤窑里烧砖制砖,一天干十个时辰的活儿,只给吃一顿饭,敢跑就打断腿。 握着砍刀的黑恶势力虎视眈眈地盯着,强迫劳动,残忍到生生累死饿死,扔出去,直接喂荒野上的豺狗。 …… 对于觅到了踪迹的拐子团伙,真没什么好说的,就是一个字,杀。 一个不留地杀。 甭听他们怎么辩解的,怎么声称存在即合理、有需求才会有供应的,怎么声称自己养老婆孩子不容易的,怎么求饶讨好,可以分你钱,让你养寇自重,长期孝敬你的。 在茅房里抓到就淹死在粪坑里,在农村抓到就铁锹拍成肉泥喂猪,在巷子里堵到直接乱刀砍死分尸。 官府的闸刀斩掉拐子的脑袋,血溅出来,流在地上,都是污染了公堂灰青砖的砖缝。 …… 鹰隼沉默地振翅高升,翼展两米多,盘旋在幽深的高空,犹如巨大的阴影怪物,觅食各个方向的信鸽。 北风涌起,无尽肃杀。 黑暗漫漫,长夜难明。 第37章 幽光粼粼的泷水河上,码头忙碌,货运嘈杂。 在拐子线人的带领下,丁刚、马泽云带着官兵来到一处芦苇茂盛的隐蔽水域。 河岸无声无息地停泊着几只粮谷货运船,灰篷布的外表,朴素无奇。周边岗哨携棍巡逻,一切宁静正常,岁月安好。 “就是这里了?” “就是这里了。” “好。” 马泽云眸色沉沉,丁刚猿臂举起,茂密的树荫里做出几个冷厉的作战指令手势。 “上!” “除了捆着麻绳的小孩女人,一个活口不留!” “就地严诛!” 第115章 锁子甲沉重,可实在保命。 高烈度团体械斗,作战中血肉横飞,与死神共舞。 肾上腺素高峰期过去,浑身都是热汗,头发尽已汗透。紧握着双刀的双臂,酸软紧绷,微微发抖,力竭到几乎已经失去知觉。 漆黑的开封官差袍服上溅满了腥血,分不清是自己的,还是敌人的。铁锈气钻入鼻腔,浓郁到作呕。 心脏在胸腔中疯狂地泵血,咚咚咚狂跳,宛若擂鼓。 我扑过去扶住跌倒的马泽云。 “怎么样泽云,还好么?” “没事儿,不是大伤,”捕快摇头,靠着船上的巨大木箱,隐忍着剧烈的痛楚,竭力平复呼吸,按压住渗血的伤口。 艰劣情境所致,口不择言,我笑,笑骂了句。 “你他娘可是佩戴着霖山寺的护身香囊的,若是牺牲了,老子回头就纠结鹰子、蒙憨子一干兄弟,把佛祖的金像给砸了。然后回了开封,把你老婆给占了,汝妻子吾养之,汝可安心去也!……” “去你大爷的!兰儿只深爱我一个!”他精神了些,咧着虎牙,贱笑开,不轻不重的力道,给了我的肩膀一拳,“快去查看里面的孩子,拐子丧心病狂,为了控制货物,指不定对他们做了什么。” 丁刚已经带着官兵杀进去,把篷布掀开了。 灰暗狭小的空间里挤着几十个小豆丁,都是四五岁到七八岁之间的儿童,衣衫褴褛,蓬头垢面,散发着难闻的酸臭味儿。蜷缩着,不说话,不出声,没有表情,没有任何人类的情绪。 一双双麻木不仁的暗淡眼睛,生理性地循着光线望来,又温驯安静地垂下去,比鬼魂更幽寂。密密麻麻,毛骨悚然。 “…………………” 丁刚飙了句脏话,猛一把抓住线人的衣领,揪了过来,吼骂:“怎么回事儿?!” “饶命啊大人!饶命!”拐子抖若糠筛,不住地摆手蜷缩,生怕被官刀现场剁了去,“沿河运输,关久了都这样,木木呆呆。” “……也、也有活跃的。为了防止小孩子乱跑乱叫,引起停泊附近的官府盘查。都会做些处理……把最活跃的小孩抓出来,当着其他孩子的面,按在案板上剁胳膊、剁腿、剁碎,哪个孩子吓得哭出了声,接着就轮到出声的孩子。” “几次恐吓过后,货物就这样了,这行都如此处理,很正常很正常啊……” 畜生。 杀千刀的畜生。 碎尸万段,死不足惜。 祸害了多少家庭家破人亡,多少父母一夜白头。 “砍断缆绳!脱锚!——” “让船顺流飘到河里去!——” “绝不能让官兵得逞!绝不能让货物落到开封府手上!……” 几个该当千刀万剐的拐子头目在声嘶力竭,下达紧急指令。 我在黑暗中毫无表情地抬起袖箭,借着晦暗不定的火光艰难地瞄准,破风激射而出。第一箭躲过了,第二箭深深钉入了小腿,惨叫得撕心裂肺,立时被旁边的官兵补刀,砍死在了甲板上,头颅咕噜咕噜滚动,噗通落入了河水中。 “石头!你个烂心肠的贱驴!臭鸡巴的混账!出卖我们给官府!都是乡里乡亲啊!怎么忍心得了!我们死了也要化作厉鬼回来找你!缠得你们家生生世世不得安宁断子绝孙!……” 咒骂,下九流,极尽恶毒,怨愤扭曲的咒骂。 丁刚与头目厮打在一起,竭尽所能地挖瞎对方的双眼,重击对方的头颅。 几个回合过去,老辣的捕快迅速占据了上峰,凄厉的惨叫声里,咔擦折断了头目的手臂,自背后骑乘压制,一刀插进了头目的后颈。 犹如集市放血的羊头,血如瀑布,淋漓流淌而出。 “………………” 今夜看到的血太多太多了。 脑仁无法抑制地渐渐暴躁,眼有点晕,并不恐惧,只是亢奋,越来越亢奋。 神经亢奋得……不太正常。 我的意识仿佛脱离了躯体,上升到了虚空中,第三视角,无波无澜,冷静地旁观着底下发生的血腥作战。 “来,你过来。” 那个名叫徐明文的老捕头,噙着微笑,犹如精神失控,放肆,扭曲了的血衣变态。 “过来,石头,你不是想金盆洗手么?不是想退出去么?” 猩红的弯刀刀锋冒着蒸腾的热气,指向被官兵死死押制的俘虏。 “把这几个宗亲割喉放血,就地宰了,你就能平安退出去了。别的本捕头保证不了,但跟本捕头关联的所有开封府捕头、陈州捕头、闵县捕头、西南土乡捕头……是绝对不会再追捕你了。你可以改名换姓,做个普通良民,做个再也不用提心吊胆的好人,安安稳稳、平平淡淡地生活下去。” 马泽云牙齿咬着绷带,歪头垂眸,独自专注地包扎右臂的伤口,对于旁边战友正在发生的恶意折磨行径,置若罔闻,视若无睹。 杀红了眼的丁刚跟着我嘻嘻哈哈,行貌狰狞,嘴脸扭曲,拎着血淋淋的官刀踹了线人一脚。 “过去呀,过去宰了他们呀…………大爷的真他妈墨迹,叫你干什么你就干!再不动手老子就把你剁了,扔河里喂鳄鱼!……” 线人浑身发抖,便溺在地,五体投地,跪地磕头。 不住地磕,咚咚咚大力地磕,磕得血肉模糊,泪流满面,苦苦哀求。 “大人……大人……您把他们送牢里吧,这些都是几十年的乡里乡亲,一起吃饭,一起说话,俺怎么下得了手啊……求求了大人,发发仁慈吧,俺帮您做了这么多,您放过俺吧,你答应过俺的啊……” 船上押制俘虏的官兵有的嘻嘻哈哈,跟着作乐、放松、散漫,有的沉默不说话,神情晦暗不清,但没有一个敢出来阻止。 我把血污的双刀归鞘,乘着兴高采烈,大步走过去,拖着线人的双脚,硬生生把线人拖到一众怨毒恐惧的俘虏面前。 捡起甲板上猩红的散箭,强迫线人握在手中,然后我握住他的手。在惊骇欲裂的俘虏下巴处比划了几下,重重用力,一箭捅入了咽喉,血如瀑布,淋漓流淌而出。 “你看,这不是挺简单的嘛。” “万事开头难,本名捕带你宰了第一个,剩下的同伙你要自己宰哦。” 线人瘫软地跪在地上,双眸紧紧闭合,两行污浊的热泪流出,死死地偏着头,不敢看倒下的同乡二叔。 “大人……官差大人……” 哽咽,肝胆俱焚,卑微到尘埃里,苦苦哀求。 我笑着逼他,逼他至疯魔。 “拐卖乃是暴利行业。你若不对宗亲同伙下尽杀手,声名狼藉,再无法在这行立足。我们怎敢放你回去,焉知你缺钱窘迫之时,会不会重新纠结枝节,重操旧业,再作祸害?” 第116章 长夜暗涌,茂盛的芦苇荡波纹荡漾,野鹤轻盈掠过,静谧地捕鱼。 缆绳遭砍断,脱离锚定,货船在水力作用下迅速漂离隐蔽的水域,顺流而下,驶向宽阔的繁华河段。 “徐捕头,”旁边几个高个儿官兵焦急地问,“怎么办?” “什么怎么办?”我用袖子擦掉脸上的血迹,啐了口腥甜的唾沫,亢奋地反问他们。 “舶与桨皆被毁了,船、船不受控了。”畏敬地垂下眼眸,微微后退。 “不受控了就让它漂,顺流往下漂,爱飘到哪儿漂到哪儿。你们难道以为留在原地很安全么?”强自按捺住血脉里未平息的兽欲,隐隐地不耐烦。 “可、可下游都是船,都是百姓楼坊啊,若是撞到了一起,舟毁人伤……”他们硬着头皮,怯怯地继续问。 马泽云包扎好了伤口,过来止住担忧的官兵。按他的肩膀,把他们带到船尾,远离我。 心平气和,温言好语,耐心解释。 “萧安,马裴……这里偏僻,上岸后路程遥远,环境复杂。咱们又是私下行动,与展大人他们脱离了,人手严重不足。路途上一旦节外生枝,遭到袭杀截留,很难保住这么多木木呆呆,羊羔似的孩子。” “必须让货船漂到最热闹最繁华的宽广水域,漂到众目睽睽之下,民众的视野之中,把所有这一切荒唐黑暗的争斗明晃晃揭开,曝晒在日光之下。” “闹得越大,这些孩子越安全,我们越有把握钳制住县衙。” 第38章 “……” 乌云蔽月,苍穹浓醇成化不开的墨色深渊。 正道沧桑,泣血蝇虫笑苍天。 星空璀璨,不知千百年来,多少冤魂冉冉上升,点缀其中,空灵地望着这个迫使自己哑然湮没的浑浊世界。 晚风吹拂着发丝,降温浑身的热汗。我用麻布细细地擦拭刀身,清洁掉每一丝猩红的血痕。 靠在甲板粗糙的货箱上,想了很多,关于销魂蚀骨的天上人间,关于及仙县发达可怖的服务业高楼,关于县衙官吏与朝中要员大臣的隐秘往来,关于血泪凝筑的人口拐卖黑产金山……越想越沉重,越想越心烦意乱。 我真怕牺牲在这里。 再也回不去见到深爱的南乡。 河水激流,远方繁华隐隐约约。 负伤的马泽云、筋疲力尽的丁刚,都来到了我身边,一左一右,远望着歌舞升平、粉饰出来的漂亮太平景界,长长吐出一口浊息,沙哑慎重地道。 “……就要到了。” “……马上就要冲撞进去了。” …… 熙熙攘攘,热闹蓬勃。 “怎么了?——”有过路的商船远远地察觉到我们船舶不对劲,在东偏西撞,立时好意地喊了过来,“舵出毛病了吗?需不需要搭把手?——” 我们货船上一部分浴血的官兵隐在黑暗中全副戒严,另一部分大着嗓门,开始向水路沿途的市坊商户、百姓住宅、船舶人家……扩音大喊,极尽敲锣打鼓聒噪之能。 “乡亲们!……” “抓拐子啦!……” “跑到咱这儿偷小孩的混账拐子!……” “都出来探头看看,五十多个小孩,都是哪家的宝贝娃儿丢了!男孩女孩儿都有!……” 如同水滴落入滚油,炸起无尽喧嚣。 两岸迅速人声鼎沸,层层重重,门窗接连亮起,能靠拢过来的附近船舶,全都在往这儿赶。 脏话,掺杂着方言俚语的恶骂脏话。 “杀千刀的拐子在哪儿!他娘的日了狗的畜生!跑我们这儿偷儿女!吞了雄心豹子胆!吊都给他剁了喂羊……” 夜间警戒的更夫飞快地跑过,尽职地敲锣鼓噪,一条街一条街惊醒。 “别睡了!抓拐子啦!咱们家里进拐子了!咱们街里进拐子了!……” “所有家里有壮丁男人的,拿上斧头铁锹出来!各条街口围追堵截,逮住了拐子当场打死!手脚剁了!沉塘!浸猪笼沉塘!……” 千百年来奉行着“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的铁则,地方民间与地方行政衙门一直割裂得严重,哪怕羊羔与硕鼠就生活在同一方水土境界之中。 环境有些嘈杂,利刃刺破繁华,灯火通明,无数双义愤填膺的眼睛浮动在两岸,犹如莹莹星子,漂亮得不可思议,让疲惫的英雄莫名地想要流泪。 船舶相连,固定铁链,套锚。 失控的拐子运输船很快在热情善良的百姓帮助下,稳固靠岸。 几十个麻木不仁的儿童挤在一起,犹如小猪猡一般,被开封官兵保护着,驱赶着,跌跌撞撞地往前走。脱离摇晃的甲板,回归坚实的地面。 “喔……不哭不哭……这是谁家的小奶娃儿,怎么黄瘦成了如此可怜,饿吗,喝奶奶吗,婶婶有奶奶……”心软的哺乳期妇人抱起小孩,一个劲地哄,轻轻拍抚小孩的脊背,背过光去,解开了领口。 附近的百姓、饭馆纷纷拿出吃食来。 “怎么这么多孩子啊……”议论纷纷,嗡嗡骚乱,纳罕,“这得是祸害了多少户好人家啊,作孽啊,太伤天了……” “………………” 丁刚、马泽云矫健地跃下岸去,与闻讯而来的当地衙役进行交接。 “兄弟,有糕饼么?饿死咱了。” “咱们领导在画舫里推杯换盏、温香软玉,咱们两帮底下人在底下忙得头破血流、热火朝天……真他娘操蛋,想想就闷气。” “………………” 劲装的衙役模糊地嗯声附和,一丝笑都挤不出来,簇拥在热情的民众当中,神情僵硬黑沉,比吃了癞□□更难看。 第117章 及仙大案到尾声。 下面斗得凶,上面斗得更凶。 一边在当地百姓的热情帮助下,安置解救出来的被拐儿童。一边分出人手快速往东赶,与领导汇合。 据杜鹰那边传来的情报所汇报: 鸿门宴,项庄舞剑,醉翁之意不在酒。 两层高的大画舫,船长二十多米,人员复杂,势力错综。地方豪绅、商贾老爷、县衙师爷、执政县官、县丞、县尉……很多有头有脸的人物都在。 觥筹交错、磋商交锋间,尽是些商宦人精。但愿展大人这个才被老青天拐入官场没几年的曾经豪侠,没有被魑魅魍魉啃得骨头渣不剩。 不过…… 有王朝马汉两个老油条作左膀右臂,想来应该出不了什么大差错。 王朝可是个狠的,老青天最信任的心腹下属。 …… “吹杜鹃哨!……” 冬风如割,蒙厉悔在前头岸堤上喊。 “吹杜鹃哨!让展大人他们知道,没必要继续虚与委蛇了,县衙没有和咱们谈判的资本了!……” “你不是在安置着火的官驿那边么?——”我也凝聚内力,扬起嗓子朝他们喊。 黑暗中蒙厉悔的身影顿了顿。 老兵不言,衣袂翻飞,立在寒风呼啸的高高岸堤上,犹如一道挺拔肃冷的旗杆。 天地沉寂。 忽然间高速跑下坡,朝我冲来。 以一种愤怒的,快到惊悚的步兵速度。 凌空踹来,抽出了军伍制式的三节棍。 疆场煞气铺天盖地,势不可挡。 我偏身,险险地闪避成功,抽刀格挡,直接被愤怒的老兵绞了武器,锁住脖子。 他把我按在河岸潮湿的草丛中,情境狠戾,旁边没一个官兵敢插手拉架。 “徐阉狗,及仙火烧官驿,你知道,你提前知道的是不是?”猩红的眼睛紧紧地盯着我,蓄满了隐忍的湿润,“所有重要卷宗、物证,你与杜鹰早已暗度陈仓,提前转移走了。但是却没和我们通气。” “官驿烧死了三个救火的官兵,三个。” 咬着牙说出这个鲜血淋漓的数字,眼睛重重闭上,一滴热泪落了下来。 “他们正值年轻。” “本不该牺牲的。” “本来可以平安回家的。” “你这个……冷酷狠毒、寡义薄情的……”咬牙切齿,一字一顿,吐出淬毒的二字:“畜生。” “……” 今夜实在已经太心力交瘁了。 心力交瘁到我的神经已经渐渐麻木,疲惫冷漠,无法再产生太大的情绪波动。 问。 “信任你?……” “你因为贪污五百两被展昭打入了地牢。” “信任他们所有?……” “他们当中可是有不少私底下和地方豪族接触,敛好处往家里递的。” 冷冷清清。 “憨子,对于冲进官驿中救火牺牲的三条命我很抱歉。但如果重来一次,我还是会做出同样的决策。偷天换日,衔枚疾走,不泄丝毫风声 。” 老兵一记重拳打了下来。 半空中被人截住,狠狠地拽了下来。 丁刚、马泽云两个捕快扶我起来,挡在我身前。抽刀,防御架势,剑拔弩张地对峙。 蒙厉悔冷笑涟涟。 “好哇,你们站他这队?站这头腌臜狠毒的畜生?” “纵然徐明文者是头畜生,他也是头永远决策正确的畜生。”丁刚、马泽云沉沉地言说,从属姿态,忠诚地把我戍卫在后方,“憨子,这就是为什么明文能位列京城四大名捕之中。而你武功比他彪悍,却永远不能。” “退下,他才是头儿,你不是头儿。” 第118章 巨大的触礁灾难,震耳欲聋。 两层高、二十米长的豪华画舫,沉沉夜幕之下,分崩离析,撞裂破碎。 珠帘、锦缎、鎏金香炉、美艳的舞姬、惊慌的乐师……泼天的富贵尽付诸于滚滚东流水,无尽荒唐,触目惊心。 “失事啦!公家的船在下沉!……” “快来人救命!救命!……” 百姓声嘶力竭。 剑拔弩张的对峙烟消云散,河岸上所有的官兵猛地循声望去。 “怎么可能?……” 蒙厉悔怔怔地提着三节棍,望着远方大河中央的火光冲天、挣扎惨叫的人寰惨剧,难以置信,喃喃自语。 “他们怎么敢?……” “他们怎么敢沉船溺杀京畿官差?……” “得罪了开封府,及仙这块地方,未来十年的发展不要了么?……” “……” 浑浊暗涌的现实世界比精妙构筑的小说画本更荒谬怪诞,践踏逻辑。 身为一个历尽千帆的公职捕头,我实在无法理解,更不敢相信。 第39章 通体发寒,脚底像生了根一般,死死地扎在潮湿的河岸土壤中,喉咙哑然,唇徒劳地张着,想喊些什么,然而一个字都发不出来。 蒙厉悔的震撼同样是我的震撼。 他们怎么敢? 骆江宁,骆县令,正五品地方执政官,满腹经纶的宝元年间状元。虽然暗中作了拐卖黑产的保护伞,牟取暴利,私人品行不敢恭维,但客观来讲,才华横溢,慧智卓绝。 盘踞及仙这片沃土数年之久,经营丰饶,整个骆氏家族在此繁衍生息,枝繁叶茂,隐天蔽日,下涉乡里郊野,上达庙堂权贵,整一座庞然大物,巍巍难撼。 如此传奇般的儒官,他不该愚蠢啊。 他怎么能犯如此愚蠢,玉石俱焚,灭杀下查地方的帝都官差,不要九族了么?…… “救人,”我用尽了全部的力气才恢复了对神智的掌控,沙哑艰涩地发出指令,“救人。” 哪怕敌方是穷途末路乱咬的疯狗,己方阵营也绝不能乱。 “留三成官兵保护儿童,注意绝不能与民众脱离,务必巧用道德绑架,裹挟着这些被拐的孱弱儿童,和当地民众紧密融合在一起。” “剩下的跟我走,就近征用舟、船、竹筏,动用所有一切能动用的工具、人力,务必把展大人、王校尉、马校尉、杜捕头他们平安接出来。” “是!”“是!” “泽云,”我想了想,又回头,“你留下。” “为什么?”马泽云按耐住焦急,平稳而迅速地问。 “你留下,和蒙憨子搭档,他不够冷静。但你们互相制衡一下,绝对能守好这些孩子,镇定控制住岸上的骚乱。” 蒙厉悔拳头攥了攥,又松开。 垂下利眸,低低出声。 “阉狗安排得对,泽云,你留下来帮我,否则待会儿当地衙役揣着坏心眼过来扯皮,想带走孩子,老子怕会控制不住,和他们当场爆发兵刃冲突。” “…………” 熊归熊,憨归憨,还挺有自知之明的。 下一刻,蒙憨子就给战友同袍展示了他的自知之明是多么地精准正确。 开封官兵征用民舟、民船下河救人,遭到地方衙役阻挠。蒙憨子当场发飙,直接把旧军刀抵在了衙役的脖颈上,横眉怒目,獠牙毕露,煞气凛冽。 “什么叫不能我们下河救?!只能你们当地人当地船去救?!……咋的,打算把自己人都救出来,把我们开封府的都沉在里面?!……” 小衙役两股战战,魂飞魄散,几乎当场失禁。 第119章 惶乱的民众熙熙攘攘地让开,威望颇重的本地县尉众星拱月中赶过来,率领着十几个精悍的衙役,与开封官兵隐隐形成对峙局势。 沉声镇定,讲道理。 “诸位官差大人们,你们不是当地土生土长,不清楚其中的凶险。” “一,泷水河看似秀美平静,实则底下暗流凶险,落入即刻被卷走,很难挣扎脱离,极易溺毙。” “二,大型船舶倾覆,拍击河面,压起的浪涌力量巨大,很容易把靠近的小舟、小船卷翻,这种特殊时刻,非熟悉当地水域的老手绝不能驾舟下河。” “三,”县尉肃冷地扫视着我们,“泷水河泽里,积年累月繁衍着食人的鳄鱼。” 丁刚、马泽云控制住发飙的蒙厉悔,把战友掩在身后。 我冷笑地盯着这位地方副职。 “哟,县尉大人不是应该在筵席里喝酒的么?几时悄悄下的画舫,上的岸?” 县尉一滞,眼珠子偏开,神情诡秘莫测。 庞然大物分崩离析,巨大的画舫倾斜着,向幽深的泷水河中沉没进去。波涛汹涌,暗流澎湃。 大火煌煌然,烧红了半边夜空。触礁加之失火,灾难之上又灾难,人间炼狱。 衣着奢华的豪绅富商、舞姬乐师,男男女女,老老少少,撕心裂肺地惨叫着,噗通噗通接连不断,下饺子似的落入河水中,挣扎没几个瞬息,便再也消失不见,被河水吞没得彻底。 本地民众恐惧于公家之间剑拔弩张的可怖氛围,面面相觑,没有县尉及衙役的统一指挥,谁都不敢妄动舟桨。 再善良热情,再救人心切,他们也不敢得罪县衙官吏。 地方是地方衙门的地方,不是外人的地方。 纵然上头领导下来查,可是查个几个月就回去了。留下来的老百姓还是得几十年如一日地和当地衙门凑合着过活,捏着鼻子,卑躬屈膝,点头哈腰。 哪个船夫家里没有双亲老人,没有媳妇孩子?就是把京畿官差得罪透了,也不敢得罪本地官吏半点儿。 “……” 开封府只能妥协。 “下船救人,全部按照你们的指挥,按照你们的安排来,我们不干涉。” “谢大捕头理解,卑职等感激不尽。” “但有一个条件。” “徐名捕请讲。” “每艘救援的小舟里,至少要带上一名开封府的官兵。” “……”沉吟,“可以。” 终于达成一致,长长地吐出一口浊息,胸腔中紧迫得发慌。 及仙衙役那边开始纷乱地指挥,部署。 扬声—— “街坊乡亲们,下船,下船!……” “只要多年渔舟的老手,年轻人不敢下,年轻人不许下!大型船舶沉没极其凶险,经验不足的,很容易被浪花卷翻,舟毁人亡!……” “晓得咧!晓得咧!……” 打着赤膊的水手们嚷嚷地应。 “俺们靠水吃饭的,还需要您老爷们嘱咐嘛!……” 第120章 暗夜幽深,河水汹涌,冰冷鱼腥地拍击在脸上、身上,四肢冰寒。头发湿漉漉,俱不舒服地黏腻在了皮肤上。 救援舟晃荡得剧烈,东偏西撞,老手竭尽所能地把控方向,好几次差点与临近的撞碎在一起。 终于抵达了大河中央,熊熊燃烧的两层画舫已然成了人间炼狱,哭的,叫的,瑟缩发抖紧抱椽木的……有个乐师在地上打滚,撕心裂肺,怎么也扑不灭身上的火焰,心如死灰,滚进了凶险的河水里,瞬间消失不见。 竟然还残存着些秩序力量在。 救援的小舟、小船刚一靠近,巨大的画舫船身便垂下了许多绳索,上面开封官兵与豪绅老爷的护卫家丁紧密合作,为所有人创造出逃出生天的路径。 “不要争!不要急!都有位置!都能活!……” 马汉的吼声蕴含着深厚的内力,在骚乱的灾难炼狱中传播出去很远很远。 “先把小孩女人老人送上船,一波一波送走,舟还会回来的!……” 老人当中有很多当地的豪绅、富贾老爷,他们不是什么好人,可在常俗道德,灾难里,他们确实属于该当先救护的弱势群体。 “我们以为你们会先救当官的,让领导先走,”一个银发苍苍,精神矍铄的锦衣老人被官兵搀扶着,送进舟里,叹息地对我说,“开封府确实好官,可……你们实在不该来及仙。” 老子恨不得把这帮王八蛋生撕活剥。 扯着老爷的衣襟,凶险澎湃的河浪里,怒声吼问。 “姓骆的呢?!……” “你们县姓骆的那个掌权的呢?!……” 老人摇头。 “不知道啊……” “县尊大人该当在画舫里与展大人一处才对,可后来他不见了,连展大人也不知他们去了哪里……” 我与丁刚神情黑沉,抓住绳索,翻上了即将倾覆的庞大画舫,一楼寻,一楼寻完二楼寻,穿越破碎恐怖的宏伟建筑,带着开封官兵地毯式搜索,该当杀千刀的骆江宁。 沉船,玉石俱焚。 县官这一遭愚蠢的行棋下去,也不用那些个繁复冗长的卷宗、物证、麻木可怜的被拐儿童……来给他声势浩大、明正典刑地定罪了。 我们抓到了他,当场就给他活剐。 他之后,及仙地区的骆氏一脉,九族俱灭。 敢害开封府? 开封府以老青天为精魄核心,老青天为当朝皇帝的肱骨大臣,一国砥柱。 胆敢与开封府这座神圣法邸拼个鱼死网破、玉石俱焚……谁给他的自负,谁给他的胆魄? 他以为他能拼出个什么? 什么生路都不会有,只剩下个“即刻严诛”。 第121章 水火无情,向下是暗流汹涌、深邃可怖的泷水河,向上是熊熊燃烧的烈火。浓郁的河腥味儿遮盖着危险的硫磺燥气,一切都在分崩离析,一切都在水火侵蚀中垮塌。 砰!…… 又是震耳欲聋的一阵剧烈响动,魂飞魄散的惨叫声中,画舫猛然往东倾斜,没入水中大半深。 “杀千刀的徐二狗!……” “你怎么在这里!……” “你他妈不是嘎了狗蛋,六根清净,关地牢里修养的么!……” 王朝轻功提到极致,睚眦俱裂,朝我的方向猛扑而来。 第40章 老子条件反射地一阵菊紧,以为这当领导的又过来锤老子。 哪料被扑倒抱着滚了好几个圈,烈火爆裂,木屑四射,重重地撞到了一片木箱中。 “王头儿?头儿?……” 王朝没声息了。 莫名地兢惧,心脏都在发抖,我慌乱地推开身上压着的沉重躯体,竭尽所能抑制住所有情绪,不产生太大波动,镇定,冷静。 校尉官背后一片血肉模糊,插满了飞溅的木屑。猩红迅速蔓延而出,浸透了靛青色的武人袍服。 声嘶力竭。 “鹰子!杜鹰!快过来帮忙!……” “先别管百姓了,先把王大哥送下去……他、他替我挡了一祸,负伤严重,没声息了……” 腰间佩戴着我在霖山寺求来的平安香囊,杜鹰按着佩刀跑来,利落地半跪下去,几下封锁了校尉官周身的血脉。 剥掉外袍,褪去中衣,撕开被血肉浸透的里衣。飞速而简单地清理木屑,撒上金疮药,包扎厚厚的绷带,然后脱下自己的厚实秋衣,给昏迷得人事不省的王朝裹上。 “他救你……”低声,垂眸,热汗滚滚渗出,隐秘地交流,“他不是误认为你好幼女,深深地厌憎你么?……” “……” 我也不知道啊。 我也以为,王朝该是非常厌憎、非常痛恶我的才对。 毕竟,骟老子的吊就是他给展昭的强烈建议。 “画舫吃水严重,马上就要沉了,这边凶险得很。我扛王朝下去,优先抢叶舟,把他送回岸,找大夫。” “你去与展大人汇合,他责任心太重了,还在维持秩序,不确保所有人走完,是绝不会走的。你心眼多,狡诈刁钻,千万帮咱们大人提防好,这种混乱的情境里,很容易被地方摸黑捅了刀子。” “好。”我认真地点头,应下,“鹰子,你自己也千万要注意安全,媳妇孩子还在家里等着你回去呢。岸上势力复杂,有泽云、蒙憨子在控场,还有五十多个小孩。” “多少被拐的小孩?”鹰子一愣。 “五十二。” “干得漂亮!”重重地捏着我的肩膀晃了晃,老搭档高兴得几乎要给我个熊抱,“二狗子,这些丢失的孩子送回各自的父母家庭,咱们开封府做下的功德可是胜过建造七级浮屠啊!……” 第122章 寒风猎猎,惊鸿纷飞,体态若流线,修长的翼羽反射出粼粼的银灰色光彩,月华下翩然舞动,辨不清是草雁还是鱼鹳,美轮美奂。 山山水水处处明明秀秀。 真真的桃源仙境,真真的秀雅钟灵,也是真真的机关算尽,无尽凶险。 我来旁边帮忙,垂眉敛眸,恭恭敬敬地压低姿态,道了声:“大人。” 姓展的猫领导沉静极了,对于本该软禁在官驿地下的贪官污吏的出现,没有丝毫的惊异。 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 四平八稳得很。 一边有条不紊地安排画舫里惊恐的人群下船,一边头也不回,温良平和地问。 “你师傅李青峰在哪里?” “什么?……” 红袍端方的武官耐心地跟我说。 “骆县官的师爷,在木盒中盛放了一根血淋淋的小孩手指,恫吓威胁。展某能辨认出来,那并不是常州府老家的侄子。” “但是他们后来又拿出了一枚手掌,那手掌皮肤粗砺,老茧厚重,遍布陈年旧疤,很像是曾经的公职作战人员。” “所以,”顿了顿,轻轻地,温柔地,吐出冰寒彻骨的问句,“你师傅,隐藏在及仙拐子团伙内部,到处活动的李青峰老前辈,近段时日还是能联系得上的么?” “……………………” “那枚手掌在哪里?”浑身血液都回归了心脏进行保护,四肢凉透,我抑制住全部的情绪,却还是控制不住嗓音微颤,“展大人,那枚手掌在哪里?卑职需要亲眼辨认。” 猫领导沉默了。 “……” “……节哀。” 师傅已经失去联络多日了。 “节恁八辈祖宗的哀!”高强度运转,神经疲惫到麻木。彻夜未休作战,紧绷到极致的理智在此刻全线溃散。以下犯上,僭越到极致,“老子的师傅福大命大的很!” “…………” “老子的刑侦技术、反侦查技术是师傅他一手教出来的!老子这么优秀,师傅他更刁钻难抓!怎么可能被县衙的逮到!” “手掌在哪里?装手掌的木盒在哪里?!” “木盒不在我们这儿。”猫领导低声说,“小孩手指、男人手掌,他们将木盒摆在棋盘上,推给我与王朝看了一眼,然后就收回去了。” 沙哑,悲悯。 “明文,你…………节哀。” 节哀。 节哀。 节哀。 节哀他八辈祖宗地节哀。 大难不死必有后福,李青峰后福绵长得很。遭了那么大的难,女儿没了,家没了,为了复仇倾尽所有,公职铁饭碗也没了,就剩下我这么个薄情寡义的混账徒弟。 师傅他老人家还等着混账徒弟给他养老呢。 都说大难不死必有后福。 怎么可能苦难之后又苦难,连绵不绝,把活生生的好人、孤勇的英雄,硬生生给苦死呢? “*!” 我骂了句粗鄙到极点的脏话,脏到旁边的官兵忍不住侧目皱眉。 帮着最后几个人下到救生的小舟上,腥寒的水浪拍击得浑身狼藉不堪,头发湿漉漉,脸也湿漉漉。偏过头去,用袖子抹去脸上冷淋的河水,隐蔽无声地泪流满面。 这不公平。 世道不该是这个样子的。 杀人放火金腰带,修桥补路无遗骸。 哪怕我这种畜生都知道李青峰是个好人。 大半辈子兢兢业业为正道的老捕快,带出了多少如他一般正直的好官差、好徒弟,影响了开封府上上下下多少人。惩恶扬善,扶贫济弱,鞠躬尽瘁地守护万家灯火、民生太平。 如果天有公道,红日有眼,这种人不该是长命百岁、幸福美满、富贵荣华的吗? 第123章 “大人……” 下面小舟里的渔夫在喊。 “官差大人……” “快下来,就剩您几个了,画舫马上就要彻底沉没了……” 我定定神,收敛形容,回归刀枪不入百毒不侵的平静,率先跳了下去。接着就是姓展的当官的,轻功御起,轻盈落下。小舟晃了晃,竭力控制平稳,勉强没有被涌起的河水掀翻,渔夫立刻调转方向,往遥远的河岸,灯火辉煌处划去。 熊熊燃烧的宏伟船舶凝聚了不知多少民脂民膏,泼天的富贵尽付诸于滚滚东流水,无尽荒诞。 风萧萧,冬寒刺骨,湿冷的衣物贴在人体皮肤上,迅速吸收走所有热量。生理本能,控制不住地瑟瑟发抖,牙关打颤。 抱腿蜷缩,收拢躯体,最大限度减少热量流失,木木静静地望着远方的黑暗浓稠,怔怔地出神,一字不发。 “你……还好么?” 当官的轻轻问。 “有事么,大人,”我稍微偏了下脸,恭恭敬敬,垂眉敛眸,秉承下属礼节,“如果是问罪卑职私自越狱的罪过,需要等上岸后才能处置。” 姓展的武官道:“我无意追及你的任何罪过。你们上了年头的老捕头各有手段,或许偏激,甚至狠毒,但都久经实践,有其道理。” “那么大人是想做什么呢?” “……你看上去不太好。”猫轻轻地说。 爷就笑了。 我不太好他能怎么着? 抱抱我,亲我一口,进行自以为是的所谓安慰? 旁观者无法感同身受受刑者的痛,所有居高临下的同情其实质尽为恶心的怜悯。 这青年已经二十七八的成熟年龄了。都到这个年龄了,还不知道真看别人难受,该当做的是把嘴闭上,绝对安静,给人留出独处的空间么? 风微微,草幽幽,水鸟翩然。武官拉起了我的手腕,隔着湿漉漉的布料,覆盖了上来。 “冒犯了。”低声地说。 我刚想发作,把气撒在这个绵软包容的出气筒上,浑身陡然一暖。 源源不断的真气汇成温暖的细流,自手腕脉门输入,沿着四肢百骸的经脉游走,包裹躯体,驱散刺骨的深冬寒冷。 “……” 我于是把嘴闭上了。 垂下了头去,抵在膝盖上,遮盖一切形容。 后脊微微地发抖,黑暗中无法抑制地眼眶通红。 紧紧地咬住了后牙槽,好半天才沙哑艰难地挤出了那几个,真正该说的字。 “对不住,我……脾气不太好。” 猫叹息。 “早知了,你们这帮子刺头儿,哪个脾气好。” “大人,”我低声下气地请求,“能帮咱个忙么?” “都是兄弟,但讲无妨。” 第41章 “帮我把师傅残缺的遗躯找回来。及仙太大了,师傅在律法意义上又是个早该几年前就伏诛了的死刑犯,卑职实在无名义可找。” “李前辈是位铁骨铮铮的英雄,英雄焉有不归乡之理。这件事即便你不开口,展某也一定会去做,请放心。” “谢谢,谢谢,谢谢,”我垂着头,喃喃了不知多少声致谢,府衙里共事将近四年的漫长时光,终于对这位德高望重的上官彻底忠心了,“谢谢您,感激不尽。” 第124章 话又说回来了,自从权力争斗进入白热化阶段以后,及仙上空就放飞了无数的大型隼类猛禽,专门用于猎杀信鸽,任何信件都无法从及仙飞出去。 展大人无法向常州府去信,是怎么确定盒子里的小孩手指不是老家的侄子的? 展大人平静温良地道:“不用确定,自从骆江宁言说用侄儿威胁的时候,我便知道那是个欺诈的谎言。” “他不可能动得了常州府武进县,那边有展某的兄长。” “尊兄?……”我试探。 “家兄经商,买了个员外的虚名,在武进县当地是为族长。且武艺高强,刀法卓绝,能把展某倒吊在树上打,展某这一身筋骨自小就是这么练皮实的。” 温醇君子,冷笑微微。 “姓骆的狗官若真能掳来展某的侄子侄女,展某跪在地上叫他三声爷爷。” “………………” 好家伙,猫也有如此獠牙毕露的时候。 欺软怕硬惯了,他一露獠牙我就有点怂,偷偷地把手腕抽了回来,往小舟后方稍微缩了缩。 好奇得紧,展昭被老青天拐入朝廷之前是为南侠,南侠的剑法已经近于臻化入道,在南江湖鲜有敌手。比南侠更彪的南侠大哥,那得是什么样儿? 依稀记得,好像聊过,他哥迷信道教三清祖师,厌憎佛教,对佛教和尚有着很深的成见,什么什么的…… “大人……” 渔夫颤抖地唤了声。 没人应,又唤了声。 “两位官差大人……” “怎么了?”展昭率先回过神来,温和地问他。 “这舟……不对劲,在吃水,下沉……”两股战战,魂飞魄散。 死寂。 沙哑。 “……” “……这舟,刚刚有谁动过?” “岸上的衙役,我们本地的官兵差役……” 武官沉默了。 五内俱焚,老子的胆子几乎要吓炸了,泷水河里可是有鳄鱼的,沉进去了,那不就是活人喂鱼? 好阴毒的算计。 噌地一下站了起来,小船剧烈地摇晃了一瞬间,远望着那片灯火阑珊。岸堤上无数魑魅魍魉,蝇营狗苟,无数双人眼浮动,绰约晦暗,冷得人浑身发毛。 “救命!……” 我朝那片遥远的河岸喊,大幅度地挥动双臂。 “救命!……” 摸出腰带里的杜鹃哨,凝聚内力,以最大的音量尖锐吹出,刺破乌云蔽月的幽深长夜。 岸上火光摇曳,隐隐约约,似乎有些骚动了,大概是马汉、杜鹰、蒙厉悔他们接收到哨音,意识到不对劲,带着开封官兵开始行动了。 一部分紧急控制地方衙役,一部分救人。 可是这么远,怎么来得及。 筋骨黑亮的渔夫扑过来抓我的袍服下摆,苦苦哀求:“大人啊,您蹲下,别站着,越站着船沉得越快啊……” 我蹲下。 蹲下以后,半身都泡在了淹没上来的河水里。 冷得刺骨,死亡自四面八方涌来,将活人的体温与魂灵一同吞噬。 我不想死。 我不想死。 我才三十三,人生还没走过一半,南乡没有娶,小黄狗还没长大,红烧肉、炖蹄膀、糖醋排骨还没吃够,嫖娼还没嫖够,肉欲还没享受够。 我不甘心。 我不甘心。 “你在做什么?”展昭问。 “搓热筋骨啊,”渔夫说,黢黑粗糙的手掌使劲地搓着面颊、下巴、脖颈、大腿根……所有他能搓到的区域。 搓热,搓到皮肤发红。 “在恁们高高在上的官老爷眼里,咱或许不算什么命。可小民虽贱,犹有家人啊……俺家里老父七十,不能下地,要是搁这里嗝屁了,老人肯定烂在床上生蛆了……” “俺婆娘肯定改嫁,留下两个娃娃被邻居壮丁欺负死,地也被抢了,可怜见的……”掺杂着俚语,嘟嘟囔囔。 我急切地问:“大爷,你有方法逃出生天?” 大爷在咒骂杀千刀的县衙糟蹋他的老伙计船。 跟我们说。 “泷水河里多暗流,挺难的,本地百姓都不敢轻易下水,但总不能就这么等死,家里还有人烧火做饭等着俺回去吃呢……” “也不是哪儿都有鳄鱼,官差大人,恁们俩跟着俺游……俺往哪个方向游,恁们就紧紧跟着,俺当地银,知道哪儿处没鳄鱼活动……咱仨游得越快越好,兴许能赶在被河水冻死、被暗流卷走前上岸……” “好。”有生机就好,感激不尽,“多谢大爷了,上岸以后,咱开封府赠您五十两雪花银!” 渔夫眼睛骤然瞪大,喜得嘴咧开。 “当真?” “当真!” 我有样学样,学着大爷的动作,搓热所有皮肤、筋骨,为洑水做准备,防止抽筋。 “展大人,你怎么不动作?” 武官眉眼低垂,沉浸在思绪中,久久无语。 “展大人?”我疑惑,“熊飞?” “……” 唤及名字,他终于有了些反应,却不是搓热筋骨,而是从湿淋淋的怀中掏出了一封严密包裹的防水黄油纸。 “这里面是展某的家信。明文,倘若你与这位老大爷真能逃出生天,劳驾,帮我把信带回开封,通过驿站,发往常州府武进县。” “……” “……你想表达什么?”我死死地盯着这封遗嘱,没有任何表情,冷冷地问他。问这个二十七岁,还是二十八岁的青年,记不清了。 “帮我寄回这封家信,转告我的兄长,我很遗憾,但并不后悔走上这条路。余生多加保重,寒时添衣,热时减衣,少喝酒,好好吃饭。” “姓展的猫东西,我问你,究竟想表达些什么!”愤怒,近乎恶声吼骂。 青年最后笑了下。 笑得清亮,刺目至极。 坦坦荡荡,湮没入幽暗的死亡。 “走。我不会水。” 第125章 幽深的冬河中浮沉,渔夫屏着呼吸朝我摆手,不能带上累赘,带上累赘,渔夫上不了岸,我也上不了岸。 让他沉。 沉进河泽深处,血肉养鱼虾,白骨埋异乡。 一个人死好过三个人死。 既然随身携带着黄油纸密封的家信遗嘱,想来也是有以身殉道的觉悟的。 他自己都做好了准备,并不感到痛苦、恐惧、后悔,旁人又为何要替他在乎。 “……” 我潜进河中,拽住下沉的战友。 渔夫摇了摇头,泥鳅般灵活地摆了摆双足,迅速无踪影了。 水下的世界绮丽诡秘,茂盛的水草随波摇曳,掩映着看得见的生物,看不见的生物。 游鱼有大有小,大的比南瓜更大,小的比拳头更小,青色的,灰色的,银鳞色的,一些成群活动,一些独自漫游……水沫如飘洒开的珍珠,月光穿透水波,反射着粼粼的光影,这里比梦更虚幻。 草青色的螃蟹擦着散开的头发掠了过去,头皮微微地疼,我大约被划拉了一下,要不就是被什么东西给蛰了,希望不是吸血蛭。 下潜。 那双活生生的人眼在底下迷茫怔松地望着上空,渐渐涣散。 他怎么可以如此平静。 一个人怎么可以如此平静,迎接自己的死亡。 我忽然想到些遥远的东西,正史的史书上只有包拯,从没有姓展名昭的清官人物,是不是因为这个青年殉道得太早,还没来得及留下痕迹,便已被害死了。 贪官要奸,清官要比贪官更奸。 包相位极人臣,既是清官,又是大奸之官。 他却只是个清官,非奸官,中了地方的局,被地方的魑魅魍魉吃得骨头渣不剩,似乎也理所应当。 拽住沉重的重量,贴上去,渡气。 怔松的眼睛微微地瞪大了些,从迷惘的死亡中回归神智,推了我一下。 我于是绕到了身后。 自后方架住青年的双肋,往上游,上洑。 不敢乱撞方向,泷水河中可是有鳄鱼的,艰难地辨别出渔夫离去的方向,拖着青年,吃力地跟着游。 “放开我。” 溺水混沌的武官含糊出声。 “放开我,太危险了,会都死掉的……” “放开我,明文,我沉进去,就没人知道你是个女子之身的辛密了,你的仕途就安全了……” 第42章 他可真会劝人,一针见血地指明利害,我几乎已经心动,要把他放手了。 可终究不忍。 这该死的残存良心。 好人做不了,坏人做不彻底,不黑不白地夹在中间,奇形怪状,狰狞扭曲。 …… 暗涌袭来,河泽自然巨力携裹,人若蜉蝣,再无法控制方向,随波沉溺。 冰寒砭骨的河水铺天盖地,把人的脑袋拍晕,把人的四肢扭曲,体温汲取。 恐惧攥碎每一寸理智。 我后悔了。 那时便该跟着渔夫离开,把累赘扔掉才对。 道德或良心再重要,能重要得过自身宝贵的生命? 第126章 又梦见自己在飞。 振臂作翅,跑着跑着,犹如飞鸟一般滑翔在了高空中,无尽自由。 底下是万家灯火,整齐俨然的民宅区,道路漫漫向无穷无尽的远方,天地辽阔。 繁星点点,宇宙浩渺,风中徜徉。 “明文,明文……” 忽然听到背后有人呼唤,声音莫名地熟悉。 回头望。 场景一下子转换,来到了法邸神圣的开封府,高墙朱瓦,三步一岗,五步一哨,石狮子威风凛凛。官兵、皂役、文吏……各色公职人员往来不断,各司其职地忙碌。 老青天国之砥柱,清正庄严。 上行下效,整座司法重器的风气都很正,人人为民,尽忠职守,怙恶不悛。任何刑事案件到了这里都能得到公正清白的严格处理,真相得以水落石出,受害者得以沉冤昭雪,作恶者得以明正典刑。 公孙师爷找刚调职入京的我谈话,絮絮叨叨一大堆,聊了很多,老狐狸拐弯抹角地试探,最后确定了,我不是什么好东西。 然后他给我配备了一个师傅,李青峰。 一根筋,赤诚、固执的老捕快,李青峰。 “小子,甭贼眉鼠眼地往师傅这儿塞好处了,你在外头学的歪门邪道,在开封府这里用不上。咱们这里是真正的国之重器,干干净净……” 老前辈毫无架子地揽住新徒弟的肩膀,哥俩好地搂住,往林木菁菁的演武场里走。 “跟着师傅学手艺,也学做个端正的人……” “就踏踏实实地干就行了,路遥知马力,人活就一辈子,不要妄负了自己的心,没有什么比这更重要的东西了……” 泪流满面,控制不住地眼眶酸涨,热泪滚滚流出。 “男子汉大丈夫,怎么在哭呀,小子,小子……” 雾朦胧,人像也朦胧,绰绰约约,残梦中的一切模糊不清。 我熊抱住了老师傅,老师傅埋在我的臂弯中絮絮地唠叨了些什么,父亲一般按住我的后背,轻轻拍抚。 他说了些什么我听不清,太遥远,太模糊了。 只有最后一句。 “师傅走了,你继续往前走……” 第127章 “明文……” “明文……” “明文……” “能听到我说话么,明文,醒醒,把湿衣服烤烤……” “冒犯了,明文……” 迷迷糊糊间,湿冷黏腻的冰寒褪去,温暖徐徐地覆盖了上来。 头痛欲裂,太多错乱的影像,混混沌沌。 过了不知多久,漫长得仿佛一千年、一万年,千钧沉的眼皮终于睁开一条缝隙。望着头顶简陋的树枝草棚子,粗陋的三角支架,一时分不清是梦境还是现实。 满面残泪,眼眶酸胀。 我摸了摸自身冰冷的脸皮,没有表情地收敛了所有情绪。缓缓地,僵硬地撑起身,骨节犹自冻得咔咔作响。身下铺满了干燥的枯枝、松针、落叶,身处在一座临时搭建的,极其简陋的三角棚中。 大体框架是五根粗树枝,左两根插在泥土中,藤蔓绑在一起,固定成三角形,右两根插在泥土中,藤蔓绑在一起,固定成另一个稳定的三角形。顶上一根长长的粗树枝把两个三角形连接在一起,四面盖上密密麻麻的杂草、枯枝、树叶子,形成了一个极其挡风御寒的窝棚。 官差露宿野外常用的手法。 还挺暖和的。 身上能冻死人的湿衣服也换了,变成了一套包裹严实的绛红色袍服,展昭的衣裳。 他没淹死。 当官的和我一道被冲走了,冲到了这不知哪里的荒郊野岭。 醒得比我早许多。 内力雄厚就是好,真气护体,跟打不死的蟑螂似的。我要是县衙那帮子贪官污吏,我得气死,费劲心机设计了这么一场宏大精密的局,结果硬是被命硬的厮奇迹般的逃出生天了,所有呕心沥血的算计尽付诸于东流水。 “大人……” 我唤,裹紧了绛红色的官袍,四肢冰寒,瑟瑟发抖,从狭窄闭塞的窝棚中出来。喉咙仿佛被盐粒泡过,腥得不行,哑得不行,音量极小极小,寒风一卷,便消散了。 四野静谧无人,只一丛熊熊燃烧的篝火,发出噼里啪啦的细微动静,明黄色的,看着温暖极了。 衣物都晾在旁边,用树叉子撑开着,烤着火烘干。 老子的裹胸布也随风飘扬在上头。 “………………” 就很心情复杂。 “熊飞……” 我喊,嗓子疼而哑,像个嘶哑的老太太在喊,什么都传不出去。于是裹紧了外袍,打着哆嗦,颤颤巍巍,沿着河滩找。 往前几百米,转过茂密的树丛,有条精壮的汉子裸着上身,在水里扑腾。拎着剑,跟澎湃激烈的河潮斗智斗勇,往里头穿刺了好几次,獠牙毕露,剑剑下狠手。 我眼睁睁地望见那片河滩中蔓延开一片猩红。 从里面拖出了一条青灰色的两栖动物。 “……” 那特么是鳄鱼吧? 吧? “你醒啦!”兴高采烈,扬声,“醒了就好,我还以为、以为你被我连累遭祸,硬生生冻死了……” “二狗子,过来,跟兄弟一起把这条鱼拖上岸去,咱们吃肉,好好暖暖身子。” “大人,”我往后退了一步,磕磕巴巴地说,“那可是条鳄鱼。” 猫死死地抓着鱼尾巴不放。 “鳄鱼不也是鱼么,有什么区别。” 恨恨的,睚眦必报,咬牙切齿。 “初醒那会儿,差点被这条鱼偷袭,后来忙活着捡柴,燃篝火,烘衣裳,它爬上了岸,蛰伏在旁边虎视眈眈。” “既然已经上岸了,那就甭回去了,祭展某饥肠辘辘的五脏庙吧。” 第128章 鳄鱼剥去砖青色的硬皮,开膛破肚,去内脏,河水里清洗干净血污。干净的岩石上剁成大块,再切割成小块儿,串上削尖的树枝,架上火堆。 没什么脂肪,烤了片刻便散发出了微焦的肉香。咬在嘴里有些烫舌头,没有放盐巴,味道却天然地偏咸,很香,类似于兔肉。 滋心润肺,补血壮骨,祛邪除湿,半斤下肚,浑身都暖和了。 我感到筋骨通畅了很多,冻僵的肌肉渐渐复苏,手指也回归了灵活。 两个难兄难弟,围着篝火安静地吃肉。鼻翼耸了耸,若有所感,偏过头去,臂弯挡住,重重地打了串三连环喷嚏。 “……” 啊,神清气爽。 喷嚏打出来就不怕风寒发烧了。 衣袖上擦完鼻涕,僵了僵,忽然反应过来,这身绛红色的衣裳不是自己的,是旁边人的。 “抱歉熊飞……” 当官的浑不在意。 “无妨狗子,你于我有救命之恩,你年长展某五岁,从今往后,展某称你为大哥。” 咀嚼鳄鱼肉的动作微滞,武官忽然间意识到了什么。 “叫大哥似乎不太对,叫……姐?” “别别别别……”赶忙摆手,“受不得受不得,忒折煞卑职了!……” 我宁愿他学着鹰子蒙憨子他们,还是喊我二狗子。正四品的开封府武官大统领,喊咱底下办事的差役“大哥”,要让老青天、公孙师爷听到了,那还得了? 本来从陈州调过来的捕头就不受信任,往后更得深深提防着,小鞋往死里穿了。 “展大人……” “唤我熊飞。” 上道地改口。 “熊飞好兄弟,咱们现在是在哪儿?” “不知道。”猫领导摇头,津津有味地吃鱼,沉静安然地言说,“黎明了,天马上就要大亮了,亮了就能看清楚了,左不过还在及仙境内。” 波谲云诡摧枯拉朽,及仙境内无太平。想让武官死的人很多,县衙一击未成,不可能就此放弃。穷途末路的疯狗,破釜沉舟,什么腌臜事都能做得出来。 不知道马汉、鹰子、蒙厉悔他们那边控制得怎么样了。最精明、最擅长权力周旋的王朝负伤昏迷了,粗枝大叶、徒有勇猛的马汉能独当一面么? 河潮褪去,苍鹭纷飞,心烦意乱。 “……姐,你在慌?”放轻声,大型猫科动物,贴近过来,温柔地询问。 第43章 “是有点,”我苦笑了下,干脆坦坦荡荡地告诉官员,“其实那会子在暗流里,卑职后悔了,后悔为什么没有一早把你丢开……” 青年神情晦暗了瞬间。 “可你到底救了我。” “……” “……你不像是个好人,阴险狡诈,刁钻油滑,敛财,贪污,受贿,行贿……乡衙,县衙,州衙,京畿府衙,一层一层,不择手段地往上爬……身为司法重器的一员,私底下与地方上的蝇营狗苟接触,勒索好处,利用职权,帮着县令把妻妾儿女偷偷往境外送……” “那些都是人渣才该干的混账事。” “……大人以前认为卑职是个人渣?”如鲠在喉。 俊秀的眉眼沉默地敛下,没有否认。 晨曦微光里,近乎窒息的漫长寂静。 半晌。 “几个月前的那天晚上,你为了从我手底下脱身,跪下投诚表忠心,孝敬了五千两雪花银。并且劝我同流合污,学着敛财,积攒官私,为以后的长远仕途作世俗打算。” 当时他把孝敬收了。 我以为年青执拗的官员随波逐流了。 并没有,孝敬转头就上交了开封府公库。 同时下定了决心,把老子这个人渣收拾掉。 “………………” 妈的。 合着老子顶了老长一段时日的阉狗臭名,是这么来的。 真他妈猫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 “可现在……” 赤诚热烈的理想主义者,沙哑艰涩地喃喃自语。 “展某有些糊涂了。” “以肮脏灰色的手段,行之有效地救出五十多个被拐儿童,豁出命来救战友,同生共死……这些东西不该在一个恶人的身上出现。” “谁知道呢,”我用草根剔牙,糟心得不得了,破罐子破摔,垮着个难看的逼脸,“你能分清海跟天么,大人?反正卑职活了大半辈子,到现在还是分不清楚好人恶人。” 第129章 越想越糟心,越想越生气。妈的。 “大人为什么不会水?” “我为什么应该会水?” “你是开封府的展大人,你理应无所不能。” “我只是个活生生的血肉做成的凡人,不是神。” “洑水这件事其实很简单的。” “敬谢不敏,展某还是不打算学。” “试试嘛,卑职教您,挺简单的,有卑职在旁边看着,淹不死的。” “敬谢不敏,这大冷天的,展某对于下河冬泳一丁点兴趣都没有。” 我趁武官对着河滩抻懒腰、舒展筋骨、思考人生,自背后猛一记兔子蹬鹰,踹了上去。 “下去吧您!” 噗通! 猫落河,当场炸毛,扑腾着张牙舞爪,水花四溅。人民群众喜闻乐见。 “拉我上来!徐二狗!拉我上来!否则展某问候你先亲家人!” “哟,大人您随意,徐某人流浪出身,跟先亲家人一丁点都不熟,要怎么问候都随您。”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爽。 爽死老子了。 神清气爽,通体舒畅,积蓄时日已久的所有委屈,全部都在这片刻的欢愉里烟消云散。 等了小会儿,我看武官扑腾得差不多了,呛了好几口水,再淹下去可能就失温了,才吊儿郎当,悠哉悠哉地探身下去,贱兮兮伸出一条长长的树枝。 抓住树枝飞身而出,湿漉漉落在草地上,冻得通体发红,瑟瑟发抖,喘息剧烈,狼狈不堪。 我刚想继续嘴贱些什么,清俊的眉眼已然抬起望来。 “……” 盈盈水波,无尽恼火。 头皮一凛,警铃大作,果断后撤。 格挡,迅疾招架。 “好熊飞,这只是个无伤大雅的玩笑而已,宰相肚里能撑船,大人有大量,你作甚往心上放呢!” 厌水至极的发抖猫,磨着后牙槽恼火地问。 “寒冬朔月,针砭入骨,我的好姐姐,熊飞把你也踹水里凉快凉快试试?” “别啊!”察觉当官的似乎真有点毛了,赶紧认怂道歉。“对不起,好兄弟,实在对不住,这次是我玩过火了……嗷嗷嗷嗷嗷嗷嗷嗷救命!……展大人你别把咱往河里推啊,那里面有鳄鱼,吃人的鳄鱼!……” “原来你也知道这里面藏着鳄鱼啊,”睚眦必报,怨愤非常,“那么利落地把展某踹下去,展某还以为你忘了呢。” “……” 我讪讪地安静了下来,静等炸毛的战友息火。 “……” “……篝火旁的衣物都烤干了,快去裹上吧。”微声试探。 “都是武人袍服,肥大得很,没什么区别,熊飞,你的已在我身上了,就先拿我的凑合穿上,别着冻出事儿来。” 胳膊上紧紧攥着的力道松懈了些。 却没有离开,去往篝火。 幽静地对峙在危险的河畔,就这么冷淋淋、湿漉漉地注视着。 长久不动。 “………………” “……我、我有些话想对你说,明文。” “都是兄弟同袍,但讲无妨。” “无关同袍情谊,而是关于其他一些东西。” “……” “那天晚上是你么?……守着中药烧糊涂了的展某,怀抱着脑袋,轻轻拍抚,柔声哼唱,娘在这儿,娘不走,娘陪着孩子,不要害怕……” “……” “……” “……明文,是你么?” 难以察觉的,轻微的颤音。 “……不是。”我否定。 吊儿郎当地笑起,没脸没皮癞皮狗。 “梦而已,人都会做梦。” “展大人,羞不羞啊,多大个男人了,遭难了第一个想到的还是小时候的娘亲……”嘲笑涟涟。 武官漆黑的眼眸垂下去,不说话了。 用力按了按太阳穴,甩了甩被冻得发僵的脑袋,转身离去。 第130章 天大亮,黑夜可怖的阴影终于彻底褪去。 旭日东升,连绵无尽的云浪铺就成金红色的海洋,烟波浩荡,黑鹰翱翔,世间的一切又恢复了光亮。 掩盖去行迹,防止被县衙追踪。我与展昭确定了所处的大概方位,在西南方向的偏远郊野,暗流急湍,被河水带出去了非常遥远的距离。 想回去,最短的路程唯有穿越隐天蔽日的原始松林,抵达霖山寺。由霖山寺的现任掌权者,春凌方丈,派驴子联系留守及仙县衙的开封官兵。 简言之,往东北走。 到了霖山寺就踏实了,不怕和尚们不配合,佛有骨,佛门无骨,在活佛升天大案后,已经被开封府整怕了。 赶路。 赶路。 赶路。 吃剩的鳄鱼肉全部烤掉,放凉,撕下一片袍子,用布料包裹起来,带在路上作为干粮。 沿途的灌木丛结着很多的红的、绿的小浆果,类似于番茄,长得酸甜可口,煞为喜人,但我与展昭都很惜命,没人敢去犯险尝。 “狗子,你试过飞起来的感觉么?” “好大人,卑职一点都不想尝试飞起来的感觉。” 展昭建议我们大轻功甩起,草上飞赶路,这样子要比徒步快很多。然而我很清楚自身武学粗陋,没这么深厚的内功修为,飞着飞着,力竭了,半空中摔下来,把狗腿断了,那乐子可就大了。 展昭就不太高兴了。 他有些急,最精明狠厉的王朝已经倒了,他怕县城里马汉难以独当一面,出现什么严重的岔子。 “狗子,你随我一起草上飞,飞一段,歇一段,恢复体力了再继续飞。不必担心,熊飞作伴,保你绝对摔不下来。” “……” 我还想说些什么,继续挣扎挣扎。 猫领导摆出了官架子。 “这是道命令,不是商量。” 行,您官大,官高一级压死人,咱们底下劳碌命的贱骨头能怎么着。 然后我就体会到了当年初出茅庐,在基层衙门的演武场里被教头操练,跑圈跑到吐血的被掏空感。 双腿沉甸甸如同灌了铅,四肢百骸的经脉疲惫艰涩到发麻。明明大冬天,冷风如割,硬生生飞得热汗淋漓,浑身滚烫。 肺部运作到极限,嗓子眼沙沙地疼,眼睛的视觉逐渐被滴进来的汗水朦胧,很不舒服。 掠过高高的枝头,麻雀扑棱棱纷飞,借力腾起,往前高速滑翔,一个没踩稳,腐朽的树皮掉了下去,老子也跟着掉了下去。 “嗷嗷嗷嗷嗷嗷嗷嗷嗷嗷嗷!……” 猛地拉起,在腰部揽了下,使平稳落地。 “头一次见人惨叫嗷嗷嗷的,”猫幸灾乐祸地讲了个冷笑话,“一般情况,正常人从数丈的高空摔下去,都是‘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他贱兮兮地模仿出了一串拟声词。 如果不是武学粗陋,老子真特么想削他一顿。 第44章 “你好弱啊。”真心实意地感叹。 “大人再这般欺人太甚,卑职可就要和您打起来了。” “打啊,你来啊,”笑说,“好姐姐,你试试是不是展某的对手。” “……” 妈的。 第131章 落归枯枝烂叶、松软的地面,林间土路上快步地往前走,勉强作为歇息,恢复由于长时间轻功飞驰导致的内力虚脱。 有一茬没一茬地拉呱,不知不觉就聊到了骆江宁,及仙县的地方执政官。 “大人打算怎么处理?” “抄家灭族,明正典刑。”京官冷幽幽地吐出八字箴言。 “当地百姓可能不太愿意。”我提醒领导。 “为何?骆狗官妄读圣贤书,妄为旧年状元,妄为父母官。满腹奸佞,草菅人命,践踏国法。包庇拐子团伙,荫庇拐卖黑产,害了多少家庭骨肉分离,多少孩子被残害扭曲成了……”顿了顿,艰难地吐出那极其恶心的二字,“娈童。” “还有女人,”武官沉静到可怖,平寂无波地与我交流,“被拐卖进及仙的弱质女流。小的只有十一二岁,大的三四十岁,一部分卖进了青楼楚馆逼良为娼,用成瘾性极强的五石散控制,强迫卖淫,沦为生不如死的行尸走肉。另一部分流进了民间,卖给了缺媳妇的平民百姓。” 他讽刺地笑了笑。 “我与王朝马汉曾经残存着些许天真的幻想,以为那些流入民间良家的被拐女子应该过得不错,至少她们没有被灌食五石散,强迫做皮肉生意,不是么?” 可是猜猜下基层后查出了什么。 “一个四十多岁的女人,颈部戴着铁链拴在牛棚里,衣不蔽体,浑身长满了密密麻麻的虱子、跳蚤。蓬头垢面,疯疯癫癫,满地便溺,神智全无。已经丧失了语言的能力,无法人言。只能够蛆虫一般勉强在地上爬行蠕动,脚筋已经割断多年了。” “她原名刘丹青,江南水乡曹县人士,书香世家的千金小姐,琴棋书画样样俱佳,本应拥有幸福美好的人生。于十五岁逛集市时被拐子迷晕掳走,关在及仙北城郊野的农户家里已经超过二十五年,这二十五年的漫长时间里,接连不断地被迫生育,生下了十一个孩子,下身已经完全烂了,臭肉一滩,苍蝇追着飞。” “……”闭了闭眼,“马汉控制住当家的农户。当时我与王朝在牛棚里检查她,那感觉……” 喉结艰难滚动,压抑住翻江倒海的生理性作呕。 “不像是一个活生生的人,而是……一件被残害用坏了的器皿。” 风微微,携卷着木叶的清香,幽幽漫漫,撩动着散乱的发丝。 松针般清俊的眉眼低垂。 “刘丹青十五岁时被拐,被拐卖了二十五年,她的父母倾家荡产找了她二十五年,找到白发苍苍,找到垂垂老朽,先后离世。刘家是江南曹县的书香世家,颇有些财力、朝廷人脉,所以万分之一的几率,大海捞针,竟然真的找到了。” “可是其他丢了儿女,没有财力势力可找的平民人家呢?这天底下白骨莽莽,不知还埋藏了多少个刘丹青?……” 振聋发聩,长久哑然。 “我是个男人,都犹有这种感觉。明文,你是个女子,与那刘丹青同为女儿身,想必更能设身处地,感同身受、不寒而栗。” “我不信,你会认为骆江宁一脉罪责轻微,骆氏一族不该当抄家灭族。” 就这武官脖子涨红的情态来看,他不但想明正典刑,灭其家族,大概还想把姓骆的绑在菜市口活剐。 “可是,大人……” 京官不往前走了。 停下来,盯着我,盯着我蠕动的嘴皮子。 “你最好说的是人话。” 犹如被真正的大型猫科动物掠食性地盯住,浑身僵直,头皮紧凛。 可该提醒的还是得提醒。 我是展昭、王朝的手下,是开封府的公职人员,得尽职责。 “骆江宁对及仙以外的民生,他是头畜生。” “但对于及仙当地的民生,他是圣人。兴修水利,扶助农桑,铺建道路,操练衙役,打击盗匪,拨款学院,助学贫寒学子……桩桩件件,都做得尽职尽责,尽善尽美。任期八年,及仙之境,老有所养,幼有所依,富沃繁荣。” “他祸害的是及仙以外的民生,不是及仙本地的民生。对于本地民生,骆江宁做到了父母官该做好的一切,深得百姓爱戴。” “展大人,熊飞,灭骆氏一族,明正典刑,不可能得到及仙百姓的支持,甚至有可能激起哗变。” 第132章 该当两日才能走完的路程,大轻功全速赶,赶到内力抽空,筋疲力竭,只用了半日,便飞完了大半程。 时至晌午,隐天蔽日的原始松林里仍然雾蒙蒙,如梦似幻。 云波浩渺,水露晶莹,远方时不时地窜过去两三只梅花鹿,轻盈地跳跃在林雾中,美轮美奂,犹如仙界中的精灵。 我实在撑不住了,一滴都没有了,榨得干干净净。展昭还想继续赶,我竭尽所能地跟领导讲道理,吃饭,到中午了,吃完饭有劲了,让驴子歇口气再赶。 “……” 当官的不言语,上下打量着下属皮肤涨红、大汗淋漓的虚脱情态,终于不情不愿地同意了。 就地露营,捡柴火生火,烧水热饭,我隐约听见背过身去的武官嘀咕了一句什么。 “细狗,弱渣。” “……” 妈的。 早晚要找机会捶暴这只猫。 哪儿弱了? 哪儿弱了? 哪儿弱了? 老子徐明文是京城四大名捕之一。 开封府上上下下那么多作战捕快,杜鹰,丁刚,马泽云,章平……有一个算一个,论单打独斗,没一个是老子的对手,通通是老子双刀下的败将。 除了蒙厉悔,北疆战场幸存下来的老兵,喋血凶悍,实在刚不过。 就着泉水吃鳄鱼肉,以及少量确定无毒的野莓子,酸酸甜甜,可口美味。我压抑着隐隐狰狞的表情,狠狠地撕咬着劲道的瘦肉,就当作撕咬猫身上的猫肉了。 展昭在那边躺在干草上休息,涵养恢复内力,不知道是不是爪欠,逗一条蛇玩儿。 翠绿色的竹叶青,剧毒,嘶嘶地吐着蛇芯子,警戒地盘卧在洞口,守护着里面即将孵化的蛇卵后代。 蛇已经全副戒备,攻击姿态了,猫领导还在用爪子撩人家。 几次三番想掐人家的三寸,蛇一往前咬,他立刻往后缩手,蛇不咬了,他又伸爪子去掐人家的三寸,反反复复,没完没了,耐心至极。 “……” 最后竹叶青吓得连窝里的蛇卵都不要了,跐溜一下儿滑入浓密的青苔,跑了。 “狗儿姐,你吃不吃蛇蛋?——” 猫扬声问我。 “这里有一窝,埋火堆里焖熟了吃,很香的。” “不吃。”我说。 老子现在想吃的是猫肉。 “骆氏一族在及仙根深蒂固,骆县令深得百姓爱戴,一旦抄其家灭其族,很容易激起民间哗变。大人玩得这么悠闲,想出折中处理的方案了么?——” “不折中,”正四品实职的京官大员,冷冷地道,“抄家灭族,明正典刑,这是涂炭生灵、作恶滔天者应得的下场。” “……”我停止了咀嚼。 他打算硬刚。 带着开封府官兵部队硬刚,往下镇压。 “哗变?”曾经的豪侠低低地轻笑,不以为然,“何为哗变?自古百姓如散沙,不过是地方几个豪绅家族在带头而已,拐卖黑产暴利金山,他们有几个全然未沾手?真真正正全然干净?” “不怕查的尽管上判刑的公堂闹事,保骆江宁就别想保他们自己,要么骆氏九族俱灭,杀一儆百,要么他们自己家族的族长跟着一同下入死狱。” “……” 身怀利器,杀心自起。 权力公器古来与镇压屠戮密不可分。 我咽下嚼烂的鳄鱼肉,低眉顺眼,不敢吭声了。 雾霰缥缈的及仙仙境浮出赞叹的人声。 “好胆魄,展大人——” 我与猫领导骤然警惕,迅疾地抓住各自的武器,长剑、双刀俱出鞘。 “不愧是曾经的南侠。” “侠之大者,为国为民。骆某人儒生出身,饱读圣贤古籍,原本一直对这句话嗤之以鼻。” “不才,宝元年间状元。在江南做过几年官,在海东做过几年官,后来到了及仙,做了八年。一生奔波劳碌,历尽沧桑,所见所谓江湖人物,尽皆以武犯禁、好勇斗狠的凶恶之徒,暴戾的太平不安定分子。” “真正脚踏实地,以身践道,为家国清正,甘做牛马的侠客,展大人是骆某见到的第一位。” “属实洗刷了曾经的偏见。”由衷地喟叹,发自胸臆地敬佩。 不疾不徐,温文尔雅。 第45章 慢条斯理,沉稳安然。 松林间的云雾散去,开封府抓捕数日不得踪迹的地方老虎出现在我们面前。 骆江宁,正五品实职的地方官,县尊大人。 以及白面长须、仙风道骨、狡诈若豺狼的县衙掌簿,周师爷。 劲装黑靴,手持红樱长枪的县尉副官。 几十个蒙着面的地方官兵以包围阵法,长刀成阵,沉默肃杀地把我们圈在中间。插翅难逃。 “……” 老子也体会到了两股战战,近乎失禁的恐怖感觉。 悔得肠子都青了。 还能活着回家见到南乡么? 我牺牲了南乡能拿到家属抚恤金么? 不太好拿吧,她究竟并没有真的与我拜堂成亲,在律法上算不得我的遗孀。 就不该来及仙这趟。 明知道龙潭虎穴,还屁颠屁颠跟着大部队来了,就不能在头上浇几瓢冰冷的井水,把自己冻病,像胡伦、萧羡鱼……他们那样,聪明点儿,找理由推脱掉么。 二对几十。 疲兵对精兵。 还特么是刀阵。 地方衙门经年精炼的围杀大阵。 “…………………………” “徐名捕,别来无恙呀。” 县尊大人春风和煦地望着我。 “……” “不必继续与他虚与委蛇了,你的事情已经做完了。” “谢谢你,徐名捕,你把一切都做得很好,”发自内心地感激,“若非有你,骆某的家眷妻儿根本无法送往陈州。” “明年的今天即是姓展名昭者的祭日,及仙郁郁菁菁的千年松林即是这位豪侠的埋骨之地。” “当地武宗上乘的内功心法《入臻》,前唐曾经流传的《怀化刀法》,两本珍贵的武学秘籍,不再只是残本,而是全本,如约全数赠上。” 县官,师爷,县尉,仅有的三个没有蒙面巾的人脸都在朝我笑,合作愉快的亲切笑意。 “过来吧,回到我们身边来。” 第133章 “猫儿……”我慌乱地唤身边人,“好熊飞,你千万别信这几个老阴比,他们在离间,他们在挑拨离间我们战友之间的信任……” 武官长剑出鞘,毫无迟疑地把后背交付给了我。 “明文,定心。展某并没有怀疑于你,从你不顾一切地把展某从泷水河里救出来的那一刻起,展某就已经把你认定为此生矢志不渝的友人了。” “……” 一口浊息长长吐出,我心大安。 掏出腰带里求救的杜鹃哨,运转内力,以最大音量吹出,尖锐地刺破云霄,传播到无边无际的远方。 寒泉石上流,飞鸟惊林。 古老的松林织就成浩瀚辽阔的墨绿色海洋,凄清入骨,无尽幽密。 不知道有没有用,大概率无用,太遥远了,这里离霖山寺都有很长一段距离,不可能存在活动着开封官兵。 “县尊大人……”以二敌众,形式恶劣,我们试图跟地方老虎磋商。 “你可以直接唤本官的名字,江宁。本县很欣赏你,徐名捕。你才三十三岁,青春未老尽,就已经爬到了巍巍皇朝的核心,京畿府衙。” 中年发福的县官静静地立在爪牙的簇拥中,众星拱月,一袭靛青云纹官袍,微笑地注视着我与展昭并肩作战,互相守卫的姿态。 心平气和,沉稳安然,无丝毫的负面情绪。 “不容易啊,一路摸爬滚打,从最底层的贱役艰难地爬到了实权在握的大捕头,名捕头。” “从穷山恶水刁民的西南荒陋之境,爬到了花团锦簇、纸醉金迷的皇朝帝都,开封。” “你为什么不读书呢?以你这样坚忍若豺狼的心性,读书定能沉下心来读,学出个名堂来。读书,十年苦读,参加科举考试,像本县一样,夺取状元郎的光荣成绩,或者探花郎的光荣成绩。” “然后做官,做个有品级的地方文官,治理一方,统治一境。那才是你这样的优秀儿郎该成就的事业。捕快的名称虽然比皂役好听许多,但到底,还不过是个无品无爵无官的下贱武夫而已,苦力,草芥罢了。” “冰雪净聪明,雷霆走精锐。似君这般的好材料做捕快,实在太暴殄天物了。” “读书早就饿死了啊。”我撇撇嘴,“无父无母,无家无族,无依傍,那么小年龄,让咱读书,你替咱出去做苦力,混饭回来吃么?” “……原来如此。”县官怔了许久,“是本县查得不够彻底,抱歉。”他拧眉看向身旁的师爷,师爷畏惧地垂下了头。 这不像条绝路疯狗,是个可以沟通的明理人。 中年人身量其实挺高的,跟展昭差不多,高大挺拔,但他在官场上、商场上应酬久了,养就了一副疲态的大肚腩,圆滚滚,肥胖臃肿,发福得厉害。横向宽度拉长了,纵向给人的视觉效果就显矮了。 我尝试与老虎好言交流。 “骆大人,既然妻妾儿女都已经送出及仙境界了,为什么您不离开呢?” “离开?”地方官儒雅地笑说,“离开去哪儿?本县八年的政绩与心血全部都在这儿,根基、祖业全部筑就在这儿。” “及仙是本县的及仙,脱离了及仙,本县什么都不是。沦作通缉逃犯,老鼠一般,终日惶惶,躲躲藏藏。下半生永不敢暴露街头日光下,永不敢安睡,永远逃匿?” 摇摇头,坚定地否定。 “明文捕头,展大人……我们文人弱质,不比你们武夫结实,是受不了外头风吹雨打、四野作窝的流浪贫苦的。” 所以他留下来破釜沉舟。 送走老人妻眷,独自留下来,迎接一切。 …… “画舫是你沉的。”展昭沉静非常。 “是。”县官平静地承认。 “画舫沉没,灾难巨大,淹死了很多人。” “那上面没几个干净的,淹死了反倒白茫茫一片清净。” “官驿也是你放火烧的。” “不是。”县官否认。“你们官驿里面存放的物证、卷宗、记录……太多了,查出来的东西太涉及利害了,使很多人感到恐惧。审判前夕,他们放的硫磺大火,与本县无关。” “他们是谁?” 笑了。 “他们是谁,开封府当真不知?……还是只是没有那个魄力,让广袤发达的及仙之境血流成河?” “……” 开封府的展大人沉默了。 都以为豪侠轻狂,不谙公事,不知沉稳。 其实真到了这个位置,哪里还有不知沉稳的呢? 有王朝马汉两校尉盯着,他比谁都知沉稳,懂“大局”。 查个差不多就可以了,查彻底了是把地方宗族往绝路上逼,那将是一片可怖的血色屠杀,人间仙境化作人间炼狱,血流漂橹,哀鸿遍野,民不聊生。 “好,”地方官悲凉失望地笑,带了些凄烈决绝的意味,“你们开封府没这个魄力,骆某人有,骆某人帮你们点一把火,熊熊燃烧尽这腌臜污秽的一切。” 文人甩袖离去,冷厉地下令。 “杀了他们两个,剁下人头,盐巴腌制保鲜,装在红木盒子里,送到开封府公案上。” 灰布蒙面的三十个地方精锐官兵闻风而动,刀阵森然,寒光凛冽,训练有素地协作运行,立行围杀。 悠然远去,缥缈虚无,漫漫长歌。 “展昭,展熊飞。京畿正四品武官壮烈殉职,开封府大员就此陨落,老青天震怒,皇朝震动,肃清及仙。” “人固有一死,或重于泰山,或轻于鸿毛。” “我要及仙县未来二十年的发展给骆氏一族殉葬,我要及仙县七大豪族,五百颗人头滚滚落地,统统陪着骆某共赴闸刀。” 第134章 二对三十。 疲兵对精兵。 还特么是刀阵,地方行政衙门长年累月精炼的围杀大阵。 背靠背作战,展昭什么情态我看不到,反正我自己,只剩下恐惧,通体发寒、如坠冰窟的极致恐惧。 我不想死。 我不想死。 我不想死。 我自己的实力自己有数,虽然几十年刻苦习武,夏练三九冬练三伏,从未懈怠过。练到膝盖磨损,练到筋骨发胀,半夜腿部肌肉抽筋,硬生生把人从梦里疼醒,抑制不住地抱着腿哀嚎。 可到底,那些都只是以损耗人体寿命为代价,换来的粗陋硬家功夫。 无传承,无路子,没有接受过正统的武学教育,连一本像样的内功心法都没有修炼过。筋骨结实,铜皮铁骨,看似对普通人是碾压,然而遇上真正的高手,或者真正的围杀大阵,就根本行不通了,只剩下一滩无力的血肉而已。 这些都是地方上的精锐,堪比杜鹰、丁刚、马泽云……他们一线作战捕快的精锐。 最多最多,我一次只能扛三个。 即便扛住了三个,也只是勉强招架,时间长了,体力被耗尽了,还是会被砍死了。 第46章 而如今,不是三个,是紧密合作的三十个之众。 “同生共死。” 穿着我的黑色衣袍的展昭沉声说。 “……好,同生共死。” 穿着展昭绛红色衣裳的我说。 互相守卫战友的后背,并肩作战,直到生命尽头,最后一滴血流枯。 遗骸相守,双刀、长剑倾覆,埋骨在千百年郁郁菁菁的松林海洋中。 以青山作墓,与君共铭英烈碑。 第135章 这是我漫长人生中,经历过的最逼近死亡的作战。 这是我漫长生命中,第一次亲眼目睹,真正意义上的武学高手,临界爆发是什么样子的。 剑即人,人即剑,人剑合一。 剑气长虹,血色挥洒如猩红黏腻的雨。 他已经臻化入境,以武入道了。 才二十七岁。 真让人羡慕啊。 又艳羡,又嫉妒。 如果我有他的家世底蕴、良好武学传承就好了。 就不用纯粹野蛮地操练,以损耗人体健康寿命为代价了。 以我的刻苦勤勉,以我的年长,若有展昭那般渊源优良的家学底蕴,我定然会比他更出色。我很可能会是百年来第一位双兵入道的武学大师,能够铭刻在传世兵器谱上的那种。 可惜了,世间从不存在“如果”。 …… 凝聚内力在掌心,一掌拍碎敌人的颅顶,红红白白,惊悚的豆腐脑溢流,眼珠暴突碎裂,轰然倒地。 原来这件事我也是可以做到的么。 只要克服心理上的阻碍,极尽狠戾的心情,不怕手骨被反噬震碎,就可以把一个活生生的武者如砸西瓜般砸得稀碎。 大汗淋漓,筋骨酸麻,红袍染就成血袍,我已感受不到身上伤口的疼痛。 脚有些瘸,右腿中了一刀,皮开肉绽,血肉模糊,可只来得及匆匆地扫了一眼,大脑仍然没有接受到任何关于“痛”的信号。 啧,肾上腺素真是一种奇妙极了的东西。 “大人,师爷,破解不了啊,这两个开封府的硬骨头实在太难啃了……并肩作战,互为防御,协作紧密。一个出现了破绽,另一个立刻为其挡上,跟砍不进去的铁板似的……” 县尉手执红缨长枪跑开,焦急地向远处的地方官、师爷汇报。 满地死尸,有的喉咙破裂,有的脑袋碎裂,有的心脏处一片殷红,温热的尸体犹自在抽搐……断臂残肢,破碎布条,挂在墨绿色的灌木丛上。 不知道他们的家人儿女是什么样的,知不知道自己的丈夫父亲为了碎银几两,在外头做什么血腥营生,死在了这里,有没有人能找过来,为他们收尸。 或者,就是这么简单,外头的俗世里继续柴米油盐,歌舞升平,无人知晓古老密林里秘密发生的一切,终局了,只有闻着腥味儿的狼群过来清扫。 叼走血肉,啃噬干净。 岁月漫漫,正道苍莽,天地无情,徒留白骨哑然地湮没入黑暗,被青苔、野草掩盖入地下,无影无踪。 可怜他们做什么呢? 他们不容易,我就容易了? 这操蛋的世道谁活得轻松? 这里是这些阵亡地方官兵的埋骨之地,同样也是我徐明文的埋骨之地。 第136章 “明文,你怎么样?” 展昭扶住颓然歪倒的我。 揽住腰腹,触手一片黏腻血色,利眸通红通红。 “明文,明文……” “二狗子,狗儿姐……”他低声地,沙哑轻微地唤,细若蚊吟,“别死在我前头,熊飞守着你,熊飞护着你,只求你……别被杀死在熊飞前头……” “我想回家……” 我跟当官的实话实说,眼泪流了下来。 “展昭,我想回家,和南乡回家……” “回开封?” “屁个开封,屁个大宋,”血污的泪水流了出来,肾上腺素高峰期褪去,浑身痛得发麻,皮开肉绽,站都站不稳,“我跟南乡的家不在这里,我们的家很太平,很富饶,在那里,在那里有wifi……堂堂正正地活着,不用强迫扭曲自己,一辈子伪装作男人活着……” 展昭双眸通红地注视着我,屈指摩挲我汗淋漓的面庞,唇紧抿,唇瓣控制不住地微微发抖。 用力闭了闭眼,一滴热泪滑入了鬓发。 “狗儿疯痴了,尽说胡话。” 蒙面的地方精锐官兵退开,包围圈往外扩大。 “徐名捕,可惜了,一辈子摸爬滚打,历尽千难万苦,从最底层爬了上来。好不容易刚过上几天好日子,就要殉职在地方的刑事重案中了。” “你自己甘心么?” 地方官字字珠玑,杀人诛心。 “骆某同情你,因为骆某寒门出身,当年也是从基层爬上来的。唯有草根才知草根的艰辛,唯有走过同样道路的,才知道对方攀到这个位置上,有多么不容易。” “你实在不该折在这里。” 语重千钧,诚恳地劝说。 “你该有无限美好的未来,你该长命百岁,开府建族,娇妻美妾,儿孙成荫,车马如簇,锦衣玉食,富贵荣华,位极人臣。” 我把双刀插在枯枝烂叶的地面上,作为支点,摇摇晃晃地站稳,强迫自己站直,继续与展昭背靠背,鲜血淋漓,决绝地互相守卫。 县衙师爷举案齐眉,恭恭敬敬地端过来红木托盘。托盘中是他们曾经用于贿赂我的两本珍贵武学秘籍。 “及仙当地武宗上乘的内功心法《入臻》,前唐曾经流传的《怀化刀法》。徐捕头,当初赠与你,却被开封府查贪腐收缴走的,只是微不足道的残卷。” “如今这两本,才是全卷。” “珍贵的,有价无市的全卷。” “本县一介文官,从未习武,手无缚鸡之力。但推己及人,上乘的武学秘籍对于你们武者,大约就相当于《商君书》《六韬》《鬼谷子》之于儒生。对于提升自身的修为境界有着至关重要的效用。” “得到了,就能突破多年的瓶颈,更上一层楼。” “得不到,就永远卡在了小山沟里边,望不到外头重峦叠嶂、江山迤逦的壮美风景。” “……是这样的吧?” 地方上的豺狼虎豹、魑魅魍魉,紧紧地观察着我的细微表情变化。 …… 日光熹微,松林幽暗,树影斑驳。 寒泉潺潺,万籁俱寂,凄清入骨。 “离开展昭,不再与他守卫作战,让我们宰了他,这两本珍贵的武学秘籍就是你的。” “请放心,只要留他独自死亡,我们就绝不会伤害你。自始至终,及仙的目标都只是这位正四品的开封武官,与你无关。” “明文后生,听骆前辈的劝,带着这两本渴求多年的珍贵武学秘籍离开,突破瓶颈,提升武功修养。然后回归帝都,参加朝廷的武举考试,大败四方,夺取武状元的头魁,被帝王赏识,从此封官封爵,平步青云,富贵荣华,权势滔天。” “亦或者,义气愚忠,负隅顽抗,筋疲力尽,亡于密林乱刀。年纪轻轻脑袋就被剁了下来,装在盐腌的红木盒子里,送到了开封府的公案上。从此烟消云散,与所爱之人,与所珍爱的一切天人永隔。” “两条路,你自己选。” “………………” 冬日的林间风实在有些冷,遍体鳞伤,浑身火烧一般难以煎熬,痛到脑袋发懵,一阵一阵,浑浑噩噩地空白。 喉头腥甜上涌,勉力压了下去。 我离开战友的后背,一瘸一拐,走向恐怖的精锐刀阵,走出满地的断臂残肢、猩红炼狱。 “把书给我。” 我哑着嗓子,喘息粗重地对县官请求。 “把《入臻》《怀化刀法》两本全卷给我。” 骆江宁接过师爷的红木盘,亲手把两本珍本递交到了我手上,一瞬不瞬,一眨不眨,神情晦暗地注视着我的重伤狼狈。 我穿着武官的绛红色官袍,没有回头看武官一眼。把两本秘籍塞进了怀中,珍而重之地裹好。双刀归鞘,踉踉跄跄地抬脚离开。 往土路前方走。 不要停,往前走。 落叶纷飞,沙子迷了眼也不许停。 “二狗子!——” 他嘶哑地喊我,绝望,难以置信。 “……” 往前走。 往光明的未来走。 一步一步,消失在茂密的林荫中。 第137章 确定县衙真的信守承诺了,没有自后方追杀来,我瘫倒在一片隐蔽的灌木中,仰躺在荒草里歇息,粗重地呼吸,望斑驳熹微的蓝天,出神地望了许久。 理智。 理智。 理智。 压抑下所有波涛汹涌、近乎崩溃的情绪,缓缓地撑起身子,艰难地自绛红色官袍的下摆撕下几段布条,包扎,勒紧,止血。 右腿瘸了,走不远,但必须继续往前走,离开危险的原始森林,防止天黑以后,血腥味引来狼群或黑熊,那可就危险了。 第47章 就地取材,折断一根粗壮的树枝,作为拐棍,支撑着,继续往前走。 …… 晚霞酡红,暮色沉沉。 霞光万丈,火烧云连绵迤逦,波澜壮阔。 逃出生天,重归人世的感觉是如此之好。 寒风一吹,混沌的人脑清醒了许多。 幸亏做出了明智的选择。 幸亏没有被情绪裹挟。 如果死了,埋进土里,这么美的夕阳可就再也看不到了。 松林的外围便是霖山寺,我没有爬上石阶去佛寺求救,因为霖山寺的现任掌权者,春凌方丈,与开封府联系紧密。 我如今这幅形态,穿着武官的袍服,怀里揣着县衙给的两本贿赂,鲜血淋漓,根本无法向开封府交代。 他们会认为我把展昭出卖了。 事实上,我也确实把展昭出卖了。 然而我不认为那是什么错误的决定。 死亡面前,绝大多数长了脑子的活物都会屈服。 已经逃出生天,现如今剩下的,就是怎么洗清罪责,洗白自己,作为幸存的英雄,重归开封府的问题了。 白昼逝去,黑沉沉的夜色笼罩大地,借着黑夜的掩护,潜入附近的农村,偷取了院子里晾晒着的粗布衣服三五件,留下半钱碎银。 野地里把属于正四品武官的绛红色官袍埋掉,换上庄稼汉子的衣服,打扮成寻常百姓的模样。 脸上抹黄泥,脖子上抹黄泥,抹上厚厚一层,再用小溪里的清水洗掉,风干以后,身上的皮肤就变成了自然的黄褐色。 捡点烧剩的炭黑,指腹捻碎,抹到眉毛上,把眉毛抹得又粗又重,糙汉粗犷,水里面的人脸便彻底脱离了开封府徐捕头的模样。 野地里熬了一夜,差点没把老子熬死。 第二天刺目的阳光照到眼皮上,生理性强制唤醒,浑浑噩噩地醒来,周围围了一遭百姓。 “侬砸睡在俺家菜园子里咧……” 听不懂,我也没心情去仔细听懂,不理任何人,摇摇晃晃地站起身,往北城门的方向走,回及仙。 入了县城,到破落灰暗的巷子里,找家不那么正规、不用登记身份信息的客栈住下,以防被京畿官府或地方官府追踪到行迹。 要地字号房,一次性付了十日的房费。 强撑着高烧出去买药,稀里糊涂地抓了许多药,被药铺坑了不少钱,到最后,提着大包小包出来,我也不知道自己究竟买回来了什么乱七八糟的药。 “哎,这什么人啊!走路不长眼啊!往人身上撞!……” 被推了一把。 右腿化脓无力,猛然失衡,重重地摔倒在了客栈大堂里。 撸起了袖子,獠牙毕露。 “好家伙,讹人讹到了五爷身上!吞了雄心豹子胆了!爷数三声,自己不爬起来,爷就废了丫的足筋,让你这辈子都爬不起来!……” “……” 哪儿来的炮仗,一点就炸,妈的。 第138章 这种灰色地带的破旧小旅馆多属于江湖势力所有,平时经营门面,也兼情报搜集、联络、倒货等用处。什么三教九流、好勇斗狠的住客都有,有时甚至会有朝廷通缉的在逃重犯隐藏。 虎落平阳被犬欺,南村群童欺我老无力。 为了防止真被狠茬子削了足筋,我赶紧求饶。 “对不住大爷,小的腿脚不太利索,不是故意碰瓷儿的,这就滚,马上滚,圆润地滚……” 抓住旁边的桌子腿,忍着钝刀子磨肉的剧烈痛楚,虚汗密密麻麻渗出,低眉顺眼,奴颜婢膝,从地上爬了起来,一瘸一拐让开道路。 “…………………………” 不知道为什么,或许是烧糊涂了的错觉,周围仿佛太静了些。 掌柜的屏息纳罕。 “四当家……” 炮仗惊疑地唤。 “四哥,你这是?……” “把店门锁上,今个儿歇业。” 那个名叫四哥的家伙吩咐店掌柜、小二。 “控制住她。” 暗藏武功的店小二立刻扔下擦桌子的抹布,快步走来,自后方挟制。 我招架了下,没招架住,腿窝被重重地踢了一脚,惨叫一声,当场跪到了地上,反剪了双臂。 “打盆热水来,泡入一条热毛巾。” “是。”“是。” “四哥……”炮仗纳罕,难以置信,“他既然不是恶意讹人的,咱还教训他做什么,你、你、你、你你你你你你……四哥你摸这糙汉的脸作甚!你几时染上的龙阳之好!家里大哥大嫂知道么?……” “闭嘴,小白鼠。”四哥咬牙切齿。 “这王八蛋的声音有些耳熟,和曾经暴锤了你哥的一个仇家很像。” 热毛巾粗暴地抹到了脸上,摩挲得皮肤生疼,重重几下,抹去了一切的作伪易容。 “好姑娘,”狠狠地捏着下巴,抬了起来,“你可是让蒋某数月好找啊。” 老子最烦被碰下巴了,猛地偏头甩开。高烧不断,浑浑噩噩的脑袋越发浆糊一般,头晕恶心迷糊。 “大侠你谁?” “我姓蒋。” “天底下姓蒋的人多了。” “姑娘好薄情,忘得好干净。”阴阳怪气。 “首先老子是个地地道道长了吊的男人,掏出来指不定比蒋大侠更大。其次蒋大侠你真的认错人了,咱们从不曾相识,也从不曾结仇。” 笑。 狠戾微微地笑。 “是不是男人,带上楼扒了衣服试试,自然见分晓了。” “……” “……” “……” “你究竟想怎么着?” “当初姑娘拔*无情,反手给了蒋某一顿暴打,赏了蒋某三张银票,拿蒋某当卖屁股的小倌羞辱。当时蒋某就发了毒誓,此仇不报,誓不为人。查不到也就算了,一旦逮到,必叫你这个王八犊子,五体投地,跪下磕三个响头,高叫八声祖宗。” “……” “……五体投地,磕三个头道歉,高叫八声祖宗,这就是你想要的?”我沙哑迷蒙地问他。 “对。”江湖商旅说,在掌柜小心翼翼的服侍下,落座于就近的饭桌上,悠然地沏了一盏香茶,看着我,眼神示意,“跪下来,磕三个头,叫八声祖宗,然后我放你走。” “四哥,不太好吧,”白玉堂不忍地制止,“她究竟是个姑娘,身上好像还负了伤,烧得不轻……” “与你无关。”冷硬。 锦毛鼠闭上了嘴。 我回头,轻轻地对反剪双臂的店小二说。 “劳驾,放开。” 店小二看了看掌柜的脸色,再看了看来查账的陷空岛四当家、五当家,缓缓地放开了。 我去捡洒落一地的伤药,把一堆草药包裹慢慢拢回,用麻绳重新系好,确保不会再次散开。 按了按头痛欲裂的太阳穴,浑浑噩噩地环顾四周,扫视紧紧封闭的客栈大门、窗户,虎视眈眈的店小二、杂役、小厮……确定真的无法可逃。 挪动化脓的伤腿,艰难地单膝跪下,再变作双膝触地。 双膝跪地,以额头叩首,磕三次。 口中沙哑地扬声“祖宗,祖宗,祖宗,祖宗,祖宗,祖宗,祖宗,祖宗——” 能屈能伸,心态平稳至极,就当作清明节给死人上坟了。 扶着凳子撑起身,拎起地上大包小包的草药,平静地转身离开。 “………………” 茶雾氤氲,茶香幽幽,客栈大厅寂静得针落可闻。 第139章 上层斗出了人命,波及到下层,腥风血雨,满城戒严。 我出去看大夫,但凡在官府有登记的正规大医馆,没一个敢接的,这种化脓的刀伤、结实的铜皮铁骨,一看就不是什么平民良家。尤其现如今这种特殊时期,鬼知道是不是前任地方官,骆县令的残党。 那些不正规的灰色医馆,倒是敢治,但老子根本不敢去,治着治着,别着再把老子人给治没了。 就很无法,只能煎熬着。 提着一坛高浓度烈酒回来,正好附近集市,又买了一竹篮的水果回来,葡萄、苹果、梅子,柑橘……什么富含维生素,买什么。 烈酒消毒皮肉,匕首烤火杀菌,嘴里咬上一块软木条,防止咬坏牙齿。对着镜子清理身上的伤口,清理了几下,实在疼得受不了了,重新糊上草药,用止血的绷带包扎好。 粗重地喘息,模糊地仰望灰色的屋棚,望了许久。 我怀疑自己可能会噶在这里。 噶在这里也好,就当给展昭偿命了,是我对不住他。 吃水果,补充维生素,强迫自身的肠胃大量摄入新鲜的水果,增强免疫系统。 拄着拐杖慢慢出门去,艰难地挪出走廊,挪到客流稀疏的柜台前。 放下二两银子,沙哑混沌地跟人吩咐。 “劳驾,掌柜的,让人每日烧三回热水送过去,早晨送一次,中午送一次,傍晚送一次。” 第48章 热水是保命的基础。 “……” 掌柜的半天没应,神情诡秘莫测地上下打量着,不说话,跟头老成了精的豺狼似的。 “赚不赚钱啊!”我有点恼了,靠近柜台,打算把银子收回来。 “赚!赚!赚!”掌柜的一把把银子捞走,陪着笑脸,脸皮皱成老橘子皮,“开门做生意,哪里有不赚钱的道理呢!” 他们肯送就行了。 其实如果不肯费那个麻烦劲儿,我还可以再放二两银子。 当然了,能省钱尽量省钱,能扣扣搜搜些,尽量扣扣搜搜些。一下子放四五两银子那是明摆着找宰的肥羊。 …… 回了地字号客房,把房门关上,但是不上门闩,方便待会儿小二送热水进来。 从怀里掏出两本珍贵的武学秘籍,内功心法《入臻》,前唐名本《怀化刀法》。这两本……拿战友同袍的人命换回来的血色书籍。 点亮烛灯,桌面上铺开白纸,研磨蘸笔,就着昏黄的灯光,认真耐心地继续誊抄。 《入臻》需要誊抄一份,《怀化刀法》也需要誊抄一份。誊抄出来的版本找个隐秘地儿单独藏好,省得回归开封府以后,又来新一波严打贪腐,把老子好不容易得来的秘籍又给收缴上去了。 头有些晕,身体渐渐感觉没那么疼了,又或许是神经已经麻木了。 小二送了热水进来,我抄一会儿,便喝一大碗热水,抄一会儿,便喝一大碗热水,保持浑身出热汗的状态,最大限度强化免疫系统的效用。 然后吃水果,吃酱猪肉,不停地补充营养。 白昼续黑夜,黑夜续白昼,几天几夜过去,身子慢慢不再难受了,思维也清晰了,老子感觉老子又能活了。 站起来。 没病站起来走俩步。 砰! 天旋地转,万物昏黑。 第140章 用两年的时间,把《入臻》《怀化刀法》两本武学珍本嚼碎、吃透,彻底地化为己用。挣脱粗陋的硬家功夫,突破多年来的瓶颈,提升内力修为、真气涵养,完善旧年的刀法漏洞。 然后去参加朝廷的武举考试,大放异彩,大败四方,夺取武状元的头魁,得帝王赏识,封官加爵,平步青云,位极人臣,富贵荣华。 武状元很可能分派去军队领兵,我不太想去,稍微读过史书的都知道赵宋王朝是什么尿性,强干弱枝的政策,武将没几个好好干的,好好干的没几个有好下场的。 他妈的后面还有个靖康耻。 胡虏破国都,踏尽公卿骨,遍地两脚羊,生灵涂炭。 不入军队系统,就留在富沃的内陆,腐败却奢靡舒适的士大夫系统中。 钱庄灰色户头上还有些积蓄,几万两白银,使关系,好好孝敬孝敬,巴结巴结,争取留在花团锦簇的内陆做个肥差。 把南乡娶了,做正房夫人,从拐子线人那边抱养几个孩子,挂在南乡名下,就说是嫡母生的,从此开枝散叶,开府建族。通通跟着老子姓徐。 在内陆待几十年,做个地方官,统治一方,治理一境,发展军工,操练地方厢兵,壮大自身武装势力。 待到大动荡时期来临,顺应历史大潮流,不愚忠,直接投北蛮。说是北蛮也不太准确,到时候打仗,看似是辽国/元国打宋国,其实是北方汉人军队打南方汉人军队。搁后世几千年的眼光看,大家都在一个版图上,同属于中华民族。我还真没什么心理负担。 南乡跟着我归北,更不可能有心理门槛了,她在现代,老家位于长城以北,真算起来,祖上属于被霍去病追着打的那一波。 …… 不留在开封府。 只这两年《入臻》《怀化刀法》还没吸收透的时候,暂且留滞在开封府修养生息。一旦功成,立刻脱离。 这是什么时代,坚持清正的开封府怎么可能有好结局。 老青天,包拯,包相爷实在伟大。 可他老人家已经年逾花甲,垂垂老朽了啊。 一个清官的脊梁撑起了一方巍巍青天,在帝王的授意下到处整顿,扶大厦之将倾,治垂危病躯于膏肓。 可我和南乡,我们是读过历史的,我们知道这些倔强的人们最终还是失败了。历史大潮流滚滚而来,少数人不屈的力量,可悲可叹,如同螳臂当车,注定湮灭。 如今正四品实职的展昭已经壮烈牺牲了。 这么多天过去,大概骨头都不剩了,血肉都被松林里的野狼吃得干干净净了。 这对于疲惫的老青天来说无疑是雪上加霜,老大臣看中了南侠的心性,是拿展昭当接班人培养的。 唉。 唉。 我他妈可真是个畜生。 第141章 思维如河潮,越昏睡,越澎湃,来回冲刷着大脑皮层的神经元末梢。 忽冷忽热,忽热忽冷。 冷时如坠冰窟,热时如在砖窑中烘烤。 想了很多,想到了天南海北,想到了最为轻贱虚浮的道德与良心,想到了生存与未来,想到了豆绿色裙摆、眼眸温柔的南乡……高速运转,脑袋一阵阵发涨。 “四当家……” “拿最烈的烧刀子酒来,干净的绷带,苦芥草,小人参切片,……” “是。”“是。” “去请大夫,要南大街最德高望重的那位名医圣手。” “可是,四爷,现如今及仙高压,所有医馆都被开封府管控着,咱们深更半夜去抓人家大夫过来,让人家救的,还是这种大凶的刀伤伤患,……万一被误会了,以为咱们客栈窝藏贼祟,招徕官兵鹰犬搜查,鸡犬不宁,那可就腌臜了……” “去请,”沉声命令,“就说是咱们陷空岛的伴当受伤了,开封府就不会理会了。” “如果有问题,叫王朝马汉来找我谈。” “……” “……是,小的马上去办。” …… 嘴里塞进了一片东西,药香味浓郁,熏得鼻腔很不舒服。 迷迷糊糊间,人体腾空,扛麻袋般扛到了肩膀上。 “四哥……” “闭嘴,小白鼠。你这张嘴欠的很,从来叭叭不出什么好话来。” “四哥,我是说……这姑娘通红通红的狼狈样子,看着似乎有些面熟……” “咋滴,你也被她按在床上日过?” “没!没!没!这是四哥你的,没人和你抢!……”赶紧澄清,嗫嚅,小小声,“可我看这人的面孔,真有些莫名的熟悉,肯定在哪里见过……在哪里呢?……” “在哪儿呢?……” “哪儿呢……” 冥思苦想,慢慢地往回想。 第142章 三十三年的漫长年月,我希望我已经把这辈子的苦都吃干净了,再往后,再没有苦楚了,全部都是荣华富贵、锦绣青云路。 昏昏沉沉地睁开眼,灯火昏黄,人影晃动,光怪陆离,模糊不清。 “脓了……” 那个须发花白的老大夫说。 “得剔……” “可究竟是个妇人家,不知道能不能熬过去……” “万一要厥过去了,可就凶险了……” “无妨,老大夫,尽人事听天命,您尽管做您认为正确的妥当处置。旁的不用担心,咱们会帮您控制住。” 草药繁复,药香辛辣,银针细长。 锋利的刀片泡烈酒,过火炙烤,寒光凛冽。 从眯着眼缝浑浑噩噩发怔,到悚然睁大狗眼,我整个人都吓清醒了。 雾草。 垂死病中挣扎起。 “咳咳咳……有话咱们好好说,大夫……咳咳咳!……别下刀子……”粗重地喘息,沙哑地咳嗽连连。 “玉堂,把她按回去,不行就打晕。” “好嘞哥!”摩拳擦掌,跃跃欲试,“嫂子你听话些,长痛不如短痛,早处理完了早干净。” “撒手!”恼,“熊孩子乱攀亲戚,谁是你家嫂子!” “侬呀。” 白衣华美的少年郎喜冲冲地道了句南海俚语。 又转作官话,热烈地嘟嘟囔囔。 “我家四哥找你找了两个多月了,家里安排的相亲也不去应付了,盘旋在及仙这片虎狼之境,翻来覆去,掘地三尺地找。” “连展猫儿他都去拜托了,请开封府帮忙留意这一带身量高挑、大骨架、蜜色皮肤的独行江湖女子,可也不知你究竟使出了什么法门,藏匿那哪里去了,上天入地都寻不着半点踪影……” “……” 展昭。 展猫儿。 密林背叛,生死诀别。 重新听到这个名字,忍不住愣神。 愣神的刹那,松懈了力道,被抓住时机,按住手腕,死死控制了住。 “下手!……” “该剜的都剜掉!……” 高温炙烤过的刀刃贴上了颤抖的伤口,焦香滚滚,疼得肝胆俱颤,撕心裂肺惨叫。 第49章 “嗷嗷嗷嗷嗷嗷嗷嗷嗷!……” “把这癞皮狗的嘴堵上,不知道的还以为咱们店里在干什么缺德事儿呢!……” “呜呜呜呜呜呜呜呜!……” 生理性地泪流满面,疼得两眼昏黑,死去活来,痉挛得如同沸油中的死鱼,虚汗淋漓,几度虚脱。 漫长的半个时辰,每一秒都仿佛在炼狱里炙烤。 医僮脚步纷乱,端出去一盘脓水,又端进来几盆热水。 最后,朦胧的意识里,一盘自人体剥离出来的腐坏血肉,摆到了桌案上。 那些我无论如何,都无法狠下心,自己下手割掉的脓坏血肉。 近乎毁了我的右腿的脓坏血肉。 “……” 烛火晦暗,昏黄摇曳。 人影隐约,岁月悠长。 “你欠我一个天大的人情,好姑娘。”灰色的武服长袍坐到了床头,把虚脱迷蒙的脑袋抱到大腿上,拢了拢汗湿凌乱的发,无尽柔情,诡秘地怜惜。 “你想要什么?”我缓了许久,终于从钝痛到发麻的余韵中勉强回归神智,自我保护姿态,哆嗦地蜷着躯体,沙哑地问这商人。 “跟我们回陷空岛。” 轻轻摩挲苍白的唇瓣,探进去,触碰里面的牙齿。 我偏了偏头,舌头抵出来,躲开。 “回陷空岛做什么?” “成亲,开枝散叶。” “这条不行,其他都行。” 笑。 笑音涟涟,逐渐开怀。 “姑娘以为……自己现在是什么状态?姑娘以为……自己还有说不的权利?” 指腹下移,自唇瓣摩挲向颈部。 摩挲在颈部微微搏动的命脉。 指甲细微地划动,模仿江湖刀刃的切割线条,寒毛悚立。 “船明天就开了。要么蒋某带你回去成亲,要么蒋某把你沉进南海喂鱼。” 第143章 “……” “……” “……” “……蒋老板,能让其他人暂且先出去么?” “你的五弟,白玉堂,这位医术精湛的老大夫、这两位医僮……所有人,都先出去。” “我想和你单独谈谈。” “………………” 逃避性地用血色脏污的被褥捂了捂头,我痛苦万分地蜷缩紧了全身的肌肉,沙哑艰涩地挤出一丝毫气音的请求。 低声下气。 “求求了,拜托了,让旁人都出去,我们俩单独谈谈。” 色字头上一把刀,古人诚不欺我也。 当初老子到底是哪根筋抽了,放着活好钱少还不粘人的青楼红倌不去嫖,转而把这个一根筋的良家妇男给玷污了。 “……” 愁得幻肢疼。 早晚要把这根惹祸生非的幻肢剁了掉。 “玉堂,你们先出去。” “……” “……好,四哥,咱先走了,你下手有点数,嫂子刚去完脓伤,现在虚弱得不行,用强的,霸王硬上弓的话可能会要了她的命……” 翻江鼠·蒋平。 “把嘴缝上,把门带上,麻溜地滚!” 小白鼠脚底抹油,大轻功甩起,飞速失踪。 “哎,好的哥!” …… 客房的门重重关上,并且在里面拴上门闩,落了锁。 很难想象灰暗隐蔽的巷子里,破破落落的陈年老客栈中,会有如此一间雅致干净的屋子,环壁挂着两幅泼墨山水图,角落里摆着一盆一尘不染、翠绿盎然的富贵竹。 这大概是专供他们自家人过来查账的时候住的,平日不对旅客开放。 悠然踱步,成竹在胸。 “你想说什么,现在可以说了。” “一千两雪花银,我全部的积蓄。”我诚恳地请求这位江湖豪侠,“全部归你,不要再玩咱了好么?” “玩?”似笑非笑,喜怒难辨,“姑娘认为蒋某是在玩儿?” “婚姻大事,岂容儿戏。你我只是露水姻缘而已,连对方的家底如何都不清楚,连对方叫什么名字都不知道。就决定带回老家成亲,缔结婚姻,这不是玩是什么?” “我姓蒋名平,今年三十又一,南海陷空岛人士,因为水性极佳,江湖诨名翻江鼠。家中有四个结义兄弟,分别是大哥钻天鼠卢方,二哥彻地鼠韩璋,三哥穿山鼠徐庆,五弟锦毛鼠,就刚刚那只嬉皮笑脸、欠欠儿的潇洒少年郎,白玉堂。” 盘踞一方的江湖绿林势力,听起来就不是什么良民。在我们公门眼里,全都是暴匪,暴匪,暴匪。 潜在的犯罪分子,社会公序的不安定分子。 “陷空岛渔业、蚌珠业发达,山庄富饶,客栈、酒馆……遍及大宋疆土。我在江南还有些单独的糕点铺子、布匹铺子、冶铁铺子。” “现在你清楚我的家底了,跟了我,富贵优渥,不会有你的亏吃,够了么?” “……” 哟,看不出来啊,还真是个不显山不露水的大老板。 “蒋老板这么好的条件,怎么三十多了还没成婚?莫不是……有什么隐疾?” 触及男人的尊严,瞬间恼了。 “蒋某有无隐疾,那天晚上姑娘不是已经尝过了么?怎么,想现在重新再试试?” “别别别别……”赶忙摆手,稍一动弹,牵扯到伤口附近的肌肉,疼得龇牙咧嘴,“咱们有话好好说,君子动口不动手……” 控制情绪,心平气和。 沉稳。 “你还有什么顾虑的?” “我没什么顾虑的,”我跟这位老板讲,“该顾虑的不应该是您么?” “这么好的条件,找什么环肥燕瘦的美人找不着,偏生挂在咱这颗来历不明、身份不清的歪脖子树上了。” “蒋老板,您连咱的名字都不知道。” “你叫什么名字?” “丁南乡。” “南乡姑娘,你长相普通,算不得漂亮,蒋某相中你,也并非因为皮相美色……” “是因为贼能干对吧?那天晚上你脚都绷直了。” “……” “……” 令人智熄的死寂。 “是因为你武功高强,在蒋某之上,心性坚忍,谈吐冷静,是个久经世事、见过大世面的人精!能够做好一个聪慧的贤内助,好妻子,好母亲!娶妻必须娶贤,娶妻不贤遗祸三代!因为这些重要的东西!……” 江湖豪侠面涨红赤,脸红脖子粗地冲了过来,恨不得把我掐死在伤榻上。 “我这到底救了个什么玩意儿……” 第144章 “相公。” 我唤他。 “我饿了。” 愣在当场。 “……你从了?” “嗯。”我轻轻点头,垂下眉眼。 “为什么突然从了?” “不为什么,”我安安静静、温温柔柔地说,“只是突然想起了咱们初次相逢那晚,我独自在外游荡,你以为我是和家人闹别扭,赌气跑出来的弱女子。担心我遇到危险,好心劝我尽快回家,劝了半晌。” 这是个好人。 拥有富贵,拥有实力,却难得仍然心地善良的好人。 在常理,为什么不从。 他却警惕地后退了一步。 “你想做什么?” “什么叫我想做什么?” “你在算计些什么东西。” “我这幅半死不活的样子,下地走路都一瘸一拐,能算计些什么东西?”强忍着绷带包扎处剧烈的疼痛,撑起上半身,注视着这危险狡诈的江湖人,诚恳地对他表白,“相公,你品貌俱优,家财万贯,聊清楚以后,我是真真正正对你动心了。” 思忖着,冷笑微微。 “是形势比人强,不得不顺从,怕被蒋某沉海喂了鲨鱼吧?” “以你的武功高强,纵然上了陷空岛,修养几个月恢复过来了,找机会逃出去,重新回归内陆,并非难事。” “相公,你为何如此不信任我?” “我为什么应当信任你?” “因为你钟情于我。” “不要自作多情种,南乡姑娘,蒋某相中的是你可作贤内助的脑子,离‘情’字还远着呢。那些水中月镜中花的虚浮情爱,还得等婚后定下来以后,慢慢培养,才能滋生出来。” “究竟要怎样,相公才能相信我的真心,相信我不会在恢复过来以后毁约逃婚?” “这是你该考虑的,与我无关。” 忙活了半宿救人,实在有些累了。江湖商旅落座梨木圆桌,倒了杯淡到极致的花茶,悠然地喝了两口,润喉润肺。 深灰长袍,大腿搭上二腿。 盯着茶水当中的波纹与浮沉,眼皮抬也不抬,沉着老辣。 “证明出来你的所谓真心。”或者沉海。 “……” “……” “……” “……相公,你过来。”我努力定了定心气儿,穷尽了几十年的功力,才勉强没有破防,尽可能平缓地对这精明的商人说。 第50章 “蒋某不过去,蒋某就在这儿待着,蒋某觉得你要阴人。” “…………………………” 我解开了上衣的衣带,献忠。 “相公,如果在伤势痊愈,恢复脱离陷空岛的能力之前,妾身就已经怀了你的身孕,你是否就能够信任自己的妻子了?” 商人冷冷地看着我的动作,并不阻止。 “你在赌。” “赌蒋某看你是个重伤号,下不了手,对么?” 第145章 及仙系列重案影响深远,不止地方官场大地震,商界也受到了严重的冲击。 自古官商勾结,权钱不分家。老子做官,儿子做商,孙子一代又做官,如此一来,一地便经营成了一家之地。 或者儿子做官,女婿做商,孙子做官,外孙子做商,如此一来,一地亦经营成了一家之地。 盘根错节,紧密黏连。 要倒之时,便也成了塌方似的倒。政界倒,商界跟着倒,地方上宏伟富丽的高楼大厦,几个月的时间溃塌成断壁残垣、瓦砾碎石。 民间街市跟着哀鸿遍野,再不复先前热闹。 位置空出来了,不可能长期维持真空状态,外头的豺狼虎豹闻到了肉味,嗅到了可乘之机,全部都在往这里赶。 短短几个月的时间,赶在过年之前,从各地调过来了无数的官吏,迅速填补了骆氏一族倒台后的权力真空。 商界更甚,跟骆氏有联姻的贺兰氏家族、胡氏家族……通通抄家,大街小巷的铺子几天的时间闭门了大片。 外地商贾势力如同嗅到腥味的狼群一般,蜂拥而入,趁机入场强占,低价收购,强买强卖,……各种灰白黑手段都用上了。 陷空岛便属于其中一支强势势力。 连那年轻轻狂的锦毛鼠白玉堂,这段时日也在被兄长带着做事,忙得焦头烂额,早出晚归。 走在街上,岁月苍莽,枯黄的银杏落叶纷飞,夹着尾巴的黑狗仓皇跑过。多得是萧索关闭的店门,也多得是重新装修过后,点燃鞭炮,新开张的商铺。 沉舟侧畔千帆过,病树前头万木春。 一物死,万物生。 “四夫人,前头嘈杂,您腿脚不利索,小心被挤着,还是……不要去凑热闹了吧。”负责看守的两个练家子伴当压低声说,左右劝阻,隐隐控制。 我温驯地停下脚步,遥远地望着那方。 “我不过去。你们帮我去看看好么?发生什么事了,怎么那么多人在哭。” 底下暗暗交流了个眼神。 “嗳,您跟蒋福在原地稍等,小的马上回来。” 我停在原地等,靠街边站,砖缝中小花幽蓝,静静地等在遮阳的商贩棚子底下。许多个挎刀的官兵,队伍整齐、疾步如风地跑过,微微卷起了面纱。 “让让,让让,开封府办事,闲杂规避!……” 伴当很快手脚麻利地跑了回来。 “……夫人,是、是祛除地方毒瘤过程中,英勇牺牲的官差。他们张贴在鸣冤鼓附近墙面上表彰的,都是……”顿了顿,感动地继续,“英雄,烈士的名单。” “还有一些暗中配合开封府行动的民间勇士,遇害以后,名字也公布在了上面。” “抚恤金很丰厚,每位一百两银子到二百两银子不等,遗留的家属由官府接手,老人赡养送终,孩子抚养至成年,遗孀扶助至改嫁。” “牺牲官差中等级最高的姓什么?”死死地揪着手帕,袖筒中暗暗攥紧了拳头,攥到骨节皮肉生疼。 “姓徐,好像是徐……徐什么文……一个威望颇高的首领捕头……” 沙哑。 “……不是姓展?” 笑。 “哪儿有姓展的啊。” “开封府姓展的就那一个,官员展大人,老青天的利剑。和您的小叔子,白五爷互为挚友。这几日五爷还抽空提着人参药酒去看望他的呢。” “………………” 如鲠在喉,掌心锐疼。 他没死。 他竟然没死。 真好啊。 没被我的叛离抛弃害死。 可是…… 他没死,我怎么办? 我要怎么洗白自身的罪孽,作为一个幸存的英雄,堂堂正正地回归开封府? 回归开封府,猫能放过我?猫不会揭穿我? 看似宽厚温良的剑客,实则睚眦必报,连水里偷袭的鳄鱼都得拖出来烧烤吃了。 他怎么可能放过我。 “……” 郁郁的心情犹如巨石,深深地坠入了胃里,坠进晦暗无垠的深渊。 “头儿,怎么了?” 官兵队伍忽然停了下来。 “杜头儿?” “杜头儿?……” 两个伴当保护姿态,把我严密掩到了身后。 陪着笑脸,奴颜婢膝,拱手作揖。 “官差大爷,有何事啊,妇人家胆怯,受不得如此唐突的视线,别着惊了我们四夫人。” “……” “让她出来。”作战捕快,煞气凛冽,右手习惯性地紧紧捏在刀柄上,腰间仍然佩戴着当初,我在霖山寺求来的平安香囊,已经很旧很皱了。数日难眠,眼下青灰,眸中血丝隐约可见,胡子拉碴,“不要遮挡,让这位戴着面纱的……夫人,出来。” 伴当的脸色渐渐沉了下去。 “开封府治下森严,清正为民。这光天化日的,捕快大人要作甚,调戏良家妇孺?” “不,”从牙缝里艰难地挤出来,词句模糊,“杜某无意唐突,只是……这位夫人的眉眼,像极了已逝的一位故人。” “大人错觉了。” “……”老搭档摇头,细微地呢喃,“不……” 通红通红,蓄满了几乎涌出的湿润。 情态狰狞,他似乎想笑,又强行隐忍下去了。斜了可怖刀疤的脸上肌肉微微抽动,难看地扭曲。 鹰子。 鹰子。 老子互锤了千百遍的鹰子。 四目相对,我的眼睛也红了。 根本控制不住。 哪怕扔下领导独自等死,也没这么千刀万剐过。 他以为我牺牲了。 老子的搭档真以为老子牺牲了。 第146章 这时代女人真没什么可做的,就是困在深宅大院中绣花,主持家务,抚养小孩,照顾丈夫公婆的起居……偶尔出门放风,逛街,买点东西,看看附近的景致。 并且稍微有点头脸的人家,妇人出门都得遮遮掩掩,妆容,盘发,繁复的裙琚,手绢,面纱,轿子,仆从,一样不可少。 三寸金莲,曼妙细腰,弱柳扶风,风情袅娜,远远望过去好一道秀丽的风景线。 与其说是个活生生的人,不如说是个被层层枷锁桎梏着的精美艺术品。 艺术品是不可以有瑕疵的,艺术品必须要完美。 连笑容的弧度都有着道德习俗的规定,不可以露牙齿出来,不雅观。 连走路的步幅都有着道德习俗的规定,要莲步轻移,要美,不能迈开大步快速走,更不能粗鲁地奔跑,不雅观。 要温婉,要柔顺,要良善,要多情,要体贴,要美丽,要贤淑,要端正,要包容,要顺承,要恭维,要夸赞,要完完全全地附庸,不可以抠鼻孔,不可以挠头皮,不可以吐痰,不可以放屁,忍住,憋回去,不可以忤逆自己的父亲,不可以忤逆自己的丈夫,不可以忤逆一切,不可以有独立的人格,不可以有自己的声音,不可以有不好看不体面的行为,不可以有任何激烈的,不符合礼法的表现。 我做了三十三年的男人,自由放肆惯了,大半辈子居高临下,漫长的时间,扭曲了自己一切的认知。 越得不到,越渴望,越憧憬,曾经无数次幻想,奋不顾身抛弃一切,去追寻真实的自己,以一个女人的身份,堂堂正正在这世间活着。 如今我以女人的身份,堂堂正正在这世间活着,不过半个月,便已经厌恶到了极致,恐惧到了极致。 …… “四当家。” “四爷。” 逛街回来,豆绿色裙琚的下摆染上了些许尘土,仆从半跪下去,用手帕擦拭,轻轻掸掉。 然后服侍着换鞋子,入门。 买来的大包小包都提到了案子上,分门别类摆好,没几件是我自己选的,大部分都是夫家的要求清单。 觉得女人还不够女人味儿,需要好好改改,珍芳斋的胭脂水粉、玲珑坊的玉钗步摇、成衣铺里的时兴女装……清纱朦胧、收腰设计的女裙,如同一朵美丽繁复的牡丹花。 “你穿豆绿色真好看。”蒋平愉悦地告诉我。 “过来,为夫帮你把头发再理一理,盖一盖额头,就更好看了。” 我柔驯地坐了过去,梳妆镜中的女子熟悉得可怕,然而那不是我的脸,是南乡的脸。连幸福温柔弯起的弧度都一模一样。 蒋平站在背后,左手自然下垂,按在了我的肩膀上,右手轻轻地揉搓着镜中的下巴。 第51章 “女子果然还是要靠打扮,未妆点时,跟个男人似的。” 低低轻笑。 “夫人,知道么,先前你素面朝天时,五弟总是莫名地觉得你有些眼熟,好像在哪里接触过一样。” “可是他想啊想,想破脑袋,都想不起来。” “直到你画了妆,描眉画眼,涂上了胭脂水粉,穿上了裙子……那种面熟感一下子消失了,烟消云散,再也找不回来。” “哈哈,你说奇怪吧?” “嗯,好奇怪。” 低眉顺眼,坐如针毡,僵硬地附和,一动不敢动。 我把手附着上商人的手,捉了下来,掌心里轻轻摆弄,扒拉他的指甲缝。 蒋平看了我一会儿,头也不回地问两个伴当。 “夫人今天做了什么事?遇到了什么人?说了什么话?和什么接触过?” “……” 伴当一五一十详细地禀报了出来。 当着我的面。 第147章 “……” “夫人……” 我把眼睫垂下,轻微颤了一瞬间。抓紧了些这只手掌,惯性捕快检验手法,敏感的指腹作检查工具,来回摩挲,蹭过每一处肌理,每一处岁月沉淀出的厚茧。 他使刀,九环钢刀,长刀,不是我的对手。 但那都建立在我不是个重伤号的瘸子的前提下。 “夫人似乎对官府很感兴趣?……” “嗯。”我低低应声。 两个伴当悄无声息地退出去了,带上了门。 蒋平亲密地搂着我的脖子,鸳鸯交颈,依偎着,安静地等着我继续往下交代。 “……” “……开封府是个好官府。” “这倒也是,开封府确实是处难得的好官府。” 然后呢? “……我姓丁名南乡,开封府的仵作师傅,他们都以为我阵亡了。”嗫嚅,“你不要去问他们,不要去告诉他们。我挺喜欢和你在一起的,我想嫁人成婚了,和你回陷空岛生活,生儿育女,以后会很幸福。我不想回去了。” 相公温柔地应。 “好。” “甭管你以前是什么身份,他都已经死了。现如今你只是我蒋平的妻子,我蒋平的伴侣,我蒋平的贤妻良母。” “……” 商人松开了桎梏,转身离去。应酬归来,无尽疲惫,解开酒气浓重的苏锦外袍,脱下来,随意地扔到置衣架上。 拎起桌上的茶壶,直接往喉咙里倒,喝了几口,晃了晃脸,漱了漱口,吐在了铜盘里。 浑身松懈了下来,胸腔里的心脏犹自在噗通噗通狂跳,我有意识地绵长呼吸,慢慢放松情绪,回归平静。 铜镜中的女子神情不太自然,仿佛在后怕。 这不太好,后怕意味着心虚,而我怎么能心虚呢?我是个诚实坦荡的人。 刚起身,蒋平忽然又凑了过来,吓了我一大跳。 “你闻闻,夫人。” “怎、怎么了?” 防御反应,我本能地往后退了退,腿上绑着绷带,本来就不利索,差点摔了一跤。 “为夫身上有些胭脂水粉的味儿,不是你的胭脂水粉。” “没事,你自己开心就好。” “你不在乎?” “你想让我在乎?” 商人看着我的眼,视线下移,看着我阖动的唇。 “没有妻子不在乎丈夫在外面拈花惹草。在乎丈夫的妻子应该都非常在乎这点。” “我在乎。”我立马改口。 “你以后在外面谈生意的时候注意点分寸,别搂搂抱抱过了火儿,怪恶心的。” 老辣的江湖商旅睁大了朦胧的黑眸,孩子似的,开心地大笑了起来。 似乎有些醉意,过来抱了我一把。 按着双肩,重重地按进了怀里。 “夫人,你放心,我没动她们,这些胭脂水粉味儿只是酒场上难免沾染上的,我没在外面睡,你的相公洁身自好的很,有了家庭就会好好经营家庭。” “嗯,嗯,相公好,相公棒,作为奖励,以后给相公纳几个如花似玉的美妾……”我胡乱地应,敷衍着,心烦意乱地想着,他到底什么时候滚。《入臻》已经背完了,《怀化刀法》还剩一半,老子忙着背书练功呢。 “夫人,我去楼下温泉泡泡,去去酒劲儿,你也过来一起泡吧。” “谢邀,泡不了,身上的伤还在长肉呢。” 坚持。 “那你去简单擦洗一下吧。” “……”沉默,“现在是下午,日头还未落,白天。” “白天怎么了?”邪里邪气,嬉皮笑脸,“夫人若是羞赧,不愿动静被门窗外听到,稍事咱可以用枕头捂住你的嘴,让你出不了声。” “……” “……能不能再等几日,蒋老板,等到咱康复了,身上利索了,再要孩子。现在刚结痂,我怕又崩了,太疼了。” 摇头。 “我是个纯粹的商人,留你这段时日的宽限已经够仁慈了。真等獠牙重新长回来,再上锁链就来不及了。” “人心隔肚皮,愚从不敢轻信。” 第148章 我感觉不大好。 刚结痂不久的伤口重新崩裂,流出新鲜的猩红,恢复中的伤势重新加重。 疼。 不止崩裂的伤口疼,顺着人体敏感的肌理,一片片泛红发炎,牵扯到手足的神经末梢,跟着也尖锐地疼。 抖。 控制不住地微微打摆子。 “看着她,别让夫人接触到任何可以避孕的药物。”商人走的时候沉声吩咐。 “是。”“是。” “……” 这婢女真漂亮,娇滴滴,如花似玉,比南乡更漂亮,比老子好看多了。 “……姑娘,你,你过来。” 我蜷缩在软榻上缓了许久,重新撑起身,哆嗦着下地,去拿绷带与金疮药,差点没直接摔在地板上。 “夫人有何吩咐?” “帮我重新包扎,我手抖,包扎不好。” “是。” 远山眉,樱桃唇,明眸皓齿,白净水灵。 眉眼低垂,专注地认真做事。 我握住了这姑娘的酥白小手。 “今天晚上,相公回来以后,你把衣裙脱了,在被窝里光溜溜地等着,别出声,等他进被窝了以后,直接抱上去。” 婢女扑通跪到了地上。 白净的额头紧紧贴在深褐色的冰冷地板上。 “夫人饶命,夫人饶命,奴婢绝无非分之想!……” “什么叫非分之想啊,”我有点急了,跟她讲道理,“蒋四爷品貌俱佳,又能经商,又能霸占一地做绿林,这样厉害老辣的男人,可是打着灯笼难找的幸福归宿。谁不想跟啊,谁不想抱上啊,那是很正常的想法,不叫非分之想。” “你跟他,你这么秀色可餐,但凡把他睡了,他一定不介意把你收为美妾。过几年你给他生几个儿子,指不定能把我挤下去,扶为正房夫人,从此飞黄腾达……” 谆谆诱导,苦口婆心。 绞尽脑汁,费劲口舌。 好半天过去,惊恐的泪眼终于怯怯缩缩地抬了起来。 “当、当真?……” “当真。”我肯定地说,重重地拍了拍替罪羊的手背,“事在人为,你的命在你的行动,敢拼才能赢,拼成了就是富贵荣华,锦衣玉食。” “……夫人、夫人为何如此帮奴婢?” “额,”卡壳了一下,信口胡诌,“因为本夫人心里有人了,另有喜欢的男人了。” 半信半疑,不太上当。 “什么男人,能比四当家的更出众,让夫人芳心外移?……” “……”绞尽脑汁,拽人下坑,“他姓展,开封府的展大人知道吧,本夫人喜欢那种调调的……丰神俊朗,剑眉星眸,谦谦君子,一身正气,芝兰玉树,你们蒋四爷究竟带着些绿林邪气,没他那么正……” “哦……” 婢女终于信了。 “展大人啊,那确实风华绝代,难怪……” 我往这姑娘手里塞了几张银票。 “我是四当家的夫人,这点权力还是有的,事成之后,本夫人替夫君做主,替他把你纳了为妾室,这一百两巨款你先拿着,万一出了差错,还能有些庇身的底子……” 第149章 县衙贿赂赠予的两本武学秘籍,《入臻》内功心法已经背完,滚瓜烂熟,烂熟于心。《怀化刀法》也快了,闭上眼睛,磕磕绊绊能背个差不多,只是偶尔还是会有背漏了的地方,需要再勤加温习几日。 伤口崩裂,疼得四肢冰凉发麻,不敢大幅度行动,便暂时不实践练习新的刀法。只闭着眼睛,沉静地盘腿打坐,在脑海中描摹刀法的行进运转,力争铭刻到永久记忆中。 唉,有路子有家世荫蔽就是好,老子要是年轻的时候得到如此上乘的武学传承,现如今早就成就非凡了,比展昭更出类拔萃、无人能挡,指不定武状元都做了好几年了。 第52章 日暮西沉,新开张的及仙酒楼暗影重重。 盛世太平,灯火阑珊,昏黄的飞天灯笼纷纷点亮,萤火虫一般,梦幻轻盈地上升到高空中,引得夜间街道上的百姓、巡街官兵,纷纷抬头仰望, 到一定高度,飞天灯笼中火红的鞭炮忽然垂下,噼里啪啦燃响。 花团锦簇,锦绣繁华。 客流熙攘,热闹非凡。 …… “夫人呢?” 上楼的动静,伴当畏敬的应诺。 “回四爷,很早便熄灯了,大约已经歇息了。” “……这么早,身子不舒服么。” 嘀咕,渐渐隐去。 约摸那边事情已经成了,这边我才敢悄然地动了动,悄无声息点燃了一支暗淡的蜡烛,就着微弱的烛光,继续温习《怀化刀法》里精妙的武学。 ……弱女子的惊叫声。 什么名贵瓷器,破裂打碎在地板上的声音,一片不详的嘈杂。 心脏猛然紧缩,抬头朝无边无尽的黑暗望去。 肢体冰凉冰凉,惊恐地僵硬了半天,忽然反应过来什么,垂下头去,赶紧把蜡烛吹灭。 推门找人的声音。 一扇一扇地推开,又一扇一扇砰地阖上,越来越近。 “夫人呢?!” “就在酒楼里,看得严严实实的,没出去啊。四当家的,您息怒,夫人那么老实,不可能……” 门砰地踹开了。 膏脂状的乳白色蜡油缓缓凝固,幽暗狭窄的杂物间内,空气污浊,寂静得针落可闻。 “……” 笑。 笑得毛骨悚然、背脊发寒。 黑眸亮晶晶,直勾勾地望着,盘踞一方的江湖绿林,商贾的锦衣华绸掩盖去了豪侠的腥戾之气,如同大型掠食性野兽,脚步矫健无声地逼近过来。 “夫人怎么猫在这里头练功啊?不嫌脏么?” “相公……”畏缩地咽了咽口水,艰涩地发出一点气音,“这里头僻静,心静,专注……” “喔,原来是这个道理啊。” 驱散伴当、小厮,商人抬起袖子,擦了擦嘴上殷红的胭脂。 浅浅淡淡,朝旁边啐了一口痰,平顺胸腔呼吸。 “刚刚有个下人不安分,爬咱的床,咱已经处理掉了,夫人高不高兴啊?” “你别伤那个姑娘,她挺好的,是听了我的意思,才壮起胆子赌一把。” “夫人的意思?” 兴味盎然,坐了过来,拥住腰,鸳鸯交颈,亲密无间地依偎着,脑袋搁在肩膀上,呼出的热气危险地斥在敏感的颈间。 随意地翻了翻泛黄的双兵刀谱,扔到一边,双臂彻底环住腰腹,用力地束缚住。 “跟夫君好好说说,夫人这是几个意思?” 我赶紧回头,无尽柔情,轻轻地吻了他的面颊一下,安抚。 “贤妻良母,贤妻,贤。最重要的不就是贤德在心,不妒不怨,心怀宽广地为夫家纳妾,广为开枝散叶么?” “你真是这样想的?”蒋平似笑非笑,喜怒难辨,沉沉地看着我。“那好,那美婢爷就纳为妾室了。” “明天再帮相公纳两个!”我高兴地跟上。男人嘛,下半身动物,给他找点事干,他就不会狗皮膏药一样过来黏着了。 “好,明天再纳两房,”蒋平笑着应,“左右蒋某三十多岁了,早该开枝散叶,妻妾成群了。现在再不纳,往后就老了。” “……” “来,贤德开明的好夫人,你跟为夫出来,这杂物间太脏了,不是久待的地方。” “……” “来,贤德开明的好夫人,夜深了,该安寝了,咱们回楼上,别看书了,别练功了,你已经够强了。” “……” 揽着腰,扶着一瘸一拐,上了楼,关上门, 门闩一落,灯火熄灭,酒楼外面,大堂来往的嘈杂全隔绝了。 幽暗静谧的夫妻寝房里,商人所有表情褪去,没有任何情绪地迅速动作,解裙带,扯衣带。 我死死地抓住他的手,竭尽所能地挤出笑脸,笑得比哭还难看。 眼神示意,催促。 “美妾啊,软香温玉啊,去享用啊,去快活啊……” 九成力道,骨节攥到发白,对抗着,硬生生把这双小麦色的武者手掌掰了下去。 “人生苦短,美妾要享用的,快活要快活的,”老辣的江湖商旅,清醒地摇头,“但咱已经三十多了,早过了下半身行事的愚蠢年纪了。为了家宅安宁,正室必须先怀上身孕,先诞下子嗣。正室生出了嫡子以后,妾室才可以生。” “……” 你他妈是要杀人啊,同为武者,老子身上什么伤势,你心里没个逼数? “相公,相公,相公……” 拖着绑着绷带的瘸腿往后退,微微的猩红沁出崩裂的伤口,疼得手指发抖,苦苦哀求。 “大捕头,”阴沉沉,“奉子成婚,以安定夫家的心,这可是你上蒋某的船之前,对蒋某的承诺。怎么,那其实是场不得已而为之的欺诈?” “开封府那边,你已经是因公殉职的烈士了,一条在这世间并不存在的幽灵,哪怕把你沉海喂了鱼,也无人知晓。” “你的命是陷空岛救的,陷空岛可以让它有,也可以让它无。蒋某对霸王硬上弓没兴趣。但你尽可以放开胆量试试,这片地界上,背信弃义,不履行合约的代价是什么。” 第150章 回开封府去。 向开封府坦白自己的受贿罪行。 向猫领导致歉,关于叛逃抛弃战友的深重罪孽,诚恳地致歉。 去迎接暴风雨的一切。 哪怕被上级武官杀死在剑下,都胜过如今浑浑噩噩、不得解脱的局面。 及仙这边尘埃落定,陷空岛咬下了好大一块肥肉,在最繁华的商业街开了好几家店铺,敲锣打鼓,热闹非凡。 经营运转,逐渐走上正轨以后,这边几艘大型船舶就开始收拾,准备回去过年了。 大腿外侧,背脊左侧……结痂的深刻刀伤反复崩裂。每一次都在伤上加伤,每次都疼得骨血发麻,指尖瑟缩,冷汗涔涔。 后来实在熬不住了,求生的本能战胜了一切理性思维,惨叫,再无法强迫肢体去曲意迎合。直接被枕头捂住了嘴,喘气都喘不过来,一丝毫声音泄露不出来。 “这里是酒楼,夫人,酒楼,青天白日的,忍耐着些。” “前任地方官,骆江宁,三日后公开审判处决,开封府整顿收编完毕,五日后就将凯旋归京,你这辈子都见不到他们了。” “大捕头,你是个传奇,一个本应闺阁绣花的女流之辈,一个本应头发长见识短的妇人,竟然离经叛道入了仕,还竟然奇迹般地爬到了京畿府衙的重职,实在才华卓绝,让蒋某惊艳得很。” “如今传奇已经陨落,开封府徐名捕,已经英勇牺牲在及仙的灰色斗争中。剩下的,只是个没有任何身份的幽灵。” “归于陷空岛,归于蒋某拥有的幽灵。” “以你的心性与才德,做个贤妻良母,开枝散叶,经营壮大家族,做蒋某人驰骋商场时的贤内助,绰绰有余。” “蒋某人很荣幸,能够把曾经的名捕据为己有。” 赤足下榻,打开红木雕花箱箧的抽屉,取出一早备好的小药箱。 按压精巧的机关,弹开盖子,取出上好的金疮药、干净的绷带、药味辛辣的苦芥草、秋参甘片……抚摸虚汗淋漓的狼狈额头。 拍拍脸颊。 无尽柔情。 “夫人,清醒些,先别昏睡过去,侧过身来,为夫给你重新包扎包扎,见血了。稍后还有温养助孕的汤药,熬好以后,下人会送上来,需要起来全部喝掉。” “不喝,”意识迷蒙,蜷缩着,微微打着摆子,“不喝了。” “夫人说什么胡话呢。”置若罔闻,不理会,悉心轻柔地拆开沁血的绷带,观察伤势的加重状况,重新敷上草药,撒上金疮药,用干净的绷带一圈圈缠绕好,包扎紧。 “咱们争取一举得男,上船回陷空岛之前,怀上儿子,显出福气满满的孕肚来。回了陷空岛之后,到家直接办喜宴,带你好好和大哥、二哥、三哥认识认识,你要好好和大嫂、二嫂、三嫂她们和睦相处,二嫂三嫂脾气软,很贤惠温柔,大嫂泼辣些,但心也是极好的。” 絮絮叨叨,温柔蚀骨。 家长里短,长篇大论。 叩叩。 “四当家的,药熬好了。”有仆人在门外低声说。 “端进来吧。”商人道。 散发着浓郁苦燥味儿的中草药,这是第十几碗了?…… 日子太久了,实在已经无法记清了。 “夫人,清醒些,坐起来,坐起来喝药……”柔声细语,在背后垫了两个圆柱状的素锦软枕作为支撑,撑起身子的过程,难免又牵扯到了腿上的伤口,疼得髓血发麻,十指连心。我下意识地偏头,隐忍咽下惨叫,深深依偎进身边人的胸膛,死死地抓紧了蒋平的肩膀。 第53章 “夫人,乖,忍忍,忍忍就过去了。” “等你把儿子生出来,就再也不用受这种苦了。”紧密拥抱,鸳鸯交颈,轻轻拍抚背脊,一下一下,耐心绵长。 药碗端过来,眉眼低敛,耐心地吹了许久,拂去热气,至温良。 浅浅地尝了一口。 “正好不烫嘴了,可以喝了,夫人,来,张口,啊——” 我哆嗦着偏开了脸。 “不喝了,不喝了。” “夫人烧糊涂了,怎么可以说胡话呢。” 药如骨附蛆地跟到了唇边。 挣扎着推开。 “我没烧糊涂,烧没烧,我也知道这药不能继续往下喝了。再这样下去,人就真废了……” 微滞。 “姓徐的,你什么意思?” “我不跟你们上船,我不要去南海,那劳什子的陷空岛……我要跟着开封府走,回京城……” “在开封府那边你已经是死人了。” “我不是死人,我还活着,我要回去领罪,我把上级领导扔了,留领导独自等死,我要回去负荆请罪……什么罪什么罚我都认,降职处理,罚俸半年我也认……只要能让我回开封府,继续做官差……” 嘴巴死死地闭着,手臂激烈地推拒,交错间,药碗砰地摔得稀碎,漆黑的药汁四溅,溅污了仆人厚实的冬鞋鞋面。 躬腰垂首,低眉顺眼,端着木盘,大气不敢喘一声。 “……” 气喘吁吁,胸口剧烈起伏,朦胧模糊的夫妻卧房中安静了许久。 偏头,问。 “蒋福,蒋安,厨房里应该熬了不止这一碗吧?” “对的,四当家,还剩下小半锅。” “都端上来,我亲自给她撬开嘴,灌进去。” “是。”“是。” 第151章 三日后,及仙县前任地方官,骆江宁,公开审判处决,明正典刑。 五日后,开封府整顿收编完毕,凯旋回京。 这五日是我仅剩的最后时间。 逃不回去,前半辈子的心血经营就全都废了。 名捕成为烈士,南乡仵作成为烈士的未婚遗孀,两个互相依存取暖的灵魂就此永隔,天涯海角,到老到死,再也找不回伴侣的踪迹。 姓名出现在开封府殉职的英烈名单上,南乡会以为我死了,尸骨无存地殉职在了地方的刑事重案中,就像曾经的田捕快、楚捕头……那些老前辈一样,没人知道他们的尸骨去了哪里。或许在水底,或许在荒林土壤中,或许被剁碎喂了栏里的猪……永远蒸发了,牺牲得遗骸都不剩。 立坟墓都只能立悲凉的衣冠冢。 “……” 又想到了些什么,南乡是开封府的仵作师傅,同属于公职人员,而且执掌验尸堂,职位不低,内部消息肯定很灵通。 她那边……大约已经收到我的死讯很多天了吧。 不知道会是作何感想。 反正换位思考,如果我是她,我得疯,唯一相濡以沫的灵魂也消失了。 “……” 爬,爬也得爬回去,不管付出多大的代价,都要回去。 当初曾经焦虑万分的叛徒名声、责罚、降职、处分……桩桩件件严重的后果,忽然间一点都不重要了。 我要去向猫领导道歉,随他怎样厌恨责骂都可以,哪怕挨板子,哪怕再孝敬他五千两雪花银都可以。 《入臻》《怀化刀法》两本重大贿赂没收上去也行,反正老子都已经背得滚瓜烂熟了,而且还誊抄了五份备份,藏在了各个隐蔽的犄角旮旯里……手指差点没累断。 …… 拄着拐杖,颤颤巍巍往外走。 房门外值守的两个练家子伴当,立刻殷勤地跟了上来,奴颜婢膝。 “夫人要去哪里啊?” “下楼。” “楼下多吵闹啊,各种食客、粗犷的过路商旅都有,三教九流,人来人往,上菜的大堂小二忙得跟陀螺似的,没得再冲撞着了您。” 隐隐地挡在了跟前,阻止下楼。 “……”我控制了一下情绪,竭力冷静,温和地说,“我饿了,去楼下大堂吃饭。” 底下暗暗交汇了个眼神。 “夫人想吃什么,直接跟咱报菜名就可以了,都是陷空岛自家的酒楼,后厨做好之后,直接给您送到房间里去。” 强硬。 “本夫人喜欢在大厅吃,热闹,有烟火气儿。” “……”不说话,恭敬地垂着眼,继续挡道。 据理力争,戾气微微。 “先前在大厅吃得好好的,也没见拦,相公带着我在大厅吃了好几回。” “当家的有明言下令,把我圈在房间里不许出去么?还是你们底下看人下菜碟惯了,觉得本夫人老实可欺,为了省时省力,方便控制,干脆自作主张把我强留在楼上,往鸟笼子里关?” “属下不敢!”“属下不敢!” 惶恐,垂首,暗暗交流眼神。 欺软怕硬,渐渐妥协。 “……那、那夫人您当心些,咱扶着您,慢慢下楼。” “现在饭点时分,大厅里人来人往,别擦着撞着……” 又得蒙上面纱,盘好头发,戴好钗子。 真他妈繁复累赘麻烦。 以前只觉得面纱遮盖着那些街市上的长裙女人,面庞隐隐约约,有种雾里看花的朦胧美感,跟件行走的艺术品似的。现如今亲身体会,不得不长期强制佩戴,可算是厌烦透了。 打喷嚏都不能打,得硬生生憋回去。因为一个喷嚏出去,面纱飞起,即为不雅。一串连环喷嚏飞出去,面纱飞扬半天,溅满了喷嚏沫子,是为大不雅,有失礼法。会招徕旁边男人厌恶的皱眉侧目。 我寻思着,你们当众抠屁股沟搔痒,随意吐痰,满嘴粗鄙开黄腔的时候,也没提前想想,约束约束自己的行为,雅不雅啊。 妈的。 ……不过先前我做男人的时候,好像也会因为旁边的女人没忍住喷嚏,面纱扬起,而暗暗皱眉,觉得不雅观,有失礼仪…… 想远了。 思维飘得太远了。 定定心,有意识地拉回思绪流动方向。大厅东北角里落座,伴当管控得很谨慎,给安排的座位在富贵竹掩映的小屏风后面,基本上没有食客会注意到这里。 即便注意到了,也看不清。 “嗳,夫人,您点的清蒸白鲢来了——” “白饭一碗,爽口的酸溜小凉菜一碟——”小二欢乐地扬声,来回地跑,忙碌得满头热汗。 “小凉菜撤下去。”看守的伴当忽然道。 小二一愣,下意识看向戴着面纱、裙装繁复端庄的我。 “……” 伴当直接伸手,把凉菜从饭桌上抽走,放回了木盘中。 “当家的提过,不允许夫人吃生冷性寒的,万一已经有了胎儿,对腹中胎儿的生长不好。” 第152章 日当晌午,饭点时分,正是客流量最大的时候,大厅当中三教九流什么都有。喝酒的,吹牛逼的,划拳的,谈小生意的,聊妓女的,骂人的,催菜的,推销算命的神棍,汗津津的马夫,戴着头巾的附近书院书生,风尘仆仆的过路商旅,…… 说书的老先生在大厅中央单独开了一桌,摇着折扇,咿咿呀呀,荒腔走板,唱念俱佳,讲述着开封府勇斗地方毒瘤,铲除贪官污吏的激动人心故事。 跌宕起伏,正邪分明,黑白泾渭,忽而大起,忽而大落,善者得到善报,忠者得到善终,冤者得到拯救,恶者不得好死,引得围观听众连连叫好,脸红脖子粗,胸腔中无尽豪情涌起。 “再来一段,师傅!再来!……” “继续往下唱啊,老先生!继续啊,别这么不上不下卡得咱心气不顺啊!……” 继续往下……说书的老先生精明的狐狸眼一眯,捋着长须,开始到处收铜钱了。 两个伴当耳朵竖支着,听得也有些入迷,我趁机放慢了吃菜的速度,端着饭碗,龟速磨蹭。 酒楼大厅很开阔,人来人往,人员复杂,江湖人我是一个都不认识,没在江湖混过。 及仙当地的就认识一个,曾经的拐子头目,小石头,他左脚瘸了,拖拖着腿,那种行动的姿态,分明是足筋被人削断了一根,不知道是开封府干的,还是其他逃窜在外的拐子干的。 衣衫褴褛,蓬头垢面,胡子拉碴,魂儿被抽空了般,伛偻得像个干瘪的虾米,趴在角落里埋头吃饭,两耳不闻外间事,无尽萧索,沧桑疲累。 靠西墙,青瓷大花瓶处,六七个便装的开封官兵也在吃饭,他们满面红光地喝酒吃菜,嘻嘻哈哈,插科打诨,聊着回家以后的老婆孩子热炕头、生活琐碎,自成一方境界,属于极少数没有被大厅中央说书先生吸引注意力的人群。 这很正常,干我们刑侦这行的,没有一个能听进去外面的胡诌八说的。话本讲出来的都是符合民间潮流的成人童话,正义赢得理所当然,邪恶伏诛得天经地义。那些血腥,那些翻涌纠缠的灰色污浊,那些一条条消散的鲜活人命,在说书的嘴里,轻得像浮尘。 第54章 入耳都成了侮辱。 何宁、颜泰、吕无病、熊霸、孙振国、苏烈风……每个官兵我都认识,其中四个是曾经在我手底下做事的,不知道如今他们的头儿被认定牺牲了,他们被重新分派到了谁手下。 另外仨兄弟,熊霸、孙振国、苏烈风不是我的人,他们是鹰子的手下,常年跟在鹰子屁股后面提刀拼杀。 “……” “……夫人,吃完了么?” 背脊一僵,悚然回神,伴当紧紧地盯着我的情态,不知已经盯了多久。 “……” 我有点恐慌,害怕他们又去跟那杀千刀的商人打报告。 温驯地埋下头去,迅速扒饭,扒了没两口,被拿走了。 “别吃了,都凉了。” 伸手招徕小二,重新换了一碗。 热的,吃得味如嚼蜡,捱了半天终于全部捱进了胃里。 上楼。 一瘸一拐上楼。 渐入僻静少人的走廊拐角,慢慢停了下来。 “怎么了夫人,还有什么吩咐么?” “……” “……别说,别跟蒋四爷说。” 我拄着拐杖,支撑着半身重量,垂着头,嗫嚅说。 “……”沉默。 “……”沉默。 抬起眼来,通红通红地盯着他们,沙哑低微地哀求。 “我什么都没干啊,你们看到了的,我什么都没干,只是吃了顿饭而已。” “……” “……夫人既然如此怕当家的,那么为什么还总想着跟当家的对着干,往外跑呢?” 叹息,交叉抱胸,不能理解。 我垂着头,掏出一锭足量的银子来,往人的手里塞。 伴当往后退。 “可别,咱可不想收了银子,丢了手指头。” 第153章 “我什么都没干啊,你们看到了的,我什么都没干,只是吃了顿饭而已。” 我低声下气说出这段哀求的时候,两个伴当的神情非常自然放松,没有出现任何细微的异色。 这很好,说明这两个爪牙并没有察觉到我在大厅里的动作。 《入臻》这部上乘的内功心法就是好啊,要在过往浅薄的真气修为,我是无论如何都做不到这般无声无息的隐蔽弹射的。 一瘸一拐,温驯乖顺地上了楼。 哀求无果,通红着眼眶安静地入了屋。 门关上,只剩下独自一人。 脸色陡然一变,老实无害的伪装如潮褪去,喜上眉梢,扯掉面纱,摘掉发钗,松散头发,一瘸一拐,最快速度挪到梳妆台前,用湿毛巾使劲擦掉脸上、脖子上的所有胭脂水粉。檀木梳子使劲梳,最快速度梳顺,梳回男人的极简束发发型,绑上深蓝色的发带。 然后换衣服,扯开衣带,撕掉这讨厌的繁复长裙,扔在地板上直接踩着走过。 一瘸一拐,挪到衣柜前,直接略过烦人的女装,从蒋平的衣袍里选,选出最深灰色的一套利落男装。 撕块布条,快速束胸,换男装。 套鞋袜,穿宽大的男式冬靴,整理形容,重新变回了男人的样子。 老子又变回了老子,老子又变回了徐明文,哈哈哈哈! 成竹在胸,稳稳地在屋里等了一会儿,数着时间。 果不其然,不过一刻钟的功夫,楼下传来了吵嚷的嘈杂。 “几位官爷,楼上真没有你们要找的人……” 饭堂大厅的账簿掌柜,带着一干小厮、杂役、跑堂小二……绞尽脑汁,竭尽所能地阻挠。 “楼上那是我们当家的休息的地方,还有亲属妇人,不方便,真不能放外男上去……” “去你大爷的!爷们几个就要上去检查!不行也得行!……” 官兵的恶声咒骂。 “好狗不挡道!滚开!” “你们他娘的算哪颗葱?酒楼才在及仙开张几天啊,就敢惹我们开封府的兵!滚开!……” 门外值守的两个伴当意识到了不对劲,噔噔噔跑下去了一个,查看情况。 赔着笑脸,奴颜婢膝,控制局面。 “哟,开封府的差大哥啊!饭吃得好好的,酒吃得喷香的,怎么突然动这么大火气?……小店初开张,难以面面俱到,大人们大人有大量,定能海涵!……咱们这边请,今日酒钱柜台包圆,想喝什么,想喝多少随意点!” 扬声。 “掌柜的!赶紧让大厨掌勺,咱们家的招牌菜,烩狗肉,炖蹄膀,红烧狮子头……通通送上来,让官爷们吃个开心痛快!——” “哎!是是是!马上办!” 被领头的官兵一脚踹倒,醉醺醺,脸红脖子粗,咆哮着吼骂。 “你他妈算个什么东西!张牙舞爪地碍眼!” 七个开封官兵分工明确,四个在楼梯口协作作战,拖住赶来的练家子小厮、杂役。其他三个不顾一切地往楼上冲。 “头儿!……” “徐头儿!……” “是你吗!你他娘还活着对不对!” “出来跟兄弟们喝酒啊!出来!你一定还活着,很多人梦到死人托梦,但没一个梦到你的!你一定还活着!……” 这话真晦气,老子给他们托个嘚儿的梦啊,老子虽然瘸了腿,但还活蹦乱跳着呢。 我热泪盈眶地打开房门冲出去,一拐杖敲到阻拦的伴当头上,送他婴儿般的睡眠。 以使用了大半辈子的糙汉嗓门,中气十足地朝着走廊外大吼。 “吕无病!” “颜泰!” “何宁!” “苏烈风!” “在!”“在!”“在!”“在!” “接大捕头回家!——” “是!”“是!”“是!”“是!”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老子自由了!老子自由了!老子自由了!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还有谁!还有谁能给老子套狗链子?!还有谁?! 姓蒋的王八蛋!回头老子参加武举,升官发达了!把你们全家五条老鼠通通挫骨扬灰!陷空岛都给你扬了!全扬了!渣都不剩! 第154章 疾风扫过,楼梯上的三个官兵咕噜咕噜滚了下去。 染血长刀锵然归鞘,白衣华美的年轻侠客飘忽降临在走廊中,背光而立,修长的阴影笼罩,阻隔通往自由的一切。 “嫂子,回去。” 大喜至悲,一桶冷水兜头浇下。 “我不是你嫂子,锦毛鼠。”支着拐杖,喘着粗气,眼眶通红,几近崩溃。 “我姓徐,徐明文,从陈州州衙调升开封府的捕头,京城一带四大名捕之一。我曾经是李青峰的徒弟。李青峰,那个被命运蹉跎折磨的老好人,你还记得的,对么?” “记得。”阴影缓缓地说,“你是老捕头李青峰的徒弟。” “当初李青峰被抓入死狱,我以为你这个徒弟什么都没做,误以为你是个寡义忘恩的混账,装神弄鬼,把你倒吊起来吓唬了好大一顿。那时年轻,心气浮躁,实在是鲁莽轻狂极了。” “……” “……你知道,原来你都知道。”控制不住地浑身发抖,字字泣血,神形怆然,“你知道我是尽忠职守、守护民生太平的公职人员,你知道蒋平把我弄废了关在鸟笼里,你听到了我的惨叫,你却放任一切,置若罔闻,没有帮我,为虎作伥!……” “……” 这青年不是个坏人啊。 我曾远远望见他半蹲在屋檐下,手里碾碎了鱼干,一点一点,耐心地喂养瘦骨嶙峋的流浪猫。 被蒋平带着逛夜市的时候,还望到他抱着一个小乞童爽朗地大笑,把脏兮兮的小乞丐抱在怀里,买糖人逗孩子开心,买五彩斑斓的小风车逗小乞丐快乐。 这是个品行端正,善良的好人啊。 他为什么这么对我,为什么放任一切,置若罔闻。 “陷空岛救了你的命,你的命理应归陷空岛所有。”绿林豪侠缓缓地说,“你若不听话,陷空岛可以重新收回去。” “……” “我四哥在你最困难的时候救了你,你理应报恩,现在抛弃四哥离去,实属忘恩负义。” “……” “守好妇人的本分,回屋安生待着去,把离经叛道的男人服饰换掉,不许再碰。” “……” “楼下的骚乱不用你管,你是嫂子,嫂子引起的麻烦,白某自然会去处理。甭管你用什么方法引起了那几个官兵的狐疑,白某都有手段息事宁人,让他们永远闭嘴。” 第55章 “……” 我靠着走廊冰冷的墙壁,作为伤腿的支撑点。抬起了拐杖,像抬刀一样,抬了起来,指向他的咽喉。 华裳风流的锦毛鼠静静地注视着我,手自然地垂落在佩刀的刀柄上,波澜静寂,放松极了,丝毫未动。 “嫂子,你是个聪明人,不要做无谓的对抗,给自己招徕痛楚。当初冲突之时,你便不是白某的对手,如今伤痕累累,羸弱不堪,更不可能在白某手底下撑过两个回合。” 我置若罔闻,一瘸一拐,坚定地朝挡道的绿林冲锋了过去。 玉石俱焚。 “让我自由,或者砍开我的咽喉。” “……” “……” “……” 叹息。 “……何苦呢?” “滚啊!王八犊子给老子滚啊!”我挥舞着拐杖,朝这名义上的小叔子怒声咆哮,“你们这帮子挟恩图报的混账!他妈的都是混账!” 吼着吼着,泪流满面,扭曲地泪中带笑,谄媚着苦苦哀求。 “我有钱啊,白大侠,白五爷,跟你哥哥求求情吧,这辈子全部的积蓄,三万八千八百七十二两银票积蓄,全部都转给你们,你们放过我好不好,求求了,放过我……” “是,知恩是得图报,不报不道德,不报不仁义,可并不一定非得肉偿啊,并不一定非得要人啊,用钱,用大笔的钱抵债,完全可以的嘛……” 摇头。 “陷空岛不缺钱。” 偏身闪避,夺过攻击的拐杖,三成力不轻不重的一掌,使踉踉跄跄,颓然歪倒。 “四哥独身多年,万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身,在这个年纪终于有了相中的妻子,实在太难得了。错过了,可能就是一生孤寂。” “徐名捕,你必须留下。” 老子歪在走廊墙根,拖着伤腿,泪流满面地撑起上半身,神情癫狂扭曲。 神魂溃散,近于疯魔。 笑。 长发散乱,狼狈喘息着。 笑问他们。 “毁人前程,断人未来。你们说这些道貌岸然的冠冕堂皇的时候,自己不觉得恶心么。” 江湖绿林来到我跟前,半跪下去,俊眉修目,芝兰玉树。修长如玉的手指停滞在脖颈下方,锁骨处摸索来摸索去,寻找哑穴,封锁哑穴,使再也发不出丝毫的声音。 “对不起。” 无尽愧疚地低声,沙哑地说。 “但你大约已经怀了四哥的子嗣了,已经是陷空岛的人了,不可能放你走。” 第155章 京畿府衙秘制有一种特殊的联络哨,这种哨子用在紧急时刻向战友发出求救。 掌握好了鼓息的技巧,也可以用来吹出其它乱七八糟的信息,诸如骂人,问候战友的先人,吐槽战友轻功太菜了,赶到的速度太慢了,自己都已经快凉了……等等等等。 朝廷工部作坊制造出来的,专供开封府使用的战略联络哨子,外形血红,因为音色尖锐特殊,能在高空中传播出去很远很远,类似于杜鹃啼鸣,故名杜鹃哨。 每个一线作战官兵都有,每个作战捕快的杜鹃哨底部,都刻有自己的名字缩写。 我的下面篆刻了一个小小的,墨色的徐。 开封府衙门里姓徐的就我一个,所以在大堂中吃菜喝酒、聊天拉呱的几个官兵,发现袍子上多了这个杜鹃哨以后,立刻意识到了不对。 立刻怀疑头领并未牺牲。 可能就在这座新开张不久,却背景雄厚的闹市酒楼中。 当场闹事。 强行往楼上冲,进行检查。 然后就被过来视察店铺经营状况的,陷空岛五当家,抽刀打了下去。 我不知道锦毛鼠具体最后是怎么处理的。 可能会谎称那死人哨子是他的,是友情深厚的猫领导废物利用,转赠送给他保命的。 也可能粗暴些,直接把木质的哨子当场捏成碎沫,扔炭盆里去烧成灰,毁灭物证。毕竟开封府法邸庄严神圣,最为注重程序正义与物证。唯一的的物证没了,那几个莽汉官兵什么都证明不出来。 至于听到的熟悉声音? 江湖上歪门邪道多得很,精通口技的不在少数。我那种大众化的粗糙汉子声,白玉堂沉沉嗓子也能模仿出来。 然后就什么都没了。 全白费了。 翻江鼠·蒋平一天到晚在外面忙生意,日暮沉沉之后才回家,精疲力竭,神思倦怠,本来就不剩多少耐心与好心情。再听完自家五弟这么一告知,再听完两个伴当添油加醋的汇报……九成可能,狗皮都得给我烧开水活剥下来。 恐惧。 无尽的恐惧。 攥紧了心肺。 压得心头喘不过气来。 “把四夫人关回寝屋里去,锁上门闩与门锁,等四哥回来,让他自己处置。这是他屋里的女人,我不好沾手。” “是。”“是。” “五当家,这哑穴……” 锦毛鼠手帕擦掉脸上沾染的血腥,收拾收拾,本来打算走了。听闻又转了过来,看了我一眼。 “哑穴我若给她解了,你们能控制住,使这妇人不再作妖么?” “这个……”挠头,苦恼,“还真不一定,四夫人实在太狡猾了,拖着条瘸腿都能给酒楼捅出这么大篓子来,贼心不死,非得往外头飞……” “那我再把她手筋给劈麻了,哑穴也不用解了,等四哥回来,全部由四哥解吧。” “如此……甚为妥当,谢五爷体贴底下喽啰们不易。” “应该的,彼此体谅。” 芝兰玉树的小叔子来到我面前蹲下,俊秀眉眼,歉意地低垂,温和诚恳,苦口婆心地劝慰。 “你忍忍,嫂子,四哥是个很好的男人,品貌俱佳,心性忠贞,认定了你,就一定会一辈子对你好。等你把孩子从肚子里生出来了,确定跑不掉了,苦日子就过去了。” “其实你本可以不必遭这些苦罪,沦落到如此狼藉下场,全赖你自己不识好歹。倘若你一开始就老老实实,安心做四哥的妻室,与四哥相亲相爱,不要总想着天马行空,不要总想着挣脱,四哥怎至于如此严密地看管你,不给半分自由?” 拉出颤抖躲缩的手腕,抓住,固定,摸索了一下筋脉穴位,凝聚内力,狠狠一记手刀劈了上去。 “几十年后,你与四哥儿孙成荫,幸福美满,颐养天年了,一定会回过头来感激我的……妇人家入什么仕,枉读女德,离经叛道,践踏天地人伦纲常。妇人家能在官场上走多远,早晚纸包不住火,粉身碎骨。如今借着殉职的假象急流勇退,正是最明智的选择,都三十多了,早该结婚生子了,再不成婚建家,都成了没人要的老女人了……” 第156章 傍晚天暗,商人带着随从办事回来以后,知悉了白天发生的惊险一切。 “……” 利眉紧拧,额心形成深深的川字。 毛巾泡入铜盆,泡热,泡软,湿漉漉拧成半干,在风尘仆仆的脸上用力抹了好几把,抹去无尽的疲倦。 解开衣带,褪去锦衣外袍,随意地扔到红木置衣架上。 又喝了口花茶,吃了半碟桂花酥,垫垫肚子,终于精神了些。 “我们谈谈。” 他坐在宽阔的红木椅子中,头发松散,上身前倾。大腿搭二腿,自由恣睢,筋骨放松。似乎并没有发怒,平静得反常。 “夫人,蒋某自认并没有做任何对不起你的事,为何如此不顾一切地挣脱?” “……” “你怎么不说话?” “……” “喔,”一拍大腿,把厚厚的店铺流水账簿推到旁边,“我这脑子,都累乏了,把这茬给忘了。五弟与我提过,你哑穴被封上了,手筋也被敲酥了呢。” 过来解哑穴,在颈部以下,锁骨区域的皮肤摸索来摸索去,寻找精准穴位。 “……你抖什么?” “……我是你的丈夫,你未来孩子的父亲,你白首偕老的爱人,又不是咬人的豺狼。” 眉眼低垂,轻笑微微,嘀咕着。 “这还没开始收拾呢,就怕成了这幅德行,小癞皮狗。” 哑穴解开,重新回归发声的能力,咽喉骤然一松。 沙哑,哆嗦,喘息狼狈。 “我……” “我……” “我……” “不要急,捋顺了气儿,慢慢说,好好想想,想想哪些是该说的,哪些是不该说的。相公耐心好得很,今晚不睡了,就这么陪着夫人,非得把夫人可爱的小脑瓜撬开,弄清楚里面究竟装了什么稀奇古怪的东西才行。” “我……我……”恨入骨血,泪如雨下,胸口剧烈地起伏,终于完全恢复了发声的能力,“我操你八辈祖宗,姓蒋的王八蛋,陷空岛给你扬了!……” “…………………………” 虎躯一震,肃然起敬。 沉默良久。 第56章 表情难以形容。 “……骨头够硬,是匹烈马。”拍拍我的肩膀,语重心长地按了按,“都抖成糠筛了还敢跟为夫撕破脸,为夫敬你是条汉子。” 抖缩着酥麻无力的双手,艰难地抓住商人月白色的中衣衣襟,祈求姿态,满面泪水,不住地摇头,苦苦哀求。 “不要伤害我……求你……不要再伤害我了……” “为夫几时伤害过你?”冷冷地问。 “哪件不是你自愿的?” “最开始咱们相识,我怜你是个夜间独自游荡在外的弱女子,担心你出事,好心劝你回家,劝了半晌。是你主动勾引得我兴致大动,把我带进客栈睡觉,掐着我的脖子把我上了。” “后来意外救了你苟延残喘的狗命,给了你两条选择,要么沉海喂鱼,要么回岛结婚。也是你自己主动自愿地选了第二条生路。” “再后来在你身上要孩子,你自己没配合?哪次不是软声酥语地献媚,让我别碰你那条绑着绷带的伤腿?” “桩桩件件都是你自愿的,结果到了现在,毁约逃跑被抓,不守诚信的癞皮狗反倒倒打一耙,作出了如此可怜姿态,好像别人强迫了你,虐待了你一样。” 指腹揩去眼下狼藉不堪的泪水。 “别哭了,虽然知道你是演戏示弱的一把好手,可这样哭下去,为夫真有点心疼了……” “别抖了,抖得跟真的似的,碰一下哆嗦一下,好像为夫打过你一样……” “大家都是三十多岁的老人精了,都有这个,”指了指太阳穴里面的东西,“谁都蒙不了谁,谁都糊弄不了谁。” “陷空岛是生意人,做生意嘛,最讲究诚信。大捕头,你言而无信,撕毁承诺,自己说说,这毁约的代价该是什么?” “……沉海喂鱼。”我沙哑地说,“你令伴当把我剁了,装麻袋里沉海喂鱼吧,我愿意践行这个毁约的代价,我愿意。” “……” “……” “……” “蒋某给你最后一次机会,把忤逆丈夫的话收回去。” 第157章 惨叫。 撕心裂肺的惨叫,哀嚎。 那些声音,痛苦都不像能从人类器官里发出来的了,更近似于鬼在哭。 一线复杂艰险,作战捕快多用灰色手段,县衙,州衙,京畿府衙,过去几十年的岁月,我曾无数次和战友给抓到的活人上刑。 那时候只觉得很畅快,很刺激,看着一个好好的活人变得鲜血淋漓,乃至于变成残废,坚强的意志被摧毁得粉碎,坚韧的信念通通垮塌,珍贵的尊严通通湮没,只剩下抽搐哭叫的求饶、妥协,如我们所愿,吐露出任何、一切我们需要的罪证信息、同伙信息。 那时候,简直就像猫虐杀老鼠一样,自然淋漓地快乐,通体舒畅,血管里兽欲沸腾。 “……” 风水轮流转,谁都跑不掉。 原来老鼠被猫虐杀时的滋味是这样的。 难怪那些人,最后的情态、精神状态,瑟缩、扭曲、崩溃、应激、奇形怪状,不似正常人了。 原来如此。 耳道里仿佛被塞入了厚厚的棉花,与世界隔开一层屏蔽的障壁,什么都听不清楚,什么都无尽模糊。 有一阵出现了奇怪的幻觉,有什么东西在我耳朵里擂鼓似的,咚!咚!咚!咚!咚!咚!……没完没了,开封府的鸣冤鼓都没那么沉闷厚重,边疆军鼓还差不多…… 伤口血流不止,身体越来越冷,意识越来越上浮,后来耳朵里的幻觉消失了。 只剩下视觉里的幻觉。 头顶的横粱、屋椽……全部都在扭曲,变成了一团棕褐色的漩涡,转来转去,忽而遥远,忽而极近,晃得人头晕脑胀。 远的时候远在天边星际,苍茫的银河系,近的时候尽在毫厘,直接钻入了我的瞳孔里。 咦,我为什么能在门窗封闭的酒楼内室里看到银河系?…… 那玩意儿不是得天文望远镜才能看到么?这几千年前的农耕封建王朝,哪儿来的望远镜?…… 可是真的看得很清晰。 那些闪闪发光的星云、深邃可怖的黑洞、精密运转的八大行星,水星、金星、地球、火星、木星、土星……美得惊心动魄,让人想要落泪。 都是上一世物理课本上学到的东西,那么遥远,可是如今从撞坏了的脑壳里浮现出来,早已该遗失了的记忆竟然还能这么清晰。 呼吸越来越费劲,肺脏像拉风箱一样吃力,意识越来越淡漠,感觉……自己好像也要融入那些闪闪发光的美丽星云里了,变成浩瀚宇宙中的一粒微尘,自由,自在…… “求我,向我服软,向我承诺以后再也不敢犯贱了,你仍然是我钟情的妻子。” 一双靴子在视觉的边缘停了会儿,等了会儿,什么都没等到,于是又离开了。 夜越来越深,古老富庶的封建皇朝盛世繁华,夜市里的灯一盏盏亮起,楼坊民居里的灯一盏盏熄灭,万家渐入沉睡。 搬走流水账簿,又进来拿了几本书,拿了几次笔墨东西,脚步平缓地来回移动……最后屋里的灯也熄灭了,一片黑暗。 好冷。 动不了,地板好冷,像墓。 第158章 朦朦胧胧,混混沌沌,无边黑暗。 忽然间,细微的烛光亮起,一支温热的手附着在颈间,检查脉搏的存在。 “*#*x*%!” 音量低微,细若蚊吟的脏话。掺杂了各种粗鲁的生殖器词汇,极尽粗鄙恶劣无涵养,按耐着滔天的怒意与杀机。 附着到耳边,传音入密。 “二狗子,忍忍,别吭声,我给你裹上开封府的官差制服,背你走。” “……” 这是什么幻觉,怎么是老搭档的声音,我在做梦么?…… 通体全黑的夜行潜入者放下一个包袱,从里面掏出了一套作战捕快的制服。 “这才是你该有的皮,而不是被男人扒光了衣服晾在地板上作践。” “你不该嫁人,你走上了这条路就不该回头,回头即成对过往的折辱。哪怕这条路是错的,你死也得死在这条路上,死也得死在我们战友中间……” “你该是个男人才对,老天爷瞎了眼,为什么给了你一副妇人的躯体……” 鹰子这憨货,什么时候变得这么絮叨婆妈了,逼逼赖赖,逼逼赖赖,细微地围绕在耳边,像两百只苍蝇同时嗡嗡嗡嗡嗡嗡嗡嗡…… “闭嘴。” 我极尽了所有的力气,沙哑地挤出了这么一句。 他笑了。 通体全黑,黑面巾,黑头巾,裹得严严实实,通身上下只露出一双眼睛,此刻听到回应的动静,喜悦得眼睛晶亮晶亮的。 小小声。 “你没被你男人整死啊?” “他不是我男人……” “对,他不是你男人,你自己就是个强悍的男人。” 给我套衣服,套裤子,不经意触碰到双腿,一片黏腻狼藉。 “……*他妈的哔了狗*杀千刀的混账畜生*可别被老子抓到了把柄,落到了咱开封府手上,不等审判,先私底下找几个有龙阳之好的重刑犯给他轮了*王八羔子*畜生……” “别骂了,”我虚弱地跟老搭档说,“陷空岛产业遍及天下,历年给朝廷输送的孝敬何止百万,甚为受东南官宦倚重,哪里是轻易下得了监狱的……” “你带绷带了么?”问,“先别顾着套制服了,先把左背崩裂的伤口、腿上崩裂的伤口……帮我包扎一下,渗血太久了,肢体都快没知觉了……” 玉石俱焚,撕破脸。 再不肯配合,打了起来。 于是什么情面也没留了。 于是就鲜血淋漓地躺在了地板上,冷得发僵,僵得昏沉。 “你哪儿捱的这么要命的刀伤啊?”屏息纳罕,压低声,“泷水河里出来以后,替姓展的当官的捱的?” 我迷迷糊糊地嗯了声。 “怕死,捱了几刀后,扔下领导独自逃生了,结果那猫命忒硬,竟然还活着……” “我要是你啊,”杜鹰说,“咱就一刀都不捱,直接跪下投降,把领导卖了。反正领导死透了,就没人知道咱卖领导的事儿了么。” “那有点太缺德了吧?……”我犹豫,“毕竟是战友同袍……” “什么战友,什么同袍,”低低地冷笑,“我跟你是战友,是同袍,蒙厉悔跟咱们是战友同袍,丁刚、马泽云、章平……他们跟咱们是一伙的。” “包相,公孙策,展昭,王朝马汉,张龙赵虎……他们不是,再亲近基层,再和蔼可亲,他们也是当官的。” “混饭的贱命一条,无人真正在乎,唯有自己珍惜。你死了,殉职牺牲了,你媳妇,我是说你那未婚妻,南乡仵作,顶多收到一百二十两抚恤金。” “这一百二十两的银钱就是你的命的重量,就是上头高官权贵认为的你的命的价值。” 第57章 “值得么?值得个嘚儿!你当初就该直接跪下投降,直接把领导踹出去!自己的命虽卑贱,可自己活着,比什么都重要……你要是没捱那几刀,何至于沦落到如今下场……” 我捂住了他的嘴,老搭档停住了动作。 书房那边昏黄的烛光在晃动,里面的商人处理完了账簿杂务,人影绰约地行走来,行走去,在活动些什么。 好半天,终于重归平静。 那屋子里的烛火熄灭了,大约歇息在软榻上,安寝了。 鹰子摘掉我的手,继续嘟嘟囔囔、骂骂咧咧地包扎,清理人体上的血污、狼藉。 问:“能站起来么?” 摇头。 “腿根里头疼得要命,两条腿,瘸的,不瘸的,都走不了路了。” “没事,老子背你。” 背到了背上,搭档驮稳了,朝后微歪头,黑暗中低低地对我说。 “二狗子,你识字多,脑瓜聪明,比咱所有捕快都滑头,好好往上爬,能爬多高爬多高,刑部、吏部、大理寺……一生都不要停……” “爷们儿报仇,十年不晚。真到了一定高度了,手握重权,无所不能,随便给陷空岛诬陷上个水匪成患的脏名就够他们喝一壶的……” “嗯,嗯,”我重重地应,趴在战友厚实的肩膀上,温暖得昏昏欲睡。 第159章 长刀破风,狠厉斜劈而来,势不可挡。 猛烈地颠簸了一下,硌到了腿上的伤口,嘶—— “哪儿来的小贼,胆敢闯陷空岛的铺子,不要命了?” 灯火倏忽亮起,刺得昏昏沉沉的视觉很不舒服,到处都是晕染开的暖黄色光晕,朦胧不清。 然而身下战友的体温是很清晰的,温暖、厚实、踏实。 “鹰子……” 我求他。 “别把我扔了……救我出去……救我出去……” 鹰子沉声保证。 “别害怕,我一定会救你出去。” 钝痛混沌的脑壳晕晕乎乎,思绪一下子飘出很远。 这话好耳熟,这么多年,我自己也说过无数次。 对那些被拐卖到遥远异乡,被拐卖到农村,被拐卖到偏僻山岭,被拐卖到肮脏妓院的姑娘说……别怕,都结束了,我一定会救你出去。 绝大多数被拐女子在被迫生育之后都死心了,放不下孩子,放不下闺女儿子,小孩一声声软糯依赖的“娘亲,娘亲不要走,娘亲不要宝宝了么……”就会把她们柔软的心脏千刀万剐,给她们束缚上沉重的,再无法挣脱的亲情锁链。 对于打击拐卖,向来都是从异地调用官兵部队。因为拐卖暴利金山,稍微有点脑子的拐子团伙都会向本地上供,以重金孝敬换取保护伞荫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本地官兵打击本地拐卖,上古下今都是笑话。 未涉及自身利益时,神圣庄严的国法、崇高圣洁的公职道德信仰优先。涉及到切身利益时,切身利益优先,劳什子的国法、公职道德通通都得往后排。 你会用拳头揍自己的钱袋子么?钱袋子打烂了,今年还怎么过个好年啊,给儿子孙子盖大房子的钱从哪里来啊?给闺女孙女备丰厚嫁妆的钱从哪里来啊?家里府里还想不想吃好喝好富沃阔绰啦?太太又想添几件玉镯珠宝首饰了呢?再置办些良田田产,再搞处铺子,再买两个如花似玉的美妾…… 异地打拐,打拐之前严密封锁风声,到了当地之后,什么都不干,雷霆行动,先控制当地行政衙门。 打拐进行时,在基层展开的诸项行动,通通不允许本地官兵插手,只用带过来的异地官兵。 这活儿很伟大。 然而这活儿是我最讨厌的活儿了。 因为我有两个战友就是死在了打拐上,一个被人在头皮剪开小洞,灌入水银剥离出一整套血淋淋的人皮来,当着我的面满地打滚惨叫了半个时辰没气了。另一个到现在遗骸还没找回来,活无人,死无尸,人间蒸发了,开封府给他立的是衣冠冢。 谁家里没老人妻儿啊?谁不怕死啊? 我能常年硬着骨头参与打拐,很大一部分原因,是因为我隐藏着的生理性别是个女人,和那些困境中的姑娘有着斩不断的强烈共情,看着她们被救出时来又哭又笑,近于疯癫的狼藉样子,我跟着想哭。 那些战友,那些铁骨铮铮的汉子,一条一条,牺牲在打拐上的汉子,他们是为了什么前赴后继,到现在我也想不通。 如果我是他们,如果我不是个隐藏着的女人,我绝对会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离凶险的打拐远远的,越远越好,保命…… …… 通体全黑,夜行衣装束的鹰子,把我放了下来,靠着高大的红木雕花衣柜放了下来,使我坐着,背靠着衣柜,有个歇息喘息的支撑点 。 长刀出鞘。 开封府的制式官刀与江湖豪商的九环钢刀碰撞在了一起,凶险的金属火光迸射,铮铮的嗡鸣震耳,余音绕梁,长久不绝。 我缓了许久,歪着脑袋看他们打得纠葛成一团,黑的白的纠缠在一起,形成灰色的漩涡,转来转去,头晕目眩…… 忽然反应过来了什么。 往外爬啊。 这里是酒楼,外头就是夜市,但凡我能趁着他们打起来的时候,爬出窗户,摔到外头去,我就解脱了。 老子现在可是套着开封府的捕头制服的,他们还能众目睽睽之下,把一个官差模样的东西硬拖回私营酒楼里不成? “……” 一双浅色鎏银纹的靴子停在了眼睛前方。 我昏昏沉沉地仰起头,往上望去,看到了华裳风流的锦毛鼠。 侠客什么神情我看不清,一团模糊。 思维不禁发散,很怀疑爬了这么久,长长的一段路,拖过的痕迹全是血。 去路被堵住,趴在冰冷黏腻的地板上,莫名地很想发笑,笑着笑着掉出奇怪的眼泪来。 这和那些农村里逃跑失败,被堵住生路的被拐女人似乎也没什么区别吧。 “小叔子……” 我虚弱地喊侠客,他没应。 “小叔子,你其实知道的,这样做是丧尽天良的,你其实都明白的,对不对……” 他沉默着。 “放我走……” 我含糊地呢喃。 “我的命也是命啊,不能因为我长了副女人的躯体,就不把我当人啊……” “倘若今日趴在这里往外爬的是你的亲姐姐,亲妹妹,你是否还能狠得下心?……” “……” 精致的月白色靴子让开了。 头顶传来一声极其艰涩轻微的低语。 “走,快走,往东爬。” “……” 然后。 那边传来一声蕴含着内力的怒吼。 “你嫂子怀孕了,五弟,把她拖回来,大夫诊断,她已经怀了陷空岛的子嗣了——” “……” “……” “……” 伸出手臂,一只轻柔地拥着后脊,避开崩裂的伤口。另一只自腿弯处打横抱起,使昏昏沉沉倚靠在白衣华美的胸膛里。 玉一样善良通透的人儿,重新把我抱了回来。 第160章 在武学修为,论单打独斗,杜鹰不是我的对手,翻江鼠·蒋平也不是我的对手。 当初我曾是锦毛鼠的手下败将,但如今我已经把县衙贿赂的两本上乘武学秘籍《入臻》《怀化刀法》吃透嚼烂了,突破了过往多年的瓶颈,挣脱了粗陋的硬家功夫。 如果恢复了健康,而不是个被作践得旧伤加重、半死不活的伤号。以如今的武学修为,我能够把白玉堂打残,把蒋平肢解扔泷水河里喂鳄鱼,让他死无葬身之处。 可惜没有如果。 锦毛鼠加入战局,本来已经隐隐占了上风的杜鹰迅速陷入劣势。锦毛鼠,翻江鼠兄弟联手作战,一个攻上盘,一个攻下盘,紧密配合,江湖暴匪,刀刀狠辣。他一个普通的作战捕快,如何抵挡得了? 闪躲间捱了一刀,皮开肉绽,鲜血淋漓。 迅速后撤防御,热汗涔涔,横刀警戒。 “鹰子,不要抛下我,不要抛下我……”我控制不住地恐慌,死死地抓着深渊里唯一的救命稻草。 飞快地回头看了一眼。 “我绝不会抛下你。战友同袍,同生共死。” 有老搭档这句誓言就心满意足了。 甭管这个誓言能否真的践行,至少这一刻,他心脏炽烈,困在了险境里,那边就是窗户,却没想要破窗而逃。而是仍然坚定地往我这里退,庇护我,保护我。 哪怕当初我对展昭,都没有做到如此忠诚。 “你不是贼,你是开封府的人。” 同样负伤了的蒋平喘息剧烈,白色中衣散乱,微微狼狈。目若寒潭,幽深可怖地盯着他,九环钢刀的铜环映照在烛光下,散发出淡淡的光辉。 “这是你喜欢的女人?” 第58章 “什么女人,瞎了你的畜生狗眼,这他妈是个爷们!这是老子并肩作战的搭档!……”杜鹰直接开骂,满嘴淌粪,口吐芬芳。 “搭档?类似于王朝配马汉,张龙配赵虎……那种作战组合?” 锦毛鼠水平持着刀锋,精准地指着捕快的咽喉,缓缓地,矫健无声地移步,对峙周旋。 “你怎知徐明文落在了我们陷空岛手里?在你们开封府方面,她不应该已经是个殉职了的烈士了么?” “癞皮狗命硬得很,老子不信他死了,老子无论如何都不信!”鹰子猩红着眼睛,忍着刀伤的剧痛,喘着粗气,暴戾坚硬地说,“那天街上办事儿,远远瞧见个蒙着面纱的妇人,被两个伴当紧紧跟随控制着,走路一瘸一拐,当时就有种莫名的感觉……” “后来去拦,跟妇人对上了眼,果不其然啊……” 咧牙笑开,喋血冷厉。 “你们陷空岛好手段啊,家大业大,富商成患,都敢掳我们官兵部队里的人了。” “掳人,囚禁,奸淫,殴打……受侵害的还他妈是个公职人员,是我们多少官兵的头领,这桩重案如果报上去,蒋四爷,您至少得是二十年班房刑役起步吧?!……白五爷,人有远近亲疏,胳膊肘往里拐,世俗常情,可你他妈良心被豺狼吃了么!一丁点良心的渣子都不剩了么!……好好个活人都给作践成什么样子了!兄长作孽,当弟弟的看在眼里,就不能拦一拦劝一劝么?!……” 身形高大的捕快,汗津津,沉定定,吐出一口浊息。 “从犯之罪,五年班房刑役起步,身败名裂。” 锦毛鼠沉默着垂眸,不作任何争辩。 翻江鼠徐徐地微笑了起来。 “往上报?” “你往上报呀。” “看看是我们先身败名裂,还是大捕头先身败名裂。” “她一个女人,本应该缠裹着三寸金莲,恪守妇德女德,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以父为天,以夫为天的女流之辈。不闷在深闺里绣花、做家务、生儿育女,反倒离经叛道,违反天地自然,践踏伦理纲常,假作男子身份入仕,还掌了权,管了上百号官兵。” “这种罕见的奇闻曝出去,必然引起那帮子士大夫老臣口诛笔伐。儒生的笔杆子有多毒咱们心里都门儿清,几篇文章就能把这种大逆不道,不符合他们道德规范的妇人毁得什么都不剩。” “曝出去,身败名裂,几十年经营的心血尽化为乌有,权力、势力、地位、财产、家业……通通被剥夺,什么都不剩。” “那些都是以男人的身份夺得的,脱离了男人的合法身份,她什么都没有。” 笑。 “而且还被我上怀孕了,到时候,再怎么乱套,终局了,一个怀了孕的女人,无依无靠无助,还是得乖乖跟我。” 挑衅。 “你往上报啊,杜捕快,尽管往上报啊。” “不要……” 我在后面拉扯鹰子。 “别,鹰子,别冲动……” 鹰子快要气疯了,挡在我面前的身躯微微发抖,攥着官刀,攥得骨节咔咔作响。 喘息炽烈粗重,竭力控制情绪稳定。 沙哑,低微,咬牙切齿,恨不得生啖其肉。 “二狗子,他们这是在抽你的脊梁骨,往死里作践你啊……” 江湖豪商笑容满满,运筹帷幄,精打算盘,畅快淋漓,得意闲适。 “没错,我敢如此作践她,逼她步步退后妥协,就是笃定了她不敢吭声。” 第161章 “……” “两千两白银。”磨后牙槽,磨了许久,鹰子忽然道。 “什么意思?”翻江鼠、锦毛鼠齐齐一愣。 “老子拿两千两的家财积蓄出来,把战友买回去,你们从此封口,放过他。” “杜捕快,”翻江鼠笑说,“你贪的没她多。” “几千两的银子够你们到伢行里买十几个美妾了!……”怒火滔天,恨入骨血。 “蒋某若是贪图美色的色欲中人,压根就不可能盯着你的老搭档死磕。”悠然闲适。 “天下女人何其多!……” “头发长见识短,往床上一躺就是块捱艹的肉。没意思。” “你若想要一个精明强悍的贤内助,可以娶妻之后带出深闺,带在身边,做生意的时候教着,慢慢就学会了,不是么?!何苦死抓着这一个折磨?!……” “真正的精明是教不出来的,都是阅历、见识积累出来的,一个坑一个坑跌倒,再爬起来,几十年的历练毒打出来的。” “她这种女子,大半辈子,蒋某人只见过两个,一个是大嫂,大嫂是大哥的,我不敢碰。这个,我是无论如何都要弄到手,吃碎进胃里。” “……” 就很痛苦。 痛苦虚弱地蜷缩作一团,抱着脑袋,无法想通,无法解脱。 我从来不知,竟然连精明都能成为一种罪过。 古来皆说红颜薄命,红颜薄命。 倒霉的不应该都是那些长得漂亮却无力自保的么? 有点好东西就不行是吧? 有点好东西就是罪是吧?…… 针锋相对,煞气凛冽。 “你是一定要把老子的搭档作践死是吧?” “作践不是我的初衷,蒋某没有虐待女人的癖好。这些只是为了规驯。” “你是一定要把老子搭档的脊梁骨抽掉对吧?” “对,没错。” 对于这点,豪商坦坦荡荡地应了。 鹰子直接被他气崩了。 “好,很好。你们够牛逼,你们够狠,够毒,难怪东南一隅的小小陷空岛能够把商铺开遍全国,打得各地绿林没脾气。” 不是翻江鼠、锦毛鼠联手的对手,干脆收刀归鞘,不再作无谓的对抗。 作战捕快转过身来,手掌覆盖到我蜷缩伛偻的背脊上,观察我的神情,仔细辨别是否神智清醒。 “能听明白我说话么?” “……能。”我哆哆嗦嗦地应,因为失温,几乎已经感受不到肢体的存在,视觉里一片模糊,听觉反倒奇异地无限放大。 “姓徐的,这么多年了,我跟你吵过骂过,互殴过互救过,互相坑算过,从没拿你当女人。偶然发现你撒尿是蹲着的,吓了老子一大跳,但那时候,已经把你当爷们太久了,无法改过来了。” “对于我来说,你一直都是个男人,永远都是个男人。” “男人的脊梁骨是不该被活生生打碎的。” “我现在问你,身败名裂,和被这个王八蛋按着艹一辈子,你选哪条道?” 我不说话,混混沌沌,一阵一阵发懵。 耳边无限放大,仿佛擂鼓一般震撼的声音又告诉我。 “身败名裂也是一无所有,被这个王八蛋关起来下崽儿,失去曾经苦心经营的一切,也是一无所有。有什么区别么?” “不如玉石俱焚,送他们入狱!”老搭档恶狠狠地说。 “……” 是的,不如玉石俱焚,我入狱,他们也入狱。 战友拥着我,护着我,吹响了杜鹃哨。 哨音尖锐清利,要阻拦时已来不及,高昂地刺破夜空,传播到无垠的远方。 “四当家,五当家,不好了,咱们酒楼外头被开封官兵围了!……” 掌柜的带着看店打手魂飞魄散地冲上了楼。 第162章 杜鹃啼血,心惊胆颤。 长刀劈来,把朱红的杜鹃哨打飞。 杜鹰缓慢而镇定地站了起来,咧嘴嘿嘿笑着,任由雪色长刀的刀锋指着自己的咽喉,凶险至极地刺出一星殷红,血色缓缓往下流。 “蒋四爷,白五爷,当初你们江湖势力帮着开封府捕捉逃窜的拐子,解救困在念奴娇中的被拐女人、娈童,枉我以为你们陷空岛五义真是什么好人。” “现在看来,这活生生的人啊,没涉及到切身利益的时候,都他娘是道貌岸然的好人、大善人。只有涉及到切身利害了,才能真正看出来,这漂漂亮亮的衣裳底下,藏着的究竟是人是兽是鬼。” “你们可真牛逼。”诚心实意地敬佩,夸赞。 主动往前进一步,邀刀锋彻底刺穿自身的咽喉,与伤痕累累的战友同生共死。 “有种你们就宰了老子。开封府的官兵就在底下,你们酒楼的小厮、打手才几个是真正的练家子?能跟常年精炼的官兵部队抗衡?不消半刻钟,就冲破了进来,看到一切血腥的案发现场。” “今夜我虽然是夜行服潜入进来的,但来之前为了以防不测,已经跟蒙厉悔、丁刚、马泽云他们交代过了,一旦我失踪了,就是被陷空岛喂鱼了,没有其他可能。” “他们会直接越过中层,所有捕快捕头联名,上书直达包相。展昭、王朝、马汉、张龙、赵虎……我们都不通过,直接上呈老青天的牍案。” “活人不洁,为商为宦更鄙。但凡经商做大了的富贾,哪个不藏着一片又一片的腌臜?你们家产业那么杂,当真抗得住彻头彻尾的查?” 第59章 “徐明文就算是个女人,那也是与我们并肩作战、同生共死、插科打诨了数年的女人,是我们很多人的头儿。人心都是肉长的,感情实打实地在那儿,她是女人的辛秘曝光以后,很多人都不会再听她的了,但是,你们把她弄死了,他们也绝对不会放过你们。” “来啊,官兵马上就进楼了,把她杀了,把我杀了,送我们这对老搭档共下黄泉,封口毁迹。” 作战捕快顶着咽喉上的刀锋往前进,锦毛鼠握着刀柄往后退。 “……” 他不想杀,更不敢杀。 第163章 为商奸诈,姜还是老的辣。 稳如泰山。 “这个官兵在色厉内荏,虚张声势,玉堂。” “他家里有老人有妻子有孩子,不可能不怕死,不可能陪着工作上的搭档同生共死。” “纵然他现在情绪上了头儿,一时冲动,这短暂的热血沸腾里,仿佛真的有些失了智不怕死了……” “可他不可能不怕——生不如死。” 森寒刺骨,沉沉下令。 “废了他的手筋,挑了他的脚筋。” “四哥!”锦毛鼠悚然抬眼。 “过火了,哥!……” 于是翻江鼠自行动手。 “玉堂,你实在还是太稚嫩了,徒有高强的刀法,心性仍然受束于浅薄的框缚。难怪大哥、二哥、三哥他们只敢让你碰酒楼、客栈,不允许你碰其它。” “以你这般的仁柔寡断,真扔进去独立做事,不过几个月,骨头渣都被人吃得不剩。” 开刀放血,制服杜鹰以后,由两个伴当把他押到了我面前。 用力拍拍我的脸颊。 “夫人,清醒点。” 示意伴当递过来一盏冷茶,接过来,直接泼到脸上。 “清醒点了么?……睁开眼睛,为夫要你看着,你自不量力的老搭档是怎么变成人棍的。” 他要废了杜鹰。 他要废了杜鹰。 他要废了杜鹰。 “别……”我沙哑细微地喊他,“相公,别,相公……” “你唤我什么?” “相公,夫君,官人,爱人,……” “之前不是还骂我杀千刀的王八蛋么?” “我不敢了,我再也不敢了,夫君你大人有大量,我那时是失了智鬼迷心窍了……是我不识抬举,是我不识好歹,我抽自己嘴巴子,打自己脸……” “把身上的官差制服脱了,我不喜欢看你穿这身。” “可、可里面没别的衣服,连肚兜底裤都没有……” “脱!” “……” 我艰难地抬起冰冷无知觉的手臂,哆嗦着不听使唤的手指解衣带。锦毛鼠不忍地背过了身去,现场的几个练家子伴当眼观鼻鼻观心,视线整齐地往外偏开,大气不敢喘一声。 豪商开始对我的老搭档用刑。 一刀进去,穿过左手掌进去,猩红可怖地钉在了地板上。 鹰子的惨叫被捂灭在了两个伴当的掌心中。 明明官兵就在酒楼外了啊,所有一切都在变好,光明与解脱近在咫尺…… 怎么会变成这个样子,怎么会变成这个样子,怎么会变成这个样子,王八羔子,杀千刀的混账,为商不仁,日他祖宗的棺材板,王八蛋啊王八蛋啊%#x*%*…… “你有两只手,这两只手是你养家吃饭的本钱,现在左手筋脉尽断,已经废了。” “倘若继续进行下去,把右手掌也捅一刀,你就会沦为彻底的废人。被你的妻子,你的孩子,你年老但现实的父母双亲……缓慢而无可奈何地抛弃。” 掌柜的奴颜婢膝,把角落里朱红的杜鹃哨捡了回来。 商人捏着勺子,放到眼神迷蒙的捕快嘴边。 “吹。” “告诉酒楼外面的官兵无事发生,一切太平,刚刚属于误吹。” 新的哨音发了出来,上升到了高空中,传播出去很远很远。 眼睛里大片模糊。 我就想不通了,为什么会这样,为什么,为什么。 我也没做过什么大奸大恶的坏事啊,鹰子也没做过什么大奸大恶的坏事啊,我们都是好人啊。 他妈的,真想回到几个月前的那个晚上,拿刀捅死当时的我自己,有需要就去青楼花钱嫖鸭啊,为什么要招惹这种武功在身,底细不明的强者。为什么,为什么,精虫上脑的狗屎,我他妈真该死,我他妈该开肠破肚,我该千刀万剐,鹰子,鹰子…… “你别伤他了,求你了,别伤他了,大老板,好相公,我给你磕头了……磕十个头,磕一百个头……我听话,我乖,我不敢跑了,我想都不敢想了,你放他走,别弄他,别弄他了……” 蒋平安静微笑地望着我。 “三年抱俩成不?” “成成成!你要多少都成!……” “我要四个儿子,两个闺女。” “要要要,都给你,都给你生,我常年习武,身体结实的很,一定很能生,生不坏的……都给你生,你放他走哇相公!求求你了,放他走,别伤我的朋友了,别伤他了!……”泪流满面,涕泪狼藉。 锦毛鼠脱下外袍,不忍地递给了我。 我不敢接,赤条条,浑身冰寒哆嗦,崩裂的旧伤缓慢地往外渗血,看着蒋平恐怖的眼神,我真不敢接。 “四哥……”无尽艰涩,带着微微的颤音。 四哥高兴地说。 “你瞧,玉堂,脊梁骨这不就抽出来了么?” “没有我的命令,她现在连衣服都不敢穿。” “认真学,跟在为兄身边,好好学做事。” “再烈的汗血宝马,只要鞭子到位了,那都会给你跪下。” 锦毛鼠用力闭上了眼,喉结滚动,久久无言。 第164章 “杜捕快,你适才想用两千两家财积蓄,把自己的战友救出去。这两千两白银的巨款,大概就是你半生的积蓄了吧,真不容易,你们底下的小吏挣钱攒钱真不容易。”感叹。 “现如今蒋某用五千两白银,买你这只手,封你的口。你意下如何?” “……” “你敢不应?”笑。 “当真抱着天真崇高的幻想,以为你们几个小官差,加上一腔炽烈,就能动得了我们陷空岛?” “陷空岛庞然大物,根系辐射广泛,与东南官宦、中部官宦千丝万缕,光每年供上去的税收,就够买你们几百条几千条贱命了。查我们?我们是不完全干净,可乌压压的枝叶还没掀开几分,放学回家的路上,你儿子就没了。” “……” 他呢喃出了几个模糊的音节。 “劳驾大些声,蒋某武功不济,真气修为没那么高,听不清楚蚊子哼哼。” “二狗子……二狗子……我后悔了……好疼……疼……”浑浊的热泪涌了出来。 “……” “她是老子的手足兄弟,同袍战友,让老子五千两卖了她,卖给你这种丧心病狂的江湖商人,不行……” “你想死?”阴森如狱。 “不,我想加钱……” “……”略作沉默,“加多少?” “再加五千,一万两。” 勃然大怒。 “好个狮子大开口!小小一个捕快,竟想拿我们酒楼一年的银水!你是要给儿子孙子曾孙子往下十代备足家产么?!” 虚弱喘息。 “一万两银票的话,当官的那边,我帮你们瞒住。那个姓展的当官的,林子里差点被县衙的精锐砍死。重伤垂危,修养很长时间了,权力下放,都在王朝马汉他们那边,基层的事,他们暂且不清楚……” “可等缓过来以后,不可能不过问。” “一旦问清楚了,不可能不管。姓徐的二狗子必须是个烈士,是个幽灵死人,否则,得知你们把他的得力属下作践成了疯子,猜猜当官的会是什么反应。” 冷飕飕,成竹在胸。 “熊飞与玉堂乃是发小,青梅竹马,从小一起长大,感情甚笃,他不可能动陷空岛。” “是么?那为什么,白五爷,您拎着人参药酒去看望我们展大人的时候,一丁点家里的事儿都不敢提啊,哈哈哈哈哈哈……” “掌柜的。” “小的在。” “去钱庄,取一万两银票出来。” “是,四爷。” “……” 然后鹰子走了。 带着厚厚一沓银票走了,一生富贵荣华,往后十辈子的财富都有了,儿子,孙子,曾孙子……往后十代子嗣的家产都备足了。 “过来,小癞皮狗。” 柔声地轻唤。 “到为夫的怀抱里来。” “腿挪不了了?那就爬过来。” 我愣愣地看着这个小麦色皮肤、浓眉黑眸、相貌端正的江湖豪商,想起了那晚他在旁边雅座和人吃饭,好意地劝我赶快回家,弱女子夜里独身在外不安全。 第60章 那是一张很友善的良家妇男面孔啊。 现在仍然是这张面孔。 却瘆得人动都不敢动,如坠冰窟,如坠阎罗炼狱。 “爬过来啊,我的好夫人,万两银票换来的汗血宝马,咱的贤妻良母。” “不爬过来,不给衣服穿。” 耐心耗尽,吼骂。 “耳朵聋了么?让你爬过来没听见么!” 猛烈地颤栗了一瞬。 心脏紧缩,缩到窒息。 在看到商人抬脚朝我走来的刹那,我抱头蜷缩了起来,濒死的困兽一般,发出了嘶哑的哀嚎。 “四哥,别再设局整她了,停手吧,再收拾下去就成失心疯了……四哥,嫂子她究竟已经怀孕了……” “她还没怀孕。”豪商冷冷地打断。 “为兄若不谎称她怀孕了,那时你已经把她放走了,玉堂。” 第165章 我感觉哪里不太正常了。 神经敏感,犹如紧绷到极致,马上就要断裂的弦。一有点风吹草动便心跳疾速加快,浑身肌肉控制不住地紧绷发僵,想要蜷缩成自我保护的团状。 风吹过树梢,婢女拉动窗户通风,热水倒进碗里,扫帚清扫地板……任何细微的,一丁点儿的小声响,都会被无限放大的听觉捕捉到,咚咚擂鼓一般,引起强烈的恐惧。 这在几千年后的现代医学中叫作应激。 清晰地意识到了,可还是控制不住地受困于这种恐怖的情境氛围。 所有一切都在扭曲,所有明的暗的色彩都变成了旋转的漩涡,空气中有很多透明的小虫子在飞,密密麻麻,铺天盖地……都没有翅膀,它们是怎么飞得起来的。 “你怎么还不走?”翻江鼠问锦毛鼠。 “我……我今夜睡不着了,在这儿陪陪兄长,聊聊入腊月以后,商铺的年货筹备事宜。” “怕我继续收拾你嫂子,所以故意留在这儿碍事?” 愉快的笑声。 “玉堂,你还是太稚嫩了,倘若为兄说,现在要把她按在这里上了,你岂还能留得下来?” 艰涩。 “四哥……” 兄友弟恭,友好拍肩膀的声音。 “逗你玩儿呢,先前给她来了一桩强的让她长记性,已经把旧伤全部给她干开了。倘若现在再来上一次,她可能就真疯了。一万两雪花银呢这名捕姑娘,老子的钱赚得可不容易。” “四哥,她武功这么高……” “武功很重要,但脑子是比武功更锋利、更具有震慑力的刀。”点点太阳穴里的东西,耐心认真地教导幼弟。 “你尽管放心,出不了问题,让她在痊愈之前怀上我的子嗣,痊愈之后,她就是我最得力的狗。”顿了顿,斯文温良地改口,“哦不,贤妻良母。” “听话乖顺的贤妻良母。” “我让她往东,她不敢往西,我让她夹菜,她绝不敢吃白饭。” “……” 温暖地抱了起来,抱回灯火昏黄中,墨香幽雅、干净整洁的夫妻寝屋。 轻柔地放到舒适的软榻中。 “大夫,劳您受累了,检查检查内子的脑袋有没有撞出毛病,她神态好像不太对劲,魂儿碎了似的,可能是那会儿在地板上摔狠了。” “是,四当家。” 窸窸窣窣,望闻问切。 眼皮扒开,一阵杂乱忙活的动静。 “回四当家的话,夫人无大碍,并没有真的失心疯。只是受惊吓过度,喝些安神汤,好好睡几觉,慢慢就缓过劲儿来了。” “嗯,那就好,不然银子全打水漂了。” 许久。 许久。 终于重归清净,嘈杂人声尽皆散去。 “都怪你,惹得为夫如此心疼难受,”一边涂抹着上好的金疮药,进行包扎,一边轻柔无奈地埋怨,“倘若你信守承诺,老老实实,乖顺服从,何至于招得相公发怒收拾。” “疼么?”吹吹气,“都青了。” “以后可不敢再背信弃义了啊,咱们生意人,生意场上,最看重的就是信用了。” 第166章 热气蒸腾,喷香舒适,晶莹软糯的银丝燕窝,枣泥羹,龙虾烩……入冬了,再两个来月就到腊月了,寒冬冰冻,也不知道酒楼从哪儿弄来的稀罕虾子。 如果是泷水河里的冬虾,真不敢吃,那条暗流汹涌的大河里淹死了多少人命,湮没了多少抱着孩子投水自尽的被拐女人。 “吃,别光抱着碗吃,一小碗燕窝怎么够,把这盘大肉硬菜全吃了。你身上忒干了,一丁点肥肉都没有,抱着艹的时候跟个男人似的,硌得慌。” “女人家该是软软白白的才对。” “……” “怎么筷子动得这么慢,你不喜欢五花肉?还是不喜欢为夫在旁边坐着?” “……” “这就对了嘛,狼吞虎咽把这盘全吃了,真乖,真是听话极了的好娘子。” 撑得咽喉难受,肠胃翻江倒海地作呕,跑到外面哇地全吐了出来。 “夫人……”走廊里值守的小厮不忍地轻唤,想要过来扶,被谨慎的同伴拉了下,又退回了原位置。 两个美貌的婢子莲步轻移,快速地挪了过来,倒上草木灰,掩盖掉呕吐物,手脚麻利地用簸箕、扫帚打扫干净。 又端过来一小碟清新的熏香,迅速驱散空间中的酸腐味儿。 抬起脸,惊恐万分,月白色居家常服的商人斜倚着门槛,正笑盈盈地凝望着。 “吃不下就跟为夫说一声嘛,何苦硬往肚子里塞,不难受么?” “带夫人回屋漱口,拿牙粉、绿皂洁齿,把嘴刷干净。” “是。”“是。” 一阵忙活,重归体面、整洁、干净,呕吐时眼角溢出来的些许生理泪水都被婢女悉心地擦干了,重新扑上粉,嘴唇擦上淡蔷薇红的胭脂。 “你不带妆粉时太利落了,总让我错觉是个男子。” 梳妆台前,梨木雕花圆凳中,无法抑制地恐慌,死死地抓住婢女的手,无声地哀求不要离开。婢女使劲儿扒了下来,低眉顺眼,一切正常地带着妆箧退出去了。 “转过身来,看着你的丈夫。” “说话,你是哑巴么?”阴冷沉声。 “……我、我错了……”磕磕巴巴,细若蚊吟。 “哪儿错了?” “哪儿都错了……你说我哪儿错了就是哪儿错了……我不该吐出来,糟蹋食物,我该忍着,忍着等慢慢消食……我不该今早上碰歪了床帐子……不该戴歪了你给我买的玉钗……不该吃饭的时候筷子碰着碗出了声……不该给你研磨的时候研多了……别伤害我,相公,别伤害我……你说什么就是什么,你说什么我都改,我改,我改,别伤害我……” “为夫几时伤害过你?”阴森。 猛烈摇头。 “相公没伤害过我,相公一直待我好极了,给我锦衣玉食富贵荣华,带我熟悉商铺账簿……相公从没有伤害过我,是我自己胆小如鼠,是我自己有毛病……相公,求你了,你大人有大量,大人有大量,别跟我计较……” 悠悠地踱步,缓缓地接近,神情晦暗。 “我真是爱惨了你如今曲意迎合的样子了!” 按着后颈,狠狠地亲了上来。 唇齿相融,夺取喉间的热息,颤抖恐惧得几近失禁。 动作渐渐停了下来,神情阴沉。 “你怎么哆嗦成了这个样子,如此煞人性致?” “……我、我不哆嗦……我听话,不哆嗦,不哆嗦……”努力控制,竭尽所能地控制,却无论如何都抑制不了人体的应激反射,泪花蓄在眼眶里,隐忍着不敢往下流,“相公,我在听话了,别伤害我,我很乖了,我乖……” “……” “……” “你能别这样了么,你这样子,蒋某莫名地内疚,好像不是规驯了自己的女人,而是做了什么伤天害理的缺德事儿一样。” “嗯,嗯,”用力地点头,“都听相公的。” 撩开精贵的袍面,正向拥着,亲密无间地坐到了大腿上,捧着妆饰秀美的脸蛋儿,极尽距离处,仔细观察考究细节。 咋舌。 “至于么?……怕成这个鸟样儿,咱也没挑你的手筋脚筋啊。” 捏住下巴。 “咱的好夫人,你脑壳里究竟在想什么呢?” “……” “说!” “……” “还是你想让我动用手段,逼你说?” “……我在想那些女人。” “什么女人?” “……下基层查案,那些被关在臭哄哄的牛棚、猪圈里,拴着锁链,浑身长满了虱子、跳蚤,嘶哑哀嚎的疯女人……” “你觉得我是个拐子?” “不,不,”连连否定,坚决地否定,主动地拥了上去,热烈地吻其额头,吻其眉眼,吻其鼻,吻其唇,“相公是我的爱人,是我孩子的父亲,是白首偕老的伴侣……” 第61章 冷静地避开了献媚。 垂眸思忖着,许久,重新抬了起来。 捏着颈侧命脉的血肉,皮笑肉不笑,阴阳怪气。 “名捕姑娘,照你这个想法,下至民间灰色拐卖,中至豪绅纨绔强抢民女,上至皇亲权贵强占名伶戏子贵妃……那不都是拐子了么,好生胆大僭越的想法!本本分分的妇德女书、礼法重道的孔孟圣贤书,通通都读到狗肚子里了么!” 第167章 “两个时辰后,南街那边,及仙大案就公开审判行刑了,你想不想去看?” 商人蜻蜓点水地啄了一下我的唇,极尽距离处,盯着下垂颤抖的眼睑,轻柔地问我。 “不想。”温驯摇头,“相公,那都已经与我无关了。妾身已经是你的妻了,一个怀了孩子的妇人,前尘过往皆消散。” 商人对这个答案满意极了。 筋骨放松下来,坐在我的腿上,拥着我的腰,心情好了很多。 鸳鸯交颈,耳鬓厮磨,亲密地揉搓背脊。 “可是为夫很感兴趣,很想去看呢……” “及仙雷霆打拐,影响重大,甚至牵扯到了帝都里纸醉金迷、歌舞升平的春山坊,波及到了皇亲国戚、权臣世家子弟。揭出来的丑闻举国震惊,闹得沸沸扬扬,民间哗然。” “你被关在酒楼里天天捱我的干,与外界隔绝了,大约不知道,后续发展,开封府办的这系列案子有多严重。” “展昭几乎被及仙当地砍死,王朝被人下毒差点没了,外头满城风雨,坏事传千里,丑闻都传到西夏、大辽去了。” “人家专门派了使臣过来,带着几车的珠宝礼物,就为了朝堂上见到皇帝老儿,嘲讽皇帝一句——” “贵国泱泱大朝,满嘴仁义道德礼智信,满腹男盗女娼蝇营苟。真真给咱友邦小刀剌屁股——开了眼了。” “……………………” 影响已经这么大了么? 展昭侠客出身入职开封府,执拗刚硬,作为过于锋利的宝剑,可能不知轻重。 可他身边监督辅助的老油条,王朝马汉,不可能不知道查案要适可而止的道理啊? 还是说…… 这些都是老青天的意思,彻彻底底地查,给朝堂从上到下来一波大清洗? “你不知道,”豪商埋在颈间,低沉地笑着,“皇帝老子的脸都青了。脾气那么仁厚的圣上,差点当场招御林军过来,把使节剁在朝堂上。” “唉,可惜了,”叹息,温热的呼吸斥在敏感的颈间,皮肤上最细小的茸毛根根悚立,“可惜咱们只是个低贱的商户,登不得庙堂之高,无法亲眼目睹那精彩的场面。只能听听大哥二哥转述的宫廷谣言了。” “………………” “夫人。”沉声。 “嗯?” 我恐惧地回过神来。 “你别抖,哪怕思考的时候,只要我还在你身上,你都一直在无意识地发抖。不好看。” “夫君,我乖,我听话,我……我尽量不抖。” “……” 松针一般,细密短短的睫毛上下阖动着,来回仔细打量着惊恐畏缩的情态,徐徐地微笑了起来。 一口咬上了颈部命脉,兽一样,牙齿切割血肉。 “不是跟你说了么,不许抖!” 低沉含糊地吼。 “……” 不抖。 不抖。 死死地抓着商人两侧臂膀,剧痛与恐惧交织,铺天盖地倾轧而来,大脑一阵阵空白发懵。 该挣脱开的。 可是,怎么还敢呢? 许久,终于松了口。 呼吸炽热,脱离脖颈位置,留下一道深深的血色牙印,与其它深的、淡的斑驳痕迹交织在一起。镜中的颈子没一块干净的好肉。 伸出舌头来,舔去唇上沾染的腥血,吐出一口长长的浊息。 摸摸头发,扣紧后脑勺,掰到眼前来。 “真听话,小癞皮狗。” “作为奖励,待会儿相公去衙门看热闹,旁观开封府审判。小癞皮狗可以捎带着一起去。” “希望你到时候,还能如现在此般听话、安静。” 食指中指把玩撩拨着耳畔细碎的垂发。 “不管夫人信不信,开封府那边,徐明文这个名字,已经是彻彻底底的烈士、幽灵了。无人会再帮你,哪怕霁月清风的展大人,稍后夫人也可以看到咱们跟展大人其乐融融,兄友弟恭,官商勾结,盛世和谐。杜鹰之后,你该已经明白了,感情虚浮,道义轻贱,有其智力的活物皆逐利,有其智力的活物皆避害,重利加之恰到好处的威胁,没有什么是不能买通的。” “你的上级领导,展大人,其实他一直都知道你还活着,但你苦熬挣扎了这么多日子,他从未插手救你,猜猜为什么?” “想不通?……没关系,等会儿亲眼见到了,你就知道为什么了。” 抚摸着颈部命脉处的肌肤,摩挲着血淋淋的牙印,带起受损皮肉强烈的刺痛。 披着人皮衣裳的狰狞怪物,温良地笑起,诚恳地邀请。 “咱们来做场对赌吧,夫人。” “去青天白日的县衙公堂,泱泱民众之中,旁观对累累罪恶的庄严神圣审判。” “你向玉堂青梅竹马的发小,展昭求救。他救你,替你撑腰,我入狱,死刑,玉堂同样入狱,二十年起步。” “你向玉堂青梅竹马的发小,展昭求救。他置若罔闻,不替你撑腰,不救你。回来之后,我挑了你的手筋。” “怎么样,这场对赌,敢不敢加入?” 第168章 青天白日,乾坤朗朗。 明镜高悬,正道沧桑。 及仙大案终了,公开审判行刑,万人空巷。 乌泱泱来观看明正典刑的,不止有本地的民众,连外地的,临近州县的,都有很多专程赶来的。衙门外的南大街上停满了各色马车,朴素的,奢华的,单匹马的马车,两匹马拉的马车,四匹马拉的豪华宽敞马车……其中一个竟然钻出了红发碧眼的番商,叨叨着听不懂的鸟语,带着仆从,火急火燎地钻进去看热闹。 真真是彻底斗倒了,一丁点儿魑魅魍魉都不剩了。三个月之前,及仙还是片与外面世界彻底隔绝了的孤岛,无数大型鹰隼猛禽升空,盘旋着,猎杀捕捉所有信鸽,一丁点当地的消息都传不出去,一丁点外面的消息都传不进。 “夫人,来,扶着为夫的手,慢慢下。” 衣冠禽兽,无尽柔情,在下面承接着。 “你现在刚怀了身孕,还不稳当,千万小心,绝不能磕着碰着了。” 深吸一口气,稳定悲哀惶乱的心神,慢慢地下到商人怀中,由着他拥着两侧臂膀,悉心地整理豆绿色的面纱、耳畔碎发。 “我不想进,夫君,我不想进……” “这里曾经是你疯魔希冀着想回归的神圣法邸,拖着一身血,爬都想爬回来,如何不想进?” “……” 这里把我卖了,如何教我想进? “夫君,夫君……”摇头,苦苦哀求。 “你必须得进,”豪商强硬地拖着人往里带,“咱们对赌一把,待会儿见到了霁月清风的展大人,见到了曾经的大领导,你向他求救。他救你,我与五弟入狱。他不救你,亲切地唤我四哥,站我与五弟这边,回家后我就挑了你的手筋。” “我不赌,我不与你对赌,夫君,你放过我吧,妾身早已经没胆了,妾身早已经死心了……肚子里都已经有你的孩子了,怀孕待产的人妻了,还能逃到哪里去,别折腾我了,别折磨我了,行行好,留几分仁慈吧……” “由不得你不进!老子的一万两银票啊,不教你彻底死心,万一哪天死灰复燃,突然飞掉了怎么办!跟着我往里走!……” “嘿!”后头契丹番商猛拍了他一把,义正言辞,叽里呱啦了些什么,听不懂。姓蒋的大商人白眼一翻,当场对线,鸡同鸭讲地对喷了一番,对方骂骂咧咧地搂着番女走了。 整理整理刺绣精致的靛青色衣襟,长长吐出一口浊息,心平气和,回归体面。 “夫人,你要听话——” “我不与你对赌,我不要被挑掉手筋,我不要,夫君,相公,我不要……” 眉眼弯弯,愉悦莞尔。 “你就这么笃定自己会赌输?” “我不赌,我不赌……相公,咱们回家,回酒楼吧,我解你的裤子,我给你快活,我跟你学账务处理,我什么都给你,咱们回家,回家……” 拥住寒风中抖若糠筛的躯体,拥进怀里,裹上厚实的暗色披风,温暖包裹。按着后脑勺,炽热地亲了额头一下,指腹揩去眼下狼藉哀求的泪水,无尽温柔。 “别哭了,妆都花了,又得重新补妆。” “听话,跟着相公一起进衙门,哪怕你不赌,也在衙门后庭花园里安静地坐一会儿,就当作与过去告别了,什么遗憾都不留了。相公有事要和开封府谈,陷空岛西边陆地上也有伙丧尽天良的拐子,碍着岛上的民生了,大哥二哥好不容易抓到了他们,拷打的时候讯问出了些不得了的东西,不是商户能处理得了的了,得跟公门交接一下。” 第62章 “嗯,嗯,嗯,我听话,安静地坐一会儿,你办完了事儿咱们就走,不赌,不赌了好不好,相公……” “好,咱悲惨可怜的小娘子,不赌,不赌了,办完事咱就走,瞧把你刺激的,跟要疯了似的,来,乖,亲一口。” 第169章 故地重游,恍若隔世。 那个一身利落武装、豪爽狡诈的大捕头已经很遥远了,所有曾经的抱负、信仰、尊严、人格……通通泡影般破裂,消融在了猎猎的寒风中。 太阳真大,红彤彤的,真神圣。 照在人身上,一丁点儿温度都没有。 没有从人群攒动、威风凛冽的石狮子正门进,有关系的直接由衙役引着,走偏门,入公衙后庭。 锦毛鼠、翻江鼠与南侠曾经是江湖上多年的亲朋挚友,私交甚笃。后来南侠离经叛道,舍弃潇洒恣肆的自由身,投入开封府,为包拯效力,成了桎梏重重的朝廷鹰犬。锦毛鼠想不通,无法理解,与竹马冷战了好久。 最后还是在钻天鼠、穿山鼠、彻地鼠、翻江鼠四位兄长苦口婆心的调解下,渐渐和解了。如今商户与官僚走动频繁,感情愈加蒸蒸日上,蜜里调油。 “这位姑娘是……” “我夫人,已经有孕了,马上就要带回岛成婚了。兄弟几个到时候可要来喝喜酒啊。”拱手作揖,满面红光,意气风发。 “一定,一定!蒋老板,恭喜啊贺喜啊,这么多年了,终于不再打光棍子了!你家现在就剩玉堂一个还单着了吧,安排相亲了么?……” “大哥大嫂张罗着呢,可小五实在拗,什么都相不中,这段时日天天出去买醉酗酒,神魂颠倒、蓬头垢面地回来,也不知道在寻思些什么,让人头疼……” “男儿大了不中留啊,赶紧给他安排个美娇娘,成了家就定了心了!……” “哎,蒋大哥,这嫂子,似乎有些机缘,面善得很啊……” “哪里面善?” “你们不觉得……”吊胃口,拖长腔,“远远望去,跟南乡姑娘似的么,都是一身豆绿,都是蒙着面纱、眉眼如水的窈窕淑女……” “哎嘿,柱子,你还别说,真是像似极了跟咱们仵作师傅……” 微滞。 “……” “……开封府当真有个姓丁名南乡的人物?” “那当然啊,蒋老板,那可是我们开封府的一枝花,可漂亮了。”咋舌,“只不过不在这里,远在千里外,京畿衙门的验尸堂里圈着呢。女流弱质,受不了长途颠簸的苦,跟咱们糙爷们不一样,娇滴滴的,出不了公差,只能搁府衙里供着。” “……如此。” 豪商垂眉敛眸,若有所思。 热热闹闹、其乐融融的县衙后花园忽然一肃,气氛沉静下来。 “展大人。” “展大人。” “展大人……” 德高望重,人心所向。 首领到来,官兵、杂役、捕快……尽皆恭恭敬敬,敬仰敬畏,纷纷作礼,不自觉挺直了脊梁,收敛了放松散漫的姿态,回归紧绷肃穆。 一袭青云暗纹的墨色武服,劲装黑靴,巨阙宝剑悬垂在腰侧,挺拔如松,不怒自威。 几近垂危的伤势残害掉了大半条命,脚步有些沉滞,再不复武者当初的轻盈无声。武官丰神俊朗的面孔被一道狰狞的刀伤撕裂开来,惨烈地斜过半个左脸,犹如黑红色的蜈蚣盘踞,可怖而可敬。 谁都不知道他孤身一人,是怎么从县衙几十个精锐的围杀中活下来的。 残阳凄烈,一身血,踉踉跄跄,犹如炼狱杀神归来。押着右臂断裂的前任地方执政官,骆江宁。拎着前任县尉双目惊悚圆睁的人头。 漫漫长街尽是血脚印。 没有一个当地衙役敢逼近。 双膝跪地,扑倒在了马汉怀中。 满面鲜血,血袍黏腻。 “找、找姓徐的,那畜生把我卖了……” 人事不省,直坠黄泉。 第170章 视线扫来。 无法抑制地往后退,往商人身后避缩。 后腰扣上了手掌,十成力道抵住,不允许往后退。 “夫人,懂事些,见到大人,要见礼。” “……” “夫人,懂事,听话。”隐隐狠戾。 我把视线低垂错开,落到殷红刺目的冬梅丛中,不敢看武官的神情。仓皇地福了福身,立刻偏过头去,低低地哀求。 “相公……” 后腰的手终于松开了,我立刻躲缩到了商人身后。 “哈哈哈哈,嫂子好生羞怯,也忒怕生了……”旁边人嘻嘻哈哈地化解了怪异的冷凝。 “四哥。” 展昭眉眼安和,对蒋平亲近地笑起。 “陷空岛的药酒很好用,驱寒暖骨清毒,我这边与王朝用得很快,能再送些过来么?” “这个还用问么,直接向小五那里拿就行了!管够!”爽朗大笑,拥着好友的肩膀,往白雪纷纷的梅林中走。 “夫人,跟上来啊,”悠然自在地回头招手,“这么多外男,你不跟着相公、小叔子走,独自留下,成何体统。” “……” 漫天飞雪,飘飘扬扬。 银装素裹,天与地与远山消融了分界线,汇成苍茫无尽的白色,烟波浩荡。 小道曲折,曲径通幽。 风雪寂静,只两侧星星点点的冬梅,点缀出血一般艳烈的红,辉映出些微的生机,证明着此境并非死地,仍是活人的世界。 他们并排地在前面走,絮絮地聊,聊了很多。 聊到了鸡毛蒜皮的家长里短,聊到了幼时共同堆积的雪人,聊到了酸甜可口的梅子,聊到了过年时绚烂的鞭炮烟花…… 又聊到了庄严神圣的话题,及仙的重案,那些灭绝人性的拐子,那些穷凶极恶的罪犯,及仙的拐子势力以县衙为保护伞,经年发展壮大,根深势大,枝叶连绵,竟然荫接到了皇朝国都,京城。 在及仙,拐来的孩子、女人按照皮囊、体貌、骨骼柔软度、牙齿整齐与否、口音好听与否、听话机灵听与否……等复杂苛刻的衡量标准,分出三六九等。 经过精挑细选,资质最佳的那一批,供应以最好的资源,风月楼坊里,吹拉弹唱、舞乐书画、床技按摩口活,样样皆教,调教成最千娇百媚的尤物。 阉割掉把式儿的小男孩雅称“红玉”,灌药绝育的小女孩雅称“翠玉”,这些上等的炮架子,市面上价值千金,达官贵人、风流才子趋之若鹜,乃彰显身份的重要脔宠,比金丝鸟笼里的长尾鹦鹉更为宝贵。 大批红玉、翠玉,直供帝都。 彻查及仙,朝堂震荡。 “陷空岛产业主要在东南,上行下效,东南官场、生意场上风气也很邪,红玉男郎、翠玉女郎作陪很正常,唱歌、跳舞、倒酒、陪喝酒、陪摸、陪睡……作为重要礼物,到处流通交换。” 蒋老板直白地告诉武官。 “我尝过几个,那些已经不能称为完整的人了,除了惹人燥热,供人骑乘以外,旁的什么都不会,什么都做不了,没有自立支撑、独立生存的能力,就是一件供人玩乐的漂亮器皿,可怜可悲至极。” “你们在及仙截获了那么多‘货物’,救了那么多小孩女人,在佛家之言,功德无量,胜造七级浮屠。可是,救出来之后呢,怎么安置?……那些都已经是废人了,小女孩被灌药绝育淫污清白了,小男孩被阉割残废淫污扭曲了,都没用了,纵然耗尽人力物力财力,不远千里,把他们挨个儿送回了家乡,他们的家人也容不下他们了。” “让他们自己选择。” 武官想了一会儿,沉静地说。 “从深井里捞出来了,虽然残了,可放归了外面的地上,他们至少还能爬,还能挣扎。” 商人便沉默了。 沉默良久,披风里伸出长臂来,揽住好友的脖颈,用力按了按好友的肩膀。 “我敬佩你,熊飞。” “做这些事,你知道你得罪了多少高官权贵么?终有一日,粉身碎骨,祸及妻儿家族。” 熊飞摇头。 “不会。祸及只祸及我一个,我不娶妻不生子不留后嗣不留软肋。” “……” 商与官的脚步皆停了。 沉甸甸的雪树梅花之下爆发出激烈的争吵。 “你得退!”商抓着官的衣襟说,“听四哥的话,你必须得退!” “娇妻美妾,子孙成荫,享乐快活,幸福美满才是真的,其他都虚浮又轻贱!为了那些虚浮轻贱的东西把一生搭上不值得!你个蠢猫憨子!人活就一辈子啊!不值得!” 他几乎要给他的脸打上一拳。 怒不可遏。 “你大哥展旭呢?他知道你一条道走到黑的盘算么?!还有小白鼠,玉堂他知道么?!” “大哥大嫂在常州生活得很好,他们认为我过几年就会后悔了,就会退下来回家了。玉堂我找不到,他这段时日怪怪的,到处酗酒买醉,抓不到踪影儿。” 第63章 后背撞到了树干上,雪簌簌地往下落,落入头发,落入脖颈皮肤,迅速融化,冰寒刺骨。 豪商渐渐冷静了下来,抓着武官衣襟的手缓缓松开。 “……抱歉,熊飞,是我失礼了。” 吐出一口白气,缓缓地道。 “你亲哥说的对,过几年你肯定会后悔,然后就往下退了。到时候我们所有人都会帮着你,平安回家,荣归故里。反正你现在才二十七八,干个五六年退下来了,也才三十五岁左右,到时候娶妻纳妾,开府建族也还来得及……” 毁了容的武官静默着,不作丝毫回应。 第171章 勾勾手指。 “你,过来。” 我猛然地僵在了原地。 商人缓缓地松开了武官的衣襟。并且熟稔亲密地帮老友捋平整,去除褶皱。 侧头望着我。 “过来,别等我说第三遍。” “……” 武官也跟着望了过来。 风雪缥缈,天地模糊,看不清他们的神情。 深一脚浅一脚,垂着头,小心地踩着湿滑的小径往前走。 到了梅树底下了。低眉顺眼,紧紧地攥着毛茸茸的袖筒。 细若蚊吟,恐惧瑟缩。 “……夫、夫君。” 商人示意靠近些,再靠近些,直到他面前。 平和地垂下脸,伸出手指,解开御寒披风的胸前绑带,把披风搭到臂弯里,使一袭豆绿裙装露出。然后掐着后颈,迫使面向武官。 “熊飞,这是你曾经喜欢过的姑娘吧?” “……” “四哥如何得知的?” “这个你甭管,我们商人有商人的手段,查出了她前半生是以男人的身份活着的,活得还挺精彩,继续往下查,很自然查出了姓徐的名捕是你这个当大官的得力手下。” “你们感情挺好的。”有些悲伤,“兄弟,我知道你这个人多重感情,可惜了,遇到个狼心狗肺的。信得有多深,被捅得刀子就有多狠。” “……” 我大概意识到他要做什么了。 想挣扎又不敢挣扎,低声下气,苦苦哀求,竭尽所能用手去抓颈后的钳制。 “相公,相公,我是你的妻啊,我已经有身孕了,怀了你的孩子了……” 抹了把脸,抹去雪水。 “我原先没有查那么深,刚刚查到不久。如果一开始就知道了所有,根本不会留她活着,直接沉海喂鱼。” “……” “现在已经调教好了,耗费了不少心血,花了不少财力物力时间。再沉海喂鱼,忒可惜了。” “人在这儿,杀了上了都随你,随便玩儿,她不敢反抗。” 第172章 老友叙旧,相伴漫完步,时间也差不多了。 衙门前头紧锣密鼓的升堂准备基本上已经完成,风雪渐停,刑事重案公开审判,明正典刑。乌泱泱,不知挤了多少看热闹的民众,人山人海围观,等着盛大的公案审判拉开帷幕。 展昭和王朝马汉碰头离开,去后厢换上正红色的四品云纹制式官袍,准备上堂。 不知道从哪儿弄来的,明明正红色的官袍当初已经被我埋进农地里毁尸灭迹了,可能是开封那边通过驿站快马转来的?…… 毕竟及仙的案子闹得太大了,很多有头有脸的人物都来观审,外邦番子的都有,形式上不得不庄重周全。 “夫人,你没敢跟我对赌,是此生做过的最明智的决定。” 寒风猎猎,冬梅烈艳,姓蒋的豪商掐着后颈,咬着耳朵,得意地跟我说。 “展昭他毕竟是个活人,不是圣人。” “如果应下了对赌,此刻夫人的手筋已经鲜血淋漓地挑断了。” 后脊一阵一阵地发寒,心脏阵阵地紧缩,一动不敢动。 “送你给他玩,给他作践报复,他是个有底线的君子,婉拒了。” “但是救你?……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大笑声中,天地灰暗,万念俱灰。 “夫人,坏人永远不知道自己是坏人,每个人都以为自己是好人。你大约常年做混账习惯了,对于自己所做过的一切都理所当然,对于他人的善意好意也永远理所当然。” …… 明正典刑,庄严神圣的公开审判。 丝毫提不起兴致,我自己都已经毁灭得彻彻底底了,世间的其他一切,还与我何干?…… 洪水滔天也于我无谓了。 蒋平继续留着我做贤妻良母都算下场好的了,他跟展昭感情这么深,结果新近查出了当初我对展昭的出卖背叛,害得他兄弟几乎入了黄泉,这能留着我好?…… “你在想什么呢,夫人,木木怔怔的,跟个死人似的?”吵嚷的人群中,蒋平揽腰亲密地问我。 “……大老板,杀了我吧,给我个解脱吧。”我求他说。 “你身上带着老子的崽儿呢,岂能轻易宰了。” “崽儿生下来之后呢?” “继续生崽儿,生到死。” “……” 低哑,细微。 “你让我生孩子生到死,拿我当猪圈里的母猪用,还让我给你做贤内助,让我帮你分担管理商铺的流水账务?” “不止,你挺耐艹的,还得兼当蒋某生意场上拓宽关系的交际花。” “……” “……我并不漂亮。” “漂亮的我们见多了,什么没吃过干过,有地位有身份的女人征服起来才真正带劲儿,你在蒋某身边,会很有地位很有身份。” 煞白,无法抑制地哆嗦。 “……禽兽。” “胆子肥了啊,夫人,是因为公堂庄严给你的底气么?”黏腻地咬耳朵,低沉隐秘地笑,“咱可从来没说过自己是君子。” “老话说得好,生意场上君子死透,通通只剩衣冠禽兽。” 浑身发抖,心魂俱散。 “你如何敢逼我做尽这荒唐一切,如何敢压榨花生一般,压榨尽所有脂水,支离破碎,嚼成烂泥。不怕我恢复以后,与你拼个玉石俱焚?” “真真是这神圣法邸给了你挣扎的底气了,”乌泱泱的人群中,双臂自后方捆缚至腰腹,死死地束缚住,豪商的脑袋亲密地搁在肩膀上,依偎着恐惧敏感的颈边。 双眸往前方望,看热闹地望,望法邸大堂中正在审判进行着的一切,“恢复?你永远不会有恢复了的时候。性事不停,一胎生完紧接着就怀上了下一胎,永远都是个虚弱的孕妇,你拿什么跟我斗?” 王八蛋啊混账禽兽王八羔子他八辈祖宗千刀万剐%#*x*!…… 吵嚷热闹的人群中,豆绿色的面纱之下,隐蔽无声流下恐惧的泪水,浑身发抖,双手使劲地扒着腰腹上的束缚,如骨附蛆,怎么都扒不开,怎么都挣脱不掉。 偏过头去。 低哑,细微地哀求。 “相公,相公,我是你的妻啊,你不能那般对我,你不能……我是个人,不是个牲口……” 唇角愉悦弯起,目光仍然专注地远望着那森严高堂上正在发生的一切。 “相公怎么对夫人,取决于夫人的表现。你若永远温驯乖顺配合,相公下手便有个度,不会往死里作践。你若胆敢忤逆丁点儿,那么就,”顿了顿,阴狠低微地道,“作践至死算完。” …… 那边公堂上审判忽然发生了严重的意外。 一身靓丽红裙的小歌伎麻木不仁地跪在法邸大堂中间,作为重要人证,指控前任地方官骆江宁,作为黑恶势力保护伞,纵容拐子团伙发展壮大,荫蔽拐卖黑产,……等等数桩重大罪行。 指控县衙掌簿,周师爷,策划害死了暗中调查拐卖的及仙捕快,许默。 灭口了与许默相关的念奴娇前任花魁,柳忘忧,致使其赤身裸体从十几米的高楼坠下,血溅青石长街,当场身亡。 饱经沧桑折磨的幸存受害者,化作众人证,在开封府的庇护下,指控出地方权力一桩又一桩触目惊心的累累罪恶,为自己讨回律法公道。 指控着,指控着,看热闹的人群中却突然冲出一对愤怒的农家夫妇来,对着跪在地上的年幼歌伎猛扇巴掌,拳打脚踢。 “不知感恩的赔钱货!县尊大人可是好人啊!没有他们把你买到妓院里,你怎么挣得出钱养你弟弟!……” “你弟弟正是长身体的时候,家里种地多困难啊!……我们一年到头面朝黄土背朝天,累死累活,你不在窑子里面赚钱补贴家用,不知感恩,反倒往老爷身上泼脏水!……” “小婊子!烂逼!没用的赔钱货!不懂事儿的白眼狼!白养你这么大了!……”各种尖锐的污言秽语,粗鄙难听,怨恨至极的辱骂,恨不得生啖其肉,抽其筋扒其皮。 迅速被手持杀威棒的开封官兵架开了。 架开了犹自还想向女儿身上扑,继续拉扯头发,抽耳光拳打脚踢。 “肃静!” 第64章 大理寺与开封府共审判,惊堂木重重地落下,震耳欲聋。 闹事的农夫农妇扑通跪到了地上,胆战心惊,抖若糠筛,终于老实些了。 七八岁的幼弟跑进了十二三岁的姐姐怀里。 “姐姐,不疼,不疼,吹吹……” 红裙雏妓抬起伤痕累累的雪白藕臂,在凌乱的发间摸了摸,摸了半天,终于摸出了一点儿像样的值钱东西。 拔下金丝编织的小发扣,放进幼弟手里,使握好,摸了摸脏污稚嫩的小脸蛋,亲昵地蹭了蹭。 “乖,送去给爹娘,就剩下这一点儿了,姐姐没别的了,都给完了。” 幼弟指了指头上的另一根。 “这根是木钗,给了爹娘也不要的。” “好吧……” 噔噔噔跑回爹娘怀里的。 “爹爹,娘亲,姐姐给的,她说就这些了,没别的了!……” 啐了口黄痰,把金色的小发扣揣进怀里。 “她给是应该的!赔钱货!白眼狼!……肯定还有!再去问她要!……” “姐姐,姐姐,你肯定还有……” 又跑了过来。 红裙雏妓没有再理男童。 跪地叩首,对着法理高堂之上,明镜高悬四个神圣庄严的金漆大字,接连叩首三次。 “青天大老爷,衙门原先有个好像……徐的捕头,奴家能见见他么?” “为什么想见他?” “除了我娘外,就他一个人对我好过,可我把他害了,他其实并没有欺负过我。” “他已经死了。” “……死了?”愣。 “殉职了,尸骨无存。” “……” “……这样啊。”麻木不仁地喃喃,若有所思。 “姐姐,姐姐,还要,还要……”男童抓扯着红色的衣裙,来回摇摆撒娇。 “没了,真没了。”耐心安抚。 “要嘛!要嘛!姐姐肯定还有!……爹爹娘亲都说姐姐还有!……”哭闹着耍横。 纤细娇小的歌伎突然站了起来。 不再跪地。 亲密地把幼弟拥进了怀里,拔下仅剩的木钗,狠狠捅了进去。 “你个杀千刀的赔钱货啊!千刀万剐的贱蹄子!怎么能伤你弟弟!……”魂飞魄散,撕心裂肺,呼天抢地,场面乱作一团。 “咱家就这一根独苗苗啊!……” “猫蛋儿,猫蛋儿,别害怕,坚持住,咱们花银子请大夫来,娘亲在这儿,娘亲在这儿,不害怕,不害怕,有娘亲陪着,不害怕……” 小歌伎拎着血淋淋的木钗子,摇摇晃晃地站在法理的公堂中,环顾四周,扫过骚动哗然的观审百姓、猴群般议论纷纷、指指点点的芸芸众生。神情怔松,恍然地发了小片刻的呆。 行尸走肉般,浑浑噩噩。 面对手持杀威棒走来制服的官兵,调转方向,猛然撞向了青灰色的石柱。 一地血红。 腰腹上勒着的力道松了,商人也被震到了,久久回不过神来。 脑海中某根名为理智的弦崩断了,下意识想冲上前去,不顾一切去抱住那个女孩儿,腰间的双臂骤然收紧,桎梏得死死的。 那个垂死的小樱桃在歪着脑袋哭。 “娘……好痛……” “招娣好痛……娘……” “娘……好痛……娘……娘……娘……娘……” 娘亲和爹爹怀抱着凉透了的幼弟呼天抢地,无人理会垂死的女儿,偶尔投过去的眼神饱含猩红怨恨,恨不得生啖其肉。 艳红的雏妓瘫软在法理的公堂上,细弱地喊着娘亲,一点点断了气。 第173章 “你为什么在哭?” 蒋平问我。 “她杀死了自己的亲弟弟,家里唯一的香火。” “你们男人都是畜生,都是畜生哇!……”嘶声低哑,疯魔了地扒拉着腰腹上的束缚,“展昭也是畜生,王朝马汉也是畜生,审判的大理寺官员也全都是畜生!……” “他妈的,她动作那么慢,为什么不拦!真要拦得话,怎么可能拦不住!……” 蒋平说。 “不拦是放她解脱。” “一个已经残裹了三寸金莲,被灌药绝育了的‘翠玉’女孩,回归乡下,既没法下地干活,帮家里分担农务劳累。又无法嫁出去,替男人延续香火,帮弟弟换来未来的娶妻彩礼钱。” “她已经没用了,她的家已经不要她了。” “活?她怎么活?唯有死。” “展昭如果拦了她,才真是让她活遭罪。”顿了顿,“不过……他为什么放任这雏妓捅死亲弟弟,这我就想不通了……当堂谋杀,性质恶劣至极,以他的武功,能瞬间制止,为什么不制止……” 蒋平不耐烦地封了我的哑穴。 “夫人,老实些,莫闹腾,旁边看热闹的百姓都往咱这边瞅了呢。” 我颓软在了商人紧紧桎梏的怀里。 面纱之下,喃喃地泪流满面。 一丝毫声音发不出来。 畜生。 都是畜生。 雏妓撞碎的脑壳,连并血裙凄艳的尸体被抬上担架,蒙上白麻布,送了出去。 垂眉敛眸,恭恭敬敬进来两个灰衣劲装的皂役,提着水桶、笤帚、草木灰、抹布……一干工具,手脚麻利地跪在冰冷的青石板上洗洗刷刷,迅速把明镜高悬牌匾下的法理大堂清洁干净了。 一丁点儿痕迹都不剩,烟消云散。 命微草芥,湮没如尘埃。 严酷神圣的盛大审判继续。 …… 一批又一批囚犯押了上来,一批又一批囚犯送了下去,人证物证俱全,水落石出,罪恶昭彰。 堂堂正正,声势浩大地定罪。 明正典刑,以国法作屠刀,将正义贯彻到底。 围观百姓一阵又一阵地纳罕,一阵又一阵义愤填膺地骚动,叫好连连,乌泱泱潮水般扩散开来,群情高昂澎湃。 及仙捕快许默,终年二十二岁,因为暗中调查地方拐子团伙的活动,被谋杀在了荒林中,遗骸被喂了熊,伪装作了遭野熊袭击,意外身亡的假象。 许默有一钓鱼的好友,退役厢兵罗仁,在许默死后的头七那日正午,擂响鸣冤鼓,聚众纠结,宣扬一些不确凿不正确的“谣言”。被当地县衙迅速抓捕,以寻衅滋事的罪名打入大牢。 开封府到来,雷霆打拐,彻查地方。将其救出时,罗仁英雄已经被刑讯成了烂肉,两处膝盖被剜,下体被骟,脓伤里活生生的蛆虫蠕动,浑身爬满了虱子跳蚤。 罗仁什么都没有向开封府配合,后悔得疯魔,救出后不久便服毒自尽。毒药来源不明,疑似军中曾经的战友为其带来。 柳忘忧,念奴娇前任花魁,能歌善舞,千娇百媚,红极一时。 由于暗中与许默等人接触,提供情报,帮助搜罗证据,终年十五岁,于高楼赤身裸体坠下,血溅闹市长街,当场身亡。 楚旭、房伦梓,一个许默的教习师傅,一个许默的同袍师兄,喝酒时陷入酣睡,意外打翻了火烛,被烧死在了熊熊大火中。 尸骸经开封府检验,发现刀伤。 钱富贵,经营客栈的商人,小老板。下来查账,检查客人的入住登记信息时,发现了不对劲,有拐子定期入住,带着女娃男娃来,把这里作为隐蔽的货物中转点。 立刻向县衙检举,后其女儿被拐走,一夜白发。 吴阿蛮,绣娘,非本地人,隔壁仓州百姓。因为孩子被拐,独身母亲驱着驴车一路追到及仙,被沉入泷水河。 驴子贩卖到了街市上,其中隐蔽地夹带着血书,被开封府查获。 ……民间的英雄,公门的英雄,民间的受害者,公门里的受害者……许许多多个名字,数以百计。 公案上堆积如山的厚厚卷宗,刑事档案中朱笔的文字符号,带到现实里,无数鲜活的人命与灵魂,哑然地湮没在了无边无际的黑暗中。 长夜何时能明。 我师傅李青峰的遗骸何时能归来。 第174章 大理寺与开封府共审判,惊堂木霹雳若惊雷,重重落下。石破天惊。 “堂下犯官,前任地方县令,骆氏,你该以活剐判刑!九族俱灭!” 右臂被巨阙利剑斩断了的骆江宁,浑浑噩噩地跪在惩戒大堂中央,腥血斑斑的囚服,戴着沉重的铁锁镣铐,蓬头垢面,跳蚤在头发里钻来钻去。 以他为枭首,往左、往右、往后,战战兢兢,穷途末路,跪了一地罪恶滔天的及仙贪官污吏。 “我该活剐?九族俱灭?”曾经的宝元年间状元,狰狞扭曲,声声泣血,朝高堂上的大理寺官员怒吼,“那么你们呢?文官袍服上绣禽,武官袍服上绣兽,披上这身皮,满朝文武哪个不是衣冠禽兽?!……” “………………” 外头人山人海的百姓,浪潮般畏惧地安静了下来,渐至鸦雀无声。 第65章 执掌地方行政重器多年,曾经大权在握,哪怕沦为阶下囚了,仍然上位者余威犹在。 被沉重的镣铐锁链桎梏在地上,被劲装的佩刀官兵按着两肩,伛偻苟且,动弹不得。 狼狈喘息着,又大笑又大哭。 许久才慢慢沉定下来,回归文人仅剩的体面。 “姓展的后生,谢谢你和你的部下严密看管,没有让他们剪了我的舌头,废了我仅剩的可以书写的左手。” 以松柏丰茂、红日高悬的巨大中堂画,作为法邸神圣庄严的背景,开封府的正四品武官,及王朝马汉两大校尉,神情莫名,安静地听着,没有对致谢作出任何回应。 大理寺的官员看看他们,再看看阶下囚,再看看他们,脸色渐渐难看。“展大人……”欲言又止。 阶下囚说。 “后生,你答应骆某了,今天的明正典刑,所有审判过程,无论巨细,都会通通真实记录在案,由老青天上呈圣上御案。” “展某答应过的,自然会做到。”绛红色官袍的审判大人终于出声。 “好,很好,卑职等的就是你们开封府这句话。” 穷途末路,玉石俱焚,火力全开。 大理寺的官员幽幽沉沉地喝问:“好个仰头等屠刀的气魄!罪孽滔天,却似乎理直气壮,死不悔改?!” “改?你们教我改什么?”凄厉惨笑,讥讽连连,“骆某人及仙当政八年,兴修水利,扶助农桑,铺建道路,操练衙役,打击盗匪,拨款学院,助学贫寒学子……桩桩件件,都做得尽职尽责,尽善尽美。” “八年的漫长时间,一块腐烂贫瘠的土地,硬生生经营治理成了老有所养、幼有所依的天府之国。富沃繁荣,高楼重重,真真正正的人间仙境。” 猛回身,指向那些乌压压观审的寂静百姓。 “在本官明正典刑之后,所有及仙当地的百姓,都得给骆某人掉落闸刀之下的首级,磕七个响头!” “所有你们!七个响头!为覆灭的骆氏一族点燃纸钱,放飞送魂灯!……” 这是道威严凛冽的命令。 “县、县尊大人……”有白发苍苍的老人已经忍不住抖抖索索,要牵着噤若寒蝉的儿子、儿媳妇跪下。 这一跪,就如潮水般,带动着跪下了大片大片、连绵不尽的及仙当地百姓。乌压压矮了下去,只剩下外地看热闹的还在站着。 “放肆!”惊堂木重重落下,大理寺怒不可遏,“公堂之上,严禁喧哗!” 阶下囚置若罔闻。 浑浊叹息,蓬头垢面,筋疲力尽,微垂首。 “上下挥霍无度,则掠之于民。不掠本地民脂民膏,必要拿外地为本地民生献祭。” “骆某确实枉读圣贤,衣冠禽兽,恶孽滔天。对不起很多及仙以外的地方,但在及仙本地,骆某问心无愧。还望诸位父老乡亲,在骆氏一族覆灭后,帮忙收殓收殓曾经县官的遗骸,立个小小的坟墓……” 底下很多及仙百姓纷纷地应,恭敬地磕头。 “给您碎酒送行,县尊大人……” “坟包上再种棵青松,黄泉道上为您的魂魄引路,来世您还来咱们及仙这地界当父母官……” 高堂上三位审判官员简直怒极反笑。 “愚民!愚不可救!……姓骆的,你是不是还想让他们给你建造座祠堂啊?” 姓骆的:“比起你们,我配得上祠堂!” “丧心病狂!狂吠狴犴!你一手策划了画舫沉船重大事故,淹死害死了多少无辜人命?!” “那条画舫上哪条无辜!通通都是锦衣华服、道貌岸然的豪绅畜生!开封府没来之前唯我们骆家马首是瞻,毕恭毕敬,开封府来了之后便想把我们骆氏一族推出去,作替罪羊,顶替他们所有罪行,死在开封府的虎头铡下!……” “把他们与开封府通通淹死了,沉入泷水河喂鳄鱼,白茫茫天地反倒落得个干净!……” 引经据典,唇枪舌剑。 口沫横飞,獠牙毕露。 鱼死网破,火力全开。 “你们诸位大人好啊!你们诸位大人妙啊!稳坐高堂之上,不沾风雪!看着底下各州各县人仰马翻、民生涂炭!……我骆某五品县官不干净,你们四品、三品、二品、一品的大员便冰清玉洁、光明磊落了么?!……红玉的滋味儿不错吧?上乘翠玉在胯下婉转哭叫的滋味儿销魂入骨吧?……吃老子的饭砸老子的碗!拿老子当钱袋子用,回头还把老子的及仙县杀鸡取卵!……” “……好家伙,”肩膀上亲密依偎着的人头看懵了,商人低低地咋舌纳罕,嘀咕了句南海的俚语,咬耳朵,感叹,“看他们当官的开撕就是不一样,这场面,永生难忘……得亏今天过来凑热闹了,回家可得好好跟大哥二哥他们说道说道……” 没有回应。 “夫人,”疑惑,“你怎么不吭声?” “……抱歉,忘了,哑穴刚刚给你封了。”在锁骨皮肤处摸索了几下,解开哑穴。 那边绛红色官袍的武官已经离开了高台,下台阶,到左侧书吏那边。安静地垂首注视,确保奋笔疾书的卷宗中,所有细节都详细真实地记录在案。 手指在书吏的宣纸上指点,时不时地嘴唇阖动。太远了,看热闹观审的人太多了,环境当中太吵闹了,无法听清官员具体跟书吏说了些什么。 怆然疯癫,破釜沉舟。 “刘大人啊!胡大人啊!江大人啊!咱们都不姓赵,都没有跟皇亲国戚沾枝带系的福分!……你们如今虽然端坐高堂之上,养尊处优,不染腌臜。可当初,哪个不是一层一层、一步一步爬上去的?谁没做过执掌一方的父母官?……朝廷给的例银就那么点儿,衙门里头开支,那么大,哪处公门能仅靠例银维持正常运转?” “胡说八道!疯狗狂吠!胡乱攀咬!若你骆氏一族洁身自好,不贪图享乐,不骄奢淫逸,声色犬马,哪里有铺张浪费的大开支?!……” “放你先人的狗屁!站着说话不腰疼!爬上了高枝便忘了根儿!水利、农桑、商路、学院、治安、赈灾、控疫……哪样儿不需要钱,积年累月都是流水一样往外淌的钱钱钱钱钱钱!……” “你可以向朝廷申请调度!” “朝廷是谁?哪个姓氏?哪位高官权臣?……那么多个州,那么多个县,那么多个府,那么多个地方官,怎么就独独能对我骆某人垂青眼,给老子拨款拨物拨钱?……还不是得靠送红玉翠玉上去孝敬!送金银珠宝、古玩古董、几十上百万两的银票,上去巴结?!……诸位大人们说的真好听啊,比勾栏里唱曲的唱得更好听!……向朝廷申请调度?这红玉翠玉、金银珠宝、古玩古董、几十上百万的银票,也是能向朝廷申请调度的吗?!……” “好你个骆江宁,藐视国法,咆哮公堂!……斯文败类,衣冠禽兽,枉读圣贤书!……纵容拐卖黑产,作灭绝人性的拐子团伙保护伞,害死了无数人命,泷水河里尸骨无尽!……你倒振振有理,义愤填膺了!午夜梦回的时候难道没有怨鬼找你索命么?!” 彻底撕破脸。 沉寂下音量,幽鬼般冰寒刺骨。 “不跑不送,降职使用。” “只跑不送,原地不动。” “又跑又送,提拔重用。” “诸位大人能一步步爬到今天的位置,哪个干净?哪个没跑没送?……我及仙往上孝敬的钱是通过拐卖黑产,暴利金山来的,大人们过去多年往上孝敬巴结的钱是从哪里来的呢?” 难听地讥笑。 “骆氏一族至少兔子不吃窝边草,没有糟蹋本地的民生。诸位大人,怎么,是直接搜刮了治区内的民脂民膏么?” 朱红令牌狠狠抛下。 “掌烂他的嘴!” 两个开封官兵立刻护到了囚犯身前。 开封官兵与大理寺带来的官兵,剑拔弩张,形成严峻的对峙局势。 惊怒万分。 “展大人,你与我们一起同堂审案的,你这是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武官浅浅淡淡地应,双臂抱胸,侧身坐着,放松地倚靠在书吏奋笔疾书的桌案边,“就一个意思,及仙现在是开封府的及仙。” “…………” 他脸上一道可怖的蜈蚣疤,毁去了大半的英俊容颜,然而却无人敢生出丝毫的鄙恶之心。青云纹,绛红色官袍,眸色黢黑幽沉,莫名地使人胆寒。 只是远远地盯着,便教那几个大理寺官兵毛骨悚然,如近阎罗炼狱,再不敢冲撞行刑。 “退回去,让姓骆的狗官继续招。” “……” “……” 两个青灰劲装的大理寺官兵低低地对视一眼,无声地交流了些,只有生死线上下来的作战人员,才能意会的东西。 下一刻,毫无犹豫,恭恭敬敬地抱拳,应下了。 “谨遵钧令,大人。” 第66章 “谨遵钧令,大人。” 展昭垂下眸去,食指轻轻地扣了扣桌案,提醒被两方对峙吓呆了的文吏回神。 温良平和。 “继续记录,一个字都不要漏,这些都是要往皇城里送的,务必详实。” “……是、是,大人。” 文吏赶紧回过神来,提笔着墨,继续。 第175章 怆然涕泪,鱼死网破。 “十年寒窗苦读,一朝金榜题名。好不容易脱离了草芥庶民的微贱之身,入仕为官,执掌利器。谁甘心一辈子屈居在九品芝麻官的微末之职上?” “不跑不送,降职使用。” “只跑不送,原地不动。” “又跑又送,提拔重用。” “要么被倾轧,孝敬上官,要么倾轧其他,作为上官被孝敬。凡有血性,必起争心,但凡读了书明了世理的儒生,哪个不想往上攀爬?” “攀爬,往上巴结孝敬,讨上头欢心,争取高枝荫蔽,哪能不剥削民脂民膏,变作翠玉红玉、金银珠宝、古玩字画、几十上百万的银两票子?” “刘大人!胡大人!江大人!”声嘶力竭,声声泣血,“同朝为官,如同乘一船,把人推下去淹死,却想着不许人掀翻船?!……” “哈哈哈哈哈!告诉你们这帮稳坐钓鱼台的文武禽兽!今个儿开封府把骆氏九族诛灭,明日后日,朝堂上那些一品、二品、三品、四品的大员,通通都得给及仙陪葬!……” 前路已断,仅剩屠刀。 注定了粉身碎骨,浑然再无畏惧。玉石俱焚,以一县之微力,重若泰山地砸下,掀起举国震荡,洪水滔天。 “还有你!后生!展后生!展大人!站在岸上看船翻,高风亮节,爽快么!道德高地上的风景是不是美极了!……” 狂吠狴犴,狗急跳墙,怎么都没想到,地方官连开封府也一并撕下来了。王朝马汉两位校尉官变了脸色,刚想过去封口,被毁了容的红袍武官止住了。 “他没骂错什么,让他继续。” “……是。” “……是。” “学成文武艺,报与家国帝王,那都是圣贤书上的鬼话!屁话!……后生,你不该入仕为官。江湖上的豪侠,自由放肆,快意恩仇,善恶分明,黑白泾渭,何等淋漓痛快!童话一般!……入了公门你以为你还能全身而退?入了仕便全改了!改得面目全非,奇形怪状,再不复当初!……” 蓬头垢面,囚锁加身,破风箱般的肺脏费劲地鼓动,血色脏污的独臂筋疲力尽地支撑着冰冷的地面,粗重狼藉地喘息。 “展大人,你清高啊,你了不起啊!生逢贵人,平步青云,起点即正四品的乌纱帽,直接作了包相的利剑。我们多少人一辈子呕心沥血,到老到死都爬不到这个高度!妒红多少双眼!……一旦你踏错一步,敢沾染一丁点儿灰色腌臜,立刻被抓住把柄狠狠地撕咬下去,千万双脚把你践踏成烂泥,万劫不复!……” 笑,凄惨狼藉,宦海浮沉半生,大道透彻。跪在法理惩戒的大堂中央,身心俱死,神魂俱碎,万念俱灰。 过来人对后来人讲。 “纵然步步谨慎,神明圣人般严格律己,泯灭掉一切凡俗人性、湮灭掉一切物欲肉欲情欲,没有行差踏错。你头顶隐天蔽日的大树也已经垂垂老朽了,在老青天百年后,你以为你的下场会比骆某人好几分?……” “我,刘大人,胡大人,江大人……所有我们这帮子,你眼中的魑魅魍魉贪官污吏蝇营狗苟,我们走过的、你所不耻的路,你最终都会跟着走上。” “——要么同流合污,要么粉身碎骨。” “而就过往几十年的世事经验来看,脊梁骨抗不住重锤击打,凡有脑子的,最后都会选择生路。” 浑浊叹息。 “展大人。” “后生。” “展昭。” “你该庄严牺牲在及仙重案,被我们害死了才对。早早地死了,至少初心未改过,留了副干净身。” 第176章 这仿佛是个悲剧枭雄,所做一切不过是顺大势而为,和光同尘,同流合污而已。 不发展拐卖黑产暴利金山,拿外地给及仙本地输血,就得如其他地区的官场一般,搜刮本地的民脂民膏,草菅本地民生。用以维持衙门的开支运转,迎来送往,往上孝敬讨好权臣,打点朝廷的六部三司。 骆江宁好像也不是什么大恶混账。 这个宝元年间的旧昔状元,执掌一地的父母官,甚至可称得上是个良善、责任心很重的好官员。 在其位谋其政,无论如何都不肯草菅自己治区内的民生,八年的任期,兢兢业业,把贫瘠腐烂的县子变成了老有所养、幼有所依的天府之国、真正意义上的人间仙境。名副其实的及仙。 他还拨款学院,助学贫寒学子,送出了很多家境窘迫的秀才,给他们金榜题名的机会,助他们入仕,登庙堂之高。 因为他自己曾经也是贫寒出身,知道贫寒卑贱的读书人往上爬有多么不容易。 挺好的一个人。 挺悲剧,挺无奈的一个人才。 我几乎要融入乌泱泱观审的民众人群,随波逐流,义愤填膺,理解他,与他共情了。 如果我师傅李青峰没有尸骨无存地人间蒸发的话。 如果当年在陈州做捕快、在西南做捕快,没有亲身接触过,那些被拐子在睡梦中用石灰粉烧瞎了眼睛,抢走孩子的农村家庭的话。 …… 拐子来乡下收小孩,乡下小孩便宜,半两银子就能买个小女孩,比头小猪猡更便宜。五两银子就能买个小男孩,稍贵一些。 有些家庭生孩子多,六七个小孩,太多的嘴吃饭,养活不过来,跑跑闹闹的又聒噪。随便卖掉一两个,也不心疼,换取半年的银钱收入,就当减轻负担了。 有些家庭小孩少,就那么一两个,不舍得卖。草芥贱民,不舍得卖也由不得你,深更半夜,翻进篱笆里去,轻轻地撬开门闩,蒙着面巾的拐子在熟睡中的父母眼睛上撒一把石灰粉,小孩直接抱走。父母睁开眼睛就烧瞎了。 那些年我还年轻,还没现今麻木不仁,百毒不侵。于是老长一段时间总是做噩梦。 梦里全是那些求我们的父母。 烧瞎了眼睛,跌跌撞撞从偏僻的农村爬进城里,一路上不知道怎么爬过来、撞过来的,膝盖上、小腿上、手掌里,通通血肉模糊。衣衫褴褛,脏污的土渍砂石与活人的皮肉混杂镶嵌在一起。 到我们衙门口就跪下,不停地磕头,哀嚎。 “青天大老爷为民做主啊!……” “青天大老爷为民做主啊!……” 通常都是两口子扶持着一起来的,一跪就能跪许久,四五个时辰不动,再暴晒的酷暑太阳搁那烤着,晒成干儿了,晒晕了,他们都不走。 衙门的师爷嫌有碍观瞻,让我们拎着杀威棍过去,把他们赶走。他们抱着我们的腿,像抓住救命稻草般,死死不撒手。对着我们苦苦哀求,头磕到地上,磕得鲜血淋漓,惨不忍睹。 “青天大老爷为民做主啊……”他们求我们说。 不知道多少对烧瞎了眼睛的盲人父母来来去去,千篇一律地如此求我们说。 孩子没了,眼睛也烧瞎了,烧瞎了眼睛的人在乡下是种不了地,活不下去的,很快也会荒草似的枯萎死去。 那时年轻气盛,热血蓬勃,跟着其他几个同样胸怀正义的年轻战友,一起组织了支小队伍,瞒着衙门上层,秘密追踪抓捕境内的拐子。 九死一生,差点把命搭进去,好不容易抓住了,送进牢里。过段时间,衙门判了拐子死刑,有个年长些的战友,心眼儿多,偷偷去检查蒙着布袋被绞死的死刑犯尸体。 回来跟我们说:“换了。” 绞死的不是那帮拐子。 拐子后头有及仙,有一个国家的天上人间,什么基层衙门都不敢得罪。他们发展得那么大,枝繁叶茂,隐天蔽日,郁郁葱葱,根系绵长广袤,祸害了多少个州、县、府的民生。近乎毒瘤。 问问那些被烧瞎了眼睛荒草般死去的父母,及仙县的好父母官,骆江宁有没有罪。 问问那些抱着孩子投泷水河自尽的被拐女人,及仙县有没有罪,骆江宁有没有罪。 问问那打拐遭报复,被残害死了小女儿,玉石俱焚、尸骨无存的李青峰老捕头,及仙县有没有罪,骆江宁有没有罪。 他们该当千刀万剐,挫骨扬灰。 连并整个天府之国的及仙县,都该熊熊燃烧,为刑事卷宗里数百近千的朱笔符号殉葬。 第177章 以骆江宁为枭首,一干穷途末路的及仙县贪官污吏,捅出了本朝两位三品大员、一位二品大员,以及若干四品、五品的官员。 供出了一本名单簿子,里面记载了及仙县历年来向朝廷六部三司输送孝敬的流水账目,所有红玉、翠玉的去向。 第67章 然后众目睽睽,明正典刑。 在两个开封官兵的押制下,拖上虎头铡,人头当堂落地,大滩猩红蔓延开来。 “………………” 一片哗然,铁锈气钻入鼻腔,浓郁得作呕,许多当地百姓跪下磕头,抹眼泪,抽抽噎噎。 流水账簿由王朝呈上,送进了红袍武官的手里,大理寺的三位审判官员想抢,奈何如今及仙县乃是开封府严密掌控着的及仙,形势比人强,抢不过,只能按捺不动。 唯剩下文官嘴皮子上的阴阳怪气,转弯抹角,冷嘲热讽。 蒋平自身后搂着腹部,依偎在我的肩膀上感叹。 “真精彩,比戏台子上荒腔走板的话本故事精彩多了……戏台子上好歹得分出个白脸红脸,善恶正邪。官场上掐起来,放眼望去,都是差不多的云纹禽兽袍服,看得人眼花缭乱,分不清谁是谁……连展昭都快融在里头了。” “大老虎铡了,再继续往下看也没大意思了,都是滚滚落地的死人头……血呼啦的,到处滚,怪恶心的,爷今晚还想吃豆腐脑呢……” “走,夫人,咱们回家。” 回头转身,从乌泱泱的人群里头挤出去。那边外围白玉堂正在找人,好不容易找到自家四哥四嫂,立刻递给了一封密信。 暗红封漆破裂,信已经拆看过了,陷空岛锦毛鼠的神情很难看。 “慌什么,什么事儿是咱家处理不了的。”豪商老神在在,不以为然,亲密地按按幼弟的肩膀,“小白,你还是缺少历练。” 打开仔细看了一番,神情渐渐凝固,淡然消失了。 “……他大爷的,一帮子贪得无厌的蛀虫,又来。”偏过头去,压低声,狠狠地骂了句南海的俚语脏话。 “这里人多眼杂,不是谈事的地方,”锦毛鼠催促说,“四哥,事况紧急,咱们先离开衙门,上马车回酒楼,回自家的地盘儿再细细地谈。” “我带你嫂子先回去,她好像被斩首行刑的血腥味熏到了,干呕了好几次,埋在老子怀里差点吐在老子衣服上。你留下。” “我留下作甚?”疑惑不解。 “那只猫和你感情好,待会儿等开封府忙完官场上的事了,随便编个由头,把他哄到咱家酒楼喝酒,单独开一个包间,上好菜,我也过去。” “什么时候了还喝酒叙旧,咱家的商铺遭的麻烦都火烧眉毛了!”越发不能理解,锦毛鼠急了。 “让你办你就办,”豪商神思倦怠地按揉着太阳穴,“正是因为火烧眉毛了,所以才更得找个京官套套话了。最近东南那一片生意场,风声一直不太对,总感觉哪里要发难。” “…………” “快去,快去,”拍拍发怔的幼弟,催促,“去衙门后头花厅里守着,等展昭一出来,你就与他黏在一起,把他哄到咱家酒楼来,就说看他心情不好给他解乏。” “……” “怎么了,你怎么这个表情,愣愣的?” “四哥……”沙哑,垂眸,“猫儿是咱们的好兄弟,咱们从小到大的朋友啊。” 经年老辣的豪商巨贾笑了,眼角漾出浅浅的笑纹。 “废话,他当然是咱们的朋友、好兄弟。你又在想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呢。” “可你谈及他时的态度……” “朋友、好兄弟,感情深厚,和拿来利用并不相冲突。听四哥的话,乖,快去办。” 第178章 “还恶心么,夫人?”商人温柔地问。 “有点儿,马车里太晃了……” 掀开帘子,让赶车的马夫行得更平稳些。 “现在好些了么?” “嗯……” “过来,来相公怀里趴着,卧一会儿眯一会儿就舒服了。” 探进厚实的披风里,探进豆绿色的衣裙中,摸了摸,按了按。 “你这还未显怀就孕吐得如此严重了,待到显怀,肚子鼓起之时,得是什么样子。”嘀咕。 “凉,手凉,夫君……” “抱歉,忘了。”立刻抽了出来,轻轻拍抚背脊,“睡吧,小睡一会儿,等会儿还精神,今晚上有的忙活呢。” 马车平稳行驶,仍然微微地摇摇晃晃,蜷缩在温暖的怀抱中,昏昏欲睡。 迷迷糊糊间,有什么东西在摸索着腿上的旧伤。 “疤已经结痂了,都好得差不多了么……” “嗯,”我往商人暖烘烘的怀里更拱了一拱,“差不多痊愈了,就是走动的时候还有些疼,不能走快了,不能跑……” 闭着疲倦的睡眼,依偎着,朦朦胧胧地问。 “相公,你想过咱们的儿子取什么名字么?……” 这一下带偏了商人原本的思绪。 摸了摸头发,沉吟着。 “叫……风,蒋风,像风一样自由快活,一世荣华,逍遥自在。” “嗯,都听相公的。”无尽温驯。 …… 昏昏沉沉地小睡了一觉,睁开眼已回到了酒楼外头。 日暮沉沉,长街繁华。 天色渐暗,行人寥落,拖在地上的影子被夕阳拉得老长,远方几只鸿雁腾起,翱翔在波澜壮阔的红色晚霞中。 真美。 我什么时候也能像它们一样回归自由。是不是这辈子都没机会了。 进酒楼,穿过晚饭时分热闹吵嚷的大堂,上二楼,再上僻静的三楼。 “备热水,给夫人准备沐浴。” “是。”“是。” “……” “怎么了,夫人?”蒋平捏捏我的手,笑着问,“怎么这么僵硬?” “没事儿,”摇头,柔顺地垂下眼睫,“妾身都听相公的。” “这才乖,”搂着腰,愉悦地揽进怀里拥住,奖励似的,蜻蜓点水地啄了一下嘴唇,“相公的贤妻良母,相公一万两银子换来的汗血宝马。” 沉声吩咐。 “秋墨,秋枫呢?让她们过来候着,等夫人沐浴完毕,给夫人好生梳妆打扮,妆饰漂亮。” “是。”“是。” “…………”不对劲。 “为什么要梳妆打扮?……现在天色已经入夜了,相公,很晚了,难道我们还要出去么?”心慌意乱。 “不出去,”商人道,“待会儿你梳妆好了,就安静待在屋内等着。可以看看书,但不要做其他活动,也不要走动,防止出汗花了妆。” “……”紧紧地抓握着商人的手,细微,低哑,哀求,“相公……” 又想起了什么,跟周围吩咐。 “打扮好后也不要让夫人吃东西或喝水,否则晕染了胭脂,精致的唇妆便脱了,没那么好看了。” “是。”“是。” 第179章 豆绿色的素裙子换下,精通妆饰打扮的婢女拿来了一套红裙子,枫叶红。 在我的认知中,皮肤被日晒雨淋打磨成小麦色的糙女子,是无法把红色穿得好看的。艳丽的红裙子,只有皮肤白皙水嫩的漂亮姑娘才能撑得起来。 可这两个婢女实在术业专攻、鬼斧神工,扑上了些许脂粉,在眼尾用红色的胭脂勾勒出微上扬的一笔,镜中的红裙一下子和谐了,野性而妩媚。与普世里的柔婉江南风情截然不同,另一种攻击性的美。 “夫人,别抖,别抖……您一抖,我们便画歪了。” “……手真巧啊,哪怕是猪刚鬣,你们都能给画成神妃仙子吧?”努力控制情绪,镜中的双眸猩红猩红。 “猪刚鬣是谁?”婢女一边扑粉,一边轻柔地问。 “一个传说中的丑八怪,”我压抑着颤音,竭力冷静地说,“猪妖变成了人形,没变好,贼丑,一堆獠牙露在外面。” 两个婢女被逗笑了,掩着小手绢,笑得花枝乱颤。 “夫人,那咱还真没本事画,长了獠牙的脸怎么画呢?牙齿是收不回去的。” 我恨不得现在长出獠牙来,把姓蒋的禽兽商人撕得稀巴烂,撕咬他的肚子,剖开他的腹腔,把所有内脏统统扯个粉碎。然后头颅喂狗,剁碎了喂狗。 “相公……相公……现在在楼下做什么?” “不清楚呢,”婢女说,“四当家与五当家在一起聊着些什么,他们兄弟感情真好,结义的兄弟竟然比坊间很多亲兄弟都关系好。” 另一个叫秋墨的婢女恭敬地应。 “二楼在布置雅间,夫人,四当家亲自挑选布置的最好的包间,后面大厨也在忙活着炖蹄膀、煨狗肉、焖大虾。五当家去梅花树下刨酒去了,听伴当说好像要把上任掌柜埋了二十多年的浓醇烈酒全刨出来。” “……今晚有什么客人要来么?” “具体不晓得呢,”婢女应,“这么好的招待,八成是生意上的什么重要伙伴、大老爷,或者官场上的什么尊贵大人吧……” “…………” 婢女画完妆便拎着箱箧退出去了,我坐在梨木雕花梳妆台前,直愣愣地盯着镜子里面猩红的眸子。 第68章 盯了好一会儿,有意识地绵长呼吸,平复情绪,控制理智。 然而越盯越红,越盯胸口越起伏剧烈。 镜子里的眸子也死死地盯着我。 “……” 死就死吧。 被打死又如何。 不疯魔,不成活。 起身,满屋子找利器,陪伴多年的双刀早已被豪商收起来锁到不知哪个密室里了。 没有刀,做女红的绣花剪子也行,削皮的小水果刀也行,凿子也行……只要是利器,都行。 然而什么都没有,什么都找不到,所有尖锐的物体都已经被收起来了。 空荡荡的屋子里,绝望无助,独身立着,望着虚空的前方,木木地发了许久的呆。 忽然快步走到圆桌边,一把打碎了盛放绿豆糕的青花瓷盘。 啪!门外看守的伴当立刻敏感地冲了进来。 “怎么了夫人?” “没什么,”我一派正常地说,“不小心把糕点打翻了。” 蒋福、蒋安打量了我一会儿。 “进来打扫。” “是。”“是。” 笤帚、簸箕,地板清扫得干干净净。 “夫人,盘子少了一片,劳驾交出来。” 第180章 锋利的瓷盘碎片被抠了出去,掌心由于紧攥而划得鲜血淋漓,婢女心疼地过来上药粉,包扎。 这么多时日严密看守,蒋福、蒋安的耐心彻底耗费尽了。 完全无法理解,高大的练家子伴当抱胸,倚着门槛,眉头紧拧。 语气不善。 “夫人,您知道这桩事报上去之后,自己又得捱好一顿收拾的吧?……那些惨叫声我们夜里值守的时候也听见过,这都多么久了,几个月了,四当家的还没把您彻底收拾怕?……” “咱就无法理解了,四当家这么厉害的英雄人物,能文能武,能经商赚大钱,能霸占一地做绿林,有财有势。多少大家闺秀、小家碧玉想嫁入陷空岛都嫁不进来,您怎么就这么不识好歹呢?……” “都已经怀了孕的妇人了还不安分,藏个碎瓷片想干嘛?想弄死我们四当家?……害死了我们四当家你以为陷空岛那么庞大的势力能让你活?……” “呸!不识好歹!不识抬举!……” “刚来的时候我们四当家对你多好啊,专门请最好的大夫,花大钱,救了你的贱命。柔声细语,百依百顺。到现在这个样子,捱的那些顿打,全都是你一次次逃跑,自己作出来的!贱骨头!……” “……” 这种戳脊梁骨的嘈杂环境里,实在控制不住有些错觉,忍不住怀疑,是否过往数次的挣脱真的做错了。 他们骂的都对啊,如果我听话,如果我老实,蒋平根本不会伤害我啊。 可是他毁了我的仕途。 我本可以走得很远,爬得很高。 以我的圆滑老练,以我过去几十年积累的人脉资源,再给我些时间,我甚至能比展昭爬得更高。 “福哥哥,”婢女摇晃着高大伴当的袖子苦苦求情,“别往上报了吧,别报了,夫人脖子上的掐伤到现在还没褪干净呢。” “不往上报?”伴当冷笑,“不往上报,出了事儿,你们替我们担罪责?” 两个婢女给伴当跪下了。 她们为什么帮我,我从未对她们产生丝毫感情,一直以来都只是在礼貌性地虚与委蛇而已,她们为什么舍下尊严跪下来帮我求情。 伴当气呼呼地拂袖离去。一个继续守在门外,另一个去楼下找商人汇报。 “夫人,”婢女起身,莲步轻移,柔声细语,“忍住,不能流泪,泪把好不容易画出的精致妆容弄糊了,待会儿当家的过来看到,更加不高兴,捱的收拾会变得更多。” “快,快叫秋墨、秋枫过来,给夫人重新补妆。” “……” 婢女陪在身边,心惊胆战地紧张了许久,结果跑下楼汇报的蒋福并没有成功把商人带过来。 “夫人,这回算您运气好。天黑了,四当家、五当家正在包间里与贵客喝酒呢,高兴得很,现在什么烦心事都不在乎。” 秋墨、秋枫重新补好了妆,镜中的影像脂粉层层,妩媚且野性,美得不像我自己。可我还是更想回归原先素面朝天的粗糙样子,那时的灵魂与肉体都是自由的,想怎么着就怎么着,穿着利落的灰衣劲装,想打架就打架,想骂人就骂人,想放肆地跑就放肆地跑。 夜幕重重,华灯初上。 歌舞升平,盛世繁荣。 “夫人,”楼下雅间的包房侍者果然来请了,“四当家请您过去,一道喝酒吃饭。” “包房里都有什么人?是不是都是些生意场上、官场上的衣冠禽兽,脑满肠肥、色欲熏天的恶心混账?” 包房侍者恭敬垂眸。 “都是您认识的。” 两个伴当看管跟随在身后,侍者在前方引路。 下了僻静的三楼。 到二楼,长廊两侧,很多间雅间。 十几间隐私性良好的商用宴客包房,有些亮着昏黄的灯,正在使用中,有些灰暗着,空置着,寂静无声。 在最典雅奢华的雅间门口停下,侍者恭敬地扣了三扣。 不多时,门打开了,是一个美貌丫鬟在里面开的门,眼波盈盈,两颊绯红,满面含春,浑身散发着浓郁的酒气。 “夫人,进来呀。”喝高了的豪商在里面高兴地喊。 “进来呀。”丫鬟也亲密地拉我的手,她的手滚烫湿热,汗蒙蒙,显然已经被烈酒燥到了。 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 岁月催老,人寿苦短。 珍馐佳肴,及时行乐。 灯火昏黄,香炉青烟袅袅,朦胧迷离的包房里没多少人,就五个。 陷空岛四当家,蒋平, 陷空岛五当家,白玉堂, 开封府武官首领,展昭, 以及蒋平的美妾,秋露, 白玉堂房里的丫鬟,秋霜。 秋露坐在蒋平的腿上,贴着蒋平的耳朵,笑靥如花地说着些什么快乐的调情话,蒋平搂着美人的细腰,豪迈快活地大笑。 秋霜坐在白玉堂旁边,一边聊天,一边柔情似水地给白玉堂剥着葡萄。 独展昭身边是空着的,武官一袭深蓝便装,两处手肘撑在饭桌上,两只手撑着两侧太阳穴,似乎被朋友灌懵了,很不舒服,闭着双眸,正在缓缓地醒酒。 “夫人。” 我打算到丈夫旁边坐着,豪商却指指官员身边的空位。 “到展大人处侍候着,给大人添杯倒酒。” 第181章 “……” “……” “相公,我是你的妻。” “你的用处远不止贤妻良母。”商人说。 “坐到他身边。” “……” “同一个命令不要让我重复第三遍,否则你知道后果。” 我温驯地低垂下眼眸,坐到了昏昏沉沉的武官身边。 “给他添杯倒酒,喂他喝酒,给他剥水果,喂他吃水果,”醉醺醺的豪商搂着美妾的细腰,不容置喙地下命令,“这两个美人怎么做的,你都跟着学,跟着做。” 我拎起白玉酒壶斟酒续杯,坐在武官身边,剥葡萄,剥橘子,隐蔽地摸走了削皮的小水果刀,藏在袖子中。 “大人,”轻柔地唤,“大人,继续喝啊。” “不喝了,玉堂,再不喝了,胃里烧得难受。”醉得迷迷瞪瞪的武官,撑着两侧太阳穴闭着眸,沙哑低沉地嘟哝,“你从哪儿挖出来的老酒,后劲忒大了吧。” 那边锦毛鼠敏锐地耳闻,拥着丫鬟,大笑着应:“这可是上任掌柜埋藏了二十多年的梅花老酒!把你这条猫醉趴下了吧!” 翻江鼠语重心长地教诲:“展老弟,你这酒量还得练,忒弱了,得亏今个儿吃饭的都是自家兄弟,没存着坏心。这要是官场商场上的那些鸿门宴,你可就被人拾掇了。” “拾掇不了,”毁了容的武官闭着眸歇息,低低地应,“我如今虽然身子昏沉了,但脑子还是很清明的,想事儿都很清醒。” “真的么?”蒋平笑说,“没醉起来走两步,雅间里走两步,给兄弟们看看你晃不晃。” 他于是起来走,迈了两步三步,都是扭扭歪歪的醉猫步,死活找不着平衡。 翻江鼠、锦毛鼠大笑起来,前仰后合。 “把他扶回来,喂他吃水果解酒。”商人望着我,命令说。 我起身跟上去扶,武官仿佛被马蜂蛰了般,往旁边避了避。 “展老弟,你这可就煞风景了啊。” 展老弟水平伸出双臂,抗拒姿态,保持着距离。 又缓缓下移,移到腹肚的位置,虚空中比划了下。 “这里面……这里面有孩子……我是个喝懵了酒的男人……嫂子,你离我远点儿……” “没事儿,”豪商说,“她常年习武,耐艹得很。” 第69章 我猛回头看向蒋平。 蒋大商人举起白玉酒杯,昏黄朦胧的灯光下,朝我微微作礼致意。 “喝,坐下陪他喝,待会儿你送大人上楼休息。” 展大人笑了。 醉醺醺,迷迷瞪瞪笑说:“四哥,你这人,商场混迹久了,忒荒唐了,玩得忒花了……” “还有更花的你没见过呢,”豪商饮下烈酒,摸了把怀中美妾的脸蛋,“你若感兴趣,待会儿我可以与你一起,她熬得住。” 那边白玉堂一口酒喷了出来,呛得昏天暗地,咳嗽得脸红脖子粗。 “哥!你!……” “逗你们玩的呢,”四哥道,“咱的展大人冷情禁欲,可没那么厚的脸皮。刺激刺激他而已。” 又食指抬起,阴沉沉地威胁。 “你别往外退,你若敢逃出这间包房,我便使人弄残了你。” 后背防御性地紧贴着包房的墙壁,浑身抑制不住地发抖,心跳紧缩到近乎窒息,隐蔽的袖筒中死死地攥着纤小锋利的水果刀。 “回来坐着,陪着咱们吃菜喝酒,”白玉堂安慰我,“嫂子莫害怕,四哥只是醉糊涂了,言行放肆了些而已,心里还是有底线的。” 是么? 我可从未见过此人的所谓底线。 极具欺骗性的良家妇男外表,干着不择手段牟利的丧心病狂行径,活生生一头披着人皮衣裳的恐怖怪物。 这种做大了的豪商巨贾,所计较的尽是利害得失,怎么可能被轻贱虚浮的道德良心框缚住。 白玉堂还好,尚且年轻,没入名利场几年,还没有成长起来。翻江鼠蒋平之上,其三哥彻地鼠、其二哥穿山鼠、其大哥钻天鼠,三位更加年长的大商人兄长,该是何等的城府与实力,不敢想象。 陷空岛江湖势力简直盘踞东南的一霸。 第182章 “回来坐着,陪大人喝酒,给大人夹菜。” 威严可怖地沉声命令。 “我怀了你的孩子了!我有孕了!你不能如此拿我当牲口作践!万一孩子掉了呢?万一孩子流了呢!……”声嘶力竭,崩溃疯魔。 “一万两银子换来的汗血宝马,这叫能者多劳,物尽其用,不叫作践。”老神在在。 又道。 “孩子掉不了,你月事初停不久,喜脉都没浮出,肚子还是平坦的,没事,坐下喝。” “你今日把我妆饰精致,送给这个当官掌权的睡,明日后日又要把我妆饰作为礼物,赠送给筵席上的什么魑魅魍魉睡?何不一刀杀了我!……” “熊飞是我与玉堂从小到大的至爱亲朋、手足兄弟,不是什么魑魅魍魉,你说话注意些,当心剪了舌头去。”阴狠。 背脊发寒,我反射性地闭上了嘴。 “……”“……” 富贵典雅的包厢内,镂金蟾蜍,熏香袅袅,如梦似幻,两个陪酒的美人吓得噤若寒蝉。 “夫人……”蒋平的美妾,秋露,迈着金莲碎步,怯怯地过来拉我,害怕地低声劝,“不要自讨苦吃啊,听当家的话,乖乖听话才能过好日子……” 秋霜也离开了白玉堂身边,好心好意过来拉我,和秋露一同把我往酒桌带。 按着我在武官身边木木愣愣地坐下。 在曾经的上级领导、并肩作战的战友身边坐下。 秋露、秋霜好心好意地倒了杯酒,塞到我手中,苦口婆心,比我更心惊胆颤,苦苦哀求着,缓解包房中紧绷的气氛,催促我:“喂展大人啊,夫人,喂展大人喝啊……” 毁了容的武官,大型猫科动物般慵懒倦怠,右肘部支撑在珍馐美酒的饭桌上,昏昏沉沉地单手托脸,斜侧着身。 迷迷瞪瞪、不甚清醒,歪着脑袋注视着我,眸色黢黑幽暗,辨不清喜怒情绪,静等我的动作。 我抖索着白玉酒杯,缓缓地递到他唇边。 四目相对。 我已经很久没敢直视过这双人眼了,重新对上,恍然隔世,心头一震。 自从荒林围杀中收受了县衙的贿赂,叛离出卖,抛下他独自等死。 那时我接收了两本武学贿赂,如获至宝地揣进怀中,没敢回头看一眼,苟且逃生,匆匆地离开了。 不知道当时背后,被撂下等死的展昭是什么神情。实在没敢看。 他为什么没有被人砍死。 为什么没有命丧地方刑事重案。 那是几十个地方县衙精锐啊,结成多年精炼的围杀刀阵,怎么会弄不死一个京官,怎么就让他奇迹般地逃生了。 剑道修为再高,也是血肉筑成的凡人,不是神明。 为什么没有被杀死。 为什么没有被杀死。 为什么没有被杀死。 为什么…… “……” 横了可怖蜈蚣疤的英俊容颜上,忽然古怪地微笑了起来。 捏住抖抖索索递到唇边的酒盏,仰头把烈酒一饮而尽。抓住手腕,扯到怀里来。 “陪我喝酒呀,你相公都说了呢,狗儿姐。” 第183章 雅间中紧绷到极致的气氛骤然松弛,两个噤若寒蝉的陪酒美人松了口气,莲步轻移,各自回归了豪商怀中、锦毛鼠怀中,侍候着,继续说说笑笑,调情打趣儿。 一切回归和谐、融洽、快活、宁静、友善。 揽在腰间的胳膊往下移了移,探了探小腹。 “这么平坦,刚怀上没多久吧,胎稳了么?”低哑柔声地询问。 我瑟缩着,不敢说话,隐蔽的袖筒中,紧紧地攥着纤小锋利的水果刀。 低眉顺眼,剥葡萄。 “……大、大人,吃葡萄。” 就着手指吃下,舔舐掉指腹沾染的汁水,古怪惊悚地微笑着,上下仔细打量着。 “还别说,变回女流模样以后,你穿这身红裙子、涂抹这些妆粉,还挺好看的。”佩服地扬声,“蒋老板,好调教手段啊,这么烈的马都被你规驯得服服帖帖——” 大商人得意至极。 武官与两位好友亲朋碰杯,官商和谐,家国富强,盛世太平。 又疑惑地问。 “你们是从哪里得知,我曾经喜欢过姓徐的狗东西?” “……” “……怎么,难道不是么,熊飞?” “从来都不是,”熊飞彻底地否定,“领导层与一线作战的基层矛盾重重,京畿衙门共事四年,徐明文、杜鹰、蒙厉悔、丁刚、马泽云……个个刺头儿。尤其徐狗贼,刺头儿当中的刺头儿,刺头儿当中的豺狼,其他几个刺头儿全部唯她马首是瞻,追随她的行动。” “结党营私,党同伐异,贪污腐败,狡诈刁钻,满嘴赤诚爱国,满腹腌臜算盘,阳奉阴违的好手,到哪儿查案都要薅出一把油水……这种灰色的危险狠角,一直都是开封府开始肃清吏治后,要严加整治的。” “我与她曾经爆发数次冲突,两次对她出手,打算处置了她。结果第一次她孝敬了我五千两银子,拉我下水,一起贪。第二次她入了狱,顶上了个阉狗的帽子,声名狼藉,但那些捕快还是全听她的,一线基层全部遵从她这个大捕头的作战布置。” “我们是上下级的关系、对头的关系,从来都不是情人的关系。” “…………” 长久寂静。 豪商算计中,美人赠英雄的算盘,尽皆竹篮打水一场空。 “倘若当真仅仅如此,官驿医治期间,昏迷垂死的二十多个日夜里,你为何一直在呢喃她的绰号?” “……四哥,你手未免伸得太长了。” “熊飞,你没否定哥哥查出来的东西。” “……” 机锋凶险,暗流涌动,坐在旁边拥着温香软玉的锦毛鼠懵了。 “猫儿……四哥……你们怎么了?……咱们不是一家人么?” 猫儿看了他一眼。 四哥也看了他一眼。 官员与商户视线交汇,无形地达成了某种默契。 “兄弟俩叙旧,斗嘴玩儿呢,瞧把你紧张的……” “来,小白鼠,咱们继续喝酒,吃菜……” 第184章 他们又继续聊天吃菜。 聊鸡毛蒜皮的家常,聊儿时在一起玩耍的童趣,聊过去多年江湖上的风风雨雨,聊西北边疆的战事败讯,聊到了当下民间,聊到了熊熊燃烧的及仙之境…… “及仙供出来的腌臜账目,牵扯到了满朝文武,举国震荡。坏事传千里,邻邦亦闻丑闻。” “积年累月往上输送的孝敬,红玉脔宠、翠玉脔宠,遍布各大高官权贵、皇亲国戚的府邸深宅。这些绝不是骆氏一族之力,能供应得起的。及仙县有头有脸的豪绅大族,通通与拐卖黑产暴利金山相沾染。” “及仙骆氏,九族俱灭。” “及仙李氏,满门抄斩。” “富商邓氏,夷三族。” “豪绅贺兰氏,满门抄斩。” “豪绅崔氏,发配岭南……” 第70章 “……现在整个天府之国血流成河,近乎炼狱,提起开封府的赫赫凶名,可止小儿夜啼。熊飞老弟,未免做得太过了些吧,难道你们想一把火熊熊燃烧尽所有罪孽么?” 毁了容的司法重器化身反问。 “不应该么?” 翻江鼠沉默。 锦毛鼠叹息。 “哪里烧得尽呢?你我昔年在江湖上快意恩仇,从南到北,从西到东,都纵马踏过。这大好河山,哪一处地方真正干净?” “纸张里的律法规矩都是死的,踏在实地上的凡人血肉都是活的。天底下,活生生的人世间,茫茫人海,七情六欲缠织,钱、权、物、美色、亲缘,盘根错节。若真按你们开封府这套泯灭人性的绝对正义做法贯彻下去,整个大宋都得熊熊燃烧,没有哪一处能逃得过血流成河的大清洗。” 毁了容的司法重器化身,古怪地笑了起来。 “你这套说法,和骆江宁被我的部下押上虎头铡时的嘶嚎很像。” “如何个像法?”翻江鼠、锦毛鼠问挚友。 “以骆江宁为首的那一帮子贪官污吏疯癫扬言,杀了一个骆江宁,还有千千万万个骆江宁,杀了一片他们,还有千千万万片他们,清洗了一处及仙,还有千千万万处及仙。真要扛着国法正道的大旗,横扫天下,澄清玉宇,这大宋的瓤子也就尽了。” “……” “……” 翻江鼠、锦毛鼠皆沉默了。 他们是牟利算计的江湖人、商人,而剑客入了朝堂政局之后,触碰到的已是另一方境界,家国。 “猫儿,你想做的那些东西,我们已经帮不了你了。但如果你想退下来了,陷空岛是你的后盾,我们所有兄弟绝对帮着你、护着你。” 杯盏碰撞,烈酒入喉。 义气万丈,无尽豪情。 毁了容的司法重器化身,醉醺醺嘟哝着,把白玉酒杯放到饭桌上,笑了起来。 “其实……我已经后悔,萌生过退意了。” “何时萌生的退意?” 侧过身来,用力把我抱在腿上,捏了捏下巴,幽黑沉静的眸子里水光潋滟,笑意盈盈,凑近上来,轻轻地吻了一下唇角。 “几个月前,背靠背作战,被信任至极的战友叛离,抛弃在深林里独自等死的时候。” “双拳难敌四只手,剑道修为再高,也抵不过紧密协作的刀阵。捱了很多刀,浑身浴血,痛到站都站不稳,跪在了地上,我喊了一声——” “二狗子——” “但她头都没回,聋子似的,一瘸一拐平静地离开了。” “筋疲力尽,摔在地上,无数刀锋朝身上砍来,那时我才意识到,原来我并不是什么南侠,并不是什么展大人,我只是个……同样害怕死亡,害怕到颤栗的活人。” “小没良心的混账东西,”亲昵地刮了一下我的鼻子,毛骨悚然,“你当时怎么连回头看我一眼都不肯呢?” “走上这条路就准备好了不得好死。咱也没指望你救咱,可你哪怕把展某给家里准备的遗书带出去也好啊。” “穿着咱的红袍子就跑了,完了还把咱的红袍子埋在农地里毁尸灭迹。” “也不赶紧回开封府求救一声,好歹让咱们的官兵赶紧过去给老子收尸啊。埋掉物证袍子,又放任荒林里的野兽吃掉老子的尸骨,毁灭一切痕迹。咋滴,大捕头,打算踩着展某的死上位,以一个清清白白的幸存英雄的身份,重新回归开封府?若干年后,吃透了《入臻》《怀化刀法》两本贿赂,参加武举,平步青云,前程似锦,位极人臣,富贵荣华,长命百岁?……” 分明已不是原先那个人了,只剩下地狱爬回来的鬼。 “你放开我,好大人,好猫儿,我跟你说对不起,你放开我,放开我……”惊恐万分,死命地挣扎,怎么都挣不开钳子似的铁臂,肝胆俱裂,撕心裂肺,“夫君!相公!我是你的妻啊!你让他放开我!别让他把我按在腿上!……” 第185章 隐藏在袖子里用以自卫,准备用来捅蒋平的小水果刀,没有捅在蒋平身上,而是捅向了曾经的领导。 以十成力道,狠狠地对着其颈部命脉捅去,瞬间被擒拿拧了手腕,夺出来,扔在了地板上。 “当真以为展某瞎啊,在我身边的盘子里摸走的刀子,我能丝毫没有察觉?” “武功有长进啊,徐名捕,两本拿展某的命换来的武学贿赂,翻着学习的时候香么?能不能闻到人血的腥甜味?” “捅脖子?” “已经杀了展某一次了,还想杀第二次?” “挣什么?” “你相公把你献给了官员重臣,怕我在这里把你办了?” 抖若糠筛,肝胆俱焚。向左下方歪开脑袋,竭尽所能地避开近在毫厘的可怕蜈蚣疤容颜。 “你想要什么,你跟我说啊!我拿银子补偿你,跟你说对不起还不成么!……” “拿银子补偿我,跟我说对不起,还不成么?……”意味不明地跟着重复,慢慢地咀嚼这几个字眼,有什么东西彻底破碎了。 “大捕头,倘若人被害死后真的有鬼魂,”官员说,“你觉得,被野兽吃得尸骨无存、人间蒸发的展某,看到平步青云、位极人臣、荣华富贵、长命百岁的徐明文,会想做什么。” “…………” 毁灭其所有。 “四哥,今夜实在喝得太多了,乏了,想休息了,酒楼准备的房间在哪儿?” “出门左拐第二间就是。”醉醺醺,笑盈盈。 “姓蒋的!我是你的妻子!我怀了你的身孕了!蒋平!你救我哇!蒋平!相公!夫君!别让他带我走!……”撕心裂肺,魂飞魄散,拖拽着桌布,稀里哗啦大片珍馐美酒全摔碎在了地板上,一片狼藉。 雅间角落里两个美人吓得蜷缩依偎成一团,瑟瑟发抖,鹌鹑般闷着头,大气不敢喘一声,隐隐约约,压抑着惊恐的抽泣。 “救命!救命!救命!……” 铁钳子似的恐怖桎梏忽然间松开了,狼狈地掉落到了地板上,连滚带爬地逃开。 “……小五。”豪商沉沉地言说。 “……小白鼠。”武官捂着被打伤的左肩,迅速平复内息,不愉地说。 华裳风流的锦毛鼠挡在我身前。 挡在了我与商户官员中间。 “猫儿,抱歉打伤了你,我没用多大力道,应该不至于很痛……”艰涩,沙哑,“四哥,你是玉堂的好兄长,多年来一直都很疼爱照顾玉堂,手把手教着我为人处世,带我进入生意场,经营,赚钱……” “可是……这样不对……我感觉,这样不太对……” “让开。”豪商阴沉命令。 “你已经二十三四了,该脱离浮躁的义气冲动了,该沉稳下来,有大局意识了。把她献给展昭,让她做陷空岛与开封府的中间人,对于陷空岛生意的长期稳固与拓展,大有裨益。” “……” “……” 锦毛鼠垂下了头,拳头紧紧攥着。 “不。” 年轻的侠客重新抬起了脸。 缓慢但坚定地说。 “一个人的妻子不该如此被对待。” “四哥,你既然钟情于嫂子,就该好好善待她才对。就像……就像大哥大嫂他们那样,恩爱和睦,甜蜜幸福。” 豪商捏着精致的白玉酒盏,静静地摇晃其中酒液。 “如果她老实温驯,我们早就恩爱和睦,幸福甜蜜了。吃的苦头都是她自己犯贱招的,怨不得我。未来哪天你结婚了,如果你的妻子一而再,再而三地忤逆你,难道你不会动用手段去规驯么?” “……” 锦毛鼠眼眸垂下,思虑着,略作沉默。 拳头仍然无意识地紧紧攥着。 抬眼。 “我年纪比你小,阅历比你少,讲道理讲不过你。但这次,无论如何我都不会再让开了。” “她不愿意,她非常害怕,我清晰地看到了。” “没有一次,她是愿意的,你的妻子越来越恐惧于你,这……这不对劲,事情不该是这个样子发展的。” 第186章 “……” 由蜷缩状态至舒展肢体,阴影中宛如枝延花开,缓缓地站了起来,悄无声息地逼近锦毛鼠的后背。 “……玉堂,小心!” “小五躲开!……” 刷地抽出了锦毛鼠腰间的佩刀,足下轻点,凌空飞扑,压抑久矣的杀心沸腾成滔天的愤怒浪潮,摧毁理智的坝堤,铺天盖地,势不可挡,朝豪商劈头斩下。 “给爷死死死死死死死死死死死死死死死死死死死死死死死死死死死死死死死死死死死死死死死死死死死死死!” 浓郁的腥血气涌了出来,迅速充满了雅间空间,两个娇弱的美人蜷缩在饭桌后惊叫作魂飞魄散的一团。 喘息剧烈,獠牙毕露,伪装尽消散褪去。 第71章 “我告诉你,展熊飞,人不为己天诛地灭,重来一次,我还是会做出和原先一样的选择。老子刻苦练武几十年,没家世没门派没传承,困在粗陋的硬家功夫瓶颈里几十年,提升无门。骆县令解我困境,给我珍贵的武学秘籍做交易,我拿怎么了?换你你不拿?……” “你他妈尸骨无存地人间蒸发了关我屁事!你以为你是我谁?我媳妇丁南乡么!……” “刚开始与你并肩作战,死撑着捱了三刀,已经够仁义了!我为什么要陪着你死撑到底,同生共死,不离不弃?你是我爹娘我祖宗我大爷么?!……” “他妈的,呸!”狠狠地啐了口血沫。“别用这幅如遭雷轰的猫样儿盯着老子!表现得情真意切,跟你嘻嘻哈哈打打闹闹几个月你就拿人当朋友了?你是不是傻逼?老子最偏远最底层的贱役爬上来的,少拿正人君子那套硬往老子身上套!……” “我们底层的小人物摸爬滚打,有自己的生存之道,或许不仁义,不良善,不忠,不正,不道德。但我们就是这么活了大半辈子了,不能因为你们的道更高尚就把我们的道否定了……” “还有你,姓蒋的王八蛋商人!”咆哮着,双眸猩红,几近疯魔,“捱的这刀很疼吧?肩膀是不是感觉快要碎了?你知道我想这么做多久了么?梦里都是把你肢解的尸体、内脏!……” “沦落到今天这地步算老子倒了八辈子血霉,但我没有做错任何事情,我走的每一步都对得起我自己!……杀千刀的混账,你说你好好一个丧心病狂的衣冠禽兽,伪装作风情万种的良家妇男做什么?故意搁那儿勾引人,你是不是贱?故意招女人干!……” 手持猩红滴血的刀锋,嘿嘿嘿嘿嘿嘿嘿嘿嘿嘿幸灾乐祸地贱笑起来。 “大老板,最近东南生意场上风声不对劲是吧?收到密信,老家那边,官府变本加厉地贪得无厌,老是骚扰你们家商铺对吧?饭桌上问姓展的当官的,当官的也一头雾水,给不出答案?……” 漆黑深沉的人眸如兽眸,捂着鲜血淋漓的伤口,死死地紧盯着。 “难道你知道怎么回事儿?” “一帮子锦衣玉食、饱读圣贤书的猪!你们都是圈里待宰的肥猪!”幸灾乐祸,哈哈大笑,笑着笑着,流出湿热的血泪来,“官僚腐烂,积年累月,上下挥霍无度,掠之于民,民间贫瘠干涸,至今已再无油水可刮。” “国库空虚,北疆战事吃紧,需要几百万军费,军费从哪里来?掠之于商,掠之于官!……但凡做大了的豪商巨贾哪个不藏着一片又一片的腌臜?哪个经得住彻底的查?……你们陷空岛被朝廷盯上了!圈里的猪,等着被宰杀放血抄家灭族吧!……” “还有你!展大人!被老青天蒙住眼睛的利剑!拴着铁链子的瞎眼藏獒!……你真以为开封府是在清理毒瘤,整顿正道?及仙拐卖黑产作祸了这么多年,受害者数以万计,怎么今天才敲锣打鼓地整顿?……以前是都不知道么?还是都在装聋作哑?怎么现在不装聋作哑了?缺钱了啊,军费啊!大炮一响黄金万两!……” 猥琐地伛偻着腰,搓银票似的猛搓手指,示意。 “凡师出,皆需有名。凡开刀屠戮,皆自冠以正义之名。掠之于商,查产业的灰色地带。掠之于官,进行所谓的肃清吏治、整顿官场,打贪、打腐、打黑、打拐、打黄。” “现在缺军费了,你呼风唤雨,被人拿着当剑使,触动各地方的世家利益,到处噶各地方的钱袋子。等战事结束了,用不着你了,你看看你会是什么下场。先秦商鞅怎么死的还记得么?车裂!你的下场绝不会比他好!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豪商精明的利眸若鹰隼,紧紧地追问。 “怎么破局?” “操你八辈祖宗的!”劈刀砍去,猩红疯魔,“我为什么要教你们怎么破局?你们这群王八蛋混账,毁了老子的前途、毁了老子的一生!我本可以平步青云、位极人臣、权高势重、富贵荣华!……” “夫人,你怀了我的孩子了,理应为夫家的家族效力,难道你不想咱们的儿子未来富贵优渥么?”无尽柔情,竭尽所能地安抚。 “不想,”我冰冷地告诉他,“不是自愿怀上的东西在女人身上就是个恶心的寄生虫。” “今天夜里你们谁都别想制服我,是,我是不是你们亲朋好友联手的对手,但刀握在我手里,在我死之前,你们所有人都得被我撕下一块血肉来。” “孩子?姓蒋的衣冠禽兽瞪大狗眼瞅着,老子先砍死你,再一刀捅进自己的肚子,送你的孩子跟你一起下黄泉!” 第187章 谁都别想再从老子身上榨取任何价值。 捶碎老子的脊梁骨?打碎老子的膝盖,迫使跪地趴伏?把老子规驯作翠玉女郎,献给官员重臣作官商纽带?从此官商勾结,鱼水相融,盛世和谐? 泷水河里湮没了那么多玉石俱焚,抱着孩子投水自尽的被拐女人,我为什么不能那么做,让他们竹篮打水一场空?所有心血尽付诸东流? 生不如死,不如死,自寻解脱。 长刀与九环钢刀猛然碰撞,金属火星迸溅,虎口震得发麻,铮鸣嗡嗡,余音绕梁,久久不绝。 豪商鲜血淋漓,挡着头顶猛烈下压的刀刃,死撑着,砰地一声,单膝跪到了地上,地板砸出恐怖的凹陷。 紧咬牙关,牙缝里挤出丝丝艰难的呼唤。 “……玉堂!” “小五!……” “五弟!……” 偏身闪避,险险躲过自侧后方暴起袭来的攻击。枫叶红的裙摆凌空旋转成锋利的花,左臂支撑地板,喘息剧烈,拉长的弓步稳稳落地。 “嫂子,把我的刀还给我。” 锦毛鼠扶起了兄长,朝我伸出手。 “白五侠,你知道为虎作伥的伥鬼是什么么?”我凄烈地惨笑着,狰狞问他。 猩红滴血的刀锋指着他和他扶持着的兄长。 “你哥哥是虎,你便是助他作孽的伥鬼。” “不。” 锦毛鼠缓慢地摇头,把兄长扶到干净的梨木椅中落座、休息,朝我逼近了过来。 “四哥从未害过我,四哥深爱疼惜于我,我并非伥鬼。” “那么改用助纣为孽可能更加妥当些?”我讥讽地说,后背微弓前倾,野兽戒备姿态,全副紧绷地与其周旋对峙,随时准备砍掉他的手,“你们的亲情如此深厚,以至于你在其他事上都善恶黑白分明,独独到了自家人身上,就盲了眼。” 锦毛鼠反问。 “如果你是我,难道你会帮理不帮亲,胳膊肘朝外拐?” “……” 他其实清醒得很。 清醒地混账。 这种白色里的污浊,比纯粹的黑色,更加让人难受,如同吞食嚼碎了苍蝇,恶心万分。 被拐卖的女人想方设法地往外逃,好不容故作温驯,麻痹了囚禁者,逃到外头的生路上去了,结果却被乡里乡亲堵住,捉回去了。 他从没伤害过我。 他护过我。 刚刚他还护过我。 可是他堵了我多少次生路了? 哪一次,我鲜血淋漓地往外爬的时候,不都是这个小叔子给我温暖地抱回去的?…… 真恶心啊。 我甚至对于蒋平都没那么恨,我想残废掉这个善良正直的锦毛鼠,剁掉他的四肢,拔掉他的牙齿,把他削成人棍,但是就是不让他死,每天给他喂药续着命,就天天听他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嘶哑哀嚎,作为看书时最美妙的背景乐章。 浑身发抖,连肺腑呼吸都在微微地颤,猩红的两眸,血泪流出。精致昂贵的金步摇坠落,长发散乱,无尽狼藉。 “嫂子,把刀还给我,你已经教训了四哥一顿了,给他长了记性了,以后就知道适可而止了。” “两口子在一起生活,亲密无间,哪有筷子碰不着碗的呢?吵吵闹闹很正常,夫妻床头打架床尾和,没有隔夜仇。” “把刀还给我,以后小叔子护着嫂子,不会再让四哥过分欺负你了。” “老子操你们陷空岛八辈祖宗!把你们全家碎尸万段!挫骨扬灰!”疯魔了地劈刀朝他砍了过去,哪怕对衣冠禽兽的大商人都没有如此恨入骨血、恨不得生啖其肉。 “都死啊!都给老子死啊!一帮子禽兽!全都是满嘴仁义道德的禽兽!……” “熊飞!”美妾伺候着缠绕绷带,包扎伤势,虚弱不堪的豪商朝作壁上观的武官大吼,焦急地求救,“出手!” “出手!制服她!她武功太高了,玉堂手无寸铁,赤手空拳,很可能会被她砍死在刀下!” 武官不动。 周遭散发着浓烈的酒气,醉醺醺,昏昏沉沉,手自然地下垂,耷在腰间的剑柄上。长久沉默无声,垂着眼眸,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原来骆江宁他们伏诛前的预言是对的。” 第72章 “什么骆江宁!骆狗宁!快救人!救五弟!” 长剑出鞘,却没有亲自出手,而是将利剑精准地扔给了血淋淋狼狈躲闪的锦毛鼠。 “有孕在身的女子虚弱,支撑不了多久。制服她,我们一起分了她。” “展昭!展大人!”我疯魔了地朝他怒吼,血泪斑驳,“你恨我,你利落地杀了我啊!卑职给您偿命!别让他们把我生不如死地拴着链子困一辈子!” “卑职是您手下的捕头啊!我们在同一所衙门里共事了四年多!同僚战友啊!……是!我是出身微劣,卑鄙狠毒,想踩着你的尸体上位,平步青云……” “你把我押回开封府!向上报!依法处置,法办!撤职、入狱、上虎头铡我都认!只是别让他们把我打趴下,母猪一样拴上链子关在棚子里产崽儿,做所谓的贤妻良母!我不要!我不要!我宁愿死在开封府的虎头铡上!……” 武官不疾不徐,稳如泰山,幽潭沉静。 “你是京畿名捕,众志成城、人心所向的大捕头,根深势厚,枝脉广袤。律法与公道是办不了这种灰色重吏的,回衙门就跟回家一样,家怎么可能打自己的老子呢?” “有杜鹰、蒙厉悔、丁刚、马泽云、章平、楚念辞……他们所有人在,各种关节稍微一动,物证稍一销毁,无论犯下多重的罪,判刑都微乎其微,纵然严判,重刑,死刑……也可以李代桃僵,金蝉脱壳,就像当初你们对李青峰老前辈做的部署那样。” “…………” 他已经学精了,什么坑都不跳了。 筋疲力竭,穷途末路。 我捂着腹部,缓缓地停下了攻击。 “她动了胎气了,”锦毛鼠回头朝豪商惊慌焦急地喊,“快叫大夫,快去叫大夫!绝不能让孩子流了!……” 摇摇欲坠地环顾周围世界嘈杂、光怪陆离、奇形怪状……莫名地联想到了公堂上撞柱自杀身亡的小樱桃,她当时好像也是这么怔松恍然地环顾周遭的。 一直忘不了小歌伎那时的神情。 她当时在看什么呢?…… 她当时在想什么呢?…… 我忽然间意会到了。 她在找出路。 可是她找不到。 我比她强那么多。 我比那么多三寸金莲爬得高,爬得那么高,那么远。 京畿府衙,大捕头,名捕啊。 可是还是与小樱桃一样,找不到出路。 我从没有做错什么。 到现在我也不认为自己做错了什么。 走的每一步,或许对不起别人,但绝对对得起我自己。 引刀自尽。 “狗儿姐!……” “夫人!……” 第188章 “你就这么钻牛角尖?非得撞个头破血流,冲出去?!……”怒不可遏。 按住四肢,紧急施救。 “跟了我与蒋四哥有什么不好的?富商贵妇,打理偌大的家业,做雍容雅致的贤内助,生儿育女,开枝散叶,锦衣玉食,富贵荣华……多少人挤破脑袋,求都求不来的幸福好归宿。” “但凡你温驯服从,哪至于受如今的苦痛折磨?……” “把所有刀剑利器都拿走,她周围不能存在任何尖锐的物什。发钗也拔下来,她会用钗子捅脖子的命脉。” 死死地攥着手腕,按在酒水狼藉的地板上。 “不对劲!她要咬舌自尽!卸了她的下巴!……” 涕泪横流,下巴卸了,口水也在往外流,一个字都说不出来,喉咙深处发出嘶哑绝望的野兽嚎吼,挣扎至痉挛,犹如沸油里撅起的鱼。 杀了我。 杀了我。 杀了我。 发发慈悲吧,给我个痛快吧。 “大夫呢?大夫怎么还没来!……”发了狂地朝外头怒吼。 “来了!来了!……” 雅间的门撞开,血淋淋的锦毛鼠提溜着魂飞魄散的老大夫冲了进来。 药箱砰地砸在了地面上,稀里哗啦地打开。 “快给四夫人诊脉,看看孩子还在么?” “这……这……” 老大夫攥着手腕,诊脉诊了半天,长寿眉紧锁,愁眉苦脸。 “这什么!快说啊!”半身精赤,裹着绷带的豪商怒斥,焦急地催促。 “说!老子的崽儿还在不在!她以后还能不能生!” “这……”老大夫捋着花白的胡须,对上了我猩红的泪眼,与我对视了小片刻,不忍地移开,“女子月事消失,在常理,那就是有了。月事消失,每天有孕吐,喜脉却一直没有显出来,大约是由于月份尚浅的缘故。” “因为喜脉没有明显浮出,所以如今也不好明确诊断胎儿的状况。不过,老爷,您可以安心,只要没见红就没大问题,这位夫人筋骨结实得很。” “说人话!”豪商面涨红赤,怒道。 老大夫麻溜地扔出一句简短的人话。 “她的肚子没动静。” 火速收拾医药箱箧,脚底抹油往雅间外跑,诊金都不要了。 “唉?后头有野狗追着咬你么!一把年纪了,老骨头再散架了,别着摔在我们酒楼里!”锦毛鼠追上去给医者送银子。 “肚子没出事就好,”豪商松了口气,接过婢女递过来的丝绸手帕,抹了把额上的热汗,“这种危险的猛兽,除非肚子里怀上了爷的种儿,否则爷还真不敢留她活。” 抬眼问。 “展老弟,我打算一直让她怀孕,一胎生完了接着怀上下一胎,永远虚弱不得恢复,防止出事。你没意见吧。” “没意见,”沉吟,“可是,四哥……如何分辨孩子是你的还是我的?” “没必要分辨,”豪爽笑着,拍了拍挚友的左肩,“你走上的道太凶险了,万劫不复,粉身碎骨,必然祸及妻儿家族。孩子全部挂在我名下,跟着我姓蒋,方才安全。” 垂眸,沉默。 半晌才应。 “似乎也唯有如此。” 第189章 恐惧得浑身发抖,抖若糠筛,近于疯癫,喉咙里哑哑地嘶嚎着,泪流满面,挣扎作痉挛的一团。 “她想自杀,一旦下巴接回去,她立刻就会咬舌自杀。” “可是总不能一直如此脱臼着,口水直流,怪恶心的……” 一侧脚步离开了,另一侧手腕仍然死死地按在地板上,按在狼藉摔碎的的珍馐美酒中。 过了一会儿,脚步回来了。 豪商站在上空,抱着个铜锁结实的机关盒子,钥匙打开盒子,取出里面厚厚一沓信件来。 那么厚的一大摞信件,几十上百封,整齐地罗列捆扎在一起。 随便拆开一封,取出里面的信纸。 念: “明文,你还好么?为什么不回我的信?家里的小黄狗抽条长大,变成大黄狗了,已经能看家护院了……” 再念下一封。 “我在院子里种了棵小松树,松鹤延年,我们一起长命百岁,互相扶持到到白发苍苍,白首偕老,埋葬在同一处墓里……” 再念下一封。 “明文,我今天炖了小鸡蘑菇,特别香,大黄狗也跟着吃了很多,它不敢抢食儿,抢食儿我就拿扫帚追它。另外,你是不是有毛病?工作再忙不能往家里回封信?及仙是整个国家的天上人间,难道你公款嫖鸭,乐不思蜀,嫖到失联了?……” 再念下一封。 “对不起,明文,是我太不懂事了。刚刚从府衙下班,跟张龙赵虎两位大哥打听出来了,不止我的信,现在所有外地发往及仙的信,入了及仙,通通石沉大海。你们那边大概斗得正凶险吧?千万注意安全,千万平安回来,道义什么的没那么重要,命才是最要紧的,你一定要平安回家,我只有你这么一个……相依存的灵魂……” 再念下一封。 “及仙打拐斗争结束了,通讯恢复正常了,他们都接收到回信了,你怎么还不回我的信件?……” “明文,回家……” “明文,回家……” “明文……” “明文……” “明文……” 上百封信件,每一封的署名都是丁南乡,思念、担忧得发了疯的丁南乡。 鹅毛大雪般散落,摔在了痉挛嘶嚎、泪流满面的躯体上。 “这个叫丁南乡的仵作,你的邻居,是你很重要的人吧?”豪商居高临下地问我。 “我们调取了开封府的档案了,你没有血缘亲人,幼时乞讨为生,后在饭馆端盘子,后在马厩中铲粪作马夫,后作贱役,入了最基层的衙门,之后一路往上爬。” “这么多年位高权重了,仍然没有试图寻找肉身的父母血亲。这么多年位高权重,京畿名捕了,你仍然只认丁南乡一个亲人。” “她是你的挚爱。倘若我们把她毁了,你觉得如何?” “………………” 挣扎渐渐消失了。 第73章 “展昭,接上癞皮狗的下巴,她不敢自杀了。” 单膝跪地,徐徐地蹲了下来。 伤痕累累,半身精赤,缠裹着厚厚绷带的恐怖富商,怜惜地伸出手帕,擦拭掉下巴上沾染的涎水。 无尽深爱,柔情缱绻。 “陷空岛分枝广袤,在开封,也有很多我们的铺子。下面向我来信汇报,仵作姑娘窈窕淑女,书生弱质,美而纤弱。自背后薅住头发捂住嘴,直接就拖上了马车,挣扎挠在身上的力道对于江湖人来说,不比只小鸡崽儿大多少。” “夫人,高不高兴啊?你马上就能与自己的挚爱亲朋团聚了呢。” “不过……”拖长腔。 老神在在,运筹帷幄,成竹在胸。 “见到的是凉的还是热的,就取决于夫人的表现了。” “…………” 睫毛颤抖,猩红的双眸缓缓地敛下,双臂温驯下垂,一切对抗消失。 “真识相,真听话,乖。”愉悦极了,摸摸头。 搀扶了起来,使回归体面,站了起来。拍掉红裙子上沾染的酒水狼藉、玉杯碎片。 “你敢自杀,丁南乡就沉海喂鱼。” “你想开些,好好活,做陷空岛尊贵的四夫人,贤妻良母,锦衣玉食,富贵荣华,配合我们所有,幸福一生。丁南乡会得到一万两银票,且一生受陷空岛庇护,绝对平安康泰。” 用力拍拍彩妆糊成一团的脸颊,拍得生疼。 “懂?” “……懂,夫君。” 垂下头,低眉顺眼,行尸走肉,沙哑地应。 “现在,告诉我们,东南生意场上的紧迫风声,山雨欲来,怎么破局。” 第190章 由及仙转入仓县,再由仓县转回开封,一国帝都。 大国浩荡,开封地域极广,扬鞭驱着马车,一日跑不完。 相比常年花团锦簇、热热闹闹的东南北三城,商业没那么繁华的开封西城,就比较冷清萧索了。 中部几条街,林木深深,幽雅僻静,高宅大院,节次鳞比,谁也弄不清楚里面究竟住着什么富贵人家。 带着手下夜里巡逻至此的时候,总能看到外头停着许多辆朴素低调的马车。马夫戴着斗笠,斗笠斜着,把人脸全部掩盖去,看不到究竟什么形容,无尽神秘。 勒令手下巡街官差不敢接近叨扰,在常理判断,这片地区大概是官员安置老人亲属的清幽养生地。 现在身处其中,才知道,当初推测错了。 这些常年无声的深宅大院,是用来豢养翠玉脔宠、红玉脔宠的。豪商巨贾关着上品瘦马,专门用来孝敬权贵享乐的私人会所。 里面什么都具备,什么生活设施、娱乐设施都齐全,小型园林一般,亭台楼榭,池沼山石,奇花异木,古玩珍宝……毓秀绝伦。 我到死都想不到自己会困进这种地方。 我是个尽忠职守的捕头,守护民生太平的公职人员,该是死在凶险的作战一线上的才对。作为一个堂堂正正的人活着,作为一个堂堂正正的人战死。 就钓鱼,一日日地坐在池塘边木木地钓鱼。 入冬以后荷花都枯萎了,倒是水草还顽强地茂盛着。叶片修长墨绿,大簇大簇,顶端坠着雅致的小蓝花。类似铃兰,但绝不是铃兰,因为铃兰太娇弱了,寒冬中早冻蔫了。 “夫人……” 婢女怯怯地劝。 “到饭点了,该吃饭了。” “我不饿。” “您已经两顿没吃了……” 可我真不饿。 一切作为人的感觉都消失了。 哦,只偶尔还是会口渴。 “……”“……” 两个婢女在旁边扑通跪了下来。 “……” 妈的,最烦她们这样求我了,就好像身上没有骨头一样,说跪就跪,说磕头就磕头。 不过想想,忽然有点想笑,我跟她们有什么区别么,不也跪下了么。 “随便拿盘什么糕点过来,给我垫垫肚子,确保死不了。” “谢夫人体谅!”“谢夫人体谅!”感激涕零。 到下午,太阳斜在高空中,池塘的水面上红光粼粼,美得惊心动魄。几只野鹤掠进了日光中,大约观察久了,觉得我坐那儿一动不动,跟个木头似的,大约是个死物,没有威胁性,便肥着胆子靠近了过来,放松地在池塘中捕起了鱼。 我坐在这儿好几天了都没钓上鱼,它们倒是一捞一个准儿。 仰颈吞鱼,振翅,抖索掉雪白羽毛上的晶莹水珠。 然后腾空而起,盘旋着庭院池沼,悠然地飞来飞去。 风中忽然飘来了炊灶做饭的浓郁香气,仰起头望那些鹤,又略偏开,望向空中的炊烟袅袅,意识到了,今天他们要过来。 “夫人,梳洗装扮吧。”精通水粉画妆的秋墨、秋枫软声请求说,拎着专门的箱箧,后头跟着两个高大魁梧的伴当,蒋福、蒋安。 我还想再钓一小会儿,坐在小矮凳上没动。 蒋福大步走了过来,夺过鱼竿,一把折断。 我看了他一会儿。 “怎么了?”大商人的心腹问我。 “没怎么。”我起身拍掉身上的碎草叶子,温驯平寂地跟着婢女走,回前宅去,去洗澡,去画妆换衣服,准备接待。 第191章 豪商来得早些,武官从开封府办公务下衙出来,略晚些,朋友两个一起在典雅的前厅内吃了饭菜,喝了酒,碰了杯。 然后去庭院的花木小径上散步消食儿,遛了几圈弯儿,回来又下了几盘围棋。 一边黑白落子对弈,一边絮絮地家常地聊天。 聊到了东南生意场那边开始收缩枝叶,加紧了与京中官员太监的联系。 聊到了蒋平大哥二哥在陷空岛西边陆地上抓到的拐子,那些拐子隐蔽作祸,掳小孩掳女人,丧尽天良,已经危害到岛上的民生了。 所以大哥钻天鼠卢芳、二哥穿山鼠徐庆、三哥彻地鼠韩璋,三位大商人在带着手下抓到他们之后,以地方私刑处置,众目睽睽之下,杀鸡儆猴,震慑潜在犯罪,把他们剁碎了,喂了海里的鲨鱼。 不向本地官府交接,信不过,别着这头交进监狱里,那头偷偷就释放了,回头又祸害他们岛上的安稳,偷小孩,掳女人。 又聊到了开封府这边。 开封府这边的公案永远没完没了,沉重冗杂,白骨累累,腥血斑斑。 及仙重案结了,全国各地的贪官污吏尽皆风声鹤唳,胆小如鼠,爪牙收敛,生怕下一个被开封府盯上清洗的是自家的地盘。一时间朝纲竟然清正了不少。 嘎了好大一片钱袋子,通过兵部户部,输血北疆那边。军需军饷跟上了,前线的将士吃饱穿暖,杀敌作战又有劲儿了,败讯渐渐消失,八百里加急,传回京城的尽皆大捷胜报。 不过我猜,那个领兵打仗的将领大约不会有什么好结局。 本朝风气很畸形,官僚腐烂,国策强干弱枝,重文抑武。没几个好好打仗的,好好打仗的也没几个能打好的,打得好的也普遍没啥好下场。去年还有两个打仗输了的武将,被俘后干脆带兵投了辽国,叛宋了。 叛宋之后,宋国境内,全家被斩,夷九族。但人家就是带着兵归辽了,在那边重新娶妻建家开枝散叶,死活不回来了。 要我我也不回来,这什么世道。 第192章 等了半天,官员与豪商的棋局还没结束,天南海北地扯,又聊到了古早八百年还没破的壹号系列悬案。 多年来,江湖一直流传着赫赫有名的赏金刺客排行榜,第贰号中原一点红,第仨号草上飞,第肆号鬼面狐,第伍号烈马刀……从贰号到拾号,通通有名有姓有记录。 唯独榜首的第壹号,这么多年过去了,连它是人是鬼,是男是女,高矮胖瘦,使什么武器都不知晓。 前几个月,它又作了案,接单害命,如同过往千百次的残忍手法,猎一个目标,连同目标老爷的满门也跟着全部灭杀,妻眷、婴孩、仆从、护院……连同院子里瑟瑟发抖的猫狗,都不留,全数灭口,丁点儿活气不剩。 完了还浇上油,放了把大火,毁灭一切可追踪可刑侦的痕迹。 真够灭绝人性的。 不过要不是如此谨慎,它早被我们官差逮到了,丧尽天良、灭绝人性,亦有丧尽天良、灭绝人性的好处。 展昭追踪这桩案子干嘛? 开封府前任武官统领,周卫疆,周大人,武举状元出身。剑法比展昭更强,查这桩案子,消失得尸骨无存,人间蒸发。 真真自恃猫有九条命? 还是觉得终究粉身碎骨,破罐子破摔,浑不在乎了,专门怼着硬骨头啃,离世之前能解决几桩恶性凶案,就解决几桩恶性凶案? “……” 灯火昏黄,油烛静谧地燃烧,晚风拂过,时不时地晦暗摇曳。 半个时辰过去了。 第74章 一个时辰过去了…… 两个时辰过去了…… 我有些耐心耗尽了,乏了。 与其压抑在这种可怖的等待氛围中,低眉顺眼,做个噤若寒蝉的花瓶,不如出去透透气。 总归他们不能因为这点小动作打死我。 “夫人……” 秋墨、秋枫心惊胆颤地看着我就着水盆,热毛巾抹脸,抹去了她们好不容易画出的妩媚妆容。 素面朝天,拔下发间累赘的金步摇,扔到地板上,脱下了精致柔软的绣鞋,赤脚往外头庭院里走。 走过长长的鹅卵石小径,踩在枯萎的荒草中,往高大繁茂的老树上爬。 “夫人!……”婢女仰着头,压抑着低声的惊叫,拦又不敢拦,生怕吓到我,摔下来,摔掉了孩子,流产。 我爬得好高好高,赤脚踩在粗砺的树皮上,丝毫不觉得疼,因为多年风里来雨里去,脚底老茧早就磨得很厚很结实了。 星空沉寂,清风晓月,飞鸟惊枝,十几米高处的风景美不胜收。没法继续往上爬了,于是躺在了粗树干上,清幽中歇息了下来,借着月光看书。 看不清,于是书卷盖了下来,盖在了脸上,挡开外面世界的一切,昏昏沉沉地睡去。 “……” “……” “……夫人呢?” “回大人的话,在、在池塘旁边的古树里……”噤若寒蝉,怯怯缩缩。 “树顶上?树冠里头?……太危险了,万一有毒蛇毒虫怎么办,你们怎么不拦一下?” “拦不住哇,夫人也不跟任何人交流,就一根筋地做自己想做的事……” “……” “你的书掉了。”下面的声音扬起。 我睁开了惺忪的睡眼,看到了头顶的星空璀璨。岁月静好里,缓了许久的神。 “……” 往下爬,下滑到一定高度了,轻功跳落,稳稳地落在了武官身前。 “相公。”我轻柔地唤,唤毁了容的司法重器化身,牵起了他的手,抓在掌心里,十指相扣,无间无隙地紧握着,低眉顺眼,“棋下完了?” 男人低低地嗯了声。 牵着我的手往回走。 第193章 牵着手回到了前厅,入珠帘隐约的内室。 泼墨江山图、大气恢宏的山水屏风,灯笼散发出昏黄温暖的光辉,镂金蟾蜍,熏香袅袅。富贵荣华,如梦似幻。 商人正在慢悠悠地喝菊花茶,捏着一本账簿,大腿搭二腿,自在舒适,倚躺在梨木摇椅中。一摇一晃,一摇一晃,慢慢地翻看。 “你跑去哪儿了?” “没跑,”垂下头,细若蚊吟,“夫君,你们聊得太久了,妾身有些困,便出去透了透风。” “等会儿你就不困了。”梨木摇椅停止摇晃,商人把账簿书卷放到旁边的桌案上,伸出胳膊,捻了点心碟子里的一块蛋黄酥,放到嘴里,慢慢地咀嚼。 我怯缩着脖子望了他一会儿,感知着他的意思,回过身来,拥住武官的脖颈,主动吻了上去。 “把眼睛闭上,相公。” “……” 恐怖的暗红蜈蚣疤,毁去了大半的英俊容颜,眼睛好像还是以前那双眼睛,黢黑沉静,幽不见底,官员心中在想些什么,我不清楚,但这无疑已经是炼狱爬回来的鬼了。 待到其松针般短而细密的眼睫终于垂下,眼眸闭上,轻柔地吻其额心,吻其眼睑,吻其鼻,吻其唇,一路下行,…… 后腰渐渐被死死地扣住。 后脑勺亦被死死地扣住。 “……” 我发现我还是恐惧的。 有些生理性的应激真不是理智能抑制得住的。 “你应该带妆才对,不画妆不好看。” 分开一段距离后,仔细打量着,说。 “嗯,嗯,”胡乱地应。 “秋墨、秋枫、玉凝、玉露……她们每个人都比我更白皙,更水灵,更漂亮,相公,你纳个妾吧,你要她们吧,她们很愿意的……”颤声。 “不行,”摇头,“女人跟了我会受牵连。独你这个死人,不会受任何牵连。” 又问。 “你怎么又穿这身裙子,很喜欢豆绿色?” 惶乱地摇头。 “不喜欢,我喜欢灰色、黑色,耐脏,方便摸爬滚打,东奔西跑……” 豆绿色是因为看习惯了,南乡老穿这个色儿,所以难免受影响了,一堆五彩斑斓的颜色里下意识地挑出最熟悉的。 “好好开荤,她技术很好,可以使你很快活。”那边豪商用茶水漱口,吐在了铜盆里,笑盈盈,打趣儿,“猫儿,四哥实在难以置信,二十七八年了,血气方刚的大男人,一直冷清禁欲,不娶妻不纳妾不养外室不嫖娼,你是怎么熬过来的?” 猫儿辛辣地怼了大商人一句。 “咱也难以置信,这么多年商场玩得这么浪,哥你竟然没染上花柳病?” 猝不及防,豪商被糕点噎得脸红脖子粗,猛咳嗽了好几下,才咳了出来,蛋黄酥碎沫喷得满地板都是,一片狼藉。 “你、你……学坏了!……” “这叫近朱者赤。”浅浅淡淡。 “你是想说近墨者黑吧?” “哟,四哥还挺有自知之明的。” 四哥笑骂了一句南海的俚语脏话。 没有解衣带,衣襟直接撕开到两肩,寒毛根根悚立。 豪商单手端着青花瓷茶盏过来了,在后方反钳住手臂,固定在背上。 “好好说话,跟兄弟说说,为什么突然改主意了,以前你绝不会接受这种孝敬,你会直接拧断这混账的脖子,杀了她。” 又沉声命令。 “夫人,别哆嗦,一哆嗦怪煞人兴致的。” 不哆嗦。 不哆嗦。 忍着,不能哆嗦。 毁了容的司法重器化身,缓缓地说。 “濒死的时候看到了记忆走马灯,发现死得太早了,回首往生,尽是遗憾。什么都还没来得及做,什么都还没来得及享受,仿佛浮云散尘一般,虚妄,空荡荡地白活了一场。” “这样啊……” 豪商沉吟,把青花瓷茶盏放到旁边的黑木案几上,“哥没经历过濒死,无法理解你说的那种奇怪滋味儿,但如果那日你亡了,确实白来这世间一遭了。” 抬起眼来,笑了笑。 “你先我先?” “一起吧,”略作思虑,“轮流的话需要等太久。” 第194章 这感觉仿佛溺水。 寒冬的泷水河都没这么汹涌冰寒。 盆骨近乎碎裂。 “她不太对劲……” “夫人?夫人?”用力拍拍脸颊。 “嗯?”含糊地发出一个音节。 “你没事吧?” “没、没事……”呢喃,“你们随意,我习武,结实得很,熬得住……” “真没事儿?” “真没事儿……” 闷闷的惨叫。 “见血了!她不行了!……” “叫大夫!快叫大夫……” “别……”我从榻上摔了下去,带着猩红的血迹,死死地抓着离去的衣袍,哀求,“相公,夫君,我能熬,我能熬得住……让我见到南乡,求求你们,让我见到活的南乡,就让我看一眼……我什么都能熬得住……” “…………”沉默。 沉声喝令。 “松手!” 死死地抓着衣袍,死不松手。 长发狼藉散乱,两眸猩红,泪如雨下。 “让我见南乡……我能熬得住……我真能熬得住……你们怎么玩都行……让我见到我的爱人还活着,没有缺胳膊少腿,好好地活着……” “她没事,”蒋平沉定了一会儿,平复自身情绪,安抚说,“她现在很好。” “我不信任你们……我要亲眼见到她还活着……” “松开手,你明天就能见到她。” “……当、当真?” “当真。” 豪商快速穿上衣服,跑到外面叫伴当,去府邸外面最近的医馆叫坐诊大夫。展昭拿了他的蓝色外袍过来,迅速把我包裹住,抱回凌乱的床榻上,裹上厚厚的棉被。 “夫、夫君……” “嗯?”毁了容的司法重器应。 “我、我不是故意熬不住的……你们别生气,别动我家里人……别杀我家人……我陪你们改天再试,随你们怎么玩儿……” “……” 沉默地盯了我一会儿。 摸摸头发。 “你冷静些,不要害怕,丁南乡是开封府的仵作,是个善良清白的好人,自始至终,四哥与我都没打算伤害她。” “冷……”牙关打颤。 “冷?” “好冷……”昏昏沉沉,眼皮子千斤重,控制不住地耷拉。 “怎么会冷呢,门窗紧闭着,旁边烤着那么大个炭火炉,你抱在我怀里裹着棉被呢,”官员的神情渐渐变了,“别睡,狗儿姐,别睡!……” 第75章 手探到了被褥中,拿出来,满手掌尽是猩红的血。 浑身发抖。 “你清醒些,狗儿姐,好人不长命祸害遗千年,你这种蟑螂一样的混账东西,肯定很能活的,别睡,别睡,别睡,别睡……” 怒声朝外咆哮。 “蒋福!蒋安!——” “大人。”“大人。” “去把北苑囚禁着的丁仵作接过来,越快越好,立刻,马上!……” “可是四当家那边……” “四哥那边我处理!一炷香内把丁南乡送过来,一炷香内姓丁的没到,姓徐的断气了,展某拧断你们俩的脖子!……”位高权重,杀机毕露。 “是!”“是!” 第195章 混混沌沌的黑暗,许许多多光怪陆离的影像洪流般掠过,哭的笑的,活的死的,干净的,污浊的,扭曲的,狰狞的,温馨的,炽烈的,痛苦的,生者的,逝者的……将近三十四年的记忆,飞速倒流旋转。 遥远轻灵的童谣,悠悠地响起: 【长亭外,古道边,芳草碧连天】 【晚风拂柳笛声残,夕阳山外山】 【天之涯,地之角,知交半零落】 【一壶浊酒尽余欢,今宵别梦寒】 【长亭外,古道边,芳草碧连天】 【问君此去几时来,来时莫徘徊】 【天之涯,地之角,知交半零落】 【…………】 熟悉的童谣小调中,庞杂的记忆洪流尽皆散去,只回归了一个宁静的夜晚。 唯一的至交友人,不知道怎么弄得,浑身是伤,大雨滂沱中,跌跌撞撞地回来,扑进了我的怀中。 她发了一整夜的高烧,浑浑噩噩,人事不省。我守着她,物理降温,撬开嘴喂药、喂食,抱着她,哼了一晚上的安眠童谣。 【长亭外,古道边,芳草碧连天】 【晚风拂柳笛声残,夕阳山外山】 【天之涯,地之角,知交半零落】 【一壶浊酒尽余欢,今宵别梦寒】 【长亭外,古道边,芳草碧连天】 【问君此去几时来,来时莫徘徊】 【天之涯,地之角,知交半零落】 【……】 “南乡……”我沙哑迷蒙地唤。 “嗯,我在。”床头陪伴着的友人停止了哼唱,温柔地应。 “我想家了……”揽住腰腹,紧紧地拥抱,蜷缩地埋在她怀中,压抑地哭着,无声地泪流满面。 “好痛,好痛,我想回家,我们怎么才能一起回家……” “我就是你的家,明文。”友人温柔地道。 第196章 我所挚爱的友人,异乡中唯一相依存取暖的灵魂,她公职仵作,不染脏污,清清白白,实在不应该被卷入进这滔天的无妄之灾中。 一百一十九封担忧得发了疯的书信,赤诚深厚的情谊,却惹来了莫大的祸端。 顺藤摸瓜,被白道江湖势力找上了门。 陷空岛抓了她,囚禁她,可曾对她动用手段? 看似柔情似水的温婉美人,实则性子比我更刚、更硬、更烈,倘若陷空岛只是囚禁也就罢了,但若是逼迫她做其他事,比如说,让她做说客,劝我老实生孩子之类的……他们恐怕已经爆发过了冲突。 “你没事吧?你还好么?……”埋在腹肚里,不敢抬头,沙哑颤音地问。 轻柔拍抚背脊,一下一下,无尽温柔,如同安抚梦魇的婴儿,母亲般,紧密拥抱着。 “这几个问题该是我问你才对。你失联了好几个月了,开封府那边已经把徐明文这个大捕头,定性为活不见人死不见尸的殉职英烈了,还给我赠送了一百二十两的遗孀抚恤金。” “我找了你许久,驱马到及仙找,及仙那边血流成河,暗涌凶险,没有你这个捕头的半分踪影,黑道白道都杳无音讯,现在你却在这里,幽灵般蜷缩着,拴着无形的铁链,戴着沉重的桎梏,困在高墙府邸的深宅内院中……” “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摇头,满身虚汗,压抑地泪流满面。紧紧地拥抱着,恨不得埋入其腹腔,融入其骨血,狼藉的涕泪浸湿了墨绿色的温暖衣裳,“都是我的过错,如果我服软就好了,如果从一开始就识得抬举,老老实实,正常地做个贤妻良母,不犯贱逃跑就好了,怎么至于把你连累进来……” “一定很疼,对吧,脖子上的手印掐伤是谁做的,陷空岛翻江鼠,还是开封府展大人?”耐心细致地低声询问。 “没,与他们没关系,是我自己犯贱招徕的,是我自己贱骨头不识好歹,招徕的……你别问了,问多了,知道多了,可能就走不出这座府邸了……我嫁人了,我结婚怀孕了,我现在为人妻为人母,很幸福,锦衣玉食,富贵荣华,他们供养着我,对我很好,有求必应,百依百顺,还让我学着处理商务,看流水账簿……” “你不是要十里红妆求娶我么?怎么可以自己嫁人呢?你不是要自己开府建族,抱养几个孩子,所有子孙后代都跟着你姓徐,喊你为老祖么?……你不是喜欢权力么?你不是一心一意想往上爬么?……你不是说以后只会越来越动荡,官僚腐烂,大厦将倾,乱世将起,未来没有权力势力会很难生存,必须趁着这几年时局尚且安稳,努力往高处爬么?……爬到了高处,位高权重,庇护我么?……嗯?明文宝贝儿,你不想参加武举考试,做武状元,平步青云了?……” “不对,那不对,”摇头,低哑,血泪斑驳,“女人追逐权力是有罪的,女人就该良善温软,精致妆容,安于后宅,安守本分,给男人开枝散叶,相夫教子,打理家庭事务,为人妻,为人母,顺承着,温良恭俭让……” “我过去几十年做男人久了,昏了脑子了,昏糊涂了,那些东西都是错的,南乡,别提了,别提了……” 温柔的南乡紧紧地拥着我,一下一下拍抚,捋顺背脊。 “你现在才是伤病得失了智,脑子昏沉糊涂了。” 轻轻掀开被子一角,像过去无数次在家里做得那样,钻进去,陪伴着一起,睡个踏实的好觉。 嘶哑惊叫,歇斯底里。 “你别进来!……” “怎么了?” “脏,别上这座六柱梨木床,脏,他们在这里面把我轮了,别上,别上,很脏……”血泪斑驳,“让仆人重新给你搬张软榻进来,你睡在干净的小榻上……” 久久不动,木像雕塑一般,一切人类的表情褪去,只剩下两个幽黑惊悚的孔洞。 沉默压抑得窒息。 长发低垂,弯下腰去,脱掉绣鞋,坐到床边,轻轻动作,仍然掀开了狼藉的锦被。 “脏不脏的,我不介意,我只知道你快要疯了,很久没睡个好觉了,需要爱人搂着你,陪着你好好睡过去,安心,踏实,再无恐惧。” 第197章 伤痕累累的蜷缩躯体覆盖上了一层紧密呵护的拥抱,眼皮子昏昏沉沉,如同婴儿回归了黑暗温暖舒适的子宫母体,无尽放松,筋骨松弛,全部的自我保护铠甲都褪去,沉沉地坠入了梦乡。 搂着。 依偎着。 异乡里相濡以沫着。 耳畔低微轻柔,又响起了那曲助眠的童谣小调。 “长亭外,古道边,芳草碧连天。晚风拂柳笛声残,夕阳山外山。天之涯,地之角,知交半零落……” 她比我年轻好多,才二十五六,是如何做到这般深沉温柔的。 …… 梦里撒满了飘摇轻柔的童谣。 轻灵的音符、溪水般缠缠绵绵的女声、几天几夜,一直安稳地笼罩在身边。 她曾经说过,她是北方人,中国的最北方,长城以外,祖上被霍去病追着捶的那一支。老家在郊外农村,不在城市里,那边公安不管烟花爆竹,每到了过年的时候,吃着油辣滚烫的面汤,望着头顶黑夜炸开的绚烂烟花,姹紫嫣红,漫天繁星坠落人间,美得动人心魂。 我是南方人,一直住在城市的楼房里,为了防止空气污染,以及出于火灾消防的考虑,公安是严禁燃放烟花爆竹的。所以她说的那种,一片地区所有家庭,在同一个时间点向高空燃放烟花,庆贺新春的壮观盛景,我从没有见过。 忽然间在梦里见到了。 梦里什么都有。 现实中得不到的一切,在梦里都能圆满。 我和南乡手牵着手,奔跑着回了家,回了我们真正的家,而不是这个操蛋的腐朽的农耕封建皇朝。 在家里我们不用艰难地摸爬滚打、挣扎求存活,我们活得堂堂正正、光明正大、舒适自在。 漫天烟花,盛大绽放,犹如流星雨坠落在人间,剪着短发的南乡一身鼓鼓囊囊的羽绒服,脸蛋冻得通红通红,笑靥如花地望着我,往我手里塞了支小火花棒。 催促。 “点啊,打火机就在你手里,快点啊,这里是我家,我们这边警察同志不管放炮的……” 第76章 我于是点了。 啪! 小烟花闪亮了起来,梦一下子破碎了。 浑浑噩噩,惊醒过来,身边空空荡荡,古色古香的深宅寝屋,宽大狼藉的六柱雕花梨木床中,只有我一个人伤痛地蜷缩着。 医僮陪侍,有老大夫握着我的手腕在细细地切脉,那个心狠手辣的古代富商,一袭昂贵的鎏纹青锦衣袍,正似笑非笑、毛骨悚然地观察着我。 “找什么呢,夫人?” 第198章 “她没有流产的迹象。”诊断。 “没有流产?”难以置信。 “是的,老爷,”老大夫恭恭敬敬地汇报,“夫人常年习武,筋骨结实,脉搏稳健得很。” “可是……几声惨叫之后见了血了……” 老大夫愁得长寿眉紧缩,一侧手按在脉上细细地切,另一侧手按在砖头厚的黄岐古籍上。 “在常理,孕期见了血,胎儿合该已经出事了的,可是,夫人的脉确实平稳康健,没有显出半分滑胎迹象啊……” 哪里不对,怪怪的。 无论如何都研究不通,回头翻看破损泛黄的古老典籍,查了半天,仍然找不到对应的症状。 “是否……是因为夫人怀孕月份尚浅,胎儿尚未成型,连喜脉都没有明显浮出,所以滑胎脉象也很难浮出?……”喃喃自语。 “你在问我?”豪商毛了,微愠,“术业有专攻,你们半辈子行医治病的都切不明白,老子一个做生意卖货的,如何能明白?” 老大夫闭上了嘴,不敢触富商巨贾的霉头,这种带着江湖匪气的商户势力,看似光明体面,暗地里不定沾染了多少灰色腥血。 过了会儿,低低地,敬畏地问。 “老爷,既然夫人从没有明显浮出过喜脉,那么先前的大夫,是如何确诊她已经有孕了的?” “她孕吐,每天早上都会泛恶心,干呕许久,闻到一些特定的鱼类荤腥的时候,当场反胃。” “如此……妇人既然孕吐,那么必然是有了。”面对不好惹的江湖豪商,聪明些,净拣着好听的答案说,拿了丰厚的诊金赶快走人,“大老爷,夫人脉象稳健,没有显现出滑胎的迹象,很可能小胎儿还在身上。只是……以后万不可再孕期过分作践女体了,这次大约是搞生猛了,下甬撕裂开来了。” “老子的崽儿还在?”欣喜若狂,急令伴当拿丰厚的银两过来,“老大夫,您确定?” 老大夫给出了一个意味深长的好答案。 “老朽确定,这位夫人从未出现过滑胎的脉象。” …… 送走大夫后,高兴得喜不自胜,抱着麻木不仁、乱发狼藉的脑袋,猛亲了额头好几把。 “夫人,没有流产,没有流胎!……” “太好了,太好了!老子都三十了,人生中第一个儿子,嫡长子,真真命硬命大,以后肯定人中龙凤!……” “那猫儿也忒莽了,禁欲几十年,放戒初开荤,跟个愣头青似的,没轻没重,下手没个度。那力道,为夫同为男人看着都觉得吓人……” “夫君……”沙哑,虚弱。 “怎么了?……娘子你说。想吃什么?想看什么书?想听什么曲儿?京城最近新红起来了一个戏班子,感兴趣的话,给你喊过来表演三五日,热闹热闹?……” “夫君,南乡……” “南乡姑娘没事儿,你朋友去厨房给你煲人参乌鸡汤了,说是你需要好好补补,尽快恢复,下地走路。” “夫君……”伸出双臂,菟丝花般附庸,讨要依靠的姿态。 屋子里兴高采烈、来回踱步的豪商,立刻坐了过来,揽进怀里,无尽疼惜地拥着后背,按在炽热的胸膛前,耳鬓厮磨,缱绻柔情。 “夫君在,夫君在,为夫的好夫人,为夫一万两银票换来的汗血宝马,让你受委屈了,……” “以后再也不会出现这种事了,忒吓人了,好好的做着做着,突然见了血。你赤身裸体摔下来求我们继续玩,别去伤害你朋友的时候,说实在的,哪怕在商海厮杀了这么多年,自认早已铁石心肠了,都忍不住心头一震。背信弃义的癞皮狗,原来你也并非彻底泯灭了人性么……” 虚弱地喘息了会儿,抑制住应激性的恐惧与颤抖,从豪商温暖的胸膛中仰起头来,拥住其脖颈,主动献吻,热烈地拥吻,唇齿交融,互相汲取热息。 意乱情迷的深吻毕了,微微拉开距离,近在咫尺,自下而上仰视,卑微乞求地仰视,这个明显已经动了欲的男人。“夫君,不要再让展昭动我了好不好,不要再把我分给展大人了好不好,那小子跟老子有仇哇……” “不行。” 斩钉截铁地拒绝了,情欲瞬间褪去,回归冷静理智。 摸着头发,伸出舌头,飞快地舔去唇角的银丝。 “夫人,可能你到现在都还没明白,为夫当初之所以对你下手,很大一部分原因,就是由于开封府的展大人。” “他一入官场即跟了包相,作了老青天的利剑,起点即正四品的乌纱帽,多少官吏一辈子呕心沥血、摸爬滚打、到白发苍苍都达不到这个高度。” “他才二十七,就是正四品的实权官员,朝廷重臣,继续往上爬,锦绣繁华,前途不可限量。若干年后,权高势重,权倾朝野都有可能。” 重重地道。 “只要他想得开,继续往前走。” “只要他想得开,抛弃过去青涩、不成熟的理想,继续往前走。” “而你是他爱的人,又是我的夫人,你作为陷空岛调教出来的,有身份有地位的上等翠玉脔宠,献给他,金屋藏娇,供他私密享用,再怀上他的后代,若干年后,这位朝廷重臣与陷空岛商贾势力即为彻底的一个家族,水乳相融,密不可分。” “如果不是展昭,为夫根本不会在你身上耗费这么多心血,你务必听话,哪怕伺候不好我,也一定要伺候好开封府的展大人。务必与他浓情蜜意,日日月月年年,加深他对你的依恋。” 我快要疯了。 “展昭不会变的,他只会粉身碎骨,以身殉道!你这是在做无用功!” 一巴掌猛抽了过来。 脑袋空懵了许久,耳朵阵阵嗡鸣,捂着脸,怯怯缩缩,噤若寒蝉,鹌鹑般坐了回去。 大商人甩了甩抽得发麻的右手,冷笑涟涟。 “当这里是民间广为流传的成人童话故事么?善恶分明、义薄云天的英雄好汉画本么?……名捕头,我不知道你们是出于什么魔怔了的执念,认定了姓展的最后一定会走入死胡同。在老子、老子大哥、老子二哥、老子三哥……加进来过两百年的人生阅历来看,活人向生,不向死,他既然已经切肤地感知到了对于死亡的莫大恐惧,就一定会逐渐偏离原先的道路,逐渐和光同尘,走上真正正确的道路。” “没有什么东西永恒不变,除非那是个死物,哪怕溪边的顽石还会在上千年的风雨中逐渐磨损呢。人只要继续活,长一岁,变一个样儿,长五岁,变一个大样儿,长十岁,变成另一个人。” “他能够按着你把你做了,开始学着享受肉欲了,就说明他已经开始变通了。” “官场如此,商场亦如此,活人继续活,积年累月,只会慢慢融入周遭,绝无法独立。” “你如何敢如此笃定?”沙哑颤音,捂着肿痛的左脸。 咬牙切齿。 “因为老子在商场上就是这么打拼过来的。” 手掌掐上了咽喉,狠狠地按在了床柱上。 “听着,姓徐的,我的好夫人,我的汗血宝马,展大人那边,倘若你敢撂挑子不干,或者敢甩脸子,冷待他,惹他感情上难受,我把丁南乡的手指一根根剁下来,装在檀木盒里,送到你面前作礼物!” “在我的孩子之后,你必须怀上姓展的后代!” “哪怕那只猫真是个一根筋认死理的傻逼,真不肯妥协,孤立无援地坚持在原本的路线上,惨烈地以身殉道了。他是我发小,他与我与玉堂一起长大,近乎我的亲兄弟。他死后,他的孩子老子愿意花钱为他养!……” 第199章 原来我所承受的所有滔天苦痛,竟然只是由于另一个人的感情。 只是由于另一个人的感情,商阀便动用了大量人力物力财力精力时间,捶打调教,捶断我的脊梁骨,毁去我的前途,逼我跪地,规驯作深宅中锁着的翠玉脔宠。 我做了什么孽,要遭此报应。 蒋平他瞎了眼么,哪里看出来姓展的爱我? 爱一个人会如此毁灭对方?…… 这分明职场矛盾,恶意报复!…… 仆人簇拥中,豪商带着胎儿还在的喜讯,乐津津地离开没多久,外面走廊里便传来了脚步声。 是展昭,他的脚步声很好分辨。顶级的剑道高手,负了毁灭性的重伤,坠入黄泉,又被开封府极尽最好的医疗资源,抢救了二十几日,惊险万分地从阎王殿里抢了出来。 第77章 虽然抢救过来了,但容貌已毁,暗伤、后遗症也永久性地留下了,脚步仍然稳健,然而再也不复当初猫一样的轻盈无声了,略带涩意,所有武者中最特殊的一种。 望到我怔怔地发呆,捂着脸,向旁边吩咐了句,让婢女去厨房拿两个热腾腾的煮鸡蛋过来,贴到脸上消肿。 “不要忤逆你相公,蒋四哥的良善只对特定的那几个人,你并不属于其中,惹火了他,他什么手段都能给你用上,弄残了你都有可能。” 捂着脸,抬起通红的眼睛,惨笑着问他。 “好郎君,我相公认为你爱我,我已不敢问了。能请你去问问,他究竟是从哪里看出来的么?” 我们何时曾经相爱过?!…… 基层与指挥层,我们一直都是矛盾深重的上下级啊!…… 他看我是个危险的贪官污吏,几次三番出手收拾,敲打、架空、入狱,一直都想把我伏诛,宰杀掉。杀鸡儆猴,以正开封府的吏治风气。 我看他是个端坐明台上、不染风雪、不食人间烟火的大领导,因为有包相大树的荫蔽,而从来不用亲身深入腌臜,根本不知道一线办案的真实世界究竟是什么样子的,有多么恶心。 无数次背地里嗤之以鼻,领着底下弟兄们阳奉阴违,杜鹰、蒙厉悔、丁刚、马泽云……所有那些刺头儿,全部紧跟我的步伐,给他找麻烦,试图悄无声息地蚕食、架空他。 哪儿来的感情?…… 哪儿来的感情?!…… 姓蒋的是不是闲得蛋疼看了什么风花雪月的情爱小说,失了智了!…… “四哥眼光精毒得很,从来没有出过错,这次也没有判断错。” 武官接过仆人端着的红木托盘,放到案几上,取出里面热滚滚的药碗,拿白瓷匙子搅了搅,吹了吹,略尝了一小口。 剑眉拧起。 “好苦。” 他眉眼低垂,平静地继续说。 “我确实有意于你。” “你放屁!”当场爆粗。 “……” 暗红色的蜈蚣疤惊悚地横过了大半个侧脸,毁去了曾经的英俊容颜,炼狱爬归的杀神,再也温良不复,更添了几分若有似无的灰色血腥风情。 位高权重,不怒自威。 抬眼扫来,没有任何表情。 背脊一寒,噤若寒蝉。 缩着脖子,呐呐。 “对不起,相公,我听话,我乖,我收回刚刚那句脏话,别生气,别伤害我,别伤害我……” “展某自己原先也不知。”端着药碗,缓步走来,落座在就近的雕花梨木椅中,瓷匙子舀起浓黑的苦药,吹了吹,示意张口,“直到四哥提醒我,对你的恨意浓烈的不对劲。” “除非曾经有意,否则如今不至于如此恨入骨血。” 咽下苦涩的补药,讥讽。 “发现情愫,顺从情愫。所以展相公就收下咱这块翠玉开荤了?” “怎么,难道你仍残存着对抗之念?” “不敢了,不敢了,高官与巨贾,权力、势力、财力共倾轧,蝼蚁贱民,无可抵挡,早已心如死灰了。” “你们拿我怎样快活都行,满足肉欲也好,满足虚浮的所谓情欲也罢,我给你们生孩子,我对你们百依百顺,我作蒋相公驰骋商场时的贤内助,贤妻良母,作展相公藏于深宅的乖巧脔宠,一辈子作开封府与陷空岛的中间人。” “只求你们……”沙哑,音量低低,姿态卑微到尘埃里。 “只求我们什么?” “夫君高抬贵手,拦拦心黑手辣的蒋大商人,别对南乡下手,别伤害她,别牵连她,她是无辜的……” 趁热喂完了一整碗苦涩的补药,把碗放归红木托盘,让仆从送下去。 温柔地拢了拢耳畔的碎发,指腹缓缓地移到哆嗦的唇上,摩挲。 “你不必害怕,丁南乡在这儿住一段时日就送走了,她会回归正常平静的原本生活,还会得到一万两封口的银票,往后结婚成家,子孙后代十辈子的富贵舒适都不愁了。” “丁南乡公职仵作,清清白白,多年来从不蝇营狗苟、结党营私、贪污腐败,对她这种清流官吏,开封府印象一直很好。” “四哥也只是嘴上放狠话,心里实际上底线很清晰,似南乡这种干干净净的良善姑娘,与他无仇、无怨、无利益冲突,他根本不可能去真的伤害、牵动无辜,只是用来恫吓你、挟制你而已。” “在这座精秀府邸里陪你住半个来月,你的好友就平安无恙地被马车接走,回归开封府了,以后到老到死,每年你都能见她两回,每回陪你住半个月。” 到老,到死。 难以置信,通体发寒,不寒而栗。 “你们要连并监视控制南乡一生?” “妥帖为上,有这个势力,为什么不做呢?”位高权重的京畿正四品官员,沉静自然,反问我。 “姓丁的嘴未必够紧。” “存着良心,不灭口,就必须把她一辈子监控到死。” 第200章 手掌捋过出油打结的凌乱长发,贴近过来,嗅了嗅,猫鼻子耸了耸,皱了皱。 掀开被子,伸手臂至双腿腿弯下,打横抱起。 吩咐周围仆从。 “把床褥都换了。” “是,大人。”“是,大人。” 抱至泼墨山水屏风后,放下在小榻。 打开奢贵的前唐红木雕花衣橱,取出一套整洁的衣裙。 重新抱起,往东厢走。 “……夫、夫君,要做什么?”哆嗦。 “洗澡,你瘫那屋里一动不动,昏昏沉沉好几天了,你跟丁南乡都味儿了,丁南乡去偏院自己洗去了,你下不了地,我抱你去洗。” 他又想要? “这两天不行,这两天真不行……”抑制不住地应激,浑身颤抖,肝胆俱焚,“夫君,上次没熬住,没能让你与相公一同玩尽兴,是妾身的过错……但是求求你,再等段时日,至少再等十来日,等痊愈些……” 挣扎。 挣扎剧烈了。 武者结实,分量沉重,实在抱不住了,摔落到了地板上,忍着剧痛站了起来,踉踉跄跄,往后退。 “求求你,别现在,再等两日,再等两日……” 沉默。 “娘子,我只是想帮你擦洗清洁而已。在你眼里,展某就是这种畜生?” 通红着泪眼盯着加害者,无尽恐惧,意味模糊地连连摇头。 “……” 大步走了过来,重新桎梏住,抱起。 “你既然已经认定了展某是畜生,就认定了好了。左右无论展某是否畜生,作为一个打断了脊梁骨的禁脔,你今后都已经失去自保的能力了,只能受着、熬着。” 推开东厢的门,用脚勾带上,里面热气氤氲,空无一人。丫鬟婆子备好一切后早已退出去,宽大的浴桶里盛满了热水,旁边的案子上整齐有序地摆着皂角、白芥粉、大小毛巾、浴巾……各色清洁用品。 抽掉豆绿色的发带,油污成缕的乱发散下。 解开衣带,剥掉外裳、中衣、酸腐的贴身里衣,扯掉裙子。 光溜溜、赤裸裸、抖若糠筛,无尽惶恐,尊严全无。背靠着桶沿,浑身冰寒,自我保护,本能地一条手臂捂上身,一条手臂遮挡下身。 “你挡什么,还有什么我没看过的?” “……” 沉声。 “手放下来。” “……” 熬不住威压,缓缓地放了下来。 压抑颤栗,隐忍哭腔。 “夫君,你在看什么,别看了,别看了……不是要给我擦澡么……” 手掌依附到腰间,厚茧粗糙的指腹,轻轻地摩挲着青紫色的淤伤,带起寒毛根根悚立,背脊一阵阵发凉。 “怎么这么严重……”武官轻微地呢喃。 拿过一个高脚圆凳,按坐在上面。 毛巾泡入热气滚滚的浴桶,打上皂角泡沫,湿淋淋,由上到下,开始擦洗。 先擦脸,后脖颈,后锁骨以下。 “你里面伤到了,大约不敢泡浴桶了,只能这样坐在外面,凑合擦洗擦洗。等过两个月,恢复得差不多了,再自己好好过来泡泡热水。” “嗯,嗯……”模糊地应,渐渐地放松,打着皂角泡沫的湿毛巾脸上抹来抹去,双眼舒适地紧闭着,感觉后面垂在背上的头发被抓了起来,三下五除二,利落地绑成了个丸子,放在了头顶上。 “胳膊抬起来,擦胳肢窝。” 抬了起来,放在了桶沿上。 脏污的毛巾泡进浴桶里,使劲搓了搓,水声哗哗地响,弄干净以后,重新带着热淋淋的水浇到了身上,擦上身,擦背后。 “冷么?” “不冷,烤着火炉子,蛮暖和……” 下滑的袖子再次往上撸了撸,深蓝色的袍面撩起,拧成一团,收在腿上,用身体压住,男人单膝跪地,继续擦拭下身。 第78章 臀,腹股沟…… 大腿,膝盖,小腿…… 双脚,脚趾缝…… 细细地擦洗完,满是水渍的青石地面上落满了人体的灰污。 洗头发,皂角泡沫,揉来揉去,按揉头皮。 最后用清水仔仔细细地冲洗干净,干燥的大毛巾擦拭掉浑身的水珠,一层一层,套上,穿上,整洁暖和的衣裳。 打横抱起,抱出去。 门一开,外面的冬风涌进,森森地冻了个哆嗦,本能地往温暖的胸膛中蜷了蜷,依偎得更紧了些。 第201章 回到前厅,正好南乡也端着炖好的人参乌鸡汤从长廊走来,厚厚的麻布包裹着砂锅的两端,以免烫伤手,白色的热气滚滚往外冒,浓香扑鼻。 这是我最馋的煲汤,但素日里她很少做,因为需要文火慢炖,很耗费时间与耐心,守着灶火,一守就得守两三个时辰。 “见过大人。” 向武官,我们共同的大领导,微微福身,恭敬行礼。 我看不出好友有什么情绪,这使人感到莫名的恐惧。我的性子已经够刚了,她看似温婉美人,没有脾气,实则比我更刚、更烈。 纯粹的刑侦技术人员,常年泡在京畿衙门的验尸堂里,与各种奇形怪状的冰冷尸体为伍,与冰寒的解剖刀为伴。阴气蒙蒙的空间里待久了,以至于有些脱离尘俗,对于活人世界里暗流汹涌的世故人情很不敏感,交际能力略笨拙。 在不满之时,她有极高的几率会直接把冲突爆发,而不会圆滑地避让。 “仵作师傅,你受惊了。” 毁了容的司法重器,沉静地打量着她说。 “还好,并不怎么怕,”仵作师傅道,“抓了我的不似刑满出狱的报复人员,而更近似于白道,很有章法。关起来不打不骂,就扔院子里软禁着,供吃供喝,不让出去而已。” “仵作师傅好心性,够镇定。” “不镇定又能如何,大哭,大叫,大闹?……弱质女流,无论砍过来了刀子,还是打过来了拳脚,都无力抵挡,只能羊羔似的两只眼睛木木地注视着,迎接,受着。保持镇定,至少还能留个体面。” “请放心,你不会在这里出任何事。”蓝袍便装的开封府武官,温和地莞尔,安抚清正廉洁的技术吏,给其吃定心丸。 “那么她呢?”友人没有表情地微歪头,“她已经出事了,你们官商勾结,把她轮了,是不是?” “因为对方有罪,是个混账,贪官污吏,淤泥里的恶臭蟑螂。所以正直的好人们就能够心安理得地把蟑螂的翅膀撕下来,把蟑螂的内脏扯出来,在蟑螂身上点火焚烧?” 官员笑意渐渐消失。 “南乡……”我止住好友。 “别……别跟他们发生冲突……为了你自己的安全着想……” 南乡看了看我。 又看了看领导。 又看了看我。 秋水般的眼眸徐徐低垂。 沙哑。 “我以为你去世了,明文。” “你失联那么久,开封府把你定性为了殉职的英烈,我不相信,去及仙找,到处找,找了好几个月,漫长的时间里,活无人,死无尸,杳无音讯。” “我以为你打拐过程中,被罪犯剁碎了喂猪了。” 仵作验尸,曾经在农村的猪栏里验出了人骨的残片,找出了我们失踪数月、人间蒸发的殉职官兵。 深呼吸,长长地吐出,失而复得,无尽庆幸,喜极近泣。 “明文,能见到你还活着,真好……” 我也有些酸了鼻头。 “对,真好,我以为自己到死都再也见不到家了。” 蹭了蹭武官炽热的胸膛,柔顺地请求。 “相公,可以先把我放下来么?” “放下来自己走路,不疼?” “只这两三步,没事儿,忍忍就过去了。” 于是轻轻地放了下来。 几步路的距离,忍着腿根撕裂的剧痛,慢慢挪到南乡跟前,挪到这双漆黑幽深的眼睛面前。 “放松……”轻柔地说,双手捧着挚爱之人的脸颊,额头与额头相触碰,轻轻地抵了上去,“不要难过,不要伤心,宝儿……他们轮我,是经过我允许的,我自愿与他们玩耍的,你知道我恣睢放荡,贪图肉欲刺激,能做得出这种事儿来…… ” “可你那时抱着我哭,蜷缩着,浑身发抖。” “冬天里太冷冻的,让你误会担心了,实在对不起,南乡。”兴高采烈地与好友分享,“你看,我肚子里有孩子了,我现在是个伟大的母亲了。” 摇头,老老实实地说。 “太平了,看不出来。” “现在还没显怀,所以不容易看出来,过几个月就涨得跟球似的,大起来了。” 好友坚决地劝我说。 “还没显怀,也就是月份很浅,现在喝药堕胎还来得及,对母体的伤害相对较小。赶紧止损,你的前途还有救,再拖下去就不行了,胎儿发育大了之后,堕胎很可能会丧命。” “……” 寂静。 她这话丝毫没有避讳展昭。 更没有避讳开那边带着仆从、众星拱月走来的商人。 豪商怀中抱着只毛茸茸,雪白名贵的小宠物犬,无尽娇宠。 “夫人,你在家里与友人共同饲养了一只小狗儿,想来是很喜好这类物什的。瞧瞧为夫为你精挑细选的这只如何?” 雪白的奶狗发出可爱娇憨的汪汪声,探出头瞅外面光怪陆离的精秀府邸。 “南乡姑娘,蒋某看你是个无辜的良家子,才没有使人对你动手段。你自己好生斟酌着,识相识趣些。”丝毫不生气。 到面前来,把雪白柔软的宠物犬作为礼物,送给我抱住。占据性地揽住腰肢,微凉的手掌探进衣裳下摆,按在腹肚上,试探鼓起的弧度。 “夫君……” 夫君嗅了嗅颈间的气息。 “洗完以后闻起来挺舒服的,乖,待会儿帮为夫解决一下好不好?”指腹摩挲上了唇,“用这个。” 好…… 低眉顺眼,麻木不仁,好字还没说出口,刚出锅的滚烫人参乌鸡汤,兜头朝大商人砸了过来。 “南乡!……”惊叫。 “好你个不识相的憨批东西!……”若非耳力敏锐,及时闪避开来,差点毁容。 咬牙切齿,褪下汤汁斑驳的云锦外袍,用力一甩,递给战战兢兢的仆从伴当,煞气可怖。 绿裙纤细的姑娘把我挡到身后,掩住,保护住。 不疾不徐,镇定沉着。 “蒋老板,翻江鼠,蒋大侠。” “还有咱们开封府的武官统领,展大人。” “你们一个是德高望重的京畿重臣,一个是德高望重的一方巨贾豪强,都是名声很清白的正道代表枭雄,民心所向,民间威望颇高,代表着百姓头顶的青天,万家太平之上的红太阳。” “上半个月还在声势浩大地打黑扫黄,击溃了很多恶贯满盈、祸害民生的黑恶势力,解救出了数百个感激涕零的受害者。” “那些臭名昭著的黑恶势力,他们做的是官商勾结,官作商的保护伞,商作官的钱袋子。商以官为靠山,在底下违法犯罪,囚禁控制了很多弱女子,强迫卖淫,建立私密会所,五毒俱全,供纨绔往来玩乐,牟取巨利。” “那么你们现在在做的是什么?” “你们对我爱人做的,本质上,与那些黑恶势力与什么区别么?” “万事开头难,开头之后一切皆容易,你们离他们还远么?” “蒋大侠,展大人,诸位正道是真没意识到,还是在假装没意识到?”诛心冷厉,“亦或者,已经意识到了,干脆坦坦荡荡地接受了,撕掉道德律法的虚伪外裳,拥抱活人真实的禽兽本性了?” 第202章 “……” “……” 她在诛展昭的心。 刺激官员翻然悔悟,记起曾经的青涩理想,放掉我们。蒋平看似强势恐怖,实际并不足为惧,商与官站在一起,永远官为首,商仅为附庸。 一旦展昭意志改了,姓蒋的只能服从。 “南乡姑娘,你要识得形势,不要自招危险。”蓝袍便装的武官,放松地坐在了朱漆木栏上,温和好意地劝说,“感情上不愿动一个无辜的好人,不代表理智上真的不会动。” 南乡护着我,死死地盯着他。 “您是展昭啊,您是南侠啊,你是京畿衙门的展大人啊!……”渴求,希冀。 “……” 官员愣了会儿,没明白她究竟想表达什么。 “……” 我明白。 我在后方紧紧地抓着南乡汗湿的右手,心脏扑通扑通恐惧地狂跳。她与我皆从现代穿越而来,都是看过那部老电视剧《包青天》的人,展昭这个名字意味着什么,没有人比我们更清楚。 老青天之利剑,司法重器。 第79章 沧桑正道,正义的化身。 正义的化身笑着回答我们。 “关于你刚刚慷锵有力、振聋发聩的抨击,我们与那些被打掉的黑恶本质上有什么区别么?我们离他们还远么?……” “展某可以坦然地告诉仵作姑娘——” “我们就是他们,没有任何区别,只不过站的队伍不同,职能不同,顶着的名称不同而已。” “不用变,不用向下堕落,亦不用向上升华,自始至终,我们就是他们,他们就是我们。” 四年多的公职生涯,历尽奇形怪状。 阎王殿过了一场,大道透彻。 唯有及时战死,方成墓志铭里永恒的英雄。唯有及时殉道,在最光辉的那一刻凝固,方成后人叹惋的永恒正义。幸存下来,学聪明了,再也不固执,不蠢笨了,英雄便蜕变成了恶龙。 指指那条通向外界自由的曲折长廊。 “你在鼓动我的女人挣脱。你现在走,我不杀你。” “没人拦,没人追,你牵着徐明文的手,带着她往外跑,你看她敢不敢动半步。” 第203章 长廊曲折,冬梅冷艳,殷红的星星点点,融成无边无尽的不详的海。 融化的雪水一滴一滴往下坠落,日光下,晶莹闪烁,倒映出光怪陆离的活人境界。 “夫君……”细若蚊吟。 毁了容的司法重器化身,安然放松。拍拍朱红围栏里的位置,示意紧绷的豪商也坐过来。 “四哥,不要使人拦,不要使人追,把路都放开。” “是,大人。”豪商恭敬地垂眸,应。 官员抬眼望向我。 咧嘴,君子如玉,温良地笑了起来。 “跑啊,快跑啊。” “……” 南乡紧紧地攥着我的手,手掌濡湿了黏腻的热汗,坚定地往东迈了一步,却没有带动后方的我。 回头看,发现我浑身都在发抖。 “……明文?” “明文!……”厉喝。 我悚然回神。 “跟我往外跑,他们给的机会只有这一次。”好友的眼睛死死地盯着我。 “我、我不跑……”哆嗦着唇,一根一根手指,使劲扒掉她的手,猛烈摇头,“我已经是个怀了孕的深宅妇人了,没有什么前途了。我是自愿嫁给他们的,贤妻良母,开枝散叶,锦衣玉食,日子过得很好,你不要好心办坏事,搅乱了我富贵舒适的正常生活……” “你疯了?!”南乡抱着我的脑袋,通红着眼睛,愤怒地低吼。 “我没疯,”泪眼模糊,惨烈地笑靥如花,告诉她,“能再见到你一面我已经很满足了。我的两个相公很守信用,他们许诺给了我,以后每年能见你两次,每次能与你在一起团聚半个月,我很高兴,我真的很高兴……” “你是办案的名捕啊!翠玉是什么你忘了?红玉是什么你忘了?深宅里关押着,供权贵玩乐的禁脔啊!……” 我没听她继续崩溃的大吼大叫,抱着她的脸,直接亲了上去。 亲懵了,通体石化。 “……” “你冷静些,听我讲,南乡,”我跟挚友交代后事,“出了这座府邸,回咱家,院子里的月季盆栽底下,刨开,里面有个干燥的大坛子,我所有的房契、地契、金银珠宝、贵重物品,都藏在里面。还有这些年来含辛茹苦积攒的所有积蓄,总计三万八千八百七十二两银票,通通送给你了。” 再次亲了亲知交的额头。 “你要好好活下去。不要再留在开封了,能北上就北上,越快越好。” 转身离去。 垂着头,低眉顺眼,无尽温驯,忍着腿根深处的剧痛,艰难地朝高官巨贾走去,回归看守者的羽翼。 “相公,夫君,让护院把她架着,扔出去。” 第204章 她被拖出去,满脸泪,一路嘶吼,不剩半分温婉柔美,近乎泼妇。 “明文你个混账,我不要你的遗产啊,我要你跟我走啊!我要你跟我走啊!……” “你留给了她多少钱?”开封府的展大人拥过我的腰肢,似笑非笑,轻声问。 眼眸低垂,无尽温驯。 “三万八千八百七十二两银票。” “贪得够多啊,大捕头。”咋舌,深深地憎恶,“好大一只硕鼠。” “不多,这是一生的积蓄。”心如死灰,轻轻地摇头,“三年清知府,十万雪花银。大人还没见识过真正的小官巨贪,那都是身家几十万的。” “你把积蓄全都给她了,不留一点身外物,想寻自尽?”捏着下巴,抬了起来,紧盯着细微表情细节,慎重地观察。 “三万八千八百七十二两银票,买断一个朋友。”我压抑着汹涌的情绪,低垂着眼帘,继续沙哑平寂地交代,“她现在被迫与我分离,沉浸在滔天的悲痛中,等缓几天,脑子慢慢回归理性,平静下来了,就会意识到到手的是多么庞大的一笔巨款。” “金银珠宝,房契,地契,加上银票,总计价值近五万雪花银。一个老实守法的小仵作,当牛做马,苦干十辈子,打十辈子的工,也挣不到这么多财产。” “人性使然,她会慢慢变得不再希望我回去,回去了那些东西就物归原主了,就不是她的了。” “日、月、年、三年、五年、十年……随着时间的推移,距离的遥远,对方音容笑貌的淡化,所有一切记忆都在模糊、消失。这段友情就不存在了,这个朋友就成为过去式了,消失了。” 我死寂无波地说出所有安排,蹲下身去,缓缓地跪下,解他的裤腰,唬了武官好一惊,迅速截住手腕。 “你做什么!” “这不是你们喜欢的么?”我跪在地上,死寂地仰视着这个曾经的领导,再看看旁边笑盈盈的豪商。再也抑制不住,彻底溃堤,心魂俱灭,伛偻着,弯下腰去,众目睽睽之下,给他们磕头,眼泪一滴一滴地往下掉,重重地磕头,磕出血来,“求求你们杀了我吧,求求你们行行好,杀了我吧,杀了我吧!……” “我不敢反抗,不敢自杀,不想连累家里人,你们让我做什么我就做什么,看在我这么乖巧服从的份儿上,发发慈悲,一刀杀了我吧!给我个解脱!给我个解脱!……” “把夫人扶起来。”厉声。 婢女扶不起来,我武功在身,不敢攻击高官巨贾,但靠近的金莲婢女,一推便给她们推出去老远。 跪在地上,伛偻着身躯磕头,磕五十个,磕五百个,磕五千个,磕五万个……无止无休,磕得血肉模糊。 “展大人,蒋老板,卑职是个人啊,卑职不是个死物啊。我受不了了,我真受不了了,求求你们杀了我吧,哪怕把我活活打死都行。只是别再让我活了,让我死,求求你们,允许我死!……” 磕着磕着,血淋淋,实在太疼了,脑袋晕乎乎,平衡感消失,歪倒在了深冬冰寒的青石板上,蜷缩成虾米状,抱着脑袋,呜呜地痛哭。 “杀了我,杀了我,杀了我……” 展昭把我从地面上拖了起来,按烂泥一样,按在朱红的廊柱上,看着我疯癫了的猩红泪眼。 “至于么?!你又不是什么贞洁烈女!” 我抓住武官的手,引着他往脖颈咽喉上掐。 “捏断我的颈椎,求求你了……发发慈悲,给我个痛快,捏断我的颈椎,求求你了……”血泪斑驳,涕泪横流,精神恍惚,自言自语,“这不对啊,事情不该是这个样子的啊,开封府与陷空岛,你们该都是纯善的好人的啊……”那部老电视剧里不都是这么演的么?开封有个包青天,铁面无私辨忠奸,儿郎璀璨展护卫,巨阙青锋斩奸邪……他们该都是好人啊,正直光明的大好人啊!…… 商人沉声对官员说:“把她抱回内厅里收拾,外面这么多丫鬟仆从,不合适……” 离开开阔的冬梅庭院,抱到里间,抱到无人的寝屋,扔到那座熟悉而恐怖的六柱梨木雕花床榻中。 尚未做任何动作,已经应激性地抱头蜷缩起躯体,撕心裂肺地哀嚎起来,凄厉沙哑,尖锐难听,刺破云霄,近鬼哭。 “……失心疯了?” “装的吧。” “不像,似乎真疯了,这可不太妙……” “你把她按住,扒她裤子试试?” “你当逗猴儿呢,兄弟……” 第205章 房间角落里蜷缩了不知多少天,什么都不让靠近,靠近便抱头嘶嚎。食水不进,婢女送过来的饭菜尽数打翻,狼藉碎裂一地板。 模糊了时间的概念。 模糊了空间的概念。 周围无数色彩斑斓的漩涡在旋转,忽远忽近,远的时候远在天边,近的时候刷地钻进了瞳孔里。 新旧记忆错乱交织,前世的,今世的,生者的,逝者的,狰狞的,美好的,混乱的,痛苦的……脑袋里翻江倒海地混沌。 竟然看到了死去的李青峰,老师傅的手断了,用另一只完好的手,把清水端到我面前,让我快喝,好好活。 第80章 我啪地给他打碎了,不敢接受鬼递过来的东西。 鬼一下子烟消云散,变成了展昭,捏着我的下巴,往里面强硬灌水,呛咳得我难受得抽搐。 “你的脑子里究竟在钻什么牛角尖?为什么始终不愿意!多少人求都求不来的幸福归宿,怎么到你这儿反倒疯了呢?!……” 过了段时日,他又过来了,说辞换了。 “四哥不会再动你了,你以后是我一个人的了,能听懂这句话么?听懂的话应一声……” 我没应,仍然惊惧地颤栗着,凄厉地嘶嚎着推他。 官员把手覆盖到了我的脖颈上,一点一点,加重力道,收紧。 “你要解脱,我给你解脱。” 我安静了下来,泪流满面地注视着这人,笑了笑。 “谢谢。” “……” “……能告诉我为什么么,为何不愿意,为何不愿跟?” “我于你无意啊,大人,自始至终,都无意。” “那于谁有意?” “我于我自身有意,我于振翅翱翔于高空有意,于腥风血雨中侦查破案有意,于守护万家民生太平有意,于执掌权力有意。” “……” “……你是个女子,三十多岁了,早该成婚生子,寻找好归宿了。” “我所遭受的滔天毁灭,尽由于这幅女子之身。” 第206章 脖颈上的力道逐渐加重,收紧,窒息的痛苦铺天盖地攥紧了肉身与魂灵,肢体微微痉挛、抽搐,无尽恐惧。 “你确定想要死亡?死了就什么都没有了,只剩下冰冷的尸体,尸体腐烂,化为蛆虫烂肉,最终化为一簇枯骨,一抔黄土。” “命就一条,人活就一辈子,没有下辈子,死了就什么都没有了。活着你还可以锦衣玉食,富贵优渥,儿孙绕膝,看尽世间斑斓美景。” 痉挛,抽搐,细哑,乞求。 “求你,杀……” “既然如此……”官员忽然把手拿开了,“我放你自由。” 他把瘫软成烂泥、大口大口汲取空气的我抱了出去,对外头的豪商说。 “放了她。” 豪商摇头。 “不行。” “放了她,这是道命令,不是商量,四哥。” “熊飞,你还是太青涩了。做事情,心一旦狠起来,就必须狠到底,绝不能半途而废,否则后患无穷。” “这是你深爱的姑娘,你对她下不了手,用不了酷烈手段。可以理解,君子远庖厨嘛。交给我,四哥来做,把她彻底调教好,再归还给你,保你得到一个千依百顺的温驯可人儿,不敢忤逆,不敢自杀,亦不敢向你寻求他杀。” 我死死地蜷缩在武官胸膛中,埋在温暖的衣襟上,浑身发抖,哭都不敢哭出声,隐忍无声地血泪斑驳。 武官没有把我交出去。 头顶的声音平稳地说。 “我从未爱过她,至多不过是些喜欢的情绪而已。倘若她真的被打碎所有骨头,安安静静地雌伏在我身下,也就不再是当初喜欢的那个狡诈刁钻、活色生香的豺狼了。” “四哥,你想通过这枚棋子在我身上得到什么,我很清楚,可这份孝敬,如今我是真的吃不下了。除非真的泯灭人良,像那些腐朽糜烂的官宦混账一般,无论脔宠怎样兢惧疯癫,都能把惨叫声当作助性的玩乐,照上不误。可那样的展昭,那样的开封府,你们陷空岛还敢联合么?” 长久沉默。 “……” “……你不想玩了,给她解脱,可以。”顿了顿,“但是,宰了她,杀死她。绝不能放她活着离开。” 摇头。 怀抱更紧梏了些,勒得骨头生疼。 “展某不想让徐明文者亡,展某想让徐明文者生。” 冷笑。 “放她活着离开,她做大捕头时的心性、武功、谋略,你都忘了?不怕遭报复?” 思忖。 “那么就废了她的武功,待她把这个孩子分娩出来以后,立刻废了她的武功,再还她自由身。” 冷笑。 “一个废了武功的弱女子,如何独身求活?扔到外面的世界,任由其荒草般自生自灭?” 应。 “我养她,每月供给她银两,照料荫蔽她的生活,到老,到死。” 无法理解,奇怪地凝视。 “养着她,照料荫蔽她,但是不再碰她,也不允许我碰她了,徒作无用功,你不是不是有病?” “大约是有病的,”毁了容的司法重器化身,低哑难熬地应,“好人做不了,坏人也做不彻底的怪病。” 第207章 精神恍惚,时间与空间感皆出现了严重的错乱,自觉漫长难熬,以为已经疯了大半年,结果一看外头的日历,才不过疯了十来天。 十来天,展昭就受不了了,他确实还不够心狠,不如老青天,未来成不了大业。早晚被朝堂上的魑魅魍魉斗倒,害得渣儿都不剩。 “狗儿姐,吃。” 一碗米饭递到了眼前,周围婢女怯缩着,噤若寒蝉,似乎已经听闻到了疯婆子打破碗碟的刺耳碎裂声音。 我怔怔地看了武官一会儿,试探性地,缓缓地伸出手,接过。 “给你筷子。” 接过筷子,狼吞虎咽,饥肠辘辘,噎得脸红脖子粗。 “喝水,狗儿姐。” 喝下水,润滑拥挤的食道,捋顺气息。 “吃菜,这里还有菜。” 一整盘菜也全部囫囵地塞下肚,连汤汁,带瘦肉,带肥肉,带青菜,带蛋花,小腹涨得鼓鼓的。 袖子抹了抹嘴,擦干净,两眸亮晶晶地盯着他。 “你……”迟疑,可怖蜈蚣疤,毁了容的英俊容颜,很勉强地笑了下,“狗儿姐,你不要用这种眼神盯着展某,感觉很怪。” 像什么? 像驯化了的狗,看到拿着肉骨头的农场主? “熊飞……”细若蚊吟,呐呐。 往外离去的背影微微一震,蓝袍便装,缓缓地转过身来。 “你唤我什么?” “熊飞……” 我轻轻地,渴求地唤他。 带着撑涨得几乎作呕的腹肚,扑了过来。 环住他的腰,死死地桎梏住,深深地埋进去。 “你别走……你别走……你一走我便害怕,我不能没有你……” “………………” “抱我去洗澡,给我洗头发,帮我好好搓洗……给我拿套干净的衣裳,我要像个人似的,跟在你身边……” “………………” 好好吃饭,恢复气力,恢复强健。 多喝水,每时每刻,多喝热水,让腹部鼓起来。 穿宽松肥大的衣裳,遮挡去身形,使无法观察曲线。 一日日地恢复,精神渐渐清醒,精神状态渐渐康健。 日暮西斜,火烧云连绵热烈,烧透了西天。庭院里侍弄花草,锦毛鼠忽然飞了进来。 “我哥呢?” 他已经不再唤我嫂子了。 “不知道呢,蒋四爷那会儿还在书房里忙呢,怎么急成了这个样子,白五爷,遇到什么事儿了么?” “你一个妇人家,与你说道有何用,”锦毛鼠急赤白脸,匆匆地离开了,零碎地扔下句话,“那个收了一万两的捕快,全家被灭门了。” “…………” 鹰子没了。 富贵荣华,带着残疾,退役。携着所有家眷老小,归隐老家乡下。 突然遭了灭门。 妻妾儿女,老人仆妇,一个不留。 这件事牵扯重大,当天晚上,武官回来,神情很是阴沉。 “你……” 欲言又止。 “怎么了,夫君?”无尽茫然。 “算了,这事与你没有牵扯。”武官摇摇头,“杜鹰是被黑市上的悬赏名单猎了性命,专业的赏金刺客做的。” “就是不知一个退役捕快,到底得罪了哪路豪强势力,竟然要出那么高的悬赏,灭他一家的性命。” “……多高的悬赏?” “八千两白银。”答,“这么大一笔天价巨款,在江湖追杀榜单上实在太扎眼,开封府还没来得及动用公权干涉撤单,就已经被人捷足先登,屠杀放火一条龙做完了。” “连三个小孩都没放过,全烧成了焦尸。” 第208章 打拐,打黑,打腐,打贪,打黄,打盗匪……开封府那边公职沉重,冗案累累,腥风血雨,永无止休。 盛世和谐,岁月静好。 昏黄的灯笼下,为人妻,为人母,安宁地捻针线,眉眼低垂,细细地缝补,把作战损毁的绛红色官袍修复。 “你实在太削瘦了,三个月了,还不怎么显怀,只摸上去的时候才能感受到微微的鼓起……” 躺在软榻上闭目休憩,壹号重案的陈年卷宗疲惫地盖在官僚的脸上,遮挡去一切形容,只剩下梦呓般的喃喃低语。 第81章 “这个孩子生下来之后,跟着四哥姓蒋,直接送回陷空岛,作为嫡长子……” “你仍然顶着陷空岛四夫人的名声,受着锦衣玉食、富贵荣华的供养,但四哥一生都不会再碰你了,只要我不允许……” “分娩,出了月子以后,你的武功,不会用太过暴烈残忍的手段废去,不会动你的手筋,一瓶化功散足矣。那东西名贵得很,很难寻,也不知道蒋四究竟从哪里找到的……” “嗯,嗯,一切都听从夫君的安排,”我温驯地应,剪断线头,灯光下,把绛红色的陈旧官袍瀑布一样,平铺在胳膊下,仔细检查,有无遗漏,没补好的裂痕。 “夜已深了,夫君还不回家么?” “…………” 窸窸窣窣的动静,疲惫小憩的男人苏醒过来,下了软榻,弯腰,套上靴子。 “你的外袍,大人。”笑靥如花地递给他,起身离开桌畔,伺候他套上,站在他身后,为他整理袖子、领子,整理端庄、平整。 “狗儿姐,我……” 回过身来,指关节屈起,小心翼翼地蹭上脸颊,试探性地,轻轻摩挲。 “说出来,你想做什么。”无尽耐心,温暖地拥上去,依偎地抱住男人劲瘦的腰。 “说出来,夫君。” “我想……留下来。”细若蚊吟,大型猫科动物,眉眼低垂,恳求,轻微地喵喵叫,“可以么?” 轻笑。 “为什么不可以呢?……你是我的夫啊,化功散废去武功以后,下半生都要靠夫来养呢……” 抬起手来,温柔地揉搓敏感的猫耳朵,几个呼吸间,青涩的官僚已经从颈侧红到了脸颊,睫毛一颤一颤,喝醉了酒般,颜色醺人。 “但是要听姐姐的引导,万不可像先前那次似的,下死手,凭着一股子力气,兽似的,蛮干,会伤到姐姐的。” “咱们听姐姐的引导,循序渐进,渐入佳境,好不好?……” 呐呐,丢了魂儿。 “好,都好,都听姐姐的……” 第209章 星子点点,漫漫长夜,街道远方,更夫遥远的梆子声悠悠地传进高墙深府。 子时—— 天干物燥,小心火烛—— “对,要这样,让人先放松下来,好猫儿,学得真好,乖猫儿……”顺毛捋猫脊背。 “……” “……” “先前那次,我并非恶意伤你,实在属于……” “姐姐明白你的意思,素猫初开荤,不知轻重,误下了死手……” “那你还生气么?”小心翼翼,眼巴巴。 “猫大人,咱从未对你生气过,咱只感觉……” “感觉什么?”紧跟其后。 “恐惧,无边无尽的恐惧。” 低哑。 “那时你与蒋四爷,没像把咱当人,而更像是……要一起分了件物什。” “…………” 沉默。 仰躺在黑暗中,汗津津的胸膛起伏着,平顺剧烈的呼吸,渐归平静。 “那时……很痛快,异常地痛快……鲜活淋漓。若非后来你疯了,展某可能还会再犯。” “放戒之后,很多以前在乎看重的东西,都变得虚无了。若按礼法,当时实在放荡,不可饶恕。可若按礼法,循规蹈矩一生,枯燥活着又有什么滋味儿。” “你把我抛弃在绝境里独自等死,濒死之时看到了记忆走马灯,血泊当中,眼眸昏沉,脑壳里头却异常清晰,许多以前没想明白的纠结,刹那间,全想明白了,迷雾破散开来。” 男人絮絮地回忆着,杂乱无章。 “二十八年的记忆瞬息间在眼前飞驰而过,倒流至原点,六岁时,母亲抱着我阅读诗经时的慈爱样子。乃至于……母乳的腥热滋味儿。” 摸了把额上的热汗,侧过身来,给我掖了掖被子,防止受寒。黑暗中,猫眸亮晶晶的,毁了容的容颜看不清蜈蚣疤痕,一切仿佛回归了当初。 破裂前的当初。 “你从未承认过,但我已经知晓了。那个危险的晚上,中了药昏昏沉沉高热,烧得神志不清。二狗子,是你把人搂在了怀里,拍抚、安慰,用女人的声音,轻柔地安抚,不怕,有娘亲在,娘亲陪着,不怕,不怕……” “…………” “你不必否定,展某并不是在询问你。死前回溯了一场,很多东西,都已经自己确定了,不再需要旁人左右了。” “…………” “嗳,二狗子,你有过垂危濒死的经历么?”凑近过来,亲昵地啃了会儿嘴唇,复缓缓分开,描述着,尽力地措辞着,“某种魂灵般的虚浮存在,脱离躯体的沉重,冉冉上升到高空中……” “在一定高度,以某个奇怪的旁观视角,往下俯瞰。发现那个短短一生截然而止的青年,活得像个笑话。” “空荡荡,白来了这世间一遭。遵守着那些桎梏,遵守着旁人的期盼,忠、正、善、清白、宽容……可独独自身,从未鲜活过。” “我说的这些东西你能听懂么?” “…………” “我不想白活一场,二狗子,我真不想,死的时候简直追悔莫及。” 起身,大型猫科动物,爬伏向前,抓住双脚脚踝,猛地一把往下拖,拖到身前。 毛骨悚然。 “活生生的人世间,活生生的血肉实实在在地立在土地上,形形色色,千奇百怪。那些粉雕玉砌的漂亮东西,有几个活人在真正地遵守、死板不变地固守?展昭又为何要活成代表那些东西的空洞符号呢?” 倒吸一口凉气。 猛烈推搡。 “等等,等等,不是这么来的,还没休息过来劲儿,姐姐教你,姐姐教你……” “好姐姐,不用你再教了,公门共事数载,猫儿在你身上已经学到了够多了,受益无穷,感激不尽。” “你得顾及我的感受!……”惊叫。 “我为何要时刻在意你们的感受,我来这世间,是为你们的感受而活的么?我要自己淋漓舒爽。” 黑暗中,低低地奇怪笑。 “姐姐那会儿是不是误以为,猫儿温情脉脉,幡然悔悟,对姐姐愧疚万分,从此任由姐姐拿捏了?……” 第210章 厮打了起来,对抗几个回合,全部被按在了床头柱里,抽发带,惯性官府对罪犯的方式,狠厉地捆缚住。 “你这身武功忒碍事儿,还是得废去。” “既然已经感受到了对于死亡的恐惧,改变了心意,不再一心向我求死了,就老实点儿,识时务者为俊杰,好好配合,好好满足我。” “我不会再把你分给四哥,有那个多智近妖的大商人在,我真怕又给你吓疯了。” “……” “……你现在与他有何区别?你现在与他那头禽兽,有何区别!”抖若糠筛,如坠冰窟。 “好像没多大区别,”思索着,“但展某并不排斥,因为四哥一直都活得很潇洒痛快。” 放肆地笑着,热烈地索吻了上来,索要全部,倾轧所有,倾轧成渣末、粉尘。 “人本来就是披着衣冠的禽兽嘛,展某的好姐姐,难道你不是么?” “……” “……” 拍门。 猛烈的拍门声。 “熊飞!别睡了!醒醒!……” 官僚置若罔闻。 “熊飞!猫儿!醒醒!别睡了!府里进刺客了!……” 恼,扼着脖颈,重重地往里撞。 “进刺客了,纠结护院杀了就是!哪儿来那么多废话!深更半夜的搅人快活!” 踹门而进,提着九环钢刀的豪商,带着华裳风流的锦毛鼠,穿过珠帘,由外间快速往内室而来。 一愣。 “她怎么又抱头蜷缩起来了?” 拉过被子,盖住赤裸发抖的斑驳躯体。 喑哑。 “四哥,小白鼠,你们俩最好是真有事。” 锦毛鼠利落地道:“赶紧把孕妇的衣服给她裹上,你保护着孕妇先走,我和四哥垫后,马上撤出这座府邸。” “为什么?” 答。 “因为整座府邸上上下下,阴气沉沉,死得只剩咱仨个活人了。有东西潜入进来了。” 第211章 抽身而出,黏腻中,带出缕缕猩红。 “你把她捆着作甚?” “后来熬不住,不肯配合了,发带捆去,图个方便。” “赶紧解开,把衣服给孕妇裹裹,现在寒冬时节,外面冷得很。” “来的是哪个赏金刺客,弄清楚了么?” “能无声无息把整座府邸几十号活人屠灭个干净,而不带起半分声响的,这种恐怖的实力,唯有排行榜上的前五位高手有。” 第壹号,身份不明,官府至今未查到。 第贰号,中原一点红。 第叁号,草上飞。 第肆号,鬼面狐。 第82章 第伍号,烈马刀。 “灭门毁迹,牵连无辜仆从,连院子里的猫狗都弄死的,只肆号鬼面狐,还有壹号,会作这种残忍的行径。” 锦毛鼠焦急而忧虑地推测。 “最近江湖上有消息,鬼面狐投辽国,被契丹的皇子纳为幕僚了,剩下的只有一个可能,来的恐怕是……灭绝人性的第壹号。” 解开捆缚手腕的蓝色发带,架住两腋,自床榻中拖起,赤足放到地板上,扯过外袍,匆匆包裹上。 “走!” 紧紧地抓着手,提上剑,快步往外跑,没迈出几步,后方噗通,重重地摔倒。 “你又怎么了?”恼。 “我、我……” 哆嗦着唇,伸手往空荡荡的衣服下摆里面探,一条血线沿着腿根已经滴滑到了脚踝。 “疼,熊飞,好疼……不要扔下我,我也想活,我不想被屠……” “不是常年习武么,怎么还这么矫柔,这回也没两个一起上啊,女流就是麻烦,”埋怨,耐着性子,一把打横抱起,拥进炽热的胸膛,长长吐出一口郁结的浊气,勉力温良地安慰,“不会扔下你的,狗儿姐,你放心,除非展某死了。” “夫君……” 我喊他,增加筹码。 “夫君……我给你生孩子,给你生两个儿子、五个儿子……不要抛下我……给你与蒋四玩儿……” 颠簸,疾速的奔跑中,头顶的声音平稳地应。 “你给不给我生孩子,我都绝不可能抛下你独自被杀害。你以为我是你么。” “……” 然后他从西廊走,先把最弱势的孕妇送出去。翻江鼠、锦毛鼠背靠背警惕,兄弟联手作战,两名刀客留下垫后,负责对战鬼魅般的壹号。 “壹号什么路数的武功,武功具体高低,活人的世间,无人知晓,见过的皆已化作了死尸。但有一点是明确的,但凡壹号接下的雇单,绝无失手,这也是它使所有猎物闻风丧胆的所在。” “怎么会有人胆敢把你们现任掌权的,挂到黑市的悬赏榜单上呢?这不是在玉石俱焚么,不怕被反追踪?……” “谁晓得呢,”低沉古怪地笑,“狗儿姐,知道么,你的那位好友,南乡姑娘,她失踪了。我们找不到她了,白道黑道皆杳无音讯。” “辞去了开封府的仵作公职,变卖了所有金银珠宝,房契、田产、地契……通通出手,丁点儿不剩。” “你断定人性逐利,活人贪财,赠出的全部巨款,足以毁灭一段多年的友情。可你的朋友,似乎违反了你对人性卑劣的常识。” “…………” 他认为极可能是丁南乡倾家荡产下的悬赏。 可一个清清白白的衙门仵作,沉迷于刑侦技术,常年泡在验尸堂里与尸体打交道,两耳不闻窗边事。怎么找得到黑市? “不可能是南乡。”我斩钉截铁地否定,“她失踪,是因为听了我的劝,北上,带着财产,移居辽国了。” “更何况,你们推测雇佣来的赏金刺客是惯行大屠杀、把灭口贯彻到底的壹号,这就意味着,屠府,连并我在内,全屠。南乡怎么做得出来。” 武官便沉默了。 “……” “……倘若她认为,你现在这个样子,还不如死了呢?” 第212章 寒风凛冽,疾速的轻功移动,掠过深宅墙院,风刮在脸上,如同刀子在切割,本能地向热源处依偎,脑袋往丈夫的胸膛里更深埋了些。 “……” 头顶说了句什么,风太大了,全吹散了,没听清。 “什么?”我提高音量问官僚。 “我说,”他垂下头来,依附在耳朵,大声地说,“你如今真是愈发柔情似水了!……” “果然还是四哥老辣,大商人的阅历很正确。活物如狗,棍棒殴打加骨头棒饲喂,皆可驯服,皆可温柔。没有什么永恒不变,没有什么坚不可摧。” “…………” 似乎玩笑,又似乎在认真。 “倘若现在让你做四哥和我共同的夫人,共同的娇宠,你是否接受得了了?……” “…………” “……好像能接受得了了。”这话说出来,我自己都觉得奇异极了。 奇异,却又很平静。 死水潭一般的平静,我甚至已经联想到了未来为人妻,为人母,儿孙嬉戏绕膝,锦衣玉食,养尊处优,端庄贤淑,打理家务、管理后宅妾鬟、视察商铺账簿……正常的贵妇人生活了。 在普世价值上,那才是女人的正道。 而把我过去半生的离经叛道,全部否定了掉。 愉快的笑声。 “四哥筹谋掠夺的,如今全部如愿得到了。曾经傲骨嶙峋的名捕,成为了陷空岛尊贵贤德的四夫人、蒋大老板驰骋商场时的贤内助、本官乖顺可人儿的深闺翠玉,成为了开封府与陷空岛的中间人。” “未来几十年,明文你生儿育女,开枝散叶,彻底化作两个家族、两股势力最重要的黏合枢纽。这是对大家所有人来说,最好、最完美的结局。” 低眉顺眼,应诺嗯声。 “会有很多孩子叫你母亲,你会很幸福……” 低眉顺眼,继续应诺嗯声。 “会有很多孩子叫你奶奶,姓展的,姓蒋的,都有,子孙成荫,夕阳无限好……” 低眉顺眼,永无止境地应诺嗯声。 “……” 猩红的柔韧金属撕开浓稠的黑夜,血滴飘洒,如同飞溅的残梅,月华之下,绮丽得惊心动魄。 猛然闪避,抽剑格挡,金属火星爆裂,迅速把我护到身后。 武官笑意消失。 暗沉沉。 “壹号。” “……你没去与蒋四哥、白五弟纠缠,专门追踪过来,截杀我们。” “为什么?……阁下灭口整座府邸,屠害的人命太多,实在让人弄不清楚真实目标究竟是谁。现在,看样子,似乎是针对开封府公职的展某而来?……” 鬼魅般的壹号,高挑而劲瘦,通体全黑,黑头巾、黑面巾、黑衣、黑裤、黑绑腿、黑布鞋,只两个幽黑的孔洞露在外面,隐在阴影里,无声无息,无动作,无回应,不似活人。 原来这位官府常年追查不得半分音讯的神秘赏金刺客,使用的武器乃软剑。 轻盈、纤长、锋利的金属,弯曲成自然下垂的圆润弧度,黏腻可怖的人血,一滴一滴,往下静谧地滴落,犹如毒蛇无声地吐出猩红的蛇信子。 “谁下的雇佣单?”武官把我严密护在身后,肌肉紧绷,脊背微前倾,全副戒备,镇定地问这头怪物,“下了多高的悬赏金?” “三万八千八百七十二两遗产。” 怪物答。 下一瞬已经惊悚地掠在眼前,轻灵诡异的软剑如同毒蛇般,缠绕着格挡的巨阙重剑,奇诡地缠绕了好几圈,剑锋末端精准地抹向京畿重臣的咽喉。 “你的人头,她的人头,蒋四的人头,白五的人头,通通都要。” 第213章 展大人不是壹号的对手。 精确地说,阎王殿爬回来,落下了严重暗伤的展大人,不是壹号的对手。 若在其巅峰时期,浑厚的重剑对决轻灵的软剑,天地间相生相克的两种剑道,正邪博弈,黑白纠缠,该当是厮杀个旗鼓相当,谁都奈何不了谁。 然而往昔已逝,沉疴落下,青壮不复。 更何况还得分心保护着我这个累赘。 我像棚圈里麻木不仁的羊羔一样,木木地瞪着眼睛,注视着看守者羽翼之外的腥风血雨。 羽翼几度被划开,鲜血淋漓,阴毒的软剑剑锋以一种刁钻可怕的角度,重创,划碎绛红色的官袍,破开防御,顺势划向我的脖颈。 展昭怒吼着把我推开。背过身去,硬生生背上捱了一剑,抱着我,滚了好几个圈,滚进了凌乱的花丛里。 撑在我身上,急促地问了我一句。 “狗儿姐,你没事吧?你还好么?” “……” 好。 好得不得了。 看着他为了保护我,几乎被壹号惨烈虐杀,我简直在心里快活得要跳舞,恶毒隐秘地希望这个男人的腹腔被划破,内脏被拉出来,青的、红的,洒满一地,喂食荒草里的虫子。 武官撑起身子,矫健地跃起,长剑横在身前,再次坚定地把我严密保护到背后。 “谁倾家荡产出的悬赏金,雇佣你来做这一单?三万八千八百七十二两银票,丁南乡对吧,她恨我毁了她的挚友,要我的命,可以理解。换位思考,如果玉堂被人折辱成了这般奇形怪状,我恐怕会比丁南乡做得更极端。” 血肉模糊,大汗淋漓。 狼藉的伤口,狼狈地喘息。 “壹号赏金刺客,壹号怪物,这般光景,展某不是你的对手,但如果拼个玉石俱焚、鱼死网破,在展昭被杀死之前,你必也得重伤狼狈,被咬下大块肉来。” 第83章 毁了容的司法重器化身,披着满身的月华,晃眼地笑了笑。 “想不想拿我的人头,拿得更轻松些?” 鬼魅般的可怖怪物,头微歪,静待下文。 展昭把猩红的重剑横到颈间。 “我自刎,换你把我身后的这个女子放了,不要伤害她。” “这对于阁下来说,是笔很划算的交易,丁南乡想来也没额外出钱让阁下杀害她的挚友。顺道杀害这个孕妇,不过是阁下丧心病狂惯了,习惯灭口全部目击者,对么?” 怪物无声,无动作,幽静得像黑暗中的阴影。 武官似乎默认它同意了。 微侧首,暗红可怕的蜈蚣疤紧绷,最后看了我一眼。 沙哑,平寂。 “对不起,二狗子,关于所有发生的一切。” “往外跑,离开这座囚禁的府邸,离开开封,北上,北辽是陷空岛势力触不到的境界,喝红花,把身上的孩子堕掉,绝不要留。” 第214章 我没有丝毫留恋,转身便跑。 隐忍着腿根深处的刺痛,实在生不出任何感动的情绪来。 人之将亡,其言皆善。 他活着的时候对我做了什么,那些心理阴影,这辈子都磨灭不掉。 然而背后却没有传来自刎倒地的沉重闷响,一道肝胆俱焚的示警吼叫,惊吓得我几乎心跳停滞。 “壹号追着你走了!二狗子,躲开!在你背后!……” 刹那间肾上腺素飙升到了极致,以此生最快的敏捷,往右前方,茂密的矮松中,飞扑而出,咕噜噜滚翻下斜坡。顺手抓起草丛里的石头往后砸去,站起身,鬼一般的壹号,如影随形、如骨附蛆地黏在我背后。 软剑抹喉而来,飞速后撤闪避,惊险地与死神擦肩而过。脖颈皮肤微微地刺痛,避开了要害,然而还是留下了一道浅浅的血线。 “猫儿!——” 千钧一发的危急时刻,手持九环钢刀的翻江鼠、手持利落长刀的锦毛鼠,终于轻功赶过来了。 重伤半跪在地上,巨阙剑支撑着身体,虚弱地歇息,狼狈地喘息,缓缓地撑起身。 司法重器,厉眸阴阴抬起,修罗森寒。 “四哥,五弟,咱仨联手结阵,肢解了这个鬼怪。” “它动我们的小娘子,让它死无葬身之地,揭开面巾以后,查出它的身份家族,祸连它的九族宗亲。” “好。” 文武双全的豪商巨贾,耸肩膀,活动着筋骨,咧着嘴,血腥地笑开。 “……” 灰头土脸地脱离了战局核心,再次被掩到了看守者的羽翼下,严密保护住。 这些男人的想法实在难懂。平时也没见他们把我当个人待,然而如今杀我,好像动了他们的逆鳞似的,一个两个的,全毛了,齐刷刷地獠牙毕露,凶相可怖。 就很满头雾水。 寻思着,展大人也就算了,那武官纠结得奇形怪状,良心未泯。蒋大老板咋回事?怎么,自家养的狗只准自己拎棍子殴打,不准外人用脚踢?觉得私属地盘被侵犯了?…… 白道对黑道,正邪翻涌纠葛,两把烈烈长刀与一把巨阙重剑联合,围杀鬼魅般飘忽阴毒的软剑。厮杀得那叫一个昏天暗地,血肉横飞,小半盏茶的功夫过了起码四五百个回合。 寒月凄清,天宫神妃无情。 苍穹浩荡,万物尽作刍狗。 死尸遍处、阴气沉沉的深夜宅邸里,两位刀客、两位剑客,四个持有凶狠利器的活人俱皆血淋淋。 “停!——” 大商人忽然喊。 “停!停!停!……” 展昭和锦毛鼠很听这个慧极近妖的兄长的指令,立时止戈后撤,与负伤严重的壹号赏金刺客,形成楚河汉界,两方紧绷对峙的严峻局势。 “不能这样子搞啊!”大商人倒吸着凉气,捂着血流不止的左胸,痛苦地呻吟,宣布道,“不能再这样子搞下去了!怎么能拼命呢?拼掉了命,还怎么赚钱呢?咱们大家伙儿都是明理人啊!……” “您说,是不?”他扬声问壹号,用上了敬词。 “差不多得了,再往下就出人命了,三个围您一个,您是必死无疑的,您剑术这么狠,我们仨当中至少也得折俩个,陪着您共下黄泉。” “玉堂,熊飞,我。我们仨情谊深厚,当中哪俩个陪着您走,剩下的那个都舍不得,都痛彻心扉。” “收手吧,别打了,刀剑无眼,人脑子都快打出狗脑子来了。不就是为了赚钱么,为了钱把命搭进去,值当么?……来,给四爷开个价吧,雇你的人出了多少雇佣金,四爷出双倍买回去,买咱们大家伙儿共同的平安。” “……” “……三万八千八百七十二两的遗产。”赏金刺客沙哑虚弱地答,全部的重量都支撑在一条腿上,另一条腿遭了严重的剑伤,已经被血糊了。 “双倍就是……”沉吟,垂眸,精于管账的商户飞速地心算,“七万七千七百四十四两雪花银,酒楼五年多的入账银水。” 肉疼得不行,咧出一嘴的白牙,阴森森笑开。 扭头望向小亭子里,老老实实如同羊羔般麻木的我。 “夫人,这笔账蒋某记到你身上了。过后陪蒋某和熊飞好好地玩上半年,让我们俩一齐好好痛快痛快,否则狗皮都给你烧开水烫下来。” “…………” 森森地打了个寒颤,通体寒毛悚立,滔天的恐惧倾轧而下,碾碎理性与神智,控制不住地应激发抖,几乎当场抱住脑袋蜷缩起来。 “成交吧,七万七千七百四十四两银票,双倍雇佣金,我们买回去。”商人回过头,继续笑盈盈地做生意,与顶级的赏金刺客谈判。 顶级的赏金刺客,却血淋淋地再次抬起了软剑,作出了攻击的起手势,不死不休。 “…………” 寒冬猎猎,雪梅幽香。 大屠杀过后的炼狱里,死一般的寂静。 豪商的神情阴沉难看极了。 “蒋某假设,阁下能在江湖上高居赏金刺客榜首多年,地位无可撼动,那么脑子应该是非常好使的,而非什么愚忠于某种职业道德的蠢猪。” 怪物漆黑的面巾拉了下来,惨白虚弱的笑靥,竟然明艳得勾魂夺魄。 “智者不立危墙之下,今夜来到这里,我确实就是头犯了巨大危险的蠢猪。” “徐明文!——” 血淋淋的友人猩红着泪眼,朝我的方向吼骂。 “不许跪,站起来!——” “你的双刀兵器我已经从密室里偷出来了,就藏在东边的怪石后面。拿起刀,过来与我联合!” “今夜不管你有多怕,都必须站起来,对抗,厮杀!……倘若站不起来,仍然跪着,就眼睁睁地看着我死在他们的围攻里吧!……” 第215章 五雷轰顶,通体发麻。 怎么是她? 怎么可能是她? 官府追查多年杳无踪迹的恐怖怪物,怎么可能是温婉明秀、良善若水的南乡? 普通的友人,正常的邻居,稀松平常的朝夕相处,多年来岁月静好的温馨陪伴,就住在我身边,与我同榻共寝、同饮食、同起居、一同养小狗…… 江湖赏金刺客排行榜上,多年来不可撼动的第壹号,怎么可能是个女流之辈?不该是个男人么? 脑袋大片空懵,下意识地遵循撕心裂肺的吼骂,去东边的嶙峋怪石后面,摸索着,寻找她所指令的双兵武器。 “退回去。” 豪商狠戾的视线扫来,威压可怕,不容置喙,携卷着洪水猛兽般无尽的心理阴影。 “退回小亭子里去,老老实实地抱腿坐着。” “从现在开始,你若敢有半分动作,咱乖巧可人儿的好夫人,过后惩戒重罚,为夫与猫儿一起轮了你,让你十几日下不了地,人事不省,浑浑噩噩,筋骨寸断。” “……” 定在了当场,脚底生根扎入了泥土般,再不敢动弹丝毫。 唯剩下指尖微微的哆嗦。 严重的应激反射,全身上下都在微微地颤抖,冰冷的寒意由尾椎窜上后颈,窜上头皮,头皮紧凛,脑海一片空茫苍白。 “拿刀啊!……” 友人五内俱焚地朝我嘶吼,狼狈地作战闪避。 恨铁不成钢,泪眸猩红,几近疯魔。 “别跪!站起来!别跪!……” “你忘了你以前多么自由了?你忘了你以前是什么样的人了?你忘了我们从哪里来的了?你忘了我们受过的教育了?站起来!不许跪啊王八蛋!……” “……” 寒风里,颤抖的哭腔,细哑的哀求,卑微到尘埃里。 “你们别伤害她,相公,夫君,求求你们,放她一条生路,放她走,我做什么都可以……我、我自己脱衣服……” 颤抖着手指解衣带,空荡荡的外袍底下,腿根深处,猩红的血线已经滑滴到了脚踝。 第84章 缓缓地跪了下去,跪在了冰寒的石亭中。 然而他们仿佛聋了般,什么都没听。 笃定了我已经没有任何骨头,不足为惧,这一生都再也站不起来以后,便放心地无视了我。 “……” 高官巨贾。 还有冷月之下,华裳风流、惊艳绝伦的锦毛鼠。 九环钢刀、腥血长刀、巨阙重剑,缔结阵法,困杀孤立无援的软剑。 “我恨你。” 好友最后说。 “我不该为你犯险,我该拿了你的遗产直接移居北辽才对。” “你已不再是当初那个完整的人了,如今只剩下条被男人打碎了全身骨头,任由骑辱操控的麻木奴狗。” “你这样子,还不如死了干净,刚刚我拿剑抹你的咽喉,你为何要躲,”泪涟涟,质问,“为何要躲,那是在给你解脱啊,难道你真要这样子行尸走肉地伛偻五六十年,直到垂垂老朽、油尽灯枯么?……” “在我死后,明文,”她沙哑地叹息,“自杀吧,跟我一起走。” “万一我们死了,能重返公元两千年后呢?何不赌一把?” “……” 我不敢赌。 我真不敢赌。 深邃恐怖的死亡,意味着无穷无尽的黑暗未知。 杀死自己就能回家? 那幻想太天真了。 那几率太微乎其微了。 命就一条。 死亡就是死亡,什么都不剩,灰飞烟灭。 “……” 友人大概也知道这想法太过天方夜谭,后来渐渐恐惧,畏缩了。 血淋淋,皮开肉绽,崩溃了。 “救我,明文……” “救我……” “我害怕,明文,我不想死……” “救我……” “救命……” 摇摇晃晃地站起了身,揉了揉跪得冰寒发抖的膝盖,去怪石后面的草丛里,摸索出了那两把久违的双兵弯刀。 作战捕头的双弯刀。 “你敢?!——” 蒋大老板朝我怒然吼骂。 既然他们不肯放了她,既然他朝我吼,那么今夜,先剐的就是他。 没有任何表情,平稳地迈步走来,双手耍出两个生疏的旋转刀花。 “你死了,我于这异乡再无留恋。不如共同化为腐肉枯骨,泥土里作个伴儿。” 第216章 站起来,不许跪。 站起来,不许跪。 站起来,不许跪。 真站起来后,发现到了一种奇妙的境界里,那些久违的,自立支撑的,主导者的奇妙境界。 以一个公门老捕头的精辣目光来分析局势,两方斗得两败俱伤,武官、豪商、豪侠、壹号赏金刺客,俱负伤严重,鲜血淋漓。 我这个羊羔反倒成了唯一健全完好的。 站起来,拿起刀,加入哪方,另一方便迅速陷入了凶险的劣势。 难怪大老板刚刚如此忌惮,竭尽所能地恫吓威胁,缩在亭子里,不许动。 “我以我的生命在你面前燃烧献祭,我不信你还会无动于衷,麻木不仁。”鲜血淋漓的挚友,泪流满面。 我何德何能,值得如此珍重挽救。 “你别害怕,”无尽柔情,“今夜最糟糕的结局,也不过是一起死。相拥相伴着断掉生息,共同化为腐肉枯骨,埋葬在同一处土壤里,死亡亦不寂寞。” 先剐蒋四。 人的时间精力有限,慧极近妖的豪商巨贾,精于谋略与商务,脑子太过锋利了,武功修为反倒并不高。他是最薄弱的环节。 亦是最狡猾,最镇静的环节。 捂着献血直流的左胸,隐忍着剧烈的痛楚,九环钢刀危险地指着咽喉,字字珠玑,直切要害。 “退回去,你一个怀胎三月的孕妇,不能参与打斗,万一牵扯到了胎气,胎死腹中,母子俱亡,大罗神仙都回天乏术。何苦呢?锦衣玉食的富贵未来就在前方。” 顾忌着他的崽儿,对我下不了杀手。 锦毛鼠顾忌着兄长的崽儿、自个儿的侄子,也对我下不了杀手。 重伤的南乡对重伤的展昭。 相对健全完好的我,对重伤的翻江鼠、锦毛鼠。 五六十个凶险的回合过去,忽然捂住腹部,摇摇欲坠,双刀撑地,痛苦咬住下唇,面孔扭曲。 心善的锦毛鼠瞬间止住了攻击,强行收回的内力反噬了经脉,震得肺腑气血上涌,唇角溢出殷红。 “小五莫上当!” 翻江鼠睚眦俱裂地看着我劈下了他弟弟的肩膀,扑过去挡都来不及。 活人的手臂飞出,血色飞溅成雾。 华裳风流、惊才绝艳的年轻刀客,轰然倒地。 “四哥……” 青年的喉间呢喃出几个气泡似的模糊音节,几次艰难的喘息过后,坚强的意志粉碎崩塌,再也熬不住排山倒海的酷刑痛楚。捂着血喷不止的恐怖伤口,撕心裂肺地哀嚎起来,伛偻成深红色的龙虾,涕泪横流,花丛中来回打滚。 “四哥!……” “疼啊!四哥!……” “疼疼疼疼疼疼疼疼疼!四哥!……” 大商人的双眸猩了。 从未见过体面人如此失态的凶兽模样。 磨着后牙槽,咬牙切齿,凶相毕露,杀机沸腾。 “这个儿子蒋某不要了。” 他喘着粗气说。 “蒋某要挑断你这贱妇的手筋脚筋,打断你的每一寸骨头,打成肉酱,给五弟陪葬。” “……” 他知道这么可怕的伤势在这时代的医疗水平,是决计救不回来的,不如给白玉堂的咽喉一刀,让他当场解脱,而非煎熬在滔天的剧痛折磨中,抽搐着,慢慢血枯而亡。 可他哪儿来的自负,在刀法高强的锦毛鼠倒后,他一介管账商户,武功泛泛,是我这种一线作战公职的对手? 是不是以前强暴的时候,只要砸下几拳,身下人就立刻隐忍地抱头蜷缩起来,再不敢反抗了,时日久了,让他产生了什么错觉? 有意识地绵长内息,紧握汗湿的刀柄,调整双刀倾斜角度,不死不休的炼狱里,几十年的作战本能重归炽热的筋骨。 所有皮开肉绽的痛楚都消褪了、淡漠了。 只剩下血管里沸腾的兽欲、杀戮欲。 “会有人在今夜被挑断手筋脚筋、打断每一寸骨头、打成肉酱……”缓慢地摇头,“但不是我,而是你,蒋老板。” 蒋老板冷笑。 “我是刀法不如人,可你一个胎儿在身的虚弱孕妇,论耐力,能撑多久?” 我告诉大商人一件事。 一件掩藏到现今,诛心万分的事儿。 使所有高官巨贾呕心沥血的筹谋尽付诸于东流水。 “从未有过孕,从未怀过你们陷空岛的子嗣。停经不来,是由于长年往死里刻苦练武,练到人体损耗严重,一丁点儿多余的脂肪肥肉都没有,自然绝育了。” “若不假装孕吐,多喝热水使腹部鼓起,早已经被你们这帮正道沉海杀害了。” 商人往后退,流露出了恐惧。 “……” 莫名地眼眶酸热,很想哭,原来这个强大的衣冠禽兽也会恐惧么? 我以为他是山一样不可逾越的障壁呢。 那些浑浑噩噩的漫长时日里,我究竟在熬些什么、隐忍些什么。 是真的害怕这头畜生本身么? 还是已经被殴打怕了,被伤害怕了,连丁点儿反抗的勇气都不敢生出了?只知麻木不仁地抱头蜷缩着,圈里的羊一般,木木地任由屠夫宰割…… 南乡啊,以烈火焚尽我的桎梏,你是我此生的神明。 第217章 从此刻起,攻守易型了。 豪商强抑制住恐惧,全副戒备,镇定地后退,后退,后退…… 足下轻功点地,鸿雁般飞扑过去,往猩红可怖的残败花丛里,给白玉堂解脱。 九环钢刀斩向五弟的心脏,又被青灰色的公门弯刀猛然劈飞。 我笑了起来,眼泪落了下来,通体舒畅,快活极了。 “做什么呢,大老板?这可是你带在身边疼爱教导多年的幼弟,亲情深厚得很,怎么能碰他的心脏呢?” “本捕头觉得白五侠的惨叫声挺好听的,比勾栏里名旦唱的戏曲更好听,就让他搁那儿晾着吧,看看一代豪侠的生命力究竟有多么顽强,究竟几个时辰,才会慢慢地血枯而死。” “徐明文!……” 失去了利器,赤手空拳,待宰羔羊,大商人被逼得步步后退。远望着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家人,泪眸猩红,形神怆然,几近疯魔。 “徐明文!你这头畜生!倘若你还有半分的良知、德行,就给玉堂一个痛快,了结了他!……动你的人是我和展昭,五弟一直对你很好!自始至终从未伤害过你!……” 那边被南乡制服了的展昭,鲜血淋漓,反剪了双臂,押跪在地上,也在怆然疯癫地嘶吼、哀求。 第85章 “狗儿姐!杀了玉堂!杀了他!让他解脱!……” 我调转方向,走向花丛里惨叫的锦毛鼠。 断了半肩肢体,他已经是个血人了,意识都很朦胧了,微微地抽搐。 然而我并不满足,拖着锦毛鼠的双脚,拖麻袋一样,把他拖出了凌乱的花丛,拖到开阔的雪地上,让翻江鼠和御猫都能看清楚,他们的手足兄弟是如何被我一刀刀活剐的。 歪过头去,笑靥如花地问。 “大老板,您先前是怎么威胁本捕头的来着?” 大老板浑身僵直,面孔煞白,喃喃乞求。 “不要,徐名捕,求你,不要……” 他说不出来,我来替他说。 “大老板,你在本捕头的身上砸了三五拳,威胁咱,如果不乖巧地捱你的艹,或者不好好地伺候爽快了展大人,就把南乡的手指,一根一根剁下来,装在红木盒子里,送给我做礼物。” 我当着他的面,扯出白玉堂的手臂,手掌朝下,深深地按在了泥土里,一根一根,切了下来。 五截血肉模糊,扔去他的方向。 “蒋相公,这是本捕头给你的礼物。” 锦毛鼠清醒了,撕心裂肺地哀嚎,声声皆是切割在豪商、武官身上的利刃。 我粗暴地扯开这个血人的衣襟,暴露出青年剧烈起伏的雪白胸膛来。 “本捕头出身卑贱,蝼蚁草芥,各种下九流的脏污活儿都干过,饭馆里端盘子擦地板、马厩里铲臭烘烘的马粪、妓院里调胭脂水粉、基层乡衙里做贱役……杂七杂八,不胜枚举。但执行剐刑的酷吏,这还真没做过。” 思虑着,自言自语。 “应该不会太难,不就是把活人当烤鸭片了么,又不是没在菜市口的刑台子上见过。” 慧极近妖的大商人疯了。 眼睁睁地看着我真的下刀去剐,一片又一片黏腻的血肉落到了血污的泥土中。 “你要什么?你跟蒋某说啊!你说出来啊!……有什么不能谈判的?你要多少钱?五万?五十万?五百万!我陷空岛全部的家财都给你!……” “你给玉堂一个痛快吧!求求你了,徐名捕,你发发慈悲,给五弟一个痛快的了结吧!他是个良善的好孩子啊!……” 泪流满面,神魂俱散,涕泪狼藉。 我用分离许久的挚爱弯刀指指他的方向,微下压,刀锋指向地面。 染了血污的面庞抬起来,示意。 “我要你跪下,五体投地,给我磕头。” 衣冠禽兽的大商人立刻跪了下来,所有尊严、体面全部抛弃,没有丝毫犹豫地重重磕头。 磕五个,磕十个,磕二十个,磕五十个……无止无休,磕到额头血肉模糊,墨玉冠掉落,头发蓬乱散开,所有高贵尽碾碎进泥污里。 就像当初我给他和展昭磕头,苦苦哀求他们杀了我,放我解脱一样,磕到额头血肉模糊,脑袋疼痛眩晕,伛偻的身躯失去平衡,歪倒在地上。 我扔下了白玉堂,双臂拎着血淋淋的双刀,隐忍着腿根深处的刺痛,大步朝他走去。 问。 “当初你百般折辱,把我当狗规驯时,可曾料到今日报应不爽,走投无路之际?” 答。 “我是个纯粹的商人,从不信报应轮回那些子虚乌有的神佛唬人东西。徐名捕,你在公门砺炼几十年,乡衙、县衙、州衙、府衙、京畿府衙……一级一级爬上来,吃尽苦头,历尽千帆。可曾见过所谓的报应、所谓的轮回?” “杀人放火金腰带,修桥补路无遗骸。善者不得好死,祸连子孙。恶者不得法诛,福寿延绵,权势滔天。” “我没有做错什么,你这种女人,一旦规驯彻底完成了,必成为蒋某的得力助手、灵魂知己,因为你看到的事物、你所经历的奇形怪状、红尘颠倒,都与蒋某差不多。我们该是最契合的伴侣才对,哪怕展昭与你,都不适合。” “我如今只悔恨一件事,为什么没有早早给你灌下化功散。” 我揪过他。 揪过传奇般的东南大商人。 先在其左胸心脏重重地砸下一记重拳,使眼前发黑,所有肢体的行动力骤然涣散。 然后,左右开弓,对准其脑袋,对准其左右两侧太阳穴,对准其鼻梁,对准其两只眼睛……一拳一拳,活活打死,打得人形不剩。 那边锦毛鼠嘶嚎越发凄烈,鬼哭一般,响彻云霄,惊起庭院飞雀无数。 第218章 “二狗子,倘若你还有半分的良知、德行,就给玉堂一个痛快,了结了他!……动你的人是我和四哥,小白鼠自始至终从未伤害过你!……” 毁了容的司法重器化身,疯魔了的武官,泪眸猩红,鲜血淋漓,嘶吼出了和死去豪商雷同的内容。 “别嚷嚷,甭急,咱们的大领导,”夜行衣皮开肉绽的南乡,在后方紧紧地反剪着他的手臂,强迫他跪在雪地上,“一个一个挨着来,谁都跑不掉,马上就轮到您了。” 重伤虚弱,抬起头来,沙哑警惕地问我。 “这个男人似乎对你是真心的,很有些感情,你不会下不了手吧?” 笑。 笑着笑着,血泪斑驳,胸腔中痛苦得几乎喘不上气,肝肠寸断。紧握双刀刀柄,攥得筋骨脉络迸显,骨节发白。 “我所遭受的滔天毁灭,全由他的真心而起。彼之蜜糖,吾之砒霜。我会对他下不了杀手?我恨不得把他千刀万剐,挫骨扬灰!” 南乡紧绷的神情骤然一松,往后退开,任由伤势惨烈的武官烂泥一般,歪倒在了地面上。 两行热泪流下,拖着瘸腿扑过来,紧紧地拥住我,深深地依偎在颈间,勒得两肋血肉生疼。 “你还是清醒的就好……你还是清醒的就好……谢天谢地,感谢马克思,我还以为你已经被他们改了……彻彻底底地改了,驯化了,灌了迷魂汤,再也回不到当初了……” 我抹了把眼睛上的泪水,遮挡着额头,忍不住呜呜地压抑地哭了出来。 “宝儿,我确实已经被他们驯化了,不被驯化的话,真活不下去啊……那时想着寻死,留条自由的灵魂,可姓展的把手掐上我的脖子,真的送我去解脱的时候……我害怕了……死亡,黑暗,恐惧,灰飞烟灭……后来就像圈里的羊一样,麻木了,想着,好死不如赖活着,好死不如赖活着……就调养调养身体,给他们繁衍后代吧,他们一起玩我,我也无所谓了,好歹留口气,熬吧,官商共用的翠玉脔宠,至少是受着锦衣玉食的供奉的,算是个富贵的好生活,比民间底层那些苦到极致的平民姑娘,如小樱桃那类,要好多了,不是么……” 如果不是她来了,往后的五六十年,我的后半生,真的就会按照蒋大商人的安排走下去,做其驰骋商场时的贤内助,做其贤妻良母,做司法重器私藏的翠玉脔宠,做开封府权势与陷空岛财势,强强联合的重要黏合剂。 唯独不再做我自己。 打碎了脊梁骨,毁灭了信仰,湮灭了魂灵,只留一具浑浑噩噩的行尸走肉。 若非挚友以生命燃烧献祭,无论如何,我都已经站不起来了。 她向我求救,在我的眼前被杀害,我怎么可能不强迫自己破除心魔,站起来,去救她? “善恶黑白通通已经不重要了,南乡,从今往后,到老,到死,你就是我的信仰、我的道德。” 温热的怀抱分开了些。 南乡在极尽距离处,观察着我每一丝毫,最细微的表情肌肉。 黑黢黢的两个孔洞,深邃可怖。 不似活人,更似开封府验尸堂里,阴雾森森中,那一具具盖着白麻布的待验尸体。 “以我为信仰,以我为道德?哪怕杜鹰全家一十六口人,是我灭的门?哪怕展大人之前,开封府前任武官统领,周卫疆,周大人,是我剁碎喂的猪?” “…………” 卧槽。 “……周大人不是你对象么?你们俩不是浓情蜜意,感情甚笃,差点儿谈婚论嫁了么?” 黑黢黢的两个孔洞,深邃可怖,诚实安静地告知真相。 “我当初追他,就是为了松懈他的警惕,找机会暗算他,把他剁碎了喂猪。周卫疆那人忒正忒轴了,壹号系列重案,多年来无人敢沾手,他非得纠结公门的人力物力去查,查得还很认真仔细,不把那官员人间蒸发了,对不起他的尽忠职守。” 周卫疆倒后,老府尹从江湖拐来个和周卫疆差不多类型的利剑,展昭。扶展昭上台掌权。 “你害怕么?”黑黢黢的两只孔洞盯着我,一瞬不瞬,一眨不眨,“无论在公门的名声,还是在江湖的名声,壹号作为赏金刺客的榜首,都是噬人的可怖怪物。” “还好,有一丝丝,”我实诚地答,按着她的后脑勺,以自身的额头,抵上挚爱的额头,亲密得无间无隙,嘴唇上方的细小绒毛可以感受到对方温热的呼吸,“哪怕你是纯粹的黑,于我个人而言,你也是纯粹的白,南乡。” 第86章 小小声。 “……我答应了。” “嗯?”疑惑,没反应过来。 “以前你向我求亲多次,不是都被拒绝了么,现在我答应了,我愿意了。” “好,我们相濡以沫,白首偕老,共同葬进同一处坟冢里。”欣喜若狂,重重地应,缔结一生的誓约。 “但与我成婚之后,你绝不能再去秦楼楚馆风流嫖鸭,夜不归宿了,这会使我感觉,成了个被丈夫戴了绿帽子的妻子,很难熬。”提要求,戴狗链子。 “……”艰难,窒息。 “……那咱带着你一起出去嫖,一起快乐,成不成?” “成,这个可以有。” 喜笑颜开,和谐美满。 绛红色的官袍硬生生晕染成了血红色的鬼衣,毁了容的司法重器化身,进气多出气少的大型猫科动物,拼着最后的生机,手脚并用,往花丛中哀嚎的挚友处爬。 在雪地上,拖出一条惨烈的长长血痕。 马上就要成功了。 就差那么两三尺的距离,就可以触碰到锦毛鼠,给青梅竹马的发小一个解脱,拧断他的脖子,结束他的痛苦了。 “鬼鬼祟祟做什么呢,展大人?”剧毒蚀骨,无尽轻柔。 一只脚踩了上来,把武官的手深深地碾进泥土里,使动弹不得。 “明文……” 男人虚弱地唤我,艰难地仰起头来,猩红的剑眸望着我。 “娘子……夫人……” “老子操你们展家八辈祖宗的棺材板儿!王八羔子!”不带丝毫犹豫,提起腿来,暴烈地往死里猛踢,接连不断地猛踹其脆弱的腹腔,有意识地破坏所有内脏。 迅速伛偻蜷缩,成了自我保护状的龙虾。 “毁我前程!……” “毁我前程!……” “毁我前程!……” “毁我前程!……” “毁我前程!……” “毁我前程!……” 滔天的怨恨汹涌而起,摧枯拉朽,只剩下血泪凝结的四字。 第219章 南乡伤势严重,坐在青灰色的怪石上歇息,就地取材,撕下一条条布料,金疮药,包扎止血。 我很想故技重施,血腥报复,把这个当官的也活活打死,可是两支拳头在刚刚虐杀大商人的时候,已经伤得皮肉破损,一片红肉模糊了。 疼,一下拳就疼,难以忍受。 于是改用脚,用脚踢,脚踹,把他内脏破裂、活活踢死,也不失为一场痛快淋漓的虐杀。 回头看了看南乡的情况,忍了忍,勉强回归理智,强行抑制住汹涌澎湃的复仇情绪,暂且把烂泥一样的大型猫科动物扔下不管。 “你等一下,南乡。” 我回泼墨山水的典雅前厅里去,入内室,在奢贵的前唐雕花红木中翻箱倒柜,找出一堆瓶瓶罐罐,用苏锦桌布打结成一个包袱,全部装到里面去。 带出去,给南乡。 “用这些,这些好。” 南乡咧嘴笑开,很有些惊奇。 “都是名贵的伤药,价值百银,还有价值千银的小人参……你怎么知道放在哪里的?” “哦,”无波无澜,“每次用完强之后,他们都会给我用药,去瘀,去肿,防发炎,防高热,保护母体,保护腹中胎儿健康。时日久了,嫌麻烦,干脆就让我自己过去拿,自己上药了。” 南乡的笑意凝固在了脸上。 “你不必难受,我自己都已经不难受了,时日太久了,都麻木了。”我用女红的小剪子小心翼翼地剪开血肉模糊的夜行衣,给她用烈酒清理伤口,消毒,上最好最名贵的苦芥伤药,一层层敷上,缠裹上干净的绷带。 她嘴里咬上了一根软木,防止咬坏牙齿,仍然控制不住地闷闷惨叫,疼得浑身火烧一般,大汗淋漓,脊背紧绷,阵阵地痉挛。 “我原以为今夜会死在这里。” 虚汗淋漓,苍白着面孔,吐出牙印深深的软木,背对着我。 姑娘家沙哑的轻声像丝绸一样,融化在幽幽的暗夜里。 “江湖代有才人出,长江后浪推前浪,赏金刺客倒了那么多,亡了那么多,又新兴了那么多……知道为什么这么多年,独壹号的地位一直嵬嵬难撼,稳若磐石么?” 我垂头专注地缠裹着绷带,浓涩的药香钻进鼻孔里,熏进脑壳里,不太舒适。想了想,回答。 “因为你轻功造诣极高,精通隐匿,身法飘忽如同鬼魅。因为你武学造诣极高,已经以剑入道了。” “因为你惯行灭门,毫不避讳牵连目标以外的无辜妇孺仆从,把灭口贯彻到底,丧心病狂,灭绝天良,杀人放火一条龙,彻彻底底毁灭一切可刑侦探查的痕迹。使公门这么多年来,到现在还没找到一个活着的目击者,到现在还不清楚你的一丁点儿信息,弄不清楚你究竟是人是鬼。” “你骂我丧心病狂,灭绝天良。”好友笑嗔着,拧了一把我的肋间软肉。 “并没有,”我垂眉敛眸,平静地说,“只是在阐述客观事实而已。” “壹号的地位一直嵬嵬难撼,稳若磐石,并非因为你推测的那些冗杂东西。中原一点红武功比我更高,鬼面狐轻功比我更六。”她简洁明了地告诉我答案,“只因为一条:壹号是迄今为止,唯一一个,从没有过失败雇单的赏金刺客。” 凡接单,必然能完成。 而这奇迹般的满分成绩,则是由于—— “我对自己的实力上限很有逼数,超过能力范畴的,根本不会去碰。” 根本不会去犯险,无论悬赏金多么高额巨利,诱惑人心。 “……” 这么谨慎惜命的一只暗黑怪物,却为了我,涉入险境,以一敌三。 蒋大商人尚且不算,那个衣冠禽兽主要是谋略恐怖,脑子吓人,武力值一般。陷空岛第五鼠,锦毛鼠白玉堂,可是实打实的高手刀客,惊才绝艳,锋利骁悍。若非吸收了《怀化刀法》《入臻》两本贿赂,加之使诈,我根本砍不翻他。 还有展昭,开封府的正四品武官统领,展大人,已经以剑入道了的成熟剑客。 她一个人过来,对抗展昭、白玉堂两大高手,外加慧极近妖的危险奸商。赌命。 五味陈杂,脑海中各种情绪纠结成乱麻似的一团。某个时间点,善与恶、黑与白……分界线真的都很模糊了。 陷我入炼狱的是正道,救我出炼狱的是邪恶。 道德那些东西,轻贱虚浮得像寒春里纷飞的柳絮一般,日光下,飘摇轻灵、美轮美奂、若有似无。 “你会武功,并非需要保护的弱质女流,为什么一直瞒着我?” 挚爱的友人轻轻地吻了下我的额头,神情有些紧张,观察着我的细微反应。 “明文,倘若我说,我从未信任过你,你可会生气?” “不会,你把我从炼狱里拖了回来,把我从狗重新变回了人,现在哪怕你捅我一刀,我都不会生气,我只会感激你到灵魂深处,深爱你到垂垂老朽、生命尽头。” “我从未信任过你,因为你一生都以男人的身份活着,早已脱离了女人卑微自制的原本模样,居高临下,放肆恣睢,视角、心性、态度,皆扭曲成了实打实的男人。”她告诉我,“吃喝嫖赌样样精通,与我成亲后,很可能守不住婚姻的忠贞,像这农耕封建时代的其他男人一样,妻妾成群,养外室、风流快活、嫖娼享乐。” “隐藏住武功,在你面前,在你心目中,我是个弱小者。” “只有面对无力自保、无力反抗的弱者时,才能看出一个强者究竟是人是鬼是畜生,平日里,强者对强者,互相制衡,互相平等,是看不出来其真实品性的。” “我原先的打算是,结婚,最终肯定是只与你结婚的。结婚之后,你品行依旧,表里如一,仍然平等忠贞地对我好也就罢了。结婚之后,你若是暴露出了这时代封建男人的恶劣品性,我便……”顿了顿,红润柔软的唇瓣里吐出毛骨悚然的字句,“宰了你,剁碎了喂猪,做个富贵的寡妇。” “…………………………” 背脊发凉,头皮紧凛,浑身僵直。 “不过照现在这幅光景,往后一生,肯定都看不出你内里,究竟是否具备封建男人的恶劣品性了。知道了我武功高强,但凡还存着丁点儿理性,肯定都不敢犯我的忌讳,装也得给我装一辈子的好丈夫。” “…………………………” “至于严严实实苦瞒着你,不敢让你知道我是壹号,那道理更简单了。你们公职官差习惯于把人群分为罪犯、非罪犯,两类。在此劫难之前,如果被察觉出了我是腥血累累的罪犯,九成可能,脱不离刑场斩首,伏法伏诛。” 温暖地覆盖上我的双手,握住。 眉眼弯弯,甜蜜笑起。 “然而现在,我可以笃定,十成十的可能,大捕头,你绝对会永远与我站在一起。” 第87章 第220章 “……” 很可怕,然而细想想,友人做得挺对的。 留张底牌,自我保护。 人不可深究,究其实质,不过都是些披着华丽衣裳的禽兽。 人性不可深究,尽其实质,尽是兽性。 哪怕我自己都不敢笃定,与一个弱势于我太多的弱小者成亲,婚后多年是否还能够永恒不变,如同婚前那般,尊重、平等、忠贞、不欺凌、不负心、不轻贱。 敬强凌弱,血肉活物几十万年的劣根性,虚浮的道德口号怎么抑制得住。 唯有制衡。 唯有她把我制衡住。 我们才能一生恩爱如初。 “都包扎好了。” 我给南乡包扎完了,南乡给我包扎。这里也没外人,全都是死尸,还有两具半死不活,近死的残废。两个姑娘毫不避讳地把外衣剪开,上身裸着,互相处理伤口,缠裹绷带。 展昭那王八蛋竟然有意识地避嫌,不往这边看了。 就感觉很荒诞。 荒诞可笑极了。 他既然是个非礼勿视的君子,哪怕快要死了也仍然固守着君子品性,那么先前是怎么做出,跟姓蒋的一起把我轮了的。 我他妈真想把他剁碎了喂狗。 遭难初始,最恨的是蒋平。 后来被虐待习惯了,蒋平不怎么恨了,最恨的是三番五次堵我生路的白玉堂。 再后来,时日漫漫,连白玉堂都没那么恨了,只剩下展昭。 恨入骨血地恨展昭。 恨不得生啖其肉。 他是展大人啊,代表沧桑正道的展大人啊!他是我在开封府的领导,我的上级,我并肩作战的战友啊。他怎么下得了手?他怎么下得了手?! 对战友心怀怨愤,不闻不问就好了,任由我毁灭在大商人的规驯中就好了,为什么加入进来,为什么,为什么…… 第221章 包扎好了绷带,去屋里翻箱倒柜,找出厚实保暖的冬衣,与南乡各自裹上。 我去看锦毛鼠,那家伙,一代豪侠的生命力真够顽强的,血呼啦的,竟然还在苟延残喘,低低地哀嚎。 “明文……倘若你还有半分的良心、德行,就了结了小五,拧断他的脖子,结束他的痛苦……自始至终,动你的只有四哥与我,小白鼠从未伤害过你,他不该落得如此煎熬……” 展昭已经彻底动不了了,烂泥般,爬都爬不起来了,否则那会子我与南乡找衣服、穿衣服的空档,他就已经送发小解脱了。 我穿着厚厚的黑色暗纹棉靴,朝这个武官的腹腔重重地猛踢,把他在雪地上踢出五六尺远。 内脏肯定破裂了,肯定活不成了。 严冬里,活人的口唇阖动,吐出白气。 大屠杀过后的炼狱里,血管里沸腾的兽欲褪去,脑海竟然平静极了。 “乡衙、县衙、州衙、府衙、京畿衙门……一级一级往上爬,三年又三年,五年又五年地熬资历,身处在这个系统中,漫长的年月过去,越来越面目全非,越来越奇形怪状,越来越堕落腐朽。” “结党营私,党同伐异,贪污腐败,蝇营狗苟……就为了那碎银几两,就为了那权柄利器,就为了不再作命微的草芥、卑贱的蝼蚁……” “展昭,展大人,”我蹲下去抚摸猫领导溢血的嘴唇,来回摩挲,就像他曾经摩挲我的嘴唇般,无尽轻柔,心平气和,“卑职曾经无数次厌憎自己狡诈恶劣、獐头鼠目的德行,无法与自身的堕落和解,憧憬着,想要像你们高位者一样,堂堂正正,活成个端正的好人。” “如今我终于与自己和解了。” “原来弱小者之所以卑鄙恶劣,是因为,天地不容,道德是弱小者的墓志铭。太弱了,那些沉重的德行只会把蝼蚁草芥般的脆弱生命撕坠得粉碎。” 当初在冰寒汹涌的泷水河里,我真不该突然道德了把,拼着葬身鳄鱼腹的风险,去把他救了上来。 该放由他沉溺才对。 让他早早地淹死了,我何至于遭受后来那些精神凌迟,被打碎全身的骨头,折辱成了官商共用的翠玉禁脔。 “你并没有深刻记得我的舍命相救,你只记得后来荒林里的怯懦抛弃。” 叹息。 “大约对于你们高位掌权的大人们来说,卑贱的下位者顺从你们的意志,对你们的好是理所应当的,忤逆你们的意志,没有达到你们的预期,就是不可饶恕的……” 眼眸通红。 “上我上得爽么?看着曾经的刺头儿属下在胯下抱头蜷缩、隐忍顺承,是不是感觉爽快极了?” 狠狠一记重拳砸了下去。 我还是决定用拳头把领导活活打死、打得人形不剩,骨节疼归疼了点,但是心头畅快啊。 第222章 人之将死,他却竟然在笑。 低低地,痛苦地闷笑。 毁了容的司法重器化身,视线自下而上,通红通红地望着我,湿润的泪滑出眼角。 “你到现在,都不相信,我是喜欢你的。” “是的,丝毫不相信。” 我斩钉截铁地笃定。 沙哑。 “你相貌寻常,并不白皙,反而很粗糙,风霜味儿很重,眼尾还有细纹。展某动你,若只是由于欲念,何不去找其她女人?……蒋大商人私藏豢养,给官员作孝敬的翠玉脔宠、红玉脔宠,可不止你一个,十几个,哪个不是水灵白软,千娇百媚?……” 他只要了我一个,没收旁的,没收旁的。 哆嗦着唇,颤音。 “……” “……如果你当真对我有意,为什么蒋平打我的时候,你不拦?”尖锐,破音,“为什么?!……” 那些恐怖的心理阴影一辈子散不了,至今回想起来,仍然控制不住地浑身发抖,眼泪一滴一滴地往下掉。 “他虐待我啊,他拿我当狗驯啊,不听话就铁链拴在床柱子上不给穿衣服,想强就强,想打就打……你明明都知道的,你没有帮我,没有救我,没有拦他,你在默许,默许他拿我当狗驯……他驯好了你直接拿去用,你这个远庖厨的伪君子,王八蛋混账……” “大捕头,展某喜欢你,但还远没有到爱的地步。”实诚地回应,“不至于心软到看不得你受苦。” “软的不行,来硬的,硬的不行,来强的。”男人狠而不自知地说。 “初始,四哥对你用过软善的手段,温和的柔情,但你太犟了,就像茅坑里的石头一样,又臭又硬。只能改用硬的。” “硬的也行不通,那只能来强的了。” 理所当然地说。 “倘若你从一开始便识相,温和宁静地接受了自己的幸福,根本不必受后来漫长无尽的苦楚。” “四哥实际上很欣赏你,他知道你这种没家世没门第,出身微贱的贫民,一路挣扎,能爬到今日的位置,京畿名捕,有多么不容易。” “他曾经私下与我聊过,如果你忌讳,他可以不纳妾,一生只守着你这个妻子过。” “我与小五与四哥一起长大,很了解大商人的品性,他嗜好围棋与茶艺,性情温平油滑,正常得很。并没有施虐的癖好,所做的一切,不过是为了逼你低头而已。” “一旦你想通了,低头了,安心做他的妻子了,他必对你万般好,浓情蜜意,幸福恩爱,天上的星星都可以为你摘下来,只要你真心实意地叫他一声夫君,与他撒娇一会儿。” 惋惜,难以理解。 “你把他打死了,把我打死了,太可惜了。我们本应当是你此生的幸福归宿。” 去他八辈祖宗的。 怒极反笑,吼骂。 “自以为是!自以为善!我有我自己想走的路!为何要向你们低头?为何要服从你们的安排,进入你们为我规划的归宿里?!……” 沉静,安然,唇角再次溢出一缕猩红。 “狗儿姐,女子终究要嫁人的,终究要找个归宿的。你已经三十四了,我和四哥,以我们俩的条件,已经是你此生能找到的最好的归宿了,错过了,年龄太大了,以后只能找个歪瓜裂枣凑合。” “…………” 努力抑制住近乎溃堤的汹涌情绪,呼吸加重,胸腔剧烈地起伏。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你们官商勾结,居高临下,毁了我的前程,还觉得是为了我好……你喜欢我,你觉得是为了我好,所以迫使我做自身羽翼荫蔽下,锦衣玉食的小女人、小娘子……” 血泪涟涟,讽刺悲凉地笑起,真不知道是该恨这个官员的果决狠辣,还是该感激这个官员的用心良苦了。 “是不是在你们男人的眼里,女人必须要嫁给男人成婚,为男人开枝散叶,相夫教子,打理家庭事务、家族事务。贤妻良母,安居后宅,才能算是个幸福完美的结局?” “难道现实不是如此么?” 反问。 “继续往上爬,你还能爬多高。就算爬到高处了,也必然要生出后代,拿后代与其他官商世族的后代联姻巩固。你必须要有儿女,必须要有孙子孙女、外孙子外孙女、曾孙子曾孙女。不可能守着丁南乡,一生不育不生。两个女人生不出孩子,终究要给男人。” 第88章 “曾经掌权做事的,得罪势力众多,退下来以后若无同样掌权强势的后代庇护,老无所依,那么晚年生活境遇不堪设想,受尽报复欺凌,被抢占屋宅,活活冻死饿死都有可能。” “生儿育女,开枝散叶,并非只是为了男人而做,亦是女人为了自身而应该做的,以换取夫族羽翼的荫蔽,换取富贵安稳的老年。” “可我并不想做哪个男人的女人,”我认真地告诉他,“我只想自由自在地做个……人。” “这年头生产风险太高了,怀孩子就是半只脚踏进棺材,万一羊水栓塞了呢?万一胎位不正了呢?万一脐带绕颈了呢?为了给男人产崽儿,赌上自己的生命?……纵然孩子一个接一个地顺利生出来了,为了老年时的舒适安稳,而把一生的时间精力都服务于丈夫、服务于夫族,一生隐忍地温良恭俭让,妇德女德,化作所谓的贤妻良母,失却自我……那跟白活了一场有什么区别?” “你用发带把我捆在床头用强的时候不是说了么,命就一条,人活就一辈子,没有下辈子。你不想空荡荡白活一场,活成某种空洞的单薄符号,白来了这世间一遭。我也不想啊,展大人,我也不愿意啊。” “我与南乡皆不想为了男人,为了丈夫,为了夫族,为了孩子,或者为了任何他人,空荡荡白活一场。到老死的那一刻,生命尽头,回首往生,追悔莫及。” “不依附,不扭曲自身,独立自主,坚定地往前走,自由自在,放肆自我,看尽这斑斓世间,无边无尽的美好事物、丑陋事物。哪怕路的尽头是悬崖,摔个粉身碎骨,这条路也是我们自己选的,无怨无悔。” 沙哑。 “您的善意,咱敬谢不敏。” “您的恶毒,咱永生难忘。” 猩红着两眸,砸下拳头,一拳一拳,活活打死。 眼珠迸浆,活息消失。 第223章 酣畅淋漓的虐杀,使我感到重新回归了人间。 鲜活。 寒冷的空气吸入了鼻腔,头脑清彻。 拳头的骨节沾满了脏污的浆液,红的、白的、黑色……混作黏腻恶心的一层。 南乡拿软木条来,让我咬住,用烈酒帮我清理两只拳头的伤口,疼得髓血发麻、肝胆俱颤。 然而小半年了,从未如此开心过。疼出了生理泪水,笑得见牙不见眼。 “南乡,我解脱了……” “南乡,我终于解脱了……” “南乡,我竟然解脱了……我原以为一辈子到老到死都无法重得自由,一辈子到老到死都得为了他们而活,做他们官商共用的性、奴禁脔……” 血肉模糊的拳头上涂抹厚厚的药粉,缠裹上一圈圈的绷带。垂眉敛眸,专注包扎的姑娘,月光下秀美得不可思议,黛眉修长、皮肤白皙,光泽莹润,几乎使人目眩神迷。 忽然间意识到了,我这种普通人都能倒八辈子血霉,遭滔天的毁灭。她这种红颜丽人,倘若真的良善无害,怎么可能平安无恙地活这么多年,遇到我,与我结为朋友。 “……你也遇到过事。” “嗯。”平寂无波地承认了。 “……” “不过没什么大不了的,都伤不了我。我不像你,还在固守着某些虚浮的道义信念。心黑手辣、灭绝天良,则百毒不侵、刀枪不入。”好友语重心长地忠告我,“明文,咱们底层挣扎浮沉的小人物,实在没有秉行道义的本钱。” 这个教训我刻骨铭心地记一辈子。 锦毛鼠的哀哀嘶嚎已经消失了,过去观察了下,凉透了,瞳孔都已完全扩散了。 一个纯粹暗黑阵营的赏金刺客,一个曾经属于白色阵营的公门捕头,联起手来,开始清扫现场,毁灭一切可刑侦追查的痕迹。 陷空岛锦毛鼠, 陷空岛翻江鼠, 开封府展大人, 三具尸体拖到一起。 陷空岛爪牙伴当,蒋福、蒋安、蒋财、蒋进、蒋泰、蒋珞,六具尸体拖到一起。 陷空岛婢女,精通画妆的秋墨、秋枫,两具尸体拖到一起。 以及其他若干丫鬟、小厮、仆从、护院。 豢养翠玉脔宠的精秀府邸内,总计三十五具尸体,通通堆积到一起。 还有蒋大商人买来赠送给我的,雪白名贵的小宠物犬,不知道南乡咋想的,狗也给弄死了。但凡活口,丁点儿不剩。 府邸各处撒上煤炭、柴火、猪油、菜油,熊熊大火,燃透半边天,烧个干干净净。 北风卷过,夜空零星地飘起了雪花,我和南乡互相搀扶着,走进漫漫黑暗,隐入无尽头的帝都长街。 絮絮地聊天,遥远中消无。 “为什么把狗也宰了?……” “狗鼻子可能会记住凶手的气味。” “为什么明明都是没生机的尸体了,你还要把他们整齐地排列好,挨个儿在脖子上再捅一刀?” “职业病,捅心脏未必保险,极少数人心脏是长在右边的。以防万一,干完活儿后,挨个儿脖子上再补一刀,假死也成真死了。” “啧,这么谨慎,难怪壹号这么多年从没出过事儿……”咋舌。 “恶性谋杀了蒸蒸日上的京畿四品重臣,还有背景雄厚的东南大商人,开封实在没法儿呆了,咱们骑马北上吧,移居去辽国,开始新生活。” “大辽与大宋敌对,大捕头,你跑到那儿参加武举,做官打拼,效力辽国朝廷,可是叛国重罪啊。”调笑。 “少贫嘴,你老家北方的,照你这么说,我跟你在一起这么些年,那不成了私通北蛮异族了嘛。” 嬉笑怒骂。 “都是中华民族……都是中华民族,宝儿,别挠我,痒,痒……” 渐渐回归正形儿。 “比之拿女人当瘦马的赵宋,契丹人更偏向于女人掌管天下。先前萧太后执掌军政几十年,把大辽国力发展至鼎盛,兵强马壮,吏治清明,女子地位几乎比肩男子,到现在还影响深远。” “咱们移居辽国,确实能活得更轻松些。可是……明文,语言不通啊,哪怕我老家北方,现在过去也听不懂祖宗们在讲些什么。” “没事儿,我教你。” “……” “……你会契丹语?你一个汉人,怎么可能会契丹语?!”懵了。 “不但会契丹语,辽国的朝廷公文我也会写。二十三岁那年,专门在番市上找人学的,可花了我大笔的银子,学了好几年才掌握个七七八八。” “你身处大宋朝廷,学那东西作甚?” “那时刚办完一桩案子,两个士大夫酒后玩死了一个名伶,用钱权往下压,掩盖真相。官方对民间宣称,死者属于失心疯自杀。我跟前辈去给那名伶收尸,小男孩儿底下一片狼藉,肠子都流出来了,眼睛大睁着,死不瞑目,惨不忍睹。从那时起,我就去学了契丹语、契丹文字。想着,如果有一天,实在受不了了,就走,换个地儿干。” “现在我实在受不了了,走。反正能力在身,到哪儿都能抱到铁饭碗。” 第224章 还是得先把伤养好。二对三,两个姑娘对锦毛鼠、翻江鼠、御猫,他们无了,我们俩个也伤得惨重,没个百来天痊愈不了。 痊愈了以后,再搞两匹好马,北上。 狡兔三窟,京城这边,明面上的房产虽然都卖掉了,暗地里的窝点还是留了处。 我和南乡搀扶着进了隐蔽的槐树小院子,一进屋便再也支持不住,扑上了床,筋疲力尽,扯过厚厚的大棉被,相伴着,瘫软着,沉沉睡去。 睡得昏天暗地,第二天太阳落山才幽幽转醒。 我的状态比较好,睡醒了精神便饱满了,没有姓展的、姓蒋的两尊瘟神在身边压迫着,如获新生,生命力蓬勃昂然。 南乡就不太行了,她在最初硬撑着以一扛三,差点被三个男人联手活剐了,伤势比我严重得很。神志不清,面庞潮红,体温滚烫,发起了高烧。 先把好友扶起来,使靠着枕头坐着,迷迷糊糊,脑袋一点一点的,仿佛小鸡啄米,可爱得紧。 喂了两大碗水,她喝得不情不愿,眼皮子都没睁开,用纠结成一团的表情表达很不开心被搅扰了睡眠。 出去抓药,外面已经戒严了,哪怕这种偏僻的郊野,破落的农区,都能感受到隐隐约约的紧绷气氛,道路上有几个衙役在张贴通缉画像,许多百姓在围绕着看热闹,议论纷纷。 隐藏在拐角处等了半天,待到人群渐渐散尽,快步走上前去,一目十行,把通缉告示的内容看完。 恶性谋杀,在逃重犯,极度危险,一旦捕捉到行迹,立刻上报官府,重重有赏。 “……” 冷笑涟涟,无尽悲凉。 好个春秋笔法,谋杀?在我们谋杀之前,高官与巨贾对我犯了什么罪呢?为什么只字不提?拐卖,非法拘禁,殴打,强奸,轮奸……还真是只准上位者肆意作祸,不准下位者有丝毫的反抗,啊? 第89章 下位者反抗即成不可饶恕的罪。 蝼蚁草芥,必须把嘴捂得死死的,磅礴的欺凌倾轧中,一丝毫惨叫的声音都不准发出来,哑然地沉没,沉默地消亡,湮灭得天经地义、理所应当。 他妈的。 待到老子把伤养好了,直接北上投大辽,参加武举,夺取辽国的武状元,在辽国发展做官。过些年开战了,带兵打进来,帮着把这腐朽糜烂的大宋给扬了。 抓了药,回小院子,小厨房里文火慢慢地熬煮,浓郁的药香钻进鼻腔里,熏得脑子不太舒服。 熄了火,在高温的柴火余烬中焖入两个地薯,等过小半个时辰,过来掏出来,啃着吃,喷香软糯。 “宝儿,醒醒,别睡了,起来喝药。” “好苦……”浓重的鼻音,无意识地撒娇。 “良药皆苦口,乖,好好喝完,把烧退了,咱有蜜饯吃。” 她又沉沉地睡了过去,伏在我的膝上,信赖地依偎着,蜷成兽似的一团。我把棉被给她掖紧,防止受寒,搂在怀中,轻轻地拍抚背脊,温柔地哄睡,再次哼起了那首悠悠的助眠小调。 “长亭外,古道边,芳草碧连天。晚风拂柳笛声残,夕阳山外山。天之涯,地之角,知交半零落……” 李叔同大师的词曲,在我们那个年代,我们小时候,家喻户晓。似乎有些悲伤,似乎有些哀婉,可实在美丽动听,于是被很多父母用作了晚间哄睡孩子时的童谣。 哄睡,助眠,有奇效。 下去做饭,煲汤,老母鸡山药汤,好好给她补补。 她如果醒不过来了,我跟她一起走。 第225章 杜鹰全家一十六口俱被灭门,没有任何幸存者,没有亲戚给他们处理丧葬事宜。因为涉及到了退役捕头,所以由开封府代为接手,把烧焦了的遗骸葬入了阵亡官兵的烈士公墓。 易容改妆,晴朗天,提着一坛浓醇的烈酒,进了荒草菁菁的墓园。 坟包前摆了许多祭奠的贡品,瓜果、酱猪肉、桃酥……什么都有,颇为丰盛。大约是蒙厉悔、丁刚、马泽云、章平、楚念辞……他们那些捕快放的。 我观察了下周围,确定这个时间点没什么人,于是盘腿坐了下来,坐在老搭档的坟前,自然而然地开始偷吃贡品。 坟包上一只漆黑的乌鸦朝我嘎嘎地怪叫,弹出一枚小石子,精准地打飞。 “鹰子,”与逝者共饮,浓醇的烈酒灌入喉腔,洒满一地,浸透草地,“对不住,实在对不住,没料到会把你们全家都牵扯进来,你那三个鬼机灵的小孩儿,唉,可惜了……” 咂咂嘴,袖子抹去脸上辛辣的酒渍。 继续偷吃贡品,酱猪肉真好吃。 “不过你可不能怨我,你全家遭的这祸完全在老子意料之外,不是我的意思,我从来没有怨过你,更没想过迁怒你全家老小。” “当初你能拼着得罪豪商巨贾,豁出去救我,实在使人感动,对咱这个老搭档,实在已经仁至义尽了。后来废了只手,熬不住折磨,贪生怕死,自保,那都属于人之常情。” 忽然想起了点什么,戳戳安静的黄土坟包。 “不过你小子可真够黑的啊,硬生生从大商人身上薅走了那么一大把羊毛,万两银票啊,万两啊!都够你儿子、你孙子、你曾孙子……往下十代的富贵舒适了。” 唉。 天南海北地聊,聊了许久的天,陪逝者喝了半天的酒,战友最喜欢的上等竹叶青。酒坛子空了以后,坟包前能吃的贡品基本上也都被我偷吃得差不多了。 有点晕,摇摇晃晃,起身走人。 在墓园里绕来绕去,终于找到了老师傅李青峰的坟冢,姓展的大领导确实说到做到了,把师傅亡在及仙的遗骸找了回来,带回了开封,落叶归根。 墓碑上朱红的铭刻,短短十几个小字,概括了一个人的一生。老捕快,尽忠职守,多年打拐,亡于打拐。 被拐子残害,采生割折了的女儿李雪儿,坟冢就葬在父亲的旁边。 他走在打拐的道路上,一往无前,自始至终未回头,熊熊燃烧,蜡炬成灰。 我没敢偷吃师傅的贡品,怕梦里挨骂。跪在师傅的坟前,恭恭敬敬地磕了三个响头。 “徒儿不孝。您让我在您身陨后,接过您的班儿,继续往前走,守护万家民生太平。徒儿做不到了。” “徒儿要挪窝了,去北方,去北国之境。” “在这里,位卑者践道实在太难了,自保都难。” “官僚腐烂,民间贫瘠,国库空虚,歌舞升平,污佞横流……粉饰出来的太平再好看也是假的,掩盖不了内里的病入膏肓,无可救药。连展昭那种侠客出身的光明利剑,入了官场都会被迅速锈蚀、腐化,连开封府那般神圣法邸都无法绝对秉承公道,”醉醺醺,叹息,“师傅,说句大逆不道的,这大宋的半壁江山,不会太久了。” 身处历史之中,切肤之痛地感受历史洪流的残酷。 老师傅至死都不知,自个儿当儿子疼,发展得最好的得意徒弟,其实是个姑娘身。 倘若他知了,不知态度会不会发生什么变化。 鹰子知道我是女儿身,但他的态度从未改变过,同袍战友,腥风血雨里,同生共死,自始至终,都拿我当彻头彻尾的男人对待,该掐架掐架,该嘴臭嘴臭,毫不含糊。 鹰子之外,只有展昭和蒋平意外得知了大捕头的女儿身,然后……肉食者鄙,官商勾结,把我毁了,强迫回归女人该回归的所谓幸福归宿里。 小娘子,小女人,小娇妻。 生不如死的炼狱里,跟他们说了无数遍,苦苦哀求了无数次,那不是我想要的东西,那不是我想走的路,可就是听不进去呢。 到死,到被我满腔愤怒地活活打死,他们都觉得我是错的,我是不可理喻的,他们才是正确的。 妈的。 好几个月过去了,现在想起来仍然气得不行。 …… 李青峰的墓不远处,便是殉职英烈,前任大捕头,徐明文的墓,衣冠冢。 开封府的想法实在难以弄懂。 通缉公告声势浩大地张贴了好几个月,然而那画像并不是我大半生做男人的脸,而是被迫作小娘子时,柔婉温驯的女人面孔。 他们不承认徐明文还活着。 公案上,咬定了徐明文那个公职男人已经殉职死了。 杀害了展大人的,是蒋姓富商赠送给展大人的妾侍,展大人的房中内人,身份不明,姓氏不明,潜逃在外,至今未归案。 “……” 真牛逼。 权力真他娘无所不能。 徐明文已经死了,那么现在的逃犯就是个没有身份的幽灵了,抓到的时候,随便编个新名字,诸如翠花之类,写到公文上。就可以按正常流程处置,就谋杀重罪进行判刑了。 身份是蒋姓富商赠送给展大人的妾侍,也就是曾经属于蒋平的房内人,后来属于展昭的房内人,完全合法,构不成强奸了,更构不成轮奸了,更无法进行正当防卫了。 你和你自己的朋友一起分享你们的妾侍美人,那怎么能叫轮奸呢?在这时代,士大夫之间颇为时兴如此做法,雅称“闺中情趣”,合法合德。 第226章 脱离公职,与南乡相依为命做通缉犯的这四个多月,可称得上一生中最快活的时光。 刑案冗累,腥血斑斑,人性晦暗,公门里的捕快简直就像一年到头围着大粪坑工作的铲屎工一样,永永远远,恶心难受,不得解脱。 可为了打拼出个未来,为了往上爬,就是得捏着鼻子泡在其中,积年累月,忙于各种狰狞丑陋的刑事重案,不得空闲。 四个多月的功夫,百分百专注于《入臻》《怀化刀法》,除了吃饭睡觉以及照顾瘸腿的南乡之外,其他全部时间,都用于精进自身的武学修为。 以武入道,质的飞升。 哪怕展昭诈尸活过来,老子也能跟他平分秋色了。 全身心沉浸进去以后,取得了如此突飞猛进的提高。很疑心,过往那么些年,刀法难有大的长进,一方面是由于没有优质的武学秘籍传承,另一方面,实在是太忙太累了,时间大都被查案办案占去了。 “春天来了,天气已经够暖和了。我们北上吧,不骑马了,对你的腿不好,万一伤口再崩裂了呢?”包饺子的时候,我跟南乡面对面,围着猪肉大葱的馅料盆,坐在一起,“咱们驱马车去,你坐在里面,我在外面驾车。” “好。” 她眉眼弯弯,笑着应。 “驱马车慢归慢了些,可携带的行李增多了,值钱的细软,珠宝,咱们都放上。还要放许多肉干、烧饼。” 又问。 “明文,我老家在北方,与辽国首都上京相距不远,你只一心想着带我归北回家,就不惦记去更南方,看看自个儿的老家么?” “早去看过了,那边大片大片,全都是原始的瘴气林,毒虫毒蛇泛滥,连村落都没有,根本不适合人类定居。” 第90章 饺子下锅,煮两个开儿,狭小的厨房中飘满了氤氲的水蒸气,如在云雾中。 捞出来,盛满了大陶盘,就着醋,南乡吃一碗,我吃一碗,剩下的留到下一顿,油煎着吃。 “契丹语好难学……” 好友抱着书背词组,控制不住地发牢骚,我背着身刷碗刷锅,收拾厨房。 “这可是你祖宗的语言。” “什么我祖宗,我家祖宗是匈奴,不是契丹。” “你还分得挺细的。” 就挺好奇的。 “南乡,你咋知道自家祖上是匈奴的,距公元两千年远了去了,查dna都不好查吧?” 好友回忆着说。 “壮志饥餐胡虏肉,笑谈渴饮匈奴血。初中的时候在家里背那些诗,背得正热血沸腾,莫名其妙被爸妈臭骂了一顿。” “后来,”她慢吞吞地道,“学到长城的用处,保卫内地民生,防范外虏。就很疑惑,那为什么我家住在长城外面。又被我爸妈骂了一顿,长城防的就是我们。” 我乐不可支,笑得见牙不见眼。 把洗刷干净的碗碟放到柜子里,筷子放回竹筒中。 衣服上擦干两手的水渍,回过身来,拿下好友手中的书卷。 “不必如此发愁,慢慢学,慢慢背,你有的是时间,契丹语想要完全掌握,起步至少得两年的时间。你没什么压力,学两年,学五年,学一辈子,都行,我养着你。” “……你养我?” “我们往北去,在辽国落地扎根,结婚成亲,抱养孩子,你就是我的妻子,当然我养你。” “……” “男人的嘴,骗人的鬼。男人靠得住,母猪能上树。”秀美白皙的姑娘垂下眼睫去,一颤一颤,低声嘟哝,“现在说‘我养你’,过几年就成了‘我养的你’。” “我不是男人啊,”开怀笑起,拉她的手,去触碰柔软的胸前,“宝儿,你摸,我与你相同,咱们都是女人啊。” “你也就只剩下身子还是女人了。” 摇摇头,坚决不肯做菟丝花,坚决不肯把自身生存维系在他人身上,哪怕自己的密友也不行。 “契丹语,两年之内,我必定掌握精通,不需要你养,明文,到了大辽我也能继续做赏金刺客,独立谋生。” 第227章 买马不容易,买合适的马车更不容易。马在这年代偏向于军用物资,市面上流通的民用的,良莠不齐,质量实在不敢恭维。 而且我需要两匹,这样万一遇到了危险,比如路上遭遇了大量流寇,寡不敌众。马车跑的慢,就立刻壁虎断尾,斩断马车,和南乡直接骑上马背,扬鞭疾驰,迅速脱离险境。 马鞭、马鞍、辔头……马车内部要宽敞,外观要朴素,最好深灰色,不能太招风显眼,以免路途上惹来盗匪惦记。木头一定要是防水防霉防虫蛀的秋橡,车身外层布料一定要是防水的结实油麻布。 内部必须有足够的减震设施,否则南乡在里面颠簸得厉害,没得再把伤口裂开。 泡在车行里大半个上午,与车行伙计来回扯皮,花了五百二十两的巨款,终于拿到了心仪的马车,以及两匹黑色健壮的骏马。 “驾!……” 驱车回郊外破落的农户区,满心喜悦,让好友看看喜不喜欢,不喜欢的话继续改。 封路,人群,熙熙攘攘。 “前头出啥事了哦?咋被官兵围起来咧……” “好像是逮逃犯……” “三叔你不要吓唬人咧,咱们这里都是老实本分的良民,怎会有逃犯,谁家敢窝藏……” 议论纷纷。 一刹那,全身血液保护性地回归了心脏,四肢冰凉冰凉。 怎么可能。 官兵怎么可能查到这里。 跃下马车,双刀出鞘,疾步快跑,挤开猴群般乌泱泱的看热闹百姓,挤进内围。 回家。 回家。 “南乡!……” “南乡!……” 榆树茂密的农家小院,南乡鲜血淋漓,被反剪了双臂,押跪在了菜地里,凛冽的制式官刀高高扬起,利落地向脖颈斩首劈去。 “蒙厉悔,马泽云!”嘶吼,命令式咆哮,“给老子住手!” 如雷贯耳,五雷轰顶。 两个劲装捕快猛然止住了行刑,雕塑般僵硬,缓缓地转过身来。 “二狗子……” “头儿……” “徐头儿……” “头儿……” “头儿不是已经牺牲了么,青天白日,活见鬼了……” 许许多多官兵震惊地纳罕出声。 大轻功甩起,跃入其中,陷入包围圈的核心。 森严地盯着曾经的枝叶同僚,獠牙毕露,威逼,命令。 “退下。” 蒙厉悔:“……” 马泽云:“……” 沉默着往后略退开两步,把壹号重犯让给我。 “走啊你,”被官兵大阵围杀的不成形,南乡血淋淋地瘫软在我怀里,虚弱细微地催促,“走,傻子,快走,他们都是你曾经的战友,对你下不了手,别管我了,快逃……” “二狗子,你不是已经壮烈殉职大半年了么?尸骨无存,连立坟墓都只能立最悲凉的衣冠冢……我们所有兄弟难受了好久,”蒙厉悔低哑艰难地叙旧,真情涌动,几乎热泪盈眶,“鹰子生前大哭了好几场,神魂颠倒,眼眶子肿得跟核桃似的……” “老子没牺牲,”冷硬地应,“谁先放出的狗屁,声称老子牺牲了的,便是把老子弄失踪了的始作俑者。” 马泽云收刀归鞘,忠诚地靠近过来,手搭在我的肩膀上,亲近地拍了下,低低地询问。 “头儿,前几个月,他们放出一张通缉画像,那小娘子的眉目轮廓,和你莫名地很相像……” “你想表达什么?”我严密地保护着南乡,冷冷地问他们,问曾经的战友同僚。 曾经的战友同僚们,团结如同铁桶,暗暗交流了个眼神,温和沉定,齐心,询问。 “我们……想知道真相。” 蒙厉悔、马泽云、丁刚、章平、楚念辞……官兵当中,所有为首的精锐作战捕快,都在。众志成城,紧紧地盯着,等一个答案。 “展昭是本捕头弄死的。” 破罐子破摔,承认了。 准备好了迎接最糟糕的暴风雨结局。 “那张通缉令中的无名氏小娘子,正是徐明文。” 站起身来,站在官兵大阵的包围圈核心,身量高挑,脊背挺直,众目睽睽之下,没有任何表情地摘下头顶的男式墨玉冠,把长发披散了下来。 “你们追随了数年的头领,大捕头,是个女子身。” “…………” “…………” “…………” 万里晴空,草叶熙动,无尽沉寂。 第228章 “把路让开,让她走。” 蒙厉悔忽然道。 丁刚、马泽云紧跟着向官兵部队加重这个命令。 “让出生路,让大捕头离开。” 章平欲言又止,想提些什么异议,观察观察周围人心涌动,紧绷冷峻的可怕气氛,终究什么都没敢说。 楚念辞、肖菁两大作战捕快,硬着头皮反对。 “她杀害了展大人。” 蒙厉悔冷幽幽地盯着异议者。 “二狗子不可能无缘无故杀害当官的。” 楚念辞、肖菁硬着骨头,不肯屈从威势,秉公执法,坚决不肯妥协,坚决完成缉拿任务。 “蒙大哥,那就让她上公堂辩驳,自证杀害展大人的正当缘由。” “前任大捕头现在已经沦落作朝廷的通缉重犯了,开封府无论如何都要缉拿归案。老青天着重下达过铁令,那通缉画像中的小娘子很重要,不惜一切代价,不惜人力物力,掘地三尺也要抓回……” 蒙厉悔没耐心等他们搭档长篇大论、义正言辞完,利落地向旁边使了个含阴带狠的眼神。 丁刚、马泽云立刻会意,攥着拳头,耸肩膀,活动得全身的骨节咔咔作响,大型掠食性猛兽般,朝楚念辞、肖菁压迫了过去。 丁刚撂翻楚念辞,马泽云撂翻肖菁。 拳拳到肉,拳拳见血,当场把两个异议的同僚揍成烂泥。 被垂眉敛眸、恭恭敬敬的官兵从地上拖起,架着,眼眸昏沉,满脸血的脑袋歪垂,近于半昏迷。 “围歼壹号重犯的艰险过程中,楚捕快、肖捕快英勇作战,不幸负伤倒地。” 蒙厉悔向周围官兵宣布。 咧开阴森森的白牙。 “还有谁反对?——” 第229章 “诸位同袍,谢谢,徐某感激不尽。” 我把手臂穿过南乡的腿弯下,把挚爱打横抱起,拥在怀中,准备抱起离开。 战友的手按了过来。 “头儿,你走,它不行。” “它是大祸害,灭绝天良的壹号重犯,恶孽滔天。” 第91章 “…………” 蒙厉悔看着我,解释。 “今日的官兵行动在上头有报备,官兵大阵围歼,不可能没有结果,壹号必须得伏诛,否则我们没法向上面交差。” “……” “……她是我的爱人,我们之间有白首偕老的誓约。” 劝说。 “女人如衣裳,不重要。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以你的能力,以后可以重新再找。” “我不可能抛下她,被你们斩首,独自求活。” “你必须抛下她被斩首,独自求活。” “厉悔,泽云,刚子……”沙哑。 蒙厉悔、马泽云、丁刚焦急地催促:“走哇,快走哇,拖久了容易节外生枝啊。” “对不起。”我垂下头,低低地说。 怀中血肉模糊的挚爱微微一震。 “你……你当真要抛下我独自等死?……”细若蚊吟,虚弱地喘息。 “不,”我轻声地否定,“这句对不起不是对你的。” 是对曾经的战友同袍的。 双刀锵然出鞘,斜劈向上,起身瞬间,电光火石地击败了毫无防备的马泽云、丁刚。一个左大腿,一个右大腿,分别捱了一刀,皮开肉绽,鲜血流出,当场跪地。 “大捕头!……”官兵惊叫,全副紧绷,让出的生路迅速合拢,消失。 “二狗子!”蒙厉悔怒吼,旋身闪避,仓皇地抽刀接战,节节败退,“开封府精炼多年的官兵大阵在这里,你带着个累赘,逃不出去的!” “我没打算逃跑,我陪着她一起死。” 三十八人的官兵大阵,里三层外三层,层层协作,固若金汤,精密封堵成插翅难逃的铁皮桶。 六位精锐捕快。 其中楚念辞、肖菁已经被丁刚、马泽云揍成半昏迷了,丁刚、马泽云则被我暴起的突袭重创,丧失了绝大部分作战能力。 只剩下北疆老兵转职的蒙厉悔,以及精于明哲保身的章平。 章平仁善怯懦,不敢掺和我们之间刀刀见血的凶险斗争,不足为惧。 蒙厉悔。 这位我曾经无论如何都敌不过的喋血老兵,在吸收了《入臻》《怀化刀法》,突破瓶颈后,只三十个回合,他便再也抵挡不住,被我打成了重伤。 我反剪他的双臂,把他死死地压制在地面上,贴着剧烈挣扎的战友耳畔,低微地传音入密。 “这座房子的茅房西北角,青砖底下,里面有个包裹,密封保存着上乘的内功心法《入臻》,前唐名本《怀化刀法》。” “在我与伴侣共入黄泉之后,老伙计,你悄悄把两本秘籍拿走,和刚子、泽云他们共同吸纳,突破瓶颈,不要再困于粗陋的硬家功夫里一生了,太苦了。” 他愣怔了刹那。 飞速地反问。 “你这是遗言?” 没有回应。 下一刻,后颈重重地劈下一记手刀,不省人事,陷入婴儿般黑沉沉的睡眠。 拎着猩红的双刀站起身来,长长地吐出口浊息,眼眶发热。 把南乡守卫在身后,恍然地环顾四周,作战捕快接连败落,围歼的官兵大阵已经自发启动了。 当日在密林,及仙围杀,展昭以一敌三十,孤立无援,杀成个血人。重伤垂危,毁了容,奇迹般地逃出生天。 不知如今以武入道了的徐某人,能否重现那日的奇迹呢?…… 大约是不能的。 这些是京畿府衙的官兵阵,远比地方县衙的更精锐、更骁悍。 三十八个,三十八个。 第230章 仅仅想好好地活着而已,这天下何其之大,怎么就是没有立锥之地呢? 被两个官兵反剪着双臂,押上公堂。 森严神圣的法邸,青天白日,明镜高悬。 “大捕头,跪下。”耳畔低声地催促。 “快跪下啊。”焦急。 “不跪,”硬往下压,也死撑着不跪,“我没有任何罪,为何要跪。” 照往常,对于死撑着不跪的硬茬子罪犯,我们官兵的统一做法都是在后腿窝猛踢一脚,强迫其惨叫着摔倒,双膝落地。 然而这些官兵都是我曾经的从属,对于头领,怎么下得了手。 只能站在侧后方,死死地押着肩膀,往下按,场面颇为滑稽。 挎刀的王朝、马汉,大步朝我走了过来。 神情复杂,掺杂着见到死而复生的手下的震惊,手下犯罪,沦为逃犯的恨铁不成钢。 “展大人是你杀害的?” “是。”我应。 腹部重重地受了一拳,伛偻成虾米,当场跪到了地上。 “大捕头!……” “大捕头!……” 两个年轻的官兵下意识地想要扶我。 “让开。”马汉沉沉地对他们说。 “……” “……” 畏惧地退开了。 当初有多么器重,有多么兄弟感情深厚,如今就有多么愤恨。 恨得咬牙切齿,睚眦俱裂。 “展大人那般的好人,何其仁厚,何其忠良,德高望重,灼灼其华,惊才绝艳……姓徐的畜生,你怎么下得了毒手?” 我抱紧了腹部,紧紧地蜷缩成自我保护状的龙虾,防止脆弱的腹腔再挨打。 沙哑,眼眶酸胀,死撑着不肯流眼泪。 “马大哥,他对你们所有人都是好人,可独独对于卑职来说,不是啊……” “你什么意思?”王朝敏锐地止住马汉。 “去问明台上一尘不染的老青天,”嘶吼,“问老青天,问公孙师爷,当官的对我做了什么?!我不信他们不知道!我不信他们不清楚!” 长发披散,声声泣血。 “青天包相爷,就因为卑职长了副妇人的躯体,就可以理所当然地拿卑职给展大人的未来铺路奠基了么?!……” “扶她起来。” 高位上说。 架持着,喘息,狼藉。 “卑职想知道,青天是后来获悉的,后来骑虎难下,难以自断肱骨,才不得不顺水推舟,为了大局着想,帮展大人。” “还是……一开始便洞悉默许,并非靠展大人后来告知?” 老青天没有正面回答。 “展护卫罪不至死,他是个很好很正直的青年才俊,国之栋梁,打拐、打黑、打腐、扫黄、扫赌……桩桩件件,鞠躬尽瘁,尽忠职守。肃清吏治,以开封府作坚锐重器,整顿朝纲,成绩斐然,前途不可限量。” “只是犯了一丁点男人小小的错误而已,何至于招徕如此毒手,毁尸又灭迹,英年早逝,烟消云散。” “徐捕头,开封西城,中昌街,毓伦庄园,连并无辜仆从在内,总计三十五条人命,你做过分了。” “做过分了?”疯魔,凄烈惨笑,唇角愉悦勾起,“那么按照相爷的意思,卑职应该顺承着,被展大人按着干一辈子?” 旁审的王朝马汉听懵了,猛然扭头望向我,神情难以形容。 手持朱红杀威棒的两列官兵垂着头,低眉敛眸,无限缩小存在感,恨不得消失进墙缝里去。 仙风道骨,斯文儒雅,公孙师爷提笔着墨,却没有在公案上记录半个字,长久不动,墨滴坠落,大团大团,脏污地晕染开来。 “展护卫是真心钟情你的,徐捕头,”老大臣扼腕痛惜,悲天悯人,无尽叹惋,“他是你此生的良人、幸福归宿,你实在不该如此恩将仇报,害死他。” 摇摇欲坠,恍然地环顾四周。 这里和及仙的公堂有何区别呢? 莽莽皇朝,泱泱大国,天下何处不及仙? 第231章 许许多多要命的罪证扔到面前。 “这是在你与壹号的藏身处搜出来的,契丹女子的服装、契丹男人的服装、契丹语言的书籍。壹号被抓时,正在对着镜子练习画成契丹女子的妆容,结合你们准备的行囊、马车、两匹高价的长途骏马……徐名捕,你打算北上叛国?” 神圣法邸,威严可怖。 那座行刑的虎头铡就在前方,已经打开了,铡刃寒光凛冽。半个时辰之内,我就会作为十恶不赦的重犯,被押在上面,脖子切断开来,脑袋咕噜噜掉落下来,淌开大滩大滩猩红的血泊。 就像见过无数次的其他行刑场景一样,只不过这次,我不再是执法者,我成了被处决者。 会很疼的吧? 一定会很疼。 头部脱离躯体以后,躯体血喷数米远,头部还能感受到躯体所承受的剧烈痛苦么?还是只能感受到脖子断裂口的痛楚了?…… 忽然间再也不怕了,这是场毫无公正可言的审判,蝼蚁草芥,谋杀了正四品高官,不管动机有多么正当,不管是否属于正当防卫的范畴,最终都绝不会被归属于正当防卫。 蝼蚁草芥杀死了高官,就是不可饶恕的犯上僭越,就是铁定的死刑。做捕头这么些年,这种事儿见得还少么? 第92章 在我个人的意志,我不承认他们的审判。 在我个人的意志,他们还不配对老子进行审判。 在我个人的意志,老子宁愿站着死,绝不愿涕泪横流、跪着求饶、被拖死狗一样,毫无尊严地被拖上行刑台。 惊堂木重重拍下,振聋发聩,石破天惊。 “放肆!堂下罪吏!本府问你案情,你竟敢藐视公堂,久久不答?!——” “您说。” 站了起来,站得笔直。 伪装多年的卑顺表象,全数褪去。 全副武装的王朝、马汉站在我背后,防止发难。 “本府问你,可是要北上叛国?!——” “朝代并不等同于国。春秋战国时期,群雄逐鹿,互相攻伐,残酷吞并,在百年后终于归于大一统的秦。放现在的眼光看,当时出身楚国的百里奚效忠了秦国,出身卫国的商鞅效忠了秦国,出身楚国的李斯效忠了秦国,出身西戎的由余效忠了秦国……那些人才不谋而合的投奔举动,岂非都属于所谓的叛国?” 脊背挺直如松。 摇头。 “这不叫叛国,这叫良禽择木而栖,明臣择主而事。” “我从十四岁入公门,苦熬了二十多年,乡衙、县衙、州衙、府衙、京畿衙门,一级一级往上爬,每爬一层,都得刮下来一层血肉,倾家荡产,没有上万两的银票行贿,没有过硬的关系打点,绝对行不通,绝对上不去。逼着好人变坏,逼着人搜刮民脂民膏,结党营利,孝敬上官。” “处处腐烂也就算了,粪坑旁边待久了也就闻不到臭味了,都熏习惯了。” “好歹终究爬上来了,凭本事,凭能力,经手重案数百近千,一身血汗,打拼进了帝都,打拼进了开封府,管了上百号官兵,位列京畿四大名捕之一。” “寻思着咱也算个堂堂正正的人了吧?……结果上头倾轧下来,官商勾结,说拘禁就拘禁,说强就强,说轮就轮,把活生生的人砸成了狗。我守卫公道这么多年,公道却没有守卫我,我守卫青天朗朗多年,朗朗青天独独略过了我,我执行律法这么多年,律法却在我绝地反击之后宰杀我。” “老青天!”凄厉却不疯癫,冷静至极,锋芒毕露,“您说咱该不该北上投大辽!继续烂在这个粪坑里发臭流脓么?!与病入膏肓的腐朽大厦一同消亡么?!” “放肆!——” 惊堂木重重落下,震耳欲聋,背脊发麻。 “死到临头了,放肆一场又如何!卑职有哪一句论断说错了么?!” 位高权重的大僚,虎目沉沉。 “区区一介小吏,如何敢把本朝比作病入膏肓的腐朽大厦?大逆不道,天神共诛!” 冷笑涟涟。 歌舞升平的华丽衣裳下,流脓的烂疮全部血淋淋揭开,臭气熏天。 “难道不是么?难道哪里有误么?” “官僚腐败,上下挥霍无度,积年累月,掠之于民,民间贫瘠干涸,至今已再无油水可刮。西北西夏军队骚扰,东北大辽军队侵略,西南农民暴、动起义,山河飘摇。肉食者鄙,盛世享乐,国库空虚,竟然连几百万的军费都掏得困难。” “上赶着宰了个及仙当冤大头,杀鸡取卵,拿来作钱袋子用。不够用,又开始火急火燎地到处掠之于官、掠之于商,到处进行所谓的整顿吏治,打拐、打黑、打贪、打腐、扫黄、扫赌……义正言辞,义愤填膺,一套套说的比唱的都好听,究其实质,还不是为了紧急输血,保自身岌岌可危的统治?” “东南生意场那边,展昭这个京官靠山死后,陷空岛商贾势力已经显露颓势了吧?那么大一头肥猪,朝廷能放着不宰了吃,拿来填补自身的亏空?……”幸灾乐祸,血泪斑驳,狰狞快乐,“听说,上个月,陷空岛大当家、二当家因为涉黑已经入狱了?只剩下三当家在苦苦支撑?……” 报应啊。 真是报应。 两滴热泪划出眼角,迅速抬手抹去,生命尽头,不允许自己露出弱势,死也要站着死。 “……………………” 长久沉默,满堂震惊,针落可闻的寂静。 公孙策抬首望来,神情复杂,掩盖不去错愕,难以置信。 “这不是你的位置,该有的学识与认知。” “那么卑职该是怎样的呢?” “你幼时乞讨为生,后作饭馆端盘子的跑堂,后作马厩铲马粪的马夫,后作最底层的皂役,一生碌碌卑贱,未曾上过半年学堂,这种人,该当……” 猪狗般愚昧,蝇虫般粗鄙,蝼蚁般微弱。 “……” 原来这就是他们心安理得,包庇巨贾与高官把我毁去的深切缘由么?…… 对啊。 展大人那种青年才俊,前途不可限量的国之栋梁,要一个微贱的小吏,要玩一个小娘子,有何不可呢? 沦为高官与巨贾共用的翠玉脔宠,化作官商勾结的重要纽带,为下任青天的势力壮大铺路奠基,该当是微贱之身莫大的荣幸才对。 善不为官,仁不当政。 慈不统兵,义不掌财。 老青天,镇国大臣。 真够狠啊,咱望尘莫及,甘拜下风。 第232章 “……” “……” “……” “你既藏有如此惊人的治政才能,为何屈居在小小吏职上,为何不参加朝廷武举,为国效力?——” “以前卡在瓶颈里,武功不行。”凄烈地惨笑,“现在武功行了,决定往大辽去,参加大辽的武举考试,为大辽皇朝效忠。” 勃然大怒。 “你是大宋的子民,大宋的人才!” 形神怆然,血泪斑驳。 悲怒滔天,怒不可遏。 “大宋的土地为何留不住大宋的人才,心里没个逼数么?!都烂成什么样子了?!” 为了防止罪犯暴起发难,王朝马汉在后方押制着肩膀,死死地押跪了下去。 狼狈地仰起头,悲拗地嘶吼,声声泣血。 “我留在这里兢兢业业、守护民生太平几十年,得到了什么?!欺辱我的加害者没得到任何惩罚,受害者反抗反而招徕了律法的雷霆诛灭!这里什么世道!这里什么世道!……” “告诉你们,今天的审判本捕头不承认!今天的审判结果老子绝不画押!上铡刀,人头落地,也绝不画押!……” “姓蒋的商人拐卖妇女,非法拘禁,殴打,强奸,轮奸,按律当杖毙!姓展的当官的收受翠玉贿赂,包庇非法拘禁,参与奸淫妇女,按律当撤职罢官,服刑二十年起步!姓白的绿林包庇拐卖妇女,协助从犯,十年起步!……他们一个个都该死!都罪有应得!我没做错什么!法无严,私刑自用!律法给不了受害者公道,受害者只能拎起刀来,自己拿回公道!我没做错什么!……” 校尉劲装的张龙赵虎,忽然快步进入了公堂,躬腰垂首,恭敬抱拳,向高位者紧急汇报。 “相爷,外面蒙厉悔、马泽云、丁刚、周临、萧国封、高华鸿、杜建忠、楚念辞、章平……京畿府衙,所有一线作战捕快,总计二十九位,全来了。” “跪在外面求见,要求进入公堂观审。” “……” 公孙师爷停止笔墨,抬头望向高位。 半晌。 “……” “……放开拦路值守,让他们进来。” “是。”“是。” 张龙赵虎恭敬地领令退出去了。 以厉悔、泽云、刚子为首的二十九位一线,曾经的所有战友同袍,有些关系很铁,互相救过命挡过刀,有些关系泛泛,有些关系不大好,全部进入了公案审判现场。 成两列纵队,整齐划一,肃然无声,众志成城,垂首敛眸,跪了下来, “…………” 热泪夺眶而出。 所有尖锐防御的铠甲轰然垮塌,泪如决堤。 “头儿……” 有兄弟轻轻地唤我。 “我们在……我们在……我们都知道了……” 王朝马汉放开了背后的钳制,曾经的大捕头瘫软地跪坐在了地面上,手掌掩面,遮挡擦不尽的泪水与痛苦扭曲的形容,竭尽所能地保留体面。 “你很得人心,很受基层爱戴。” 老青天深重地感叹。 “本府没想到会成如此骑虎难下的局势。” “哪怕已故武官统领,展昭,展护卫,在这些经年的老油条中,都达不到如此深重的威望。” “哪怕前任武官统领,周卫疆,周护卫,都做不到如此牵动所有作战精锐的心。” “好手腕,大捕头。”喜怒难辨。 第233章 司法重器,大国脊梁,巍巍青天。 年逾花甲的老人,垂垂老朽,象征滔天权势的紫黑蟒袍之下,臃肿苍枯,握着惊堂木的手已然被漫长的岁月侵蚀,爬上了触目惊心的老年斑。 第93章 “一直以来,本府都以为,该当从局外找一把未受过污染的干净利剑,执拗、忠诚、理想的年青官员,来接过继任的重担。在本府百年后,继续支撑住这片青天,给苍生百姓留片希望。” “可他们一个一个,接连都锈蚀了,都倒下了。” “戚临渊,戚护卫,敛财受贿十万两,被本府亲自下令,罢官斩首。” “史烈,史护卫,包庇族亲放高利贷,强买强卖,兼并百姓良田上千亩,罢官,抄家,夷三族。” “周卫疆,周护卫,倒是难得留了副干净身,还没来得及沉沦堕落,便人间蒸发,失踪得活无人,死无骸。” “展昭,展护卫,勉强撑住了五年,迅速往下沉沦,利剑锈蚀,放纵情欲,包庇故友罪孽。” “这些千篇一律的重蹈覆辙,不禁发人深省,教人夜里辗转反侧地难眠,到底哪里出了问题,难道本府过往的选择都错了么……” 虎目沉沉,威严可怖。 “堂下罪吏,你从宦生涯逾二十年,以你的资历,说说,究竟怎么回事?” 抹去热泪,凄烈地惨笑着,反问。 “究竟怎么回事,老青天当真不知么?还是只是不想承认而已?……” 大环境腐,(防)败如此,谁到了那个位置上都一样,不过是烂得快慢的差别罢了。 “……” “……” “……” “张龙赵虎。” “在!”“在!” “取堂下罪吏的弯刀双兵过来。” “是!”“是!” “王朝马汉,不要继续押着了,放大捕头堂堂正正站起身来,双刀交还给他。” “……相爷?!”公孙师爷大惊,急切阻拦,“万万不可啊,这捕头武道修为今非昔比,若是鱼死网破,公堂之上暴起刺杀,可就危险了!” 大僚置若罔闻。 “王朝马汉,双刀归还原主。” “是!”“是!” 冰冷的刀柄握在掌心里,心沉沉地安定了下去,弄不清楚高位者究竟要做些什么。 “大捕头,展护卫在世时,其惊才绝艳,有以一敌四位校尉官之能。你如今负伤在身,本府不为难你,三位校尉官围攻,但凡你没有死在官刀处决中,杀出了生天,击败了他们,便证明了在本朝武举考试中,可夺取武状元头魁的能力。” 沙哑,恭敬垂眸。 “……卑职要卑职的妻子活。” “阶下死囚,你没有与本府谈条件的资格。” 苍老的青天,大国砥柱,不容置喙地下达铁令。 “张龙赵虎,王朝马汉,在这四位武举出身的骁悍校尉里,选择其中三位,作为敌手。” “王大哥,你退出去。”低哑。 “为何把王朝单独剔出去?” “因为他曾救过我的贱命。” 选了张龙、赵虎、马汉作为对手,都是正五品的校尉官,都是多年的领导。 多年来,冬练三九,夏练三伏,演武场里晨间操练、晚间操练,从来只与杜鹰、蒙厉悔、马泽云、丁刚……他们,同级同僚之间,切磋、对练。 没有人敢犯上,挑衅张龙赵虎、王朝马汉,因为有家世、有传承的武人,和粗陋拳脚功夫的底层小吏,其间横亘着不可逾越的天堑鸿沟。 在《入臻》《怀化刀法》之前,随便一个王朝,就能碾压性地打倒两个我,按在地上摩擦。 “二狗子……”观审的战友们窃窃私语,隐隐骚动,其中蒙厉悔低低地传音,“撑过去,你能行的,老青天是个惜才的,哪怕难以以一敌三,只要熬过两百个回合没有倒下,那都算差不多,过了……” “头儿,你能行的,你一定能行的……”丁刚打气说。 “撂翻他们,给我们争口气!……”马泽云说,“咱们干捕快的从来都不差,成千上万、浩如烟海的案件都从咱们手里过,咱们才是真正守护万家太平的人,他们稳坐高位上,亲力亲为过几桩刑事案件?……” “头儿,你是我们当中最强的,你一定可以……”萧国封、高华鸿、杜建忠说。 人心涌动,众志成城,所有战友同袍都如是鼓励。 我在袍子的最下方撕下一条灰布条,把狼藉披散的长发扎了起来,重新回归了男人的发型,回归了开封府大捕头的模样。 拎起双刀,有意识地绵长内息,平稳心跳,进入最佳作战状态。 “你腿上的伤口在流血,需不需要先包扎一下?”马汉厉眸沉沉,没表情地问我。 “不需要,”我摇头,“包扎了,勒到肉,反倒会更疼,迟滞动作。” “好,这是你的选择。与我们三个交手,现在后悔还来得及。”三大校尉占据北、东、西三个夹击方位,形成老辣的围猎阵法。 “我不能后悔,身后即是万丈深渊。” 第234章 没有切磋开始的鸣锣信号,三个魁梧高大的校尉官刀出鞘,寒光凛冽,斜横在半空中,静默许久。 对峙着,周旋着,气息慢慢沉定下来以后,在某一个时间点,猛兽围猎捕食般,默契地同时暴起,攻向核心。 张龙赵虎搭档配合,一个猛攻上盘,一个猛攻下盘,刀刀狠辣,力重千钧,嗡嗡铮鸣,虎口震得发麻。马汉自背后斜劈砍来,暴戾的劲风直奔后颈,开局即当场处决。 他们究竟还是怨着我的。 怨我杀害了德高望重的展大人。 展昭虽然对于我个人来说是个恶人,但是对于他们所有部下来说,都是个好人,君子如玉,温暖仁厚,友情甚笃。 就像壹号对于他们所有人来说,都是个不折不扣的恶棍,但是对于我来说,却是至善的好人,此生挚爱,不容伤害分毫。 所谓的善恶、黑白,不过是各凭己见而已。 “头儿!小心!……”忍不住惊叫出声。 拼着后背捱了一刀的代价,鲜血淋漓,劈飞了马汉的官刀,正蹬其胸骨,重重地踹飞,滚了数圈,砸在了公堂下方。 下绞绊,把张龙狠狠地摔趴在了地上,致使其腿骨严重错位脱臼,哀嚎得撕心裂肺,瘆得听者通体发寒。 不留一丝喘息的时间,赵虎的刀锋紧跟着斜劈而来,旋身闪避,拉长的弓步未及落稳,忽见其露出了个诡异的微笑。 警铃大作,足下轻功发力,迅速腾离原地,然而终究晚了一步,背上猛然一沉,天旋地转,被潜伏偷袭的马汉锁着肩颈摔了出去。 高空摔落,砸得皮开肉绽的后背一阵阵发麻,公堂的青石地面上洒满了黏腻的血,我的,他们的,混合纠葛在一起,分不清。 刀战转作了贴身格斗,拳拳到肉的肉搏厮杀。 有一阵儿,我落入下风,被两个校尉官联手按到了下面,头部、腹部捱了好几记重拳。 “认输!……” “认输!……” “认不认输?!……” 口腔里涌起了浓郁的铁锈气,还有唇齿间,类似坚硬小石子的奇怪触感,大约是牙被打掉了。 “不……” “头儿!……” “徐头儿!……” “快住手!赵校尉,马校尉,她快被你们打死了!……” 还没死呢。 青肿的眼皮微微眯着,精准地折拧了击来的手腕,反扯摔倒,骑在胯下压制住,左右勾拳,暴雨般砸下,原数奉还。 “操你八辈祖宗的,老子就是不认输!就是不认输!就是不认输!打死你们所有官老爷,老子也不认输!……” “记住了,老子叫徐明文!” “徐!明!文!……” 伴随着血沫飞溅的一字一顿,冲击得同为奴仆者,头皮发麻,灵魂震颤。 她在对谁吼骂呢? 对相爷,对死去的武官统领,还是对更高、更广阔浩大的存在?…… 死刑前的蝼蚁,迸发出最后的生命力,竭尽所能地挣扎,逆天道,屠宰官僚,猩红着绝望的兽眸环顾全场,震慑人上人。 ………… 不知道为什么,旁边的马汉没有再出手攻击了,静静地旁观着。 张龙在最开始五十个回合,便已经被弄残双腿,打成重伤出局了。 赵虎够狠,为了替搭档报仇,差点没活活打死老子。 抓着赵虎的头发,把其鼻青脸肿的脑袋重重地在青石地板上撞击了十数次,直到其一点声息都没了,一动不动,再也爬不起来以后。我血淋淋地支撑起身体,摇摇晃晃,重新拎起刀,朝唯一还站立着的马汉走去。 他在往后退步。 退了一步,两步,三步,四步,五步,……忌惮非常,仿佛面对什么惊悚的噬人怪物。 后来看着我咳嗽了几下,吐出大滩掺杂着牙齿的血水,终于不再往后退了。 “属下认输。”仰头望向高位,平稳地汇报,“禀相爷,先前官兵大阵围杀,已经重伤虚弱了,她都能在公堂上硬撑着,与我们胶着成此般惨烈的两败俱伤,若在其全盛状态,确实不亚于展大人。” 第94章 “………………” 我觉得这个校尉官的话没有说服力,只要他还好端端地站在那儿,他的话就没有说服力。 我还是得像收拾张龙赵虎一样,把马汉也收拾成瘫在地板上,不省人事、痛苦呻吟的烂泥,才能显现出充分的说服力。 “马、马大哥……你别躲……别躲……咱俩继续战……” 校尉官终于不再躲了。 立在原地不动,任由我扑了过来。 却没有攻击,而是伸出手臂,接扶住小吏下颓跌落的躯体。 耳畔低微地响起。 “姓徐的,马某无法理解,马某钦佩入骨。” 第235章 “噫!好了!我证明出来了!……” 我好像疯了一样,大声地怪笑了起来,呸呸地吐出嘴里剩余的血沫。 抓着毛骨悚然、僵硬如石头的马汉,作为站立的支撑点。 背脊挺直。 “证明出来了!青天!噫!证明出来了!……不比姓展的差啊!就算出身微贱,咱的能力也不比姓展的差啊!……” “给咱个公道吧!求求了!青天大老爷!求求了!……” “上铡刀咱也没问题,”踉踉跄跄,主动往铡刀的方向走,被马汉猛地拖了回来,紧紧地钳控住,“铡刀人头落地咱也没问题,究竟那座府邸里,三十五条人命,有些确实是无辜的……” “可咱也不是无缘无故变坏的啊,也不是无缘无故害人的啊!……青天,依法处死前,给咱个公道吧,公案卷宗上写得清楚点,一个好好的捕头,为什么会被逼得杀人,逼成逃犯,死刑犯……” “蒋大商人、白五侠、展大人,那些德高望重的名门正道们到底做了什么,到底犯了什么罪,公案上如实记载,写得清清楚楚吧……不能因为他们的命更贵,就不把咱当人啊,咱已经证明出来了,微贱之身拼搏出来的能力也不比高高在上的大人差啊……” 血泪涟涟,疯魔,嘶哑。 “求求了,写得清楚点,判得公正些,否则,真真死也不得瞑目哇……” 我明明是个好人啊,一辈子勤勤恳恳、兢兢业业、谨小慎微,怎么会落得如此下场?…… “青天!……” “老青天!……” 后颈猛然一记钝痛,天昏地暗,意识慢慢溃散。 古往今来,哪里存在过什么青天大老爷?全都是编造出来愚弄、驯化老百姓的。唯有我为我自己艰难地撑起这一小片青天。 以牙还牙,以血偿血,以命抵命。 咱这种低贱的下等人换展昭这种上等人,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值了! 伤我者必须下地狱,蝼蚁虽死无悔。 第236章 骑马倚斜桥,满楼红袖招。 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日看遍长安花。 金榜题名武状元,洞房花烛美娇娘。 开府建族,十里红妆,把心爱的人儿迎娶进家。 锣鼓喧天,鞭炮齐鸣。 张灯结彩,喜气洋洋。 长长的街道挤满了看热闹的百姓,府外设立临时的棚区,炖肘子、东坡肉、红烧狮子头、蜜枣八宝粥……香飘十里,眼花缭乱,种种好菜摆满了露天的桌子。 但凡诚心来祝贺的附近街坊百姓,只消抱拳行礼,满面笑容,恭恭敬敬地对管家的仆人说上几句吉利话,恭喜贺喜,庆贺府上老爷迎亲大喜,百年好合,美满幸福……就可以落座在棚区的饭桌子里,好好地吃一顿荤腥,沾沾这豪门阔府的喜气、财气。 “武状元来了!……” “吉时到,武状元迎亲!——” 穿透性极强的鸣锣声震得漫天鼓噪,到处都是无边无际的大红色,到处都张贴满了金漆粉就的囍字。 三十五岁,人生的盛极时刻,官场青云路的开端,晴空万里,鸿雁翱翔,天空中的太阳炫目得不太真实。 万众瞩目里,承载新娘子的花轿落下,喜气洋洋的送亲媒婆偏过身去,用礼制的翠玉竹揽开了喜轿的锦绣帘。 “夫人……”呐呐,不禁望出了神。 明媒正娶,凤冠霞帔,红裙烈焰。 缀着珍珠的镂纱红盖头,暖风中微微飘摇,美轮美奂。看不到面容的她,在送亲媒婆的扶持下,迈过象征红红火火,美好寓意的炭火盆,一步一步,来到我面前。 这短短几步,无比地漫长,让人心等得如此地焦灼、煎熬。 “状元郎,武状元,看新娘子看傻了嘛?愣着干啥,快揭盖头啊!”旁边礼仪打趣儿地催促,看热闹的百姓哄笑作一团。 “揭开啊!……” “快揭开啊!让咱们街坊邻居也看看新娘子有多漂亮!过过眼瘾!……” “大人,快揭开啊,金榜题名撞上洞房花烛,喜上加喜,百年难得一遇的大吉大利,不知道多么亨通的运势呢!……”看热闹的几个读书人鼓噪,“让咱们也沾沾福气,指不定明年春闱也能像大人一般,鲤鱼跃龙门了呢!……” 咬着糖葫芦的垂髫小儿欢快跑过,被娘亲一把拉住,按住肩膀,指向方向。 “毛蛋儿乖,快看那边,看漂漂亮亮的新娘子……” 毛蛋儿拒绝。 毛蛋儿专注于甜滋滋、红润润的糖葫芦,啃得满嘴糖霜,幼儿天真纯洁的眼眸眯着,快乐又幸福。 “听娘亲的话,好好读书,好好出息,以后长大了就能像这位大老爷似的,出人头地,光耀门楣,娶美美的新娘子回家……” 毛蛋儿软软糯糯,含糊不清。 “不要新娘子,要糖葫芦,娶糖葫芦回家,糖葫芦好好吃……” 一巴掌糊上了后脑勺。 “净记得吃,小馋虫!唉……” “……” 所爱之人热烈如火,金子般滚烫真灼,没有这时代深闺妇人的卑懦、羞怯,没有等我这个丈夫按礼节掀开盖头,她自己就伸出两只戴着玉镯的红袖藕臂,猛一把自行掀开了。 扑面而来的明艳溢满了全部的视野,眼里再也容不下其他事物。 大大的肆意的笑容,嫣然如盛开的蔷薇花,云鬓花颜金步摇,盈盈两眸若秋水,含情潋滟。 “宝儿……” 她幸福地唤我,近乎落泪。 碍事的礼仪纠正。 “夫人,不可以乱称呼,要尊称大人为老爷,相公,夫君……” 我维护挚爱的伴侣。 “莫煞风景,哪怕夫人喊咱死鬼,本官都愿意极了。” 旁边又大片哄笑起来,无尽善意,其乐融融。 大串大串红色的鞭炮噼里啪啦地燃响,空气中烟雾缭绕,许多孩子捂着耳朵欢快地跑闹。 “夫人,来,上来,咱们进去拜堂。” 按照这时代的礼节,按照开封当地的民俗风情,新郎官把新娘子背到了背上,稳稳地驮住。在礼仪的引领下,大步往府里走,所有重要的亲友宾客都已经齐聚内部的喜酒筵席,正襟华裳,闲话家常,在正厅等待多时了。 “这一切好像梦一样……” 背上的挚爱友人轻轻地言说,温热的呼吸充斥在敏感的脖颈间,蔓延进正红暗云纹的新郎官衣襟里,酥酥痒痒麻麻。 “你当年向我求亲之时,曾经许我十里红妆,一世荣华,我以为那是在痴人妄想,结果如今……你竟然真的做到了,以庶民贱骨,抵青云之路。” “明文,”她颤音地说,“我到现在都不敢相信这一切是真的,或许我们太过痛苦了,痛苦久了,共同做了个绮丽的梦,用虚幻甜美的梦境来麻痹疮痍狰狞的现实。” “可是刚刚用金钗划破了掌心,那些尖锐的疼痛如此真实,破裂的血肉、缓缓渗出猩红的血液、细微的皮肤毛孔纹理……梦绝达不到如此逼真。” “嘘——” 我认真地纠正如在云端的挚爱。 “不可以唤以前的名字了,那些都旧了,过去了。徐明文死刑犯,十恶不赦,已经依法斩首了,丁南乡也已经绞刑伏诛了,那些都是死人了,与咱们夫妻没关系了。” “夫人,我姓周,周卫国,记住了。新科武状元迎娶书香闺秀,咱们两口子清清白白,干干净净。” “……” 富贵荣华的大堂正厅,金漆粉就的囍字,在红烛的照耀下熠熠生辉,热闹嘈杂的酒水喜宴渐渐安静了下来。 银发苍苍的老礼仪,端庄严肃,引着新人夫妇进去。 焚香,青烟袅袅。 “行礼——” “一拜天地——” 躬腰垂首,无尽虔诚,拜这浩荡苍茫的残酷天地。 “二拜高堂——” 躬腰垂首,眼眸低敛,抑制住汹涌的酸涩情绪,敛去一切形容,拜异世里的高堂父母。南乡的父母,我的父母。 此生到老到死,永无重逢,再见亲人的希望。纵然亲人再见,以如今的面目全非、狰狞扭曲、奇形怪状……不知亲人是否还能相认得出来? 第95章 孩儿不孝,不能尽孝膝下,赡养天年,让你们白生白养白疼白爱了。 在那个世界里,那两双父母穷极一生,到白发苍苍,都再也找不回自己的女儿了。在公安户籍,永恒的失踪人口,默认被拐出事了。 中气十足,暗红裙袄的老礼仪再次扬声。 “三拜——” “夫妻对拜,送入洞房——” 异乡里的故知,垂首相拜,缔结一生相濡以沫的誓约。 执子之手,与子成说; 死生契阔,与子偕老。 “礼毕——” 悠长的鸣锣。 收音。 热热闹闹的喜宴开席,珍馐美酒,盛世糜华,钱权情交织,觥筹交错,意态醺红,如梦似幻,无尽风流快活。 第237章 留起了胡子,嘴唇上方贴两片八字胡,沿着下巴再贴一圈络腮胡,连接到两鬓,修剪得整整齐齐,彰显阳刚之气。 不留长须,就短短的很好。长须吃饭的时候碍事,喝粥喝汤都容易糊上,清理起来怪恶心的,麻烦。 这时代有身份的男人间似乎颇盛行蓄须,雅称美髯公,武将好留短须,文官好留长须。 武将繁茂粗黑的短须显得外观刚猛粗犷,颇具威慑力,在外领兵打仗,风霜苦寒,胡子还兼具了防冻裂脸皮的保暖奇效,很实用。 文官权臣久居于富沃太平的内陆地区,养尊处优,雍容矜贵,有的是时间精力空闲,则留飘逸累赘的长须。像打理秀发一般,日日月月年年,勤加梳洗,用上等的桂花精油保养。 好看的长须能拔高外貌,显得人长了副忠君爱国的端正相。让高位上的皇帝往下望过去,产生满朝文武尽皆忠良的美好错觉。 过了三十没留须的很少数,也有,像坟头草已经丈高了的混账蒋四,自始至终,脸上干干净净,刮得很勤,一丁点胡茬子长出来他就不舒服。 蒙厉悔,脸上也干干净净,跟我们兄弟喝花酒侃大山的时候聊过,他当年在北疆从军,战场环境恶劣,有时候腐臭的死人堆里一苟就是两天三夜,藏着不敢动弹,生怕被打扫战场、就近扎营的契丹敌军发现。 时间长了,胡子里会滋生跳蚤、虱子,顺着脏污的甲胄往军服里爬,往脖子里咬,很难受。几次被咬出了经验以后,老兵们便不约而同地把胡子全刮了,宁愿寒冬里脸受冻,也不愿意被密密麻麻的小虫子咬死。 留胡子是成熟男人间时兴的大潮流,但坚持自身的意愿,不留也不违法。 我得留。 不但留了精短粗犷的络腮胡,而且特意把眉毛加重了,显得浓眉大眼,正气凛然。武状元就得有武状元的大汉气势。 …… 武举科举考试,本年鲤鱼跃龙门,成功飞黄腾达了的进士总计二十四位。其中武状元姓周,周卫国;武榜眼姓何,何战;武探花姓孔,孔羡仙。 我们一行国之栋梁、成俨然肃穆的小方阵,恭恭敬敬地跪在高殿台下,聆听来自帝王宝座的庄严圣诲。 以状元、榜眼、探花为首,跪在最前列,每位后面紧跟着跪五位,跪者与跪者之间的间距严格相等。 尽皆高手,尽皆铜皮铁骨,内息绵长,也尽皆暗伤累累。 天南海北,五湖四海,历尽千辛万苦,击败千万竞争者,层层选拔,脱颖而出,爬到这里,爬进大国皇城,跪在金銮宝殿里,没有一个人容易。 做得鬼中鬼,方为人上人。 终于苦尽甘来,自此平步青云,尽皆锦绣繁华。 “周……卫国。” 殿上忽然沉吟。 宝相庄严、礼持浮尘的大太监立刻扬声。 “周状元,圣上请您起来回话——” “微臣遵命。” 恭敬畏惧地站起身来,姿态紧绷微躬,垂眉敛眸,谨小慎微。 “上前些,朕年纪大了,看不太清。” 龙椅上的封建帝王缓缓地说。 上前几步。 下来一个高阶太监,领着我更往前走了三步,又稍微往后退了半步,确保站在刚刚好的位置。 “抬起头来。” “……” “品貌不错,你姓周,你父亲为你取名卫国,看样子是希望你从军保家卫国?” 不,这名字是老青天取的,我很怀疑那老相爷是故意膈应人,先前知道了我跑路辽国,参加辽国武举,为大辽效忠的盘算。刻意取了个“周卫国”的名字,警醒我莫忘了宋人的本分。 “看陛下的需要,前往北疆从军领兵,亦或者下派州县,为陛下分忧,微臣皆义不容辞。” “……”皇帝有点嫌弃,“大喇喇,说话太过直白,没有藻饰,粗莽武夫模样。会作诗么?” “………………………………” “瞧这愁眉苦脸的,看样子是不会的,”叹息,招手,兴趣缺缺,“把这笼长尾蓝鹦鹉赏赐给朕的新科武状元。供职开封府,任正四品带刀护卫,填补御猫故去后的空缺。” “是。”“是。” “谢主隆恩——” 跪地感恩叩首,长久方起。 退回原位置,旁边来自西南贫苦县的榜眼,何战,眼红地偷偷瞟了金丝鸟笼子好几眼。 “……” 唉,至于么,真当这啥好玩意儿么。皇帝赏的活禽,天天得搁府里金贵地供着,小心翼翼,安排专门的仆人仔细照料着,水、食、窝、温度,方方面面,一丁点儿差池都不能出。出了就是掉脑袋的重罪。 中看不中用,又不能杀了吃肉,又不敢卖到市面上换钱。我更情愿老皇帝赏些实实在在的金银。 话说回来,何战来自西南,那边腐败恶劣,苛捐杂税严重,加之蝗灾毁田,农民实在活不下去,暴、动起义好几个月了。他参加武举,中了榜眼,就不怕被皇帝下派去领兵,镇压老家,残害同乡? 到时候他是干,还是不干? 结果皇帝并未叫这位榜眼上前答话,直接略过了他,问向了下一位的探花郎,孔羡仙。 探花郎貌美,我们这帮子粗糙的黑皮武夫、古铜皮武夫、小麦皮武夫……中,唯一一个白皙的。 芝兰玉树,俊逸无双。 谈吐文雅,风流落拓。 引经据典,妙趣横生。 就新科进士,荣登大宝有感,当场赋五言诗一首,捧得皇帝龙心大悦。 人的时间精力有限,想要文武双全,鱼与熊掌兼得,不可能。企图样样通的贪心鬼,最终只会落得个样样松的滑稽局面。 除非家里有矿,不用亲自赚钱,劳累于谋生。 真羡慕这位探花郎,一看就是家里有矿,矿里有家的,不知府上几品?姓孔的,京中没有姓孔的官宦豪门啊……那么就是地方上的了。这么白,江南水镇的吧?…… 可得好好巴结巴结了。 第238章 司法重器的职能并非维护正义,消除邪恶,而在于维稳。正义这个概念太过虚浮,稳定却是实实在在最重要的,无论于民生太平也好,于家国稳泰也罢。 每个人心中的正义各不相同,且每个人心中的正义标杆都在动态浮动,未涉及到切身利害时是一套,涉及到切身利害时又变成另一套。 若纵容某人或某些人,把其心目中的正义绝对贯彻到底,那么必将血流成河、活生生的人世间化为熊熊燃烧的炼狱。 前车之鉴,见及仙,大厦崩塌,遍地疮痍,犯罪率直线飙升,民不聊生,哀鸿遍野,至少二十年内恢复不了发展。 展大人做错了,做过了。 蒙着眼睛的利剑,拴着铁链子的瞎眼藏獒,哪儿哪儿都好,指哪儿打哪儿,绝对忠诚,绝对服从上头的指挥。 唯独就一点儿不好:一根筋的家伙们总会企图把活生生的人世间装进无菌瓶里去。 武官统领,展昭,展大人如此。 武官统领,周卫疆,周大人如此。 武官统领,史烈,史大人亦如此。 武官统领,戚临渊,戚大人亦如此…… 蓬勃理想的年青官员怀揣着满腔热忱投入公门,光怪陆离的狰狞现实里,三番五次碰了壁,撞得头破血流,遍体鳞伤,面目全非。 渐渐明悟了,不再一根筋了,学聪明了。 摘下蒙眼布的利剑,迅速锈蚀、腐化、堕落。 曾经干干净净的戚大人,后来贪污受贿逾十万两,被老青天亲自下令,罢官斩首。 曾经干干净净的史大人,后来包庇族亲放高利贷,强买强卖,兼并百姓良田上千亩,被老青天下令,罢官,抄家,夷三族。 盛世皇朝,红尘糜华,历史的大潮流滚滚而来,与其苦苦挣扎,不如一道沉沦下去,享尽快活,不枉世间来了一遭。 如果展昭没死,不知是否会步上戚大人、史大人……所有前任武官的腐败后尘。 …… 大商人那一巴掌实在扇得太疼了,一辈子忘不了,刻骨铭心。 第96章 彻底打破了对于这个时代的残留幻想,彻底打碎了上一世老电视剧《包青天》的片面印象,支离破碎,渣儿都不剩,灰飞烟灭。 血淋淋的现实中,血淋淋地清醒过来。 “他能够摁着你把你做了,开始学着享受肉欲了,就说明他已经开始变通了。” “老子告诉你,没有什么东西永恒不变,除非那是个死物,哪怕溪边的顽石还会在上千年的风雨中逐渐磨损呢。人只要继续活,长一岁,变一个样儿,长五岁,变一个大样儿,长十岁,变成另一个人。” “当这里是民间广为流传的成人童话故事么?善恶分明、义薄云天的英雄好汉话本么?……名捕头,你们究竟是出于什么魔怔了的执念,认定了姓展的一定会一条道走到黑,以身殉道?……” 现在回头看,巨贾精毒,佩服得五体投地。 如果今日展昭还活着,不知已经变成了何种模样?…… 他会与世家联姻,娶妻建族么?他会收受官宦赠送的美人,纳妾,享用如花美眷么?他会巧立名目,敛财受贿,积累官私,为以后的长远仕途作打算么?他会徇私枉法,荫蔽亲族枝叶,壮大展氏势力么?…… 第239章 大国帝都,春山坊,天上人间。 文官武将,衣冠禽兽。 觥筹交错,推杯换盏。 宴会间,灯影幽艳,衣香鬓影,轻歌曼舞。佳丽入怀,绰绰约约,道不尽的销魂蚀骨,纸醉金迷,盛世糜华。 “别亲了……别亲了……快亲出火来了……” 我难熬地低语,跟趴在身上的美人说。 “大人刚刚在想什么呢?都出神了?……”贴到耳窝,呵气如兰,蚀骨酥髓地勾引,不老实地磨蹭来磨蹭去,老辣娴熟得可怕,几下便磨蹭得心跳加快。 这若是个真男人,恐怕已经起来了。 “嘿嘿嘿,在想怎么办你。”吞咽口水,直勾勾地盯着莹润的红唇。 国色天香、艳若牡丹的极品大美人,大理寺少卿,易老前辈,帮我选的陪酒。 他们那边的意思,只要我点头,这个女人以后就归我了,送给我,作妾室也好,作外室也罢,作禁脔也中,随我怎么高兴怎么玩。 右侧幽艳的阴影里,喝上头了的蒙厉悔已经反客为主,把舞姬桎梏在怀里动弹不得了。 粉色的薄纱外裳都给人扒了,暴露出大片雪白的酥肩来,吓得小姑娘瑟瑟发抖,蜷缩作鹌鹑似的一团,但又丝毫不敢反抗,一动不动,任其宰割,撕扯裙子,摸进内里。 “……” “大人,咱们开封府仓县扫黑,为了守护民生太平,腥风血雨里涤荡罪恶,尽皆鞠躬尽瘁的大英雄,奴家仰慕已久,能过去给诸位挨个儿敬一杯酒么?……”身上趴伏着的大美人,嗓音酥哑磁性,勾魂夺魄地恳求。 “行,行,你貌美,想做什么都行……”哪有不答应的道理,这种极品的尤物,就是想要天上的星星,只消开开口,就有无数男人争着抢着去给她摘下来。 香风拂过,如一朵夜游的牡丹,轻飘飘滑入糜华的歌舞筵席中。 挨个敬酒,每一位都敬,白玉杯中倒满烈酒,美丽的雪颈扬起,每次皆豪爽地一饮而尽,海量,引起叫好阵阵。 敬大理寺少卿易大人, 敬大理寺寺正罗大人, 敬刑部郎中邱大人, 敬兵部员外郎莫大人, 敬游骑将军吕威, 敬定远将军仇俨, 敬开封府校尉官马泽云, 敬开封府校尉官丁刚, 敬开封府校尉官蒙厉悔,…… 饮了太多太多杯,敬到醉醺醺的蒙厉面前时,似乎再也酒量不支,以一种柔媚优雅的姿势,盈盈软倒了下去,校尉官当然伸出臂弯,把美人捞进了怀里。 环境太嘈杂太昏暗了,两个交流了些什么不清楚,他们的身影很快融在了一起,牡丹明艳的大美人被男人桎梏在了怀里,放肆索吻。 先前那个差点被蒙厉悔当场办了的年轻舞姬,逃出生天,蜷缩在旁边,恐惧得浑身发抖,一下一下地抹眼泪,努力想要用破碎的裙子遮挡住赤裸在外的白腿。 牡丹的手忽然抬了下。 她整个人被男人宽阔的背影挡住,只剩下两条玉臂还露在外面,拥在男人的双肩上。手指抬起,指了指我这边的方向。 抹着眼泪,阵阵后怕的年轻舞姬愣了愣,接到什么指令般,哆哆嗦嗦地撑起身来,金莲碎步,朝我的位置挪来。 “大、大人……喝酒……”小心翼翼地伺候着,白玉酒杯颤抖地喂到了唇边,顶替了牡丹的位置,坐到了我身边。 恐惧瑟缩的情态,熟悉到灵魂针扎般,尖锐地刺痛。 和我当年被展蒋权贵倾轧时,一模一样。 “…………” 我救不了她们,我只能成为他们。 第240章 我已然成为了他们。 拥住杨柳软腰,揽进怀里。 酒气熏天,意乱情迷。 咬着耳朵,低哑轻柔地问。 “叫什么名字?” “……水、水兰,大人。”抖若糠筛。 “多大了?” “十五。” “都会些什么?” “舞。” 春山坊七楼,寻常客人止步,非高官权贵难入,真金白银,花钱都进不来,必须有关系引着,介绍进来。蒙厉悔、丁刚、马泽云升为校尉官以后,彻底化为了我的心腹,所以能跟着我进来。 而我当初之所以能进来,则是由于有老前辈,易牧之,现任大理寺少卿,作为内部介绍人,引进来。 这其间的歌舞实在唯美动人、惊艳绝伦,比外面的寻常青楼不知高拔出了多少。每一位舞姬皆轻灵若飞燕,玉佩铃环,雪肤花颜,绿腰舞,妩媚风流。 残裹着金莲小脚,天知道她们怎么还能翩然若神妃仙子的。 “小水兰,那位牡丹大美人与你什么关系呀?” “没、没关系……” “没关系,她为什么救你?” 蒙厉悔、丁刚、马泽云这些武夫可是实打实的荤食动物,这种喝燥了酒,官宦寻欢作乐的糜烂场合里,什么放荡事都可能发生,按住了,当场上,也并非不可能。 牡丹救水兰,用自己把小姑娘从蒙厉悔怀里替了出来,兴头上正硬邦邦的蒙厉悔可不会心慈手软,放过牡丹。 “大、大人,我们坊里都这样做……” “嗯?”我没反应过来。 小舞姬低眉顺眼,瑟缩地剥葡萄,伺候我吃。 “年长的总会护着年纪小的,年纪小的还没长开,容易被玩死,尤其遇到的不是文臣,而是你们武人的时候,所以,所以……她们能帮我们挡,都会尽量帮我们挡挡……” 第241章 衣香鬓影,灯影幽艳,蚀骨销魂。 旁边的刑部官员、兵部官员推杯换盏过来,碰杯,共同饮下香醇的美酒,结党营利,齐心协力,其乐融融。一边吃菜,一边絮絮地低低地聊天,商量东南那片地域该怎么下刀的问题。 “县及县以下皆没问题,诸位同僚尽可以放开手干。那边离皇城远着呢,虽然经营得有声有色,花团锦簇,可终究没根儿,不过圈里的猪罢了,这么些年猪养肥了,朝廷缺饷,该宰了。” “抓到确切的把柄了么?” 嗤笑。 “什么把柄,不需要把柄。随便哪块儿地方,但凡深查,腌臜一扯一大把,冤假错案,行贿受贿,徇私徇情,贪污腐败,官商,官匪,官黑……种种种种,不胜枚举。黄天底下就不存在干净的地儿,只看查不查罢了,一整一个准儿。” “若是逼急了,底下造反呢?” “他们敢?!”游骑将军拍下筷子,涨着红脸,怒应。 定远将军成竹在胸,云淡风轻地笑说:“自古以来,造反的唯农民,没听说商人能翻了天的。” “越身家富贵,越不敢拼命,只会退步、妥协,一步比一步地更往后退。兵力在我们手上,我们要在他们身上放多少血,他们就得放多少血,顺昌逆亡,敢对抗试试。” 大理寺的官员把玩着美人的鹅蛋脸,慢悠悠,运筹帷幄:“赚那么多钱,不上供出来,奉献国家,私藏着搁族里府里积压着做什么呢?是不是存心不良,打算山里开私矿、冶铁器?……” “那些钱本来也不是他们的,取之于民,自当用之于民,取之于国,自当用之于国。朝廷外防真要倒了,契丹蛮子、西夏蛮子长驱直入打进来了,覆巢之下能存完卵?……那些巨贾豪族也得跟着咱们大宋朝灰飞烟灭。” “周大人……”犹豫,豺狼虎豹,小心试探,“在您之前,你们开封府前任武官统领,展大人,似乎与东南龙头,陷空岛来往颇密,交情颇深……此番行动,开封府不会徇私放水吧?” “怎么会呢?”我咧开满嘴的森森白牙,“我们若是打算徇旧情,怎么可能今夜与诸位齐聚春山坊高楼,同席畅饮呢?” 第97章 醉醺醺,揽过同僚的肩膀,重重地揽到近前,额头相抵。 近在毫厘,四目相对,可以清晰地看到老豺狼眼睛里衰老的淡黄色、细小血丝。 “前辈,所得银利三七分成,我只要三,其余尽归你们所有。只有一个条件,陷空岛全权交由开封府处置。” “……” “……难道周大人要保陷空岛?” 虎牙尖尖,血腥笑起。 “不。” 老子不姓周,姓徐,徐明文。 若是开封府仍在展昭手上,那么肯定保陷空岛。 可如今,开封府已在老子手上了。 “……” 姓蒋的,若人死后真的有亡灵,那么你这个王八蛋飘在天上,瞪大你的亡灵狗眼好好看着。 宦海浮沉,诚信为本。 说杀你全家,老子就一定要杀了你全家。说扬了陷空岛,就一定说到做到,把你们陷空岛挫骨扬灰。 第242章 我几乎已经记不清自己最初的模样了,回头想当年,不是这个时代的当年,而是意外穿越前的当年…… 艰难地回忆,努力在遥远模糊的记忆深处翻找……那个大学毕业刚不久的年轻姑娘,戴着黑框眼镜,黑长直,青涩、老实、礼貌、温良,踏踏实实上班,本本分分朝九晚五…… 那时候家教很严,父母不允许结交狐朋狗友,不允许夜不归宿,不允许不礼貌,不允许说脏话,不允许抽烟,不允许喝酒,专注读书学习,专注考研,专注考公……种种慈爱的规矩,保护得严密周全。 沧海桑田,时移世易,一晃几十年过去,曾经滴酒不沾的乖乖女,如今竟已经能千杯不倒了。 多烈的白酒下肚都没有太大感觉,到处给高官权贵敬酒,到处接受下属官吏的敬酒,纸醉金迷,夜夜笙歌,灌上几斤都醉不趴,顶多走路有点打漂而已。 神魂颠倒,脑袋晕涨涨的,幽艳销魂的雅间里,锦衣华裳,影影绰绰,光影迷幻。 望周围久了,渐渐怔神,有些分不大清,脑海深处,那片久远模糊的现代记忆,是否真实了。 或许我就是这个时代的人,关于现代的记忆才是个错乱荒诞的梦。 剥好的水润葡萄喂到唇边,柔美的舞姬低眉顺眼,抑制着恐惧,微微发抖,小心翼翼地伺候。 “大人,吃……” 冰凉,酸甜,滑入喉腔。 又一下子联想到了府里作嫡母看孩子的南乡。 不对,如果那只是场怪诞的梦,冰箱,空调,wifi,飞机,冰激凌,高楼大厦的现代城市,……怎么会有人和我做一模一样的怪梦。而且与我死死地厮守在了一起,相互取暖。 “……” 妈的,酒喝得太多了,都搞混了。 老子就是公元两千年的现代人,不是这操蛋的腐朽的农耕封建皇朝的土著。 也不知南乡有没有出现过与我类似的精神错乱,她还记得自己的本初模样么?…… 依稀记得,丁南乡曾与我说过,她是位光荣的人民教师,教授生物学,爱好散打与钢琴。后来不知怎的,慢慢,慢慢,就变了,一点点蚕食掉了原本的模样,变成了如今现在这幅怪物模样。 连当初的道德观、法律观、价值观……都跟着烟消云散了。 只剩下一个字,活。 糜华深夜,酒池肉林,应酬久了,神思倦怠。昏昏沉沉的脑袋下垂,双肘撑在珍馐佳肴的桌案上,揉着太阳穴,煎熬地缓解醉意,用嘴呼吸,双唇间吐出的热息辛辣无比。 “大、大人……”水兰噤若寒蝉,怯怯缩缩,关心,“您不舒服么?” “不舒服,你陪本官上楼去睡,让本官爽爽?” “……”瞬间闭上了嘴,一声不敢再吭。 双手撑着两侧太阳穴,双眸疲惫地紧闭,混混沌沌地歇息了许久,耳畔嘈杂的靡靡之音一直阴魂不散,不得清净。 那些席地而坐,整整齐齐的纶巾乐师,那些古朴典雅的大型青铜乐器……我们武夫粗陋,叫不上来精确的名字,或许,可能,编钟?伦琴?还是九弦琴?…… 那琴太大太高了,仕女竖抱在怀中,近乎挡去了半个身子,水葱般的五指流畅地在弦间拨弄,流淌出来的音符宛若仙乐,久久绕梁,余音不绝。 第243章 “周大人,”旁边的官员过来敬酒,红光满面,意态陶然,沉醉醺醺。噙着快活的笑意,视线自然地下滑,落到了罗裙破裂,裸露在外的纤长白腿上。 我与同僚碰杯,视线跟着下滑,打量着瑟瑟发抖,蜷缩作一团的水兰。十五岁,含苞欲放的娇嫩年纪,花儿一般美好,眼睫低垂,咬着下唇,泫然欲泣。 那会子被蒙厉悔粗暴撕开的粉色罗裙,七零八碎,挂在她身上,挡得七七八八,挡得雪肤隐隐约约,春光外泄,说不出的凌虐美感,道不尽的风情旖旎。 忽然间理解那些痴迷于脔宠的王公贵族、风流墨客了,那并非腐朽堕落,那只不过是最自然而然的人欲而已。 他们能享受得到,所以享受不到的下位者们义愤填膺地把他们定义为堕落。 可当真真正正地身处其中了,哪个不沉沦,哪个不爱这温香软玉、酒池肉林的一切。 “……” “大、大人……”艺名水兰的年幼舞姬结结巴巴,细若蚊吟,“您……您要做什么?” 扬起脖颈,把浓醇的烈酒一饮而尽,玉杯砰地放归筵席中。 直勾勾地盯着雪白的小腿。 “你觉得本官要做什么?” “……”面孔煞白。 抓过纤细的手臂,一把扯过,按进了怀里,她像受到野兽攻击的食草小动物般,惊恐地挣扎着,尖叫起来。旁边的文官武将哄笑作大团。 “好雅兴啊,周大人!……” 掐着脖颈,按在桌面上,唇齿相融,夺取喉间的热息。死死地抵住,身下的躯体一阵阵恐惧的痉挛。满面泪水,精致的妆容糊得不成样子,啃咬间,唇上殷红的胭脂大团晕染开来,越发旖旎,勾魂摄魄。 他妈的挣什么挣,他们把你安排在这边伺候,不就是用来给老子上的么?弄不清楚自己的位置么! 筵席间激烈挣扎,弄翻了酒盏,打碎了碗碟。 于是反剪双臂,桎梏在怀中,脱离了高朋满座的席间,拖着往幽艳晦暗的屏风角落里走,拖到了贵妃榻上。 抖若糠筛,抱头蜷缩作自我保护状的一团,泪流满面,苦苦哀求。 哑哑的哭腔:“求您,不要……不要……” 破裂的罗裙撕得越发七零八碎,上身的粉衣也粗暴地往下扒。 “救命……救命啊……”她细哑绝望地喊。 捂住了嘴,撑在上方。 “张开。” 醉醺醺,沉声命令。 “……” 通红通红,泪眼无助地大睁,呜呜地嘶吼,死命地挣扎。 重重一拳,劲风擦着舞姬的脸颊,深深地砸进了贵妃榻里,红木暴裂。 “张开!”吼骂,燥热地喘息,阴沉沉威胁,“别让本官说第三遍。” “……” 舞姬不敢挣扎了。 一动都不敢动了。 偏过了头去,湿漉漉的眼睫垂下,无尽温驯,麻木不仁,泪水滑出眼角,缓缓地张开。 “大人……” 马泽云过来劝我。 喝多了,大着舌头。 “大人,别在这儿办,要办抱上楼办……” “大人!……”低吼。 冲上来,猛一把抓住,截断了撕扯肚兜的动作。 “头儿!” 拽下贵妃榻。 “你喝多了头儿!咱们是开封府!开封府!……” “我没喝多,”我说,醺红的眼睛死死地盯着部下,粗重地喘息,“老子清醒得很。” 獠牙毕露。 “怎么,你要跟老子抢这块翠玉玩意儿?” “……” 往后连退了三四步。 胆寒,手下意识地摸向素日垂刀的腰间,空荡荡,什么都没摸到。 安抚。 “你冷静些,头儿,咱绝没有人敢与你抢。你的,你的,都是你的,开封府都是你的。” “泽云,你刚刚敢对老子劈手刀。” “那、那是事急从权,迫不得已……”结结巴巴,绞尽脑汁,“大人息怒……玩归玩,闹归闹,弄死了人命就煞风景了,这姑娘太小了,才十来岁,尚且年幼,还没长开,还不能算是个女人……” “……” 缓缓地靠近过来,试探性地接触,伸出手。 “头儿……二狗子……我们是兄弟,并肩作战,同生共死,同荣共辱,多年战友情谊,比海更深,比山更高……” “…………” 手掌揽过肩膀,按在锦衣燥热的背脊,哥俩好地搂在一起,回归酒宴。 “待会儿兄弟给你找个年龄大些的,风韵更成熟的,长开了的,滋味儿才美……” 第98章 脱下自身的灰蓝外袍,扔给贵妃榻里,吓傻了的羊羔,盖住发抖的躯体。 暗暗地使眼色,呶嘴型。 “走,快走……” 第244章 富贵糜华,穷奢极侈。 宴饮作乐,玩投壶游戏, 隔着八尺的遥远距离,往冰裂纹玉壶中投入飞箭。不准用弓,不准用其它工具,只能用单一只右手捏着,凭眼力瞄准,凭感觉往里扔。 众人陶然皆醉,扔了几十支,绝大多数都散在了地板上,只有刑部郎中邱大人、兵部员外郎莫大人,成功扔进了六七支,得意非常,当场诗兴大发,作了一首快活的打油诗。 垂眉敛眸,毕恭毕敬。 仕女端着宣纸、笔墨,莲步移来,侍候着,使大人们把酣畅淋漓的即兴诗保存,用作后世流芳。 马泽云与我勾肩搭背,贴在我的脑袋边,亲密地耳鬓厮磨,对着席座间林立的陪酒佳丽、歌舞美人、环肥燕瘦……挑挑拣拣。 “头儿,你看抚琴的那位怎么样?脸若银盘,云鬓乌发,仪态万芳,风韵成熟……” “……” “不喜欢?那领舞的西夏胡姬如何?看那小腰,杨柳酥软,两只手掐上去,不知得多么销魂……” “……” 我还是忘不了怯怯缩缩的水兰,那小姑娘惊恐畏惧的情态,莫名地勾人摧毁欲念,目光巡扫,到处搜索。 裹着马泽云的灰蓝外袍,蜷缩地藏在富贵竹后面,隐忍地抹眼泪,旁边两个年长些的女人正在低低地安慰她。 找到了,我迈出脚。 一把被马泽云扯了回来,揽在臂弯里。 “头儿,好大哥,好大人……兄弟咱求你了,那个年龄太小了,小孩儿啊,会出人命的,换个目标吧,换个目标吧……” “……” 蒙厉悔搂着牡丹明艳的大美人,从我们这边经过。 酒气熏天,人寿苦短,得意须尽欢。 “哟,泽云,跟个老妈子似的,搁这儿守着咱们大人干嘛呢?……春山坊今晚如此盛筵款待,几年未必能遇上一次,花钱都买不着。你不赶紧找个自己相中的,好好快活快活,反倒把时间浪费在领导这儿?” 马泽云焦灼地道:“咱倒是想啊,晚了好看的就全被挑走了,可真怕头儿这边醉糊涂了,闹出事……” 蒙厉悔道:“他爱干啥干啥,甭用你拦着。能把老青天打通,能把王朝马汉收服,这混账比你比我都精毒得很。” 摘下牡丹鬓发间的小珠饰,朝席间扔去,精准地砸中了正在专注把玩玉萧的丁刚。 “嘿,刚子!……” “咋了?” 刚子抬眼,面皮醺红,醉眸朦胧,唇上菜肴油光隐约。 “找到了个极品。这国色天香的牡丹美人,本来是春山坊安排给咱们大人的,但咱们大人无福消受,不若我们兄弟一起分了?——” “分?”考究地打量,上下仔细打量,“她受得住?” “哎呀,人家专业的,”蒙厉悔不以为然地道,“没事儿的,又不是小孩儿,这是熟得烂透了的女人。” “你们忒小心了,忒低估她们了,老子当年在北疆混日子,边关苦寒,抓到的契丹蛮子,男的涮洗干净,直接上火煮了吃,女的玩死了也上火煮了吃,补充匮乏的军粮,填饱饥肠辘辘的肚子。” “别看没咱们结实,其实很顽强的,几天几夜死不了,两个人?几十个兵都死不了。” “这样啊……出不了人命就成,”刚子小小地打了个哈欠,把玉笛别到腰间,起身,抻了个大大的懒腰,魁梧高拔,舒展筋骨,浑身骨节微微作响,“那算我一个。” 蒙厉悔、丁刚又一起招呼我身边的马泽云。 “来啊,泽云,来啊……咸吃萝卜淡操心,领导哪用得着你照料着。” 马泽云终于熬不住战友的催促,起身离开。 离开之前,苦口婆心地跟我叮嘱了最后一回。 “头儿,先前那姑娘实在忒小了,求您了,别再惦记人家了啊,于心不忍哇,换个,换个……” “……” 丁刚一把揽住他的肩膀。 “走走走走走,真婆妈,抢屎吃都赶不上热乎的。” 蒙厉悔搂着牡丹美人的纤腰,却没带动。 愣了下,柔声。 “怎么了?怎么不肯往前走了?” 牡丹神情惨白若纸,看着三个酩酊大醉的武夫,轻轻地摇头,挣扎着,试图挣脱腰间的桎梏。 “大人……奴家……奴家……” 蒙厉悔轻柔地安慰:“你安心,虽然比预先说好了的,额外多了两个人,但是三份的钱不会少了你的。” 不容拒绝,打横抱起。给丁刚、马泽云暗暗使了个眼神,示意紧跟上。在侍者引领下,离开夜宴,上楼。 我亦起身。 目标明确,朝富贵竹后,藏缩着抹眼泪的小舞姬走去。 “水兰?……” 小家伙儿猛然抬头,惊吓得魂飞魄散。 “乖,过来,到大人怀里来。” 第245章 披着文武袍服的衣冠禽兽,推杯换盏,酒宴上谈事。 期间丝竹靡靡,歌舞曼妙,佳人倾城。 合作、分工、利益划分……种种事项谈完了以后,想玩的继续留在现场玩,倦了的,搂着选中的佳丽或娈童,上楼歇息。 富丽堂皇,典雅高贵,诗词歌赋,极尽的上流,亦极尽的下流,在歌舞升平的享乐中达成糜华盛世的和谐昌荣。 我忽然理解了,为什么大国泱泱,地大物博,源远流长,皇朝却在不断地恶化,与年俱增地腐烂、流脓、发臭。 处处腐败,处处腐烂,上下挥霍无度,掠之于民。民不聊生,贫瘠干涸。 内部民变在即,外部敌国犯疆,岌岌可危,则掠之于商。犹不够,则掠之于官,进行所谓的整顿官场、肃清吏治,打贪、打腐、打黑、打拐、打黄…… 一通操作下来,如果吃了商、吃了官还不够,或者吃不动商、吃不动官了,那么也就走到了皇朝的末路,大厦倾倒、溃塌的乱世了。 作为局内人,身处在滚滚而来的历史洪流之中,人生苦短,沉沦享乐,声色犬马。 又以一个曾经读过《二十六史》《资治通鉴》等冗杂史书的现代人的灵魂,把自己单独剥离出去,站在局外旁观者的视角,冷酷无波地俯瞰。 一切都在轮回。 华夏上下五千年文明,好像也没哪个朝代逃脱得了这个崩溃的定律。 亡者尽赵宋,后来者亦赵宋。 我的历史学得差,还是靠南乡告诉得我,别看现在烂,往后还能继续歌舞升平,再烂六七十年,才彻底覆灭。 六七十年以后,我和南乡早就老死化作黄土了,哪管什么靖康耻,哪管什么洪水滔天。 要相信后人的智慧。 我和南乡从拐子处抱养的孩子,他们长大以后,一定有他们的智慧。他们的孩子的孩子的孩子,身处在他们的乱世中,也一定很有他们的智慧。 爱咋咋地,反正不是亲生的。 老子把基业给他们打下来了,在祖宗留下来的基业之上,继续拓展,壮大为豪强阔族,能否盘踞一地、掌握地方军队,乱世中巍巍不倒,就看他们自个儿的造化了。 可惜了,往后一代代全都姓周。 没能跟着老子真正的姓氏,姓徐。 周卫国。 周卫国。 周卫国。 老青天取得这个名字真真膈应极了。 他咋不直接给咱取个“周卫宋”“周卫赵”呢?…… 妈的。 算了,都快老死的人了。 咱有涵养,不与老人家计较,上了年纪的老人多多少少都有些自己的固执,体谅一些嘛。 好歹他把担子交到了咱身上,没把咱真铡了。 若非垂垂老朽,行将就木,我猜老青天大约还是会从外部拐把干净的利剑进来,扔进大染缸里,扶在官场的权位上,坚持四五年为民为国的清正本心,然后迅速锈蚀、腐化,被老青天下令铡掉脑袋,换下一位干净的利剑上来。 戚临渊锈了,弄死,换史烈。 史烈锈了,弄死,换周卫疆。 周卫疆被害无了,换展昭。 展昭锈了,垂垂老朽,剩下的寿命不多,不得已,换我。 “你要好好干。” 老人对我说,竟然有些悲壮的恳求意味。 “他们都是官场外的人,没扛过五光十色,乍一扔进来,很容易被光怪陆离迷了心。” “你不同,武状元,你从十四岁就泡在里面了,泡了几十年了。本府能看出来,即便到了今日,你仍然坚守着某些东西。” “好好干,在本府之后,青天继续,一个国家不该就这么臭了。” “……” 可连我自己都说不清,坚持的那些模糊不清的东西,究竟还剩些什么,还剩多少。 第99章 良心么? 早在二十岁出头时,西南衙门当差,听从上官的指令,火烧了下来查盐铁账目的京畿钦差,所居住的官驿。听着里面炼狱般的人类求救惨叫,而冷漠地立在外面,不允许当地百姓施救灭火,良心就已经黑污了。 道德么? 早在被蒋富商关作禁脔,困在深宅里施暴,叫天天不灵,叫地地不应,求生不得,求死不能。而展大人劝慰我,不用想着逃出去报官,他们就是官,他们就是法,他们就是公道。 血泪斑驳的那些日夜里,道德就已经渣儿都不剩,烟消云散了。 何等残酷的青天。 何等胆大的青天。 他怎么敢?…… 哪怕我自己都已经辨不清,如今究竟算个什么奇形怪状的东西了。 脱离筵席,侍者引领着上楼,富丽堂皇的客房在面前打开。 “去洗澡。” 我把怀中年幼的歌姬放下。 下令。 “洗完澡后,脱了衣裙出来,过来伺候本官。” 第246章 很疑心自己的取向被扭了。 笔直笔直的一个直女,过往几十年,流连花丛,老嫖虫,每月都得易容改妆,去青楼楚馆,花钱包男倌,快活上几回。 自从蒋展滔天毁灭,欲望全消,死灰寂静。 大半年了,再没产生过波动,再没有丝毫的想法。 反倒看着府里抱着孩子,温柔哄睡的嫡妻南乡,觉得赏心悦目极了。 反倒看着这个热水中出浴、皮肤通红、娇艳欲滴的舞姬,莫名有些口干舌燥。 “……………………” 就很草。 他妈的,回头扬了陷空岛,把蒋四的坟给刨了,尸骨挖出来鞭尸,挫骨扬灰。 还有展昭,灭了陷空岛之后,下一个就是展昭老家,常州府武进县。把展昭亲哥,展旭全家都屠了,鸡犬不留。 展昭的坟也给扬了。 他妈的,他妈的,他妈的,他妈的,他妈的,他妈的,…… “大、大人……” 不着寸缕的舞姬,怯怯缩缩,浑身发抖。 地板湿滑,金莲三寸,朝官僚袅娜移来。弱柳扶风,很不稳当,砰地摔了一跤。 膝盖摔得血红,却丝毫不敢痛呼,隐忍着,猛然蜷缩了起来,伏在原地,连连磕头求饶。 “大人息怒,奴婢不是故意的,奴婢不是故意失仪的!……”哭腔。 “……” 我把她打横抱了起来,感知着胸膛处依偎着的香艳温软,心跳莫名地快了起来,通体燥热。 放到纱幔重重的芙蓉帐中,六柱雕花梨木床里。脱掉靴子,跟着跨了上来。 “通人事了么?”喑哑。 “……” 乌发垂散,怯缩着脖子,轻轻点头。 愣了下。 “本官看你不像个通人事的。若是通人事,先前宴上,怎么会只是被蒙厉悔按在腿上,撕扯裙子,就吓哭了?” “蒙……厉悔?”疑惑。 “本官的部下,就抱着牡丹走了的那位。他原本想要的大约是你,后来牡丹美人到他面前敬酒,醉倒在他怀中,把你替换了出来,救了你。他便带着牡丹上楼了。” 春宵苦短,现在大约已经在快活着了。 “那般的胆小,满面泪水,你当真通人事?” “通……通……原先与易老大人吃过一次了……只是仍未习惯,所以吓着了,让大人您见笑了……” 这样啊。 欺身压上,耳鬓厮磨。 “叫什么名字来着?……” “大人醉糊涂了,都忘了……奴名水兰啊……” “多大?……” “一十五……” “…………” “大人?”疑惑。 “大人怎么了?奴婢哪里惹您不高兴了么?……”赤裸的躯体下意识地撑起,想要跟着贴上。 “你……”酒气熏天,按揉着昏沉的太阳穴,头痛欲裂,随手扯过锦被,扔到小孩身上,“你离我远点。” 老子他妈在做什么混账事。 才十五岁。 十五岁的翠玉脔宠。 搁现代正在上初中的年纪。 让那小孩儿裹好被子,老老实实地待着,别吭声,闭嘴。 下榻,出了朦胧旖旎的芙蓉帐,穿上漆黑的官靴,圆桌旁静默地坐了许久。盛世昌荣,高雅糜华里,直愣愣地望着前方的虚空,一杯一杯地喝茶,解酒茶,喝到腹部涨得难受。 踉踉跄跄,泼墨江山图的大气屏风后,抱着木桶,大吐特吐。 荤腥的菜肴、灼热的烈酒、昂贵的花茶……通通化作腐朽恶心的黄色粘稠。 “大人!……”担忧。 水兰赤足下榻,扑了过来。 跪在旁边,粉拳作捶,捶在伛偻的锦衣脊背上,帮忙捶打,催吐,吐得更彻底些。 “大人实在应酬得太难受了,要不要请大夫来?春山坊常年配备着大夫,医术都很上佳……” 抱着桶呕了半天,昏天暗地,肠胃阵阵痉挛,终于吐干净了。 递过来一条丝绸手绢,擦擦嘴,茶盏漱漱口,仍然满腔酸腐,挥之不散。 歪过头去,眼眸朦胧,混混沌沌,问她。 “小朋友,那会子,我是不是……猥亵你了?” “何为微……屑?”满头雾水。 “……” “……没什么。” 我晃晃脑袋,右手作拳,使劲捶了捶自己的脑壳,试图用剧痛把自己打清醒。 下令。 “把衣裙穿上,离我远点,越远越好。明早从这房间里出去,鸨母问起,就说,已经与本官欢好过了,懂?” “……”摇头,呐呐,“不懂。” “滚啊!这句听懂了么?!”猩红,吼骂。 她连滚带爬地逃远了,蜷缩在角落里,梨花带雨,像看个不可理喻的酒疯子一样,兢惧地远望着我发飙,噤若寒蝉。 我把桌子上的东西全砸了。 名贵的瓷器,玉净瓶里纤雅的插花,冰裂纹茶具,价值千两的北河墨砚……通通扫到地上,一个不剩。 那边有座前唐红木梳妆台,扑过去,把梳妆台上的东西也全砸了,气喘吁吁,砸了不知多久,精疲力竭,动作渐渐迟缓了下来。 铜镜中倒映出来的影像很奇怪,模糊而扭曲,幽艳的烛光下,晦暗且惊悚。 位高权重,络腮胡威严的官袍男人在镜中望着我。我喘息剧烈,面皮醺红,醉眸泛猩,他亦喘息剧烈,面皮醺红,醉眸泛猩。胸膛起伏的节奏与我一模一样。 就差那么一点儿,我就把那个小女孩上了,就差那么一丁点儿。 他妈的。 若非解腰带的时候恍然地意识到了什么,少了个部件,无吊可用,现在恐怕已经按着人艹得大汗淋漓了。 我是个女人啊。 幸亏我是个女人啊。 第247章 层层重重的纱幔拢起,绑上丝绸带子固定。 晦暗的六柱梨木床一下子敞亮了许多,没了那种雾里看花、朦朦胧胧的视觉美感,旖旎的气氛烟消云散。 大字状,四仰八叉,躺在柔软丝滑的床褥中,仰头望着虚空的影影绰绰。 喑哑。 “这房间里的香,是不是含有催情的成分?” “是……” 角落里的翠玉少女,怯怯地应。 “鸨母调教过,如果送进这种天字号客房,闻到这种名贵的暗香,说明要陪的老爷,身份很重,务必伺候好,让大老爷快活够……若伺候不好,第二天大老爷出门,脸上不高兴,那么,皮都得揭下来一层,地牢里挨饿上许多天……” “地牢?”愣,“春山坊地下也有地牢?这里可是京城,一国帝都,最繁华的商业街。” 我以为只有地方上才会如此搞。 展大人当年灭了个及仙,我这个周大人,前段时日带领官兵部队,灭了个仓县。打黑加扫黄,雷霆行动,重拳出击。 那里面真真不能入眼看了,面上有多么花团锦簇,背地里就有多么腌臜腐臭。逼良为娼,翻墙逃跑的女人摔断了腿,被抓回来,关在楼坊的地下牢房中,拴着铁链,都生蛆了。 最恐怖的是,生蛆了,人还仍然活着,神智仍然清醒。 “水兰,你是被拐卖的,还是家里贫苦,被父母贱价儿自愿卖的?” “都不是。”软软糯糯,轻轻摇头,“奴婢生下来就属于这里。” “生下来属于这里?”疑惑,“什么意思?” “她们说,我娘是这里的舞姬,很漂亮,因为太漂亮了,所以没有灌红花绝育,生下了几个女孩儿,在我娘病死后,继续作摇钱树。” “…………” 沉默。 禁脔问我。 “周大人,他们都说你们开封府是难得的好官府,是百姓头顶的朗朗青天,你们什么时候扫黄打黑到京城啊?到时候,也许……我们,我和那些漂亮大姐姐们,也能出去看看外面的世界……” 第100章 “……”我把眼睛闭上,眼皮子酸涩沉重,胸口沉甸甸,压抑得喘不过气,“不会扫到京城的。” “为什么?”天真无邪。 “因为我们就是京城人,自己人不可能扫自己人。” 她们一辈子都得待在这里面,到老、到死。 不对,也到不了老。 花柳病,秋梅病,……种种乱七八糟的性病。这些女子绝大多数都活不到三十岁。 三十岁之前,通通消无,破草席子一卷,扔到乱葬岗上,被野狗啃食果腹,连块墓碑都不会有。 第248章 融洽的闲话聊天里,絮絮地好言相劝。 “你学聪明些,趁着现在年轻貌美,嫩得可以掐出水,赶紧找个文官武将傍上,被大老爷赎身,买回府,作妾,作通房丫鬟,作外室……都可以,都好过蹉跎在这里头千百倍。” “被大老爷买出去,一切就会变好了么?” “不会,到了深宅大院里,照样不好。春山坊上任花魁,莺歌姑娘,色艺双绝,千娇百媚,红极一时,还有印象么?” “……有,”眉眼低敛,小小声,“姐姐们都说,莺歌跟了庞太师,赎了身,终于熬出头了……可后来又有些隐秘的传言,说,莺歌姐姐出事了……” “她在宅子里被其她妻妾斗死了,栀子花中毒而亡。”这桩案子经由开封府审理,我手下的章平、楚念辞负责侦办。 回来跟我们感叹,咋舌,背脊一阵阵发寒。 “古书曰,最毒妇人心,诚不欺我啊……栀子花混合苦杏仁粉,毒死人,她们是怎么想出来这么阴这么偏的手段的,咱们职业搞刑侦的都搞不出来啊……” “……” “……” “……大人,既然深宅大院里也不好,那么你为什么还劝奴婢趁着年轻,赶紧傍棵大树,被人赎身,买回去?” “再不好,也比欢场里好。出去了,找个好人好官庇护着,给他做个小娘子,或许你能活到自然老死。” “何为好人?何为好官?” 沉默,答不上来。 “大人算是个好人么?”轻轻地爬了过来,爬到了宽敞的梨木雕花床榻中,试探性地,隔着厚厚的绛红官袍,菟丝花般,温软地依偎到了腹部,无尽轻柔,旖旎美好,“大人算是个好官么?” “…………” 善不掌权,仁不当政,慈不掌军。武状元荣登金銮,位列朝臣以来,我还真没见过哪怕一个“好官清官”。那些东西似乎只在民间传说里有,哦,画本故事里也有。 呵气如兰,咬耳朵,酥麻地舔舐耳窝,卖力勾引。 “那些姐姐们都说,今夜摊上大人,是水兰莫大的幸运。周大人是个难得的好男人,好归宿。欢场里来来往往,那么多风流过客,哪个家里不是妻妾成群,只有周大人,自始至终,从未纳过妾室。” “府上永远只有一位夫人,一心一意,忠贞不渝,专情地守着自己的妻子过。见到了周大人,姐妹们才开始相信,原来传说中的痴情男人,是真实存在的,而非虚无缥缈的痴心妄想……” “……” “那就是虚无缥缈的痴心妄想,”戳破危险的粉红泡泡,“本官对夫人一心一意,不是因为忠贞,而是因为夫人有伤害本官的实力,不得不老实。” “……” 一把捞下腰间跨坐着的小翠玉,按到了身下。 极近距离处,四目相对,热息可闻,粉唇上稚嫩的细微绒毛,清晰地映入眼帘。 “你清醒些,小水兰,若是抱着傻乎乎的幻想,别说妓女三十岁的槛儿了,连二十岁都熬不过去,就被男人骗死玩死了。” 用力捏捏稚嫩的脸颊,捏得生疼,泛红。 “本官不会收你的,你于本官无用。” “保重,清醒些,好好活。” 第249章 灭掉欢场里的催情香,开窗通风,幽幽漫漫的暗香散尽以后,窗户重新关上。 聊了许久的天,熄灭灯后,无尽黑暗,仍然在絮絮地,有一茬没一茬地聊天,天南海北地聊。 我蜷缩着身子,盖着锦被,躺在大床上。小女孩蜷缩着身子,盖着锦被,躺在小榻上。 她告诉我的事,尽皆青楼楚馆内部的趣事儿,哪位大老爷出手阔绰,赠送了哪位美人姐姐金钗玉镯,惹得大家艳羡不已。哪位舞姬前辈,舞艺卓绝,美轮美奂,翩然若彩蝶,引得京城子弟狂热追捧。哪位歌伎姐姐,歌喉婉转动听,可惜前段时日风寒感冒了,不太好唱了,鸨母允了她去歇息,好好养回嗓子。 昨日的桂花糕很香甜,今中午有位公子搓了她嘴上的胭脂吃,调笑她泫然欲泣的样子很惹人怜。 “他们赞我的脚小巧玲珑,才两寸七,甚美……”美滋滋,快乐地分享。 礼尚往来,我也与女孩儿分享,分享的尽皆外面的趣事儿。 西南隐天蔽日、郁郁葱葱的原始森林,绵延成波澜壮阔,望不尽的墨绿色海洋,其间剧毒的瘴气弥漫,如云似雾,不可轻易涉足。 巨大的官船驶过河流,两岸古怪的猿啼止也止不住,像是在与过客打招呼。忽然间虎啸炸起,晴空万里,惊起无数飞鸿。 陈州的黄石山,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爬到山顶看日出,金光万丈,烟波浩荡,迤逦壮丽得让人想要落泪。 “你见过海么?”我枕在素锦枕头上,昏昏欲睡,音量轻轻的,向她描述一种概念,“在东边,这个国家的最东岸,那里是无边无际的蓝色海洋。本官年青做捕快时,曾去那里出过差,那里的人们穿着凉爽利落,汉子大多精赤着上身,女子也很多把袖子高高挽起。” “站在沙滩上,赤着脚快速地奔跑,一个猛子扎进清透的海水里。听当地老人的话,选块安全的水域,可以潜泳得很深。” “水底是另一种截然不同的奇妙世界,柔软飘摇的海草,五彩斑斓的贝壳,青灰色的小螃蟹,夹到手指可疼了。有些游鱼闪着珍珠般的细润光泽,有些游鱼可大的,比南瓜都大……” 小舞姬听得入迷了,侧卧在软榻里,安安静静,一动不动,一字不发。 “这次本官又要去海边了,东南陷空岛。出差四个月,回来以后,给你带些五彩斑斓的贝壳,还有漂亮的珍珠项链,好不好?” 她没应。 我以为她睡了,于是也闭上了眼睛,昏昏沉沉,疲惫地入眠黑甜。 “大人,你说你在沙子里跑……” 细若蚊吟。 “跑……是什么滋味儿?” 第250章 猛烈的拍门。 “大人!大人!别睡了!……” “头儿!醒醒!快开开门啊!……” 睡梦中惊醒,很不舒服,暴躁。 小舞姬亦跟着被惊醒。 下榻,穿着黑靴,披上御寒的外袍,揉着惺忪的睡眼,慢吞吞走去,卸掉门栓,打开客房的门。 “怎么了,泽云?”放下揉眼的手,视觉清晰些了,“嚯!你怎么赤条条就窜出来了!真拿春山坊当自己的家啊!……” “别他娘废话了,以前澡堂子里又不是没撞见过!快来吧,出事儿了,大人,我们那边处理不了了!……” 拽着我就往外跑,也没几步的距离,就在东边第三间,因为都是开封府的么,所以伙计给我们安排的客房很近,全在一片区域。 进了富丽堂皇的房间,一股子浓郁的血腥味,混杂着腥臊的石楠花味儿,熏入鼻腔,激起生理性的作呕。灯火幽艳绰约,芙蓉帐层层重重,如梦似幻,六柱雕花梨木大床中,直挺挺地瘫着一具雪白,眼睛大睁着,一动不动,生死不明。 “牡丹姐姐!……” 小水兰魂飞魄散,扑上前去。 蒙厉悔、丁刚正半跪在雪白旁边,作紧急施救。俱赤条条,一丝不挂。 “牡丹姐姐怎么了?周大人,我们牡丹姐姐怎么了?!……”哭求。 没人应她。 人微言轻,没人应这个小舞姬。 马泽云拿了衣服过来,先自己穿上,恢复板正、体面的开封府校尉官模样。然后另外两团衣物,一团扔给丁刚,一团砸到蒙厉悔背上。 咬牙切齿。 “蒙憨子,你他妈不是打包票不会出问题的么?现在怎么办,这妓女死在咱们身上了!” “可闭嘴吧你,泽云!”刚子恼火道,“甭推卸责任!刚刚这女人喘气不对,求着说,她不行了,我们俩个都收手了,就你一个还不肯放过,压着没一会儿就没声了!……” “…………………………” 五雷轰顶,脑海一片空白,耳朵里嗡嗡轰鸣。 身为老青天的利剑,开封府的二把手,所有这些精锐、所有这些捕快、官兵……全部以我为领导,为头狼,令行禁止,绝对忠诚服从。 可此刻。 “……” 我只想往外退。 第101章 退出去,逃出去。 摆脱洪水猛兽般席卷归来的心理阴影。 “唉,”蒙厉悔叹气,吊儿郎当,无奈地挠头,“咱也没想到内地的会这么不禁干啊,也忒矫柔了。想当年,边疆那边,抓到的契丹蛮子,几天几夜死不了,谁知道京城这儿会如此细弱,不耐玩儿啊。” 三个公职围着,一个猛掐人中穴,一个有节奏地按压心肺,一个握着手腕脉门,往里输入真气。 忙活得满头大汗,复苏了好长时间,都快放弃的时候,雪白的胴体终于闷咳了一声,缓过来了劲儿。 “回魂儿了!回魂儿了!……”刚子扭头,高兴地朝我喊,“大人,救活了,没事了!……” 沙场退役老兵,蒙憨子,长长地吐出一口浊息,紧绷的背阔骤然放松。 得意洋洋。 “咱就说了嘛,有经验,死不了。只有累死的牛,没有犁坏的田,才三个而已,怎么可能出得了事。” 忽然反应过来身上还是光着的,赶紧背过身去,把衣服裤子套上,回归体面人的端正。 笑嘿嘿。 “不好意思啊,头儿,让您见丑了。” “……” 第251章 无尽歉意。 “牡丹姑娘,感觉怎么样,还好么?……对不住啊,咱兄弟泽云真不是故意的,他媳妇怀孕挺着个大肚子,不敢碰,实在憋的时日太久了,一泄火就止不住了,怪你如此美若天仙……”诚恳地安慰,在背后垫了两个软枕作为支撑,轻柔地扶起,使坐起,“来,喝口水,润润喉,嗓子都喊哑了……” 长长的乌发汗湿成缕,垂在胸前,青青紫紫,触目惊心。 恍恍惚惚,哆嗦着手,接过青花瓷茶盏,就着喝了两三口,咽喉滚动,眼角清泪滑了出来。 赶紧付钱。 三个男人慌乱地掏钱,好几张银票摞在一起,成颇为丰厚的巨款,坐到床榻旁边,揽住青紫的细腰,把美人揽进怀里,银票塞进手里。 “来,点一下,清点一下,咱仨的份儿,一个子儿没少你的。” 极品的翠玉女郎没点,看都没看,只哆嗦着推开蒙厉悔。 沙哑,哀求。 “大人……别碰……别碰……疼……疼……” “怎么还会疼呢?已经救活了呀?”老兵难以理解。 小水兰呆呆地杵在原地,望着这盛世糜华的人间炼狱,呆若木鸡,一动不敢动,魂儿被抽空了似的。 我大步上前,一把掀开了盖在下身的锦被,大滩猩红,源源不断地扩散开来,浸透了被褥。 丁刚、马泽云受惊,猛然往后退开, “叫大夫!”回过神来,丁刚厉声。 马泽云立刻往外冲。 “不能叫!”蒙厉悔拦到马泽云身前,食人的北疆狼一样,凶狠地挡住了去路。 “叫了大夫,这事儿就闹大了!” “不叫大夫,这姑娘的命就危险了!”马泽云怒吼,“流血这么多,肯定哪里被伤着了,如此严重,不请医师过来处理,不多时人就没了!……” “好狗不挡道,让路,老兵!”猩红,低低咆哮。 老兵不让,经验丰富。 “流血如此严重,约摸这匹瘦马的盆骨已是压断了,叫了大夫上来,也是回天乏术。死了就死了,又不是你娘子,我娘子,刚子他娘子,妓女而已。不死在咱们身上,早晚也死在别的男人手里,亦或者死在乱七八糟的脏病上。” “就放床里让她凉。咱仨坐下,沏壶茶,歇口气,慢慢喝。等喝完了,差不多也断气了。被子一裹,扛出去,找个僻静的林子埋了,明儿天亮了,再花点钱,给她立个坟碑。” “嗳,牡丹姑娘,”老兵扭过头去,咧着牙,爽朗地笑问,“你本名什么呀,碑上肯定得写你的本名,不能写青楼里的艺名,” 恍恍惚惚,哆嗦着唇。 “王……王望雪,西北……西北凉州娄县人士……” “行,咱记住了,完了待会儿给你刨个坑埋了,再给你立块墓碑,碑上把这些东西都写上去,你家人来找的时候还方便辨认。” “不、不会……有家人找,逃荒,都饿死了……”惨白,虚弱,细微。 “哎呀,反正无论如何,你一个本应破草席子一卷,扔到乱葬岗上的妓女,我们兄弟给你好好埋了,算是对你很好了,是不是?……” “……好像……是这么回事,”恍惚着,应了声,垂下了头,安安静静地等死。 小舞姬噗通跪在了蒙厉悔脚边,撕扯着校尉官的衣袍,满面泪水,苦苦哀求。 “别这样啊,大人,求求您,别这样!……牡丹姐姐是替了水兰挡了祸啊,她是个好人啊,大人!大人!救救她吧!……”磕头,一下一下地磕头,重重地砸在地板上,迅速血肉模糊。 老兵刚想说些什么,什么都说不出来了。 我无声无息地站在其背后,用手臂紧紧地锁死了蒙厉悔的脖颈,使他浑身血液无法上行,头部憋得红紫,猛烈地挣扎了两下,迅速失去意识,昏死过去。 马泽云、刚子冲了出去,拉响走廊里的铜铃铛,紧急传唤春山坊内部的值守大夫。 他们俩没一个是沙场老兵的对手,没一个敢与北疆吃了好几年煮人肉的蒙厉悔爆发正面冲突。 只有我敢。 我最得力的部下,我最忠诚的兄弟,开封府官兵部队里最骁勇的战士。腥风血雨的重案里,无数次与黑恶作斗争,救民于水火,守护万家太平,大英雄。 此境此刻,老子真他妈想勒死这个英雄。 后绞颈,锁喉,持续二十秒就可以勒晕人,致使人失去意识。持续三分钟就可以造成永久性脑损伤,致使死亡。 我几乎用尽了全部的自制力,才迫使手臂肌肉放松,缓缓地松开了锁扣。 昏迷的老兵失去支撑点,砰地摔倒了下去,砸在地板上,吃痛,悠悠苏醒过来。 摸着发麻回血的脖子,站起身来,活动脖颈关节,咔咔作响。 “好大人,你敢偷袭咱?……” 第252章 我不但敢背面偷袭,勒晕了他。 我还敢正面爆发冲突,打残了他。 春山坊夜间值班的大夫、医僮、掌柜、伙计……乌泱泱一堆人涌进了客房,封锁周边,对惨白惨白的牡丹,行紧急的医治。 外人在场,不好内讧。蒙厉悔阴阴地扫视了那帮子外人一眼,上前抓住我的手臂,大力攥得生疼,极尽距离处,脸贴脸,音量低低,撂狠话。 “二狗子,老子对你忠心耿耿,带领着那么多弟兄,把你从老府尹的铡刀下救了出来,敬你为首领。你他娘最好这段时间里,给老子想好一个解释,否则待会儿咱们非打起来不可。” 反抓住其手臂,直勾勾地对上这双喋血凶狠的沙场兽眸。 冷笑。 “老子他妈的等着跟你打起来,满嘴牙全给你打掉,武功都给你废了,点火烧成灰。” “……” 抓在小臂上的力道微松,恼火褪去,紧绷的面庞显出微微的疑惑来。 “……狗子,你怎么了?怎么看兄弟这个眼神,这么恨?我是厉悔啊,蒙憨子啊……” 马泽云和丁刚紧张地在旁边盯着,一瞬不瞬,一眨不眨,随时准备冲上来,把我们分开,生怕我们当着外人的面爆发烈性格斗冲突。 “……” 情境恍惚了刹那,展昭的面庞消失了,蒋四的面庞也消失了。 蒙厉悔担心地握着我的手腕:“你还好么?你没事吧?……怎么脉搏这么快?头儿?头儿?……” “我……”心跳不受控制地变得很快,四肢所有血液都回归了心脏进行保护,浑身冰寒冰寒,音量低微,实话实说,“……不太好。” 蒙厉悔一把揽上肩膀,拥着。 “走,去桌子那边坐着去,喝些热茶,回回神,定定魂儿。” 丁刚跟着坐了过来,两个战友,一个占着左边的圆凳,一个占着右边的圆凳,使我两边皆是可靠可信任的温暖同袍。 “憨子,他手好冰……”刚子低低地道。 “那就给二狗子捂热。”蒙厉悔应,自然而然地把战友的手拿了过来,两只厚实粗砺的手掌捂住,来回搓动,搓热。 刚子有样学样,搓另一只左手。 “热乎了,好受些了么?”轻声问。 沙哑,颤音。 “为什么要这么对她?” “谁?” “床上那个女人,她快不行了,大夫都在摇头,救不了了。” “没有为什么,好玩而已,图个刺激。”心平气和,“不过玩死了倒是在意料之外,往后就长了教训了,皮肤白皙水灵、残裹了金莲小脚的内陆女子,没法跟北境纵马战斗的契丹女兵相提并论,不能再如此下手了。” “……你并不感到丝毫的愧疚。” “老子为何要愧疚?边疆苦寒,战事残酷,我们那边都这么干,吃了不知多少人了,玩死了不知多少人了。填饱肚子,趁着还活着,多多享乐快活,天经地义的事儿,为何要难受自伤?” 第102章 “二狗子,”老兵无奈地对我说,“你的很多想法我们弟兄都弄不懂,你的很多行为在我们看来都很莫名其妙、不可理喻。” “不过玩了个女人而已,至于么?……” “那么在你们眼里,我是个什么?” 不假思索。 “战友,兄弟,领导,以及……当官的。” 我笑了,眼眶通红。 侧过身去,使脖颈置于隐蔽的阴影里。拉住部下的手,往假喉结上按。一按,柔软地塌陷了下去。 老神在在的表情凝固。 “……” 触电般,抽回了手。 如此切肤的提醒,才终于记了起来。 紧缩的瞳仁看看我,再看看远处那个奄奄一息的妓女。 “抱歉,”沙哑,垂下眼眸,“头儿,使你伤心了。” “但如果重来一次,我们照样会把她轮了玩儿。物伤其类,二狗子,周大人,你不该对她们感到伤心难过,你与她们根本不是同类存在,你比她们强太多了,你与我们才是同类。” 第253章 须发花白的老大夫,在温水铜盆里,清理掉满手的血红,毛巾上擦干手。对值班的管事摇摇头。 “不中用了。” “盆骨骨折了,血止不住,只会不停地流,再小半盏茶的功夫,这位牡丹姑娘的身子就彻底凉透了。” 管事的眉心紧锁,拧成深深的川字。 “晦气,偏偏死在了客人的屋里,这得多扫人性致,害我们得罪人。” 小水兰跪在地上,苦苦哀求:“再救救吧,求求您了,刘爷!……牡丹姐姐很能赚钱的,她貌美擅舞,京城不知多少公子哥都捧着她的!……扔了她,扔了一棵摇钱树啊!……” “滚。”嫌恶地踹开,旁边两个打手把小舞姬麻利地拖了开来,扔到角落里。 小舞姬重新又扑到了腥血浓郁的床畔,抓着冰凉冰凉的惨白手臂,柔软的小脸贴在上面,泪流满面。 “牡丹……牡丹……” 垂危濒死,年长的翠玉女郎歪过头来,泪涟涟,对年幼的翠玉女郎说。 “水兰……我不该帮你……不该给你解围……我好后悔……这场灾本不该降在我身上……我好后悔……” “可是回不去那时了,如果能回到宴会那时,我一定不会再给蒙大人敬酒,把你从他怀里替换出来……” 管事的带着老大夫、医僮过来,拱手作揖,满面堆笑,奴颜婢膝,诚恳地给我们赔礼道歉。 “对不住,大人们,实在对不住,让这不识趣的妮子给你们增添麻烦了。突然来月事,流了这么多血,扫了诸位大人的兴致。” “大人们恐怕未得尽兴吧?再给大人们换位更娇媚的解语花过来?蓝铃,夏荷,秋菊,白芍,雪梅……个顶个的绝色,现在安排过来,给诸位大人挑选?” “罢了罢了,”蒙厉悔笑说,“弄不下去了,萎了。” 马泽云走到里面,死死地紧盯着垂危惨白的牡丹,背阔微微发抖。 低哑,细微。 “对不起,对不起……姑娘,对不起……” “我没想到会变成这个样子……我没想恶意伤你,原以为,你应该也会很舒服的才对……没想到,没想到……” “你家在哪里,那会子说过了,西北凉州娄县是不是?……马某请赶尸人,帮你把尸骸送回去,落叶归根……” “…………” 牡丹迷惘地望着校尉官,一字不发,好像在疑惑,疑惑这个当官的,对于不小心踩死了只蝼蚁,怎会如此大反应。 管事的过来劝慰马泽云。 “烟花女子而已,转瞬即逝,没了就没了,没什么大不了的。她还不如夫人的一只狗,少爷的猫,大老爷养熟了的一只鸟。” 提到鸟,忽然又想起来了什么。 满面堆笑,阿谀奉承。 “周大人呐,坊间风传,您当初金榜夺魁武状元,金銮殿面圣。圣上有感于国之栋梁,龙颜大悦,当场赏赐了一笼长尾蓝鹦鹉。那可是有价无市的稀罕宝贝啊,天大的荣宠!大人青云路必定步步高升,前途无量!……” “……” 平步青云,富贵荣华,位极人臣。这些我苦苦追求了几十年的东西,在真正得到之后,却没有想象中的快乐。 站在高位的山峰,通体发麻地发现,脚下尽皆层层堆积的骸骨。 管事嫌恶的掩着鼻子,阻隔浓郁的血腥气,侧垂眼眸,对底下的打手吩咐。 “拿张草席子裹了,扔乱葬岗。搁这儿忒熏人。” “是!”“是!” 转瞬即逝的烟花女子,细若蚊吟地哀求,流泪。 “刘爷……奴婢还没断气呢……发发慈悲,等小会儿,断气了再扔吧……现在扔过去,野狗,害怕啊……” 刘爷不耐烦地拒绝:“老子忙着呢,赶紧把房间清理出来,客人还得用呢。” 第254章 马泽云不允许。 马泽云虎目通红,恼火地斥退两个拿着草席子的打手。 “退下!我们守着她,待会儿她断气了,我们自行带走!……” “……” “……” 面面相觑。 不敢得罪。 “是,大人。” “是,大人。” 管事的带着所有值班工作人员都退出了客房,临关上门前,动容地用袖子擦了擦眼角,止不住地感叹。 “开封府果然青天,难得的好官府啊,小小一介贱骨,都能得如此的悲悯、善待……” 丁刚大步走过去,砰地把门关上,差点撞碎管事的鼻梁骨,在门内落下门闩,反锁。 富丽堂皇的室内一片寂静,血腥气浓郁成柔滑的丝绸,萦绕在空气中,久久挥之不散。 “……” 我们都弄不清楚,那管事的到底是在装模作样地阴阳怪气,还是在真心实意地有感而发了。 就很荒诞,很滑稽。 又很错乱。 活生生的人世间,鲜活可怖的现实,比画本小说更践踏逻辑,更难以理喻。 出生入死,守护万家太平的大英雄们。 受万民敬仰的郎朗青天。 尽忠职守的公职人员。 做出了如此残酷的禽兽行径。 还有先前我那会子,醉醺醺压在小水兰身上,腿都给人分开了,如果不是解裤腰带的时候反应过来,少了个部件,无吊可用,干不了。那十五岁的小女孩必然已经被我给艹了。 十五岁。 十五岁。 搁现代正在上初中的年纪。 而这个被蒙厉悔带头轮了玩,死在蒙厉悔、马泽云、丁刚身上的翠玉女郎,才刚刚二十出头,二十一岁。 王望雪,西北凉州娄县人士,随家族逃荒南下,陆陆续续全饿死,只剩下她一个被卖入青楼楚馆,混了口饭吃,幸存至今。 “我不明白……我不明白……”濒死的雪白胴体,细若蚊吟地呐呐,眼泪止不住地划出眼角。 “不明白什么?……” 马泽云颤抖地怀抱着她,无尽轻柔地问。 年轻的姑娘细若游丝: “我一生从未做过坏事,为何会如此?……” 马泽云答不上来。 丁刚倚靠着红木圆柱,双手抱胸,双眸紧闭,耷拉着脑袋,假寐半晌。一只手伸了出来,用力捏了捏眉心,昏昏欲睡,低郁压抑。 “不知道,你问的东西太深奥了,我们也弄不明白。” “但我们上你的动机很简单,你漂亮,干起来一定很爽。” “……” 雪白赤裸的胴体,一点一点地断了气。 瞳孔涣散开来。 马泽云阖她的眼皮,怎么阖都阖不上。 青紫斑驳,乌发凌乱,大睁着,空洞地望着盛世糜华的虚空,死不瞑目。 第255章 小水兰颓软地瘫跪在地板上,烂泥一样,呆呆地望着尸体,无声地泪流满面。 自言自语,呐呐。 “她很红啊……” “牡丹姐姐在公子哥中很受追捧,很风光啊……” “怎会如此,断气了,被玩死了,连报官都不曾有,讨个公道都不给讨,直接扔……” 蒙厉悔猝不及防,被低低地呛了下,放下热茶,笑看了她一眼。 “傻啊,小孩,我们就是官啊,我们就是公道啊,春山坊报案到开封府,堂下何人状告本官?……不过一介妓女而已,因着这种草芥卑贱的东西,得罪京畿衙门?哪有如此开门做生意的?……” “春山坊每月拖出去,扔到乱葬岗的破草席子何其之多,你是真没听说过,还是头一次亲眼见到?” “……” 望着这个亦正亦邪的危险校尉官,小舞姬面孔煞白,浑身止不住地微微哆嗦,想起来了酒宴上,被按在腿上撕碎罗裙的可怕遭遇。 “可惜了,这牡丹姑娘确实好心肠,”蒙厉悔惋惜,“看你在我怀里裙子被撕了,赶紧过来敬酒勾引,把你救出去。” 第103章 “其实……就算她不替你,我最后也不会动你。这种稚嫩的模样,一看就是个小孩儿。北疆军纪,奸幼童者,当众杖杀。” 神情怔松,刹那间,思绪变得有些渺远,捏着冰凉的茶盏,很快从旧年记忆中回过神来。 重归吊儿郎当,嬉皮笑脸。 “不过小水兰,你如今十五岁,已经有些女人的雏形了,过个三年五载,长开了以后,姿色不比这位牡丹姐姐差。到时候,我回来找你,咱们好好睡上几场,让爷好好尝尝你的滋味儿。” “…………” 浑身一震,粉唇哆嗦,被恶鬼盯上了般,惊恐,煞白。 终于弄清楚了身处的境界。 纸醉金迷的销金窟,高雅堂皇的炼狱。 膝行,扑过来求我,抓着衣袍的下摆。 “周大人,您帮奴家赎身吧,奴家什么都可以为你做!……奴家能感觉出来,你是个好官啊!救救奴家,救救我,我不想长大后,沦为下一朵牡丹啊!……” 蒙厉悔低沉地笑了起来。 “求错人了,小孩。周大人没有这方面的需求,你该去求马泽云,去求丁刚,”指了指正在用棉被包裹尸体的方向,“他们两个才是喜好女色的真男人。” 小舞姬转而去求马泽云,抱着马泽云的黑靴小腿,给马泽云磕头。 马泽云摆手拒绝了。 “我家中已有一妻两妾了,且媳妇三胎快临盆了,不能把你带回去,惹淑慧伤心难过,动了胎气。” 小舞姬转而去求丁刚,抓着丁刚的官袍下摆,哀求得梨花带雨,磕头连连。 丁刚也拒绝了。 “家中已有妻室儿女了,我曾许过娘子长相守的誓约,一生一世一双人,绝不辜负,我不能把你带回去。” 蒙厉悔笑道。 “过来呀,求我呀,他们都求过了,该轮到我了呀。” “…………” 哆嗦着唇,泪眼朦胧,望着,不敢靠近活阎罗的老兵。 “你长得挺合我的胃口的,否则那会儿酒宴上,也不至于抱在腿上就硬了起来了。过个五六年,长开了,水灵灵的大美人一个,正好家里的一妻一妾生孩子生得太累,都人老珠黄了,把你填进院子里补充,刚刚好。” “…………” 摇头,呐呐,卑微乞求。 “蒙大人,奴婢不想变成牡丹,奴婢不想……” “放心,不会的,你从良做了我的女人,我岂会再与朋友分享着玩,那岂非给自己戴绿帽子?……” “…………”犹疑。 “跟我,小妹妹,我会对你好的,我保证,”男人认真地承诺,一字一顿,“平平安安,衣食无忧,富贵舒适,长命百岁。” “…………” 第256章 夏末秋初,一年中,气温最舒适的季节,不热也不冷。荷塘里蛙声未尽,蝈蝈仍在墨绿的草丛中卖力地鸣叫,到处生机盎然,蓬勃向荣。 出了春山坊,走隐蔽的僻径,离开帝都最繁华的商业地区,往北边树林子里去。 马泽云打横公主抱,抱着被子,被子里裹着血污的冰冷女体。丁刚与马泽云多年老搭档,并肩走着,絮絮地聊天,聊到了家里孩子的功课成绩,妻妾间没完没了的明争暗斗、拈风吃醋。 清风徐然,携卷着远方木叶的清香,悠悠漫漫,月华如银水,披满官身,不知不觉,心旷神怡。开阔的自然环境里,那些低郁难受的复杂情绪,渐渐消散,化为虚无。 真的消散了么? 真的消散得了么?…… 蒙厉悔以五百两的银钱,买下了年幼的小舞姬,水兰赎了身,跟了老兵。作他含苞待放的娇美妾室,从此脱离欢场苦海,从良。 其实在当前行情,五百两这个价格偏低,春山坊的管事不太愿意。但有我这个正四品的京畿重臣在,几个校尉官作为我的部下,春山坊不看僧面也得看佛面,让几分利。 牡丹色艺双绝,在京圈的风流纨绔中颇负盛名,正红着,突然间香消玉殒。死得如此惨烈,以三个从五品校尉官的能量,很难把这件事完全压下去。 背景雄厚的春山坊,完全可以拿这件把柄作为挟制,狮子大开口,从蒙厉悔、马泽云、丁刚身上得到更多东西。 但是他们没有。 他们不敢。 因为重权在握、前途不可限量的周卫国,周大人。因为老子他妈的,化作了这些部下最天然的保护伞。 我如今与曾经义愤填膺打击的黑恶权贵势力有何区别? 我与骆江宁的区别很大么?与展昭的区别很大么?与史烈的区别很大么?与戚临渊的区别很大么?与庞太师的区别很大么?与仓县保护伞腾昆的区别很大么?…… 本质上没什么不同吧。 可如果,我把这具冰冷的受害者尸体,从部下怀中抢出来,押着他们去自首,见老青天,道明前因后果,跪下忏悔,痛心疾首,涕泪横流,自求刑罚。 恐怕连老青天都会笑话我这个当官的,小题大做,过于多愁善感。 …… 那日乾坤朗朗,法理大堂之上,我被押跪在虎头铡面前。朱红的令牌扔下,徐明文这个身份,判决斩首,明正典刑。 大国重器,正道沧桑,法邸神圣。 两列朱红的杀威棍,森严凛然。 当着那么多精锐捕快、衙役、官兵的面,众目睽睽之下,老大臣清晰明白地告诉了我。 展大人没有犯罪,展大人清清白白。在他那个位置,正四品,实权官员,只要大是大非上没出错,就永远清清白白、稳稳当当。 不过玩了个小娘子而已,展大人又不是神佛圣人,血肉凡身,怎么可能完全断绝七情六欲。比起官员鞠躬尽瘁,作下的种种宏伟功绩,清洗及仙,雷霆打拐,打黑,打贪,打腐,打黄,打赌,打毒……守护万家太平,镇守黎民苍生,安定国家社稷。 睡了个女人,轻若鸿毛,不值一提。 展护卫犯的唯一大错就是他死了。 死了位置就空缺出来了,有能者攀登居之,开封府照样得运转,泱泱大国,巍巍皇朝,太阳照样得每天从东边升起,没谁不可替代。 公孙师爷喟叹这届武官统领的英年早逝。症结在不够心狠,关都关了,为什么不做得更绝些,化功散灌下废了武功,确保万无一失。忌讳着肚子里的胎儿,不敢用药?那就挑手筋啊,哪怕只挑一只手,人身上的武功也废得差不多了。 心狠却又没狠到底,痴情致愚,留了隐患,结果被反杀了。 …… 善不为官,仁不当政,慈不掌军。 这年头大家都很务实的。 开封府公案上,刑案重案,堆积如山,腥血累累,永无止休。衙门班子得继续运转,大梁需要人扛,担子需要人挑,位置不可能永远悬空着。 国家的边疆狼烟四起,国家的内部,西南农民暴、动起义,兵部还等着开封府扛起国法的大旗,横扫天下,澄清玉宇,多噶几个地方世族的大钱袋子,给他们充作军费输血呢。 我在司法审判中金蝉脱壳活了下来,并非因为谋杀行为属于正当防卫,更并非因为上位者仁慈怜悯的不忍之心,而是因为利益等价交换。不去投奔辽国,留下来,参加宋国的武举科举,夺取武状元头魁,顶替开封府空缺,为大宋效犬马之力。 活下来的身份是周卫国。 徐明文这个身份必须死刑。 蝼蚁卑贱的小吏,犯上僭越,恶性谋杀了正四品大员,如果不死刑,明正典刑,以儆效尤,必引起后来者群起效仿之,则江山社稷危矣。 …… 月明风清,虫声雀跃。 树林里选了块儿湿软好挖掘的草地,蒙厉悔、丁刚、马泽云,三位公职校尉官,一铁锹一铁锹,挖出个埋尸的深坑。 看着血污锦被中,冰冷冰冷、了无生机的惨白女尸,不禁思考,如果这朵牡丹反抗,拔下金簪捅死了蒙厉悔/马泽云/丁刚……虽然那根本不可能,这三个男人,每个都武功高强,摁她摁得死死的……但如果,如果发生了,如果她反抗了,为了自保,微乎其微的几率,谋杀成功了…… 朝廷会怎么判。 蝼蚁贱骨,恶性谋杀了官员,死刑。 就和我当初遭遇的雷霆审判、律法严诛,一模一样。 “…………” 难怪马泽云说,她自始至终从未与他们对抗过,一直很顺承配合,即便后来不太对劲了,也只是哭着哀求,哀求无用,咬着牙,继续忍。 忍到了死,没敢反抗一丁点儿。 如果那时我没有应酬得头脑混沌,没有醉糊涂。在看到蒙厉悔抱着牡丹上楼,而马泽云、丁刚紧跟上去的时候,以领导的身份,拦一拦,出言阻止,是不是就不会发生这桩悲剧了?…… 阻止个屁。 老子自己都抱着小水兰回屋,压着小女孩开艹了。 第104章 我他妈到底变成了个什么鸡吧玩意儿。 第257章 黑褐色的泥土一锹一锹往外抛,时有红色的蚯蚓掺杂其中,飞了出来,落在外面的土堆上,蠕动着钻来钻去。 不止蚯蚓,还有蜈蚣,还有紫色的小潮虫,还有长爪密集的剧毒蚰蜒。 血污锦被中,惨白惨白的女子尸体,青紫斑驳,瞳孔涣散,眼睛大睁着,瞪着苍茫浩荡的天空,死不瞑目。 艺名牡丹,原名王望雪,西北凉州娄县人士,逃荒南下的路上家人纷纷饿死,被拐子卖进青楼楚馆,作了烟花女子,混口饭吃。 我给她阖了好几次眼皮,始终阖不上。 望这张脸久了,精神莫名有些恍惚,可能是当年被蒋四摔在地板上的时候,脑袋磕坏了,看王望雪的尸体,却竟然惊悚地看到了自己的脸。 徐明文赤裸裸地躺在那儿,青紫斑驳,死不瞑目。 当年蒋四、展昭欺凌,他们是怎么笃定,一个怀了孕的虚弱女人,绝不会死在他们两个武者身上的? 怎么敢笃定我不会变成这幅样子,变成一具冷冰冰的尸体? 还是他们根本不在乎? “……” 情? 钟情? 娘子? 夫人? 爱人? 哈。 操他们祖宗八代的棺材板!老子当初竟然真有些信了,真以为存在着什么若有似无的缠绵感情!…… “头儿,让让。” 坑挖好了,马泽云、丁刚过来抬尸体,挖得还挺深,大约是为了让人安息,防止埋浅了,被闻到味儿的狼群刨出来吃了。 没有连着锦被一起埋,赤条条的女尸,马泽云抬着两条手臂,丁刚抬着两只小腿,一、二、三,齐声荡了几下,噗通,精准地扔进了墓坑里。 锦被需要稍后单独销毁,这种可以作为物证的重要东西,搞刑侦的绝不会留后患。虽然没人敢拔老虎胡须,找京畿衙门的茬儿,但以防万一,还是得万无一失。 “……” 我看到的是徐明文落进了墓坑。 蒋四、展昭在扔尸体。 他们轮徐明文,徐明文没熬住,出血止不住,凉了,于是扔了。 今个儿月圆之夜,阴气太重,他们俩畜生复活了?…… 不对,如果复活,不该是三个么?还有一个与他们一伙儿的锦毛鼠呢?…… 马泽云、丁刚铲土掩埋,蒙厉悔拎着铁锹走来,立在我旁边,右臂曲肘抬起,自然地搁在我的左肩上,哥俩好,亲密无间地靠着歇息。 汗津津,呼吸略重。 一晃眼,化作了锦毛鼠,华裳风流,眉眼俊秀,丰神俊朗,拎着的铁锹化成了拎着的长刀。 “二狗子!……”惊叫,猝不及防,受到致命的攻击,险些当场毙命,铁锹飞出,砸进了远方的林木深深中。 往后退,一步一步,全副戒备,缓慢地往后退,捂着闷痛的左胸心口,唇角溢出殷红的血珠。 嘶吼。 “泽云,刚子,快过来救我!老子心口被砸了一拳,两眼发黑,提不上劲儿了!……” 蒋四、展昭冲了过来,严密护住了锦毛鼠。 蒋四手里提着的武器很奇怪,朦朦胧胧,隐隐约约,一直在变幻,一会儿铁锹的外形,一会儿又成了九环钢刀。 展昭提着的武器没在变,很明确,巨阙剑。 我直直地朝展昭走了过去。 展昭、蒋四、锦毛鼠,互相掩护着,全部都在往后退。 “当心!这狗子不知咋回事,突然疯眼狂咬了!……” “他妈的,刚刚对老子下的是杀手!重拳击打心口,紧跟着鹰爪掐碎喉结!……若非战场死人堆里爬出来的,背后警觉窜寒,偏身躲了下,此刻已经毙命了!……” “怎么回事,怎么突然这样了?……”畏惧,焦急。 “难道……难道头儿想灭咱们仨的口?大胡子粗犷的武状元周卫国,就是斩首了的死刑犯徐明文,这桩辛密就咱们几个心腹清楚、确定。” “夜深人静,郊林偏僻,先把咱仨弄死埋了,回去开封府,再慢慢灭口拾掇剩下的几个,以后他的仕途就绝对太平安稳了……”不安地揣测。 “不可能。”蒋四斩钉截铁地否定,“头儿看似狼心狗肺,实则重情重义。战友同袍,同生共死,咱们跟他破案多少年了,他绝不忍心残害自己的手足弟兄。” “我也相信头儿绝不会如此狠毒。”灰蓝衣袍的展昭附和道。 华裳风流的锦毛鼠捂着闷痛的左胸,脊背微微伛偻,低吼:“可他刚刚对我下的杀手是实打实的!” “……” “……” 双双沉默。 冷风幽幽,响亮的蟋蟀鸣声忽然停了。 天地间,月华凄清入骨,万籁俱寂。 林木深深,无边无尽窥探不透的黑暗,包围着惶惶的人心,毛骨悚然,低声,压抑着自腹肚深处上涌的浓烈恐惧。 “你们说,有没有可能……今个儿满月,阴气太重,咱们选的地儿又太湿又太偏,坑里的女人怨气太重,鬼魂儿飘出来了,把他附身了,弄死咱们,下地狱……” 第258章 “你说这个咱可就不困了啊,”锦毛鼠咧着白牙尖尖,喋血笑起,“你说这个咱可就精神了啊。” “本来当官的突然发了疯,弄不清楚为什么,未知可畏,还真有些心里发怵,怕得慌。” “可如今你往鬼神那些子虚乌有的东西上推测,老子就非得上去跟他刚刚不可了。” 左胸的钝痛缓过来了劲儿,不再伛偻,站直了身躯,挺拔如松。抬起右臂、左臂,双掌攥成拳头,曲肘来回活动关节,准备战斗。 “老子从军九年,只见过血山尸海的死人,从没见半只鬼。人也仅不过禽兽的一种而已,猪狗牛羊死后,腐烂作臭哄哄的烂肉,长蛆流脓。人被砍死后,也烂作臭哄哄的烂肉,长蛆流脓。哪儿来的魂儿?哪儿来的鬼?” “我从没见过佛家道家杜撰的地狱,我所见炼狱尽在人间,尽由活人创造。” 冲了上来。 “二狗子!你他妈给老子清醒清醒!老子不信真有鬼附身!……你到底抽了哪门子疯!清醒过来!……清醒不过来,老子就用拳头把你打醒!……” 拳拳到肉,狠辣的近身格斗,不过三十个回合,锦毛鼠被我掀翻在地,狠狠地摔了个嘴啃泥。 骑在腰上,死死压制住,一拳一拳,对准太阳穴、对准鼻梁、对准眼眶,活活打死。 挡。 挡不住。 绝望地怒吼。 “徐明文!你睁大狗眼看看老子是谁!老子是扶你上位的兄弟!杀了我,王朝马汉夺权,你不要后悔!” “……” 如雷贯耳,头皮发炸,动作迟滞。 左右两只拳头猛然被攥住,拽到背后,反剪,拖了起来。 “给老子押住了他,押跪在地上,押得死死的,绝不能再让他有发狂的机会。” 衣衫凌乱,满脸鲜血的锦毛鼠,狼狈地爬了起来,嘴里吐出大滩掺杂着牙齿的血水。 “刚子,帮我看看,脸上的鼻梁骨是不是断了?” “还没,只是肿了,养些时日能养回来。” “那就好,”虚弱地吐出一口浊息,“如果鼻梁骨断裂了,毁容破相了,哪怕他是大领导,老子也要把他绑上石头沉了塘。” 展昭、蒋四在我身后,一人反剪着一只胳膊,死死地押制住,力道巨大,拧得肩肘关节生疼,不留丝毫挣脱的余地。 夜枭怪啼,扑棱棱飞起。凄清入骨的阴森深林里,浑身发寒,后怕不已,诚心实意地佩服。 “蒙憨子,你胆子真大啊,鬼都不怕!我们都不敢上,你倒好,带头冲锋!” 摇头。 “没鬼,没鬼,鬼神报应是用来规驯老百姓的,你们俩个也是吓糊涂了,刑侦捕快出身,办案这么多年,可曾见过冤鬼报仇?既然那么多作恶的人,仍然活得长命百岁富贵荣华,就说明了世间无鬼嘛。” 摸索着,撕下脸上浓密的络腮胡,刺啦,刺啦,撕得皮肤生疼。 捏着光洁的下巴,强迫抬起来。 “看着我的脸,说出我的名字。” 猩红,喘息粗重,猛烈挣扎,恨不得生啖其肉,生寝其皮。 “我能杀你一次,就能杀你第二次,第三次,第一万次!……”歇斯底里,疯魔。 重重一拳,砸在了下腹部,当场伛偻成了虾米,然而无论如何都挣不开背后的反钳,双肩、双臂拧得剧痛。 “错误答案,重答。老子让你说出老子的名字呢。” “憨子……”身后的展昭不忍地唤,“这样对武官统领,不太好吧……” “不好?”反问,“那你告诉我,还有什么手段能让他清醒过来?” “这样一拳一拳下去,倘若把他活活打死了呢?”身后的蒋四不忍地阻挠。 第105章 “那就活活打死了呗。打死了都清醒不过来,这领导于咱们也没什么屁用了。既不能作兄弟们的大树,就绝不能作兄弟们的累赘,军队不留无用之人。不是……我是说,官府不留无用之人。” 呸呸地吐出嘴里的血沫、碎齿,抹干净鼻孔里流出的血污,抡圆了膀子,又一拳下去,伛偻得更深了。 “说,我是谁,我们是谁?” “锦毛鼠!”沙哑,哀嚎,崩溃,“翻江鼠,御猫,你们死了都不让我安宁!作鬼了还回来缠着我!……” 第259章 “……”沉默。 “……”沉默。 “……”沉默。 “我是厉悔,头儿。”低声。 “我是泽云,头儿,不是展大人。”低声。 “我是刚子,头儿,不是那奸商。”低声。 认真地讨论。 “不行咱们这回去陷空岛公差,把陷空岛九族夷了吧?……反正大鼠、二鼠因为涉黑已经入狱了,只剩下个穿山鼠徐庆在苦苦支撑,日暮西山,不足为惧。” “做大了的商户没有干净的,多搜罗搜罗罪证,添油加醋,往死里整。” “可是再怎么搜罗罪证,也不至于判到夷九族的重刑啊?”苦恼,绞尽脑汁。 “那就捏造些罪证出来,往他们头上扣屎盆子,诬陷陷空岛与倭寇勾结,意图叛国归东瀛。” “这主意好。”豁然开朗,赞同连连,“保准岛上鸡犬不剩,灰飞烟灭。” 又郑重地提议。 “展大人的亲哥,展旭……据说和展大人长得颇为相像,在常州府武进县的老家,孩子已经两三个了,也不要留了吧?” “不留,不留。”司法重器,朝廷鹰犬,铁血恢弘地敲响了一座县的丧钟,“陷空岛完了紧接着就是武进县展氏的九族,通通送下十八层阴司地狱。” 背后双臂的钳制松开,瘫倒在了地上,抱着钝痛的腹部,阵阵痉挛,浑身发抖,冷汗涔涔,许久缓不过来。 扶着肩膀,架了起来。 鼻青脸肿,被打掉了牙齿的脸,注视着我的眼,双手捧着我的脸。 虎目晶莹含泪,通红通红。 低哑,轻柔。 “我是厉悔,二狗子,我是厉悔啊。” “对不住,兄弟们着了道,当初那姓展的宣称你牺牲了,我们以为他德行高尚,便信以为真了。结果害你煎熬了不知多少个月,人都疯怔了。至今仍然走不出来旧年的阴影。” 温暖用力地拥抱,深深地拥进了怀里,镇定抚慰,许久许久。 “……” 三位我一手提拔上来的校尉官,周卫国在开封府的心腹肱骨。 蒙厉悔温暖用力地拥抱完,马泽云温暖用力地拥抱,丁刚温暖用力地拥抱。表达着深沉似海的同袍感情,竭尽所能地抚慰,唤清明神智。 脑袋依偎在厚实的肩膀上,温热的脖颈贴着温热的脖颈,皮肤贴着皮肤,颈动脉里微微的泵动,互相间隐约可感。 “为什么呀?” 无尽错乱,无论如何都想不通,喃喃地问战友。“你们对于他们做过的混账事如此痛心疾首,要把陷空岛、武进县挫骨扬灰,替我出一口恶气。可如今,你们分明在变成他们呀?……” 那墓坑里掩埋的尸体,分明就是徐明文。 轮流拥抱安慰我的人,分明就是活生生的展昭在世、蒋四在世、白玉堂在世。 “你想得太多了,这不是什么好事,想得太多的脑子都容易走火入魔。”老兵抱着脑袋,盯着眼睛,认真地劝说,“人生在世,短短六七十年,很快就老死了,好好享乐,不要太纠结了,难得糊涂,难得糊涂。” “…………”湿漉漉的睫毛轻颤,近于疯魔的猩红里,几滴浑浊的热泪落了下来。 “头儿,你这幅较真执着的样子,让我想起了早年从军的经历。那时候,边关苦寒,契丹军队抓到了我们落单的兵,会把我们的兵,宰杀猪狗一样,涮洗吃掉。抓到了我们宋国女子,会轮着玩,玩到死,再作两脚羊,架上火堆吃掉。” “我们对于抓到的契丹兵,也是相同处理,心肝挖出来炒菜,填饱肚子。抓到的契丹女子,轮着玩,玩到死,再作两脚羊,架上火堆吃掉。” “你就像边军当中,死撑着不肯吃人肉的个别战友一样,不肯参与进去,不肯轮奸契丹蛮子作乐。并且还义愤填膺地质问我们大多数,质问我们主流,我们的禽兽作为,与契丹敌军有何区别?!……” “这还真没人能答得上来。” “但咱可以明确告诉你,亲身实践出来的经验。几场战争过去,遍地疮痍,后来那些战友也不再坚持了,也开始吃人肉了,也参与进来,享乐作乐了。” 捧着脸,四目相对,近在毫厘,紧紧地凝视着。 一字一句,重重砸在鼓膜上,咚咚擂鼓般,振聋发聩,通体发毛,贯彻魂灵。 “今个儿在春山坊,如果不是知晓你女身,没那部件,没那功能。轮牡丹的应该是四个,而非仅仅我、马泽云、丁刚。” “我们本来打算也邀请你的,让你先上了她,按照尊卑主次,我们再上,一起把她分了。” “你本应该也参与进来的,头儿,周大人。” 第260章 【没有什么东西永恒不变,除非那是个死物,哪怕溪边的顽石还会在上千年的风雨中逐渐磨损呢。人只要继续活,长一岁,变一个样儿,长五岁,变一个大样儿,长十岁,变成另一个人。】 【和光同尘,同流合污,随波逐流。商场如此,官场亦如此,活人继续活,只会慢慢融入周遭,绝无法独立。】 大商人生前,对展昭前路必定腐败的老辣预言,如今应验在了我的身上。 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 圣人不仁,以百姓为刍狗。 坑里的女尸赤条条,青紫斑驳,空洞地望着苍茫浩荡的残酷苍穹,两三只秋雁纷飞着掠过,圆月湛亮,无尽幽谧。 蒙厉悔、马泽云、丁刚,开封府三位校尉官围着墓坑,往里面填土,一锹一锹黑褐色的泥土,混杂着蚯蚓、蜈蚣、潮虫,逐渐掩盖了冰冷的雪白。 “头儿,”丁刚用袖子抹了把额上的热汗,气喘吁吁,过来歇息,“累了,帮咱干些吧。” 铁锹递过来,含笑,眼睛温良地盯着。 “给,过去帮帮忙,帮兄弟们把尸体掩埋了,好么?” “…………” 蒙厉悔、马泽云皆停下了动作,歪过头来,望着这边,看我接不接。 “……” “……” 我接过了铁锹,来到了墓坑旁,铲泥土,一锹一锹,平静地往下扬。 蒙厉悔、马泽云重新动作起来,我们同僚战友,一起齐心协力地干活,把深坑逐渐填满。 泥土扬到尸体的胸口上,尸体狼藉的下身,尸体淤青的大腿,尸体死不瞑目的面庞,遮盖了尸体的眼睛与鼻唇。 面庞无数次在王望雪与徐明文之间变幻,最后什么都不剩,厚厚的泥土把一切通通掩盖去了。 马泽云、丁刚站在墓坑上方,来回走动,把泥土踩实。蒙厉悔与我从附近铲来潮湿的草皮,铺在墓坑上方。两三天的时间,草皮就会彻底扎根,繁茂在这里,郁郁葱葱。 毁尸灭迹,全部处理利索了,我和他们一起往回走。 擦着热汗,并肩絮絮地闲聊,谈笑风生,回归帝都的闹市区,隐没入歌舞升平的糜华盛世,共沉沦。 心里明白,过去的徐明文已经埋葬在墓坑里,化作腐尸了,剩下的,只是个纯粹的古代男性官僚,周卫国。 第261章 回到府里,殷勤的管家带着仆人,打着灯笼,迎接出来。 “老爷今夜在外应酬,不是说不回来了么?……夜半三更,长街漫漫,秋寒露重,怎么也没传个话,让咱们府上轿子去接?就这么一路走回来了,没得染了风寒……” “快,快吩咐下去,厨房熬碗热滚滚的红糖姜汤,再炖盅松茸鸽子汤,好好给老爷驱驱寒气……” “是。”“是。” 两个小厮低眉顺眼,领了令,匆匆地跑开了,转过曲折的长廊,隐入阑珊的花径当中。 “夫人呢?” 我把混杂着浓郁酒燥气、脂粉香味的外袍脱下,扔给旁边侍候的婢子。 “已经歇下了。”管家恭敬地应诺,低声汇报,陪在侧后方,亦步亦趋,跟着往里走,“哄孩子哄了许久,夜里起了好几次,孩子一直啼哭个不停。” “不是有乳母么?” “夫人慈爱,疼爱少爷啊,定要在身边搁着,守着。” “那她还怎么睡好觉,一岁多点的孩子,最闹腾人的时候了。饿了哭,尿了哭,拉了也哭,吵得满屋不得安宁……” 高门阔府,雕梁画栋,深宅大院,几进几出。花木钟灵,怪石古松,富贵典雅。 第106章 长廊下悬挂着的防风方灯,仿佛星夜渔火,晦暗摇曳。 岁月安然,盛世静好。 两侧值守的仆人躬着腰,纷纷垂首,大气不敢喘一声。 “备香汤,本官要沐浴。”命令。 “已经备好了,瞧见您一身酒燥回来,小的便立马吩咐下去了。”悉心麻溜,眼色机灵,很会办事。笑脸谄媚,话说得也漂亮,“老爷您泡完澡出来,刚好松茸鸽汤也煲好了,正好享用,滋肝润肺。” “办得不错。” 浅浅淡淡地夸赞。 “老奴分内之事,应该的,应该的。”难得肯定,喜上眉梢。 结果泡完了澡,正捏着书卷阅读,慢悠悠喝着浓香的汤盅呢,一个美貌的婢女安排伺候过来了。 远山眉,樱桃唇,很用心地点了胭脂,艳若桃李。 捶腿,粉拳轻敲,轻柔地按捏。 豆绿袖子下滑,露出一截雪白的皓腕,无声地香艳。 “丫头,知道老话‘给瞎子抛媚眼’什么意思么?” 噗通跪了下来,露出柔美的颈项,瑟瑟发抖,我见犹怜。 “老、老爷……” “你既如此怯懦,怎么敢壮起胆子,爬家主的床?不怕被主母打发卖出去?” 到了这个高度,实权重职的文官武将,纸醉金迷的名利场里,什么环肥燕瘦、软香温玉没见过,什么顶级的歌伎、舞姬、名伶吃不到。阈值太高了,实在心如止水,毫无波澜。 除非来点催情香,暗算中招。 眼皮抬也不抬,握着泛黄的《战国策》,专注地阅读着其中密密麻麻的竖列文字。 温声。 “下去吧,下不为例。跟管家说一声,以后这种孝敬不用再安排了。本官不会纳妾的,河东狮凶悍,怕被夫人宰了。” “……” 秋水盈盈,抬起眼来,不甘心地望了最后一次。贝齿咬唇,欲语还休。 “是……” 轻轻地应诺,莲步轻移,恭敬地退出了门外。 …… 富贵荣华,鎏金蟾蜍,青烟袅袅,玉净瓶中铃兰清雅。放下书卷,望着迷惘的虚空,独自安静了许久。 脑海里挥之不去,那具深埋地下的尸体。 深埋地下腐烂的自我。 起身,书房里来回踱步,困倦疲惫,眼皮子酸涩沉重。 揉了揉太阳穴,实在熬不住了,打着呵欠,去前院正室就寝。 管家汇报说夫人已经安歇了,到了却发现,灯分明还是亮着的,昏黄且温馨。 金丝笼里,名贵的蓝尾长鹦鹉,歪着脑袋梳理羽毛。雪白暖和的狐裘毯子中,蜷缩着舒适沉睡的宠物狗大黄。 乳娘抱着孩子在旁边安静地喂奶。 贵妃榻上,乌发松散,玉体横陈,红纱裙层层重重,朦朦胧胧。慵懒的神情,似睡非睡,好一朵雍容富贵的芍药花,金堆玉砌出的风情万种。 婢女垂眉敛眸,屏息伺候,用各种精巧的工具,以及天然的植物染料,给主母的指甲染上美丽的桃红色,做美甲。 “老爷……”乳娘抬眼望到,微惊。 食指中指比在唇前,做出了噤声的手势,压低声。“把孩子抱出去,孩子在这里,夫人很难睡好。” “是。” 婢女也纷纷退出去了。 府邸正妻的卧房里,只剩下灵魂伴侣。 睡眼朦胧,美人缱绻,歪在贵妃榻上,精巧玲珑的红玛瑙耳坠下垂,伸出纤纤玉手,分享。 “相公,好看么,这个颜色?” 低低地嗯声。 伸出手臂,把挚爱的友人打横抱了起来,脱离贵妃榻,放到床上,熄灭灯,拉下床帐。 “南乡……” “南乡……” “南乡……” 痴痴地喃喃,异世界相濡以沫,深深地依偎进去,黑暗的被窝里紧紧地相拥在一起,近乎疯狂地汲取友人鲜活温暖的体温,仿佛如此就能驱散那些可怕的尸寒。 “怎么了?”温柔,摸着脑袋,按在怀里,无尽耐心,“与我说,谁伤害你了,我去办。” “不,没人伤害我,到这个位置上,已无人敢惹我。” “那你这是……” “南乡,”黑暗中喃喃地痴语,“要不我们还是去大辽吧,去辽国发展,这里腐败得烂透了,无可救药,臭气熏天……” “我们骑马北上,去辽国,鹰一样翱翔,看苍凉的戈壁、浩瀚的大漠孤烟,皑皑雪山之下,饮清寒甜美的雪泉,一望无垠的大草原上,风吹草低见牛羊,纵马追逐,自由自在……” 漫无边际地种种幻想。 我想离开。 我真该离开。 离开了这里,仍是徐明文,留在这里,腐烂得只剩下封建官僚,周卫国。 “你忘了老青天与你谈过的东西了?” 南乡低柔地安抚。 逻辑清晰,有条不紊。 “包相已与你谈得很透彻了。” “你用了二十多年的时间,呕心沥血,出生入死,累累暗伤,才爬到了这个高度。人的一生那么短,大多数在六十五岁左右就病死结束了,总共才几个二十年?” “如今已是三十五六岁了,人近中年了,抛弃前半生打拼下来的全部基业,到个陌生的国家,重新从零开始?” “别闹,宝贝儿。当初我们北上是为了逃生,不得已为之,如今主动抛弃滔天的权势富贵,就成了犯傻了。” 第262章 用力亲了亲额头,文绉绉,柔声细语,字字珠玑,刀刀见血,打破不切实际的天真幻想。 “明文呐,明文,看样子你的历史实在学得不太好。哪个朝代不腐败,哪个朝代不由盛转衰,哪个朝代不崩塌。百年一个坎儿,什么好听名头的朝代都挺不过这个大坎儿。赵宋从建国到现在多少年了?大辽从建国到现在多少年了?西夏从建国到现在多少年了?……都离坎儿不远了。” “熵增不可停,熵增不可逆。宋国腐败,辽国也绝非什么净土。中国历史上,辽、宋先后亡于金,两者亡国时间非常相近。在辽国强人萧太后逝世后,辽国腐烂的速度就已经变得与宋国不相上下了。” “想要找净土?天底下哪儿来的净土?活人不洁,为商为官更鄙,这可是活生生的人世间。纵然骑马到了大辽,也会发现,辽国官场,翻版的宋国官场,换汤不换药,大同小异。” “……” “……” “那既不留在恶心的宋国官场,也不去辽国官场了,我们找个山清水秀的地方隐居吧,好不好……”埋在怀里,沙哑地恳求。 黑暗中,被逗愉悦了般,轻笑涟涟,蚀骨温柔地抚摸着脑袋。 “隐居?成人童话故事么,隐居?” “彻底的隐居,与世隔绝,咱俩跑到深山老林里喂老虎、豺狼,还是喂草虱子、跳蚤、毒蚊子?你会制盐么?你会织布么?你会种棉花弹棉花么?你会耕地种小麦么?你能凭空建造房屋么?想看的书怎么办?想吃的糕点怎么办?年老时的医疗资源怎么办?孩子的教育资源怎么办?……” “不彻底的隐居,与社会接触,大隐隐于市。哪儿没有官府?哪儿没有商阀?哪儿没有地方宗族?哪儿不是官商宗族勾结与倾轧?……早些年,没有背景,没有权势依靠的草芥庶民,过的什么苦日子,你都忘了?……不遭事还算太平安生,一遭事立刻陷入绝对的劣势,任人宰割,毫无还手自保之力。” “人是群体性动物,脱离群体活不好的。” “活人的世间,要么被倾轧,要么倾轧,没有别的位置。我们一步一泥泞,鲜血淋漓,好不容易爬到了执掌生杀大权的高位,不再受倾轧了,为何要主动下去?” “良心。” 我跟个傻子似的痴痴说。 “蒙厉悔、马泽云、丁刚把春山坊的一个妓女玩死了,埋尸灭迹的时候他们告诉我,他们本来想喊我一起轮这个女人的。” “挺好的,”黑暗中壹号的声音无尽宁静,“证明你现在是轮人的方了,再也不是被人分的方了。” “你应该感到高兴才对,宝儿,你已成为他们。” 第263章 陷空岛,地处东南沿海,气候湿热,只春夏,无秋冬。岛上蚌珠业、渔业发达,经营丰茂,百姓勤勤恳恳,安居乐业,乃南国的珍珠主要产源地。 上品的莹润珍珠,颗颗饱满,大小相当。经由专门的工匠作坊,与红绿玛瑙、金银玉石等,镶嵌雕琢在一起,精制成种种流光溢彩的奢侈品,流往全国各地的官场、商铺。 直供泱泱皇朝的帝都,据传闻,连皇后娘娘的凤冠上,都坠有来自陷空岛的极品水光珍珠。 海水湛蓝清透,暖风和煦,沙滩细软,许多个打着赤脚、晒成古铜色的孩子,自由自在地奔跑,欢快地嬉戏,幸福烂漫的笑声撒满天地间。 那些记忆都很遥远了,当年被生生殴打强暴出来的应激反射,也在位高权重,强大无可匹敌后,逐渐褪去了。 第107章 至今回想起来,仍然丝丝脊背发凉。 一个人的脑子怎么可以恐怖到如此地步? 武功泛泛,连杜鹰都打不过,却可以仅凭着锋利的智谋,把武功远高过他的强者,摧残成深宅里乖驯麻木的狗。 那时万念俱灰,觉得大商人就像山一样不可逾越的壁障,逃了不知多少次,次次失败,次次往死里收拾。 链子一头拴在手腕上,另一头拴在床柱子,不给衣服穿,不给东西吃,不给水喝,扒光了搁那儿冰寒地晾着,浑浑噩噩地蜷着,什么时候服软认错,开口叫夫君,什么时候链子解开,重归锦衣玉食。 最开始有多么坚定地挣脱,后来就有多么面目全非,卑微顺承。 最终连逃跑的想法都不敢生出了,想都不敢想了,彻底化作麻木的羊羔,木木地瞪着黑色的眼珠,一动不敢动,任由屠夫宰割。 我把价值近五万银票的遗产全部赠送给了南乡,想着用巨额的钱财毁掉一段友情。待到她不再希望我回来,不再是我的朋友,世间了无牵挂之时,便自杀解脱。 疯了之后,大商人对展大人说。 “这是你钟情的姑娘,你对她用不了酷烈手段,可以理解,君子远庖厨嘛。交给蒋某,蒋某来做,把她彻底调教好,再归还给你,保你得到一个千依百顺的温驯可人儿,不敢忤逆,不敢自杀,亦不敢向你寻求他杀,” 展昭没有把我交出去。 所以至今仍不知道,蒋四那时打算动用什么手段。 也根本不敢深想。 “……” 畜生。 衣冠禽兽。 我想来想去,唯有把蒋四全家杀了,才能彻底走出旧年的阴影。 为官当政,要讲信用。 说杀你全家,就一定要杀了你全家。说扬了陷空岛,就一定挫骨扬灰,扬得渣都不剩。 “叔叔,叔叔,我的小伙伴爬到树上,太高了,下不来了。你能帮帮我们么?”沙滩上的小孩子跑过来求救。 仰头望去,二十多米高的巨大椰子树,单单羽状的墨绿榈叶就有三四米长,天知道熊孩子怎么爬上去的。 迎着炽烈的日光,微微眯起眼,嘀咕。 “皮猴儿。” “嘻嘻嘻嘻嘻,”天真无邪的熊孩子们咧着白牙笑开,“大人们都管我们这么叫。” “帮帮我们嘛,叔叔,给你吃好吃的。”往手里塞进了一枚饱满香甜的青芒。 轻功腾起,几度攀升,我把精瘦精瘦的小皮孩儿从二十多米的椰子树上抱了下来,放归柔软的沙滩。 清透的海水里洗了洗,牙齿咬开芒果的皮,蜜黄色的汁水溢了出来,流淌在唇齿间,甜美好吃。 “大人。” 王朝马汉过来找我,视线扫过高高挽起的裤腿、赤裸在外的双足,迅速避嫌地移开。 “陷空岛三当家有请,今晚在庄内设宴。” 第264章 现在想想,大商人运筹帷幄,算计得万无一失。 南乡这种变数,在现实中,微乎其微。 弱质纤纤的仵作姑娘,竟然是隐藏的鬼畜,顶级的赏金刺客。街头流传的狐怪小说都不敢这么写。 在常理,在正常,我如今该是已经生出了好几个蒋平的孩子、展昭的孩子了,彻底化作官商共用的翠玉脔宠,陷空岛与开封府强强联合的黏合剂。 希望如今这一切不是场大梦。 由于过于痛苦,精神无法承受,疯魔了以后,做得一场梦。 梦着自己弱质女流的朋友其实武功超神,不顾一切地救出了自己,而自己苦苦追逐几十年的金榜题名、出人头地、富贵荣华,也全部圆满了。在梦里,恶有恶报,善有善报,各得其所,各得公道。 千万别,现实中惊醒过来,仍然遍地疮痍,身陷囹圄,求生不得,求死不能。浑浑噩噩,鼓大的肚子里怀着不知道第几胎,不知道是蒋四的血脉,还是展昭的血脉。 如果那样子,我宁愿自己永远不要醒来。 …… 海风潮湿,鸥鹭纷飞。 晴朗的天空,一碧如洗,万里无云,风光无限好。 发丝在风中微微地撩动,搔在满脸的络腮胡中,戳在敏感的肌肤上,痒痒的。 耳畔几个和尚在敲木鱼诵经作法,往生超度,两处静谧的黄土坟包。 黄土坟包上绿草菁菁,墓碑前摆满了贡品,美酒、酱肘子、梨酥糕点…… 几个妇人呜呜咽咽地跪着,掩着手绢哭丧,祭奠现场,火盆当中纸钱焚烧,清一色麻白孝服,小孩子头上戴着拜祭的白尖帽。 王朝马汉、蒙厉悔马泽云,两列黑袍劲装的精锐官兵整齐俨然,肃穆沉默。 西南农民暴.;动起义,边关战事烽火连天,内忧外患,大炮一响黄金万两,朝廷需要源源不断的军饷。 陷空岛大当家、二当家已经被刑部衙门以涉黑的重罪下狱了。 四当家翻江鼠、五当家锦毛鼠,又离奇地暴毙在了一国帝都。如今偌大个陷空岛日暮西山,只剩下三当家,穿山鼠徐庆,在苦苦支撑。 四十多岁的中年巨富,传奇性的东南大商人,墨玉发冠,头发梳理得整整齐齐,乌黑当中掺杂着隐隐约约的花白。 说不清是江湖绿林狠戾的匪气更重些,还是常年打算盘管账簿的文雅气更重些。 素白锦衣,虎背熊腰,筋骨精悍,硬家功夫的高手。 形神怆然,疲态尽显。 拜祭自家四弟蒋平的坟冢、自家五弟锦毛鼠的坟冢。 燃烧了大量纸钱,在伴当的搀扶下,摇摇欲坠地站起身,向我们官兵抱拳行礼。 诚恳地歉意,低哑地道:“对不住,大人们,草民失态了。” 我们也上前献香。 以开封府周大人为首,先拜祭一炷香。 接着校尉官王朝马汉跟上去拜祭,接着校尉官蒙厉悔马泽云跟上去拜祭,如此往后类推,按照官阶高低来。 “节哀顺变,蒋四爷、白五爷在天有灵,也不会希望三当家如此痛彻心扉、日渐消瘦的。”我拍拍商户的手背,诚心地安慰他。 麻衣戴孝、天真无邪的小孩子软糯问:“三叔,为什么四叔、五叔会出事啊,他们那么厉害,那么聪明……” 三叔猩红的眼眸重重地闭上,许久方才吐出一口长长的浊息。 “最毒妇人心。” “他们是被妇人杀害的?……” “对,不过,皇天有眼,国法严正,那妇人已经伏诛了。开封府给了陷空岛公道,判刑斩首,处死了那妇人。想来四弟、五弟九泉之下也能安息了。” 陷空岛仅剩的三当家,诚心实意地跟我致谢。 “多亏了你们过来,周大人,朝廷对东南生意场磨刀霍霍,看我们就跟看圈里待宰的猪羊一样,不寒而栗。” “不停地逼我们放血,白花花的银子往外淌,就是不肯把大哥、二哥从监狱里放出来。也不说判多少年刑期。屠刀高高地悬在头顶上,不知何时降落,岛上风声鹤唳,寝食难安。” “如今你们开封府过来了,我们终于可以松口气了。” “大哥、二哥不会有事吧?”小心翼翼,希冀祈盼,“钱不是问题,各处关节的打通,需要多少,大人们尽管开口,只要我兄弟能活着出来,怎样都可以。哪怕折损了陷空岛的全部百万身家,只要人还在,扛过了这遭雷霆暴雨,数年后我们还能东山再起。” 官商勾结,并肩往墓地外走。 开封府的精锐官兵跟在我后面,陷空岛的伴当仆人跟在穿山鼠徐庆后面。留下僧众继续诵经超度,披麻戴孝的妇人小孩继续焚烧纸钱,哭哭啼啼。 风幽幽的,海鸥翱翔在灿烂的日光里。 “请放心,三当家,”我带着王朝马汉、蒙厉悔马泽云,拍着胸脯给商户打包票,“展大人与贵岛多年友谊,情深似海。” “展大人故去后,展大人的朋友就是我们的朋友,展大人的兄弟就是我们的兄弟。陷空岛的劫难,我们开封府义不容辞。” “涉黑这种口袋罪不难处理,哪个做大了的商户不藏着点武力?手上没棍子,敢开门做生意?早被各地的泼皮刁民砸了铺子,欺负死了。” “涉黑二字,可大可小,往大了整,上纲上线,深查彻底,牵扯出过往多年商业斗争中作下的累累灰色命案,情节严重,可抄家灭族。” 哥俩好,亲密无隙地搂着,臂弯里的大商人自知不干净,脊背僵硬,脸皮发白。 温热地贴着耳朵,蛊惑人心地压低声。 “往小了,大事化小,小事化无,都可以。公案的朱笔握在我们手上,法是我们的法,国是我们的国。不过‘误会’二字而已。” 判刑有多轻,就看他们出价多少了。 第265章 “当真可以?……” 巨贾老辣,精明地狐疑。 “可是朝廷在打仗……” 第108章 “欸~~东南生意场上的商户又不止你们陷空岛一家,苏锦姜氏一族、珠宝霍家、医药孟氏一族,米粮孙家、镖局刘家……十几户豪商巨族呢。那么多肥羊,作甚么非要独独薅着陷空岛往死里宰?” “别看现在打黑扫黄这么雷霆万钧,声势澎湃可怖,其实都是生意。我们衙门内的人都门清,十几户巨贾豪族全部都在拼命往上孝敬,各个关节走动,抱朝臣的大腿、太监的大腿、贵妃的大腿……” “不会都杀了的,杀两三户以儆效尤,留大多数继续赚钱养膘,判刑各有轻重,就看最终哪家抱上的大腿粗,哪家被舍弃了。” 开封府够粗么? 展昭这位正四品的京官还活着的话,绝对够粗。 可惜了,啧啧啧…… 我感觉自己好像成了某种奇形怪状的东西了,披着朝廷的官服,摆着仁义礼智信的嘴脸,做着血腥屠杀的禽兽算计。 王朝马汉恭敬地跟随在后边旁听着,眼神逐渐惊悚,看着我一步步把陷空岛推进万劫不复的深渊里,屠宰猪狗之前,榨干净猪狗身上的每一滴血、每一滴油脂。 “有劳大人了,徐某代陷空岛上上下下,感激不尽。”陷空岛三当家,穿山鼠徐庆,抱拳作礼,深深地鞠躬下去,商户的姿态谦卑顺承到了尘埃里。 “倘若陷空岛大当家、二当家当真能活着出狱,黄金百两都难以答谢开封府的无上恩情。” “请放心,”郑重地扶起,“本官以生命保证,大当家、二当家一定能活着出来。” …… 当天夜里,来到监狱里。 在刑部官员邱浩、仇攀风的陪同引领下,穿过镇守森严的重重兵卫关卡,进入阴森刺骨的地下。 腐烂流脓的烂肉,吱吱叫着窜过去的老鼠,霉臭角落里蠕动的潮虫,烂草里疯狂繁殖的跳蚤,密密麻麻叮咬在人背上的虱子。 低低的鬼哭狼嚎,鞭子用刑的声音,锁链镣铐碰撞的声音……地狱莫过于此境。 “周大人,就是这两间了,您请自便。” 刑部的官员友人退开,带着狱卒离去。 霉臭潮湿的空气里,种种腐朽的气味混杂在一起,浓郁得作呕。 阴风灌入,火把晦暗,人像朦胧。 我在狱卒搬来的简陋椅子中款款落座了下来,校尉劲装的蒙厉悔、马泽云恭敬安静地侍立在身后。 “陷空岛大当家,卢老板。” “陷空岛二当家,韩老板。” 不疾不徐,轻轻出声。 “尊驾是?” 拖着沉重的玄铁锁链,靠近牢柱,慢慢走过来两个戴着镣铐的囚犯。 蓬头垢面,有些刑伤的血腥味儿,然而神智还算清明,两目精光湛湛,若上了年纪的老豺狐。 诡秘地微笑起来。 低柔反问。 “大当家、二当家觉得,找到你们头上的,会是谁呢?” “……” “……” 双双沉默。 “我们不认识你。” “那么认识这身大红官袍么?” “这是展昭的衣服。” “不不不,这是展昭曾经穿过的制式,并非展昭专属的衣服。展昭可穿得,旁人也可穿得,本官也可穿得。” 隔着牢柱,鬓发斑白,最为年长的卢大当家低沉出了声。 “金榜夺魁,武状元。周卫国,开封府的现任武官统领。” “您的语气有些犹疑,似乎并不十分确定。”含笑。 “带着开封府的校尉官,穿着绛红色的武官袍服,这些特征,都在往一个方向推,该是开封府的新任掌权者才对。但……” “但是怎么了?”微笑着问,无尽耐心。 “在常理,开封府的新任掌权者,不该如此对我们恶意浓重。” 真细微,真敏感。 他们察觉到了。 所以他们不敢笃定。 “我确是开封府的现任武官统领,我也确是对二位恶意浓重。” “周大人,此中必有什么误会,”德高望重,宽和仁善,巨贾温文地安抚,“我们何时曾经结过怨?坐下来,好好说道,把误会解开,不要伤了开封府与陷空岛金贵的友谊……” 幽鬼般冷森森地吐出一个名字。 “徐-明-文。” 微顿。 年过半百、历尽千帆的卢大当家不吭声了。 韩二当家的仍未意识到,仍在镇定地否定。 “那个姓徐的捕头,她已经死了。周大人,您不可能是她的亲属。我们调查过,她无家无族无依傍,没有任何在世的亲人。” “所以这就是你们荫蔽蒋四、白五肆意戕害她的胆量所在么?浮萍微弱,所以可欺?” 第266章 牢狱内无尽幽谧,长久寂静,只剩下老鼠爬过烂草的吱吱叫声。 “……周大人,你知道些什么。” “本官更好奇,二位大商人知道些什么。” 韩璋刚想开口说些什么,被卢大当家一个眼神止住了,立刻缄口不言,沉默是金。 “我们什么都不知道。”一口咬死。 笑了,在刑侦办案几十年的老捕头面前玩这招? “你们调查过徐明文的身家底细,单就这一点,就可以推论出,你们知道名捕落在了蒋四手中,并且你们默许了蒋四对其的非法拘禁。” 卢大当家温文良善,不疾不徐地辩解清白。 “四弟给家里的来信中,提及他撞上了一段金玉良缘,终于有了心仪的妻子。我们作为兄长家属,自然要略查一下,未来弟媳的身家是否清白干净。究竟四弟忒年轻了,万一乱花迷眼,遇人不淑了呢。” “你们倒真是兄弟情深,”冷笑,“开封西城,中昌街,毓伦庄园,一夜之间,连并蒋四爷、白五爷、展大人在内,总计三十五条人命,通通葬身火海。惊天惨案,震动京畿,陷空岛就不好奇其中的深切内幕?” “我们查过了,”巨贾温善平缓地说,“可是大火把一切销毁得彻底,只剩下焦尸,什么都查不出来了。” “只能根据四弟曾经的来信内容上推断,他与爱人之间,似乎发生过些微感情纠纷。可是感情纠纷,怎么能上升成谋害人命的恶性刑事案件呢?……我们至今不能明白,痛彻心扉。” “………………” 真是道貌岸然啊。 商场如战场,不愧纵横东南多年的龙头势力,巧舌如簧,三言两语推脱得干干净净,推脱得清清白白。 若非受害者本人就立在这里,若非周卫国就是斩首死去了的徐明文,徐明文亲身经历的一切周卫国都清清楚楚。 根本辨别不出来,他们究竟是否罪孽参与其中。 起身离开简陋的破木椅子,靠近着牢柱,眸色猩红,獠牙毕露,狰狞扭曲的笑意微微。 “别他妈恶心地演戏了,你们一直以来都知道所有,蒋四和展昭像分玩意儿一样,把徐明文活分了,就是你们在背后给蒋四撑的腰。” “放手做,媳妇不听话就收拾到听话为止。女人都那样儿,怀了孩子就逃不掉了,纵然逃掉了,陷空岛势力这么广,这么大,也能给他抓回来。” “哪怕徐氏鱼死网破,告到官府,以陷空岛的关系,陷空岛的磅礴财力,再加之展大人在京中的地位,足够把这桩案子压得死死的。判的刑罚最终一定微之又微,怀了孩子的孕妇,其最终归属,一定还是判还给其男人,其夫家。” “巨贾并高官,区区蝼蚁女流,到死都翻不出去这座五指山,只能顺从求活,顺从到老到死。” “你个外人如何知悉得如此清楚?!”二鼠韩璋大惊失色,镇定全失。 “本官如何能知悉得如此清楚?”凄烈地惨笑着,眼眸通红,肝肠寸断。 蒋四在我身上快活的时候,拍在我脑袋边上的信件,我能忘得掉? 万念俱灰就是从那时候开始的。 因着信件的内容太过血淋淋,太过真实了。现实里,官商勾结倾轧,蝼蚁贱身,怎么反抗得了?唯有顺从,麻木地苟且求活。 “你究竟是何人?你究竟与徐明文什么关系!如何知悉得如此清楚!……” 我没有回答。 招徕两个拿着刑具的魁梧酷吏。 “大人。”“大人。” 毕恭毕敬,垂眉敛眸。 “与你们吩咐过的,都还记得么?” “记得,这两位老板绝不能死,必须活到出狱。” “好,很好。现在本官看着,你们做吧。” 打开牢门,鱼贯而入数名训练有素的狱卒,把戴着沉重锁链的大老板、二老板控制住,死死地押跪到地上。 专业的酷吏把玩着专业的柳叶刀,铁锈红的锋利刀片,利落地切割进手腕,精准地挑断了武者的手筋。 右手挑完了挑左手。 卢大当家挑完了,挑韩二当家。 惨叫。 撕心裂肺的惨叫,哀嚎,近鬼哭。鲜血淋漓,剧痛到猛烈地挣扎,几度抽搐,四五个精悍的狱卒按四肢都按不住。 第109章 “你究竟什么人?!究竟与徐明文什么关系?!……” 酷吏继续进行,两位狱卒抬过来一盆红彤彤的炭火,以备做成人彘以后,炭火烧烫出血口,野蛮止血使用。 “前唐史,民不与富斗,商不与官斗。谁给你们家的勇气,得罪公职,还是司法系统内的公职?” 椅子后挎刀戍卫的蒙厉悔、马泽云低笑起来。 一唱一和,阴阳怪气,讥讽。 “大约是展大人吧。” “可惜英年早逝,靠山倒了。” “就是没倒,在这般山雨欲来的大趋势之下,朝廷到处开刀抓军费,姓展的也难保陷空岛。” 开封府谈笑风生地望着残酷的人彘制作现场。 “二位大老板,你们调查得不错,徐明文者,确实无家无族无依傍。可你们做生意的,究竟还是不了解公门里头,在我们的领域,有能耐的人物,根本不需要依傍,她自己站在这里,就已成了依傍。” 第267章 公职人员可以坚持内心深处的正直与善良,无论其身处的环境多么恶劣,无论其工作的空间多么腐烂恶臭,臭气熏天。无论几十年漫长的岁月里,亲眼见证过了多少不得公道的受害者,多少哑然湮没在黑暗中的冤骨累累,多少贪污受贿、官商勾结、钱权倾轧、徇私枉法、冤假错判、红尘颠倒、光怪陆离……强韧的公职人员都可以坚持住。 但这一切,在公职人员自身沦为不得公道的受害者后,荡然无存。 我从来不知,自己竟可以残忍到如此地步。 公器私用,公器作刀,公报私仇,监狱里把活生生的囚犯变成手脚全无的人彘。 术业专攻,专业的老酷吏做着专业的事: 挑断手筋废去武功,防止挣脱挣扎。卸掉下巴,防止制作过程中咬舌自尽。舌头用钳子拉出来剪断,立刻炭块高温烧灼止血。依顺序砍掉双手、双脚,立刻按到炭盆中高温烧灼止血…… 惨叫得五脏俱焚,阴森刺骨的地牢中弥漫起浓郁的皮肉焦香味,混杂着作呕的血腥气,熏得肠胃里翻江倒海,阴司炼狱莫过于此般境界。 “不要让他们自杀。” 我说,不禁恍惚,依稀仿佛当年蒋四在对展昭说。 “不要让她自杀,不要给她自杀的机会,捏住她的软肋,不要使她有自杀的勇气。她死了,陷空岛就前功尽弃了,咱俩就没法玩了。” 真恨啊。 恨得咬牙切齿,恨得心脏滴血。 现实中,发生南乡这种变数的可能微乎其微。 强取豪夺,毁去一个人的前程未来,打断人自由奔跑的双腿,撕掉苍鹰自由翱翔的翅膀,关进深宅后院,囚禁在金丝笼子里作玩物,作满足自身欲望的私宠。 我做捕头几十年,秉公执法,出生入死,兢兢业业,救出了那么多被拐的女人儿童,成百上千。 怎么都没想到,有朝一日,自己竟然也会被拐。 就像那些被拐卖到农村作媳妇的姑娘一样,逃跑多少次,抓回来多少次,毒打收拾多少次。直到收拾到再也不敢逃,再也不敢反抗,老老实实,温驯麻木,张开腿,怀孩子,生孩子,一个个生到死。 倘若没有南乡这个奇迹般的变数,我有可能仅凭自身的力量逃出来,重归自由么? 官商磅礴倾轧,绝无可能。 告都无处告,展护卫在世,包相绝对站展护卫这边,我告进开封府,转头开封府就能给我扭送回去,重归蒋展处置。 无解的死局。 时至今日,仍然不敢完全置信,逃出生天的一切是否现实,是否疯魔了后的一场大梦。 “大人,眼睛要留么?”握着刀具,满手猩红的酷吏仰头望过来,恭敬询问。 “眼睛留,眼睛是沟通心灵的感情窗口。”我说,“若眼睛也剜去了,二位老板见到自家三弟时,还怎么生不如死地流眼泪,让三弟痛彻心扉、五内俱焚。” 第268章 我感觉自己回不去过去了,面目全非。可同时又感到一种奇怪的、难以言喻的解脱,终于彻底放下了善良。 感谢蒋老板与展大人,感激不尽,给了卑职鲜血淋漓的一顿毒打,把卑职从幻想中彻底打醒。 那么多年苦苦煎熬,经历了那么多灰色腌臜,仍然冥顽不灵,天真地坚信着世间沧桑正道的存在。 朗朗青天,开封府。 不止是天底下黎民百姓的信仰,更是我们许多公职人员的信仰。各州、各县、各乡,但凡心底仍然留存着一丝清白的逐光者,皆在倾尽所能地朝开封府爬。 我用了二十多年的时间,从最肮脏的底层衙门,爬进了一国帝都的京畿衙门,开封府。以为终于到了清正干净的环境里,结果到头来发现,哪里都不干净,哪里都一样。 未涉及自身利害时,神圣庄严的国法、崇高的公职信仰优先。涉及到自身利害时,自身利害优先,劳什子的国法、公职信仰通通都得往后排。 适用于平民百姓的法律是一套,适用于权贵豪强的法律又是另一套。适用于平民百姓的道德规范是一套,适用于权贵豪强的道德规范又是另一套。 一伙权贵势力倒了,不是因为他们做了黑恶,所以倒了。而是因为他们倒了,所以他们做的黑恶才被揭露出来。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热泪盈眶。 好在老子醒过来了,再也不执迷不悟,苦苦挣扎了。 既然注定腐化,那么不如清醒明白地腐化,清醒明白地沉沦。 既然注定了要么倾轧、要么被倾轧,那么就一定要盘踞在倾轧的高位上。我作屠刀,他人作鱼肉。 …… 任何一片地方,只要彻查,都不存在干净。地方必然有人,有人就必然有倾轧与被倾轧,就必然有豪强,就必然有贪污受贿、徇私枉法、冤假错判、官商勾结、红白黑黄勾结。 纸张里的律法规则都是死的,踏在实地上的凡人血肉都是活的。人,人群,人海,人间,七情六欲纠缠,钱、权、物、美色、亲缘,盘根错节,怎么可能与单薄的纸面相符合。 只看想不想整。 一旦上纲上线,按照国法教条,严查严办,基层提点刑狱,必然冤案累累。不收手,继续顺藤摸瓜,深查严查,那么必然就成塌方式腐败,地方熊熊燃烧。 大理寺少卿易大人, 大理寺寺正罗大人, 刑部郎中邱大人, 兵部员外郎莫大人, 游骑将军吕威, 定远将军仇俨,…… 再加之开封府的官兵部队。 多方势力下场屠宰分割,短短三个月的时间,整片东南生意场熊熊燃烧,哀鸿遍野,抄家灭族不计其数。 游骑将军吕威,定远将军仇俨,率领的军队与开封府的官兵部队战略联合,把陷空岛团团封锁。 “周大人,”尊敬地抱拳,“久仰武状元大名。” “吕将军、仇将军,有劳二位受累了。”诚恳地感谢,回之以礼。 腥风血雨的涤荡过后,其乐融融。漆黑高大的军马上,友善亲热地交流着分蛋糕的同僚情谊。 “岛上渔夫精悍,江湖绿林生猛,将军的部下可有出现严重的损伤?”关切。 沙场武将,煞气凛冽。 “不过一帮乌合之众而已,成何气候。负隅顽抗的刁民,统统以水匪论处,就地格杀。” “浴血作战,诸位实在辛劳了。陷空岛闻名全国的蚌珠产业,请千万不要推辞,尽数收下。” 豪爽地笑纳了。 “周大人当真青天,费劲周折,来这里清查累年冤案,锄强扶弱,斗倒豪强,为底下饱受倾轧的百姓主持正义。到末了,大头好处却全都让给我们了。” “为商奸鄙,巨贾成患,那些钱本来也不是他们的。取之于民,自当用之于民。取之于国,自当用之于国。”我诚恳地恭维,“都变作军费,供给将士们前线作战,才是正途。” 钱不用来打仗御敌、保家卫国,难道用来准备作以后战败的赔款么? “姓周的!为什么言而无信,出尔反尔?!……”穷途末路,声嘶力竭,歇斯底里。 我们居高临下,冷漠蔑视地看着陷空岛硕果仅存的三当家,穿山鼠徐庆,被作战官兵从府里拖了出来。 皮开肉绽,鲜血淋漓,押跪在地上。 蓬头散发,重伤狼藉。 愤怒地嘶嚎吼骂。 “畜生!蛀虫!贪得无厌、言而无信的文武禽兽!你们开封府答应了陷空岛,孝敬到位,保我大哥、二哥活着出狱的!……” “本官可没有言而无信,本官守信得很。”慢条斯理。 一个手势,蒙厉悔、马泽云把人彘拖了上来,扔到了三鼠面前。 “瞧,大鼠、二鼠这不是都活着出狱了么?” 双手、双脚、双耳、舌头全无,人形不剩。口大张着,却什么声音都发不出来,只剩下两颗眼珠子在痛哭流泪,惊悚可怖。 第110章 “大哥!二哥!……” 三鼠疯了,疯魔了地猛烈挣扎,企图挣脱精锐官兵的押制,扑过去给大哥、二哥解脱,拧断他们的脖子。 怎么挣脱得了。 怆然涕泪,神魂俱灭,哀嚎。 “周大人!青天开封府,周大人!我们家做什么了哇!要招致如此恶毒的残害!……” “是,我们陷空岛是不干净,可普天之下,哪处做大了的商户能干净?!……如果我们家有罪,该让律法来惩罚,按律判刑!而不该如此恶毒折磨,教我的两个兄长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复仇的滋味如此甜蜜美妙,最香醇的老蜂蜜都比不过,多少年回味无穷。 “法?在当下,本官就是你们陷空岛的法。” 第269章 陷空岛绿林成患,多年来不正当竞争牟利,打击异己,作下刑事命案重重。 灭门香河酒楼姚氏一家,沉尸鱼泽,致使全家一十三口,全部人间蒸发。 铲除珠宝舒氏,致使舒氏家主,舒老爷、舒大公子、舒二公子,醉酒后“意外”坠船溺亡。 打击锦锻池氏,库房纵火,致使七名池氏伙计葬身火海,并牵连到沿街房屋,烧伤百姓、损毁百姓财物无数。 ……等等等等,不胜枚举。 严重涉黑,情节恶劣,铁证如山,残忍发指,天神共愤,人神共诛。 判刑,抄家灭族。 …… 蒋平、白玉堂年轻,还没来得及留下子嗣后代。其大哥钻天鼠卢芳、二哥彻地鼠韩璋、三哥穿山鼠徐庆,俱已经妻妾儿女成群了。 一个不留,斩草除根,全家全族,整整齐齐押赴刑场。 乾坤朗朗,国法严正。 法网恢恢,疏而不漏。 沉冤昭雪,正义虽迟但到。 刑场周围,百姓攒动,乌泱泱窃窃私语着,若畏惧的猴群,官兵部队全副戒严。 红彤彤的日头挂在天空中,金灿灿的阳光照射下来,精赤着肥壮上身的高大刽子手含起一口烈酒,朝行刑的屠刀喷洒过去,刀身雪亮炫目。 司法重器,国之利刃。 乌纱帽端正,禽兽官袍威严,稳坐审判高位。 午时到,朱红的令牌抛下。 “行刑——” 雪亮的屠刀劈下,腥血飞溅,罪恶的人头咕噜噜滚落一地。纵横东南多年的陷空岛贾势力,轰然垮塌,灰飞烟灭。 权力无所不能,正义一无所成。 第270章 日暮西斜,晚风悠悠。 霞光万丈,鸥鹭纷飞。 一麻袋血淋淋的人头,倾倒在静谧的黄土坟包前,草地上恐怖地散落得到处都是。 “你看,蒋相公,说杀你全家,就一定杀你全家,说扬了陷空岛,就一定扬了陷空岛,本捕头都做到了吧?” 开心极了,大大的笑容怎么止都止不住,血泪斑驳,通体舒畅,灵魂简直像在最柔软的云彩里飘,飘飘欲然。 挨个儿指给坟包看。 “相公,这是你大哥、这是你二哥、这是你三哥,这是你大侄子、二侄子,这是你三侄女、小侄女,这是你大嫂、二嫂、三嫂……” “我数过了,你们全家都在这里,所有你珍爱在乎的亲朋都在这里,一个不落。” 以牙还牙,以眼还眼,以血偿血。 伤我者必须要十倍百倍偿还之。 伤我者必须要下地狱。 甭管人死后是否真的存在所谓的阴司地狱,老子他妈的都不管,老子只管把他们送下去,送下去让他们看看有没有。 动我所爱,拿我的软肋威胁我,你的软肋,你在乎的一切,也跟着上了我的死亡名单。 …… 这边是墓园,那边是海。 荒草菁菁的墓园,翡翠湛蓝的南海。 潮起潮落,激烈的海浪拍击在粗砺的礁石上,溅起两三米高的巨大水花,雪白色的泡沫犹如无数珍珠洒落,转瞬消逝。 海天一色,无数海鸥盘旋着觅食,鸣叫悠远。 这里的风光如同记忆中商人描绘的,波澜浩瀚,壮美绝伦。 我毫不怀疑他那时的真心。大夫诊断怀上了他的骨肉,看我的眼神变了,终于拿我当自己人善待了,而不再只是个囚徒了。 亲了好几口,抱着转圈,豆绿裙摆飞扬。 兴高采烈,幸福美满。 急令仆人呈上精心准备许久的礼物,一整套的金首饰。 金凤冠、金耳坠、金项链、金手镯、金戒指,价值数万,目眩神迷。 “喜欢么,夫人?”希冀,期盼,“喜欢么,明文?” 我毫不怀疑,如果温驯老实,从未忤逆,从未逃跑,他自始至终都不会伤害我。 我毫不怀疑,他想经营好婚姻,经营好家庭。 “蒋某是个纯粹的商人,只相信真金白银、切实利害,从不相信话本故事中镜花水月的虚妄情爱。但如果明文你肯,我很乐意在婚后与你慢慢培养。” 爱情、婚姻、相夫教子、锦衣玉食的后宅生活,如果换作任何一个这时代的封建女子过来,必成就一段金玉良缘。夫妻恩爱,琴瑟和谐,幸福美满。 可错就错在我不是这时代的女子,我没裹小脚,也没裹大脑。 人各有志,人各有路。 我就想踏踏实实走自己的权力路,平步青云,位极人臣,凭能力,凭本事,在朝堂干实事儿,守护泱泱太平,实现自己的抱负。不想要爱情、婚姻。 于是金玉良缘化作了孽缘。 唯美梦幻的爱情化作了刀刀见骨、血淋淋的上刑。 彼之蜜糖,化作了吾之砒霜。 “……” 去看海。 不要被男人带着,而是自己去看。被人带着看的风景,和自己登高俯瞰的风景截然不同。 海风咸湿,海浪澎湃,礁石漆黑嶙峋,千万年岁月滚滚往前奔流,苍茫的天地一眼望不到尽头。 电闪雷鸣的狂风暴雨中,巨大的海潮惊险迸溅,摧枯拉朽,无数漆黑的海燕振翅翱翔,放肆恣睢,自由自在。 第271章 南侠能够与锦毛鼠、翻江鼠青梅竹马,生养南侠的武进县自然与陷空岛相去不远,清洗了陷空岛,满载而归,回京城的路上,正好途经武进县。 多民族混居的南方水县,民风剽悍,舞棍弄枪,尚武之风盛行,气候温暖潮湿,绿意蓬勃。 京畿官差莅临,城门大开,地方官发动百姓,夹道欢迎。 酒楼宴饮,声色犬马。 衣香鬓影,盛世糜华。 都收到了陷空岛覆灭,充作军费的消息。开封府所到之处风声鹤唳,贪官污吏,富贾豪绅,人人自危。 吕无病、颜泰、苏烈风、萧国封、高华鸿、杜建忠……众精锐头领有些担心。 “常州府武进县,这里可是展大人的老家,彻查武进,京城里的包相能愿意?咱们队伍里的王朝马汉能愿意?……” 觥筹交错,举酒碰杯。 红光满面,其乐融融。 坊灯幽艳,佳人在怀,无尽销魂。 蒙厉悔、马泽云、丁刚,三位心腹大将稳得很。 “放宽心。” “人死如灯灭,树倒猢狲散,大家都很务实的。” “王朝马汉、张龙赵虎,四位校尉,效忠的是武官统领的位置。谁当了武官统领,他们就效忠谁,就与谁关系好。” “戚临渊作武官统领时,他们效忠戚临渊,与戚临渊关系好。” “史烈作武官统领时,他们效忠史烈,与史烈关系好。” “周卫疆作武官统领时,他们效忠周卫疆,与周卫疆关系好。” “展昭作武官统领时,他们效忠展昭,与展昭关系好。” “现如今咱们周卫国,周大人上台掌权,他们自然效忠周大人,” 一朝天子一朝臣, 朝朝天子皆杀人。 谁敢对抗当届领导,家里没有软肋么。 “至于包相那边,就更不必忧虑了。包相绝不会干涉我们在武进县的扫黑行动。” 那是镇国大臣,老青天。 善不为官,仁不当政。 扶武状元上来,就注定了展家的覆灭。 展昭死得蹊跷,其亲哥展旭,一直在刨根究底地苦苦追查。为防止查出事,查出武状元的女身,大局着想,展家必须灭门。 第272章 武进扫黑,满城风雨。 提点刑狱,彻查基层冤情。才不过三天,王朝马汉就撑不住,过来找我了。 官驿高层,五楼,墨香幽雅的大书房。 穿过守卫重重,敲门请示,后入。 两名曾经隶属展昭部下的校尉官,跪了下来。 武人臣属礼,单膝跪地,垂首。 放下当地刑案卷宗,似笑非笑:“王大哥,马大哥,这可忒折煞本官了,多少年的同僚情谊,快快请起。有什么不能站着好好说?” “……” 第111章 “……” 他们没有起。 我本来也没打算真扶,虚扶一下,作作样子罢了。让他们跪着挺好的,挺赏心悦目的。 “大人,属下恳求您,收手吧。” “祸不及家属族亲啊。冤有头,债有主,展大人身陨,已经为曾经作下的罪孽付出代价了,该两清了。” 笑。 刑案卷宗握成卷,有节奏地敲击在掌心里。 围绕着卑微恳求的两人,悠然地踱步。 “你们想保展昭的遗亲,展旭一家。” “何苦抛弃脸面,低声下气,来这里求本官。” “倘若武进县展氏一族,清清白白,干干净净,从未作过恶,从未仗势倾轧民间。那么根本不怕查,根本不必你们俩保。” “倘若他们不干不净,不清不白。你们来这里求本官,便成了徇私情,枉法,庇护黑恶势力的保护伞。” 王朝抬起头,抱拳礼,恭敬地问我。 “大人,我们保证不徇私情,有黑必扫,有恶必除,有冤必查,还武进县百姓一片朗朗青天。大人是否也能保证不徇私情,不捏造假证,不携怨陷害无辜?” “本官保证,”情真意切地微笑,笑意不达眼底,“不陷害,严格按照国法教条来。” 展氏一族在武进县源远流长,根深势大。 展昭大哥,展旭,当地经商多年,府上颇为富庶,号称展员外,精明强干,硕望宿德。 王朝马汉究竟理想天真了,以为品德、家教、门风……那些高尚芳香的东西,足以约束住一个人、乃至于一个家族的行为,使其从无犯罪,清清白白。 不是我们这种基层刑侦爬上来的。 基层刑侦爬上来的老油条,心里都门清。 凡豪强,俱鄙。 不可能干净。 完全干净的存在,在世间根本活不下去,更勿论发展成地方豪强。 第273章 艳阳高照,满城肃杀。 武进县四大家族牵头举办,地方官胡淼江全力支持,仲秋赏花宴,官商和谐,鱼水相融。 “他们想联合放血,”马泽云、丁刚悄悄禀上线报,汇报底下的暗流汹涌,“地方姻亲盘根错节,各大家族一荣俱荣一损俱损,把哪户推出来给开封府宰杀了作肥羊,他们都舍不得。” “团结得很,干脆商量定了,一齐放血,每家出二十万,零零总总,汇成大约两百万,统一孝敬上去,充入国库军费。” 蒙厉悔在耳畔低沉地言笑,老辣精毒,亦正亦邪。 “大人,这个价还可以再杀杀,抬到二百五十万,三百万,甚至三百五十万……” “……” 心有灵犀,福至心灵,徐徐地微笑起来。 抬得越高,我们可以抽成的就越多,手下弟兄分红的就越多。 …… 换上正装赴宴,绛红官袍,英武端方,衣冠楚楚。对着铜镜,把满脸的络腮胡略微修剪了些,使煞气没那么重,更亲民,看上去更好接近。 到得略早了些,园林外守卫森严,园林内部仆从往来忙碌。花木阑珊,掩映着,竟然有很多女眷也在。 莺莺燕燕,云鬓花颜,玲珑团扇半遮面。 雀跃地靠在栏杆边上,给池沼里名贵的红鲤鱼群、银鲤鱼群,撒喂细碎的鱼食。 “夫人。” 忽然有熟悉的人声叫我。 入耳的刹那,心脏骤停。 通体寒毛,根根悚立。 展昭的声音。 “……” 他不是已经死了么? 他不是已经死透了么?…… 我亲手把他活活打死的,亲手放的焚尸大火…… 瞬息间,思绪奔流万千。全副戒备,神经紧绷至极致,成近乎断裂的弦。 “夫君。”雍容美丽的女人应,小亭中袅娜起身,莲步轻移,与我擦肩而过。 “现在入秋转寒了,怎么还穿的如此单薄,来,把披风裹好……”关心。 “不至于,夫君,刚喝完热汤,妾身并不冷……”低柔,依赖。 “你有孕在身,以后这种嘈杂的应酬场合,能不参加,尽量不参加了。人杂事杂,来来往往,没得再不小心冲撞着了胎气。”强硬。 “可是咱家大儿子已经到了适婚的年龄了,妾身在赏花宴中看看,那么多妙龄千金,兴许能相中一门合适的亲事呢……”撒娇。 鸳鸯交颈,耳鬓厮磨。 柔情缱绻,幸福恩爱。 毛骨悚然的感觉渐渐褪去,紧握在刀柄上攥得发白的骨节,意志力逼促下,艰难地松开。 冰窟中攀爬出,终于重归人间。 “……” 僵硬地转过身去,园林盛景,绚烂的紫藤花映入视野。 日光熹微朦胧,一眼万年。 没有毁容的展昭,剑眉星眸,芝兰玉树。 人至中年的展昭,白发微微,皱纹比我更深重得多,气度沉稳,安然儒雅,仿佛陈年的醇厚老玉。 那贵妇人埋在他胸膛前,低低地说着些什么私密话。男人的脸庞侧垂着,安静耐心地倾听,无尽温柔。 “好,好,都依夫人的……” 抬起手来,自然地把妻子的碎发挽到了耳后,亲密得无间无隙,轻轻地抚弄把玩着妻子的绿玛瑙耳坠。 若有所感,遥遥地四目相接。 微微颔首示意。 拥着妻子的后腰,携妻子走了过来。 友善含笑,微躬腰,垂首,拱手作礼,恭恭敬敬。 “草民展旭,携贱内见过青天周大人。” 第274章 “展员外免礼。” “离赏花宴开始还有小半个时辰,这段时间里,大人可否移驾偏厅一叙?” “……当然。” 他大约想问亲弟弟的死。 正四品京畿重臣身亡,离奇焚尸火海,震动京城。这件事开封府处理得很果断,公案上一口咬死了官场恶性迫害反腐清官,买凶害命,雇佣壹号刺客屠府。 在把壹号抓捕归案,明正典刑,死刑处决后,所有卷宗全部封档,藏经阁中加密储存,除非有老青天的手令,否则任何人都无法提取查看。 完完整整地保留了开封府展大人的名誉,墓碑上铭刻的英雄清清白白,历史长河中凝固,无一丝劣迹。 然而最为敏感细微的至亲之人,怎么可能察觉不出端倪。 僻静清雅的偏厅落座,婢子上茶,上点心,男人间谈事,女眷退下。展夫人识相贴心地离开了,在滕妾孟氏的伴随下,去东苑赏菊花。 “周大人,请问我弟弟熊飞的死,究竟怎么回事?” “官方不是已经给出通告了么?”青瓷茶盏,眼帘平静地低垂,细嗅顶级毛尖的茶香。 “官方通告向来糊弄给民间看的,对于家属,想来私底下该有另一套实情交代。” “没有。”冷漠。 “………………” 为商半生,和气生财。 年逾四十,涵养优秀。 按捺着,没有恼火。沉默良久,地方豪绅缓缓地再次开口,诚恳地哀求。 “大人,我弟弟从江湖转投入公门,大好年华,舍弃潇洒的自由身,追随了老青天,最终把命也搁在了公门里头。在他死后,至少我们家属该知道真相。” “害他的究竟什么势力、什么人,如果你们开封府碍于朝堂权衡、或碍于没有实证,不方便出手,交由展某,我们江湖人有江湖人的复仇手段。” “展员外,听人劝吃饱饭,别刨根究底了,”我抬眼看着这张熟悉到可怕的英俊面庞,“有时候真相还不如谎言,谎言至少经过了精致的粉饰,很漂亮。” 而真相,可能比谎言更丑陋千百倍。 刻在墓碑上的是个纯白的英雄,他的一切罪行,一切污点都被抹去了。 只因为其尊崇的身份,开封府展大人。 这对于亡者家属应该很慰藉,他们得到的是个光宗耀祖的英雄、烈士,而非混账。 中年豪绅恳求:“到我们这个岁数,已经不敢沉溺于好听顺耳了,谎言蔽目,把人不自知地按入泥沼,溺毙。” “无论真相多么奇形怪状,展某都愿意接受,但求周大人赐教。” “………………” 扑克脸,官架子摆着,置若罔闻,不作理会。捏了白玉碟里的蛋黄酥,慢条斯理,自顾自地品尝,细嚼慢咽。 豪绅开始推论。 一边精准缜密地推论,一边仔细地观察着我的神态细微变化,以判断推论方向是否有误。 “熊飞剑道造诣很高,仅在我之下。壹号杀不了熊飞,除非他身上还带着其他什么负累,比如说,他需要分心兼顾保护什么人……” “开封西城,毓伦庄园,一场大火烧死了三十五条人命,我弟弟、蒋四弟、白五弟的焦尸都在。案发当晚,壹号必还有帮手,否则绝无法以一敌三,他们仨没一个吃素的。” 第112章 “展某不才,有些商人的门路,调查到,开封府同时期判决处死的,不止罪孽滔天的壹号,还有一位,姓徐,曾经是熊飞的得力部下。” 咀嚼戛然而止。 吞咽下糕点,喝口茶水,漱干净口腔。抬起眼来,深邃可怖。 “你想表达什么?” 展昭的亲哥没有回答。 温良地反问。 “大人觉得,草民想表达什么?” 司法重器,位高权重。 似笑非笑,喜怒难辨,盯着这双熟悉的眼睛。 “你想表达什么,可以表达得更清楚些,本官脾气好得很。” 温良恭驯,稳若泰山。 “大人说笑了,您的脾性可与好字沾不上边。血腥屠戮,联合军队,清剿了整座陷空岛,夷其三族。如今开封府所到之处,风声鹤唳,官商人人自危,提及周大人的赫赫凶名,可止小儿夜啼。” 居高临下,高官阴森森地睥睨草芥蝼蚁,看死物的眼神。 “熊飞生前与陷空岛关系紧密,感情甚笃。熊飞身陨后,开封府却立刻对陷空岛开刀,弃往年情分于不顾。” “草民是否可以由此推测,熊飞其实亡于公门内斗,新上台的势力在进行大清洗?……” “继续,”我说,“本官听着呢。” 看他敢不敢继续。 看他有没有胆量,为了个死人,抛弃现在拥有的一切。富贵豪阔,太平优渥,娇妻美妾,儿女成群,天伦之乐。 “………………” 中年人不再继续了。 死人已死,活人还得继续往前走,继续生活。 顶梁柱,偌大的家庭,乃至于偌大的展氏家族,全部压在身上。 权力面前,他终究不敢。 恭驯地垂首,露出脆弱的脖颈。 “大人。”轻声,低眉顺眼。 庄园里,美貌的婢女端上来红木托盘,托盘中盛放着一封泛黄的信件,封漆破裂,已经被开启过了。 展旭离开座椅,接过托盘,躬腰垂首,毕恭毕敬,双手将信件奉上。 “这是家弟生前留下来的。” 第275章 信封外表只竖列四字。 【吾妻亲启】 展昭留给徐明文的遗嘱。 在展昭死后,一切遗产全部留给妻子徐明文。 他没有符合蒋大商人的暗黑预言,他没有打算堕落、腐朽,自始至终,他都坚定在原本的路线上,丝毫未动摇过。 打贪,打腐,打黑,打黄,打赌,打毒,打拐……孤零零,一往无前,以行践道,以身殉道。 为官五年,两袖清风,至死未曾贪墨半两银钱。 从未和光同尘,从未随波逐流。自知得罪朝中权贵众多,皇朝大厦倾塌,历史洪流滚滚而来,螳臂当车,早晚遇害,然而无怨无悔。 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扛起国法的大旗,横扫天下,澄清玉宇。鞠躬尽瘁,守护苍生头顶的莽莽青天,死得其所,死而无憾。 【吾妻鄙。】 这三个端正的小楷刺目极了。 【吾妻鄙,不可当政。】 “似尔等腌臜的朝廷鹰爪,未发达时尚且显不出来,但凡未来某一日发达掌权了,必定烂一片,祸害一方。在老青天百年仙去后,化作庞太师奸佞之流,祸国殃民。” 锋利的文字,针扎一般,戳在身上,视野里大片大片模糊。 依稀仿佛回到了当初,作大捕头,及仙打拐打黑时的当初。 官驿高层的书房里,绛红官袍,端芳尔雅,武官坐在办公桌前,埋在小山高的刑案卷宗里,垂眉敛眸,心无旁骛,专注地处理公文。 墨干了,慢慢地研磨,幽雅的墨香溢散在静谧的空间中。 烛火昏黄温暖,疲惫地按揉太阳穴,松针般的睫毛轻微地一颤一颤,清俊出尘。 不知何时,处理中的公文幻化成了信纸,信纸中密密麻麻的小楷铺就开来。 铺就成了现今拿着阅读的内容。 【硕鼠祸黍,吾欲杀尔,吾当杀尔。整顿吏治,肃清贪腐,以儆效尤。然私欲惘道,辗转踌躇,终究于心难忍。】 “明文,”这个杀千刀的猫领导说,“不处死你,就必须弄废了你。使你退出公门,使你彻底绝缘官场。” “回归妇道,跟了蒋平,作陷空岛尊贵的四夫人,相夫教子,开枝散叶,锦衣玉食,富贵荣华,幸福美满,是为最好一个结局。无论对于哪一方来说。” “自古家国两难全,在这条道上前行,我活不了太久,无法作一个称职的丈夫,荫蔽你,荫蔽自己的妻子儿女。” “你好好跟蒋平,大商人油滑狡诈,却并不奸邪。但凡你真正对他低头了,他一定会欣喜若狂,善待自己的妻子。待到生出儿女后嗣,更会把你宠上天,天上的星星都可以为你摘下来。” “在我死后,蒋平便是你栖身的大树。在我死后,我全部的遗产都归你所有。你从未相信过我喜欢你,但在我自身,我已经尽力做好了所有能为你做的一切。” “吾妻,希望看到这封亡者遗信时,对为夫的恨意能消减三分。” 第276章 并未消退。 非但未消退,而且恨意在与日俱增。 越是身处高位,权高势重,越是对当年毁灭自身前程的混账恨入骨血。 我比戚临渊、史烈、周卫疆、展昭……比他们每一任武官统领都做得更好,我比旧往的所有前任都做得更优秀。 我们最底层爬上来的泥腿子,才是最洞悉这世道的,才是真正了解世界真实模样的。他们那帮子含着金汤匙出生的天之骄子,他妈的,自出生以来,便天经地义地拥有了一切美好的事物,乃至于美好珍贵的高尚品质。 公器的屠刀交到他们手里,不切实际,想当然,乱切。 吾妻鄙? 徐明文者鄙? 放他娘的狗屁! 分明高尚者鄙。 蝇营狗苟、奇形怪状的我们,只不过是这世界的投影而已。我们就是这世界,我们就是世界最真实、最广泛的模样。 无法理解,看不惯,看不下去,就灭杀? 凭什么! 凭什么! 凭什么! 他们的道是道,我们的道就是污泥了么?他们的正道天经地义,我们的存在就人神共诛了么?! …… 堵不如疏,自老子当政掌权以来,开封府仍旧惩凶除恶,与朝中官员的关系却缓和了许多,再也不剑拔弩张了。 堵不如疏,自老子当政掌权以来,开封府分红到位,个个腰包鼓鼓,贪污徇私达到了有史以来的最低,吏治清明干净。 老青天垂垂老朽,已经有意将担子交给我了,前几个月茶诗会上,把我引荐给了八贤王、王丞相、腾尚书。朝中资源逐步移交,在老青天驾鹤西去后,周卫国就是下一任青天。 展昭生前有做到么? 展昭生前,老青天有把他引荐给八贤王、王丞相、腾尚书么?…… 哈哈,否定我? 比为官、比能力、比人情世故、比业绩,他哪样比得上我?! “……” 紧紧地捏着泛黄的信纸,乌纱帽,络腮胡,威严官袍,泪眼模糊,心脏扑通扑通炽热地狂跳。 如今三十五岁,正四品京畿重臣。再过几年,老青天退去,我接过担子,便是新任开封府尹。 勤勤恳恳,兢兢业业,守护黎民太平,统御部下,壮大官场势力,继续往上爬。在五十五岁时,问鼎正一品大员的位置,权倾朝野,也未必不可能。 我或许有可能拜相封侯,名留青史。 而这锦绣繁华的一切,当初却差点被他们毁了。强行囚禁在深宅后院中,强行压在身下,变作满足自身情爱欲望的共用妻子、禁脔、宠物。 倘若不知道自己能爬这么高,我或许还不会这么恨。 倘若不知道自己能达到今日的巨大成就,我或许还不会这么恨。 倘若我是个缠裹着金莲小脚、沉溺于情爱的小娘子、小女人,或许压根就不会恨。 可我不是。 我身处高位,执掌重权,波澜壮阔的江山风景尽纳入眼底。 逝者留下的遗嘱,整整三页信纸,密密麻麻的小楷墨字,赤诚真灼,苦口婆心,殷殷叮嘱。深沉似海的隐忍爱意,沉重的男人道德感、丈夫责任感,溢于字里行间。 激起的却是心理上浓郁的恶心。 想起了那次被蒋平反剪着手臂,逼着在他身前跪下,而他说,明文,乖,张口。 心理层面的恶心突破阈值,竟然蔓延到了生理层面,牵扯得肠胃里翻江倒海,根本抑制不住,猛然往前倾,哇地呕吐了出来。 “周大人!……” 豪绅惊地过来扶我。 熟悉的英武面庞映入眼帘。 “滚!” 猩红,咆哮。 “……青天周大人,熊飞的遗嘱上,在他被害死以后,他的遗产,连并铺子折合,大约二十万两,全部由其爱妻继承。” 第113章 “但徐捕头已亡,所以我们展家打算把熊飞的遗产,全部捐献给开封府公库。究竟那里是他生前公职做事的官府,也是他卫道殉道的地方。” 第277章 恶心死老子了。 恶心死老子了。 恶心死老子了。 婢女莲步轻移,草木灰掩盖秽物,簸箕、笤帚打扫干净。 牙粉、绿皂,伺候着漱口、洁齿。 情深似海的遗嘱在掌心里捏成皱巴巴的一团,前唐红木雕花阔椅中,坐姿松散,闭目养神,许久许久,胸腔内的郁浊之气才长长散出。 “这封《吾妻亲启》的书信,你曾私自拆开查看过。” “当然。”豪绅谨小慎微,低声地应,“家弟亡得蹊跷,展氏一族自当竭尽所能地调查。” “关于里面的徐明文,展员外研究出了个什么道道?” “京畿四大名捕之一,由陈州调升开封府的大捕头,惊才绝艳,朝廷人才。在理论……该是名强悍的男人才对,但,熊飞没有龙阳之好……所以……只可能是个离经叛道,女扮男装的罕见姑娘……” 犹疑。 “死者为大,不言逝者过。但遗嘱中提及‘恨意’,恐怕……熊飞曾经做过什么对不住她的事……” 下论断。 “开封府同时期处决徐捕头与壹号,她与熊飞的被害绝对脱不了干系。” 皮笑肉不笑。 神秘地勾勾手指。 “来,过来,展员外,贴耳朵过来,本官告诉你其中隐秘的内情。” 贴了耳朵过来。 官商和谐,手依附到豪绅的后颈上,亲密无隙地拥住。 耳鬓厮磨,低秘。 “你弟弟霸王硬上弓,把部下强暴了。” 悚然抬眼。 “绝无可能。”熟悉的英武面孔,君子端方,两鬓微微斑白,眸若深潭,“我是他亲哥,我了解自己亲弟弟的品性,他并不好色昏聩,绝做不出这种事来。” “你就说他该不该死吧。” “我不相信。” “你就说他该不该死吧。” “我不相信。” “你就说他该不该死吧。” “草民说了,草民不相信!” “如果他做出了这种事,我们假设这种前提,”揽着后颈,极近距离处,死死地盯着,猩红,低低吼骂,“那么,他被谋杀,是不是罪有应得?!” “他给了这女子名分了!他称这女子为妻!他把所有遗产都留给了这女子!他深爱这名女子!这女子恶性谋杀自己的丈夫,被开封府死刑斩首,罪有应得!……”五内俱焚,悲痛欲绝。 好。 很好。 第278章 仲秋赏花宴,官员、富贾、豪绅、重吏……地方世族齐聚一堂。 须发花白、上了年纪的老爷们在,后辈的青年才俊们也在,各家族的嫡公子、庶公子、嫡千金、庶千金……锦衣华服,富贵倜傥,争奇斗艳。 玩一种高雅的游戏,曲水流斛。 菊园里花团锦簇,溪流细长。 把美酒盛放在小舟中,使顺流而下,停滞在了谁面前,谁就要端起金杯,一饮而尽,乘着微醺的醉意,即兴赋诗一首。 公子作完,千金作。 佳人作完,才子作。 行云流水,斐然成章。 风花雪月,笔墨酣畅。 漂到我这里直接说了句不会,喝下三杯烈酒,把小舟推下去了,让下游的人继续作。 武进县四大家族,常、巩、展、和。 常家的庶长千金、巩家的嫡三千金,晚上直接送到了四季春高层的顶级包房里。 一位二十二岁,一位十六岁,大家闺秀,小家碧玉,柔情绰态,娇艳欲滴。 “大人……”娇羞。 “周相公……”欲语还休。 “去洗澡,把衣裙脱了。”命令。 香薰花瓣,蒸腾的水汽中出浴,细滑的肌肤白里透红,活色生香。 拥过细嫩的脖颈吮吸啃咬,在外表留下极具欺骗性的欢爱斑驳,然后给她们一人扔床被子,到小榻上睡。 “对外该怎么汇报你们自己心里有数。” “……”沉默。 “……”沉默。 烛火熄灭,各自就寝,隐隐约约听闻天真烂漫,一匹瘦马对另一匹瘦马轻微地细语:“娇娇,原来世间真的有一心一意,忠贞守着妻子的痴情男人……” “……” 除了南乡以外,我发现和其她封建时代的女人真没法沟通,不但无法沟通,稍微靠近一些共处,甚至会感到降智的窒息。 “本官没收受这份孝敬,不是因为所谓的忠贞,而是由于惧内。” 如果丁南乡不具备杀害我、管束我的实力,如果我实打实长了吊,你看我艹不艹这两个美人。 “不是,你们能不能清醒点?” “……” “……” “男人为什么要一心一意?” “……” “……” “忠贞、痴情不渝、一心一意守着妻子孩子过,是女人站在自身的立场上,对男人的行为期盼。可男人为什么要站在女人的立场上,为女人活,而不是站在自身的立场上,为自己活,风流快活,享尽万千美色?” “……” “……” 两个裹了小脚又裹了脑的金莲美人怯怯缩缩,不吭声了。 我也没指望她们应上声。 性取向被强行扭曲了以后,对男人避如蛇蝎,再也生不出性趣了。对女人有性趣,然而河东狮在家镇宅,有贼心没贼胆,根本不敢付诸于实践。 长时间压抑着欲火,燥得难受。刺她们两句,拿柔驯的下位者当出气筒,撒撒气罢了。 “……睡吧,是本官失言了。活着总需要些虚幻的精神鸦片,嗯,人世间确实有为女人而活的男人,一心一意,忠贞痴情,跟脑子不够用的藏獒似的,你们慢慢活,继续往下找,慢慢就找到了……” “……” “……” 枕在舒适的素锦软枕上,黑暗中闭目假寐。 大半个时辰后,包房内的呼吸声绵长清浅,皆陷入沉睡了。悄无声息地起身,穿上灰色的劲装外袍,套上靴子。 来到俩瘦马旁边,手指伸到耳廓上方,测试性地打了个响指。毫无反应,深度睡眠,睡得香甜。 翻窗而出,宛如风中滑翔的大型掠食性猛禽,十几米的高度轻盈落地。 …… 离开四季春,回归官驿。 官驿地下一层,地牢火把晦暗。 三步一岗,五步一哨,镇守森严。 长长的甬道,无数熟悉的精锐面孔。 “大人。” “大人。” “大人……” 萧国封、高华鸿、杜建忠、周临……众志成城,敬畏肃穆,纷纷垂首。 心腹部下,丁刚迎了上来。 “怎么现在才来,头儿?” “被孝敬上来的女人耽搁了,不方便脱身。” “打晕就是,手刀劈后颈,人事不知,保准整宿睡得跟死猪似的。” 摇头。 “两个女人,先打晕哪一个都会被另一个看到,行不通。只能等她们都睡着了再出来。” 丁刚陪随在侧后方,快步进入牢狱深处。 问。 “他们还是不肯松口?” “始终不肯,”叹气,无奈地汇报,“吊着脱水三天了,开刀放血,刑逼,各种能用的手段都用了,骨头硬得很。” “厉悔也没办法?” “老兵也无法。疆场剥皮去骨的毒戾手段没法给王朝马汉用,他们究竟不是咱们的敌人,只是队伍里信念坚持不同的战友而已。” 摇头。 “老兵说了,真要用狠的,打断双手双脚,把王朝马汉做废了,他硬不下这副心肠。” 又一重阴森的关卡打开,面前豁然开朗。 浓郁的血腥气混杂着难闻的霉腐味扑面而来,晦暗的牢间中,青黑色的寒铁锁链自高空悬垂下来,吊着两副镣铐。 镣铐禁锢着的手腕磨得血肉模糊。 蓬头乱发,脑袋深深地耷拉着,看不到面孔,死活不清。 开封府制式的校尉官袍服七零八碎,血肉模糊。黑红色的结痂污物与布料黏连在一起,每一刑鞭下去,皮开肉绽,连带扯掉碎布,大股新鲜的殷红涌出,闷闷惨叫。 “松口吧,识时务者为俊杰。” 酷吏歇息喝水的空档里,蒙厉悔拎着烧红的烙铁上前,单手捏住王朝的下巴,抬起了鼻青脸肿的面庞,诚心实意地劝说。 “真看不清形势么?硬扛着过去的情义前行,能得什么好果子吃?……” “一朝天子一朝臣,一届领导一届班子。姓周的是内定的下一任府尹,清理姓展的残党势在必行。武进县扫黑,覆灭展氏,永绝后患,甚至有老青天的意思在。” “不可能,”旁边的马汉摇拽得寒铁锁链哗哗作响,怆然疯癫,沙哑嘶吼,“蒙憨子,你他妈胡说八道,包相对展护卫视如己出,视其为亲子!……” 第114章 “哦?是么?”讥诮,“那么为什么你们给京城去了八百里加急的密信求救,京城方面却没有任何反应?” 第279章 “大人。” “大人。” 酷吏敬畏地垂首,向旁边退开。 马泽云拿着大包药粉,沿着牢房四周撒,灭杀跳蚤虱子,防止王朝马汉像其它囚犯一样,背上滋生密密麻麻的虫子。 蒙厉悔靠近过来,压低声音问:“怎么办,头儿,死不松口。” “……” “周大人,你亲口答应过我们的,不徇私情,不携怨捏造假证,不栽赃陷害!”铁链剧烈地晃动,蓬头垢面的脑袋抬起来,义愤填膺地吼骂。血肉模糊的卫道英雄,被酷刑折磨得几近疯癫,“展旭一家虽然不干净,但还远不至于死刑、夷三族的重刑!” “那日官驿里,你指天发誓,发下神誓!绝不枉法乱判,牵连无辜!你向我们承诺过的!出尔反尔,不怕遭神明天谴么?!……” 双臂抱胸,慵懒地斜倚栏杆,冷漠蔑视地睥睨。 回答王朝马汉。 “本官不信神。” “反倒你们俩,冥顽不灵,不可理喻,奇怪得很。武进扫黑,要灭的是展昭的遗亲,展昭的家族,又没与你们沾亲带故,又不是你们的亲戚,何至于如此硬扛着滔天的苦痛,为他们坚持公正?” 马汉布满红血丝的眼珠子可怖地瞪着我。 “豪绅展氏一族,经商做大,曾经多次向县级衙门行贿孝敬,以及出于竞争需要,打压敌对商铺。但几十年来,家风忠正,从来没有戕害过一条人命,从来没有倾轧过一户百姓。” “行贿罪,不正当商业竞争罪,仅有的两项罪行。最多给当家家主展旭判刑二十年,在法理,无法更高了。你却想抄其全家,灭其全族。九十多口子人啊,这不是作孽是什么?这不是伤天作孽是什么?!……” “……” “……王大哥,你是不是觉得,曾经救过我的命,所以我就绝不会杀你了?” 王大哥血泪斑驳。 “你还记得我救过你的狗命啊!原来你还记得哇!……” “把他们从铁链上放下来,别吊着了,再吊下去,手腕的筋脉都要磨断了。”我向左右吩咐。 “是。”“是。” 酷吏恭敬地应诺。 镣铐打开,两个正直的校尉官烂泥一样跌落在烂草中,坐都坐不起来,胳膊哆哆嗦嗦,颤抖地支撑在冰冷的地面上。 手腕磨得红肉恐怖,遍体刑伤,触目惊心。 “最后一次机会,要么从,要么死。” 司法重器,权势威逼,磅礴倾轧。 两个都抬起了眼,惨烈地咧开牙,干裂的嘴唇绽开道道瘆人的血口,狼藉不堪,虚弱地喘息。 “你敢杀我们?” “你敢?” “正五品校尉被害身亡,周大人,你以为这种事说抹就能抹么?……” “是,说抹就能抹。”居高临下,抱胸斜倚着牢柱,浅浅淡淡,“这种事该怎么操作流程、捏造假证、误导刑侦方向,把异己变作公差中不幸牺牲的英烈,本官比你们熟练得多。碍事的平级、上级都可抹灭,更何况你们只是本官的下级。” 通体寒透,如坠冰窟。 惊悚地意识到了什么。 “你曾做过很多次?!” 没有回答。 只重复问句。 “最后一遍,从,还是死?——” “……” “……” 紧咬牙关,垂下了头去。 铮铮脊梁,傲骨嶙峋,宁死不从。 “打。”下令。 “什么?” 蒙厉悔、马泽云不敢置信听到的东西。 “本官说,打,打到松口服软为止。” “他们刑伤如此严重,羸弱不堪,倘若始终不肯松口,最终被活活打死了呢?……”终究同袍,于心不忍,难下杀手。 “那么就打死了好了。”平静自然,理所应当,“顺我者昌,逆我者亡。不服从命令的下属,唯有抹除,人间蒸发。” 第280章 重重地拳脚殴打。 压抑隐忍的闷哼、惨叫。 刑伤崩裂,鲜血涌出,猩红的色彩浸透了破碎的武人袍服。 抱头伛偻,蜷缩成了自我保护的虾米状。 筋骨寸断,浑浑噩噩。 渐渐地,惨叫声微弱了下去。 “……” 活人皆可攻克,生死面前,道义、感情那些东西最轻贱不过。 它只要是个人,就一定有软肋。 如果宁死不屈,顽固刚烈,可以硬撑到被活活打死,那么只能说明,它的软肋不是它自己。 蒙厉悔、马泽云不忍心再下手了,校尉官蜷缩着的躯体都已经在渐渐松散开了,继续下去,就真断气了。 眼眶青黑,眼眸朦胧,迷惘地望着灰暗的虚空,牢房顶部的角落里,长爪的漆黑蜘蛛静谧地结网。 尾部长长地拉丝,拉成直线。直线与直线间互相纵横连接,渐成精密的车轮状。 动作舒缓地半蹲下去,贴近着,娓娓诛心。 “王朝,你公正,你坚贞,你悍不畏死,但是你的家人呢?你的亲属呢?他们都是升斗小民,没有神圣的信仰,也像你一样,清清白白,没有劣迹可查么?” 剧烈的痛楚每时每刻煎熬着肉体,源源不断的生理泪水滑出眼角。 视线脱离高空中的蜘蛛网,通红的眼珠子缓缓地转过来,移向我的方向。 咳嗽,血沫飞溅而出。 我面不改色地抹掉脸上沾染的血腥,形貌温良地继续。 “你瞧,这是什么?” 厚厚的信封拍到校尉官面前。 里面盛装着的,尽是其家属、亲戚违法的罪证。 “知道家里有当官的罩着,下面的就难免放肆了。” “你堂兄王灿,春闱考试中作弊,被查后以五百两银票贿赂考官,考官知道他与开封府有关系,没敢发落,轻轻放过了。” “你姑妈孙氏,为了给儿子谋个铁饭碗,找上你母亲,通过你年逾七十的老母亲使关系,在基层做了个小亭长。小亭长纠结贱役,霸着商路,拦截过往商队,收受过路钱,中饱私囊。” “你的远亲表弟罗光,狐朋狗友,醉酒后,当街调戏良家妇女,妇人的丈夫奋起反抗,反倒被围殴打断了腿,基层衙门没敢发落,罗光及其狐朋狗友愈发嚣张,不可一世。” “你三叔……” “你妾室柳氏的弟弟……” “你小舅……” 一桩一桩,一件一件,罗列得清清楚楚。铁证如山,白纸黑字红手印,画押清晰。把柄拿捏得死死的。 “追究下去,按照国法严办,这么多亲戚进监狱,不知王大哥的老母亲能否承受得了刺激?年迈脆弱的感情是否受得住如此天大的伤害?” “王大哥不幸‘牺牲’在武进扫黑中,尸骨无存,人间蒸发。王大哥的爱妻、美妾如何维系生活?……王大哥的三个孩子如此维系未来?上学堂的事宜没了父亲的操持,还怎么挤进好的书院?还怎么就读于好的教师门下,未来找份好的工作?……” 浑浑噩噩,泪流满面。 艰难地翻过身来,扒着漆黑鎏纹的官靴,细若蚊吟,卑微地哀求。 “求你,别……” “别什么?” “别刺激我娘……别……她年纪大了……一刺激人就没了……” 徐徐地微笑起来。 “这才对嘛。” 向左右部下吩咐。 “厉悔,去请大夫来,好好给王校尉处理伤势。泽云,拿套整洁的衣裳来,王校尉身上的官袍都脏污得发臭了。” “是。”“是。” 扶烂泥一样的校尉官起来,使他靠墙坐着,有个支撑点,亲力亲为,接过搪瓷碗,爱恤部下,喂他喝水。 “很渴了吧?都吊了三天了……” “大人,求您,别下狱卑职的亲戚,别刺激我娘……卑职愿为您效犬马之劳,帮着捏造证据,泼脏水,屠杀展氏三族……” “来,先喝水,先把水喝了,瞧这嘴唇干的,都裂血口子了……”摸着蓬乱的脑袋,一下一下抚摸,无尽温柔,“从了本官就对了,从了本官,每年每月,分红只多不少,包你们诸位吃香喝辣,富贵优渥,儿孙前程光明敞亮。” 那边地面上,瘫软着的马汉发出低低的痛苦的闷笑声,热泪流出青紫的眼眶,抬起血肉模糊的手臂,曲肘,遮挡住满脸的狼藉。 “二狗子……” “展大人废你,没废错啊……” “老子原先还想不通,展昭那家伙也不好色啊,你长得也不好看啊,怎么他就非得把你给弄废了……” “原来如此,原来……你他妈活畜生一头……” 精准踩雷。 阴沉沉,扔下王朝,转而朝他走去。 第115章 “别……别踢我……再踢就真打死了,”抱头蜷缩,哀哀求饶,“咱听您的话,从今往后,跟周大人您混,忠心耿耿,老老实实,绝对服从,一丁点儿忤逆不敢有……” 第281章 泱泱大国,巍巍皇朝,浑浊的活人世间。 任何一片地方,只要彻查,都不存在干净。有人就必然有倾轧与被倾轧,就必然有官、商、吏、庶民,阶层分明,就必然有贪污受贿、徇私枉法、冤假错判、官商勾结、红白黑黄勾结。 一旦上纲上线,按照国法教条,严查严办,下派基层,提点刑狱,严查累年刑案判决,必然扯出大量灰色腌臜。不收手,顺藤摸瓜,继续深查严查,就必然蔓延成塌方式腐败。 想要不继续扯藤拽蔓,不塌方? 那么做交易。 冠冕堂皇,正义凛然。 慷慨激昂,神圣庄严。 一套一套又一套,天花乱坠,粉饰精致。 嘴上都是主义,心里全是生意。 没有什么不能做交易解决的。 没有什么不是通过交易解决的。 一、每家放血二十万两,统一孝敬上来,总计两百万两,充入国库,作边防军费。好让开封府向朝廷交差。 二、本官要展氏一族覆灭。 武进县当地把展氏一族推出来作替罪羊,甭管其他豪绅世族曾经作过多少恶、曾经犯过什么罪,通通不计较,通通都给我把屎盆子泼到展家头顶上去。 判刑,夷三族。 …… 权力真真世间最顶级的春药。 厢军封锁街道,全副武装的官兵部队列着整齐的队伍,迈着整齐的步伐,冲进去抄家,所经之处哀鸿遍野、血流漂橹。 吾刀锋所指之处,即是邪恶所在。 吾即正义。 吾即法。 绝对的正义贯彻到底,大屠杀。 展领导当年曾提过,他哥迷信道教,很讨厌佛教秃驴。确实,府院里香火袅袅,供奉着三清祖师的画像,还有一座很大的炼丹房。 展领导当年曾提过,他哥习武,而且武功比他更高。确实,京畿衙门多年精炼的官兵大阵围杀,都两败俱伤,最后被他杀出了重围,神乎其技地逃了。 鲜血淋漓,逃到郊野。 殊不知,这条生路是开封府故意放开的,有意无意地驱赶困兽至此。王朝、马汉、蒙厉悔、马泽云、丁刚,最强的五位校尉官,全部埋伏在这里等着。 风吹草地,绿野荒僻。 秋高气爽,晴空万里。 硕果累累的丰收时节,沉甸甸的麦穗压弯了茎,方方正正的麦田无边无尽地远方蔓延开,璀璨的日光照耀下,泛着金黄色的麦浪。 盛世太平,岁月静好。 阡陌交通,黄土小道上腥血斑斑。 “草民不明白。” 重伤狼藉,喘息痛苦,汗淋淋,胸膛剧烈地起伏。 “要钱交钱,要孝敬殷勤地孝敬,老老实实,本本分分的商户,怎招徕了如此滔天大祸,雷霆诛灭?……” “别装蒜了,你明白。” “草民该明白些什么?” “好一出大智若愚,展员外,以为装糊涂就不会被灭口了么?” 绞尽脑汁,难解谜题,痛苦万分:“你们官场上的弯弯绕绕草民实在无法理解,还请明示,大人。” “你是展昭的亲哥哥,武进县当地的豪绅,黑白通吃,有实力深入追查。就算目前当真迷糊,灭口你全家也势在必行,开封府不会给未来留隐患。” “……” “……” “够狠,弟媳。”不再装了,猩红的血珠顺着下垂的刀锋滴落,以一敌六的绝境里,灰蓝锦袍,脊背挺直如松,商人的眉眼沉静深邃,“展某原本以为,在看到那封感人肺腑的遗嘱后,妇人仁柔,万千情愫涌动,追害之心该当熄灭了才对。” “我不信那封遗嘱。” 我告诉他。 “那封遗嘱假得很。” “什么意思?”周旋的步法微滞,“难道大人认为,那封逝者遗嘱是展家伪造的?” “不,遗嘱是展昭亲笔写的,本官很熟悉曾经领导的笔迹。” “……” “为官狡诈,缜密周全,他留了这封遗嘱,以防万一,万一未来我翻身了,遗嘱可保展家安危。” “……” “……你不相信他对你有情。” “一丝毫都不信。” 斩钉截铁。 “……” 嗤笑冷厉,笃定至极。 “不过职场矛盾,恶意打压而已。” 第282章 虐杀了展旭。 好像第二次虐杀死了展昭。 血管里兽欲沸腾,通体舒畅,鲜活淋漓,发自内心地快乐,晚上吃饭能多吃大半碗。 他们兄弟俩长相真真相仿极了,脸型、眉眼、身量……只区别在年龄与谈吐,展旭为商多年,大半辈子与算盘账簿打交道,开门做生意,浓浓的和气。 而那名武官,时光荏苒,记忆已经有些模糊了,只记得可怖的暗红色蜈蚣疤,毁去了年青时代的英俊容颜。修罗君子,举手投足淡淡的血腥风情,矛盾而危险,只可远观,不敢亵玩。 如果展昭活到他哥这般年纪,四十多,近五十岁,不惑中年,不知会是何种模样。大约也会如他哥这般,娇妻美妾,儿女成群吧…… …… 曾经无比怨恨老青天的当政不仁,明知道官商勾结犯罪了,非法拘禁在深宅中下崽儿,强迫作官商强强联合的黏合剂、共用的翠玉脔宠,却不闻不问,丝毫未插手拯救。 如今反倒感激起来了。 若非镇国大僚当政不仁,如今我哪里敢栽赃陷害,公器私用,顺顺利利灭展氏满门。 弄不清楚决策层到底在考量些什么。 但毫无疑问,绝非个体正义。 “来,过来。” 豪绅垂危,还剩最后一口气的时候,我勾勾手指,示意王朝、马汉过来补上最后一击。 把刀柄黏糊糊的血污匕首塞进了王朝的手里,暗沉沉地盯着,不容置喙地命令:“捅进他的心脏。” 反剪双臂,死狗一样押跪在地上,展员外气若游丝,混混沌沌。 “王朝负责捅杀心脏,马汉你负责割开他的颈动脉。你们俩一起做,本官在旁边看着。” “……” “……” 看着这张与旧友展大人神似的脸,王朝、马汉握着匕首的拳头微微发抖,脚底生根扎入泥土般,魁梧高大的公职身躯久久僵木在原地,一动不动。 眉眼弯弯,莞尔笑开。 愉悦地催促。 “做呀,快做呀。” “……” “……大人,求您,别,别这样……”艰涩,微微的颤音,苦苦地哀求。 “……” 如果不做,我、蒙厉悔、马泽云、丁刚,我们这伙势力便把这俩校尉官活埋了。与展员外的尸体埋在同一处坑里,顶上再铺上杂草,掩盖去所有痕迹。 不肯同谋犯罪,就意味着未来可能的出卖。 要么同流合污,要么人间蒸发,灰飞烟灭。 第283章 这年头交通实在欠发达,最快的工具就是马,搁现代高铁五六小时的路程,在这古老落后的农耕朝代,几十天的长途跋涉。 我的一生就这样慢慢虚耗在里面了。 一趟又一趟的外派公差,一遍又一遍地行走在路上。去了又返,返了又去,无止无休地循环。时光荏苒,长路漫漫,十四五岁的青葱少年,不知不觉就磋磨成了面目全非的中年人。 铜皮铁骨,暗伤累累,握着马缰的手老茧粗砺,风尘仆仆,满面风霜。 我已经有白发了,早上梳理头发的时候发现的,最初觉得有些膈应,拔掉了,结果拔掉了一根长两根,拔掉了五根长十根,越拔越多。干脆不拔了,顺其自然,爱咋咋地吧。 在现代时我并未尝过老去的滋味,而在这个苍茫残酷的封建皇朝,我很笃定自己不会长寿。 凡欲有所得,必付出惨痛的代价。幼时开始即拼了命地练武自保,没有武学传承,野路子出身的草根,唯有以损耗自身人体、燃烧自身自身寿命为代价,锻造暴戾的硬家功夫。 后来虽然终于挣脱了硬家功夫的瓶颈,迈入了一流高手的门槛,可终究,沉珂已落,无可挽回。 南乡的寿数也不会长,她练功比我练得更狠。 做学生时,戴着厚厚的眼镜,埋头苦读,只要学不死,就往死里学。同一批人,穿越到了异世界里,摘下眼镜,拿起利器练武,只要练不死,就往死里练。换汤不换药,谋生存,谋前程,谋光明的未来。 我不清楚南乡在遇到我之前,独自经历了多少乱七八糟的事,以至于现代的生物学教师,到了这时代,蜕变成了心狠手辣的赏金刺客。 我不清楚南乡受过多少次伤,受过的最严重的伤是什么样的,无法判断。 第116章 但我自身的寿命,我可以很清晰地判断出来,活不到六十。五十来岁,就是这具暗伤累累的人体的极限了。 …… 驱马疾驰在尘土飞扬的官道上,云山雾罩,重峦叠嶂,忽而虎啸炸起,伴随着熊瞎子的巨大咆哮,愤怒地厮斗着,响彻云霄,山林间无数飞鸟惊起纷飞,幽深肃远。 有时候真有些恨。 恨自己为什么只是个粗鄙的武夫,而非像这时代的士大夫阶层,家学渊远,才高八斗,文采斐然。 他们任何一位文官,甚至任何一位出身良好的武将,都能够出口成章,即兴赋诗。 而我一生见到了如此多的山河壮美,却什么诗都作不出来。 空是眼睛看过,什么都保存不下来。 傍晚天暗,背风坡露营,燃起熊熊篝火,布置警戒,挖行军灶煮饭。 “厉悔。” 我们坐在一起分肉干,撕咬费牙的糙饼,有一茬没一茬,絮絮地闲聊。 “你以前是戍边军人,见过的死人最多。你说,人死后的世界,究竟什么样子的?……” 蒙厉悔年纪比我更长几岁,白发比我更多,沟沟壑壑的皱纹比所有人更深刻。 马泽云、丁刚、章平、楚念辞也跟着望了过来,队伍中所有人的耳朵有意无意,都支了起来,等待一个答案。 如果这个答案是慰藉的,该多么好。 “人死如灯灭,死就是死,什么都不剩。你一个人死,一坨腐肉。咱们大家伙儿所有人死,一堆腐肉,仅此而已。” 老兵翻了个白眼,趁着众官兵愣神的功夫,加快手速抢肉干,往嘴里胡吃海塞。顺便把马泽云他媳妇准备的芝麻香饼也抢了。 “当然了,你要是信佛家,可以哄哄自个儿,死后登西天极乐世界。要是信道家,哄哄自个儿,死后位列天庭仙班。” “可你们谁能真哄住自己,信那些东西?” 第284章 “那么你信什么?”楚念辞问他,“人活着总需要个感情支点,别告诉兄弟们,你真能超脱肉身凡俗,什么都不信。” 嘿嘿嘿贱笑,歪着脑袋,草针剔牙,往外扣肉丝。 “我信仰手里的屠刀。” “…………………” “我信人生苦短,及时行乐,真金白银,吃香喝辣,娇妻美妾,软香温玉,多艹几个漂亮女人,多生几个大胖儿子,到老了,回首往生,该享受的都享受过了,不枉活了一场。” “………………” 话题终结王者。 树影婆娑,星辉缥缈。 篝火细微地噼啪爆裂,寒冷的秋夜里稳定地散发出明黄色的温暖。 “……我、我觉得蒙大哥说得对。”章平怯懦地出声,呐呐,“我也是这么想的。” 古怪尴尬的寂静打破,众纷纷地跟着实诚起来,附和如潮。 “我也是这么想的……” “俺也是……” “我也……” “……” 人生苦短,及时行乐,好好享受,真金白银,吃香喝辣,娇妻美妾,软香温玉,多艹几个漂亮女人,到老了绝不后悔。 低郁的心情烟消云散,豁然开朗。 哪怕我的寿命不长又怎样呢,反正到时候该享受的都享受过了。 第285章 到了家,小孩已经能行走了,蹒跚学步,只是依旧不大稳当,有时候走得急了,噗通摔倒,小嘴一瘪便要哭,吓得看护的丫鬟婆子们心惊肉跳。 孩子他娘别出心裁,用两床柔软的锦被铺成长长的道路,把孩子放在路的那端,她在这端慈爱地引导,伸出双臂来,作拥抱状。 “宝宝乖,快,快到娘亲怀里来……” “真棒!奖励一口香香,么!……” 小孩开心地咯咯笑,依偎在母亲怀里,好奇地扒拉拨浪鼓玩儿,弄得叮咚叮咚响。 “你回来啦。” “嗯,我回来了。” “怎么每次出差都这么久?”浓稠的思念化作满腹的哀怨。 “交通不便,道路远僻,往返途中天气变幻。” “先去洗手,把外袍脱了,上面沾满了尘沙病菌,小孩免疫力弱。” “好,都听我的好夫人的。”依言照做,哪怕她让我给自己一刀,我也心甘情愿照做不误。 婢子伺候着更衣洗漱,管家安排厨房端上了热气蒸腾的四菜一汤,又加枣泥夹糕、素合羹、龙凤煲……南乡用勺子把鸡蛋黄捻碎,防止噎食,耐心地给孩子喂下。 “娘、娘亲……”软软糯糯。 勺子指指我:“那娘亲的相公呢?” 粉雕玉琢的小脸紧皱成一团,可爱地咬着手指,冥思苦想。 “叫爹,叫爹。”我逗他,循循诱导。 豁然明悟,眉开眼笑,奶声奶气地冲着我唤:“叫爹!叫爹!……” “……”草。 南乡乐得见牙不见眼,许久才平复下来。 “算算日子,也差不多了,在常理,可以有二胎了。” “带那么多,你不累?” “累,但是甜蜜的负担,甘之如饴。我现在贵为武官夫人,终年养尊处优,也不用出去赚那些刀口舔血的辛苦钱了,深宅大院里养猫逗狗,一天到晚无所事事,都快闲得发霉了。多养几个孩子,给自己消磨消磨精力。再说了,哪家府上不是儿孙成荫、多多益善的,像咱家这种,独生子的,太不正常了。” “那好,你准备下假孕,穿宽松的衣裳,肚子膨起来,” “这胎我要女儿,相公。”请求。 “……”筷子停滞了瞬间,一口回绝,“不行。” “为什么不行,我以为你喜欢女孩要远胜过男孩?” “女孩长大了要联姻,联姻务需缠足,太苦了。” “那么就不联姻。” 笑了,摇头。 “不联姻她怎么活?” “你是怎么活的,我是怎么活的。” “………………” 贴近过来,蜻蜓点水地吻了下唇角。 “好不好,相公?”低柔,酥媚入骨,“妾身知道,夫君有这个能耐,能让咱得到女儿的。现在外面这么乱,活不下去的弃婴、女婴不计其数……” “……” “……” “……你明知我对你有欲,还故意勾引就范?”隐忍着,轻声问询。 嫣然地反问:“那么相公吃不吃这套呢?” 叹了口气。 “吃,吃,吃。” “罢了,磨人的小祖宗,你想要闺女,我给你就是。” “只是养女儿不同于养儿子,儿子可以养着玩,女儿必须严着管,严着教,武功、学问、心智,一样不能疏松。女儿必须成才,不成才就成了菟丝花、玩物,你能给我个保证,与我一起几十年如一日地认真教,永不轻忽么?” “我保证,咱俩的女儿,一定比咱俩更强。” 女儿名周归,字帛羽。 儿子名周返,字逸之。 第286章 繁星如水,夜上华灯,劳作一日的民间百姓精疲力竭,打着鼾沉沉地坠入睡梦。属于上流社会的夜晚才刚刚开始,衣香鬓影,声色犬马,纸醉金迷。 其间小倌林立,风情万千,任君采撷。 俊秀奶生,阳刚英武,妖冶邪痞,斯文儒雅,妩媚风流……只有客人想不到的,没有会所里供应不出的。 排排站,上等的产品,包装良好,妆容精致,个个身姿挺拔,眼波勾人。 南乡选了个桃花眼,一看便知技术好的。坐在旁边,伺候着陪酒倒酒。 “你还是不选?” “不选。” “那,我帮你选吧……”她挑了个面如冠玉,斯文无害,偏书生气的,勾勾手指,示意到我身边坐下。 “退下去。”我冷森森地对小倌命令,“南乡,你有没有想过,根本不需要这些碍眼的狗男人,其实我们……我们也可以?” 迷之沉默。 “直的,笔直笔直,平日打打闹闹玩笑可以,真要真刀实枪干起来了,真接受不了,感觉很恶心。” “……抱歉,是我越界了。” 她带着妩媚风流的小倌离开了。 我也不打算继续压抑着自己了。 招了鸨母过来,把这批男倌全部撤下去,换佳丽上来。不敢糊弄,都是上品。随意选了个清丽婉约,眉眼与南乡三分相似的,带走,颠鸾倒凤,逍遥快活。 第287章 一个国家什么样,一个国家的司法便是什么样,不可能独立存在。反之,由一个国家的司法系统,就可以看出一个国家的腐烂状况。 垂垂老朽的老青天把担子交到我这种后生身上,大约是终于妥协了,对现实认输了。 反正我是看不出来,还能有什么破局之法。 “周护卫,本府近些时日愈发神思倦怠,体力虚匮,一日当中有大半日是昏睡着的,醒来不知天地何年。” 第117章 “浮生若大梦,一时苍老腐朽、缠绵病榻,一时又身处牙牙学语的童年,一时又新科进士、意气风发,见到了许多故去多年的旧友……” 浓郁的药香缠织在病气中,苦涩辛燥。 老人的语言絮絮叨叨,时有逻辑混乱,混杂着外间滕妾哭哭啼啼的呜咽声,听起来很难受。我甚至无法辨清他是否仍陷在在幻觉中,谵妄,自说自话。 “八贤王、王丞相、腾尚书……朝中已经内定了,在本府百年后,你就是下一任青天,你知道怎么做好青天么?” 单膝跪地,垂眉敛眸,忠诚敬畏的利剑姿态。 “回大人的话,维稳,大局的稳定重于一切。” “如何个维法?” “就像煮饺子,煮开了,浮到上面的捞出来,没浮上来的不要瞎捞,瞎捞会乱套。” “那么底下的百姓呢?” “野草微贱,生生不息。倘若真有冲破千难万阻,爬到帝都,越级上告,擂响鸣冤鼓的,便接入京衙内,严密保护好,认真处理其冤情,还其公道。” “上告无门,基层权力无限扩大,苦于倾轧的百姓生存无望,才会反。” “上告有门,基层权力有所忌讳,百姓心中有希望,便不会反。” “这便是青天的意义所在。” 沙哑沉闷地咳嗽良久,衰老的胸腔中肺脏费劲地鼓动,气息浑浊,名贵的药材顽强地延续着大僚沧桑疲惫的生命。 隔着绰约的黄纱幔,看不清神情。 清晰地感觉视线落到了身上,如芒刺背,头垂得更低了,低眉顺眼,武人礼,俯首帖耳。 “你比展护卫、史护卫、戚护卫他们更透彻、更狡猾,更适合当政。” “出于种种利害考虑,漫长的宦海浮沉生涯,本府曾经有过无数次的不作为。但迄今为止,你的那桩,是本府最懊悔不迭的。” 置若罔闻,沉默不应。 屏退了左右医僮。 老泪纵横,轻声地问询。 “明文,倘若那时公器插手拯救,予你正义。今日的你是否还如当初一般,初心未改,赤诚真灼地守护着民生太平?……” “您病糊涂了,属下姓周,周卫国。” 第288章 风流快活,富贵逍遥。 京城北郊,胡杨林绚烂胜火,广袤的马场,鲜衣怒马,自由自在,风中疾驰。 官宦权贵,骏马华鞍。 高速追逐,骑射作乐,剧烈的颠簸运动中,艰难地瞄准惊慌逃窜的梅花鹿。利箭激射而出,深深地钉入泥土。 小鹿敏锐地扭转方向,轻灵地跃入灌木丛,险之又险地躲开了被射断脖子的下场, 啧,可惜。 西风烈,鹰击长空。 流矢若急雨,后方拍马追上,很快并驾齐驱,衣袂飘飘,潇洒不羁地大笑着,无尽浪荡义气。 “周兄,我们合作狩猎如何?——”工部侍郎家的嫡公子,姓左的提刑官,姓赵的纨绔,一帮子人马并辔前进,黄土飞扬,扑朔迷离。 “柳兄想如何合作?”大声地应。 “围三阙一,西北方向的林子里有处陷阱,配合起来,把这些惊鹿通通往陷阱里赶。” 摇头,意兴阑珊。 “未免无趣,包围狩猎,不过小半盏茶的功夫,野兽便化作了死物。” “哦?”饶有兴致地挑眉,骤然勒住缰绳,马声嘶鸣,马蹄高高扬起,炫目的日光下锦袍流光溢彩,“那么周兄想怎么玩儿?” 丁刚调转马头,回身朝我们喊:“竞赛吧,大人,合作不如竞赛!五头梅花鹿,放逐进胡杨林里,以一个时辰为限,看咱们当中,哪位英雄能出类拔萃,力拔头筹!——” “奖品是什么?” “西域雪山进献的银狐裘。” “好,就依你们开封府的玩法!”血气方盛,争强好胜之心涌起,跃跃欲试,亢奋得面涨红赤。 “孙副官,还不快令伙计放鹿?——” “是是是!……” 笼厩生锈的栅栏打开,数头鹿闪电般飞过,轻盈灵巧,几个瞬息间隐入了茂密的林场。众官僚不甘示弱,扬鞭拍马,纷纷追上,徒留林外尘土喧嚣甚上。 第289章 南方潮湿多雨,弄不清楚原属于塞北干旱境界的胡杨,如何在帝都生根蓬勃的,怎么没有水土不服。 据说先圣真宗旧年,一伙复姓达奚的商队带进来的,当地百姓无意间发现胡杨耐旱耐寒,生命力顽强,又兼之红红火火,煞为喜庆好看,遂大范围播种了开来。 这东西会挤别的植物的根,恶毒得很,一片地区如果生长起来了胡杨,没过几年,就只剩下胡杨了,别的树木全被它挤死了。 隐天蔽日的胡杨林中疾驰,烈烈的火红,无边无垠,马踏飞燕,又如踏在红云彩霞间。 梅花鹿的斑纹与环境相融,极具隐蔽性,追得眼花缭乱,大汗淋漓。 背后抽出漆黑翎羽的箭支,拉弓搭箭,逃跳着的林鹿应声倒地。 我留在马背上警戒,没有下去捡拾猎物,因听到的动静不对,至少两声利器钉入血肉的噗嗤声,这附近还有排旁的人也放箭了。 “好箭法,周大人,百闻不如一见,武状元果然名不虚传。” 林翳茂密,马蹄踢踏,三匹油光水亮的高头大马迈出掩荫,精悍的军伍打扮,中上级军官,面孔陌生,不认识。 近前来,恭敬地抱拳拱手,报上名讳。 “在下军都指挥使,常为雍。” “在下步兵都头,木坚。” “在下车骑兵都头,林尤鹤。” “幸会幸会,如此凑巧,禁军也在附近狩猎?” “围一头金钱豹,打来给宫里的贵人讨个赏,没成想手下兵卒轻忽,不小心被豹子跑掉了,现在忙活着到处找呢。” “那正好,我们这边猎鹿,一起吧,人多力量大,互相搭把手。用腥燥的鹿肉作饵,埋陷阱设伏,不怕豹子不入圈套。” “大人肯帮忙,下官等自是千恩万谢。” 吹响清利的杜鹃哨,召汗津津的同伴过来,说清楚事情原委。 金钱豹多隐匿于深山老林,京城里养尊处优的达官显贵们,哪见过这类稀罕物什,一时群情高涨,兴致澎湃。 危险的野兽暗中潜行,不敢再分散了,三人为一小组,互相警戒。伴随着禁军兵卒,地毯式搜索,发现行踪便鸣哨示意。 …… 日光熹微,红叶疏影,飞雀惊枝。不知不觉,小半个上午过去了,豹子终于落入彀中。 金黄毛皮,通体黑色花斑,拖着被索套弄伤了的后肢,血淋淋。长长的獠牙龇在外面,狰狞地低吼,颇具威慑力,教靠近者本能地寒毛悚立。 关在笼子里,拖出胡杨林,仆从搬到跑马场中央,围了好多兵卒观瞻,评头论足,啧啧称奇。 “周兄,北门那边,几个官差押着罪犯,是不是你们开封府的?”姓柳的官二代拍拍肩膀,提醒观赏豹子入迷了的我回神。 抬头望过去,还真是。 有要务禀报,亟待处理,但这种官宦娱乐的休闲场合,他们犹豫着,在外徘徊,不敢冒然进来打扰。 “放他们进来。” “是。”“是。” “怎么回事,这么没有眼色儿?”丁刚浓眉紧拧,不愉地问下头捕快,“火烧眉毛了么,非得这种时候堵门,平白煞了大人们的雅兴。” “禀丁校尉,”抱拳作礼,低眉顺眼,紧急汇报,“留守陷空岛的萧国封、高华鸿,留守武进县的杜建忠、姜临,全部凯旋回京了。” “与大人当初预料的发展如出一辙,开封府前脚打黑刚走,后脚拐子团伙就渗透了进去,趁着地头蛇垮台,秩序动荡,有隙可乘,掳女人,拐小孩,祸害民生。” 满腔自豪,有荣具焉。 “幸不辱命,留守陷空岛的萧捕头、高捕快,留守武进县的杜捕头、姜捕快,已经把作孽的贼祟全部捉拿归案了!” 踹了一脚,把五花大绑的罪犯踹到前头来。 厉喝。 “跪下!……” “这慈眉善目的两口子便是南国人口拐卖的枭首,道上诨名鸳鸯煞,几十年来害得不知多少百姓家破人亡。陷空岛五鼠覆灭后,带着手下跑到南海收割‘猪仔’,被我们埋伏了个正着,一网打尽。” 手筋已经挑了,武功废得彻底。 手腕脓臭,遍体刑伤,蓬头垢面,拖着沉重的锁链,浑浑噩噩,疯疯癫癫。开封府对于罪犯从来不存在仁慈。 “抬起头来。” “……” “胆子挺肥的啊你们几个,敢吃开封府的残羹冷炙,本官允许你们吃了么?” “……” 姓柳的官二代、姓赵的纨绔在旁边低声地问:“何为拐子?” 姓左的提刑官告诉显贵们:“拐卖女子儿童以及青年的人贩子,衙门里经年办案,俗称拐子。” 第118章 “也就是丧心病狂的人渣?” “对。” “既然渣滓,死不足惜,”朗然笑起,兴冲冲地提议,“我们何不拿他们狩猎呢?这可比猎鹿猎豹刺激多了。” “——周大人,可以么?” “有何不可。”左右该拷问的,都拷问得差不多了,没什么审讯价值了。 “走!” 官兵解开镣铐,推着几个拐子往狩猎场中踹。 “咱们丧心病狂,渣滓,那么你们诸位大人们又算什么好东西?”死到临头,枭首怨毒地回首,“没有咱们勤勤恳恳地劳作,你们在风月楼坊里能享受得到上等的翠玉女郎、红玉男郎、销魂的娈童?” “呸,披着衣冠的禽兽,半斤八两,彼此彼此。” 第290章 打拐几十年。 下至民间灰色拐卖,中至豪强纨绔强抢民女,上至皇亲国戚强占名伶戏子,皆为拐。 京城有春山坊,武进有四季春,及仙有念奴娇……泱泱大国,处处皆为天上人间。 打贪几十年。 下至皂役贱吏,中至地方官员,上至朝堂文武百官、皇亲国戚,皆为贪。 小贪孝敬中贪,中贪孝敬大贪,大贪孝敬皇帝,层层荫蔽,隐天蔽日。上位者贪多占多,属于天经地义,下位者贪多占多,便成了贪污腐败,罪不容诛。 扫黄几十年,越扫越黄。 翠玉女郎、红玉男郎,官场上,生意场上,生生不息,到处流通交换,鲜嫩的美色与肉体化作官宦、官商、官黑关系最好的润滑剂。 扫黑几十年,越扫越黑。 扫到最后,我们就是最大的黑。投机钻营,结党营私,党同伐异,蝇营狗苟,毁尸灭迹,吃拿卡要,吃喝嫖赌……无所不精。 可我们仍然在打拐、打贪、扫黄、扫黑,矢志不渝,坚定不移,永无止境地继续着重复的行动。 …… 明知道打拐,最应该打掉的是各地官商保护伞荫蔽着的天上人间,没有衙门去打。 一遍遍地追缉拐子团伙,灭除一波,迅速新兴起一波,斩草不除根,春风吹又生。买家不灭,市场不灭,拐卖永无止息。 明知道打贪,最大的贪就是皇帝、皇子皇孙、皇亲国戚,上行下效,上梁不正下梁歪,没有衙门敢去纠正。 一遍遍地追缉着与赵家宗亲没有任何关系的小贪官作整治,亦或者抓着站错队伍垮台的官员作惩戒。明正典刑,菜市口刑台,泱泱百姓面前,义正言辞处决,彰显国法神圣。 明知道扫黄,满朝文武皆不净,二八佳人体似酥,谁人不爱,哪怕七老八十的老大臣了,也仍然惦记着一树梨花压海棠。 各大高官府邸里深藏着的红玉脔宠、翠玉脔宠,没有衙门去扫,积年累月,只拿保护费没交够的民间青楼楚馆开刀。 …… 年轻时代,热血沸腾,我以守护民生太平为己任,勤勤恳恳,出生入死,以为自己坚定且清醒。 中年时代,热血凉透,我以权势的存续与扩张为要务,以为终于真正清醒过来了。 老年时代,恍然地发现,化作了某种秩序的符号,底下的老百姓称这种符号为青天。所谓的朗朗青天,巍巍正道。 到垂垂老朽的暮年,老眼昏花,行将就木,权势卸下交由儿女后代继承了,褪去尘俗枷锁,苍枯病弱,一身轻,才终于彻底不再混沌了。 浑浊苍老的盲眼,死亡将临的磅礴黑暗之海中,竟可以如熊熊燃烧的流星般闪亮。 濒亡者透彻的视线,穿越几十年的漫漫光阴,一生都困在大同小异的刻板重复行为里。 打压着贪、黑、黄、拐……种种歪风邪气,使不至于太过气焰嚣张,祸害到民生。保护着越级上告、擂响鸣冤鼓的苦主,使上告有门,底下百姓存着希望,不至于反。 维稳。 维稳。 维稳。 国家无关乎正邪或善恶,只关乎稳定。 鞠躬尽瘁,蜡炬成灰,我把全部的生命都化作了稳定秩序的燃料。 可这一切于我的个体生命有何意义?…… 直到被死亡的黑暗吞噬,仍然不得其解。 第291章 南乡比我小将近十岁,保养得也好很多,我老年痴呆,混混沌沌、人事不知时,她犹自精神矍铄,神采奕奕。 暗伤累累,积年累月,沉珂折磨,我没有撑过去六十岁的门槛,五十九岁的仲秋夜里,望着窗外盈白的圆月,一点一点闭上了沉重的眼皮。 儿女皆已成材,周归女扮男装,作镇远将军,在西北统领军队,征战沙场,保卫边疆。周返科举入仕,京畿重臣,前途无量。 都不需要我操心了,他们能够撑起这个家,照顾好自己的老母亲了。 “父亲……” “父亲……” 风尘仆仆地赶回家,榻前药碗服侍,双膝跪地,怆然悲恸。 “杀……”老痰浑浊。 “杀什么,父亲?” “囡囡……” 书房的密室里锁着商会孝敬的禁脔,禁脔貌美柔软,却只有三四岁的小孩心智,衣服都不会穿,只知依着本能,赤裸蹭到人的身上撒娇。 我不希望在我死后,囡囡落到别的男人手中。 囡囡属于我,囡囡要陪着我一起消散。 “还有什么要叮嘱的么,爹?” “……” 没了。 世俗意义上,为人父,为人夫,也许该慈爱地嘱咐两个孩子为政谨慎,和光同尘,也许该向妻子表达不舍的离别之情……可死亡真正降临,哪来那么多冗杂思维,唯一想着的,只剩下自己,只剩下自身切肤的痛苦感受。 “南乡……” “哎。” “南乡……” “哎。” 爱人将我抱在怀中,轻柔地拍哄,指着窗外皎洁的明月,隐忍着悲痛的泪意,勉力安慰。 “那里是我们的故乡,不要害怕,你马上就要回去了。” “……” 我不害怕。 更早已不再思念几千年后的故乡。 时间如刀,刀刀割得面目全非。时移地异,奇形怪状。 庸碌一生,只感觉,无尽的虚妄与疲累。 个体与个体的思维真没法共通,哪怕至亲的伴侣。她不知道,一声声沙哑的呼唤,是在哀求她拧断我的脖子,助我解脱,陷入黑暗的沉睡。 烟消云散,烟消云散。 第292章 人间即地狱,最好的解脱莫过于灰飞烟灭,最重的惩罚莫过于堕入无间轮回,重归人间。 混混沌沌的黑暗中浮沉,消却了时间的概念、消却了空间的概念,什么都不剩。宇宙深邃,最原始的虚无。 “明文!……” “明文!……” “醒醒,明文!……” 擂鼓般的巨响,一阵又一阵地巨大呼唤。 感知渐渐复苏,世界重归明亮。 高墙深府,朱阁楼阙。 富贵荣华,如梦似幻。 灯火昏黄的产房里,人影摇曳,晦暗模糊,光怪陆离。 “别昏,别昏,明文,昏睡过去就再也醒不过来了,”大商人紧紧地攥着冰凉的手,眸色通红,水光盈盈,蓄满了担忧痛心的泪。 “人参切片拿过来,快,人参切片拿过来,产妇没力气了!”稳婆焦急地喊,浓郁的血腥气翻涌在空气里,侍候的丫鬟仆妇往来熙攘,一盆盆脏污的血水端出去,一盆盆干净的热水端进来,脚步纷乱。 “四当家,这胎险啊,您发个话吧,万一不测,保大还是保小?……” “放你祖宗的狗屁!老子的媳妇孩子,全都保!必须全都平安!无用的东西,倘若接生不下来,陷空岛把你们全家一道海葬!……” “老爷!……” “保大!保大!” “是!” “……” “夫人,加把劲儿啊,孩子的头已经出来了,用力,用力!……” 固定在最屈辱的姿势,大腿掰开到最大限度,以便新生命顺畅地降临。 疼。 好疼。 贯穿灵魂,撕心裂肺。 超越神智承受的极限,热泪滚滚,凄烈地哀嚎,刺破云霄。痛苦到痉挛阵阵,抓碎床单,筋骨寸寸灼烧断裂,昏天暗地,死去活来。 深呼吸,用力拉。 深呼吸,用力拉。 臭哄哄的粪便混杂着大团血水,失禁地排出直肠。 黏黏糊糊的婴儿犹如巨大的寄生虫,恐怖地撕裂血肉产道,挤出体腔,爆发出响亮的啼哭声。 由危转安,产房内外,紧绷半宿的焦灼气氛骤然松弛。 娩胎盘。 挤恶露。 “恭喜老爷,贺喜老爷,是个带把的。咱这都为您府上接生的第几个孩子了,第五个了吧?真真神佛保佑,多子多福啊!”阿谀奉承,谄媚祝喜。 “赏。” 白花花的银子分撒下去。 第119章 “谢老爷!谢谢大官人!……”眉开眼笑,感恩戴德,摇尾乞怜。 “……” 汗津津,乱发黏腻,通体湿透。浑浑噩噩,意识迷蒙,羸弱不堪。 攥住手腕,握住脉门,滋润的真气宛如涓涓细流,顺着经脉,游走进四肢百骸,安定产妇微弱的活息。 “你真棒,娘子。”摸着乱发狼藉、麻木不仁的脑袋,用力亲了亲额头,喜不自胜,幸福美满。 换了床干燥的被子,严严实实地掖好被角,防止受寒。仆妇带着簸箕、草木灰等清洁工具,进来清理污秽,里里外外大扫除,富贵典雅的寝卧迅速回归整洁。 点燃清新的熏香,青烟袅袅,驱散房间内难闻的腥恶味。 怀抱襁褓,轻柔哄弄,无尽温情。 “喔,喔,小宝贝儿,睁开眼睛,看爹爹……” “夫人你瞧,小家伙的眉眼是更像我一些,还是更像展昭一些?” “……” “最近西北河道溃堤,洪灾闹得严重,朝廷忙得焦头烂额,展昭一时抽不开身。莫伤心,他下半夜就过来看你了,很惦记你们母子俩的。” “……” “怎么了,孩子都已经生出来了,还很疼么,怎么流这么多眼泪?来,乖,啊,张口,把这碗补气益血的乌鸡汤喝了,好好修养修养,出了月子咱们再生下一胎……” 哆嗦着唇,气若游丝,细若蚊吟,恍恍惚惚。 “……今夕,今夕何年?” “皇祐三年啊,夫人,你实在疼糊涂了,竟然连时间都记不清了。” “……” 皇祐三年,夏讯暴雨,西北岱河溃堤,淹了下游好几个县。朝廷救灾不到位,赈灾银饷经层层剥削,贪官污吏侵蚀七七八八,最终到达灾民手里的,只剩麸糠。 洪灾过后,瘟疫横行两年多,白骨千里,民怨沸腾,事态不断扩大,逐渐失控。 开封府临危受旨,前往督赈。我带蒙厉悔、丁刚闸了为首的大贪官及其党羽,十几个人头滚滚落地,最终才勉强平息动乱。 现今尚处于开端,岱河刚溃堤。 第293章 筋疲力竭,浑浑噩噩地昏睡过去。 钝痛折磨,难以长久安眠,小半个时辰,迷迷糊糊疼醒过来。 醒过来又睡。 睡过去又疼醒。 黏腻的汗液里,辗转反侧,反反复复。 望着褐色漩涡一样迷离的虚空,百思不得其解。明明已经风光大葬,名留青史,功德圆满,老死解脱了,怎么会又出现在这里。 这里是哪里。 这里是何方境界。 难以接受。 …… 珠帘隐约,纱幔重重。 镂金蟾蜍,泼墨名卷。 猩红暗黑的恶露连绵,无法下地。 勉强自己下地,腿根撕裂地剧痛,双膝无力,无法控制地摔倒在了地板上,吓得婢女魂飞魄散。赶紧放下清洁工具,过来扶持。 “夫人,您需要什么,跟我们下人吩咐呀!何苦屈尊纡贵,万一磕着伤着了,老爷怪罪下来,谁吃罪得起?” “镜子,给我镜子……” 镜中的贵妇人陌生至极,不见日光,白皙丰腴。 掀开上衣,乳房下垂宛如丑陋的布袋,肚子上妊娠纹层层重重,恶心可怖。怀孕腹压增大导致的痔疮,脱垂出肛门,夹在臀沟中,肿痛难忍,如火烧灼。腰若水桶,体型浮肿沉重。 甚至不敢悲伤,不敢愤怒,稍一情绪激动,便会出现漏尿的状况。 “……” 毁了,全毁了。 那个黄黑肤色、劲瘦剽悍的武者灰飞烟灭。 浮生若大梦。 究竟庄周梦蝶,还是蝶梦庄周? “你怎么了,明文,痴痴怔怔的?” 进门来疲惫的官僚,大红袍服,端芳持重。 缓缓地回过身去,恍若隔世。 “展、展昭……” “嗯。”低低地温柔地应。 端着雕花梨木托盘,盘中盛放着温养的补药一碗,蜜饯一小碟。 托盘放到案几上,上前来,把沉重的产妇打横抱起,放归温暖的床榻。 “你现在坐月子,怎么敢赤足踩地。寒从脚下起,寒邪入体,留下病根可不得了。” 柜子里取了厚实的长袜,榻前矮身,单膝跪下,垂眉敛眸,悉心地伺候着,慢慢穿上。 捏了捏浮肿发白的脚趾。 关切。 “还很疼么?每次一怀孕,你的脚便肿成馒头。妇人生产真受罪,看着跟受刑似的,瘆得慌。” 铜盆里热水洗手,毛巾擦干。 端起药碗,坐到床边。 “来,张口,啊——” 直愣愣地盯着他,直愣愣地盯着曾经的大领导,盯着年青时代,曾经暗有好感的忠正男人,无法抑制地眸色猩红。 “乖,你的精神一向不太稳定,很需要这碗安神药,”轻柔诱哄,如同安抚不听话的顽童,按捺着朝堂当值后的疲惫,耐心包容,“听话,好娘子,乖乖喝完这碗,咱奖励甜滋滋的蜜饯吃。” “……” “……你真跟蒋平一起,把我活分了。” “……” “你竟然真的做出来了。” “……” “我以为你没那么狠。倘若挣脱失败,最多被关几年,待你爽够了,恨意消了,自然把徐明文放了。” “听话,喝药,你又发病了。” 嘴紧紧地闭着,不喝,坚决不喝。推拒间,药碗摔落,支离破碎,漆黑的汤药洒满地板,室内外值夜的婢子吓得噤若寒蝉。 “我没病,我清醒得很。” “你每次发病时都这么说。” 脾气好极了,丝毫不恼。温良沉静,吩咐屏风外的侍者。 “去厨房,重新为夫人盛一碗来。” “是。”“是。” “倘若你现在尚存几分清明神智,能听懂人言。我早已不恨你了,贪生怕死不过人之常情,想通了便释然了。当年要你,究其根结,还是由于真心喜欢你。” “我不信,”猩红疯魔,热泪涟涟,“你他妈就是职场矛盾,恶意打压报复。真的喜欢怎么可能伤害,真的喜欢怎么可能强改对方的意愿。” “那是你们女人以为的喜欢,不是男人的。” “大人,药盛上来了。”婢子低眉顺眼,恭敬呈上,大气不敢喘一声。 白瓷汤匙轻轻地搅拌,散发出浓醇辛苦的药香,热气滚滚,耐着性子轻轻吹拂,终于至温凉。 “乖明文,小娘子,张口。” “……” “……” 闭了嘴的蚌壳,猩红怨恨地死死盯着,僵持着,久久不动。 轻笑声。 抱胸斜倚门框,牙白色居家袍服,月光下风流倜傥,自在恣睢。 “猫儿,这些年与你劝了多少遍了,这家伙骨头贱得很,欺软怕硬。不听话下手揍就行了,揍几顿她就听你的了。” 背脊窜寒,浑身猛一个激灵。 官僚疲乏地起身,作势离开。 “四哥,你来喂吧,我实在喂不下去。” “中。” 大商人笑眯眯地应。 “你别走,姓展的,你别走!”好汉不吃眼前亏,识时务者为俊杰。猛一把抓住胳膊,死死地拽着,如拽深渊里的救命稻草,抖若糠筛,服软,“我乖,我听话,我好好喝药,你陪在我身边,别让他来,别让他来啊……” “你唤我什么?” “姓展的……不,相公,夫君,官人,爱人!” “……你是对的,四哥。”重新坐了回来,伺候着,一勺一勺悉心地喂药,温柔地将碎发挽到耳后,考究着柔驯瑟缩的情态,神情莫测,“咱们的小娘子确实欺善怕恶,欺软怕硬,骨头贱得很。” 第294章 忘不了有一年风雪大盛,万物皆白。 早朝散朝,乘坐着官辇回家,轿内烤着暖烘烘的炭火炉,煨着驱寒的香醇温酒。厚实的红狐披风裹着苍老腐朽的人体,雍容舒适,昏昏欲睡。 “相爷,到了。” 官兵将辇轿停驻,微微前倾,方便朝臣落足下地。 厚厚的轿帘掀开,飘飖的大雪灌入视野,冬寒凛冽,骤然把僵木的老人冻清醒。 雕栏玉砌,殿宇朱楼,苍茫的雪色天地间巍巍矗立。 排排明黄的方灯挂在长檐下,狂乱迷离的暴风雪里,仿佛辉煌的渔火。戍卫森严,神圣不可亵渎。 那时顿了许久,轻微的老年痴呆,望着宏伟的权势建筑,望着府邸高高的金漆牌匾,龙飞凤舞,阔气的【敕造周国公府】六个大字,恍然地出神,竟然有些震撼的陌生。 岁月荏苒,长路漫漫。 屠龙的英雄几时腐化作了恶龙?英雄的宅子何时扩建成了恶龙的华丽殿宇? 记不清了。 想不起来了。 太苍老了,肌体腐朽,大脑也退化严重,连最初的青涩理想都回忆不起来了。 第120章 却是毫无自责,毫无羞愧。 到了什么位置,成为什么模样,不可能成为其它模样。事物发展的自然规律如此,岂是个体意志能强拗? 第295章 仁宗皇帝,皇祐年间。 历史上著名的陈州大旱,易子相食,饿殍千里,尚未发生。西南农民暴动的烈度也未达到峰值,朝堂还算稳固,江山尚且太平。 盛世糜华,歌舞升平。 百姓面朝黄土背朝天,勤勤恳恳,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挥汗如雨,苦难中安居乐业。帝都名利场里,衣香鬓影,纸醉金迷。官商勾结,蝇营狗苟,污佞横流,其乐融融。 陷空岛与开封府强强联合,官商勾结,如虎添翼,携手并进。东南生意场叱咤风云,龙头势力,说一不二。 毓秀山庄,夏末。 接天莲叶无穷碧,映日荷花别样红。 “恕我无法相信,你所说的那一切太过离奇。”南乡以对待精神病人的态度,谨慎地与我保持着远远的距离,“你现在神智是清醒的么?” “很清醒,宝儿,你不要相信他们的胡说八道,我从始至终都没有得过失心疯,我正常得很。” “……疯了的人都不会觉得自己疯了,就像坏人永远都不自知为坏人。在每个人的思维逻辑里,自己的行为都合理且正常。” 抱着襁褓喂奶,按捺住恼火,勉力冷静。 “你怎么这么犟呢?他们究竟给你灌了什么迷魂汤,让你连自己至亲的密友都不信任了,反而去相信那帮子衣冠禽兽的白道黑道?” “……” “……眼见为实,我亲眼见到的,你被他们逼疯了。”低哑,细微,眼睫轻颤,美眸低垂,陷入不堪回首的往事。 “报官之后,开封府以家务事不便干涉为由,把你归还给了陷空岛。你万念俱灰,夺了衙役的刀,跟他们拼个鱼死网破、玉石俱焚。” “一己之力敌三,对抗翻江鼠、锦毛鼠、御猫。只攻不防,鲜血淋漓,突破猫鼠封锁,差点当堂打死蒋大商人。” “展昭、白玉堂联手押制,给你灌下了化功散,武功尽废,那时起,你便疯了。” “我亲眼看着你又哭又笑,疯疯癫癫,嘴里唱起了咱们穿越前的成人童话《包青天》主题曲,‘开封有个包青天,铁面无私在人间。儿郎璀璨展护卫,巨阙青锋斩奸邪。江湖豪杰来相助,王朝马汉在身边……’” “披头散发,跪地磕头,自招曾经的贪污罪过,早年在西南作捕快时的官黑勾结罪过,往虎头铡上扑,求着包相判刑处决了你……” “你……都不记得了呢?” “……” “明文?” “明文?……” 手在眼前摇摆,提高音量,强制唤回神。 “明文!……” 痴痴怔怔,恍恍惚惚。 浑身一震,许久才勉强回魂儿。 紧紧地怀抱着喝奶的婴儿,无意识地勒得婴儿生疼,哇哇哭叫。跟着伺候的丫鬟仆妇,赶紧把小少爷抢回去,心肝肉儿地轻柔安抚,拍抚哄睡。 “你说的那些前尘往事……我一点印象都没有。苏醒过来,便是在生孩子,差点难产,疼得筋骨寸断,止不住地哀嚎。” “生孩子之前,什么都不记得,灰蒙蒙,像隔着浓厚的雾。想要拨开雾,可是每次稍一努力回忆,脑壳便会钝痛难忍,让人无法继续思考。” 好友的眼眶红了,隐忍着悲伤,怜悯地握住我的手。 “想不起来更好,别想了,别想了,我的过错,记忆有时候并不是什么好东西。” 屏退左右,只剩下异世里相濡以沫的挚友一双。 湖中亭微风徐徐,蜻蜓立于粉嫩的荷苞,透明的翅膀在日光照耀下反射出晶莹细碎的色彩,美轮美奂。 压低声,避免被不远处看守的伴当监听到。 “还记得我们学生时期的高等物理么?” “太遥远了,早忘得干干净净了。” “平行宇宙理论。我不是这个宇宙的徐明文,所以没有这里的记忆。我醒过来在这具躯壳里时,这个宇宙的徐明文已经难产死了,烟消云散,所以我才能鸠占鹊巢。” “……” “……你是觉得,你来自另一个宇宙?” “嗯。” 重重地点头,笃定至极。 她笑了。 笑着笑着,一滴一滴眼泪落下来,哭红了鼻尖,哭红了眼眶。 双手掩面,痛苦地伛偻下去,脑袋埋在石桌上,背脊微微地颤抖。恨入骨血,低低地骂了句什么脏话。 “个悖时砍脑壳的,混账王八蛋,早晚遭报应。好好的人给作践成了精神病……” “我没得精神病,我真是别的宇宙过来的,你相信我啊,南乡!只要你帮我,咱们俩联手,齐心协力,能杀出去生天,重得自由的!” “帮你?如何帮你?” 友人泪中带笑,歪着脑袋,悲凉地问。 “像当年那次似的,暗中联系蒙厉悔、马泽云、丁刚、杜鹰、楚念辞……等精锐捕快,煽动舆情,重金聘请顶级的讼师,走司法程序,打官司,和权力硬刚。然后你被蒋四抓回去,收拾得鼻青脸肿,高热昏厥,我被陷空岛装麻袋剁块,深夜里沉海喂鲨鱼,人间蒸发?” “你不是壹号吗!你武功很强的啊!使奇诡的软剑,已经以剑入道了,比展昭更强!更无人能挡!” “我一个仵作技术人员,专业搞尸检的,书生弱质,几时会过武人功夫?”拔掉装饰精美的护甲,残缺的右手掌重重地拍在冰冷的圆桌中,触目惊心,“我若是会武功,当初能毫无自保之力地被押在地牢里,当着你的面,血淋淋切掉大拇指?” “………………” 清风徐来,荷香馨雅。 活人的世界,死一般寂静,大脑彻底宕机空白。 第296章 壹号系列重案,多年来一直悬而未决,至今未侦破。江湖赏金刺客排行榜上,如鬼似魅,令人闻风丧胆的第壹号,从未在现实中出现过。 手无缚鸡之力的小仵作,与壹号根本不沾边。 她拿了我赠予的巨额遗产,没有北上移民辽国,而是意气用事,留下来,陪我破釜沉舟,豁出一切救朋友。 请最好的讼师打官司,动用了所有能动用的公门关系,到处活动,倾尽所能。 民不当与官斗。 民不当与商斗。 民不当与黑斗。 蜉蝣撼树,所有不该犯的大忌全犯了。 然后差点被陷空岛剁碎,装麻袋沉海。 若非锦毛鼠看不下去拦截,谎称对貌美聪慧的仵作姑娘一见钟情了,极力把她保下来,此刻丁南乡早已人间蒸发多年了,尸骸的渣儿都不剩。 强即法。 势即法。 权即法。 钱即法。 黑黢黢、阴森森的江湖地牢里,那根手指当着我的面切了下来。 按在砧板上,切猪肋一样,斧头剁下去,血淋淋的大拇指从手掌分离,掉落下去,自此变成残疾人。过程中任凭怎样哭嚎哀求,求饶磕头,该完成的惩戒,森寒冷酷地全完成了。 “好夫人,咱的汗血宝马,你胆敢反抗一次,丁南乡的手指便剁一根,反抗三次,便剁三根,反抗十次,十根手指全部剁秃。言出法随,说到做到,绝无姑息。” 陷空岛的四当家,纵横南国的巨贾豪商,杀伐决断,居高临下,如是血腥地宣布。 “若胆敢自尽,你挚爱的南乡姑娘,分尸喂鲨鱼,被你拖累至死。” 自那之后,温驯服从,麻木混沌,再无丝毫对抗。 补药调养,大鱼大肉,锦衣玉食滋补,把练武过度,劲瘦到不健康的武者躯体渐渐养成丰腴。体脂率上升,月经恢复正常后,没多久便可以正常受孕了。 腹部真真正正鼓了起来,随着月份的增长,吹气球一样涨大。 高墙深宅,幽禁中的翠玉脔宠。十月怀胎,一朝分娩。 生出来,稀里糊涂,也弄不清楚究竟是姓蒋的血脉,还是姓展的血脉。 坐月子两个月,出了月子,很快再次怀上。再生出来,依旧弄不清楚是官的血脉,还是商的血脉。 一个孩子。 两个孩子。 三个孩子。 四个孩子。 五个孩子…… 患了精神疾病,这时代老大夫俗称“失心疯”,间歇性发作,有时清明,有时疯癫。清明时比正常人更文静老实,看书钓鱼,茹素念佛经,管理后宅,处理冗杂商务,无所不能。疯癫时抱头嘶嚎,阴暗的房间角落里蜷缩着,披发跣足,满嘴淌粪乱骂人,谁靠近打谁。 “……” 我以为我记不起来了。 究竟稍一往过去回忆,大脑便钝痛难忍。 可当挚友脱下甲饰,残缺的手掌,光秃秃的大拇指根,清晰地暴露在眼前,毫厘毕现,所有遮挡过去的灰色浓雾烟消云散。 第121章 眼眶酸胀到极致,无法自抑,不知不觉,泪流满面。分辨不清是理智上的溃堤,还是这具躯壳残留的汹涌感情。 我的徐明文。 世界上的另一个我。 这么些年怎么熬过来的啊。 以她的坚忍努力,本可以鹏程万里,位极人臣。 或许攀登到高位时,发现所得非想要,守护着民生太平、律法公正,同时侵蚀着民脂民膏、践踏着律法公正,大局糜烂,党羽皆恶,无可奈何地腐化。 可究竟那也是她自己选择的道路,在自己的道上,一往无前,永不回头。 怎么能如此? 怎么能沦落作囡囡那般的禁脔? 囡囡被商会作为寿诞礼物孝敬给我时,十几岁的媚艳躯体,却只有三四岁的痴傻神智。在我老朽入墓之际,她亦被折断颈子,陪着我一起入了葬。 她是幸运的,一生未曾醒过来,糊糊涂涂,所以甜蜜幸福。 而这个宇宙的徐明文,是清醒地沉溺,活生生的精神凌迟。 她还信了佛,供奉着佛像、菩萨,满屋子的佛经。日日月月,端正的小楷誊抄,密密麻麻。 半生喋血,信仰屠刀的大捕头,竟然信了神佛。 她怎么能信宗教鸦片。 “我不会再帮你了,我对你已经仁至义尽了。”好友把甲套戴了回去,遮挡去右手的残缺,低哑,颤音,“我不敢,我害怕。那天若非白玉堂相救,我失去的便不止是拇指,而是命了。” “命就一条,死了就什么都没有了,活着还可以吃美食,养猫狗,侍弄花草,读书工作,看早晨金灿灿的绚烂日出。我想好好活,我不想死。” “我已经有喜欢的男子了,专司缉黑的林姓捕头,林素洁。他待我很好,许诺了我,一生一世一双人,长相守,白首偕老,绝不会纳妾,永永远远,痴情不渝。我们今年下半年就结婚。” “你也要好好活,明文,恪守妇道,听话老实,乖乖做个贤妻良母,你的蒋相公平白无故的,怎会伤害你。” “不要再异想天开,说些疯疯痴痴的臆想了。什么平行宇宙,在平行宇宙老死了,魂穿过来?别闹了,人死如灯灭,命就一条,死了就什么都不剩。哪怕咱们最初穿越过来,也是活着穿越的。” “你大约难受很了,承受不了现实,精神严重错乱,做了场大梦,梦里什么都能圆满,以此来麻痹神智。” 第297章 昔者庄周梦为胡蝶,栩栩然胡蝶也,自喻适志与!不知周也。俄然觉,则蘧蘧然周也。不知周之梦为胡蝶与,胡蝶之梦为周与? 《庄子·齐物论》 战国时期,有个名叫庄周的人在草地上睡觉,做了个梦。睡梦中变成了蝴蝶,蝴蝶翩翩飞舞着,四处游荡,快乐得忘记了自己本来的样子,也忘记了自己是由庄周变化而成的。 过了一会儿,庄周迷迷糊糊睡醒了过来,梦境里的一生犹自清晰地印在脑海里。他起身看了看自己,又想了想梦中的事情,迷惘了,辨不清真实,弄不清楚自己到底是庄周还是蝴蝶了。 究竟是庄周在梦中变成了蝴蝶,还是蝴蝶在它的梦里变成了庄周? “我很清醒,我并没有疯。或许这具躯壳里,曾经的徐明文被折磨出了严重的精神疾病,疯疯癫癫,不可信。但她已经难产死了,灰飞烟灭。” “取而代之的,是来自平行宇宙的周卫国。” “南乡,我有完整缜密的计划,以我的脑子,加上你的帮助,我们能够重得自由。” 南乡起身,攥着温热的茶杯,往后退,拉开安全距离。 怜悯而恐惧,仿佛在看一个冷静的疯子,疯而不自知的重度精神疾病患者。 “证明出来,证明你所阐述,魂穿平行宇宙事件的真实性。” 便证明。 “今年是皇祐三年,西北岱河溃堤,淹了下游好几个县。” “这我知道,朝廷正在发动救灾,开封府也有参与,事态并不严重。” “目前尚且不严重而已。” “什么意思?”黛眉微颦,敏锐地察觉异常。 “这场救灾,赈灾银饷经层层剥削,贪官污吏侵蚀七七八八,最终到达灾民手里的,只剩麸糠。洪灾过后,滋生瘟疫,大疫横行两年多,白骨千里,民怨沸腾,事态不断扩大,逐渐失控,形成暴动浪潮。” 平静地回忆着,漫长沧桑的当政生涯,歌舞升平粉饰去民生疾苦,富强盛世与腐败倾轧并行,造反、镇压、飞溅的血肉……所见景致陆离光怪、波澜壮阔。 “开封府临危受旨,前往督赈。我带着蒙厉悔、丁刚、张龙、赵虎四大校尉,率领官兵部队,闸了为首的大贪官及其党羽,十几个人头滚滚落地,最终才勉强平息动乱。” “发国难财,贪污赈灾银款,倒卖救疫物资的大老虎姓韦,韦凯。他二伯韦列,和皇帝的宫妃有些远房宗亲关系,依仗着靠山,所以敢为非作歹。” “这个宇宙里,开封府掌权的武官统领不是我,是展昭。展昭怙恶不悛,比我更极端,下手更黑,韦凯、韦列两年之内,必定死在他手里,极刑处决。” “往后至和二年,西夏入侵,兵败青猿峡。嘉佑五年,陈州旱灾蝗灾,大饥荒,易子相食。未来所有详细的历史事件,重大案件,及涉案的落马人员,我都能给你一一列出,精准地预言。因为来自平行宇宙,而平行宇宙里的周卫国什么都经历过了。” “就眼下,你就可以去查证,户部是不是有个姓韦的,担着虚职肥差,作风不良。” “…………………………” 瞠目结舌,长久哑然,她震惊地说不出话来。 “还需要继续么?”我问。 好友轻轻地摇了摇头。 “南乡,吾妻,我不是疯子,不是精神疾病患者,我神智清明,思维清晰。帮我,我们能够重得自由。” 又摇了摇头,往后退。 “需要重得自由的只是你,我一直都很自由。自在地生活,舒适富沃,自在地恋爱。” “对不起,明文,无论你所说究竟是否真实,我都绝不会再去犯险,踩东南巨贾的雷区。白玉堂保了我一次,但也仅限那一次,他并不想惹他哥哥。” “你如果有逃跑的意向,或逃跑的计划,也绝不该与我商讨。你反抗,陷空岛剁的是我这个质子的手指,残害的是我这个质子的肢体。反之,我若举报你,陷空岛就不会伤害我,并且会赠送我五百两的巨款。囚徒困境在这里,你怎么敢向我求救。” “……………………” 诛心冰寒,呆若木鸡。 红日西斜,温暖的余晖撒照在湖面上,波光粼粼,岁月静好。 黑燕追逐着苍蝇轻盈地掠过。 那边爬山虎郁郁葱葱的游廊里,遥远地拐出一道人影,华裳刀客,锦青玉带,俊美出尘。 陷空岛五当家,锦毛鼠白玉堂。 望望那边,再看看这边。 难以置信地注视着面前人。 “你要……去向他揭发我?” 化成灰也忘不掉的挚爱伴侣,戴着甲套的粉拳紧攥,筋骨根根迸显,眼眶通红,低低地颤音。 “为什么反抗!多少年了,锦衣玉食,富贵荣华,丈夫孩子都有了,家庭美满,家族强盛,多少女人打着灯笼都找不着的优渥归宿!五个孩子了,早该死心了!踏踏实实过幸福安生的日子不好么!为什么要死灰复燃!……”歇斯底里,几近疯魔。 颓然地坐回冰冷的石凳。 望着那边缓步走来的锦毛鼠,肯定句。 “你要向他揭发我。” 冷笑。 “不揭发你自保,难道对赌互相间的良心?赌你为了我免受伤害,熄灭逃跑的心思,放弃一生的自由么?” “……” 是啊,谁会那么傻啊。大家都是狡诈多疑的成年人,脑子都健全成熟了。 “我不怨你。对不起,南乡,对不起,如果不是这个世界的徐明文不识抬举,犯贱逃跑,你根本不会被牵连倒霉。”诚恳低哑地致歉,以退为进,拿捏其感情。 她恨恨地翻了个白眼,怨愤得满面通红,扭曲难看,豆绿裙摆旋转如花,气冲冲拂袖离开。 “丁姑娘,怎么了,神态这般异常?” 花团锦簇的游廊里,锦毛鼠微笑地拦住,敏锐地询问端倪。 “没什么,刚和朋友吵架了。” “哦?仵作姑娘一向理智温平,甚少生波起澜,什么原因,竟能如此牵动肝火,吵架成这幅激烈情态?” “我们在讨论孩子的取名,”她随口扯谎,“明文想给老幺取小名为‘苹壤’,但这犯了我老家的忌讳了,壤字在我们那里是不详的意思,争执不下,所以拌起了嘴……” 音量越来越低,毫无预兆地跪了下去,锦毛鼠双手去扶都来不及。 崩溃的哭腔,尊严粉碎。 第122章 “五当家,跟你哥哥求求情吧!别让我朋友生了!她是人啊,不是圈里产崽的母猪啊!……” 第298章 囚徒困境,对赌互相间的良心。 与其把自身安危悬挂在对方微弱的良心之上,不如揭发对方,先下手为强,先捅她一刀,把她出卖了,以杜绝自身被对方捅的可能性。 刑侦公职几十年,从来不惮以最大的恶意揣测人性。如果我处在南乡的立场上,我绝对会毫不犹豫地把徐明文逃跑的想法,揭发给锦毛鼠。拒绝冒险,先下手为强,防止再次被陷空岛切断手指。 可她却没有。 她一次又一次地违背了我对于人性鄙劣的常识。 那个宇宙里,友人会武功,是个强者,所以腰杆子很硬。明明能直接卷了巨额遗产北上移民,一生太平安稳。 却感情用事,犯蠢,和翻江鼠、锦毛鼠、御猫拼个玉石俱焚,冒着巨大的生命危险,只为救我重新站起来。 这个宇宙里,友人不会武功,弱者。弱者无脊梁,本应自保为重。 却感情用事,犯蠢,冒着被连累剁指的巨大风险,在锦毛鼠面前瞒下了我死灰复燃的逃跑心思。 至亲的爱人啊,她怎么敢。 怎么敢如此毫无保留地信任我的良心,信任我只是为了不伤害到她,就甘愿放弃一生的自由,永恒温驯。 再亲的人究其实质也是它人。人为了自身而活,不为了自身以外的其它任何人、事、物而活。最重要的自始至终都只有自己。 她是知道我的人生信条的,人不为己,天诛地灭。她明明知道我有多么鄙劣阴暗、自私自利的。 可她还是把刀递给了我。 两个囚徒,地上只有一把刀,她没有去抢,而是将刀递到了我的手中。 豆绿裙衣的文弱姑娘,跪在江湖豪强面前,抓着奢贵的青锦袍服下摆,崩溃得泣不成声。摒弃尊严,磕头叩首,苦苦哀求,别再让我生了。 只要别再让我生了,她什么都能听从他们的,徇私枉法、篡改尸检报告都行,怎么着都行。 “……” 痴痴怔怔地望着,忽然间明白了,这个宇宙里的徐明文为什么会隐忍数年,至死没再反抗一丁点。 是真的没有一丝毫挣脱的可能么? 是真的一丁点办法都没有么? 有的。 可她怎么敢再去冒险,怎么忍心这样好的姑娘再被自己连累,受到残害。 第299章 “四嫂。” “小叔子。” 低眉顺眼,行了个这时代小娘子的福身礼,锦毛鼠回以微微颔首。 “南乡,你起来,哭成这般失态,像什么话。” 我扶她,怎么扶得起来。毒戾的化功散灌下,经脉俱废,比寻常的金莲女子更孱弱,更不如。 她就好像个千斤坠的秤砣一样,纹丝不动。 “女子的身体生来就是孕育的。生儿育女,为夫家开枝散叶,天经地义的妇人本分。陷空岛和开封府有最好的大夫医药,纵然遭逢难产,也必然能化险为夷,转危为安。仵作姑娘,请放宽心,生几个孩子而已,你的朋友不会有事的。” 锦毛鼠暗暗发力,双手扶持,强行把她扶了起来。 古怪地笑了下,喜怒难辨,莫名地有些相仿蒋大商人。 “刚刚,我都听到了。” “……” 南乡悚然一僵,面色惨白。 她没练过武,没修习过内功,不清楚那遥远的距离,已经超出了武者耳力所能及的范围。 稍一诈,便诈了出来。 白玉堂紧盯着她的神情细微变化,知道自己推测对了。 “我们谈谈。” 可怖的语气和蒋四像极了。 湖心亭水草幽谧,腿爪修长的丹顶鹤悠哉地行走在清香的荷花塘里捕鱼,红泥小炉温着酸梅汤,白髯的盲眼老者端坐在旁,孤寂地抚琴。 “下盘棋吧。”陷空岛五当家的提议,“嫂子,我哥一直对你的棋艺赞不绝口,说你是围棋中难逢的高手。” 便下棋,平静地落子。 相对而坐,游戏对弈。 白子落完黑子落,黑子落完,略作思考,白子再落。 “为什么没下手?” “你看出来了。” “一见钟情,还是见色起意?” “有些见色起意的成分,她实在太漂亮了。”坦荡地轻笑,英俊眉眼低垂,清脆地落下又一子,“也有些敬佩,官商黑磅礴倾轧,小小一介弱女子,蝼蚁草芥,竟有如此胆魄,敢与我们对抗。多少男儿都不能为。” “我哥也不想杀她,她死了,你肯定自杀,跟着她走。所以做做样子,麻袋加砍刀,吓唬吓唬就得了。” “那天晚上海上暴雨,船舶漂摇剧烈,电闪雷鸣,她吓坏了。良民,没混过江湖,生平第一次,当面看到活人的四肢被按在猩红的砧板上,砍开分尸,扔下浪潮里喂鲨鱼。肝胆俱裂,瘫软成烂泥。” “欸,”闲话家常,好奇地问,“嫂子,你们俩是不是磨镜啊?” “她不是,”答,“她一直拿我当相濡以沫的朋友,几十年从未变过。” “白五爷,你也三十多了,老大不小了,怎么还不成家。难得遇到个钟情的,竟然不下手,不怕错过以后,后悔终生?” 唉声叹气。 “咱喜欢她,她不喜欢咱啊。看咱就跟看绿林暴匪似的,眼神里只有恐惧。” “算了吧。仵作吏,清清白白的公职人员,她值得个好人。京畿大理寺衙门里,一个姓林的捕头,好像是叫什么……林素洁的,追求她很久了。前段时日她答应了,在一起了,今年下半年结婚。” “挺好的,”平静地道,落下冰凉圆润的黑子,自我安慰,“姓林的大捕头很能干,前途无量,和刑部方面还有勾结。南乡嫁给了林素洁,我哥必有所忌惮,轻易不敢动她了。” 第300章 “你很怕你哥。” “……” 沉默不语。 “你刀法狠辣卓绝,江湖上鲜有敌手。武功那般高强,还怕你哥。” “四哥那种人,谁不怕。你不也怕么?展昭不也怕么?王朝马汉,张龙赵虎,乃至于公孙策,哪个不惧他三分?” “……” “四嫂,你觉得这盘棋可能有几个结局?” “……” “白某私以为,这盘棋只有一个结局。” “……” “官商对平民,无解的死局。任你棋艺再高超,这般困境里,这般孤立无援的位置上,什么都发挥不出来。” “……” “诸葛亮再世,扔到这个死局里,也无法可作,只能顺从着怀孕产子。更何况你只是个粗莽武夫,远远比不得蜀汉诸葛。” “……” 苦口婆心地劝导。 “嫂子,我哥是真心钟情你的,否则当年你跟他闹上公堂,损毁他的名誉的时候,他就把你弄海里了。” “如今孩子已经五个了,最大的蒋风、蒋云已经在跟着武师傅学拳练枪了,多少年的老夫老妻了。请你好好珍惜,不要再使我哥伤心了,他一直在盼着你真心爱他,与他夫妻伉俪,甜蜜恩爱,就像大哥大嫂、二哥二嫂、三哥三嫂那般,长相守,琴瑟和谐,白首偕老。” “说些难听的,你不要觉得冒犯。以你的条件,当年我哥看上你时,三十三岁,还是三十四岁?已经不年轻了,老姑娘了,长得也不好看,黄不拉几,晒得黑黢黢的。我哥那种优秀的成功人士,看上你,你应该觉得三生有幸才对。” “错过了我哥,你有可能找到条件更好的成婚么?不可能啊!我哥就是你能找到的条件最好的了。至今仍然想不明白,四哥为什么喜欢上你,难道这就是传说中的王八看绿豆,对眼儿了?……” “忠言逆耳利于行,再说些更难听的。” “徐明文,别下棋了,棋盘上的我弄不过你,棋盘外的你弄不过我们官商勾结。” “抬起眼来看着我,问你些实际的。” “纵假若,微乎其微的可能,发生了奇迹,这死局破了,你回归自由了。” “一个已经接连生育了五个孩子,身体损耗严重的中年妇女,羸弱不堪,武功尽废,毫无自保的能力。无法重归公职,连独立谋生都做不到了。这世道,你在外头,如何生存?” “……” “……” 他看着我,一眨不眨,静等。 “饭馆端盘子、刷盘子、擦地板,马厩里铲马粪,妓院里调胭脂水粉……小时候做过的活儿,我都可以重新捡起来做。” 漆黑澄澈的眼睛移开,气炸了。怒极反笑,偏过头去,重重地骂了句南海的俚语脏话。 “傻*#x%&*!……” “说官话,小叔子,方言听不懂。” “冥顽不灵,顽固不化,难以理喻,活该你在我哥那里挨打!” 第123章 第301章 最重要的议题。 也是唯一在乎的核心议题。 “五当家,你……不会伤害南乡的,对吧?……哪怕是间接。” “善良正直的好人,清清白白的好姑娘,远日无怨,近日无仇,老子当然不会伤害她!可老子拦不住老子的哥!” “她是挟制你的质子,你别作死,你别犯贱,她就不会出事!” “如果不是你,她根本不会被陷空岛剁掉大拇指,牵连这种无辜进来,难道你就不愧疚,不自责么!” “但凡你还有点良心,都知道怎么做才是对的!老老实实恪守妇道,三从四德,踏踏实实过安生日子!相夫教子,贤妻良母,幸福家庭,有个正常的女人样儿!……大爷的,富贵荣华,养尊处优,陷空岛哪里亏待你了?短了你的吃,还是短了你的喝了?!……” “不识好歹!” “不识抬举!” “不知感恩的白眼儿狼!……” “没完没了地连累祸害她人,丁南乡交了你这种黑心肝的朋友,真是倒了八辈子血霉!” “……” 怒火澎湃,脊梁骨戳断。 不禁迷惘,他骂的都对啊,南乡交了我这个朋友,实实在在倒了八辈子血霉。 她本可以一生平安。 她本应当一生平安。 是我把她拽下了无底的深渊。 “别说了,别说了。”痛苦地捂住脸,缓缓地伛偻在棋盘里。 “怎么,被戳中心里的阴私腌臜,面皮上的光彩挂不住了?”冷笑涟涟。 “小叔子,你别跟我丈夫汇报。我今天找南乡求救,她并没有答应我,她拒绝了帮助。你别跟我丈夫汇报,别,我爱人什么都没做。” “那么你呢?” “我听你的劝,什么都不会做了,老老实实,三从四德,相夫教子,永远乖顺正常,永远不会连累她人……”喃喃。 “哼,算你还有点良知!”终于满意了。 第302章 官商黑磅礴倾轧,对蝼蚁草芥,无解的死局。除非发生壹号那种一力降十会的奇迹。 书生文弱的小仵作,自己的好朋友,其实是隐藏多年的绝世高手,并且愿意为了自己犯赏金刺客这行的职业大忌,插涉朝堂政局,猎杀高官巨贾,动荡国家秩序,惹怒朝廷,招徕精锐专案追缉,极刑处决,不得好死。 可现实从来不是超人救世的成人童话,奇迹只在梦里发生,圆满只能在梦里圆满。 五个孩子,大儿子蒋风,二儿子蒋云,三女儿蒋旭,四女儿蒋霞,老幺蒋浪。 生老大、老二时,正是名捕姑娘身体最好的阶段,分娩出了老大,坐月子两个月,出了月子,很快又怀上了老二。直接就是两年抱俩。 生老三、老四、老幺时,身体就不太行了,损耗严重,再名贵的补药也滋补不回来,即便出了月子便受孕,也是过了大半年才好不容易怀上。老三和老四之间更是隔了近两年的时长。 期间还滑了一胎,一个未成型的女儿,小小一团粉红色的血肉,因为母亲疯得太严重,大冬天窜冰湖里去了,救无可救地淌出了子宫。 而今长子已经十一岁,次子已经十岁,三女儿八岁,四女儿六岁。 重金聘请了京畿的六十万禁军教头,卫靖阳,来专门教习两位公子武功,拳法、枪法、刀法,样样抓,教习严苛。冬练三九,夏练三伏,挥汗如雨,练成铜皮铁骨的小狼崽。 上最好的书院,接受最好的教育。女儿家没法上书院,便请硕望宿德的老夫子来家里教,务必成才。 儿子都与高大神武的父亲近,两个女儿却不与父亲近,而是更亲昵依赖自己的母亲。因着裹脚,缠金莲疼得哭叫时,只有母亲阻拦了,虽然没阻拦成,挨了巴掌,怯怯缩缩闭嘴了。 供奉着各类佛祖、菩萨、神仙的金像,瓜果香火鼎盛,青烟渺渺。 屋子里的书架摆满了佛经,关于佛教经文的誊抄密密麻麻,厚厚的大摞,装满了好几个箱子。绝望入骨,所以至真至诚,虔诚入骨。 宗教里有个概念,轮回。 生前老老实实受苦,死后就可以登极乐,极乐世界里没有任何痛苦、任何剥削,只有幸福快乐。 她在血泪斑驳的日记里,用契丹语、英语、混杂着现代简体中文,写着:我这辈子受尽压榨,是不是上辈子作孽太多了,所以这辈子偿还赎罪。我这辈子吃这么多苦,是不是死后能登天堂,幸福快乐自由,再也不用受罪了。 纯粹的唯物主义者,坚定的马列毛信徒,支离破碎。 连这时代的小楷文字都不敢用,怕日记被翻查,招徕不守妇德的“惩戒”。 翻看着,一页页,一张张,其间笔迹时有狂草,字句逻辑混乱,难以辨析理解,严重的精神疾病贯穿其中。 吃力地阅读不知多久,若有所感,忽然间抬起了头。 午后的阳光穿越窗棂,斑驳地投射在地面上,一簇簇光束里,千万飞尘轻灵地飞舞, 没有点灯,只自然光,房间晦暗阴森。 对面镜子里,血泪斑驳的女人直勾勾地盯着我,披头跣足,青紫斑驳,猩红的血线顺着大腿,一路蔓延到脚踝,淅淅沥沥,滴滴答答。 第303章 雍容富贵牡丹花,金丝笼里金丝雀。婉转啼鸣,悠扬动听,振翅跳跃着,活泼可爱。 练武结束,大汗淋漓,饥肠辘辘,大公子、二公子兄弟俩跑进来,狼吞虎咽地吃着主厅里的糕点,大口灌下热茶。 十一二岁,精力旺盛,正是猫烦狗厌,最最手贱的年纪。 经过悬在牡丹花下的金丝笼,纤长的翠玉细竹伸进去,轻轻拨弄。漂漂亮亮的小雀鸟立时欢快地蹦哒起来,受惊的恐惧啼叫化作悦耳的歌声,听得少年通体舒畅,心情愉悦。 “你轻点玩儿,小云,这鸟贵得很呢,花了咱爹不少银子,别着不小心弄死了,家法伺候。” “晓得哝,不需要你提醒。”弟弟不耐烦地应。 细细的玉竹顽劣地敲击在金丝雀的脑壳上,翅膀伸展开来,狭小的笼子里,扑棱棱乱飞、乱撞,细小的绒毛四散飘落。 “娘亲,父亲说你以前也精通刀法,双刀飒爽,英雄凌厉。而且刀法竟然比他更高,是真的么?”烂漫无忌。 贤妻良母,怀抱着襁褓,轻柔地哄睡、呵护。 “去换衣裳,出了这身热汗,小厮也不提醒提醒,赶紧把湿衣服换下来,没得着了凉。” “哎呀,没事的,娘,现在酷暑,一年四季中最热的时候。” “酷暑也有风,热汗转凉,风邪尽皆入体。” 抱着胳膊,撒娇,执拗地追问。 “别转移话题,娘,你以前真的会武功么?告诉我们呀,”稀罕地好奇,难以置信,“我和弟弟长这么大,从来只见过男人习武,女流金莲小巧,缠足裹行,弱柳扶风,怎么习武呢?” 蒋风,蒋云。 少年挺拔,纯澈坚韧,晒得古铜泛亮,五官已有些长开了。 干刑侦这行的,都知道滴血认亲不可靠,所以小时候也没搞过那套。如今看眉眼、头型,蒋风毫无疑问,大商人的种儿。蒋云的脸更方阔正气些,官僚的种儿。 他们管展昭叫“展叔”,舐犊情深,亲情深厚,小时候便被展叔亲亲抱抱举高高、喂食各种糖果,长大了由展叔叔传授毕生的武学、内功,愈发亲密得无间无隙。 玲珑心肝水晶人儿,青葱的少年郎,生命力朝气蓬勃,感官敏锐得不得了。隐隐约约,好像也知道自己父母和京畿展大人的关系铁得异常,但谁都没捅破那层窗户纸。 展昭反贪,反贪官员古往今来没有好下场。轻则英年早逝,死无葬身之地,人间蒸发。重则祸及妻儿家庭,夷连亲族。 本朝反贪三位清官,魏堂镜年纪轻轻陨落于黑恶报复,活不见人,死不见尸,朝廷为他立了衣冠冢,铭刻表彰。 郭才佳的妻子儿女遭遇“交通事故”,当场死亡,自此一蹶不振,辞官退隐,告老归田桑。 岁月荏苒,正道沧桑。逐渐只剩下开封府的武官统领,展昭。因其没有娶妻成婚,没有留下后代,所有没有软肋。大案重案,无论涉及权贵与否,该怎么干怎么干,该怎么办怎么办,将国法公正践行到底,让魑魅魍魉恨得牙根痒痒。 真是光明伟大的一切。 他妈的光明。 他妈的伟大。 第304章 小孩子身上有种特殊的奶香,说不清,道不明,形容不准确,似乎奶香,又似乎奶臭,奇怪地好闻。 粉粉嫩嫩的一团脆弱血肉,躺在柔软的丝绸襁褓里,无意识地吮吸着小小的手指。漆黑的眼睛,犹如水灵灵的黑葡萄,纯粹美丽。 母亲把脸凑近过去,笑。婴儿也跟着咧嘴,咯咯地发笑。 母亲把神情难看,板着脸,佯作发怒的情态。婴儿也不笑了,小嘴一瘪,便要哭出来。 第124章 这是我的孩子。 我身上掉下来的肉。 我的子宫里诞出来的胎。 他是如此的脆弱,比只小狗崽大不了多少。我若把手掐上去,轻易便可以捏断他细嫩的脖颈,捏死这只寄生虫。 日暮西垂,天色渐暗。 朱红的长廊下一排排华丽的方灯点亮,典雅辉煌。 手悄悄地蹭上婴儿稚嫩的脸颊,慈爱地摩挲着,渐渐触向脖颈。 鬼鬼祟祟地抬头,悄悄地查看东边,两个丫鬟忙活着擦拭厅堂里的隔断窗棂,根本没注意到这边主母少爷的动静。再悄悄偷看西边,粗壮的婆子死死地紧盯着,尽忠职守,上前来,恭恭敬敬,沙哑粗砺地问喏。 “夫人,有什么需要么?” “……没、没有。” 回过神来,襁褓里的手触电般抽出,蹭得发痒,婴儿咯咯地笑了起来。 …… 深宅大院,高墙阔府。 如花美眷,妻妾成群。 二姨太秋露,有时候会过来坐坐,带着孩子。孩子与孩子玩儿,大人与大人处。一边做女红,绣花捻线,一边絮絮地家常聊天。 三姨太蓝荆,也会过来嗑瓜子,带着自己的一双龙凤胎。 还有四姨太,五姨太,娇憨水灵,年纪尚小,无所出。 但她们通常不会一起来,一起来就会拌嘴,阴阳怪气,柔声细语地夹枪带棍,鼻子不是鼻子,脸不是脸。 当着男人的面,贤良淑德,和和睦睦,姐姐妹妹地互相叫着。私底下斗得很凶,拈风吃醋,争奇斗艳。以夫为天,为了丈夫的宠爱、奖赏,各种阴损毒辣的手段,无所不用其极,争得头破血流。 大商人对此无所谓。乐见其成,谁不喜欢底下人为了讨好自己挖空心思啊。 规矩只一条,不许动孩子。 再怎么争宠,都绝不能祸害到他的血脉。敢碰孩子的,一律发卖出去作奴。 这些年暗流汹涌的宅斗倒是没怎么波及到徐明文过,并非由于男人的特殊保护。而是主母脑筋歪,所有姨太太都知道,三番五次往外跑,然后被抓回来毒打收拾。那种凄烈的惨叫哭声,女人们感同身受,毛骨悚然,根本受不了。 没有对她出手的,难以理解其行为,难忍同情其痛楚,不约而同地好心善意,纷纷地劝说,正常些吧,安安生生些吧。好好想想怎么争取当家的更多的恩宠才是正道,作甚非作棵歪脖子树呢? 第305章 喝羊奶,长高高,长壮壮。 秋露的女儿喝,我的女儿也喝。 大碗热乎乎的羊奶,小孩子乖巧地慢慢喝下,喝完了,嘴唇的绒毛上留下一圈奶渍。 “娘,裹脚好疼啊,为什么哥哥弟弟们都不用裹,只有我和姐姐妹妹们得裹。” “因为你们是女的。”二姨太秋露笑着答,“裹脚多漂亮啊,婀娜柔美,摇曳生姿。” “可我不想要漂亮,我只想要不疼。” “乖,疼习惯了就麻木了,麻木了就感受不到疼了。” 我的脚没有裹,在这时代称之为“天足”,大脚,丑陋的象征,不符合主流审美。 “三寸金莲,小巧玲珑,忒招男人的喜欢。夫人,现在裹也还来得及。”秋露柔声细语,好心善意地劝说,“裹脚这种事吧,越早裹,疼得越轻,越晚裹,疼得越重。” “已经太晚了,”我垂着头,捻着针线说,“到这个年纪,脚硬,裹不了了。硬要打断了裹,会死的。” “……” 女人就不说话了。 清丽柔婉,蕙质兰心。 一针一线,认真细致。 比翼双飞的鸳鸯,寄托着缠绵的情思。双面绣,金线碧线交错,精致绝伦。这种用料上乘、绣工出众的绣品,如果放到市面上卖,起步二十两的高价。 但她不会卖的,她怎么会卖自己的爱情。鸳鸯比翼,绣了好几个月,日日夜夜,视力绣模糊了,眼睛都快绣瞎了,专门给蒋平准备的生日礼物。 “夫人,老爷的轿辇回府了。”月上梢头,夜幕沉沉,外间的仆从终于扬声通报。 秋露猛然抬起了头,雪白的脖子扭得直挺挺的,视觉模糊的眼睛亮得吓人,希冀渴盼地往门外的长廊张望去。 “老爷往哪个院子去了?” “往正房来了。” “……” 没往她的二院去。 难掩失落,刹那间,神情灰暗了许多。 第306章 伴当、小厮、护卫……众星拱月,熙熙攘攘的脚步声接近,鎏纹黑靴迈入门槛。 朗声笑道:“夫人,你这屋子好生热闹。” “爹爹!……” “爹爹回家啦!爹爹辛苦了!……” 孩子们乳燕投怀,雀跃地扑向父亲。儿女绕膝,家庭美满,幸福天伦。 举高高,掂了掂分量。 “旭儿重了啊,夫子布置的功课完成得如何?别着功课还没完成,就偷懒耍滑,赖在娘亲和姨娘的娇宠里,不务正业。” “都完成了!旭儿做功课很努力哒!……” “哦?那爹爹来考考?” “考便考,旭儿学习刻苦,不怕!”奶声奶气,骄傲地挺起胸脯。 便考究。 坐到主位里,拿孩子的书卷来,抽查背诵。 果然对答如流,头头是道。喜得父亲浑身疲惫一扫而空,欢悦高兴。 “井蛙不可语海,拘于虚也。夏虫不可语冰,笃于时也……额……额……”闺女艰难地回忆,磕磕巴巴。 “怎么,这篇没温习好,生疏了?” “没有!旭儿怎么可能没学扎实!只是,只是……” “只是怎么了?” 父慈女孝,循循诱导,耐心温柔。 不安地揪着衣角,小千金犹疑地呐呐:“这篇,母亲教习的释义,与夫子教习的释义,大不相同,所以宝宝不知该选哪个作答了。” 井蛙不可以语于海者,拘于虚也;夏虫不可以语于冰者,笃于时也;曲士不可以语于道者,束于教也。《庄子·秋水篇》 井里的青蛙,无法向它诉说大海。夏天的蝉虫,夏生夏死,生命太短,没见过冬天,所以无法向它诉说冰。 “老夫子解释说,不要对牛弹琴,不要试图跟见识浅薄的粗鄙莽夫讲大道理。” “你母亲怎么说的。” “母亲说……母亲说……个体思维产生于所处的时间与空间,受束于所处的时间与空间。” 微微顿住,衣冠禽兽的巨贾豪商侧脸望了我一眼。 “母亲对空间的释义是什么?” “……地理区域和社会环境。” “何谓地理?何谓社会?……” “……地理,就是,地形地貌,气候,农作物……社会就是……一定生产力下的人群集合……”艰难地回忆复述,粉雕玉琢的小脸纠结成一团,道出不属于这时代的学识。 小脑袋可爱地摇成拨浪鼓,破罐子破摔,索性放弃了:“哎呀,不知道啦!爹爹你去问娘亲嘛!在咱这儿刨根究底,愁死小孩儿啦!……” 眉眼弯弯,摸着细软的毛发,无尽宠溺。 “原来旭儿知道自己是个小孩儿啊,成天一本正经,跟个大人似的。” “来,小大人,功课做得不错,爹爹奖你颗金豆子,交给你个任务,把弟弟妹妹带出去玩好不好?” “好!” 姐姐带领下,碍事的儿女们鱼贯而出。 热闹散去,重归清净。 …… 应酬归来,疲惫倦怠,脱下风尘仆仆的外袍,随意地扔到红木置衣架上,毛巾泡热水,铜盆里洗了把脸,精神了许多。 打了个呵欠,眼角溢出少许生理泪水。对着铜镜观察胡子青茬的生长状况,思考需不需要刮。 “教闺女的那些,你可从没跟我说过。” 秋露低眉顺眼地收拾着刺绣工具,装进竹编篮子里,柔驯识相地起身离开。我一把抓住她的手,死死地攥着,四目相对,无声地哀求。 她看了看对着镜子刮胡须的蒋平,又看了看难抑恐惧的我,重新坐了回来。展开,陪伴着,继续绣花。 “夫人,你到底还藏了多少好东西,还有多少为夫不知道的惊喜,等待挖掘。” “有时候等得心焦,不耐烦了,总有种莫名的冲动。拿把小凿子,把你硬邦邦的脑壳撬开,看看里面究竟装了什么稀奇古怪。” “夫君……秋露为了你的生辰,专门绣了幅鸳鸯比翼,你看看,你看看,费了她好几个月的心血,”推二姨太上去,吾之砒霜,彼之蜜糖,顺水人情,何乐不为。 “嚯,双面绣,真厉害!”惊异地把玩,赞不绝口,“秋露,你这手艺,堪比仓县顶级的绣娘了。” 诚心诚意,真挚地感动。 “谢谢你,谢谢你为我如此费心。” 擦去下巴的浮沫。 扣住后脑勺,拉到怀中,重重地亲吻了下额头,柔情缱绻,隔着窈窕姝丽的流仙裙,摩挲着纤细的脊背,亲密无隙。 第125章 “这份情意相公记住了,乖,回自己的院子里去吧,今年西夏的玉镯有你一份儿。夜已经深了,该回去安寝了,熬眼对身体不好。” “……是。” 脸庞低垂,看不到神情,轻轻地应喏。 “……” 如坠冰窟,通体寒透。 第307章 幽兰清雅,叶片墨绿修长,叶簇繁茂旺盛。 姓蒋的禽兽王八蛋有擦拭植物叶子的癖好,但凡房间里摆着的盆栽,都用纯白的丝绸手帕,亲力亲为,把叶子上的灰尘擦得干干净净。 这活儿不让下人碰,他自己干,专属自己,认为这种行为有平心静气的养生效用。 钱够多够豪,什么都能办到,府邸里引了温泉进来,泡完温泉,筋骨舒畅放松,劳累一日的疲乏尽皆褪去。 “你不泡?” “不泡,不泡。” “过来泡泡吧,烫烫身体,出身热汗,很舒服的。” “……” 水汽氤氲,热雾缥缈,白茫茫仿若蓬莱幻境。肌肉虬结的双臂搭在浴池的壁沿上,自在地眯眼笑起。 “放心,不会把你按在水里办了的,我保证。” “……” “侬怕个嘚儿。咱们做生意的,最重信誉,说到做到。你以为跟你一样,出尔反尔,承诺等同于狗屁?” “……” 沉沉命令,不容置喙。 “下水。” “……” 下水以后,游过来,孩子似的炫耀。 “知道为什么陷空岛的老四绰号‘翻江鼠’么?” “……” “因为爷的水性,非——常好,天底下无人能比。” 一连表演了好几种泳姿,蝶泳、狗刨、蛙泳、仰泳……水花四溅,动作转变眼花缭乱,最后浮在水面上不动了,自在地漂着。 “快夸我,夫人,快夸我,是不是惊呆了。” “……” “……你真棒,真厉害。” “嘻嘻嘻嘻嘻嘻,爷超喜欢被人夸的。” 水面上漂着的男人忽然间消失了,泥鳅一样钻到了水底,许久才浮上来。 头发湿漉漉,两鬓依稀掺杂着丝丝银白。 “现在不行了,老了,十六七岁的时候,可以在水底潜藏憋气半刻钟。大哥、二哥都以为我被水草缠住淹死了,吓疯了,往河底找。” “……” “娘子,教你个自我保护的小技巧,”他告诉我,“万一如果失足落水了,手臂、脑袋连带着身子自然往后仰,仰躺在水面上,莫紧张,自然放松,就不会沉没下去淹死了。” “不过你应该用不着,”挠挠头,忽然想起来了什么,“你会游泳。不通水性的是展昭。” 越想越窝火,咬牙切齿,恼了起来:“那猫儿真他妈犟!南方人竟然不会游泳!老子可是翻江鼠!翻江鼠亲自要教他游泳,他都不肯学!……厌水到了极点,真跟条碰水便炸毛的猫似的!官场上树敌那么多,也不怕被人抓住这个致命的弱点,摁湖里河里害死!……” “………………” “洗头么娘子?”拿了木盘里的皂角,自然地问,“洗头我帮你搓头皮,你帮我搓背。” 第308章 烫完温泉,出浴,穿上单薄清凉的夏季亵衣,手牵着手,回正室就寝。 湿漉漉的长发先用毛巾擦至半干、不滴水。丈夫坐在后面,十指按揉头皮,真气慢慢地彻底烘干。 轻柔地问询。 “舒服么?” “嗯,舒服……”昏昏欲睡。 “夫人舒服完了,那是不是得让为夫舒服舒服了?” “……” 索吻,抱住面颊,吻额头,吻眉眼,浅吻唇瓣,深入地吻其舌与齿,亲吻啃咬敏感的颈侧。 “你他妈能不能别抖!”恼火地低吼,“多少年了还改不掉这臭毛病!” “……” 一把扫掉锦绣方桌上的玉净瓶插花,掉落在地板,支离破碎。把人抱上去坐着,抓住瑟缩在身前自我保护的胳膊,拉着手下移,小麦色的结实手掌包裹着因不见日光而白皙的妇人手。 鸳鸯交颈依偎,喉结滚动,情动难耐。 黑白通吃的东南大商人,极近距离,观察着苍白难看的脸色、紧抿下耷的唇角,颤抖低垂的眼睫。 “抬起眼来。” “抬起眼来看着我,我们是夫妻,我是你的丈夫。” 抬起眼来,满眼深入骨髓的恐惧,没有丝毫的爱意。 “*x#*&*!”脏话。 扯着胳膊拽下桌,踉踉跄跄,反剪着,押进内室里的寝卧。 六柱雕花梨木床,青纱幔朦胧,刚一摔进床帐子里,立刻蜷缩起来,紧紧抱头。 “把手松开。” “……” “为夫让你把手松开!”吼骂,骑上腰,强硬地扯开抱头的双臂,抓着手腕,按在枕头边上。 “为什么作这幅样子?” “为什么看我永远这个眼神?” “难道我对于你来说,只是一个揍过你的男人么?” “……” “说话!再哑巴下去,老子弄死你!” 终于说话了,却是: “求之不得,感激不尽。” 携着劲风的拳头擦着脸颊,狠狠地砸入了床褥。凉席之下,床板爆出恐怖的碎裂声,破开大洞。 心跳无法控制地增快,一阵又一阵紧缩,浑身寒毛根根悚立,头皮一阵一阵发炸。 隐忍着哭腔。 “相公,好相公,别打我呀,我没反抗啊,我一直都在配合你啊,腿都张开了。” “我对你还不够好么?”精赤上身的豪商,面涨红赤地质问,“吃香的,喝辣的,穿金的,戴银的,最时兴的衣裙女装,最名贵的珠宝首饰,正室嫡妻的名分,养尊处优,十指不沾阳春水,你还想要什么?你还想要什么!……” “嗯,嗯,相公说得对,相公说得都对。”连声应诺,胡乱地附和,不敢丝毫忤逆。 “和我说话!” “我在和你说话了啊……”哆嗦着唇,使劲侧偏开脑袋,不肯看上方可怖可憎的噩梦禽兽。 “与我交流!” “你叫我如何与你交流?……” “与我说真心话,好好沟通!咱们老夫老妻多少年了!” “我不敢,”泪眼模糊,“我真不敢,蒋四,我怕你打我啊,我现在一看你抬手的样子,就害怕得要死……” “……”沉默,“哪次收拾你,不是由于你往外逃,自己作的。无缘无故的,我教训自己的妻子作甚。” “你与我说真心话,究竟还想要些什么,我不揍你。” “你保证?无论如何?无论多么难听?” “蒋某以为商几十年的信誉保证。无论如何,无论多么难听,今天这次交心,都绝不会揍你。” “好。”深呼吸,终于转过脸来,瞬息间眸色猩红,怨毒地盯着按在上方的丈夫,恨不得生啖其肉,生寝其皮,“你这个强奸犯,你这个逼我强奸产子的强奸犯,你这个拿我所爱之人逼我妥协就范的黑恶绿林势力,问我想要什么?我想要你死!我想要你全家全族死!挫骨扬灰!……” 泪如泉涌,颤音沙哑,神魂俱灭。 “问我想要什么?你跟展昭联手废了我的武功,血淋淋打断了翅子,囚进笼子里作金丝雀,问我想要什么?如果徐明文是个男人,没有遭遇这滔天的祸害,如今这般岁数,徐明文该是何等成就,何等模样?” 我本应当是周卫国啊! 他问我想要什么?我想要我自己的未来回来!我想要我自己的锦绣前程!我想要自己的彪炳人生! 第309章 “……” “……孩子他娘,这么多年了,你竟然还没有放下。” “把你的翅子血淋淋撕了,关进笼子里作红玉脔宠,断绝你所热爱的商业事业,你愿意?你放得下?!” 毁人前程,不共戴天。 十年,二十年,三十年,五十年……一辈子到老到死放不下。爱意在漫长的时间中会消磨殆尽,仇恨在漫长的时间中只会与日俱增,愈发刻骨铭心。 “可你不同于我们,你是个女人。” “女人怎么了?女人怎么了!”歇斯底里。 “女人为了爱情、婚姻、家庭而活,男人为了事业、打拼、成就而活。” 我他妈掐死他,跟他拼了!…… 一巴掌掴回了床榻里,撞在床柱上,脑袋震荡得嗡嗡作响,许久爬不起来。 捂着热辣辣肿起的半边脸,床帐角落里蜷缩着,泪如雨下,几近疯魔。 沙哑地喃喃:“你承诺过这次交心不揍我的,你承诺过了,你出尔反尔,践踏自己的信誉……” “为夫没有出尔反尔,”黑白通吃的东南大商人清醒平静地道,“不对你动手,是建立在你不对我动手的前提上的。你动手攻击,我当然会还手,傻子才站着任人打。” 第126章 “……” 衣冠禽兽,斯文败类,残忍冷酷。他的行事逻辑是如此地清晰,混账得理直气壮,天经地义。 以至于我竟然有些觉得他说得挺对的,是我的过错,全部都是我的过错,如果我不犯贱,怎么会如此。 “交心时间结束,给爷老实回原型。” “夫人,咱的好妻子,咱的汗血宝马,你想要的东西为夫终于弄清楚了,但是给不了。你这位置太重要了,动不了。帝都府衙,司法重器,敬爱的展大人,冷情寡欲,忒正,忒油盐不进了,他的喜好可不好找。” “更勿论,娶妻不贤,遗祸三代,娶妻娶贤,福泽往下三代。你把为夫和展大人的五个孩子都教导得很好,他们都和你一样,狡诈多智,想得很多,做得很多。” “妇德妇道铭记在心,温良恭俭让,老老实实的,我不会伤害你。” “在这个位置上安安生生的,贤妻良母,开枝散叶,相夫教子,壮大夫族。女人的事业就是男人的宠爱,女人的事业就男人的家庭,就是贤内助。” “过来给我口。” “……” 长发散乱狼藉,自我保护的狗儿状蜷缩着,情绪汹涌,胸口剧烈地起伏。四目相望,久久地凝视对峙着,抑制不住的猩红仇恨流露出来。 “怎么,你还没被收拾怕,还想反抗?” “……不敢,太疼了。” “蠢人在挨了数顿毒打之后才会妥协,聪明人在挨第一顿打之前就会趴下服软,曲意讨好。有时候我真分辨不清你究竟是个智者还是个蠢货。”恼火地低骂,“多少年了,浑身反骨,怎么养都养不熟的白眼儿狼,真是气煞我也!” 第310章 终于明白这个宇宙里,原先的徐明文是怎么疯掉的了。 圈里的狼,要么化作狗,要么死。 她做不了狗。 可软肋握在官商黑手里,她连选择死的权利都被剥夺掉了。 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焉能不疯。 严重的精神疾病贯穿了下半生,那本厚厚的日记册,一页页,一张张,字迹狂草凌乱,血泪斑驳。 恍惚间,女人的冤魂从日记册中浮现出来了,漂浮在虚空中,青紫斑驳,妊娠纹丑陋可怕,乳房宛若下垂的布袋,乳头宛若黑红的棋子,疲惫麻木,摧残压榨得面目全非。 岁月悠长,盛世寂静。 亡魂的视线穿过昏黄的光影,深邃渺远,虚无淡漠。 她在望着我。 望着空间下方的周卫国。 剧烈地推搡,崩溃的挣扎,抓着被扒开的亵衣。“相公,夫君,官人,你别动我呀,你有需求去别的院子里,找其她年轻貌美的姨娘……蒋四!蒋四!我求你了!别这样!……” “不行,你生出来的儿子更聪明。” 气喘吁吁,耐性耗尽,停止动作。 骑在腰上压制着,居高临下,漆黑的眼珠子阴森森地盯着。 “你再敢对抗一下,我便下手把你的脑袋砸晕,打得你失去行动能力了,然后好办事。” “……………………” 静止,凝滞,瞬息间噤若寒蝉。 嗤笑。 “贱骨头,吃硬不吃软。” 把挡在胸前的手臂扯开到左右,撕扯衣襟至两肩,至碎裂,赤条条,衣不蔽体。 “放松,娘子,别这么紧绷,太紧绷了会伤到内里的。上次便见血了。” “……” 眼睛大睁着,蓄满了泪水,直僵僵地瞪着虚空里浮沉的冤魂。 “你能不能别这样?” “跟条死鱼似的。”埋怨。 “哆嗦什么哆嗦,现在是盛夏,又不冷,你丫哆嗦个什么劲儿。” “让你别哆嗦了,煞兴致,听不懂人话么!” 威胁意味浓重,蕴含着内力的一掌,重重地拍击在耳畔的丝绸褥子里。 “别打我,别打我,我在努力控制了,不是故意的啊,应激反射,真控制不住,四郎,别打我,求你,别……” “………………” 摸了摸脑袋,安抚地亲了亲唇角。 赤身裸体的丈夫下榻去,拨开翠玉珠帘,雍容富贵的前唐红木雕花衣橱,拉开抽屉,取出小巧的机关盒子。 纹绘精致的青花瓷药瓶,拔掉塞子,古怪辛辣的药香溢散在夏夜的庄园卧房里。 “喝。” 递到面前,注视着。 “乖明文,喝下去,药效发作以后,筋骨便放松了,你会舒服很多。” 催情散,王公贵族间流传的宝贝儿,贞洁烈女也能化作床笫间的荡妇,绝对尽兴,酣畅淋漓。 抖抖索索,接过药瓶。 “四、四郎……” “嗯。” “你知道什么叫良心,什么叫道德么?” “知道。” “良心是杀死自身的毒药,道德是做大做强的道路上的绊脚石,甚至于墓志铭。” 商人说。 “所以很多年以前,我们就已经摒弃不用了。” 整瓶催情散,一饮而尽。 去锦绣方桌处,倒了碗热茶来,端到面前。 “喝下去,热水溶解药物,催情散起效得更快。” 通红的眸子盯着他,一字不发。仰颈,再次利落地一饮而尽,绝对地服从。 男人坐到床边,静等药效发作。赤裸的双脚踩于地板,双肘支撑在双膝,躬下背去,背脊肌肉起伏连绵,抱住脑袋。 低微地叹。 “作孽啊。” 第311章 催情散,致幻。 帝都郊外,郁郁葱葱的松树林、火红热烈的胡杨林,漫山遍野,分外妖娆。厚厚的枯枝烂叶,土壤肥沃,每次雨后都会冒出大簇大簇蘑菇。 野生的菌子很鲜,非常鲜。 炒菜炖汤,人间美味。 公务不忙的时候,我会和南乡一起,背着竹筐上山,松林里采拾蘑菇。 需要棍子在前方拨弄,避开猎人隐蔽布置在草丛里的捕兽夹。夹子很凶险的,兽腿踩上去,当场夹断。人脚踩上去,夹得血肉模糊,越挣扎桎梏得越紧,最终致残。 对于吃菌子,民间流传着首朗朗上口的童谣。 “红伞伞,白杆杆,吃完一起躺板板。躺板板,睡棺棺,然后一起埋山山。埋山山,哭喊喊,亲朋都来吃饭饭。吃饭饭,有伞伞,全村一起躺板板……” 讲的是吃菌子务必小心分辨,绝不能误食了毒菌。 我有次没注意,把毒蘑菇也给捡进篮子里了,回家炒菜,鲜美下肚,啪,躺了。 幸亏命大,杜鹰过来串门,发现抢救得及时,才勉强捡回来条狗命。 毒菌严重致幻,那时出现了很多幻觉,整个世界仿佛五彩斑斓的万花筒,不停地旋转,头晕目眩,许许多多荒诞迷离的景致浮现在眼前。 看见翅膀晶莹的小精灵奇幻地飞舞,看见自己的手臂上长出了长长的菌丝,自己变成了一棵硕大的蘑菇…… 还看见了许多已经死去多年的逝者。 流窜三州、穷凶极恶的逃犯,被我抓捕后,扭送司法判决,血红的人头滚滚落地,百姓群众在行刑台底下欢欣鼓舞。 断了手掌,壮烈牺牲的老师傅,李青峰浮现在眼前,苍老而坚韧,至真至忠,英雄伟大。 问我。 “好徒儿啊,你怎么在这里啊,翘班?亵职?……赶快回去,回归自己的岗位去,接过为师的担子,替为师在这条道路上继续前行。好好守护万家灯火,家国太平,不枉咱们这身官差皮。” 嘿嘿哈哈哈哈哈哈…… 这催情散的致幻效用,简直比毒蘑菇更强,更劲。 还看到了另一位战友,年轻时代,基层衙门搭档的那位,叫什么来着?忘了,记不清了。唯一不可磨灭的是,小伙子被人在头顶剪开小洞,灌进去水银,活生生剥掉整套人皮的可怖模样。 血红的肢体从皮囊里跳出来,疼得满地打滚,绝望哀嚎。 “明文!救我哇!……” “救救我!求求你,救救我!……” “救命!救命!救命……” 他活活疼了半个多时辰才断气,我捆着铁链跪在林子里,眼睁睁看完了虐杀的全过程,肝胆俱焚,热泪滚滚,无能为力。 江湖势力下的手。 所谓的江湖,在现代法制国家,该是叫黑道、黑,社会的吧? 我们下派各地方办案,各地方都是官商黑勾结。 回了开封,泱泱大国,一国帝都,皇城根脚下,也是官商黑勾结。 陷空岛就是崛起的黑,披着商阀白色外皮的黑恶。 王八蛋。 禽兽。 畜生。 绿林暴匪。 “夫人,你感觉好些了么?……”用力拍拍脸颊,手在妻子迷惘空蒙的眼睛上方摆来摆去,检查药效发挥效果、人体神智状态。 “热……” 混混沌沌,飘飘欲仙。 第127章 “热是正常的,你发热烧起来了,为夫才能操得更爽。” “渴……水……” “乖,你现在不能喝水,”认真地讲道理,“喝水体温降下去了,脑子清明了,又怕我怕得要死,僵得跟条死鱼似的。” 勉力推搡着,往外爬。 “……” 不阻挠,饶有兴致地看着往外爬。 不着寸缕,艰难地爬出了朦胧的床纱帐,噗通摔落在了地板上。 “嘶——”感同身受,倒吸一口凉气,“你不疼么?” “疼……” 扶着柜子,艰难地撑着站起,回头看了丈夫一眼,潮红的面庞扭过来,跌跌撞撞,往外走。 “你走。”陷空岛四当家的抱胸道,情趣盎然,“我给你数着,看你能走出几步去。” “酥筋软骨,每次灌下之后,你最多走七步,便趴了,这次为夫便赌六步。” “……” 凭着蟑螂般打不死的意志力,我走出了七步,七步之后,再也起不来。摇摇晃晃,天旋地转,跌倒在冰凉的地板上。 动物般四肢并用,往外爬。 能爬出多少是多少,迷蒙的神智,徒劳无功地爬向象征自由的门扇。蒋四跟在后边,慢悠悠地尾缀着。 时不时地使一下坏,抓住两只脚踝,恐惧的尖叫声中往后猛拖一把,使前功尽弃。 终于爬到了,还没抬手推,封锁自由的门扇却竟然奇迹般地自行打开了。 朦胧的月光洒照进室内,夏日荷莲芳香,雨后的蛙鸣遥远地涌入,红尘滚滚,世间是如此的美好、光明。 “做什么呢?放咱们的小娘子在地上爬。” “刚给她灌下药,瞅着她顽强不息的样子挺好玩的,一戳一哆嗦,一戳一蹦哒。” “要上便上,别折磨她的神智,万一再发病了呢?疯疯癫癫,会吓到孩子的。” “啊呀,熊飞大人,莫介怀,我对她没恶意,就是觉得好玩,所以便做了而已。”回去穿衣服,残忍的禽兽披上了华丽的衣袍,人模狗样,德高望重,光彩照人,“深更半夜,你这个点过来做什么呢,猫儿,想玩?” “没有,我此行专程找她,有些正事。” “什么正事,方便透露么?” “对哥你有什么不可透露的。” “……” 蒙厉悔战死了,牺牲在了打拐上。那个在边疆当兵,吃过好几年人肉的邪恶捕头,生命的尽头,坚守职责,将被拐的娈童瘦马货物护到了身后。 队伍里出现了叛徒,官兵在执行救援任务时遭到了伏击,船舱漏水,埋伏深重。 蒙厉悔亡于拐子乱刀砍杀,浴血奋战,当场殉职。马泽云重伤,运回京衙,至今仍在抢救。 “他们让我来找你,他们求我来找你。”官僚将蒙厉悔的遗物,血污的平安香囊交到我手中,使我握住,五味杂陈地低语,“明文,他们说,你才是打拐的行家。” 嘿嘿哈哈哈哈哈哈…… 高温灼烧大脑皮层,烈性催情药严重致幻,摧残着精神,撕扯着神智。曾经出生入死的公职精锐,如今酥软无力的翠玉禁脔,浑浑噩噩地趴伏在不见天日的囚禁中,赤身裸体,披头散发,喘息湿热沉重。 “滚。” 一把扔开香囊。 扔得老远老远。 第312章 “……” “……” “你说什么?” 老子说…… “滚!” “……” 高官顿了几秒钟,控制情绪,温和沉静,装作没听见,好脾气地把那枚属于烈士遗物的香囊捡了回来,重新半蹲下去,把香囊塞进了我的手心里。 君子温醇若玉,慢条斯理,不疾不徐。 “他们说,当年的大捕头,才是打拐的行家。大捕头掌控一线期间,人口拐卖之犯罪类别,得到了最有效的弹压。队伍从未出现过叛徒,更从未出现过严重的伤亡战损。” “滚!……” “自从大捕头、杜捕头双双退役以后,拐卖之歪风邪气,莫名地开始与年俱增,日渐嚣张。” “滚!……” “蒙厉悔、高华鸿阵亡前的遗言,让我找你,京衙需要你的经验,需要知道,你当年究竟如何做到的。哪怕是作为个女流用、在背后出谋划策的贤内助,也必须重新把你启用起来。” “滚!……” 长久寂静,空间中大片模糊,到处腾飞着旋转的漩涡,由远及近,由近及远,没完没了。透明的小飞虫密密麻麻,铺天盖地地飞。 “……” “……明文,小娘子,你能把这个脏字收回去么?听了这么多遍,为夫很难装作没听见。”微愠,火了。 “滚!” 骨酥筋软,气喘吁吁。 烧得浑浑噩噩、视觉朦胧。 艰难地抓住武官的暗纹衣襟,凄厉地惨笑,低哑虚弱地咒骂:“畜生!呸!” “老子、老子打拐十几年的……都被拐,被害了……畜生!……竟然还想让老子帮你们打拐……天理昭昭,强盗!……” 当官的抹了抹满脸的唾沫星子,面无表情,喜怒难辨。 侧头问沉默是金、噤若寒蝉的蒋大商人。 “她对你也这么硬气么?” “没,她不敢。” “那为什么对我这么硬气?” “因为您是个好人。” “懂了,”明悟地点点头,回味着其中无穷的深意,“贱,欺软怕硬,欺善怕恶。” “她现在肚子里没怀咱俩的崽儿吧?” “没,大人,大夫定期诊脉,紧盯着呢。” “那你出去吧。” “……” “……你要对她做什么?” “本官脾气这么好,能做什么。”司法重器,毁容多年的可怕蜈蚣疤容颜,古怪地勾唇,暖风和煦地笑起,幽黑深邃,“看不出来啊,四哥,你揍了癞皮狗这么多次,却怕我揍她?” “……” “放心,她不止是你的妻子,更是我的翠玉。我不会伤她的,怎可对弱质女流动武。” “出去。” 再次重复,上位者对商人下达命令,简短而不容置喙。 “……” 僵硬发毛,硬着头皮扛下瘆人的威压,仍旧没有出去。 “大人,她现在烧糊涂了,脑子成了浆糊,咱不跟不清醒的憨批计较。给草民一点时间,劝她两句,让她跟您道个歉,服个软,这事儿揭过去算了。” 没应答。 商人明白官僚默许了。 半蹲在身前,面对面,脸贴脸,近在咫尺,死死地紧盯着,夫妻间,压低声,焦灼切齿地衷心劝说。 “姓徐的,我不管你这憨批女人,究竟从哪儿来的根深蒂固的奇怪幻觉,以为永远不会在特定人、特定处受到伤害,可以对其蹬鼻子上脸,肆无忌惮地作为。” “身为男人,我只切肤地忠告你一点,男人根本没有好坏,只有强弱!而强者无善类,强者无善类,你该是很清楚的!” 掐着后颈,大力掐得生疼,十成力道,强迫面向展昭低头,低吼:“快跟他道歉!” 第313章 什么老王八念经,狗屁大道理一套又一套的,他以为他要考研啊。 嘿嘿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让老子跟当官的道歉? 若非这个司法官员的所谓喜欢,我会沦落到今日这般下场,化作禁脔? 君子远庖厨。 君子远庖厨。 君子远庖厨。 因为不忍心见到厨房里的血腥杀生宰割,所以君子离厨房远远的,等肉饭做好了,由人端上来,直接吃就行了。 如此,既酒足饭饱了,又没沾染厨房里的血腥污秽,不至于为死掉的动物感到怜悯难过。 呸! 虚伪! 恶心! “……” 蒋四郎离开了,袖筒里拳头紧攥,留下一句无奈的放弃:“好言难劝该死鬼。”恭恭敬敬退了出去,为官员关上了房门,并撤走了外间所有值夜的下人,吩咐不管发生什么动静都不许过来打扰。 手指伸进去,试了试。 “不错,挺润了。” “润你娘个头……润你祖宗……十八代棺材板!……” “收回这句话,别问候到我母亲,那也是你的婆婆。” “你娘把你生下来……没等你长几岁,便病逝……有娘生没娘教,难怪你长成这幅德行……嘿嘿嘿嘿嘿嘿,猫大人,煞气这么重,你娘亲是被你这颗凶星克死的吧?……” 箍着腰部拖了起来,地板上踉踉跄跄拖行,撞开碧玉珠帘,灯光下奢靡闪烁,仿佛细碎的小星星。 以朝廷对待罪犯的方式,粗暴地反钳双臂,剧痛地押了下去。 浑浑噩噩的神智骤然清醒,凄烈地嘶嚎。 “小吏巨贪,没把你斩首处死,荫庇作了羽翼下的女人,锦衣玉食,开枝散叶,幸福家庭。非但不感恩戴德,竟然还敢忤逆憎恨,不识好歹的贱骨头。” 第128章 头发抓作一团,脑袋按在褥中,透不过气来。幻象五彩斑斓,记忆严重错乱。属于徐明文的,属于周卫国的,属于徐明文的,属于周卫国的,缠织迷离,翻涌混乱…… 最终定格在了很远很远的最初。 小时候,父母都出去忙着上班了,静谧的楼房里,小小一团的儿童乖巧地坐在沙发上,看着电视剧里播放的缤纷画面。 《包青天》 《包青天之七侠五义》 乾坤朗朗、正大光明的片头曲:“开封有个包青天,铁面无私辨忠奸。儿郎璀璨展护卫,巨阙青锋斩奸邪。江湖好汉来相助,王朝马汉在身边……” 那首歌的调子朗朗上口,迷之魔性,盘旋在童稚的脑海里,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丰神俊朗、鲜衣怒马的展护卫,巨阙宝剑悬佩在腰间,衣袂飘飘,英姿飒爽。侠之大者,为国为民,舍弃自由,投身朝廷。 秉公执法,屡破奇案,除暴安良,安泰民生。善良正直,温醇包容,坚忍不拔,正义凛然,大公无私。 影视剧里的经典形象,多少年无法磨灭。 我的童年男神,我的展大人。也是南乡的童年男神,南乡的展大人。南乡还很迷猫鼠cp。 “男神……男神……你不能这样……你是男神,你是展昭啊……求你给我个痛快吧,拧断我的脖子吧,求求你了!……” “疯言疯语嘟哝什么呢,乱七八糟的,”古代官僚不耐烦地说,“药傻了吧你?” 钳子般的武者臂弯自后方勒锁住脖颈,强烈的窒息,大脑里光怪陆离、五花八门的幻觉景象烟消云散,只剩下一阵阵缺氧的昏黑,高热滚烫的躯体紧缩至痉挛。 救命。 警察,救命。 催情散引起的药物毒副作用,与心理上严重的不适激荡在一起,搅得肠胃里翻江倒海,浓郁的恶心感一阵胜过一阵,潮水般冲击着生理防线。 喉管酸腐上涌,大滩呕吐物溢出嘴角,意识涣散迷离。 第314章 皇祐三年,也就是今年夏季,西北地区的岱河溃堤,淹了下游好几个县。 朝廷派遣救灾,赈灾银饷经层层剥削,贪官污吏侵蚀七七八八,最终到达灾民手里的,只剩麸糠。 洪灾救灾不力,后续发展,滋生了瘟疫。大疫横行两年多,亡者数十万,白骨千里,民怨沸腾,民变暴动。 往后至和二年,西夏入侵,兵败青猿峡。 嘉佑五年,陈州旱灾蝗灾,大饥荒,易子相食。 嘉祐八年,…… 这个歌舞升平、腐朽糜华的国家,所有重大历史事件,周卫国都记得清清楚楚。他身为执政者,把自身全部的生命化作了维护秩序稳定的燃料,尽忠职守,鞠躬尽瘁,蜡炬成灰。 竭尽所能,徒劳无功。 无可奈何地看着这个国家越来越动荡,逐渐滑入无底的深渊,大厦溃塌。任何力量试图阻挠都是螳臂当车。 周卫国的生命并不长,仅仅五十九岁,没能突破六十岁的老年人大关。所以中国历史上,血流漂橹、遗臭万年的靖康耻、北宋亡国事件,他还没来得及看到。 周卫国和丁南乡的儿女一定能看到。 女儿周归,女扮男装,在西北作了镇远将军,征战沙场,统领军队,拥兵自固,与大辽暗中接触。儿子周返,科举入仕,承袭父亲遗志,司法重臣。 人才,枭雄,纵然靖康耻,北宋亡,也未必能亡得了他们。 …… 很疑心这个平行宇宙里,催情致幻药物的长年使用,是导致徐明文精神疾病的重要原因之一。 自从那一瓶催情散下去,整个人都不太对劲了,大脑陷入了奇怪的分裂,幻觉影影重重。一会儿感觉是原先宇宙里那个苍老疲惫的周卫国,一会儿感觉是这个宇宙里,狡诈狠辣,却倒了血霉,被更狠的打断了狗腿的徐明文,又一会儿,回到了最初的原点,那个红旗飘扬的国家,那个活泼善良的平民女青年。 光怪陆离,到底哪一个才是我自己,实在已经难以分辨清了。 人是环境形塑出的产物,变成什么奇形怪状,好像也由不得我自己。 …… 泱泱大国,浩荡皇朝,帝都。 京衙,验尸堂。 阴森森、白茫茫的雾气弥漫其中,青绿鬼灯摇曳,晦暗朦胧。被器械打开了的胸腔,红黑内脏,臭气熏天,死寂地呈现在冰冷的验尸台上。 特殊的建筑材料内置,加之巨大的寒玉石镇邪,无数冰桶穿插摆设,在外面酷暑盛夏,里面却如冰窟一般。 低温防腐,寒冷刺骨。 整齐排列,密密麻麻的防水油麻布之下,盖着一具一具,密密麻麻的死尸。或者亡于利器谋杀,或者亡于中毒,或者亡于疾病,或者亡于意外,或者亡于自杀,……死因种种,不胜枚举。 刑案莫重于大辟,大辟莫重于初情,初情莫重于检验。精准细致的验尸报告乃公正正确的司法审判的基石。 “大人,这边便是烈士遗躯的暂存区了。”值班的两个仵作吏引领我们进来,通体油麻验尸制服,沾着血污的围裙,戴着羊肠手套与厚厚的绵纱隔臭口罩。 庄严肃穆,悲痛沉郁。 “阵亡的蒙厉悔、高华鸿、楚念辞皆在此。” 油麻布掀开,旧年战友冰冷蜡黄的头部显露出来,双眼紧闭,神情平静宁和,仿佛并无痛苦,沉睡了一样。 再往下掀,靛青的作战劲装破碎不堪。黑红血痂凝固,遍体砍刀伤痕,狰狞可怕,触目惊心。 一道、两道、三道、四道、五道……情绪汹涌,我数不下去了。十几道刀伤,长长短短,深可见骨,牺牲于拐子围攻,残害虐杀。 蒙厉悔,蒙憨子,骁勇善战、贪财好色的刁恶老兵,来自于边疆。他曾说过自己并非自愿入伍,军队抓壮丁,每家都得出一个儿子,他长得不好看、个子矮,在家里的兄弟中最不受宠,于是被父母扔出去了。 战争残酷,野火烧草一样大片地死人。个体的命对于决策者毫不重要,可对于个体来说就是全部。他不想死,想活,想吃香的喝辣的,艹漂亮的女人,生儿育女,长命百岁。于是拼了命地拉帮结派,积攒军功,贪污行贿。 多少年的时间,好不容易终于疏通了关节,脱离了吃人肉的北疆,转职进了太平富沃的内陆,梦想成真。京城地界做捕头,从此趾高气昂,大爷款儿。 为什么坚守职责到最后,为什么不抛下那些娈童瘦马货物,独自跳船逃生。 第315章 青山绿水掩忠骨 , 金銮机枢生虻蝇 , 英雄百代无福禄 。 我这一生见过了太多的好人干坏事、坏人干好事,实在分辨不清书本上所谓的善与恶、正与邪,就像分不清现实里连接在一起的海与天。 蒙厉悔跟着周卫国,先晋升校尉,后升武官,锦绣仕途,腐朽糜华。在原先那个宇宙里,他比周卫国更长寿,周卫国五十九岁病死时,他还能纳第七房美妾,老当益壮,一树梨花压海棠。 腐败享乐的老年官僚,在这个宇宙里,却竟然早早地亡于作战牺牲,铭刻作陵园里永远的烈士。 虚幻交叠,影影重重,错乱混乱,无法想通。 想得太多了,活人的脑壳隐隐钝痛。 “头儿。” 阔别多少年了,他们竟然还是如此喊我。 “徐头儿……” “大捕头,您终于回来了……” “……” 热泪盈眶,队伍里人心涌动,浪潮澎湃激烈。 何宁、颜泰、吕无病、萧国封、杜建忠、周临、熊霸、苏烈风……好多好多老伙计,乃至于手下。曾经乌发漆黑、青春蓬勃的战士们都已经不复年轻了,岁月刀割,沧桑爬上眼角,一笑起来,笑纹深深。 丁刚疾步如风走过来,一把抓住我的手,温暖且用力地包裹住,扯到怀里,深切地拥抱。 “……嗯?”我愣了下,许久才恍回神,“怎么了,刚子?” “你看上去很不对劲。”拥抱分开,他的眼睛紧紧地盯着。并不黑白分明,眼球里头轻微地黄浊,可能刑侦办案太累,长期睡眠衰弱,内分泌失调? “我……我……” 高|官在旁边替我接了上去。 “她喝管失心疯的药物太久了,所以反应有些迟钝。” 曾经出生入死、互相交付后背的战友没有理会,萧国封、杜建忠等捕头有意无意地把官员挤开,丁刚带着我到另一边,低低地道了句:“冒犯了,头儿。” 解开脖子上装饰秀雅的丝巾,斑驳的勒伤显露出来。 撸上去豆绿色的袖子,手腕淤伤青灰。 同为男人,很清楚男人对女人下毒手时会怎样做,一检查一个准儿。 “……………………” 喧嚣的人声渐归于寂静。验尸堂外,阳光明媚绚烂,风吹过草叶的窸窣动静清晰可闻。 第129章 深呼吸,努力平复下愤怒的情绪,咬着牙,缓慢艰难地往外吐字:“蒋大老板说,陷空岛四夫人锦衣玉食,幸福喜乐,过得很好。” “确实锦衣玉食,”我想了会儿,麻木不仁,慢慢地道。轻轻挣开,撸下袖子,遮挡住淤青的皮肤,“被拐的女人么,不跑就能幸福喜乐,反抗铁定挨打,这些都是我自个儿犯贱反抗招徕的,与夫家无关。” “……” “……” 沉痛悼念完了蒙厉悔、高华鸿、楚念辞……等殉职同袍。众星拱月,簇拥着,一起去病房看望重伤修养的马泽云。 当年南乡重金聘请顶级的讼师,破釜沉舟,发起诉讼,闹上公堂。那事儿闹得忒大,沸沸扬扬。 京城四大名捕之首竟然是个离经叛道、隐藏真身的妇人,一石激起千层浪,冲击着三从四德、金莲小巧的封建皇朝,引得主流思想震荡,无数士大夫、文人墨客口诛笔伐,抨击猛烈。 十几年的时间,徐明文的故事被改名换姓写进了坊间画本里,添油加醋,涂抹粉饰,经由天南海北的说书先生传唱,流淌在大街小巷,化作人们茶余饭后的闲娱碎嘴。 不守妇德的放肆女子,竟然不缠足裹脚。 离经叛道,践踏父纲夫纲,颠倒天地人伦纲常,女扮男装,混进了男人的行伍里,玷污清白,混账荒唐。 文人的笔杆子锋利极了,又毒又锋利。 抹灭了公职人员多年守护太平的辛劳功绩,只着重捏造其多么花容月貌、桃花态,浪荡污秽,人尽可夫。凭空杜造出种种风流艳事,与采花大盗啊,与江洋马匪啊,与贪官污吏啊,……十八,禁,迎合人们的阴晦心理,引人入胜,妙趣横生,传播甚广。 故事里的名捕姑娘下场很不好,跟了个歪瓜裂枣的男人,贱妾,三女共侍一夫,并且她只生得出女儿,不配生儿子。 以此驯诫警告世间其她女子,这就是离经叛道的报应惩罚。 我总感觉有目光在偷偷地打量,若有似无。抬起头来扫视环顾,很多陌生面孔的年青官兵悄悄地低下了头。 他们不认识我,风闻旧年那些臭名昭著的名声,难忍好奇。但观周围的老前辈们态度皆恭敬严肃,气氛庄严沉郁,不禁屏息畏惧,凛然紧张地挺直了背脊。 “头儿……” “头儿,你终于回来了,我不会是在做梦吧……” 重伤垂危,缠绵病榻。现任大捕头,马泽云冰凉的手掌握在我的双手里。 低烧连绵,浑浑噩噩。 面若金纸,气若游丝。 “对不住,兄弟,当初没能把你救出来,我们尽力了,可是胳膊实在拧不过大腿,官高数级重泰山……” “对不住……” “对不住……” 人之将亡,血泪涔涔。 “憨子死了,二狗子,憨子死了。” “我们被叛徒出卖,遭遇了埋伏,蒙憨子为了保护那些受害者,带领官兵作战到最后,被拐子团伙砍死了。” “怎么会这样呢?怎么会这样呢?……”疲惫地仰着头,望着残酷的虚空,神志不清地絮絮喃喃,“事情怎么会如此呢?世间该有天理的才对啊……” “这么些年我们多少官兵出生入死,疲于奔命,倒在了一线,进了烈士陵。怎么拐卖之歪邪气焰,反倒与年俱增,愈发嚣张猖獗了呢?……” 第316章 老战友们认为事情不该是这个样子的,我也认为事情不该是这个样子的。 可现实里,事情一直都是这个样子的,上古下今,永永远远。 黑暗里的一线,流血又流泪,流泪又流血。 我想我真不该加入公职,像穿越前那样,做个不谙世事的单纯草民该多好,何至于如今这般苦痛折磨,不得解脱。 又想抛弃良心。 洪水滔天与老子何干。 打拐的都被拐了,何其荒诞,何其讽刺。 祈盼我去救他人? 可谁来救救我? 我知道我满手血腥、罪孽深重,可那该让国法审判处决了我,斩首,利落地砍掉头颅。而非作为物什被人活分了,产崽儿的母猪,亵玩的翠玉,粉碎尊严,打碎脊梁,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听着伤榻之上战友垂危的细弱呼吸,用力闭了闭眸,竭尽所能地平静钝痛的精神疾病大脑,压制影影重重的分裂幻觉,艰难地捋顺思维,组织逻辑语言,使法令清晰。 “丁刚,杜建忠。” “在!”“在!” “动乱用重典。即日起,重启连坐极刑,不止缉拿到案的拐子依律凌迟,拐子的家庭,其妻子儿女、父母双亲,无论知情与否,全部与凌迟者一并当众处死,震慑行当。” “是!”“是!” “展大人……” “你说。” 绛红官袍,端方温雅,沉静安然,官兵中伫立着,认真地听取老捕头几十年的经验。 “打黑祛恶后的地区,需要格外注意。至少半年内,必须留驻人手,盯得紧紧的。” “为什么?” “因为动荡过后,有隙可乘,拐子如同闻到鸡蛋裂缝腥味的蝇虫,纷飞而至,渗入犯罪,偷小孩,掳女人,甚至于掳青年。” 忠言逆耳,实话难听至极。 “不管大人您愿不愿意承认,在客观上,那些被开封府打掉的地头蛇势力,乃地方基层的实际统治力量。他们为非作歹、鱼肉百姓,但有他们盘踞震慑,秩序稳定,外来拐子不敢肆虐入侵。” “旧地头蛇垮台,在新的地头蛇兴起,承担起对外防御职能前,地区对于拐子团伙如入无人之境,可肆意屠戮。” “……”武官沉思良久,“我记住了。” “百姓愚弱,如圈里的牲口。不把牧羊犬喂饱了,牧羊犬勾结外头的豺狼偷吃牲口的事,以后还会频繁发生。” “什么意思?” “大人明白罪吏什么意思。” “不,本官不明白。” “您以为高压控制,部下都害怕您,就不会出现腐败了?”苍白羸弱,低哑地冷笑微微。 “水至清则无鱼,人群若想至清,除非白茫茫死绝,尤其握着小权力的人群。高压只在一定范围内有效,越往下延伸,越疏松,到最基层的执法末梢,什么高压都消散尽了。” 恍恍惚惚,执政多年的周卫国深紫鎏纹蟒袍,高位决策,强势而霸道。国之砥柱,朝堂重臣,于民生,于社稷,举足轻重。 “罪吏已经出局了,所以某些局内人不方便启齿的难听劝解,罪吏来代为开口。想必弟兄们哀求您把卑职找回来,想达成的目的也不过如此。” “……” 青天白日,众目睽睽。 各怀鬼胎,暗流汹涌。 “弟兄们钱包瘪啊,饿着的牧羊犬怎么可能不偷偷勾结豺狼吃羊。这次出现了叛徒,导致陷入伏击,救援行动遭遇重创。下次,下下次,还会出现被贿赂收买的叛徒,出卖情报,导致惨烈的牺牲。” “这次是蒙厉悔、高华鸿、楚念辞,下次您希望殉职的战友是哪些?是哪位?” “牧羊犬,你不喂,就必然有人代替你去喂。” “卑职当年统领一线期间,万众一心,众志成城,从未发生过叛节事件。并非有什么玄之又玄的高深法门,只是由于,卑职身为领头狗,把牧羊犬的队伍全部喂饱了。” 真以为贪敛只是为了一己私欲? 鱼与熊掌不可兼,好领导和清官不可兼当。 他不该把我们几个小吏巨贪打杀掉,我们几个黑手套在,官员大老爷们可以高居岸上,清清白白。我们不在,他必须下海。 坚守贞操,固不下海? 就如今这般狼藉局面。 …… 什么憨批货色,当了官还要什么牌坊。 病房沉寂,坐在伤榻前的小椅子中,温暖地握着垂危重伤号冰凉的手,头微歪,斜睨着,微微地诡秘笑起,竟然有些扭曲的、恶毒的报复快意。 代表磅礴的群体意志,势不可挡地逼迫。 “您就说您喂不喂狗吧。” 喂,贪,原先的展昭就死了。 不喂,手底下兄弟替他的贞节牌坊死。 嘻嘻嘻嘻嘻嘻嘻嘻嘻嘻嘻嘻嘻嘻嘻嘻嘻嘻嘻。 “……” “……” 官、吏、兵,无数部门的小头领,各色明的暗的视线交汇在一点,如芒刺背,权势漩涡核心的武官眼眸低垂,神情晦暗不清,久久作不出决策。 真无法理解这种人,家境殷实富庶,理想正直,本可以温室里潇洒一生,却跃入了无底的公门,毁灭自身。 若我有他的家世,不必底层苦苦挣扎,绝对美美地做着地方豪绅公子,风流快活,娇妻美妾,甜蜜舒适到老死。 所有徐明文曾经走过的路,这个宇宙里的展昭都在跟着走上。腐败只要开始了一点,就再也刹不住了。徐明文最终腐化成了周卫国,活下来的展昭最终也会化为周卫国。官场容不下清白。 第130章 肉身陨落,精神陨落,选其一。 第317章 生长上百年的古树郁郁葱葱,枝繁叶茂,延伸出了法邸朱红的高墙。蓝天万里,燕群纷飞,一起翱翔向灿烂的晴空,一起落归隐入蓬勃的墨绿。 去见镇国大僚,包府尹。 民间赤诚信仰的青天大老爷。 “喂饱了牧羊犬的队伍,事情就会回归它本来该有的样子了么?”武官问。 “不会,”并肩前行,前往花厅,被废掉的贪官污吏低声应喏,“无论牧羊犬喂没喂饱,往后的年月,事情都会越来越糟糕,拐卖越来越猖獗。” “为什么?” “……” 因为皇朝中后期,社会越来越动荡。 但能告诉他么? 告诉这个不惜以身殉道的固执男人,他呕心沥血守护的国家,其实命不长久了? 他不会相信的。 身处其中的,皆执迷不悟,没有一个愿意相信。直到靖康耻,腐烂颓败的国家被敌国打进来,铁骑屠刀之下,血流漂橹,血淋淋撕碎浮华。 算算时间,也许展昭活到七八十岁的高龄时,能看到那场浩劫。 “想不通的,您去请教老包吧,别咨询我了,别咨询了,我怕挨打。” “……我没打过你。” “大人对罪吏做的事,和虐打有什么区别么。” “……” 见到了老包,行将就木,垂垂老朽。 犹如当年的周卫国,皱纹深深,苍枯病累。胡须花白透了,瘆人的老年斑爬满了裸露在外的手背、脖颈、面庞皮肤,由内而外散发出腐烂的气息,犹如这个国家的司法,犹如这个国家。 花厅典雅肃穆,珍奇名贵的西夏鹦鹉歪头梳理着靓蓝色的羽毛,时不时发出两句人言。 “太平!太平!……” 清脆地鹦鹉学舌。 “太平!太平!……” 盛世太平,歌舞风流,家国和谐。 老大人专心致志地作画,水彩颜料晕染在长长的图卷中,山山水水,云雾缥缈,江山壮阔。 “无盐之女,干说齐宣,分别四殆,称国乱烦,宣王从之,四辟公门,遂立太子,拜无盐君。” 春秋战国时期,齐国无盐邑之女,钟无艳,又名钟无盐,貌丑而才华横溢,一心一意辅佐其丈夫齐宣王,全力效忠。作为男人背后的女人,鞠躬尽瘁,蜡炬成灰,助力男人成就宏伟的事业,给后世留下一段贤内助的佳话,千古流芳。 “徐捕头,你出身微贱,未曾受过良好的家教教养,不知女德妇道为何物,不忠、不善、不柔、不德,品性远远比不得无盐君。” 落笔,连绵的水墨晕染开来。 “但以你的公门履历,给展护卫作背后的贤内助,绰绰有余了。” 权高势重的老大臣,头也不抬,语重心长地劝诫。 “万望恭谨,举案齐眉,琴瑟和谐,共渡风雨,稳重社稷,为后世留下再一段佳话。” 佳话? 哈,佳话? “相爷呐,罪吏可是蒋大官人的妻子,与展大人何干?” 置若罔闻,稳如泰山。 安静老朽地作画,山水图卷,浩荡迤逦,精妙绝伦。 “……” 他知道,他竟然都知道,他果然都知道。 这帮子古代土著不是最重视三纲五常、伦理道德的么?对于淫乱,不是最痛心疾首、义愤填膺地抨击的么?浸猪笼不就是他们发明的残酷刑罚么? “圣贤书的用处在于教化百姓,拿来办事百无用处。”大僚不疾不徐,“活人的世间并非书页里的文字符号。” “徐氏,你不必如此痛苦,纠结于女子贞洁,难以释怀。官场上,商场上,似你们这种特殊关系不在少数。”慈祥地宽慰,如同安抚钻了牛角尖的不懂事小辈儿。 交际花么。 万千繁华,功名利禄皆做作了土,历尽沧桑的老权臣,云淡风轻。 “凡所存在,皆为自然,皆有其存在的道理。商无官保驾护航,等同于待宰的肥羊。官无商孝供,无力攀登长远。商与官之间的美人,历来不可或缺,自太,祖开,国以来便如此。” “那些周转于高官巨贾间的名伶、戏子,长袖善舞,八面玲珑,醉生梦死,风生水起,享尽富贵荣华、逍遥快乐。” “她们都坦坦荡荡、心安理得,怎么就你落得个如此狼狈苦痛呢?” 叹息。 “人呐,得自个儿成全自个儿。” 第318章 他们说,你要做个贤内助。 他们说,女人的世界就是男人给予的爱情、家庭。女人的正道就是成为男人的贤妻良母,站在男人的背后,为男人出谋划策,辅佐成就男人的事业。 打断了老子的双腿,把老子公主抱放在一部镶金嵌玉的轮椅里,然后要求老子感恩戴德、全力效忠。 “人呐,要自个儿成全自个儿。”语重心长。 “……” 自个儿成全自个儿。 自个儿放过自个儿。 武功尽废,翅膀尽碎。 公职已毁,身败名裂。 中年妇女,孩子都已经生了一大堆了,到了这般田地了,除了妥协,你还能如何? 好好当朵官商交际花,安安稳稳做你的贤内助,放下气节,放宽心态,人总要继续活下去的。 “相爷,重整队伍,重启经验丰富的老吏,调整方针后,真的便可以灭尽拐卖么? “展护卫,既然存着这般疑问,就说明你心里早已暗中有定论了。何苦再来本府这里找那些痛郁的答案。” 古代官僚间,又开始了满腹经纶的讨论,我站在展昭的身侧,看悬挂东墙的名家墨宝,看西墙神圣光辉的尚方宝剑,看地板的褐色缝隙,看蓬勃苍劲的老松盆栽……无法控制,视觉到处游移,大片模糊,恍惚地想起了穿越前的那个成人童话《包青天》。 那时不觉得那部电视剧是童话。 如今身处其中,被狰狞的现实、活生生的古人毒打得面目全非、遍体鳞伤,方才知童话浅薄。 可要说那部童话哪里不对吧……那部童话还真没描绘错什么。 包拯确实是民间狂热信仰的青天大老爷,代表着法律与正义,象征着忠正仁德,爱国爱民。 他不畏权贵奸佞,会为了赈灾粮饷被贪污,数万灾民被饿死,而朝堂上大开撕逼,和庞太师一派掐得脸红脖子粗,斗得风起云涌。 展护卫也确实芝兰玉树、英姿飒爽,对包相绝对忠诚,矢志不渝。 陷空岛五鼠也确实义薄云天,豪气万丈。 四大校尉,王朝马汉张龙赵虎确实武艺超凡。 公孙师爷也确实白面斯文,锦绣智囊。 ……种种种种,表面上的梦幻美好景象,与那部老电视剧《包青天》里描绘得一模一样。 可那部童话没往详深里展现。 没写包相大仁不仁,纯粹理性,凉薄无情,手腕铁血得可怕,只管大局平衡,为了给下任展青天铺路,无所不用其极,可以践碎我这种蝼蚁的前途作垫基石。 而展昭这种人物,对待弱小的良民、干净善良的好人,他竭尽所能地保护。对我们这种蟑螂,他并不介意把蟑螂的内脏扯出来,把蟑螂放在火上燃烧。 陷空岛,哈哈,更别提了。电视剧里只演陷空岛是江湖豪侠,丁点儿没说江湖人在现代相同于握着砍刀的黑,社会…… 他妈的,果然人间事物都经不住近看、细看。 我想回家,物理世界为什么要有穿越这种操蛋的事件,什么时间空间孕育出什么样的思想,什么历史阶段的人合该生活在什么历史阶段,时异人移,对于不属于古老时代的思想个体来说,简直千刀万剐,活生生的精神凌迟。 我想回家,妈妈,爸爸,如今的女儿奇形怪状、鲜血淋漓,回到家,你们还能认得出来么? 我想回家,母亲,父亲,回到家,大约你们已经白发苍苍、年迈老朽了吧?…… 不对,在古代活了多少年月了,回到家,父母早已经入墓,空剩尘封的楼房了。 “她不对劲!” 戍卫在老大臣身边的王朝忽然吼道。 “她手在打摆子,疯病要发作了!” 京衙。 花厅门外,谨小慎微守候的蒋家伴当,蒋福、蒋安,闻讯立刻往里冲,被值守的长枪官兵森严厉喝,拦截了下来。 “快!快给我们四夫人灌安神汤!定心镇魂儿!……”随行带着红木提篮食盒,内盛管治失心疯的药物。多少年的经验了,发作了立刻来上一碗,不能保证四夫人立刻清醒恢复,但绝对保证镇静颓软,无力疯癫嘶嚎、砸瓷器打骂攻击周围。 蒋福、蒋安无法入内,红木提篮食盒传递了进来,由侍卫掀开仔细检查,确定没有暗杀机关后,才能进入内堂。 “喝。” 药碗递到面前。 第131章 曾经的老上级,马汉不忍对视,垂着头,低微地细语。 “二狗子,可怜你生了副女儿身。” 第319章 “拐只能被弹压,永远无法根除。” 老青天给下任的展青天当头浇下大桶冷水。 “无论官兵队伍多么精悍团结,无论投进去多么庞大的人力物力,乃至于不惜一切代价,都不可能根除。” “何解?” 事在人为,无法理解。 “拐与黄为一体,黄与黑紧密勾连,而黑,与贪相缠织。”行将就木的老大臣慢慢传授,湿润的水墨画平铺着,炎热的盛夏里,渐渐自然风干,“展护卫……不,熊飞,南侠,展义士 ,现今你大约很后悔,恨本府当年花言巧语,把你拐进了朝廷,自此一入公门深似海,光辉儿郎尽蹉跎。” “……”沉默不语。 “没错,本府骗了你,你想要根除的任何弊病其实都无法根除。而你想要事情回归的它本来该有的模样,那般光洁清白的事态模样,活人的世间,从未出现过。” 生命的暮年,回首望,无尽苍莽。 病老疲惫地回忆着往昔。 “也许未来几百、几千年后可能会出现,但在本府一生漫长的当政生涯里,以及本府的前任,本府前任的前任……我们都没有看到过。” “那些清白的东西好像只在书页里有,现实里从来觅不得。” “想要根除拐,只抓拐子可不中用,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得把京城里王公贵族寻欢作乐的春山坊端了,得把你们老家武进县的四季春灭了,得把陈州销魂蚀骨的软红堂打了,得把全国各地的天上人间通通屠尽。” “拐子这种邪恶职业并非凭空滋生出来的,有买才有卖,有需才有供,农村交易媳妇传宗接代其实还算小头儿,真正的大头儿,一直在神圣庄严的庙堂之上、朝廷之中。” “………………” 晴天霹雳,五雷轰顶。 满堂寂静,什么都说不出来。 睿智慈爱,呵呵地眯眼笑起,大国的司法重器儒雅温吞地继续,倾囊相授,字字诛心,刀刀深刻见骨。 “打拐就得打黄,打黄就得打黑,打黑就得打贪,盘根错节,牵一发而动全身,无解的死结。唯有彻彻底底地根除贪,方能彻彻底底根除拐。” “可贪,怎么根除得了呢?” “展护卫,那些艰巨的事情古往今来无人能做到,本府穷尽了一生的心血,所做到的,也不过是弹压与平衡而已。如果明知不可为而为之,非要去根除,你会死在这上面的,粉身碎骨,灰飞烟灭。” “你身边这个疯疯癫癫的女人,她给你生育了好几个儿女了吧?最大的已经九岁,还是十岁了?……你这个父亲若牺牲了,谁来荫蔽你的血脉后代?” “……” “……” 低哑艰涩地轻轻言说:“相爷,徐氏预言,随着年月推移,未来拐卖犯罪只会越来越猖獗,终发展至不可控制。会应验么?” 悚然震动,惊诧万分。 老大人虎目微微瞪大,前倾探向画案前,许久方才缓缓坐归端正。 扼腕痛惜,无尽叹惋。 “可惜,可惜,如此慧极近妖的重吏,怎么偏就生错在了妇人身!” 逐光者不得光,漫漫长夜永难明,武官心态崩了,几乎要走火入魔了。 手无意识地紧攥在腰间巨阙的剑柄上,捏得咯咯作响,毁了容的蜈蚣疤容颜涨红,额角青筋根根绽起。暴戾的绿林杀意外泄,猛兽挣脱自愿戴了多年的锁链,向前迈出步伐,情境恐怖至极。 王朝马汉不自觉胆寒地后退,手按于刀鞘,全副戒备地护到了老大臣周身,随时准备喊当值巡逻的官兵卫队进来。 咬牙低吼,悲怒地质问公门的领路人,质问拉自己堕入地狱的罪魁祸首。 “既然一切只会越来越腐烂,那么我们一遍一遍地重复着千篇一律的行动,打黑打黄打贪打拐,打黑打黄打贪打拐,打黑打黄打贪打拐,……无止无休,麻木重复,杯水车薪,究竟为了什么?跟个螳螂似的,徒劳无功地挡在路上,意义何在!” 老府尹轻轻摇头,稳若泰山,仿佛浑然未觉危险:“对不起,熊飞,本府也不知。” “……” 包青天想了一辈子也没想明白此中意义,至死犹迷茫。周青天想了一辈子也没想明白,至死犹迷茫。如今轮到展青天了。 无间轮回。 第320章 事情不该如此发展。呕心沥血,精疲力竭,守护了一辈子民生太平,太平却在越来越动荡,打击清扫了一辈子犯罪,犯罪却在越来越猖獗。 对于我们这般职能的存在,不怕流血,只怕流泪。 倘若民生越来越稳固太平,各色犯罪越来越消弭,家国越来富强清明,哪怕让我们战死了,埋骨青山,我们也心甘情愿。 我觉得我真的很贱,斯得哥尔摩综合症一般,看到官员崩溃,竟然觉得十分痛心,无法抑制地感同身受。 我哀他们,谁来哀我。 “没错,确实杯水车薪,螳臂当车。”岁月悠长宁静,老青天慢吞吞地絮语,柔声安抚,“朝代如人。但凡活人,注定病死老死,难道他就不活了么?因为看到了病死老死的未来,所以现在就不吃饭不喝水不行动了?” 运筹帷幄,成竹在胸。 “展护卫,生命并不止是吃饭喝水享乐等死的饭桶,在什么位置,活成什么精魄。” “你在此高度、此方位,担了此职能这么多年,如今还能轻易抛下肩上的千钧重担,视经历过的民生疾苦、犯罪疮痍为无物,潇洒离开,重返烂漫恣睢的江湖么?” “……” 斗转星移,曾经的南侠早已经消弭尽了。在皇祐三年的今天,红彤彤的热辣太阳底下,只剩下京畿的司法重臣,展大人。 “……您够狠。”咬牙切齿,攥在剑柄上的手缓缓地松开了,武官竭力控制情绪、恢复理性,后背隐隐地发抖。 “本府对你很满意。”老相爷我心甚慰。 沉沉笑说。 “熊飞,你是本府挑选的这么多任武官统领当中,唯一一个没有腐朽堕落,大搞贪污受贿的。冰清玉洁,出类拔萃,最合适的接班人选。” “那年你收了商人孝敬的翠玉,本府原以为糟糕,一旦破了戒,腐败下滑便一发不可收拾了。没成想这么多年了,你也只是收了这块翠玉而已,并没有继续放纵。” 诚心实意,感慨万千:“唉,本府不明白你究竟如何做到的,但本府钦佩入骨。” 这时局,为政当官,没被贪欲吞噬掉,实在难能可贵。 冷笑涟涟,以锋利的言语刺伤老者。 “属下可不是什么圣人,没大搞贪污敛财,其实是由于有您老在上头虎视眈眈地监督着呢,展某的脖子也是血肉做的,也怕那三口寒光凛冽的闸刀。” “相爷如何笃定,在您驾鹤仙去后,属下失去掣肘了,不会兽形毕露?” 老大臣摇摇头:“本府无法预知未来,也许吧,也许本府死后,你会与其他文官武将一般德行,腐朽堕落。但在本府,已经尽力遴选坚定的接班人了,无愧于心,无愧于国。” “……” 镂金香炉,缥缈典雅。 水墨江山干透,两位臻首娥眉的侍女,将图卷悬置于妥善的木横,以备后续装裱。 蜡炬成灰的前者,病老疲惫,给后辈留下遗嘱。 “朝堂里头,六部三司,方方面面皆已经打点好了,新任青天的接权上位已成定局。” “我寿数不多了,你好好干,虽然螳臂当车,愚蠢悲烈,但我们身为螳螂,就是不能让开,死也得死在这条路上。” “展义士,对不住,当年土龙岗你仗义相救,杀退刺客,本府却心生歹意,拐入公门,毁了你原本糊涂却幸福的一生。” 第321章 我对精神疾病不太了解,据两个看守的伴当,蒋福、蒋安描述,四夫人疯病发作时的症状,是恐光、恐人,尤其恐惧男人。往阴暗的房间里躲,往隐蔽安全的角落里藏,抱头蜷缩,谁靠近打谁,乱砸瓷器,嘶嚎咒骂,满嘴淌粪,往外喷不堪入耳的腌臜脏话。 而且疯子不觉得自己疯了,每次端药到面前,劝她喝药,都会被一把打翻,大骂,你他妈才失心疯了!你全家都失心疯了!老子清醒得很!想把老子毒傻是不?!…… 精神疾病分很多种,那个难产死去了的徐明文,所患究竟哪一种? 在我自身的感受,发作之时,脑袋右后方隐隐钝痛,心跳升快,莫名的极端恐惧害怕,浑身冰寒,下垂的双手不受控制地微微打摆子。 还有躁郁。 又恐惧又想攻击,视线到处睃巡,找寻可以用作武器的摆设,比如花瓶、砚台、凳子……之类的。 对于翠玉小宠的旧疾发作,展昭仿佛很有经验,没试图进行肢体接触安抚,防止成为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出来以后,立刻与我拉开距离,并令蒋福、蒋安也离得远远的。 第132章 召来两个婢子:“带蒋夫人去后衙东厢房丙间,送她进去后,封锁所有门窗,放下窗帘,然后立刻退出来。” “是。”“是。” 婢子柔声细语地应喏。 “……谢、谢谢。”我艰难地说。 “你还需要什么么?”官僚问。 “口渴。”我说,“想喝水,热水。” 便吩咐下去做了。 “……” 我到底没真疯。 我能控制的。 我的意志力一定能控制的。 严重的分裂,幻觉影影重重,模糊了虚与实的交界线。 明明抱腿蜷缩在晦暗安全的角落里发抖,大半日未曾挪动方位,视觉却看到了疯疯癫癫的徐明文披头散发、赤足乱衣冲了出去,把满屋子可以砸得东西毁灭得彻彻底底。 一会儿又看到了她逃脱失败,在商人处挨的打,毫无还手之力地单方面挨打,不停地哭着认错求饶。小孩全抱走了,不允许看到父亲伤害母亲的场景,防止影响心理健康。 一会儿又看到被按在中间,头一个,尾一个,催情散强效作用下,皮肤发红,几度痉挛。原来他们不止玩了徐明文一次啊。 官商黑,官商黑。 打黄,打黑,打拐,打贪,……他们自己不就是黄、黑、拐么?怎么,只许高官放火,不许小官点灯?只许京城老爷享乐,不许地方老爷歌舞? 浓郁的恶心冲击着心理防线,突破阈值,蔓延到生理,哇的一声酸涌了出来,呕吐得昏天暗地。 大睁着眼睛,那些影影重重的幻觉迷离在厢房的晦暗里。 闭上眼睛,影影重重的幻觉阴魂不散,迷离在脑海里,无论如何都不得解脱。 唯有沉睡。 唯有永恒沉睡。 昏昏沉沉,被地母舒适的黑暗包裹,犹如婴儿归根于黑暗温暖的子宫,渐渐失去意识。 …… 安神汤镇静,从上午昏睡到傍晚。日暮西斜,盛夏的毒太阳褪去,树间蝉鸣响亮依旧,晚风终于带了丝凉爽。 “头儿……” “头儿,你好些了么?” “头儿,我们能进来么?” “……” 迷迷糊糊中被唤醒,听到了卸门栓、开门的动静。 “头儿,你在哪儿?”丁刚巡视空荡荡的厢房。 “桌子底下呢。”我哑哑地应。 “……”默了默。 “退役的鹰子也来了,头儿,你出来吧,这么些年蒋家把你看管得忒严实,大家阔别数载,难得重逢,老战友间好好叙叙旧。” “不了,”拒绝,“我缩在桌布底下挺舒服的,你们有什么话就站那儿说吧,能听见的。说完了赶紧走,把门替我关上。” “……” “……” “二狗子,”老搭档鹰子半蹲了下来,柔声诱哄,如待拐卖魔窟里拯救出来的受害者,退役精锐捕头,无尽耐心,“你把头探出来,瞧瞧,就瞧一眼。我们把你最深爱的谁带过来了?” “明文。”哭腔的女声。 “南乡!”我从桌底钻了出来,乳燕投怀,扑向异乡漂泊里的感情支点。 “你怎么成了这幅样子了,你丈夫又家暴你了?” “没有,没有,精神病复发了而已,你别掉眼泪啊,你掉眼泪我跟着难受得慌。” 杜鹰、丁刚往后退开了些,让出空间,看着我和开封府的仵作师傅拥抱在了一起,相濡以沫,抵死相融。 拱在爱人温暖的脖颈里,毛茸茸的发丝痒痒地搔在皮肤间。喜笑颜开,笑中带泪。 “宝儿,你和大理寺的那位林姓缉黑名捕,快别拖到下半年结婚了。提前吧,能提前几个月是几个月,越快成婚越好,我撑不住了,我真撑不住了。” 第322章 她悚然地意识到了什么。 “你想自杀?” “放心,不会连累到你的,”我安抚至爱的伴侣,“陷空岛风头再劲,也不敢惹大理寺方面,你跟林素洁成亲以后便安全了。” “你打算自尽?”她置若罔闻,怔怔地重复道。抓着我的两侧胳膊,抓得生疼。 “不是自尽,是回家,”我认真地辩解,“年轻时候没看过穿越小说么,兴许在这个世界死了,就能回我们原来的世界了呢。” “你病疯痴了么?清醒点,这里是现实!不是少女怀春的言情穿越小说!死亡就是死亡,冰冷的尸体,腐烂的臭肉,就验尸堂里那些东西!” “宝儿,温柔些,别打破我的幻想呀,”抹掉眼角的泪水,勉力保持体面,哀哀恳求,“这样我走的时候会很害怕的。” “你为什么就是不肯妥协呢?”友人喃喃地问。 “你和林素洁的婚期最早能提前到几月?现在八月酷暑,十月你们可以结婚么?”我迫切地问。 “拐你的并非穷凶极恶的职业人贩子,拐进的去处也并非穷乡僻壤的山村,或者污秽肮脏的妓院。蒋大官人经商做大,文韬武略,黑白通吃,待你以荣华富贵、锦衣玉食,多少人求都求不来的上等优渥生活。你为何就是不识好歹呢?” “……”狠狠地愣住了。 “愿得一心人,白首不相离。古往今来,多少女子的美好憧憬。展大人待你一心一意,多少年了,哪怕你生了好几个孩子,人老珠黄了,他也没有纳妾,另找其她娇艳。这样的痴情种何其难得,你为何就是不知珍惜呢?” “……” “……你对我说什么,南乡?”愣怔半晌,难以置信听到的一切。以为精神疾病复发得太严重,出现了幻觉。 “我说,何苦呢?” “好死不如赖活着,命就一条,人总要继续存在下去的。别去深想那些东西了,糊涂些,与现实妥协,放过自己吧。” 以身作例,善心好意,由衷地劝解。 “你瞧我,现在不就过得挺好的么?” “素洁疼我宠我,与我誓约长相守,白首偕老,痴情不渝,一生一世一双人,永永远远不负心……” 那边圆桌处,杜鹰、丁刚大腿翘二腿,悠哉悠哉地品尝着桃花酥,耳朵支着,絮絮低低地拉呱。 猝不及防听偷到这里,呛得昏天暗地,猛烈的咳嗽连连,糕点渣子喷溅得满地板都是。 “你们怎么了?” 姑娘疑惑地扭头,望他们。 他们在笑。 一种隐忍的,硬憋,却无论如何都憋不住的奇怪笑意。 “没什么,没什么,仵作师傅,你继续,我俩想到了高兴的事而已。” “对,高兴的事,我媳妇怀三胎了。” “我外室怀二胎了。” 嘿嘿嘿嘿嘿嘿哈哈哈哈,空气中充满了快活的气氛。 南乡的面庞便涨红了。 “你们闭嘴!她现在需要的不是清醒,是活下去的欲望!” “你出去吧,”丁刚起身撵人,“做得不错,多谢了。” 门扇关上,并且在内拴上门闩反锁。 来到面前,坐到旁边,战友情深地揽住肩膀,用力往下按了按,一如当年。 压低声,娓娓蛊惑。 “头儿,我们之所以还敬你头儿,全因为,自始至终,我们都是同类,从未拿你当女人过。即便现在你穿着繁复累赘的裙装,满头珠翠,涂脂抹粉,奇奇怪怪。” “……” “女人嘛,可以哄,可以疼,可以骗,可以爱,可以玩,但无论如何,终究不过身外物罢了。怎么可以拿来作心脏呢?” “……” “妇人愚弱麻木,刚刚你也该看透了,不值当。” “……” “怎么样,兄弟,意下如何?” 京衙现任大捕头,丁刚挨在左边坐着。退役了的精锐捕头,杜鹰挨在右边坐着。亲密得无间无隙。 微微撸上去袖子,露出青灰淤伤的手腕,食指中指并拢,按在手腕脉门上细细检查。 “好家伙,真恶毒啊,经脉尽毁,一丁点儿内力都不剩了,比个残废还不如,”咋舌感叹,“公职缉凶无数,哪个名捕没几家强劲仇家?这是让你离了他们的保护就活不了啊。” “二狗子,”鹰子躬着腰,双肘撑在双腿上,自在放松地坐着。在木木怔怔的眼睛前方挥了挥,唤清明神智,“别再为女人伤心了,不值得,哪有男人为女人而活得呢?没出息。” “老兄弟现在就问你句话,当年的事,你还恨么?” “……从未怨恨过,”沙哑低低地答,“那般情境,你待我仁至义尽。没有一个人应该为另一个人豁出一切,无论感情多么深厚。更何况你这种中年男人是家里的顶梁柱,上有老下有小,一大家子的责任扛在身上。” “谢谢理解。”老搭档释然地笑了,皱纹深深,如卸重负,“有你这句话,老子总算能睡个踏实觉了。” “你不知道啊,”搓着小麦黄的粗糙额头,不堪回首,“拿钱走后的好几年,晚上一入梦,便是你血红的眼。” 第133章 “鹰子!救我!救我啊!……”他浅浅地模仿了下噩梦里的场景,神情尽可能地平淡,“你一直在向我喊救命,喊着喊着,被姓蒋的拖走了,地上全是血。” 我嘿嘿嘿地古怪闷笑了起来。 “你把我说的,像个含冤的厉鬼。” 拿过搭档被陷空岛黑恶势力残废掉的左手,指腹细细摩挲着那道狰狞的蜈蚣疤。 “一定很疼吧,对不起,对不起。” 他玩笑起来:“一只手换万两银票,爷们儿没亏。往后子孙后代,十辈的财产都有了。要单靠做捕快,咱这种小人物,累死累活干八百年也攒不出那么多工资。” “人无邪财不富,马无夜草不肥。” “经商真赚钱啊,所以咱家现在也做点小本生意,开茶馆了。”他咳了口黄痰,呸地朝旁边啐了出来,“二狗子,我儿子今年十九岁了,子承父业,也进衙门抱铁饭碗了。在仓县,结实挺拔的壮小伙,和我长得像极了,英俊潇洒,你真应该见见。” “和你长得像,就不可能英俊潇洒,这两者相矛盾。” “去你大爷的!” 他笑骂着推了我一下,眼角涌出泪花来。 “春山坊新红起了个花魁,艺名莺歌儿,胸大腰细腿长,舞艺绝伦,千娇百媚,极品。”刚子积极雀跃地分享快乐,“头儿,咱弟兄们去看过了,绝对你的口味,就是有点小贵。” “啊呀,贵不成问题,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服务好就行!”鹰子大包大揽。 第323章 古往今来,发达的服务业高楼以猖獗的人口拐卖、血泪压榨为坚实的地基。 狡诈残忍的拐子团伙与地方豪强势力紧密勾连,庞大的豪强宗族网络与地方行政衙门千丝万缕、暧昧不清。 树大根深,盘根错节,巍巍难撼。 拐到某地,作卖淫的妓女也好,作产崽的媳妇也罢,若撞大运,微乎其微的可能,逃出生天了。那么绝不能向本地衙门报官,必须先想法设法逃到异地去。 否则下场就跟我一样,被物归原主。 苦中作乐地想想,其实我这下场还算不错的了,逃跑多次被抓回去,只是挨毒打而已,没有被夫家挑断脚筋、打断双腿。 年轻时代办案子,风吹日晒,骑在马背上全国各地跑。 农村、山村那些,脚筋被挑了的、腿被打残了的,脖子上拴着铁链,拴狗一样,锁在臭哄哄的牲口棚里。神志不清,背上长满了密密麻麻的虱子,爬在地上蛆虫般困难地蠕动,哑哑的,只会嘶嚎,连基本语言功能都丧失了……比起那些疯女人,我何其有幸。 蒋四说,拐卖是丧尽天良的。 所以陷空岛虽然黑白两道皆涉猎,但人口拐卖、建立风月楼坊、强迫卖淫,这种损阴德的生意链,他们家族并未开辟。 他作为这一代的家主,管控属下甚严,绝不允许发生。 展大人也认为,拐卖是灭绝人性的。所以京畿衙门多年来殚精竭虑、倾尽所能,扑杀拐卖团伙,打掉无数隐蔽的黑恶窝点,救出千千万万饱受摧残的孩子、女人。 这世界总使我感到无比的奇幻。 许许多多在逻辑上本该相矛盾的事物,却和谐地共存、发生了。 源源不断的上等娈童、瘦马,精挑细选,层层选拔,上供给京城里的达官贵族,乃至于皇帝陛下。 歌舞升平,民生艰难。 粉饰太平,污佞横流。 极品的红玉、翠玉在胯下婉转哭叫,一线作战的英雄们在腥风血雨里前赴后继,牺牲战死。 嘿嘿嘿嘿,二十六岁那年跟同事突击扫黄,半夜踹开门,包房里的贵宾却赫然是自家领导,咆哮:滚! 是是是是是,退退退,赶快撤撤撤撤。 ……种种种种,背离书本,背离宣传,红尘颠倒,光怪陆离,千奇百怪,实在超出了我的理解范畴。 …… 学过中国历史的都知道北宋皇朝的寿命,未来几十年,土地兼并越来越严重,富者朱楼豪宅、田连阡陌,贫者无立锥之地,倾轧剥削越来越烈,中下层人民生存越来越艰难,反抗暴动四起,社会越来越动荡,治安秩序逐渐瓦解。 治安秩序的逐渐瓦解,意味着人口拐卖的大兴起。 反推之,人口拐卖的增长猖獗,预兆着该社会的山雨欲来、大厦将倾。 没有一个现象会无缘无故地浮显。 展青天这届的上台,不过封建皇朝最后的回光返照而已。 我相信蒋四的信誉,他说过在他掌权的这代,绝不允许陷空岛沾染那些腌臜恶心生意,绝对说到做到。但他说得很微妙,在他掌权的这代,没说往后的儿孙代。 随着社会的动荡,人口拐卖、建立风月楼坊、强迫卖淫,在未来一定会逐渐发展为暴利而广泛的大生意、肥肉盛宴。 蒋四往后的下一代,蒋风、蒋云、蒋旭、蒋霞、蒋浪,五个孩子长至壮年时,势必插手如此暴利行当。 蒋四身为称职的好父亲,文韬武略、经营管账、江湖争斗、部下奖惩、官商关系……方方面面,什么都给儿女们教。唯独很淡漠于道德,大概也知道,在未来,善良的会很难活。 乱世将至,诸君保重。 …… “想什么呢?” 银筷轻轻地敲击了下白玉盘,发出清脆的鸣音,唤望着街景发呆的妻子回神。 酒楼高层雅间,窗外闹市熙攘热闹,锦绣繁华,阳光绚烂。 “看菜单啊,想吃什么,吴越羹汤,清炖甲鱼,还是煨牛腱子肉?……咱家新来了两个大厨,来这儿吃顿便饭,正好试试他们的手艺,不行就辞掉换人。” 掌柜的陪着谄媚的笑脸,谨小慎微地侍侯在左右。 “螃蟹不行,重新选,”商人眉眼低敛,看了眼选菜,划掉,“性寒的东西不准吃,万一肚子里有了胎儿,会伤到的。” “……除了螃蟹,其它没什么特别想吃的,夫君吃什么,妾身便跟着吃什么罢。” “真乖。”眉眼弯弯,愉悦莞尔。 自我中心,放肆恣睢。伸出手来,旁若无人地搓了搓下巴,柔情宠溺。 “是不是有些委屈啊,夫人,突然过去探班,把你送衙门里带出来了。” “……没有,你来看我,我很惊喜。” “真的假的呀?”笑盯着,一瞬不瞬,一眨不眨,瞳孔扩大,兽似的仔细观察,毛骨悚然。 “……” 如坐针毡,竭力控制面部表情肌肉正常。 然后听到他说。 “你在撒谎。” 心脏猛然一跳,应激性地瑟缩、垂下头去,不敢吭声了。 “……” “你确实该在那个位置,伏案处理刑事卷宗,专注于公务时的样子很美。超脱出了疲老的容颜,神采迷人。到了我这里,精气神一下子萎靡了,像谢掉的昙花,枯朽可怜,唯唯诺诺,话都不敢说了。” “……” “如果没有经历为夫给你的一切,你会一直在公门里攀爬么?永不成婚,孤寡到老死?……”百无聊赖,思维漫无边际地发散着,又自言自语,自行否定,“不可能,女人怎么会不想结婚生孩子呢,不结婚生孩子到老了依靠谁呢。你大抵会找个相好的,在合适的年纪,金盆洗手,捞够了钱,退出去,归隐婚姻家庭,相夫教子。” 抬眼问。 “身为男人,蒋某自认样貌与实力皆不差,你不喜欢我,那你喜欢哪种类型的?” “……” 暗沉沉,阴测测: “说话,夫人,你想变成哑巴么。” 绿林巨贾,可怖威压之下,旁边伺候着沏茶的老掌柜屏息凝神,低眉顺眼,大气不敢喘一声。 “……” “……别聊了,四郎,求你,别闲聊了。你希望我说什么,希望我做什么,直接下令就好了,我全按照你的心意做。” 侍者推门进来,接连上菜。 三菜一汤,荤素搭配,珍馐精致。 紧紧地攥着筷子,骨节发白。隐忍着颤音,低微地哀求:“夫君,四郎,我饿了,咱们吃午饭,好么?好么?” “……” “……我是你的爱人,不是吃人的洪水猛兽,你何至于如此。” 第324章 “吃,多吃些,别着又瘦下来了,”夹菜到碗里,关切地宠爱,“这道味道好。” 用完了午饭,漱口洁齿,丝帕擦干净嘴唇,道:“开封府那边,为夫已经打过招呼了,下午不用过去了。你随我出去走走。” “去哪里?” 去民间。 高高在上,富贵中待得年月太久了,以至于舒适仿佛变得理所当然了,忘了世界的真实模样。 晌午饭点,烟火旺盛,热闹喧哗。 下楼,出了食客满座的大堂,酒楼外面,酷暑的太阳热辣辣地毒,街面照射得滚烫。 摒退了殷勤上前的小厮:“不坐轿子了,与夫人步行,慢慢散散心。” 第134章 小厮难以理解,惊异地低声纳罕:“这么热的时辰,老爷,您确定要现在出去……散心?” 巨贾云淡风轻。 “这么热的时辰,外头该劳苦奔波的,不照样劳苦奔波么?” 蒋福、蒋安伺候跟随在后面,习惯性地撑起伞,为主人家遮阳挡晒。 “不用给她撑了,八百年没挨过晒了,该尝尝吃苦的滋味儿了。伞拿走。” “是。”“是。” 绣鞋漂亮轻薄,踩在滚烫的街面上,不多时脚底便烘烤得钝痛难忍,磨出水泡。 数次生产损耗健康与寿命,体况羸弱不堪,长途行走,小腿肚子如同灌了铅,酸麻沉重,速度越来越慢。 酷暑闷热,天地间宛若蒸笼,大汗淋漓,濡湿了里衣、中衣,汗液黏腻,脸上的妆容全糊了,狼狈难看。 “……夫君,我们究竟去哪里?”轻轻扯其袖子,小小声问。 “去西郊。”商人说,“穷人生活的世界。” 似笑非笑,上下打量着,嘲讽。 “怎么,才走了四五里地,这么点路程就承受不了了?你若把陷空岛甩开了,独自在外挣扎生存,日日月月,要奔波的路程可比这多得多。” “小金丝雀,还拿自己当当年呢。” 西郊荒凉,比不得京城内花团锦簇,红墙绿瓦,阔气的高墙大院节次鳞比。 这边聚居的大都是清贫百姓、贩夫走卒,非军非官非商、没权没势没钱的底层蝼蚁庶民。土路黄沙飞扬,脏污了锦衣华服,迷得眼睛很不舒服。鸭群迈着摇摇晃晃的八字步,呱呱地聒噪着,冲进两边的稻田,留下大片臭哄哄的粪便。 蚊虫聚成黑色的大团,飘浮在半空中,嗡嗡嗡跟着行人飞,叮咬裸露在外的皮肤,形成奇痒难耐的红疙瘩。 戴着斗笠的老汉踩着草编破鞋,扛着沉甸甸的柴火往家里赶,汗流浃背,伛偻苦累,暴晒得赤红发黑。 三三两两,粗壮的妇人临溪浣纱,大力搓洗着脏污的衣物。谁知盘中餐,粒粒皆辛苦。精赤上身的农民拉犁耕地,汗如雨下,滴落入干燥的土地。 荒草荆棘,穷人的孩子早当家,稚龄的牧童皱着眉头,互相翻找着头发间的虱子、跳蚤,扬鞭放羊,黑色的羊粪豆子洒落灌木丛。 褪尽歌功颂德的铅华表象,墨绿莽莽,皇天底下,庸庸碌碌,众生苦累,一眼望不到尽头。 “四当家。”“四当家。” 客栈内的小二迎接了出来。 “缺人手么?”四当家的问。 “啊?”下意识地挠挠脑袋,莫名其妙,“后厨缺个刷盘子的。” “把她扔进去,让她干。” 狭小脏污的空间里,大筐大筐油腻的碗碟堆积如山,苍蝇闹哄哄地盘旋,酸腐的残羹剩饭在高温中酝酿出作呕的发酵味,臭气熏天,鼻子熏到失灵。 油污漆黑的小马扎上,坐在一起的几个黄脸妇人耷拉着眼皮,动作麻利飞快,麻木机械地重复,死气沉沉,仿佛聋了,对于外界的一切动静置若罔闻,只有眼前的活计。 泛着皂角泡沫的大水盆,伸进去,浑浊猩黏的油污迅速覆盖了白皙的皮肤。 不到小半个时辰,柔嫩的双手泡得发白。 大半个时辰,十指隐隐作痛。 两个时辰,彻底泡发了,稍一用力搓洗盘子,殷红的血液沁出十指指缝,钻心地疼。 “四当家,夫人要喝水。” “另外两个刷碗工要求休息喝水了么?” “没,她们不渴。” “那就一视同仁,别搞特殊,看着她,让她继续干活,不准停。” “干到什么时候为止?” “两个刷碗婆子什么时候下值?” “天黑,夜里亥时一刻。” 并未熬到亥时一刻。 “不好了!当家的,夫人中暑昏死过去,砸在盆里了!……” 呼天抢地,鸡飞狗跳。 第325章 眼前越来越模糊,最后一片昏黑。呕吐感冲击着喉咙。耳鸣,呼吸声越来越重,最终听觉世界里只剩下自身沉重的呼吸。 大量流汗,持续大汗淋漓,身体力量随之流失至空,再无力支撑平衡。 以为自己快要死了,恐惧到极致。中暑能死人么?能吗?…… “这是你干了一下午苦力得来的工钱,三个多时辰,累死累活,就这么点薪酬,”明晃晃的灯光,光辉迷离,如梦似幻,巨贾用细细的红线把五枚铜钱串在一起,在幽幽转醒的人眼前晃悠,讥笑,“这点钱扔路上老子都懒得捡,不愿意去弯腰。” 美貌水灵的婢子众星拱月,伺候着虚脱的贵妇人,黛眉低垂,训练有素,无声无息,小心翼翼地清洁十指的伤口。 名贵的药物溢散出辛辣的苦香,特制的镊子夹着暗黄色的棉球,铜盆清水在下方呈接着。 “把夫人的手指甲全剪了,越短越好。” “是。”“是。” 柔声细语地整齐应喏。 老神在在,背着手,朱楼庄园,辉煌的富贵里,来回踱步。 “五文钱的工钱能干点什么?哪怕咱家的白毛小哈巴狗,吃的狗粮一斤也得二两银子起步。” “这是什么年代,笑贫不笑娼,把你献给高官陪睡怎么了?展昭又不是朝堂里那帮子脑满肠肥的肥猪,恶心得让姑娘下不了嘴。” “我也没拿你去孝敬其他文官武将啊,就展大相公一个,就他一个,其他的为夫安排别的翠玉红玉去了,对你够好、够珍惜了。” “金碧辉煌,纸醉金迷,琼浆玉露,醉生梦死。市面上多少名伶、戏子争奇斗艳,抢破脑袋,争夺这种交际花的地位,你丫怎么就是不识相呢!” 一下午的工钱,五枚铜子儿甩到微微起伏的胸前。 凌驾众生之上,冷眼轻蔑。 “憨夫人,清醒点,别以为气节能当饭吃。仓禀实而知礼节,衣食足而知荣辱。多年以来,你之所以能不懈地追求‘气节’那些形而上的虚浮东西,全赖于,衣食足的稳固基础。” “下层地基若拆了,上层思想建筑必然溃塌。” “就你现在这幅风一吹就倒的病弱德行。真逃出去了,正当行业也没法干,我们商行与官府一查便查到了。只能躲躲藏藏,偏远穷苦地区,干黑工,桥洞底下,蚊子虱子撕咬里睡觉,受尽地痞乞丐欺辱。” “吃糠咽菜,劳苦受罪,行尸走肉,浑噩麻木,最底层的老百姓过得穷鬼生活。最多三个月,不,半个月,你就得肠子悔青,自发跑回来,给我跪下磕头认错。” 名贵的古兰瓷鱼缸里,水草青翠葱茏,华美的金鲤鱼、银鲤鱼舒适自在地游弋,昏黄的烛光晕染下,折射出绮丽曼妙的光彩。 轻轻一推。 砰! 鱼缸碎裂,水淌满了地板,到处蔓延。 婢子猛然瑟缩了下,柔驯伛偻得更深了,战战兢兢,小棉球谨慎而细致地擦拭着指缝伤口,带起细细的刺痛。 什么都没再多说,一切尽在不言中。 失去鱼缸的金鲤鱼、银鲤鱼扑腾在地板上痛苦地挣扎着,没多久,翻起了白眼,动弹不得了。 暗纹的黑靴踩了上去,斯文残忍,轻轻几下,把死去的观赏鱼碾碎成模糊的血肉。 第326章 大儿子十一岁,二儿子十岁,三女儿八岁,四女儿六岁,豪门富贾家族,又兼雄厚的黑白势力背景,给予的教育资源极优质,打小精心培养,个个儿早慧,套着幼稚躯壳的人精。 “娘亲,幺弟在咯咯笑,他喜欢这只小老虎。”蒋旭、蒋霞两姐妹扒在宽大的摇篮边上,拿赤红色的布娃娃在婴儿脑袋上方晃来晃去,金铃铛叮咚叮咚地悦耳响。 “叫姐姐,叫姐、姐……”努力地作着口型,试图教会还不到半年大的婴儿。 “咩、妈……”湿漉漉、黑葡萄似的双眼,天真无邪,无齿烂漫,粉粉嫩嫩的藕臂挥舞着,试图捕捉空中的小老虎,“咩啊……妈妈……” “哎呀,你们俩能安静会儿嘛,待会儿又把他逗哭了,嗷嗷叫,吵得家里不得安宁。”蒋云不满地埋怨,埋头苦读,死磕老夫子留下的功课。 “那你去别屋读鸭,”小女孩笑嘻嘻,“二哥,没人强迫你留在吵闹的地处。” “我偏不!”恼火,“耍手段,逗哭了小毛孩,把我逼走,好独占娘亲,你咋这么牛呢?阁下何不乘风起,扶摇直上九万里!” “你才在天上飘呢!娘亲,二哥骂我!呜呜呜!” 百合插花,婷婷馨雅。 侍女恭敬研磨,金凤云鬓的主母平寂漠然地翻查着账簿,朱笔勾勒,算盘飞快拨弄,一笔笔数字缜密记下,核对前后。 “他骂你,你打他就是了,废什么话。” “哎嘿,娘亲教得对!”停止假哭,神采飞扬地招呼六岁的妹妹,“小霞,跟姐一起上!” “好咧!” 贝齿如编,笑胜夏花盛开。 第135章 两个小孩飞扑上来,围攻小牛犊似的二公子。 娘亲眼皮子抬也不抬,指挥。 “傻呀,抄武器呀,那边有个花瓶没瞧见么,他练武,你们没学过武,不抄武器怎么打得过他。” 外形酷似小展昭的二儿子拎着书卷躲闪,被两个生龙活虎的妹妹追得抱头鼠窜,看得丫鬟婆子们心惊肉跳、欲拦又止,生怕磕着碰着,打闹出个什么好歹。 “母亲,你偏心!母亲!……” “我便是偏心了,你能如何?”冷漠宁静,把墨玉算盘复归原位,掀过又一页密密麻麻。 “母亲偏颇不公,云儿伤心了,难过了,长大了就不护着妹妹们了!……” 笔墨微顿。 “旭旭,小霞,差不多就得了,这事确实你们姊妹做得不对,哥哥正在学习,学习时务需清净专注,你们在这里干扰到他背书了。” “噢……”不情不愿,“那我们出去玩,放风筝……” 小莲步跑出去,不忘朝哥哥做个鬼脸。 “羞羞,多大的人了,还离不开娘亲,腻腻歪歪……” “你们不也是吗!”小猫炸毛。 笑嘻嘻,粉裙融在室外绚烂的日光里,唯美模糊。 “我们才几岁,你几岁了鸭,大哥哥!——” “……” 握着书卷的少年脸颊绯红,被自家妹妹怼得气鼓鼓,无处发泄。 斑斓珍稀的西夏豹猫竖着尾巴蹭过来,绕着少年的锦袍打转,咪咪叫着,蹭小腿,柔软酥麻地撒娇。 少年半蹲下去,没有如往常般轻柔抚摸,狠狠一个脑瓜崩敲在了宠物猫头顶:“你为什么不去读书练剑!不务正业!” “喵嗷!——” 宠物猫窜出窗,消失在了盛夏的墨绿浓荫里。 “……” “……来,过来,儿子。” 厚厚的流水账簿推到旁边,疲惫地捏了捏晴明穴,缓解久忙商务的眼疲劳。 “娘亲……”少年迅速控制情绪,垂首软声,有意无意地谄媚讨好。挺拔的身板,清俊如画的容颜,温朗而微带锋利,习武三载,筋骨结实,婴儿肥已经全部褪去了。 绕到堆砌冗杂的书案后,给红木阔椅里的母亲揉肩,力道适中。 “还累么,娘,好些了么?”孝顺体贴。 转过身去,平寂无波。 “跟娘说说,刚刚那套威胁妈妈的说辞,谁教你的?” 嗫嚅,脑袋低垂,无意识地揪扯着衣角。 “对不起,妈妈……” “我问你谁教你的。” “……是、是展叔,他看望的时候叮嘱的,如果娘亲偏颇冷漠儿子,不要熬着,闷在心里难受低郁,适度地动用威胁,会很管用。” “女孩儿无用,文不通经纶谋略,武不能上马作战,终究要嫁人的,嫁出去的女眷泼出去的水,到时候,必需要娘家的兄弟撑腰作靠山,庇护着,才能少受夫家欺负。” “拿这点威胁娘亲,娘亲就会疼爱儿子,一视同仁了……” 音量越来越低,细若蚊吟。 “妈妈,展叔没教错呀……” 第327章 声势浩大,义愤填膺。 雷霆打拐行动,打到后面,不了了之。 各地抓获拐子团伙若干,强迫卖淫的风月楼坊关停整顿若干,高压萧条,风声鹤唳。 熬不住监狱里的刑讯逼供,供出了不得了的东西。 关于红玉、翠玉,关于瘦马,由拐卖到调教培训,到输送的完整产业链。 京城里的某位显赫王公亲自莅临开封府,与新老青天进行谈话,谈了一下午,所谈内容无人知晓。 谈话结束以后,开封府的相关办案人员,全部拉去高级乐坊宴饮,推杯换盏,歌舞升平,家国富强,其乐融融,一切重归和谐。 一应卷宗、档案全部最高机密封存。 若有胆敢泄露者,斩。 阻力太大了,没能继续往下深查。 顺藤摸瓜,明明已经抓到藤蔓了,却只能昧着良心放弃。屠刀在前方,不能名状的血红恐怖在前方。 “何为贪?逐利罢了。不逐利那还叫人么?不逐利那还是活物么?蝼蚁蝇虫尚且逐糖逐蜜,更何况寒窗苦读几十年,开了智的书生。” “人即贪,人即黄,人即拐,人即黑。欲望皆孽,灭人欲,怎么灭得尽呢?难道要白茫茫全部杀光,一个不剩?” “天底下,官场上,活生生的人世间,人有七情六欲,这并非过错。怎么那么死抠纸面上的律法条文呢?真要按照你们开封府这套绝对正义贯彻下去,满朝文武岂非要人人自危?大宋的瓤子岂非要被你们撕扯尽?” “下到七品芝麻,上到二品大员,文官武将一个个地被查被革,朝局震荡,内部不稳。倘若敌国趁虚打进来了,契丹、西夏,外夷铁骑长驱直入,江山倾覆,生灵涂炭,民间血流漂橹,你们承担得起这个责任么?你们想过不顾大局、义气鲁莽的后果吗!给外敌递刀子,给外敌以捅刀子的机会,你们究竟居心何在?!你们究竟是忠是奸?!……” 文武百官,多少年明争暗斗、水火不容的各方势力,前所未有地团结,群起而攻之,滔天汹涌。 圣旨降下,老皇帝让开封府停。 各方磋商妥协的结果,死刑就那些拐子,明正典刑,推出来在刑台上砍给老百姓看,安抚哄哄民间舆情,就行了。 差不多得了。 “展昭,你无妻妾、无后代、无软肋,冰清玉洁,不蔓不枝,以身践道,不惧灰飞烟灭。” “但我们不相信。” “只要查得够深,每个人都隐藏着黑暗。” “除非死物,否则不存在无欲、无污点。” 酷暑时分,天地间闷热宛如巨大的蒸笼,静静的什么都不干,毛孔里的汗液也止不住地往外分泌,黏黏腻腻。长廊曲折里,每个行走来行走去的仆人都濡湿了夏衫。 宏伟精巧的古代楼宅蕴藏着久远绮丽的智慧,不知道当初能工巧匠怎么设计的,穿堂风过,热风已经化作了徐徐的凉风,享受且舒适。 盛夏多暴雨,乌云集结,黑云压城,不过小半个时辰,便电闪雷鸣了。 那巨大的轰鸣砸得大地震颤,笼里的鸟儿惊惶地扑棱棱,乱飞乱撞,绒毛飞溅,小厮怎么安抚都平静不下来。 大雨滂沱,撒入恢宏壮阔的天井,天井中央的阔叶古树被拍打得飘摇翠绿,豆大的雨水砸得噼里啪啦地响。 雨幕蒙蒙,如帘似纱。屋檐下与天井内,被暴雨分隔成两个截然不同的世界。一个干燥肃谨,死气沉沉,一个酣畅淋漓,潇洒恣睢。 我想走进这雨里去,洗尽满脸的脂粉,洗清肮脏血污的灵魂。 “夫人。” 看守的婆子拦。 “再往前走,会濡湿鞋袜的。” “我不在乎。” “如果您淋雨病倒了,今个儿值班的下人,全部要吃罪受罚,老奴会被管家直接发卖。” “……” 退了回来。 一步两步三步,退到了藤编摇椅里。 慢慢地坐下,抱起已经沉重,很有些分量的小婴儿。 低眉敛眼,轻柔哄弄。 “喔,喔,妈、妈,妈——妈,叫妈妈——” “咩、妈……”软软糯糯,牙牙学语。 小女儿从内堂里跑了过来,依偎在膝上,用五彩的风车逗弟弟玩。 “娘亲,孙家的小公子、刘家的小千金都有姥姥、姥爷疼爱,给孙子孙女戴长命锁,为什么我们从来没见过姥姥、姥爷啊?” 指向四四方方的天井以外。 “姥姥姥爷在天上,在雨水里。” 第328章 展昭没有乘坐官轿,于暴雨中归来,漫漫长途,一路步行,淋得失温,浑身打哆嗦。 锦毛鼠陪着他一起淋雨归来,漆黑的乌发黏腻地蔓延进脖颈,白衣华美不复,湿漉漉往下淌水,无尽狼藉。 恨恨地骂。 “早与侬说了吧,天下乌鸦一般黑,不要蹚官场的浑水,不要蹚官场的浑水,侬偏就是不听劝呢!” “非得撞个头破血流,惨不忍睹!” “当年留在江湖,鲜衣怒马,快意恩仇,游遍大好河山,何等逍遥快活!如今落得个这般残局,和一帮子魑魅魍魉斗来斗去,差点被人家生吞活剥!” “他们多少?你才几个?你才几个!” 臭骂得狗血淋头,喷嚏一个接一个地打,辨不清脸上冷淋淋的究竟是雨,还是凉透的浑浊热泪。 到达庄园门口,闻讯的巨贾带着仆众迎出来,浓眉紧皱,不愉地道:“熊飞,玉堂,你俩搞这幅德行,发什么癫?” 白玉堂哈哈大笑:“他终于想开了,我陪他一起想开了!” 巨贾怒斥:“再想不开,再煎熬难受,也不该损伤自身的健康发泄!人生在世,除了健康与生死,别无大事,落下病根可还得了!” 第136章 中年官员咧牙,破罐子破摔,无所谓:“我这一身沉珂暗伤,也不差再添点病了,左右都是短寿的命。” 巨贾担忧地恼火:“两个酒蒙子,应酬场上到底被人灌了多少杯,还不快进去烫澡、换衣服!” 急令小厮去厨房传讯,熬锅热滚滚的红糖姜汤出来,驱寒镇邪,千万别病了。一个坐镇南江湖,统领绿林马仔,最能打的陷空岛五当家,一个商场上保驾护航的司法重臣,病倒了那还得了,简直家族里的两座大山垮塌。 洗浴烫去寒气,尤其把头好好泡泡,使劲用皂角搓洗干净。 道路两旁参天老树郁郁葱葱,绵延无尽。美则美矣,然而雨水经过茂密的树冠,再滴落到行人身上,会在头发里滋生跳蚤的,务必清洁得彻彻底底。 觥筹交错的糜华犹自残存在混沌的脑海里,烈酒太浓了,后劲忒大了,醉醺醺,犹未醒透。 抱着铺垫了草木灰的木桶大吐特吐,胆汁近乎呕出来,腹肚里鼓涨的灼烧感终于减退了些。 漱口,牙粉洁齿,洗漱清爽。 婢子伺候着,随意拿过一身月白色的居家里衣套上,也未穿鞋子,形骸放浪,竟就这么大喇喇地赤脚走出去了。 衣襟大开,敞着胸膛,慵懒随意地斜倚在屏风上。望着雅厅内,妇人抱婴哄睡,商人挽着袖子,用真气为绿林烘干湿头发。母慈子孝,兄友弟恭,一派岁月静好的温馨景象。 朦朦胧胧,恍恍惚惚。 “……四哥,小五,你们准备一下。” “准备什么?” “这大宋的半壁江山不会太久了。” 蒋平、白玉堂悚然抬眼,皆停止了手上的动作。 “你从哪里得知的消息?虽然边境多年来战事不断,可内地还算太平,一派繁华富强,该做生意的做生意,该科举的科举,该种地的种地,各在其位,井井有条。” “说不上来,就是一种感觉。”搓着下巴,红彤彤、醉醺醺沉思许久,终于找出个合适的形容,“烂透了。” “……大逆不道,天神共诛!”商人畏惧地制止,“猫儿,你应酬得太醉了,脑子糊涂了,这种危言耸听的话岂能胡乱嘟囔。” 毁了容的惨烈容颜,依稀可见年轻时代的英武俊郎、风华绝代,恣睢地笑着,摇了摇头。 “哥,小白鼠,熊飞只是走路有些打飘而已,脑子清醒得很。快则三十年,慢则五十年,必然山河破败,亡朝换代。” “乱世将至,你们陷空岛要收敛枝叶,屯丁屯粮,做好准备。我也要密信去老家,让大哥带着展氏一族做准备,我们老家那地儿民风剽悍,尚武已过百年,底蕴深远,兵械加之稍稍操练就好,不成大问题。” “……”沉默。 “……”沉默。 陷空岛四当家、五当家面面相觑,沉吟良久。 “你的忠告我们记住了,会安排下去的。但这种警醒,以后万不可再对旁人诉说了。为政当官,如履薄冰,有的东西再明白,也只能自己烂在肚子里。熊飞,祸从口出,谨记,祸从口出。” 熊飞倚靠在江山迤逦的屏风上,脑袋微歪,眯着幽黑的眸子,儿郎浪荡地笑,也不知道听没听进去,听进去了多少。 怔怔地望着光影昏黄的虚空,低微地自言自语,自我呢喃。 “老子带着部下出生入死,拼死累活查出来的证据,一整箱,全给烧了……哈,宫闱意外失火?……病入膏肓,无可救药!……” “嬴家的秦朝,刘家的汉朝,李家的唐朝,赵家的宋朝,史书上一页页翻过去,这片土地上一代一代兴亡更迭……我带人守卫的到底是什么,是国,还是赵家?” “一步错,步步错,悔啊,悔不当初……” 热泪浑浊,热血凉透。 “玉堂,如果当初听你的阻拦,留在武进县,做个清平豪绅该多好,逍遥快活,无悲无怒无郁,神仙一般的日子……” 可是现在什么都晚了,骑虎难下,无法回头,退步即万丈深渊。 “喝姜汤,免得风寒入体。”巨贾亲自把汤碗端给官僚,伺候着他喝,狼心狗肺地宽慰,“兄弟,人生不如意之事十有八九,看开些,改不了周遭就改自个儿。其实你只要把道德、抱负放下来了,就会发现什么痛苦都没了。” “老青天病得快死了,你把打拐扫黑做得这么雷霆震荡,你就是下一任的青天大老爷,万民敬仰,流芳百世。” “甭伤春悲秋了,甭管那些冠冕堂皇的虚浮东西了。看看你现在得到的重权利器,看看你现在高高在上的地位,磅礴的权势,以及由这权力与势力可得的滔天富贵、金条银锭、无尽如花美眷。” 沉浸在自身的思绪中,置若罔闻。仰颈,喉结滚动,趁热一饮而尽,通体燥热。 “年青时代烂漫,那般的痴傻,如同盲目。那么多的错误选择里,只一件,庆幸不已,竟然做对了。” 来到柔驯死寂的贵妇人身前,托过婴儿抱着,父爱深沉,慈祥地逗弄,指腹摩挲在柔嫩的脸蛋,带起咯咯的稚嫩笑声。 沙哑。 “叫爹爹,乖,儿子,叫爹爹。” “咩……妈……” 第329章 询问婆子。 “现在这个月份,可以喂点鸡蛋黄了么?” 毕恭毕敬,诚惶诚恐。 “回禀大人的话,可以了,只是需要母亲嚼烂,口水融软,才能喂进小公子的嘴里去,否则会吐奶。” 挑眉。 “父亲嚼烂不行么?” 连声应喏,谨小慎微。 “一样,一样……” 便细细嚼碎了,软糯的一小团,耐心地喂下去。 “既然乱世将至,那么家族里壮丁的繁茂至关重要,儿子才三个,再生几个?” “生到不能生为止。已经请教过名医圣手了,妇人绝大多数五十来岁葵水消失,不能生育。她还没到那岁数呢。” “更何况养尊处优,白白胖胖,金堆玉砌,长年累月浸泡在各种名贵药材里,这小翠玉的葵水,铁定比那些劳苦民妇消失得晚好几年。” “听说过西郊一桩奇人异事没?有个卖鱼的老妇,七十多岁高龄了,竟然还在河滩产子了呢!” “……其实太多了,也未必是件好事,贵精不贵多,贵质不贵量。儿子多了,反倒容易争家产内斗,打得头破血流。”锦毛鼠慢吞吞地插嘴。 “两害相权取其轻。上到皇室子弟,下到山野农户,哪个不内斗,内斗永远避免不了。兄弟阋于墙,而共御外辱。大灾大难面前,他们会团结起来的。”巨贾笑说着,抱在腿上,勾起了死寂低垂的鹅蛋脸,温柔地吻了吻,珍而重之,无尽怜爱,“更何况她腹有才华,母亲聪慧,福泽往后三代,带出来的儿孙铁定不差。” “……” “话说回来,老五,你也三十多,老大不小了,怎么还不成家?” 专注地把玩着前唐古董,青铜狮,研究其精细的纹理,头也不抬,低低地道。 “不想。” “为何不想?” “……哥你别问了。” “你喜欢的那个仵作姑娘呢?” “她不喜欢我,她怕我,觉得混江湖的没有好人。” “怕不怕的,关你何事,下手拿啊!”恨铁不成钢。 “她有喜欢的男子了,两情相悦,已经订婚,很快就成亲了。” “抢过来。”暗沉沉,平静且理所当然,接过侍者呈上的青瓷小药瓶,拔掉塞子,捏开怀中贵妇人的嘴,往里面灌,强迫吞咽下去,“那男子若识相,用银两打发了就好,若不识相,就拿其家人威胁,若再不识相,就让他人间消失。” “……” “……那丁南乡本身的意愿呢?” “你为何要在乎别人的意愿?你是给别人的意愿活的么?在乎别人的意愿,除了使你自身难受自伤以外,还能给你带来什么好处?” “……” 锦毛鼠哑口无言,震撼得发愣,呆呆地放下了青铜狮。 双环髻的上等婢子步步生莲,袅娜娇媚,奉上糕点。 弯腰沏茶,茶水流淌出清透的弧线,小雏菊、碎灵芝浮沉在白玉茶盏中,漾开轻轻的波纹,清香宜人。 外面暴雨滂沱依旧,夏季的大风在暗夜里呼啸着肆虐,为所欲为,摧枯拉朽。高达数丈的庭园林木,枝繁叶茂,震耳欲聋地沙沙作响。 蛙声消失了,蝉鸣声也消失了,苍穹之下唯剩霹雳的雷鸣。电光劈过的刹那,亮如白昼。 “药效发作得如何了,夫人?还能听得懂我们说话么?……” 踉踉跄跄,靠墙蹲下。 蜷缩坐在窗帘角落里,婴儿自我保护状,紧紧环抱着双腿,脑袋深埋于双膝,看不到神情,背脊不住地颤栗,浑身抖若糠筛。 许久,许久。 “明文?……”轻柔地唤,试探。 “小母狼?好姐姐?……”上位者含着温厚的微笑,慢条斯理地享用盘中餐,摘下了金凤发钗,盘发徐徐地垂下。 第137章 捏住一小缕,用力扯了扯,吃痛,齿爪尽碎的母狼终于抬起了头,面庞病态潮红,眼睛是麻木的。 “……” 这种寂静的死灰使人的胸腔中升腾起莫名的暴虐,连哭都不会哭了,一丁点儿回应都没有,犹如尸体。 更用力,再次粗暴地扯了扯,但她只是顺着他的力道倾斜脑袋,并没有试图去扒开他的手。 满腹恼火的埋怨,不禁斥骂: “你能不能好看点!以前多么张牙舞爪、活色生香,怎么现在成了这副鬼样子了?” 依旧没有任何回应。 那边的巨贾与锦毛鼠皆望了过来。 人心怀毒,恶向胆边生。 高官隔着衣裙裤袜,抓住了禁(防|和|谐)脔的单只脚踝。 她一定会有反应的,她知道这种动作通常在什么时候发生,意味着什么。 抓住脚踝,往自己怀里的方向,猛拖了一把。 重重地摔了个踉跄,然而还是毫无反应。 两只手掌狼狈地支撑在地板上,鲜红地擦伤,木刺刺入肌理,及腰长发散乱披垂,低眉顺眼,木木静静,任由宰割。 “猫儿,停手吧,”白玉堂实在看不下去了,站起身走来,五味杂陈,阻拦,“你现在真跟野地里的猫似的,一爪子一爪子下去,扒拉着麻雀,看鸟死没死透。” 拉从小一起长大的竹马。 “跟我走,我那儿有顶级的陪酒美人,环肥燕瘦,软香温玉,随你左拥右抱,想玩哪个玩哪个。” 倔脾气上来了,神采微醺,梗着脖子执拗地拒绝,幼稚地硬邦邦:“不去,本官就要本官喜欢的。” “你的喜欢要了她的命。”冷淋淋,“如果不是你的喜欢,我哥根本不会对她下如此毒手。” “你们俩不怕天打雷劈么?你们俩不怕,老子还怕呢!” 第330章 哎嘿嘿,还别说,这里真没一个人怕的。 雷打得再响亮,都不带生出半点惧意。 不信鬼神不信佛,不信报应不信邪。 手握屠刀者,无所畏惧。 “你怎么了?你还好么,五弟?”商关切地问询,满眸亲情的担忧。 半蹲在地板上的官也停止了对小翠玉的逗弄,仰着头,担心地凝视:“你没事吧?找个大夫来看看?” “我……” 有什么东西满腹汹涌,涌上喉咙,闷涩地梗在喉咙,超出了语言所能形容,锦毛鼠表达不出来。 “我没事……我很好……四哥,猫儿,哪里不太对劲……事情不该如此……” “什么事情?不该怎样?”官员耐心地问他。 商看了他一会儿,昏黄光影中,仔仔细细考究着他难忍同情的煎熬情绪:“玉堂,你不会以为她是什么善类吧?因为弱势,可怜,所以善类?” “不是这个!与她自身的善恶无关!”毫无预兆地爆发了,怒然低吼,“我从来没有认为四嫂是善类!如果这么蠢,以貌取人,早被害死在明枪暗箭的江湖斗争中了!” “……” “……” 商与官皆静了,等了许久许久,直到锦毛鼠的胸膛起伏不那么剧烈了,渐渐回归理性自控了,戾气消散了,方才轻轻开口,安抚地说。 “那你护她作甚,她与你非亲非故的,我们才是你的挚爱亲朋,手足兄弟。” “……” 锦毛鼠不知道。 他们不明白他发什么疯。 而他不明白他们为何会如此。 视觉里的老友,威严稳重,淡漠而矜傲,如此熟悉又陌生。 四哥没怎么大变,依旧记忆里那般,和气生财的笑面虎,随着岁月的推移,几十年荏苒沧桑,手腕越发老辣恐怖了。 官商勾结,官黑勾结,商行联合壮大,无所不用其极,种种血腥手段打压异己、清除对家,道上无不闻风丧胆。 枝繁叶茂,枝广根深,上涉皇城宦官贵妃,下延街头巷尾的小帮派。哪怕朝廷里的很多官员,都得避讳陷空岛三分。 “小五,你若吃得太饱了,撑得慌,可以撑起伞,出去溜溜弯儿。”大国巨贾慈爱地怀抱着安睡中的婴儿,浅浅淡淡地言说,“再怎么多愁善感,以后也绝不允许无病呻吟,骂自家兄弟了,伤和气。” “……” “……对不起,哥。”沙哑艰涩地应喏,袖筒中的拳头攥了又松,松了又攥,缓缓地垂下头,沉甸甸地退开了。 往外走,接过仆人递过来的伞。 二十八根伞骨的油纸伞,撑开,略熏鼻子的桐油味散发到空气中,伞面图绘,绿竹高洁幽雅,笔墨清隽,题着前唐诗鬼李昌谷的五言绝句。 入水文光动,抽空绿影春。 露华生笋径,苔色拂霜根。 织可承香汗,裁堪钓锦鳞。 三梁曾入用,一节奉王孙。 …… 展昭笑着,含住小翠玉的耳垂,湿热地咬了一小口,脱离些,看她的反应。 头埋在膝里,什么都看不到。 “四哥,其实你比我更适合做官。”诚心实意,感叹不已,“若你来为政当官,必不会如熊飞般,走那么些年的弯路。” 四哥摇头,有节奏地轻柔拍抚,使怀中的骨肉酣睡得更香甜。眉毛稀疏浅淡,五官稚嫩尚未长开,分辨不清究竟是自己的儿子,还是展猫的猫崽子。 “酷暑无荫不赶路,朝中无人莫做官。蒋某若考学入仕,熬到白发苍苍也很难出人头地。各人有各人的天赋,我喜欢经商,经商做大,使我拥有莫大的成就感。” “当年展某舍弃自由身,追随包相,入公家,化作朝廷鹰犬。他们都激烈地反对,只有四哥你鼎力支持,那时你便看到了今日的未来么?” “对,”斩钉截铁,平平静静,“只要你没死,你就一定会变。” “你变了,飞黄腾达,权高势重,我一本万利,多了座商场上保驾护航的靠山。你没变,愚昧地以身殉道了,我养你的儿子,给你留个后,也不负咱们从小长大的情谊了。” 面目全非的毁容高官,笑音涟涟,逐渐开怀。 开怀大笑着,许久才终于歇停。 “谢了,好哥哥。” “小五怎么办啊?” 他们又开始愁眉苦脸地商量。 “三十多了,还如此。哪天我出事死了,或你遭祸没了,小白鼠不得让人啃得骨头渣儿都不剩。” 沉吟半晌。 “我跟大哥、二哥、三哥他们谈谈,让玉堂接手一部分酒楼以外的生意,最脏的粮食、河运,营收损失点没什么,关键把他人摔打摔打几年,多挨些阴坑阳算的刀子,脑子就长齐全了。” “嗯,如此甚好,省得他光长武功,憨得跟个什么似的。” 顺着耳鬓摩挲,宠爱地把玩摇摇晃晃的绿玛瑙耳坠。 手指头戳在伛偻蜷缩的背脊上,一下,一下,又一下……每次都更加用力,戳得更疼。 然而一丁点反应都没有,跟条无知无觉的死鱼似的,让人火大。 “你是不是给她灌错药了?” “没,就是催情散,最烈的,”放荡地玩笑,富商巨贾,自然地荤腥,“女人没动静,你给她干出动静啊。再不行咱们玩双龙戏凤,保准让她整夜嗓子喊哑,那些反应她自己控制不了的。” 第331章 夏雨涤荡过后,万物清新。 蜻蜓立于粉嫩的荷苞,啜饮晶莹的露水,透明的纹理翅膀在月光下折射出绮丽的色彩。庄园的池塘中蛙鸣大片响亮,传播遥远。 长街漫漫,佩刀夜巡的官差打着呵欠,有一茬没一茬,与身后的队友絮絮地聊天。 三三两两,顽皮的孩童,赤脚踩溅家门口的水洼玩儿,溅湿了裤腿,招徕院内母亲的恼骂。 屋舍的窗户透出温暖的光辉,刻苦的学子挑灯夜读,孜孜不倦,为今年的秋闱考试做准备。 万家灯火,岁月静好。 家国富强,盛世太平。 “……” “……” “……你敢挣扎?再推一下试试?” “……” “别哆嗦,别哆嗦,哆嗦多煞人兴致,药效都上来了你还哆嗦个什么劲儿。” “扯断她的肚兜。” “……” “她神志不清地嘟哝什么呢?” 附耳过去,细细地倾听,分辨。 “喊丁南乡呢,一连串南乡南乡南乡……” 纵情纵欲,蚀骨欢愉。 “这怕不是个磨镜。” “你抓她的手腕,我抓她的脚踝,把这小翠玉抻展开,蜷得跟只夹尾巴的狗似的,让人没法上。” 淤伤青灰的手腕第无数次被攥上,按在头顶。 紧绷的躯体微微痉挛,侧歪在褥中的脑袋忽然间放松了。猩红的鲜血溢出唇角,顺着脸颊,蔓延进身下的锦褥,迅速扩散开来。 “你敢咬舌自杀?!” 心肺骤停,魂飞魄散,脑海一片空白。 第138章 动作快于思维,电光火石间卸掉身下人的下巴,捏开脸颊检查。 满嘴的血红,什么都看不清。 抑制不住地颤音,肝胆俱焚: “娘子!夫人!……” “你傻啊,命就一条!命就一条!命就一条!……” “不就是再生几个儿子么?至于么!放着荣华富贵不享,自己宰了自己!” 撩开层层重重的床纱帐,面色铁青地下榻,倒了碗清水,疾步端回来。 官商勾结,黑白配合,一个把神志不清的妻子抱在怀中,箍住,捏后颈,保持脑袋不歪垂下去。另一个托着卸掉的下巴,将整碗清水强迫灌入血红的口腔里。 呛得咳嗽猛烈,难受得挣扎,浑浑噩噩的意识终于清醒了些,哇的一声,满口血水全部吐了出来。 干净些了,勉强能看清了。手指伸进去,仔仔细细,摸索检查。 “四哥,镇静。没咬断,咬破了。催情散酥筋软骨,她没力气的。” 虚惊一场,冷汗淋淋,无尽后怕。心脏犹自在咚咚咚擂鼓般狂跳不止,近乎撞破胸腔。 “你敢自杀!”缓过劲儿来了,勃然大怒,下意识地抬手掌掴惩戒,硬生生半空中收住了,意识到了大大的不妙,“敢自杀……你已不再害怕拖累丁南乡了么……” “……” 麻了。 无所谓了。 软肋消失了。 什么都不在乎了。 方寸大乱: “……明文,宝贝儿,你冷静些,不要走极端。你是个好人啊,好人怎么可以没良心呢?好人怎么可以不管不顾地豁出去,牵连无辜,祸累亲友挚爱呢?” 柔情缱绻,剧毒蚀骨,披着人皮衣裳的怪物,小心翼翼地捧着病态潮红的脸颊,源源不断的血水流出卸掉的下巴,伤痕累累,狼藉不堪:“想想,仔细想想,分成块儿的丁南乡。” 极尽具象: “你在世间唯一的亲人,相濡以沫几十年的伴侣,被江湖马仔用砍刀剁成块儿了,装在防水的油麻袋里,扛到你面前,倾倒在地板上……她的断臂,她的小腿,她的大腿,她的躯干……她凌乱的人头骨碌碌滚了出来,死不瞑目的眼睛大睁着,怨恨地瞪着你,那该是何等悲伤自责的场景,千刀万剐,万蚁噬心……” 行尸走肉,死灰般寂静,没有任何情绪。低垂的眼睫,无动于衷,颤都没颤一下。 焦灼万分,沾满了止血药粉的棉纱往嘴里塞,塞不进去,舌头往外推,拒绝医救。 死志已定,唯求解脱,但凡下巴接回去,立刻继续磋磨着咬断舌头。 心如刀绞,热泪滚滚,愤怒地恼骂:“贱骨头的毒妇!怎么这么冷血无情呢!如此之残忍,祸累无辜,道德沦丧,你的良心被狗吃了嘛!” 毫无波澜。 “明文,你吱一声吧,夫君求求你了,别吓夫君了!虽然夫君算盘成精,唯利是图,拿你当花生榨,但夫君是真心爱你的啊!你想要什么夫君都给你,金银珠宝,古玩首饰,珍稀典籍……哪怕你想要天上的星星,为夫都可以去尽力为你摘下来!……” 双手握住燥热潮湿的白嫩手掌,贴在脸上,蹭了蹭,低声下气,满眼哀求,哀惋深情:“好不好?乖,我们不闹了好不好?” 死寂耷拉着的脑袋,喉中发出细微艰难的喘气声,低垂的左手动了动,试图扯夏被过来,盖住赤裸的双腿。 酥软无力,扯不动,未能成功。 殷勤地讨好,立刻帮忙扯过来,严严实实地包裹住瑟瑟发抖的雪白。 温柔地擦汗,把黏腻的碎发拢到耳后:“别害怕了,我们不做了,以后再也不会发生这种……不会一起玩你了……” 旁边传来窸窸窣窣的布料摩擦声,穿裤子,穿上衣,套中衣,系腰带。衣冠楚楚,拿过红木置衣架上的外袍披上,浪荡风流。 商偏过头去,问官:“你去哪儿?” 官道:“把女儿、儿子们都牵过来,让她的亲生骨肉围绕着她,哭求妈妈不要死,往她嘴里塞药纱布。” “四哥,你这样挽留无用,她是个磨镜,对你对我都无情。控制被拐的女人,历来只一招钳制,拿孩子作母亲的锁链。” 第332章 太痛苦了。 如果没有受过公元两千年后的教育该多好。 或者,没有做过周卫国,不知道自己原本可以拥有何等光明的前程,该多好。 没有受过教育,便可以如这时代的土著,遵循女德妇道,以夫为天,忠心地服务于夫族,开枝散叶,母猪一样接连不断地产子,伺候男人,伺候孩子,伺候公婆,伺候它人,竭尽所能地服务于除了自己以外的任何它人。 幸福甜蜜,贤妻良母,阖家美满,奉献出自己的一切,牺牲自己的一生,蜡炬成灰,可悲而不自知地所谓无私伟大。 没有做过周卫国,便可以效仿丁南乡,自我麻痹,自我欺骗,沉溺下去,与古老的封建皇朝同化,痛苦也会消失。 可我做不到。 我就是做不到。 无论如何都忘不了曾经受过的教育,更忘不了周卫国会当凌绝顶,看到的那些壮阔江山。 于是清醒化作了活生生的凌迟酷刑。 发抖地裹着夏被,凄厉地朝古代官僚的背影嘶嚎。下巴被卸掉了,说不了话,喉咙深处发出的吼声嘶哑原始,宛如野兽绝望悲鸣。 欣长的背影顿了顿,回头看了我一眼,化作一团墨蓝色的漩涡,消失在了朗朗明月中。 “……” 真奇怪,奇怪极了。 善良的人物好像只在年轻时代有,步入中年、老年以后,放眼望去,尽皆披着衣冠的禽兽,精致狰狞,奇形怪状。 敬爱的展大人曾经认为,绝不可放任咱们这种狡诈奸佞的污吏上位掌权,一旦掌权为政,必定隐天蔽日,祸害一方。 可如今看来,他好像也没比咱清白多少。官商勾结,官黑勾结,养脔宠,行淫作乐,满足私欲……桩桩件件,与周卫国不相上下,半斤八两。 再老个十来岁,周卫国所作的贪污腐败,结党营私,蝇营狗苟,他大概也会跟上吧?…… 浑浑噩噩,恍恍惚惚。 朦朦胧胧,迷离梦幻。 稀薄的血水溢出口角,淅淅沥沥,沿着卸掉的下巴往下流,口腔里剧痛到麻木,仿佛有团烈火在灼烧。 “明文,熊飞相公是真心爱你的,为夫更是深切爱你入骨的,”成功的大商人,甜言蜜语,小心翼翼,轻柔地安抚,“老夫老妻,多少年的情分了,孩子都快成人了,何苦呢?有什么话不能坐下来好好谈,作甚冲动寻短见?” “不想玩双龙戏凤的游戏,与我们说嘛,不玩就不玩,我们还能因为这点小事把你逼上死路不成?” “你这样的佳人若自绝了,便如杀为夫万万刀,亦如杀熊飞万万刀,心肝肉儿被挖出来般。” “人活就一辈子,没有下辈子的,弥足珍贵,千万珍惜。没有什么比自身的生命更重要,你要理智,你要理智,你要理智,不要伤害自己。” 贴身的亵衣、亵裤已撕碎,夏被里裹着的发抖裸体不着寸缕。打开红木雕花衣柜,重新拿了套整洁的衣裙过来,小心翼翼,试探着往下拉被子,触碰里面的手臂。 “乖,熊飞去领孩子过来了,咱们把衣服穿上,好不好?” “……” “莫害怕,莫害怕,为夫只是帮你穿衣服,不会再欺负你了,不会再伤害你了……”慎之又慎,极尽轻柔,如待濒临破碎的上等瓷器。 木木愣愣。 原来他还有这幅模样啊,多少年了,从来唯吾独尊、强势专横,从未见其如此胆颤心悸、体贴入微,像个曲意讨好的奴才。巨大的反差,怪讽刺的,思之令人发笑。 一口一个妻子,一口一个钟情,非得把人伤害得万念俱灰,唯求解脱了,方才知后悔。 斟酌着,大生意人,商量的语气。 “我们做交易,夫人,你知道为夫的信誉很可靠的。为夫保证,以后再也不会拿伤害你的亲友威胁你了,再也不会给你随意灌药了,再也不会对你霸王硬上弓了,再也不会轮你作乐了,再也不会打你了……说到做到,咱们好好带孩子,不自尽了好不好?” “……” “你若答应,便点点头。” 睫毛轻颤,缓缓地垂下,思虑许久,妥协地轻轻点了点头。 松了口气,伸手接上了下巴。 下一刻,猛然发力,继续磋磨着咬断舌头。 “你耍我?!” 勃然变色,大发雷霆,快出残影的可怖速度重新卸掉下巴。 鹰爪式,重重地扼上咽喉,窒息钝痛,动弹不得。忧怒地低吼:“出尔反尔,不守信用,你信不信老子……” 他能做什么? 打死我? 求之不得,感激不尽。 宰了南乡? 第139章 爱咋咋地,不在乎了。 我所爱究竟也只是我所爱,而非我自身。漂泊异乡的艰苦一生,总需要个感情支点,丁南乡便是那个代表美好的支点。可我实在撑不住了,太累了,太痛苦了,生不如死,如今只剩下唯一的冲动,抛弃一切枷锁,奔向死亡,解脱。 “……” “……至于么?至于吗!”眼眶通红,热泪滚滚,肝胆俱裂。 握着两侧肩膀,摇晃着死寂下垂的脑袋,血水滴落在新换的豆绿衣裳上,惨烈地污染开大片,触目惊心。 “我们商量商量,明文,我们好好商量!不逼你生了行不行?……我、我不拿你孝敬帝都的高官了,展昭那边待会儿夫君处理,你以后不用再陪他了,咱家舞乐坊里翠玉、红玉多的是,随他挑……” “……” 当官的抱胸倚着门框,沉静深邃,不言不语,带回来的孩子望着室内狼藉的景象,瞠目结舌,呆若木鸡。 “娘亲!……” “展昭,你过来帮我啊,我留不住她了,我留不住她了!她不怕死了,无论如何都要走,留不住了!……”怆然涕泪,崩溃疯魔。 展昭推推小女孩的后肩,诛心地狠厉:“闺女啊,你妈妈不要你们了,要飞到天上做星星,你们要成为没娘疼的孩子了,愿不愿意啊?” “不愿意……”呆呆地噙上了泪花。 “不要,不要……”恐惧地喃喃。 扑上去,埋进母亲温暖的怀里,嗷嗷地抱着母亲的腰哭:“妈妈,妈妈,你别走啊!霞霞以后再也不偷吃蛀牙的蜜糖了,霞霞乖乖的,妈妈不生气了!……霞霞给妈妈讲开心的睡前故事,小兔子搬家,蝌蚪找妈妈,夸父追日……” 蒋旭已经懂些事了,贴心小棉袄,轻轻地触摸着母亲脖子上新鲜的掐痕,柔和地往伤痕上呼气:“吹吹就不疼了,吹吹……妈妈,你的嘴在流血,你教过我们的,受伤了要赶快止血,否则流久了人就没了……来,妈妈乖,听宝宝的话,啊,张口,咱把纱布塞进去……” “……” 颤抖地接住吐出来的血红纱布,满面泪水,魂飞魄散。自下而上,仰视着母亲死寂宁静的双眼,稚嫩的嗓音苦苦地哀求:“别吐出来了,妈,别再吐出来了,女儿跪下来求你了!……” “……” “……” 两个儿子平时便不受母亲待见,此时此刻,更不敢上前靠近了。呆呆地杵在原地,凝视着炼狱般的一切,手足无措,吓得宛若木桩子般。 最大的蒋风十一岁,古铜挺拔,文武双全。少年郎已经快成人了,培养精良,满腹经纶,到十四岁便可以去参加科举了。 小的蒋云十岁,紧紧地跟在哥哥后面,兄弟俩亦步亦趋,亲密得无间无隙。 “展叔,娘亲现在的样子,好像山庄地牢里锁着的那些血呼啦囚徒……你们给她的舌头用刑了?……” “没,她自己咬的。”顿了顿,厚茧粗砺的大手搭在男孩的脑袋上,用力地摸了摸,平和地告知真相,“你应该叫我爹,而非叔叔。” “什么?!……”惊悚地转回脸,仰起头盯着高大熟悉的司法官员。 “你是我的种儿,云儿。还有你三妹旭旭,也是展家的。你大哥蒋风,还有你四妹小霞,是蒋家的。摇篮里那个太小了,还未长开,没法确定血缘归属,但对月份的话,应该也是我的种儿。” “母亲……母亲是你们共用的?……”五雷轰顶,呆若木鸡,艰涩地低语,“叔叔,那、那为什么我没跟着你姓展?……” “国之将倾,开封府执法森严,力挽狂澜,政局里树敌太多了。你若跟着我姓展,早被害死千八百回了。”慈爱地摸着儿子的脑袋,宠溺地道,“小迷糊,粗枝大叶,不如你哥蒋风,人家心思细密,早推测出来了。” “你母亲是商户豪门的贵夫人,同时也是暗中给我传宗接代的翠玉女郎。” “她年轻时犯事栽在了我手上,没舍得杀,一直关到现在,用到现在,疯了。” 第333章 要为高山,而非溪流。 要为屠刀,而非草芥。 要为王侯将相,而非起歌舞的菟丝花。 要自由随风起,凌于山壑万里,化作长河旭日。 笔墨纵横,权柄杀器,主宰人间太平,而非困囿于方寸间,拘泥于情与爱。 …… 盛夏多暖风,山花烂漫,凋落的鲜妍花瓣随风卷起,形成高达数丈的粉色漩涡,挥舞着双臂跑到风眼里欢腾,花瓣围绕着人旋转、飞舞,浪漫而壮观。 夜间炙热褪去,蝉鸣依旧响亮,许许多多百姓人家,大人带小孩儿,一家三四口,打着昏黄的灯笼,沿着茂密的树木找寻新生的蝉。 破土而出的黄色幼蝉顺着树根爬上树干,顺着树干爬入茂密的树冠,当地俗称“知了猴”,比鸡蛋更营养丰富,油炸酥了,吃起来香喷喷,民间美味。 长长的木棍在前方拨弄着,打草惊蛇,防止被咬,中毒截肢。忙了好几个时辰,抓了一小竹笼子知了猴,累得四肢酸软,热得大汗淋漓。 蚊子闹哄哄地追,扰得人不胜其烦。 躲避蚊子团的叮咬,往前跑,大步地跑,疾步如风,砰!被树根绊倒了,摔了个狼狈的狗啃泥,回头看了眼飞舞的蚊子团,骂了句脏话,麻溜爬起来,继续往前跑,呼哧呼哧,肺脏如运作到极致的鼓风箱。 “夫人,小心啊,莫伤着,慢点啊,等等我们!……”随行的小厮护卫胆颤心惊,鸡飞狗跳。 越来越稀疏,忽然间林木消失了,撞入了一片野草蓬勃的幽僻境界,放肆地生长,几乎及腰高,随风浮动,翻涌成墨绿色的波浪。 成千上万的萤火虫冉冉飞舞在野草的海洋里,璀璨的繁星坠落凡尘,迷离梦幻,震动心魂,美得近乎落泪。 缓缓地抬起手,静止等待许久,一星荧光落在了掌心的纹路里歇息,此时才观察到细微,小飞虫并非一直亮着的,而是一鼓一吸,一亮一暗,按照某种节奏。 “不能进,夫人,危险!”看守的小厮满头大汗,气喘吁吁地拦截,“这边草太高了,里面可能藏着野猪窝,野猪獠牙拱人可不是闹着玩儿的,轻则断骨,重则致死,多少砍刀也挡不住。” 后来天气转寒,入秋了,萤火虫消失了。 夏秋交接之际,阴雨连绵,天光昏暗。 太平湖广袤幽寂,水面粼粼平缓,湿滑的石阶一阶一阶往下,通往灰色的深水。蹲下去,手指搅动,冰冷沁骨地寒凉。 这种水如果沉溺下去长眠,一定会很舒服。 不知道溺亡在水底的人,会看到怎样的风景。 光么?大团的模糊的光辉,太阳照射在水面,又折射入人眼时的样子。 坐在石阶上长久出神放空,莫名地觉得背后有人在呼唤我,回过头望,却只有肆虐的风,四野空茫。 “……” 一天天地熬,终于有一天,到头了。 “夫人,开封府的仵作姑娘派人送来了一封喜帖,十月初八成婚大吉,请您来喝喜酒。” 她求丈夫把婚期提前了。 第334章 鞭炮热闹,锣鼓喧天。 宾客来往,酒席盛筵。 高墙深宅,正红色的囍字贴满窗棂、门扇,红妆的新娘端坐在梳妆台前,任由专职的婆子打扮,凤冠霞帔,明艳若盛开的牡丹。 她笑起来真好看,眼角眉梢都溢满了找到人生归宿的幸福,甜蜜得像泡在蜜罐子里。那头拱了我的白菜的该死的猪,一定把她哄得很好。 叫什么来着?…… 好像是姓林,林……林素洁,名字挺像个人的,大理寺的缉黑名捕。 “明文……你说话怎么大舌头如此严重,你丈夫又家暴你了?” “没,吃饭急了不小心咬到的,”平和地安慰,配合妆婆的流程,认真地梳理乌黑的及腰长发,温柔地绾青丝,“大喜的日子,你放宽心。” “他们已不再欺负我了,也不再管束我,必须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恪守以夫为天的妇道了。现在只要我好好地活着,做什么他们都不管。” “……你夫君改好了?”惊喜。 垂眉敛眸,专注地摆弄发钗,寻找合适的插入角度,低低地嗯了声。 大喜过望,挚爱的友人喜上眉梢,发自内心地替我感到开心:“改好了好呀,浪子回头金不换,改好了你就能过安生日子了,就不会再煎熬得……”想不开了。 薄茧微微的技术吏手掌,温暖地覆盖到手背上,隐忍着担忧,低低地试探:“明文,我的孩子出生以后,和你的孩子在一起玩,我们两个母亲,会一起看着他们打闹长大的,对么?” “对。” “我们会一起变老,长满白发与皱纹的,对么?” “对。” 眼眶红了。 “……你发誓。” “我发誓。” 第140章 破涕为笑。 “蒋夫人,结婚以后,咱经常抱着孩子去你家串门。老了以后,儿女各自成家立业,咱们老太太间,还要经常找在一起绣花唠嗑。” “都依你。” 犹豫,嗫嚅,小小声建议:“其实……其实你的性子太烈了……只要不反抗,根本不会受到任何伤害……展大官人,蒋大老板,他们都是德高望重的好人啊。” “你说得对,反抗确实愚蠢,学你一样,入乡随俗才是明智的。”诚心实意地附和,转移话题,“结婚以后,衙门里那份工作你还干么?” “辞职了,”摇摇头,“公公婆婆不愿意,认为仵作验尸的活计太晦气了。再说了,素洁年纪大了,我也不小了,三十多了,急着要孩子呢。三年抱俩,五年抱仨,哪里还顾得上外面。到时候光忙着奶孩子、看孩子、教育孩子,打理家务去了。” “……” “……他养你?” “当然他养我。” “你信任他?” “我当然信任他。” 第335章 浩荡皇朝,大国泱泱。 大理寺的缉黑名捕与开封府的仵作师傅,两大司法重器珠联璧合,面子极大,场面隆重,很多有头有脸的人物都来了。 朱红的正门底下,人员络绎不绝。单是便装道贺的捕快、捕头、教头、文吏、技术吏、官差……就几十个,外头街面上停的文官、武官、商户轿子更是五花八门,数不胜数。 空气中浮动着鞭炮燃尽后的淡淡火药味,地上落满了红色的碎屑。锣鼓喧天,张灯结彩,铺天盖地福气满满。 白玉堂也来了,打扮得很低调,暗色云纹锦衣,带着两个麻利的小厮。代表陷空岛过来,送了份颇为贵重的贺礼,作为当年摩擦,切了仵作姑娘一根手指的补偿。 姓蒋的禽兽商人在庄园里发了好大一通火,他原以为南乡已是白玉堂的囊中之物,在跟白玉堂处感情。 谁知道自家五弟竟然使手段连瞒带骗,直到丁南乡和意中人大喜,木已成舟,纸包不住火了,才发现。 喜欢就下手啊! 喜欢就下手啊! 喜欢就下手抢夺啊! 身为兄长,对锦毛鼠的作为很是恨铁不成钢,怒斥了好几句不争气。 灿烂的阳光底下,万众瞩目之中,承载新娘子的花轿落下,喜气洋洋的送亲媒婆偏过身去,用礼制的翠玉竹揽开了喜轿的锦绣帘。 “夫人……”呐呐,那个陌生男人望她出了神。 明媒正娶,凤冠霞帔,红裙烈焰。 所爱之人热烈如火,金子般滚烫真灼,没有这时代深闺妇人的羞怯,没有等丈夫按礼节掀开盖头,她自己就伸出两只戴着翠玉镯的红袖藕臂,猛一把掀开了。 “夫君!……”嫣然幸福地笑开。 男人俯下身去,按照开封当地的习俗,把新娘子背到背上,进府拜堂成亲。 “……” “……” 热泪酸涌,下垂的指尖控制不住地发颤。他妈的,这本该是我的妻子,这本该是我的女人,站在那里的新郎官本该是功成名就的周卫国! “五爷,你为何不去抢啊。”低微地沙哑,努力抑制住情绪,保持面上的平静,“陷空岛家大业大,那捕头根本争不过你。若我是你,我一定会去抢,不择一切手段。” 旁边的锦毛鼠跟我一起挤在乌泱泱的人群中,望着新婚夫妻远去的背影发愣。一瞬不瞬,一眨不眨,痴痴的视线近乎凝成实质。 “因为强扭的瓜不甜。” 阴阳怪气:“强扭的瓜不甜,但是解渴啊,拧下来,拿到手里,自个儿开心啊。” 反唇相讥:“我哥想法也是这样缺德的,难怪他跟你王八看绿豆——对眼儿了。” “*#x*%&*!”脏话。 富贵荣华的大堂正厅,金漆粉就的囍字,在红烛的照耀下熠熠生辉。婚礼缔结现场,庄严神圣,热闹嘈杂的酒水喜宴渐渐安静下来。 银发苍苍的老礼仪,端庄严肃,焚香,青烟袅袅。 “行礼——” “一拜天地——” 躬腰垂首,无尽虔诚,拜这浩荡苍莽的残酷天地。 “二拜高堂——” 躬腰垂首,拜天各一方,死生永无相见的的现代父母,原谅女儿不孝,无法尽孝膝下,让父母白生、白养、白疼、白爱,黯然销魂了。 “夫妻交拜,送入洞房——” “……” 我大抵明白她的苦楚,也理解她的懦弱,这时代以宗族为聚居单位,无家无族、无依无靠的独身弱女子等同于谁都可撕咬一口的肥肉。世道越来越乱,治安秩序越来越动荡,早晚出事,必须找棵树荫蔽着,遮风挡雨。 封建王朝里挣扎浮沉,她所经历的精神凌迟未必比我少,她选择了妥协沉沦,人之常情。我死犟着千刀万剐不肯妥协,也并非比她更高尚、更有气节。 气节算个屁,受过的高尚教育算个嘚儿。什么样的地方适用什么样的思想,时异地移,旧的那套不适用了,改变不了周遭,有其智力的生命都会改变自身。 究其根底儿,难听点说,不过是做过了周卫国,尝过了权力的顶级美妙滋味儿,三分不甘,七分怨毒,心头恨难消罢了。 “来来来,开席了,开席了……” 色香味俱全的珍馐佳肴摆满了筵席,炖肘子、东坡肉、红烧狮子头、蜜枣桂宝粥……觥筹交错,划拳耍乐,红光满面,宾客间其乐融融。 丫鬟往来穿梭,续杯添盏,侍候忙碌。 “白大官人,您坐错位子了,”管家谨小慎微,到这桌来提醒,“旁边是位女宾。” “没坐错,”白五挥挥手,摒退,“虽然于礼不合,但我们是叔嫂亲眷,她身子弱不能饮酒,待会儿旧部下过来敬酒,我得帮她喝。” “……如此,明白了。” 管家躬着腰退下了。 “小叔子。”往米饭碗里夹菜,间隙里,低眉顺眼,柔声细语。 “四嫂,侬别用这种语气,瘆得慌,”缩了缩脖子,抖了抖浑身冒出的鸡皮疙瘩,“我还是更习惯你阴不阴阳不阳、夹枪带棍、冷眉竖目的欠抽样儿。” 脸皮厚过城墙拐弯处,不为所动地继续柔声谄媚:“好叔叔,常言道,助人助到底,送佛送到西。你既然如此深情善心,帮南乡挡了你哥哥,那么以后何不继续荫蔽照顾,以防她丈夫万一待她不好,欺负她?” “你这样,”陷空岛五当家夹了筷子鱼肉,细嚼慢咽,待嘴里咽干净以后,才继续开口说话,“东郊有座矮山,你慢慢爬上去,山上有座寺庙,庙里有座巨大的金漆佛像,你拍拍佛像的莲花宝座,让他让开,让我坐上去。” 第336章 “我确实喜欢她,但结婚以后,她就是属于别的男人的女人了,与我何干?四嫂,你看我长得很像慈爱普度众生的圣人佛像么?” 喝酒吃菜。 “杞人忧天,你忧思过重了,咱瞧着那林素洁仪表堂堂的,挺好的人。” “你们男人就没好人。” 张口就来,一杆子全部打死。 筷子停滞,顿住。 抬眼,上下仔细考究着。 “你有病?脑壳里的失心疯又要发作了?” “……” 招呼那边候着絮絮拉呱的伴当。 “蒋福,蒋安,随行的提篮食盒送过来,里面盛放的安神药拿出来,赶紧给四夫人喝一碗。” “是。”“是。” “……我、我不喝,我没病。”哆嗦着唇,面孔煞白。 眉眼低敛,平静安然地继续吃菜。 “你有病,而且病得很严重,很多很多年了,很多大夫确诊过了。这里是喜宴,体面点,自己喝。你若听不进去人话,非要弄个不体面的喝法,等会儿难堪的还是你。” “……” 发颤的双手接过药碗,低眉顺眼,温驯地饮得干干净净。 安神汤镇静效用极强,药效发挥得也快,没多时便没精神了。变得萎靡不振,也不吃菜了,手肘支撑在桌面上,昏昏沉沉。 “嘻……” 忽然间轻微地怪笑了下。 “你们不让我说话……” 白玉堂端起酒盏,怡然自得地抿了小口。按捺着脾性,压低声,传音入密。 “可闭嘴吧,嫂子,别再作天作地作幺蛾子了。我哥爱你那般深切,因着你的犯贱寻死,紧张成快崩断的弦,几个月消瘦了大圈。你能不能正常点,有个规规矩矩的女人样儿,安安分分的。” “……” 空蒙恍然。 南乡嫁人了,甜蜜灿烂的小女人,她的后半生会从此幸福么? 她说男人爱她,会对她永永远远好,一生一世一双人,痴情痴意永不负。 她信了。 我一丁点儿渣都不信。 十六七岁,基层衙门里劳苦打拼,与许多贱役挤在一起睡大通铺,酸爽的臭脚丫子味把鼻腔熏到麻木,震天的鼾声此起彼伏。朝夕相处,发现活生生的男人与文学故事里女人憧憬幻想的男人,根本是两种天差地别的生物。 第141章 脑袋别在裤腰带上干活,九死一生作战,出任务幸存回来,大家伙儿尽情地发泄,大口吃肉,大口喝酒。风月楼坊,丝竹靡靡,微醺的沉醉里,挑选了各自钟意的佳丽,抱上楼压着操,逍遥快活。 演武场高强度训练,间隙里休息,同僚间擦着汗,嗑瓜子,嬉笑怒骂,闲聊拉呱。谁谁又娶了一房美妾,单纯好骗,可爱鲜嫩紧致,爱不释手,让旁人艳羡不已。 谁谁给妻子许诺白首偕老,一生一世一双人,几年腻歪以后,转头在外头偷偷养了房外室。他妻子察觉到了,然而丈夫能力强,挣钱多,家里顶梁柱,说一不二,黯然垂泪了几日,便默许了,装作不知道,继续过日子。 吃喝玩乐,嫖完娼,我们互相检查脸上、脖子上有没有口红胭脂印子,仔细擦干净,然后一派坦然正常地各回各家。老婆孩子热炕头,父慈子孝,父慈女孝,夫宠妻娇,阖家幸福美满。 互相交流,精进经验。 “要用温柔的语气,嘘寒问暖,体贴关怀。要说娓娓动听的情话,海誓山盟,非卿不可,白首偕老之类。表现得你很在乎她一样,这样她们就会安静老实,忠心对你好,忠心照顾家里的老人孩子,忠心效力干活,不撒泼闹腾。女人喜欢听那些狗屎,她们靠那些狗屎活着。” “……” 做了男人,才看到男人眼中的世界是什么样的,才知男人的世界里,女人是什么样的存在。 蒋四说他爱我,我不相信。 展昭说他爱我,我不相信。 林素洁说爱南乡,我一丁点儿渣都不信。 年轻时代,纸醉金迷的应酬场里,衣香鬓影,玉体横陈,无边无尽的蚀骨销魂,相似的甜言蜜语套路,老子不知对多少女人玩过。 …… “你的脑筋忒歪、忒邪,好像有什么偏执入魔的大病。” 锦毛鼠磨着后牙槽,低低地恼骂。 “无盐祸水,我哥怎么就看上了你这棵歪脖子树呢?怎么打都掰不回正路,满腔情意尽喂进了狗肚子里!……” 忽然间嘈杂起,原来是底下隐秘拌嘴间,新郎官已经出来敬酒了,挨桌敬酒,红光满面地向宾客致礼。 “朝咱桌来了,咱桌就你一条公的,肯定冲你来的。”暗暗地杵胳膊肘子。 “老前辈,一别经年,别来无恙呀。”举杯敬酒,仪表堂堂,意气风发。 “您这是?……”迟疑地缓缓起身,碰杯,新郎官的酒杯压得很低,姿态谦恭,很会做人。 “前辈不记得了?”朗然笑问,目若星子,精光湛亮地盯着,提醒说,“大理寺少卿易牧之,曾任陈州州衙的精兵教头。” “……”老教头的门下。 “教头如今还好么?” “老人家身体健硕,洪福齐天。” 垂下眼帘,低微。 “……那就好。” “我们在春山坊见过,那时前辈已经打拼到京衙,响当当的四大名捕之首了。而林某尚且只是师傅手底下,名不经传的毛头小子一枚,瑟瑟缩缩跟着大人物陪酒,前辈没什么印象也正常。” 长江后浪推前浪,腐朽的家国仍代有人才出。 “师兄,可惜了,那时灯火阑珊,宴饮醉了的师傅,偏首向我们后生谆谆教诲,鞭策我们向你看齐。你是历届当中最刻苦的,也是师傅看好,最前程无量的。” “……” 拍拍肩膀,沉重地叹息,真诚地宽慰:“不必为外面那些难听的污名传闻黯然神伤,文人的笔杆子古来刁毒,黑的白的全在他们的编排中。我们公门里的战友同袍都知道怎么回事,你已成传奇。” 长袖善舞,八面玲珑。 面面俱到,滴水不漏。 冉冉升起的新星,国之栋梁,抱拳作礼,笑容可掬,让人如沐春风:“白五爷,久仰府上大名,今日一见果然光华非凡。贱内与令嫂多年友谊深厚,熙熙攘攘的尘世间难得如此真情,往后两家还得常常走动才是。” “自然,”陷空岛五当家微笑着应,老辣地回之以礼,官商勾连,盛世繁荣,“岂能生疏了。” 第337章 新郎官红光满面地离开,转向下一桌敬酒,锦毛鼠客套的笑容迅速消失。 “野心不小。”冷哼。 “老青天病得快死了,熬不了多少时日了。底下争权夺利得厉害,内定下任府尹展昭,他想搭展青天的线。”传音入密。 朦朦胧胧,混混沌沌。 喜气洋洋的嘈杂里,夹喷香的红烧肉,机械地往嘴里送,麻木地咀嚼。 “凡有血性,必起争心,谁不想努力往上爬。不往上爬,他儿子闺女长大了以后继续给人做奴才么?”毫无波澜,“怎么,小叔子,你大哥、二哥、三哥、四哥,挖空心思巴结朝中大臣、皇城宦官、宫闱贵妃,就是雄心壮志,人家草根使劲往上爬,就是狼子野心?” “……你不是很讨厌他么,怎么向着他说话?” “他刚刚一通马屁拍得我通体舒畅,神清气爽。” 锦毛鼠无言以对。 半晌才继续,五味杂陈,唏嘘不已:“……素洁者,人不如其名,太油滑了。南乡啊……” “现在后悔了?” 见缝插针地冷嘲,往心窝子扎刀子。 “不后悔,”沉思片刻,平和地摇了摇头,仰颈,喉结滚动,浓醇的烈酒饮入愁肠,“她自己的选择,福祸悲喜都是她自愿的未来。” “我若自以为是,践踏其意愿,强行赋予意中人自认为的好生活,动用手段掠夺到手……丁南乡看我的眼神,会变得如同你看我四哥般,唯恐惧与深入骨血的憎恨。” “……”沉默。 “她现在路上遇到我会打招呼,喊我恩公,挺好的。”自言自语,自我安慰。 爱花者不折枝,克制地用情。 百感交集,几近嫉妒。 “……这人跟人之间的差别,怎么比人跟猪之间的差别还大呢?你哥但凡有你三分德行,我何至于遭残害至此。” “白某之所以还能保存着这仅剩的三分德行,全赖于上头四位兄长的遮风挡雨。”浅浅淡淡地言说,漠然地清醒,“现在家族里粮食、河运的生意开始逐渐向我手里移交了,用不了十年,白某也会变成蒋四,仅剩的三分德行烟消云散。” “……” 丝竹靡靡,雅乐清扬。 宴至酣时,两个仆人搬来沉重的青铜双耳壶,摆在正厅中央,以及去了箭锋的红翎箭支若干,供众宾客投壶作乐。 人群欢愉嬉戏着,笑声阵阵。 外间纶巾儒袍的文人们,诗兴大发,伺候上了笔墨。 曲水流觞,游戏作赋。前者作完,后者紧跟着前者的尾字作,十响之内作不出来,便算输了,要罚酒三杯的。 那边武夫们喝得浑身燥热,一个个便装劲衣的官差们,大大咧咧撸起了袖子。单脚踩凳子,掐着腰,面涨红赤地划拳斗酒,嬉笑怒骂,酣畅淋漓。 “俩好啊!……” “五魁首啊!……” “七个巧啊!……” “八匹马呀!……” “输了,喝!” “喝!见底儿!……” 起哄嘈杂。 “再来!再来!……” “……” 战友情深,醉醺醺,一把揽上了脖颈,熟稔地拽着往外带。 “来,爷们儿整两盅!” “老兄弟,你坐这里头不闷么?!出来整两盅!……” 同桌的女宾吓得惊叫连连,掩着手绢往旁边躲。 锦毛鼠快速起身拦截,一记手刀劈在醉汉的麻穴上,不轻不重,三成力道,打掉了黑黢黢的粗壮肘子。 “阁下喝多了,男女授受不亲,还请自重。” “放你娘的狗屁,瞎了你的有眼无珠!哪儿来的女人,这他妈是个老爷们儿!”满嘴粗鄙,浓郁的酒气熏得白玉堂面目狰狞。 两个作战精锐一左一右,隐隐约约,有意无意配合着,把锦毛鼠夹在其中。 下盘扎得稳稳的,纹丝不动。手上功夫,短短几个瞬息间过了十几招,筋骨碰撞,拳拳到肉的闷响,压抑地掩盖在喜乐和谐的假象下。 “走,老头领,到咱们那边喝酒去,多少年不见了,快把弟兄们想疯了。” 安神汤强效镇静、颓软,连带着思维也变得慢了许多,看着晃荡在眼前,胡子拉碴的糙汉面孔,努力回忆,却怎么都难以回想起来。 太多年了,他们都老了,容颜大变。热血褪去,沧桑劳累,而老辣精明。 “熊霸,我是熊霸,以前提刀跟在您屁股后面拼杀的那个。” “……胖了。” “嗯,这个年纪都发福了。” “苏烈风,头儿,我是烈风,当年也是追随您的作战指挥的,还记得么?” “你左脖子怎么了?” “嗨,”叹气,挥挥手,往事不堪回首,“出任务遭埋伏了,脖子差点被拐子劈了,命大,留了道疤,救回来就这样了。” 第142章 “……” 勾肩搭背,公职英雄们簇拥着往外走,红彤彤,醉醺醺,叙旧拉呱,自成一方境界。 后头锦毛鼠急了,实打实地用了狠招,也顾不得婚宴的喜庆气氛了,两个精锐被他砰地按在酒桌上,拧折了双臂, 追了上来。 带着蒋福、蒋安两个练家子伴当一起拦截。 “这是陷空岛的家眷,不能与你们外男宴饮,有违礼法!” 众官差停下脚步,齐刷刷地看向他,皮笑肉不笑,也不说话。丛林里蛰伏狩猎的灰狼群般,冷幽幽、黑沉沉地盯着,明明什么都没做,却已经让人头皮紧凛、背脊发毛,僵硬得不敢动弹。 “她刚服下了管失心疯的药物,不能喝酒。”迅速改口,堆起商人式的和气假笑,“嫂子体弱不能宴饮,叔叔自当代替。白某陪她一起,随你们诸位去划拳喝酒,绝对尽兴,如何?” “……” “……” 没有官差应。 此间里,酒菜的香气与脂粉香翻涌纠缠在一起,灯火辉煌迷离,沉凝得可怕。 纱帘隔断重重,远处另外几桌察觉到不对劲了,投壶作乐与丝竹靡靡皆渐渐停了下来。有客人悄悄地喊仆人,赶紧去通知管家。 “哟,这不是白老板么?什么时候带着咱们一起发财,大富大贵啊!——”赶在撕破脸,砸了主家场子之前,京衙硕果仅存的大捕头出现了。 丁刚举着酒盏,把绿林商贾揽进了肩膀底下,不容分说,自来熟地往他嘴里灌了一杯:“独乐乐不如众乐乐,一起来玩啊!” 退役多年的鹰子也来了,站在旁边,拍拍我的手臂,微停滞,又拍了拍,仿佛安抚被对峙吓到的妇人般。 侧脸看向我,灿烂地咧牙笑开,眼角皱纹深深。黄浊疲惫、血丝微微的眼睛里,倒映出不男不女、两不像的怪物影像。 “白大老板,您看上去是个体面人,能行么?别着打肿脸充胖子,二两下去便趴了,那可就露丑于人了!……” “灌醉你们几个没问题!来啊,谁怕谁!……” 合群地随大流,骰子摇动,划拳起哄,热闹鼎沸。 “五魁首啊!……” “六六六啊!……” “哥俩好啊!……” “一口闷呐!……” “给他灌!喝不下去裤衩子给他扒了,扔外头湖里洑水去!……” 第338章 她该与我一起走才对。 与我一起,手拉着手,冲出去。 几杯香醇酒液下肚,辛辣刺激,烧得脑子发起了热,思维变得像深秋阳光下的飞絮一样,漫无边际地发散,缥缈虚无。 弄不清楚关于周卫国的短暂一生是否真实存在了,还是真像南乡说得那样,严重的精神疾病,疯子的臆想。 精神病患者思维很广的,又细致又广袤,天马行空。 包拯、展昭、蒋四、王朝、马汉、公孙策、秋露、秋霜、蒋福、蒋安、白玉堂、杜鹰、马泽云、丁刚……所有人都说,这具身体得了疯病。 很多很多名医圣手来确诊过,间歇性发作的失心疯,发作时的症状,幻听、幻视、狂躁、攻击倾向。 丁,南,乡。 三个字的名字,圆圆脸、弯弯眉的美好姑娘,中国北方人士,就读师范,生物教师,宅女。 我也是宅女,两广人士。一北一南,地理距离太过遥远,所以在理论上,在现代中国,我们一辈子都不可能认识。 而在这里,她成了我的爱人。只是因为“他乡故知”这四个字。 我可以为她去死,只要她开口。 这情感超越了友情、亲情,浓烈到畸形,明明理智上知道人应该仅为自己而活,不应该迷失自我,为其它而活。可我就是可以为她去死。 想起了很多年前,刚遇到对方时,小心翼翼试探的过程。 穿越到封建社会的男人无法识别,他们会迅速融入、同化,穿越到封建社会的女人很容易识别,再怎么伪装,她们身上的棱角也犹如尖刺般显眼。 试探的过程,先长期密切观察,确定是否为老乡。再多次试探,多方调查,检验这个人的品德,毕竟老乡也可能是坏人,严防“老乡见老乡,背后捅一刀”。 受教育经历类似,念得书大约相同,信仰皆马列毛,成长环境都算温和,没遇到过什么黑暗事物。红旗底下,温室花朵,性情相仿,善良但不愚善,更不软弱,是非黑白分明。 我的爱人,我的妻子,相濡以沫、依偎在一起取暖的灵魂,她怎么可以抛下我走了呢? 她应该与我厮守到永远才对。 她应该与我紧紧地手牵着手,一起往外冲,哪怕鲜血淋漓,哪怕跃下悬崖,摔得粉身碎骨,我们稀碎的血肉也要融在一起。 丁,南,乡。 丁,南,乡。 丁,南,乡。 漂泊异乡,唯一的感情支点。 我真是个自私自利的畜生,人家好端端的,为什么要跟着我一起往外冲,她有自己的安稳生活,她喜欢看早上光辉明媚的日出,她有自己憧憬的爱情,她喜欢烹饪做好吃的,她想和深爱的男人拥有自己的孩子,拥有幸福的婚姻、美满的家庭,平安到老,长命百岁。 他妈的。 她为什么要为了我这个已经被毁掉的废人,搭上自己蓬勃美好的生命。 阴暗的嫉妒情绪,推杯换盏的酒精刺激中,无法抑制地激烈澎湃,来回冲刷着理智。 锦毛鼠为什么没有对她下手! 锦毛鼠如果对她下手,她就会变得跟我一样,永永远远陪着我,沉在地狱里,跑不掉! 锦毛鼠为什么没有对她下手?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 千刀万剐,万蚁噬心。 眼眶酸胀到极致,因为她长得漂亮,我长得丑么?人们不会忍心伤害漂亮美好的女人,但对于不漂亮不美好的女人下拳头,就不会存在心理负担,就不会内疚了? 还是因为她脾气温柔,我脾气糟糕?……对的,南乡说过,我的性情太烈了,太尖锐了,得改,改了就不会受伤害了。 是我的过错,如果我温温柔柔,老老实实,安安静静的,怎么会挨打呢?历来只有咬人的狗才会挨打的呀。 全都是我的过错,如果我当年没有色迷心窍,精虫上脑,勾引不明底细的强者发生一夜情就好了,如果我不和蒋四发生露水姻缘,他后来怎么会打我? 他打我都是对的,都是报应。 如果我不背信弃义,不逃婚,他怎么会拿狗链子拴我? 他拴我是对的,都是我自招的。 如果我更高尚些,善良到极致,舍己为人,大公无私,勇于牺牲,和领导同生共死,一起硬扛几十个精锐杀手,和他一起被砍死,后来就不会被他扒了衣服强暴了,都是我的错,我做错了那么多,丧尽天良,活该遭报应。 我得改,得改,改得像南乡那样,就不会受伤害了。 南乡除了被我连累倒霉,剁掉的那根大拇指以外,从未受过任何伤害。她才是对的,应该向对的榜样学习,知错就改。 可是脸没法改啊,我天生就长这样啊,普普通通,封建王朝不具备整容成美人的医疗条件啊?…… 那就多涂抹些脂粉吧,描眉画眼,妆饰得漂漂亮亮的,蒋相公、展相公看到我好看的模样,就不忍心下手伤害了。 脾气要改成柔顺温驯,贤德淑良,小娘子,体贴小意,……好复杂,好恶心,好反胃,呕!…… “你不会又怀孕了吧?”锦毛鼠惊诧地问,变了神色,一把夺下酒盏,“别喝了,四嫂,孕妇不能饮酒!” 道了声抱歉,拂开喧嚷划拳的众人,扶持着往僻静的帘幕后走,招仆人搬来盛装了草木灰的木桶。 “吐出来,抱着桶,中指扣扣嗓子眼,一下子就全吐出来了。”有节奏地轻拍着后背帮助催吐,絮絮地埋怨,“你说我都替你挡酒了,你还喝什么,个妇人家的,本分点不成么?身子都弱成什么样了,还拿自己当当年呢,净给别人添累赘。” 呕得昏天暗地,酸腐气弥漫,连安神汤,带喜宴上的饭菜,带烈酒,全部吐了出来。 眼角生理泪水直流,大片模糊。 “别&%x#*……” “你说什么?没听清楚。” “别跟四郎说,小叔子,别说……”双臂支撑着桶沿,抬起头来,狼藉地喘息,满嘴苦涩。 “这点事说了有什么大不了的,不就喝了点酒,反胃难受了么?”看管着,不明所以,难以理解。 “你说了我会挨打的啊!……”哀求,崩溃地嘶声,“他们会生气的!……” “他们不会生气,只会心疼。”眉头紧皱,强调地纠正,“你身体难受,四哥会很心疼你,猫儿也会很心疼你。” 顾不得侍者递过来的漱口茶盏、擦嘴丝帕,爬起来以后踉踉跄跄,晕眩里努力保持平衡,扑向同样醉蒙蒙的锦毛鼠。 第143章 死死地抓住两侧锦袖,低声下气,苦苦哀求:“不会心疼的,他们永远只会伤害我,永远只会打我,你别汇报了好不好,求求你了,小叔子,就说我一切健康正常,发发慈悲吧,我真不想再挨打了,求求你了!……” 恼了,抱住脑袋两侧,低吼:“你犯病犯疯痴了吗?我们男人是人,不是畜生!你脑子里装得都是些什么浆糊渣子!” 第339章 “素洁对我是真心的。”南乡说。 “素洁非常爱我。”南乡说。 “他追求了我大半年,锲而不舍,用情认真,热烈浪漫,体贴关怀,无微不至,非常感动人。”南乡说。 “在天愿为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 “死生契阔,与子成说。” “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问世间情为何物,直教人生死相许。” 红妆丽人,锣鼓喧天里盛装出嫁,幸福美满。 “……” 目光所及之处,强烈的割裂感,无法抑制。 怎么她的世界和我的世界如此不同呢? 她眼中看到的世界是什么样子的? 一定充满了美好吧。 美好的人被美好的事物环绕包围,连黑暗也避离,不忍沾染亵渎。 “林素洁是真心爱我的。”南乡重重地说,“同样的,你也要相信,展大相公、蒋大相公是真心爱你的,然后一切就会云开月明,甜蜜美好。” “他们是爱你的,他是爱你的,你一定要去相信,一定要相信。” “乖,听话。”微微地叹息,“何苦呢?” “……” 两匹油光水滑的黑骏马并驾齐驱,四轮的銮青盖车,纹饰装潢精美,车厢内部宽敞豪华,宛如小型的寝屋。 豪门巨富,训练有素的车夫戴着遮挡尘沙的帷帽,扬鞭驾驶。道路上平稳行进,车轭处的铜铃,叮咚悦耳,宛如山泉清鸣。 六名深灰劲装的护院全副武装,配着黑鞘长刀,驱马护卫在前后左右,不苟言笑,凛然神秘。 所经之处,街道百姓无不作鸟兽散,畏敬地退避,远远地望着,偷偷地暗窥,艳羡地窃窃私语,引起坊市间无尽遐想。 秋寒深重,天气已经很冷了。 枯黄的落叶随风飘飖,卷地而起,旋转形成旋涡,尘沙迷离扑朔。 车厢内烤着暖烘烘的炭火炉,摇摇晃晃,混混沌沌,昏昏欲睡。 “哥,你以后可千万别再允许她碰酒了,本来脑子就有疯病,二两马尿下去,更找不着东西南北了。” “胡说八道,胡言乱语,自以为是,冥顽不灵,长得俩耳朵跟摆设似的,什么人话都听不进去,气死个大活人。” 回到庄园,陷空岛五当家如卸重负,赶紧把四嫂子还回去。 “喜宴上,以前的旧部下拉她一起喝酒划拳,她身子羸弱,应酬了几杯便吐了,难受得不行,害怕得不行。求我瞒着,不敢让我告诉你。” 把人推到丈夫怀里,冷冷地道:“你看我哥会因为这种事伤害你么?” 泼墨山水图卷,葱茏典雅贵竹。 软榻间的巨贾和衣而卧,腰腹盖着柔软的雪狐薄毯,防止肚子受寒,脸上盖着泛黄的书卷,遮光挡荫,午睡得酣甜,疲惫的鼾声微微。 迷迷糊糊,慵懒地抬起手臂,揽住跌在身上的妻子,背脊上轻柔安抚地拍了拍,喑哑细微地向左右吩咐。 “让厨房熬碗小米粥来,给夫人舒缓肠胃。” “是。”“是。” 婢子低眉顺眼,恭敬应喏。 “再请大夫来,把把脉,老反胃,是不是又有崽儿了。” “是。”“是。” 婢子领命,莲步轻移,整齐地躬身退下了。 “看到了吧?”锦毛鼠志得意满地训斥,气冲冲地拂袖离去,“咱的好嫂子,你能不能睁开眼睛看事物,别老抱着深深的偏见,活在自以为的臆想里!” “……” “……” 脚步远去,日光熹微,竹厅内重归静谧。 维持着摔到榻上时的姿势,手臂艰难地支撑,趴在商人的腰上,搂在商人的臂弯中,惊徨恐惧,僵硬得一动不敢动。 “鞋子脱掉,上来陪为夫一起小睡会儿。” “……” 拿掉脸上挡光的书卷,放到旁边的案几上。掩口打了串呵欠,睡眼惺忪,生理泪水莹润,朦胧模糊。 仰躺着,小小地抻懒腰,舒展全身筋骨。 侧身搂在怀中,吻了吻浓密的发顶,深情脉脉。 “我以前觉得,越聪明的活物,越识相,越会规避痛楚。” “……” “但后来又发现,越聪明的活物,越坚定于自身的道。哪怕千刀万剐,鲜血淋漓地殉道,也不肯跪地否认。” “……” “种种矛盾,互相悖离,彼此驳斥。原来并没有什么铁则金律,绝对适用于尘世万物。” “……” “我没选错伴侣,老捕头,你和蒋某真是像极了。” “……” 无意识地蜷缩成自我保护的狗儿状,柔顺地埋在丈夫胸膛中,背脊应激性地轻微发颤,任由温暖的手掌动作,有一茬没一茬地揉搓、拍抚。 “睡吧,好好睡过去。” “为夫也继续午睡,今下午不忙了,长年累月累得跟拉磨的驴似的,该消遣消遣,好好放松放松了。” “睡饱了,咱们傍晚起来,夫妻俩口子,一起去看花灯。”头顶的声音絮絮低低,憧憬地陷入回忆,“十月初八,凌霄鬼节,今晚上有盛大的祈福灯会。普天同庆,王公贵族、平民百姓都戴着鬼怪的面具出来游玩,集市上什么杂耍都有,喷火的啊,跳舞的猴子啊,舞狮子的,踩高跷的,……娘子,你会很喜欢的。” 第340章 明灯错落,盛世糜华。 烟火纷纷,流光溢彩地在黑暗的高空中炸开,仿若夜风吹散千千万万株盛放的火树繁花,迷离地坠落人间,如流星,似银雨,瑰丽震撼。 换轻简的便装,摘掉发冠、玉佩、扳指……等所有贵重的饰品,平民布衣模样,不显山不露水,融于老百姓,防止熙熙攘攘的密集人流中招贼。 脱下了豪商巨贾的华衣,穿上一袭灰扑扑的武服长袍。褐色麻布腰带,里头鼓鼓囊囊,缠裹着金属细丝,盛装了暗器,以及以备不时之需的伤药。 高拔粗犷的江湖商旅,指节粗砺,使刀,防身的九环钢刀。浓眉厚唇,面相端庄老实,目光干净清澈,气质温和无害,怎么看都是个地道的良家妇男。 “……” “怎么了,娘子?”含笑,“怎么看为夫愣住了?” “……我们初识,你便是这样的。”印象深刻,一辈子到老到死忘不了,所有毁灭的开端。 “在外行走办事,不想招风显眼时,便会如此打扮,很方便。”平和地解释说,对着镜子整理衣冠,檀香木梳,梳齐顺头发。 “夫人,你这幅反应,似乎很后悔当年与我相识。” “……” “我很喜欢你。雷厉风行,丝毫不拖泥带水,狩猎般勾引看上的目标。那是老子生平第一次被女人扯开衣服掐着脖子骑,完了还被打赏了银票,滋味犹如卖淫被嫖,无比新奇。” 至今回想起来仍然记忆犹新,回味无穷。 乐不可支,笑得见牙不见眼:“你上男人的态度,就好像我上女人,泄欲泄火,拔*无情,提上裤子便走人,只管付钱,不谈感情。” “万花丛中过,玩过的男人不少吧?没想到会踢到铁板?”得意洋洋,牛逼哄哄,“他们弱,没能力抓你,蒋四爷可不弱。” 来到妻子跟前,帮忙整理新换上的平民素裙,粗砺的指节灵巧地把弄,木钗绾青丝,插入固定,准备出发逛灯会。 碎发挽到耳后,若有似无地捧着脸颊两侧,柔情缱绻,垂下头去,眷恋地吻了吻唇。黑白分明的眼眸安静地注视,诚心实意地劝慰,开解郁结多年的心结。 “冤家,别再丧着个脸,难受自伤了。后悔是世间最没有意义,却又最耗费心力的情绪了。招没招惹我,只要上头高官喜欢,你都会被做成翠玉。”想到了什么,又随口补充,“如果是个男的,就阉了做成红玉。” “就算没有四爷出手,也会有商行里其他孙大商人、张大商人、李大商人、郭大商人……出手来做。挖空心思投其所好,往朝堂里巴结孝敬。” “如果非要说做错了什么,该悔恨哪里的话……你实在不该投错了胎,投成个行乞出身的孤儿。” “……” 这世道,弱即原罪,罪无可恕。无根浮萍,命微草芥,无家无族无势力,无依无傍无靠山,合该被倾轧欺凌成泥渣。 抚慰地摸了摸脑袋,拿出一份黄纸密封的情报明细。 “哪怕陷空岛,也花了很多年的时间,费了不少人力物力,才勉强查清。” 第144章 “你生身父亲不明,母亲名孙招娣,西南宜州葵县人士,窑子里的暗娼,卖肉时避孕措施没做好,意外有了你。养了五六年,孩子大了实在留不住了,求恩客带出去,送到戏班子里学个谋生的手艺,混口稀饭吃。” “戏班子摸了你的根骨,觉得没灵气,不是块唱戏的料,看不上,不肯接收。恩客遂把你扔外头雪地里,自生自灭了。” “孙招娣四十多年前就去世了,十九岁,花柳病、肺病,被鸨母扔到破庙,冬天里冻死了。今夜凌霄鬼节,夫人,你要不要给岳母点盏送魂灯?” “……” “……你查出的东西都是错的。”我没有查看,将巨贾好心递与的情报揉成皱巴巴的一团黄纸球,扔到炭火炉子,燃烧成灰烬。 他看着我的动作,神情中隐含着居高临下的怜悯,不说话。 “我有父母,父亲姓徐,母亲姓王,恩爱美满,殷实小康,家庭幸福。我在他们的疼爱中长大,过得很无忧无虑。” 第341章 千年前的赵宋皇朝,烟花盛大,人流熙攘,街面上各种五花八门、张灯结彩的商铺、小摊贩。 大人牵着顽皮的小孩,男人揽着画了妆的女人,年轻人搀着家里的老人,太平闲适,阖家美满,说说笑笑地逛街游玩。 似锦繁华,喧嚷热闹,各种美味小吃的香气漂浮在夜晚的微风中。 本来精神状态就不太好,身处其中,神智控制不住地迷离错乱,有一阵子恍惚了会儿,打眼儿看到了千年后的中国,我生活的那个朝代。隆重的节日里,衣着光鲜亮丽的现代人逛街,神情、面孔、行为都相似极了,除了衣着不同、发型不同,其他简直一模一样。 野草般生生不息、蓬勃繁茂的民生,一茬凋谢了,又一茬起来,时间的长河里,代代往下延续,连绵无尽。 后世管这叫“历史”。 目光所及,所有这些千千万万、说说笑笑的人们,几十年后都会病死老死,化作后世人脚下的泥土。 而今我所立足的土壤,又不知融杂了多少前朝旧代的尸泥。 夏、商、西周、东周春秋战国、秦、西汉、东汉、魏晋南北朝、唐、北宋、南宋、元、明、清、民国…… 中国的历史有多长,如果从黄帝时期姬轩辕开始算,算到我原本生活的那个朝代,四千七百年,近五千年。 太漫长了,太浩荡了,当处于其中的生命意识到自身的坐标时,简直如长江滚滚洪流中裹携的蜉蝣,仅剩下深重的渺小与无力。 “吃糖葫芦么?”这小段历史进程中的富商对我说,“前头有个大爷在吆喝着卖冰糖葫芦,山楂酸酸甜甜,裹着糖皮,很好吃的。” “你是不是觉得自己很浪漫?” “夫人,为夫劝你不要不识抬举。” “……”我说,“吃,你别恼,别伤害我,让我吃什么就吃什么。” 大国帝都,皇城根底下,官差巡逻严密,治安很有保障。 布衣便装,优哉游哉地出行玩乐,消遣放松。 稳妥起见,还是带了两个练家子的伴当、六个骁悍的护卫。豪商巨贾做大,这么些年明着暗着,白色手段、灰色手段,干掉的对家不少。 光鲜亮丽,声名显赫。 德高望重,血债累累。 虽然没人愚蠢到敢在天下脚下搞刺杀,但是万一呢?万一呢? 十月初八,凌霄鬼节,又阴森,又繁华。很多上了年纪的老人认为,这天阎王殿的大门敞开,逝去的亡者从阴间回来,重新行走在活人的世间,看望亲属,以解煎熬的相思之情。 戴着面具的,底下可能是人,也可能是鬼。 山楂有点酸牙,糖皮焦黄酥脆,咀嚼得咔吧咔吧响,甜滋滋,类似蜜糖。 商人紧紧地攥着我的手,防止被人流冲散。带着仆从护卫,在一处卖面具的小摊前停下,五花八门的鬼怪面具中,仔细挑选钟意的:饕餮、刀劳、朱厌、狰、盅雕、麒麟、昆仑奴、紫钟馗、鬼新娘、鳞蛟、狻猊…… 拿起一张青面獠牙的怪兽面具在自己脸上比划了下,问我:“好看么?” “挺配的。” 以为我在夸他,兴冲冲地戴头上了。 “你戴这个吧,娘子,麒麟是瑞兽,就像你一样,招财进宝、鸿运引福的瑞兽。” 我挡了下,不让挂绳往耳朵上套,拿起了摊子角落里,落满灰尘的鬼新娘。 红妆青面,乌发毛茸茸,猩红血迹斑斑。传说中被逼嫁而亡的弱女子,吞金自戕后化作厉鬼,午夜常常飘荡在狂风中幽咽怨涕。 “放下。”冷沉沉。 “……” 他将麒麟面具硬戴到我脸上,拽着我的手,大步离开了。伴当在后头给老板付钱,十文铜板。真他妈贵,饭馆里刷盘子得干一整天。 艺人喷火,火焰明黄巨大,热浪滚滚,视觉效果无比震撼,引起百姓叫好阵阵。 锣鼓喜庆地敲打着,舞狮狂欢,矫健漂亮的红狮子、青狮子追逐着打闹、相斗,围观群众看得眼花缭乱,兴高采烈。 再往那边还有耍猴子的,猴学人礼,抱拳作揖,谄媚讨喜。 再往那边,勾栏里正在跳舞,胡旋舞。蒙着面纱的异族舞姬,不知道是西夏的,还是契丹的,五女群舞,妩媚轻灵。 “你……” 压抑着火气,疾步快走了一阵,刚停驻下来,想说些什么,一个圆滚滚的蹴鞠滚到了脚底下。棕褐色皮革,缝制粗糙,沾满了脏污的土渍。 “叔叔,踢过来,踢过来!……” 几个汗津津、红扑扑的小孩远远地朝他跑过来。 蒋平把球踢了回去,顺便把自己一直没吃的糖葫芦送给了小毛孩,摸摸脑袋,善心好意地劝了句:“换块地儿玩,这边靠河渠近,玩虎了,容易失足落水,不安全。” “没事儿叔叔!我们都会水的!……” “秋冬水寒,热身子落水必然抽筋,水性再好也容易淹死。太危险了,听话,到西边树底下玩儿去。”再次劝说。 “叔叔你真婆妈!……” 熊孩子朝他做了个鬼脸,嘻嘻哈哈,抱着蹴鞠跑远了。 青面獠牙的面具掀开到头顶上,深秋夜寒,气温冰冷,吐出来的气息在辉煌迷离的灯火下形成大团的白雾。 “娘子,我们去石桥上,看人放莲花灯吧。” 第342章 莲花灯中点燃温暖的小蜡烛,自河畔放下,逐水漂流,民俗寓意“送魂”。可以穿透磅礴的生死障壁,把自身的情思,传达到逝者的冥间。 “人分三六九等,有些人生来就是享福的,有些人生下来就是受罪的。岳母,感激您送给小婿这么聪慧杰出的贤妻良母。衷心地祈愿,您在冥间与阎王爷搞好关系,转世投胎进王公显贵之家,富贵荣华,再也不用吃苦受罪。” 双手合十,双眸平和地闭阖,虔诚地许愿、祝福。 孙招娣,西南宜州葵县人士,家境贫寒,卖到窑子里做暗娼,十九岁时感染了一身的性病、肺病,被鸨母勒令打手扔到了破庙里,冻毙于腊月春节。 这具身体的生身母亲。 我一丁点印象都没有,魂穿醒来便在冰天雪地里,差点被饥肠辘辘的野狗撕了,原来那小孩儿早冻死了。 名字倒是莫名的熟悉,招娣,招娣……啊,很多年前,及仙大案的时候,公堂撞柱自杀的小歌伎,小樱桃,本名不也叫招娣么? 招娣,招个弟弟的意思,类似于盼儿,盼个儿子,这世间到底还有多少女子叫这种烂大街的名字。 很抗拒,接受不了这个肮脏的母亲,不承认。我在现代有自己的父母双亲,母亲姓王,父亲姓徐,小康家庭,清清白白,殷实幸福。 商人把莲花灯递给我,让我点燃时,我拒绝了。 商人点燃莲花灯,放入河水,逐水漂流,送魂祈福。我站在桥上,看着他一系列的诚挚举动,隔着朦胧的夜色,犹如遥远的局外人。 这份浓烈的抗拒里,其实掺杂了歧视。 但细想想,又不禁发笑了起来,厚重的麒麟面具底下,无声地眉眼弯弯。 歧视什么吗,我自己不也被人做成了翠玉,打成了妓女么。高级妓女也是妓女,和污秽窑子里的暗娼,本质上没什么不同。 …… “你与我保证过,不用再给当官的陪睡了,已经孝敬了别的翠玉上去了,他已经纳妾室了,为什么前天晚上又来找我了?” 提着武服长袍,踩着湿滑的石阶,一心一意,专心致志,低头看着脚下,小心翼翼地上岸。 “他当着你的面,把我拖走了,你没拦。” “好相公,大商人,你不是最一诺千金,最重视诚信的么?” 上岸以后,放下袍子,地面不湿滑了,彻底安全了,才抬起头来应。 “我很抱歉,夫人。民不与富斗,商不与官争。千古忌讳,血的教训,陷空岛不敢犯。”接过伴当递与的手帕,擦拭手上沾染的腥寒河水,“更何况熊飞与我从小一起长大,友谊深厚,我们手足兄弟之间,几十年的金坚感情,远重于和你的感情。” 第145章 “你想开些,至少现在不会再给你强灌助兴药了,不是么?我们知道了你保守迂腐,也不会再在你身上玩得太花了。” “熊飞是爱你的。为夫也很爱你。被两个强大的男人同时深爱,你应该感到荣幸、恩宠,陶醉其中才对。” 抬起右手,屈指,指节轻柔地摩挲脸颊,幽情缱绻,宠溺包容。 “乖,莫耍小脾气了,小娘子。” 走马灯,雅称蟠螭灯。 能工巧匠,古老智慧凝炼出的结晶。 灯内火烛燃烧之时,产生热力,带动底盘的轮轴转动,内部的剪纸也跟着转动。光影投射在外壁上,旋转的小人物仿佛在互相追赶般,巧夺天工,精妙绝伦。 木质的大灯笼,又加之各种玉石、彩绢、红穗子装饰,提在手里沉甸甸的。大部分是圆筒状、四方状的,少部分是六方亭形状的。 六方亭的用料最多,做工最复杂,格外耗费匠人的心血。价格很高,起步十两银子,上不封顶,专供豪门阔户消费的奢侈品。平民百姓可望不可即,只敢艳羡地远观,不敢近前亵玩,怕给碰坏了,赔不起。 “喜欢哪个,自己挑。” 银纱灯笼里,嫦娥奔月,缥缈梦幻。 碧纱灯笼里,荷塘月色,群星晶莹。 正气凛然的赤红灯笼里,手持方天画戟的武将骑马厮杀,追逐着四散逃跑的敌寇,戍卫国家边疆。 还有一方原色的纸黄灯笼,清雅脱俗,没有任何多余赘饰。 六面灯壁,笔墨洋洋洒洒,遒媚飘逸,赫然是东晋王羲之的《兰亭序》,不知哪位妙笔秀才,摹仿得惟妙惟肖。 “想要这个?” 回过身,注视着男人,轻轻点头。 “开口向我要,与我撒娇,我便给你买下来。” “……” 上前几步,拥住腰,商铺前的摊子上,耳鬓厮磨,耐心地蛊惑,低柔地循循诱导。 “开口求嘛,夫人,你那么聪明,知道怎么做的。就像秋露、蓝荆、香菱、玥玥她们那样,抓着为夫袖子的一角,轻轻扯扯,来回晃动,然后软软地开口叫,夫君……” “我不要了,我们走吧。” 那边铜皮铁骨的杂耍艺人开始表演吞剑,场面惊险异常,引来无数心惊胆颤的围观。 什么原理,锋利的剑刃怎么可以往咽喉里放,怎么做到的?…… 好家伙!好家伙!全吞下去了!…… 真吞下去了!什么大型奇幻现场!这不可能!这不科学!这不医学!…… 假的吧?一定是障眼法!到底怎么做到的?…… “夫人——”背后的声音远远地唤。 充耳不闻,没反应。 “明文——”再次唤。 终于扭过脸来。 愣了下,暗夜阑珊,绰约朦胧的光辉里,商人提着那盏赤红正气的蟠螭灯,含着温朗的笑意,相貌堂堂,器宇轩昂,迎面大步走来。 纵马疾驰的武将追逐着侵略的敌寇,大杀四方,在灯壁上来回旋转,虎虎生威,英勇地守卫着山河壮阔。 “握住呀,你喜欢的。”莹润细长的红木提杆塞到手里,“回头请工匠好好保养保养,润油,防虫蛀,防发霉,挂在咱俩的屋里当装饰,能挂好多年,闺女儿子全部成人成婚以后,它还能鲜亮如今夜。” “……” 牵住手。 “走,夫人,时辰差不多了,瓦舍里的皮影戏快要开始表演了。” “为夫早就买好位置了,梁祝化蝶的凄美故事,荡气回肠,感人泪下,场场爆满。经典不朽,传唱百代而不衰,男男女女、老老少少都非常喜欢。” 第343章 雅称蟠螭灯,俗称走马灯。 六方亭形状的实木大灯笼分量很沉,里面的小人物、小图景不停地旋转,光晕迷离梦幻,煌煌然宛若人死前的记忆回溯。 我见过记忆走马灯,生命体征微弱,濒死的时候人的大脑记忆会倒流,由老朽至童年,一生几十年的漫长经历在几个呼吸间就能回溯完。 把思想化为实物,把虚幻具象化作真实,最初发明出走马灯的工匠,一定是位有着特殊经历的妖孽。可惜没有记载可查。 六七斤的重量,犹如庄园里养的西夏豹猫,提溜在手上,没一会儿胳膊便酸麻疲累,没力气了。 也可能并没有六七斤,是我太羸弱了,所以总是错觉拿在手上的东西很沉。 二十来岁的时候筋骨强悍,可以扛着重伤的战友撤退,冒着大雨连跑十几里路。 四十来岁的时候,中年妇女,白白胖胖,穿着精致漂亮的绣花鞋,只是提溜着个灯笼逛会儿夜市,便累得精疲力竭。 啧。 瓦舍里人满为患,光影昏黄绰约,烟火气迷离,如陷雾里,如隔云端。卖糕点小食的货郎挑着担子来回穿梭,哪个位置招手吆喝声,立刻跑过去,把担子放下,任由挑选。 “饿不饿,这里面的小吃与家里的不同,别有一番市井风味。” “饿。” 拿了包香辣胡豆,抱在手里慢慢地咀嚼,垫垫饥肠辘辘的肚子。 穿透性极强的鸣锣声一响,台下喧哗声渐渐消失,终至满堂安静。 台上宽阔巨大的黄幕布里,开始出现种种场景,兽皮、纸板制作的彩绘小人物,一个两个三四个,作为主角配角,纷纷浮现在场景中。 幕后的艺人以长长的细棍子、傀儡线,操纵着各色小皮影动来动去,发生种种故事情节。配以声情并茂的男女老少配音。 善与恶,正与邪,黑与白,恩怨情仇,在戏台子上上演,跌宕起伏,扣人心弦。下面观众的情绪跟着潮涨潮落,时而义愤填膺,恨得叫骂涟涟,时而悲郁痛惋,唏嘘不已,时而感动得潸然泪下,抽抽噎噎。 梁祝化蝶的悲壮爱情故事。 东晋时期,会稽郡有一大家闺秀,名祝英台,花容月貌,冰雪聪明,喜欢读书,一心想上学。但礼法框缚,女子不能抛头露面,更无法进书院。于是祝英台女扮男装,混进了书院,刻苦读书学习。 在书院里,祝英台与同窗书生,英俊翩翩的梁山伯,在朝夕相处过程中互生情愫,渐渐相爱了。互许终身,白首偕老,非君不可。 寒门穷小子,梁山伯到祝家求亲,但祝家是雄厚的世家豪门,看不上他,早已把女儿婚配给了门当户对的鄮县太守府,马家的儿子,马文才。 不久,梁山伯金榜题名,做了七品县令的芝麻官,但忧郁在心,相思成疾,官老爷的位子还没坐热乎几天,便吐血身亡了。 祝英台出嫁之日,经过梁山伯的坟墓,突然间狂风大起,阻碍迎亲队伍的前进,祝英台下花轿,到梁山伯的墓前祭拜。 梁山伯的坟墓塌陷裂开,祝英台投入坟中,自尽殉情。其后坟中冒出一对彩蝶,双双飞去,离开残酷的尘世。 古代版的泰坦尼克号,跨越阶级的凄美爱情,不顾一切冲破重重桎梏,撞得头破血流,哪怕是死,情侣也要死在一起。 皮影戏落幕,满堂寂静,台下观众感动得热泪滚滚,更甚者还有嚎啕大哭的。 巨贾把我揽在臂弯里,有一茬没一茬,拿我手中的纸包胡豆吃,牙口贼好,嚼得嘎嘣嘎嘣,香酥脆。 “夫君,口渴。” 朝侍候在旁的伴当招招手。 “给夫人买碗茶来。” “是。”“是。” 《梁祝化蝶》的经典戏剧落幕了,下一场是《牛郎织女》。 玉皇大帝的孙女儿,织女,非常擅长织布,每天给天空织彩霞。长年累月浮在云端上,看上了凡间辛勤劳作的牛郎。 于是偷偷下凡,私自与牛郎相爱。 牛郎把织女的飞天羽衣藏了起来,织女回不去天上了,不得不留在凡间。变成了凡女,嫁给了牛郎,从此过上了男耕女织的幸福婚姻生活。 天庭发现以后气坏了,派遣天兵天将把织女捉回了天宫。玉帝大手一挥,大发神威,在他们之间划下了一道不可逾越的银河。 然而牛郎织女坚贞的爱情感天动地,感动了喜鹊,每年七月七那天,无数的喜鹊飞来,在银河上空搭起一座壮美的鹊桥。 然后牛郎就可以带着儿女,在鹊桥上与妻子相会,以解愁苦的相思之情了。 又是收割了老百姓无数眼泪。 《牛郎织女》的经典戏剧落幕了,再下一场皮影戏是《贵妃醉酒》。 唐朝时期,杨家有个女儿,生得珠圆玉润、国色天香,名玉环。杨玉环本来被寿王看中了,做了寿王妃。后来随丈夫一起进宫觐见长辈时,因为太美了,又被寿王的皇帝爹,唐玄宗李隆基一见钟情了。 色迷心窍的唐玄宗为了得到儿媳,下圣旨,迫使杨玉环出家做道士,不再是寿王妃,而是道馆里的太真娘子。 顺理成章地绕开了礼法的障碍,派侍卫銮驾悄悄地把太真娘子接入了皇宫中,从此公公睡儿媳,颠鸾倒凤,你侬我侬,恩爱得情比金坚、感天动地。册封为杨贵妃。 第146章 唐中期爆发安史之乱,西北节度使,安禄山、史思明起兵造反,国家动荡,山河飘摇,倾覆在即。 李唐皇族逃离首都长安,逃到马嵬坡时,发生了兵变,军队要求处死亡国祸水,杨玉环。 唐玄宗虽然深爱杨贵妃,但为了大局着想,还是大义灭爱,下圣旨,赐白绫,逼杨玉环上吊自尽了。 杨玉环死后,芳魂化作蓬莱境的仙女,仍然深爱思念着夫君,在唐玄宗七老八十、白发苍苍时,还经常化作一缕轻烟,钻入皇宫探望。天人永隔的恩爱夫妻,相顾无言,惟有泪千行。 《贵妃醉酒》的经典戏剧落幕了,再下一场皮影戏是《白蛇传》。 许仙采药的时候救了条受伤的蛇,蛇修炼成精变成美女,名白素贞,回来报答许仙,给许仙生儿育女、甜蜜恩爱的故事。 一个又一个的男女爱情故事,没完没了,没边没尽。 “嗳,你怎么睡了?醒醒,夫人,醒醒。” 摇晃趴在怀中打盹的妻子,摇晃不醒。 迷迷糊糊嘟哝了句什么梦呓,趴在腿上,蜷在腹腔热源处,睡得更酣甜了。 “醒醒!”指节曲起,狠狠几个爆栗敲下,敲脑瓜崩,“老子花钱买的票,你不给老子观看完?” “#*&%#*……” “你说什么?”附耳过去,嘈杂的瓦舍环境中,凝神细细地倾听。 委屈的梦呓。 “我做错什么了……你往我脑壳里糊屎……” 第344章 本朝衙门里,长年累月,存在着一种招人妒的清闲肥差,那种靠祖上荫庇进来,挂个名额领皇饷的婆罗门子弟、闲散宗室、纨绔弱智寄生虫。平日里,不用像其他普通家庭出身的官差同僚一样,腥风血雨里,累死累活拼杀,脑袋别在裤腰带上,奔波各地办案。 他们素日里只干点轻松活计,查民间戏剧、查书。 男女之间的求偶缠绵,是最无害,最安全,最容易过的。 皇朝泱泱浩荡,树大多枯枝,除了男女情事以外,反应其它现象的内容,诸如恶霸侵占农民屋舍良田、名伶赤身自官商酒楼坠亡、科举舞弊冒名顶替、西南百姓暴,动起义、土匪打家劫舍、拐子马车当街掳人……等等,杂七杂八,但凡不够歌舞升平、盛世昌荣的,皆容易被毙掉。 戏剧簿子被销毁,歪书被销毁,演戏的皮影被烧成灰烬,创作的先生、表演的戏子被抓入班房,面临牢狱之灾。 久而久之,戏台子上,仅剩男女情爱大盛。 《梁祝化蝶》完了《牛郎织女》,《牛郎织女》完了《贵妃醉酒》,《贵妃醉酒》完了《白蛇传》,《白蛇传》完了《凤求凰》,…… 诸如此类,没完没了。千篇一律,大同小异,核心永无变的求偶、求偶、求偶、求偶…… 爱情,婚姻,生儿育女,繁衍人口,从此幸福快乐地生活了下去。 “……你不信这些东西?你不信男女之间的情?” 揉揉惺忪的睡眼,掩口小小地打呵欠,不往五彩缤纷的戏台子上看哪怕一眼。 “相公,你不必如此费心甜蜜,绞尽脑汁,假惺惺地款款深情。担心南乡嫁给林素洁以后,没东西挟制我了,我自尽。” “……” “蝼蚁尚且偷生,谁不贪生,谁不怕死,好死不如赖活着。上次咬舌头,是实在被逼急了,没办法了,一时冲动了。其实事后回想起来,我自己也后怕得不行,差点命没了。” “……” 拎起地上的蟠螭灯,观影的座位里起身,主动握住巨贾的手,牵丈夫离开。 “很困了,我们走吧,好么?别往我脑子里糊屎了,没必要。” “……” “……你不信男女之间的爱情。”肯定句,“你不信为夫对你有情。” 手牵着手,带着伴当随从,往外走。离开了荒腔走板的封闭瓦舍,外面冰寒清冽的夜风迎面扑来,浑身冻得一激灵,昏昏欲睡的头脑豁然清醒。 凌霄暗夜,长街小巷,千千万万狰狞的鬼怪夜行,宛如幽冥鬼域,又阴森,又繁华,说不出道不明的惊悚。 这个时辰点已经很晚了,半夜了,高空爆裂的烟花都停了,三更时分,传说中阎罗殿大开的时辰,逝者回归人间,混杂在人群中。 没有一张人脸,全部戴着面具。 蒋四与我立刻也戴上了面具,他戴他的紫钟馗,我戴我的麒麟兽,后头蒋福、蒋安,以及几个护卫,纷纷跟着戴了他们的刀劳、盅雕、狞、朱厌…… 穿过人流,挤过来一只虎背熊腰的饕餮。 躬腰抱拳,垂首,毕恭毕敬。 “四爷,”饕餮面具底下的绿林汇报说,“东西已经准备好了。” 三层高的大画舫,琼楼玉宇,典雅辉煌,泛于广袤的河面,破风凌波驶来,壮观震撼,引起河岸百姓无尽瞩目与惊呼。 “小心,别踩滑了。” 紧紧地攥着手,呵护着,扶着上去。 偌大的画舫竟然空空荡荡,只几个丫鬟护卫。 红泥小炉温着酒,桌上摆着几盘酒菜。 “吃,你不是饿了么。” 高处的夜景美不胜收,万家灯火,帝都瑰丽,大国磅礴。 我的历史学得不太好,对北宋皇朝只一个军事薄弱的模糊印象,真身处其中了,才发现,其商业经济达到了何等登峰造极的兴盛,各行各业,百花齐放,简直肥得流油。 消遣娱乐,泛舟河上,陷空岛造的画舫已经够穷奢极侈了,比我们更夸张、更豪华的却比比皆是。 四十多岁,武功尽废,五次生产分娩,虚弱成废人,视力远没有以前好了。远的望不清楚,近的几条画舫,丝竹靡靡,曼舞轻歌,许多文人墨客在会友。 吟诗作赋,泼墨挥毫。 左拥右抱,风流快活,极乐逍遥。 “做生意的,必须有法律保驾护航,这个法律,并不是指纸面上的法律条文,而是指掌握法律的官员、权力。” 喝闷酒,夹菜往嘴里送,眉眼低敛。 “你旧年做捕头,大概也看过不少,没有官保驾护航的商是什么下场。” 待宰的肥羊,无刀戍守的钱袋子,任人宰割,任人哄抢。 “越经商做大,需要倚靠的权力越大、越多。” “很多时候,几家商户竞争、拼杀,谁能笑到最后,并不是看谁的经营更精妙、更扎实,而是取决于谁背后的权势更雄厚。” “御猫展昭,展护卫,展大人,乃至于即将掌印的展府尹,展青天……”迷惘地呢喃,神思遥远地放空,散发到空灵的黑夜里,又迅速收回,回归森然的理性,凝成实体的豪商巨贾。 紧握着筷子,筋骨绷显,目光定定地望着桌上的酒菜,凝实而坚定。 “他必须被陷空岛孝敬。如果陷空岛不孝敬,就会被别的商户抢占孝敬。彼强则我弱,我强则彼弱,此消彼长,永无休止。” “我们与他相识这么多年,从小玩到大的深厚友情,他渐渐发达了,我们怎么能把他肥水流了外人田呢?” “明文,你说对吧。”抬眼,黑幽幽、暗沉沉,近于兽眸,“换你在我的位置上,也会做出同样的决策的。” “其实这本该是个皆大欢喜的结局。熊飞是个很好的人,被他钟情,你应该感到荣幸才对。” “我也是真心喜欢你的,从最开始,我并没有想伤害你。只要你识相,只要你识抬举,根本不会受到任何伤害,一根头发丝都不会掉。金屋藏娇,极尽富养,会被我们宠到天上去。” “纵然后来对你动用手段了,但是每一次,都是打在你身,痛在我心。看你缩着身子抱头哭,我比你更难受,千刀万剐。得给你蒙上被子,才能下得了手揍。” “在驯翠玉、规瘦马,多用刑,我从没有让属下拖你去牢室用刑惩戒,每次都是亲自动手。自己下手固然招恨,但力道心里清楚,隔着被子,力道也会有缓冲,不至于造成太大的伤害。” “你懂为夫的迫不得已与良苦用心的,对么?” “…………………………” “我是真心喜欢你的,视你为妻子,为灵魂爱侣。熊飞已经有别的女人了,你也年纪大了,人老珠黄了,以后他渐渐就不来找你了,我们好好过安生日子,好不好?” 第345章 男人所爱真的是女人么? 还是自身的欲望、感情与利益。 我就是无法去相信。 我自己做过了那么多年的男人,由己推人,以自身之鄙恶,推及他人。以自身所见的无尽鄙恶,推及全部。 或许狭隘了,偏见了,偏激了,但这就是我见过的事物,我所经历的现实。 坚贞不渝、从一而终,从来只在戏台子上演,幻想的风花雪月故事里有,现实里从未见过。 殉情从来只见女人给男人殉情,从未听闻男人为女人殉情。 戏台子上感天动地的金贞爱情、砒霜蜜糖,只有女人沉醉进去了,男人哪个不风流快活,哪个信那一套。 第147章 热烈地拥吻着,扯着进了画舫的房间,砰地关上了门,抵在门扇上,后肩撞得生疼。 剧烈地撕扯着衣裳,疯狂地渴求。 “再说一遍,夫人,再说一遍……” “我也爱你。” “再说一遍……” “我……”惨叫,“别走旱路!走水路!走水路!……” 未点亮烛火,清寒的月光撒入窗棂,黑暗的画舫内部朦胧阴晦,难以视物。 “不要?”笑音低沉,“不要这里,还是不要这里?不要这样,还是不要这样?小娘子?” “求你,四郎,求你,发发慈悲吧……”惊恐得魂飞魄散。 “怎么可以说不要呢?你是我的人呐,从头到脚每根头发丝都是属于我的,发钗是我买的,衣裳是我供的,吃食是我养的……彻彻底底,全部属于我的女人,为夫想要哪里便要哪里,想怎样要便怎样要。娘子不可以说‘不要’的,你要说‘要’。” “说出来,乖,听话,说出来,要……”喉结滚动,娓娓蛊惑。 惨烈地闷哼,疼得冷汗涔涔,几近痉挛,眼角沁出泪水。 捂住嘴。 愉悦快活。 “小些声,在外头呢,不是家里。” “……” 一切作为人的感觉都消失了,只剩下一具器皿,一件物品。 钝刀子磨肉,上活刑般,过了不知多久,扼在颈后的力道终于消失了,动弹不得地趴着,腥血沾染在小榻上,恍恍惚惚,浑浑噩噩,筋骨寸断。 “你这人忒迂腐,忒保守,什么花的玩法都接受不了,来来回回,只能用这么一两种。有意思么?夫人,你自己不觉得乏味么?”清理干净,提裤子,系腰带,整理武服长袍,嫌弃,“你自己不乏味,为夫还嫌枯燥得慌呢。” “改明儿拿两本春宫艳情册给你,看孩子、打理家务与商务之余,没事儿好好翻翻看看,跟着学学。” “人前贤妻良母,端庄优雅。私底下,咱们两口子相处的时候,你要能多浪就多浪,能多骚就多骚,使尽浑身解数,把为夫伺候得舒舒服服、痛痛快快儿。” “对了,还有,”想起了什么,又下令,“那句关于爱的情话,只准对我说,不准对当官的说。” “……” 哆哆嗦嗦,撑着胳膊,艰难地坐了起来,没有表情地拢好上身扯开的衣襟,麻木地擦拭掉双腿间的污物与血腥,整理衣裙,站稳,落下裙摆。 “林素洁是个有野心有能力的,未来十几年,不出大意外,林家必然起来。他想通过陷空岛搭展青天的线,陷空岛可以送他这个顺水人情。” 思虑着,严肃地吩咐。 “夫人,你以后依旧常和丁南乡,啊不,林夫人来往,两家的裙带关系绝不能冷落了。林夫人生出孩子以后,两家的孩子要经常混在一起玩,争取把这种密切关系延续到下一代去。” “……是。” 烛火点亮,光晕昏黄,黑暗的视觉环境一下子亮堂起来,眼眸不受控制地眯起,抬手遮挡。 往前走,走了几步,撕裂地刺痛,双腿酸软无力,狼狈地跌倒在地板上,疼到钻心,尾椎发麻,背脊冷汗密密麻麻地往外渗。 巨贾噗嗤笑出了声。 抬起头,没表情,没情绪,沙哑平寂地问:“你在笑什么?” “得意,”他说,“很有成就感。” “四十多岁的人了,都已经快老了,还能把女人干成这样,雄风不减当年啊。” 第346章 盛世佳节,泛舟于浩荡的艳华中。 烟波缥缈的大河里,水波冰冷,飘洒着无尽曼舞轻歌,文采风流。 雕梁绣柱、美仑美奂的各式画舫,或静止,或缓慢凌波行驶,悠哉游哉,放肆自在,汇聚着巍巍大国的权势与富贵。 夜已经深了,却并不黑暗,湛亮的白玉弯月高悬在苍穹之上,照亮着底下精致且浑浊的人间境界,呈现出一种奢贵的幽蓝色。如同名家图卷里,调色极佳的泼墨。 农耕封建皇朝,没有遭受过工业污染,自然原始,清透纯澈。 钻石般密密麻麻的星星,闪闪发光,无垠无尽,可以清晰地分辨出所有星宿:角木蛟、亢金龙、房日兔、井木犴、鬼金羊、柳土獐、奎木狼……空灵梦幻,壮美瑰丽。 三层高的大画舫,居高临下,站在朱红亭阁的围栏里往下眺望,万物皆变得渺小。俯瞰芸芸众生,远方逛灯会的人群全化作了庸碌涌动的蚂蚁,胸腔中莫名的高傲感油然而生。 林木葱茏蓬勃,掩映着市与坊、商铺与民居,千家万户,影影重重。 两个黑点在虚空中上下浮动着,飞檐走壁,遥远模糊地大笑着,追逐着,如同自由翩然的飞鹤。大抵是什么发了酒疯的浪人。 踩碎了人家屋顶的瓦,不多时招徕巡街的官兵,好一通狗撵兔子、喧哗热闹。 “……” 活人的世界真漂亮,真美,我真舍不得死,腐烂化作蛆泥。 他妈的,该死的漂亮。 加害者捂着嘴施暴,闷闷哀嚎,痛不欲生的时候,还是照旧这么盛世宏大、岁月静好。 怎么可以如此呢? 无法理解,无法想通。 黄天在上,该有公道的啊。 “为夫瞧着那三个儿子中,有两个长相随了当官的,随我的只一个,只蒋风是我的种儿。”藤摇椅中的巨贾一摇一晃,一摇一晃,把玩着长长的古董玉萧,“这不行,你得继续生,再生两个儿子出来。” “你自己控制控制肚子,夫人,”平平淡淡、不容置喙地吩咐,“别生女儿出来了,女儿无大用,也就是嫁出去联姻。生儿子,蒋家的儿子,继承家业,壮大族荫。未来乱世渐起,男丁少了绝不行,会亡家灭族的。” “……” “……我已经四十多了,快五十了。”低微地颤音,隐忍柔驯地哀求。 “月事还没消失呢,还能生。” “……相公不是还有数房美妾么?” “头发长见识短,深宅金莲妇人,成天只懂拈风吃醋,争奇斗艳,教出来的孩子也不行。”往玉萧里吹了口气,检查音质,“你生,她们也生,旁系以后作为对嫡系的辅助。” 眼帘抬也不抬。 “为夫可明白儿地警告你了啊,如果嫡系只蒋风一个,而庶系儿子很多。在爷百年后,夫人,你的宝贝儿子势单力薄,必被庶系斗死夺权。” “……” 玉萧竖抵在下唇,双手灵巧地把持,即兴吹起了悠扬欢快的小调,星空下夜枭扑棱棱飞离树枝。 附近画舫里也都是风雅人,琴音改了调儿,随着萧声和奏,琴萧和谐。 纸醉金迷,歌舞升平。 芙蓉帐里光影绰约,佳丽的舞姿曼妙销魂,艺伎糜华的歌声传出很远,幽幽漫漫,融入残酷的天地间。 【江畔何人初见月?】 【江月何年初照人?】 【人生代代无穷已,】 【江月年年望相似。】 【不知江月待何人,】 【但见长江送流水。】 【白云一片去悠悠,】 【青枫浦上不胜愁。】 【……】 天宫神妃无情,这轮冰寒的月亮见证了多少代的生老病死、兴亡衰迭。 几百、几千年前的月亮是什么样的,几百、几千年后的月亮又是什么样的,是否与今夜相同,是否与本朝相似,是否曾有变幻更迭。 “不好了!小孩落水了!快救人!……”骚乱乍起。 丝竹靡靡依旧,沉重的分量坠入河中央,波光粼粼的水面,祥和的宁静被打破,水花四溅。 “快!谁会洑水!快下水救命!……” 下饺子似的跃下好几个善心人,朝溺水者游去,游到半途却都纷纷折返了。 太冷了,冷到发僵。 刚一进去,迅速冻麻。 四肢寒冷到失去知觉,别说救人了,自己都会沉没。 仅剩的两个水性好的,硬撑着游到溺水者身边,溺水者挣扎猛烈,胡乱扑腾,八爪鱼一般攀附,桎梏住施救者的洑水动作,差点把施救者拖累淹死。 “回来!做什么你们几个?失了智了!”巨贾厉喝,止住欲下水救人的陷空岛随从,“秋冬水寒,热身子下水必然抽筋,不要命了么!” “可是……四当家……那小孩儿……”蒋福、蒋安畏惧地退了回来,于心不忍,焦灼地嗫嚅,“他们内陆人水性不行,救不了,也就咱们海岛出身的,有希望捞上来了……” “……” 朗朗月光之下,波光粼粼似银水,望了小会儿,神情阴晦不定。 脱下黑靴,解开外袍,褪下层层保暖的中衣、里衣,精赤着胸膛,只剩下短短的单薄亵裤。 “四爷!……” “四当家!……”惊呼。 “把夫人给我看严了,如果发生其它异况,如果她敢趁我下水的时候作幺蛾子,直接一巴掌抽晕。” 第148章 “是!”“是!” 坐到船缘,并不立刻下水,深悉冷水危险的翻江鼠谨慎万分,一下一下地往小腿上浇河水。 由下而上,从小腿逐渐浇到大腿,浇到双臂,浇到胸膛,浇到脖颈,直到全身渐渐适应了冰寒的温度,方才一个猛子扎入进去。 半丝水花没溅起,游鱼般,入河便不见踪影了。 再出现时,已经到了落水者身边。 并不贸然接近,水鬼般无声无息,冷幽幽地浮出个头,冷眼观察着混乱的挣扎扑腾。 自背后靠近,突然上手袭击,手刀狠辣地劈向后颈,当场打晕,世界安静了。 毫无阻力地拖着游,救上了船岸。 …… “*#*&*%&x*!” 南海俚语脏话,牙关止不住地打颤,冻到双手抱胸,不住地跳脚,浑身发红,瑟瑟发抖。 “快,四爷,裹上御寒的狐裘!……” 蒋福、蒋安火急火燎地指挥、伺候。 “火炉搬过来!炭火炉子搬过来!烤火取暖!……” 饮下热滚滚的姜茶驱寒,毛巾擦干燥湿冷的头发,裹上一层又一层的厚实衣裳,穿回保暖的宽底儿秋靴。 响亮的喷嚏一串接一串地打,狼藉不堪。 有节奏地按压胸肺,吐出河水。猛掐人中,溺水的小孩悠悠转醒。 说是小孩其实也不准确,体格已经发育得差不多了,介于男孩与男人中间,十来岁,少年。 剑眉凤眸,肤白胜雪,冰肌玉骨,穿着精贵鎏纹的猩红衣袍,衣领大开,漆黑的长发湿漉漉地垂在裸露的锁骨上,强烈的色彩冲击,阴郁且妖冶。 “大冷天的掉下船,你父母怎么看……”孩子的! 恼火的训斥戛然而止,商人上下打量着,神情些微地变了。 “……你有些面熟。” 被救上来的少年,温驯而死寂,跪地恭恭敬敬地磕了个头。 “谢蒋大老爷救命之恩,奴婢太史雪松,今生无以为报,来世必当牛做马,衔草结环,偿还大恩大德。” 颇红的一个戏子,光鲜亮丽,百姓狂热追捧的名伶,达官显贵骑乘耍乐的玩物。 “……” “……你刚刚在哪条船上作陪?陪的都是些什么姓氏?” 红玉少年回身,指了指河东边,灯火通明的一条巨大画舫。 处变不惊,或者说早已麻木不仁了,平寂地环顾扫视所处的空间,视线略略停驻,和我对上了。 看到同类般,娈,童友善地咧牙笑开,亲热温柔。 “你也在这儿陪人呢。” “……” 又卑微地乞问商人。 “大老爷是要把奴婢送回去,物归原主么?” “……” 巨贾神情阴晴不定,再次重复了先前的问题。 “你刚刚陪的都是些什么姓氏?” 名伶一一说出来了。 画舫靠岸。 给救上来的名伶施舍:“下去,跑吧,能跑出多远看你自己,不建议你找官差,找官差无用。” “谢大老爷发慈悲!” 少年朝我们的画舫重重磕了三个响头,赤脚踩在秋冬冰冷的地面上,大步跑起来,猩红的衣袍犹如赤蝶,迅速融入浓稠的墨夜。 我看到许多爪牙跃上岸,追着他的方向,一并消失了。 第347章 南国有禽名伯劳,体型娇小,性情凶猛,擅捕食其它飞鸟,喜好把猎物活活钉死在荆棘上,在旁边的树枝上静听猎物垂死的惨叫。 一边听,一边歪着喙梳理羽毛。 乡野办案时,时常见到狗群围攻猫的现象。四五条狗合作把猫逼到树上,猫爪长时间挂在树上,筋疲力尽,不得不落地时,便会被狗群一拥而上,活撕开。 奇怪的是它们并不吃,把猫弄死以后就散了,跑去玩儿别的了。 庄园里养的宠物猫,名贵矜傲,仆从悉心照料着,每天吃品种猫粮吃到饱。 不饿,照样抓老鼠,抓蛇,抓鸟。一爪子一爪子拍下去,直到猎物血淋淋,彻底断气,一动不动了,才腻歪了,竖着尾巴,喵喵叫着高兴地离开。 农田的青菜里总会滋生一种胖乎乎的大绿虫,那虫子不咬人,很软和,七八岁的时候,我拿针一下一下地扎穿它的身子,看它体液渗出,痛苦地蠕动,好奇这玩意儿还能出现什么反应。 长大了,读书受教育了,再没干过那种事。夏日街边路过,看到树下两个小孩在撕蜻蜓的翅膀玩儿。与我幼时,如出一辙的天真残忍、丧心病狂。 卖豆腐的老太太说,要有信仰,没信仰的人很污浊,有信仰人才会圣洁慈悲。 我没看出信仰有什么卵用,她家大孙子耳濡目染,从小跟着奶奶学得一口好佛经,依旧到处欺负其他小朋友。殴打其他小朋友的时候,一边下拳头狠揍,一边嘴唱阿弥陀佛。 我也有神圣的信仰,现代所受教育,导致成为坚定的马列毛信徒。但这丝毫不妨碍我严刑逼供,一刀一刀,把罪犯的四肢残废掉,看着受刑者的痛苦挣扎,听着受刑者撕心裂肺的惨叫求饶,血管里兽欲沸腾,亢奋得兴高采烈,大汗淋漓,通体舒畅。 我还曾有翠玉禁脔,囡囡,十五六岁的媚艳躯体,却只有三四岁的痴傻神智,锁在书房地下密室,专门供我骑乘,满足我的私欲的人型宠物。 若回到现代,公元两千年以后的中国,我所做过的一切,足够被武警押上刑场,枪毙八万回。 管束活物行为的真的是所谓的道德、信仰么? 还是对伤害、惩罚的惧怕。 当自知不会受到任何惩罚,欲望便如滔天的洪水,肆虐起来,为所欲为,肆意作虐。 “来,过来,好夫人。” 自我中心,恣睢狠辣的巨贾,勾勾手指,温柔地唤说。 “到为夫怀里来。咱们夫妻去拜访邱大商人的画舫。” “疼得厉害,不敢走动?……忍一忍嘛,能有多疼,不就是捱了顿操么?哪个女人不捱操?” 揽着腰,温暖地拥在怀里,一起上了另一座画舫。 把人家的红玉脔宠放跑了,好歹得过去跟人家表示表示态度,赔个罪,罚酒三杯,说些好话,否则商场上莫名其妙树了个大敌。 同样三层高的大画舫,琼楼玉宇,穷奢极侈。 声色犬马,纸醉金迷。 胡姬靓蓝色的流仙舞裙,飞跃至半空中旋转,如花盛放,矫健轻盈,美不胜收。 金丝芙蓉帐,绰绰约约,如梦似幻。 佳节的夜宴里,推杯换盏,高朋满座。 邱大商人作东家,举办的场子。 高高的主位中俨然坐着户部老大人,佟镇恶。往下顺位依次是工部老大人,韦振邦。礼部官员,蔺清泽。 珠宝大商人,贺兰晖。 钱庄龙头,朴德。 酒楼大商人,崔淼水。 车行大商人,魏兵。 稻米大商人,胡斌。 ……等等,宴至酣时,红光满面,宾主尽欢,陶然已忘了时辰。 莺莺燕燕,温香软玉。 幽艳的光影里,蚀骨销魂。 上等美婢伺候在左右,老大人白须沾染着酒渍,醉眸惬意地眯阖着,有节奏地敲打着青纹百鸾鼓,和着胡姬活泼的舞步拍子。 “蒋四郎,你这可就没意思了啊——” 底下似醉非醉的崔大商人扶着歌姬,摇摇晃晃站起身,扬声吆喝:“这种场合,怎么能带女宾进来呢?还让大家怎么放开玩儿?” “没事儿,”蒋四郎不以为然地摆摆手,“她没娘家依傍,不敢与我闹的,不必在乎。” 管事的赶忙招呼下人增添两处位子,殷勤伺候着贵宾落座。 如鱼得水,左右寒暄,迅速融入其中。 “其实为夫不喜欢喝酒。”两颊微醺的巨贾湿热地咬着耳朵,亲密地跟妻子说,“喝酒,肠胃烧得难受。但是应酬场上,不喝不行啊,不喝还怎么混,妈的……” “小明文,真羡慕你现在过的日子,一年到头就窝在家里带带孩子就行了,神仙一般,无忧无虑,快活轻松……” “……” 那个逃跑的名伶被抓进来了。 双手捆着麻绳,嘴里塞着布团,乌发散乱,呜呜地绝望嘶吼着,身不由己,被两个膘肥体壮的练家子一路拖行,拖回了污浊腐败的人间地狱。 “回禀三位大人,几位老爷,青松公子是在离开封府两条街外抓到的,他想去报官,被我们的人守株待兔,堵了个正着。” “报官?哈,报官?” 哄堂大笑,前仰后合,乐不可支。 “有冤向咱们报呀,咱们在座诸位就是官,就是法呀。” 摘下堵嘴的麻布,扔到旁边。 问: “小美人,你有什么冤枉啊?说呀。” 红玉少年咚咚咚地磕头,兢惧得满面泪水,抖若糠筛,卑微进尘土里,求饶连连。 第149章 “大人息怒!奴婢知错了,奴婢以后再也不敢了!大人有大量,宰相肚里能撑船,求求您饶过奴婢这次吧!……” 丝毫不为所动,沉声。 “吊起来。” “是。”“是。” “取鞭子来。” “是。”“是。” 剥了个精光,不着寸缕。 常年唱戏作小生,少年人单薄的躯体发育得纤秾合度,乳白细嫩,美好而诱惑。 青灰锁链悬吊在宴中央,被泥土污染了的双足刚好能脚尖触地,却又无论如何都站不稳,弱柳无依,销魂曼妙。 带着细密倒钩的特制皮鞭,一皮鞭下去,皮开肉绽,惨叫声尖锐凄厉,几乎贯穿偌大的画舫。 歌姬、舞姬、乐师、美婢、小厮……下人们无不噤若寒蝉,毛骨悚然。显贵老爷们畅快大笑,仿佛沉浸在仙乐中,快活自在。 再一皮鞭下去,紧抓着的锁链,摇动得哗啦哗啦响,殷红的鲜血涌出,少年的嗓子惨叫得嘶哑了。 “你有什么冤?你有什么冤情?!说啊!怎么不说了?!……” “奴婢没冤,奴婢没冤哇!”声嘶力竭,鲜血淋漓地求饶乞怜。 恶毒响亮的鞭声接连不断,犹如发怒的马夫鞭笞不听话的马匹。 又仿佛一场香艳盛大的屠宰,扒皮抽筋断骨吸髓,一寸寸血肉皆嚼得稀巴烂。 “……” “……” “你抖什么?”巨贾把瑟缩依偎进怀里的爱妻拥住,吻了吻浓密的发顶,笑音低沉愉悦,喑哑宠溺,“抽他一下,你跟着哆嗦一下。至于怕成这幅德行么,鞭子又没落在你身上。” 不消片刻,悬吊着的红玉男郎没声息了。 解开锁链,摔落在地板上,一动不动,猩红的人血污染了如玉躯体,更添了三份残忍的妖冶,莫名地催人暴虐欲望,使在场禽兽口干舌燥。 仆从带着医者检查,医药简单处理。 “禀大人,老爷,没伤着脸,雪松小公子的美貌丝毫未损,人还活着,虽然昏阙过去了,但脉搏无大问题。” “好,送到楼上雅阁里去,弄清醒了,稍事继续伺候贵客。” “是。”“是。” “对不住,诸位,”抱拳作礼,歉意地环顾全场,“让你们见笑了,没想到会滋生出如此风波,小小贱伶,竟敢跳河出逃,大煞风景。” “无碍,无碍。继续奏乐,继续舞……” “……” “……” 握住冰冷发抖的手,庇护地拥在怀里,温暖地拍抚背脊,湿热地咬耳朵,低微地亲密厮磨:“其实这么些年为夫一直对你很好,是不是?” 第348章 法网恢恢,疏而不漏……么? 正义虽迟但到……么? 人在做,天在看,善有善报,恶有恶报……么? 在刑侦衙门有一种古老的概念,完美犯罪。传承多少年了不清楚,或许几百年,或许上千年,或许自人类有史有法以来便有了。 所谓完美犯罪,我们老捕快将之粗略分为四大类。 一类是,做了,无人知晓,等同于没做。 二类是,做了,无告无究,等同于没做。 三类是,做了,有告有究,招徕衙门查了,但证明不出来是你做的。 四类是,做了,但惧于你的钱权势,无人敢查你判你。纵然查你,也只是走个流程,做做样子而已。纵然判你,也只是雷声大雨点小而已。纵然死刑,也金蝉脱壳,换个身份继续逍遥。 举例如:渡翁见财起意,弄死了乘客,绑上石头沉进深水。无人知晓,等同于没做,便属于第一类。 举例如:田宅被豪绅霸占多年的农民,越级上告,背着干粮行囊,跋涉上京,还没抵达开封府,半路上便被老家的地方官差抓住,从此人间蒸发了。 受害者没能成功告进衙门,无告状即无追究,等同于犯罪没发生过,便属于第二类。 举例如:你和老王有过节,你把老王弄死了,但是你聪明又细心,彻底地毁灭了所有物证、人证,刑侦办案人员证明不出来是你干的,定不了罪,便属于第三类。 举例如:太史雪松,红极一时的京城名伶,十一岁的小少年,和我儿子一般小的岁数,青涩稚嫩。凌霄佳节那晚夜里,鞭刑过后,被几个好娈,童的权贵轮着上,活活玩死了。 官方对外公告:失心疯,自缢身亡,深感痛惜。 民间舆论大片哗然,坊间许多戏迷觉得蹊跷,但蝼蚁草芥,无权无势,什么都改变不了。过了几个月,舆论热度下去了,新的红角起来了,事件很快被人们淡忘到脑后,烟消云散。 太史雪松这桩,在我们衙门内部公职眼里,便属于完美犯罪的第四类,法不上权贵。 卑贱如蝼蚁,却美艳若神明。 怀璧其罪而无力自保者,合该不得好死。 蓝颜薄命。 蓝颜薄命。 法网恢恢,疏而不漏? 正义虽迟但到? 人在做,天在看,善有善报,恶有恶报? 哈。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热泪盈眶。 莽莽大地,千古悠悠,这红彤彤的大太阳底下,不知多少哑然湮没的冤魂,深埋地下腐烂,暗暗嗟叹。 …… 低烧数日,缠绵病榻。 身上一阵冷一阵热,冷时如坠天寒地冻,屋内烤着热烘烘的炭火炉,身上裹着厚厚的大棉被也不管用,手脚冰凉冰凉,四肢发麻,几乎无知觉。 热时如陷砖窑,体内燥热难散,皮肤滚烫潮湿,辗转反侧,难受得煎熬。 冰火两重天,来回反复。 管家请了大夫来庄园里来看,诊断说是,受惊过度,加之入冬严寒,风邪入体了。 开副温养滋补的方子,每日按时服下,修养一段时日便好了,并不妨碍夫人继续为老爷开枝散叶。 只穿袜子,不穿绣鞋,踩在厚实的波斯地毯里,丫鬟搀扶着,房间里缓慢踱步,活动身体。烧懵了,脚步飘飘的,如同踩在云朵里,感受不到真实。 视觉里铺天盖地,密密麻麻,透明的小飞虫飞舞。都没有翅膀,也不知道它们怎么飞起来的。 忽然间小飞虫消失,全部变幻作了木褐色的漩涡,忽远忽近,忽近忽远,晃得人头晕目眩,身体失去平衡。 蜷在被窝里瑟瑟发抖,混混沌沌的脑海里记忆大量回溯,天马行空地回想起过往,犹如走马灯迷离旋转,光怪陆离,五彩缤纷。 由太史雪松一下子联想到了年轻时代经手过的一桩案子,当时咱还是个帅气的黄黑皮小鲜肉,热血蓬勃,才二十三岁,还是二十四岁来着?…… 陈州州衙里当差,两个士大夫酒后玩死了个戏子,用钱权往下压,掩盖真相。官方对民间的宣称,也是死者属于失心疯自杀。我跟着前辈去给那名伶收尸,小男孩底下一片狼藉,肚子空瘪着,血红的肠子全流出来了,眼睛大睁着,死不瞑目。 呕吐得昏天暗地,回家好几个月吃不下肉类。契丹语就是受了那桩冤案的刺激,跑去番市学的。 还挺理想化的,觉得太黑暗了,实在不行,就往北辽移民。 现在人至中年,千疮百孔,沧桑疲累,回过头看看当时的自己,实在天真得可爱。这操蛋的世道,封建帝制时代,天下乌鸦一般黑,跑去辽国当差,也半斤八两,腐败得差不多。 上午蒋四过来一趟,例行受孕,腿差点没干废,后腰很不舒服,隐隐地钝痛。自从生了孩子以后,腰椎就变得脆弱了许多,再也不复强健了。 好在没走旱路,很疑心这次生病的起因,很大一部分由体内撕裂伤势引起,但这种隐私部位又没法跟大夫讲去检查医治,也就没纳入诊断的判断依据中。 历史学得不好,潜意识地认为古代伦理纲常繁复、礼法严苛,所以古人都是些迂腐的老古板。结果真穿越过来,身陷其中了才发现,他们由于没有手机打发时间,玩得可花了,比现代人更豪放浪荡,精通肉欲享乐之道。 豪门阔府里收藏的那些春宫艳情册,惟妙惟肖,内容丰富到眼花缭乱,各种场景,各种姿势,各种辅助器具,各种重口,各种混乱……上突破平民百姓的想象天际,下突破现代土包子的道德下限。 下午烧得迷迷糊糊间,忽然听闻外面传来动静。由远及近,长廊内值守的婢子,整齐地柔声作礼。 “大人。”“大人。” “……” 好像成了个妓女,上午伺候完了男人,下午接着再伺候另一个男人,连生病的时候也不得休息。 “……” 不是好像,就是。 翠玉女郎实质就是陪睡陪玩的妓女。 放下擦拭兰花叶子的白丝绢,起身,柔驯恭良地垂下头,没迎向进门的官僚,撩开珍珠帘幕,抬起虚软的步子,麻木无波地往内室走。 第150章 伺候的丫鬟婆子训练有素,无声无息地全退出去了,并且带上了门扇。 “……” “……孩子他娘,你怎么不与我说话?” 一个款款落座于床边,一个平寂地跪了下去,温顺地低眉顺眼,熟稔地解官僚的裤腰。 “陪我说说话。” “大人说得对。” “我说,陪我说说话。” “别打我,我很乖。” 恼: “我说,陪我说说话!” 猛烈地瑟缩了一瞬,应激炸起,寒毛根根悚立,赶紧解自身的衣带。 “我脱,别伤害我,我配合你,我配合你……” 火冒三丈,勉力温良,按捺住久忙政务的倦怠与躁郁,截住解裤腰的手,攥紧腕部。 “你怎么成这幅鬼样子了,一丁点儿灵气没有了?连人话都听不进去了?越来越难看了!” 第349章 不敢动了。 一丝一毫不敢动了。 跪在双腿前,惊恐万分,木木僵僵,任由手腕被紧攥着。 缩着脖子,姿态畏缩伛偻到极致。眼帘低垂,奴颜婢膝,极尽温驯与死寂。 像羊,又像某种雕塑。 手稍稍抬起,去捏她的下巴,想看看她的脸,她却反射性地侧偏开脑袋,双臂惶乱弱小地挡到面前,害怕到几乎失声。 以为自己要捱抽。 “别打我呀……大人,求你……别……” “……” “……我是熊飞,明文,你的夫君。” “……” 混混沌沌,什么都听不进去,两个耳朵仿佛聋了般,无动于衷。 抓她的手,把斜挡在头部面前,自我保护的双肘拉下去。 浑身都开始颤抖起来,喉咙深处隐忍地发出细微的悲鸣,像极了拴着锁链的狗,看到主人提起了棍子,趴伏下,低低呜嘤,准备好了迎接殴打。 “我给你带了玉镯,明文,老家武进那边的合福玉镯,开过光的,保平安,你看看,喜欢么?……”自怀中掏出素锦手帕包裹着的小檀木盒,犹自带着温热的体温,吧嗒打开,幽香溢出。 “为夫给你戴在手上,别弄丢了。这是我祖母,我娘亲传下来的,以后咱们的女儿旭旭长大了,你传给她,或者传给咱们的儿媳也行,继续一代代往下传。” “这样才对嘛,别害怕了,本来就长得不咋地,苦丧着脸,跟个受气包似的,皱巴巴,更难看了。” “……” 揉了揉太阳穴,吐出胸腔中累积的郁浊之气,双臂支撑在身后的床帐里,头微微仰起,双眸疲惫地闭阖养神。 自言自语,低微地呢喃。 “而且不知怎的,一看你那副惊弓之鸟的怯懦德行,就莫名地憎恶,无名火腾起。” 刑案浩如烟海,政务冗杂艰险。朝堂权力漩涡里,魑魅魍魉、豺狼虎豹斗得风起云涌,波谲云诡。 日理万机的青天大老爷呕心沥血,鞠躬尽瘁。难得放下重担,回归安全放松的地处,享受这片刻的欢愉。 惬意地摸了摸乖巧埋着的脑袋,把碍事的垂发绾起,用发钗灵巧地固定好,又把两只耳朵的细碎鬓发也全部拢到耳后去。 “好吃么?” “四哥说你病了,染风寒了。烧退了么?” “风寒小毛病,多喝几碗热滚滚的姜汤,捂在棉被里发发热汗就好了。” “来冬天了,就别往室外走了。你身子太过羸弱,每年秋季入冬,起西北风的时候,都会病一场。这么多年了,还没长记性么,老老实实窝在暖烘烘的宅子里多好。你病了,咱们的闺女儿子也担心难受得不行。” 深深地噎塞,窒息如同溺水,喉管深处几欲作呕。本能地挣扎,抓挠,推搡。怎么挣脱得开,按得死死的。 看到脊背微微痉挛的时候,力道终于撤开了。重归呼吸,肺脏运作到极致,大口大口地汲取空气,眼前一阵阵昏黑。浑浑噩噩,神志不清。 自两腋架起,拖进锦绣朦胧的床纱帐里。 “换种叫声,又不是牢狱里上刑,别叫得这么难听。” “……” “你身上怎么这么凉?出这么多虚汗……” 拍拍脸颊,唤清醒。 “娘子?娘子?……” “娘子!……” 五内俱焚,魂飞魄散。 第350章 意识发散到虚空中,脱离肉身躯壳的沉重桎梏,渗出屋顶,发散到宏伟的深宅朱楼以外,飘浮到了高空里。 蓝天万里,云朵如银白的棉絮,微风里悠悠浮动。 白腹黑翅的喜鹊在绚烂的阳光下滑翔,喙里叼着一根树枝,盘旋着,落在银杏树高处的鸟巢里,给新筑的鸟巢再增添一根枝,加固结实。 冬季严寒,金黄的银杏叶凋落满地,高达十几米的古树再不复往日的华美,看上去光秃秃的,只剩下粗壮的树干,与张牙舞爪的秃枝。 东边几条街嘈杂,属于热闹的商业区,汇聚了各种商铺、摊贩。叫卖吆喝声五花八门,行人、马车络绎不绝。 修鞋的,磨刀锵剪子的,卖猪肉的,卖字画的,代人写信的,算命的,卖胭脂水粉的,卖白菜豆角的……三教九流,庸庸碌碌,不胜枚举。 西边几条街安静多了,民居区,屋舍俨然整齐,妇人在院里洗衣,小孩忙着帮母亲择菜,汉子拎着斧头坐在矮马扎上劈柴。 吃水井附近,几个老大爷正在聚众下棋,一个个背着手,聚精会神地盯着棋盘,时不时地拉两句闲呱。 高速往前掠,下头的街景人物,皆飞快地往后倒退、消失。 很奇怪的视角,凌驾于万物之上,从天空往下俯瞰,仿佛我是那只喜鹊。 “……” 渐渐回过味来了。 并非变成了飞鸟,而是轻功飞檐走壁时,看到的景致。 我与我的战友,联合守护的万家灯火,民生太平。 很多很多年以前,三十来岁,还没被废掉武功,调教成禁脔时的记忆。 “……” 现在想想真没什么意思。 累得跟驴马似的,帮了人那么多,救了那么多深渊里的受害者出来,数以千计,到头来,也没见人把我救出来。 那时同流合污为了生存,为了往上爬。 那时帮人救人,主持公道,为了仅剩的微弱良心。 呵,良心。 站在如今的立场上回头看,当初坚持的东西,毫无意义。 我如今找不到任何存活的意义。 年轻时工作、行动,为了钱财与所谓的良心,如今为了什么?为了丈夫?为了孩子? 为了满足丈夫的性需求、感情需求,为了蜡炬成灰把孩子们培养成才?…… 从口腔到肛门,食物进去出来,整个就一根消化养分的管子。浑浑噩噩的管子,行走在天地中。 地狱莫过于人间,我真该灰飞烟灭。 “……” 记忆洪流回溯,走马灯旋转悠悠,迷离梦幻。 忽又见墨绿色的广袤林海,烟波浩荡,云雾缥缈。 生长数百上千年的古松隐天蔽日,郁郁葱葱。 捕头救官员,捕头与官员一起被凶险的河水冲走了。 鳄鱼悄悄接近。 捕头与官员一起赶路回县城。 松林里,被地方黑恶势力堵了个正着。 以寡敌众,背靠背,并肩作战,浴血惨烈。 地方执政官拿出两本贿赂,说,你走吧,打拼了那么些年,把命丢在这里不值得,我们的目标从来都不是你。 内功心法,《入臻》。 前唐珍本,《怀化刀法》。 为了这两本武学,搭上了自己的性命,搭进去了一生。 我想来想去,怎么都破不开这个无解的死局。纵倘若存在千千万万个宇宙,千千万万个宇宙里的泥腿子也会做出一致的选择。 拿走这两本珍贵的武学秘籍,挣脱困缚几十年的粗陋硬家功夫,突破瓶颈。 领导与自身利益。 当然踹掉领导,选自身利益。 虚空中朝底下那个武官红袍的姑娘嘶喊:“别拿,别拿啊!当官的命贼他妈硬啊,拿了就得罪他了,得罪不起啊!别拿!别拿!……” 撕心裂肺地嚎,泪流满面。 然而越想发出声音,越什么都发不出来,哑哑的,绝望而无力。 底下那个徐明文做出了与我当年一模一样的选择,拿走自己渴求多年的上乘武学。然后残毁得鲜血淋漓的展昭,鬼域修罗般,阴森森,爬回来找她了。 “别拿……” “别拿……” “别拿……” 混乱无序地喃喃,黏腻的虚汗不断地渗出,无意识地打冷颤、打摆子。 “什么?什么别拿?”耳畔低微地问。 “别拿……” “大人,魇着了。”须发花白的老大夫沉吟良久,把着手腕脉门,诊断说,“夫人并无垂危之症,大人多虑了,只是风寒低烧,体况羸弱而已。” 第151章 “可是那会子,本官亲眼见到……像要死了般,面若金纸,涣散冰冷……老先生,您再诊诊,仔细诊诊……”央求。 “是。” 对司法重臣,不敢不从,医者恭谨地垂首应喏。 “莫害怕,狗儿姐,”无尽轻柔,安抚陪伴,“不怕噩梦,熊飞在身边,甚么妖魔鬼怪都伤不着你,不怕,不怕……” 第351章 官,商,黑,黄,拐,贪。 权,钱,势,与法。 莽莽大地,千古悠悠,不知有多少哑然湮没的冤魂暗暗嗟叹。 那些东西似乎很遥远,很虚。远观时,犹如阳光下空灵飞舞的灰尘,找不着真实感。 直到灰尘落到自己身上,化作了山,血与肉与骨俱碾得稀碎。 太史雪松被玩死了,蝼蚁微贱,死便死了,破草席子一卷,挖个坑埋了就是。来年上面就长满了郁郁葱葱、生机蓬勃的大片灌木了。 我如果死了,跟他也一样,挖个坑扔进去,泥土盖到尸体上,来年上面就长满了郁郁葱葱、生机蓬勃的大片灌木了。 官商黑控法,钱权势倾轧。 封锁消息,封控舆论。 不会牵起任何波澜,不会有任何人知晓真相,不会存在任何公道,不会降临任何冠冕堂皇的所谓正义。 盛世糜华之下,污佞横流,冤骨累累,臭气熏天。 而我将融入进去,化作千千万万永无昭雪的冤骨中的一部分,化作后世人踩在脚底下的烂泥一抔。 “……” 老大夫换了一个又一个,给出的诊断结果都差不多,风寒低烧,体况羸弱,并无垂危之症,府尹大人多虑了。 靠着软枕,盖着厚厚的锦被,浑浑噩噩打冷颤,望着影影重重的人员来往发呆。 就很迷糊,想不通高官为什么操弄出如此大的阵仗,兴师动众,对体况健康查了又查。 至于么? 用得着这么惺惺作态,假深情么? 作这幅戏给谁看? 他自己不恶心得慌么? 红玉而已,翠玉而已,玩死了便玩死了,玩死了再换一个就是了。 执掌司法重器多年,以官僚如今的威望地位,抹去一个翠玉的死,易如反掌。没人敢来拔老虎胡须,查他惹他。 “不对……” 房间里来回踱步,躁郁焦灼,忧心忡忡。 “再换一个大夫,肯定有哪里出问题了,必须查出来,查得清清楚楚。” “是!”“是!” 部下领命退去。 “大人……”沙哑,细微。 “你说,狗儿姐。”立刻坐到了榻边。 抬起冰凉发麻的指尖,轻轻扯官僚的袖子,微微摇晃,低声下气,乞求。 “我不是故意熬不住昏死过去的,不是故意的,您别生气,别往心上放。待会儿四郎过来,您大人有大量,先跟他说清楚好不好。我伺候得好好的,是你自己不要了的,不是我没伺候好,不关我的责任……” “……”恼。 “……都什么时候了,你脑子里装的都是些什么乱七八糟的浆糊?” 猛然哆嗦了一瞬,噤若寒蝉,缩着脖子,鹌鹑状,再不敢吭声了。 “老爷。”“老爷。” 外间的游廊里步履匆匆,由远及近。 豪商在前,三个儿子在后。 大公子十一岁,古铜英武,沉稳懂事,怀里抱着襁褓中酣睡的幺弟,温柔悉心照料。 二公子十岁,幼版的小展昭,粉雕玉琢,婴儿肥未褪。紧紧跟随在长兄身后,兄弟情深,亦步亦趋。 豪商老爷并贵公子,带着屏息凝神、大气不敢喘的随从,乌泱泱一众,纷纷迈入门槛。 “怎么了熊飞,闹这么大阵仗?忙着教咱们儿子学账呢,管家突然禀报过来,说你换了十多位大夫,全京城的大医馆都找遍了。” “她不行了,四哥,她快不行了……”魂不守舍,肝肠寸断。 胸腔中宛若被掏去个血淋淋的大洞,无形的狂风呼啸着灌过,空空荡荡,寒冷寂静得可怕。 “什么不行了,你发什么癫,这不是活得好好的么。” “那会子我亲眼看到了,脸惨白得跟死人似的,手垂下床,一动不动,没生息了……” “你想多了熊飞,风寒发烧而已,每年冬天她都会大病上一场,年年不缺。”美婢侍候着,落座在插花优雅的圆桌边,热茶舒畅肠胃,茶雾氤氲,模糊去神情,“这段时间我在要第六胎,今早上刚把她按着办了,你不该同一天过来。病秧子,吃不消。” “……” 阖下茶盏的兰花瓷盖,抬眼,很疑惑。 “你不是有几房妾室了么,如花美眷,妾室多娇媚。都已经人老珠黄、皮肉松弛了,还来找她作甚。” “不对……”呐呐,冰冷死灰的女尸影像犹自深刻地印在脑海里,无论如何都挥之不散,斩钉截铁地笃定,“那绝不止是风寒,民间大夫医术不济,诊不出来,本官入宫求圣上恩典,请位太医出来……” “她烧糊涂了,你也烧糊涂了么?!” 悚然起身,喝令随从拦下。 “太医下驾,来咱们府里,以什么名义?给区区商人的妻子看病?士农工商,商为最末最贱!还是以你这个青天大老爷的金屋藏娇为名义?” “府尹大人,你不要自己的清誉了?不怕被政敌抓住把柄,众口铄金,万劫不复,被皇帝老子降罪发落么?!” “皇帝老子早知道了!”咬牙,“展某又不是太监,怎么可能没女人,早八百年禁城里就知道了!” 身怀利器,杀心自起。 位高权重多年的京畿司法重臣,大国砥柱,狠戾老辣。 “以此为把柄,群起而攻之,攻伐我?” 冷笑沉沉。 “本官倒要看看,哪个敢动弹。” “比之其他大人们私底下的骄奢淫逸,天怒人怨,展某囚禁了个罪吏,不过是小巫见大巫罢了。” 第352章 东南巨贾不愿意。 无论如何都不愿意。 闷声发大财,藏在幕后,隐在阴影里,哪怕富可敌国都可以。但绝不可以暴露到明面上来,木秀于林,后患无穷。 “女人再爱也是旁人,终究不是自己,你冷静些,大人,莫要关心乱了方寸,失了智。” “十一位大夫给出的诊断大同小异,风寒低烧,羸弱而已。怎么可能十一位大夫皆出了错呢?” 挽袖子,作势检查证明给他看。 病榻里烧得混混沌沌、迷迷糊糊的贵妇人,看到丈夫的动作,脸唰地吓白了。 恐惧得浑身发抖,双臂惊惶无力地抬起,挡到脑袋前,徒劳无功地试图自我保护。 “别打我,不关我的事,我有好好伺候他,我没冷落他……是他自己中途不玩了,不是我没伺候好,别打我……” 越来越近,连滚带爬地摔下软榻,拖着虚软无力的双腿往角落里爬,避如蛇蝎地逃,长发披散凌乱,嘶哑绝望地哀嚎。 “展大人,您快跟四郎说啊!……告诉他,是你自己的缘故,不是我没伺候好……” “……” 脚踝被抓住,躲不了以后,哀嚎转作了压抑的哭嚎,抱头蜷缩着,脑袋闷在躯壳里,血泪斑驳,泣不成声。 “我错了,我知道错了,别打我,别伤害我……我以后一定熬得住,把官老爷伺候得舒舒服服,绝不敢再昏死过去……” “我不敢了,我乖,四郎,我长记性了……” 手掌触及虚汗潮湿的衣物,背脊猛然颤栗了一瞬,虾米状,蜷缩得更紧了,紧紧地抱着头,护着柔软脆弱的腹部。 “蒙上棉被再打好不好,求求你了,夫君,你最好了,蒙上被子……”呜呜呜地闷哭,“求你了,我也爱你啊,蒙被子,别直接下手啊……” “闭嘴!聒噪!” 大儿子抱着襁褓,二儿子与长兄并肩站在一起,同母异父的俩少年,呆呆地看着父亲扯开母亲抱头自保的双臂,食指中指并拢,仔细地检查颈侧命脉的搏动。 又捏开两颊,伸进去检查牙齿、口腔内部、舌头,犹如集市里的贩子检查驴马的牙口,以此来鉴定健康状况。 又翻开紧闭的眼皮检查眼睛。 “好大人,您过来看看!这是垂危濒死的人么?她只是严冬风邪入体了而已!”半跪在地板上,扭过头去望向高官,按捺着恼火,咬牙切齿,一字一顿地强调,“风寒!发烧了!而已!” 展昭扭头便走。 门口挎刀值守的陷空岛伴当欲拦又止,对上武官出身,司法重臣的恐怖眼神,宛若置身阴森阎罗,连连后退,不寒而栗。 “你不能这样做!……” “不能把陷空岛架到火上烤!……” 商不与官斗,钱不与刀争。 无法可作的巨贾追在背影后面喊,徒劳无功地阻拦,声嘶力竭。 第152章 万般无奈,只得以情挟制。 “熊飞!……” “昭弟!……” “她与你相识才几年?我们从小在一起长大的,陪伴几十年了?” “她与你感情深,还是我们五鼠与你感情更深?孰轻孰重你分不清么!” 咆哮: “选她,还是选哥哥我?!” “选她。” “……” 飞鸟惊枝,天地寂静。 冬季冰冷炫目的阳光下,无数褐色的小麻雀扑棱棱腾飞,又齐齐隐入茂密的荆棘灌木。 白雪皑皑,庄园里怪石嶙峋。 占地广袤的梅林殷红胜血,暗香幽幽,晶莹细碎闪烁。 “他妈的,冲冠一怒为红颜,失了智的傻逼……”隐忍低秘的脏话。 “蒋福,蒋安。” “在。”“在。” “立刻通过驿站给大当家、二当家、三当家传信,咱们陷空岛得做好万全准备了。” “是。”“是。” 第353章 “妈妈,别哭了,爹爹已经走了……”狐裘袄袍,鎏金云头靴,蹲下去,抚摸母亲虚汗黏腻的脑袋。 “娘亲,别害怕了,都已经离开了……” 小大人似的,颇具威严,令仆从去厨房端了碟金黄酥脆的蜜饯果子过来。 坐在抱头蜷缩的母亲身边,依偎着母亲低烧燥热的病体,有节奏地轻轻拍抚后背,如同贵妇人拍抚哄睡幼时的自己。 碗碟搁在凳子上,贵公子坐在冰冷的地板上,捻起蜜枣,递到母亲唇边,喂母亲吃下去。 “很甜的,对不?”自己也吃了一颗,津津有味,“嗯,越嚼越甜。” “五叔老说父亲是在作孽,让我们长大了以后不要学父亲。” “但父亲带着我们做事,教导我们无毒不丈夫,道德除了葬送自身以外,别无益处。英雄气短、男女情长,这两样沾了哪一样,都成不了大事。” “五叔远不如父亲混得强、爬得高,所以我和弟弟还是决定听从父亲的教导,长成父亲想让我们长成的人杰、枭雄。” “母亲,你再熬熬,熬个十来年,我与二弟皆长大了,接势力、掌权了,能与父亲对抗了,便立刻把你送走。” 二儿子连连附和兄长。 “嗯,嗯,我们建一座大大的隐蔽山庄,把你藏在里面,让父亲和爹爹再也找不着你。” “……” 女人嚎啕大哭。 大公子怀里的襁褓婴儿也跟着哇哇地哭起来。 哭够了,情绪发泄出来了,微微好受点了,舒展躯体,浑浑噩噩地支撑着胳膊坐起来。 坐在冰冷的地板上,拢着豆绿色的裙摆,用袖子擦眼泪,回归体面。 勉力挤出一丝苦涩的笑,安慰哄骗。 “吓着了吧,别往心里去,刚刚爹爹和娘亲玩游戏呢。” “你当我们还是小时候,五六岁呢。”蒋风说。 “对啊,”蒋云紧紧地跟随长兄,附和长兄,“妈,我们已经长大了,懂事了,你哄不了我们了。” “别在地板上坐了,忒冷,你身子本来就不好,受冻更严重了。” 宽慰得差不多了,嫡长公子使了个凌厉的眼神,婢女立刻会意地上前,把虚弱不堪的主母搀扶回病榻。 盖着厚实的青鸾云纹锦被,塞了个暖烘烘的汤婆子进去,蜜饯碟子端到旁边的黑木案几上,触手可及。 悉心照料,无微不至,极尽孝顺体贴。 察觉妇人目光偏垂放空,神思低郁,又不知在胡思乱想些什么千刀万剐的难受东西了,赶紧转移其注意力。 “娘,幺弟饿了,幺弟需要你,你快给他喂奶吧,不然又要哭起来了。” 木木怔怔,精神恍惚地接过襁褓,麻木无波地拉下衣襟喂奶,把暗红色的粗大乳头塞进婴儿的嘴里去,任其吮吸体内的汁液,化为自身生长的养分。 “妈妈,你看蒋浪多爱你啊,你一抱他,他立刻老实安稳了。” “其实父亲那种位置的人吧,你忤逆他,讨不着好,不如从身到心,完全顺从。我跟二弟就没见过,跟他对着干的人能有好下场的,要么垮,要么死,要么残,要么失踪。” “父亲令你好好伺候爹爹,你就伺候嘛。父亲令你再生个弟弟出来,你就生嘛,女人生孩子能有多难。生个弟弟出来,正好长大了与儿子互相扶持,给儿子当帮手。” “来,母亲,啊——” 张口,喂蜜饯。 “多甜啊,是吧?”天真无邪地笑眯眯。 第354章 求圣上恩典,求位太医下驾莅临民间治病。 顺便借此试探,朝中有无吞了雄心豹子胆的,敢来攻伐开封府,攻伐他展青天。 骄奢淫逸,恶累祸盈。 声色犬马,决疣溃痈。 泱泱大国,满朝文武尽作了衣冠禽兽。 血色把柄累累,哪个敢动弹,哪个罪恶昭彰便揭露出来,高楼朱阁垮塌下去。 苍老腐朽的帝王哈哈大笑,大手一挥,允了。 “御猫爱卿,朕就说嘛,他们妄议你断袖之癖纯属无稽之谈!” “谢圣上隆宠——” 跪地叩首,乌纱帽沉重,中年臣子的额头,触及冰寒的金銮殿石面。 求一位太医下驾,来的却竟然是两位。 其中一位甚至是太医院院首,司马仁。 司马院首带着嫡传的闭门弟子,轿辇莅临寒舍,何等的蓬荜生辉、圣眷滔天。 “府尹大人莫惊诧,”老院首恭敬行礼,不卑不亢,“当年女名捕事件闹得忒大,沸沸扬扬,我们行医治病的也略有耳闻。” “相比坊间常年流传的那些艳情逸闻,我们这行更关注医药方面的。在黄岐医理,女流先天体弱,天生需要男人保护,是无法习得武艺的。女名捕却混在行伍里作战多年,战功彪炳。” “太医院想知道,她修炼了什么歪门邪道的功法,或者食用了什么烈性丹药,才导致了如此悖离天地自然的扭曲。把此罕见病例记载下来,纳入经卷典籍,完备医书,以供后世疾病参考。” “如此……”司法官僚沉吟,“便劳累您二位了。” “……” 抱着热烈的研究兴致与希冀而来,以为会看到一朵仙姿玉骨的奇葩,或者一头铜皮铁骨、不男不女、青面獠牙的怪物,结果却只是个普通的深宅妇女。 臃肿,白胖,虚弱。 凌乱披散的青丝中掺杂着缕缕白发,皮肉松弛,眼角皱纹深深。 懦弱而卑怯,神情姿态,宛若惊弓之鸟般恐惧不安,需要依靠着两个儿子的守护,才能有点力量,才能不那么畏缩。 乘兴而来,大失所望。 “妈,大夫来给你看病了,都是对你好的人,莫害怕。” “放松,放松,娘亲,别哆嗦,太紧张了会影响到脉搏的,医生就诊断不准了。” “妈妈,你看爹爹多么爱你,多么用情至深啊,皇宫里的太医都为你求出来了……” “……” 打开专门的箱箧,雪白的手腕放到小垫枕上,盖上轻薄的白纱。医僮侍候在左右,望闻问切,摊开布囊,银针针灸。 “疼么?” “……疼。”小小声应喏。 “哪儿疼?” “……哪儿都疼。”低微应喏。 “夫人这场风寒持续多长时间了?” “大半个月了,她每年冬天都如此,受冻就倒下了,过一阵儿就慢慢恢复了,不是什么大问题。”巨贾把最小的儿子抱在怀里,父爱如山,温柔哄弄襁褓里婴儿安睡,眼皮抬也不抬地替答了。 老院首没理会,静等病人自身的回答。 “他说得对,夫君说得都对。”病人低眉顺眼,忙不迭地附和应喏,不敢丝毫违悖。 老院首回首。 “蒋老爷,能先请您出去么?” 巨贾挑眉,疑惑不解。 “为何撵我出去?我是她名义上的丈夫。” 医者横眉竖目,冷森森地驱逐: “因为您在这儿晃悠时,病人一直陷在严重的兢惧之症里,心跳都不对,脉搏亦乱,老朽根本没法治。” 第355章 加害者出去以后,受害者情绪肉眼可见地稳定下来了,精神状态也终于有点人形了。 “夫人习武多少年?” “这……这和感冒发烧的病有什么关系么?……” “年年犯一次,年年病一场,就绝不仅是风寒发烧那般简单了,根子里必定出问题了。” 艰难地回想,在遥远模糊的记忆里翻找:“……七岁始练拳脚,练至三十三岁,习武共计二十五年有余。” “女流先天体弱,夫人可曾修炼什么歪门邪道的功法,或者食用什么暴烈的丹药,才达到与男子一般强悍的武艺成就?” “……没、没有任何功法。”怯懦的白胖面庞上浮现出受侮辱般的恼意,迅速隐忍下去,嗫嚅地卑顺,“也从没吃过劳什子的奇怪丹药。” 第153章 “就跟男人一样,好好吃饭,好好锻炼。冬练三九,夏练三伏,积年累月,演武场里挥汗如雨,千锤百炼,实战,拼杀,出任务……慢慢就练出来一身剽悍的武功了。” “当真没服食过烈性丹药?”两位太医还是难以置信。 “当真没有!” “夫人,这可是关系到治病诊断的,务需诚实坦白。”语重心长,谆谆劝诲。 “没有!没有!没有!” 贵妇人怒了,气涨得面红耳赤,虚弱得气喘吁吁。 “……”“……” 好吧。 “夫人孕育过几个孩子?” “五个。” 硬邦邦,气闷闷地答。 “六个。” 旁边的展昭忽然出声纠正。 面对两位太医望来的视线,温声解释说:“其中一胎,由于母亲疯病发作得太严重,大冬天跳冰湖里去,滑掉了。” “年月太久了,她自己忘了。” “……” “如此,”老院首与年轻太医交换了个隐晦的眼神,基本上有数了。 当着病人的面,和蔼地下论断,提笔着墨,开方子,好言善心地宽慰。 “如其他民间大夫的诊治,体况羸弱,风寒发烧而已,药物温养滋补着,过些时日便慢慢好转了。夫人尽管放宽心,好生休息,享受儿女绕膝的天伦幸福就是了。” “府尹大人关心则乱,实属多忧了。” 收拾医药箱箧,在官僚的陪伴下,带着医僮、随从离开, 出了内房寝屋,穿过珠帘隐约、门户重重,众星拱月的簇拥里,送至会客的典雅正厅。 当家的蒋姓巨贾正在那里等着。精致的糕点、上等的花茶,美貌的婢女林立侍候。 “此间里,您刚刚有什么不方便的,可以但讲无妨了。”紫黑蟒袍的威严官僚,躬身垂首,行大礼,将太医奉上主位。 “……” 阳煦山立,剑气萧心。 执法为民,正气森然。 如此明亮的国家砥柱,私底下,怎么做得出那般阴毒残忍的罪恶呢? 昏花的老眼,上下打量着代表人间正道的司法重器,老院首暗暗摇头,深感世风污浊,愈发乱糟糟,难以看透了。 罢了,罢了。 沾惹不起,更救不了,独善其身吧。 “崇斐,你来说。” “是,师父。” 年轻太医温良地应喏,转向洗耳恭听、毕恭毕敬的高官与巨贾。 “展大人,蒋老爷,在黄岐医理,尊夫人该早已经逝世了。” 一石惊起千层浪。 晴天霹雳,五雷轰顶。 “这种以损耗健康为代价,野蛮练武的粗鄙草根,不存在长寿,至多至多,也活不过六十岁的大坎儿。” “凡所作为,皆有代价。妇人生产尤其损耗元气,每孕育一次新生,减寿三至五年,接连孕育六胎,她该早已经油尽灯枯,灰飞烟灭了。” “如今竟然还在喘气,实属奇迹,我们医术粗浅,也弄不懂其中玄机。”医者仁心,按捺着滔天的悲悯与愤怒,皮笑肉不笑,阴阳怪气地建议磅礴可怖的权与势,“或许大人和老爷可以试试……” “试试什么?” 热泪滚滚,情肠寸断,紧跟其后。 “试试把名贵的补药停了,看看药罐子是不是第二天就能断气。” “……”“……” 第356章 “我们报官吧,师父。” 回去的路上,马车平稳行驶,叮咚悦耳地响,难忍义愤填膺的徒弟对老院首建议。 “这种事该报官的。” “那妇人身上淤青斑斑,还有许多陈年的旧伤旧痕,强抢行淫,连孕六胎,残害至死。这种罪恶实在令人发指,该当天打雷劈,国法严诛!……” “把看见的东西都忘掉,”车厢中央,红泥小炉散发出滚滚热气,裹着厚实大裘的太医院院首疲累地闭眸养神,“把这件事情烂在肚子里,带进棺材里。” “官老爷的事能叫犯法么?那叫人家的家务事、私事。” 乌天黑地,长夜难明。 各人各扫门前雪,哪管得了他人瓦上霜。 “自从包相告老,展青天接印上任以后,朝堂不是没乱过,可哪个趁虚攻伐开封府的,得到了好下场?” “人无完人,谁没个污点,谁没藏些腌臜?崇斐,纵然你光明磊落,冰清玉洁,不怕查。可你的家人呢?你的族亲呢?他们也全都一尘不染,不惧怕京衙的查么?” “开封府现在圣宠正浓呢,莫要有眼无珠,惹了一身腥躁。” “可是,师父……”义愤填膺,实在于心难忍,过不去良心那关。 “没有可是。” 老院首冰冷地警告:“你若做不到闭目塞听,非要去不自量力,为师现在便与你划清界限,省得你困陷泥沼时把为师也拽进去。” “……” 梗塞在喉,万般情绪翻涌良久,紧握着汤婆子,难受挣扎得不行。 年轻的太医默默垂首,低微恭顺,终于与现实妥协。 “徒儿知错了,谨遵师父教诲。” 第357章 玉净瓶内,傲骨嶙峋的冬梅折枝,怒放得殷红胜血。 根本用不着点燃香炉,室内已经足够芬芳馥郁。 恢宏迤逦的泼墨江山屏风里,策马奔腾的将士们顶着风霜苦寒,浴血奋战。驱逐敌寇,坚守戍卫着国家的边疆,何其悲哉、壮哉、豪迈哉。 名贵的西夏豹猫蜷在温暖的窝里打盹,价值千两的蓝鹦鹉悬于高处,爪部拴着精致的小细链,歪着鸟喙,安静乖巧地梳理着漂亮的羽毛。 值守的侍者仆从无不屏息凝神,垂首敛眸,畏惧得大气不敢喘一声,恨不得钻进地缝里,消失不见。 富贵荣华的雅厅内,气氛压抑得可怖,寂静得针落可闻。 痛苦地抱着头,掩盖去神情,煎熬得万蚁噬心。 “她今年才刚四十四,怎么会不久于人世呢?” 呐呐。 “怎么会呢?……” “……” “四哥,你说,倘若没遭逢过我们,她如今该是何等模样,何等的生机蓬勃、鲜妍绚烂?” 四哥用玉矬子磨指甲,一下一下,耐心至极,慢慢磨得圆润。 “林里的野蔷薇再生机蓬勃,那也与你无关。摘下来以后,虽然生命短暂了许多,但至少这朵花,你已经嚼透吃烂,完全享用尽了,不是么?” “别告诉我你后悔了,大人。我按着她,让你先上的时候,你可是快活得不得了。” “她生出你的儿子,你更是高兴得三天三夜睡不着,大半夜跑出去发疯练剑。” “……” “……本官没后悔。”沙哑,闷涩,“她给本官伤害她的理由的时候,就已经是本官势在必得的囊中物了。” 不对徐氏出手?…… 哈。 就那么错过去?…… “徒留我一人踽踽独行,指不定什么什么时候就粉身碎骨,以身殉道了。空荡荡白来了世间一遭,什么都没享受过,展某岂能甘心。” 苦苦支撑,守卫万千民生的司法重臣,咬着后牙槽,一字一顿,重重地重复说。 “展昭岂能甘心。” “……” “第六胎不能继续让她生了,四哥,”抬起头来,望向圆桌处大腿翘二腿,专心致志锉指甲的豪商巨贾,“我想让她能多活两日是两日,多陪陪我。” 顿了顿,温良平寂地改口。 “我多陪陪她。” “是。”商人遵令。 呼一口气,吹落指甲上磨掉的细碎粉尘,仔细端详着红润健康的指甲色泽、圆润的指甲形状。 “府尹大人,小翠玉命不久矣的事绝不能让她知晓,否则指不定会作出什么幺蛾子来。慧极近妖的豺狼,虽然爪牙早已一根根拔干净了,但是万一呢?万一呢?” “当然不能告知。”府尹大人应。 抬眼。 “草民的意思是,我们还要像以前那样对待她,依旧你作红脸,我作白脸。不能有丝毫改变,大人绝不能因为愧疚,而对小翠玉太好了,否则她会察觉出来。” “………………” 沉默不语。 再接再厉地劝说。 “让将逝者在平和中,不自知地慢慢滑入死亡,方成仁慈。” 诚心实意地宽慰。 “区区微贱蝼蚁、草芥庶民,化作陷空岛、开封府、武进展氏,三家强强联合的缔粘木胶,这是她这种小人物的莫大荣幸、天大福气。” “而今身为翠玉,她把您伺候得很好。身为母亲,她把几个孩子全部教导得聪颖狡猾,冰雪聪明。一个女人,为人妻为人母到这地步,可谓功德圆满,亡而无憾,死得其所了。” 有什么可愧疚的呢? 吃香的,喝辣的,穿金的,戴银的,养尊处优,富贵荣华。他们从未亏欠过她什么,十几年来,该给的都给了。 第154章 到时候丧事蒋家操办,以陷空岛四夫人的尊贵名誉下葬,棺椁弄得豪华些,陪葬品备得贵重齐全些。 尸体口里再给塞进去颗大大的夜明珠。 第358章 云卷云舒,熹微的阳光照进窗棂,斑驳地撒在病弱妇人的身上,她还是这么喜欢穿豆绿色的衣裳,她到底有多爱那丁南乡。 上等的流云锦豆绿,阳光辉映下,细碎的莹莹微微闪烁,不似凡间人。 握住女儿递过来请教的书卷,一字一句,轻声疲惫地教女儿读,作通俗易懂的阐释。 三女儿旭旭,四女儿小霞,姐妹情深,手牵着手欢快地跑开了。 虚弱地阖上眼眸,靠向背后的软枕,久久不动,苍白疲累,喘息微弱,仿佛下一刻就会随风散尽。 “……” 她快要不行了。 远望着,这个想法前所未有地清晰,冰冷到刺骨。 被他和蒋大商人活生生玩死的。 …… 如果蒋四虐待她的这些年月,他干涉,拦拦,是否她的生命就不会油尽灯枯得这么快了。 君子远庖厨。 君子远庖厨。 体面人不应该进屠宰生命的厨房。 身为官员,只需要坐在饭桌旁等着就行了,自有千千万万的殷勤奴才挤破脑袋,替他把事办好,珍馐美食呈送上来。 有一次无意中撞见了,印象非常深刻,多少年磨灭不了。 那时她才刚被废掉武功不久,依旧还是战士的体格,劲瘦结实且修长,肤色黄黑黄黑的,还没如今这般雪白。 光溜溜,浑身鲜血,疯叫着往外爬,被蒋四抓着头发拖了回去。 再来见她时,她主动跪下,给他口了。 如果他干涉,她绝不会病死得这么快。 但如果他干涉,她永无如今的柔顺可人、任君采撷。 权力真是种改人巨大的春药,蚀骨销魂。 “怎么不好好休息?”坐到病榻边,拿下书卷,宠溺地关切,“你该好好睡觉,睡觉时人体恢复得快。” “……睡、睡不着了。”怯怯缩缩,噤若寒蝉,下巴内收,自下而上,小心翼翼地仰视着官员,“白天睡了晚上又睡,一直在睡。睡得昏昏沉沉,头昏脑涨,连现在何年何月、上午下午都快记不清了。” “今日是皇祐三年,十一月初二,”望了望窗外西斜的日光,“下午,申时三刻左右。” 试探性地,轻轻触碰男人的手,覆盖到手背上,软声问询。 “……太、太医怎么诊断的?” 心里咯噔一沉,面上不动声色,爱宠依旧。 “风寒低烧,气弱体虚。你不是已经听到了么?” 惨笑。 抓紧了官僚的手背,尊严尽碎,哀哀恳求真相。 “大人呐,属下曾是您手下最得力的精锐啊。” 在搞刑侦的面前行骗? 与鲁班门前耍斧头何异? “……”沉默不语。 两行清泪流了出来。 沙哑,控制不住地颤音。 “我病得快要死了,对么?” “……” 嘶吼。 “说呀!你犯的罪!你舍不得廉耻认么?!” “……” 艰难地挪动虚软沉重的躯体,贴到面前,四目相对,近在毫厘,冰凉湿黏的雪白双手紧紧地握着男人干燥温暖的大手。 “救我,大人,”迫切地乞求,“救我,夫君,我害怕啊,我怕死啊……给我用最好的药续命,人参,雪莲,灵芝,能多活一日是一日……救我,求求你,救我的命……” 泪如雨下,热烈地献媚,吻男人的脖颈,吻男人的唇。 “杀了她,熊飞。” 月白色居家常服,儒雅精明,抱胸斜倚着门框,森冷理性地望着滚滚红尘里的痴男怨女。 “这条狗不能留了,捏碎她的颈骨。” “……” 熊飞没动,吓炸了毛的狗肝胆俱裂,疯魔了地朝他吼骂。 “你走开啊!你这头非人的怪物!徒有人皮,没有人良,丧心病狂,唯利是图,天打五雷轰!……” 恐惧得浑身发抖,一个劲地往高官的怀里钻,寻求庇护。 “天下有情人终成眷属,如果不是蒋平这根搅屎棍,咱俩何至于走到如今这般地步?……猫儿,我也很钟意你啊,你是童年男神啊,别让他伤害我,保护我,我也是爱你的好不好?好不好?……” 古代官僚迟疑。 “……男神……是什么意思?” “就是风靡万千少女的偶像啊,就是男性神明,就是很喜欢很喜欢的美好男子啊……”哆嗦着唇,逃避地埋在胸膛里,紧紧地抱着温热的官袍手臂,呜呜地闷哭,“他过来了,吃人的怪物过来了,展大人,你保护我好不好,我是你的妻子,我给你传宗接代生了三个孩子啊……” 吃人的怪物停驻在病榻前。 “莫犯糊涂,昭弟,摇尾再欢儿也是豺狼,你下不了手杀,交给四哥,四哥来做。” “哥,我觉得小娘子挺对的,如果没你掺和,我们夫妻根本不至于走到今天这地步。” 第359章 大抵从这一刻开始,她才全身心属于他。 依偎。 依赖。 蜷在胸膛里,缩在庇护的臂弯里,恨不得钻入他的骨血中。 莫大的满足,棉花糖般松软地充满了胸腔,甜蜜得无以复加。 十一年的漫长时间,由激烈反抗到血淋淋跪下,由疯癫混沌到温驯死寂,由虚与委蛇到真心爱他,没他不行。 接连生育了五个孩子,这一刻他终于等到了。 【对不起,四哥。】 手掌轻柔地拍抚着白发缕缕的脑袋,把兢惧的爱人往怀里按得更紧了些,无声地作出一串道歉的口型。 四哥浓眉紧皱,眉心拧成深深的川字形,手刀在自身咽喉位置作出一个宰杀的手势。 高官摇了摇头。 抬手摒退商人,示意他离开。 “……” 室内寂静许久,怀中恐惧的发抖终于减轻了些,悄悄地抬起了头,没敢环顾四周观察。 和官僚沉静深邃的目光对上。 “……夫、夫君,王八蛋滚了?” “嗯,滚了。” 颤音的哭腔。 “你不会听他的劝捏死我的,对么?” “当然不会,”毁了容的可怖容颜古怪地笑说,“娘子,你是我求了多少年才求到的心头好啊。” 娘子伸长脖颈,在他唇角,蜻蜓点水地吻了一下。 “……我、我病死后不想入蒋家的墓,想作为夫君的媳妇,入常州府武进县展氏的墓群。” 官僚笑如花开。 “好。” “我、我想吃螃蟹……” “好,马上派人去东河桥给你买,买来立刻让厨房给你做。” “我不想关在屋里闷着了,想出去透透气……” “好,为夫搀着娘子,陪娘子慢慢去花园散心。” 胆怯,嗫嚅。 “……我、我不想去花园,这所深宅大院囚禁了我十几年了,我想去庄园以外,外面的世界走走、看看。” “好,为夫陪娘子一起去。” “我还想见南乡,多和南乡聚聚……” “好。” “……” “好。” “……” “好。” 慈悲怜悯,爱宠娇溺。 有求必应,百依百顺。 第360章 见了丁南乡,已为主母,端庄优雅的林夫人,被朋友这幅病入膏肓的惨样吓了一大跳。 “给林素洁纳妾,甭管你多么爱他,想和他一生一世一双人。” 前车之鉴,血的教训。 “否则一个接一个地生下去,不断减寿,会死人的。” 林夫人斩钉截铁地拒绝了。 “丈夫是我的私属领地,不容其她女人染指分毫。” 掀开上衣,露出布袋般下垂严重的乳房、层层重重丑陋可怕的妊娠纹:“女人怀孕很可能会把身体毁坏成这样。而且生产过程很疼,非常疼。” “有多疼?” 回想了下。 “你把手按进滚烫的开水锅里,那种疼,持续两个多时辰。” 不止这些。 “怀孕非常损耗健康,怀孕期间,腰痛得辗转反侧、彻夜难眠,怀孕过后,腰再不复以前的强健了,很容易酸,很容易累,很容易疼。” “长白发,掉头发,头发变得稀疏。” “怀孕中后期腹压增大,压迫下身严重,导致肛门滋生恶心的痔疮。” “浮肿,脚肿得像馒头一样,全身臃肿难受。” “生孩子导致阴道撕裂,生过孩子的女人都会漏尿,不能蹦跳,不能激烈运动,不能情绪激烈地大哭大笑大怒……都容易尿失禁,很难堪。” “……” “……你在危言耸听,吓唬人,明文。从来没有书上写那些症状,我婆婆说生孩子很容易的,我母亲也从没告诉过那些东西。” 第155章 是啊,混混沌沌的明文也想不通。 为什么从来没有书上写那些东西呢?……古代的书籍视女人为下等人,不在乎,可以理解。现代所受的生理教育里,为什么也没有那些东西呢? 婆婆哄骗儿媳生孩子很容易,可以理解,立场嘛。为什么亲生母亲也从来不传授她们这些东西呢? “我是爱你的,南乡。”拥抱,紧紧地勒锢,揉碎进自身的骨血里,揉碎进自身破碎不堪的灵魂里,“非常非常爱。” “我知道。”挚友温热的脖颈皮肤与自身的脖颈皮肤贴在一起,头部与头部相依偎,相濡以沫,相忘于江湖。 “不,你不知道。”哽咽。 她们本该是夫妻,她本该是她白首偕老的妻子。 第361章 低烧持续十几天。 低烧持续二十多天。 每年冬天都来这么一场,年年不缺,越来越羸弱。 太医诊断,无药可救,最终一定会死在这种所谓的风寒上。 纵然这次勉强熬过去了,明年、后年的冬季,也很难挺过。 灵芝、雪莲、百年千年的人参、血燕燕窝……所有名贵的药材齐上阵,滋补养护,吊命续命。 夜里睡觉的时候,仍然无意识地打摆子、发冷颤,虚汗黏腻地渗出皮肤,濡湿贴身的里衣,湿透身下的床单,留下一滩大大的人形水渍。 拥在怀里,怀里的衣物也被染湿,握着手腕脉门,源源不断地往体内注入温暖平和的真气,涓涓细流般,流淌过全身的经脉,滋润四肢百骸。 心跳渐渐平稳了,瑟瑟发抖渐渐消失了。 趴在炙热的胸膛前,迷迷糊糊地梦呓。 “谢谢大人……等我病好了……便陪你睡,让你爽……” “这并非交易,明文。我们是夫妻,你以后要入展家的族谱的。” 一晚上换两三次床单,虚汗多到瘆人,让人难以置信,如此娇弱的小娘子哪儿来那么多水分,若非不停地喝热汤补充,她大概早已经虚脱干瘪成人干了吧。 仆从铺换新床褥的时候,他便抱她到软榻里,让她蜷在他怀里继续睡。 睡着了也不安分,明明保护得严严实实的,却还总做噩梦,无意识地细弱哭喊些乱七八糟的疯言乱语。 “妈妈#&x%*#&……” “报警……幺幺零……&#%x*#……” 万蚁噬心,痛彻心扉。 病成这副模样,她能熬过去么? 熬不过去了入土,人生漫漫六七十年,才四十出头,便早早地没了。 你说她一个女流家家的,早年那么刻苦地练武做什么,折损寿命,徒留下一身暗伤沉疴。 你说她性子那么烈做什么,倘若一开始便识相认错,回归女人该回归的妇道、正道,何至于被大商人动手段规驯这么些年。 金堆玉砌、金屋藏娇里,早被他们宠上天了。 唉,非得到终了,一切已经为时太晚的时候,才迷途知返,回头是岸。 围栏里的婴儿爬来爬去,抓着红色的小老虎,小老虎的脑袋上印着金色的王字。娇憨可爱,精力旺盛,咿咿呀呀地胡乱啃咬,啃咬完了老虎布偶,又吮吸自己白嫩的手指头。 通人性的西夏豹猫跃入围栏,围着小婴儿,无声无息地轻盈踱步,盘卧了下去。 婴儿立时顾不得布偶了,四肢并用,高兴地爬向母猫。母猫任由扑倒在身上的小孩不懂事地胡乱啃咬,斑斓的皮毛里留下晶莹的口水,温柔地舔舐小孩的脸蛋。 “咿呀……妈……妈……” “把小公子抱出去,扰到夫人安眠了。”父亲眉峰微颦。 “是,大人。” “是,大人。” 值班的仆人恭谨应喏。 小公子抱去了外屋,母猫也跃出围栏,跟在仆妇脚边,陪着婴儿一起去外屋了。 第362章 钱续命。 钱买命。 若在平民人家,这般重病,早已经放弃不救,进棺材入土了。 殚精竭虑,精疲力竭。 夜夜辛苦守护,夜夜真气输入脉门,滋润的暖流游走自肢百骸。 他的睡眠状况也被拖累得异常糟糕起来,怀中妻子冰冷黏腻。患得患失,时不时地兢醒,试探她鼻下的呼吸还在不在,颈侧脉搏消没消失,是否已经成了一具死尸。 精诚所至,金石为开。 大抵痴情真心感动了上苍,春暖花开的时节,所爱之人终于渐渐好转了。 再也不浑噩了,意识、思维皆清明了。 可以下地走路了,而非腿脚虚软,下地即跌倒了。 房间里扶着案几、桌子、柜子……等各种家具,慢慢活动,恢复对人体的掌控。 到哪儿都得婢女跟着,时不时搀扶着。 终于痊愈得差不多以后,到芳香的花园里赏花。 阳光绚烂,两个女儿正在嬉笑玩闹,小金莲,小碎步,跑不快,雀跃地追逐着蝴蝶,一不留心,被树根绊倒了,狠狠地摔了跤。 吓得看护的仆妇婆子心惊肉跳,心肝肉地叫嚷着,仿佛摔的是自个儿的眼珠子。 “裹脚好疼啊,妈妈,还很容易受伤,到底什么时候能解开啊?……”眼泪汪汪地撒娇娇。 “不能解的。”爹爹严肃地教诲,“大家都裹脚,就你特立独行不裹,以后还怎么嫁个好人家?难道要嫁乡野莽夫么?” 明黄色的迎春花盛放得热烈,大团大团,掩映着其它的花团锦簇,生机勃勃,迷人眼,乱人心。 “好看么?” 捻下一朵明黄,别在耳畔,大病初愈的女人笑纹深深,沙哑地问他。 “……” “我是不是老了,丑了,夫君?” 她黯然地垂下眼眸,手垂下,迎春花掉落在菁菁的绿草中,消失不见。 “不要妄自菲薄,”柔情地拉过来,用力按在胸膛里,吻了吻白发缕缕的脑袋,“四海八荒,天上地下,都只一个明文。明文很好很好。” “那你刚刚为什么迟迟不应答人家……”闹别扭,小小声,耍小性子。 “因娘子从未做过这种事,展某一时有些看呆了。” “……” 官僚在园子里练剑,她远远地看他练剑。 落英缤纷,巨阙凌厉,步法精妙旋移,随着中年剑客的剑气舞动,花瓣、碎草在空气中翻涌,形成旋转上升的漩涡。 轩昂伟岸,惊才风逸。 观者如痴如醉,周遭侍候的丫鬟仆从不禁目眩神迷。 剑锋利落地入鞘,锵然嗡鸣,所有人猛然惊醒,赶紧垂下头去,俯首帖耳,回归谨小慎微的原型。 白底小兰花的丝绸手帕温柔地擦拭汗津津,近在咫尺,男人身上散发出来的热气几乎要把自身吞噬。 擦过额头,擦过眉毛,擦过斜贯大半张脸的毁容蜈蚣疤。幽黑的眼眸一眨不眨,定定地向下注视着深爱之人。 深爱之人折断了两根花枝,往后退,退到他适才练武的场地中央。 翩若惊鸿,婉若游龙。 精妙绝伦的《怀化刀法》,行云流水地释放了出来,恍惚间,两根粗糙的花枝幻化作了两把致命的弯刀。 臃肿白胖的贵妇人,幻化回了当年黄黑剽悍的大捕头。 “……” 南国有佳人,绝世而独立。 一见之,即误终身。 气喘吁吁地收敛花枝,收双刀般,两根花枝背负在背后两侧,踉踉跄跄地半跪在地,累得几乎支撑不住身体。 赶紧上前扶,别着大累了一场,又病回去。 万分讶异。 “多少年了,娘子竟然还记得这套刀法。” “怎么忘得掉呢。”面颊绯红地笑说,眼睛晶亮晶亮的,“为了这本书,搭进去了自己的一生呢。” 她还呕心沥血把这套双刀刀法改良了,补上了所有漏洞。 “可惜了,没有内力作支撑,只剩空荡荡的花架子。”高官感叹。 倘若雄厚强悍的内力仍在,如今的她,恐怕连他也不能匹敌了。 第363章 “刚刚的我美么,相公?”小女人神采飞扬,希冀地祈盼。 “美。”丈夫诚心实意地赞叹,“美极了。” 爱意汹涌,她捧住他的两颊,炽热地吻了上去。 “唔……” 花园里的仆从迅速撤离,消失不见。 深吻,深入地唇齿相融,缱绻缠绵。 推着他步步往后退,直到退无可退,宽阔伟岸的后背重重地撞在怪石嶙峋的假山里。 单腿抵进武服长袍里去,规律地摩擦敏感的里侧。 “唔……”煎熬不住,求饶地嘤咛,“别……娘子……别在这里……” “不行,”抓住点火作乱的右手,竭力压制欲望,保持冷静,“明文,我们不能这样……” “怎么不行?”明文伤心地质问,“你不是说我美么?怎么,那其实是骗我的,其实我已经又老又丑到让大人下不去嘴了?” 第156章 “不是……”煎熬地挣扎,“你现在大病初愈,尚且虚弱,为夫不能在这种时候……” “哪儿来那么多废话!”耐性耗尽,骂骂咧咧,粗暴地撕扯男人的腰带,“欲拒还迎,浪不浪,贱不贱?” 闷哼。 “四哥说你与躺平捱操的寻常死鱼不同,很擅长这方面……我原以为他玩笑呢,如今看来,大商人从没错过啊……” “抱我。”女声命令。 “……” 颖悟绝伦,近乎人间鬼怪的恐怖商人确实从未错过。 绝情绝爱的蒋四郎永远走在正确的行进道路上。 他该听他的劝。 “……” 脆脆的,热热的,狠厉咬断,口感类似于火腿肠。 满口腥血,吐出那截湿热肮脏的肉类。 冷眼旁观丈夫倒下,不带一丝温情,唯刻骨铭心的恨意。 拐卖囚禁十几年,大国重臣,罪恶的保护伞轰然垮塌。 惨叫声在发出的前一刻,便已经被扼灭在了喉咙里。 身着庄园护院制服的蒙面人,鬼魅般显现,迅疾地拧断了京衙大领导的脖颈。 “老前辈,”感叹,“您可是让我们弟兄好等啊,自从仵作师傅成婚的喜宴以来,合作的邀请发出那么久了,迟迟没有回应。” “早干嘛了?非得等到确诊病入膏肓,时日无多了,才狠得下决心,与戕害者鱼死网破?” “本捕头为什么迟迟不敢应诺,你们师傅丁刚,应该比本捕头更清楚。”猩红毒戾,恨入骨血,视线一眨不眨地盯着草地里的尸体,头也不回地伸手讨要,“刀。” 锃亮的官刀出鞘,抛给香肩半露、衣衫不整的贵妇人,深宅大院中幽禁着,官商共用的翠玉禁脔。 禁脔双手持刀,疯魔了地报复泄愤,连砍高官的尸体几十刀,直到血肉模糊,人形全无,也无停止的意思。 血滴飞溅到了他们俩的灰麻蒙面巾上。 “行了行了,差不多得了,”年青的精锐步至后方,扯扯,“老前辈,府尹已经变成一块死猪肉了,再砍多少刀也没意思,人死如灯灭,什么都感觉不到了。” 老前辈置若罔闻,机械麻木地重复,继续残忍恶心的屠戮。 “行了!够了!”厉喝,夺刀制止,一人一边钳控住疯女人,强行拖开,“您这样搞,碎肉与血到处都是,我们清理起来很麻烦的!还怎么涂改现场!” 第364章 他说,我们的儿女长大成人后,都会有光明的未来。 三个儿子,父辈把他们安排进官场、商场,继承家业。经商的儿子,作当官的儿子向上爬的钱袋子。当官的儿子,为经商的儿子保驾护航,作其扩张壮大的保护伞。 兄弟齐心,其利断金。 相辅相成,互相成就,共成人杰枭雄。 娘家兄弟强势,作荫靠,女儿也会嫁得很好,不会受夫家的欺负。旭旭、小霞,她们会嫁给有权有钱的官商世族,作体面的贤妻良母,锦衣玉食,养尊处优,安稳舒适一生。 他说,你要好好活,能多熬些时日多熬些时日。人世间虽然腐烂,但很美好的。 他说,如果你早些悔改该多好,四哥那般钟情你,我那般钟情你,我们一大家子本可以很多年前就幸福美满了。 【……夫君,你有没有想过,自己早该英年早逝?】 【放屁。】 温醇威严的中年官僚,罕见地爆了粗口。 英年早逝,把生命停止在最纯洁的青涩时代,永恒凝固作墓碑里的褒扬铭文。 凭什么? 为什么? 就为了成全一个单薄空洞的英雄符号,为了满足老百姓狂热仰望的愚昧信仰?为了成全他人的满足而活,而死? 【本官对现今的一切很满意,快四十了,人到中年,功成名就,娇妻美妾,儿女绕膝,荣华美满。回头看以前的自己,越看越像傻*。】 人们在不断杀死自己的过程中行进。 漫漫时间长途,越来越面目全非,千奇百怪。 原先宇宙里,徐明文活了下来,徐明文腐化。平行宇宙里,展昭活下来,展昭腐化。 不同的人格,不同的道路,同样的终点。 官商勾结,蝇营狗苟,荫天蔽日,臭气熏天。 …… 收集碎肉、清理血污、抹灭痕迹、销毁物证、伪造假证……最擅犯法者,莫过于执法者,没有比他们刑侦公职的更懂完美犯罪。 刨了个深坑,命根子断裂、通体血肉模糊的高官尸体扔进去,黄泥土一锹一锹扬下,有条不紊地掩盖。 “在什么位置干什么事,占着茅坑不拉屎,您不出事谁出事。” 两个灰麻蒙面的年青精锐大约是搭档,类似于当年她与杜鹰那般的作战搭档,连嘟囔都那么默契,捧哏般,一句接一句。 掺杂着坊间俚语,颇为喜感。 “既想当清官,又想做个好领导,鱼与熊掌强行兼得,您那么牛逼咋不上天呢?……” “青天大老爷,您不拿,别人怎么拿,您不贪,我们怎么贪?……” 没有人,更没有人群,合该为了另一个人的意志而服务、而行动,无论这个意志多么高尚。 上古下今,武装公门里从无忠诚的哈巴狗,底下那一片一片骁悍的作战官兵,尽皆烈性狼犬。正义的口号无法当饭吃,烈犬饥肠,择主而噬。 铁锹杵在土地上,支撑着身体,略作歇息。气喘吁吁,袖子抹掉额头的汗珠。 深埋地底,尸体已经看不到了。 来回走动,把土踩结实,踩平。 “你断人家财路,人家断你生路,这是天理!展大人,哪怕到了阴曹地府,阎王爷面前,大家伙儿也不理亏。”理直气壮,义正言辞。 铺上菁菁的草皮,扯附近繁茂的灌木掩盖,彻底与花园环境相融,再无半分异样。 赵宋皇朝,皇祐四年,二月初九,春。 从三品的京畿府尹,大国重臣,姓展名昭,字熊飞者,人间蒸发,消失于帝都西城的毓伦庄园。 自刑部调任来的新领导将会与他们同类。仅剩的清正坚持消失,这个国家的司法系统,将会与这个国家彻底一致地高速腐烂,变成与这个国家一致的辉煌模样。 第365章 要为高山,而非溪流。 要为屠刀,而非草芥。 要为王侯将相,而非起歌舞的菟丝花。 要自由随风起,凌于山壑万里,化作长河旭日。 要笔墨纵横,执掌权柄杀器,主宰人间太平,而非困囿于方寸间,拘泥于情与爱。 坚忍,刻苦,油滑,钻营。 十四岁入公门,最贫穷的偏远基层,莽柯乡衙,最低微的贱役,吃糠咽菜,干最脏最累的灰色活计。 十九岁调升西南韦县县衙,剽悍暴戾的官兵头子,双手血债累累。 二十三岁调升陈州州衙,有名有份的刑侦捕快。 二十八岁倾家荡产,花费数千两积蓄,终于调升进一国帝都,开封。 三十一岁,位列京畿四大名捕之首,开封府中尊为大捕头,声名赫赫。 三十三岁,被武官统领与东南巨贾轮了,活生生打成了翠玉禁脔,供官商共用享乐。 四十四岁,油尽灯枯,时日无多。 …… 以我的坚忍努力,本可以鹏程万里,位极人臣。 居高临下、自以为是的王八犊子,把老子的道毁了,强迫回归他们认为正确的道路。 哈。 女德,妇道。 男人制定的,女人该具备的无害德行。 男人制定的,女人该成为的忠诚模样。 男人指定的,女人应该走的服务道路。 非法拘禁,拐卖,强暴,家暴,精神虐待,轮奸,强奸产子…… 十一年的漫长岁月,哦不,现在已经到十二年了。 十二年的漫长时间,我一生中最好的黄金时代,被两个以爱情之名的戕害者,毁灭得彻彻底底,渣都不剩。 日日夜夜,千疮百孔,血泪斑驳。 严重的精神疾病,间歇性发作,时而清醒,时而混沌。生命力耗尽,所有曾经的宏伟理想支离破碎,化为湮尘。 被摔打得太重了,被灌下的催情迷幻药太烈了,以至于脑壳里时不时地钝痛。 书生弱质的小仵作,其实是隐藏的顶级赏金刺客,南乡宛若盖世大英雄般,踩着七彩祥云救出明文,好朋友手拉手,蜉蝣撼树,一起打倒了邪恶的官商黑恶势力,从此过上了幸福快乐的生活。 那样的平行宇宙真的存在过么? 还是只是重度精神病患者绝望的臆想? 承受不了残酷黑暗的现实,于是做了一场盛大的美梦,梦里什么都能圆满。 而事实上,从未挣脱过,蝼蚁草芥,自从遭遇官商黑磅礴倾轧,便毫无反抗之力地被锁链拴了一生。 不。 第157章 不能那样想。 那样想会疯。 那样想真的会无力活下去。 周卫国一定存在过,世界上一定有另一个我,苦尽甘来,活得很好。 …… 典雅雍容的大书房里,当家主母辅导二公子读书。 母慈子孝,摸着二儿子的脑袋,谆谆教导。 “乖,长大以后,不止要自身强大,而且要保存良心,善待他人。尤其是女孩子,务必善待自己的妻子与妾侍,好好爱惜,珍重呵护,不轻贱,不欺负,不伤害。” “为什么呢?凭什么呢?”少年老成,略作思虑,剧毒地反问,“她有什么资格?她们有什么资格?” 一金簪捅了下去,以旧昔年老捕头的狠辣,精准无误地捅入孩子的颈动脉,迅疾拔掉,鲜红炽热的血液飞溅飙出。 毫无防备的二儿子踉跄地摔向后方,撞歪了前唐红木雕花阔椅。 捂着颈侧,努力堵住出血口。 想喊些什么呼救,牵扯到咽喉,剧痛,什么都嚎不出来。恐惧地发现,不知何时,所有值守的丫鬟仆侍都消失了。 难以置信,艰难地发出细微的破碎音节。 “妈?……” “嗳。” 妈妈一如往常地平和。 往外爬,本能地逃离危险。 生身母亲在后方轻柔地呼唤:“回来,小云,你不相信妈妈么?妈妈怎么可能伤害自己的孩子呢?妈妈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你好。就算你尚且不能理解,也是为了你好。” “……” “回来。” “……” “回来,小云。” “……” “小云,回来,回妈妈怀里。” 儿子调转方向,慢慢地往母亲的方向爬。 从小到大,自有记事起,每被蒋爹爹收拾得鼻青脸肿,为了避免吓到他们儿女,都会强撑笑容,哄骗他们说,爹爹刚刚是在和娘亲玩游戏呢。 如此伟大的母亲,怎么会害自己。 爬到母亲怀里,又是狠厉的一簪子捅了下去,迅疾拔出。 太痛了,本能地再次逃离,往外爬。 母亲又在后方温柔地召唤。 天人挣扎,略作迟疑,重新爬向贵妇人的怀抱。 ……如此往复数次,直到死透。 “小畜生。” 怀抱亲生骨肉的尸体,猩红泪流。 上梁不正下梁歪。 父子一脉相承。 不管如何教育纠正,他都会变成下一个蒋四,下一个展昭。 视女人为传宗接代的容器,为玩耍娱情的宠物,为工具性的贤妻或良母,为掠夺的资源,为易侵略犯罪的目标。 唯独不视为,与他们一样的,活生生的人。 第366章 万事开头难,杀害自己的亲生骨肉也是。 狠下心宰了第一个,腥气涌入鼻腔,血管里屠戮的兽欲高涨,剩下的四个就顺畅多了。 头脑前所未有地清明起来。 强奸,乃至于轮奸的产物,为什么要留着。 我自己的身体,我自己绝对掌控。 不是我自愿怀上的东西,全都是寄生虫、孽障、畜生。 最小的婴儿直接捂死。 女儿…… 女儿…… “旭旭啊,绣鞋里的金莲还疼么?……”勉力克制着颤音。 “疼啊,疼死了,娘亲,为什么哥哥弟弟们都不用裹,就我和妹妹必须裹?这不公平!……” “因为你是女的,妹妹也是女的。” 无尽怜爱。 “妈妈也觉得裹脚很疼,疼死妈妈了。” “妈妈没裹脚啊,妈妈是天足,难看的大脚。” “你们的父亲、爹爹,一直在娘亲的脑子里搞裹脚。” “脑子里……裹?……裹脑子?” 冥思苦想,无法理解。 慈爱地笑,引诱蛊惑。 “妈妈有个奇妙的方法,以后再也不疼了,想不想用?” “……” “来,卧在妈妈腿上,甜甜地睡一觉,就再也没有痛苦了。” “……” 一下一下,轻柔地拍抚背脊。信任地沉睡过去以后,嘎嘣,拧断了女儿细嫩的脖颈。 二儿子蒋云。 三女儿蒋旭。 四女儿蒋霞。 老幺蒋浪。 男人的血脉,一个一个宰掉。 最后仅剩大儿子,十二岁的蒋风。 “蒋风这个年纪,近于成人,已经难以哄骗了。他身为嫡长公子,被蒋平作为继承人精心培养多年,狡诈多谋,武艺精湛,我杀不了他。” 隐在屏风后的两位京畿精锐鬼魅般浮出,刑侦专业素养,有条不紊地清理犯罪现场,处理尸体,消除一切痕迹。 “无碍,展夫人,有我们帮你。” “不是展夫人!”暴怒吼骂。 “好的,蒋夫……额,”说秃噜嘴了,赶紧改作敬称,“老前辈。” …… 大儿子处理起来最为棘手。 蒋风的相貌与蒋四简直如出一辙,商人性情也随了个十成十,唯利是图,刁滑毒辣,可恶可恨至极。 甫一进屋,立时察觉到不对劲,手按在了腰侧的刀柄上。 “怎么了儿砸?”母亲疑惑地问。 环顾四周观察,按在刀柄上的手缓缓地松开了。 “……没什么,娘,心里头莫名地不太舒服。” 后来刺客出现,少年拔刀救母。 睚眦欲裂。 “你们是什么人?怎么潜入得我家!” “我母亲深宅妇人,与世无争,作甚杀她!” “买凶雇你们的人出价多少?本公子花双倍买回去!” 高呼救命,召唤值守巡逻的护院,护院却迟迟没有出现,诡异地寂静,死寂到惊悚。 以一敌二,才十二岁的少年,体格尚未完全长开,哪里敌得过虎背熊腰、作战经验丰富的一线精锐。 不多时便皮开肉绽,被砍伤了左腿,一瘸一拐,鲜血淋漓。 “快跑啊,儿子,别管妈妈了!快自己逃命!……”母亲五内俱焚,热泪盈眶。 蒋风不跑。 蒋风往后退。 胸膛剧烈地起伏,精疲力竭,喘息炽热,淋漓的汗珠渗出古铜的皮肤,流下坚毅的眉眼。 横刀防御,步法谨慎严密,死死地把母亲护在身后。 慌而不乱,安慰镇定。 “妈,你放心,要想杀你,除非先从儿子的尸体上踏过去……” 噗嗤,金属没入血肉,后心猛然刺痛。 “……妈?” 难以置信,艰难地转过身去。 母亲已经把精准刺入儿子心脏的匕首拔出来了。 白胖老态的面庞上,神情狰狞而痛恶,扭曲成丑陋的一团,再无记忆中的懦弱、温驯、卑怯。 狠狠地瞪着他,看着他悲伤地倒下。 “好孩子,你们全死了,蒋大老板的损失才够大。” 那两个蒙面的刺客欲上前来补刀,入魔了般的母亲抬手把他们摒退了。 军人式半跪下身,反握匕首,亲手割开了他的咽喉,利落干脆。 瞳孔逐渐涣散,随着人体血液的流失,四肢冰寒到微微发抖。 母亲…… 母亲…… 母亲的疯病又发作了么?…… 第367章 身为一个坚定的唯物主义者,此时此刻,我真希望人死后有鬼。这样的话,青天大老爷的在天之灵就能看到,他的血脉是如何一个一个被屠戮尽的。 什么都不剩。 什么都不剩。 拿金屋藏娇里的小翠玉传宗接代? 哈,老子让他断子绝孙! “帮我做掉蒋四。” 通红的眼眶里,猩红的眼珠子缓缓转动,盯向两个朝气蓬勃的年青人。 “蒋老板不能杀。”灰麻蒙面的精锐,清理干净血污恐怖的犯罪现场,就着铜盆洗手,在身上的护院服擦干净水渍,平静地拒绝,“断展府尹生路,是因为他断所有人财路。杀大商人作什么?那么孝顺懂事的聚宝盆、摇钱树,衙门又不是乱咬胡撕的疯狗,怎能不分青红皂白,意气行事。” “铁打的商户,流水的时任官。” “老前辈,开封府没有动蒋家的理由。” 笑音轻蔑。 上下打量着中年妇女腥血斑斑、神智不稳的狼狈德行。 “更何况,就您?去骗蒋老爷?” “十个您的脑子加起来,也玩不过那位大奸商。别自不量力,逞莽夫仇恨之勇了。” 诚恳地劝说。 “死了那么多条命,管家、护院、丫鬟、小厮、举足轻重的贵公子、千金小姐……风声扯呼,咱们必须赶快离开了。否则万一大商人办完生意,提前回来了,您被抓到,必遭削手足、剜耳眼,做成人彘。” 另一个矮胖敦实的精锐绕到身后,拍拍肩膀,焦急地催促:“快走吧……” 第158章 假身份,路引,通关文牒,盘缠……包袱里的东西很齐全,一应逃亡所需全部备好了。 转身进入珠帘绰约的内室。 抽出梳妆台的抽屉,取出女红剪子,对着镜子咔嚓咔嚓几下,野蛮地剪掉累赘的及腰长发。 粗暴地扯下满头的华贵珠翠,热毛巾硬生生地搓去满脸、满脖子,跗骨蛆般的胭脂水粉妆容。 脱掉繁复漂亮却桎梏行动的裙子。撕下一段布料,裹胸,紧紧地固定住沉甸甸、不利于奔跑的下垂乳房。 头发梳成利落的男式,绑黑色的发带。换方便的男装,脱掉精致的绣鞋,穿上厚实的宽底男靴。 丁刚、杜鹰、萧国封……老战友们准备得贴心细致极了,靴子的尺码刚刚好,男装的大小肥瘦也正合适,麻灰平民布衣,最不起眼,融入人流即隐匿。 两个精锐一左一右,护着离开死气沉沉的庄园内围,至中围,至外围,凭借当初偷偷传递出的庄园守备图,精准地避开了各道巡逻阻碍。 “……” 阳光洒肩头,重归自由人。 高墙深宅的豪门阔府,戒卫森严的朱阁楼阙,占地广袤的毓伦庄园,锁困了半生的金丝笼,竟就这么奇迹般地逃出来了。 仰起脸,阖上眼皮,感受春日里和煦的光照与温度,自由自在,如痴如醉。 再也不是井底蛙的可怜视野,四四方方的闭仄小天空。 苍穹万里,浩荡无垠。 任我辈鹰击长空,破雷电,碎妖风,翱翔徜徉。 自庄园隐蔽的东偏门出来,繁荣的花木掩映,不远处就是卖鱼虾蟹的水鲜市场,众生芸芸,庸碌苦累,热闹嘈杂,烟火气浓重。 “走呀,您怎么不走了?刚出虎穴,这儿还不安全呢,陷空岛的爪牙很快就会追过来!”一左一右,隐隐控制,心急如焚,担忧地催促。 “你们师傅让把我埋在哪儿?”平平淡淡。 架扯胳膊的动作僵住。 “……老前辈,您这是什么意思?” “字面上的意思。” “……” “……” 互相暗暗交流了会儿眼神,纷纷拉下了面巾。 都是年纪轻轻的面庞,一张晒得黢黑的国字脸,一张小麦黄的圆脸,胡子青茬微微,脸无三两肉,目光清澈湛亮。 筋骨结实,武艺精悍,执行力极强,一如年轻时代的我们。 武人礼,抱拳致敬。 “晚辈胡攀。” “晚辈岳青云。” “既然明知会被开封府一并处理掉,前辈为何还敢应下师傅的合作邀约?” 眉眼弯弯。 “因为咱这条贱命,时日无多了呀。” “拿病得快死了的小吏,换当朝三品大员下地狱,值。” 困在糜华的金丝笼里,各种天材地宝的名贵补药续命,吊着这副残损得不成人样的破身子,每天虚与委蛇,和毁了自己前程的衣冠禽兽谈情说爱,日日月月年年,上演虚伪恶心的娇妻戏码。 我想我真是小人的典范,卑劣且顽强,蟑螂一般,把贪生怕死四个字诠释得淋漓尽致。 十二年。 以每年三百六十五天计,十二年,足足四千三百八十日的漫长岁月。浑浑噩噩,流脓发臭。 倘若没有病危的当头一击,我恐怕还会继续腐烂下去。 为了生存。 为了生存。 为了生存。 既然生存无法维系了,那么不如燃烧。 “刚子……我是说你们师傅,让把本捕头埋在哪里?” “南郊胡杨林,风光秀美之境。”手握在刀柄上,微微抽出,隐隐恐吓,“配合些,主动跟我们走吧,前辈,还落得个体面。也让我们搭档省点事,在这儿砍死您,光天化日的,不好往外运输。” 第368章 胡杨耐旱耐寒,生命力极其顽强。 但顽强往往也意味着残忍,这东西会挤别的植物的根,一片地区如果生长起来胡杨,没过几年,就只剩下胡杨了,别的树木全被它们挤死了。 红红火火,满山遍野,蓬勃繁荣,煌煌然宛若人世间缠织的欲望在熊熊燃烧。食、色、钱、权、势、功名……可惜到死了,身外物一样带不走。 傍晚天光渐暗,赤色的晚霞与大地的胡杨林交相辉映,妩媚妖娆,波澜壮阔。 可惜了,这样美的景色以后再也看不到了。 倘若在安稳的现代,我该平平安安,寿终正寝,长命百岁才对。而在这里,才四十来岁,油尽灯枯了。 我想来想去,也找不出自己做错了什么。 每一样选择,或许对不起别人,但绝对对得起我自己。 坏人不自知为坏, 错者不自知为错。 在每个人的思维逻辑里,自己的行为都合情合理,正确无比。 当局者迷,旁观者清。或许真像蒋怪物训诫得那样,我的错处在于反抗,在于不识抬举,好好做官商之间共用的翠玉女郎,诚心忠顺,何至于遭受那么多年的虐待,早早地玉殒香消。 “……” 我不回头。 纵然错了,我也认定了这条路。 蝼蚁草民,杀害了三品的高官大员,及高官与巨贾的子嗣,哪里还有回头的余地。 以下犯上者,在司法,罪不可恕,板上钉钉的死刑。 …… 跟着年轻的精锐,慢慢地往胡杨林深处走,他们已经不戴蒙面的灰布巾了。积年累月的枯枝烂叶铺就成松软的自然地毯,稳健的步伐踩在上面,咔擦咔擦,细微地作响。 晚风徐徐的,携卷着木叶的清香,温度适宜,舒适极了。 腿肚子有些酸累,虚弱不堪,走得路程稍微长了点,便开始体力不支了。 好在这俩小伙子人挺好的,也没催促,铁锹扛在肩膀上,吊儿郎当,放松自在地在前头走,心情愉悦,时不时吹会儿口哨,模仿林间婉转的鸟鸣。 我实在跟不上了,距离拉得有些远了,他们就会停下来,回头看着我,等我歇会儿气,追上来了,再继续走。 响亮的喷鼻声,蹄音踢踏,一群野性而美丽的生物,皮毛棕褐色,形体似鹿,但远比鹿庞大沉重得多。六七头的大家庭,浓密的林荫间悠闲地漫步,咬食灌木浆果,慢慢咀嚼着吃,兽眸古老深邃,漆黑而宁静。 恍惚间,看到了绿裙子的南乡。 公务不怎么忙的时候,与南乡一起背着竹筐,上山采野蘑菇,野生菌子的鲜美永生难忘。 就是得注意辨别,万一误食了毒菌,轻则致幻,重则口吐白沫垂危。 …… 南郊胡杨林,风光秀美之境。 清幽僻静,烈士陵园也在附近。 “死之前,能让我进去最后看一眼么?”指指那处庄严肃穆的方向,礼貌地请求。 “……” “……” 庆历二年,老师傅李青峰牺牲于及仙打拐,葬入陵园。 庆历五年,老部下魏义牺牲于地方扫黑,葬入陵园。 庆历七年,老战友裘国泰牺牲于地方扫黄,葬入陵园。 皇祐三年,老战友蒙厉悔,老部下高华鸿、楚念辞……牺牲于地方打拐,葬入陵园。 皇祐四年,老战友马泽云救治无效,断气在京衙最好的病房里,宣布牺牲,葬入陵园。 皇祐五年,…… 康定元年,…… 康定二年,…… 道魔相依,道高一尺,魔高一丈……前赴后继地精卫填海,难计其数的悲壮英烈。 占地广袤的大陵园,庄严神圣的公职冢,亡者的墓碑密密麻麻,死寂,氛围却毫不阴森。 以浩然正气,震慑在险峻奇诡的天地间,绵延千古,流芳万世,代代薪火相传。 血肉堆砌出的尸山血海,构筑成阻挡在黑暗与光明间的灰色长城,守护着太平,镇守着民生。 年轻时代的战友们,如今已经所剩无几,大部分都沉睡在了其中。 我本该在他们之间。 我本应该在此中。 跪在老师傅的墓前,恭恭敬敬地磕了三个响头。墓碑冰冷,铭刻的悼文苍劲而铿锵,字字泣血。 青山绿水埋忠骨, 金銮机杼生虻蝇。 英雄百代无福禄, 赤子万古未断绝。 第369章 寻了处松软易挖掘的草地,砍断碍事的灌木,整得空旷些,省得灌木的荆棘刮破衣袍的布料,回家还得缝补。 一铁锹一铁锹挖下去,泥土堆到旁边,坑由浅至深,由小扩大,小半个时辰,渐渐地成型。 一边挖,一边絮絮地聊天,融洽而轻松。 “您放心,老前辈,我们师傅特意叮嘱过了,把尸体埋得深深的,不会让闻到味儿的野狼把您刨出来啃了的。” “谢谢。” “……您好像并不恨大捕头?那可是多少年的同袍啊,出尔反尔,卸磨杀驴,下令把您处理了。” 第159章 “有何可恨的,刚子的做法可以理解。若我在他的位置上,也会下同样的命令。”不疾不徐,平寂安然地言说,“京畿重臣遭恶性谋杀,朝野震荡,皇帝震怒,波及甚广。必须做得干干净净,不可留下丝毫破绽,否则一经查出来了,便是夷三族的大罪。” 做绝,无可刑侦,方才成完美犯罪。 徐明文如果作为逃犯流亡在外,一旦被某地衙门抓捕归案,丁刚、杜鹰、萧国封、苏烈风、熊霸……有一个算一个,人头全部滚滚落地。 连并他们的家庭、家族,也会被朝廷血洗。明正典刑,以儆效尤。 “需不需要帮忙?你看上去挺累的,一脑门子热汗。” “……给。” 铁锹递了过来。 挖了几锹,顺嘴关心了句。 “把我埋了以后,你俩打算去哪儿?” “什么去哪儿,”大喇喇坐在岩石上,倚靠着树干歇息,豪放粗野地敞开着腿,“当然回开封府汇报啊。” 挖掘的动作停止。 抬眼望,神色幽深莫名。 “你俩没给自己准备假身份、假文牒、包袱细软?” 匕首清理指甲缝里的污泥,动作微顿。 “您什么意思?” “……” “……没什么。” 垂下眼帘,平平静静,继续挖掘自己的葬身墓穴。 起身,拍掉身上的碎草叶,握着青灰色的作战匕首大步走来。 “说清楚,刚刚那句话究竟什么意思。” “……” 没表情地冷静退后,沉默为金。 焦躁地恫吓。 “您的命握在我们手上,我们可以拧断您的脖子,让您死得干净利落,毫无痛苦。也可以在您身上捅几记血窟窿,在您还喘气,还有心跳时,进行活埋,让您死得痛苦不堪。” “……” “青云,控制住她。” 凡相处,必有强弱,必有主从。岳青云、胡攀这对年轻的精锐搭档,显而易见,矮个子、国字脸的胡攀为主导。 胡攀说什么,岳青云立刻照办。 扔下铁锹,抹掉额上细密的汗珠,过来按住肩膀,官兵控制罪犯式,紧紧地反钳住双臂。 疑惑不已:“怎么了,阿攀?” 黢黑敦实的阿攀咬着牙道:“不对劲。” “哪儿不对劲?” “哪儿不对劲,得问这位老前辈,她才是浸淫公门几十年的传奇。” 冰冷的利刃刺入布料,抵上腹腔,刺痛微微。 “同出公门,我们学过的刑讯逼供手段您更懂,您总不想晚辈在您身上捅几十刀,刀刀避开要害吧?那也忒残忍了,相煎何急呢。” “……” “……” “说!” 厉吼,震耳欲聋。 “再不吱声,”阴森森咧开白牙,额角青筋隐隐迸显,威胁,“晚辈可就对不住,开始给您上刑了啊。” 吊足胃口,终于慢吞吞地交代了。 “衙门里干脏活,尤其咱们这种出身不好,无依无靠的兵丁干脏活,得掂量着分量来。有些东西可以碰,有些东西不管上头领导画多大的饼,都绝不敢碰。” 青天展大人被害失踪了,京城地界里,掘地三尺地彻查。 我活着是破绽。 这两个埋了我的,更是行走的破绽。 那会子路上看他们愉悦轻松地吹口哨、模仿鸟鸣,还以为他们很精明,什么万全准备都做好了呢。 合着这是俩大愚若智的憨批啊。 嘿嘿嘿嘿嘿嘿,幸灾乐祸地贱笑,恶毒地诛心。 “等着被人下死狱,剪断舌头,作顶罪羊吧。成家了么?你们的遗孀孩子老人,衙门会替你们照顾好的,抚恤金很丰厚,尽管安心地去吧。” 第370章 毓伦庄园的案子必然已经发了,帝都的气氛很不对,前所未有地高压恐怖,阴沉沉。 人群围着张贴在墙上的通缉告示窃窃私语,惧怕惹来麻烦,连讨论都不敢高声。 大乱起,小民敏感,似嗅到不详气味的的食草小动物,纷纷龟缩起来,归避可能降临的强风暴雨,以免被殃及池鱼。 天光还没暗透,街边的小摊便已经在张皇失措地收摊了。买菜的妇人、干苦力的汉子、下学堂的孩子、拄着拐杖的老人……形形色色,无不都在往家里赶。 许多列队的官兵步履匆匆,整齐地跑过,各色衙门制服都有,刑部的、开封府的、大理寺的……训练精良,全副武装,煞气凛冽。 “跟我走。” 逆着人流艰难地潜行,东拐西绕,凭记忆,至榆树浓密的小巷深处,一户不起眼的破落小宅。 “匕首。” 匕首递了过来,撬开污泥厚厚的青砖,取出钥匙,打开门锁。 “随我进来。” 多少年没使用过的安全屋,家具简陋,积满了厚厚的污垢。 暗淡的光束里,千千万万灰尘空灵地飞舞,受惊的老鼠吱吱地蹿进墙洞,烂木头的霉味儿扑鼻而来。 “老前辈,接下来的日子里,咱们仨藏在这里躲风头,等大浪过了再出京?” “不,这处窝点还不够安全,早晚会被陷空岛查到。” “那您带我们搭档来这里是?……” “搬开客厅的桌子。”命令。 沉重的黑木方桌搬开,揭开灰尘浓厚的旧地毯,半跪下去,匕首撬开青砖,两三条瘆人的红蜈蚣飞快地爬出。 抱出深藏地下十几年的桐油防水箱。 打开。 嚯!—— “我积蓄不多了,这一千两,买命钱,”头也不回,银票递给两青年,“你们俩看着分。” 摧枯拉朽地撕裂了认知,忍不住低声纳罕:“一千两……我们当官兵,一年的俸禄也才不到二十两啊……” “少见多怪,”得意自豪地轻笑,“若你们能干到我曾经的位置,就不觉得是什么了。” 可惜他们没机会了。 年纪轻轻,才二十出头,就被人害了,沾染了超出能力范围的脏活儿。若被我带着逃出生天了还好,逃不出去,就等着变成毓伦大案的顶罪羊吧。 为什么总有些人光长武功不长脑子呢? “别前辈前辈的叫了,现在风声紧得很,万一被老百姓听到,举报领赏钱,那乐子可就大了。我比你们年长一轮,以后的日子管我叫姑,我管你们叫侄儿,隐蔽方便。” “是,大姑。” “是,大姑。” 桐油箱里的东西很齐全,袖箭暗器、弯刀武器、过期的解毒散、过期的金疮药、易容工具……五花八门。 逃亡所需,应有尽有,光是成套的假身份、假路引、假文牒就十几份。 “大姑,您怎能神机妙算至此,在多年前就预料到今日的需要?”惊叹,溜须拍马,阿谀奉承。 “亏心脏活干多了,怕遭雷劈,准备的后路自然多。”阴不阴,阳不阳,怪腔怪气。 用来防落马,防站错队,防衙门内部反贪,防遭清洗。庙堂里有句行话说得好,没有跑路准备的黑手套不是合格的好黑手套。 仔仔细细辨别,筛选已经变质的伤药、毒药。摆弄着易容工具、假发、假胡子,检查是否还能使用。 神经高度警惕,岳青云耳朵动了动,突然间对外暴喝。 “哪儿来的点子?吞了雄心豹子胆了!——” 锃亮的官刀锵然出鞘,破门追出。 留下胡攀全服戒备,继续守卫在我身边,防止调虎离山,出谋划策的狗头军师被人宰了。 不多时,拖了个贼眉鼠眼、鼻青脸肿的东西回来,押跪在面前。 “大姑,蒋四郎的人。” 心脏骤停。 浑身血液凝固。 “他妈的,&#%x*&#,王八羔子,怎么这么快。”喷粪般的粗鄙脏话,抑制不住地恐惧,神情狰狞,通体一阵阵发寒。 “四夫人,您知道您现在值多少钱了么?”喽啰被押跪在地上,混不在意地吐出一口血沫,眯着肿胀的眼缝,咧着被打掉门牙的牙花子,嬉皮笑脸,“五万两,当家的在黑市开了天价悬赏,死活不论。” “现在哪怕白道抓到您,也会优先往陷空岛送。” “解决掉他。”狠戾。 “是。”“是。” 宰鸡般,刀锋抹脖割喉,血液如瀑布汩汩涌出,淋透了胸前的衣裳,混混模样的小喽啰,砰地砸倒在了青灰的砖地里。 眼睛怔懵地大瞪着,干燥皲裂的口唇一开一阖,不知想说些什么。 手本能地捂向咽喉,看了眼,满手惊悚的鲜红,眼泪一下子出来了,流里流气的凶恶表情化作了吓呆的空白,尿溺失禁,难闻的骚味扩散在空气中。 他大约想喊救命。 什么渣子,敢惹我们。 第371章 倒霉了这么些年,我算是明白了,道德属于昂贵的奢侈品,只有包相、展昭那种绝对的强者,或者温室里的花朵,才有资格玩得起。弱者如果不狠毒起来,骨头渣都被人吃得不剩。 第160章 幸亏这小混混自不量力,贪心不足蛇吞象,想独吞五万悬赏银。 但凡他稍微聪明点,悄悄地给附近地痞流氓通风报信,有钱大家一起赚,有风险大家一起分担,此刻我与岳青云、胡攀已经麻烦滔天了。 “外衣脱掉,换上这身。” “这是……契丹胡服?” “对。” “大姑,宋辽敌对,我们身为大宋的子民,穿上胡服,等同于叛国啊……”迟疑。 “想活命就听安排,吩咐什么丫照办,哪儿来那么多废话,逼逼赖赖!”倚老卖老,好为人师,不耐烦地训斥。 自顾自地脱下宋人外衣,换上圆领胡服:“我病得快死,没几天寿了,无所谓。你们才二十出头,年纪轻轻,还有无限的未来,有什么比活下去更重要的么?” “……” “……” 低眉顺眼,默默地换上了。 小院里挖湿润的黄泥,涂抹到雪白的脸上、脖子上、双手上,清水稍稍洗去,干燥以后肤色便成了劳苦大众的土黄。 碳灰涂眉,温婉贤惠的柳叶眉变成北方民族粗犷的浓眉。易容画妆,仔仔细细修饰,加深立体轮廓,仿佛契丹人,又仿佛西夏人。 编辫子,改为契丹发型。 “走,快走,陷空岛很快就会查到这里。” 十几套假身份,路引、文牒俱全,任由通缉中的逃犯挑选使用。从今往后,徐明文变为耶律雄,岳青云变为耶律奇,胡攀变为耶律下茴。 不做女人,依旧作为男人活着。男人是人,女人是物品,是容器,是掠夺的资源,是易于犯罪的目标,是羊。 风头过后出京,北上,往大辽去,听闻那里对女性的压迫剥削没宋国这么严重。 岳青云、胡攀出京后就会与我分道扬镳,往西南去,那边户籍管理混乱,以他俩的强悍武艺,进入地方衙门做个鹰爪,重新吃上皇饷,绰绰有余。 农耕封建时代,通讯落后,跨州、跨府追捕如汪洋捞针,难若登天,只要他们再也不入京,基本上一生安稳无忧。 各奔前程以后,失去这两条狗的保护,弱质女流独自赶路在外,无异于自杀,指不定就被民间拐子掳了。必须做男人。 就算做男人,病殃殃独行在外,手无缚鸡之力,也很危险,容易遭抢劫,被谋财害命。得去黑市买些毒药,身上尽可能多地佩戴些暗器,增加防身手段。 唉,我现在真后悔自己没多学项技能,做不了刑侦捕头,以后还能做什么工作谋生? 长途跋涉所需钱财不菲,剩下这点积蓄花完了以后喝西北风? 到了辽国做什么,饭馆端盘子跑堂?后厨刷碗?马厩铲马粪?……身子废了,那些体力活已经承担不了了。 路尽绝,生无望。 希望能病死在路上,钱花光之前。至少是饱着死的。 第372章 墙上张贴的通缉告示只有我的,没有被我骗走的两个精锐的。 中年妇女的画像,臃肿白胖,富态满满,懦弱卑怯。 底下附着公文说明,朝廷通缉要犯,参与谋害忠良,并且残害了夫家的全部孩子,失心疯患者,精神不正常,极度危险。 穷凶极恶,亡命之徒。 凡提供有效线索者,三法司重重有赏。 公家的每张通缉告示旁,跟着陷空岛的江湖追杀令,悬赏五万,死活不论,人头送到毓伦庄园就行。 大街上时不时地有官兵抓着路人,对比手中的详细画像。 对于女人来说臃肿肥胖的身材,变成男人以后就成了壮实正常,我的个子本来就高,垫了鞋底以后,比大多数男人还高半头。 带着岳青云、胡攀两个跟班,三条魁梧的契丹蛮子勾肩搭背,正大光明地往番市走,路上没遇到任何拦截盘查。 “是她!她长得像!……” 提着菜篮子的中年民妇哭喊着冤枉,被逮进了衙门里。大快步跑经身边的挎刀官兵,带起一阵阵疾风,衣袂翻飞。 番市入口处常年设着关卡,值班的士兵正在吃晚饭,一边扒着碗里的青椒红烧肉,一边看了眼我们递过去的证件。 “耶律雄?来开封采买汴绣?” “是的,老爷,是的。” 契丹语,点头哈腰,陪笑脸。 “耶律奇?” “……” 岳青云不知怎么应,紧张得绷直绷直。 “耶律下茴?” “……” 胡攀也不知道怎么应,一个劲儿地讨好傻笑,咧着满嘴的大白牙,跟个铁憨憨似的。 “你俩怎么都不说话?” “俩侄子天生哑巴,残疾的。” 我替他们应答,作出一番家门愁苦的情态。 士兵抽走了证件中夹带的银票贿赂,隐蔽地塞入袖筒,挥挥手,示意关卡放行。 对我们善意地笑了笑,怪腔怪调,模仿了句契丹的祝福语。 “朋友,花开日好,向前看。” “……” 鼻头一下子酸了。 是的,春天的花朵开了,日头很好,要向前看。 至少我冲出来了,不是么? 宁愿死在原野奔跑的路上,不死在暗无天日的拐卖囚笼中。 …… 赵宋皇朝重文抑武,强干弱枝。 强中央而弱地方,导致国家军事力量羸弱,对外防御战争输多赢少,一直被辽国压着打,步步蚕食。 经济却肥得流油,手工业发达,商业昌盛,明珠般璀璨耀眼,吸引得万邦来互市。 汴绣、苏绣、蜀锦闻名遐迩,官窑、钧窑、汝窑、定窑和哥窑,五大名窑产出的上等瓷器精美绝伦,堪称艺术品,远销海内外。 开封作为全国的政治、经济中心,内设的番市规模尤为震撼。车水马龙,店铺林立,各国商人在此汇聚,契丹、西夏、大理、吐蕃、回鹘、波斯、安南、高丽、东瀛…… 黄肤黑眼的,白肤棕眼的,红卷发的,棕发灰眼的……各色民俗服装,各种民族语言,五彩斑斓,异彩纷呈,在此绚烂交织。 熙熙攘攘为利来,熙熙攘攘为利去。 以各国特产的香料、药材、象牙、胡姬、鹿茸、珠宝……等货物,交易大宋生产的名贵瓷器、丝织品、瘦马、银器、金器、铁器、铜器。 三个契丹人融入此间里,宛若水滴汇入湖泊,官府搜查难度直线上升。 繁华暗夜,朴素整洁的小旅馆。 契丹语:“一间人字号房。” “嗳,好的!”柜台伙计手持笔墨,殷勤热情地作入住信息登记,“您的房牌儿,人字号癸间,客官请拿好了。莫丢失,丢失要赔二十文钱的。” 转身看向身后。 “你俩现在腰包富了,住什么房?天字号?地字号?” 哑巴状态,手势比划。 会意,告诉伙计。 “麻烦来两间天字号房,他们俩的房间要紧挨在一起的。” “好咧!天字号丙间,天字号丁间!——” “钱。”伸手要,“你们俩的房费,共一两七。” 掏出,低头仔细点了点,递给。 我把钱转交给柜台伙计:“劳您受累了。” “嗨,大蛮忒客气了!都是同胞,自家人!”伙计笑容可掬,眼纹深深。 也就这种纯外国人开设的铺子敢住了,住宋国商人的客栈、酒楼、旅馆,指不定就和陷空岛有什么丝丝缕缕的利益关系,甚至就是陷空岛的产业。我真怕半夜睡着睡着,被陷空岛的黑,社会打手装麻袋拖回去了。 第373章 客栈房间分等级,从高到低,分为天字号、地字号、人字号、通铺、柴房。 天字号房间最好最贵,相当于现代的总统间。地字号房间次一等,类似于现代的商务套房,人字号房间再次一等,相当于标准间。 通铺、柴房环境最恶劣,不再是单人间,而是多人房,臭气熏天,人员混杂,价格最低最贱,供贫苦旅客入住。 登记了入住信息,付完了房钱,在跑堂的指引下,进入一楼灯光昏暗的西侧长廊,拿着竹片制的房牌,对照着寻找门牌号,拎着包袱入住。 推开门,一览无遗。 小小的一间狭窄客房,三壁黄土墙面,没有窗户,空间逼仄,充斥着陈年木头的霉烂味儿。气味难闻,隔音也很差,能清楚地听到隔壁间住客的说笑拉呱声,噪音聒噪。 然而对于一个从拐卖中逃出生天的女人来说,这里已成天堂。没有衣冠楚楚的禽兽,没有殴打伤害,不用被逼着作妓女伺候官商。 很简陋的一条窄板床,几乎占据了房间一半的空间,在内反锁房门,增加些安全感。坐在灰蓝色的麻布褥子里,眼瞳涣散,呆呆地盯着墙面上爬动的小黑虫出神。 忽然间泪流满面。 抱着脑袋,深深地伛偻,埋了下去,大口呼吸,隐忍无声地掩面痛哭。 没有救世主,只有加害者、助纣为虐者、狼狈为奸同流合污者、漠视者、无能为力者、岁月静好的不知者。 第161章 没有踩着七彩祥云降临救赎的盖世大英雄,壹号赏金刺客。 没有得到正义公道的周卫国。 只有我自己。 只有我自己。 在历经十二年的拐卖囚禁后,生命末路,舍弃一切,鱼死网破,自救,血淋淋地冲了出来。 悲极痛极,下体不受控制地失禁漏尿,难闻的骚味扩散到空气中。 精神恍惚,头壳里面隐隐地钝痛,透过朦胧的泪眼,视觉世界也变得光怪陆离、模模糊糊。 大约真像医者诊断的那样,失心疯,精神病患者,做了许许多多奇妙的幻觉梦。 关于周卫国的梦。 关于那个钢筋水泥、高楼大厦、未来世界的怪梦。 全都是虚假的幻觉臆想。 只有此刻立足的冰冷土地是真实的。 我就是这里土生土长的人。 …… 牙粉刷牙,漱口净齿,洗脸,洗干净漏尿的下体,洗脚。 仔仔细细清点所剩不多的钱款积蓄。 盘腿坐在地上,掀开褥子,以硬邦邦的床板作书桌,削尖了黑炭,在粗糙的黄草纸上工整地书写,认认真真做往后的经济规划。 冥思苦想,努力捋清楚混乱颠倒的思维。 一、要省吃俭用,能省则省,吃穿用度全依着最廉价的来,以谋跋涉长远。 每天早上一碗糊糊粥,中午一个馍,晚上一个馍,吃棵葱作为青菜,再吃颗鸡蛋作为肉类,就够了。 二、要买一匹马,纯靠双脚走路的话,出不了帝都范围就累倒病倒了。 “……” 不行,马太贵了,还是买头青驴吧。驴子虽然慢而倔,但相比之便宜许多。且马属于贵重代步工具,独行在外,骑着马,很容易被盗窃的小偷、或劫财害命的强盗盯上。 其实如果逃出来时顺点庄园里的珠宝首饰,现在手头会宽裕很多,不至于这么捉襟见肘。随随便便一根金步摇、银钗,就价值数百两银钱,够吃上半辈子。 但也就是想想罢了,那些东西都带有蒋家的暗标,我敢拿,一经典当,立刻就会被黑白两道顺藤摸瓜查上门,根本出不了手,徒增祸害累赘。 第374章 三教九流、鱼龙混杂之境,多入室窃贼。 拴好门闩,锁好门锁,放了个瓷碗在门栓上,这样一旦门扇稍微被撬动,碗立刻掉落,摔得支离破碎,把睡着的人惊醒。 贵重钱财藏在枕头下,弯刀放在被褥里。 心力交瘁,精疲力竭,眼皮子沉甸甸。 没有瘟神睡在身边,这一夜,前所未有地香甜,什么噩梦都消失了。 天大亮,走廊里客流往来,嘈杂传入门扇,渐渐地苏醒。 钱财揣入胸前里衣,佩刀挂在腰侧,端上黑陶盆出去打水。 刷牙,洗了把脸,神清气爽。 体能孱弱,大腿虚软无力,小腿肚子酸沉如灌了铅,多少年没走那么多路了,人都快被养成废物了,往后的日子得慢慢恢复。 …… 春日里,万物复苏,鸟语花香。 精神抖擞的大公鸡飞上枝头昂扬地啼叫,唤醒千门万户,众生逐碎银几两而劳累庸碌。 旭日冉冉东升,东方的天际边渲染开波澜壮阔的晕红与橙黄,瑰丽得摄人心魄。 赵宋、契丹、西夏、大理、吐蕃、回鹘、波斯、安南、高丽、东瀛……各国的美食小吃在此汇聚,万邦的语言与民俗,在盛世的皇朝帝都融流。 出了旅店,相邻就是饭馆,点了碗糊糊粥,加个黑面馍,百无聊赖等饭的功夫里,后肩忽然被人拍了下。 “一起吃啊,大姑父。” 胡攀精神萎靡,胡子青茬拉碴,顶着两个浮肿的黑眼圈,仿佛熬了通宵,整宿没睡着。 “不了不了。”我摆手,“咱们出京的时候结伴就行了,其他时候,没必要凑在一起。” 狗男人没一个好东西,滚得离老子远远的。 跑堂的小二将黑馍、糊糊粥取出木托盘,放在饭桌上。 契丹语:“谢谢你。” 友善微笑:“穷鬼达蛮慢用。” 胡攀指了指对角,富贵竹掩映着的那桌。 “一起吧,老前辈,我们有些事需要请教您。”温和诚恳地请求。 岳青云已经点了一桌菜,有荤有素,色香味俱全,一杯一杯地喝闷酒。 我端起了糊糊粥与馍,跟着胡攀过去,落座即筷子夹起碟里的猪肉,狼吞虎咽地吃。 “前辈,府衙真的设计了我们搭档么?我们对丁大捕头、萧大捕头忠心耿耿啊。”痛郁愁苦,黯然销魂。 “不知道。” 口齿模糊,忙着吃肉。 阴沉沉。 “您不是口口声声,信誓旦旦,上头会解决掉我俩么?” “那是危言耸听,吓唬你们的,其实可能性只有五成。”口齿模糊,仍然忙着就馍吃肉。 五成。 他们敢赌么? 搞刑侦的,积年累月,在社会的粪坑旁干活,见过了太多不堪入目的恶心,向来不惮以最大的鄙劣预测人性。 咽下口腔里咀嚼得烂透了的食物,噎得慌,赶紧秃噜一口糊糊粥顺滑食道。 捋顺了气,眉眼弯弯,似笑非笑,注视着这俩条光长块儿、不长脑子的烈性狼犬。 “后生,感情虚浮,道义轻贱,唯切实的利害坚若磐石。现任大捕头,丁刚,退役的精锐捕头,杜鹰,他们与我曾是并肩作战的老战友,甚至于交付后背的搭档。不照样决策下令,灭口我了么?” 清正忠良的青天大老爷遭恶性谋杀,五位官商血脉的金贵公子千金被害,案子闹得那么大,朝野震荡,沸沸扬扬,甚嚣尘上。 在舆论,必须要有个民心所向的结果,正义必须得到伸张,邪恶必须被揪出伏法。 “乖乖,是不是才刚入衙门没几年啊?” “……” “……” 醉眼低垂,沙哑艰难地嗫嚅。 “老前辈,我俩以前见过桩不太好的……案子闹大了,上层逼得狠,限时破案,下头衙门没办法,实在查不出来。严刑拷打,逼一个一直喊冤枉的汉子认罪了,那罪犯被押上刑场斩首的时候,下巴被卸掉了,什么都嚎不出来……” “榆木脑袋,总算开窍了!”一拍大腿,高兴了。 “想想,无辜的尚且会倒大霉,变成替罪羊,更何况你俩并不无辜。无论如何都得推出来了个背锅的,那么谁的背景最小,谁的家世最弱,谁最适合被推出来背锅?” “……” “……” 当然贫寒出身,无钱无权无势的这俩大冤种。 反正如果我在丁刚的位置上,绝对会下令拔了他俩的舌头,使其口不能言,挑了其手筋,使不能书写,然后敲锣打鼓地送上刑场。 杀害青天大老爷、贵公子、贵千金的邪恶凶手伏诛,正义得到伸张,民众愤怒的舆论情绪得到满足,功德圆满,皆大欢喜。 惺惺作态,情真意切。 “当然了,你们的难受感情,大姑感同身受。可以理解,毕竟跟着大姑出了京以后,再也不能回来,一生与家人分离。” “现在后悔,返回衙门,自投罗网还来得及。去吧,去拿自己的生命,赌别人的良心。” “你们上刑场以后,出于愧疚,他们会补偿你们家人很多钱。为了自己的老婆孩子、老爹老母得到一大笔钱,后半生富渥舒适,而去死,何乐而不为呢?……多么伟大的奉献情操、高尚的牺牲品德啊。”唱颂的咏叹调。 “操你大爷的!老狐狸!” 面涨红赤,整杯烈酒泼了过来。 嬉皮笑脸,抹掉满脸的酒水,舌头伸出,舔舐嘴唇沾染的酒渍,辛辣刺激。 志得意满,洋洋得意。 嘻嘻嘻嘻嘻嘻嘻嘻嘻嘻嘻嘻嘻嘻嘻嘻嘻嘻嘻嘻嘻嘻嘻嘻嘻嘻嘻嘻嘻嘻嘻嘻嘻嘻嘻嘻嘻嘻嘻嘻嘻嘻嘻嘻嘻嘻嘻嘻嘻嘻…… 玩脑子,敌不过大奸商,我还玩不了他们? 光长武功,不长脑子。 跟展昭一样,到死被人蒙蔽驱使的狗。 第375章 两页门扇向内敞开,给狭小逼仄的客房通风换气,去去霉木头味儿。 坐在矮马扎里,盆内盛放着少量清水,冰冷的金属武器按在黑灰的磨刀石上,来回磨刀。 时不时地往石条上浇点水,滋润磨砂,多起些辅助的灰浆。 一面磨完了,弯刀翻过来,再磨另一面。长时间,耐心且认真,累得双臂发酸,热汗细密,磨得锋利锃亮,吹毛断发。 “……” “快,这几麻袋都拖出去,扔到外面板车上,让阿耶犰他们赶紧拉走,处理得麻溜干净,一丁点儿都不要留。”指挥。 “还有你,邦尔衮,磨磨蹭蹭干什么呢,这么笨,干啥啥不行,吃啥啥不剩,大棒槌!”口沫横飞地怒骂。 “赫赫,去后厢,去院子,再叫几个兄弟,让他们把手头的事暂且全部放下,先别忙了。今个儿搞大扫除,把店里上上下下全部擦得光亮整洁,一只油污盘子,一只蟑螂,一只老鼠都不能留。”急吼吼地传命令。 第162章 “你,就你们仨,去拖地啊!大堂地板不能有任何污泥,窗棂框子不能有丁点儿灰尘!” “朵其那,你膀大腰圆,再带两个跟你一样凶神恶煞的弟兄,挨个敲门,每一户住客都通知到位。” “警告他们在今晚之前,把屋里不该存在的违法物什,坏药也好,妓女也罢,全部消失!如果拒不听劝,给咱店里惹麻烦,那么就退他们的房钱,暴打一顿,扔出去!……” 旅馆上上下下,忙碌得热火朝天。晦暗的走廊里来来回回,充斥着辽人叽里呱啦的契丹语,奔走得鸡飞狗跳。 停止磨刀的动作,挺直酸疲的腰,喘会儿气,略作歇息。 袖子抹掉额上的热汗,操起一口熟练的契丹语,自来熟地打招呼。 “哟,怎么了,达蛮?急成这幅德行,像被獒犬撵的雪山兔一样,团团转。” 起身洗一只干净的陶杯,当着掌柜的面,捏碎翠青的茶砖,热水冲泡开,清香馥郁。 迈出门槛,接近过去,友善自然地递给。 “来,喝口水润润嗓子,你这差当得也太辛苦了,一个人恨不得劈开当八个人使。有什么我可以帮忙的么?闲着也是闲着,给你们搭把手。” 一股脑喝下,热流直下食道,肠胃舒畅,汗津津上下打量着,老眼锐利,精光若野豺。 “穷鬼达蛮……” 整张脸不高兴地皱了起来。 “耶律——雄!阿雄耶!勇猛的战士!……不叫耶律穷鬼!”强调地纠正。 豪爽地大笑起来。 一把搂过,勾肩搭背,老乡情深,熊掌似的猛拍了好几下肩膀头子。 “听阿雄的口音,是上京人吧?” “对。” 当初教我的契丹人,老家便是辽国首都,上京。 “达蛮有所不知啊,经商多艰。”叹息,“市易务的汉官偷偷传消息下来了,番市马上要遭彻查。勒令各家各店赶紧收拾干净,把铺子里不该存在的东西消失,不能有任何罪恶。否则大汉蛮们提刀来查的时候,出了事,市易务的官员也保不住。” 心沉沉地坠了下去,坠入无底的幽暗深渊。 面上不动声色。 接过脏污的抹布,卖力地帮忙干活,分担辛劳。 “番市属于外务区,宋国朝廷向来很少干涉。怎么会如此?” “谁知道呢,”掌柜的黑亮的络腮胡随着皮肉抖动,揉着太阳穴,愁得头疼,“平时也就逢年过节的时候过来捞一把,现在才几月份啊,突然整这么一出。不知道多少油水,又要被贪得无厌的蛀虫们揩走了。” “几号开始查,持续多长时间?” “不清楚呢,可能明天就开始了,番市那么大,看样子没两个月消停不了了。” 拎着抹布,提着扫帚,转身就走。 “欸,你去哪儿,阿雄耶!” “上楼喊我那两个侄儿,让他们下来一起帮忙干活——”头也不回地喊。 “谢谢你,好达蛮!”高兴地感激。 “不客气。” 第376章 盐巴官营,严禁民间私营,昂贵而不好买。找家杂货铺,对暗语,偷偷买小块供兔子舔舐的粗糙盐砖,逃亡的路上也能作替代品,勉强凑合着用。 配毒药,虽然不是专业的医师,但刑侦职业生涯几十年,简单的毒物,找找材料,还是能配出来的。 弯刀的刀锋、袖箭的箭锋、暗器的飞针、鞋底一踢就会弹出来的利刃……全部浸泡涂毒。没那能耐,配不出见血封喉的剧毒,但坏死掉一大片肢体,还是没问题的。 如果能搞到砒霜多么好,被抓到就立刻服毒,避免受折磨。 亲身体验,咬舌自尽的滋味儿实在太痛了,痛到整颗脑袋发麻发懵,人体的自我保护机制作用起来,根本无法继续咬断。 被陷空岛黑恶势力抓到,会被做成人彘或骨醉,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被白道的官府抓到,会被押上公理的审判法堂。午门,剐刑,众目睽睽,万民鼎沸的叫好声里,给忠正清廉的青天大老爷偿命。 这两种结局都不是我想要的,我希望自己病死在逃往辽国的路上,能多走出一步是一步,最后的时光里,多看看世间的美景。 …… 选购毛驴。 他妈的,毛驴远比不得马匹,又臭又倔,熏死老子了。 棕褐色长卷发的驴贩子,口沫横飞地热情推销,把牲口牵出粪水脏污的厩栏。 “这匹结实,两岁半,最好的年纪,年轻力壮。西夏特产的灰驴,能驮很多重物,长途运输。而且是匹母驴,性情比之公驴温和很多。” 热情地抓过手,殷勤地拉着,往温热灰污的动物毛皮上覆盖。 “您摸,摸试试,”笑得见牙不见眼,“看,一点都不暴躁吧,客官?” 新鲜的绿茅草喂到驴嘴边,温驯地咀嚼着,长长的驴耳朵一抖一抖。 “没生育过吧?生育的了,甭管外表多光鲜,内里体格就是不行了。” “那能把下过崽儿的残驴,假作货驴卖给您么!咱是诚信经营,本分生意啊!白纸墨字朱章的买卖契据在此,咱们店铺也无法长腿儿跑了,驴出了问题您尽管回来找我!”咄咄逼人,气势汹汹。 “上嘴皮子碰碰下嘴皮子的事儿,轻巧得很。”不为所动,“爷们还是要亲自检查过了,才知是否妥当。” 仔仔细细检查哺乳器官、生殖器官、骨骼状况。 确实没有产崽损耗过的痕迹。 又检查了牙口,肛门,与四蹄。 很健康,就是左后蹄有点轻微的破损,借此杀价,砍了五两三钱银子下去。最后以四十八两二钱的巨款成交,疼死老子了,跟割肉似的。 回去的路上,嘴馋,想买点水果都舍不得了。 …… 客栈、旅馆、酒楼等大型住宿店铺,皆配套有马圈,为客人的马、驴、骡、牛提供暂存服务。所以这匹代步工具拴哪儿不用愁。 花了六文铜钱,借用了福鑫旅馆的后场地与工具进行清洗。 从井里提出来一桶又一桶的水,大鬃木刷,皂角粉末,混合着驱虫的芥喜粉,使劲地洗洗刷刷。 驴还没洗完,人身上的衣服全湿透了,变得跟这臭毛驴一样,又脏又难闻。 忙着干活,忙得头昏脑涨,没留心地上的扁担,踉跄地绊了一跤,重重地摔了个屁股蹲儿,发懵地坐在了污水滩里。 然后就听到了此生最响亮的动物怪叫声,比马嘶鸣更震耳欲聋,滑稽悠长。 “你什么意思?!” 一骨碌爬了起来,拿着鬃刷指着驴头,恼火地怒问。 驴眼盯着人眼,漆黑的大眼珠子盯着小眼珠子。毛茸茸的驴嘴,上下两瓣灵活地分开,露出两排健康白净的驴牙。 动物也会有表情么? 为什么越看这张驴脸越像是在嘲笑。 “你再笑?再笑老子,送你去厨房做驴肉火烧!”威胁地吼骂。 滑稽悠长的驴嘶鸣仍然继续,长长的驴耳朵微微抖动,驴尾巴一甩一甩,欢乐自在地驱赶着暖春的蚊虫。 虎落平阳被驴欺,火冒三丈,顾不得浑身湿漉漉的污水,飞快地跑到盛放杂物的竹筐处,拿了皮鞭过来。 滑稽悠长的驴鸣声瞬间哑火了,垂下头去吃草,安静又乖巧。 “嘿嘿嘿,笑呀,你怎么笑不出来了?”叉着腰,梗着脖子,皮鞭指着驴头,洋洋得意,“小样儿,跟姐斗!” 噗嗤—— 忍俊不禁,实在憋不住了。 警惕地猛回头,屋檐下的胡服青年倚靠着柱子,已不知旁观了多久热闹。 “有事儿?”语气不善。 “大姑夫,”岳青云抱着胸,挑眉含笑,揶揄地说,“需要好侄儿来帮忙么?” “用不着,谢谢,我自己的事情自己做。” 对刺猬炸毛的排斥架势视若无睹,自顾自地上前来,扶正了水桶,欲意接过老前辈手里的木鬃刷。 木刷躲开了。 抹了剧毒的弯刀出鞘,抵上手臂,划破靛蓝的契丹衣袖。精准控制,只差最后一毫厘,便要刺及皮肤。 眼神冰冷刺骨。 “滚。” “……” 通体僵硬发毛,瘆得头皮紧凛。 缓缓地后撤,双手举在面前,极尽所能地示意无害。 柔声细语,安抚獠牙毕露的凶兽:“青云没恶意,大姑父。青云帮你干活,赶快干完,天黑之前,你带青云去外面街市采购。” “那么大个人了,出门买点东西需要人陪着?不会砍价还是不会走路?二十多岁了还没断奶么?”牙尖嘴利,赤口毒舌。 “语言不通啊,”挠着脑袋上的深棕假发,苦笑,“走到外面,叽里呱啦一句听不懂,牌匾上的文字也不认识,明明仍是大宋的疆土,可却跟身处异国他乡似的。” “您老又不准我们跟外人交谈,勒令我们装哑巴,那么些东西,怎么买,纯靠比划?不带上您,出去被一家家奸商当肥猪宰么?” 第163章 脾气火爆恶劣,嘴脸狰狞丑陋,气势凶狠尖锐,沾满了驴毛的木刷砰地砸在了地上,吓得胆小的灰驴受惊地退开了好几步。 “老子出门办事的时候你们怎么不跟上,非得等到老子回来了,再使唤老子跑一趟?” “对不起,前辈,”恭驯地垂下头,诚恳认错,音量越来越低,“攀子想他的心上人想疯了,难受得闷在屋里偷偷哭,我陪他陪了许久,刚刚才出来。” “……” 第377章 这年头普遍早婚早育,十六七岁当娘当爹的多如牛毛,初把这两条精锐骗到手时,下意识地默认,他们已经是有家室的人了。 后来才知道,岳青云有老婆孩子,胡攀尚未成家。 带着新得的利器,走出热浪滚滚的打铁铺,融入车水马龙,异域风情的盛世繁华。 苍穹巍巍,火烧云连绵壮阔,无数大雁排成人字形的队伍,翱翔悠然,撒下遥远的啼鸣,飞往气温更舒适的东南方。 人间如画。 “他喜欢的那个姑娘,居住在城北富强街,是郭老大夫家的女儿,唇红齿白,笑起来时显出两个浅浅的梨涡,灵动娇憨。” “那姑娘名秋雨,人很好,攀子落魄的时候遇到的。治病钱不够,姑娘帮父亲捣药时听到了,偷偷给他配了药,偷偷塞给了他。” “你跟我讲这些爱情故事作甚?关我屁事?”不近人情,硬邦邦地森冷。 “老前辈,攀子真不能回去看一眼么?就一眼,放下钱就走。”哀哀恳求,低声下气,“他想多给心上人留些嫁妆,以后嫁了夫家,少受点欺负。” “……” “……胡攀喜欢郭秋雨,追求过她么?” “没,开药铺的向来富贵得流油,攀子以前穷得叮当响,没底气,哪敢追求。” “也就是说,这段单相思,所知者甚少?” “只有我这个搭档知道,连那个郭姑娘本身都不知道被暗恋着。” “让他去吧。”沉吟许久,郑重叮嘱,“深夜三更时分,人睡得最沉、最疲累的时候再去,做好乔装易容,千万放下财物就走,不能丝毫留恋,更不能去任何其它地方。” “现在这般特殊时期,你和胡攀以往常去的地方、全部的亲友,必然已经被朝廷暗暗监控起来了。” “谢老前辈开恩发慈悲!”喜笑颜开,精神陡然振奋,抱拳行大礼,深鞠躬。 皮笑肉不笑,沉静幽暗地瞅着。 “那你自己的媳妇孩子呢?” 岳青云神情僵了僵,默然了。 垂着头,许久方才轻轻地出声,细若蚊吟,无尽愧疚。 “……我不想死。” “……” 一千两的买命钱,被这对基层精锐平分。 五百两的巨款,足够他到西南落地扎根,重新再娶好几个老婆,再生好几个孩子了。 不知道那小脚女人带着个拖油瓶,被丈夫抛弃了以后,怎么活。家里的顶梁柱没了,生活无以为继,渐渐揭不开锅,大约会抱着孩子投水吧。 …… 预备远途跋涉的逃犯,岳青云的采购清单与我差不多,只缺了毒药类。 底层草根,凭着苦练粗劣的硬家功夫上位,入刑侦衙门的年限尚短,所经历的腌臜案子也少,不知道该找哪些材料配毒。 不过民间有个土法子,抓癞□□,用癞□□的疙瘩,分泌的毒液涂抹武器,刺入皮肉以后,会导致敌人的身体滋生严重的溃烂。 “你买梨作甚?你们客房里不是摆了很多果盘了么?” 提溜着大包小包,憨厚纯善地笑说。 “孝敬前辈的,刚刚看到前辈扫了那些水梨一眼,大约是想吃。” “……” 这人真是心细如发,长的和做的反差如此之大。 接过沉甸甸的梨兜子,自然而然地收下孝顺。终于给好脸了。亲热地拍拍肩膀,鼓励地笑眯眯。 “小伙子有前途,撑过这场劫难,换处地方重新干,东山再起指日可待。” “承您吉言。”嘿嘿傻笑。 第378章 五六处卖菜的摊子连成一片,挤满了提着竹篮的妇人婆子,以及零星几条汉子。 红辣椒、绿辣椒、大蒜、大葱、小葱、姜、韭菜、菠菜、紫茄子、嫩笋、葫芦、冬瓜、甜瓜、松蘑菇、木耳……挑挑拣拣,指甲盖捏捏掐掐,试试新不新鲜,你来我往,口沫横飞地砍价。 市井烟火,庸碌苦累,生机蓬勃。 拥挤的人群里,黄枯精炼的巧手灵活地穿梭,一会儿覆盖到这里,一会儿滑到那里,擦身而过的刹那,装着银钱的荷包坠落,消失不见。 妇人拢着裙摆蹲在菜摊前,专注地挑拣茄子,浑然不觉,巧手已来到了身边。 如此寻常的一只手,汗毛稀疏,细密的裂纹,枯老的灰斑,刻透了岁月的残酷、生活的不易与窃贼的卑鄙。 一切正常的闹市喧嚷里,指缝间隐蔽的刀片悄悄地探出,割向妇人的腰包。 “婶儿!” 刀片哆嗦了一瞬,迅速收回。 “啊?你是……” 买菜的妇人茫然地转过脸。 “哦,不好意思,认错了。” “……” 阴暗中,恼怒的邪火油然而生,恶毒的报复欲念瞬息间窜得老高。奶奶个熊的,敢多管闲事? 哪颗葱?哪头蒜?划断他的耳朵,让他尝尝咱祖师爷的厉害! 捏着小捆葱,平静且寒凉的视线,似有意似无意地扫过,官刀似的,锋芒冷利。 耗子嗅到猫味儿,浑身警铃大作,毛了。 当差的! 转身便跑,头也不回地拼命地挤出人群,惹起埋怨的骂声无数,飞毛腿窜到极致,一溜烟地消失在了熙熙攘攘中。 …… 回到旅馆,白昼与黑夜相融接,天光渐暗,喜鹊归巢。 担心马圈里的灰驴与其它牲口发生冲突,过去看了眼,没出什么大问题,拴在栏里,悠哉悠哉地吃着槽里的草料呢。 “养驴千日,用驴一时。关键时刻,你要像马跑得一样快。”万籁俱寂,碎碎念,语重心长地做思想工作。 “……” “跟了咱这个病秧子,算丫运气好。”自己啃了个水梨,也往驴嘴里喂了个水梨。嚼得咔吧咔吧响,毛茸茸的长耳朵竖直着,通人性地抖动微微。 “……” “咱顶多活个一年半载就无了,病死之前,会把你的嚼子与缰绳解开,放归野外。” “……” “没有什么比生命的自由更重要,你要撒开蹄子,往森林的深处跑,离人间远远的。” “……” “进人间就是受苦受累的,他们会往你身上压很多东西,沉重得让你寸步难行。他们会逼你拉磨,知道什么是磨盘么?……就是拴着你,黑布蒙着你的眼,让你围着一小块地方,积年累月,不停地转啊转,磨粮食,榨油,供给别人吃。等到你上了年纪,浑身病痛,筋疲力竭,再也磨不动,摔倒在地的时候。他们就会宰杀了你,剔骨吃肉,敲骨吸髓,榨干净最后的价值。” “……” “那种日子太苦了,苦得发酸。”抚摸干燥温暖的皮毛,手掌之下,切肤地感受到了大型哺乳动物胸腔深处,有节奏的有力心跳,“放心,跟了妈,绝不会让你重蹈覆辙,过那种鬼日子的。” “……” “虽然你长得灰不溜秋,但是无所吊谓,叫大黄吧。我以前和朋友一起养的土狗就叫大黄。” “……” “大黄你跟我就个伴儿,我没别的了,就剩下几毛钱和你了。” 驴尾巴甩啊甩,苍蝇蚊子嗡嗡嗡盘旋,打飞了又来,来了又打飞,反反复复地叮咬骚扰,阴魂不散。 第379章 一网兜梨子能吃五六天,买来的大葱暂且用不着。 跟柜台借了个小陶碟,碟里盛少量清水,葱的根系浸泡进去,葱叶就不会蔫吧黄枯了,勤换水,保持大半个月的新鲜不成问题。 上天保佑,我一向福薄,千万躲过三法司对番市的搜查,有慢慢吃完这些葱的运气。 叩叩叩,敲门声。 “谁啊?——” 警惕,手握上了腰间弯刀的黑布柄。 “出来干活,大达蛮!”童音雀跃。 恍惚了刹那,烂漫快乐的女孩子,听起来真真像极了曾经拥有的两个女儿。 打开客房的门扇,圆圆的脸蛋白胖胖、红扑扑,两条乌黑泛亮的麻花辫,穿着昂贵的鹿皮小靴子,神采飞扬,旅店掌柜的孙女儿。 理直气壮地命令。 “达蛮干活!我们忙不过来了!……” “……” 任由温软的小手牵着自己的大手,噔噔噔跟着跑了出去,孩子身上好闻的奶香,幽幽漫漫地沁入鼻腔,心情好像也跟着飞了起来。 到了外头,明旺旺的火把照亮着朦胧的暗夜,旅店的伙计正在杀猪。 第164章 五六条壮汉挽着袖子,肌肉虬结的粗壮胳膊青筋根根绽起,咬牙切齿,脸红脖子粗,吃奶的劲儿都使出来了。 齐心协力,众志成城,互相配合,使用特制的金属工具套着猪头,把两百多斤的大黑猪往猪圈外拖。 外头磨刀霍霍,剁骨头的砧板,接猪血的大盆全准备好了。 察觉危险的二师兄拼命挣扎,死不配合。 惨烈的猪叫声那叫一个撕心裂肺,响彻云霄,震耳欲聋。 “嗨呀,鹰鹰,你叫阿雄耶过来做什么,叫错人了!”掌柜的摸摸头,“别看他长得壮,其实虚得很,爬楼梯都喘。跟百斤的大寿桃似的,中看不中用,废物点心。” “叫错啦,重新去叫,喊他的侄子来,那两个哑巴达蛮才是浑身腱子肉,大把子力气,帮得上忙。” 小孙女甩开我的手,噔噔噔,又勤劳地跑回去了。 厚厚一沓递到面前,亲亲热热,不客气地吩咐。 “阿雄耶,你去把这些通缉令贴贴,咱们这几条街道的墙面上都要有。” “……” “……赵宋的通缉画像怎么能贴到咱们番区?出什么很严重的事了么?”故作疑惑。 “嗨呀,好几天前市易务的汉官就派兵员把这些通缉令送过来了,要求所有店铺都贴上,看到相似体貌的就举报,重重有赏。但是你知道的嘛,达蛮,咱们跟他们汉蛮一向不对付,左耳朵进右耳朵出,根本没当回事。” “谁料到他们现在真要来查了,糊弄糊弄,赶紧贴上吧,省得被借题发挥,找麻烦。” “……” “还有这几张,贴到咱家店里的大堂,与各层走廊最显眼的地方。” 辽国萧太后的威严神圣画像。 萧太后,萧绰。 喋血铁腕,执掌辽国,军政四十多年,在位期间,肃清贪腐,屠灭异己,将辽国国力发展至巅峰。御驾亲征,歼杀二十万宋军,打得大宋节节败退,不得不签下耻辱的澶渊之盟,从此岁岁向辽孝敬进贡。 一代枭雄,大帝式的人物。 病逝后直接封神,契丹民间习俗,惯以萧太后的威仪画像镇宅驱邪。 这些外邦商人在番市即将遭彻查的节骨眼,各家店铺里都贴上萧太后的震慑画像,什么意思,就很令人玩味了。 第380章 民为草,商为羊,官为狼,皇族为虎,层层盘剥噬食。 巧立名目,大肆搜刮油脂油膏,以家国或百姓之名义肥自身之私利。 追缉恶性谋害了朝廷三品重臣的逃犯,这次更是师出有名,声势浩大地义愤填膺。 不知又肥了多少投机钻营的蚁羶鼠腐。 帝都境内,波谲云诡,暗流汹涌。 终于波及到了番邦聚居区,这里的肥户可不少,片片富得流油,远望之,豺狼虎豹无不垂涎三尺。 我在墙上张贴萧太后的震慑画像,对面党项人开的香料珠宝店,也在张贴震慑画像,贴的是他们西夏国的名将,野利遇乞。 国民在国外成了国家的延伸,背后靠着的国家军事武力,化作了遥远异乡里的护身符。 岳青云和胡攀被喊下楼,垮着个批脸,不大高兴。 尤其是胡攀,这个其貌不扬的大情种已经提前睡觉了,准备半夜三更的时候爬出被窝,换上夜行服,潜去暗恋姑娘的家里,给她送银子。 正睡得黑沉沉,养精蓄锐呢,突然被薅出来按猪、拖猪了。 杀猪时,那种撕心裂肺的大型动物惨叫,简直是精神污染。我堵上了耳朵,鼓膜还是被震得嗡嗡难受。 有人的脚被猪蹄子踩了,跟着猪一起痛苦地哀嚎。 有人被猪屁股拱倒,腰撞在了猪栏上,半天起不来身。 鸡鸭受惊,扑棱棱乱飞。 看门的猎狗兴奋地摇着尾巴狂吠。 场面那叫一个热闹。 人群中冲出个近两米高的强壮女人,掌柜的女儿,抓准时机,重重一大锤,狠狠地砸在了猪脑正中心。 当场倒毙,没声了。 “……” 谢天谢地,听觉的世界终于清净了。 几个契丹女人男人七手八脚,热汗涔涔,把猪扶正,脖子底下放一个硕大的陶盆,开喉放血,哗哗地瀑布淌。 两人合力抬走,送到后厨去,配上鲜红的辣椒,做毛血旺。 屠夫以娴熟精湛的刀法,剖开腹腔往外掏内脏,剁开躯干,剁肉排。 “太他娘吓人了。” 心有余悸地传音入密。 洗干净手上的脏污,岳青云精疲力尽,乱发黏腻,衣裤狼藉不堪。叉着腰站在旁边,大口大口地喘气,胸膛剧烈地起伏,心肺噗通噗通鼓动。 “什么吓人,杀猪?”倍感奇异,“你执行任务,杀人难计其数,还怕杀猪?” 摇摇头,后怕不已。 “契丹的女人没有女人样儿,太剽了。” “……” “……女人该是什么样儿?” 愣了下,回想了会儿,组织语言,大差不离地概括:“嗯……细弱,柔美,婉转,单纯,依赖。” 冷笑。 “那不叫人,那叫供人操的瘦马。” 胡攀退到了左手边,三个胡服易容的宋人隐藏在榆树下的阴影里,抱团取暖,隐秘交流。 “老前辈,今天是他们的什么特殊节日么?如此大开灶火,杀猪烹羊。”旅店里的住客几乎全出来了,邻近客栈的契丹人很多也在往这边聚集。 形形色色的男男女女,老少小孩,越来越多。 “没记错的话,今天很寻常,不是辽国的任何节日。”冥思苦想,努力回忆,同样百思不得其解,“静观其变吧。” “阿雄耶!——” 遥远地吆喝,笑骂。 “藏在树底下偷懒呢?快过来搭把手!——” “哎!来了!” 陡然换了副面孔,赶忙殷勤地跑过去,堆起诚善淳朴的笑容。 “你力气小,干点轻快的,削火腿,慢慢削。”吩咐。 长满了青灰色霉菌的大猪腿,历经盐腌、烟熏、风干等多项古老的烹饪工艺,可以储存很多年而不腐坏。 火把高温,烧去表层的霉菌,然后放在水下清洗,毛刷子使劲刷。刷得大差不差了,最后用尖刀削,削去火腿表层肉,露出里面可以安全食用的红肉来。 几刀削下去,金黄流油,清香怡人,口腔里唾液大量迅速地分泌,肚肠里馋得咕咕响。 “阿奇耶,哑巴达蛮——”给岳青云派活儿,“你块儿头最大,去抱羊,挤羊奶——” “下茴——”给胡攀派活儿,“帮赫赫、朵其那抬桌子——” 所有辽人来来往往,忙得热火朝天,脚不沾地。 第381章 旅居异国的契丹同族聚会,以两个大型商队为主体,五六个小商队为附庸,拼凑出一场盛大的团结晚宴。 山雨欲来风满楼,熊熊篝火冲天燃烧,照亮暗沉沉、阴森森的压抑夜幕。 以三座明旺旺的大型篝火为核心,密密麻麻的辽式矮桌呈圆形排列,在距离篝火大约三十多米的距离,将篝火团团环绕。 没有凳子或椅子,男男女女,老老少少,全部席地而坐,左右前后,谈笑风生。 野草菁菁的暖春里,自在闲适地品尝着浓醇的羊奶,喷香的故乡美食。 火腿片,馕饼,奶豆腐,羊肉干,血肠,扒驼掌,烩羊杂,焖饼丝……陆陆续续,全部端上桌。 由入源酒楼、达阗酒楼、凝莫客栈、福鑫旅馆、茂和旅馆……等等,联合提供。 “前辈……”岳青云、胡攀浑身不自在,难受得坐如针毡,味如嚼蜡,隐秘地传音入密,“要不咱们离开吧,混在这帮子外夷里,感觉,很背德,叛离了先辈,叛了国……” “少他妈矫情,现在合群比什么都重要。”叛什么国,千年后全都是中国,全都是中华民族。 如鱼得水,怡然自得,风流浪荡地跟斜对面的姑娘抛媚眼,眉目传情,暧昧地对饮羊奶茶。 “……” 两个年轻的精锐垂下头,捏着杯子,阴郁地闷着,不说话了。辽宋百年战事,血海深仇,深深地铭刻在了这时代每个活人的骨血里,永难磨灭。 入什么乡随什么俗,辽国商人千里迢迢来到大宋做生意,为方便行事,大都会着改良后的服装,仿似宋人衣着的圆领胡服。 今夜全部回归了彻底的契丹民族服饰。 獞硬帽,错络纹靴,红刻悬鱼袍,紫皂束玉袄,貂裘白绫,盘领窄袖绿左衽……眼花缭乱的斑斓色彩,原始的野性,大胆张扬地明艳。 铜铃囊晃动,乐音沙沙清鸣。 再次晃动,空灵的铃音久久萦绕不绝,嘈杂聊天、吃菜喝酒的人群渐静。 英姿勃发的护镖胡女,以矫健的前滚翻跃入场地中央,晃晃脑袋,拂掉发辫间沾染的碎草叶,挺拔地站了起来,薄眉厚唇,肤色古铜阳光,眼神熠熠黑亮。 第165章 咧着牙齿灿烂地笑,随手耍了个漂亮的刀花。那刀很长,近乎半人高,实打实的作战武器,沉重、锋利而危险。 马步稳健扎实,刀花旋转着,自左手腕悠悠地转到右手腕,自身前悠悠地转到背后,再重新回到身前。简单地稍作活动,热络开筋骨。 生机昂扬,落落大方。 轻而易举,吸引了所有同胞的目光。 盛大的篝火辉映得她仿佛神明般。 众目睽睽的聚焦中,朝场外望痴了的的情人,热辣地抛了个勾引的眼波。 轰然哗动,那男人泡在汹涌的艳羡里,害羞地窘红了脸,又甜蜜,又幸福,嘴唇微微阖动,吐出根本辨不清的字眼,大约是爱人的名字。 同桌的亲友弟兄,嫉妒得骂骂咧咧,笑骂着,邦邦给他来了几拳。 花棍敲击虎皮鼓,短促迅疾地轻敲鼓侧,庄严沉重地扣击鼓心。 时而细密如雨珠,时而恢宏莽远如边关。 女人乘着鼓乐的节奏,围着盛大的篝火放肆地奔跑,锋利的刀花围绕着女人周身,精湛地旋转。 转过头顶,转过腰身,转过骁勇腾跃的脚下,一次次抛向高空,一次次精准地落归结实的掌中。 橙红、赤黑两色相间的妩媚胡裙,怒放着盛开,顾盼神飞,强大、自负而张扬,像荆棘,像狂风,像刀剑,呼啸着冲刷过幻月下迷醉的灵魂,摧枯拉朽。 胡裙之下,扎了作战绑腿的契丹胡裤,步法交错缜密,弓步弹跳间,布料绷紧,隐约可见流畅发达的大腿肌肉线条、鼓鼓囊囊的小腿肚子。 “……” 原来还有这种活法么? 不用假扮男人,也能活成个人。 堂堂正正的女人。 第382章 辽继唐风,开放热烈,武德充沛。 不在乎腐儒士大夫的所谓端庄文静体面,无论男女老少,皆擅歌舞。兴致上来了,当场跃出,来上一曲又一曲的放飞自我。 女人的情人跃入了场地,与女人臂弯挽着臂弯共舞。 两个形貌相似,疑似亲姐妹的白肤黑发胡女,手牵着手,踏着轻快的舞步,入了场地。 陆陆续续,又加入了很多男的女的,老的少的。 共舞的,独舞的,耍单刀的,耍双刀的,耍直刀的,耍弯刀的……奇光异彩,目不暇接。 几个小孩子手拉着手,快乐地转圈圈,稚嫩的童音,齐齐哼唱着祈福的契丹民谣:“冬月时,向阳食。若我射猎时,使我多得猪鹿!多得猪鹿!……” 温热的羊奶入喉,直下肠肚,通体温暖舒畅。 双刀锵然出鞘,跃出坐席,加入气氛盛浓的篝火晚会。 记不清和多少人跳过了舞,也许小半个时辰,也许很久很久,大汗涔涔,酣畅淋漓,每一丝力气都榨尽。毛孔舒张,酸疲近乎瘫软,多年来病态紧绷的精神,前所未有地松弛至极致。 忘我,失我。 好像要融化在清风晓月之中。 掌柜的刁蛮小孙女儿拽着袖子,红扑扑的脸蛋希冀渴盼地仰着,央求地撒娇。 “大达蛮,太厉害了,再来一遍,没玩够,我还要!再来一遍!……” “高手啊,以前当过兵,战场杀过敌?”掌柜的心腹手下,朵其那、赫赫把小女孩保护地抱起,放在粗壮的脖子上骑着,态度有些古怪的警惕,又流露着丝丝抑不住的怜悯,“怎么现在沦落得这般废物?得罪人,被弄残了?……” “对。” 我嘿嘿地笑着应,满不在乎地抹去额上的热汗。 赫赫用巨大厚实的熊掌,安慰地搂拍后背。 “他们汉蛮有句古话叫什么来着?……人贵在有自知之明。阿雄耶,以后惦记不起的女人别惦记了,美丽华贵的女人大多有主儿,你去追求,人家上层金钱权力老爷,肯定往死里整你,为了爱情被害残,甚至失去生命,犯不上。” 重重地点头,诚顺地附和。 “你教的对!” 嗓音雄浑低沉,善良好意地邀请。 “就你与那俩哑巴上路太危险了。现在宋国并不太平,出了京城便有很多民不聊生与匪寇,势单力薄,容易被劫。” “万一客死异乡了,那就太悲伤了。不如与我们一起吧,这月底,店里要发一支商队运送瓷器、蜀绣回国,你跟大家一起回家。” “好呀!”黄天不负苦心人,数日的殷勤辛劳,终于等到这一刻,喜笑颜开,求之不得,感激不尽,“好达蛮,我对辽语、宋语都很精通,还会少量的西夏语,不会是无用累赘的,可以帮咱们商队做个备用翻译!” 高兴地笑起,亲热地抓过手掌,拳头状温暖地包裹住,自己人似的拍拍手背。 抱头拉呱,恭维着,做交易,谨慎地商量试探:“战士达蛮,你刀法很妙,让人敬佩的强,虽然身子废了,只剩花架子了,但是教教咱们其他姊妹弟兄,好不好?” “没问题,”拍着胸脯保证,“绝对倾囊相授!” 前唐珍本《怀化刀法》, 内功心法《入臻》, 为了这两本上乘武学,得罪了高官,赔进去了自己的一生。如果就让它们这么烂了,什么效用都发挥不出来,未免痛憾,不甘心。 不如收几个徒弟,传承下去。 瑰宝不该消亡,华夏的瑰宝精粹该代代往下传承。 虽然到头来为他人做了嫁衣裳,但好歹能为自己的生命换得个安稳舒适的暮年,不至于饿死在荒原上。 第383章 命贱福薄,坎坷多磨,终于守得云开见月明。 曾经那般努力地打拼,野望着荣华富贵,权势滔天,镇守国家社稷,实现崇高的自我价值,青史流芳。 快到尽头了,才发现,什么身外物都是虚的,唯有身体健康,无病无痛,才是实的。 我已不敢恨蒋大老板。 我深切地、怨毒地恨展昭。 如果不是那个死去的官员,蒋老板怎么会费尽周章,把我打成这样。 载歌载舞,团结互助。 鼓点喜乐飞扬,胡琴琵琶伴羌笛,纵情欢悦。 那会子还阴沉沉,浑身贞烈抵拒的胡攀,此刻已经百炼钢化作绕指柔,妩媚热辣的契丹美人坐在大腿上,搂抱着难分难舍,亲得七荤八素,你侬我侬。 喝高了的岳青云,跟虎背熊腰、近两米高的魁梧摔跤手斗舞,咧着牙大笑,面对面,脸贴脸,追着对方的节奏,前探步、后探步,兴高采烈地手舞足蹈。 晦暗的火光映照着太平美好的人间,残梦一般绮丽,不太真实。 三三两两,络绎不绝,黄莹莹的萤火虫逐光而来,飞向高温的篝火,瞬息间湮灭消失,化为乌有。 姑娘抓着胡攀胸前的衣襟,牵狗一样,牵着他乖乖自愿地往幽僻的黑暗处走,眯着眼睛快乐地笑闹,掐了掐男人劲瘦的腰,拍了拍男人厚实的屁股,爱不释手地揉了又捏,捏了又揉,满意至极。 朝姐妹兄弟、同伴长辈们,宣示主权地喊:“从今往后,这只可爱的小哑巴属于我了!——” 辽人们纷纷应:“你的!你的!知道啦!” 胡攀听不懂契丹语,憨憨地跟着傻笑,跟着女人消失在黑暗,去往酒楼或客栈。 他不知道,自己去不了西南了。 契丹向来以女人管天下而著名,往后敢反悔的话,会被强势的妻子打断腿喂狼。 闲适地坐于草地,慵懒地大腿翘二腿,背靠着黑木矮桌作支撑。手掌五指并拢作勺状,一下一下地扣击着桌面,渐渐形成某种节奏。 醉醺醺的男人乘着酒兴,陶然自在,自成一方境界,悠悠地哼唱起了家乡的歌谣《齐那衮河》,大辽的母亲河。 【古老的河流在你眼中流淌】 【冲刷掉河岸的尘与土】 【请你紧紧地贴近那河水】 【此时河水便助你视听】 【独自来到齐那衮河畔】 【石头一般坠入河中】 【河水寒冷彻骨】 【缘何我独自来到这河岸】 【神明在上啊,我知道万物如何在河水深处被撕碎】 【但我并不明了,为何我要踏上如此征程】 【……】 风萧萧,繁华泯灭,天地俱寂。 古朴凄怆的胡琴,伴着低沉沙哑的吟喃,莽荒的尘沙泥腥扑面而来。 疆场兵戈,血腥推移。 代代纷争,无止无休。 一个人、两个人、六七个人、二十几个人、六十几个人……越来越多的人加入,歌声越来越密,越来越高昂,越来越团结。 众志成城,终融汇成磅礴的集体意志,毛骨悚然的大合唱。 我左侧的小女孩、两条大汉在抖着腿哼唱,右侧相伴舞的老夫妻也在虔诚地唱。 沉浸其中,脑颅深处阵阵激荡,无法形容的震撼,通体发毛。 他们那么悲伤又那么快乐地吟喃: 第166章 【神明在上啊,我知道万物如何在河水深处被撕碎】 【但我并不明了,为何我要踏上如此征程】 【就在那空寂的河岸】 【拼尽全力奔跑】 【所有时刻,无论悲伤、快乐、战斗、仇恨】 【一如水流中的热泪,消逝在万万年奔流的大河中】 【……】 第384章 《母亲河》唱完了,又唱《蓝色天梦》,《蓝色天梦》唱完了,又唱《山外山》,《山外山》唱完了,又唱《红葵谣》,……一曲接着一曲,大辽的歌声盘旋在大宋帝都的番市,久久萦绕不绝。 歌声渐寂之时,人群纷纷脱离了美食琳琅的席座。 全体起立,聚到篝火旁。 一如宋国对佛教的狂热信崇,辽国尊萨满教为国教。契丹笼罩在萨满教的氛围中,人人生而为虔诚的萨满教教徒。 围绕着盛大的篝火,进行狂热的赞圣仪式。 里三层外三层,层层重重,把篝火严密包围,肃穆地吟唱着对天神的赞诗。踩着某种神秘的节律,整齐地左跺脚、右跺脚,紧攥的左右拳头随之剧烈抖动,人人皆浑身发热,面皮、颈皮涨红,大地仿佛都在被磅礴的集体意志撼动。 年长者在里圈,中年者在中间几圈,年轻力壮的后辈们在外面几圈。 几轮激烈用力的左右跺脚过后,围着篝火顺时针高速地走动起来,仍然口中念念有词,虔诚地吟唱着对天神的赞诗。每个人皆紧跟着前面人的后背,每个人的左肩接紧挨着外圈人的右肩,每个人的右肩皆紧挨着里圈人的左肩,血肉紧挨,彼此相连,凝聚得密不可分。 顺时针高速走动一会儿,停驻下来,整齐地左右跺脚几轮,再顺时针高速地走动一会儿,停驻下来,整齐地左右跺脚几轮,……如此往复数次,汗臭淋漓,尘土飞扬,扑朔迷离,所有一切都在模糊,活人的面孔消失在迷雾中。 只核心的篝火,在旋转上升的灰尘气流中,火舌腾腾地涨高蹿升,光焰明亮巨大,燃烧得前所未有地猛烈起来。 神迹发生了。 天神回应了子民们忠诚的祈愿,赐恩降福了。 脏浊的肉体凡胎在历经纯洁的赞圣仪式过后,褪去了污秽,达到了超凡的境界,阵阵虚空涣散,与不可名状的存在通灵。 “……” 胡攀被契丹美人儿勾走,去客栈风流快活了,精忠爱国的岳青云被我死死地拽着,摁着。 人群干什么,我们便干什么。 人群虔诚,我们俩滥竽充数,也跟着伪装作虔诚的信徒。 扑朔迷离,如梦如幻月。 焰火蹿高扩大,圣洁的神迹壮观地显现。 胡攀呆住了。 大宋子民从小到大,或多或少笼罩在佛教氛围的熏陶中。接受了一种宗教的灌输之后,再撞见其它种,潜意识地排斥,将之判定为不可理解的、邪恶的异,端。 而此刻异,端在他面前显灵,将其既有的认知打破得粉碎。 “……” 不知道岳青云未来会不会改信萨满教。 我反正马列毛,哪个宗教都不叼。 群体性的旋舞赞圣仪式过后,大脑空蒙发虚的身体现象,跟其他人一样,我也出现了。 但我并不相信这是在通灵。 而更倾向于,转圈太多,转晕乎了,以及剧烈运动过后,人体大量出汗,又累又酸,没力气了,所以脑子一片空白。 至于篝火扩升的“神迹”,纯属物理现象。 这也就是在开阔的草地上蹦群迪,要搁在门窗密闭的室内蹦,指不定会发生更大的“神迹”,粉尘爆炸,现场几十上百条祈福的人命,通通化作恐怖的残肢断臂。 契丹语。 【首领,他们来了。】 鬓发斑白的智慧长者点点头,运筹帷幄,成竹在胸,诡秘地微微笑起。 【来得好,正是时候。】 民族加之宗教,形成的可怕凝聚力,在这一刻展现到了极致。 朝廷的官兵部队进入番市,明明本国领土,却宛如陷身它国异域。 明明全副武装的官兵该是碾压性的强势方,可此刻,却宛若深入狼群的孤羊。 弱势,紧张,戒备。 毛骨悚然,如芒刺背,到哪儿都有人紧盯着,什么动作都给盯得死死的,利箭般尖锐的视线从一双双敌意的眼眶中射出,完完全全对异,端的态度。 非我族类,其心必诛。 不止适用于中原,同样适用于契丹、西夏、回鹘。 “京城出了一桩谋杀重案,涉及三品的朝廷大臣,性质极为恶劣。四城八郊全部掘地三尺搜查过了,只剩下你们番市。” 市易务的小官小吏们奴颜婢膝,兢兢业业做翻译,众星拱月,簇拥着开封府、大理寺的高官。 年轻的后辈们聚集在年长者的身后,骁勇剽悍,虎视眈眈,铁桶般团结而沉默。 “见过官老爷,给诸位英明神武的青天官老爷问安。”恭恭敬敬地垂首作揖,礼节滴水不漏,“这里都是本本分分、遵纪守法的好店铺、好生意人,如果真的只是例行搜查逃犯,大家绝对诚顺配合。” 慈祥温良地笑了笑,摒退了翻译,操着蹩脚的中原官话,诚恳地慢慢说:“毕竟如果穷凶极恶的通缉犯,流窜隐藏到了我们这里,对于我们的老人小孩来说,就成了一种莫大的隐患。” 严肃森寒的官腔。 “你们这般聚集,向朝廷报备过了么?” 皮笑肉不笑。 “禀青天大老爷的问话,如果报备了,就聚集不了了。” “……” 群体对群体。 训练有素的官府武装,对武德充沛的民间武装。 森冷寂静地对峙,气氛压抑可怖,几近窒息。 携卷着猪扒、羊汤香味的晚风幽幽地拂过,撩动着敏感的发丝。 火光摇曳,掩映着明灭晦暗的人心沟壑。 窸窸窣窣,隐秘的布料摩挲声,许许多多的结实手掌暗暗握到了武器的柄上。 长刀,短刀,弯刀,直刀,单刀,双刀,菜刀,剔骨刀……每一把都磨开了锋,饮过了血,吹毛断发。 火药桶般的危险局势,一触即发。 “逃犯是个命不久矣的重病患者,”垂下头,微侧身,出示详细的彩绘画像,示意对面来查看,“女流之辈,但曾任官府公职多年,精通刑侦与反侦查,很可能易容乔装成了男人。” 局势骤然松弛,缓和了许多,暗暗握在柄上的手掌,纷纷垂了下去。 顺民良笑,谄媚恭奉着,柔驯地配合。仔仔细细记忆展开在面前的彩绘画像,搜索记忆中有无类似眉目体貌的人物。 “气弱体虚,病秧子。大人,还有什么其它特征么?” “狡诈,心狠手辣,擅长欺骗蛊惑,招人喜欢,短时间内就能和周围融成一片。” “她可能不是独行,带着犯罪同伙。你们新近有这种人加入么?” 第385章 查房。 一间一间地核查,按照入住时的登记信息,严格对比住客的身份,稍有端倪,立刻带走。 不止查酒店/客栈/旅馆的住客,而且休息在后院的工作人员,乃至于睡大通铺的伙计小厮,也全部整齐地排排站,接受刑侦衙门的检阅、核查。 民族加之宗教,展现出的可怕凝聚力震慑在先,朝廷的蚁羶鼠腐没敢乱来,趁机对商家刮油索贿。 一板一眼,规规矩矩,按照程序办。 番市繁华昌盛,各色店铺林立,提供住宿服务的商户更是多如牛毛。契丹的,西夏的,回鹘的,大理的,波斯的,东瀛的……挨家挨户,要查到福鑫旅馆,不知道得几个时辰过后。 大部分人对此都无所吊谓,爱咋咋地,配合就是了。唯剩下隐藏其中的逃犯暗暗绝望。 我看到了王朝、马汉。 岳青云也看到了领导。紧紧地抓着我的手,微微发抖,神情煞白畏惧。 同一个部门的自己人来查,只要查到了,易容成鬼,化成灰,他们也能把我们认出来。 我会被交给大国巨贾,蒋四爷,换取五万两的天价悬赏。然后儿女遭害的蒋大老板为泄滔天的悲恨,必把我做成人彘,求生不得,求死不能,以儆效尤。 而岳青云、胡攀这对大冤种,则会被处理灭口,人间蒸发,掩盖官方蓄谋弑上的重大犯罪。 “回客房吧。” 沙哑艰涩,低声对身旁说。 “能多活一刻是一刻。” 查到福鑫旅馆,还要好几个时辰后,还能活好几个时辰呢。 盛大的篝火晚会散去,混在人流中,岳青云走路的腿脚都是虚软的,亦步亦趋,形影不离,紧紧地跟随着我。 低微的颤音。 “老前辈……” “嗯?” “你打算怎么办……” “拒捕。”平寂无波地答,“刀上涂了毒了,能砍几个是几个,砍不动了就自尽。” 第167章 我不要回到蒋四郎手里。 宁死不回。 这世间的一切,于人实在太不公平了。 拼尽了全力,却怎么都挣脱不开。 第386章 逼仄狭小的简陋客房,充斥着陈年木头的霉烂味儿,隔音极差,外面庞杂的噪音听得清清楚楚,吵得心慌意乱。 掌柜带着镇店的打手,要求所有住客全部回归自己的客房,不得外出,不得互相串门,配合公家的搜查逃犯。 入源酒楼已经查完了,抓出了两个跨境走私盐巴的西夏贩子。 达阗酒楼抓出了一伙总计七人,使用假身份、假文牒的偷渡匪帮。 凝莫客栈跳楼了一名不明身份的人士,五楼的高度,血溅青石长街,当场身亡。经开封府验尸核查,中年文官,由巨额贪污而落马,在逃的政,治,犯。 茂和旅馆…… 天一客栈…… 直挺挺地平躺在冷硬的窄板床上,长时间辗转反侧,难以入眠。紧握着被窝里的刀柄,汗液濡湿掌心,瞪大着眼睛,望着虚空中混混沌沌的黑暗,久久木木。 鼻孔里的呼吸声无限放大,充满了自身的听觉。 远方越来越近的脚步嘈杂,化作了生命倒计时的钟表。 后悔杀了展昭么? 高官是加害者,但在客观上,也确是我的保护伞。 高官活着,作荫靠,蒋四郎永不敢对我下杀手。 后悔杀害自己的亲生骨肉么? 如果不杀害官商联合的血脉,陷空岛绝不至于如此追缉报复到天涯海角,掘地三尺也要把我挖出来。 呼吸沉重,浑浊的热泪涌出眼角,黑暗中大滩濡湿枕巾。 不后悔。 再重来一千遍一万遍,我也会选择剁了展昭,剁了那五只小孽畜。 密密麻麻的脚步停驻在门口,门扇推动。 黑暗中握着弯刀,直挺挺地坐了起来。 门推不开,外头的刀锋插入门缝,撬动在内的门栓。 赤足下榻,没有穿鞋,所以肥软的脚掌踩在黄土地上,无声无息,没带起丝毫的动静。 把头发绑好,防止妨碍作战。 手持弯刀双兵,竭力稳定心神,不畏惧,不恐慌,绵长呼吸,镇定地贴墙隐藏。 门栓撬开了,门栓之上,用作警戒的满水瓷碗砰地掉落在地面,摔得支离破碎,吓得进入者心脏骤缩。 门扇向室内打开,靠向墙面,刚好挡藏去了我的身形。 五六条魁梧的黑影涌入室内,看着空荡荡的狭小空间,发懵。 人呢? 人在他们背后呢。 肥软的脚掌踩在黄土地,悄无声息,从门后的阴影中显出,淬了毒的弯刀破风捅向后心。 临死前能拖几个垫背算几个! 偏身闪避,险之又险。 格挡。 锵!—— 刀锋撞击切割,金属火星迸溅,黑夜中炫目近盲, 腹腔神经群重重地挨了一脚,滚了好几圈,后背砰地撞在了墙面上,剧痛到发麻发懵,混杂了小潮虫的黄土扑簌簌往下掉,狼狈地落满了全身。 再也爬不起来了。 夺刀。 拧折手腕,两条手臂全部作脱臼处理。 嘴里塞进去厚厚一大团麻布,防止咬舌自尽,也防止大声乱嚷。 隔壁的东邻客房、西邻客房,寂静得鸦雀无声,生怕被殃及池鱼。 巨大的粗糙麻袋兜头罩下,装死狗一样,先进头,再进身子,全部套进去。最后用绳子扎口,捆紧。 抬出客房。 麻袋里的人形疯狂地踢踹,拼死挣扎。 半空中高高挥起一棍,重重地砸下,撞击在血肉,声响惊悚地闷。 麻袋里的挣扎消失了,一动不动了。 第387章 逃犯流窜潜入这片地区,不止官方白道在查,盘踞的地头蛇,黑,道势力也在查。 病秧子,气弱体虚,命不久矣。油滑狡诈,擅于欺骗,招人喜欢,短时间内就能和周围其乐融融。 消息分派下去,不多时就有了反馈。 福鑫旅馆。 人字号癸间住着的寒酸穷鬼。 以及, 天字号丙间,天字号丁间,住着的两条武功好手,疑似是逃犯的同伙。 火把晦暗摇曳,阴森寒冷的酒楼地窖,鼻青脸肿的岳青云、胡攀关押在地,趴跪着,被魁梧的契丹胡人反剪双臂,钳控得死死的。 抬进来的麻袋重重地摔在干草中,受惊的耗子吱吱吱地乱跑,解开绑口的麻绳,倾倒出瘫软的人形。兢惧到极致,不受控制地失禁,难闻的尿溺骚味弥漫到空气中,闻者不禁纷纷皱眉,以袖掩鼻。 契丹语。 【接上他的双臂。】 咔擦,咔擦,脱臼的腕部复归了原型。 使得上劲了,立刻疯狂地往角落里爬,逃躲进腌咸菜的大缸后面。 拖他的双脚,拖出来。 立刻又爬了进去。 拖他的双脚,再拖出来。 立刻又双叒叕爬了进去。 来来回回,场面颇为滑稽。 契丹语。 “不好,他在咬舌自尽!” 太疼了,自己身上的肉,为什么就是咬不断呢?满口血红,泪眼模糊,怕疯了,抖若糠筛。被碰一下,猛烈地哆嗦一瞬,被碰一下,猛烈地哆嗦一瞬。 大宋官话,凄厉地哀嚎。 “别……” “夫君,妾身知错了,对不起,对不起……我给你磕头,别把我做成人彘……求求你,别伤害我,别伤害我……” 淅淅沥沥的血水流淌出口角,可怖地流淌得满下巴都是。五体投地地叩首,额头叩击地面,血肉模糊,尘粒石子嵌入破损的皮肉,触目惊心。 疯疯癫癫地求饶,怎么控制都控制不住。 反剪双臂,骑在后腰上勉力压制,按趴在冰冷的地面上,拽掉假发,胡女伸手进胸前的衣襟,掏了掏,摸了摸。 “生育过的大胸脯,是个女人。” 还没向长辈汇报完,手臂上狠狠捱了咬,几乎撕下来一块血肉来。怎么重击其脑袋,她都不肯松牙齿,眼眸猩红猩红,疯魔了的兽类一般。 只得暴力卸掉其下巴, 连滚带爬地逃回角落里,双手抱胸,紧紧地拢着身上的衣裳,蜷缩着自我保护,朝旁边狠狠地啐出那块腥热的人肉。 岳青云、胡攀看呆了,背脊阵阵寒凉。 这还算个人么? 他们这段时日追随的究竟是个什么怪物? “%*&x#!……” 契丹脏话,胡女捂着血淋淋的右臂,疼痛得面目扭曲,狰狞地抽刀出鞘,刚想上前,被长者严厉地喝止了。 “阿雁晖,这个可怜的女人疯病发作了,脑袋不清醒,她不是故意伤害你的。” “她咬掉了我的胳膊肉!不管清不清醒,我都要让她付出代价!” “你需要先去包扎。等我们审讯完,把来龙去脉弄清楚,确定她没价值也没威胁了,再交给你泄愤,好么?雁晖?” “……好吧。”不情不愿,竭尽所能地自制情绪,压抑下怒气。 “打盆热水来,泡条热毛巾。”银发皑皑的慈祥长者,平和地向年轻的小辈们吩咐。 “是。”“是。” 拖出角落,按住四肢,挣扎得太绝望太激烈了,得两条魁梧的练家子才勉强固定住。 热毛巾大力地摩擦清洁,擦掉脸上、脖子上、手上的黄褐色易容,显露出原本的肤色来,积年累月养尊处优的雪白。 “你们宋国是以白为美的吧?”微笑着问向被押制着的岳青云、胡攀,“以你们宋国的标准,这种白到瘆人,好像从没晒过日头的女人,是不是可称得上美丽的瘦马?” “……” “……” 几个健壮的契丹男女脚步沉重,晃晃荡荡,抬来大桶冰水。 兜头倒下,倒满全身,尖锐凄厉的嘶嚎声终于消停了。通体冰寒,抱着头,蜷缩着身子,安静地瑟瑟发抖,湿漉漉的黑发一滴一滴地往下滑落冰水,神志渐渐缓和。 “两位汉蛮,能否满足一位可怜老人的好奇心,我和我的同胞想知道,这样一匹极品的白瘦马,怎么会变成宋国朝廷通缉的杀人犯。” “……”岳青云嘴唇蠕动了几下,依赖地看向身旁的搭档。 辽式剔骨尖刀横在颈前,随时可能割喉放血,抛尸喂猪,死无葬身之地。胡攀害怕得肝胆欲裂,冷汗密密麻麻地往外渗,结结巴巴,勉力镇定。 “……大老板,您、您能讲宋国官话么?”听不懂哇,叽里呱啦的鸟语,一句都听不懂。 老太太顿了顿,换成蹩脚的宋国官话,重新说了遍。 这回听懂了。 一五一十,老老实实地答。 “如您在通缉令上所见的重罪,她残忍地杀害了自己的丈夫,以及五个孩子。” 摇摇头,轻描淡写地否定,不相信。 第168章 “妻子怎么会谋杀丈夫孩子。你们宋国的通缉令一向舞文弄墨,假得很,请说实话,不要拿那些愚昧的东西搪塞我们。” 尖刀刺破皮肤,殷红的血滴饱满地沁出,刺得浑身一激灵,大脑前所未有地飞快转动。 “饶命!饶命!老板!我们砧板鱼肉,真的没胆骗你们,那张通缉令的内容都是真的!只不过背后另有隐情没阐述而已!……徐氏之所以谋杀亲夫并子女,是因为她是被人强占的!拐卖囚禁十几年,轮,奸产子,由于权力、势力、财力的共同操作,违法的拐卖犯罪变成了合法的家庭纠纷,而她合法的正当防卫也就变成了违法的恶性谋杀!……当年徐氏与丁氏联手告上最高法邸,与亲夫打官司,那桩旧案闹得很大,您可以查!如有半字虚假,现在就把我俩剁碎了投喂猪圈!……” “……” 经由翻译转述,传达进现场每个契丹人的耳朵里,晦暗的地窖里死一般寂静,针落可闻。 长者沉稳,仍旧保留怀疑。 “……这种级别的辛密,你俩小杂鱼怎可能知悉?” “什么辛密!”急了,急于保命,口沫横飞地自证没有欺骗,“朝堂上,衙门里,这事人尽心知肚明,只是没有敢捅破的而已!” 第388章 女名捕。 极品的瘦马。 调教精良的翠玉玩宠。 高官并巨贾的共,妻。 “………………………………” 久久沉默,复杂而震撼的情绪超出了人类语言所能表达的上限,哑然凝噎无声。 生孩子生多了,油尽灯枯。快病死的时候,把自己的孩子刀了,把官员丈夫刀了,现在剩下另一个丈夫发动能量,黑白两道通缉,满世界抓她。 这匹白白胖胖的虚弱瘦马,价值五万两宋币,天价,价比黄金。 学着宋人的夸赞模样,老者攥起拳头,佩服地比出大拇指。 “牛逼。” 胡攀:“……” 岳青云:“……” “贵国泱泱大宋,礼义廉耻信,忠孝仁爱恭,今儿真真给咱友邦,小刀剌屁股——开了眼了。” 两个基层精锐的脸上腾地涨起了红云,羞得面红耳赤。 “昆颡。” 拄着黑木松鹤拐杖,威严地扫视向周围。 “大婆姐。”福鑫旅店的掌柜赶忙低头,低眉顺眼地侍奉向前,毕恭毕敬。 霸踞番市多年的地头蛇缓缓地道:“你窝藏宋国朝廷的罪犯,由此给各家商铺招徕无尽麻烦,准备好承担族内的惩罚了么?” “大婆姐宽恕啊!——” 噗通跪了下去,扒住老者缀着宝蓝碎钻的奢贵长袍,哀哀恳求。 “她乔装作男人,说着咱们的语言,还带着上京口音,还他娘贼自来熟,我以为遇到老乡了,根本不知道这是个烫手山芋啊!” “不,你有察觉,你明知她有问题,但你还是收留她了。” 酒楼的一众彪悍打手,把福鑫旅馆的打手,拖死狗一样,拖进地窖。 鼻青脸肿,半昏迷,意识不清,七歪八倒,反绑着,扔在地上。 “昆颡老弟,甭装模作样了,你这以假乱真的演技,不去勾栏里唱戏实在可惜了。你的手下,朵其那、赫赫,他们已经熬不住招了。因为这个逃犯怀藏精妙的武学,所以你想留她在队伍里做教头,为己所用,悄悄壮大自身的势力。” 阴冷地笑赞。 “野心勃勃啊。” 掩着藏着,独吞肥肉。 却拖大家一起下水,替丫共同分担风险。 “无规矩,不成方圆;无敬畏,不知行止。”老者狠戾地沉声,“来人啊——” “在。”“在。” “废了福鑫店掌柜的一条手臂,以示惩戒。” “是!”“是!” 江湖规矩,挑手筋。 说是挑,其实也不太准确。按在砧板上,尖锐的剪刀刺进皮肤,慢慢剪断其间的血肉,使手失去手腕的牵引,下垂成一种诡异的角度。 沙哑的哀嚎声在地窖里回荡不断,震耳欲聋,近鬼哭。 “大婆姐!发发慈悲!小弟以后再也不敢了!……”痛哭流涕,涕泪横流,煎熬不住剧烈的痛楚,当场昏厥过去。 杀鸡儆猴,震慑潜在的蠢蠢欲动。 底下其他几个掌权的,眼观鼻鼻观心,畏畏缩缩,躬腰垂首,脚底生根般,僵硬得一动不敢动。 “云岩,阿拓力。” “在。”“在。” “不用费劲给这个女人的口舌止血了,宋国通缉令悬赏的内容是死活不论,拿根麻绳捆了,连带这两只汉蛮,全部押送出去,换取五万赏银。” “是!”“是!” 冰水中的雪肤瘦马已经恢复神智了,褪去疯疯癫癫的病症,冷静得非比常人。努力支撑着胳膊,勉强自己爬起来,怎么都撑不起身,只好蠕动着爬行,留下一道长长的水渍。 扒着辽式紫靴,呢喃着乞求。 “求您,不要……” 半蹲下去,捏起瘦马的下巴。 “你还有什么好处可以给我们呢?嗯?” “前唐神威军营的《怀化刀法》,南地内功典籍《入臻》……”冻得发抖,唇无血色,颤音连连,“我做教头,呕心沥血,倾囊相授,教出了人才,算你们大契丹的……” “人为财尽,鸟为食亡。比起五万两的天价悬赏,这些可不够呢。”再逼逼,使劲榨,油脂血水肯定还有。 “……” “……” 果不其然…… “我前半生公职守卫太平几十年,后半生伺候在大官、大商人身边,作了他们的禁,脔十几年,积年累月出入官商的书房,陪睡、陪玩、陪阅各种公牍公章。宋国朝廷的内部状况,国策、政事、官场、司法、派系内斗、商业、民生、各地世族势力发展……没有比我这种高度的特殊存在更清楚的。” “帮我混藏在商队中偷渡出国,交给你们背后的辽国军方,我愿效犬马之劳,出卖所有这些年掌握的情报。” 岳青云、胡攀神情风云突变。 猛然挣脱钳制,不顾一切,暴起扑来击杀。 怒吼。 “前辈,你不能这样做!不能叛!……” “不,她能。” 剔骨尖刀捅入咽喉,浓郁的人血汩汩涌出,近距离,铁锈气熏得肠胃里翻江倒海,几欲作呕。 在后方抓住头发,固定住脑袋,宰鸡一般,利落地割喉。 腥热的血液飞溅到了脸上,黏糊了睫毛与眼球。 青年沉重健硕的身躯砰然倒地,微微抽搐着,圆瞪着的眼睛渐渐涣散。 嘴唇阖动,细若蚊吟,至死犹自在模糊地呢喃:“不能……叛……国……” “……” “她是我们大辽需要的。那么你们呢?”凉凉地问。 不久前还有说有笑的两条鲜活人命,眼睁睁地消散在了面前。 先是心跳停止。 然后呼吸消失。 最后温度下降,归于冰冷,化作了寂静的尸体。 血泊幽谧地漫延至脚下,濡湿了鞋底,浸红了鞋布。浑身冰冷僵木,阵阵恍惚,空懵地呆住了。 “拖出去,剁碎了喂猪栏,把这两个异,端处理得干干净净的,不要被那些查房的官兵捕捉到任何痕迹。” “是!”“是!” “……” 大抵年纪老了的缘故,抑制不住多了几分悲悯。 上苍啊,这世间残酷地乱糟糟,像杂乱无章的草木一般,神明何在,正道何在。 第389章 这年头还没有大白猪,全都是黑鬃猪,膘肥体壮,凶猛暴躁,长着獠牙。 毁尸灭迹,肢解剁成块儿。四肢、躯干、人头都拍得稀碎,拌草料,倒进猪栏的食槽里,咀嚼得咯吱咯吱响。 岳青云抛弃了家里的老父老母、老婆孩子,打算逃亡去西南落户,重新娶妻生子,建家立业。 去不成了。 胡攀打算把自己五百两中的一半,二百五十两巨款,偷偷送去城北富强街,药铺郭家,给暗恋多年而不得的心爱姑娘,作未来的嫁妆。 送不了了。 全进了猪肚子里,消化作了猪粪。连人的血肉,带人的思想、感受、意识。 “……” 我真是厌憎黑,社会到了极点。 哪儿哪儿都隐藏着他们,蟑螂老鼠般,无孔不入,无处不在。 江湖,呵。 所谓江湖,搁现代,全都是违法犯罪、暴力血腥的黑,社会,该当押上刑场枪毙。 陷空岛是。 蒋家是。 番市这边,开商铺的辽人势力也是。 前半生我是打,黑的,后半生我是被黑打的,妈的,就没跟黑分开过。距离平民百姓非常遥远的刑事凶杀案件,跗骨之蛆般,一生缠织在身边 。 “……” 人死后有鬼么? 第169章 以最基本的辩证逻辑推,没有。如果有,那么被害死的冤者化作厉鬼报仇,世间就没有恶人了。 可这世间恶人很多,而且活得很好,很猖狂。 民间迷信习俗,认为死后有鬼,还有冥间,还有轮回,还有惩罚的十八层地狱。 要把死者的衣物全部烧掉,这样冥间的鬼才能收到,否则他们在那边没有衣服穿,会很冷。宋国的佛教与辽国的萨满教,上百年明争暗斗,水火不容,在迷信这方面却达成了高度的一致。 岳青云、胡攀所居住的两间客房被搜刮一空,所有衣物被屠宰了他们的凶手收拾了出来。 放在空地的铜炭盆里,一件一件填充进去,耐心地烧尽,微风轻灵地卷起灰屑,灰屑闪烁着高温的赤红。 空气中漂浮着麻织物的焦糊味儿,久久萦绕在鼻尖,散不尽。 浑身又冷又僵又疼,无力地瘫软着,动弹不得,任由契丹人左右架持,犹如忠顺的牵线木偶。 明黄的火焰倒映在视觉里,静静旁观着,阴秘发生着的荒诞与灰色恐怖。 “……” 太可惜了。 难受,暗暗悲伤。 并非喜欢这两个年轻人。 数日的打打闹闹、融洽相处,不过是虚与委蛇,例行敷衍的外交辞令而已。 盖因这两个年轻人的家庭都不知道他们的儿子/丈夫/父亲已经死了,亦不知道他们怎么死的、几时死的、死在何地。黑暗中湮没得哑然,失踪得无声无息。 才二十出头,一生中最旭日东升的年纪。 不过凉薄地想想,出来打拼,要么有不被做掉的价值;要么有足够大的威胁性,让人不敢动;要么不去触碰超出自身控制的事。 三条禁忌,他们全犯了。 微贱出身,年轻、草莽而单纯,早晚出事。这回不栽,下回、下下回也逃不掉。 杀害他们的凶手围着燃烧衣物的铜炭盆,虔诚地立成一圈,平和地垂着头,眼帘安详地低垂,在胸前做萨满教的祈福手势。 契丹语,众纷纷地祝祷: “安宁,一路走好。” “安宁,一路走好。” “安宁,……” 草茂树华,春天的凉风吹拂起每个人的袍角,温柔地撩动着发丝,搔得肌肤痒痒酥酥。 第390章 于是彻彻底底仅剩下孤家寡人一个。 再没有任何同伴。 哪怕基于利益联盟的虚伪同伴,也消失了。 这感觉好像回到了很多年以前。踽踽独行,孤立于庞杂混乱的异世,胸腔中空荡荡的,缺了一大块。 “……” 人由血肉筑成,非机械。 活着总需要个感情支点。 我曾经以现代的父母双亲为感情支点,可后来连父母的长相都记不清了,漫长的时间把一切模糊,通通抹灭去了。 后来竟然遇到了异世故知,丁南乡。 如获至宝,从此相濡以沫,以她为家人,为感情支点。 高官巨贾狠毒地威胁曰: 【敢反抗,弄死你家里人。】 保护家人,搭进去了后半生。 残生所剩不多,今后的时日怎么走呀?…… 再没有任何陪伴、任何温暖、任何软肋、任何支点了。 我想我超脱了,哈哈。 …… 不再住在福鑫旅馆,搬进了入源酒楼,契丹势力的大本营。 契丹女人高大强壮,撸上去的袖子露出古铜蜜色的小臂、流畅漂亮的肌肉线条。她们搬,我这个废物干看着,什么忙都帮不上,嘴里塞满了止血的药粉与棉纱,满嘴苦辣,口齿不清,连感激的话都说不出来。 逼到角落里,明亮的杏眼敌意地圆瞪,叽里呱啦的契丹语,连珠炮般地激烈发射:“汉蛮子,阿雁晖让给你传话,丫小心点,别落了单被她逮着,否则非得套麻袋暴捶一顿!” 那个被我咬掉一大块胳膊肉的胡女。 “……” 我还真不是成心咬她的。 精神病发作,神志不清的时候被摸了胸,下意识地以为是官员或商人的手,应激性地下了死口。 “你做什么?”疑惑地注视。 扶着客房里的家具,拖起虚软的脚步,慢慢移动到桌子边,在包袱里翻了会儿,终于翻出粗糙的黄草纸。 握着削尖的黑炭,作简陋的笔,慢慢地书写。 横眉竖目,冷笑涟涟。 围挤着,恶语恫吓。 “别以为你有点用,仗着老首领罩着,我们就收拾不了你了!你的吃穿住行全在我们手上,往后的日子,有你受的!……” 黄草纸里的内容精短简洁,很快写完了。 辽国人能看懂的契丹文字,礼貌地双手递交,诚恳地呈到眼前。 【对不起,我不是故意伤害你们的朋友的,我那时以为被流氓猥亵了,很害怕。阿雁晖现在一定很痛吧?能否替我向她转达歉意,待我康复些了,自己带上麻袋和棍子过去,随她打,发泄。】 撸上去灰麻布的胡服袖子,露出苍白近雪的手臂来,用炭笔认真地在胳膊里侧画了条线。 【这块肉,到时候让她咬下来,还给她。可以么?】 “……” “……” “……” 拳头打在棉花上,无处着力,劲道烟消云散。 义愤填膺的女人们安静了小会儿,面面相觑,不知所措。 骂骂咧咧地夺过黄草纸,砰地带上了门。 客房里的陈年灰尘震得扑簌簌往下掉,走廊里的脚步声乌泱泱远去消失。 …… 世界清净了。 冷,好冷。 手脚冰凉,四肢片片麻木。 屋里没热水,这个时辰点,夜已经很深了,都睡了,没权没势没财的,不可能去楼下厨房,麻烦人开灶。 更何况我也下不了楼,上楼都是被人给架上来的。 淋过了冰水浴,现在这体况,踩楼梯恐怕会直接失衡软倒,骨碌碌滚下去,摔断老骨头。 送走了那些年青蓬勃的女孩子,坐在辽式矮凳上,精疲力竭,昏昏欲睡,望着虚空,痴痴地发了许久的呆。 努力捋清楚混沌的神智,想想接下来该干什么步骤。 一、我该喝药,上等的安神药,管失心疯,治精神病,使脑子回归清明,以免再次发癫,惹出祸事,得罪人。 但是喝不起了,那些名贵的药物只有蒋家那种豪门才能提供得起。 所以这个步骤作废。 二、我该睡觉了,眼皮子又酸又沉。 睡觉前要清洁个人卫生,刷牙,洗脸,洗下身,洗脚。 缓慢地干完这个步骤,光着脚上床。地字号的酒楼客房,比先前住的旅馆小破屋宽敞很多,床也大。 拉过床尾折叠整齐的被子,铺开,恍恍惚惚,依偎进舒适的柔软中。忽然间意识到,自己身上的湿衣物没换,蹭湿了被子。 缓慢地支撑起胳膊,重新坐了起来,勉强自立支撑,光脚站在床边。 哆哆嗦嗦的手指解开衣带,顾不得管,放任脱落的湿衣物,落到了脚下的地板上,明天醒来再处理。 毛巾擦干浑身的冰冷水渍,迟钝地折腾了许久,终于换上了一套干燥温暖的贴身衣物。 现在总能休息了吧?…… 钻进被窝里,脑袋枕上枕头,才意识到,头发也是冷湿的。又双叒叕艰难地起来,毛巾缓慢地擦干头皮。 歪垂着脑袋,侧看了一眼。 朦胧的视觉里,密密麻麻,好多白发。 什么时候我的白发已经这么多了,明明记忆里还是满头青丝。 第391章 脑袋变得无比沉重,坠进枕头里,坠进无底的深渊中。 香甜地沉睡,无意识地鼾声微微,光怪陆离地做梦。 突然间感觉门开了,向内打开,一阵狂风涌入,呼啸着冲到床前,猛烈地掀起被子,卷倒桌凳家具,又刹那间消失,归于万籁俱静。 隐隐约约,听到了人群杂乱说话的声音。 很惊讶。 怎么会有人进得来,极为重视独居安全,睡觉时紧紧反锁了门栓。 而且门栓上惯会放一只盛满水的瓷碗,一旦门从外打开,碗就会摔落,砸得稀碎,把人从睡梦中惊醒。 没有听到门开碗碎的声响。 不可名状的惊悚涌上心头,那么人群说话的杂音从哪儿来的? “……” 清晰地感觉床往下沉了一下,有什么东西坐了上来。 警铃大作,想要抓刀柄攻击,却惊恐地发现瘫痪了,支配不了自己的人体,一根手指头都动不了。 拼尽了全部的意志力,千钧沉的眼皮子终于艰难地睁开一条小缝。 乌云蔽月,暗夜无光。 阴沉沉的客房里安安静静,桌、凳、柜子、置衣架……一切原样,摆得好好的,没有狂风席卷后的乱糟糟场景。 第170章 黑影坐在身边,轻轻地探了探滚烫的额头,动作轻微地拉出手腕,温柔地捏住脉门,源源不断的真气涓涓细流般,滋润地汇入,游走四肢百骸,缓和高烧煎熬的人体。 操操操操操操草草草草草草草草!…… 展昭! 什么阴魂不散! “明文……”小小声,在耳畔轻微地呼唤,声音仿佛来自遥远的星际,难辨虚实。 脑瓜里大片嗡鸣,耳朵里也轰隆隆的,幻听幻觉不断。 “明文,醒醒,别装了。”轻轻拍拍手背,低声呼唤,“咱们一起在京衙受训了数年,以名捕的警惕性,不可能还没察觉。” “二狗子……” “二狗……” 鸡皮疙瘩层层地往外瘆。 近在毫厘的距离,黑影贴到脸上观察,盯着小小的眼缝,忽然间意识到了什么。 “你是不是身子太虚,鬼压床了?” “……” 想喊,喊不出来。 “二狗子,我也遇到过鬼压床,人醒了,身子却动不了的状况。”提示,“你试试动脚趾头。” 脚趾头微动,一切恢复,人体褪去可怕的瘫痪阴影,重归意志力掌控。腾地坐了起来,反手持刀,淬了毒的弯刀刀锋扫向黑影。 “嘘——” 黑影闪避,两指比在唇前,作出噤声的手势。 “外头官兵还在查房,左邻右房住的都是野蛮凶残的胡蛮,别惊了人,招徕麻烦。” 不管不顾,猩红着双眸,疯魔了地追着砍杀。 活着的时候,能把他弄死。 化成鬼了,也能再把他杀得魂飞魄散! 万般无法,夺刀拧折手腕。 拉下蒙面的黑巾,焦急地低吼。 “是我!” “你被官员玩疯了,连自己的搭档都认不出来了么!” 气喘吁吁,瘫软地安静了。 又或许高烧虚弱,那几下子砍杀,已经把全部力气耗尽了,不得不静下来。 低秘地小小声,生怕惊动左邻右屋沉睡的契丹人。 “鹰子,我是鹰子啊,明文。” 残疾的左手塞到滚烫的掌心里,人与人之间的肌肤相贴、相摩挲,使感受到那道狰狞的陈年老疤。 “年轻时为了救你,被东南巨贾整残,憾恨退役。如今看,真真塞翁失马,焉知非福啊。” 饱经世事沧桑,红尘磋磨,唏嘘嗟叹。 “如今时局,官府越来越腐烂了,这才过去多少年啊,乌烟瘴气,黑地昏天。幸亏早早地退了下来,保了个善身。否则指不定就跟蒙憨子、马泽云、丁刚……老战友们一样,牺牲的牺牲,变恶的变恶了。” 微微点亮一丝毫暗淡的火烛,辉映在苍白的面孔上。 “你怎么了,不吱声?” 察觉到了异常,焦急地捏开两颊,担忧地检查:“你舌头被剪了?开封府和大理寺不都没抓到你么!” “莫挨老子。”嫌恶地偏开脸挣脱,一说话就剧痛,“滚。” “……” “……你说什么?”愣住。 “滚。”隐忍着剧痛,口齿模糊,“你们男人没一个好东西。” “……我是杜鹰,徐明文。” “男人没一个好东西。”置若罔闻,入魔了地狠狠重复。 “我们曾经互相交付后背,浴血奋战,共同守护民生太平。你都忘了么?” “男人没一个好东西。”置若罔闻,入魔了地狠狠重复。 “……” “……朝廷在抓,商行在各行各业查,江湖黑市在悬赏,大宋已经没有你的容身之地了。留在境内不安全,你跟着这帮契丹人,往遥远北方的辽国去,挺好的。” 胡子拉碴的中年人,上有老下有小,疲惫的皱纹深深,隐忍着悲恸的颤音与热泪,安慰地拍拍故友的肩膀,故作轻松,笑中藏苦:“生存比什么都重要,不必对叛宋心怀芥蒂。” “你一定要离开,到天涯海角,海阔高空。” “京畿府尹,展青天,忠正廉洁,乃圣上信任倍极的肱骨重臣。蹊跷被害,牵扯重大,龙颜震怒,查出凶手必夷三族。你若留在境内,别说刚子他们抓到你会灭口了,就是我,为了家小的安全,也容不得你。” 顶着利箭般锋利仇视的视线,动作轻柔舒缓,表现得极尽无害,小心翼翼地放下一笔盘缠。 “去了外国以后,永远不要回来。”重重地强调,“永远。” “不必担心林家主母,人家比你通透得多,活得非常好,已经怀有身孕了。尽心尽力,打理全家上上下下的事务,经营官场往来的夫人关系,还给丈夫纳了美妾。贤内助的能手,林素洁已经离不开她了。” 第392章 钱。 我又有钱了。 精神陡然一振,竭尽所有气力,朝放在矮凳的盘缠扑去。 盘缠消失在模糊的雾朦胧中,不可触及。 黑影变成了展昭的厉鬼,四十出头,乌发如木,英武威严,淋淋地往下滴血,血肉模糊。 司法高官阴冷地讥讽。 “瞧瞧你现在混的这幅寒酸德行,吃不饱,穿不暖,快要病死的穷鬼。” “你说你把亲夫害了对你有什么好处,见过提刀杀人的,没见过杀自己背靠的大树的。就没有你这么轴的憨批,不可理喻。” “窝在金屋藏娇的富贵窝里,锦衣玉食,吃香喝辣,不好么?” “失去遮风挡雨的大树,尝尽外头的艰辛困苦,现在肠子悔青了吧?”冷笑涟涟,幸灾乐祸,“晚了,人世没有后悔药可吃。” 黑影的身边浮显了好几抹小小的黑影,怀里还抱着抹襁褓黑影。 童音稚嫩,委屈幽怨。 “娘……” “妈妈,宝宝饿饿,喝乳,汁……” 疯了。 仓皇地往后退缩,嘶哑地咆哮。 “滚啊!……” 猛然睁开双眼醒来。 艳阳高照,明耀的阳光斑驳地射入窗棂。 一觉已经睡到了大正午。 浑浑噩噩的脑袋抬了抬,惊惧地发现,起不来了。 望周围,视觉里,到处模模糊糊、朦朦胧胧。 身上一点力气没有了。 唇干口燥,舌头发了脓,口腔里痛得无法忍受,连带着脑仁也痛得阵阵空白。 鼻塞,鼻孔无法呼吸,被鼻涕堵满了。 喉咙里肿痛干痒,稍一喘气,便抑制不住地激烈咳嗽,仿佛要把肺咳出来。 “救命……” 竭尽所能,尝试了无数次,徒劳无功。 无论如何都起不来,绝望嘶哑地喊,音量太细弱了,蚊子嗡嗡般,外面根本听不到。 体表冰凉得发抖,打冷颤,体内却宛若有一团火在熊熊燃烧,炙烤得五脏六腑皆滚烫,难耐得生不如死。 高烧持续,重病加剧。 意识几度烧断了弦,种种难以名状的光怪陆离,千奇百怪的癔症幻觉交错。 数次,仿佛睡过去了,又仿佛昏死过去了。 直到下午,两顿饭都没见人下楼吃的契丹人,终于察觉到不对劲,在外面猛烈拍门。 “阿雄耶!……” “阿雄耶!你还在里头么!大婆姐要见你!……” 客房内空荡寂静,没有任何回应。 以为人跑了,破门而进。屋内反锁的门栓之上,盛满水的瓷碗砰地掉落,摔砸得支离破碎。 床上的汉蛮子双眸紧闭,嘴唇干裂开无数细密的血口子,人事不省。露在粗布被子外的手臂,沁着湿润晶莹的汗液,隐隐约约,散发出缕缕蒸腾的热气。 试探颈侧脉搏。 爆粗口,契丹脏话。 “奶奶个熊的!快拿水来!热水!……” “拿包红糖!拌成糖水给她喂下去!病气太重了,人快不行了!……” 火急火燎地去找大夫。 “不要找宋国的大夫!找咱们同族的,或西夏的大夫,大理的大夫!宋国大夫看到这张脸,会把宋国官兵招过来!……” “知道啦!——”扬声,飞毛腿窜出走廊,矫健的女人迅速跃下楼消失。 “阿拓力,你去回禀老首领一声,莫等待了,病秧子过不去了,孱弱的病秧子昨晚淋冰水过后,烧晕了!” “晓得!……” 又冲出了一个同伴。 被暴力踹破的门扇,摇摇晃晃地挂在门框上,嘎吱嘎吱作响。 第393章 没有铜镜,以水缸作镜。 水面倒映出的影像有些扭曲,熟悉而陌生。 等了许久,水面彻彻底底静下去了,没有波纹了,才看得清晰些。 满头白发的中年妇女,疲老尽显。两只眼窝青灰,深深地凹陷了下去,纸人般苍白,形销骨立,分外惊悚。 瘆的慌。 说不清道不明,究竟是人、是鬼,还是俗尘里残游的魂。 这场大病持续了半个多月,从动弹不得,屎尿都需要人伺候,到逐渐恢复气力,勉强能下地活动。再到今日,肌肉皆萎缩,体重去了大半,弱柳扶风,一推即倒。 第171章 好歹能走些路了。 照顾我的小姑娘名叫燕燕,和曾经叱咤风云的大辽萧太后相同的乳名。看着她年青光泽的皮肤,富有活力的健壮躯体,我真羡慕,羡慕到近于嫉妒。 无病无灾就是生而为人最大的幸福。 病好后的第一件事,借了个菜篮子,出去外面街市,买了许多好吃的。各种新鲜的水果,一串串酸甜的糖葫芦,香辣的胡豆小吃,装得满满当当。 “全部送给我的?”高兴得喜不自胜,又惊又喜。 “对,吃吧。” “你不吃么?” “我嘴里尝不出味道。” 摸摸头。 “这些是用来谢谢你照顾我这些时日的,没有你的帮助,我已经烂在床里,长满褥疮了。” “哎呀,”红扑扑的脸蛋,梨涡浅浅,笑靥嫣然胜夏花,“你们汉蛮就是客气,繁文缛节多。” “我不是汉蛮,我是混血。” “啊?”懵了。 “父亲客家,母亲汉,混血,中华民族。” “啊?”搔脑袋,努力回想,“没听说过有这么一支啊?……” “快吃吧,橘子都剥好了。”催促。千百年的民族大融合后才混出来的中国人,现在的她到哪里想。 酸酸甜甜,爽口多汁,吃得饱饱的,美美的。心情愉悦,口齿不清地聊天拉呱,嘟嘟囔囔。 “我照顾过家里很多的老人,太姥姥、二爷爷、表姑舅……都是我照顾的,长辈们都夸我是孝顺娃子。”自豪地分享,“阿雄耶,其实你也不必难堪羞窘啦,人老了之后都内个样儿,不过我听大婆她们讲,你才不到五十,怎么搞的,老得这么快……” “老首领说你很重要,有大用,给燕燕下了死命令了,和你一屋两床,同睡同住,务必把你康复。” “你现在还癔症么?”怜悯地关切,“前段时日夜里老听你做噩梦,胡言乱语,惨兮兮地哭。现在听不到你说梦话了,但我夜里用油灯照你,你的眼珠子还是转得飞快。” “……” “……我看到了很多死人,他们在等着我过去。”实话实说。 幽异诡秘的沉默,吃不下去了。 “……阿雄耶,我姥爷去世之前,也看到了姥姥来找他。” 然后他们就给我跳大神,贴黄符,撒狗血,桃木剑驱邪。 原始的萨满教敬奉天地自然,认为万物皆有生灵,大川大河有其万万年的魂灵,大河旁边的湿滑岩石有上千年的魂灵,枯朽的参天巨树也有其数百年的古老魂灵,树下飞快蹿过的野兔子也有其魂灵。 草地上用特殊颜料画一个白圈,被驱邪者虔诚地双手合十,跪在里面。 穿得花花绿绿、五彩斑斓的巫婆,戴着狰狞的鬼怪面具,披头散发,手持单面鼓法器,腰系驱魔铃。 咏唱着神秘的咒文,围绕着白圈又跑又跳,神神叨叨的舞蹈,似乎是在模仿鸟兽、精灵的动作,蛮荒而诡异。 桃木剑刺到额前,大喝:“破!” 几滴黑狗血洒到了身上。 “……” 什么封建迷信,腿快跪麻了,怎么还没结束。 我麻木无波地捋了捋脑勺的腥黏,一缕凋谢的白发自然地掉到了草地上,分外刺眼。 不知道为什么,这段时间,人体生命枯萎,所有记忆却前所未有地清晰起来了。 想起了很多,幼时依偎在母亲怀里的温暖滋味儿都回想起来了。 妈妈,我的妈妈。 思维漫无边际地发散,又莫名地想起了一曲残缺的诗。 黄河之水天上来, 奔流到海不复回。 高堂明镜悲白发, 朝如青丝暮成雪。 羡天地之无穷, 哀吾生之须臾。 最是人间留不住, 朱颜辞镜花辞树…… ……这些是一首诗么?不是吧?什么乱七八糟的东拼西凑,哪朝哪代的人写的……可看着地上凋谢的白发,以及自己苍枯细弱的双手,脑海里确确实实只剩下这些东西。 我是谁? 我为什么会在这里? 我要去往何方? 施了法力的朱砂黄符递到眼前,忠驯姿态,虔诚地双手呈接,感恩戴德地致谢。 “人鬼殊途,但你的阳气太弱了,所以屡屡模糊了阴阳的界线。贴到床头上,镇邪驱污,它们就纠缠不了你了。”巫婆严肃地命令说。 “是是是……” 低眉顺眼,连连点头应喏,千恩万谢。 离了乌泱泱看热闹的人群,进酒楼,回休息的房间。 符纸直接揉成团,扔垃圾篓里了。 木木静静地坐着,痴痴地发了会儿呆,包袱里抽出张粗糙的草纸,黑炭削尖成笔,学生状端坐,伏在桌面上,工工整整地书写。 【雷电法王特斯拉,】 【定量贤者普朗克,】 【波粒双形爱因斯坦,】 【万宗寂灭奥本海默。】 贴到床头上,镇宅驱邪。 爷自有爷的迷信,旁的迷信一概油盐不进。 第394章 小病抽筋扒皮,大病倾家荡产,病灾乃人间最奢侈之事,非豪门阔府经受不起。 不过穷人也有穷人们微贱求存的法门,熬着,硬扛着,红糖水喝起来甜滋滋,可以自欺欺人,糊弄着当作药来服用。 吃不起滋补养生的大鱼大肉,那么就买一篮便宜的鸡蛋搁屋里放着。生鸡蛋打进碗里,开水冲泡,筷子搅拌搅拌,烫熟了,白花花一碗,即为烫蛋花。 趁热饮下,又荤又腥,就算补充营养了。 奢侈点,打两枚蛋花,就算是大补之物了。 早饭一碗糊糊粥, 午饭一个黑馍,一颗葱, 晚饭一个黑馍,一颗葱。 睡前打了碗蛋花喝下,奢侈奢侈。 如此数日,反正嘴里的味觉已经消失了,无所谓难不难吃,维持住生命体征就行。 负责照顾兼监视的燕燕,问挂在床头的英文是什么意思,肃穆庄严地答曰:“这才是我们的神明。”小姑娘不明觉厉地跟着点头。 心理暗示的效用真强大,自从挂了【雷电法王特斯拉,万宗寂灭奥本海默】镇邪以后,睡眠安稳多了,很少再梦魇了。 真真物理圣剑破除一切牛鬼蛇神。 “阿雄耶,你要拾掇拾掇,别这幅邋里邋遢,散发着腐烂气息的的老人样儿,要见的神秘贵客很隆重。” “阿雄耶,你是个女人啊,为什么永远男人模样,男人打扮,男人的腔调说话,还用着男人的名字?……” “阿雄耶,你这头花白太丑了,老首领训斥说,一点儿都不像样,很难让人信服。我们帮你把头发染成黑的吧……” 许许多多年轻的女孩子,十几岁的、二十几岁的、三十几岁的……兴致勃勃地忙活,雀跃地捯饬来捯饬去。 黑豆用醋泡烂,木槿叶、皂夹在干净的米汁中捣成黏糊,两相混合,用细密的网筛把植物渣滓过滤掉。 剩下的汁液用文火慢煮,熬成漆黑的膏状,天然的染发剂便制成了。 毛糙难看的灰白长发,温柔耐心地慢慢梳理开、梳齐顺,涂抹少量的温水,浸湿润,一缕一缕,握在一双双薄茧微微的柔软手掌里,均匀地涂抹成黑色。 “阿雄耶,耶律雄,”来回咀嚼,“这个名字好奇怪啊,雄不是公狗的意思么?我们重新给你取个名字吧,叫……多桑怎么样?意为利刃……或者叫月亮,大辽的月亮与大宋不同,寓意快乐潇洒……” 于是改名为耶律多桑,英姿飒爽的胡女名。路引、文牒等一系列身份证件的变更,由盘踞番市的地头蛇黑,社会负责去办理。 染发剂的水渍只涂抹在头发,没触及头皮,知道病秧子受不得凉,生怕再给弄病了,承担不起罪责。 春和景明,草长莺飞。 温暖芬芳的野花香涌入窗户,外墙攀附着的爬山虎绿意盎然,繁茂葱茏,掩映着鸟鸣啾啾。 晌午饭点,一天中客流量最大的时间段,楼下大堂人声鼎沸,各种汤汤水水、油煎酥炸的饭菜香飘十里,勾得来来往往、庸碌苦累的众生,腹肚咕咕饥响,纷纷往家赶。 湿发终于自然风干了,漆黑的植物色素牢牢地凝固在每一根苍老的头发上,视觉观感,年轻了些。 再掺进去漂亮的细彩绳,编成许许多多精巧的小辫。 “看,多精神啊!” 七嘴八舌,撺掇着,拿来一套红黑相间的契丹战裙,七手八脚,帮迟缓不便的弱质妇人换上。 “转圈圈,转过去,看看背后。” 黑边的裙底轻灵地飞扬,隐约可见便于骑射的利落胡裤。 “真好看。”一双双眼睛亮晶晶地感叹,“多桑,你年轻力壮的时候一定很动人。” 第395章 辽以上京为首都,继唐风,疆域广阔,剽悍尚武,施行一国,两,制的国策,北部主游牧,南部主农耕。 第172章 地理气候复杂,北部大草原连绵广阔,山脉迤逦,沙漠肃杀,以契丹族为强势主导,混居着女真族、奚族、鞑族……等七个民族。 南部平原肥沃,丘陵起伏,以契丹族为强势主导,混居着阻卜族、汉族、室韦族……等十几个民族。 这些并非从后世的教育中学到的,而是在这时代的书籍、画本、戏剧,以及与这时代,来往流动的人口沟通中,有目的性地了解到的。 自从二十来岁时自学了契丹语,就再也没有看过宋语翻译的辽书,直接看原版。看翻译后的版本,总有种被译者思维先入为主,占据了大脑的狭隘感。很不舒服。 就像宋人蔑称辽人为野蛮的“胡虏”,辽人辱骂宋人为奸诈的“落夷”一样,每个国家都会带着奇怪的居高临下的优越感,对周遭其它国家抱有深深的偏见。 唐宋元明清,而非唐辽元明清,不知出于什么原因,后世教育尊宋为正统,而非同时期的强辽为正统。 历史学得不太好,光阴似刀割,刀刀深刻见骨,几十年苦难折磨过去,很多记忆早已经模糊、错乱了。 绞尽脑汁地回想,北宋亡于强辽么?…… 不,不对,后期女真族崛起,建立了金国,金扩张,先灭辽国,后灭宋国,给后世教科书留下遗臭万年的靖康耻。 我希望靖康耻早一点来。 身处滚滚奔涛的残酷历史洪流之中,以一个小人物的鄙劣私欲,我想尽自己的微薄之力,扇动蝴蝶翅膀,加速这个腐朽臭烂王朝的灭亡。 可是灭亡之后呢?…… 生灵涂炭,血流漂橹,新的王朝在废墟上建立起来,不管冠以何种好听的名义,仍是换汤不换药的剥,削王朝。 华夏的史书上记载得很清楚了,永永远远都在重复。太阳底下没有新鲜事,无数哑然的冤案仍会密密麻麻地上演,密密麻麻地湮没于黑暗。 就很绝望,很无力。 “……” 管它呢,老子爽了就行。 在我病死后,哪管洪水滔天。 …… 帝都,南郊。 偏僻清净的竹林深处,鼎芳会馆。 比之京城地界里,王公贵族鳞次栉比的桂殿兰宫、玉楼朱阁,这栋小建筑实在其貌不扬。外面仅几个懒散的小厮,阳光下哈欠连连,配着棍子,吊儿郎当地巡守,时不时地跟旁边人拉两句闲呱。 进入会馆朴素的前厅,上楼,别有洞天。 穿过长长的幽雅画廊,暗中隐卫阴晦,若隐若现。 没有点灯的昏暗包间无数,外壁皆缀有金漆的小竹匾,依顺序排列,分别名为龙潭、红豆、华曦、紫竹、醉仙、云水……糅杂了儒、萨满、佛多家的玄奥。 唯“龙潭”是亮着的,明黄的烛光绰绰约约,如梦似幻,洒映出圆形的玲珑绢窗。 训练有素的侍者垂眉敛目,恭敬无声地拉开了龙潭的门扇。巨大的辽国名画,江山百骏图,扑面而来,墨彩遒劲,豪放风流,恢宏震撼。 刺猬紫檀八方桌,环绕着五把泰寿安宫椅,严整沉肃。 熏香渺渺,贴东墙的博古架内,错落地陈列着先秦时期的青铜珍器,旧唐皇朝的兽首玛瑙杯,武周皇朝的文玩。 蟠龙皈依瓶名贵,却没有插饰浓艳的花卉,而是别出心裁地培养了一簇来自北国寒疆的荆棘,墨绿肃杀。 “……” 没人敢落坐,进入包间以后,就这么整齐静谧地立着,垂首等候着。 侍女莲步轻移,无声无息地进进出出,奉上几碟精巧的奶酥珍馐、糕点小食。 五月份,天气已经很暖和了,厚实的衣裳褪去,逐渐轻薄。 开放的抹胸装,来来回回,露着小麦色的紧致脐腹、圆润漂亮的肩膀、修长结实的双臂。我从没见过敢这么穿的宋国女人,宋女这般暴露,走在大街上,是为惊世骇俗,会被戳脊梁骨,辱骂不守妇德,拖去浸猪笼。 压抑地久候半晌,终于姗姗来迟。 包房的门从外拉开,大步如风的契丹贵胄带着随从迈入,细长的铜饰抹额,镶嵌着莹润的蓝宝石,腰仗三尺重剑,凌厉地虎视鹰顾。 屋内众人齐刷刷地单膝跪地,恭谨畏惧地抱拳作礼。 “主子!” “主子!” “主子!……” 妩媚的胡姬屏息凝神,谨小慎微,伺候着沏茶,低空流淌出圆润的弧线,浸润精致的木雕茶宠,茶烟袅袅,上演赏心悦目的茶艺。 轻品毛尖浓香,舒畅地润了润喉,自在地阖动茶盖。 方才出声。 “起了吧。” “谢主子!——” 洪亮地齐声,整齐划一地起身。 番市商铺势力中,最为城府深密,心狠手辣,被尊为老首领的大婆姐。恭恭敬敬,奴颜婢膝地上前去,深躬着腰,举案过眉,奉上这半年的流水,厚厚一沓账簿。 “您请过目。” 戴额饰的贵胄没接,贵胄的随从用皮革刀鞘阻挡了下,替为接过了。 “主子,如您预料,赵宋朝廷淫性不改,愈发变本加厉了。如今市面上皮肤光亮、体态丰腴的异域深眸舞娘,价格已经炒到了百两近千,可谓肥肉暴利。” “卖货紧俏,咱们的采购清单亟待调整,需要更多的奴隶运来……” 以刑侦衙门,旧昔老捕头的精毒目光,暗暗地观察、推测。这位辽国贵胄虽然随身佩着礼仪剑,但其惯使用的武器应该不是剑,而是其它更粗长、更沉重的战场兵器,如戟、长枪……之类,才能与手上的斑驳痕迹相吻合。 魁梧壮硕,大骨架,典型的契丹寒北人种。 招风耳,干燥暗红的风霜唇,胡子修剪得短悍整齐,脸无三两肉,绝非善类。 武将。 或者武将的儿子、孙子,依靠着军方作保,护,伞,暗中经商霸取巨利,再反哺军方。 怪腔怪调的宋国官话: “那么,我们还是有些顾虑,不敢轻信。血肉生长于水土,忠诚于水土,阁下身为宋人,怎可能诚心投靠大辽的阵营,毁灭故国呢?” 旁边的阿雁晖不着痕迹地捅了我一肘子,提醒我回神。 “回老爷的问话,草民在宋国过得不好。” 咧开犬牙尖尖,烂漫地笑。 狂妄专横的年轻人,衣着华贵,大马金刀地坐着,暴戾跋扈,侵略性地前倾,向前探身。 “这构不成充足的理由。” “……” “老阿婆,你若不能取信于我们,对于我们,最保险的处理,把你肢解了喂猪栏。谁知道你是不是宋国派来的细作呢?” “……” 逼过来两个契丹武夫,一左一右,架持住病弱的双臂,钳控得死死的,只待贵胄的命令下达,便立刻拖出去处理掉。 隐忍痛感,深深皱眉,牙缝里挤出气音。 “我在宋国活得很不公,够了么?” 主仆间转而用契丹语,飞快地交流起来。 椅后的劲装随从俯首,向年轻的贵胄汇报说:“将军,这家伙得罪了大人物,在宋国过不下去了,所以想逃到咱们大辽,求庇佑。” 查得颇详深。 他们把徐明文血肉模糊的一生扒了出来。 眼眸瞬息间猩红,无法抑制地浑身发抖,近于疯魔,挣扎着企图挣脱,流利的契丹语,嘶哑地吼骂:“闭嘴!我能听懂你们说话的内容!闭嘴!闭嘴!……” “……” “……” 顿住。 眼刀冷厉地扫来。 “拖出去收拾,给这婆子长长记性,记住什么叫上下尊卑。” “主子宽恕!主人发善心!”老首领赶紧求情,阻拦往外拖人的爪牙,“这个没法责罚呀!多桑的白发还是我们的人刚刚染黑的,为的就是您瞧到的时候不那么磕碜。她不剩几天寿了,冷水都沾不得,若挨打,恐怕直接死了!……” “多桑?”品味着这个美好的字眼,转动把玩着大拇指的鸽血扳指,寒凉的笑意不达眼底,“你们已经给她取了新名字,没经过兵部的审查与允许,便自发接纳危险的外夷为族民了?” 支支吾吾,嗫嚅,自知犯了忌讳,音量越来越低:“这个疯女人太可怜了,大家都很同情她,所以……” “将军,”疲老苍枯的疯女人冷静了下来,捋顺了呼吸,清晰而坚定,组织精准的语言,慢慢地道,“卑职以前是抓蛇虫鼠蚁的看家犬,扫地的扫帚,缉管犯罪的官差。” 一字一顿,字字珠玑。 “没有别的,比我们这种特殊存在更深悉国家的无数裂缝在哪里。” 娓娓地诱惑,使利欲熏心。 “在其位谋其政,最最意气风发的热血年纪,自当创下赫赫功勋,光耀门楣,流芳青史。您不想握着一把得心应手的利刃,扩大敌国的诸多裂缝,帮助大辽开疆拓土,攻城略池么?” 投名状: 第173章 一、宋国京衙,官兵部队的训练方针、详密内容。 二、宋国各州,厢兵部队的训练内容。 三、由上推测出来的,禁军部队的训练内容。 四、宋国朝廷内部的详细党,争矛盾。 “给我个编制,给我发月钱,让我混口饭吃,让我不再受任何欺负。在我死之前,我尽心尽力,效犬马之劳,帮你们毁了这个国家。” 通红的眼眶蓄满了混浊的热泪,一瞬不瞬,一眨不眨,紧紧地直视着上位者,揪扯人心,夺魂摄魄。 第396章 生而为人并非痛苦,待错了环境才痛苦,可恨我醒悟得太晚了,追悔莫及。如果年轻时胆子大些,鼓起勇气去冒险,迈出舒适圈,断舍离。抛下打拼了二十几年的基业,早早地前往辽国重新开始多么好。 上苍啊,以一个垂死老人不切实际的祈盼,如果时光能够倒流回过去,那么我一定奋不顾身往外冲。 现在很晚了。 可现在开始了,那么就还不算晚。 我不知道我的寿命还剩几天,能否承受得住路途上的舟车劳顿,能否抵达遥远的大辽,能否适应北方寒冷干燥的气候。 那些书里描绘的风土人情、民俗歌谣、美食美酒、皑皑的雪山、壮阔的大漠戈壁、肥沃的黑土地平原、风吹草低见牛羊的大草原……令人神驰向往,我将亲眼见到千年前的中国北方。 一定很美。 没有遭受过工业污染,华夏的江山一定比千年后更美。 他们还要等到月底,等他大爷的月底,月底我指不定已经嗝屁了。 “这没办法呀,商队行程都有定数的,不可以胡乱改。”摊着手,表示爱莫能助,“本来上月底运瓷器的那支,要带你走的,多桑。可你高烧瘫在床里起不来了,错过去了。那就只能等下个月的了。” “哎呀,安心啦,十多号,离月底也不远了,你瞧瞧自己现在多精神啊,眼睛湛亮湛亮的,跟刚出生的小狼崽似的。” “……” 我就怕现在这几日的状态,是生物死前的回光返照。 短暂的回光返照之后,尘归尘,土归土,倒在了这片戕害了我一生的赵宋皇朝政区里,死也戴着无形的脚镣,不得解脱。 …… 抱着沉甸甸的木盆,一步一步,谨慎地看着脚下,小心翼翼地下楼,后院里找了个小马扎坐下。踉踉跄跄,摇摇晃晃,勉力提了桶井水过来,倒在木盆里。 暖风和煦,浓绿的树翳沙沙作响。 灿烂的阳光下,凉爽的井水冲刷着苍枯的手背皮肤,舒服极了。 脏衣服浸泡进去,洒少量的皂角粉、肥霍子,揉搓起沫,按在搓衣板上,用力地搓洗。 穷人的葛麻布粗砺,摩擦得手指骨节泛红、刺疼。 还是太娇嫩了,由皮到骨,都已经被锦衣玉食、不沾阳春水的奢靡日子养废了,不知多久才能恢复过来。 隐卫显出阴影,抱胸倚着廊柱,静静地注视许久。 “不是给您安排了下人了么?这等下贱活计还需要亲自做?” 头也不抬,置若罔闻,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专注自己的事情。 “多桑主簿,黑市上您的身价已经悬赏到六万了。”咋舌地感叹,神往地垂涎三尺,“白花花的银子,泼天的富贵,六万两啊,多少店铺几十年的营收都达不到。” “而且那些宋人悬赏的内容是死活不论,尸体带过去就行,”黄肤黑眸,方圆脑袋,刚毅淳善的模样,披散的乌发松松垮垮地用一根发带绑缚在脑后,些许垂在胸前。 藏青孔雀圆领胡服,腰挎剌马刀,蠢蠢欲动。 “小的如果割了您的人头,装在木盒里,送给陷空岛,拿了六万的银票隐匿,从此浪迹天涯,衣食无忧。那么就再也不用拼死累活,卖血汗,出苦力,看人脸色受鸟气了。” 衣服上的污渍搓洗净了,脏水倒进污水渠里流掉。木桶里剩下的井水重新倒进洗衣盆里,用捣衣杵费劲地进行第二遍的洗涤,去除皂角泡沫。 浑身酸累发热,后背密密麻麻地冒汗。 吐出一口长长的浊气,站起身,把湿衣物拧干,水淅淅沥沥地滴落木盆,雪白细弱的小臂由于过分用力而筋骨迸显。 “贪心不足蛇吞象,也不掂量掂量自己的分量,吞得下么?” 拧干的湿衣物唰地抖开,阳光下晶莹的水珠飞溅,炫目耀眼。 浑不在乎已经逼到近前的危险,镇定地背过身去晾衣服,一件又一件,六七件上衣、裤子、外裙,整整齐齐地晾在了细细的绳线上,随风飘扬。 拿过小马扎,放在屁股底下,大爷款儿,悠闲自在地落座。 “您老教诲得有道理,咱吞不下,这笔钱会要了小的的贱命,也就做做白日梦罢了。” “可是,倘若利令智昏的是阿勒左将军呢?高贵伟大的主子也吞不下么?” 晾衣服的动作微微僵滞。 “六万两的天价,足够买四百匹灰鬃骏马、数千斤草料,主家怎么可能不眼红心动。您身为幕僚,自当为将军出谋划策,排忧解难。有没有什么巧妙的计谋,可以使咱们主家鱼与熊掌兼得呢?” “……”有。 但那法子太毒了,害人。 一大堆生活用品杂物抱来,摊洒在了地上。毛巾、梳子、盐巴块、贴身的小衣物、黄草纸、黑炭笔、陶碗、陶盆、大葱、尿壶……杂七杂八。 “炎灼,就这些,全翻过了,她房间没有值钱的金银物什。” 深深地拧眉。 “连一枚镯子都没有?” 愤怒。 “谁给你们的权力搜我的住处?!我大小也是个主簿,岂容你们如此冒犯!” 不爽地推倒,正颜厉色,发飙地辱骂:“滚你娘臭逼的!你不是从高墙深宅逃出来的贵夫人么?怎可能什么金钗银簪玉镯都没带!藏哪儿去了,赶快交出来!别逼我们动手!” “……” 燕燕跑过来扶住我,几个听到吵架动静的女人冲过来,把我和燕燕掩到身后,凶狠地与其对峙。 “烂吊的混账,操你八代先亲祖宗!瞎了狗眼!……” 咆哮。 “多桑已经是自己人了!敢欺负她!抢她的钱,你得跟所有我们打一架!脑壳给你砸烂,红红白白,拌豆腐脑吃!” 獠牙毕露,煞气汹汹,团结地亮刀子,就地取材抄家伙,拎板凳的拎板凳,提擀面杖的提擀面杖。 讪讪地往后退,摆手。 “误会了,误会了,好姐姐,好大姨,小弟没想抢钱,是将军的指令,要一件她的随身物件,可以证明她的身份的那种,有用。” 第397章 无论金钗、银簪、镯子、项链……陷空岛的贵重财物皆带有暗标,出不了手,没法作盘缠。所以当初从毓伦庄园逃出来时,明智地没有贪财,什么累赘都没带。 官员送的东西倒没暗标,但典当以后,流通到市面上,照样会招徕朝廷刑侦衙门的追查,引出灾祸无穷。 想来想去,身无长物,最后交出了一本书。陪伴了徐明文大半生的北魏残卷《水经注》,记载了华夏大地,五湖四海,上千条河流,及其相关的地理风貌、民俗绚烂。 沦为共,妻、性,奴的无数年月里,这本破书几乎被徐明文翻烂,落满了血泪斑驳。 “蒋四郎识得这是我的东西,够了么?”没情绪地问。 他们把旧书带走了。 我原以为赵宋腐,败而朽烂,逃出赵宋便是逃到了理想国,迈入了伊甸园,从此美好宁静,无忧无虑。 可如今看来,在哪儿,人性都一样。无论什么民族,无论什么国家,统,治,阶,级的鄙恶都如此地共通。 贪得无厌,吸血的水蛭一般,附着着肌骨。非得把活人身上的每一丝价值都压榨尽,剥,削、侵占、掠夺。 既要这,又要那。 既要老子给他们效力,出卖宋国的商政军情报,帮他们军方培养渗透宋国的细作,勤勤恳恳,当牛做马。 又要把老子卖了换钱。 有了可表明身份的标识性物证,现在只缺一具尸体了。 一具与我相仿身高、相仿体型、相仿年龄段的女尸,通过特殊手段处理,在生长着蘑菇的潮湿土壤里埋几天,腐烂掉浑身的表皮,尤其是脸部的。 然后挖出来,连带着腐烂的书本一起,放在板车里,送到穷奢极侈的毓伦庄园,揭下黑市里的天价悬赏。 六万两,巨款。 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 多少人为此疯狂。 不知道哪个无辜女人会由此被害,顶替成为我的尸体。 蜷坐在角落里,埋头掩面,阴暗的房间里久久木木。 洗不尽的罪孽,我的心脏该被挖出来。 …… 十五号,声势浩大,震荡大国数月之久的通缉令撤销。 第174章 黑市对徐氏的悬赏消失。 三法司联合发表声明,郑重宣告:【弑夫害子的毒妇恶有恶报,已被分赃不均的同伙杀害了,肮脏的尸骸现已发掘归案。天理昭昭,正义屹立,水落石出。】 青天大老爷的棺椁出殡之日,开封境内,尽皆缟素。密密麻麻,无数吊丧的白幡飘扬,送魂的冥纸钱飘飘洒洒,似翩然的黄蝶,漫天迷离地飞舞。 街头巷尾,呜呜咽咽,悲伤哀啼。 贩夫走卒,老弱妇孺,热泪满衫。 沐浴在开封府伟岸光辉的照耀下多年,千家万户的平民百姓尽受司法重器的荫蔽。有红太阳在,黑暗便不敢过分侵染。有行刑处决的闸刀在,魑魅魍魉便不敢肆虐,有所忌惮。 国之砥柱,司法重臣。 精忠爱国,清正廉洁。 兢兢业业,呕心沥血。 鞠躬尽瘁,蜡炬成灰。 出生入死地为国为民,守护民生静好、盛世太平。 感念其恩情,千千万万的民众自发聚集起来为其送行,棺椁所经的路线,街道被围堵了个水泄不通。 “展大人啊!……” 群情澎湃,他们乌泱泱地跪着磕头,嚎啕地哭。 “青天大老爷啊,你怎么这么早就走了啊!老天瞎了眼,杀人放火金腰带,修桥补路无遗骸啊!……” 呼天抢地,悲痛欲绝,想要靠近送葬的队伍,被麻白孝服的官兵队伍温和地驱逐开了。 “来生还来我们开封做官啊!开封百姓、大宋百姓永永远远铭记展青天的仁义!子子孙孙还不尽老爷的大恩大德……” 唢呐泣血,重鼓闷雷,竖弦拨弄。庄严恢宏的佛教哀乐,久久盘旋在残酷莽远的苍穹大地,透彻云霄。 【百花暖春,稻香秋】 【蝉唤莲夏,冬丰雪】 【人间处处好时节】 【不羡帝王不羡仙】 【百花暖春,稻香秋】 【蝉唤莲夏,冬丰雪】 【闲事万莫挂心头】 【凡间逍遥最养人】 【……】 “相公!” 悲戚地嘶唤,哀莫大于心死。 幽幽咽咽的队伍中毫无预兆地冲出一名素裙家属,离弦箭支般,撞上厚重的黑木棺椁,砰地一声,血溅送葬当场,缓缓地下滑,殉情而亡。 突如其来的骚乱,打断了神圣的佛陀吟唱。 人群目睹这幕惨烈的香消玉殒,吓得惊叫连连,不忍睹视,纷纷捂住了小孩的眼睛。 “至贞至情,舍生殉夫,烈女啊……”隐隐唏嘘,敬佩入骨,赞颂地感叹,“好女人,展府尹九泉之下有此贤淑相伴,可瞑目了。” 漫漫长街,熙熙攘攘,人山人海。 汪洋一般磅礴的缟素茫茫,举国哀悼,神明佛祖亦落泪。 风光大葬,祭奠现场不止朝堂里的文武官员、大僚林立,还有很多从天南海北赶过来的江湖豪杰、武林势力,展青天鲜衣怒马、年少轻狂时代的旧友亲朋。 来自常州府武进县的豪强,展青天之兄长,怆然憔悴的展旭,展大员外。 来自西北大漠,牵着骆驼,两鬓霜白的北侠欧阳春。 拄着拐杖的黑妖狐智化、七星真人司马德修、双头蝎子吴道成、锦毛鼠白玉堂、钻天鼠卢芳、穿山鼠徐庆、翻江鼠蒋平、小侠艾虎、智侠沈仲元、双侠丁兆兰、丁兆蕙……言谈无白丁,往来无俗客,俱德隆望尊,声名赫赫。 无数碗烈酒豪迈地泼洒向乾坤明空,追悼的挽歌中,与逝者的英灵共饮,悲郁痛惋,肝肠寸断。 “……” 隐藏在隐蔽的阴影中,痴痴愣愣地旁观着一切,精神恍惚混乱。 我是否做错了。 我是否犯下了伤天害理、不可弥补的大罪过。 官员真的是个坏人么? 官员真的该死么? 他没伤害过我啊,他从没对我动过手,从没打过我。一直以来都是蒋四把我打怕了,驯好了,然后他用就行了。 正常的睡觉,正常的宠溺,有求必应,百依百顺,温柔、耐心且善良,展昭对我很好的。 如何判断一个人是好人还是坏人。 人心幽秘,其间隐藏的沟沟壑壑比山川更复杂险峻,从来不存在纯善或纯恶、纯白或纯黑。 一个好人,做了很多件好事,其中掺杂了零星两三件坏事,那么他还是好人么? 一个坏人,做了很多件坏事,其中掺杂了零星两三件好事,那么他还是坏人么? 若以个体的主观意志去判断,就像在傍晚日落时分,将脑袋依偎到驴子的腹腔,切肤感受到的温度一样,善恶便成了各凭己见。 那太片面了,不够准确。 若增加数据量,以密密麻麻的集体意志去判断,当一个人的所作所为符合绝大多数人的利益,当一个人被绝大多数人认为是好人,那么他就是好人。 当一个人的所作所为损害了绝大多数人的利益,当一个人被绝大多数人认为是坏人,那么他就是坏人。 金无足赤,人无完人。 人非圣贤,孰能无过。 清正廉明、鞠躬尽瘁的好高官,纵然有点无伤大雅的小污点,也瑕不掩瑜,整体仍是很伟大、很光明的。 我那时为何昏了头脑,害了这样一位伟人。丑陋且懦弱,既有起恶心的胆量,何不提刀向真正打我、药我、伤我的富商。 纯粹欺善怕恶,欺好怕坏罢?……真真卑劣肮脏到了根子里。 第398章 我以逻辑与良知进行思考,但发生的很多事情,总是超出逻辑,甚至于超出我认为的,比较普世的良知。 青天大老爷风光大葬,流芳青史。 圣上隆恩,追赠尚书令,谥号“冰心”。赏百金,贵重的陪葬品无数,连带贞烈殉情的美妾芸娘,一并作为陪葬品,葬入墓陵。跟着丈夫,生同衾死同穴,成就民间一段佳话。 杀害青天大老爷的毒妇、毒妇的两个犯罪帮凶,在正午的菜市口当众处决,凌迟极刑,以平民愤。 由于毒妇早已被同伙杀害,腐烂黄臭的尸体无法凌迟,所以绑上了绞轮。随着大型刑具嘎吱嘎吱的缓慢转动,背脊紧贴着绞轮绑缚的女尸,被向后、向下拉抻成一种毛骨悚然的姿势,嘎嘣,颈椎断裂了。 女尸的脑袋向后折断成恐怖的角度,仿佛挂在细枝的西瓜。 这具顶替我的女尸是谁呢? 是谁的女儿,谁的妻子,谁的母亲?叫什么名字?哪里人?做什么营生的?她死前在想什么?她是自愿的么?还是被害,被杀死的?…… 负责监管控制的隐卫,阿鲜炎灼,低秘地谈笑风生,传音入密。 “我们原本以为需要出价到五十两,甚至八十两,一百两。但没想到,才不过三十两,她的丈夫儿女就忙不迭地满口答应下来,生怕我们反悔,按下手契,把她卖了。” “杀得好!”台下民众拥挤得摩肩接踵,如海如潮,群情激奋。义愤填膺地大吼大叫,吵得耳朵快聋了,“弑夫杀子的毒妇!残害忠良,祸国殃民,不得好死!……” “下十八层地狱,滚沸的油锅里炸!阎王爷刀山火海的惩戒等着她!永生永世堕入畜生道,再没资格轮回入人道!……” “她是自愿的,”阿鲜炎灼传音入密,以局外者的旁观视角,古怪玩味地评价,低沉地笑说,“你们宋国的女人真是一种奇怪的牲口,为父母活,为丈夫活,为儿女活,心甘情愿为他人而活,勤勤恳恳,自觉幸福,至死不渝。” “卓鲁提着剔骨尖刀走向女人时,女人害怕得发抖,但她没有跑,”揉着下巴的胡子青茬,辽人回味地说,“那场景让我想起了老家的羊。圈里的绵羊,你把它扯出来宰杀吃肉时,它是不会反抗的,呆呆木木,听话乖顺,可爱极了。” 捏了捏瘦削得硌人的肩膀,轻柔友善。 “与你相仿年龄,生育过七个孩子的中年妇女,头型圆滚滚与你相似,身高与你一般,体型也差不多,连人种民族都相同,皆为宋女。表皮用蘑菇腐蚀了去,天王老子来了也辨认不出来,这不是你。” “多桑主簿,从今往后,你再也不用担惊受怕了,我们终于可以松口气了。” “究竟这里是宋国的领土、宋人的地盘,如果宋国朝廷一直通缉、搜查下去,哪怕神通广大如我们阿勒左将军,也得提心吊胆。” 性质极端恶劣的刑事重案,尤其还涉及了三品的朝廷大员。 蝼蚁草芥,以下犯上的僭越、谋杀,大逆不道,不可饶恕。必须追查得水落石出,重刑处决,以儆效尤,威慑潜在的蠢蠢欲动。 我从十四岁入公门作贱役,海里浮沉了二十多年,各级衙门皆待过,如果一桩案子闹得非常大,甚嚣尘上,影响广泛。并且有顶头上司施压,限时破案,必须把凶手捉拿归案,破不开不行。 那么往往不会水落石出,反而会适得其反,把下面干实事的衙门逼急眼了,不择手段,屈打成招,制造替罪羊出来,业内又称“替死鬼”。 第175章 以此搪塞完成上层布置的任务,规避降职责骂的处罚,得到功绩嘉奖与晋升。 监狱里关着的,行刑台上被处死的,未必是坏人,但一定是无权无势无财弱小的人、斗输了的人。 神魂颠倒,光怪陆离,迷惘混乱。 我分明地记得,那两个协助我干掉高官的年青精锐,胡攀、岳青云,他们已经被契丹蛮子拍碎了作猪食,尸骨无存了。 然而此刻,乾坤朗朗,晴空万里。众目睽睽的叫好声中,押上了两个陌生的面孔。 扒光了衣裳,赤身裸体,绑在粗木刑柱上,一刀一刀凌迟,血流肉滑的场景异常恶心。好些个看热闹的老百姓当场吐了出来,呕得翻江倒海。 “割得好!” 人声鼎沸的乌合之众,正义地排山倒海。 小孩笑骂,大人激动地唾骂。 扔烂菜叶,砸石头,砸臭鸡蛋,砸臭哄哄的牛粪蛋子。 “黑良心的狗杂种,怎能杀害咱们的青天大老爷啊!你们怎么狠得下心!害死了为民做主的府尹大人!……” “说!你们究竟收了哪班子贪官奸佞的贿赂,吃了多少黑钱,干这作孽的混账毒恶!天打五雷轰啊!……” 两个死刑犯腿软得无法行走,尿溺失禁,腿肚子打颤得厉害,几乎是被被押解的狱卒拖上来的。 绑上刑柱以后,抬头朝下面乌泱泱攒动的人海看了眼,眼神死灰绝望。 喊不出声。 喉舌被处理过了,下巴被卸掉了, 恐惧的泪花汹涌,鼻涕泪水流满面庞。刽子手是个善良的,给了他们个痛快,第一刀就捅进了心脏。往后一刀一刀地片,千刀万剐,再多的痛楚,尸体也感受不到了。 第399章 帝都,仁义道德的朝堂内部,历经一系列血腥跌宕的权力争斗,终于在五月下旬,定下了开封府尹的新人选,原刑部侍郎,邹瑞康。 邹大人在五十来岁的霜鬓年纪,走马上任,强势接管京衙,成为老皇帝倚重的司法重臣,自此平步青云。 继续刚正不阿,执法为民。 淳善忠热的老百姓,又迎来了他们新的青天。 …… 皇佑四年,五月二十一号,吉日。 东南巨贾,陷空岛四当家,以良田千里、十里红妆,隆重迎娶了敕造明国公府的嫡三千金。 锣鼓喧天,鞭炮齐鸣。 张灯结彩,喜气洋洋。 朱栏玉砌的高楼华阁,珍馐美酒,宴来往的宾客,泼天的富贵,哗哗地往外流淌。 金漆粉就的囍字,在灿烂的日光下熠熠生辉。 “……” 那是个很美的世家姑娘,雪肤花颜,贤惠淑良,凤冠霞帔的金与红衬得她不似凡间人,更似辉煌的天庭仙子。 手若柔夷,玉指纤纤,凝脂般的皓腕戴着上等的翡翠玉镯。 掀开红盖头,嫣然如花地幸福笑开,世间的一切都为之黯然失色。 “夫君!……” 巨贾细细地端详着她,接过喜轿中迈出的新娘子,沉稳内敛,情深似海。 “兰曦。” 虽然年龄相差几十岁,但豪门巨富保养得当,人至中年仍然丰神俊朗,风度翩翩,皱纹都没几条,丝毫不显老态。 站在一起郎才女貌,夫宠妻娇,神仙眷侣般恩爱,般配极了。 按照开封当地的习俗,新郎官俯下腰去,将新娘子背在背上,迈过象征日子红红火火的热炭盆,进入鞭炮绚烂的阔气朱门。 “……” 前任府尹展昭的尸体,在毓伦庄园的后花园,被衙门挖掘出来。 展昭的武学成就太高,在作战,哪怕大内侍卫也很难将其击败。那日我使了阴的,咬断了丈夫的外生殖器官,胡攀、岳青云才得以将其击杀。 之后篡改现场。 刑侦公职人员作案,执法者犯法,可谓专业人干专业事,那叫一个地道。 就我们专业人员伪造的现场、引导的案情侦查方向而言,是把陷空岛往死里整的,蒋家脱不开谋害官员的嫌疑。 可是为什么,如今蒋家仍安然无恙呢? 不符合逻辑啊。 云卷云舒,盛世静好。 我一直在等,等善恶有报,等正义虽迟但到,等律法的雷霆诛恶,等到油尽灯枯,地老天荒。 “婆婆你小心啦。” 回去的路上魂不守舍,被追逐打闹的顽童撞歪在地,许久爬不起来。 “婆婆你还好么?”小孩子抱着脏污的蹴鞠,汗津津,红扑扑,满脸愧疚,七手八脚搀扶起来,软糯地关心,“婆婆你这个年纪,该用拐杖啦,否则行走不安全,经常会摔倒的。” 指了指颤颤巍巍、木木傻傻,静坐在家门口,望来往人流的苍朽老头。颧骨很高,鹤发鸡皮,眼眸灰白浑浊,痴呆着,人事不知。 土狗趴在老人的脚边,安然地打盹儿。拐杖斜过土狗的皮毛,倚靠在老人的膝上。 第400章 生长数百年的古老巨树盘根错节,郁郁葱葱,无数鸟儿穿梭在茂密的枝叶间,宛啭雀跃,以此为家,栖身隐蔽。 巨树扎在岩石与岩石间的裂缝里,顽强地延伸出来,蓬勃地张牙舞爪,欣欣向荣。 岩石丛潮湿,沁着晶莹的露水,积年累月裹满了厚厚的苔藓。苔藓沿着树根、树干向上攀爬,完完整整地包裹了老树的每一寸细枝末梢,犹如浓绿的袄衣。 纶巾儒衫的学子躺在静谧的草坡里,握着书卷,勤奋地阅读学习,为科举考试做准备。 看一会儿,闭上眼睛,口中念念有词,默背一会儿。 书中自有黄金屋,书中自有颜如玉,书中车马多如簇。书山有路勤为径,学海无涯苦作舟……孜孜不倦,太累了,终于书卷盖在脸上,温暖的日光里,惬意地昏昏欲睡。 树木繁茂的影子,投映在草地上,投映在学子的位置,好像从学子的身体里蔓延出来般。光影斑驳,绰绰约约,道不明的清幽美感。 …… 盛世太平,大国富强。 芸芸众生,安居乐业。 黑瘦的货郎挑着担子,走街串巷,中气十足地吆喝。时不时哪户人家开门,叫停货郎,荷包里清点出几文铜钱,换来草纸包裹着的糖酥饼。 卖鱼的贩子懒散地坐在小矮凳上,扇着蒲扇,驱赶缭绕不绝的苍蝇飞虫。提着菜篮的妇人停在荤腥的摊子前,仔仔细细翻拣,挑选新鲜的鲫鱼,以备煲汤烧饭。 民居的黄土瓦屋里,热闹吵嚷,历经稳婆数个时辰的忙碌,媳妇哀嚎得声嘶力竭,指甲在墙面抓挠出密密麻麻的划痕,血肉可怖的撕裂中,终于痛苦地诞出一枚黏糊糊的婴儿。公公婆婆与丈夫、左邻右舍、亲戚妯娌,皆高兴得欢天喜地,满面红光。 提起婴儿莲藕般肉乎乎的双腿,照着屁股,一巴掌呼下去,哇地疼哭出声来,新生命响亮且鲜活。 春日里,明媚美好,路边野花芬芳。 狸花猫踩着柔软无声的猫步,悠哉地漫步在小径,通往无限的未来与前方。 波光粼粼的太平湖,彩蝶蹁跹,缠织着双宿双飞。情窦初开的小情侣隐在林荫里,手牵着手,甜甜蜜蜜地耳鬓厮磨,羞涩地笑着,轻声交流着青春里动听的悄悄话。 …… 湛蓝瑰丽的天穹之下,市井繁华,烟火迷离。 赶大集的日子,各行各业,此起彼伏地叫卖,车水马龙,络绎不绝。 三五马仔簇拥着,吊儿郎当的纨绔趾高气昂,无所事事,遛鸟逗狗,到处寻衅找乐呵。 饱暖思淫欲,忽而见一俏丽的小娘子,体态婀娜,刚从脂粉铺子选购出来,和朋友有说有笑,千娇百媚。 不禁心头燥热,起了邪心。 堵了上去。 “未敢请教,妹妹年芳几岁?” 两个姑娘神情僵了僵,手拉着手,掉头就走。 却被助纣为虐的小厮们堵住了。 “别急着跑嘛,多好的日子啊,陪爷好好玩玩儿,大爷有的是钱。”兴致勃勃,自信昂扬,色眯眯地上下打量,“你们打扮得这么花枝招展,不就是勾引男人来操的么?” 慌乱害怕地后退,强装镇定,厉声骂:“臭流氓!光天化日的,你们想作甚!” “我们想作甚?”怪腔怪调,模仿其恐惧的情态,看向左右的爪牙马仔,“她问我们想作甚呢。” 嘻嘻哈哈,不怀好意地哄笑起来。 骄奢淫逸的纨绔子弟,背靠非富即贵的强大族荫,平民老百姓哪里敢惹。暗暗向小姑娘投去担忧同情的视线,纷纷躲让开来,生怕被殃及池鱼。 “你猜咱们想作甚呀?” 围堵得严严实实,圈子越缩越小,上手拉扯,揩油摸脸蛋。 响亮地挨了一记大耳刮子。 “好你个臭婊子,敢打老子?你知道老子爹是谁么!” 小厮们义愤填膺,控制住姑娘,纨绔拎起拳头,反手狠揍回去,拳打脚踢,直至头破血流,蜷缩在地上动弹不得。 第176章 气喘吁吁,犹自咬牙愤恨。 “这是你朋友吧?她打了爷一巴掌,把爷打出了严重的内伤,这笔账怎么算?” 怯怯缩缩,隐忍着恐惧的颤音。 “……你、你想怎样?” “亲这儿一口。”指指脸颊,“爷才能让出道儿来,放你们俩走。” “……” 泫然欲泣,紧紧地护在朋友身前,惶乱无助。 “霆坚,去,你去亲他一口。”接到百姓报官,迅速赶过来,劲装制服挎玄黑官刀,冷眼远望着,无声无息地逼近。 “好咧,队长!” 从背后袭击,粗暴地抓扯过肩膀,以碗大的重拳,狠狠地亲上了街溜子的肥脸,砸得其七荤八素,小厮惊吓地作鸟兽逃散。 嚷嚷地叫着,一拥而上,手忙脚乱地扶起了鼻青脸肿的二世祖。 “公子,公子,是开封府的兵……”狼碰上虎,嚣张作恶的气焰烟消云散。 挡在哭爹喊娘的纨绔面前,忙不迭地履行职能,纷纷护主。 “大人有大量啊,诸位差爷,”抱拳作揖,点头哈腰,赔笑脸,“我们是城东林员外家的,公子年纪小,孩子年纪小,他不懂事啊!……” “不懂事更得严厉地教啊,”两个官差半跪下去,检查受害者的伤势状况,其他官差虎视眈眈地围了上来,摩拳擦掌,跃跃欲试,“小时不把他当人管教,长大那就成了野畜生。” “都这么大块头了,二十好几了,还孩?”嘿嘿地嘲笑,“我们衙门里头最小的才十五,就已是顶天立地、响当当的男子汉了。” “你家公子这有点歪啊,”年长的官兵队长,严肃认真地教导,“赶紧趁着尚在树苗,还没彻底长成歪脖子树,狠狠地毒打,掰回正路上。” “差爷开恩,宽恕则个……我、我们刚刚只是逗着玩玩儿,没恶意……” 隐蔽地掏银子,身形挡住围观百姓的视线,暗暗地往衣袖里塞。 收下了贿赂,塞进腰包里,却没有就此善罢甘休。 “逗着玩玩儿?怎么个逗法?”逼得纨绔惊恐地步步后退,“这样逗的?还是这样逗的?”拳打脚踢,暴力相加,直至纨绔摔倒在地,鼻青脸肿,蜷缩着,抱头自保,呜呜地闷哭,动弹不得。 森严地下令。 “拖起来,扔监牢里关上几月,让他使劲清醒清醒,洗心革面重新做人。” “是!”“是!” 小厮马仔也全部抓起来,羁押回衙门,按律打板子。只剩下一个两股战战,敦实矮个的。 冷眼扫视。 “愣着干啥呀,快跑啊,赶紧回去通知老员外。当街寻衅,非礼妇女,恶性伤人。你们家公子没仨五月出不来了。” “这段时间贵公子在狱里过得怎么样,就看府上懂不懂事了。” 魂飞魄散,感激戴德地磕了几个响头,跌跌撞撞地挤开叫好的围观民众,撒丫子跑没影了。 “小丫头,”放柔声,搀扶着起来,“别哭了,你也得跟我们走。” “衙门里头喝口热茶,缓和缓和情绪,好好做份笔录,争取给你们多要些赔偿。” “谢谢官差大哥!谢谢你!谢谢你们!……”青天有眼,律法昭昭。激动得热泪滚滚,抽噎得上气不接下气。 耐心绵长地安慰,细细地叮嘱。 “以后再遇到这种歹徒,避免和其发生正面冲突。报官,扯开喉咙,大声地呼喊。天子脚下,京畿地界里,每天都有很多当值巡逻的,耳力好些的,几条街外就能听到。” “是!是!草民记住了……”抽抽噎噎,被飞来横祸砸得难受,精致的妆容被泪水糊成难看的大团,不禁自我怀疑,“差爷,他们辱骂说,如果不是我们的花枝招展勾引人……” 老官差朝旁边呸了口浓痰。 “那就是根行走的鸡,巴,你听他喷粪。” “……” 第401章 拥抱树木,如同拥抱爱人。 轻吻粗糙的树干,虔敬地触碰古老的植物生命,长久静止不动。 微风拂动着墨绿的浓荫,沙沙地作响,宁静致远,心如止水。 虽然是坚定的唯物主义者,赤诚的马列毛信徒,但人么,社会性动物,永远脱离不了所处群体环境的影响。 现代时,基督教的所谓天堂,宋国时,佛教的所谓轮回,契丹时,萨满教的所谓万物皆灵。 穿越前从没听说过萨满这个宗教,要么是我孤陋寡闻,要么就是,消逝在茫茫的历史长河中了。 契丹人,中国的祖先之一,他们热情蓬勃,能歌善舞,杀生熟练。无论宰鱼、宰鸡、宰猪,甚至于割喉宰人,眼都不眨一下,天生的狩猎者,直立行走的掠食性猛兽。 敬奉天地自然,崇拜万物生灵。 杀生时利落地残忍,手起刀落,毫无怜悯迟疑。进食时虔诚而认真,丁点儿饭渣不允许浪费,全部吞咽下肚,化为宝贵的养分,以此作为对死去生命的尊重。 他们认为植物也有其感情,有其微小的魂灵。 助跑几步,轻盈地跃起,一个猛子扎进厚厚的落叶堆里,被无数或或黄或绿的小生灵掩盖。 仰躺在落叶堆里,融于自然,双臂、双腿一开一合,快乐地划拉弧线。 扑腾着坐了起来,晃晃脑袋,甩掉头发沾染的碎草、枯叶。 然后跑。 肆意地跑。 张臂翱翔作翅,腐朽的病体跑出极限的速度,大步如飞,肺脏运作得呼哧呼哧响,盘旋在酒楼空旷的后场。 “您知道您现在像个幼稚的傻子么?” 负责看管的隐卫,阿鲜炎灼、纳合卓鲁,凉凉地嘲讽。 他们都不是纯正的契丹人,纯正的契丹人只有耶律、萧两大姓氏。阿鲜炎灼是依附契丹生存的女真人,纳合卓鲁是阻卜族与汉族的混血。 “小伙子,等几十年后,你们也老了,老得快病死了,”热汗淋漓,痛苦又欢愉地大笑,“就明白了。” 没有什么比自身的自在更重要,旁的都是虚的,过眼云烟。 如果不是身体不允许,我还想淋雨。 在暴雨滂沱中,旁若无人地疯狂起舞。 我还想去追逐花丛的蝴蝶,像天真好奇的小孩儿一样,把斑斓的蝴蝶拢在掌心里,仔细地观察其精致绝伦的纹路。 我想大吃大喝,喷香地暴饮暴食,可惜味觉已经失去了,什么滋味都尝不到了,而且需要花钱,花不起。 提起胡裙,犯贱地蹦到小水坑里,高高溅起的水花混杂着泥浆,污染了大片的衣物,湿透了鞋子。 想这么做很多年了。 成人的理性在确定永远无法得到公道的刹那,崩溃离析,烟消云散。 “……你、你还好么?”同寝屋负责照顾起居的燕燕,小心翼翼地接近,抱着筛黄豆的簸箕农具,担忧地关切。“你看上去很悲伤,多桑。” “……” 我慈爱地望着她,深悉这机敏的小姑娘是受了上级命令,专门唱红脸的。 女人们唱红脸,阿鲜炎灼、纳合卓鲁他们唱白脸。鞭子加糖,既有恐惧,又有依赖,最强效的驯化手段,任何桀骜不驯的生命都会为此断骨,病态地眷恋上。 一如那么些年的巨贾作鞭,敬爱的展大人作糖。 可我不能与她撕破脸。 “来玩啊燕燕,陪婆婆一起高兴。”热诚友善地邀请,以最正常自若的平静,做着最疯癫的玩耍举止,纵情地发泄。 倘若失去胡人势力的蔽护,我立刻就会死,被宋国的司法系统干掉,或被江湖商族陷空岛干掉,黑白两道皆不容。 就这样吧,还能如何。 一、出卖宋国的商政军情报,帮助培养渗透宋国的细作,推动辽对宋的侵略,加速皇朝倾覆,靖康耻的到来。 二、每日早晨与傍晚,隐秘的训练场地里,做武学教头,传授内功心法《入臻》、前唐军营名本《怀化刀法》。 三、因为巨贾一手调教出的敲算盘技能,所以做主簿,帮助辽人林立的店铺,分担管流水账的冗累工作, 四、因为双语切换纯熟无障碍,所以时不时地客串翻译,跟着那亦军亦商的危险将军出去,以番商的名义,出席各种势力交织的复杂场合。 五、…… 茕茕独立,孤家寡人,仅效忠的价值作唯一的护身符。身兼数职,精疲力竭,蜡炬成灰,每一滴血汗皆压榨尽。直至最后的生命力凋零,被他们卖尸体。 用真正的前任陷空岛四夫人的尸体,再向蒋家勒索六万。人血馒头嚼咽得干干净净,什么食物残渣儿都不剩,灰飞烟灭。 第402章 研墨蘸笔,工工整整的小楷绵密地书写,例行记日记,简短地记录每天的平淡。做了什么,想了什么,遇到了什么。 积年累月,数本厚厚的日记簿,融汇成了一个普通人又臭又长的冗累一生。如果在宏观上大体概括一下的话,那么内容就是:起起起落落落落落落落落落落落…… 第177章 就老人的经验而言,当下所有的感觉,最终都会变质,连同记忆也会变形、淡化、遗失。随着年龄的增长,人体人脑的腐烂,终活成一片空白。 俗称老年痴呆。 但记录下来的文字不会。 所以,谨以文字,记录我此生漫游的思维。 我已经记不清三十来岁,壮年强大时的感受了。二十来岁、十来岁、五六岁的记忆,更是忘得干干净净。 但如果翻开旧昔的日记簿,根据年份寻找,掀开黄枯的纸页,那些尘封的事物又会鲜活地涌出来:欢乐的美食、挥汗如雨的练武、党同伐异的拼搏、金坚的友情亲情、风流猎艳的嫖鸭、腥风血雨的作战出勤、坑人害人的阴谋算计、救援成功被感恩的自豪……涓涓溪流般,重新滋润空洞的心灵。 “你有没有听到什么奇怪的动静?” “什么?” 燕燕盘腿坐在在纺织机前,来回地穿弄梭子,手脚麻利地织布,头也不抬,全神贯注。 下面灵界有东西在敲,时隐时显,不太真实,仿佛精神疾病患者的癔症幻觉。 “就像那位巫婆教诲的,你生气太弱了,模糊了阴阳的界线。脏东西趁虚而入,纠缠骚扰。”小姑娘抬眼望来,稚嫩的面庞紧绷,严厉地否定,“多桑,你该把巫婆恩赐的符咒贴在床头,镇宅驱邪,而非当作垃圾,亵渎地扔掉。” “对不起。”我诚恳地道歉。 垂下头去,伏案继续书写,静待墨迹干透,阖上日记簿,妥善收起来。 安静老实地看书,阅读从番市书肆里租借来的《玄奘西域记》,开拓眼界,通今博古。 唐贞观年间,僧人玄奘从长安出发,一路西行游历,所见所闻,两百多个国家与城邦,各民族不同的风土民俗。 宏伟的异域建筑、肃穆圣洁的婚丧、驳杂的宗教信仰、互相攻伐的战争屠杀、疾病医学、音乐舞蹈……异彩纷呈,引人入胜。 许是神经过于敏感的缘故,下面灵界的敲击声又阴魂不散地响起来了,搅得人心慌意乱。 将书卷倒扣在桌面,脚步轻轻地踩踏地板,竖起耳朵仔细倾听,来回检查客房的每一寸区域。 织布的小女孩停止了穿梭子的动作,婴儿肥的鹅蛋脸,天真无邪的水眸,直勾勾地盯着,眼珠子随着我的走动而缓慢转动,一瞬不瞬,一眨不眨。 “多桑婆婆,我爷爷生前常教导我们小辈,凡人要有敬畏之心,自不量力地寻找不可名状的存在,会招徕可怕的不幸。” 我朝她摆摆手,示意她噤声。 她没噤声,又阻挠地劝说。 “我没听到任何声响,多桑,你这样贴着听地板,趴行跟个冷静的疯子似的,让人很害怕,后背发毛。” “那么请你出去,”礼貌地说,“到外面的大太阳底下曝晒着,或者热闹的用餐大堂里坐着,就不会自吓自个儿了。” 贝齿咬唇,视线到处游移,扫过绰约的黄纱屏风,从上到下,从左到右,巡视四周空荡荡的虚无。 心慌慌:“……你不怕揪出鬼以后,被鬼吃了么?” 摇了摇头,平淡的公门口吻: “手握屠刀者,佛魔不惧,鬼神皆可屠。” “……” 她收拾收拾织布机,碎步跑出去了,大约又去向长辈打报告,请巫婆或道士来驱邪。顺便让厨房给我熬盅安神汤,让我好好老实老实几天。 室内空寂了许多,敲击声的幻觉愈发清晰,一寸一寸地确定,终于将目标锁定在屋内的支撑立柱。 贴耳细听,感受柱子根部的轻微振动。 很有节奏,三长两短,略作停歇,再三长两短,如此往复数次,越来越微弱,终至消失不见。 想了想,取了方砚台来,模仿相同的节奏,轻轻地扣击。 下面的敲击声一下子激烈起来,像是回应,迫切地想传达些什么。 “……” 面无表情,缓缓地起身,砚台放归桌面,抹布细细地擦拭掉手指沾染的墨污。 迈出门,走廊暗处两个隐卫立刻显身,跟了上来,监管控制。 “您去哪儿?” “透透气,散散心。” 正午时分,炊烟袅袅,饭菜香气馥郁。下楼梯,穿过人声鼎沸的酒楼大堂,至车水马龙的繁荣街市。 拉远一些距离,完整地远观那座宏伟的酒店建筑,以及以入源酒楼为龙头,周围依附着的各种吃喝玩乐商铺。 卖豆腐的小推车吆喝着擦肩而过,赶路的各色行人步履匆匆,庸碌、昌盛且太平。明明当晌午,却手脚冰凉,森森寒气顺着尾椎窜上天灵。 “……” 下面藏着黑(防)(和)(谐)社会私设的地牢。 地牢里囚禁着的人在敲救命。 京城地界。 第403章 晴朗的日子里,万里无云,岁月静好。 大型货船停靠码头,码头附近数里已经全部清空,没有任何闲杂百姓。全部都是商队的自己人。 携着砍刀、长枪的打手密布各个望哨点,来回巡逻,警惕任何异常的风吹草动。 货物累积数层高,装在麻袋里,装在木箱中,经过壮丁齐心协力的撬拉、背驮,源源不断地运上岸。 再经过各级利益分割,以皇朝帝都为辐射核心,分派往全国各地。 双手捆缚在背后,双脚拖拉着锁链,细弱惶怕的女奴隶占多数,低靡萎缩的男奴隶占少数,其间还掺杂着些许儿童奴隶。 形貌各异,黄肤、雪肤、甚至卷发黑肤,脏污褴褛,如同被驱赶着的羊群,死气沉沉地涌下甲板,伛偻着背,垂着头,饥肠辘辘,浑浑噩噩。 哪个走慢了,打手狠厉辱骂着,带着金属倒刺的鞭子立刻响亮地抽了过来,霎时皮开肉绽,惨叫连连。抱着打手的脚,咚咚地磕头求饶,哭叫着听不懂的语言。 大型人口贩卖转运,红日之下,光亮的炼狱。 尽可能地保持面上没有任何神情波澜,本本分分地作着主簿的职责,端静地立在旁,硬板托着账本,详实地记录“货物”流水状况。 旁边的账房师爷一边统筹,一边高兴地念念有词。满嘴顺口溜,哼着盆满钵满的生意经,快活得简直要唱起曲儿来。 “行走的雪花银哗哗响,棵棵俱为摇钱树。女子调教好了,大大小小的秦楼楚馆卖春。男子调教好了,林林栋栋的豪门阔府卖命。黑皮者,昆仑奴,敦实耐劳。黄肤佳人腰肢软,雪肤胡姬酥喘媚,娈,童宝贝儿贵千金……” 肤色黢黑的,大多从南洋诸岛掳掠而来。肤色偏白的,大多从西方的回鹘、剌汗、吐蕃、西夏等国掠来。黄皮肤黑眼睛的,有些是宋人,有些是辽人。 等等,还有辽人奴隶? 契丹商队,怎么会贩卖自己母国的辽人? “他们是战败的部落啦,这两年不止你们大宋不安稳,我们大辽国内也打得头破血流。斗败了的部群,男人女人没被赶尽杀绝,卖出来作货物,算很仁慈啦。” “谢谢前辈的耐心解释,是我孤陋寡闻了。”谦卑地垂首,诚顺地致谢。 笑着上下打量,亲亲热热。 “你可真会做人,跟谁处在一起都把谁哄得舒舒服服的。多桑婆婆年轻的时候,一定是条滑不溜秋的雪山狐,细密的尖牙藏在一抖一抖的胡须下,阴险又狡诈。” 眉眼弯弯,微歪头。 蛇鼠一窝,狼狈为奸。 “看上哪个了,阿努图。” “倘若说,”拉长音调,抚着飘逸的山羊胡,油腻暧昧地调戏,试探底线,“看上了耶律多桑呢?” “与才华横溢的智者共度良宵,莫大的荣幸。”溜须拍马,抿着唇微笑,惋惜,“可惜年纪老了,病得快死了,无福消受。” “那更得及时行乐啊,”招招手,示意打手把奴隶们往这边驱逐,哥俩好地揽着瘦削的肩膀,朝前方指指点点,“喜欢哪个,这个白净俊秀的,还是那个皮亮结实的,还是左边那腿胯粗的?……有兄弟在,一句话的事儿,直接带走。” 观察了会儿,挨个扫视,嫌恶地摇了摇头,总结: “歪瓜裂枣。” 喷笑出声,用力掐捏着后颈。 “你这婆子,眼光还挺高的。” “去牢室看看吧,”平和宁静,自然而然地温良建议,“要挑就挑最好的,要操就操最漂亮的。阿努图,讲真的,就这些货色,在我们看来,根本配不上你玩儿的格调。” 周围的爪牙马仔纷纷附和,阿谀奉承。 “有道理!”通体舒畅,兴致勃勃。又迅速反应过来什么,微不可查地僵了瞬,“你才刚加入进来,怎晓得地下牢室的存在?” 侧身让开视野,芦苇荡随风摇曳,成群的水鹤在湛蓝的天穹之下纷飞,风景如画,空灵出尘。 码头明媚的高岸之处,魁梧英朗的辽将,带着番市地头蛇,大婆姐。一众生意人点头哈腰,奴颜婢膝地献殷勤,陪着宋国市易务的贪官污吏威严地巡检。 第178章 “将军给我派令的时候,无意中提到的。” “这样啊,”放松下来,咋舌,“你这婆子混得可真是风生水起。” “远不如阿努图,”诚心实意地赞美,“努图是靠着实力与血汗,一步一步打拼上来的。而咱……离了将军的庇护便活不了,鱼对水一般的绝对依赖,所以才能被信任。不过笑话罢了。” “……” 入源酒楼,又名入源大饭店。 不止番市范围内的龙头,更是帝都北部范围内,最豪华最阔气的大酒楼之一,规模壮观,坐落在富庶的闹市核心。 设施顶流,服务一流,背景雄厚,律法意义上的绝对干净安全。价格稍昂贵些,往来大宋做交易,各国豪商巨贾、异域贵宾,入住之首选。 修长典雅的铜雀烛台,灯火辉煌,长长的走廊里铺着暗红鎏绣的波斯地毯,行走静谧无声,不产生任何噪音,绝不会打扰到两边客房里的休息。 “头儿。” 所经之处,衣着考究的值班侍者整齐地深鞠躬,训练有素地低声致礼。 辛勤地收拾完已退的空房,绑着围裙的清洁妇抹了把额上的热汗,推着工具车往外走。 远远地望到我们一大帮子,说说笑笑,气势凛冽地大步走来。避如蛇蝎,赶紧又将工具车推回了房间,藏进去,避免与我们碰面。 大型酒楼,建筑内部错综复杂,七拐八拐,绕得脑袋七荤八素,走到尽头,无路可走,只剩墙面。 两旁整齐地摆放着防火灾器材,木桶、成卷儿的硝皮水管,一尘不染,狭窄的环境平平无奇。 拉开红丝绒的巨大落地帘,墙面赫然显出两扇沉重的金属门。 开锁。 巧夺天工的鲁班锁,三位管事人、三把特制的钥匙,依照顺序全部插入,才能打得开。 吧嗒,吧嗒,吧嗒……簇拥中,走下青灰的冰冷石阶,进入阴暗的地下世界,我好像来到了地狱。 环顾四周,精神恍惚,依稀仿佛回到了年轻劳苦时代。这里牢房密布的格局,和曾经工作过的官府监狱像极了,味道也如出一辙。 霉烂、腐败,耗子吱吱跑,虱子跳蚤泛滥,充斥着沉闷的绝望,冤魂缕缕丝丝,压抑得透不过气。 方方正正的血池上空,绳索高高地吊着个青年,血水与失禁的尿液淅沥沥地往下流,似乎已经被折磨断气了。可是当操纵着狠狠摔入血池,淹溺酷刑,他又会迷迷糊糊地挣扎扑腾,细哑地哀叫求饶。 几个施刑的爪牙嘻嘻哈哈,从中获取凌虐的快乐,恶毒而扭曲,比魔鬼更面目可憎。 收敛了些,畏敬地向阿图努汇报。 “师爷,这两脚羊不安分,试图逃跑!……” “哦?”饶有兴致,“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萨满天神与如来佛祖皆照拂不到的地界,怎么逃?学老鼠打地洞么?” 怒火中烧,冲冠眦裂。 “上面传消息下来,有羊在底下求救。我们仔仔细细查了,就他窝着的方位,拿小石头敲的。每次巡守过来,便停止,巡守离开,又继续敲,这么久了,竟然没被发现。” 狰狞地咧开森森的黄牙。 “不弄瘫了他,杀鸡儆猴,对不起他的良苦用心啊!……” 第404章 我始终无法相信宗教所言,可怕可畏的鬼。生前不老实,死后会堕入的十八层惩罚地狱。生前老实,死后会升入的幸福天堂。 所见所经,恶鬼皆在人身,地狱皆在人间。 跟着打手的引领,晦暗的过道里安静地前行,阴冷的水滴顺着头顶的石壁滑落,滴答,滴答……空灵地响,诡异而幽森。 每间牢房皆用火把照亮一瞬,明旺旺的光源突如其来地出现,黑暗中蜷缩着的奴隶不适应地眯眼,本能地抬手遮挡。受惊地往后躲退,在角落里挤缩成密集的一片。 神态畸形,精神疯癫,像羊,像蚂蚁,像老鼠……像各种压抑逼仄的动物,唯独不再像人。 排泄的粪桶就放置在牢房内,盖着简陋的桶盖儿,苍蝇蚊子嗡嗡地盘旋,臭气熏天。 小至五六岁的儿童,大至二十几岁、三十几岁的成年人,各个青壮蓬勃的年龄段皆有。 分区,漂亮的儿童放一区,以备调教,出售作娈,童。长相普通的儿童放一区,以备调教,出售作奴、作婢、作采生割折的奇观种。 漂亮的女人放一区,以备调教,出售作翠玉瘦马。长相普通的女人放一区,以备调教,出售作奴、作婢、作娼妓。 英俊的男人放一区,以备调教,出售作红玉瘦马。长相普通的男人放一区,以备调教,出售作奴、作苦力、作采生割折的奇观种。 “嗳,您老慢慢挑,”鞍前马后,殷勤地伺候,“相中了哪个只管吩咐,咱们立马给您拖出来,洗涮干净,尽情享用。” “谢谢你们,劳你们受累了。”诚恳尊重地致礼。 “使不得,使不得!下面兄弟为主簿您效力,应该的!几辈子修来的福分!……” 从头转到尾,来来回回转了好几圈,闲情散步地挑选好看的皮囊,醉翁之意不在酒,逐渐记下了地牢的构造。 耗费巨资斥建,能工巧匠设计,最易守难攻的八卦形,机关重重,步步隐藏杀机。哪怕开封府的官兵部队想攻进来,也得牺牲不少战士,流很多血。 那边牢门的锁链哗啦哗啦响动,已经物色好了,往外拖人了。 少女纤细,反抗挣扎的力道,在打手的粗暴拖拽中,简直微弱得犹如小鸡崽。 抓挠出了数道血痕,招徕了狠狠一记恼怒的巴掌,当场抽懵,两管鼻血流了下来,嘶哑地叫着救命,泪如泉涌。 抓着头发往外拖,按趴在冰冷的石台上。 一个骑上,数个叫好旁观,等待轮流。 禽兽们亢奋鼓舞地大喊:“透!透!透!……” “……” 她不该哭叫得那么尖利,冷血而麻木地想。 经验之谈,这倒霉小姑娘该沉默,隐忍着,闷声不吭,减少对其的刺激,很快就索然无味了。才能少受些罪。 人性不可深究,究其实质全是兽性。在受害者的位置上,一场痛苦的施暴。在加害者的位置上……加害者怎么可能与受害者感同身受呢?在加害者的位置上,这只不过是一种娱乐、玩耍而已。 就像天真无邪的孩子拿针刺穿蚯蚓、撕掉蝴蝶的翅膀、狸花猫拿爪子慢慢拍死麻雀、狗群活撕开猫……一样的玩耍性质。 “您老挑好了么?”屏息,唯唯诺诺地伺候在旁,恭敬地轻声问询。 “要这个。”想也不想,随手指定。 “这个是女人啊……”纳罕。 “要的就是漂亮女人。” “啊?”犹疑。 回过神来,瞬间改口。 “点错了,要隔壁间,那个清秀的小伙子。” “是是是!……” 打开囚室的锁链,五大三粗的爪牙们涌入牢房,往外暴力拖人。 男人声嘶力竭地哀嚎,拼命地挣扎,奈何饿得头昏眼花,腿脚虚软,根本没力气。 反抗的结果,被打手们堵在角落里棍棒殴打,直至头破血流,动弹不得,软软地滑倒在地上,蜷缩着痛哭流涕。 “天理昭昭,铁律铮铮,你们还有没王法……呜呜呜呜……我要告你们……” 哟,听口音,还是个江南人。 “哪家衙门口不护着窑子?敢开酒楼就不怕被告!”哄堂大笑,狼突鸱张,气焰猖狂,“您呐,尽管安稳着吧,但凡进了我们这地儿的,从没有能走出去的!哪怕埋,您也只会埋在我们挖的乱葬坑里!……” 挺讲究的,打头,打后脑,打四肢,打腹腔,打后背……就是没有伤到脸。所有地牢里囚禁着的奴隶,无论多么衣衫褴褛,脏污狼藉,脸都挺干净。 大约是由于,脸乃最重要的出售牌面。 离开黑(防)(和)(谐)社会私设的地牢,脱离阴暗的地狱,重归阳光绚烂、岁月静好的人间。 重新呼吸到新鲜的空气,恍恍然若隔世。 到酒楼大堂的柜台,开了间天字号上房。虽然有内部人员的优惠价,但还是花了不少银子,肉疼得我千刀万剐,暗暗皱眉。 传承数千年的华夏精粹:随波逐流,和光同尘。不能不嫖,阿努图他们抱着各自看中的奴隶去泄欲了。大家都嫖,就你不嫖,不想混了么?…… 洗涮干净的小伙子,穿上合适的版型衣裳,绑上绸缎腰带,纤秾合度的曲线一下子显出来了。 清俊文雅,盘靓条顺,举手投足淡淡的书卷气,眼神中透着一股子独属于书院儒生的,清澈的愚蠢。 两个练家子反剪着其双臂,按着肩膀押送了进来。 “您老请慢用。” 伏低做小,巴结奉承。 深躬着腰,毕恭毕敬,轻手轻脚地退了出去,还贴心地带上了门。 第179章 “……” 两股战战,几欲逃跑。 然而脚底生根般,牢牢地扎在原地,一动不敢动,极尽柔驯,绵羊般任人宰割。 我大抵猜得到他被送上楼前,经历了什么。无非就像当年送给高官陪,睡前,蒋姓商人对我用的那些恫吓手段。 “小郎君,叫什么名字呀。”甜蜜蜜。 “……奴、奴名宜主。” 大腿翘二腿,握着书卷,微笑地凝望着,闲适恣睢。柔软舒适的蜀锦软榻,拍拍身边的位置。 “过来坐。” 哆哆嗦嗦,在身边落座以后,隔着丝滑的鸦青袍面,捏了捏男人的大腿,清晰地感到一瞬应激的颤栗。 瑟缩伛偻,不敢反抗。 握住年轻素洁的手,包裹在温暖苍枯的老人掌心里,来回揩油摩挲,疼宠地拍了拍手背。 “乖,叫姐。” “……姐。” 低眉顺眼,隐忍着害怕的颤音。 “姐问的是本名,不是他们给你取的花名。” “……崔、崔元盈。” “元盈是哪里人士呀?”慈爱。 “……江南、江南东路,苏州齐县人士,家住拾子桥沟,桃花庵下。”细若蚊吟。 “那可是处极富庶的太平地界啊,怎么会被拐卖到了千里之外的开封?”惊异。 欲哭无泪,肠子悔青。 “回家路上,遇到弱女子请求帮忙,把沉重的箱子从马车里拎出来,我好心过去搭把手,突然就被手帕捂晕,抓进车厢里了。水路、陆路,兜兜转转地颠簸,摘下蒙头的麻袋以后,就在这里了。” 咬咬牙关,狠狠心,勇敢地赌一把。噗通跪下,五体投地,三个重重的响头。 “大姨,您发发好心,救救小生吧!我家里还有老父老母要赡养,独苗苗啊,没了我,他们怎么活!……” 跪地膝行,皱皱巴巴的血字纸团塞进掌心里,沙哑地哽咽,死死地抓住深渊里的救命稻草。 “求求您,发发善心,把这个递出去……囚室里的人越来越少,每天都在往外运,我不想变得跟他们一样,被净身处理,作以色侍人的玩物……我有手有脚,想好好活啊……” 声嘶力竭,涕泪俱下。 尊严践得粉碎,哀哀乞求。 “只要您帮咱把这个纸团传出去了,咱举全家全族之力,重金报答,当牛做马,衔草结环,生生世世感恩您的大恩大德……” “……” 救他? 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 还救他? 森冷的刑侦公门现实: “任何人,变成失踪人口,流入奴隶黑市的那刻起,在律法意义上就已经死了,不存在了。” 我想来想去,都想不出这个受害者能有什么逃出生天的希望。他生得帅气,应该不会被采生割折,大概率就是夜以继日、积年累月地被迫接客、接客、接客……被当作发泄情欲的肉便器,直到感染性病、肝病或肺病,浑身腐烂,扔进乱葬岗草草掩埋,哑然湮没于黑暗的汪洋。 “胆儿可真肥,竟然敢跟嫖客求救。小孩儿,不怕被揭发给管事的,打断腿,泡水刑么?”似笑非笑,危险地幽幽沉沉。 通体僵直,木木懵懵,神情一片死寂灰暗。 “只此一次,下不为例。”抚摸秀色可餐的鲜嫩容颜,顺着暗纹衣襟油滑地拨弄,扯开男子美好的锁骨与胸膛。 抖若糠筛,反射性地抬起双臂,阻挡在面前,“奴知错了……别,别打我……” “有门路来这里嫖的,大都是合作关系,就算不是合作关系,也没有愿意为了只肉壶而得罪入源大酒楼的。” 警告并点醒。 “记住了,你的生机只一线,卖入欢场以后,机灵些,嘴甜些,尽快找个有权有势的金主傍上,求人买了你,上岸从良,放宅院里养着。远胜过年纪轻轻就一身烂病死了。” 第405章 华灯初上,纸醉金迷。 声色犬马,歌舞升平。 历经白天的辛勤忙碌,筋疲力竭的老百姓匆匆吃过晚饭,千家万户纷纷熄灯,坠入深深的黑沉梦乡,鼾声如雷。 与之恰恰相反,此时,另一个世界才刚刚苏醒。 天上一日,地上一年。 天上仙界一日的挥霍,抵得过地上凡人一年辛劳的血汗积蓄。 钿头银篦击节碎, 血色罗裙翻酒污。 五陵年少争缠头, 一曲红绡不知数。 圆桌艳舞,轻盈堪比汉宫飞燕,翩翩然几欲乘风而去。媚眼如丝,顾盼神飞,销魂蚀骨地勾引。 轻薄奢贵的流仙短裙,牡丹花一般飘逸艳泽地盛开,冰肌雪肤,婀娜曼妙。 以金粉绘制的特殊花钿,修长地延伸在舞姬玉白色的双腿,迷离灯光辉映下,熠熠闪烁,似沾染着万千星辰。 手戴精美护甲,纤臂着铃镯,赤裸舞动的双足戴着华丽的脚链。 东西两侧,成排的乐师整齐地跪坐,陶然沉浸地演奏着丝竹靡靡。富丽堂皇,盛世的笙歌里,优伶恢宏地合唱着: 【又痴又狂,多杯琼浆暖入喉】 【不必细问君自何方来】 【逝者如斯夫,几番醉醒,旧日不可追】 【大江东去,朝花已萎】 【不必细问妾是谁】 【华年潋滟,人生苦短,纵情为欢】 【今朝有酒今朝醉,明日之事明日愁】 【……】 高朋满座,官商贵胄如云。 训练有素的侍者奴仆,跪地膝行服侍,不得起身。谨小慎微地沏茶、斟酒,伺候沉醉享乐的贵宾。来回传递托盘,呈送美味的珍馐。 煎熬挣扎的地狱在人间,逍遥极乐的天堂也在人间。 …… 黄赌毒贪黑拐,只有客人想不到的,没有会馆供应不了的。既是娱乐至死的销金窟,更是各种关系、资源,交织融汇的顶流漩涡。 谈大宗生意,做钱权交易,招待贵客的首选。神圣巍峨,阔气豪绰,堪比帝皇宫阙,面儿上倍有光。一掷千金,眼也不眨,巨大的花销展现自身家族雄厚的实力。 平民百姓积年累月狂热追捧、崇拜的名伶、戏子,此间里,不过是再寻常不过的瘦马,地位最微贱的玩宠。 招之则来,挥之即去。 八面玲珑,长袖善舞。 千杯不倒,迎来送往。 随着鸨子的引领,陪酒陪玩陪睡的翠玉女郎、红玉男郎,步步生莲,风情地迈入雅间。 席座间,衣香鬓影,勾魂的佳人林立,无边无尽的幽艳。 “阿勒左将军,您诸位先请——” 请客的宋国富商满面红光,豪迈地挥手作礼。最后一个字音落,旁边的文人立刻翻译成我们能听懂的契丹语,进行第二遍表述,传达老板的热情意思。 “那么就,客随主便。” 跋扈的年青将军锋芒毕露,高贵傲然。最后一个字音落,我立刻翻译成对面能听懂的宋语,进行第二遍表述,传达上级的友好意思。 “声音要大、坚定,有气势。”辽将扫了我一眼,“这场是他们有求于我们,不是我们有求于他们。” “是,属下知错了。”立刻恭顺地垂眸应承。接下来的时间里,两方交流,我都尽可能地提高音量、强硬语气,气势跟着又狂又能干的彪悍老板走。 左手边,番市地头蛇,大婆姐, 右手边,管账师爷,阿图努。 辽将挑了个丰腴妩媚的胡姬,作伺候娱情的陪酒。大婆姐挑了个硬朗阳刚的红玉男郎,揽在怀里,上下其手,耳鬓厮磨,轻浮快乐地说着悄悄话。 阿图努一眼相中了个矮个子的烈焰朱唇,如胶似漆地抱在一起,亲得难分难舍,舌头口水搅在了一起。恶心得人浑身难受,嚼着香甜软糯的无花果都不禁作呕。 视线巡扫一圈,欢场里,每个挂牌的俊男靓女都在努力展示风情,销魂的眼波卖力地勾引,乞盼被贵宾选上。 看多了真有些审美疲劳。 眼花缭乱,快脸盲了。 随意指了个温温软软、看上去没什么威胁性的无害男子。 红玉男郎喜上眉梢,高高兴兴地脱离被挑选的队伍,来身边坐下,伺候着切水果,斟酒续杯,种种殷勤。 “老家哪里的啊?”漫无边际地聊闲呱,随口问了句。 “成都府路,嘉州人士。” “哦。” 宋国富商的审美和辽国的明显不同,差异极大,搂着、抱着的,清一色又白又瘦又幼,单纯清丽可爱风情。 “有手有脚的,怎么干这活儿。”鄙夷。 “赚钱多啊,奴家累死累活干一个月的苦工,还不如这里一晚挣得多。”红玉男郎温柔地坦坦荡荡,调笑地揶揄,“您甭看不起咱,好姐姐,您一个月的银饷,未必比咱高。” 恼怒。 “搞清楚自己的位置,惹了客人不高兴,小心吃不了兜着走。” 第180章 男郎立刻乖顺地闭嘴,沉默是金。 我指了指面前的成列酒盏。 “喝,把这些全喝完,一滴不许剩。” “……” “……是。” 第406章 白玉为堂金作马,珍珠如土金若铁,佳丽成云入幻月,此为盛事,共襄豪筵。 “贵国出产的瘦马举世闻名,这些年历经风风雨雨的波折发展,中原风月产业日趋完善。大江南北皆知,赵宋王朝,蓬勃的秦楼楚馆已经赶超曾经的行业龙头,西喇汗国。”求知若渴,咄咄逼人,“为何贵国朝廷对这点始终含糊其辞,不肯承认呢?” “这个、这个……” 富商尴尬得面红耳赤,绞尽脑汁措辞体面的说法,被过于凌厉的辽将逼出满脑门子汗。 觥筹交错,其乐融融地推杯换盏,豪放地表示:“食色性也,人之本源。拿来赚钱,不磕碜,有什么可羞耻的。” 紧紧地跟随着,翻译成对面能听懂的宋语。 辽将目若鹰隼,笑时皮肉夸张地牵动,视线紧紧地凝聚在交谈者身上,犹如蓄势待发的猛兽在狩猎猎物,上位者霸道独断,极致的压迫感,透不过气。 “但有一点,在下始终难以明白。” “您请讲。” 富商狼狈地摸出丝帕,擦了擦嘴,又擦了擦汗。 “既然早已形成成熟完整的产业链了,为什么还不合法化、公开化?” “……”沉默。 对面的宋国文人冷冷地翻译出了老板的斥骂。 “非我族类,其心可诛!” 辽将稳如泰山,混不在乎受到的态度暴力,笑容可掬地自顾自继续。 “我们外来胡商,究竟不比你们中原商人,没有那种世世代代与宋国朝廷紧密勾连的孝顺关系。” “推动的事情,只能由你们来做。请放心,成功以后,大家六四分成,绝对都赚得盆满钵满。” 须发稀疏、大腹便便的宋国富商放下杯盏,缓慢而平静地拒绝。 “过不了。” “嗯?” 耐性耗尽,隐隐不悦。 “人为财尽,鸟为食亡。一起赚大钱的好事,我们中原商户当然也很憧憬乐意。” 商人轻轻叹了口气。 “但朝廷那边有种说法,没放开就已经有很多失足的良家了,倘若立法放开,势必剧增,不知得新冒出多少‘被自愿’的男娼女妓,引起良俗公序动荡。京畿刑部衙门、京畿开封府衙门、京畿大理寺衙门,三座重器对这点死咬不放,谁提谁死。” 辽国商队对此早有准备,相关情报,调查得彻彻底底。阿图努放开酥软娇喘的翠玉女郎,揽着杨柳细腰,喉结滚动,呼吸不稳地低哑开口。 “康定六年,大理寺反,贪清官魏唐镜,年纪轻轻陨落于黑恶报复,活不见人,死不见尸。朝廷为其立了衣冠冢,铭刻表彰。” “庆历二年,刑部郭才佳,郭老大人,妻子儿女遭遇‘交通事故’,当场身亡。自此一蹶不振,辞官归隐,告老归田桑。” “嘉祐七年,执法森严、刚正不阿的包相,包青天,垂垂老朽,病重,赶回庐州老家,落叶归根,安然仙逝。” “包青天呕心沥血培养的继任,展青天,展府尹,于今年开春离奇出事,被恶性谋害,疑似背后有黑势力在推波助澜。朝廷沉痛哀悼,将其遗躯风光大葬,追封尚书令……” “皇祐三年,……” “康定四年,……” 一桩桩,一件件,一位位,后来者追着前者沉重的血脚印,前赴后继地惨烈塌溃,融化入磅礴的黑暗之海,消失不见。 泱泱大国,山河壮丽,皇朝巍巍,从不缺少慷慨大义之士。可是道德的烛光实在太微弱了,只能勉强照亮自身前行的道路,挡不住来自四面八方的、密密麻麻的明枪暗箭。 碰杯,饮了口香醇的葡萄酒,辛辣入喉,美得飘飘欲然。 智谋师爷,阿图努,两颊醺红,陶醉地总结:“该倒的大山都倒得差不多了,如今年景再推动,阻力应该小了很多,没以前困难了。” 大婆姐和同僚对视一眼,帮腔助势,笑嘻嘻地鼓励东道主。 “事在人为嘛,吕老板、曹老板,我们相信你们的能量与毅力。这天底下没有砸钱买关系办不了的事儿,如果办不成,那么就是找的关系还不够牛逼,或者砸的钱还不够多。” “想想,仔细想想,”模仿搓银票的动作,搓手指头,拿捏商人逐利的要害,娓娓蛊惑着,使渐入佳境,“白花花的银子,铺天盖地。” “您诸位看看周围,金屋、美女与奇珍异宝,醉生梦死,富丽堂皇。没有合法化,就已经如此肥得流油了。倘若推动立法成功,那该是何等的饕餮盛宴,利润猛增十倍不止!……” “西域特产胡姬的货源,紧握在我们将军手上,我们向您保证,只要您诸位把这事儿办成了,从今往后,签订契约,只与您俩家姻亲对接,再不会分流给其他家。” “合作愉快,好不好?——” 第407章 高擎灯台——灯下黑。 市井歇后语,寓意越明亮的灯底下,越隐藏着深不见底的灰暗地带。 会馆奢靡,出去解手的功夫里,途径种种香艳,路过一重如梦似幻的粉珠帘时,隐约窥见里面烟雾缭绕,在聚,众,吸,食五石散,纨绔压着当红名伶,哼哼唧唧地迷醉淫,乱, 不胜酒力,揉着头痛欲裂的太阳穴,用力闭了闭眼,暗恨得心里滴血。 开封府全力打击的毒物,怎么会又出现这里呢?多少代的心血,我们前线牺牲了多少人命。青山绿水埋忠骨,金銮机杼生氓蝇。他妈的,混账畜生,合该凌迟极刑,挫骨扬灰。 “哎嘿,美人儿,来香香……” 神志不清,踉踉跄跄地扑上来纠缠。 “滚!老子这岁数,能当你奶奶了!……”嫌恶地扯出袖子,对准其腹腔神经群,狠狠地踹了一脚。结果醉汉没踹动,自己反倒被反作用力震摔倒了,狼狈地跌在了墙角。 抬臂阻挡着恶心的口水,狰狞地偏开脸,咆哮。 “来人!——” 附近值班的侍者,赶紧过来把嗨,高了的醉鬼拖走。 “对不住,贵宾,宰相肚里能撑船,您海涵,您大人有大量……”点头哈腰,奴颜婢膝地赔笑脸。 使眼色,赶紧让底下仆婢去后厨传令,免费上几份珍馐佳肴,作赔礼补偿。 重归穷奢极侈的雅间,落座乌烟瘴气的酒场。 此行的正事,生意内容基本已经商定了。两方合作融洽,近百只胡姬、奴隶货物,由辽方输入大宋,经过入源大酒楼的地下转运,交货与吕曹两家的秦楼楚馆。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剩下便是闲情放松的娱乐节目了。 宋式婉约审美,细眉、樱桃口、丹凤眼,起舞蹁跹,精湛绝伦,空灵若惊鸿影。 明艳惊世中又含带着幽怨春情,明明穿裹得严严实实,只露出雪白优雅的天鹅颈,却越发引得无尽遐想。 权贵豪商们的欲望如火如荼,近乎凝成实质,将其层层剥开,熊熊燃成灰烬。 源自楚舞的翘袖折腰舞,一舞毕了,云鬓微乱,香汗融粉。 十二三岁的小翠玉,调教精良,千娇百媚,莲步移至包间中央的圆桌,以最柔美好看的姿态攀登上。 在高处继续轻盈旋转,仅着绸袜的纤足,撞翻了桌面的青铜虎尊斛,暗红色的酒液污染了茶花般纯洁的裙摆,强烈的视觉反差,极致的腐烂颓靡。 仙乐渐寂,徐徐地盘腿卧下,香汗淋漓,袖筒中伸出一截雪白勾人的皓碗,握住小巧的酒杯,讨好地递到辽将面前。 “相公……”欲语还休。 辽将紧紧地盯着顶级的尤物,缓缓地伸手接过,豪爽地仰颈,一饮而尽。 向跪地膝行伺候的侍者吩咐。 “记下来,这个小孩儿,还有这朵。”他点了点怀里丰腴大胸的古铜色胡姬,“稍事本将都要了。” “是。”“是。” 低眉顺眼,恭谨应喏。 当然请客的宋商买单。 “多桑,你身边这个男郎挺好的,温柔小意,体贴入微,”大婆姐轻浮地淫笑着,色眯眯地问我,“带走么?” “敬谢不敏,”我眯瞪着醺红的眼珠子,连连摆手,应酬场上都快喝吐了,“一把老骨头,折腾不起了,怕得马上风。” “别介,莫煞风景,快乐地玩儿嘛。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阿图努嘻嘻哈哈地起哄,向跪地膝行的侍者吩咐,“我怀里的这个,也带走。” “是。”“是。” 低眉顺眼,恭谨应喏。 “知道你穷鬼抠搜,可是这又不花咱的钱,有便宜不占王八蛋。”含住陪酒女郎喂的蜜橘瓣儿,咀嚼得满口流汁,善意地劝导,“哈哈哈,我要是你,好姐姐,病死前能逍遥几日是几日,及时行乐。等无了,走到尽头了,也能瞑目,不枉世间活了一场。” 第181章 第408章 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 君不见,黄河之水天上来,奔流到海不复回。君不见,高堂明镜悲白发,朝如青丝暮成雪。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 寿无金石固。万岁更相迭,圣贤莫能度。服食求神仙,多为药所误。不如饮美酒,被服纨与素。 花开堪折直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 醉生梦死,但求无憾。 “……” 好像来到了另一方境界里,这里没有太阳,没有操守坚持,没有沉重的道德,没有铮铮的法律……什么道貌岸然的规则都没有,只剩下动物最原始的,汹涌且缠织的物欲、肉欲、情欲。 巍巍大国,皇朝帝都。 顶流的漩涡,想办的任何事都能在此间里办成,想求的任何关系都能在此间里觅得踪迹,只要你携着足够的巨利与孝顺,那么所向披靡。 我从没进过这种地方。 蝼蚁小吏,层次达不到,远远不配。 权力与贫穷限制了凡人的眼界与想象力,想都想不到,世间竟还隐藏着这种不可名状的狞恶存在。 倘若在三十岁之前进过这种场所,那么恐怕所有曾经金坚狂热的信仰,都会覆灭,破碎得渣儿都不剩。 深夜子时,金碧辉煌。 光鲜亮丽的人们戴着各式各样,纹饰精美、典雅华贵的面具,有些是麒麟,有些是凤凰,有些是刀劳,有些是盅雕,狞、朱厌、龙、钟馗、狐妖…… 衣冠楚楚的魑魅魍魉,在兰宫桂殿里百鬼夜行。 高台之上,灯火迷离,如梦如雾如幻月。 太过残酷了,以至于显得很不真实,让神智不住地自我怀疑,是否精神病犯了,产生了种种癔症错觉。 高台之上在拍卖少女,赤条条,不着寸缕,雪白细弱,恐惧地瑟瑟发抖。红绸带蒙着眼睛,猩红的麻绳五花大绑,勒过初发育的娇嫩双樱,谓之旖旎的“绳艺”。 台下的豪绰人群嗡动着,气大财粗,挥金如土,报价一声比一声喊得更高。 面具只半幅,仅遮上脸,重在装饰性,而非隐藏性。露出下半张脸,闲适正常地喝酒碰杯,品尝美味的小食点心。熟悉的人单看下脸,互相也能辨认出来。 “六千两!” 管事的高昂澎湃地宣布。 “六千两一次!……” “六千两两次!……” “六千两三次!成交!……” 包装精致的绳艺少女售出。 下一件展出品是商周时期的古董,孝克方尊鼎。 三足两耳,内容宽敞巨大,通体青铜斑驳,羊兽蛇身的雕绘惟妙惟肖,古朴厚重的历史感扑面而来。 “蛮荒时期崇拜献祭,以奴隶的生命,向天神祈求风调雨顺、谷畜丰登。这里面油炸过很多活人,干涸的血渍至今洗不净。” 旁边的非富即贵,兴致勃勃地窃窃私语,互相交流。 “是啊,大吉的宝贝。”另外几个戴着面具的非富即贵纷纷地附和,“买回家镇府,可兴仕途,旺族荫,保佑子子孙孙生生不息。” “八千两!……” “九千两!……” “一万二!……” “一万五!……” “三万!……” “十万!……” 追价接连攀升,平民百姓想都不敢想,令人咋舌的滔天荣华,真正意义上的挥金如土。 “十万七千两!” “十万七千两一次!” “十万七千两两次!” “还有没有更高的?——”管事的环顾台下,蕴含着内力,声若洪钟,“还有没有?——” “十万七千两三次!成交!”一槌定音。 孝克方尊鼎以天价售出。 下一件展品是汉武帝时期的金缕衣,以两万八千两售出。 再下一件展品是囚笼里的断臂公子,双臂被人为地齐根切断,医疗包裹得很好,袖子空空荡荡地垂飘着,诡异而幽森。 身姿风逸,形貌昳丽。 玉质金相,貌胜潘安, 戴着口,枷,强迫口唇固定在张开的形态。大约是被灌食了催情散之类的毒物,面带春潮,敞开的胸膛起伏剧烈,神志恍惚不清,煎熬的嘤,咛声若隐若现。 “哟,这不是轩二爷么,怎么沦落得这幅可怜德行,往年趾高气昂的风光呢?”很快有人认了出来,花团锦簇的人群嗡乱了小会儿,幸灾乐祸,纷纷落井下石,“您爹,您太爷被圣旨砍头了,您母亲、您姊妹被发配岭南毒瘴之境了,抄家灭族。多日不见,咱还以为您骨气硬,提剑自刎,追随老祖而去了呢。” “原来搁这儿苟延残喘呢。” “我出价!——”扬声羞辱,“五十两!……” 哄堂大笑,空气中充满了快活的气氛。 囚笼旁,戴着凤凰面具的管事,抬起槌子制止。“老爷,请不要乱喊,这里任何商品,底价一千两……” “哎呀,晓得啦,逗着玩儿呢。”凝望着拍卖高台上的囚笼,恶毒地势在必得,“五千两!这只谁都别跟爷抢!……” “六千!……”不甘落后,众人纷纷跟上。 “六千五!……” “七千两!……” 陷空岛的势力也在会馆中,泱泱的人群里,一眼望到了那个儒雅的东南巨贾,化成灰都忘不掉的蒋四。 他真好啊,年近半百的中年男人,保养得跟二三十岁的青壮小伙子似的。而把我困作栏里产崽儿的母猪,残害得形销骨立,病入膏肓。 善真的有善报,恶真的有恶报么? 我没看到啊。 他这月刚续的弦,娶了贤惠的韩三小姐,韩兰曦,联姻了明国公府。大喜,飞黄腾达,活得幸福滋润极了。 而今又在甜蜜蜜地搂着妖娆的翠玉女郎,亲密地你侬我侬,情深似海,耳鬓厮磨地说着体己的悄悄话。 隐在靛青胡袖里的苍枯双手微微发抖,无力地攥成拳头。眼眸猩红,努力绵长呼吸,抑制深入骨血的仇恨,平复那些卷土而来的痛苦记忆,保持平静,保持理智。 怎么才能弄死他呢?…… 面具之下,热泪盈眶。 蚍蜉撼树,痴人说梦。微贱之力,怎么可能掀得动陷空岛那种体量的庞然大物呢? 轻唤:“多桑。” 再次轻唤:“多桑。” 提高音量:“多桑!……” “嗯?”猛然回神,反应过来翻译的职责,赶忙奴颜殷勤,“怎么了,将军?” 狂妄毒辣的年轻将军望了眼高台,似真似假,玩味儿地说:“知道么,多桑婆婆。你这种虽然长得不行,但是名气很大,身份很尊贵的,曾经专属司法重臣享用的私宠,打扮打扮,放上去,也能卖个好价格。” 心脏骤停。 笑嘻嘻,上下打量着,蠢蠢欲动的贪戮眼神,盯得人浑身发毛。 “指不定能拍卖多少万呢。” “很多人就是好这口,干的不是一块肉,而是名气,是地位,是虚荣。” 第409章 怀璧其罪。 伤害它人的能力即保护自身的实力。有它人想要的东西,而无保护自身的实力,即原罪。 ……倘若徐明文流入人口黑市,下场会怎样呢? ……为什么徐明文不可以流入人口黑市呢? ……为什么我会天然地以自我为中心,天然地认为善意的周遭是理所应当的,被它人用恶意、用伤害、用攻击、用掠夺,对待是不可能的、或可能性很低呢? 突然间惊醒过来了,自己处于何等危险的境地里。 因为曾经属于打拐打,黑的公职,曾经是强大的施救者,所以一直以来,心理层面都无意识地高高在上,将自己置于旁观的位置上,冷漠高傲地睥睨着灰色局内发生的一切。 那些遭受苦难的弱者,那些底层的可怜人,他们不是我的同类。 他们真的不是我的同类么? 当人可以作为商品买卖,那么所有人都可以作为商品买卖。 他们的今日,我的明日。 他们的此刻,我的未来。 丧钟为他们而鸣,也为我们而鸣。 “将、将军……” 防御本能,退后数步,又勉力镇定,强迫身体停止退缩,结结巴巴地出声。 “嗯?” 武将贪戮地注视着,轻轻地歪了歪头。 “不是现在。”我往前迈了步,哀求地紧盯着上位者漆黑精明的眼睛,极尽卑顺,诚恳柔驯,“再等等,属下还有用,怀化刀法、内功心法、做翻译、出卖宋国军政情报,属下还没效忠完啊……” “多桑主簿建议得对。”统,治,者想了想,赞同地附和,“等驴把磨拉完了,再杀驴卖肉也不迟。” “……” “……将军圣明。” 驴马哈巴狗勉强自己挤出一丝难看的谄媚讨好笑容。 灯火辉煌的高台上又展出了一件古董,先秦时期调兵用的敕造令牌,杜虎符。引起轩然大波,权贵豪阔狂热追捧,拍卖至六万四千两的天价。 第182章 杜虎符售出,又展出了一件活物商品。 高拔结实的女刀客,健康的小麦色,暗红薄唇,眉毛稀疏,天然原始的普通姑娘长相,粉黛未施。 嘶吼咆哮,疯魔地劈砍着囚笼的锁链,金属火星迸溅:“放我出去!认错人了你们!强抢民女,杀千刀的逼崽子!还有没有王法了?!……” 管事的高兴地展臂,朝澎湃的台下介绍说:“如诸位所见,巾帼不让须眉,英姿飒爽,艳情风流,传奇性的女名捕,”暧昧地顿了顿,“曾属于本朝一位不可言明的大人物。” 所以,上品,上品中的珍品。 “捕你祖宗!姑奶奶蜀山人,来开封走亲戚的!放我出去!放我出去!我家里人会找过来的!我家里人会报官的!……” 管事的平和地笑答:“尽管报,从没有姑娘能走得出龙渊司,您静等着,看看报官有没有用。” 晴天霹雳,五雷轰顶,脑海一片空白。 缓缓地颓了下去,怀疑人生地喃喃:“那些不是虚无缥缈的民间鬼怪谣传么……” “五千两!” 台下开始激烈地竞拍。 “五千五!……” “六千五!……” “七千!……” 囚笼里的被拐女子兢惧得歇斯底里,快要吓疯了。 我也快要疯了。 脑后阵阵钝痛,精神错乱,癔症幻觉重重,悚然地看到,笼中绝望无助的奴隶变成了自己的脸。 而那个黑白通吃的东南巨贾,不知出于什么恶劣心理,竟然也开始参与竞拍。搂着陪酒女郎的杨柳细腰,亲密地鸳鸯交颈,身旁跟随的伴当,俯首帖耳地听从主子的吩咐,一次次地报价。 “看,一万三千五百两呢。”辽将、大婆姐、阿图努……身边的契丹军商谈笑风生,“他们明知道这个是假的,可还是争相角逐,趋之若鹜。” “倘若真正的高官私宠浮出水面,摆上展览台,那该是何等的贵胜黄金。”垂涎三尺地预想。 “嗯嗯嗯……”魂不守舍,胡乱地附和着,“主子高见,等奴才效忠完了,主动洗涮干净走上去,卖个高价,滴水之恩涌泉相报,报答将军荫蔽保护的恩情。” “你真懂事。”赞美地肯定、表扬,“知感恩,明上进,晶莹剔透的善良好同僚,不枉咱家大酒楼的殷殷栽培。” 间隙里,找了个解手的借口,离场往外走。 泰然自若,一派正常。 挤过污佞横流的人群,挤出盛世糜华。 脱离视线范围后,脚步骤然加快,没有前往如厕,直接下楼离开。 走道里,名贵厚实的波斯地毯吞噬掉一切噪音,长廊两侧,浓墨重彩的名家画卷,极尽艺术高雅。 “这么早就离场么,贵宾?”值班的侍者殷勤地关切,若有似无地阻挠,“下半夜还有很多精彩的节目呢,错过了,实在遗憾。” “哪颗葱哪颗蒜?”醉醺醺地横眉竖目,牛逼哄哄地趾高气昂,怪腔怪调的辽胡口音,宋语呵斥,“有资格来管姑奶奶?!” 侍者当即怂怕地退开了。 笑脸迎来送往,恭敬地应喏,训练有素地垂首齐声。 “贵宾请慢走,小心脚下台阶,外面雨雾湿寒。” “哼,这还差不多!……” 骂骂咧咧,臭烘烘的酒鬼,生人勿近。 …… 没从灯红酒绿的前面走,从会馆相对僻静的后出口离开。 深夜无光,携裹着蒙蒙细雨的冷风迎面吹来,浑身一激灵,酒劲顿时冻去了大半,神智清醒了些许。 面无表情地拢紧了领口、裹紧了衣裳,迈开大步,朝前路狂奔。 没有月亮,没有星光,唯波涛汹涌的黑暗之海。 迷茫地想,去往何方呢? 不可以去当年打拼买下的京城旧房,可能仍在被官府、陷空岛,黑白两道紧密监控着,过去就是自投罗网。 不可以去找南乡求救,原因同理。 更不可以去入源酒楼拿包袱细软,进入番市就会被重新控制起来,阿鲜炎灼、纳合卓鲁两个武功高强的隐卫,跗骨之蛆般,亦步亦趋,紧紧跟随,辽将吃定了我这块肥肉。 迟早被卖。 今夜这丝缝隙,是逃离辽国军商掌控的唯一机会,往外冲可能会被冻死饿死,但是错过就永远不再有了。 呼哧呼哧跑了不知多久,离腐败奢靡的会馆越来越远,终于什么都看不到了。 精疲力尽,踉踉跄跄,酒精麻痹小脑的平衡感,靠着巷子的墙跌倒在地。 春夏交接之际,野花芬芳,野草墨绿茂密,墙面活动着毛辣子、千足虫、紫潮虫……各种带毒带刺的昆虫。反应过来了,爆了句粗口,赶紧撑起身,躲远些。 不知哪位豪门大姓的府邸,高墙深宅之内隐隐约约传出警惕的狼狗犬吠。 鞋袜湿透,双脚泡发得难受。提起沉甸甸的酸疲小腿,打起精神来,用意志强迫身体继续往前行进。 往南城门去。 进京需要身份核查,出京不需要。 等天亮了,守城官兵把城门一开,立刻混在老百姓里涌出去。 肺脏剧烈地鼓动喘息,头痛欲裂,用力揉了揉太阳穴,保持清明。 一边走,一边扯掉波浪卷的假发,随手扔进污泥沟。 脱下外袍、中衣。 外袍穿在里面,中衣翻过来反穿,套在最外面,视觉上改变外观。 弯下腰去,差点失衡栽倒,手指捞染泥泞的黄污,均匀地糊抹脸、脖子、手背。然后用袖子大概擦干泥污,形成黄褐色的皮肤。 当下条件,所能做到的最简陋的易容。 摸了摸荷包,他妈的,跟队出来,全部消费公款报销,总共也没带几两碎银。 这下乐子可大了。 第410章 冻得浑身发抖,手指麻木,耳朵生疼,雨水的寒气针砭入骨,牙关抑制不住地打颤。 京城真大啊,道路漫漫,无垠无尽,怎么走都走不完,以往从未觉得如此困乏。 我怕黑,黑暗中充满着未知,世间不存在鬼,可是存在着劫财害命、劫色害命的歹徒,还有绊脚的石头、摔人的凹坑、过路的毒蛇毒虫、隐藏着狩猎的野兽。 行走于黑夜,什么都看不到,危险系数直线上升,神经高度紧张,任何风吹草动皆会引起强烈的不安。 好在腰间还有把弯刀。 刀柄紧握在手,心便有了倚仗。 不能住客栈,入住客栈需要登记身份信息,那么睡哪儿呢?……找了处简陋的桥洞,勉强能遮风挡雨,仔细检查了遍周围,确定附近河段已经干涸荒废了,不会半夜涨水,把我淹死。 钻木取火,柔嫩的掌心磨出水泡了,终于点燃火星。覆盖上细碎的枯枝,往里面细细地吹气,渐渐燃烧起火堆。 顾不得刺疼的水泡,猛搓着双手,跺脚取暖。湿透的外衣、中衣脱下来,耐着性子,慢慢烘烤干燥。 周围亮堂了。 然而这亮堂却也引来了不速之客。 衣衫褴褛、不怀好意的乞丐围了过来。 “滚!” 低沉的男声威慑性地咆哮, 抽刀出鞘,双脚前后错开,标准的格斗作战姿势,狠厉地耍了个刀花。 “刀上涂了毒,哪个嫌命长,尽管来爷爷这里找死!” “……” “……” “……” 风幽幽,撩动着发丝。 外面雨雾渐浓,湿气愈发上涌。 静谧地僵持许久,领头的跛脚老乞丐,沙哑地出声了。 “大侠,我们也冷,这桥洞够宽敞,躲得开所有人。” “滚!立刻!马上!”刀锋抬起,直指其咽喉,进攻步法,缓慢地逼近,威压十足,“离开重新找!这地盘大爷占了!谁闯砍死谁!” “……” 他们忌惮着,退了,散了。 我后怕得一夜没敢睡。 守着火堆,盯着明黄摇曳的火光出神,脑袋一点一点,眼皮子千钧酸沉,靠咬破舌尖的疼痛才能强行清醒。 不住地往里面补充新的枯枝,确保象征安全的光明延续、笼罩,直到东方泛起鱼肚白,早晨天亮。 真不明白为什么市井意淫的行侠仗义浪漫小说里,丐帮总是好人。我与战友作公职,天南海北地办案,全国各地的丐帮,没一处干净,尽皆血债累累。 丐帮,乞丐聚集成的基层犯罪组织。那可是搞采生割折、强迫小孩乞讨与偷窃的祖师爷啊。 …… 旭日冉冉东升,红云波澜壮阔。 公鸡飞上枝头,抖擞羽毛,响亮地啼鸣。飞燕矫健地凌掠滑翔,精准地捕捉空中的蚊蝇。 小饭馆门口,卖包子的巨大蒸笼,累砌数层高,冒出大股大股喷香的白汽。 路上渐渐有了行人,步履匆匆,打着呵欠,或赶着上工,或赶着上学堂,庸庸碌碌,疲于奔命,千家万户的屋顶炊烟袅袅。 第183章 褪去黑夜幽森可怖的压迫,重新回归光明普照之中,秩序太平稳定,如诗如画,美不胜收。 从荒草杂乱的桥洞里艰难地爬出,灰头土脸,狼狈地站到街面,我快困得撑不住了。 病朽将亡,痴痴地望着川流不息的众生芸芸、岁月静好,有种强烈的割裂感。 什么时候,我从这里面剥离出来了呢? 天下这么大,人间这么广,国家丰硕磅礴,却怎么都容不下一个渺小的徐明文,过街老鼠一般,处处追打,东躲西藏,颠沛流离。 ……啊,在我以下犯上,竟胆敢杀害大人物的时候。自那刻,一切轰然剧变,天翻地覆,再也无法回归正常之中。 “老板,来两个热乎的猪肉大葱包子。” “好咧!” 摸出三文铜板,哆嗦着递了过去,接过黄草纸包裹着的食物。 “您这是怎么了?打摆子这么厉害?”善意地关心,“淋雨烧起来了?赶快吃药哇,一把年纪可经不住。” “没事,谢谢你。祝老板生意兴隆,财源广进。” 狼吞虎咽,大口大口地咀嚼,嘴里品尝不到味道,只机械地填充饥肠辘辘的肚子。一边吃着早餐,一边混进出城务工的老百姓里,经过长枪把守的甲胄肃容士兵,涌出大开的城门。 回头最后看了眼。 巍峨神圣的城楼之上,高高挂着古旧的石匾,龙飞凤舞两个大字:开封。 一国帝都,封建皇朝的权力核心。 永生永世,我都不会再回来了,太苦了。 第411章 可怜我那匹拴在酒楼马厩里的灰驴,油光水滑壮硕,花了老子四十八两的巨款买的,那么贵的代步工具,拿不回来了。 可怜老子仅剩的百来两血汗积蓄,也拿不回来了。 没身份文牒、没户口、没住处、没钱,什么都不剩,孑然一身的穷光蛋。 我算是想明白了,不能跟群,跟哪个群体,求哪股势力的庇护,都是送上门的猪猡,纯挨宰。 唉,就这样孤零零着吧。 这回不装契丹人了,辽国军商那边,肯定气急败坏,正在暗中搜寻抓找。还装契丹人,那岂非显眼的靶子。 乔装成宋人,当然还做宋国男人。 男人是人,女人是物品,是性,器皿,是弱小无力且麻木的羊,是最易于侵略犯罪的目标。 独行在外,孤身上路,女人外观无异于找死。劫色的倒不至于,我现在一把老骨头了,丑得自己都看不下去。但劫财的呢?朝代中后期,到处肆虐、狩猎人的拐子呢?……处处安全隐患。 而只要伪装作男人,并在腰间挎上把刀,就能把所有这些隐患消弭到最低限度。 出了帝都,拖着虚弱的病体,一路北上。 高烧得太厉害了,以至于浑身无力,每时每刻头晕目眩、天旋地转,脚底轻飘飘犹如踩在云朵,感受不到真实。 扣扣搜搜,掏出六文铜钱,买了包红糖,在路边的茶肆点了碗茶,趁机借用了店家的陶碗,泡开红糖,大口大口吞咽下去。 希望能压下高烧。 再烧下去,人就没了。 运气不错,官道上遇到了镖队,正气凛然、全副武装的护镖队伍,所经之处,鬼鬼祟祟的犯罪宵小皆退散。 老百姓都喜欢尾缀在镖队后面走,图个安全。 后来呢?…… 后来就不知道了,只记得跟着镖队走了颇长一段路,然后记忆就忽然消失了。 很长一段时间的黑暗空档。 “老头!老爷子!醒醒!……” 猛掐人中,刺鼻的薄荷油辣味熏入鼻腔,悠悠转醒,混混沌沌地睁开条眼缝,眼角糊满了病态的黏腻眼屎。 地上有双蹄子,好大的、毛发旺盛的蹄子,比马蹄更大,堪比海碗,什么鬼动物?…… “来,老爷子,张口,喝些水。” 塞外鹿皮水囊,粗犷地纹绘着肃杀的北疆风光,山绵绵、草茫茫、兵戈战乱与尸体。 使背靠着树干,塞子拔下,扶持着水囊竖起,咕咚咕咚往里灌。 “里面是盐水,喝完会好受很多。”粗砺的大嗓门,低声地轻柔安慰。五旬上下的北方壮汉,背着柄沉重的宝刀,络腮胡浓密,风霜沧桑,牵着骆驼的江湖游侠。 那骆驼好大,驼峰高高地隆起,犹如两座小山,挂着的东西好杂,长棍、包袱、米粮袋、书囊……还有一根陈旧的萧。 “老人家,你怎么会独自晕倒在路边呢?病得这么重,你的儿女亲人呢?他们怎能如此没照顾好自己的老父亲?还是你自己走丢的?你家在哪里,我送你回去吧……”善意地絮絮叨叨,长篇大论地婆婆妈妈。 围绕在高烧灼热的耳廓边,仿佛有数不清的苍蝇在嗡嗡嗡盘旋,不堪其扰。 “你谁啊?……”细哑。 “在下欧阳春。”江湖礼节,抱拳。 “我谁啊?……” “……老人家,你不记得自己姓甚名谁,是什么人,家住何处了么?” 冥思苦想地回忆,黄褐色的苍枯脸庞上,眼窝深深地凹陷,湿热的汗珠密密麻麻地渗出皮肤,白汽缕缕蒸腾。 忽而高兴地咧开牙齿,沟壑深深的皱纹舒展开,仿佛通透了般,笑呵呵地答。 “你好,欧阳春同志,我叫徐明文,家住中华人民共和国,广东省,桓邵市,渠安区,塘乌中路29号。” 颤颤巍巍抬起细弱的胳膊,试图去握对方的手,做握手礼。 “很高兴认识你,谢谢你的帮助,跟我回家吧,我爸爸妈妈和你差不多年龄,我们会做很大一桌子菜感激你的。” 第412章 北侠欧阳春,南侠展昭。 登峰造极的刀客,惊才绝艳的剑客。 除暴安良,快意恩仇。 为国为民,廓清寰宇。 问鼎江湖,莽莽武林之内,论才论德,天下英雄豪杰,哪些能与此二位伦比? 高山流水,伯牙子期。 金风玉露相惜逢,便胜却人间俗艳无数。 肝胆相照,志同道合的忘年之交。 纵马齐驱,潇潇洒洒地追逐着,豪迈地游览大江南北,志在救民生之疾苦,荡尽天下不平之事。 杀马匪,屠强盗。 诛贪官,济弱民…… 倚仗着艺高人胆大,两位侠士所作善事无数。腥风血雨里交付后背,明枪暗箭里不离不弃。还曾在漠北的寒疆共同淋过大雪,浪漫些说,挚友一双,也算此生共白头过了。 然,年少时再炽烈的激情,终抵不过岁月漫漫的磋磨,与世事造化弄人。 哀民生之苦难多艰,恨自身之力微无能。天地以生灵为刍狗,庙堂以百姓为草芥,高贵者骄奢淫逸,贫贱者无立锥之地,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 历尽千帆的北侠斟破红尘,皈依佛门,避世为僧,法号寂安。 而南侠转头跟了包相,加入了进去。 天桥底下,说书先生的唱颂千年不变,话本小说里的烂漫情节万古如一:黑白泾渭,善恶分明,历经跌宕起伏,正义赢得理所当然。老百姓犹如圈里饲养的牲口,听得如痴如醉,不疑有他。 话本小说里说: 正义的人跃进泥沼,扛起国法的大旗,横扫天下,澄清玉宇,灭除邪恶与污秽,从此天朗水清。 可他的知交,展昭进去了,再也没有出来。 寂安大师脱下袈裟,脱离清僻的佛寺,下山,拎起屠刀,重归北侠欧阳春。 京畿三法司定性,被妇人杀的? 荒谬。区区一介弱质女流,没有外部势力的帮助,害得了熊飞? 官场上的贪官污吏,他要他们死,天翻地覆,全部给他的老友陪葬。 …… “既然不愿意去我家吃饭接受感激,为什么还跟在我后面啊?……”迷糊不解。 “这条是官道。” “哦,同路啊。”恍然明悟,诚恳礼貌地道歉,“不好意思,欧阳春同志,是我误会你了。” 高热混沌,背着简陋的小包袱,摇摇欲坠地往前走,神智恍惚迷离。 她说她的家在大宋的最南方,所去的方向却是遥遥北上。 而在朝廷刑部档案的记载,徐氏成婚前,独居在开封外城桐榆巷的老屋里,成婚以后,居住在开封内城,中昌街的毓伦庄园。贤惠淑良,一直安稳地相夫教子,打理全家上上下下的事务,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从未僭越离出。 这个疯疯癫癫的可怜老人,真的是传闻中,弑夫害子的蛇蝎毒妇么?还是只是恰巧同名? 陷空岛提供的悬赏画像里,四十来岁的年纪,肤白胜雪,丰腴柔婉,云鬓斜簪着明艳的金步摇,金堆玉砌里富养出的雍容牡丹。 而这个,形销骨立,憔悴消亡,眼窝与两颊皆深深地凹陷,说是七老八十也不为过,与画像云泥之别,根本毫无相似之处。 东倒西歪,蹒跚独行。 第184章 真气修为精深雄厚,耳力敏锐,能够清晰地听到前方传来的,呼哧呼哧,宛若拉破风箱般的肺脏鼓动声。 忽然想到了什么,稍停下来,抽出弯刀,费劲地砍了半天,终于砍断了一根树枝,削去旁杂的枝叶,做成简易的拐杖。 拄着拐杖,这回行进得平稳多了。 驼铃叮咚叮咚,空灵地响,萦绕在官道绵绵无垠的林荫间。 主人轻拍一下,骆驼立刻通人性地跪卧了下来,方便人骑乘。 “坐在两座驼峰间,稳当,不容易坠落。” “啊?……”痴痴呆呆地迷茫。 “老人家,咱们顺路,正好载你一乘,你这样太辛苦了。” “顺路?”狐疑,“你要去哪儿啊?” “你去哪儿。” “我回家。” “哦,正好途径,上来吧。” “不上。”摇摇头。 “为什么?” “因为你放屁。” “………………” “对不起,骗子。”老人迟钝了会儿,又细哑地道歉,嗫嚅地垂下头去,露出白发苍苍的头顶,愧疚地自责,“说脏话是不文明的,我不该说脏话。” 第413章 泱泱皇朝,帝都以内盛世荣华,歌舞升平。 出了京城地界,民生越来越萧条,道路街景渐显颓靡。 世族缙绅拿着朝廷的公文,带着打手爪牙,巧取豪夺,合法地兼并土地。污吏们忙于欺压良民,榨取血汗油脂。 贪官奸商狼狈为奸,沆瀣一气,霸占朱楼豪宅,明屋千栋,田连万亩。草芥微民疲于奔命,牲口般麻木劳作,血汗榨尽,娶妻艰困,孩子生不起、教养不起。 面朝黄土背朝天的老农民,积年累月伛偻的病腰,永生直不起来。 满身泥污臭汗的苦工,手掌皲裂绽开道道猩红的血口子,顶着暴晒的烈日,搬砖、打桩、拉纤、砌泥……精瘦的上身红黑可怖,青筋迸显,肋骨根根可见。 遍身罗绮者,不是养蚕人。 筑起广厦千万者,买不起半方安身之所。 《蜂》 无论平地与山尖, 无限风光尽被占。 采得百花成蜜后, 为谁辛苦为谁甜? 前唐诗人罗昭谏所作,延至本朝,荣华大宋,仍适用。时至千朝万代,仍然磐石无变。 到了该娶妻生子的年纪了,老辈人催促着,无论如何都要成家。于是兄弟几个结伴壮胆,前往钱庄,低声下气地乞求大老爷,签下一生的奴隶债契,换来建房钱。 “盖个手印吧,签上名字。” “不识字,不会写?老爷心善,那么给你些宽限,画个圆圈也行。” “赵师爷,记账。借钱六十吊,言明三十年为期,月息五分,按月付息,绝不拖欠。” “是。” 建起了房子,有了小窝,有了家。 一拜天地,二拜高堂。 夫妻对拜,喜结连理。 洞房花烛,产下幼崽。 疲于奔命,不舍得吃不舍得穿,还月,供,偿利息,自然而然地积劳成疾,呜呼病倒。 “老爷,您再发发慈悲,帮帮忙吧。家里男人实在病得太厉害了,再宽限几日吧,我们已经在到处筹借了。” “许秦嫂,欠债还钱,天经地义,你们这都拖了几个月了?当初白纸黑字红手印,两厢情愿签订的契约,还守不守王法了!” 义愤填膺,义正言辞地宣布。 “按照大宋律例,逾期三月不还,你们的房子抵归钱庄了!” 强制收回。 全家老小流落街头,食不果腹,衣不蔽体,无立锥之地。 医药昂贵,穷人哪里治得起。当家的男人不久病死,金莲女人带着个拖油瓶小孩,无以为继。万般无奈之下,投入窑子化作暗娼,小孩典当给富人家作奴,虽然骨肉分离,可好歹能给孩子换口稀饭吃。 窑子哪里是什么善类去处呢?龟公打手暴力镇压着,进去了就再也出不来了。不过三五年,染得一身花柳脏病,浑身糜烂,人事不省。破草席子一卷,草草扔去乱葬岗,被野狗灰狼撕咬作吃食,烟消云散。 “……” 满目疮痍,众生苦难浩荡如沙砾之海。 再高的武艺也无法大庇天下卑贱,纵然散尽家财也救助不了多少个贫弱,跃进染缸要么被侵蚀堕落,要么粉身碎骨、灰飞烟灭。 牵着骆驼悠悠地经过,际那边的书院里书声朗朗,蓬勃菁菁的儒生们埋头苦读,钻研经卷,虔诚地背诵着四书五经: “尊德乐义,则可以嚣嚣矣。士穷不失义,达不离道。穷不失义,故士得己焉;达不离道,故民不失望焉。得志,泽加于民;不得志,修身见于世。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 “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 云卷云舒,光明渐长,黑燕纷飞。 骆驼暂且停驻,拴在隐蔽的树荫里,长长的佛门铜棍抽出布袋,目标明确,无声无息地走向正在强,拆平民屋舍、侵占百姓农田的乡绅。 一棍爆头,脑浆迸溅。 再一棍,田垄上挥刀砍人的打手,脖颈断裂,哼都没哼出来,轰然倒地,当场死亡。 轻飘飘几个瞬息间,收拾掉了所有扑上来的爪牙,一地死尸,只留下战战兢兢的贫民三口人。 抽出麻布,平静地擦干净铜棍沾染的腥污,掏出碎银少许,交给瑟瑟发抖、失禁尿溺的当家汉子。 折返隐蔽的树荫。 骆驼仍在安稳地拴着,静谧地吃着草,骆驼背上,同名为徐明文的病老人,却已经消失不见了。 耳听六路,眼观八方。 轻功御起,迅速追上。 “你跑什么?”疑惑。 拿走她的拐杖,她便跑不了了。 “你怎么能打人呢?打人违法啊!”连滚带爬地落荒而逃,抖若糠筛地连连后退,宛若面对洪水猛兽,吓疯了,沙哑地嘶叫,“你怎么能杀人呢?杀人是严重的刑事犯罪啊!有什么矛盾不可以好好解决,诉诸于法律?!” “杀人犯!杀人犯!杀人犯!……”歇斯底里。 久久默然,沉寂无声。 “……” “……老人家,倘若你就是在下要找的徐氏,而非别的什么可怜人。那么你年轻时代杀过的人、浸过的血污,不比在下少。” “胡说八道,污蔑诽谤!我是父母的乖乖女!遵纪守法的好公民!祖国的花朵生长在红旗下,滚烫的红心向着党,清清白白,从没犯过事!”又怕又怒,色厉内荏,口沫横飞,“我要告你侵犯名誉权!报警起诉,判你进监狱蹲大牢,洗心革面,重新做人!” “……” “……阿弥陀佛,我佛慈悲,不跟傻子计较。”单手作了个佛揖,北侠平心静气,戒嗔戒躁,“再熬熬,再坚持坚持,老人家,咱尽快给你找个靠谱的大夫看看脑子。” 第414章 红日西垂,傍晚天光渐暗,村落里的老母鸡、花公鸡、成群的小雏鸡……纷纷被赶上树睡觉,防止夜里遭了黄鼠狼。 上了年纪的老青牛驮着牧童,慢悠悠地走在草径里,欢快的歌声回荡在茂密的树林间,惹起飞鸟扑朔。 短褐穿结、挽着裤腿的农人,结束一日的辛勤劳作,三三两两荷锄归家。 村口趴卧着打盹的黄狗率先被惊醒,发出警报的吠叫,狗群闻讯赶至,围着过路的陌生旅人狂吠不止。 “大侠,这恁家里的老人么?” “不是,路上捡的,重病疯痴的可怜人。” 村民交头接耳,议论纷纷,唏嘘地感叹。 “佛家信徒就是善心,这世道多难啊,自个儿都顾不过来了,还肯伸出援手助人……” “让俺们说啊,这种傻乎乎的憨子,合该草似的枯萎消失。顺应天理,任其自生自灭去吧,救得了一时救不了一世……” “多谢老丈提点。” 躬身垂首,双掌合十,宁和地作佛揖。 借宿在官道旁的村庄,沈家村,整个村子几十户人家全部姓沈。民风淳朴,务农耕田为生,也兼打猎,许多篱笆院子里悬挂着兽皮,晾晒着成串的干燥红辣椒。 花费了十数铜钱,和族长打点好关系,安排了村里的农妇暂且照看着,给污秽不堪的病人做简单清洗。打听到附近有位包治百病的老神医,赶紧去请来。 取出包袱里的细长檀香,插在小巧的香炉法器里,点燃。青烟袅袅,暗香幽雅,供养至高无上的神圣佛祖,释迦牟尼。 盘腿打坐,诵经念佛,例行几十年如一日的虔诚功课。 简陋的破木窗外,林翳暗影婆娑,蚊子盘旋成团,密密麻麻地嗡动。 “……” 静不下心。 无法空明,无法沉淀下来安定。 入佛前的那些漫漫年月,入佛后的那些漫漫年月,朝朝暮暮,挥之不散。 第185章 人人皆崇敬北侠超脱凡尘,轰轰烈烈闯下鼎盛的声名,却没有利用来博取功名利禄,毫无留恋地急流勇退,扎入僻远的山寺,落发为僧。 赤子淡泊,至真至纯。 多少年流芳的武林佳话,朝廷恨不能招安。 赤子?…… 莲花盘腿坐,双眸平和地垂闭,自嘲自讽地轻轻摇头,懦夫罢了。面对不了,于是逃入山寺躲避。闭上眼睛不再去看,捂上耳朵不再去听,堵上嘴巴不要再说,停止思考不要再想。 运转周身的真气,四肢百骸里游走紊乱,几欲走火入魔,唇角溢出丝丝殷红。 可是真的逃避得了么? 哪怕深居所谓的佛门清净地,也不得逃避。 劳苦的佃户困于贱籍,世世代代种地供养矜贵的僧人,当奴作仆伺候矜贵的僧人。膘肥体壮的僧兵镇压农桑佃户,与鱼肉百姓的作恶豪绅并无差异。寻花问柳,骄奢淫逸,有好闺女的种好地,有孬闺女的种孬地,没闺女的开荒地。庙前庙后十八家,都是和尚丈人家。 末法时代群魔乱舞,古刹庙宇无尽魔子。 “大侠,恁快来瞧瞧吧,老婆子发了癫,打人砸人,俺们弄不了啊……”急促地扣门,打断思绪。 “发了癫?” 停止打坐,中年人漆黑睿智的明眸睁开,古井沉静无波,寂冷若止水。 瘦骨嶙峋的可怜老人,被发跣足,自我保护地蜷缩在黄土墙角里。经过农妇的简单清洗,褪去脏污的黄褐色泥渍,暴露出了本来的样貌。 肤白胜雪,顶级瘦马的颜色。 混混沌沌,疯疯癫癫,紧紧地拢着衣襟,谁靠近便发狂地厮打谁。绝境里垂死挣扎的困兽般,獠牙毕露,大夫根本不敢接近,更勿论把脉诊断。 空洞死灰,神志不清地泪流满面,细哑地喃喃自语:“求你,求你们……不要……不要……” “……” 果然。 那么行刑台上,被极刑处决的假徐氏又是谁呢?谁提供的,什么势力帮她金蝉脱壳的,哪些贪官污吏?开封府、大理寺,还是刑部衙门?亦或者三方共谋之? 治好毒妇的脑子,拿出名单。 第415章 苍天已死,黄天当立。 世无公道,何妨以暴易暴? 吾心吾行澄明若镜,所作所为皆为正义 。 七日之内,接连血洗十数官僚重吏的豪府,金刚藏菩萨显威人间,大降神罚,破邪痴,屠贼魁,震惊全国。 时任太常寺太祝,官员包镱。 时任大理寺评事,官员包绶。 时任国子监司丞,官员文效。 时任刑部侍郎,官员庞郜君。 ……皆于夜黑风高之时,遭江湖强人潜入府宅,屠灭满门,妻儿子孙不留。 侠以武犯禁,私刑践踏律法,愚莽动荡社稷,致使人心骚乱,各地魑魅魍魉蠢蠢欲动,跃跃欲试。 神圣光明的金銮殿之上,白麻布盖着担架,遇害的忠良陈尸现场,腐臭熏天。百官哀愤,兔死狐悲地掩袖涕泪,圣上龙颜震怒。 御旨下达,严令三法司限时彻查,便宜行事。半月之内,务必水落石出,揪出逆贼,午门极刑处决,夷连九族。 一时之间全国风声鹤唳,尤以帝都境内及其官道周边,每天都有很多过路的江湖旅人被官兵稽查抓捕。 锒铛入狱,被挑断手筋脚筋、废除武功者,难计其数。 海清河晏,盛世兴隆。 械斗纷争的刑事案件在严打的高压之下,降至最低,无人敢越雷池半步,连小偷小摸、盗匪抢劫之类,也消弭无踪。 治安秩序前所未有地拔高到极致,平民百姓倍感安全舒适,夜间撸串、出门远行皆无忧。 …… 大型露天工地,恢宏地建屋筑宅,建造贵族豪绅们的宫阙楼宇。 苦力们宛如密密麻麻的忠驯工蚁,脖子上搭着酸臭的擦汗巾,来来回回忙累得热火朝天。 大腹便便的工头握着笔簿,茶壶状掐着腰,污言秽骂地吆三喝四,到处指挥派活儿,严厉地督工。 拉尺线校比,仔细地夯实地基,按照比例搅拌砂浆,掺进去草木灰,增加粘性。 大筐大筐地搬砖,紧密地砌墙,均匀地抹泥。烘烤瓦片,墙面腻子抹灰、屋顶批灰、青砖勾缝。 泥水工、砖瓦工、木梁工、抹灰工、涂料工、机修工、杂工……各在其位,各司其职,顶着炎炎烈日汗如雨下,暴晒得红黑精瘦。 粗布短褐,挽着裤腿,草鞋脏污不堪。 好不容易熬到了晌午,饥肠辘辘挤到食堂里,闹哄哄,充斥着酸臭的脚丫子味儿,熏得鼻腔麻木,嗅觉失灵,到处都是吸溜吸溜的喝汤嚼饼声,工友间其乐融融,人声鼎沸。 抱头拉呱,窃窃私语。 “那吃面的老头谁啊,七老八十了吧,又瘦又弱,跟个憨子似的,干活也不利索……” “对啊,怎么能有这种人?一把年纪了,万一要磕着摔着,当场没了,那得惹出多大的祸事,咱们工地得赔多少钱……” “唉,快别议论了,”有人同情地叹气,低声制止,“也就是咱们的小老板心善,担着风险,让他进来干点杂工。” “一把年纪,什么铺子敢录用,都怕死在店里担责。这种无儿无女的老人,飘荡在街上就是等死,进来还能糊口饭吃……” 上午三文钱,下午四文钱,没有技术的杂工低贱,一天八文钱顶天了。 工地卫生环境恶劣,但实打实地包吃包住,一日三顿管饱,重油重盐,黑糙面饼子随便拿,敞开肚皮吃。 北侠找过来时,恰好正值休息的空档,那憨憨傻傻的毒妇,怎么拦都拦不住,又死性不改地易容成男人了,和脏污酸臭的苦力混成一群,嘻嘻哈哈,打打闹闹。 毫无妇道样儿,大剌剌豪迈地敞开着腿,疲累地坐在泥地上,消遣放松。布满老年斑的细弱手掌,捏着一小块捡到的碎镜子,镜子放在盆中,盆里盛满了粼粼的清水。 镜面迎着正午的太阳,赫然地在墙面制造出了一道七彩的光谱。 红橙黄绿青蓝靛紫。 暴雨过后,神圣高巍的天穹才会出现的彩虹。 绮幻美丽,宛若神迹。 众苦力目瞪神迷,又痴又惊地注视久久,哑然无声。 “漂亮吧?”高兴地分享快乐。 水盆中的碎镜片扣上,彩虹消失。 水盆中的碎镜片迎向日光,彩虹再次出现。 超出既有认知,纷纷地呐呐。 “妖孽啊……” “老成了精了,有法力了……” 妖孽幸福快乐地笑眯眯,神神叨叨地祝福:“彩虹保佑你们所有好人,好人有好报,恶人有恶报……” 第416章 展昭的墓远在胡杨林热烈的陵园,从这里走过去需要颇长一段路程。 官兵到处缉拿盗匪,搜查贼寇,路上街景煞为俨然。 “……你受伤了?”小小声地关心。 “施主如何晓得。” 波澜沉寂,望着跑过去的小孩子,追逐打闹,纸风车天真烂漫地转。 “血腥味儿。”耸了耸鼻子。 北侠皮笑肉不笑。 “这么敏感,徐施主不是自称良民么?” “还你钱,恩公。” 脏污的腰包里掏来掏去, “这段时间赚的,三十一个铜子儿,你数数,我脑袋不太灵光了,可能会数错。” 皱纹深深的脸庞仿佛枯尽的灯芯,被岁月的火消逝了油墨 ,毫无光彩。沾满泥污的血汗钱,捧在苍枯的掌心里,老人小心翼翼地捧到面前,愧疚地嗫嚅。 “恩公,你救治我,花了很多银两……但是请你不要着急,好不好……我很卖力地干活,一定会慢慢还完的,不会欠债跑路的……十年、二十年、三十年……总能慢慢还完的。” “施主觉得自己还能活几年?”寒凉地拿捏。 “……” “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难受愧疚得抬不起头,“我已经尽力了,可是能赚到的就这么多了……要不,要不我再使劲想想办法,再找份夜里的小工,看看干两份活,能不能在死前全部还上……” 沉默良久。 “你既然如此富有良心,怎干得出杀夫害子的残忍恶行。” “……啊?”迷惘。 冷厉地诘问。 “你知道你被奸佞蛊惑,猪油蒙蔽了心,帮助他们杀害的清官,是个多么好的男人,多么深爱你的丈夫么?” “……啊?”迷惘。 啊什么啊,一看她这幅茫然无辜的丑恶嘴脸就火冒三丈。 终于到了陵园,刚正不阿的展青天谥号冰心,由圣上亲笔追封,正三品的尚书令官职,风光大葬,流芳青史,墓冢规模尤其宏伟。 肃穆的灰岩墓碑上,小楷端正密集,深深地铭刻着高官跌宕传奇的生平。 生于常州府武进县,卒于开封京畿。初为武生,侠之大者为国为民,后转投入朝廷,精忠报国。及仙打拐,仓县扫黑,陈州灭贪……腥风血雨里涤荡污秽,镇守民生安泰,功勋累累。 第186章 被害于贪官奸佞的黑恶报复,享年三十九岁。 仅仅三十九岁。 现世里的杀人放火金腰带,修桥补路无遗骸。 “跪下。” “……啊?” “这是你的丈夫,你是他的女人。”恨得心里滴血,咬牙切齿地威逼,“跪,自己跪。” 杀人犯的眼神简直要吃人,唯唯诺诺,怕得噤若寒蝉,忙不迭地跪下了。 捂着绷带厚厚的胸腔,隐忍着伤痛的闷咳,北侠掏出保存多年的挚友遗嘱。 携带着少量的内力,扔飞镖般,精准地扔到毒妇面前。 “自己拆开看。” 拆开密封防水的黄油纸,打开信件,很熟悉的字迹,熟悉到通体瘆得慌,鸡皮疙瘩层层往外冒。 【欧阳,别来无恙,寺里的素斋吃腻了否?腻了便出来耍耍罢,莫当那秃头和尚了,青灯古佛未免忒过寂寞,修炼得不似活人了都。】 【昭弟已为官数载,践行旧年的抱负,为民做事。然国之将倾,开封府力挽狂澜,执法森严,树敌颇多。自觉危机四伏,恐多变,骑虎已难下。】 【吾妻徐氏,鄙弱微贱,旧日为保其安危,挂在商人蒋府名下。已诞下子女三枚,小儿蒋云实为展云,小女蒋旭实为展旭,幼子蒋浪实为展浪。】 【倘遇害,恳请义兄照拂,展云、展旭、展浪带回常州武进,认祖归宗。其母亦属展氏所有,逝后葬归展氏宗祠,不得留于蒋,……】 一式两份的遗嘱,江湖上的大哥,欧阳春持有一份,老家的展昭亲大哥,也持有一份。 一旦司法高官在政,局里出事,其儿女立刻经黑,道势力送归老家,严密保护起来。 徐氏死后随其夫展昭,同陵寝合葬,不得留给蒋姓商户。官员全部的遗产已做好分割,大部留于徐氏生育的三个儿女,少部用于妾侍柳氏、妾侍朱氏的安置。 由于柳氏、朱氏出身蒋商户的乐坊,已被绝育,另嫁艰难,所以同样送回常州府武进县,由展氏宗族荫蔽着养老,安稳余生,免受欺受苦。 整整三页信纸,满满的责任感与深情厚意,生前身后事安排得稳稳当当,考虑得极尽周全,无微不至。 纸页边缘已有些毛糙破损,墨字亦有些晕染淡化,不知被痛苦的生者翻阅了多少遍。 通讯多年,再相见,阴阳两隔,一个已躺在冰冷的坟墓里,一个悲怆欲绝地跪在坟墓外,往昔潋滟,华年不可追。 道心不稳,几近走火入魔。 “可人算不如天算,他怎么都没料到,害自己的,竟就是挚爱保护的妻子。” 猩红,沙哑,利眸如箭。 “你看到了他的真心,你悔了么?改好了么?” 第417章 生于浮世,终尘寄往。 心何所归?朝思夜冥。 载我以形,劳我以生。 佚我以老,息我以死 。 灵魂困滞人间,无处容放的时候,浑浑噩噩的肉体泥胎该怎么办呢?…… 答案是去那唯一一个,能让自己释然的最终之处:死无葬身之境。 以牙还牙,以眼还眼。 绝对的个体正义,绝对的主观善良,绝对的以卵击石,绝对的殉道毁灭。 “北侠,欧阳春。” 三法司联动,当代最顶尖的八位精锐名捕合作,天罗地网,缜密地刑侦搜寻。 京畿官兵大阵围剿,包围核心的蒙面人以一敌众,鲜血淋漓,惨烈地摇摇欲坠。 精疲力竭的困兽,热汗滚滚,喘息狼狈粗重。拉下面巾,沧桑幽沉,面目亦佛亦魔,非人哉。 “阿弥陀佛,别唤咱‘侠’,咱配不上这个字。倘若真的是侠,年轻的时候就该把你们全部杀干净了,而非懦弱地躲进山寺避世。” 七尺蟠龙佛棍全铜铸成,横扫灵动,势如疾风,重如千钧。落着之处骨碎筋断,一个个朝廷鹰爪被巨大的冲击力掀出去数丈远,骨碌碌滚出去好几圈。 严重的内伤,胸腔碎裂,哇地口吐鲜血,痛苦地哀嚎抽搐着。后勤怎么医救都回天乏术,不久便断气身亡。 “快停手,快放下屠刀,你已陷入魔障了!大师!……” 义正言辞地厉喝,试图劝降制止。 “欧阳大侠!黑白不分,是非不明了么?!我们是青天大老爷生前的同袍啊!” 杀神一般的怒目金刚,血袍凄艳悚烈,凛冽的煞气熊熊燃烧,人鬼妖邪尽皆畏惧退散。 “黑白?”意味不明地咀嚼着这个好玩的字眼儿,“分明?” “没入魔障,屠的就是你们,洒家清醒得很。”冷静地疯狂,死灰沉寂地吟喃,“他加入了你们。” 威武的高头大马上,稳稳地端坐着绛红官袍禽兽,戴着象征权力的乌纱帽,义愤填膺地吼骂,悲郁痛惋地怒斥。 “混账!畜生!为何杀害太常寺太祝、大理寺评事、国子监司丞?!……那些大人与你什么仇什么怨,灭其满门,屠其子孙?!伤天害理,五雷轰顶啊!……” “他们做了什么,你们清楚。”冷笑,“官官相护,朋党为奸。毁灭掉全部证据,便可以当作什么都没发生过了?” “他们干什么了?他们干什么了!”愤怒得几乎失去理智,目眦欲裂,破口大骂,“你个善恶颠倒的愚昧莽夫!太常寺太祝包镱,大理寺评事包绶,国子监司丞文效……那些都是包相,包老青天的子孙!根正苗红,清正忠良,廉洁奉公的好官!为国为民,鞠躬尽瘁!……” 偏执地冷幽幽。 “他们偏离了,走上了和包相不同的道路,朱楼华宅,田连千亩,姬妾成群,我看到了。” “难道辛辛苦苦寒窗苦读数十载,为的是当官作吏以后继续苦守清贫?人家三代五代地打拼奋斗,连住得好点的宅子都不能有了?田产多些、姬妾多些都不允许?存天理,灭人欲么?!” 绛红云纹的武官统领,愤慨激昂,义正言辞,鸡同鸭讲地斥骂:“就算偏离了、作恶了,在官场规矩,展青天也绝不会动他们,他们也绝不会害展青天,展青天是包家一手提拔上来的!” “包姓后人怎么可能参与了展青天被害的惨案呢?老青天是展青天的再生恩师呐!……” “因为他们虽沿袭了包姓的名义,却失去了包姓的精神,变坏了。而昭弟没变坏,挡了他们的路了,所以除掉他。”至真至纯者,油盐不进,自有一套根深蒂固的自洽逻辑。 “……” 口干舌燥的劝降失败,偏过头去,狠狠地低咒了句脏话。 个蠢钝如猪! 冥顽不灵、自以为是的朽木! 美婢恭敬侍候着,名贵的靛青蜀绣轿帘掀开,轿厢内的东南巨贾眼帘低垂,安然地轻品着香茶,儒雅斯文,徐徐地吹拂掉热气。 “四爷。”“四爷。” 旁边官兵纷纷垂首致礼。 “局外人,不沾政商,不明官场事。没必要跟这类傻子浪费心思,制服以后,上刑逼供就是了,百般酷刑过后,他总会招出来。” “是。”“是。” 被蒙蔽着却以为看见着,被驱使着却以为行进着,被人卖了还帮人数钱。 轰轰烈烈,可怜可悲。 跟那死猫如出一辙的蠢货德行,物以类聚,人以群分,古人诚不欺我也。 款款地步下辇轿,保养良好、丰朗若润玉的青松郎君,优雅地躬身作揖,垂眉敛眸,姿态谦卑到位、到极致。 “大人,北侠原为赤子,如此仇恨蔽目,铸下滥杀忠良的弥天大错,实属幕后歹徒蛊骗。倘若不追查揪出,诛灭根源,未来恐还会节外生枝,滋惹出不知多少孽祸。” “……蒋大员外言之有理。” 官僚严肃端芳,友善地应喏,遥遥地回之以礼。 明国公府的姻婿,蒸蒸日上的陷空岛庞然大物,哪个得罪得起。 第418章 十八层地狱隐藏在人间。 剜膝、药耳、十指钻心、拔牙卸齿、烫皮梳肉、碎骨断筋、蚂蟥池……千奇百怪的酷刑,毁灭肉身,粉碎意志。 北侠竟然扛住了。 困陷暗无天日的大牢深处,浑身腐烂生蛆,苍蝇盘旋了,仍然嘴硬得很,不肯招。 坚贞笃定地自以为是,自以为是到至死不渝。 “……无、无人蒙蔽操纵,一人做事一人当,何来犯罪团伙,何必牵扯无辜。”酷吏退开,刑架上的重犯破败羸弱,气若游丝,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你背后有人。一位白白胖胖的美妇人。” “……徐氏?徐氏痴傻,更何况她没有设局作害包姓后人的动机。” “不,她有。” 旧年的冤假错案,律法失公。 北侠隐在偏远山庙,青灯古佛为伴,避世多年,不经商,不为政,对于金銮殿里缄口不提的灰色辛密,自然无从知悉。 “大师,蒋某不才,带你的昭弟玩过她。她不识抬举,逃出来闹到对簿公堂,被时任府尹,包老相爷判定为家庭纠纷,调解归还了夫家。” 第187章 “什么东西?……” 血肉模糊的人形物体呆了。信息量太大,超出了理解,无法消化。 “现在知道被人当傻子忽悠,当刀使了,肯招了吧。” 沉重的锁链挣扎得哗啦哗啦响,蓬头垢面,跳蚤虱子钻来钻去,怒不可遏地口沫横飞:“好你个蒋臭鱼!怎能凭空污蔑逝者的清白?!不怕午夜梦回的时候,厉鬼入噩梦纠缠么!……” “大师这是……非得要衙门里的旧年卷宗、封档的物证拿过来,甩到脸上?”老神在在,运筹帷幄,闲适悠哉。 “洒家不信!”嘶哑地咆哮,破败不堪,神魂俱灭,“黑的白的全由着你们这帮子混账颠倒,全在你们玩耍的笔墨公章中,凭空就能捏造出铁证如山!……” “眼见未必为实,洒家只相信自己的心!熊飞什么品行的人物,洒家身为他大哥,比谁都更清楚!……” “官员确实品性高洁。”不恼不怒,慢条斯理地跟着肯定,“但好人与做坏事并不相冲突,坏人与做好事也不相冲突。这里是人间,不是佛经里的至圣至洁之境。” “四当家。” 灰袍劲装的属下穿过潮湿的甬道,匆匆进入牢房,压低声音,贴近巨贾的耳朵,隐秘地汇报。 “蒋福、蒋安那边来信,有人揭了咱们黑市的悬赏,愿意提供夫人的行踪线索。” “什么人?” “几个胡人,”顿了顿,提心吊胆,谨小慎微,音量愈发细若蚊吟,“狮子大开口,要求万两报酬。” “扣下来,打残。” “是。” 矜贵的雪绸手帕,温吞地擦干净污渍,仔仔细细,指甲缝也不放过。 离开臭烘烘的血污牢房,向侍候在外的狱卒长颔首致礼,浅淡地吩咐。 “劳驾通禀府尹大人一声,逆贼欧阳春抵死无招供,无用,可以押送刑场了。” 第419章 午门午时,凌迟极刑处决,以慰包镱、包绶、文效、庞郜君……等数位遇害高官重吏的在天之灵。 人山人海,众目睽睽之下,将大逆不道的犯上僭越者千刀万剐,以儆效尤,震慑潜在的蠢蠢欲动。 刽子手积年累月专司这活计,刀功精湛,一片片黏腻的血肉剥离死刑犯的人体,滑落在地,血污大滩大滩,蔓延出行刑台,滴落街面,流入严整的砖石缝。 血腥气浓郁得作呕,萦绕在每个人的鼻尖。 所有金坚的意志垮塌,剧烈地挣扎,冰冷的寒铁锁链哗哗抖动,凄烈的惨叫声撕心裂肺,响彻云霄。 “给个痛快吧!慈悲为怀!给个痛快吧!……” 那怎么成呢? 凌迟分两种,区别大着哩。 一种,首刀就捅入心脏,先弄死了,往后再怎么千刀万剐,尸体也感觉不到了。贰种,最后才捅入心脏,多少千刀万剐的炽烈痛苦,都得活生生煎熬着,慢慢折磨死。 三法司的青天大老爷们特地吩咐过了,这个恶棍要行第二种,严厉惩戒。做好了,重重有赏。 “割得好!剐得漂亮!……” “残害忠良的畜生!黑良心的玩意儿!……” “永生永世不得超生!坠入阴司地狱,阎王爷的油锅千百遍煎炸!……” 底下人头攒动,蔚为壮观,百姓士绅群情彭拜,石块、臭鸡蛋、烂菜叶……铺天盖地地往上砸,面涨红赤,沸腾地叫好,污言秽语地辱骂。 拄着拐杖的耄耋老人,热泪盈眶地感慨:“老天有眼,恶有恶报善有善报啊,歹徒终于抓到了……” 旁边几个看热闹的纶巾儒生,正直高兴地附和:“嗯,嗯,法网恢恢,疏而不漏!只要犯了事儿,就绝没有能跑掉的,什么年头了都!……” 神圣的乌纱帽端坐督刑的明台之上,云纹飞鹤的典雅禽兽衣冠,气度威严,高贵不染尘污,蔑视渺渺蝼蚁众生。 “可惜了,”一顶乌纱帽微笑着,跟另一顶乌纱帽交流,“这姓欧阳的反贼,是个亲眷灭迹的光棍和尚,没有九族可诛。” “是啊,祸不及父母妻儿,如何达到杀一儆百的最大效果。”忿忿不平,“太便宜这厮了,敢动我们的好同僚。” 乾坤朗朗,美好的红日高照。 菁菁绿柳,生机勃勃,暖风里曼妙地浮动。忙碌的喜鹊叼来枯枝,在高高的树叉里筑巢,为繁殖季的求偶作准备。 …… 西南先遭大洪,后遭大疫,流离失所,匪患四起。朝廷广设粥棚,救助乞讨到全国各州的逃荒流民。 德高望重的各大善良商户,蒋、马、苏、吕、鲁、潘……纷纷响应公门号召,有钱的出钱,有力的出力,捐米捐粮,数不尽的粥棚雨后春笋般,密密麻麻地在大宋土地上冒了出来。 万众一心,同舟共济,共渡难关。 草茂树华,昂扬繁荣。 宽阔的官道延伸入州镇深深,通往希望无垠的远方,全副武装的兵马疾驰而过,带起黄沙扑朔迷离。 “干啥呢那是……” 粥棚外头,衣衫褴褛的流民,面黄肌瘦,拥挤着排队领救济,敬畏地窃窃私语,嗡嗡地议论纷纷。 “剿匪呢,没听说霖垛山那边的强盗么?打家劫舍,谋财害命,还抢人闺女媳妇,无恶不作……” “唉,可千万得平安回来啊,”老大娘痴痴地远望,慈祥怜爱,“小年青官差,瞧着都还是孩子呢,跟俺儿子差不多大……” 战友间互相交付后背,腥风血雨里作战杀敌,甘之如饴地出生入死,忠诚热烈地守护着民生太平,万家灯火安好。 第420章 泥泞脏污,酸臭熏天,苦力们顶着炎炎烈日赶工,暴晒得红黑精瘦,挥汗如雨地忙碌。 拉尺线校比,仔细地夯实地基,按照比例拌砂浆泥,掺进去草木灰,增加粘性。大筐大筐地搬砖,紧密地砌墙,均匀地抹泥,烘烤瓦片,墙面腻子抹灰、屋顶批灰、青砖勾缝…… 泥水工、砖瓦工、木梁工、抹灰工、涂料工、杂工……形形色色的劳苦大众,井井有条地各司其职。 如往常多年,稀松平常的每一天。 偌大的施工营地突然间全部被戒严。拉起警戒线,外头街面上往来的路人,全部被驱离,里头干活的平民,一个不允许放出。 黑白协作。 江湖黑势力封路,官府白势力清场。 “叫你们负责人出来。” 黑壮敦实的工头儿,腼着过劳肥的大肚子,捏着督工的簿册,气喘吁吁地带着小弟碎步跑来。 又怕又敬,点头哈腰。 奴颜婢膝地谄媚:“大老爷,小的就是,草民就是这里管事儿的,出了什么岔子么?有什么需要俺们做的,尽管吩咐……” “搜逃犯。” 陷空岛的爪牙,刷地抖开通缉画像。 “啊?……”抓耳挠腮,“我们搬砖砌泥的营地里,怎么可能有这么白白嫩嫩的娘们儿呢?连看大门的狗都是公的啊……” 唯唯诺诺,胆颤心惊,谨慎地措辞,生怕惹到这帮子根本得罪不起的天上神仙,招徕雷霆灾祸的诛灭:“没见过啊,老爷,差爷,你们找错地儿了吧?……” 高贵傲然,威严不容置疑。 “让所有人停下当前的事务,全部集结到这里来。” 万分为难。 “老爷,营地活计杂,不好停啊……单说那些拌泥砂的,人走开,泥砂很快就废了,干成板块儿了,那得是多少银两的损失啊……” “嗯?”不悦的鼻音。 劲装爪牙,腰间的佩刀微微出鞘,威胁意味浓重。 平静地环绕着踱步,毫无预兆地发作,狠狠一脚踢在后腿窝,黑胖如熊的工头儿砰地摔跪在地,咔擦骨节错位,剧痛得撕心裂肺地哀嚎,听得周围苦力无不心惊胆颤,缩成鹌鹑。 反剪双臂,两个练家子押着往外拖,脏乱泥泞的地上留下长长的拖痕。 “要么,所有劳工全部停下事,一个不漏地召集过来,要么,把你扔进这处泥井里,筑成板儿。” “草民明白!小的明白!” 黑亮的额上疼出大颗大颗污浊的汗珠子,死死地抵着井沿不进去,挣扎着求饶,魂飞魄散。 “快去啊!……” 跟旁边吓成鹌鹑状的小弟咆哮。 “没听到老爷的吩咐么?所有人,无论泥水工、砖瓦工、木梁工、杂工……通通叫过来,就说后厨发葱油饼了!” “是!是!是!……” 脚底抹油儿,一溜烟没影儿了。 建楼筑宅的营地广大,苦力也很多,数百个,三三五五,疲惫辛劳地赶过来,嘴里污言秽语,不满地骂骂咧咧。 “什么时候,忙着呢,饼子不能到了晌午再派?非得这个点儿,老板脑袋被木头砸了么……” 看到了全副武装的江湖黑势力,察觉到气氛不对劲,渐渐哑巴了,鸦雀无声。 定在了原地,迟疑着该不该继续往前走,有些人开始往后退,却远望到了出口处,已被京城官军层层镇守。 第188章 “快、快来啊,弟兄们——” 黑胖的工头儿仿若无事,立在陌生的锦衣老爷身旁,热切地朝他们招呼。 招着手,沙哑地喊: “快都过来,今个儿提前发工钱——” 人群略作犹豫,羊群般老实麻木,继续往前涌动,进入屠宰围猎的圈中。 刀戈架着,性命威胁在旁,工头儿不敢怠慢,抹了把热汗,赶忙吩咐旁边的小弟:“按照花名册点名,一一对数。” “是!是!……” 捧着册子的小弟,腿肚子阵阵发抖,恐惧得几乎尿溺失禁。 “廖无病!——” “在呢。” “刘壮!——” “在呢。” “孙鑫!——” “在啊。” “……” 应和此起彼伏,一张张劳苦灰污的面庞,密密麻麻攒动成底层的众生相,眼神相同怯弱,神情相仿麻木,难以分辨。 二百六十多号人,每点一次,陷空岛与官府跟着望过去,次次失望,次次落空。 大腿翘二腿坐在阔椅中,乏倦地揉太阳穴,闭目养神许久。 “等等。” “怎么了老爷?”赶忙殷勤。 “刚刚那个声音,出来。” “小老头,喊你呢。” “……啊?” 痴痴呆呆地迷惘。 人群把瘦骨嶙峋的褐黑老人往外推了推。 “快出去呀,傻老汉,大老爷喊你呢。快点,慢了惹得老爷发怒,给我们惹来祸事……” 蹒跚着,差点摔倒。 两个打手利落地上前,干脆地把老者拖了出来。 “打盆热水来,泡条布巾。” “是。”“是。” 按着后肩,固定着,使动弹不得。 粗暴地摩擦过皱纹深深的脸庞、摩擦过细瘦的脖颈,褪去厚厚的泥污,露出原本的雪白。 眼窝深深地凹陷,白发苍苍,神智糊涂不请,视觉涣散游离,没有任何情绪,没有恐惧或悲喜,只由于受痒,痴痴傻傻地本能憨笑。 “四夫人,好久不见,主子找你找得好苦。” 顿了顿,痛心疾首。 “您午夜梦回的时候,不会梦到怨恨哭泣的小公子、小小姐么?” 老人迟钝地摆了摆手,蹒跚地拐出场地,拐到臭气熏天的营地茅厕。 捞起扫把,往蝇蛆翻涌的旱厕里捅了几次,不可名状的恶心粪水,淅淅沥沥地拎了出来。 “啊哈!扫把沾屎,吕布在世!——” 摆出负隅顽抗的作战架势。 “哪个敢敌我并州吕奉先?!”疯疯癫癫,豪气万丈地挥舞,人鬼妖邪唯恐避之不及地纷纷退散,“有谁?有谁?!——” 第421章 云想衣裳花想容,春风拂槛露华浓。 琼楼玉宇,浓桃艳李。 贤妻华艳的衣裳犹如飘逸的云絮,娇妾鲜妍的美貌犹如盛开的花丛。春风拂过栏杆,露珠润泽,旖旎销魂,般般入画。 雪白平铺的宣纸里,精巧地点染晕开,作黛色的重重山峦,作沿着峡谷游下的轻舟,水墨丹青,栩栩如生。 娇柔的小女人,甜蜜地依偎在丈夫宽厚温暖的怀里。由着丈夫包裹着自己的手,握着笔,作出意境隽雅无穷的图卷。 极近距离,痴痴地看着丈夫丰神俊朗的侧颜,心醉神驰。 “相公……”软声撒娇。 “怎了?” “相公的耳根悄悄红了呢……” 不说还好,一揶揄,男人的耳根腾地全涨红了。 微恼地沉声。 “专心!” 画幅作完,稍等片顷,静待湿润的墨彩自然晾干。 垂眉敛眸的奴婢恭谨地上前,将图卷悬置于木横,以备下一步装裱处理。 近几个月孕肚越来越大了,越发臃肿慵懒,很不方便伺候,而庄园里莺莺燕燕的美眷众多,没完没了地争奇斗艳,花样百出地争宠,年轻的主母不由地担心,忧虑浓重。 “四郎,要不,我那陪嫁丫鬟,你纳为媵妾?” “说什么傻话呢,兰曦。” 巨贾毫无架子地矮下身去,跪在地板上,闭上双眼,温柔地环抱住爱妻的腰身,父爱如山地依偎到孕肚,倾听里面的新生命。 长久不动。 无尽深情,宠溺地呢喃。 “我怎么能做让娘子伤心的事呢?……天上地下,独一无二的小兰曦,娴静淑德,珠辉玉丽,万般事物都不能与之相比……” “……” 沉浸在莫大的幸福中,抚摸着中年男人丝丝银白的两鬓,心里柔软得不行。 “你要好好休息,莫要累着了,管家的事为夫暂且让蒋安照看着。那些拈风吃醋的脂粉斗争不必理会,你与她们不同。” “好,好,”笑靥如花,搂着男人的脑袋,“都听相公的。” “……” “相公啊,你说咱们第一个孩子生出来以后,会是儿子,还是女儿呢?……”憧憬地幻想。 “只要是你生的,都很好,都喜欢。”温柔地絮絮叨叨,“女儿会像你一样蕙质兰心、沉鱼落雁,儿子会像风一样潇洒,文韬武略,孝顺聪颖……” 门外的禀报声突然打断。 “四爷。” “说。” 巨贾脱离温柔乡,徐徐地起身,睁开的双眼幽黑清明。 下属缄口不语,意味不明地看了看年轻的主母。 “兰曦,你好好午睡,为夫生意上有些事亟需处理。” “你总是这么忙,这么累。” 孕妇心疼得不得了,赶忙拿过置衣架上的青锦外袍,给出门的丈夫披上,仔仔细细系好带子。 “少喝点,能推尽量推,酒伤身呐四郎。” “嗯。”重重地应。 拥紧到怀里,爱宠地吻了吻妻子光洁的额头。 第422章 十二岁的嫡长子,大儿子,蒋风。 呕心沥血地培育成人中龙凤,文韬武略,智谋多谲,优秀的产业继承人。 十一岁的嫡次子,二儿子,蒋云。孝顺乖巧,古铜结实,壮若小牛犊。 九岁的嫡三女,三女儿,蒋旭。冰雪聪明,求知若渴,灵动可爱。 七岁的嫡四女,四女儿,蒋霞,粉雕玉琢,软软糯糯。 不满一岁的老幺,蒋浪,尚且刚开始蹒跚学步、牙牙学语,最喜欢家里那只毛茸茸的西夏豹猫,常常抱着猫啃咬,留下晶莹的口水。 经营那么多年的心血,全部付诸于东流水。一切都要从头开始,重新培养,重新教育,重新栽培。 那么些年的锦衣玉食、吃香喝辣、深情厚意,结果养出了头忘恩负义、残害亲生骨肉的白眼儿狼。 恨啊。 恨到心里滴血。 恨不得生啖其肉,生寝其皮,挫骨扬灰。 围剿现场,朝廷三法司的鹰犬林立,于是到了嘴边的辱骂硬生生扭转,换成了别的正义内容。 “展青天何其忠正,何其伟大,为国为民鞠躬尽瘁,你怎么狠得下心?杀千刀的毒妇!” 毒妇浑然已无惧,疯疯癫癫地举起了沾满粪屎的扫把,以吕布挥舞方天画戟的磅礴气势,恐怖地扑了过来。 活蛆与不可名状的黄褐,噼里啪啦地往下掉。 好家伙! 好家伙! 好家伙!…… 大商人掉头就跑,并不精湛的轻功,前所未有地发挥到极致,几乎快出残影。 咬牙切齿。 “为什么还没把她拿下?一个个吃干饭的么你们!” 江湖,朝廷,黑势力,白势力,一个个大眼瞪小眼。 “四当家,别说您怕,谁不怕啊这玩意儿?都躲……” “林大捕头!” 有人喊高头大马上端坐的林素洁,“快让您的夫人说句话啊,这疯妇迷了心,也就您的夫人兴许劝得动了!……” “好娘子,南乡,”林大捕头垂下头去,耳鬓厮磨,温柔地哄弄,“帮帮夫君嘛,别傻看着了,开口劝劝你误入歧途的旧友,让她回头是岸,放下那恶心的脏东西。” 白胖臃肿的大肚子孕妇不言不语,痴痴怔怔地远望着营地里狼藉的一切,无声地泪流满面。 唇瓣抖动。 “快劝啊。”丈夫催促。 “快劝啊,林夫人。”丈夫的同僚催促。 “快劝劝,死到临头,别负隅顽抗了,恶有恶报,该伏法了。”开封府、大理寺、刑部的官差们急功近利地焦灼催促。 众志成城,集体意志恢弘地压迫、威逼。 抹了红胭脂的漂亮唇瓣哆嗦许久,终于艰难地发出一丝毫气音:明文…… 气音扩大,颤音的哭腔尖锐地大吼了出来。 “跑!快跑!明文!——” “啪!” 脸上响亮地挨了一记耳光,热辣辣地疼。 林素洁打的,倍感丢人现眼,恼怒地斥骂,面涨红赤:“你在做什么?我带你来这里,不是让你添乱的!” 第189章 置若罔闻,捂着脸颊,通红着眼眶重复地大吼。 “跑!快跑!明文!——” 明文开始跑,拎着臭烘烘的扫把狂奔,谁挡砸谁,劈头盖脸地糊屎,众人唯恐避之不及,硬生生冲破了一个缺口。 冲向外面的阳光灿烂,蓝天万里之中。 “拿箭来。” 阴测测地沉声。 “是。”“是。” 拉弓搭箭,瞄准那道狂奔的苍老背影。 一箭激射而出,恰巧被杂物绊了一跤,背影踉跄地摔倒在地,好运气地躲了过去,飞箭深深地钉入了泥土。 第二箭激射而出,贯穿细弱的小腿,鲜红的血液汩汩涌出,再也奔跑不了了。 抱着腿,瘫坐在泥泞中,凄厉地惨叫。 顾不得扫把了,就着上衣撕下一段脏污的布料,手脚麻利地束缚箭伤的上部与下部,压迫血管,减缓流血的速度。 “你现在到底是疯病发作着的,还是清醒的?”抽刀出鞘,警惕地提刀逼近,嫌恶地浓眉紧皱,小心翼翼地避开地上的黄褐色粪污。 置若罔闻,专注地包扎,绑紧布条。 “为夫对你还不够好么,明文?……”哀怨地诘问,“那么些年的荣华富贵,千恩万宠,你却伤为夫如此之深。白眼儿狼,你的心是石头做的么?怎么捂都捂不热?” “你现在真丑,丑得让人看不下去,比老太太还老太太。” 畅快地笑,浑身舒坦,辛辣地讥讽。 “你说你吧,跟那蠢猫不相上下的迂,一手好牌打得稀烂的猪脑子。放着官商共用的翠玉女郎不做,放着优渥的金屋藏娇不要,跑出来吃糠咽菜,把自己糟蹋成这幅寒酸惨样儿……” “后悔了吧?”得意洋洋,“跟为夫警告过的一模一样吧?离了我,你什么都不是,吃了上顿没下顿,受尽欺凌,活都活不下去。” 逗耍。 “来,乖,给为夫跪下磕三个响头。为夫带你去换洗换洗,咱家酒楼里吃顿饱饭,新近换了个大厨,手艺顶级,大闸蟹烩得那叫一个绝……” 抱住巨贾的腿,抄起地上的石头,狠狠地砸进青锦袍,猛烈地砸其小腿。 “你他娘……听不懂人话的畜生东西!……”狰狞地恶骂,重重一脚,踹飞开数丈远。 鲜血满地,混杂进污物中。 深呼吸,黑暗地带的枭雄人物,竭力平复汹涌愤怒的情绪,爱恨交织。 “我是真喜欢你啊,徐明文……这么多年忍着你,从没让人拖你进刑室,从来没对你用过残忍手段,逃了那么多次,次次揍一顿而已,连打断你的狗腿都不曾有,脚筋手筋都没舍得给你挑断……只是正常的夫妻睡觉而已,正常的生儿育女相夫教子而已……你为何就是不肯呢?有眼无珠,不识抬举的瞎眼东西……” 最后一次机会。 长长地吐出一口浊气。 “认错,悔过,改好。我给你个痛快。” “不认错,死不悔改,爷令人把你拖回去,做成人彘,求生不得求死不能,以祭奠风儿、云儿、旭旭、小霞、老幺,五个孩子的在天之灵。” 蓬头乱发,疯癫混沌。 抄起石头,再次狠狠地砸了过来。 夺过石头扔开,一拳下去,痛苦地抱着腹腔,蜷缩成了自我保护的虾米状。 细哑地哭喊。 “救命……” “哟,还知道喊救命呀?”衣冠楚楚,咧着白牙笑,“知道喊救命,你不知道跟夫君认错?” 捏着下巴强制抬起来,狠狠一拳砸了下去,牙齿脱落,满口鲜血。 “救命……”挣扎着往外爬,缓慢蠕动着逃离,绝望地向京衙的方向哭喊,“拐卖妇女,逼良为娼,非法拘禁,故意伤害,桩桩件件刑事重罪……抓他啊,他是黑(和)社(谐)会啊……” “夫妻之间的事怎么能叫犯罪呢?咱们这叫家庭纠纷。”掏出已经黄旧的婚书,扔到血淋淋的身上。 被毒蝎子蛰了般,一把扔开,避之不及。 崩溃地嘶吼:“我从没签过这个东西,我从没跟你去衙门登记过!……” “那又如何?”笑说,“甭管爷用什么非法操作办成的,最终呈现的结果,婚书、婚契,很合法。所以,现在对你做的,丈夫教训不听话的妻子,也完全属合法。” 收拾。 往死里收拾。 光天化日之下,殴打残害,行凶虐杀。 “认错!……” “跟爷低头,认错!……” 不认错。 非但不认错,竟然还敢还手,疯魔了地扭打成一团,扯乱巨贾的华裳,招徕更澎湃的怒火与教训。 鼻梁断了,下巴碎了,眼眶裂了,眼珠里的黑浆白浆流了出来,最终人形不剩,一动不动,活息消散。 “明文!……” “明文!……” 林夫人终于挣脱了丈夫的桎梏,扶着硕大的孕肚,疯魔地跑了过来。怀抱残破不堪的尸体,浓郁地恶心,翻江倒海,一边吐,一边哭。 “还有没有王法了你们?在你们的眼皮子底下发生的谋杀啊!你们口口声声的法呢?你们口口声声的法呢?!……” “……” “……” 没有衙门应,没有人出声。 “蒋福,蒋安。”气喘吁吁,接过奴仆递与的丝帕,温吞地擦干净手上的脏污。 “在。”“在。” 云淡风轻地下令,熟练地结束一切。 “带几个人,把这里的血迹清理干净,毁灭现场,尸体分割了,沉海里,啊不,河里喂鱼,不要留下麻烦。” “是!”“是!” 拖行中的尸体,衣物里忽然掉落出一封纸册。 “什么东西?”疑惑。 展开检查,廉价的黄草纸里,用粗陋的黑炭线条绘制着一张复杂的地牢结构图,明确地标示着种种杀伤性机关的埋伏位置,与可安全通行的路线。 凌厉的小楷,五字:入源大酒楼。 第423章 盛世昌荣,歌舞升平。 大型祛黑缉黄行动,雷霆地降下正义,浩浩荡荡地扫荡京畿东城最繁华的街区,番市。 全副武装的官兵部队,挎刀背箭,携盾带枪,迈着训练精悍的整齐步伐,宛若凛冽的洪流涌入,摧枯拉朽,撕开光鲜亮丽表象下的臭气熏天。 极尽的靡华璀璨,极尽的腐蚀朽烂。 契丹、西夏、大理、回鹘、波斯、安南、高丽、东瀛……来自五湖四海,万邦商队的融汇之境,竟隐藏着那般的淫秽魔窟。 奴隶黑市,人口拐卖转运的地下中枢。 丰腴的胡姬、细白的瘦马、俊俏的红玉男倌、千娇百媚的翠玉女宠、憨态可爱的极品娈,童……打手暴力镇压控制,风月楼坊的专业鸨子统一培训,调教琴棋书画唱歌跳舞床技……等等伺候人的技艺,强迫卖,春。 试图逃跑者,非死即残,抓到了便是打断双腿,泡进蚂蟥水牢,以震慑其他奴隶。 那一夜,附近民居的老百姓没有睡好觉的,隐隐约约,听到了际那头的高墙里,响起了兵戈碰撞的战斗厮杀声。 持续很久很久,直到天空泛起鱼肚白,渐渐亮堂,喧嚣才沉寂消失。 红红火火的入源大酒楼被捣毁,富丽堂皇的达阗大酒楼覆灭,凝莫客栈被查封……上百个或蓬头垢面、或衣裙暴露的受害者,排着长长的队伍,其中有不少已经精神失常了,在官兵部队肃穆沉痛的护卫下,走出番市的囚笼,重归天日。 皇朝震惊,民间舆论一片哗然。 市井谣言四起,各种版本的流言蜚语在百姓中窃窃传播。 有人说,入源大酒楼后面,开封府挖掘出了个乱葬坑,遇难者骸骨密密麻麻,难计其数,都不知道多少年了,都已经白化了。 有人说,哪儿哪儿有条隐蔽的臭水沟,那些胡蛮子,平日杀了人直接往里面扔,水草长得可茂了……丧尽天良地缺德。 法网恢恢,疏而不漏。 正义可能会迟到,但永远不会缺席。 公开审理此案,义愤填膺的民众磅礴地观审叫好,声势浩大地宣判,庄严地押送刑场,成排的人头滚滚落地,猩红罪恶的血液溅染青天。 “杀得好!” “斩得漂亮!……” “非我族类,其心必诛!狗娘养的胡蛮子,没一个好东西!净干坏事!……” 累累罪恶伏诛于光明之下,大快人心。民心振奋,庸碌疲累的庶民苦力来来往往,人皆昂扬骄傲地挺起胸膛。 …… 夜晚,华灯初上,纸醉金迷依旧。 鼎芳会馆。 “阿勒左将军,脸色不要这么难看么,冤家宜解不宜结,和气生财。” “是,将军的手下是被我们处刑斩杀了很多,可我们不也牺牲了许多英勇忠诚的兵丁么?……大家有来有往,算扯平了吧。” “来,”满桌子珍馐佳肴,醉醺醺,乐呵呵地劝酒,“喝下这杯,咱们化干戈为玉帛。” 第190章 灯火辉煌,穷奢极侈的雅间中,衣香鬓影,佳丽侍立,道不尽的幽艳。 “狡猾可恶的宋人……” 低微的契丹语,牙缝里恨恨地挤出。 不敢轻举妄动,重伤虚弱的阶下囚,手无寸铁,武器全部卸了,而旁边的宋国高手虎视眈眈,明晃晃地按在刀柄上,威胁意味浓重。 不得不低头,忍气吞声,妥协。 “……说吧,你们要怎么分?” “三七分成。” 暗暗舒出一口气,才三成,这种程度的损失能接受得了。 “可以。” 豪商巨贾们笑眯眯,令翻译进一步阐释。 “我们七,你们三。” “什么?!……” 拍案而起,怒不可遏。 顷刻间好几把刀锋架上了脖子,有意无意地磨出丝丝血痕,刺痛迫使辽商僵硬地坐了回去。 “将军,请弄清楚自己的位置,搞清楚当前的局势。您若不识好歹,大宋国土,我们的地盘,我们有的是法儿让您消失得无影无踪,就像从来没存在过一样。” 切齿地痛恨,恨之入骨。 “……” “……三七不可能,剁了本将也不可能,五五。” 儒雅矜贵地摇摇头。 “四六,这是上头要求的最低份额。并非贪心,我们也有不得已的难处,要足额上供的。” 觥筹交错,温良和煦,娓娓地劝说。 “互利共赢,方能共享饕餮盛筵。” “请相信,纵然仅仅四成,有大人们的照拂在,必然发展得前所未有地蓬勃。更隐蔽,也更鼎盛,足以赚得盆满钵满。” 第424章 梦是什么? 是自身思想的投影?还是对危险的预知? 从有记忆起,他断断续续开始做一场漫长的大梦,有时候模糊,有时候无比地痛苦清晰。哪怕只是卧在凉席上,午间小憩,昨夜的梦中事物都会跟着续上来,继续它的发展。 连绵不绝。 连绵不绝。 疑虑导致沉思,长久的沉思导致常年的沉默寡言,木木静静。 明显区别于同年龄段,其他上房揭瓦、下河摸鱼,熊孩子们的活泼。很长一段时间里,展氏夫妇都以为自己的孩子是个智障,暗暗悲痛不已。 常州府,武进县。 数百年来展氏宗族盘踞在此繁衍,枝繁叶茂,树大根深。听闻族中有孩子早早地患了“呆痴病”,各家都热心地伸出援手来,有钱的出钱,有力的出力,更有几个在外闯荡、发展得好的大爷,通过发达的人脉关系网,请来了本朝著名的医圣。 医圣捋着长须,慢吞吞地诊断良久。 “恁家娃子……这叫早慧,不叫智障。” 展昭也是这么想的。 他真心觉得,每天下午来砰砰敲他家门,喊着“xxx,出来玩儿!”的那帮子小兔崽子,没什么值得理会的。 他对撒尿和泥巴,捏泥人,一点兴趣都没有。 他更情愿沉醉于族中那些浩如烟海的晦涩剑谱。 “大哥。” 幼童拉住兄长的衣角。 “嗯?怎么了熊飞?遇到什么麻烦了?” 父母长辈,长年累月殷殷叮嘱,务须兄友弟恭,同气连枝。展旭对这个“先天迟钝”的亲弟弟一向爱怜得很,深悉自己肩负着“保护者”的职责,绝不允许手足被外人欺负了去。 “今天傍晚,母亲会带着婢女去山脚采樱,山林浮起一种荧绿色的怪雾,风吹动雾团,雾团恰好笼罩了母亲。回来以后,母亲就会缠绵病榻数月,然后永远地抛下我们,埋进冰冷的坟冢。” “什么?!” 亲哥大惊失色。 “我梦到了。” 展昭说。 “阻止她,我们绝不要失去她,再一次。” 那不是梦。 思想终于明悟了。 那是他的一生。 第425章 “哥哥,你能帮我练轻功么?我感觉自己遇到瓶颈了,无论如何都提上不去。” “怎么个帮法?” 自从救下了挚爱的母亲,又在与邻县抢夺优质农耕地,的残酷宗族械斗冲突中,提前预知偷袭,护住了父亲的后背,展旭便无可抑制地对这个弟弟滋生了三分惧意。 他太过寂静,也太过沉稳了。不像是这个年龄段的稚气少年。 而更近似于……年青人想起了《山海经》中慧极成精的妖,森森地打了个寒噤。 “我们是亲兄弟。” 展昭看着风华正茂的兄长,提醒他些什么重要的东西。 重复。 “亲兄弟。” “……嗯!” 回过神来的展旭收敛思绪,重重地点头。 “帮我练轻功,我在前面跑,哥你在后面拎着根狼牙棒追,追上了就给我一棒子。” “啊?” “怎么,有问题么?” “这……熊飞……我下不了手。”犹犹豫豫,从小大大捧在心尖子上,当白玉疙瘩宠着的柔软水人儿,怎么狠得下心揍。 “而且……”牙疼地道,“如果被咱爹妈瞧见了大的欺负小的,大的肯定逃不了一顿竹笋炒肉。” “我去处理,跟他们解释。”黑眸沉静,认真地坚持,“大哥,不锤不炼,不成器。你若一直如此溺爱保护,反倒是害了我。展昭以后会遇到很多事,展昭需要这份轻功。” 狗撵兔子,上蹿下跳。 偌大的庄园里花花草草全部被兄弟俩糟蹋了个遍。 身手敏捷地攀上树,无数飞鸟扑簌簌地腾空,惊恐地逃向蓝天万里。画眉、斑鸠、黄雀、布谷……美轮美奂。 躺在树叉间歇息,古老的参天巨树投下斑驳的碎影,夏风吹拂乌黑的发丝,滚滚热汗顺着少年人如玉的面庞漫入颈项,濡湿柔软的丝绸衣襟。 抬起手掌来遮挡。 挡在眼睛上空,观察着掌心稚嫩的纹理。 “……” 真好啊,他能清晰地感知到血脉里蓬勃的生命力,一鼓一鼓的,全部都在有力地搏动。 没有任何暗伤,没有任何病痛,没有任何苍老的悔恨。 “你下来呀!打不过就跟猫似的,躲树上去,算什么英雄好汉!” 他哥哥有些追红眼了,撸着袖子在底下夯吃夯吃爬树,然而从小就不擅攀高,狼狈地坠落下去,摔了个滑稽的屁股蹲儿,越发气恼了,炸毛得面红耳赤。 “歇口气儿,歇口气咱们再继续练,好哥哥。” 展昭开心地大笑着,顺手摘了树丛里几枚青涩的野果,精准地扔给底下的亲人。 转过身来,继续仰躺着发呆、歇息,胸膛随着剧烈的呼吸节奏而起伏,热汗淋漓。 年轻真好啊,生命力真好啊。没有任何沉疴顽疾缠织着,无时不刻地折磨身心。他的视觉从未如此地清晰,能够细微入毫地观察到,粗糙树皮间忙碌的黑蚂蚁,其细微的触须、其精致的脚爪、其互相间亲密的碰撞交流。 那个姑娘现在在哪儿呢?…… 那个被他残害致死的姑娘?…… 是的,残害。 梦中的那个自己被官宦漩涡拖坠着,一生沉溺,充斥着种种强烈的负面情绪,从未觉得所作所为有哪里不对。一切都水到渠成,天经地义。 可是站在梦外,以局外者的旁观视角,看得很清楚。 ——那个展昭和头畜生没什么区别。 蒋四哥轻佻地问他,杀了还是上了的时候,他就该痛快地处决了她。而非将那样一个傲骨嶙峋的刑侦名捕,打碎全部骨头,做成宠物,活生生玩疯。 权力真的是…… ……蚀骨销魂地毒。 放纵任何人来,为所欲为。 苍老的灵魂舒适地蜷缩在少年郎的躯体里,眯着晦暗的猫眸思考,无意识轻轻舔舐了一下干燥的唇。 汗咸汗咸的。 她比他大五岁。 慢慢地回忆着,沉思。 京衙藏经阁里的档案他记得无比地深刻。 无家,无族,从未上过半天学堂。 幼时沿街乞讨为生,混丐帮。后在一个名裕垄的小饭馆作端盘子的跑堂,后在西南最大的马场,大洪马场,作洗马、铲马粪的马夫。后找关系,挤入基层衙门,作了最低贱的皂役,好歹终于算个人了。 现在……估摸着算一下,大约还在马场铲粪。 他的战友。 他的女人。 他一生一世的憾恨。 第426章 马场的重体力活很累,非常累。 每日穿梭在大型牲畜的排泄物中,和工友一起劳作,苍蝇蚊子嗡嗡飞,浑身腐臭,挥汗如雨,鼻子熏到失灵。 可是这里有充足的烧饼供应,我想不到除了这里,还有哪里能让我每日都能吃饱饭的了。在身体最需要食物的年纪,我不想因为营养不足而长成个矮子,然后因为矮而弱,一辈子受人欺负。 第191章 西南苦寒,这个国家最偏远的陋荒之境,多匪患,遍疮痍。法外之境,时常发生斗狠的流血事件。 茫茫荒原,风吹戈壁见羚羊,黄沙滚滚。 他们打死了人就会往外扔,高空中会突然降下一道巨大的阴影,翼展近乎八米长,爪如铁荆棘,令我无法抑制地颤栗,深深地、本能地胆寒。 他们管这种猛禽叫“灰隼”,吃羊,吃猴子,吃鹰,也吃人。 斗殴中死去的尸体,被灰隼轻而易举地抓起,带向远方的原始森林。那种轻飘飘,不像是抓了一只身高一百八、体重一百八十的肥胖男人,而更像是小女孩儿抓走了一只破布娃娃,轻而易举。 我从没在公元二十一世纪见过这种震撼的生命,更从没在钢筋水泥的文明都市里,经历过这种残酷的丛林生存法则。 打架,斗殴,杀人,害人。 用拳头,用肘关节,用腿脚,用石头,用锋利的金属,用与同伴间的团队协作。 中央朝廷对铁器的管制很严格,然而这里是西南啊,怎么管得到呢?……我亲眼看到他们把铁片装上木棍,制成杀伤性极大的古代冷兵器,长枪。 然后排成近乎军队的作战阵型,一座阵型迈着整齐的行进步伐,逼近另一座阵型,两方挨近到一定距离后,互相用长枪捅杀对方,努力将对面的壮劳力开膛破肚。 我参加了很多次。 初始是在恐惧中被裹挟着,后来就是主动参加了。 做这种事就是在赌命,可是不能不赌,你不去帮自己人打群架,当你被别人欺负的时候,谁来替你撑腰,捍卫你? 为了水资源,为了河流,为了井,为了食物。为了不同的姓氏、不同的民族、不同的宗教信仰。为了土地资源,为了农田,为了林场。为了争夺一头倒地的丰硕野牛,为了浓香的老酒,为了屁股最肥大的那个热辣妓,女…… 拜公元21世纪的多语言教育所赐,我的语言天赋很好。身处在多民族混居的西南原始境界,无论哪个地方的口音,只消相处上小半个月,便能模仿得惟妙惟肖。 没有人知道我真实祖籍究竟哪里,我也不知道。穿越到古代,醒来时便身处冰天雪地,被遗弃了,身份查无可查。 于是我操着哪里的口音,声称自己是哪里人,便是哪里人。 在又一次掌握了新的口音以后,通过想方设法的贿赂讨好,我终于如愿加入了当地最大的帮派,马场青,帮,做个冲锋陷阵、欺男霸女的打手小弟。曾经的帮派对于我的叛离义愤填膺、无比愤怒,几次想套我的麻袋,弄死我喂隼。 然而我不在乎。 我知道自己唯一想要的是什么。 走出西南,走出蛮荒,走进法治的富庶内地。 第427章 要识字。 不识字的人与识字的人,根本是两种截然不同的生物。 识了字,学会书写、记录,才能将自己的情绪、感受、经验、思想,组织成连贯的符号,保存下来。 换言之,才能进行深入的思考。才能有其复杂反射,而非仅仅局限在原始反射。才能有其复杂的逻辑行动,而非仅仅局限在吃喝玩乐性,简单的原始冲动。 我在公元21世纪接触的绝大多数人都受过教育,每个人都擅长书写,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思想。因为国家义务教育的强制普及,所以对这一切习以为然,仿佛天经地义。 直接导致穿越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里,对周遭的人群氛围,难以适应。 这里绝大多数人都不识字,绝大多数人朝生暮死,得过且过。最低贱、最底层的庶民阶级,对于他们,只有今天,只有当下,只有此刻的喜、怒、哀、乐、惧,没有对未来的规划概念,没有思考。 就像荒原里的动物,野草菁菁中,遵循着自然规律,春天出生、生长,夏天在荷尔蒙的支配下成熟、交,配、繁衍,秋天慢慢枯萎,冬天自然死亡,化归泥土。 入了夜,广袤的马场喧嚣渐寂。 空气中恒久地飘浮着大型牲畜,排泄物发酵的臭气,繁星点点,四野沉睡。 历经白天纷繁的重体力劳作,入了夜,筋骨酸乏疲惫,累得一动不想动弹。 枕着汗津津的稻草枕头,挤在鼾声此起彼伏的大通铺中,鼻腔中充斥着苦力们酸腐的臭脚丫子味,怎么都睡不着。 夜越深,思维越活跃、清晰。 大腿翘二腿,食指作笔,在裤子的灰布上划拉字,无声地默练这个封建皇朝的官方文字:小楷。 《观沧海》曹操 东临碣石,以观沧海。 水何澹澹,山岛竦峙。 树木丛生,百草丰茂。 秋风萧瑟,洪波涌起。 日月之行,若出其中; 星汉灿烂,若出其里…… 《苦昼短》李贺 吾不识青天高,黄地厚。 唯见月寒日暖,来煎人寿。 食熊则肥,食蛙则瘦。 神君何在,太一安有。 天东有若木,下置衔烛龙。 吾将斩龙足,嚼龙肉。 使之朝不得回,夜不得伏…… 《沁园春·雪》毛 江山如此多娇,引无数英雄竞折腰。 惜秦皇汉武,略输文采; 唐宗宋祖,稍逊风骚。 一代天骄,成吉思汗,只识弯弓射大雕。 俱往矣,数风流人物,还看今朝…… 我竭尽所能保留曾经的思想,然而再深刻的教育烙印,都抵不过空间的变化,时间的漫长磋磨,环境无孔不入的侵蚀。 从文明礼貌,到粗野卑鄙。 从出口成章,到脱口成脏。 从善良清白,到不择手段。 漫长的年月里,所有过去社会赋予的道德观念、法律观念……通通消褪尽,仅剩下理科生的利害逻辑思维。 “这么晚了,恁在做啥子呀?”打了个哈欠,翻过身来,睡眼惺忪。 “睡不着,练练写字。” “字有啥用,又不顶拳头,你想做书生?那些软绵绵的无用东西?” “吵醒你了,大山山?对不住啊。”诚恳地歉意。 “没,俺起来撒尿。” 撒完尿,一抖一颠,拎着裤腰带回来,迷迷糊糊,重新爬回四仰八叉的大通铺。此起彼伏的鼾声中,邻铺两个,静悄悄地拉闲呱。 “伙房里的齐大厨看中你嘴甜机灵,想让你给他做上门女婿,他家闺女挺好的,还有砖房,有田,你咋不干啊?” “干了以后,再生两个小崽子,跟我过一样的苦日子?跟我一样命如草芥,一文不值?” “那咋滴?你还不打算传宗接代了?” “得传的,得传的。” 但不是现在。 第428章 不同于造纸业、印刷业发达的现代社会,生产力落后的农耕封建皇朝,纸张、笔墨昂贵,尤其成册的书籍,更属于稀罕的奢侈品。非富户、世家消受不起。 犹记得头一次买书,买纸笔,硬生生掏空了我端盘子大半年的血汗钱,肉痛得龇牙咧嘴,险些当场哭出来。 之后数月都只能勒紧裤腰带,吃糠咽菜。 但好歹,有了纸笔,有了记录信息的载体,心里终于踏实了。 我发现一个很严肃的现象:无论此刻的逻辑思维多么清晰、深刻,目标坚定。只要它没有被写下来、记录保存下来,之后就是会消失不见。 智人大脑有其生理性的记忆力,但是没有写下来的东西,最多最多,在大脑里坚持两个月。之后就会犹如海风抹平沙滩上的痕迹一样,什么都不剩。 然后人就会回归原始的动物状态,仅仅被原始的冲动:吃喝玩乐性、喜怒哀乐惧驱使,仅仅只会作出即时的、简单的反射行动,与猴子无异。 必须写下来。 必须写下来。 必须写下来。 才能进行深入的思考、利弊的详细权衡、长期的规划、行为的长期理性管控。 这就是我写日记的原因。 古代穿越日记,实纪。 ………… 我将所有观察到的社会现象记录下来,还涵盖了对遇到的一些人、一些事的分析:其心理、其利益动机、其所属的宗族团体、社会职能团体、其下一步可能做出的行为动向…… 西南偏远贫苦,老百姓基本处于原始的小农经济状态,当地的支柱产业,一是井盐,二是供男人找乐子的红灯区,三就是我们大洪马场了。 朝廷的军队驻扎在盐矿附近的断北坡。当地的行政官府,乡衙属于县衙的姻亲,私底下搞些小打小闹的烧砖制砖。 县太爷的堂姐天生丽质难自弃,送给了镇盐军队的领袖,邱蔷,作第十三房妾室。邱蔷属于本朝赫赫有名的镇边大将军,庞统麾下,手腕专横严酷,其血腥恶臭的名声在当地可止小儿夜啼。 不过剿匪确实是一把好手。 他们军队酷爱将逮到的土匪高高挂起来,风吹日晒,化成随风飘扬的人皮旌旗。 第192章 就很……呕! 突破现代公民的认知极限。 我没有混过帮派,然而在观察到帮派欺行霸市,吃香喝辣以后,毅然决然地加入了马场青帮。 我没有从过政,祖上三代都是平民,父母都是普通白领,到我毕业以后,继承家族光荣传统,继续老黄牛勤勤恳恳的996007。 然而在这里,削尖脑袋,行贿巴结,极尽殷勤讨好,不择手段地挤入了古代基层衙门。 只因发现了一个事实: 我们帮里,乃至于整个马场里,不管多么有地位的管事头子,只要衙门里派人下来视察,都得点头哈腰,鞍前马后地赔着笑脸伺候,做奴才。 哪怕衙门里最低级别的小官小吏,酒场上,我们家财万贯的大老板,都得请人家上位落座,自己只敢坐最末最次。 他们是人上人。 第429章 加入人上人的阶级,彻底改变了我的人生轨迹。 翻阅旧年的日记,发现有一段时间里,过去的我竟然非常纠结于要不要做回“干净的女孩子”,擦亮眼睛,找个喜欢的“好男人”结婚,过“正常”日子。 而自从天禧五年,八月一十七日,加入公门,做衙役起,所有那些天真的泡沫幻想,通通消逝不见。 日记的内容,变成了通篇的:跑圈、跑圈、负重跑圈、跑到咳血,体能训练、体能训练、打拳、摔跤、被别人当沙包揍、拿别人当沙包揍、汗水、泪水、刑事案件的冤死鲜血…… 这份职业,在现代应该叫“警察”。 可是由于封建皇朝制度的局限性、腐朽性,这份工作与人民警察南辕北辙、云泥之别。 衙门八字朝南开,有理无钱莫进来。 黑的也可说成白的,白的也可唱成黑的。 原告也可变成被告,被告也可变成原告。 哎嘿,全看您两家哪个给官府塞得孝敬更丰厚,更上道,更懂得溜须拍马! 若按照中华人民共和国的宪法来审判,若有生之年,我得以穿越回家,那么依我犯下的累累罪恶,我应该被武警战士押上刑场枪毙一万回。 混杂着简体中文、英文、法文,我在日记中加密记录下了所有冤死的亡魂,所有错判的苦主。他们纷繁的姓氏,他们凄苦的脸庞,他们叫天不应叫地不灵,上告无门的绝望。 身为系统内部人员,深悉这些冤情昭雪的可能微乎其微,冰冻三尺、永埋黑暗才是他们永恒的归宿。然而还是忍不住抱有一丝不切实际的幻想,万一呢?唯一未来有可能天降神兵,翻案呢? 天圣七年,二十六岁,地方砖窑发生重大坍塌事故,致使数十工人遇难。 经种种钱权色交易,县公堂二审判窑商无罪。遇难者家属团结起来,联合上京告状。被我们官兵紧急追捕,中途截留。抓回地方,浸在粗盐缸里,腌成红肉骷髅,扔到大街上震慑,以哑民声。 天圣八年,二十七岁,结党营私,运作公职职权,荫蔽壮大青帮地痞势力,扶持魏氏舞妓坊、蔡氏稻米商铺,作敛财的聚宝盆。 恶性竞争打压商场对手,清除异己,致使湘南楚氏家破人亡,刘氏举族覆丧,拓拔氏家主、长子、次子被冠以涉黑之名锒铛入狱,判刑二十年,关入监狱服苦役。 在陆陆续续贿赂各部上官七千白银后,摇身一变,终于晋升为了地方二把手:县尉。 直接把控地方刑侦武装,凌驾国家司法之上。 回首过去的日记,翻阅曾经稚嫩的思想记录。只有一个感觉:这是什么傻逼。 做什么文静女孩子? 搞什么纯情恋爱? 找什么守护骑士? 老子有权有势有钱,想上哪个绝色红倌便上哪个,天下无敌! 第430章 行贿孝敬二十两,由马场青帮挤进土乡乡衙。 行贿孝敬数百两,由土乡乡衙调升闵县县衙。 行贿孝敬数千两,由闵县县衙调升陈州州衙。 酷暑无荫不赶路, 军中无人莫从军, 朝中无人难做官。 朝堂之中没有宗亲长辈开路,孤家寡人不具备任何政治资源,想往上爬,能使的唯一手段便只有钱。 每到一地,随波逐流,和光同尘,扎根生枝。讨好上官,联盟同僚,整编下属,打压拐、骗、抢、偷、淫……各项犯罪,肃清社会治安,最大限度给经济发展营造出适宜的温床。 市坊发达了,民间经济腾飞了,蛋糕变大了,我们这些盘踞的狼犬才能吃得满嘴流油,金银珠宝叮叮当当揣满兜。 平民作草,供食商户, 商户作猪,供食狼犬, 狼犬供食虎,虎供食皇帝。 对于自个儿在食物链中的生态位,心知肚明,清醒得很。 近三十年的封建皇朝光阴,风风雨雨,那个稚弱的徐明文烟消云散,磨灭得彻彻底底。 剩下的灰色名捕,血债累累,油滑且狰狞,贪墨且狡诈,吃喝嫖赌俱全,千奇百怪,亲爸妈来了恐怕都难以辨认。 抱权贵的大腿,仕途才能真正起飞。 我曾认真地考虑,投靠本朝风头强劲的太师党,却又在听闻开封府的赫赫德名后,产生了长久的犹疑。 包拯啊…… 千古名臣,老百姓头顶的朗朗青天。 怎么可能不动心呢?…… 如果有的选,谁不想做个好人?…… 执法为民,而不为权贵。 忠诚于国,而非于官僚。 良心与升迁并行,既能堂堂正正地站着,又能把事给办了。 那么的理想化,那么的光明,清白的不像是人世间的事物。 第431章 几度权衡过后,还是决定使关系往刑部衙门走,投靠太师党。庞氏宗族在北宋朝廷巍巍难撼,女儿贵为皇妃,为皇帝诞下一子一女,父亲贵为太师,兄弟中更有镇边大将军庞统,在这个国家的军界、政界、商界,方方面面,影响无孔不入。 绝对牢靠的金大腿。 到了这个年纪,实在已不敢再相信什么“青天”。三十岁之前奉行理想主义是浪漫,三十岁之后仍奉行理想主义便成了笨蛋。 那些美好纯粹的东西,更像是说书先生唱诵给老百姓听的童谣。 一入公门深似海,稍有行差踏错,即成万劫不复。没背景的官场打工人务须脚踏实地,抑制热血,保持清醒。 外地调升入京,使关系,朝廷六部三司各个关节行孝敬,加之旧东家、老领导的引荐信,心肝肺煎熬地等了大半年,终于盼到了祥瑞。 驿站的军马飞奔而至,马蹄高高扬起,在蛮荒广袤的州际演武场外,激起汹涌的尘沙迷离。 “吁——” 信使利落地翻身下马,看也不看,解下水囊,抛向周遭。地方衙门的皂役忙不迭地接过,脚底抹油,飞快地去给京畿来使添水、换粮,伺候得极尽殷勤。 所有要员全部出来奉迎,密密麻麻的暗青鎏纹制服,整齐划一地矮下去,鹰犬们恭敬地躬腰、垂首、抱拳。 声若洪钟: “大人。” 京使凛然地环顾四周,拒绝了皂役奉来的精致茶点,卸下汗津津的背囊,取出金油纸密封防水的公文。 向众人展示一圈,示意朝廷的赤红封蜡完好,没有被任何势力拆损作伪过。 “吏部调令——” 鹰犬尽数跪下,肃穆地叩首接旨。 “着——” “湘南籍,司马岳涛,徙调仓州,任都平尉,兼管三和道事宜。” “荆湖籍,孟斌,右迁东京,京畿刑部总司。” “福建籍,汪彻兵,徙调淮南西。” “土乡籍,徐明文,右迁东京,京畿开封府。” “……” “……” “……” 涉及八位青年才俊的调令,各个狠角色,前途无量的公门狼灭,国之栋梁。 我以为自己听错了,跪在冰冷的青石板上,随着人群一同叩首,再叩首。口中虔诚地高呼:“谢主隆恩,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微微恍然。 “岳涛,你调到北方做土皇帝了,牛逼啊!钱途无量!今晚可得请客,丫好好放放血……” “明文,你小子阴啊,不是说想去刑部吗?合着声东击西,耍我们玩儿的啊!……不声不响通过了开封府的审核,开封府那种特殊衙门,对档案的要求多高啊!” 无尽喧嚷,热闹鼎沸,到处充满了欢乐的喜气。 “……” “我没往开封府递过申请。”我轻轻地说,没人听到,没人在乎。沉思着,指腹摩挲着新得的公职腰牌,朝廷工部作坊所制,黑铜,沉甸甸的,分量重极了。 哪里出问题了。 事出反常必有妖。 临别前夕,战友们勾肩搭背,乌泱泱簇拥着,换上便服,去当地最大的风月场所喝花酒,寻欢作乐,找小姐。 第193章 觥筹交错,烈酒入喉。 情深似海,难分难舍。 相约着今后的书信联系,互相帮扶,互相拉扯。 戏台子上荒腔走板,咿咿呀呀,正在上演着千古名剧:霸王别姬。 勾栏中萦绕着胭脂水粉、名伶的桂花头油香气。高处悬灯昏黄,白蒙蒙的烟火晕染开来,仿佛仙界缥缈不定的雾霰。 俗世洪流,如梦如幻月,目眩神迷,入痴入醉。 虞姬清丽唱曰: “大王啊,此番出战,倘能闯出重围,请退往江东,再图复兴楚国,拯救黎民。妾妃若是同行,岂不牵累大王杀敌?也罢!愿以君王腰间宝剑,自刎于君前。” 项羽急问: “怎么!” 虞姬凄苦吟唱: “免你牵挂。” 项羽急拦: “——妃子,你,你,你,万不可寻此短见啊!” 底下观众纷纷地抹眼泪,乌泱泱地叫好,群情澎湃,肝肠寸断。 搂着丰腴的陪酒女人坐在腿上,有一茬没一茬,和旁边同僚闲笑拉呱,慢慢地吃酒菜,神思阴郁不定。 怎么会是开封府呢? 怎么会被京畿最高司法,指名征收了呢? 一切计划外的异常都隐藏着巨大的风险。我极尽了资源的极限,在刑部衙门铺设好了所有的前路。然而在开封府,什么部署都没有,也压根伸不进去爪子。 那是一片全然陌生的势力境界。 是否有什么仇家死灰复燃了,调咱过去架空,准备设局整杀,为族亲报仇雪恨? 这是推测出的最大可能。 然而我很笃信自己刑侦多年的专业素养,从来斩草除根,从没有留下任何后患。 不存在可以报复我的活口,更不存在可以证明犯罪的物证、人证。在律法层面上,不管怎么查,老子都绝对清白忠正,履历无懈可击。 【瑰丽缥缈的戏台上】 虞姬指向帐门处,骗爱人:“——大王,汉兵,他,他,他,他们杀进来了!” 项羽不知有假,转身望去。 待他方一回头,虞姬即抽出他腰间宝剑,慨然就义,凄美地自刎殉情。 项羽猛回头向虞姬,惊呼:“——啊!这!妃子!——” 顿足捶胸,痛哭流涕,痛悔不已。 “好!好!好……” 台下全场沸腾,观众感动得热泪盈眶,竭力地鼓掌,不约而同地起身,密密麻麻地往辉煌的勾栏里扔丝绢、扔缠花。 鸣锣收声,戏曲落幕。 两位主演手牵着手,一齐面向观众,施施然鞠躬致礼,沐浴在铺天盖地的热情狂潮中,俨然古代版的顶级流量小生。光鲜亮丽,明星璀璨。 “要玩么,头儿?” 同僚朝我呶呶嘴,示意。 “项羽还是虞姬?传个话过去,让戏班子洗涮好,今晚送上酒楼。” 扫了一眼。 旦角窈窕,武生挺拔。 皆美得脱尘离俗,不似凡夫俗子。 上品,尤物。 “没兴趣。” “咋了?都快高升帝都了?” “……”放下酒盏,压抑着惴惴不安的躁郁,厉眉紧锁,“隐约感觉……前面好大一个坑在等着。” 霍氏双胞胎兄弟,噗嗤笑出声来,抖动着肩膀,搂着歌姬暴露的酥腰,吊儿郎当的神情相仿极了。 “难不成你还在京城得罪过什么人不成,明文?” “从没。” 地方上的哪敢得罪京圈的,不要狗命了么。 第432章 右迁入京分两种。 一种是真升职,关系打点到位了,履历功勋积攒够格了,进京任职,做京中权贵老爷们的狗,前途不可限量。 另一种则是明升暗贬,调虎离山。 把丫骗离老巢,哄到陌生地界里,给个听上去好听的虚名,实则没有任何实权,高高架空起来。同时派人去你老家搞斗争,搜罗你的把柄,将你的党羽连根拔起。game over. 我很疑心前路等着的压根不是什么开封府,而是骆城监狱。 “你这样,”陈州州衙的老教头,易牧之如是说,“把所有不方便转移的不动产,土地、房屋、贵重大件……全变成方便携带的动产,狡兔三窟,各个路线都藏些,不行咱就跑。” 我依照老教头的建议做了,心里踏实了很多。 同袍们也都热情地嚷嚷:“安心上京赴职吧,发达了以后别忘了拉弟兄们一把。倘若真有人来陈州查你,头儿,大家伙儿立刻给你去信。” 左不过光棍子一条,独在异乡为异客,没有任何家属老小牵挂。 有何可惧的? 刀握在我手里,腿长在我身上。 同时期进京赴职的还有孟斌、任天安,我们仨一齐上路,跟着驿站的信使车队,经秦州、彬州,转永兴军路,入京畿范围。 【开封】 封建皇朝的军政权力核心,巍巍帝都。 花团锦簇,纸醉金迷。 盛世昌荣,早晨的旭日冉冉东升,万家炊烟渺袅袅漫入青天。 绚烂的阳光底下,眯着眼睛,仰望这座磅礴的古城,巍峨的冷灰城墙向东西方向,无边无际地铺展开来,护城河碧水深沉,泛着粼粼的波光。 莫名地有些怪异的熟悉,凉飕飕的。 既视感。 我想起了现代神经科学的一个术语,又称“海马体效应”,明明没有经历过的场景、事情,却仿佛在某时某地已经经历过了。似曾相识的错觉,来源于人类大脑过于丰富的联想功能。 “吁——怎么了,头儿?” 同行者勒停大马,掀起遮挡灰尘、飞虫的帽帷纱,远望着盘查路人的守城官兵哨卡,压低声,警惕地询问。 “没什么。” 轻轻摇晃脑袋,拂掉那股子渗出毛孔的不适。 “先进西城找个饭馆歇歇脚吧,换身利净的行头,这样子灰头土脸地去高衙报道,没的让人看扁了。” “晓得。”左右应下。 老战友报团取暖,一齐行动。 我们先送了年纪最小的孟斌,去京畿刑部衙门总司报道,帮青年把一切安顿好,看着他与新同事进行交接。然后任天安跟我并肩前往大理寺,登记入册,安置下榻寝室。最后独自出来,返回西城,牵着马匹,慢慢悠悠地前往开封府。 坐在距离府衙几十米开外的小茶摊里,大腿翘二腿,盯着那两座威风凛凛的大石狮子出神,望着进进出出的劲装鹰犬发呆,磨蹭着,慢慢地啃完了整盘糕点。 直至日暮西山,天光昏暗。 方才拍拍衣袍上的糕点渣子,起身。 “什么人?!” 长枪交叉拦截,侍卫高度戒备。 “西南土乡籍贯,前陈州州衙捕头,徐明文,前来京衙报道。” 出示沉甸甸的黑铜令牌。 这地儿的最高长官一定经常遭遇政治刺杀,单下午观察的几个时辰里,就发现了不下十几个明岗暗哨,还有许多伪装成老百姓的便衣。比如说卖糖葫芦那个,还有摊煎饼果子那个,摊得稀烂。 隐隐约约,已经有几个便衣在往我这边聚集了,我猜要是再不表明来意,他们就要扑过来强人锁男了。 简单地翻检令牌,沉声。 “在这儿等着。” 跑进去一个侍卫通报,不多时带过来个武职,身量魁梧壮硕,国字脸,铜皮铁骨,挎着长刀大步如风,颇具视觉冲击力。 靛青兽纹制服,看品级,至少从五品。 “马爷。” 我听到周遭敬畏地齐声。 遂垂首,深弯腰,低眉敛眸,作恭驯的下属抱拳礼。 “卑职见过马大人,劳马大人受累费心了。” 仔细地核对了令牌、身份文牒、报道公文……一系列重要证件,又唤人拿来一卷画像,上下打量着,仔细对比体貌特征。 “冬小麦收第几茬了?” 愣了下,忙不迭作答。 “还没开始呢,我们那儿天干,庄稼比其它地区晚熟些,得再等些时日。” “是这么回事不错。” 终于露出丝笑容来,友好的暖意化解了眉宇间的煞气,武夫伸出指节粗砺的熊掌来,重重地按了按我的肩膀。 “好好干,你可是上头点名要的人。” “……” “……是。” 收敛形容,吩咐左右:“检查他的武器,有无毒物,卸了他的袖箭,以及其它暗器。” “是!”“是!” 顺着肩膀,往后背肌肉略探了下,按了按,触感不对。 不容置喙。 “把锁子甲脱了。” “是。” 我依言照做,解了灰裳外袍,搭在臂弯里,脱掉里面保护心肺要害的甲胄。最大限度配合要求,奴颜婢膝主动上交,以蒙混通过新地盘的服从性测试。 “刀不用交,”马汉摆摆手,“甲卸了就行,新人头半年不得戴甲入衙,这是规矩。随咱进来罢。” 第194章 第433章 开封,封建皇朝的首都。 开封府,大国最高司法重器。 公章审判人间正邪,笔墨划定黑白界限。涛涛权势在此汇聚,万民敬仰,无上神圣。 却竟然比我经历过的数届地方行政衙门都要朴素,内部景致……怎么说呢,奇花珍鸟、锦绣奢靡一概没有,唯苍寒的墨绿松柏,望不到尽头。 跟着姓马的引路上官,穿行其间,不像是步入了一座典雅的古建筑,而更近似于深入了一台冰冷缜密的巨型机器。 这里没有散漫,路上遇到的每一个人,无论武役、文吏都步履匆匆。司法重器,每个部件、每个螺丝钉,每时每刻,尽忠职守,紧锣密鼓地高速运转,为民、为国、为君。 精神气象…… 真真让人头脑振奋,焕然一新。 再偏再远的县,青楼街一定要有,而且务必繁华,以供鹰犬搂香揽艳,往来谈事。 再穷再落后的乡,基层衙门的楼邸都务必豪华、大气、上档次,以供官老爷们舒适地倚在阔木椅中,安闲地吃茶、办公。 想起了那么些年在乡、县、州……各级衙门,习以为然的腌臜腐败,不禁心底暗暗骂了句:妈的,真他娘庙小妖风大,池浅王八多。 瞧瞧这儿,这儿才是大国公器该有的德行。 “先生——” 马汉跟值班侍卫无声地颔首示意,带着我在门扇外停下,垂首,恭驯地压低音量。 “请进。” 里面的中年人扬声。 傍晚时分,火烧云壮美绝伦,排成人字形的莪雁在西天际悠然地滑过,撒下一串串遥远的清鸣。 天光渐暗,厅堂内并没有破费地点亮过多油灯,几个垂髫的丫鬟正在沉默地洒扫,兼给书籍、书架作例行的防霉、驱虫。 高达两米的巨大榆木书架,从楼下到楼上,罗列俨然,至少几十座。成千上万、浩如烟海的典籍、卷宗、公门人事调动档案,密密麻麻,有序地呈列其中。 师爷谨慎地紧扶着梯子,慢吞吞地自高处倒退向下,落归地面。 少经日晒的中年书生,白瘦文雅,留着这年头时兴的美髯须,飘逸的衣衫里隐约绘着泼墨的竹,是个看重君子气节的。 “卑职徐……” “我知道你是谁。” 清癯的书生说,离开身后高耸的梯子,从宽大的袖筒里取出刚摘得的卷宗,来到务公事的红木八仙桌前坐下。 略歇息,轻轻吐出一丝疲惫的浊气。 沉静地翻阅着纸页,评价。 “履历丰富,战功彪炳。” 抬起眼皮来,和蔼地笑了笑,把展开的卷宗向书案前方推了推。 “后生,你想自个儿看一下么?” “……” 我没有动。 大国重臣麾下,顶级的幕僚,这种儒生段位太高了。弄清楚他的真实喜恶前,越老实越好。 “你就不好奇么?” 我征询性地望向旁边的马汉,校尉官直接把脸转开了,垂着眼帘,把玩着锋利的匕首,清理着指甲缝里的污渍 ,置身事外的意思很明显。 “……”故作怯懦,下位者惶恐不安。 “……卑职只好奇一件事,至今仍然百思不得其解……” “请讲——” 京衙师爷好脾气地说,洗耳恭听,摆出耐心的倾听姿态。 “按原本的章程,九月一十二日,卑职本该报到在,刑部总司……” “展护卫截的你。”师爷浅浅淡淡地笑答,“我们也不明白他为什么如此做,兴许是看中了你的履历,你在打拐上……”顿了顿,肯定地喟赞,“做得非常绝。” “此外,他还从人事调转档案中,截留了一个名叫蒙厉悔的退役转职军人,一位姓丁名南乡的罕见女子仵作。” “……” 包青天、公孙策、展护卫、马汉,还有刚刚遇到的,跟马汉打招呼的,名叫王朝的男人…… 古怪的既视感强烈到某个极值,脑海嗡的一声炸开了。 《包青天》!…… 有那么一个理论,人的记忆永远不会丢失,它只是,被埋藏得太久远了,以至于你都忘记了它的存在,所以就永远不会再去主动提取。但当在现实中触碰到某个点时,它又会被激发,一瞬间重新涌出来。 我想我如今的体验,佐证了这个理论。 多少年前的记忆蜂拥而出: 六七岁时,父母都出去上班了,傻乎乎的小女孩乖巧地坐在老电视机前,痴迷地看着荧幕里的鲜衣怒马、爱恨情仇、精忠卫国…… 二十世纪90年代,曾经红遍大江南北的老电视剧《包青天》,改编自中国古典文学名著《三侠五义》。 讲述了铁面无私的大清官,包公,包公的守护骑士,南侠展护卫,包拯的智囊,公孙师爷,以此主角团三人为主导。 以北侠欧阳春、锦毛鼠白玉堂、翻江鼠蒋平、穿山鼠徐庆、双侠丁兆兰丁兆惠、女侠丁月华、小侠艾虎、黑妖狐智华……等侠肝义胆的江湖豪杰为辅助,齐心协力,惩奸除恶,济贫济弱,横扫天下,澄清玉宇,捍卫山河的正义必胜故事。 脑袋嗡嗡的,数据量过大,短时间内有些过载,以至于我出神地看着儒生温文尔雅的笑颜、蠕动的嘴皮子,好几次却没有听进去他在吩咐些什么。 这是个二维的书页世界,正邪分明、黑白泾渭,由跌宕起伏的文字符号构成。结局是既定的,每个人的属性也是既定的。 不,这是个三维的立体世界,由血、肉、欲、钱、权、贪……组成,我在这里活了近三十载,摸爬滚打,吃苦吃亏又吃累,打碎牙齿和着血往里吞,每一天、每一个月、每一年,都无比地、切肤地清晰。 单薄的二维文字承载不了那么沉重的分量。 “这里,”狱卒长在前方开路,引领着来到开封大牢,关押重刑犯的地下一层,公孙师爷说,“这三个是新近抓到的拐子,嘴硬得很,无论如何都不肯供出上线。你既是陈州调升过来的名捕,那么你来做,向我们证明出来,那些赫赫凶名名副其实,那些漂亮的功绩没有掺水。” 脑子犹在短路,我不假思索地按照老路子来了。 “给我三间封闭刑室,要相互分开的,绝不能连在一起。” 马汉道:“照他的吩咐做。” “是!”“是!” 狱卒立刻跑去安排。 “把这三个王八蛋分别关在三间刑室里,上水刑。” “什么?!” “上水刑。”我说,“不懂的话我来操作。” 皮肉的折磨意志力或许能忍受,但是会造成永久性脑损伤的物理摧残,大脑怎么会不恐惧呢?他们会清晰地感受到思维变缓慢、变傻、变模糊、智力消失的全过程。 所谓的人,说是人,其实不过是一团团浮动的脑罢了,所有四肢、躯壳,都只不过是承载脑的容器。 高空中,冷水源源不断地往下流,渗水性极好的麻布蒙在罪犯的脸上,随着一次又一次残酷的液体窒息,罪犯绑在刑凳上的人体猛烈地挣扎,不断地抽搐,发出阵阵嘶鸣的哀嚎。 “来玩场游戏,游戏的名字为博弈论。” 我单膝跪到刑具旁,贴着罪犯的耳朵娓娓道来。 “半个月审讯期限内,如果你们同伙中任一人熬不住酷刑,招供了,把罪责推到旁人身上。那么算招供者戴罪立功,减刑二十年,算未招供者负隅顽抗,死刑,秋后斩。” “如果你招供了,把罪责推到他们身上。那么算你戴罪立功,减刑二十年,算他们负隅顽抗,死刑,秋后斩。” “来,下注,赌哪一边?” 告诉我,生死面前,存在金坚的互相信任么? 第434章 “住手!” “住手!” “快住手!人要撅过去了!” 惨不忍睹的刑讯现场被马汉紧急叫停。 瘆得通体发毛,怒不可遏。 “你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吗?你们西南就是这么办案子的?你知道这种酷烈的逼供手段,属于重大违规操作么!丧尽天良!律法经章上明文禁止!一旦他罪不至死刑,活着出去,找讼师告你了,你这身官差皮都得扒下来!” “对,我们西南就是这么办案子的。”徐徐地起身,平静自然。 不止西南,大约整个基层都在这么干。 至于出了监狱以后,告老子违规操作? 停止冷水倾倒,揭开罪犯脸上的那层薄湿布,随意地扔到乱草臭哄哄的地面上。 翻着白眼,浑浑噩噩,阵阵抽搐。人脸已经泡得发白了,然而人体皮肤有其自愈能力,一小会儿就会恢复正常的外观。 “告诉我,这牲口身上有任何殴打外伤么?” “……” 马汉猛然梗住,噎得哑口无言。 从外观上看,这罪犯完好无损。 损伤发生在颅内,死撑着不配合,就会慢慢被折磨成精神病、痴呆、傻子。但就是告不了我,他们拿不出任何证据来。 第195章 “……” 面对一众惊悚的目光,忽然间回过神来,意识到沉浸在穿越老电视剧《包青天》的冲击中,忘却了伪装,进入工作状态,直接原形毕露了。 而那种原型,不是什么善类。 “大人,”赶忙收敛形容,褪去过分强势的锋芒,低眉顺眼,极尽温驯。 “马大哥。”我低哑地唤,悲痛地解释,“对不住,卑职只是……想到了家乡那些失踪的孩子、女人,那些被烧瞎了眼,走投无路的农民家庭,一时情难自已,并非故意如此狠毒。” 略顿了顿,哀郁地哽咽。 “有些东西,它们不干人事的时候,咱们就已经没必要继续把它们当人待了。” 校尉官厚唇微张,想继续教训,纠正些什么,阖动了几下,又闭上了 ,久久沉默无语。 谪仙般一尘不染的儒雅师爷若有所思。 沉吟着。 “徐捕头……” “卑职在。” 俯首帖耳,肃穆地抱拳听令。 “你适才所用策略,将受审者分隔开来,各个上酷刑,摧毁其身心,同时给他们每个人开出相同的利诱兼恫吓条件。” “谁主动,谁出卖,谁生。” “谁被动,谁固守,谁死。” “倘若他们都不招供,都赌同伙的忠贞,彼此信任,互相固守到底呢?” “实践中从未出现这种结果,”我如实向京衙二把手汇报,经验丰富,笃定至极,“关进绝境里的人们,只会互相叛离,彼此出卖,以求自保。” “从无例外?” “从无例外。” 然后他们给我配备了一个老前辈,赤诚、忠正、一根筋的李青峰,作为思想政委。 官腔宣称: 基层官差审案手段太过野蛮、原始了,尚且需要精进提高,掌握更多怀柔的、技术性的正规刑侦技能。 “小砸!” 亲亲热热,大大咧咧,揽着脖子往外走。 “师傅,徒儿明文,以后劳您多费心关照了。”甜甜蜜蜜,上道地巴结。 “得嘞,”京衙里的老人物摆手拒绝,推回暗暗塞到袖筒里的孝敬,眉目慈祥,乐呵呵,“臭小砸,甭贼眉鼠眼往师傅这里塞好处了,咱们这里是开封府,开封府!”着重强调,傲然地挺起了胸膛,与荣俱焉,无比自豪。 “正得很!不是外面那些世俗衙门,你在外面修炼得那些邪魔歪道,搁这里用不着!” 哦,是么? “人活一世,苦短长愁。功名利禄,俱是假象,生带不来,死带不走。”点点左胸膛,“但求对得起里面这颗良心。” 他说。 “哪日你垂垂老朽,躺在病床上,即将回归泥土,回首往生,可以平静地跟自己说:‘我活过了,我没白活,无愧于己,无愧于国。’” 包青天统摄下的衙门大约真的很正,滚滚浊世里的一股清流,否则哪儿来这种玉琉璃滋生的土壤,早摔得稀碎稀碎了。 跟这种好人亲密共处,使我产生了些许怪诞的不真实感。电视剧里的情节是凝固的,所有角色都被固定在那个时间段里,永远年轻、永远意气风发、永远纯洁无暇。 可现实里的时间是向前奔流的,草木会枯萎,人会变老,机关会腐朽,封建皇朝会崩塌,环境会发酵得越来越恶劣残酷, 到时候,李青峰这种琉璃盏,何去何从? “……” 兀自沉吟。 倘若开封府能永恒清正,庇他永恒安好如初,便证明了我活在二维文学世界中。 倘他某日摔得稀碎,便证明了我活在现实中。 个人逻辑更倾向于后者。 “小子,瞧你风尘仆仆,一脸损塞儿样,吃过饭了么,还饿着的吧?” “刚啃完一碟绿豆糕。” “瞎说,前胸贴后背了都。” 新得的便宜师傅一边拉着我往外头饭馆子走,一边上下打量着,用力捏肩膀头子,捏小臂筋骨,捏大臂维度,试探徒弟的体格深浅。 “真尼玛硬啊,跟石头似的……”心疼地感叹,“前些时日边疆来的那个姓蒙的,已经够黑壮了,结果你比他还风霜……” 我淳朴地咧出一口白牙来,故意操着偏远落后地区的浓重口音,憨实憨实地瓮声粗气:“俺们泥腿子都这德行。” 师傅大笑出声来。 “走,吃面。” “老张头儿——” “哎,您二位来了,快请进!” “照往常办,三个热炒,一碟茴香猪皮,一碟麻辣猪肺,一盘青椒鸡心。再来两碗热滚滚的油泼面。” “好咧!” 喷香的汤饭下肚,浑身暖和起来,秋冬的僵寒慢慢自四肢百骸散去,通体舒畅慵懒,神思渐趋放荡。 “能喝么?” “咱酒量二斤,灌趴下师傅您,不成问题!” “你……你这样……” 连脖子,带两颊,尽皆醺红。迷迷糊糊,大着舌头嘟哝,“好孩子,刚到京城,人生地不熟,先不要急着租房,先在衙门里暂且住下……那些本地的周扒皮,他们看你急着找落脚点,会往死里撸你……” “明儿,后儿,师傅带你找房……” “买单。” 我到柜台前结账。 “哎,您稍等,”殷勤应喏,算盘飞快拨弄,“小计三十九文铜钱。” “官差在这儿吃喝,是不是习惯月底销总账?” “是这样的没错,大人。”点头哈腰。 抽出一张票子来,按在柜台上。 “把咱师傅的帐全销了。” “这……”犹疑。 幽森。 “怎么,有问题?” “没问题,没问题!”掌柜的赶忙跑过来,照着伙计的后脑勺狠狠糊了一巴掌,赔着奉承的笑脸,奴颜婢膝,“全按照大人吩咐的办!” 帮着把酩酊大醉的烂泥扶到肩上,左右谨慎伺候着,陪着,送出饭店的门。 “您二位裹着披风,慢走,路上风寒,小心着了秋凉,下次还来……” 我将李青峰送回了家,交给他的妻儿亲属照顾,略寒暄了片刻。飘乎着醉步,独自回了下榻处。 巷口扶着粗糙的老树,深弓着背,酝酿了会儿,食指中指伸进去,熟练地下压咽喉。呕的一声,荤腥的酒液全吐了出来。 疲累地撑着腰,慢慢地重新站起身。 望着夜蒙大地,车马稀疏,长舒出一口浊气,脑子得劲多了。 第435章 在三座不同的大型酒楼分别定了十日的房,却都没有去住,而是落脚在了一家不那么正规的、不用登记身份信息的灰色小旅馆,使当局无法追踪到行迹。 现在看来,那么些布置,纯属杞人忧天,多此一举了。 倘若开封府把咱召过来是为了拾掇咱,送进骆城监狱。怎么都不会当天就交接数桩刑事重案,下放实权,还给配备了一个大实在师傅。 酒精作用下一整夜睡得格外昏沉,各种光怪陆离在梦里喧嚣地闪过,重新睁开眼睛时,恍然了许久。 直觉梦里的事物很重要,然而那些东西消逝之快,堪比渔燕在水面滑出的波纹,无论如何都捕捉不到,回忆不起来了。 凌晨时分,雾蒙蒙,人间静悄悄。 拿过桌面的水囊,慢慢吞咽,使器官活动带动着思维彻底清醒。被子叠成方块,扯平整枕头,下去解手,就着冷水洗了把脸, 天尚未亮透,铜镜里的影像很模糊,我点了盏油灯,方才看清楚些。安安静静地注视着,十指作梳,把全部头发拢到头顶,捆扎成牢固的武夫发型。 抚摸着镜中的影像,微不可察地一声叹息。 二十一世纪,黑长直、白靓软、短裙或吊带,小姑娘那是真漂亮啊……他妈的,现在脸无三两肉,又凶又横,跟个武松似的。 没有吃东西,晨练前吃东西会腹痛,晨练结束后才适合进食。跟旅馆后厨要了俩包子,揣怀里,捂热着,带着去了开封府。 衙门口的六个哨兵快到换岗的点了,背靠冰冷的石狮子,眼皮子耷拉着,无精打采,昏昏欲睡,全靠意志力在硬撑。 “来得这么早啊,天还没亮透呢,大人们都在被窝里睡大觉呢。”哈欠连天地打招呼。 这回穿着自己人的制服,绑着自己人的黑巾帽,挂着自己人的腰牌,他们不再朝我警戒大吼,捅刺长枪了。 “入秋以后天越来越短,日出时辰越来越靠后。”我随口拉闲呱,“要等天亮,那还练不练了。” “吃包子么,兄弟?”自然地递过去。“热乎的。” 值岗队长不客气地接过来,几口下肚,没了。 “就这俩?” “就这俩。” “下次多带几个,不够涮牙缝的。” “中。” 第436章 昨个儿傍晚报道得太晚,一番试探、交接占去了绝大部分时间,还没来得及安排人,带我熟悉府衙内部的构造。 第196章 不过也用不着,这么多年经验下来,各级行政衙门的布局大同小异,无非就那几样:审判公堂、会议花厅、兵甲装备库、官兵训练的演武场、藏经阁、验尸堂、小花园、值班寝区……等等。 摸索着来到演武场,占地面积比州演武场略小一些,四周松林浓郁,雾气氤氲缥缈,宛如泼染开的水墨图卷,空灵幽谧。 简单地热身片刻,润滑开全身关节,避免运动损伤。绕着场地慢慢地开始跑,跑到第二圈时,速度开始提高,逐渐增快,直至心肺所能承受的极限,保持住此般高速。 我像是人间自由的风。 汗淋漓,无比地畅快。 完成了每日例行的二十里跑量,慢慢地降速度,变成散步。 插着腰,走来走去,缓过劲来了以后,草地上俯下身,利用自重做体能强化训练。 做俯卧撑,如今我已能做一千个了。 然后是击打木人桩,练拳脚与格挡技。 最后是刀法。 “出来。” 双兵出鞘,半空中惯性地略作旋转,带出危险的刀花,侵略性地大步迈向林翳。 “鬼鬼祟祟,偷偷摸摸!什么贼碎!” “……” 天空已经泛鱼肚白了,环境中基本可以视物清晰,再三检查,没有任何人在此间藏身。 或许是错觉,我不能完全肯定。 以武者敏锐的耳力,没有侦察到任何动静,可那种隐秘的被窥视感……如骨附蛆地恶心。 “你的招式很烈,势如千钧,足以碾压绝大多数寻常官兵。” “可这套刀法本身的粗劣,导致了破绽并不隐蔽,遇到真正有传承的高手,一眼便被瞧出。最多最多,撑不过五十个回合。” 猛然回身,瞳孔骤缩。 “……” “明文,我没恶意。” 陌生的年轻人将双手摊开,又将身体两侧分别展示了一下,“没有携带任何利器。” 竭尽所能地表现无害。 朴素的灰蓝袍裳,容颜温润,气度内敛。与此方天地融化在一起,犹如绵绵不绝的松涛,又仿佛深秋时节,化不开的浓郁雾霭,幽暗且沉寂。 安静地对视了一会儿,观察反应,试探性地轻柔询问。 “我可以……靠近了么?” 向前一步,动作极尽舒缓、小幅度。 蹲下身去,露出要害后颈,捡起地上的枯枝,手掌包裹住枯枝锋利的荆刺,微微运起内力,轻松抹平,撸成一根光滑的细棍。 起身,满眸真诚,腼腆地弯了弯唇角。 “我帮你,教你怎么补上刀法中的漏洞。” “……” 看着我警戒后退的步法,青年敏感地不动了,停止接近。 “小伙子你谁?” 一字一顿,刻进记忆里。 “我姓展,名昭,字熊飞,常州府武进县人士。” 哎呦卧槽,领导! 没人跟咱说,直属大领导是个这么年轻的后生啊!他满二十五了么?成年了么?能担得了大梁么?包老青天得是多宽的心,才敢将那么重的职责压在这种小屁孩身上?…… 大抵感知到了我的怀疑、轻视,青年眉峰微微颦起,腼腆的笑意淡了些,垂下眼帘,好脾气地温声解释:“江南水乡稻米养人,偏白皙,所以略显得稚嫩了些。你别看我年纪小,其实我已经很成熟了……” “展大人!——” 鸡鸣破晓,日出东方红胜火,越来越多的官兵、衙役、武职……来到演武场中操练。有眼尖地望见了,远远地便开始热情打招呼。 “这么早便来督练方阵啊!您昨晚不是处理公文,熬到半宿才回去么?——” “事必躬亲,忒辛苦了啊!——” 便装朴素的古代官僚转过去,温醇仁厚,含着上位者亲切的笑意,一一与部属回应。 “……” 到此刻我才彻底消除怀疑,相信了,这是展昭,开封府的展护卫,老百姓头顶的展大人。而非什么蒙混进来,意图不轨的歹徒。 遥远模糊的幼时记忆褪离尘封,逐渐复苏,禁欲红袍的经典影视形象逐渐与眼前人重叠。 龙眉凤目,玉质金相。 侠肝义胆,镇守太平。 三尺青锋照人间不平,一身浩然正气不惹半星俗世尘埃。泱泱大宋,御猫展昭,只可远观,不可亵玩焉。 这是……活生生的童年男神啊。 “……” 男神看上去好嫩哦。 长得再高再壮,那一身俊逸的白皮就是会往下压年龄。 女童稚弱,看荧幕中强大帅气的男性角色是仰望、倾慕、憧憬。而今一把年纪,心智成熟,饱经社会毒打的老油条,再看曾经的男神,视角已然变成了居高临下的审视。 给老子当领导,他够格么? 小年轻长得这么好看,别着是个绣花枕头。 便装的官僚回过身来,我立时收敛了过于放肆的打量视线,低眉顺眼,毕恭毕敬,抱拳:“大人。” 大人温声说:“你随我来,我为你作示范。” 以两截树枝作双剑,硬生生带出了剑气如虹的激荡感。 他将我适才苦练的刀法流畅地耍了出来,然后后退几步,保持使人舒适的安全距离。 “你来。” 我想了想,回忆着上级在演示过程中所作的改进,放慢速度,重新砍了一遍。 “停,在这儿打住。”深深地拧眉,掏出树枝,自侧面微微接近,站定,沉声,“看我怎么劈的。” 在我看来明明一模一样的架势,小伙子却怎么都不满意。后来教着教着,甚至有点急了猫眼,冒火气了。口气愈发严厉,惹了好几个捕快、差役,远远地围观,幸灾乐祸地看领导训新丁。 “你这样……不对。”磨牙齿,“不行,来个狠的就能给你挑了。” 青年下垂在腰侧的拳头攥了攥,捏紧了细弱的枯枝。温良地垂着眼睛,无声地接近过来。 猝不及防,后脚跟被重重地一别,草地上滑出半寸。 “对,就这样,腿再张开些,把弓步稳稳地下压,下盘够宽,才能撑得起大开大合的暴烈刀式。” 一根树枝清晰地刺到下腋,肌肉防御收缩,上臂反射性地弹高。 武官转到刀锋正前方,没表情地考究着。 “可以了,我能看出的破绽全消失了。二狗子,记住此刻的状态。” “………………” 炽热的汗水滴滴渗出,湿透两鬓,流进衣领,肌肉酸麻到极致,大腿肚子阵阵发抖。 二狗子是谁? 牙缝里艰难地挤出,纠正: “大、大人,卑职姓徐,名明文,不名徐二狗子……” 官僚置若罔闻,转身离去。 “杜鹰,蒙厉悔——” “在!”“在!” 看热闹的差役中跳出两人来,身手矫健,龙精虎猛。 “练她。” “是!”“是!” 第437章 草啊。 上班头一天,鼻青脸肿。 叫杜鹰的捕头还行,灵活有余,力量不足,几十个回合便解决掉了。姓蒙的又黑又壮,如果我敢自称武松,那么他便是李逵在世,看着就能倒拔垂杨柳的那种。 很硬,硬炸了。 刀棍撞在一起,虎口阵阵发麻,几乎迸裂,溢出鲜血。拳头撞在一起,宛如撞上坚硬的磐石,筋骨剧痛,整条手臂近乎散架。 我当年究竟为了什么,放着好好的女人不做,装成男人艰难地活着。 啊…… 为了不化作他人眼中,易于犯罪、易于侵略的弱势群体,为了不轻而易举地出事,被人拐了去、抢了去、害了去。 “王八犊子,你他妈耍阴招!” 锁喉、挖眼、掏裆,乃至于抓起地面上的尘沙,往敌手脸上扬,毁灭对方的视觉。 “这可不是什么阴招,这是生死搏杀中最常用的实战打法。”疆场老兵嘿嘿嘿地奸笑,趁你伤,要你命,军武制式的三节棍,狠狠卡住了刀锋。 砸肘击,缴飞了出去,重重蹬了一脚,使弯刀深深插入地面数寸,短时间内无法拔出。 灰狼般极具压迫性地逼迫过来: “新战友,你还是得提早适应得好。在这儿多挨些坑,战场上少流些血。” 狡诈狰狞的神情微微收敛,咆哮。 “鹰子!” 腰腹猛然箍上了一股巨大的力道,背后偷袭成功。 操操操操操操操!…… 第438章 以前的邻居家养鸡,很多只大公鸡,早晨叫起来从不嗡乱,永远都是一只飞上树,高声啼叫完了,底下另一只再接着啼,一个轮一个。 挺好奇的,它们怎知道谁先叫,谁后叫,什么时候轮到自己? 邻居答曰:打出来的,它们自己会弄清楚。 暴力机关内部大抵也是如此,有关系的以关系排地位,没关系的以拳头排地位。 第197章 一一撂翻了杜鹰、马泽云、丁刚、章平、史为寒……,以及其他叫得上名字的,叫不上名字的捕快。又与蒙厉悔拼得两败俱伤,难分上下,直接奠定了我在京畿官兵部队中的初步威信。 我想做头狼,头狼不但要能打,而且必须擅于决策,挖空心思创造各种捞钱机会,带队伍里其它成员一起吃肉。 天子脚下,盛世昌隆。 帝都皇土,声色犬马。 纸醉金迷的名利场,片片富得流油。站在城墙上,几块砖头扔下去,能砸倒一大片五百万。 全国的经济、文化、政治中心,资源高度富集,吃肉的空隙比州级衙门只多不少。操作得好,短短几年就能积聚子孙后代,十辈子花不完的财富。 唯一需要顾虑的风险,只在包拯。 千古名臣,本朝最铁面无私的大清官,直面皇亲权贵的犯罪都严惩不贷,更勿论自家府衙里不老实的爪子了。 我可不想成为第一个被押上虎头铡的灰色重吏。 “孙婆婆,捣纱呢。” “哎,青峰大侄儿,你平日那么忙,今儿怎么有空过来转悠。” 老妇人放下捣衣杵,扶着伛偻的老腰,慢腾腾地撑起身来,在围裙上擦了擦手,把苍老的白发拢到耳后。 “坐,坐,家里晾了柿干,尝尝味儿怎么样,发好了么?” 蹒跚地来到晾衣架前,费劲地抬高胳膊,摘下一串一串黄澄澄的柿子条,泛着白色的糖霜,看着诱人极了。 便宜师傅接过柿干,啃了几口,满脸幸福享受,竖起大拇指。 “又糯又甜,绝!” 毫不吝啬夸赞,把老人家哄得眉开眼笑。 “……” 俺也馋,俺也想吃。 师傅戳戳我的下肋条子,隐蔽地传音入密:“你去看房,转转院子,差不多就这家了。她老伴走得早,孩子被抓壮丁押边疆了,至今音讯全无 ,咱们就当扶贫了。” 民居不大,胜在位置偏僻清净,环境葱茏幽雅。 外墙壁上长满了生机盎然的爬山虎,绿油油大片,让人心情清新。覆盖着这种爬藤植物的老房子,冬季不一定保暖,但酷暑绝对凉快。 我大概巡视了几圈,检查室内墙壁没有开裂的缝隙,水渠、小菜园、旱厕等一应生活必备设施运转正常,便在心中敲定了。 “恁要在这儿住?住多久哇?” 老妇人眼眸浑浊昏花,皮肤如树皮般又枯又皱,遍布触目惊心的老年斑,散发着腐朽的气息。像是没想到会有这种好事降临到自己头上,惊讶地发了半天的傻呆。 “半年吧。” 我估摸了一下,摘了几根竹竿上的糖霜柿条,慢慢地嚼,美滋滋地品尝。李青峰扛着扁担、木桶,夯吃夯吃,出门给老人挑水去了。 半年观察期,如果在开封府发展得不错,钱途可观,就东京买房定下来。 如果不行,丫这机关是纯纯为爱发电的清水衙门,一丝苍蝇肉都扣不出来,就想方设法找关系挪窝,另攀高枝。 在我唯利是图的庸俗人生中,钱权势是不朽的追逐目标。 “婆婆去收拾,这就给你收拾出最好的东堂屋来……” “别介,”我赶紧按下老太太,“咱有手有脚的,那么大条汉子,自己的事情自己干。您捣纱吧,咱自己慢慢收拾。” 满满一大盆粗纱布,看着都替老人家累。唉,她生养的儿女有什么用呢。 “哎哟!” 屁股上狠狠地被拧了一把,剧痛。 转过去身,好大一只呆头鹅抻着长长的雪颈,嚣张地嘎嘎叫,驱逐我这个陌生的“入侵者”。 “好孩子,别打!别打咱的鹅!这是看家的东西,比狗还要灵性!能撵黄鼠狼的!……”老太太心肝儿肉地阻挠着,被我抓起鹅脖子狠厉折杀的举动吓得魂不附体。 “……”行吧。 不能把房东太太的家禽给灭了,老房子空荡荡,平日里也没人跟她说话,这些个鹅鸡她大约是当孩子养的。 我撇撇嘴,不情愿地撒开手,大鹅迈着摇晃的八字步,一溜烟钻进郁郁葱葱的菜园子,惊恐地藏进豆角叶,没影儿了。 腚真疼啊,铁定拧紫了。 第439章 这片居民区的吃水井在几条街外,李青峰扛着扁担,夯吃夯吃,来回跑了好几趟,给院子里的大缸添水。 正好今儿下午有空,我抬了架木梯子来,爬到屋顶上,把老太太所说漏雨的地方,糊上黄泥稻草,盖上干蒲叶,重新修补好。 “大哥哥,爹爹去哪儿了?你不是说带雪儿找爹爹么?……”软糯的童声,纯稚美好。 “在这儿等等,爹爹很快就回来了。乖,莫着急,先玩会儿小风车,好么。”男声压着嗓,极尽悉心,无尽温柔。 好耳熟。 我把泥浆罐暂且放到瓦檐上,站在梯子的高处,居高临下,抻长着脖子,往墙外的景观张望。 灰蓝便袍的青年放松姿态,静静地等候在老榆树下,右手自然地下垂,无意识地搭在剑柄上,左臂稳如磐石地托着枚小小的女娃。也就五六岁的光景吧,扎着可可爱爱的寿桃头,趴在青年厚实的肩头,捧着七彩的风车玩儿,呼噜噜往里吹气。 啊……看得老子的心要融化了。 “孩子……”房东婆婆在底下慌张地喊,“甭分心啊,上头不安全啊,恁现在踩着高呢,下来,咱先下来,落到实地上……” 官僚闻声向墙头望来,对上我的眼睛,我朝他灿烂地咧开牙齿,挥起黄泥脏污的手掌,热络地打招呼。 “大人好呐!——” 大人轻轻点头,把视线移开了,继续安静地盯着巷子口,等着李青峰的身影出现。 “……” 他好像心情不咋地。 李青峰挑着满满两大桶井水,步伐沉甸甸,喘着粗气回来了。瞧见顶头上司,惊了一惊,立刻把水桶靠墙根放下,殷勤地迎了上来。 “展……” “我记得多次与你叮嘱过,孩子不能放在外面到处乱跑,必须得有大人在眼前看着,一刻都不能脱离父母长辈的视线。”武官的声调褪去了陪玩稚子的温柔,变得无比森寒,“你为什么记不住呢?嗯?是需要本官下令么?” 便宜师傅揩了把额上的热汗,结结巴巴,慌了神。 “属下……属下并非故意疏忽……只是……只是这个年纪的小孩儿正值撵猫逗狗,到处跑的时候,精力旺盛,活跃得很,哪里管得住呢?……”音量越来越低,畏缩地垂着脖子,毕恭毕敬,细若蚊吟。 “你是她爹,你管不了她?”武官压抑着恼火,低低地冷厉训斥。 小女孩看看心惊胆颤的亲爹,又看看一瞬间变恐怖了的、再也不亲切了的大哥哥,小暴脾气噌噌噌火气往上涨,嗷地一嗓子骂了出来。 “坏人!不准你欺负俺达达!” 啪的一下子,把七彩的纸风车糊到了猫脸上。 李青峰吓得险些当场跳起来。 “雪儿,岂敢犯上,快给大人道歉!……”惊恐地结结巴巴,竭尽所能地赔罪挽救,“大人,大人有大量……稚子无知……初生牛犊不怕虎,不知天高地厚……” 官僚半俯下身,放下臂弯,轻轻地把小女孩放归石阶上。慢慢地摘掉戳进衣领里的纸片,整齐地拢在掌心里,收拾利索,恢复整洁。 “她无知,你不该无知。” “李老前辈,你和姚老捕快、苏老捕头、沈老捕头……你们把一生的心血倾注于守卫民生太平,为国效力,鞠躬尽瘁。可以说是开封府的魂儿,大宋的脊梁。展昭敬重您,敬重到骨子里。” “初生幼儿宛若小鹿,跌跌撞撞,纯真无邪,以为人间到处甜蜜。喔,有些未经风吹雨打的老百姓可能也那么想。” “但您……” 青年顿了顿,不知道回忆起了什么乱七八糟的往事,艰涩恳切,苦口婆心。 “李师傅,您是见过那一卷卷不堪入目的卷宗的。人心幽密,怖过鬼神;人世险恶,胜于山川。没有比穿咱这身皮的,更切肤了解的了。” “大人……”便宜师傅哑然地低声,“这里是京畿啊……” 天子脚下,皇城根儿。 治安最有保障的地界,不至于吧? “京畿就从没有发生过案例么?”司法部门的高官反问。 “……” 有的,非常非常少,但还是有的。 每个地区都有,哪怕是一国帝都。 “宁可十防九空,不可失防万一。” “这是你的老来女,心头血。倘若万一……” “……你敢想么?你承受得了么?” 李青峰不说话了。 李雪儿犹自在猛烈地撕扯官僚的灰蓝裤袍,柔嫩的生命,粉拳宛如春日雨水般,愤怒而无力地敲击在成年人身上,叽叽喳喳,护短地怒骂: “不准欺负俺达达!坏蛋!坏大兔崽子!喊狗狗过来咬你!不准吓唬雪儿爹爹!……” 第198章 “……” 第440章 这人真挺好的,我由衷地感到崇敬。 这种位置,这种高度,还能有这份心。 以前没有这方面的意识,被家庭与学校保护得太好的学生,不谙外间世事,读书快读傻了,根本不清楚这种虚拟文学人物,真投放在现实中,等同于什么。 清澈单蠢的恋爱脑,小鹿乱撞,只知荧幕里的男神帅炸了,高颜值、高武力值、有钱有权有势,一出场便夺走所有视线,万众瞩目,万千少女尖叫。 开封,一国首都。 开封府衙,亦即首都衙门,一个国家的最高司法机关。 而掌握着开封府全部官兵部队的最高武职……放在现代,等同于什么部级呢? 曾经我看身边的街坊邻居是人。后来我变成了手握杀器的吏员,他们在我眼中,变成了圈里温驯愚昧的羊。 由乡衙到县衙到州衙到府衙,一层一层艰难地往上爬,我侍奉过很多任领导,在那些执掌暴力重器的大人物眼中,平民百姓……尽皆草芥。 假以时日,我若飞黄腾达,得以攀升为官。戴上乌纱帽,高高在上,睥睨底下无尽的战战兢兢、奴颜婢膝。视角再度升维,我猜我的认知、思想,恐怕会彻底与官僚阶级同化。 在展昭的位置上,我绝保持不住展昭这般的高尚。 “快下来呀,好孩子,有啥子热闹,落到实地上再凑啊,高处多危险啊……”房东老太太在底下帮忙扶着竹梯子,心惊胆颤,仰着苍老的面庞,皱纹深深,不住地絮絮叨叨。 我把装着泥浆的壶罐挂到臂弯里,慢慢往下爬,生锈的污黑铁环一摇一晃,嘎吱嘎吱轻微地响。 “明文啊——” 李青峰秉承着“死徒弟不死师傅”的基本原则,利落地拽我下水,转移当官的枪口方向。 隔着院墙召唤。 “大人亲自指点你的那套刀法,练得怎么样了?快出来耍耍,让咱们大人检阅检阅,有无精进,有无辜负开封府的殷殷栽培?——” “哎嘿,大人……哎嘿嘿,小的,卑职……”我屁颠屁颠小跑了出来,候到师傅左后方,俯首帖耳,满面堆笑,热切地摇尾乞怜。 灰蓝身形微滞,上位者严厉的训诫戛然而止。 “……” 古怪地凝视半晌,愠怒的火气消散在了秋风中。 “……罢了。”大领导摆摆手,“老前辈,你且去安顿小儿去吧。”几片榆桐叶悠悠地飘落,蹲下身去,摘掉女娃头顶的碎叶,郑重地勒令,“记住了,下不为例。” “是。” 李青峰垂首。 抱起女儿,后退几步,赶紧跑路,租房中介的活计也不干了。 稚嫩无邪的小女孩趴在父亲的肩头,吐着小舌头,略略略地朝展昭做鬼脸。 “坏哥哥、凶哥哥……” …… “契约签了么?租多久?” 迈入老旧的破门槛,拂开垂到头顶的豆角叶子,官员背着手在院中踱步几圈,环顾了个大概。 我心里藏鬼,迟疑了一瞬,没敢回答,也不敢撒谎。 “回大人的话,半年,”老太太替我答了,唯唯诺诺,又是爱戴,又是激动,诚惶诚恐地招呼高官入内,“青天,别往那儿去,那儿是鸡圈,腌臜,臭,脏了您的鞋底……” 领导回身。 “怎么才半年?” “……” 我把头压得更低了些。 “二狗子,你还有什么别的盘算么?” “……” “……大、大人,卑职名明文,不名狗子……” 上下打量着,忖度了一会儿: “是不是嫌开封府太清水了?” 这咱哪敢应。 当即武人礼单膝跪下,慷锵地抱拳,义正言辞地表忠:“加入包老相爷、公孙师爷、展大人统御下的开封府,是卑职三生有幸、莫大的殊荣!” 叹息微微,古井不波。 “啧,基层那几十年真没白混,说得比唱还好听,演得比戏台子还真情,两面三刀,口蜜腹剑。” “……” 妈的,这铁面清官阴阳得我好难听。 但是又没感知到丝毫厌恶的情绪,云山雾罩,实在让咱底下人有些拿捏不准了。 第441章 青年敛下好看的眉眼,曲肘,把袖口往上挽了几道。拎起李青峰扔在墙根的水桶,稳稳地快步行走,暗纹黑靴踩在绵软的鸡屎中,拎到院东角,堆砌木柴的棚子底下,将满满大桶水,哗哗地全部倒入了水缸中。 又撩起袍子,坐到了小马扎上,骨节粗悍的手掌浸泡到了寒秋的冷水中,自然而然地搓洗。满满大盆脏布纱,老人衰弱,需要磋磨着劳累好几天,武者力道大,不多时便全部给拾掇干净了。 “婆婆,你去忙,不用管我们小孩儿。”温声劝说。 “哎……” 老太太又惶恐,又感动,期期艾艾,一步三回头往屋里去了,不忘跟我们叮嘱:“你们都是好孩子……竹竿上有柿子干,自己拿了吃……” “确定新家定在这儿住了?” 年轻的领导抬眼问。 “是。” 我奴才嘴脸,点头哈腰地应喏。 “一场秋雨一场寒,十场秋雨要穿棉。乔迁新居,棉被、炭火、冬衣……一应物资知道去哪里置办么?” “回大人的话,不晓得。” 本来应该是李青峰带我逛,四处采买的,但那家伙,已然被严厉的训诫吓跑了。 就着低矮的石渠,青年将纱浣洗三遍,彻底浣洗干净。用后脚跟往后推开马扎,站起身,微弯腰,上半身向前倾,把湿漉漉的布纱拧干,淅沥沥的水不住地滴落泥土。 高高挽起的袖子露出两截小臂,很白皙,属于江南鱼米之乡的富养白皙,但是肌肉虬结,发力时,密密麻麻的青筋纹理毕露。 “……” 这厮武功绝对高到恐怖。 他端着木盆来到晾衣架前,就着衣袍擦干手上的水渍,把晾晒柿子干的竹竿挪到老人家的窗户底下,挪出晾衣服的地方来。背对着,展开两臂,唰地一声把布纱抖开,阳光下晶莹的水珠飞溅。 全部晾好以后,小小的院落里,粗劣的土灰布料迎风飘扬,自由恣意。又去锅屋找了把扫帚,把地面上的狼藉大致清扫干净,恢复整洁。 “跟我走,”扫帚立到墙角,木盆放到架子底层,木桶摆回原处,家务打理得有条不紊,“二狗子,我带你去采买,熟悉周围地形。” “……” “……是。” 不管怎么纠正,当官的都绝不改,对于这个奇怪的口癖实在已经麻了,爱咋咋地吧,随他喊,又不会掉一块肉。 然后我们就花费了整个下午的时间在逛街上。以新租的房子为核心,逐步往外扩展,把日常生活离不开的公共设施认了个遍,哪家的打铁铺子手艺最好,哪家的稻米行最实落,可以专门定做服装的布庄,虽不是最大却是经营最稳的孙氏钱庄,药店、车马租赁行、杂货铺子、菜市场……甚至于哪家店酿制的老酱油最香醇,早晨起晚了赶着去上班,哪个摊子的葱油饼最结实好吃,一个顶俩,他都一一带我认了个遍。 ……极尽细声慢气,温吞耐心,这人真有当老妈子的天赋。 就是有些商行吓了大跳,看到这张脸,还以为自家犯的什么事被查出来了,值班伙计心惊胆颤,几个殷勤伺候着,名为陪着购物,实为监视,另几个赶忙偷偷向后传话,喊掌柜出来奉迎。 做大了的铺子,哪家背地里没偷摸地倒腾点灰色货源,展昭懒得理他们,反正只要没折腾过分,衙门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开封府忙得很。 “逛这么久,来回走了好几遍,都记下来了么?” 眼珠子上转,微微回忆了小会儿。 “……嗯,大差不离。” “饿了么?” “有点儿。” 东拐西转,兜兜绕绕,来到一片烟火气浓重的市井餐饮区。 巍峨壮观的石拱桥底下,河水潺潺,苍翠的老松依傍着嶙峋怪石,车马、船只……天南海北的旅人在此经过,小饭馆生意红红火火。 客流量最大的时间段,人手明显紧张,六七个小二堂前堂后,来回跑动,忙得满面细汗,脚不沾地, “这家店虽然不够敞亮,但是做得螃蟹很绝,京城里的酒楼少有比得过的。” 坐下以后,当官的很熟练地抽出筷子,递给我一双,点了几个小菜,然后要了所有的招牌硬菜。 “糟香水晶蟹、柳鹅肝、芙蓉蟹肉、豆腐酥盒。” “嗯……”沉吟着,像是在回忆,“再调一份姜醋蘸汁送上来,鲜口。” “老饕啊,客官!” 伙计朝便服的官员比出大拇指。 “……” “……” “……” “……你怎么不吃?” 第199章 掰蟹腿的动作顿住,看向桌对面。 红澄澄,热气腾腾。 人声鼎沸里,芳香馥郁。 “大人想要什么?” “什么意思。”猫脑袋微歪。 “……” 他仿佛对我的一切都很熟悉,熟悉到毛骨悚然,毫厘入微。 自打孤身来到这个世界上,我便不信任任何人 。海里浮沉,明枪暗箭,凶险迭浪,哪怕在陈州的旧部,哪怕我曾经最亲密的兄弟战友,都不知道我真实喜好,只晓得我摆在明面上的弱点——好嫖娼。 这个京官查我。 且他做到的,远不止是“查了”那么简单。 你能想象,一个千里之外,素不相识的陌生人,连你半夜翻墙出去偷偷吃夜宵,惯常调的火锅蘸料里有什么食材,食材的各项比例都一清二楚么? 简直恐怖片照进现实。 “……” “……” “明文,放松。你要相信,我对你没有任何恶意,我永远不会伤害你。” 武官放下筷子,有意无意地松弛下双肩,缩小体型轮廓,最大限度表现得人畜无害。充分利用外貌优势,温柔养眼地笑着,仿佛不是执掌黎民百姓生杀大权的司法要员,而只是什么……友善的邻家小弟弟。 灯火昏黄,俗世嘈杂。 氤氲的饭汤雾气中,这猫简直漂亮得晕眼。饶是这么些年吃过玩过不知多少名伶戏子,还是不禁看入迷了。 英隽的容颜上,莞尔的弧度愈发大了,带了丝狡黠的意味,像是在得意。 “喜欢么?……” 向前探身,贴近着额头,极近距离,无尽温柔地低问,犹如残梦里虚幻的呓语,旖艳地引诱凡人迷离。 “喜欢。” 失了神般,痴痴地脱口而出。 “喜欢哪个,本官这身臭皮囊?还是这桌菜?……”幽暗地追问。 猛然收魂。 锵地往后退,椅子腿在地板上拉出刺耳的一声,邻桌纷纷往这里看。饭馆静了一瞬,又重新回归了嘈杂。 心跳莫名地很快,非常快。 深深地忌惮,近乎动物本能的恐惧达到了峰值,手已然无意识地按在了武器上。 “大人……” 嗓音无比干涩。 猫脑袋沉静地垂下,仿若无事发生,安然地扒弄螃蟹壳,令人食欲大开的蟹黄全部敞开,放到我这边的盘子里。 “怎么了?说。” “…………………………” 我滴妈耶。 这是展昭? 这是展护卫? 这是《包青天》里的展大人? 怎么和童年印象里的影视角色差别那么大,从小到大的男神,我记得,那分明是个……不苟言笑,严肃正直,近乎宝剑出鞘般的古代男人。 又雪亮,又纯粹。 而这个…… 一切语言在此变得灰白无力,难以找到能真正达其意的表述。 “……” 他仿佛成精的怪。 一半国法圣洁,一半仍浸在阴冷的地狱里,给人感觉无比地复杂冲击。 “天底下确实没有掉馅饼的好事。”大领导眼也不抬地命令,“回来。坐下。吃。” “徐名捕,本官照顾你,你去帮本官做一件事。” “但凭大人吩咐。” 谨小慎微,毕恭毕敬。 “齐槐巷住着个姑娘,姓丁,与你家相距不远,你常去走动走动,免得那些偷鸡摸狗的流氓老打她的主意。” “她是独身?” 刑侦敏锐,立刻意识到了什么。 “是。” 不可思议,农耕封建皇朝,到处都是宗族聚居,竟然有敢一个人独居的弱女子?……真不知该感叹那姑娘是胆子大,还是愚蠢了。 “谨遵钧令。” 垂首,阖手,铿锵忠诚。 “她很美,美得不可方物。”上司津津有味咀嚼着,待到口腔里的食物咽干净了,方才继续说,“你会很喜欢她的。” 两眸定定地凝视着,纯澈的眼睛里似有融化人心的小太阳,笑容温暖真诚,娓娓蛊惑:“说不定会爱上人家也未可知呢。” 第442章 我理解了领导所言“不可方物”。 她如果只是普通的好看,描眉画眼,涂脂抹粉,精致穿搭配饰,包装出来的古代小脚女人,那我还真没什么感觉,这么些年官场上混,什么没吃过没玩过。早脸盲了。 但这人让我想起了现代的一位老师,教经济学的女教授,业界大牛,白衬衫,短发,永远素面朝天,为人雷厉风行,对待学生认真负责,广受人们敬重。 她们身上有种相仿的气质,那是一种……怎么说呢,常年浸淫学术,心无旁骛,绝对专注,才能有的脱尘感。 活人气息很薄。 清冷却温和,礼貌却疏离,不卑不亢,自成一方精神境界。 扣。 轻敲一声,略作礼节性的停顿,再连续敲两声。 扣扣! “谁在外面?——” “徐明文,开封府的捕快。” “不好意思,我不认识这么个人。天已经暗了,我从来不在天黑以后给人开门,你如果真的有事,请明天再来吧。” “好的,打扰了。” 第二天早上,天大亮以后,外头有街坊走动了,独居姑娘家有安全感了,再过去重新敲门。 “姑娘,俺展大人的部下,大人让我过来跟你打声招呼,以后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尽管说,咱俩户挨得很近,几乎就是前街后巷。” 里头传来衣袂摩擦绿植,窸窸窣窣的行走声,接着是门栓卸掉的动静。 门开了,我感觉整个世界都亮了。 干净的面庞从门缝间伸了出来,门缝扩大,警惕的独居女子侧开身,示意我进来。 “请进。” 改良过的绿裙子,不累赘,反而有类似绑袖的设计,很方便行动。松松垮垮地盘着支木钗,粉黛未施,眼下两抹淡淡的青灰,熬夜党。 “徐明文,双人徐,日月明,文本账簿的文。没有字。” “丁南乡,南国之乡。” 封建时代的女人,当然更没有字。只有那些社会地位高,脱离了庶民贱籍,有点身份的老爷们才配得上字号。 我知道自己的外形有多么壮硕,虽说晒得黑,显得老实朴实,但到底儿视觉震慑性摆在这儿,故以人家姑娘有意无意地保持着一段颇长的安全距离,我也没感觉冒犯。 完全可以理解她的顾虑。 “徐大哥,大人让你过来的?” “嗯。” 我应声,在院子里的石凳坐下,微不可查地僵了僵,有点冰腚。 小姑娘没带我进屋,家里的大门用砖头别住,保持着敞开的状态,让外头过往的街坊能看到里面正在发生的事物。我暗暗点头,在心里满意这个独身女性的智慧,原以为是个傻子,原来脑袋挺精明的。 从屋里端出温热的茶水,又在石桌上摆了三碟瓜子、蜜饯、零食。饼干的式样很新奇,薄薄的,卷曲着,金黄酥脆,咬一口便碎成许多细密的渣。不像是外头糕点铺子的卖品,倒像是女人家自己的厨艺。 “展大人是个好官。”豆绿裙装的女邻居朝我福了福身,在侧对面坐下,摩挲着朴素的黑陶茶盏,垂着眼睑回忆,发自内心地感激,“我在奎州遇到的麻烦……若非京畿衙门插手干涉,恐怕已经出事了。” 我没深问揭其伤疤,她这种能遇到什么麻烦,刑侦这么些年,红颜多舛,红颜薄命,浩如烟海,见得多了去了。 无官无权依傍的商户只有一个下场,被抢。无宗无族依靠的漂亮女人只有一个下场,被奸。 “你放心,好姑娘,以后再也不会发生任何腌臜事了。”我想拍拍她的手背,宽慰她,又记起自己的社会性别身份是个大老爷们,半空中的手赶紧偏调方向,拿了几片酥糕点,扔进嘴里,咀嚼得津津有味。 这姑娘厨艺真棒。 英雄救美,又从泥沼的地方调进太平的首都,还帮忙安排在在开封府的验尸堂,继续担任技术职,还特意安排我这个手下过来照拂着…… 各方各面,无微不至。 她大约是被展昭看上了,我可得伺候好了,紧勤着,好好地巴结,指不定这就是未来的展夫人呢。 哪怕她没做成展夫人,只是展青天的情,妇,我舔着狗脸巴结好了,她吹几句枕头风,我都能少努力几十年,升官发财、飞黄腾达、无限可期。 嘿嘿嘿嘿嘿嘿嘿嘿嘿嘿嘿嘿嘿嘿嘿嘿嘿嘿嘿嘿嘿嘿嘿嘿嘿嘿嘿嘿嘿嘿嘿嘿嘿嘿嘿嘿嘿嘿…… “丁仵作,咱就住前面那条破落街,绕路或许得走小半盏茶的功夫,但是翻墙立马就能飞到。” “您夜里听到什么不对的动静,遇到什么危险了,不要慌,不要怕,在家里吼一嗓子,俺立马就到!随叫随到!”粗着嗓门,拍着胸脯保证。 第200章 “谢谢你。” 她认真地说。 “也请代我向大人转达谢意,感激不尽,衔草结环。” “啊呀,情意当然要带着礼物,亲自当面表达,才足够真诚嘛……”我朝她挤眉弄眼,极尽暗示撺掇,“大人喜欢……额……” 领导喜欢什么,目前我也还没弄清,“等我回去查查,跟那帮老兵油子打听清楚,展大人喜欢什么,丁仵作你对症下药,专门买好,专攻其所好……” “啊?……”犹豫,嗫嚅,“可是我并不宽裕,青天那种位置的大官人,喜好的雅趣,想必都很稀罕名贵吧……” 什么雅趣,屁个高贵。 大家都是血肉泥胎,都是俗人。 他喜欢的是你啊,你这美好的水人儿到他眼前晃一晃,再带上一份用了心意的礼物,他绝对心花怒放。 同为男人,老子对其他狗男人的脑回路洞悉得很,盼得无非就内几样儿:钱权势、下半身与真心。 钱不成问题,爷混这么多年,最不缺的就是银子了。 “丁仵作,你尽管梳妆打扮,用心挑选礼物,投其所好。其他的有我在,无需有任何后顾之忧。” 疑虑,心生抵触。 “徐大哥,你这是要借给我钱?……恕南乡不能从命,我从不向外借钱办事,这人情太大了,还不干净……” 不不不,我这是在你身上搞投资呀,妹妹。 “大人于我也有提携之恩,咱们俩齐心协力,共同的心意,怎么能算我借给你呢?你又不是不出钱。” “就这样敲定了。” 大包大揽,一锤定音。 姑娘被蛮横强势的大男子主义弄得很不舒服,沉默着,渐渐冷硬下脸,不说话了。盛开的喇叭花嫣红地攀附在木栅栏间,豆绿裙装与背景的草木交相辉映,清新秀婉,道是无情也动人。 “哦对了,”又想起了什么,问说,“家里现在有没有什么需要帮忙的?” “……屋顶有几片瓦滑了,夜里呼呼往里灌冷风,太高了,我不敢上去修补,怕摔断腿。” 我回去扛了梯子来,给她弄好。 “烟囱好像出了点毛病,不知道是堵了还是怎么回事,这几个月烧火做饭,烟灰老往回倒呛。” 爬上去检查了片刻,用长棍子使劲往里捣了捣,又倒了几桶水下去,折腾老半天,搞得灰头土脸,好歹疏通开了。 “没别的事的话我就走了,以后有需要尽管招呼哈,姑娘。” “好,嗯,嗯,好,嗯,一定,一定……” 优质的潜力股朝我盈盈福身,行了个这时代小娘子的福身礼,修养很好地目送我离开,然后两扇木门响着老旧的嘎吱声,重重地在内关上了。 第443章 他很难睡个好觉。思维犹如陷空岛的海潮来回汹涌,猛烈拍击着暗礁,摧枯拉朽;又如夏秋交接之际,桦树苍朽林叶间濒死的寒蝉,迸发出生命最后的挽歌,凄厉地聒噪。 永无止休。 永无止休。 像是有人在哭。 如果展昭闭目养神,强迫自己保持三分清醒,不允许坠入梦乡。那么他的思维里,会被开封府冗杂的刑案卷宗堆满,各色血色恐怖,冤沉七尺,死不瞑目,民生疾苦,被害者尸体碎块……铺天盖地,狰狞地挤爆,搅合成汩汩的血浆肉泥。 时常会激起生理性的呕吐,在深夜里造就满地污秽。 如果展昭放弃痛苦的清醒,任由自己沉溺,掉入人体所必需的睡眠。 他又会陷入那场漫长的大梦,各色光怪陆离的碎片将之包裹,散发着猩甜的腐臭气,铸就永远爬不上来的罪孽地狱。 一个碎片里,被发跣足的失心疯病人癫狂地拍打着门扇,抡起椅子猛砸窗户,撞击得门窗外的锁链哗啦哗啦响。 “放我出去!我已经给你们下了崽了!你们不能还这么对我!……” “放我出去!还我自由哇!……王八蛋畜生,我要吃你们的血肉,把你们告进阴曹地府!剁成肉酱沤肥!……” 怨毒地声嘶力竭,难以入耳地种种粗鄙咒骂,野兽断脊般声声泣血地哀嚎。 幼小的孩子被父亲拥着,害怕地依偎在大腿边,孺慕地扬起小脸蛋,天真无邪:“爹爹,妈妈怎么了……她为什么这么不快乐……” “妈妈生病了。”父亲慈爱地柔声,“多喝几碗药就安静了。” 万般皆模糊,云雾浓郁,场景转换。 “别、别伤害我……” 雕绘淫靡的庄园大床上,翠玉女郎蜷缩着,遍体青紫淤伤,体无完肤。 颤若糠筛,双臂紧紧地合抱着脑袋,神志不清地呢喃,乞求着,细若游丝。 “只要不打我,怎么着都成……老、老爷,陪谁睡都成,让陪谁就陪谁……听话,我听话……” 这不是他做的。 都是蒋四哥令人做的调教。 他从来没有伤害她,他从来没有伤害过自己的女人孩子。 意识激烈地翻涌,良知攥着青年的领子凶恶地诘问:可是如果没有朝臣的荫庇,陷空岛怎么有胆量?怎么敢这样残害衙门里的大捕头?…… 是,他是什么都没说,什么都没做。可仅仅一个似是而非的眼神,被底下黑白势力捕捉到了,就置弱者于万劫不复。欲望投射所到,尽归权力所有。 又是一阵激烈的挣扎,三魂六魄近乎嘶嚎着挣离,湮灭在莽莽玄天之中。现实中的夜晚,盖着厚实的秋被,小手指微微一抽。 不,不,不。 那不是他。 那是梦里的展昭,另一个戴着展昭名字的陌生他者,现实里的自己什么都没干,什么冤孽都……还……没犯…… 人应该被驯化的。 蒋四哥甜蜜地教导,活物向生,任何有其理智的活物,在发现无法摆脱笼圈以后,都会选择适应笼圈。 他会得到一切他想要的。 他的位置,他的权势,理应得到一切他想要的。就像其他高官权臣,豪门阔府,就像皇帝公侯,就像神。 瞧瞧,哪家哪户强抢入的姨娘,好吃好喝供着,几年生出了孩子,不都消停了,安生过日子,再也不闹了么?…… 是啊,展昭不禁也跟着这么想。 然后梦里的意中人选择了跟他同归于尽,杀了他,死在了陷空岛的报复中。 她最后看他的眼神没有一丝毫留恋。十几年,五个孩子,竟然没培养出丁点儿感情。 “……” 那是怎样的一双眼睛。 猩红怨毒,血丝密布,如绝路的豺。 如厉鬼。 猛然惊醒,大汗淋漓。 胸膛急剧起伏,心脏狂跳着环顾四周,黑暗的寝卧里家具俨然,更深寂静。迅速运转周身真气,调整脉搏。摸了摸身下的褥子,果不其然,一如既往,噩梦过后已经被密密麻麻的冷汗湿透了,形成大片人形的水迹,堪称狼藉。 “二公子,”堂阔宇深,值夜的侍者在外小心翼翼地问询,“又魇着了?是否需要把大公子请道长秘制的仙魑蓉清丸呈来?……” “……” 展昭一听到这个就头疼,他哥迷信道教术士的那股子痴劲儿,快赶上他叔伯爹娘,对于佛教秃驴的魔怔崇拜了。 一大家子各信各的,幸亏族里感情深,否则铁定人脑子打出狗脑子来。 抹了把脸,抹出了满手的湿。 无尽疲惫,低哑地扬声。 “不用——” 顿了顿,又摒退说:“以后也不要再提了,本官正值青壮,不需要。” “是。”“是。” 门外恭敬地应喏。 万籁俱静,皓月当空,诡密的夜枭扑棱棱划过池沼,留下片片银粼般的光波。 这大抵是他的报应。苍老的灵魂枕着蓬勃的臂弯,一动不动,久久凝视着黑暗的虚空,痴痴木木。 在睡梦中千万次轮回,永无安宁,至老、至死无解。 第444章 睡不着,这么直挺挺地躺尸也是浪费,索性起来练功。 深宅大院,高墙阔府,武进县安排的展族奴仆培育精良,训练有素。官僚在寝屋里点燃了一盏油灯以后,以官僚的寝屋为核心,沿着长廊,顺过东西两厢,接力般,全部亮堂了起来。 灯火通明,辉煌璀璨。 铺张了,展昭不舒服地想。 利眉深深地拧起:“我起来耍剑,你们跟着瞎凑什么热闹?” 遥远的梆子声穿过漫漫长街,打更人悠长的嗓音仿佛千百年从未变改变过,沙哑、粗砺,中气十足,尽忠职守地提醒着莽莽星夜下的千家万户。 “天干物燥,小心火烛——” 黎明之前,现在连卯时都还未到, “回大人的话,”老管家展忠颤巍巍地统率着众奴仆,严肃地坚持,“依族里的老规矩,主人家醒了,下人们就该跟着起来伺候。” “哪里有主人醒了,婢子小厮仍懒怠如猪的理。”与荣俱焉,努力地挺直伛偻的老腰杆儿,“更何况二公子如今已经位列朝班了,上上下下,更得格外注重体统,万不可被其他贵阔人家看轻了去……” 第201章 祖宗章程,天地礼法。 三纲五常,繁文缛节。 长篇大论,迂腐地嘟囔个没完没了。 “我去衙门里吃,犯不着扯上你们一帮子跟着受罪。”黑灯瞎火,一个个都睡眼惺忪,哈欠连天呢,叫什么事儿。 展昭转身就走,懒得跟这个爷爷辈的长者掰扯谁对谁错。 “哎!哎!……大人!二公子!……熊飞小子……” 老管家急了,蹒跚摇晃,跟在后面追。 哪里追得上呢,猫一样轻灵的身影融化进了墨色,再也消失不见, 只留这么一句命令,不容置喙。 “所有灯都熄了。” “……” “……” 不情不愿。 “……是。” …… 寒秋里,冷风如割,乌漆墨黑。 现在实在太早了,比他往常来京衙早很多很多,值班侍卫拄着长枪,倚靠着冰冷的石狮子,昏昏欲睡。 迷迷瞪瞪,冷不丁看到武官统领大步如飞,耷拉的眼缝骤然瞪大,整个兵吓清醒了。 赶紧暗暗捅肘子,把隔壁战友捣醒。 “快站直,展大人,咱们展大人过来了……” 六个明岗唰地全部站直,昂首挺胸,精神抖擞。依法门,刁钻地隐藏在各个黑地儿的,十几个暗哨也纷纷清醒了许多。 “好兄弟,”用力拍拍肩膀,体恤下属,肯定地称赞,“你们干得很好,辛苦大家了,马上就到换班的时候了,再坚持坚持 。” “是!” 众人声若洪钟。 他以为他应该是最早的了,结果还有更早的。呼哧呼哧,围绕着校场跑圈,没用轻功,只是纯蛮力拼命地跑,也不知道在修炼武学上的哪一块儿。 噩梦里鲜血淋漓的厉鬼化作了活生生的人儿。 专注、刻苦、沉浸。 幽暗的雾霭笼罩着茂密的松林,给武者形成完美的遮蔽,不知出于什么心理,再一次,年青的官员没有显身,藏在阴影中,长久静默地窥视。 二狗子。 狗儿姐。 狗儿姐飞快地攀梅花桩,在高低错落,凶险的梅花桩林里腾旋、挪移,龙精虎猛地练习刀法。 一个失误踩空,直接从丈高的危险高度掉了下去,武官心差点跳出嗓子眼儿。 滚翻卸掉可致残的冲击力,安全着陆,黑黢黢的狗儿姐呸呸地吐出嘴里啃的泥,拍掉头发上、衣物间沾染的脏污草叶,混不在意地重新爬上高耸的木人桩,主打一个皮糙肉厚,继续练。 “……” 官员收回探出的半只脚,重新隐入了林翳中。 广袤的校场中央,孤零零的狗儿姐遗世独立,专心致志地练石锁,粗长的武者双臂抡着六七十斤的沉重石锁,耍各种高难度的花活儿,累得面目狰狞,黑中发红。 最轻的四十斤,她自始至终都没去碰, 从六十斤的中等重量开始,一直练到三百五十斤的极大重量,很多精锐都难以做到。 到四百斤的石锁,她根本抡不起来了,便改作了提,扎马步,保持腰背挺直,防止闪了腰,两臂同时发力,龇牙咧嘴,咬牙切齿,艰难地提着往前走。 黑木陈旧的兵器架里,插满了官兵训练用的器材:刀、枪、剑、戟、斧、钺、钩、叉……艰难地提到兵器架旁,放归草地,略作片刻歇息,调转方向,又重新把石锁提起,拎回了原位置。 如此往复数次,强化四肢力量。 京畿衙门的校场里,最大的石锁重逾五百斤,前任武状元周卫疆能抡起来,本朝大将军庞统能抡起来,王朝马汉张龙做不到,赵虎能勉强拎动,展昭试过,能拎,但是很难,非常非常难,堪比登天。 果不其然,那黑黢黢的强悍女子无数次尝试,无数次失败,精疲力竭,汗淋淋,气喘如牛,无尽狼藉。 “……我操你爹!草你妈!操恁家大爷!老子日翻恁十八辈祖宗!扬了丫棺材板!”忽然间崩溃了。 气得发飙大骂,各种难听的污言秽语往外喷,对着硕大的石锁拳打脚踢,又自个儿疼得抱着脚嗷嗷惨叫,满场地滑稽地乱蹦哒。 展昭深感嫌恶。 没读过书就是不行,她应该去上几年私塾,就不会这么一破防就种种……不堪入耳了。 梦里的那个自己究竟哪根筋搭错了,鬼迷心窍,抓着这个棒槌死磕了一辈子。长得又不好看,油滑奸邪,不修女德,不守妇道,性子还那么烈,不识抬举地死脑筋。 从小到大,他心中向往的妻子样子,不一直都是母亲那种,贤惠温婉、端庄娴雅的大家闺秀么?…… 瘫软在冰冷的场地里歇息许久,胸腔剧烈地起伏,仰着头,一滴眼泪划出眼角。 “我不信。”喃喃,“我肯定能做到,我肯定行。” “不就是块破石头么?……别人能做到的,我一定能做到。别人做不到的,我也一定能做到……” 坐起身,绵长呼吸,稳定下心神,恢复冷静,重归理性。站起身,来回走动,给酸麻的双腿双足回血。 休息许久许久,虚脱的体力终于恢复。 半盏茶的功夫,重新站到了巨大到震撼的石锁前。 稳稳地扎马步,保持腰背挺直,防止闪腰负伤,两臂下垂,牢牢地握住石锁的拉棍,屏息凝神,气沉丹田,全身往一处发力。 脏污的双足深深地陷进了泥土中,精悍的武者短打在此刻彻底湿透,汗如雨下。 天地俱寂,时间在此凝固—— 石锁离地了,或许仅仅只有半厘,便砰地落回了地面,溅起飞尘扑朔。 但她确实成功了。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嗝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老子成功了!老子真他妈牛逼!老子简直牛逼炸了!”得意忘形,吊得日天日地,嚣张得找不着东西南北。 “今天我能把你拎起来一厘,明天我就能把你拎起来一寸,一年我就能把你拎起来走路,五年我就能把你抡起来耍!” 志在必得,发下豪言壮志。 拍拍巨大的青灰色石锁,沉声说。 “老古董,来日方长,咱们有的是时间较量。” “……” “……” “……” “瞅啥呢大人,一动不动,人都快傻了。”退役转职军人,以战场潜行的优秀单兵素养,鬼鬼祟祟摸到了大领导背后,蟒蛇般滑腻,自来熟地揽上了后颈,仿佛要上演哥俩好。 武官猛然回神,防御本能迸发,下意识地扣住脖子上的手腕,把背后偷袭者狠狠过肩摔了出去。 “哎哟卧槽!……” 老兵油子天旋地转,厚厚的熊背重重地砸在了地面上,钝痛得视觉发黑,半晌缓不过来。 “……是你?” 展昭愣了愣,赶忙伸出手掌,拉部下起来。 “蒙厉悔,你抄本官后路作甚。”略作思索,咧开虎牙尖尖,似真似假,危险地玩笑道,“嫌命长?还是嫌皮痒?怎么,又该紧紧了?” 第445章 “那啥,大家不都是说您像猫么,圣上也给您赐号‘御猫’……” 蒙厉悔贱兮兮地比划了下,吊儿郎当,不着四六地笑嘻嘻:“所以卑职就想试试,大人您突然受惊的时候,会不会真跟炸毛的猫一样,呼啦——”两臂带十指全部张开,夸张地作大鹏展翅状,“这样子飞上天,窜上树。” “去你的,皮这下很撒欢儿是不。”展昭笑骂,轻轻地踢了老兵屁股墩儿一下,“没死就赶紧爬起来,莫躺地上装咸鱼,天已经泛亮了,该操练了。” 回头遥望了眼校场中央,那抹强横坚硬的人影,又在继续精进了,这回练的是双兵刀法。一个女人,一个无依无靠的姑娘,她可真是把“只要练不死就往死里练”贯彻到了极致。每天、每月、每年,数十年如一日,以武痴般的疯魔,供养贫瘠土壤里,奇迹般的成活。 “你们同一期的这批新人里没有善茬,个个猛如虎,憨子,你可千万别落后了啊。”当权者语重心长地敲打。 “这您放心,进衙头一天咱就打遍了官兵部队。既然是您把咱从吃人肉的北疆乱世,调进了太平富沃的帝都,咱就绝不会丢了您的脸面。” 蒙憨子信心满满,助跑几步,矫健地腾空跳起,抓了把树皮,一下子坐上了高高的松树。又坐在树枝危险地向后仰倒,急速旋转下坠,仿佛自杀行为,然而稳稳地弓步落地,毫发无损。 进衙头一天他就打遍官兵部队了,论职业杀人,甭管老的壮的,哪个现役捕快,啊不,哪个现役捕头!是他们军人的对手? 什么马泽云,什么杜鹰、丁刚、史烈……在他蒙大爷的拳头底下,通通都得哭爹喊娘,输得满地找牙。 第202章 “就差一个他,就剩这根硬骨头了。”暗沉沉地瞪着远方,磨后牙槽,阴测测地低声嘟哝,“干掉他,爷就是天下老二了。展大人,您老大,咱老二,其他通通都得往后排,咱只服您一个,只听您的命令……” “什么?” 统领微侧脸。 兵油子赶紧自罚,飞快地拍自己嘴巴子:“哎哟这张臭嘴,说话永远不过脑子,包相老大您老二,张龙赵虎王朝马汉四位校尉老三老四老五老六,小的算哪棵葱哪头蒜,小的最多最多也只能排老七……” “干翻了这个新来的刺头儿,咱就能排老七。”含阴带狠地自语,抽出腰间的三节棍。 军武制式,用力拉扯化作链棍,用力合变成长枪,两头都带着锋利的矛刺,阳光下寒光凛冽,轻易可夺人性命。 “你去做什么?” 展昭抓住雄赳赳气昂昂的恶棍。 天光大亮,越来越多的官兵、武职进入校场操练。 有些呈数十上百人的方阵,大规模训练劈刺,呼喝声震天,激起尘土迷离;有些两两一组,搭档互练近身肉搏,你来我往,缠斗得难分难舍;还有些骑马射箭,飞矢如蝗…… 练力量的,练速度的,练灵敏的,练远程的……眼花缭乱。 不知不觉,王朝马汉也来了,正在指点针对逃犯的围猎刀阵。 “寻衅打架呀,”恶棍理直气壮,理所当然,“打趴下了徐二狗,卑职才算是真正称霸官兵部队无敌手。” “……你没看到她刚练完石锁不久,正值力竭么?” “对呀,不然我现在找他茬干嘛,他打我?我打他?当然是趁他病,要他狗命,我打他啦!”用力摆臂,不耐烦地甩脱开,“啊呀大人,兵者诡道也,赢就赢在一个缺大德,不关您的事,少他娘咸吃萝卜淡操心。” “……” 武官眼睁睁地看着蒙厉悔雄赳赳气昂昂地进发,然后发生了如下情景。 备战架势,警惕地后退。 “这幅难看的咬人嘴脸,你想干嘛,老兵?” “嘿嘿嘿嘿嘿嘿嘿嘿嘿嘿,狗子……”不怀好意地猥琐笑,步步逼近,“你猜你爹想干嘛?” 黢黑的狗子扭头就蹿,毫无气节地逃跑,快成一道闪电。 老兵跟在她后面挥舞着三节棍,嗷嗷兴奋狼叫着追,引得凑热闹的围观衙役无数,场面那叫一个鸡飞狗跳,飞沙走石。 追到灌木丛,突然跃出三条埋伏已久的大汉,猝不及防的老兵陡然陷入劣势。 结结巴巴,防御架势,步步后退。 “你、你们这帮孙子,想干嘛?” “嘿嘿嘿嘿嘿嘿嘿嘿嘿嘿,憨子……”以毒女子为首领,四头捕快如同四匹齐头并进的凶兽,不怀好意地猥琐笑,步步逼近,“你猜我们想干嘛?” 战况不利,老兵秒从心,掉头就逃。 徐明文、杜鹰、马泽云、丁刚,左右包抄,哪里逃得掉呢?紧密协作着,当场扑下。 “你们群殴,算什么英雄好汉!” “有种单挑!有种单挑!” “卑鄙无耻,下流恶毒,这不公平!这不公平!……”撕心裂肺,响彻云霄,无数鸟雀受惊地飞出松林,翱翔在鱼肚白的天空。 “对丫这种缺大德的损塞儿有啥道义可讲!殴的就是你!” 洋洋得意,骑跪在俘虏的后腰上,充耳不闻所有污言秽语的吼骂,老辣地抽其腰带,反捆其双臂,死死地压制住所有激烈的挣扎。 恶狠狠地抽了其后脑勺一巴掌,嘿嘿嘿奸笑:“别挣了,好战友。这是活猪扣,猪都挣不开,你能挣得开?” 扬起声,居心恶毒地扩大事态: “来来来,走过路过不要错过——” “弟兄们,老子跟你们许诺过,让你们有报仇泄恨的一天,说到做到了吧?咱姓徐的可从不吹牛逼!——” “徐哥牛逼!” “徐大哥智勇牛逼!” 一波声浪更比一波声浪更高。 “来,鹰子,旧日属你被这厮欺负得最狠,你先揍。” 鹰子咧开森森白牙,握着碗大的拳头,喜笑颜开地抡圆了膀子,满面春风,倍感今天可真是个喜庆的好日子。 “泽云你排第二,刚子你排第三,念辞你排第四……”隐隐约约,已有成为小团体主心骨的趋势,又扬起声,往后招呼着,“来来来来,大家有仇的报仇,有怨的报怨,都来后面排队啊,不要急,不要乱,都有份,都能挨得上号……没仇没怨,想过来踢上一脚也可以……” 蒙厉悔发出了杀猪般的嚎叫,其情其境之可怜,闻者…… ……闻者非但不感到悲伤,反而全都幸灾乐祸地笑出了声。 “大人!……” “展大人救命!……” “展大人!您不能见死不救哇!放任他们以多欺少,不义之战哇!……” “嗷嗷嗷嗷嗷嗷嗷嗷嗷嗷嗷嗷哦嗷嗷嗷嗷嗷嗷嗷嗷嗷嗷救命!……” 一方光长块儿不长脑子,另一方既长块儿又长了脑子,冲突起来,两方战力对比太过惨烈。展大人不忍直视地遮住了眼,连带捂住了上半张俊脸,被麾下杀猪过年般的热闹气氛吵得脑仁涨疼。 牙缝里挤出一丝细弱的气音。 “……王朝,你去。” “是。” 王校尉恭敬领令。 而那边已经呼声越来越高,大伙儿集思广益,拖着半死不活的家伙,准备挂到树上玩儿。 “吊起来!……” “倒吊起来打!……” “行了行了行了,”王朝拨弄开人群,护住残血,强憋着笑意,森严地环顾四周,尤其在某个姓徐的老豺狐身上着重停了停,然后把跃跃欲试的年轻后生们逼退,“都是自己人,玩过火了就不好了。万一不留神,真伤到要害了呢?到时候大家伙儿后悔都来不及……” 陈州州衙出身,心黑手辣的始作俑者立刻附和,奴颜婢膝地带节奏,积极地捧上级的臭脚。 “头儿说得对!……” “大家听王头儿的话,今儿的教训到此为止!……” 人群中有捕快恨恨地啐了声,犹未解气。 “姓蒙的你记着,今天是看在王头儿与徐哥的面子上,否则的话……”望了眼远处的树,以及已经准备好的麻绳,意味深长地从鼻孔里喷出个示威的单音节,“哼!” “看你以后还敢不敢再蹦哒,到处现眼,惹人厌!……” “走走走,散了散了……” “都散了,都散了,回去各练各的,等会儿还要赶着去伙房抢前排呢,听说今天大厨炖了红烧狮子头?……” “啊?真的假的?……” 人流的注意力一下子被转移了。 喧嚣渐寂,几只麻雀落归树梢,歪着脑袋,叽叽喳喳,好奇地旁观底下的血迹斑斑。 王朝帮鼻青脸肿的猪头三,把反捆双臂的活猪扣解开,腰带扔到他胯间。 “自己提裤子,自己系上。” “呜……”欲哭无泪,可怜兮兮地求助,“提不上了王头儿,手骨全脱臼了,” 王朝嫌弃地托着老兵胳膊,摸索了几下,咔擦咔擦两声,利落地帮他接上。 简直无法理解。 “唉,你说你这人啊……你说你惹他干嘛?你说你惹他干嘛?……” 哪有吕奉先跟司马懿斗得啊,大庭广众之下被整治得亲爹妈不认识,面子里子全丢没了,差点被倒吊起来迎风遛鸟。 远望已经隐约成型的四匪团伙,好心好意地相劝:“啧,我要是你,以后瞧见他便绕道走,躲得远远的。” 老兵轴得很,比黄鼠狼更睚眦必报,记仇八百年。呸地朝旁边啐出一口血痰,揉着剧痛的胳膊肘,凶悍地愤愤不平。 “个孙贼……给老子等着,老子不信丫没有落单的时候……” 劲装威猛的校尉官不再劝了,好言难拦该死鬼。 每一批龙精虎猛的新人加入队伍,年纪大的老人退出队伍,都意味着基层势力格局的重新洗牌。武夫间的斗殴永远遏制不了,更绝避免不了。他们狼犬内部斗争,撕咬得激烈,倒也省了他们中层管理的心力。 圆圆脸上满面虚伪的同情,连连赞同。 “嗯,你的想法很正确,你自个儿多加保重。” 第446章 于是他终于开始明白,为什么她到死都不肯低头,到死都没对他生出一丁点儿感情。 连带着对他的孩子都那么恨。 身为母亲,竟然亲手宰了他们共同生育的骨肉。 云儿、风儿、旭旭、小霞,以及摇篮中尚未长开,无法确定血缘关系的蒋浪。 每个名字都是为父者的心头血,浑浑噩噩的梦境里,每道孺慕的稚嫩童音,都在千疮百孔的灵魂上持续刻刀。 一笔一划,连剜带钻,血肉模糊。 “爹爹……” “爹爹抱抱,爹爹举高高……” 第203章 “爹爹,旭旭今年又长高了,什么时候能上学堂啊?……” “父亲,我的剑法练得怎么样?快夸夸云儿……云儿明晚想去画舫玩儿嘛,好不好嘛,爹爹最疼云儿了……” “娘亲?娘亲……” “妈,不要!……” 为什么…… 血泊中的孩子痛苦抽搐着,呢喃地诘问,难以置信。 高官莫名联想到了什么,封存在藏经阁禁区的一捆陈年卷宗:有个女人,文件记载名为魏刘氏,冀州郭县人士,被拐卖到了西部山村,数次逃跑失败,于是某天深夜里,用菜油混猪油纵火,连自己带丈夫全家,通通烧死在了大火中。 在那之后,该村庄再无一户男人敢买媳妇。 “……” 何其相似。 反正他如今虽权势更盛,却绝不敢再对这头狼轻易动手了。 得谋划长远。 得教她心甘情愿。 一边挎着剑巡视官兵操练方阵,一边留心东南边的动静。 四匪团伙初具雏形,活动起来,已经开始形影不离了。以军师为核心,以武力排地位。徐明文、马泽云、丁刚、杜鹰。 徐明文和杜鹰摔跟头,马泽云与丁刚贴身肉搏,四个团结地聚在一起,拳拳到肉地练近身格斗。 有输有赢,往复数次。 然后狗头军师提议,提高难度。 “真实的街头作战场景,要远比这个混乱残酷,”她说,“敌人不可能道德地一对一,和咱们单挑,让咱们战士注意力集中。” 所以,练一对多。 且是被攻击者赤手空拳,围攻者持利器行凶。 第一场。 徐明文、杜鹰联手围攻马泽云,二对一,马泽云支撑了不到四十个回合,鼻孔底下挂了血,胳膊挂了彩,被刀背狠狠地拍到地上,灰头土脸,趴了。 嗷嗷地抱头惨叫。 “别打了别打了,我认输!就日常训练而已,这他妈是人干的事吗!嘶——” 马泽云负伤,退到旁边墩子坐着,解开半边上衣,龇牙咧嘴地包扎伤口。 第二场。 换杜鹰、丁刚,二对一,围攻赤手空拳的狗头军师。狗头军师在第五十个回合时,凶险地卸掉了杜鹰的官刀,拧折了其手腕。第九十个回合时,狠狠地抱摔倒了丁刚,山一样魁梧的汉子砸在校场地面上,发出沉重的闷响。 “哈哈哈哈!渣渣!……” 茶壶状骄傲地仰天大笑,笑够以后,伸手把晕乎乎的丁大刚柱拉了起来。 “爷们儿拳头真够硬!牛劲儿能达五十石吧?你那记重拳差点把咱隔夜碗捣出来!”夸赞同袍。 丁刚:“滚滚滚滚,他妈的,老子脑浆都快被你摔匀了。” 包扎好伤口的马泽云从墩子上起身,脱臼复位的杜鹰也过来,一个手持锋锐的长枪,一个长刀凛冽。 第三场,依旧是针对徐明文的围攻训练,再次升级,马泽云、杜鹰、丁刚,三位骁悍的年青捕快,各占据一处方位,成三角阵法,同时发动猛攻。 他们练得实在太过野蛮,太过暴烈,年老的捕头、年轻的官兵……许许多多人员渐渐往这边聚集,被吸引得全神贯注,时不时地跟着惊呼,时不时地跟着痛叫,仿佛格挡失误,被踹了腰子的是自己。 嘿! 哈! 嘶!—— 卧了个大槽!…… 一对三,难度实在太高了,拳头与闷哼迸发,飞毛腿与回马枪紧连,时不时还有踩掉的鞋子,踢起的石头……场面无比混乱。 第七十二个回合,她以左腿负伤为代价,险之又险地将马泽云打出了局。紧接着第七十三个回合,便由于暴露出来的防御漏洞,被杜鹰、丁刚联手拧翻,押跪在了地上。 “嗷嗷嗷嗷嗷嗷疼疼疼!好兄弟,撒手撒手撒手,胳膊快拧断了!……” “狗叫得挺欢儿啊,适才气焰那般嚣张,牛逼哄哄,咱们还真以为你是武神下凡,金刚转世,能硬生生一扛仨呢!……”杜鹰在搭档耳边咬牙切齿,爽到极点。 围观群众看热闹不嫌事大,也纷纷发出喝倒彩的失望嘘声。 “人不嚣张枉年轻嘛,不嚣张那还叫年轻人吗?该嚣张就嚣张,不然活着还有啥意思么……”二狗贼混不在意,自有一套歪邪的生存哲学,嘿嘿嘿谄媚地讪笑。 鹰子、刚子、泽云,整整齐齐地冷脸。 “哼!” “哼!” “哼!” 晴空万里,飞鸟别枝。 狗头军师退下,坐到墩子上修整歇息,舔了舔干燥的嘴唇,拔下塞子,扬起脖颈,喉结滚动,咕咚咕咚大口地往里灌水。 她已经完全汗湿透了,快燥成人干了。 第四场。 马泽云、丁刚联手,二对一,围攻训练杜鹰。杜鹰是他们四个中最弱的,赤手空拳,没能撑过五十个回合。 第五场。 马泽云、杜鹰联手,二对一,围攻训练丁刚,丁刚撑了近两百个回合,蹬飞了杜鹰,最终倒在了马泽云疾如鬼神的回马枪下。 第六场…… 第七场…… 第十一场…… 不断地循环往复,不断地歇息又榨干。 直至彻彻底底地筋疲力尽,四仰八叉,全部瘫在地上大口喘息,累得一根手指头都动弹不得。 这种训练很残酷,可实在真实,无限逼近最糟糕最恶劣的作战绝境。肉眼可见,团体中每个成员的闪避反应越来越快,袭杀技巧越来越精毒,联盟合作越来越默契,心有灵犀一点通。 而其他寻常官兵、捕快、捕头、武吏……倾向于安逸的老套路,没人愿意主动接受这种毒打式的锤炼。依照这个势头下去,徐明文,他刻苦的狗儿姐,很快就会如梦境中事物的发展,把她控制的团体凝练成基层中最锋利的刀。 再加上一点点好处,一些灰色的发财路子,一些蛊惑人心的号召力……能打且擅长分肉,她会成为官兵部队中无冕的头狼。 开封府的大捕头。 皇城脚下,京畿治区,四大名捕之首。 第447章 几场霜冻过去,万物凋零,阴郁的松林更添苍劲的暗色。大雁已经全部迁徙往更南方去了,当地仅剩少量抗寒的麻雀、黑鸢、白头鹞子。 寒秋气温很低,训练的兵丁却很热,一些武夫干脆脱掉了上衣,捆在腰间,精赤着膀子继续与搭档激烈地对打。 放眼望去全是块儿与胸毛,豆大的汗水顺着涨红的脸庞、青筋毕露的粗壮脖子、壮硕的背脊……淋漓地往下淌,濡湿青黑的裤腰。 滚烫的人体源源不断地向外散发热量,在空气中形成肉眼可见的片片白雾。 “啧啧啧,看不出来啊二狗子,你脸黑得都快赶上包相了,小腿竟然还挺白?” “莫挨老子。” 头也不抬,精准截停。一巴掌拍飞捏过来的爪子,继续专注地缠绕包扎,给腿肚子上划开的刀伤止血。 杜鹰停止了活动肩膀头子的动作,严肃地瞪向马泽云,压低声警告:“不要命了么憨批,咱们之间再怎么插科打诨都可以,怎敢拿老相爷的名讳开涮!……” 马泽云脸色微变,立刻飞快地环顾四周,还好,没人注意到。 心虚后怕不已。 “是我失言了兄弟,多谢提醒。” 幸亏没让四大校尉中的任一个捕捉到,否则接下来仨月有他受的了。 赤红旌旗猎猎,阴冷云天中唯一一抹亮色,分外鲜艳。丁刚侧靠着粗糙的旗杆休息,攥着干燥的猪肉干用力地撕扯、咀嚼,看着就很费牙。 随口问了嘴:“哎我说,老哥,咱们都热得打赤膊了,你咋还穿那么厚,一件不脱,不怕闷出痱子来?” “吃吃吃,就知道吃。”老哥回怼道,“天天吧唧着那张嘴,一刻停不下来,你丫不撑得慌么?” 农民家庭出身,人高马大的刚子朴实地憨笑:“嘿嘿嘿,俺爹说了,只要还有空间,就得继续塞满……”刻意吸气,把腹部涨大,然后拍了拍自己毛茸茸的结实肚皮,拍得砰砰响。自豪地向朋友展示,嘿,实心的。 老哥翻起了白眼儿。 老哥的狗腿子,杜鹰,也跟着翻了个白眼儿。 “给我一块。”马泽云不客气地讨要。 “呶。” 饥肠辘辘,牛嚼牡丹。 “不是光盐腌啊?甜辣味的,还挺好吃……”吧唧着嘴回味,意犹未尽。 “那我也来一块。” 徐老哥一骨碌爬了起来。 “我也要。” 鹰子不甘落后,仗着身法灵敏,扑身去抢。 “去去去!一帮子争食的猪猡!” 三分,四分,眼瞅着就要见底了,丁刚捂着黄油纸转身就跑,“俺老娘好不容易给俺做的,回家找你们自个儿娘要去……” 猝不及防,险些撞上,猛地刹车。 “展大人!” 第204章 嬉皮笑脸追撵的三个坏家伙也哑了火,瞬间安静如鸡。精锐捕快,严肃、威猛又忠诚,服从地垂下眼,恭敬地齐声。 “展大人。” “展大人。” “展大人。” “嗯。”展大人应声,视线直接投在了他们的头子身上,“我提点你的刀法练得怎么样了?” “尚可。” 老哥对着大伙儿的顶头上司明显萎了很多,不敢把话说太满了,防止待会儿扯了蛋。 “那么展示给本官看。” 统领摆出了检验的架势,但却没有让出场地。 “大人,劳驾您往旁边让让……”讨好地笑,奴颜婢膝,小小声。 “你的敌人是我,明文。” “……” “……大人您在逗卑职玩?” 小伙子仍然一副严师的姿态,丝毫没有玩笑的意思,深知双方差距悬殊的徐明文整个不好了。 这可是展护卫啊。 《包青天》系列,包公的守护骑士,影视剧世界里的战力天花板。 解下巨阙剑,握到右手中。 剑并不出鞘,只抬起到身前,平举。 “动手,用双刀。” “……” “……属下不敢犯上。” “这是道命令,不是在和你谈。” 公衙内部,等级森严,令重如山。 回头看了看几个担忧的战友,咬咬牙,只得哆嗦着酸疲的胳膊,硬着头皮上。 电光火石,未到三个回合,青灰色的双刀全部被打掉,深深地插坠入地面,达数寸。没有人看清一切怎么发生的,御猫的速度太快了,游移如灵猫,疾诡若雷电,挡无可挡。 “这不可能!” 全力以赴的拼搏付诸于东流,几十年的严酷自律在此刻尽数被否定,眼圈红了。顾不得僭越犯上,低低地嘶吼。 “你告诉过我,改良后的刀法不再存在任何漏洞!我也找王朝马汉检验过了,确实不再有破绽!” “就算你是展昭!就算你是那个大名鼎鼎的展护卫!……就算你是……” 年少时代仰望的男神影像…… 怎么会如此?! 怎么能如此?! 不惜一切代价苦练纯熟的刀法,毫无破绽。纵使打不过,但理论上,只防不攻,她至少能在这人手底下撑过五十个回合。 积年累月,风吹日晒,打磨得黄黑的脖颈涨得暗红,包裹严实的胸脯,带着宽厚的双肩剧烈地起伏。 情绪之激动,恭驯的伪装尽数破裂,泄露出里面真正的獠牙凶猛来。 干燥的嘴唇蠕动着,几近失态,修养粗鲁,下意识地想要破口大骂某些不好听的东西,记着自己的身份,上下尊卑悬殊,理性压制着,又硬生生憋了回去。 武官静静地旁观。 当权者居高临下,富集优势。 厚重的剑鞘挟制地抵在咽喉位置,倘若这不是剑鞘,而是真正吹毛断发的巨阙剑,此刻她已经血溅当场了。 “你知道你的弊短在哪里么?”武官轻轻地问她。 流氓蹲姿势,丁刚停止了咀嚼猪肉条的动作,杏仁大的眼珠子一瞬不瞬,一眨不眨,明亮地盯着紧张的局势,身形宛若凝固了的雕像。 精赤的武夫脊背,汗气仍在蒸腾,散发到冰冷的空气中,化成幽秘的白雾。 “我还不够努力。”疯子似的败者,猩红着眼圈坚定地回答,“我还得更加努力。从明天开始,再提早一些,四更便起来练。” 杜鹰听得倒吸一口冷气,马泽云紧绷着脸,拳头暗暗攥起,脸上神情阴云密布。 他们也都是草根,同为普通人,他们对徐明文此刻的辛酸、愤恨,乃至于快要钻牛角的焦虑痛苦,感同身受。 “你没有传承。”展昭诛心地告诉她,告诉这个无父无母、无家无族,出身低微卑贱的泥腿子。 “……” “……” “……” 杜鹰、马泽云、丁刚,团伙中暗暗对视一眼,从战友神情里看到了相同的东西。 统领落在他们老哥身上的眼神不对劲。 这种瘆人的势在必得…… 远超过上级敲打下属,立下马威的范畴。 不像是男人对下属,更类似于,男人对…… 莫名其妙,马泽云古怪地联想到了,在老家逛窑子时遇到的一幕:豆蔻年华的女奴到了可以接客的年纪了,于是老鸨便把她打扮好,令她开,苞赚钱。童妓面对膘肥体壮的嫖客,哭得梨花带雨,跪在床上,不住地磕头。 “老爷你饶了我吧!我还小啊……” “求求你,老爷,饶了我吧,我给你磕头了!……” 采花无数,享尽人间极乐的老爷,搓着宽厚的咸猪手,嘿嘿嘿地淳朴笑。上下打量着女娃小巧玲珑的骨架,撩起了碍事的长袍,大步跨上前,一树梨花压海棠…… 晃了晃脑袋,甩掉脑子里乱七八糟的浮想联翩,马泽云后背寒毛全竖立起来了,鸡皮疙瘩层层重重的地往外冒。 妈的,怎么能把展大人的影子往老嫖客身上套呢?该死,罪该万死!…… “我们没有人是这么修炼的。” 武官统领对他们老哥娓娓蛊惑,耐心绵长地教诲。 武学大成的剑客,出口即圣典圭臬。 “跑不能抵御轻功,就像蛮力会被内力直接震碎。再缜密完美的刀术,没有雄厚的内家修为作支撑,尽作了花架子。” 官僚微微用力,将剑鞘上抵,抬起了豺狼的下巴,清晰地捕捉到了她眼中,那种属于底层人物的阴冷记恨,隐蔽地一闪而过:“啪,一戳即碎。” “你这样练,除了把身体损耗得暗伤累累,健康垮塌,短寿早逝,不会得到任何好下场。”上辈子,展昭记忆得很深刻,太医诊断,无论是否遭遇过接连生产的迫害,他的妻子都活不过五十岁的大坎儿。 “听闻房东婆婆那边担忧,说你夜里抱着抽筋的腿惨叫,熬不住,硬生生把老人家的旧床板砸碎了大块儿。”君子如玉,风流倜傥,温柔的猫含起善良的笑意,无害地眉眼弯弯,“是这样的,对么?” 她面冷如铁,没有应声。 展昭往后退。他深悉她的人际安全距离,他退回那个距离,保持得远远的,让她绷紧的神经逐渐放松,重回舒适。 收回剑鞘,悬回腰侧。 “你是我最看重的部下,明文。” 先砸大棒,后喂甜枣,交替施加。从巨贾豪商处学来的那套,运用得炉火纯青。 “我对你没有任何恶意,我永远不会害你,我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你好。” 她需要知道,她应该明晓: 对于有传承的真正高手,宰杀他们这些虾兵蟹将、烂地薯臭卵蛋,易如反掌。而在府衙外面,人世之中,一山更比一山高,武官这种的、甚至比武官更强的,还有很多很多。她迟早会遇上,就像鸡蛋碰上石头。 “你拼那些老命,把自己练残,有什么意义呢?……”传音入密,残梦一般渺远且飘忽。 成精的怪,动人地柔软唱说。 “我能帮你。” “但是,为什么,给我个理由。” 第448章 “我能帮你,但是为什么帮你?” 领导这句话盘旋在脑海中好几天。 来回琢磨,咀嚼其中隐藏的暗示,回过味来以后,童年的仰望滤镜全数破裂。我原以为“展大人”是高洁的神明,一尘不染,原来他也只是个双脚踩在土地上的俗人。 暗暗长舒出一口气,心中高悬数日的大石头终于落地,有底儿了。 既然食人间烟火,那么事情就好办多了。 我能为您效劳什么?—— 我能把领导您看中的丫头打包变成情妇,送到床上去,让丁南乡心甘情愿地伺候您,嘴严如葫芦地为您生儿育女,暗中绵延香火。 我能做您素养专业的黑手套,您有什么不方便说的、做的,咱都能心领神会,主动给您拾掇得漂漂亮亮,不给朝堂里的政敌留丝毫把柄。 我能给您各种灰色创收,大把大把地敛财,做您最孝顺的聚宝盆,让您穷奢极侈,逍遥极乐,儿女子孙往下十代富贵优渥不愁——当然了,包相那边您得瞒住,不能这几天咱还在兢兢业业给您销赃呢,后几天咱就被开封府抓出来,押上虎头铡砍了。 我能帮您疏通六部三司,各个机关的关系,给您在常州府武进县的亲族,所有亲戚都安排好的职位,所有小孩都安排好的未来,鸡犬升天。 树大必然生出枯枝,族大必然生出纨绔,吃饱了撑着的群体必然滋生出搞花活儿的人渣。卑职刑侦专业五百年,职业素养无比优秀,以后无论展氏宗族的分枝分叶作出什么缺大德的幺蛾子来,无论犯什么事,咱都能擦得一手好屁股,民事犯罪、刑事犯罪,都给您的近亲家人、远方亲戚,抹平得干干净净。 听说东南陷空岛属于您羽翼下的商贾势力?属下不才,只要您适当放权,卑职有法子找市易务、街道司,作掮客安排,给陷空岛的扩张大开绿灯…… 第205章 …… …… …… 这么些年在各级积累的资源、人脉、办事经验……蔚为可观,我们这类灰色重吏,联盟起来,能做成的太多太多了。 我很自信自身能力的政治价值、经济价值。 只要展昭他肯认真教,真的对我这个非亲非故的外人,传授轻功、内功心法、上乘武学秘籍……助我挣脱半生来的粗陋硬家功夫瓶颈,使我解脱。 那么让我做什么都行,勿论道德是非,给他杀人放火强抢名伶都没问题。 旧往几十年怎么伺候其它领导的,今后全数照搬过来,套用在这个新领导身上。 …… 京,南郊。 竹庵坡,案发现场。 官兵挎刀戒严,全面封锁,闲杂人等严禁入内。乌泱泱的老百姓挤在封锁线外围看热闹,踮着脚尖使劲往里瞅。 流言涌动,人心惶惶,嗡嗡地议论纷纷,恐惧在民户间不断地扩散。 许多男子爬到了大树上,好奇地往院墙里眺望,稳稳地蹲在树枝上的姿态,犹如原始的猴儿。 一排猴,两排猴,好几排猴儿,附近能蹲的树枝全蹲满了。 “在我们之前,没人进来过吧?”李青峰神情肃重,疾步如风地走在前面,我恭顺地跟随在左后方。 “没有,李叔。”负责镇守现场的官兵队长,飞快地向上禀报,紧跟在右后方,“这家的二娘子发现丈夫出事后当场吓破了胆子,哭喊着跑开了。” “附近的乡绅姓曹,是位赋闲养病的长者,旧年曾在安冀为官,宿望硕德,反应得很快,当即安排壮劳力把这块地儿封了,派人骑驴去报官,守着直到咱们到来。” “好。”李青峰点头,沉沉应声,“没人闯过门槛就好。就怕无知愚民把现场破坏个乱七八糟,教咱们查无可查,甚至误导了衙门的查案方向,酿出冤孽悲剧。” 吩咐左右。 “记下那位曹员外的住址,稍事递上拜帖。案结以后,备份礼物,咱们好好登门道谢。” “是!”“是!” 便宜师傅带着工具,在案发现场检查了半天,又在被害者瞳孔扩散,死不瞑目的尸体上摸索了会儿,将搜集到的各种零碎装到了公门制式的特殊棉麻袋里。 头也不回,向后招手。 “明文,你来。” “告诉为师,仅从这间屋子的情境,你都推测出了什么?” 我熟练地撩起袍角,蹲下身,捡起凶手仓皇逃跑间遗落的折扇,细细摩挲,放在鼻子下嗅闻。 “徽纸,名贵的松烟墨,扇面所题‘工倾荀奉倩,能迷石季伦。上客徒留目,不见正横陈……’,如果徒儿没记错的话,应该是前朝的一曲艳情诗。颜筋柳骨,笔势飘逸……” 师傅打断我。 “所以你认为,凶手是个爱好风雅的富贵人物?” “不,”我摇头,将折扇握在手心,森冷地否定,“折扇的原主人是个爱好风雅的富户,凶手通过某种途径搞到了这把扇子,想要嫁祸给他。” “为什么无端地多想这出?” “并非无的放矢。”我恭顺地垂下眼睛,“最近霜降秋寒,而这扇骨质地冰凉莹润,是把夏扇。” “是棵好苗子,”李青峰沉默地看了我许久,转过身去,继续专注地干活,微不可察地惋惜,“可惜了,心没用在正道上。” “………………” 我不认为我做错了什么。 我不接受任何他者的批判,哪怕是这个忠正的好师傅。 我所经历的一切造就了我如今的全部,我的肉,体,我的魂灵,我的思想,我的行为。 我现在很强,非常强。 所以我现在就很好。 理应继续保持。 “正面捅死,这么近的距离,说明被害者信任凶手,由此可推断属于熟人作案。” “伤口右深左浅,右宽左窄,凶手是个力气挺大的左撇子。外面草地里的脚印不深,凶手体形匀称,身高大约在……更进一步的检验需要送进验尸堂,交给那些仵作师傅,才能出准确结果。” 便宜师傅毫无保留,赤诚相待,将几十年的刑侦技术全部倾囊相授,细致耐心,尽职尽责。 严肃地提醒,唤回神。 “明文,用心。” “……” 开封府把这个老人安排给我做师傅,与其说是在教我京畿级别的侦察技术,不如说是教我道德。 “狱事莫重于大辟,大辟莫重于初情,初情莫重于检验。”老捕快沉甸甸地言说,“精确的第一手刑侦实记是司法公正的基石。” “如果在这里出现了偏颇,要么,凶手逍遥法外,奸恶不得惩治;要么,你亲手酿成冤案,错斩无辜。”老捕快寡静淡泊,“甚至两者兼具之。” “明文,这里是开封府。各地方所有重大卷宗,行刑处死前,都会呈送京衙,作最终审核。我们是最后一道防线。” “横在地上的这个死者,他在等着你给他昭雪。” 第449章 庶民之间爆发的凶杀案件,查很简单,方向无非就那几个,笼统可概括为:性、情、钱、财产、债务、房产、地产、考试成绩顶替。 由其亲属、朋友、爱人作最基本盘入手,顺着这三条脉络捋,查被害者的社会交往脉络,层层递进、扩张地捋清楚这张表格,不可以有遗漏。 自然而然,全部的人际矛盾,最近和谁发生过什么摩擦,以前和谁发生过摩擦,有什么利益冲突点、感情冲突点……就全部带出来了。 记在随身的办案簿子上,随队的文吏他们匆匆记录简略,永远跟不上你的思维的发散详深。 找出了具备作案动机的嫌疑人,然后审。 案发时在哪里,在做什么,有什么人证物证可以证明不在场,排除嫌疑。 反复地审,来回地审,熬鹰一样地熬,不允许睡眠,不允许休息,不允许进食,不允许饮水。 有时也不允许排泄。 甚至不允许站直,就一直锁着,蹲着。 划条时间线,把嫌疑人交代的口供,按照时间顺序全部详细地记录下来,然后拿细节去扣,反复无常地去诓诈嫌疑人自身。 如果在某个节点上,他/她反应错了,后来答的与一开始交代的不符合,那么撒谎、伪供,重大嫌疑,可以上水刑了。 开封府区别于基层衙门,不允许用水刑,公孙策给爷严令禁止了。 啧,可惜了,水刑是我学过的最行之有效的手段,没有之一。效率高,难熬住,招得快,且外表无伤损,最不怕事后被嫌疑人家属请讼棍追责。 …… 一般而言,老百姓的案子,捕快带着几个杂兵,十几天就结案了。 商户之间的刑事命案较为复杂些,因商业利益斗争往往牵扯到了地方上的黑,势,力。他们把一片地区铸成了密不透风的铁桶,物证在烈火中付之一炬,人证分散地湮没在路底。且都很上道,很会拿捏,会给你孩子的书袋里偷偷塞钱,你就说你收不收吧,愿不愿意冒险吧。 宗族之间的刑事命案那就更复杂了,基本无解。商业斗争无论多么激烈,最多持续几十年就消停了,而宗族斗争可连绵不绝地高烈度持续数百年,一代人老死了,下一代人继承上一代的仇恨,接着打,接着阴,直到一方把另一方彻底驱逐,或灭族。 我在闵县做县尉头子时,当地有两个家族,一家姓范,另一家复姓司寇,少民。都人口兴旺,所以恩怨可怕地持续了九代,筑防御堡垒,挖防御壕沟,互抢水源,互抢土地,互不通婚,互相攻伐。家里当兵回来的年轻人在族老的要求下,用军队里的方式,帮忙训练族里的械斗阵型,提高战力。 磨开了刃的铁片锻接到长棍上,制成长枪、长戟,然后,杀!杀!冲啊!…… 这种的衙门根本没法管,至少基层衙门没能力管,基层衙门想要掌控地区民生,还得倚仗着那些大族老的拥护。 等他们打完了,我们再带兵去收拾烂摊子。在他们分出胜负之前过去劝架,是有极高概率会被误伤的。 一、老百姓间的刑事命案,亦即匹夫之怒。 二、商户间的刑事命案,亦即流血的商业斗争。 三、宗族间的刑事命案,亦即流血的水地斗争。 四、官吏间的刑事命案,亦即流官与胥吏间的势力斗争。 五、官僚间的刑事命案,亦即国内党,争。 六、军队间的刑事命案。 四身在局中,不便议论。 五属于朝堂内部的权力争斗,六属于最顶上的贵族阶级抢皇位斗争,这两类都不了解,没家没族没背景没后台,掺和不起。 咱这种烂泥里阴暗蠕动的蛆蚁,也压根没资格掺和。高高在上的王侯贵妇们瞥下视线扫咱们奴才们一眼,都是是污了他们的眼。 第450章 开封府确乎与地方衙门不同,他们确乎与我们相异。 第206章 我们都是主打记忆恢复神功,他们严禁酷刑逼供。 我们都是小案看钱,中案看关系,大案看社会影响,啊就是不在乎真相本身。 他们只看重真相,不接受任何贿赂利诱,不惧怕任何强权黑,恶威逼,穷尽各种刑侦技术力量,耗费大量时间人力物力资源,不惜一切代价,必须水落石出。 还冤者以公道,诛邪恶以雷霆,把程序正义贯彻到底。 刀口舔血,出生入死。 以凡人血肉筑成的长城,阻挡在黑暗与光明之间,背扛着岁月静好,镇守着民生万里。 跟着李青峰办案几个月学到的东西,比我过去几十年还厚重。 这里好像伊甸园,而我的坠入,是一滴根本不相配的污染。 白纸放在伊甸园中,永远是白纸。 可已经被涂抹得红中发黑,血腥味腐浊的烂纸,它还能重新变回白纸么?——只是因为放回伊甸园的清水缸里泡了泡、洗了洗? 我不那么认为。 我清楚自己做过什么事,那些都已经刻在骨头里,融为灵魂的一部分了。卑劣与恶毒,如同呼吸般自然。 越跟李青峰、姚春庆、王朝、马汉、张龙、赵虎……那些好人们共处,我越感觉自己是个烂货。控制不住地对比,永无止休地自我否定,好不容易熬到几个月的带教期结束后,身心俱疲,精神状态严重萎靡。 …… 解决了两起民事纠纷,没什么案子在手上,这日下班早了些。 穿着厚实保暖的衙门制服,挎着沉重的双兵,悠悠慢慢地行走在回家的长街上。冬雪细碎如盐,天空呈晦暗的银白色,稀疏的人流宁静地涌动,两旁的摊贩时不时地吆喝几声。 冷风起,不大,在地面上卷成了个小小的雪色漩涡,还不到人腿高,我停下来静静地观看了会儿,等它消散,继续往前走。 农耕封建皇朝,康定二年,宋仁宗执政期间。这个月我二十九岁,过了这个年,就正式迈入了三十岁的中年人行列。 冬季的末尾,新春佳节,应该和父母亲人一起过,但我早已失去了。漫长的光阴磋磨过去,连他们长什么样子、说话什么声音都记不清了。哦,连我自身原本的模样也快模糊尽了。 时间与空间距离真是一种磅礴到可怕的东西。 过去学过的知识倒是很多还在,因为那些东西总是在运用,且无数次救了我浮萍漂泊的贱命。 我记得,心理学上有个理论,人活着必须有感情支点,可以多个,至少要有一个。否则肉,体的呼吸并不异于钟表秒针的颤动行进,人会空,会垮塌掉,会疯,会自杀。 少时好读各色言情小说,无限憧憬那些乌托邦中的惊奇与浪漫。可如果以永别家人为代价,还愿意么? 我和家里的关系好像也没那么好,跟任何普通工薪家庭一样,吵吵闹闹的。 但如今,如果可以回去,我愿意付出一切代价,抛弃所有打拼下的荣华富贵、政治人脉。 在这里实在找不到自己的根。 “回来啦。”嘎吱推开院门,房东婆婆昏花的老眼白翳愈发严重了,她还剩多少视力? “今个儿总算不忙了,前段时日你这孩子天天摸黑回家,雨雪天多路滑啊。”锅屋里燃烧着柴火,明旺旺的灶火旁蜷着三只狸花、一只鹅、两只老母鸡。 狸花猫伏在干燥的热灰上,眯着眼缝似睡似醒,鹅伸长着颈子梳理翅膀上的羽毛,锅里炖着简陋的热汤。 老太太给我舀了碗白菜豆腐,我吹拂着热气慢慢地喝下,浑身暖和了许多,手脚不再僵寒了。去杂物棚子里摸了把锈迹斑斑的斧头出来,拿个矮马扎坐在屋檐底下,劈柴火。 劈好的全部堆到墙根,整齐地摞起来。 “弄这么多腊肠干嘛啊,婆婆,咱俩又吃不完。开春以后苍蝇多了,很快就坏了,到时候多难受。” “想啥呢娃子,”老太太吝啬地嘟哝,枯瘦矮小的背影挡在案板前,费劲地捯饬,“不是给恁弄的。” “那准备给谁吃的啊?” 我心里有点不舒服,就着袖子,抹了把额上的热汗。 “俺鸭蛋儿今年回来!” “鸭蛋儿谁啊?” “鸭蛋儿就是俺家鸭蛋儿!”老太太大声说。 阿尔茨海默症中晚期,老糊涂了吧她,都守着这破房子孤寡几十年了,哪儿来的鸭蛋狗蛋猫蛋。 劈柴的动作忽然滞住。 【孙杜氏,老太太挺可怜的,儿子被征去边疆,几十年没音讯了,活不见人,死不见尸,不定烂在哪个犄角旮旯了。力所能及的地方,你尽量多照顾着老人家点。】李青峰曾经介绍。 “去年没回来,今年他肯定回来……”老太太笃定地嘟嘟囔囔,上了年纪,无意识地谵妄,同一句话,来来回回絮叨地重复数次。 “俺家鸭蛋儿最好这口了。” “晓得你馋,你别和俺家娃子抢,不然就擀面杖撵出去,不给你住了……” 直愣愣地瞪着劈柴的木桩半晌,瞪着其中错综的砍切纹理、青黑色的厚厚霉斑,努力想些高兴的事情。 想不出来。 老太太沙哑的念叨声在耳畔嘚嘚个没完没了,聒噪死了,讨厌死了。 “哎!娃儿,那么大条汉子,哭什么啊,奶奶给你留了过年的梅菜扣肉了……”慌了,颤颤巍巍转过身来,手足无措,尚且沾黏满了酱油色的肉末。 “恁哪只眼睛看到俺掉眼泪了?”没情绪地继续劈柴,撂堆儿,平静的语调中微带疑惑。 “咱刚刚听到,恁偷偷吸鼻子……” “那是木头末子溅进去了,痒。” 第451章 我得控制下自己的情绪。 男子汉,大丈夫,哭哭啼啼跟个娘儿们似的,像什么话。 劈完柴以后回屋坐着,关上门,仅剩下私人独处。握着个喝热水的粗陶碗,踩在干燥的黄土地面上来回走,踱步无数个来回,努力绵长呼吸,强硬控制。 扬起脸看棚顶,使劲眨巴眨巴酸热的眼。 憋回去。 憋回去了。 “……” 憋失败了,狠狠一拳砸在了墙面上,撑着墙,垂着头,粗重地喘息许久,又重重地挥出了左拳。 疯狂地击打,黄土掺杂着紫潮虫扑簌簌地往下掉,直至力竭,双拳血肉模糊,指背上的尖锐疼痛转移了大脑的注意力。 烈酒消毒,敷上艾蒿,包扎绷带。 发泄出来,心情好受多了。 大腿翘二腿,穿针引线,剪裁小块布料,补鞋子。被大脚趾盖磨破的鞋头,在里面贴一块同色的厚布料,用粗壮的青线缝合为一体。 虽然新鞋气派,但我们兵丁都好穿旧鞋,日常东奔西跑,不易磨出水泡。 既然确定了展领导那边是可以处的,未来有大把油水可捞,那么就在京衙定下来,不再老惦记着跳槽了。 买房子,老租住在这处破落小院儿也不是个事,天天跟房东抬头不见低头见的,很多事情做起来不方便。 天子脚下地皮贵,京城地界里,但凡好点的街区,房子那价儿……啧啧,多少人当牛做马劳累十辈子也买不到零头。 不过那是老百姓的烦恼,对于我们这种存在来说,不成问题。已经有好几户肥羊商家,求爷爷告奶奶找关系,追着赶着献殷勤,偷偷塞孝敬了。 南苑香榭、昌裕小园、不羡仙、文鼎居……我大概回想了下那几处宅子的位置,脱下制服,换上平民便装,裹上厚厚的御寒披风,决定趁着今下午空闲,挨个儿逛逛去。 第452章 丁南乡知道自己长得扎眼。 皮肤白、书卷气、身材纤细高挑,现代时她便从不乏追求者,情人节总能收到大捧玫瑰、许多昂贵的首饰礼物。 那是一种甜蜜的负担,很能满足女性的虚荣心。她有充足的挑选空间,可以选择最称心如意的爱人。 时间从公元2000年,倒退回公元1000年。从工业社会倒退回农业社会,从现代法制国家倒退回落后的男尊封建皇朝。 美丽由上天赐予的礼物,变成了魔鬼强加的原罪。 “你为什么不缠足,不穿金莲绣鞋?” 他们群起而攻之,凶狠地诘问她。 “你的父亲呢?你的兄长呢?你的丈夫呢?怎么没人来管教你!……” “大家快来看,一个妇道人家,不修女德,抛头露面,成何体统!该捆起来拖去浸猪笼!……” 铺天盖地的恶意汹涌地淹来,无形地攥紧心肺,透不过气,浓烈地窒息。 最难以接受的,那些相同恶劣处境、相同悲惨命运,本该与她站在相同立场、互施援手的女人,竟然也在朝她发起冲击。 “狐媚子,红颜祸水!打扮成这样是想勾引哪家的公子老爷,去哪里卖臭逼?……” “淹死她,石刑打死她!……” 千年前的中国,好陌生。 第207章 明明是深切热爱着的华夏土地,山川广袤,地大物博,却无立锥之地。 很长一段时间里,丁南乡生活状况狼狈不堪,她有太多的事情得完成:她得弄个合法的户籍身份,她得吃些食物果腹,她得有个住的地方,遮风挡雨,她得提防着那些不怀好意的地痞流氓…… 最重要的,她得找份工作赚钱,得到这个时代的货币,生存下去。 这片历史传承逾五千年的神圣土地里,女性生来以男性为天,女性生来为男性而活,女性所走的一切路线都是为男性服务的路线。 从出生到死亡,由子宫到坟冢,初始她们是乖顺的“招弟”“盼儿”,后来她们是一笔帮哥哥弟弟娶媳妇的彩礼钱,再后来她们是圈在栏里接连产崽儿的母猪,温驯伺候丈夫的妓女兼保姆,最终她们垂垂老朽,化作任劳任怨、蜡炬成灰、为儿孙后代付出一切的老黄牛,俗称伟大的母亲。 社会没有提供给女性的工作岗位,女人不被允许外出工作,三纲五常、天地伦理规定:她们唯一的职责内容就是生儿育女传宗接代。 丁南乡找了好久,才勉强找到三种可以干的活计:绣娘、尼姑、妓女。 刺绣不会,那种繁复的古老手艺需要很多年才能练就,且太精细了,严重损毁眼睛的视力,得不偿失。尼姑庵里青灯古佛,太过凄寒,她舍不得刮去自己的头发。青楼窑子是男人淫糜享乐的天堂,是女人有进无出的魔窟地狱。 看到衙门张贴的招聘告示,她决定铤而走险。 实验室里经常解剖化验病理,福尔马林里的大体老师敬仰过很多位,专业影响,丁南乡并不怎么害怕褪去生机的尸体,亦或者子虚乌有的神鬼,所谓的晦气。 相比之下,她更提防仍在跳动着的人心——那些东西比太阳更不可直视。 最底层的贱籍仵作,钱少事多,又脏又累又恶心,时时有巨人观,人人嫌恶其晦气,社会氛围迷信严重,对此行业存在诸多歧视。 相亲的姑娘听闻你干这份腌臜活儿,见都不愿意见你。 她花费了难以想象的巨大努力,争取到了这份别人都不愿意要的、不体面的工作,勉强有了个可果腹的饭碗。 以数倍于其他同事的勤勉负责,做得优秀称职至极。 然而他们评价她的时候,还是永远只看得到她的脸:云容月貌,冷若冰霜,袅袅娜娜楚宫腰,魂牵梦绕,这要是能掐着干上一把啊,那可真是……这辈子值了。 衙役们在背后邪肆地意淫,粗俗地嬉笑着,暗暗地品头论足,指指点点。有时遇到她经过,还会刻意放大音量,故意让她听到。人群里,魑魅魍魉,油腻恶心地挤眉弄眼。 像某种摇晃着炫耀生,殖,器的原始动物。 像不以为耻反以为荣的道德露,阴,癖。 干什么都蔫蔫儿的,懒洋洋无精打采,吃什么都不剩。偷奸耍滑,媚上欺下,横行乡里,霸凌弱小,欺压百姓的好手。 唯有碰到女人相关,唰地提起了精神。再无能的饭桶也天然地自带优越感,高高在上自诩为半神:十一二岁的小女娃,它们津津有味地品头论足,定性为“豆蔻少女”;二十来岁的青年女性它们苍蝇逐蜜,“婀娜多姿,体态风骚”;年纪大的女性“半老徐娘,风韵犹存”;笑一笑就是“花娇叶媚”,慌乱挣扎着推搡就是“欲拒还迎”,痛苦地流眼泪就是“楚楚可怜”,穿得严实“没情趣”,穿得好看“骚浪贱”,长得普通,不具备美丽的就是“无盐劣鄙,不值入目” ……… 在此门道上,它们总有滔滔不尽的精深学问,可出一本大部头书,题目就叫作《论瓷器的多样性与使用指南》。 工作之余,丁南乡和乡绅的夫人交好,作女先生,教授闺阁里的小千金读书,换取乡绅老爷家罩着她。 对镜梳妆,贴花钿。 “大姐姐,你帮我瞧瞧,看这层粉涂得均匀么?好看么?……灵芳斋刚出的新品,凑近闻时,能嗅到股淡淡的栀子香,可招人喜欢了。” 胭脂水粉绘成奴隶主的黥刑,珠翠步摇构成精美的枷锁,裙摆绣鞋筑建华丽的囚笼,圈地为牢。 要文静优雅,要温柔体贴。 要端庄,要沉默无声。 茶话会,当地的士族太太小姐们聚在一起,闲话家常,互相交流经验,讨论怎么才能把脚缠得更小巧,攀比昂贵漂亮的绣鞋、首饰,炫耀儿子父兄的成就。 小千金在七岁时便已经早早地定了娃娃亲,她教了她几年,看着十四岁的少女,在本应该上初中的年纪盛装出嫁,联姻给了姓陈的另一户豪绅。 父母生怕女儿到了夫家受委屈,随嫁妆百亩良田,明珠两觳,珠宝载满两辆车马。 那男孩挺不错的。 青梅竹马,两小无猜。 时时侧着脸,悉心地倾听小女孩说话,有求必应,对待未婚妻很耐心,爱娇宠溺。 婚后不久,丁南乡带着礼物去拜访,单薄的少女挺着个大肚子,面庞浮肿透明,扶着后腰,困难地朝曾经的朋友走来。 “先生,”她唤她,轻柔地关心,“您还好么?我走后,爹娘还和以前一样照顾着你么?” 又劝慰说。 “不必把那些污言秽语往心里去,那些碎嘴子、泥腿子,他们其实没恶意,只是拿口花花当好玩而已,都是纯朴的好人。” 少女头胎生了个女儿,理所当然继续往下生,直到生出儿子,让夫家满意为止。 “你不要焦虑,放松些,”丁南乡攥着她的手安慰,“精神压力越小,越容易生出男孩。精神压力越大,越容易生出女孩。”生存环境的恶劣会迫使母体产生相应的倾向,犹如鳄鱼产在沙堆里自然孵化的卵,很大程度上,取决于空气温度的寒暖。 “嗯,嗯。” 女孩紧紧攥着她的手,像抓住深渊里的救命稻草,依赖信任,用力地点头。 第二胎仍是个闺女。 公公婆婆成天吵架,鼻子不是鼻子,脸不是脸,丈夫也阴沉沉,偏房的姨太太们阴阳怪气,丫鬟小厮们窃窃议论。 继续生。 第三胎终于来了个带把儿的。 那段时期有逃犯流窜进了乡里,衙门里事忙,丁南乡只来得及抽空去看了一眼。印象深刻,细瘦的身躯挂着硕大的孕肚,细枝挂西瓜,脸色苍白得不正常。 后来就传来了消息: 难产,孩子成功保住,大人没了。 听接生的稳婆说,流了好多血,惨叫得瘆人,含着参片,下半宿慢慢直了。 丁南乡一点也不感到奇怪。 医学进步的公元2000年后,孕妇生产犹是一只腿迈进鬼门关,更何况千年前的农耕封建皇朝,蒙昧落后,没灭菌,没止血钳,没有任何专业的仪器、医护人员、产后修复。 十个女人怀孕,三个死在生产上,剩下七个落下终生的后遗症,妊娠纹、漏尿、痔疮、子宫脱垂、腰椎坏死……甚至截肢,瘫痪。 第453章 丁南乡跌跌撞撞地向前行进,工作勤勉,不怕脏不怕累,以对待学术的严谨态度,刨根究底,精益求精,把本职工作能力提升得炉火纯青。 化作稀缺的技术资源本身,基层公器执法过程中,必不可少的一颗优秀螺丝钉。 没有宗族亲属依靠,法制粗疏落后的蒙昧时代,编制、衙门里的铁饭碗,这是独身女性最有效的自保手段。 走过了很远的路。 走过了很长的年月。 历史大河咆哮着向前滔滔怒涌,时间的涓涓细流悄悄冲刷着个体的肌理,留下细细的皱纹、根根的白发。 她交过很多朋友,大部分是女性,她们因不同的际遇,在不同的场合遇到,又陆陆续续地分散开,各自奔向大同小异的未来。 搞对象,结婚,生儿育女,伺候丈夫公婆,操持全家上下的冗累杂务,然后在永无止休的生育之苦与隐忍挨打中逐渐变形、扭曲,失去少女原本的轻灵,磋磨得苦难臃肿,面目全非。 “为什么不嫁人呢?何苦呢?你难道不孤独么?” 一个官兵朋友好意地劝。 丁南乡发现,并非所有的古代男人都不可理喻,那些读了书,受过教育的,他们是可以沟通的。 远远区别开那些大字不识、满嘴粗鄙的莽夫,就像人区别开禽兽。 “因为不想。” “嫁人以后,你就有家有族有保护了。”字字真言,温和体贴,逐条给她分析利弊,“孤零零一个单身弱女子,家里没个男人镇着,夜里有流氓踢一下篱笆门,提心吊胆,吓得半宿睡不着。” “若有男人镇着,吼一嗓子,流氓立刻就吓跑了。丫头,是不是这个理?” “你说得很对,”丁南乡肯定地附和,阳光下放松地摊着双臂,倚靠着栏杆,微眯着眼睛,莞尔地开玩笑,“可我的眼界很高,一定要挑个好的、钟意的,绝不肯轻易凑合。” 第208章 目光迷茫地放远,落向池塘远处,墨绿的荷叶丛,自言自语,低微地呢喃。 “兴许哪天遇到个有钱的盖世大英雄,才貌双全,忠贞痴情……一冲动,就嫁了呢。” 男性朋友不再苦口婆心,停止了劝说,不屑地哼笑了声,轻蔑地偏开了脸,似在暗暗嘲笑她的天真。 “………………” 真的么? 扪心自问。 真的能迈过那道槛,自己蒙骗过自己么? 寒窗苦读几十年:幼儿园三年、小学六年、初中三年、高中三年、大学四年、考研读博四年,二十三年题海苦熬拼搏,地狱模式的北方人口大省,过五关斩六将,千军万马争独木桥,终于杀出个光明的未来。 读了那么多书,明智且优秀,就是为了成为某个男人的女人? 第454章 法制落后、法治粗陋的地区,独身女性的生活是一部恐怖片。 “你总得跟人,不如跟我。”他们说。 自身后偷袭,拦腰抱住,桎梏的力道大得犹如铁钳子,勒得腹部生疼。有那么一瞬间,错觉下肋断裂了,绝望地感受到了男女巨大的生理差异。 抱进隐蔽的小巷,脱离出光明,拖坠入灰暗地带。 光天化日,六月份的日头正暖。 际那边茂密的榆树外头,隐约传来摊贩的叫卖吆喝,两三个顽童嬉笑着踢蹴鞠,盛世太平,富强和谐,岁月静好。 “干什么你们?放开我!放开!还有没有王法了!……” “很舒服的,别害怕,会让你很爽的,”猴急地乱亲乱摸,抵在粗糙的灰砖墙面上,压制住挣扎,飞快地解裤腰,“别叫,叫出声来你的清白就毁了,在这地儿就没法待了……哥哥会对你负责,给你个名分的……” “鲁浩然!”哭腔地喊,颤音地求救,“浩然!” 官兵朋友避开了她的眼神,帮助纨绔抓住她的手,使固定,动弹不得。 湿腻的舌头挤进口腔,脑海一片空白。 “我操你妈了个臭逼!杀千刀的王八羔子!放开姑奶奶!……”疯狂地挣扎踢打,各种污言秽语岩浆似地爆发,多少年的家教修养,现代学校培养的文明礼貌、公民素质,尽数垮塌。 他们松开了。 脸上、脖子上布满了严重的抓伤,愣愣地看着她,像是很陌生,难以置信如此一个温软人儿竟然会口吐粗鄙,泼妇一样发飙。 纨绔的舌头差点被咬断,满嘴血,用手捂着,又惊又怕,踉跄地往后退了数步,满头大汗,燥热地狼狈喘息。 丁南乡捡起了地上的石头,通红的眼圈射出仇恨的利箭,恶狠狠地瞪着他们。 “……” “……” “算了吧,柳爷。”朋友劝阻二世祖,“太犟了,骑不好,万一混乱中弄折了子孙根,不值得。” 二世祖呸出一口血沫,阴测测地磨牙齿,恨不得生吞活剥了她:“臭婊子,你敢咬我,这事儿没完……” 拢着扯破的衣裙,丁南乡大步往外逃。 跑掉了绣鞋,跑乱了发型,雅致的碧玉流仙钗掉落,摔得支离破碎。 这是无数中的一次。 ………… “自从嘉州一别,姑娘清减了不少啊。” 有钱有势的茶商背负着手,围绕着名贵的刺猬宫庆八角桌,老神在在,慢腾腾地踱步。 捏着茶盏,坐如针毡。 “劳员外挂心了。” “彭某从西北带回来的和福玉镯,姑娘可还满意否?” “无功不受禄,已经退还给您的管家了。” “唉,”长吁短叹,“姑娘实在妙人。” “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实不相瞒,南乡妹子,南下航船的一路上,日日月月,你的音容都萦绕在咱的心头,歌舞全失了颜色,珍馐皆没了滋味。” 握着茶盏的手一抖。 忙接着解释。 “妹子莫怕,彭某并非垂涎美色的登徒子,如果只是那样的话,就太简单了,何至于熬出相思病来。” 商人攥拳挡在唇前,就着大拇指上的鸽血扳指,轻轻咳嗽了两声,典雅的堂室内弥漫着一股子若有似无的药香味儿。 “那日初逢姑娘,小小女流,荆钗素衣立于森严的县衙公堂,两列杀威棒树立在侧,竟然毫无怯懦。” “恭谨聪颖,落落大方,庸冗人群中脱颖而出,实在惊为天人。” “员外谬赞了,卑职那时只是在履行职责,例行呈述验尸报告而已。” “这年头,钱难挣,屎难吃。”商人咬牙切齿,满腹怨恨,“乌天黑地,决疣溃痈,污佞腐败,贪得无厌。” “我们日日夜夜操劳经营,辛辛苦苦跑东跑西,忙断腿。他们倒好,稳坐钓鱼台,膀不抬,腰不动,一下子就拿走了七八成。敢不从?立刻就给你网织罪名,骚扰你家铺子,让你经营不下去…… ” 美丽的女子温柔地宽慰:“彭大员外实在辛苦了。” “外头只艳羡府上的光鲜亮丽,却不知,操持那么一大摊子,又是族中的顶梁柱,上有老下有小,还得迎来送往地应酬,您有多么不容易。” “是啊,”狡诈的茶商闭上眼睛叹息,无尽疲惫地低语,“冷暖自知,其中多少辛酸,不足为外人道也。” “南乡,”停止踱步,坐到桌对面,温暖地包裹住女子微凉的纤白双手,差觉到有挣脱的意思,更用力了些,握得紧紧的,亲密得无间无隙,“彭某在商海打拼多年,汲汲营营,蝇营狗苟,自知所剩真心早已不多,可到底,还是剩了点儿。” “以真心,换真心。我会永远对你好的,你愿意对我好么?” “彭老板……” 丁南乡被膈应得牙酸,费劲地把手抽出来,让他自己继续捂着那个瓷杯子。 “这些体己话,您应该和自己的妻妾儿女说,而非和咱一个外人……”长篇大论地瞎逼叨叨,倾诉黏腻的情话。 茶商打断,漆黑的眼眸定定地注视着,真挚热烈,痴情表白:“你和她们那些庸脂俗粉不同,你很特殊,你是彭某唯一看重的红颜知己。” “好妹子,只要你愿意,咱立刻安排人过去拾掇,帮你搬进南郊赫硕宅邸。既不会和她们碰面,清僻,又方便咱们浓情蜜意,作一对快活的神仙眷侣。” “…………………………” 这是无数中的又一次。 ………… 山高皇帝远,知州作王爷。 腐败的牢狱深处,蛇虫鼠蚁泛滥,湿冷的寒气顺着赤裸的双足森森地往上冒。 数日滴水未进,浑浑噩噩。 双臂高高悬吊在头顶,单薄的囚衣血色斑斑,带着些许鞭痕。 “我没做过的事,绝不认。” “下收贿赂,上行淫惑,徇私乱法。你这祸国殃民的妖女,都已经铁证如山了,竟然还敢狡辩?!……” “那是构陷!我没干!有人栽赃陷害,你们去查啊!我是被冤枉的!别对我用刑!这是屈打成招啊……”声嘶力竭地哀嚎,锁链抖动得哗哗响,身陷囹吾,叫天天不灵,叫地地不应。 冤枉她的人们,比她更清楚,她有多么清白。 凶悍的酷吏持着烧红的烙铁逼近,满意地看到红颜丽人面如土色,恐惧得颤若糠筛。 “不要……不要……” “其实吧,”烙铁高温,白烟缕缕往外冒,酷吏先看了看周围,确定没有注意到的,然后贴近过来,对着佳人的耳朵秘密说,“虽然你犯的罪很重,但这事儿也不是不能平。” “知州大人那边的意思,只要你肯从了,做那第十三房姨娘……” “……” 这是无数中的又双叒叕一次。 ………… 开封荒郊,乱葬岗。 严冬。 寒冷的黑夜里,高大壮硕的名捕扛着油麻袋,麻袋里装着刚断气不久的死人,深一脚浅一脚,在前方走。 随意地抽出双弯刀中的一把,砍开小片空地,防止灌木丛里的荆棘刮破了棉裤。一边熟练地挖掘,一边头也不抬地跟她解释。 “这厮夜里孤身做贼,翻墙入户,消失了便是凭空湮灭,他的家属亲族没有任何可沿着寻觅的线索。” “小姑娘,你别看周围鬼火粼粼,阴森恐怖,这块儿可是风水宝地,到处乱坟、白骨,再往里面多埋个,根本分辨不出来。” 他的语气太过自然,刀口舔血的狠戾人物,类似的行凶灭迹勾当,以前不知道做过多少次。丁南乡通体僵冷,踉跄地往后退,心脏扑通扑通狂跳,脑海中每根神经都在疯狂地叫嚣着示警:逃!快逃!快跑!…… “过来,”姓徐的捕快头子摸了把额上的热汗,不容置喙地下令,“坑我挖好了,人你来埋。” 丁南乡轻轻摇头。 乌云蔽月,四野幽寂,昏暗的林木里看不清捕快的神情。 “你确定?” “……确、确定。” 第209章 捕快拎着铁锹大步走来。 “中。既然你不埋他,那我把你打死了,跟他一块儿埋了。” “我是展大人的女人!你敢?!”魂飞魄散,踉踉跄跄地后退,被盘虬错节的老树根绊倒,狼狈地摔倒在了荒草中,抓起一块石头,连滚带爬地拉开距离对峙。 “小丫头片子,”捕快冷笑连连,呸呸地在干燥的手心里吐了两口唾沫,紧握着即将用作行凶的铁锹,噬人野兽般缓缓逼近,庞大的阴影压迫地将之笼罩,“丫是不是看爷们儿长了一身腱子肉,就觉得爷傻了吧唧?” 她声称给大领导送礼物,去讨大领导欢心了,去卖力勾引了,他就全信了? 每一次,这个美貌的仵作吏给徐明文任何正面反馈,徐明文都会再次核实。 跟顶头上司试探虚实,观察展昭的反应,看孝敬上去的情,妇是不是真送成了。 没有一次对得上,她撒谎,驴他。 丁南乡:“……你别杀我,我埋,我埋……” 捕快把铁锹递给她,看着她埋,用共同犯罪逼她化作同伙,彻彻底底捆绑在贼船上。 “这样吧,”背靠着粗糙的大树,用锋利的匕首清理指甲缝里的污泥,慢吞吞地说,“我找关系,把你安排进乐伎坊里调教几天。过些日子有个饭局,陷空岛的大老板做东,到时候有专人把你洗涮干净,打扮得艳若桃李,你只管在楼上等着大人就行。” 抬眼,老豺狐咧开整齐的白牙。 “展大人是个好人,你跟了他,明媒正娶也好,金屋藏娇也罢,那种性情的男人绝对一生一世对你好。” “反正早晚得嫁人,你不要不识抬举。那可是展大人,有权有势,人俊心善,多少大家闺秀、小家碧玉想跟都没门路。” 丁南乡垂着头,不带任何情绪,麻木平静地铲土,扬在入室歹徒的死尸上。 又双叒叕一次…… 被拉皮条,威逼利诱,迫使卖肉。 第多少次了?实在已经记不清了。 匹夫无罪,怀璧其罪。无力自保的美带来无穷无尽的麻烦,永无宁日,或许她该动手把这块璧摔碎。 第455章 依旧记日记,写干过的事,写遇到的人,写对周围环境中各事件的分析,写对遇到的每个活人的分析,写对周围环境中每个群体的分析,写对未来事物发展的预判,写对未来钱程、权程的规划……以文字符号的方式,条理有序地整理脑子里的思维,最大限度保持清醒。 如果有一天京畿爆发反腐风暴,开封府对内肃清吏治,这箱子劣迹斑斑的日记簿,大概会成为震撼全国的本朝官场实纪,触目惊心。 我谨慎地使用了多种语言进行加密,现代简体中文、英文、法文、北方辽国的契丹语……朝廷三法司解码出来的可能性不高,纵使耗费大半年的时间解码出来,也支离破碎。 回首过往,曾经的我和现在的我,已是两种截然不同的生命形态。 食草的小白兔,大型掠食性猛兽。 愚忠的奴隶,飞扬跋扈的奴隶主。 这些天把南苑香榭、昌裕小园、不羡仙、文鼎居……通通考察了个遍,最终收获了好几栋优质房产,外加上等农耕地百亩。 找钱庄,通过中间人代持,把尾巴处理得干干净净,不留任何政治隐患,严防被刚正的开封府噶了。 孝敬到位,肥羊们总算暗暗松了口气,把心放回了肚子里。多疑是所有商人的通病,相比老百姓仰望迷信的那些,虚无缥缈的清廉、公正、真善美、司法神圣……豪门阔府的大老爷们,更信任自己疏通开的关系。 实打实的钱权互惠、利益勾结,才能使他们睡得踏实。 商场如战场,哪家子做大的私底下没藏腌臜?小老百姓间打架斗殴,搞出的刑案其实很少很少,商业斗争、以及商业斗争牵起的波澜壮阔的黑(防)社(和)会(谐)地头斗争,才是大头。严重的刑事命案背后,或多或少都藏着他们的影子。 八角笼里选手互殴,裁判那边必然要打点,博弈论呈现在人群中的一种形式,你不行贿,对方行贿裁判给你吹黑哨咋办?你想不想吹黑哨把对手给弄死啊?…… 刷牙洗脸,擦洗身体,舒舒服服地烫脚。 睡前翻看了会儿卷宗。京衙扎根下来,羽翼渐丰以后,我便传信给了旧东家那边。年轻时代的老战友们,纷纷把西南土乡、闵县、陈州的一些资料送了过来。 打拐。 这个世界的法制很粗陋落后,这处人间的灰暗地带很多,黄、赌、毒、拐、黑、贪、诈……每一种大型犯罪类型,都祸国殃民,都他妈的有着完整的产业链、利益链。 我的力量不大,我的精力、时间、寿命长度有限,解决不了那么多,黄、赌、毒、拐、黑、贪、诈……任何一项想要解决,都需呕心沥血,忙到白头老朽。 黄我解决不了,满朝文武哪个不爱一树梨花压海棠,我正值壮年还不想找死。赌我没太大感觉,没触及到我的核心利益。毒这时代貌似还没有,尚未见过。黑……可鸡,巴算了吧,爷们儿自个儿就白中透黑。 我选择解决拐,我原是个女性,我快要忘干净这点了,总朦朦胧胧地感觉幻肢要长出来,仿佛某种心理疾病。 “……” 昏黄的烛光下,陈旧的卷宗堆砌得老高。热水盆中的白脚丫子互相踩来踩去,轻微吧唧地响,翻着纸页的动作微微顿住。 缓缓望向前方的虚空。 ……不知道领导肯不肯鼎力支持。 忠心送上,情妇送上,钱财送上……这么孝敬的鹰犬爪牙,他就算不支持,也不会太过反对的吧? 展护卫是个高洁的好人。 我能理解,上头守成不变、避免沾惹腥臊的官(防)僚(和)主(谐)义,所以我从来不介意领导不作为。 无所吊谓,反正牧羊犬的队伍已经悄悄喂饱得差不多了,有领导没领导我都能纠结队伍去做事。 他如果阻挠,我就背后捅他腰子,基层把他架空。 老子最擅长阳奉阴违了。 第456章 八月风高秋怒号,卷我屋上三重茅。 老太太这破落宅子真该好好修缮修缮了,我很怀疑屋顶要在六七级的西北风里刮掉。 秋冬交接之际,万物凋零,雨雪纷沓而至。这边气候和印象中的河南开封大不相同,也许是沧海桑田、地理变迁的缘故,印象中的河南地区不该冷得这么快、这么早。 在帝都有了好几处宅子,没搬过去住,继续在这儿租着,显得我清廉,一片冰心在玉壶。 后天到东街市雇几个工匠,赶快把这破屋子修补好,外面鬼哭狼嚎地刮大风,里头丝丝地往里灌冷气,跟冰刀割似的。 修缮的费用跟老太太商量商量,让她免我俩月房租…… 不行,不能继续想老太太了,一想到她等儿子回家,就想到父母永远等不到我回去,心脏忒难受…… 风声里,迷迷糊糊地睡了过去。 …… 一阵剧痛贯穿脑壳,黑暗中猛地睁开眼睛,瞬间清醒,飞快地掀开被子下地,双腿用力站直拉筋。 拉不开,太疼了,脚都是麻的。 整条右腿,小腿抽完大腿抽,肌肉里面像怀了个哪吒一样,凹陷又复原,复原又凹陷,纹理蠕动剧烈,异常恐怖。 我用意志力勉强撑了十几秒,破防了,呜呜地闷嚎,疼得抱腿栽倒在被子里惨叫,用拳头猛砸床板与墙面。 “娃儿……” 半夜三更,房东婆婆心脏病快被我吓出来了,在外面担忧地敲门,焦急得不行。 “恁还好么?……” “恁没事儿吧?……” “别吓奶奶,开开门啊孩子……” 严重的肌肉抽筋持续片刻消失了,感觉在地狱里待了一万年之久。 【我们没有人是这么练的。跑不能抵御轻功,就像蛮力会被内力直接震碎。再缜密完美的刀法,没有雄厚的内家修为做支撑,尽作了花架子。啪,一戳即碎。】 高高在上的世家子领导说。 【你这样子练,除了把健康练废,暗伤累累,短寿以外,不会得到任何好下场。】 展昭没有任何恶意,我们这些泥腿子能感觉出来,他是善良的。 可是有些东西就是会从一个人无意识的气场里散发出来,那种气场来源于优越的视角。 他看不起我们,或许连他自己都没意识到。 脑海空白懵怔地缓了许久,腿终于又变回了自己的腿,冷汗涔涔,慢慢地挪过去开门,安慰老人家。 “对不住,吓到你了,我没事儿,衙役官兵很多都有这毛病,一阵儿一阵儿的,熬过去了就好了,不算病……” “奶奶给你烧锅热水,好孩子,你用热水烫烫,敷敷……”心疼不已,颤颤巍巍地去忙活了。 “……” 看样子还是得搬走,这样子怎么好,隔三差五夜里哀嚎贯穿屋子,搅扰老人睡眠,得给她减多少寿。 第210章 我走了之后,老人怎么办? 她的儿子永远不可能回来了,她已经六七十岁,眼睛结翳了,哪天臭在家里被猫吃了都没人知道。 还好我不是独生女,化为失踪人口以后,家里还有个姐姐照料着,父母仍有人养老,不会跟这个古代老太太一样孤苦伶仃。 第457章 往炉子里添了些木炭,把火烧得更旺些,驱除屋子里的寒气。我腿不能受冻,受冻就抽筋,有时更甚,胳膊也跟着抽,那叫一个酸爽。 重新躺下没多久又传来了敲门声,有人在敲院门,挺急的。 我以为自己幻听了,那声又响了起来,赶紧穿上靴子,穿过荒芜的菜地土埂,去开门。 狠狠地恍了下。 风雪夜归人,这姑娘真是美炸了,零星的雪花披在她肩上犹如糖霜。 “大冷天儿的,怎么穿这么单薄,快进来烤烤火。” “徐大哥,”她不进来,音色里带着颤,鼻尖通红晶莹,“你说过你会照顾我……” “是,怎么了?”我捋她苗条的后背,安慰小丫头,“先把气儿喘匀了,不要急,不要慌,有什么事慢慢说,大哥在这儿呢,天塌下来有爷们儿顶着。” “嗯,嗯……” 她带我去了她家,一路小跑,本来街坊邻居就近,几口气的功夫便到了。 白雪皑皑,独居女性的家里血红蔓延,入室未遂的歹徒倒在血泊中,浑身扎满了锋利的荆棘,脚掌被竹片贯穿。 我震惊地瞪向丁南乡。 “这是你自己设计的?” 六神无主的弱女子抖着唇瓣,不住地摇头,竭尽所能冷静,然而无论如何都镇定不下来了:“徐大哥,我没想过害人,我没想到会这么严重,把他害成残废,这是个意外,意外……” 歹徒没哀嚎,应该是休克晕过去了。 我上前扯下粗陋的蒙面麻布,一张很寻常的中年男人面庞露了出来,眉毛稀疏,鼻孔偏大,矮胖。 没印象,不认识,扔进人群立刻淹没的那种。 “你猜他是想行窃,还是想行奸?亦或者两者兼有之?” “……” 独在外地、无依无靠的小姑娘浑身发抖,直愣愣地抱着胳膊,裹紧保暖的披风,抑制不住地后怕。 “妹子,”我跟她说,“你是干仵作的,应该比咱们官差还清楚,被奸杀的被害者,尸体是什么样的。” 奸杀,奸杀,先强暴,后杀死灭口,这两种暴力犯罪密不可分,通常连贯在一起。 别对能为了最低廉的性资源,而铤而走险犯罪的底层人报任何指望。前段时日开封府打捞起来具女尸,头朝下飘在偏僻的河道里,被一个钓鱼佬发现的,青紫死白,泡发得像头猪,腐烂的眼眶里空空荡荡。 马泽云带兵排查过后,抓到了犯事儿的小年轻,给他一顿毒打,问他为什么丧心病狂地把人家眼珠子挖了,小年轻支支吾吾说,听老人们讲,死人眼珠子会留下最后看到的景象。 所以他捶死以后就给扣了。 “你没做错什么。”我严肃地肯定丁南乡,“宁愿活着见判官,不要死了见仵作,该下杀手就下杀手。” 她很聪明,她很棒。 靠墙根养荆棘,雪地里插削尖的竹片,这些捕兽陷阱应用在住宅防御上,优秀得不得了。 我如果是她,还会再养几条大狼狗。 不过狼狗得吃肉,看她这幅扣扣搜搜的穷鬼德行,应该养不起。 “来,你过来。”我朝她招招手,胳膊加膀子把小姑娘揽到怀里,用温暖的体温让她汲取些精神上的支撑,贴着她的耳朵告诉她,“这人不能留了。” “……什么?” 她怔怔地仰起冻得苍白的脸蛋,清丽得勾魂摄魄。 “这人姓仇,姓仇的在开封地界有很多人丁。而你不是本地的,还只有一个人,懂我的意思吧?” 蒙骗加恐吓。 “法网疏疏,给得你了公正,保不了你永远。” “……” “……徐、徐大哥,你什么意思?”魂不附体,结结巴巴。 “家里的铁锹找出来。” 从后方温热地拥住,把整个人儿笼罩在怀中,粗壮的大手裹住纤白的小手,一齐握住冰凉的木棍,操纵着锋利的铁锹,在休克者的脖子外侧比划。 “来……” 我轻柔地循循诱导,无尽耐心,将猎物绑上贼船。 “哥教你怎么杀鸡……” 牢不可破的联盟,要么一起嫖过娼,要么一起分过赃,要么一起埋过人。 小丫头片子那么不听话,满口扯谎,拿哥哥当傻大块儿糊弄,那么就怨不得哥哥上点手段了。 她今夜实在不该求助于我,引狼入室。 第458章 小民没有旬休制度,除去朝廷特别规定的,普天同庆的节日,如春节、圣节、中元节、重阳节……等,基本上一年到头都在不停地劳作。 各大官衙皆实行旬休制度,朝廷的官吏每工作四天便休假一天,逢大的节日,还会有长假,零零总总计算起来,一年大概有一百二十天的休息日,待遇颇为优渥、宽松。 相当于,每周五天:周一、周二、周三、周四,周日。 我习惯于提前计划时间,然后按照制定好的日程表生活。每天—每周—每月—每年—每五年—每十年,乃至于一生。按部就班地行动,条理有序地朝着明确的方向前进。 每周四天的工作日,每天内容基本就是体能训练、工作办案、读书学习三件事。在家与衙门之间,固定地两点一线,日复一日。嗯……偶尔出去应酬。 每周日,衙门雅称“休沐日”,这天我不习武也不看书,让脑子和身体休息休息,歇口气儿。这天早晨两个时辰用来处理积攒一星期的杂务,如洗衣服、大扫除、采购生活用品……之类;之后大半个上午、全部的下午和晚上就用来应酬,参加各种饭局,人情往来,官商、官黑、官吏联络。 我猜在马泽云、丁刚他们眼中,我就像一部上了发条的钟。哦,不,农耕时代还没有钟表的概念,只有原始粗陋的日晷。 蒙厉悔已经不再老和我们作对了,权衡利弊过后,老兵油子选择了打不过就加入,跟我们称兄道弟,狼狈为奸。有财一起发,有风险一起分担,有困难一起解决,有缺德一起干。 明智的选择,我的耐心已经快耗尽了,他如果再敢在办案的时候捅我腰子,我整不死他。 “大人猫那儿找什么呢?” 杜鹰跟在我旁边,望着不远处盛放烈艳的古梅树,静悄悄地问。 “谁晓得呢。”我掩口打了个哈欠,睡眼惺忪,无精打采。 昨晚上应酬,衣香鬓影,声色犬马,实在销魂。喝得太多了,到现在仍没有休息过劲儿来,太阳穴隐隐地涨痛。 那些靡靡之音、盛大的歌舞艺术仿佛还残存在脑海中。 “走,咱们上去捧领导臭脚去。”鹰子拉着我上前,“许是什么贵重的随身物品丢了呢,咱搭档帮忙找找,讨个好。” 那边武官站起身,朝石狮子处的值班侍卫吩咐了些什么,小官兵立刻点头应下,麻溜地跑了进去,不多时,从京衙内部拿了根夏天打蝉的长竹竿出来。 然后他再次半蹲了下去,用那根竹竿往沟渠里掏,一边掏,一边侧着猫耳朵细细地倾听,查探沟里面的动静。 “大人早啊。” 鹰子热情地跟顶头上司问好。 “早。” 武官抬起脸,好相处地笑了起来。 “大人的剑穗掉了么?还是玉佩丢了?” 鹰子殷勤地来到沟渠上方,透过岩板间拼接间的缝隙,仔细观察底下的排水沟,黑糊糊的,当然什么都没看清。 “里面有声音。”武官思忖着说,“可能是狗崽儿,或刚下生不久的奶猫,被老的藏了进去。” “啊?没听到叫唤啊?……”鹰子凝神静听许久,疑惑地搔着脑袋,跟我面面相觑。 “我听到了。”武官的左耳灵敏地上下耸动了瞬,鬼知道他怎么做到的,“里面有小东西在呼吸,很细弱。” “啊呀,大人您想养狗耍,那还不简单么!……随便发句话,多的是猎户挤破脑袋地往咱们开封府送。您想要辟邪的黑狗、猎兔的铁包金,还是铁包银、细灵缇?……” 杜鹰大包大揽,立刻要去安排。 官员摆摆手,把他止住了。 “现在严冬,不掏出来的话,熬不过夜,今晚就冻死了。” 杜鹰:“……” 他不是想养狗,是想救命。 捣鼓了半天,最后在竹竿末端套上了圈渔网,磕磕绊绊,终于从沟渠深处拉出枚脏兮兮的幼犬来。灰不溜秋,毛茸茸,憨态可掬,很寻常的小土狗。 呼吸很微弱了,差不多快冻硬了。 官员朝着小土狗漆黑的鼻子哈出一口热气,嘬嘬嘬了半天,成功地激起了一丝细若蚊吟的哼唧声来。松了口气,小心翼翼地抱在怀中回暖,裹满沟泥的毛发,蹭脏了绛红色的神圣官袍,留下大团污渍。 第211章 晴空正好,这人立在雪梅底下眉眼温润,仿佛千年前的古画活过来了一般。 玉树临风,高洁绝伦。 “……” “怎么了?” 我赶紧收回视线,心跳漏了一拍。 “二狗,你想要这条小狗?”笑着上前,拢着的臂弯微微上前推了推,姿态莫名地很像父亲抱着孩子,且是哄婴儿无比熟练的负责慈父。 “……” 不禁暗暗感慨。 明明大家都是血肉泥胎构成的,怎么会有活人如此完美无瑕,富集了世间所有宝贵罕见的品质:家世、武功、涵养、容颜、善良与温柔。 不怕丑恶不堪,就怕拿到日光下人比人。相形见绌,无地自容啊。 第459章 她淫荡,残酷,自我中心。 她狰狞,极致的自私自利,为了向上爬不择手段,乃至于荼毒生灵。 她不美,与美毫无捆绑关系。 不符合诗书、戏剧里,任何描画人间女子的模板。完完全全,险山峻岭间疯长的野草,生命力张牙舞爪,放肆至极。 她是他的爱人,展昭想。 如果一切可以重来…… 浑浑噩噩的大梦里,无数次悔恨地祈求,并不存在的上苍神佛,如果给他个机会重来,赶在那个残酷的命运转折点之前,作出完善的筹备…… “前臂再抬高些,”托了托刀柄。 “不要顾此失彼。”严厉地教导,“明文,这里,你旋腾错身时暴露了至少三个格挡空隙,普通官兵追不上,但是类似我们的高手想击杀你,太容易了。” 她的腿肚子在打颤,利落的制式短打被滚滚的热汗濡湿,后背、胸膛前、两腋之下,大片大片,灰衣晕染开更深的墨色。 筋骨结实,意志力剽悍。 咬着后牙槽坚持,风霜的嘴唇紧紧地抿成下耷的曲线,黄黑的健康武人肌理透着热腾腾的红晕,汗水顺着劲瘦的脸庞往下流,融汇在下巴,一滴滴缓慢地坠落。 “很好,下盘够稳,百多斤的石锁没白拎。”适时地肯定表扬,鼓励下属。 “谢……谢大人……”粗红着脖子,感激不尽,艰难地挤出一丝气音。 “来,把刀对着我,”来到弯刀危险的正前方,沉沉地发出训练指令,“攻。” 武官统领作靶子,砍来的瞬间,绛红色的靶子化作了迅疾如雷电的御猫。 先往下挥剑诱使捕快跟刀,然后顺势骗头斩胸,还同时通过下蹲和自己的攻击路径,把捕快的另一把弯刀也防了出去,震得其虎口发麻,踉跄地后撤数步。 好一记漂亮的骗杀,实战中敌方不死也残了,哪个虾兵蟹将、小兵小卒挡得住。 “学到了么?” “劳驾大人再演示一遍,”她沙哑地说,目光凶狠坚毅,疯狂地汲取一切能汲取到的养分,把只要学不死就往死里学贯彻到底。 扎根在峭壁悬崖中的怪松,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缓慢而势不可挡地枝延叶茂,扩张得隐天蔽日,凛冽的寒风中苍翠欲滴。 “你先休息休息,缓一会儿吧。” 说真的,展昭有些于心不忍了,他在把一个小娘子当大男人训练,且用的是最严酷的强度。 摇头,沙哑疲惫地拒绝,自有一套修炼理论:“一线战斗里的亡命之徒,可不会给咱们留缓和回劲的空隙……” “体力榨干虽痛苦,但只有彻底支撑不住,摔倒在地,才能摸清楚自身真正的极限在哪里。唯有一次次榨干才能一次次突破极限,变得更上一层楼。” 食指中指并拢,勾勾两根手指,示意继续。 “大人尽管放马过来。” “……” 可算彻底领会了,她怎么四十来岁就油尽灯枯了,没能与他们白首偕老。这种疯子哪有长寿的理,通体暗伤,四肢百骸连带凡人的血肉,尽损耗得七七八八。 唉,何苦呢? 好好做个正经女人不行么,待在安逸的宅院里琴棋书画,诗酒花茶,贤妻良母,不用承受外头风水雨打的苦累。 偏得是离经叛道,走这种邪门歪路,活受罪。 …… 累死累活,一遍一遍的力竭,一次一次地榨干。 深藏着女儿身的惊天秘密,高壮的身躯穿裹得严严实实,不敢像校场里的其他捕快、衙役一样,大喇喇地脱掉上衣,痛快地精赤着半身操演。 只把袖筒高高挽起,作为聊胜于无的散热。紧攥着双刀的双臂肌肉虬结,青筋暴起,可清晰地看到血脉蜿蜒的纹理,股股岩浆在其中炙热地沸腾、奔涌。 百炼成钢,功夫不负有心人。 终于炉火纯青。 名捕举一反三,非但把他传授的法门尽数吸收,竟还在此基础上学会了创新,综合运用,灵活耍诈。 展昭不得不用上了七成的功力,才勉强挡住了朔月厉风般密集的苍青双兵,百密一疏,没留神下三路竟然遭阴,被狠狠地下绊绞摔倒。 惊愕而不慌张,干净利落地就着摔去的方向侧滚翻,闪避开追击。 矫健地鲤鱼打挺,重新弹了起来。 喉结前已然刺了一星刀锋。 “……” 璀璨的冬日底下,武痴目光如炬。校场广袤喧嚣,人们的汗水化作缕缕白汽,蒸腾地往外冒。 微微上勾,弯月状的刀尖抵在直属上司的下颌底,轻轻地点了点,冰凉沁骨,震慑得男人浑身一激灵。 “快夸我呀,大人——” 她狡黠且得意地哼哼。 第460章 早晨操练结束,大群官兵强人锁男,左右为男,合力按着一个战友,帮他大力按摩全身疲劳紧绷的肌肉,疏通筋骨。 “龟儿子,丫不是很嚣张么?丫不是牛逼哄哄么?有本事你别叫唤呀,嘿嘿嘿嘿嘿嘿嘿嘿……”猥琐笑。 粗短的擀面杖滚过小腿,碾压上大腿,来回滚动,被按着的大汉疼得嗷嗷地哭,欲,仙,欲,死,双眼紧闭,表情狰狞地紧皱成难看的一团,惨叫声响彻大半个校场,几乎掀翻神圣法邸的檐顶。 “疼疼疼,好兄弟轻点轻点,你是我祖宗……” 按完化为萎靡的烂泥状,瘫在荒芜的草地里歇息片刻,重新爬起来以后,神清气爽,通体轻快了大半。 “下一个,到你了烈风。”招手。 年青的官兵战士面色凝重,抱着慷慨就义的决心,心肝胆颤儿地走了过来,慢腾腾地坐了下去。 他屁股一落地,背后两个战友立刻上手拿人,锁着胳膊将其牢牢反拧,以压制接下来必然会发生的剧烈挣扎。 “呜呜嘶嘶嘶——” 倒吸冷气,男子汉大豆腐,为了面子,强撑着隐忍了几秒。 撑不住,破防了。 “痛痛痛哇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响彻云霄。 看热闹的喜鹊纷纷飞向蓝天万里,树丛的积雪扑簌簌往下掉,流光溢彩,细碎晶莹。一只叼着松笼的小松鼠飞快地窜过。 “捂住他的嘴,”心直口快,粗野地骂骂咧咧,“知道的晓得俺们是在帮你抻筋骨、解乏,不知道的还以为咱们在杀年猪呢。” “呜呜呜呜呜呜呜!……” 小年轻痛哭流涕,又酸爽又痛苦,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煎熬得脸红脖子粗,两侧颈部命脉暴凸,精赤的上身片片发红。 “下一个,戚晖……” 哀鸣片片,撕心裂肺的狼叫,此起彼伏。 “这些天咱们包相爷的夫人小姐,从庐州老家过来探望,要在府衙住上些许时日。前头有女眷,大家绕开些,就不要从那里过了,免得冲撞着。”小队长严肃地吩咐,扬声吼,“都记住了么?——” “记住啦!……” “晓得啦,忘不掉!……” 众人纷纷地应。 又中气十足地骂骂咧咧。 “都他娘的拾掇拾掇,捯饬捯饬,表现得斯文点,不要他妈的说脏话,一个个欠操的棒槌!……” 徐明文、杜鹰搭档两个联手压制着马泽云,让丁刚给马泽云按。把马泽云嗷嗷按哭以后,又给丁刚按。 “欸,过来过来,你跑什么,老哥,咱们都弄完了,该到你了。” 二狗不按,撒丫子跑了。 “我自己在家抻过筋了。” “那能一样嘛,自个儿按的能有大伙一齐按得效果好?背后好多地方你根本够不着嘛!鹰子,刚子,逮他!” 得益于数十年如一日的每天十公里晨跑,外加顶头上司提点的轻功,哎嘿,现在没人能撵得上她了。 欸就是玩儿,就是逮不着、逮不着、逮不着。 徐明文跟脱缰的野马一样满场地乱窜,遛手底下的小弟跟遛狗一样轻松,带起狂风飞扬,所经之处飞沙走石。 几圈下来全遛趴了,要么插着腰、要么扶着腿,气喘吁吁,面涨红赤,对他远去的背影望尘莫及。 啧,没一个能打的。 第212章 第461章 “老兵,你在发啥子颠啊?摇头晃脑,手舞足蹈,真跟憨傻了似的……” “大家快来看傻子,老兵又在悄悄跳他的魔鬼步伐了!……”几个年青力壮的小孩呼朋唤友,嬉笑着看猴一样,找乐子。 人们指指点点,评头论足。 老兵油子混不在意外界怪异的眼光,哪管他洪水滔天、天崩地陷。就是全大宋、全天下都死绝了,也和他没半文钱关系。 仍然沉浸在自己的精神世界中,前探脚,后探脚,摇头晃脑,快乐地自哼自唱,角落里纵情起舞,邪恶、混账、放肆,所以极致的自由。 【敕勒川,阴山下。】 【天似穹庐,笼盖四野。】 【天苍苍,野茫茫。】 【风吹草低见牛羊。】 十三四岁的少年被抓壮丁,征去从军,到垂垂老朽,七老八十才放回去。 背上行囊,长途跋涉,千辛万苦地回到故乡,急切地向乡里人打听,我家里还好么?…… 乡人指指那片草茂树密的坟冢,都在那里面呢。挨个数一数,老娘、老爹、叔叔、伯伯、哥哥、弟弟、姊姊、妹妹……这么些年陆陆续续全走完了。幼时的祖宅早已垮塌,如今只剩残桓断壁,家里什么都没有了,爬满了荒草菁菁,藤蔓毒蛇。 日月如镜,亘古地高悬在万里江山,映照着千年的岁月。 辽阔的土地上,野花烂漫,掩映着白骨森森,蝇虫嗡嗡盘旋。 不知这是哪家儿女的父亲? 哪户爹娘的宝贝儿子? 哪位春闺娘子痴痴等待回归的丈夫? 渔猎族群、游牧族群、农耕族群……永无止休地攻伐,互相蚕食吞并,血色的国土线来回推移变更。 荣耀与功绩属于将军、元帅、上位者。中下层军官、兵员的人命,与草原上被野火烧燎的草无异,弹指间一望无际地灰飞烟灭,化为黑土地里丰厚的肥料,魂魄冉冉飞升入九天之中。 我挚爱的手足战友啊,我们一起跟着将军去北方打仗,镇守我们伟大的疆域。打过了陈城,打贺灵赫,灭了丹齐,去抵御可怕的契丹铁骑…… 战鼓声惊天动地,士卒列着阵型踊跃厮杀,身边的人一茬一茬地倒下。征途茫茫无返,我心实在忧怕,我们会在何处被乱箭杀死?会在何处丢失我们的战马?我们的亲人该到何处寻找我们的尸首?他们能全款收到遗烈抚恤金吗?会不会被贪墨被欺瞒?…… 你我虽异姓,今日叩首结拜为亲人,互相携手帮持,共同熬过战乱,我们要一起平安回乡,要一起变老,一起厮守到永远。 苍寒悠远的羌笛声里,一齐豪饮香醇的马奶酒,啃食酥脆的烤人脚,围绕着军营篝火,挎着胳膊跳豪迈的舞蹈,分享丰乳肥臀的胡虏蛮子…… 【死生契阔,与子成说。】 【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于嗟阔兮,不我活兮!】 【于嗟洵兮,不我信兮!】 哀怨的民歌里唱: 你们去哪儿了呢?我的同袍。 你们亡在了哪片乱箭火石之中?我的兄弟,实在难以扒拉出,到底哪一块儿才是你们的血肉。 明明结了拜、发了神誓,一起活下去变老,怎么可以背信弃义,纷纷抛弃我离去?…… 天穹之下,盛世靡华,歌功颂德、纸醉金迷,粉饰着腐败的太平假象。 醉卧沙场君莫笑, 古来征战几人回? 挎着无形的亡魂粗犷地共舞,定格在年轻时代的英灵将生者也永远地留滞在了过去,永难走出磅礴的战争阴影。 蒙厉悔转啊转,跳啊跳,转到了冷嘲热讽指指点点的小年轻那边,一把抓着领子扯过来,凶戾地膝击其腹腔,抱摔其后背,按在身下暴打得鼻青脸肿、鼻血狼藉。 “老哥咱错了,错了,对不起,求求你,撒手,撒手!……”哀哀求饶,毫无招架之力。 一打三,一打五六七,快、准、狠。尸山血海里幸存下来的北疆军人老辣纯熟,教训得落花流水,哭爹喊娘。 “滚!” 朝旁边呸出一口黄痰。 “是是是是,走走走,快走快走……” 观猴景的人群惊恐地一哄而散,再不敢招惹这头残暴好斗的奇葩。 “有事儿?” 蒙厉悔防御性地抱胸,向后倚靠在树干上,抬起下巴,高傲地以鼻孔示人,瞪向唯一没被吓跑的狠茬子。 “刚刚随性跳的舞很快活,”整了他无数次的京衙司马懿,慢悠悠地表达敬佩之情,真诚地感慨,“我永远达不到那般境界,无视外物,只管做自我。” “有话快说,有屁直放,少他娘拽文儿。咱没念过学堂,高深了听不懂!”老兵提防心甚重,当场不耐烦地爆粗,浑身上下写满抗拒。 最烦这种故弄玄虚的老阴,比了,三五步给他挖个坑,三五步给他挖个坑,一个坑爬出来掉另一个坑,没完没了。 他妈的,怎么今儿又来找他的茬,他手上没案子忙了么?晦气! “你刚刚哼唱的调子,低沉铿锵,多长调,不似中原绵软的雅音,更贴近于北国的胡乐。” “……” 蒙厉悔头皮一凛,瞬间化为闭嘴蚌壳。他一个内陆软脚虾,从没去过边关,怎么知道得那么广。 “词曲的内容也不对,那种方言,应该是契丹语南部分支的一种。” 连汗毛旺盛,毛茸茸的手背,带旧痂无数的宽厚熊背,老兵警戒得通体寒毛全竖立起来了。 艰涩地对峙良久,压抑着愤怒诘问:“……徐明文,你我素日虽摩擦颇多,但并无深切仇怨。为什么要害我?” 对国不忠,这么大一顶帽子,扣谁头上,谁死无葬身之地啊。 对面的司马懿愣了下,赶紧作出个友好的笑容来,温和地解释说:“你误会了,憨子,我没任何恶意,只是顺着你流露出来的线索合理推测,或许你是从小在辽宋交接地区生长起来的混血。” 老兵不信,无论如何老兵都放不下浓厚的戒备心,这厮八百多个心眼儿、满肚子黑水,肯定又不怀好意。 全副防御,自我保护。 拽盾牌,冷硬地强调:“你爹是官老爷一纸公文,亲笔捞进内地的。怀疑你爹的忠诚就是连带怀疑展大人的忠诚,有种你找展大人对刚去啊!软的欺,硬的怕,算什么英雄好汉!孬种!” 司马懿混不在意他恶劣的态度,环顾一圈,确定周围没什么官兵注意,飞快地靠近上前,隐秘地压低声,诚恳地请求,好话说尽:“好兄弟,你能跟咱讲讲北辽的风土人情么?民生怎么样,朝廷架构如何,官场风气怎样……咱只在书上读过,从没真正去玩过,可好奇了,抓心挠肺地好奇……” 亲昵地抓着他的胳膊扯近,用力捏了捏,油滑地行贿:“跟咱分享分享嘛,晚上春山坊请你喝花酒,捏脚钱咱买单,全套包你爽飞天。” 第462章 血脉般曲折蜿蜒的河流,寂静地滋养着苍凉荒芜的土地,晶莹剔透,胜似流动的玉石玛瑙。即便到了盛夏,河水依然冰冷,踩进去时间稍微长了些便会冻伤。 因为那些河流的发源地往往在雪山。 香醇的马奶酒、辛鲜的羊扒肉、奔放的舞蹈、广袤的草原、脸颊绯红的姑娘,月夜之下,血腥神秘的神鬼祭祀…… 北辽以萨满教为国教,崇拜天地自然,盛行人祭,至今仍保留着大鼎烹人的原始传统。炸奴隶,炸自愿献身的贵族,以向风卷云涌的上苍,虔诚地祈求六畜兴旺、五谷丰登。 这时代蛮荒蒙昧,无论什么族群的人类都还没有与天斗的实力,被粗暴的大地束缚着,代代奴役着。对于变幻无常的大自然唯深深的敬畏,逆来顺受,任其宰割。 公元1966年,苏,联成功发射了探测器,着陆在月球表面。 公元1967年,美,国阿波罗宇宙飞船,载着三位宇航员抵达了月球。 公元2019年,中,国发射的嫦娥四号探测器,载着宇航员抵达月球。 公元2022年,地球上的人类决定前往火星,开拓星辰大海,征服宇宙。 而今是公元1000年,人们尚还在土里刨食,为了贫瘠有限的资源自相残杀,打得互相灭族亡国。 蒙厉悔告诉我,边疆战乱地带,民不聊生,食人现象稀松平常。老瘦男子谓之“饶把火”,年轻的妇人“不羡羊”,小儿“和骨烂”。他回味了下,说,人身上的部位,属脚后跟最好吃,比熊掌更绝。 这个古代战场幸存的兵人,谈及攻城略池、烧杀淫掠时的神态如此自然,对于他们来说,残暴仿佛野兽猩红的獠牙,生得天经地义。 契丹军队,或者西夏军队,连人带马,皆覆盖着几十斤重的铠甲,铁浮屠,嘶吼着冲阵时犹如恐怖的金属怪物,所踏之处,尽为血泥。 赵宋边军不甘示弱,以强弓硬弩、投石机作为回礼,你砍我,我砍你,互相大量死人,歇息一段时间修整过来了,继续砍,继续厮杀,来来回回,永无休止地推移变迁。 第213章 俘虏多留着作奴隶,平时鞭子抽着干苦役,开拔时杀几个祭旗,军粮短缺时拉几个出来,宰了当猪羊吃,改善伙食。女俘虏因为比男俘虏多了个功能,所以比男俘虏多道步骤,先玩,玩死了再剁了吃。 身处太平之中,我努力地想象着他描绘的,同一片天空下、不同地理区域的人间地狱,寒毛根根悚立,强烈的割裂感冲击着既有的认知。 曾经有些窃窃私语隐秘地流进歌舞升平的中原,说北边怎么怎么苦,怎么怎么艰难,饥不择食。但很快被朝廷辟谣了,定性那些都是居心叵测的危言耸听,不准议论,否则定罪严惩。现实中世界都挺光明的,一片太平无战事,纵有战事也多胜捷。 书写历史的人和亲历过那段历史的人,我选择相信后者。为公做事这么些年,对于真相的篡改、制定,纸面漂亮数据的编写,该怎么搞花活,简直再心知肚明不过了。 蒙憨子没有在这些信息上骗我的动机。 事实上,因为他暴戾、阴郁、难相处,除了他的妻妾,少有人愿意接近他的,更勿论花这么长时间听他逼逼赖赖诉苦了。 像是找到了倒垃圾的倾倒口,我们坐在高高的树叉上,掩隐在浓郁的枝叶中,一个长篇大论地絮絮叨叨,一个安静地倾听,时不时赞两句附和,聊了很久很久。 “我现在明白为什么他们都愿意听你的了,你人确实不错,让人很舒坦。”吐出沉郁的浊气,如释重负。 “哦?” 我包容地注视着他的一举一动,仍然最大限度收拢自身的气场,纯聆听姿态,放大对方的舒适空间。 老兵吊儿郎当地叼着根墨绿的松针,灵活地在树叉间穿梭来穿梭去,骁悍如同原始的长臂猿,各种翻转、腾悬,让人眼花缭乱,叹为观止。 “二狗,你也来试试这个动作。” 用臂膀的力量把整个人体甩起来,飞到空中三百六十度滚翻,坠落时重新抓住树枝,来回晃荡。 我勇敢地尝试了下,没吊住,面朝下砰地砸在了校场的沙土地上,声响那叫一个实心。 草。 蒙憨子阴阳怪气:“哟,爷们儿这是吊得要日地了吗?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再度炫耀地耍了个花活,做出个酷炫的高难度动作,跳下树,走了。 呸呸地吐出松针,含糊不清地清理牙齿:“我要是你,就在背后多长出双眼睛来。” “什么?……” “官老爷从背后瞧你的眼神忒阴。” 远去的声音飘忽地说。 “他现在还盯着你呢。” 第463章 我决定再多给自己留一条后路。 虽然咱一向鸡贼得很,风往哪吹咱麻溜地往哪边倒,但是万一呢?谁能保证自己永远判断正确局势,不站错队呢? 以前我是地方上的,倘若斗输了,东家垮台了,大不了我跑到别的县、州、府去混就是了。狡兔三窟,打点了那些多关系,挖了那么多兔子洞,谁怕谁啊。 但现在不行了,或者说,不够了。 升职到帝都官场打工了,如果,我是说如果,假设最糟糕的情况,出于某些缘由,我得罪了什么大人物,人家要整咱,给咱扣黑、贪、恶、坏、淫……种种帽子,查抄家产,下狱宰割,那么往地方上跑绝对不够。 农耕社会,君主制封建皇朝,由上而下的权力结构,中央一纸政令派下,你跑到天涯海角,只要还在国内,早晚都会被各地衙门抓回来。 京城得罪人了,不能往地方跑,得往更外面跑,也就是其它国家。 我想打拐,不止是小范围内的打拐。 我想做的事情太过轻浮烂漫,未来大概率会惹到很多人。上苍保佑我一切顺利,不负这身制服,亦不用出逃辽国。 蒙厉悔描绘的钟鼎人祭忒惊悚了。 “我看到你掉下来了。”必须巴结好,才能借势的大领导,关心地问,“不疼么?” 他跟张龙赵虎絮絮地聊天,来回地巡视,认真地指点衙役,负责地操练着数千人的官兵部队。 阵法模块严整,劈砍呼喝震天,尘沙飞扬迷离。暴力机关的武官统领,带领着心腹部下,尽忠职守地将国之利刃,最高司法重器,磨砺得更锃亮寒冷、无可匹敌。 “哎嘿,”八百年不变的谄媚嘴脸,纯熟地溜须拍马,“这段时日承蒙大人抬爱指教,卑职武功精进不少,越发铜皮铁骨,皮糙肉厚了。” 摔那下儿也就骨头震了震,屁事没有,爷血条可厚了。 武官将鹿皮酒囊递了过来。 “喝一口。” 塞子是拧开着的,他刚刚还在喝。 “……” 我没动。 猫头微歪了歪。 “怎么,嫌脏?” 那边张龙、赵虎停止了聊天,慢慢靠近过来。先看了眼上级高官,神情莫名,又转向我。 一众上司的视线凝聚着,无形地压迫威逼,看我接不接,喝不喝。 “哪儿的话呢大人,属下这不是怕膈应了您么?”我恭顺地接过酒囊,豪爽地灌了一大口,想着什么时候找空隙出去,弄点牙粉刷牙,漱漱口。 “再喝一口。” 僵了僵,低眉顺眼。 “……” “……是。” “继续喝。” 袖子抹了把嘴。 “……是。” 他妈的,年轻时候,没混起来,酒场上点头哈腰,到处给老爷们敬酒赔笑脸的操蛋记忆全回来了。 老百姓敬仰我们穿制服的,艳羡我们是威风凛凛的人上人。哪里知道,我们在上级官僚面前,跟他们一样,也只不过是战战兢兢的狗腿子罢了。腐朽的阶级社会,一级跪一级,人人皆是娼,妓,皆是奴颜婢膝任领导草的狗。 “这酒不烈,”温吞地解释说,气度沉静如陈年古玉,眉眼宁和若江南水乡,“何首乌、地黄、人参、豹骨、白芷、广藿香……舒筋活血,补气通络,对滋补武者受损的躯体大有裨益。” 嘶,这么名贵的药酒啊…… 合着咱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 沿着奇经八脉,驱散四肢百骸的僵疲,浑身渐渐暖洋洋起来了。 “能否冒昧地请问一句,”感激不尽,殷切地求问货源,“大人,从哪家铺子买的?东城?西城?” 沉默了瞬间。 “……市面上没有,你不用去找。” “一些亲友送的。”官僚含糊地带过,拿回酒囊,盖回塞子,揣进了腰间。 第464章 自然地转移话题。 “二狗,你酒量多少?” “一斤半。” “是两斤吧。”陈述语气。 “哎嘿嘿嘿嘿嘿嘿,大人怎么知道属下虚报了数呢……”讪笑着搔脑袋,努力化解尴尬的气氛。 “你惯会如此,谁都不敢信,处处留手,防备着所有。” “……” 这领导好归好,就是太自来熟了,仿佛对我的一切习性都了如指掌似的。太近了,让人本能地膈应,心里不太舒服。 哪怕是培养重要的黑,手,套,他也应该留点分寸,跟人保持着适当的社交安全距离,而非这么让部下窒息。 我想起了老兵的警告。 【从背后看你的眼神忒阴,防着点。】 开封府的这位武官大人,到底用了多少手段,查过了咱做的多少事,查了多么深,才决定指名道姓地要人进京畿,为己所用。 就以往多年,打碎牙齿和着血往肚里吞,积攒来的行政经验预判:一个领导,倘若你对他有用的时候,他能做到无孔不入、手段用绝,那么当他觉得你这个手套太脏,该扔掉换新的时候,同样也可以手段用绝、不留活路。 森森地打了个寒颤,暗暗地将提防心提到了最高。 …… 一行官官吏吏结伴去吃午饭,填饱饥肠辘辘的肚子。 开封府的公厨,也就是暴力机关的大食堂,与伙房紧紧相连。几扇窗户永远敞开着,从外面就能看到里面的大厨、帮厨、伙计怎么忙碌的,饮食卫生一目了然。 颠勺的火气伴随着五花肉下油锅的滋啦声,黄豆酱香飘十里。 “泽云!……” 我远远地朝战友喊,他们大群人端了馄饨、葱蒜蘸料,往靠东墙的几处方桌去,边走边聊案情的进展。 “过来一起吃呀,顺便帮我也带小碟油泼辣子!——” 我热络地招呼。 泽云闻声望来,看到了埋头夹菜、吃米饭的校尉官,张龙、赵虎,脚步迟疑地停在了原地,不知道该不该近前。旁边的丁刚悄悄地杵了他一肘子,于是马泽云立刻反应过来,朝我摆了摆手。 他们就不加入了。 “你与仵作姑娘前街后巷,相邻得很近,如今相处得如何了?” 大领导剥着蒜瓣,没头没脑地忽然冒了句。 我自动翻译成了: 第214章 教授你武学、给你放权,作为等价交易,情妇收拾好了没? “快了,快了,大人莫急,心急吃不了热豆腐,慢功夫方能出细活。” 武官把剥好的蒜泡到陈醋中,抬眼看我,疑惑地发出一个音节:“嗯?……” 我毕恭毕敬地担保:“一切如您所愿。” “……………………” 长久的、怪异的沉默。 “徐名捕,你不要花花肠子弯弯绕绕太多圈,绝大多数时候,本官的话就只是字面上的意思而已。” 他垂着眼睛,平静且笃定地说。 “好好相处,你跟仵作姑娘,你们该很合得来,成为挚爱亲朋才对。” “大人尽管放心吧!” 拍着胸膛打包票,您钟意的情妇,咱下面的人绝对当挚爱亲朋罩着,不会让她出半点闪失。 第465章 好好相处,两个孤女相濡以沫,严寒中互相依偎着取暖,成为家人。 她有了软肋,他才好动手。 官员记忆得很深刻,那场荒诞惊奇的大梦里,无数次,疯疯癫癫的金丝雀自寻解脱,包括但不限于:带着身孕从楼阁跳下去,寒冬腊月投冰湖,尝试用偷藏的碎瓷片割断自身的颈部命脉,隐秘地悬梁自缢……种种。 如果不是庄园里丫鬟、小厮、暗卫紧密轮值,看管得严严实实。以及最重要的,四哥狡诈地以其家里人作为要挟,她早离逝了,被轮怀上第二胎的时候就自杀没了。 无论疯得多么厉害,多么决绝。 只消手掌残缺的丁南乡从麻袋里倒出来,或者江湖马仔扔个血淋淋的包裹,装着鼓鼓囊囊的猪肉,吓唬她里面是丁南乡的人头……她立刻就服软了。 怎么着都行。 求着他们慈悲,祸不及家属。 怎么着都行,夜里光着身子坐在黑暗的角落里,埋着头无声地痛哭,压抑地绝望,丝毫不敢让相公发现,第二天天亮,依偎在他的臂弯里睡得可温驯如常了。 没软肋,提刀搏命,獠牙毕露地拖着他们共同下地狱。 有软肋,她只会推搡,连挨打以后还手都不敢。 这就仿佛没家人,妻小的光棍子,一个男的拽着两个蛋,孑然一身,天不怕地不怕,一点委屈都不肯受,生猛得很。皇朝稳定的不安定因素,让各级士绅衙门头疼。 可当有了妻小顾虑,他就再也硬气不起来了。你怎么欺压他,他都会忍气吞声,步步退让妥协,委曲求全,直到支撑不住,沉默中崩溃消亡。 哪怕消亡,他仍不敢去伤害其它、去报复、去还击,生怕祸及家庭下三代,只敢纵身跃下,毁灭自身。 黄昏。 京衙,藏经阁。 存放着自太(防)祖(和)建(谐)国以来的各类典籍档案,浩如烟海的刑案卷宗,分门别类地堆积在高大的书架木格间,无数列,由楼下到楼上,东西南北,密密麻麻望不到尽头。 日光穿过古旧的窗棂,在冰冷的青灰石板上投下格子的光影,万千浮尘犹如有生命般,空灵虚幻地飞舞。 年轻捕快、老捕头、文吏、技术吏……许许多多脚步在其中静谧地行走,肃穆庄严,沿着巨大的梯子爬上爬下,摘取自己需要的参考文献。 徐明文者所摘,大多与人口失踪案件、妇孺强抢拐卖案件、秦楼楚馆拘禁卖,淫案件……有关。 伏在书案上,提笔着墨,专心致志地作记录,归纳、总结,写笔记。面前的卷宗堆砌成小山高,时不时地翻过两三页。 这样的战士,大概永远预想不到,自己会倒在同种犯罪里。 拐的意义有多宽泛?司法高官发散地想。 贫民百姓从牙子手里买媳妇,是最典型的。 青楼窑子通过各种合法的、不合法的途径得到清白的女儿,毒打调教,直至配合营业,也很典型。 那么,中层的豪绅老爷强抢民女,可算是么? 上层的王公贵族强占名伶戏子,可算是么? 顶层的皇帝强取豪夺,把儿媳封为贵妃,可算是么? 如此一一推论下去,石破天惊,大逆不道。在三纲五常、天地礼法,显赫贵族和老百姓那能混作一回事么!更勿论,他们大都给了占来的女子以妾室、外室……种种名分,将违法变成了合法,将悖德变成了合德。那些女人后来也大都心甘情愿、生儿育女了。 拐涉及的利益输送链有多广。 红玉男郎、翠玉女郎、娈,童、酒场上迎来送往的交际花、各家达官显贵府里豢养着用来招待客人的歌姬舞姬、输送到禁城里的美色孝敬…… 拐、黑、黄、贪,紧密缠织, 要灭拐,就得查抄各种风月场所;要查抄风月场所,就得屠尽看场子的地痞恶霸,并且血腥清洗和窑子、和地痞黑恶紧密相关的地方衙门,并且,最重要的,祛除腐靡,斗倒天下声色犬马的贪官显贵,对抗整个国。 盘根错节,牵一发而动全身。 这不可能完成,展昭知道,上一世开封府疯狂地做过了,惨败得鲜血淋漓,险些祸及到常州府老家的族亲。老皇帝、皇子皇孙、王侯贵戚皆在享受,由上至下,铺天盖地,决疣溃痈。 所以何不沉沦下去。 何苦挣扎。 “明文。” 猫步无声地来到,指节轻轻扣了扣桌面。 “……啊?” 恍惚地从文献记载中抬起头来,劳于案牍,刑侦名捕眼角细纹微微,精气神里,抹不去的积年疲倦。 “自古如此。” 官僚低低地劝她说,又像是麻痹自己。 “………………………………” “这里有一些东西,你看一下。” 交代给她,东南陷空岛,江湖商贾势力相关。 半晌。 “都记下了么?” “记下了,大人。”敬重地应。 “这些是我的人,无论他们犯了什么法条,不要动。” “……” “……是。” 陷空岛的第四鼠,豪商蒋平,栩栩如生的画像展开在眼前。挎着防身的九环刀,灰袍低调质朴,并不出众的外表,老实端正,平平无奇。 “记住这张脸,永远躲着走。” “……他很坏?” “不,他挺好的。” 但如果必要,商人可以吃人。 第466章 青天红日,海清河晏。 神圣的鸣冤鼓闷闷擂响,衙役们迎来了两位特殊的报案人。 青竹蛇儿口,黄蜂尾上针。 两者皆不毒,最毒妇人心。 世俗常识里,女人们头发长见识短,卑微鄙劣,悍妒成性,日日月月年年没完没了地拈风吃醋,耍着各种阴森的脂粉心机,后宅里斗得你死我活、水火不容。教当家男人头疼,无法专注于外界的事业打拼。 这次来报案的却竟然是一对互相扶持着的大小老婆,属实让人惊掉了下巴。 小娘子水乡模样,纤白细弱,洗旧的粉嫩衣裙,挺着个硕大的孕肚,看上去得有七八个月份,离生产不远了。 面孔虽娇媚却苍白浮肿,盘发散乱,姿态如菟丝花般惶惶不安。 大娘子糟糠粗壮,三四十岁的苍老苦寒模样,搀持保护着小娘子,目标明确地往开封府的方向来。 到鸣冤鼓处,贴在小娘子耳畔,悄悄地安慰了些什么,于是小娘子点点头,扶着腰慢腾腾地坐在了石阶上,仰着脸,依赖地看着大娘子的一举一动。 皇朝重器,法邸森严。 正气浩荡,望而生畏。 大娘子摘下了两根鼓槌,试探着擂了两下,声音轻轻的,胆怯地看了看四周,等了会儿。 咬了咬牙,坚定勇气,再次连续地、重重地擂击起来,响彻大半片街区。 “叫什么名字?” 捏着笔簿,例行程序,漫不经心地做记录。 “蒙孙氏。”年纪大的妇人说。 “蒙沈氏。”年纪小的妇人说。 “你们所告何人?” “家中相公。” 低低怯怯地齐声说。妻妾互相搀扶着,紧紧地攥着对方冰凉害怕的手,从彼此身上汲取力量与支持。 坏了! 接待的衙役心里咯噔一沉,暗暗叫苦不迭,碰上烂摊子了。 国有国法,族有族规,家有父夫,各管各的,互相补足,互不侵涉。律法再至高无上,清官再体恤爱民,哪有去干涉人家家庭矛盾的理。 “告你们相公所犯何事?凶你们了,打你们了怎么着?……”吊儿郎当,拖着油滑的腔调,眼皮子抬也不抬。按捺着不耐烦,笔墨停止了记录,赶紧走完明面上的程序,赶紧敷衍完,撵人出衙。 “不是的,官差大哥……” 妇孺愚钝,怯怯缩缩地嗫嚅了半晌,才勉强组织出些含糊不清的语言来。 “我们所告的,夫君还未犯……” “啥?恁在说啥子胡话?” 第215章 衙役不耐烦到了极致,怪腔怪调,夸张地嘲讽,眉飞色舞,干脆把笔簿放到了旁边,双臂抗拒地抱起了胸,一副冷眼看她们表演猴戏的架势。 旁边人嗤嗤地低笑起来。 “……” 孕妇本来就情绪敏感、不稳定,如此排挤的氛围里,小娘子愈发懦弱胆怯,苍白浮肿的瓜子脸上,眼圈无助地红了。 年长的妻拍了拍妾的手背,给她定心。 “大姐在,大姐陪着呢……” “恁家男人是要过几天出去行窃?还是要出去抢劫?被你们俩娘们儿提前晓得了,跑咱们衙门口报案?” “他……” 还没等妇人交代完,衙役便蛮横地打断了。 严厉地训斥。 “亲亲相隐,夫唱妇随。” “嫁鸡随鸡,嫁狗随狗。” “哪怕他真要去犯抢劫越货的罪恶,你们也该胳膊肘往里拐,替自家打掩护。女人叛离丈夫,检举家人,在本朝礼法,是要跟着一并论罪的,杖责三十。” “走吧走吧,快走吧,我们就当没听过,你们就当没来过……” 耐心耗尽,往外轰人。 “个妇道家家的,安生搁院里看孩子做饭不好么,出来丢人现眼,给人乱添麻烦,不知道我们京畿衙门总司管着多少民生,有多忙么……” “差爷,他要扔了我们的孩子!……”撵出高高的门槛前,小妇人哭腔地爆发了。 “什么?”杀婴! 赶紧叫回来,笔簿重新展开,负责任地开始认真记录。 “坐,二位娘子请坐,你们早说清楚么。” “姜辉,你去弄点热茶水。董寸金,你去通知位捕快来,这情节严重了。” “是。”“是。” 同僚利落地跑开。 “来,喝口水,捋顺了气,不要急,想好了再慢慢说……”业务纯熟,悉心专业地安慰。 “开封府是为民办事的好官府,老青天与展大人的光辉照耀下,在这里你们不会遭到任何伤害,什么妖魔鬼怪都得退散。不必害怕,我们穿这身皮的,就是你们的底气。” “嗯,嗯……” 感动得热泪盈眶,不住地点头。 大腹便便的小娘子坐在椅子中,粗壮的大娘子站在侧后方,守护地拢着小娘子的后背。 “你们男人怎么会扔掉自己的孩子呢?”做笔录,“难道红杏出墙,他怀疑孩子不是自个儿的,所以要扔掉孽种?” “没有,奴家怎么敢,会被捆去浸猪笼的啊……”抽抽泣泣,瓜子脸惶然地梨花带雨。 “那……” “他原先扔过多次,如果是个没把儿的,这次肯定还会扔掉……哄骗生下来就是没气的,所以拿去埋了,可咱当时分明看到布包在动,那是活的,活的……” 布衣荆钗,臃肿苦寒,大娘子抹着眼泪回忆,语无伦次地絮絮叨叨。 “原先家住在北边,条件不好,舍不得养赔钱货,可现在搬到京城了,该好了啊,留着闺女吧……” “我年轻的时候便受不了,恍惚了两三年,她这么娇滴滴的,若是孩子被夺走了,得疯,得上吊……苦没必要都吃一遍吧,有人吃过了就够了……” “求青天大老爷为民做主啊!……” 紧紧地抓着深渊里的蜘蛛丝。 “我们那口子横得很,如果这女娃娃生下来是个女娃娃,求求你们搭把手救救吧!……” 跪下来磕头。 “大姐!……” 小娘子急得起来扶,哪里扶得动,她挺着个大肚子,腰酸腹凸,最简单的蹲姿做起来都困难至极 。 衙役们立刻整装待发。 “你们男人现在哪儿,我们立刻去把他捕来。” “他出去办案了,”压抑着恐惧,低低地啜泣,“所以我们才敢来,不然铁定要挨打的……” “办案?” 所有动作全停了,目光齐刷刷地聚来。 “他、他跟你们一样,也是位差爷……” “……” “夫家姓蒙,名厉悔,蛮汉无字号,跟你们一样,也是官差……” “……” “……” 不,他跟他们不一样。 那是他们的上级之一。 “大嫂子,你们走吧,”唉声叹气,背过身去,爱莫能助地摆摆手,“案子不会给你们立的,这事儿我们管不了。” 第467章 哭哭啼啼的大小老婆,走出衙门口没多远,赶巧遇到了包老夫人、包小姐的轿辇,又被带了回来。 “说清楚,怎么回事。” 郁紫诰命夫人服制,蔼蔼银发,宽阔的额前垂坠着绒花烧蓝正凤钗。当朝肱骨大僚的镇宅主母,老夫人保养得当,气度高贵典雅,慈蔼可亲,而又隐隐含着威严。 庶出的包二小姐娴静地侍立在嫡母身边,听着苦主的血泪冤诉,心里阵阵发冷。不住地揪扯着鹅黄的丝绸手帕,水亮的眼珠子泛着蒙蒙雾气,隐忍着情绪保持仪态端庄。 小小声,痛恨得切齿。 “怎么可以这样子呢……” “女儿家就算不得半个人了么……” “怎么可以如此混账呢,亲生骨肉,像花花草草一样随意埋掉……” 事态闹大了,底下的衙役们奴颜婢膝,战战兢兢,躬着腰垂着脑袋,嗡嗡蝇蝇地低密讨论,绞尽脑汁,想着怎么化解如此窘迫局面。 “说话!” 老夫人怒地将茶盏摔在了桌面上,砰的一声,茶水裹携着芽叶震荡。大门庭,涵养很好,丝毫没有溅出冰裂纹茶托。 “你们就是这么为民办事的?叫你们主事的人出来!……” 知道老夫人要求的操作结果,远远超出了他们的权限范围,衙役赶紧屁滚尿流地去找上级捕快,抓个能顶事儿的小领导过来。 好死不死,脾气最软善可欺的章平,正在隔壁不远与人交接琐碎,于是化作倒霉鬼,满头雾水地被拽了过来。 “章哥救命啊!俩小娘们捅出篓子了,咱们底下虾兵蟹将顶不住了……” “章大哥,章爷,看你的了!千万说几句好话,使我们免受责罚……” “……” 环顾乱糟糟的全场状况,心下略作忖度,秀白的捕快小郎君长身玉立,抱手盈盈行礼,很实诚,很不做作地直白讲开了。 “对不住,老夫人,底下没打扫干净,腌臜了您与贵千金的眼。”歉意万分地表示。 熟练地开始和稀泥。 “自古清官难断家务事,官衙没有掺和进百姓院里的理。一家人日日月月年年紧挨在同处屋里,靠得太近了,怎可能筷子碰不着碗,不发生矛盾摩擦。哪怕他们夫妻、婆媳、翁婿、父子、母女……人脑子打出狗脑子来,后续也会内部慢慢消解,自行和好。” “您甭看此刻这大嫂子带着小娘子,哭诉她们夫君怎么怎么混账不好,我们要真踹上门缉人下狱了,不出半个月,她们肯定又得哭着来衙门撤诉,跪着,闹着,求我们,赶快把她们丈夫放出来,使她们有大树可依。” “怪不得衙役们不敢惹腥臊,实在是……”沧桑地叹气,“被闹怕了,没办法呀。” 蒙孙氏、蒙沈氏痴痴怔怔地望着大国王法的化身,泪痕未干透的凄苦脸庞上,神情化作了一片麻木的空白。 “你!……” 包二小姐咬着下唇,细嫩的葱白指掌里,险些把手帕绞碎。 捕快避开了女眷失望的眼神。 她们确是包老相爷的家属。 除此之外,她们什么都不是。 老夫人扫了眼大肚子的苍白孕妇,缓缓地开口,带着镇定人心的力量:“不要耍官腔推诿,避重就轻。” “刚出生的女婴再幼小,她带了活气,就是条命。哪怕父为女儿天,国家法律也没有赋予任何人,剥夺人命而不受惩处的权力。” “国家法律赋予了。” 章平头垂得更深了些,如芒刺背,胆颤心惊,小小声实诚地继续: “不予追究就是无限放权,不加倍重惩就是变相默许。” “您可以使人去看看,京郊野地,各处湖泽淤泥里,鱼蟹有多肥厚,芦苇水草、莲花荷叶,多么郁郁葱葱,繁荣茂盛。” 那昂扬的美景底下,全都是被遗弃女婴的血与骨在暗暗滋养。 怎么查? 怎么严惩? 祖宗传承百代千年的劣俗,土埋、水溺的冤魂数以万计,根本无法计清。这还只是开封府辖区的,开封还是全国最富裕的,其他贫瘠落后的府、州、县、乡……无法想象。 官方统计数据从来不敢摆出来。 “老夫人,您……悲天悯人,慈悲为怀,卑职等瞻仰至致,钦佩得五体投地。” 可是…… 细若蚊吟: “法不责众啊……” 第468章 被告的当事人过来了,却不是被押进衙门的,而是大摇大摆,怒气冲冲闯进来的,两个去传唤的衙役,跟在被告的身后一路小跑,仿佛两根灰溜溜的小尾巴。 第216章 气喘吁吁,嘴里焦急地呼喊着。 “蒙爷,蒙大爷,您消消火,妇人无知不懂事,跟她们计较什么……” “你不待家里看孩子办饭,来这里做什么!”瞪大着浊黄的兽眸,恐怖地咆哮吼骂。 大小老婆面如土色,惊惧地往后退,踉踉跄跄,吓得险些跌倒。 “相公,我……” 挥起拳头攥成海碗大的锤,朝糟糠之妻砸了过去。 “恁娘娘个臭逼的!秋娟年纪小不懂事,你也不懂事?她胡闹,你不管着她,反倒带着她一起出来,给爷们丢人现眼!白眼儿狼!养你们吃,供你们穿,天天儿的净不让人省心!……” “兄弟,蒙老哥,使不得啊!使不得!……”众人呼天抢地,一拥而上,竭尽所能拉架。 小老婆艰难地挺着硕大的孕肚,跟在旁边拉扯求情。 “别打了!夫君,求求你别打了!不管大姐的事啊,是奴家自个儿害怕得不行,央求着她,把大姐磨得受不了了,她才犯糊涂……” 狠狠一巴掌把妾室也抽到了地上,脑瓜子嗡嗡震荡,跌倒以后,捂着肿痛的脸颊,许久缓不过神来。 打小居高无忧,富养在深闺的包二小姐,哪里遭逢过这等丑恶场面?花容失色,受惊得魂不附体。 包老夫人悚然拍案,威严喝令。 “放肆!” “……” 疆防出身,转职调入内地的刑侦捕快,冷冷地扫向发声者,其中隐含的暴戾凶悍,让贵妇人暗暗心惊。 “对不住,让您见家丑了。” 捕快看了眼她奢贵的诰命服制,盈盈摇晃的烧蓝凤钗,慢慢地躬下腰,恭敬而毫无畏惧地垂首,慢吞吞地表示说:“咱立刻就把这俩哭哭啼啼的娘们儿带回家,场面拾掇得干干净净。” 包老夫人:“……” 包二小姐:“……” 老夫人转向在场的另外几个捕快,神情阴沉不定。 冷飕飕地问: “你们亲眼看着他打人,还不把他拿下?” 章平、苏烈风、丁刚、马泽云、熊霸……一众管事的在职,面面相觑。 “憨子他……” 磕磕巴巴。 “他教训的是自己的媳妇儿小妾……” 签了婚契,洞了房,女人的命就属于男人所有了。 甭说毒打一顿,就是家,暴导致死亡了,衙门也极少追究。最多判个六七年,按照虐待罪算,不归属于谋杀罪。 “好哇你们,你们真厉害,你们好极了……” 老夫人用力闭了闭眼,重新睁开。 “倘若老身今日非要替她俩主持个公道呢?” “……………………” 底下男人暗流涌动,唯唯诺诺。 “……以何名目?” “就以那两枚女婴的冤魂为名。”慈眉善目,和蔼地询问,以眼神鼓励,被丈夫殴打得蓬头散发的女人,眼眶乌青,鼻血糊满下巴,狼藉不堪,“你可愿意站出来指控,为自己可怜的女儿出口恶气?” 蒙家一妻一妾,这么些年陆陆续续生出三个儿子,曾有过两个女儿,分娩出来以后就被亲生父亲处理掉了。 赔钱货,纯多张吃饭的嘴,不要。 蒙孙氏逆来顺受地流着眼泪,沉默着不说话,她看着丈夫恐怖的眼神,一丁点儿声音都再也不敢发出。 搀扶着怀孕的二娘子来司法|机关求救,已经耗尽了小脚女人积攒一生的勇气。 上苍啊,为何要使她们生而为女儿身,代代受此折磨。 章平、苏烈风,俩捕快判断局势,搭档着上前来拿人,直接被吓退了。 疆场老兵挥舞着海碗大的拳头,摆出凛冽的作战架势,凶相毕露:“管事管到咱头上了,怎么着爷们儿,咱们来打一架?” “……” “……” 嘴里骂骂咧咧了些不干不净的东西,兵混子现场作泼皮状,耍流氓,混不认账。 “什么女孩儿,俺家从没生过女娃!贱内年轻的时候得过失心疯,胡言乱语,家里受了点委屈便出来凭空污蔑!……” “说咱弃杀亲生骨肉,倒是拿出证据来啊!开封府可是正经衙门,空口无凭地定罪,即成栽赃枉法!……” 几十年前的旧事了,女婴的尸骨早腐烂化作土壤了。更勿论那些残酷过往全部发生在遥远的北方,哪里还有踪迹可查呢? 满堂俨然,竟无一人能奈这恶棍如何。 第469章 大事要化小,小事要化了。 哪怕已经头破血流了,外人面前也要伪装得和和美美。哪怕已经爬满虱子了,也要自欺欺人,粉饰得富丽堂皇。 和谐与稳定永远都是最重要的,无论于家还是于国。 在这之前,得先找个更狠的,把蒙憨子这个王八蛋镇压下来。 “大捕头!……” “大捕头!……” “头儿,您可算来了!……” 热泪盈眶,如蒙救星。 劲装黑袍,挎着苍寒的双兵衣袂翻飞,面无三两肉,凌厉的眉目间压抑着浓浓的煞气,远望之而使人生畏。 杜鹰紧紧地跟在老哥侧后方,穿过一众殷殷期盼的衙役、捕快、小厮,疾步进入花厅堂室。 “跪下!” 老兵凶悍地瞪了他一会儿,猛兽间针锋相对可怕地对峙,火药味浓烈至极,周遭无不紧绷得屏息凝神。 半晌,撇撇嘴,不情不愿,终于慢腾腾地跪下了。 “章平,苏烈风,押下这厮!” “是!”“是!” 章平、苏烈风心中暗暗大爽,有了镇场子的在了,立马勇气足了,利落地上前拧人,把这人人憎怕的老兵,双臂狠狠反钳,使跪在堂中央动弹不得。 “你的腱子肉都长到脑子里了么?嗯?他妈的欠操的王八羔子,成天给老子惹祸事!害得老子没完没了地跟在你们这帮子棒槌后面擦屁股!”他们的大捕头满嘴喷粪,抓着狠茬子的束发,迫使其狼狈地仰起黑脸。 “疼,嘶,嘶,头儿,好兄弟,咱知道错了,撒手,求求了撒手……”龇牙咧嘴。 蒙捕快跪下认怂以后,徐捕头紧挨着战友也跪下了。 基层威势最重的灰色领袖跪下了,其他人哪里还敢继续站着,纷纷地也跟着矮下了身,场面蔚为严整壮观。 垂眉敛眸,武人礼,庄严地抱拳拱手。 “莽夫未曾开化,蠢钝若猪,无慎污染了贵人的视听,老夫人宰相肚里能撑船,还请宽恕则个。” 众紧随其后,恭顺地附和。 “盼请老夫人宽恕则个!——” 把朝臣女眷的面子给到极致,为其铺就顺滑的台阶。 “这位……” 包老夫人顿了顿,眼底泛起讥诮的涟漪。 “声名鹊起的名捕……大人。” “卑职不敢当。” 灰色重吏赶紧低服做小,毕恭毕敬,诚惶诚恐。 “老身怎么看着,名捕大人这威风凛凛的架势,还是不打算解决冤情本身,只想以势压人,逼老身离开,逼苦主缄口?” “……” 灰色重吏沉默。 站起身,走向泪眼婆娑的蒙孙氏、蒙沈氏,妻妾俩。 他的身形太魁梧高拔了,统摄官兵,刀口舔血的人物,举手投足带着股灰暗的腥气,迫近过来时,阴影慢慢将人笼罩,几乎心悸。 妻妾两个噤若寒蝉。 “你们想要什么呢?”徐明文问她们。 鼻青脸肿的蒙孙氏:“……” 挺着大肚子的蒙沈氏:“……” “想打回来么?” 徐明文问大娘子。 大娘子轻轻点点头。 “来,过来。” 灰色重吏拥着糟糠妇人来到阶下囚面前。 “把拳头攥起来,用十指的平面去砸他的鼻梁,不要用凸起的部分,否则你会受伤。” “……” “但是你得想清楚了,这一拳,日后会让你付出多大代价。” 她可能会被自己的丈夫活活虐待死。 “敢么?” 大娘子摇了摇头。 灰色重吏望向稳居高位的贵妇人、贵千金,浅浅淡淡地开口,不带任何冒犯的含义,纯粹陈述事实。 “你们救不了她们。” 这是历史的一部分。 “……” “……” 又转向挺着硕大孕肚的二娘子。 “你想要什么呢?” 二娘子梨花带雨,盘发散乱,左侧脸颊红肿得老高。 “奴家……奴家想要……” 如果这胎分娩下来以后是个女孩,她希望丈夫不要弃婴。 “能做到么?” 灰色重吏问自己的下属。 蒙厉悔被深深地钳押着,艰难地抬起头,凶神恶煞。 “咱们这帮子大字不识几个的泥腿子里,属你脑瓜最聪明。你告诉我,头儿,我为什么要养一个没用的赔钱货,有那口粮,有那间屋,为什么不多养个儿子。闺女是能拉犁耕地,还是能帮着家里人出头打架,保家卫族?” 第217章 灰色重吏望向稳居高位的贵妇人、贵千金。 “听到了么?” 包老夫人闭目养神那么久,仿佛睡着了。 她还是不肯接受基层给出的狞恶交代。 回忆着,沙哑地出声: “天圣三年,在八贤王、庞太师与老身相公的共同推动下,朝廷颁布了一项政令,鼓励百姓多生育女儿,不要老是一昧地贪图男嗣,致使成人的男子、女子数量差异悬殊,民间娶妻艰困,十男九鳏……” 而今已经过去十多年了,政策落实得如何? 最底层一路打拼到帝都的传奇重吏,对民生了如指掌,无所不知,恭敬地向诰命夫人汇报。 “开封境内,成年男子数量比之成年女子,一十七比六。” “西南陈州,二十三比五。” “北部边境,刑州、渭州、定州等地,稳定在四十比一。” “………………” 江山迤逦,多少女婴的血肉融筑其中。数以万计的冤魂代代哑然地淹没在黑暗的池沼里,放眼望去,苍天之下皆如此,如何惩治得了。 “老夫人,二小姐。” 校尉官马汉,在堂室外抱拳致礼,轻轻地扬声。 “相爷请您回去,言说……” 顿了顿。 “莫胡闹了,哪有妇道人家掺和男人间的事儿的,成何体统。” 第470章 于是戛然而止,不了了之。 再一次。 第无数次。 青天红日,为民作主。这个民的概念并不囊括小脚女人,人的概念通常指男人。女人是男人的母亲、妻妾、女儿、姐妹、姑嫂姨……是男人的家属附庸。 家庭内部矛盾由身为父或夫或兄的男人自行动手解决,家庭矛盾导致的流血事件衙门不予受理。如果妇人哭哭啼啼前来官衙诉委屈,接待的衙役糊弄着简单作下笔录,然后就会通知其男性家属,将之领回去。 万能的和稀泥公式: “两口子床头打架床尾和,没有隔夜仇,想想你们的孩子,家和万事兴,好好过日子。” 上诉无门,一些家庭的女人实在受不了,又逃不掉,于是选择了上吊解脱,死了就什么痛苦都没有了。 民间俗语“一哭二闹三上吊”的来源。 屁股底下跟着混的弟兄,杜鹰、马泽云、丁刚、苏烈风、章平……乃至于开封府的官兵部队。数千人的官兵部队啊,哪家哪户不是好几个儿子? 头胎儿子,二胎儿子,三胎儿子……第四胎或第五胎可能是个闺女。普遍如此,这人口数据自然么?符合生物学常识么? 不符合,但挺符合社会学里的东西的。 我猜哪天要是暴露了女子身份,我会万劫不复。 做梦都在长幻肢,现实里身体怎么就不能真的长出来呢?有了那根东西,人就永远安全了。 站在社会性别的职能立场上,助纣为虐,欺压自己的生理性别同胞,也再也不会愧疚煎熬了。 他妈的。 操。 …… 盛世祥瑞,天朗水清。 带着手下疾步如风往外走,返回被衙役紧急叫回救场前,待的风月场所。 秦楼楚馆一条街。 凝艳坊。 衣香鬓影,纸醉金迷,满楼红袖招。 阴沉沉着脸。 “她还是不愿意?” “不肯从啊,”鹰子万般无奈地汇报,“一个孤女,无依无靠,竟然敢如此之犟。那架势,非得咱们把她的骨头全打断了,否则没指望。” 丁,南,乡。 东部人士,流民籍贯。 生得貌美,怀璧其罪,命途坎坷多舛,前些年在荆湖南路潭州作技术人员,遭遇栽赃陷害,被逼着作知州的第十三房姨太太。 如果不是展大人恰巧带着开封府的人马提点刑狱,把她捞了出来,她特么早栽了。 怎么这么不识抬举呢? 这年头救命之恩以身相报,不是很自然的么? “他妈的,让你伺候当官的睡觉,跟逼你吃屎一样难,至于么!”大马金刀地坐下,仗着外表凶残,恶声恶气地拍案咆哮,极尽恫吓之能。 “…………” 哆嗦着唇,惊惶惨白如纸,被乌泱泱的老鸨、打手逼在角落里,紧紧地握着锋利的簪子作防御武器,视线到处巡扫,找寻可以逃生的突破口。 捻了块杏仁酥,细嚼慢咽,老神在在。 “好姑娘,你甭不识好歹,也不瞧瞧自己今年几岁了,老大不小的年纪了,该嫁了。再等几年,容颜老去,尽作了空,就什么都捞不着了。” “我几岁了要你管!我就是老得一身褶子了也不干你们的事儿!好好个人清白地活着,怎么就非得被你们逼着作娼……”压抑着恐惧,颤音地发飙怒骂,“贪官污吏,媚上欺下,汤锅里的老鼠屎,开封府怎么容得下你这等、这等……恶心混账……” 她话还没骂完,脸上响亮地挨了一记大耳瓜子。 啪! 直接被掼倒了,口角里溢出血来,凝艳坊的打手小厮撕扯着拖拽了出来,隐忍着绝望的悲鸣,抱头蜷缩着,紧紧地护着全身的要害。 “个不识好歹的妮子,再敢对大捕头不敬,便扔进地牢,三天饿九顿,使你与蛇虫鼠蚁为伴!……”老鸨叫嚣着警告,鲜红的蔻丹戳戳点点。 杜鹰攥紧茶盏,不忍地偏开了视线。 不干涉,不作任何阻挠,充耳不闻,袖手旁观。 “你跟个没本事的莽汉作妻,吃糠咽菜,劳苦受罪,远不如跟个有本事的男人作金屋藏娇的宝贝儿,动动你冰雪聪明的小脑瓜想想,是不是这个理?……” 苦口婆心,费劲口舌。 虽然翠玉女郎的调教多用刑,但还是能不用尽量不用,力求让她自愿。 “甭想什么自由缘分,咱给你安排的这桩,就是你这辈子能碰到的最好的姻缘。咱们上官,那是何等绝色的人物,年纪轻轻,不到二十五岁,正四品,还特么是天子脚下的京官!多少人汲汲营营摸爬滚打一辈子,到白发苍苍,都未曾摸到六品的槛儿。” “他只要不犯原则性的大错,踏踏实实地干下去,未来像包相、庞太师那样,权倾朝野极有可能。你跟了他,你给他生的香火,钱程、权程都安排得稳稳妥妥的,子孙后代十辈无忧……” 长发披散,狼藉地匍匐着,喘息着仰起头,猩红着水眸打断:“倘若我在生孩子上残了、死了呢?” 猛地噎了下,充耳不闻,继续。 “展大人那多好的青年才俊,芝兰玉树,性情温良,有权有势有钱,常州府武进县展氏一族树大根深,多少大家闺秀、小家碧玉想跟都没门路……” “她们是她们,我是我。”再度冷硬地打断,“就一个顾虑,倘若我在生孩子上残了、死了呢?” 油盐不进,什么迷魂汤都不喝。 耐心耗尽,炸了。 “不识抬举的东西,丫非得是敬酒不吃吃罚酒是吧!哪个女人不成婚?哪个女人不跟男人?哪个女人不生儿育女传宗接代?就你胆小如鼠,自私自利?!……” 吼: “我自力更生快活自在为什么要依附别人做物品!命就一条,身体康健是一切喜乐的底子,你让我拿自己的命去赌?!……” 她怎么这么可恶地清醒。 蠢一点,让人好上手、好拿捏,不好么? “不错,爷就是逼你去赌。” 从地板上粗暴地拖起来,剧痛地反剪着双臂,押着来到窗栏边,逼着低头去望。高耸入云,底下街道,来来往往的车马人流尽作了渺小的蚂蚁。 “十数丈的高度,扔下去你就没了。” “你配合,跟着这里头的风月营生,把什么毒龙钻、什么冰火两重天、什么观音坐莲……各种伺候人的活计学了,我送你去陪高官,你有七成的机会飞黄腾达,三成的可能,倒在怀孕生产上。” “你不配合,赌的机会都没有,扔下去血溅长街,十死无生。” “……………………” 泪如雨下,竭力地挣扎,远离危险的楼栏高空,脉搏变得很快很快。 “杜大哥!……” 她尖锐地嚎叫,肝胆俱裂。 “杜捕快!……” 杜鹰没有应答。 “他们分着我搞来的钱,全跟我混的,你喊他来救命有个嘚儿用。”嘲讽。 拼命地挣扎,然而力道在我们武夫手底下,跟个扑腾的小鸡崽儿没什么区别。 “你、你不敢……” “青天白日,朗朗乾坤,你敢害我?” “我从这里掉下去了,那么多百姓目睹,三法司会来查,这里是京城,一国帝都,你藏不住……” 笑了。 “听说过灯下黑么,小丫头?” 越亮堂的地方越乌漆墨黑。 “开封府办案的捕快捕头要么与我交好,密不可分,要么不敢惹我,保持中立。至于其它两处京衙,刑部、大理寺,那里头确是卧龙藏虎很多能人异士,可你一个无家无族无依无靠无权无势的小民存在,凭什么,值得人家机关大动干戈,费力不讨好?” 第218章 “你在这里消失了,不过一个无名氏妓子失足摔下楼了而已,丁点儿水花难以溅起来,咱能把案子给你压得死死的。” 以势压人,拍拍被逼得近乎疯魔的漂亮脸蛋,拍打得生疼。 “干不干吧?” 不干现在就给她扔下去,活口不能留了。 对外宣称为抑|郁|症|跳|楼|自|杀,权威部门一锤子定性,不容置疑。 第471章 靡靡大宋,极乐盛筵。 天上显贵一日的穷奢极侈,地上庶民一年的辛苦劳作。 笛奏龙吟水,箫鸣凤下空。 六行六列,三十六位仙宫佳丽,袅袅娜娜,蹁跹起舞。水袖轻灵飞扬,飘逸的罗裙如牡丹花一般徐徐地盛开,复整齐地收拢,勾勒出舞姬纤美的腰身。 玲珑团扇半遮面,欲语还休,顾盼含情。 “展大人,里面请——” “请,都是自家人,不要拘谨了嘛——” “……” “……” 名利池,生意场。 权色交易,钱权互通。 在职官僚、实权重吏、地方豪商、政商掮客……形形色色的黑白势力携着自家豢养的解语花,往来碰杯,谈笑风生。 无怪乎世人皆痴狂于考取功名,皓首穷经也要在科举的海潮中杀出个前程。 觥筹交错,美酒入喉。年青官员风华正茂的容颜,更添了抹微醺的动人色彩。苍老的灵魂犹如局外者一般,冷漠无波地旁观着纸醉金迷的腐烂盛景。 摆不完的阔气,吃不完的珍馐,收不尽的礼,洞不完的花烛夜,享不尽的金银财宝……血肉筑成的凡夫俗子,哪个不爱。 开封府守护的究竟是什么? 黎民百姓知道他们狂热敬仰的巍巍青天,承载的是一方何等肮脏的世界么? ——蝇营狗苟,群魔乱舞。 没有赤胆忠心,只有物欲横流。 没有神圣高贵,只有龌龊下流。 没有偃旗息鼓,只有代代相继。 右眼皮子莫名地跳了数次,高官心中隐隐不安,似有什么不详的坏事将要发生。 暗香浮动,醉生梦死,如梦如幻月。 金碧辉煌的光影里,混得风生水起的京畿名捕,哥俩好地揽着东南巨贾进场,两者勾肩搭背,亲密地交头接耳,不知在交流些什么。 刹那间,官僚浑身血液凝固。 “二狗子!” 他喊她。 带着雄浑的内力,震耳欲聋。 后方跪坐着演奏的乐师,惊地拨错了一个音。 “哎,领导,来了,来了,还有啥不满意的您尽管吩咐……”麻溜地扔开大商人过来了,一路小跑,屁颠屁颠,嘴脸那叫一个孝子贤孙。 官僚看到了她身后,一、二、三、四、五、六……十几个实权在职。 包相的贴身校尉官王朝、马汉,老刑侦中的李青峰、姚春庆,新生代刑侦中的杜鹰、蒙厉悔,官兵部队中的各头目,司马徽、秦鹏、杨百斩、岳军…… 偌大的司法暴力机关,上上下下,各方势力全纠结齐活了。 好厉害的手腕! “哪里不够称心如意么,大人?竹叶青太过辛辣,不够香醇?还是歌舞的美人儿不合眼缘?”毕恭毕敬,奴颜婢膝,“压轴好戏还在后头呢,劳烦您再忍耐忍耐,海涵海涵。今晚的夜宴,绝对包您心满意足。” 一线作战的灰色领袖,朝直属上级狡黠地眨了眨眼,传递着男人间都懂的,淫邪暧昧的暗示:“所有您想得到的,都会如您所愿。” “……” 压抑着贯穿两世、深入骨髓的后怕,竭力镇定下来,恢复威严如常,然而手足还是一阵阵地发冷。 失控地低低怒问。 “谁给你的命令,使你去勾结陷空岛的?!” 四哥的画像,他特意展开给她看过了,千叮咛万嘱咐,极尽严肃地警告,一辈子躲东南巨贾远远的。 她是真不知道,老四洞察有多敏锐,下手有多黑啊! 想再死在四哥手上一次不成! “猫儿。” 清朗的男声来到近旁,端着酒盏,轻轻和他碰了下,上下打量着他明显不对劲的情态,玩味地笑说:“怎么,升官发财了,就不欢迎哥哥了?” “……” “……怎会。” 官僚僵了僵,寒暄道。 “玉堂最近如何?” “游侠儿,还是那副鸟样,”远望着高台之上,勾栏里仙姿佚貌的群舞盛景,华服商贾享受地微眯了眯眼睛,“一股子孩子气,天真浪荡,哪天被人挖坑埋了,都不知道自己怎么栽的。” “不过他有那个资格,”义兄如父,爱宠地娇惯,“他有我们。” “大捕头,”蒋四狼转向黢黑的壮汉,敬重地感激,诚恳地致礼深深,“市易务、街道司那边,感恩您发动旧部,帮忙疏通打点,如今陷空岛的产业已经在陈州顺利拓展了。” “大老板海量。” 底层出身一路爬到京畿的传奇重吏,眸色黑沉沉地看着商人的敬酒动作,腔调油滑且老练。 蒋四狼把酒樽翻转,一滴不剩。 名捕豪爽地大笑三声,随之利落地一饮而尽,同样翻转过来,一滴不剩。 政商两界,人精间目光无形地交锋、碰撞。 好,够格,后续可以继续合作,互惠互利。 官僚:“…………” 吐出口醉醺醺的浊息,痛苦不堪地揉了揉太阳穴:“本官头有点疼,狗子,你快去叫她们别跳了,换个戏班子上来吧,唱段清净的曲儿。” “是,大人。” ………… 于是盛大的舞蹈艺术谢幕,瑰丽的民族珍宝,传统戏剧,粉墨登场,徐徐拉开帷幕。 当红的名伶班子,荒腔走板,咿咿呀呀,为老爷们上演了一曲《朝圣朝》。 勾栏里灯火通明。 唱念做打,煌煌然似蓬莱仙境。 高台下烛火昏暗,权者、势者、富贵者……所有人的面庞都模糊在晦暗的光影中。席座间佳丽林立,褪下人皮的禽兽们,搂香揽艳,无边无尽的销魂蚀骨。 “大人……” 忽然有部下隐秘地贴到耳畔, “徐头儿请您上七楼,寿桃若凉了,风味就没那么好了。” “……” 挑起一边的利眉,灯火阑珊,影影重重望过去,对面的刑侦重吏揽着英俊的红倌,朝他遥遥地举杯,杯压得很低,姿态极尽谦恭卑顺,很有下位者的自知之明。 上楼。 专人打点过,相比底下的喧嚣,楼上静谧多了。 暗红的波斯地毯一路铺到尽头的房间,质地极奢贵,踩在上面行走无声,走廊两侧名家古画,水墨丹青。 侍者不断地指引着方向。 “……” 推开门,撩开影影绰绰的珍珠帘幕,六柱雕绘梨木大床,床中央曼妙玉体不着寸缕,雪白的皓腕被两条黑沉的锁链牢牢地固定在床头上,任君采撷。 无尽香艳,强烈冲击着感官。 哪位当红花魁?…… 喉结滚动,官僚昏昏沉沉地想,慵懒地在榻边坐下,随手扯松散了领口。 脱下燥热的外袍,扔到置衣架上挂着。 跨坐到礼物的腰间坐着,伸出小指,轻轻地勾下了蒙着花魁眼眸的红绸,显露出完整的容颜来。 “……” 满眼泪,光裸的肌肤兢惧地发抖。 由于长时间的挣扎,手腕被镣铐磨得血肉模糊,惨不忍睹。催情药物作用下,浑浑噩噩,神志不清,与任男人摆弄的炮架子无异。 “妈……” 细弱的哭腔,无意识地呢喃。 “妈妈……” 脑袋里嗡的一声炸开了,大片空白。 展昭立刻拢好衣物下床,飞快地穿回靴子。 喑哑地咆哮。 “来人!” “大人。”“大人。” 外面立刻有声音毕恭毕敬地应喏。 “打些井水,不,整一浴桶的冰水来,要快!” “是!”“是!” 怎么会如此呢?…… 酒劲上头,头痛欲裂。 怎么会如此呢?…… 好好个清白姑娘,被弄到了男人谈事的烟花柳地。 找镣铐的钥匙,到处找,没找到。耐心耗尽,干脆运起真气,以大得恐怖的力道,粗暴地扯断。 拿过置衣架上的灰蓝便袍,给神志不清的弱女子裹上。 轻柔地劝慰。 “你再熬熬,南乡姑娘,冰水来了以后,人就好受了。药效解了,本官立刻派人送你出去,严密保护起来。” 混混沌沌,什么都听不进去,本能地往角落里瑟缩,逃躲着一切触碰。 “别打……别打了……大捕头,我配合……” 高官:“……” 第472章 费了好大一通功夫才折腾完,冰水化解烈性催情散的毒性,冻得弱女子面色发青,也搞得官员湿漉漉,狼狈不堪。 第219章 吩咐手下把房间镇守好,严禁任何人接近,然后便下了楼,匆匆重返酒场。 他这一来一去中间隔了小半个时辰,落在有心人眼里,便是大人收了礼,且还享用得很尽兴。底下暗流涌动,各方势力视线隐秘地交汇,心里暗暗有谱了。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宴至酣时,吃喝玩乐享受尽了,差不多也该谈正事了。 “如今风气,迎来送往,没朵解语花在身边帮衬着打理,面子上不光彩啊。”代表淮南商会的邹姓龙头老板,向后舒适地倚靠着,揽着温香软玉,感慨地抒发。 “那是,那是,家里的黄脸婆没法牵出来,忒掉面儿,脑子也远没那些花街小姐灵光。” 众人絮絮地闲聊,天南海北,仿佛漫无目的般,东扯一段话题,西诌一段荤话,其乐融融,笑声阵阵。 “呐……”一位满腹经纶的商老爷,叹说得头头是道,如数家珍,“古书里唱的好,‘英雄难过美人关’,英雄他可能不爱财,但不可能不爱美人。” “不管多么清高,走下三路都能给打开,不喜欢妩媚的,你就给他换清雅的,不喜欢白瘦的,你就给他换丰盈的,波涛汹涌,胸大屁股肥的,再不行你就给他换个小荷才露尖尖角的奶娃娃,他可能是好那口儿……” “要是各种类型全试了遍,仍行不通呢?”代表福建东商会的蒋四狼磕着淡瓜子,闲闲地问了句。 “那他可能跟咱们的大捕头一样,口味独特,喜好操汉子。”蒙厉悔指了指阴暗的角落里,魁梧的武职骑跨着英俊的小旦,亲得那叫一个投入,口水吧唧吧唧响,上身胸膛给人撕开了大片,窘得人家青年恨不得找条老鼠缝钻进去,竭力挣扎反抗,皆被暴力镇压。 “差爷,差爷……” “躲什么躲!出来卖的还留什么贞洁牌坊,还能少付了你钱咋滴!”欲求不满的流氓,粗着嗓门骂骂咧咧。 众人哄堂大笑,前仰后合,好不快活。 “管事的——”招手。 “哎!”麻溜跑了过来。 “买钟出街。”劲瘦的黑脸泛着潮红,眸色暗沉沉,意犹未尽地用袖子抹着嘴,“这个,”指了指羞窘可爱的唱戏青年,“还有这个小姑娘,今晚爷全包了。” “好咧!” 飞快地记下来,单子交出去。 李青峰欲言又止,止言又欲,拍了拍三陪佳丽的手背,示意对方坐在原处等着,最后还是过来劝了。 “好徒儿啊,不是为师管你的私事……欢场无良人,这种地方的男郎女郎,场面上搂搂亲亲,糊弄过去就算了,最好还是不要深入厮混了吧……” 谁知道会不会染上什么脏病呢?再带回家里去,传给媳妇孩子,那还得了? “人活一世,苦短长愁,得意须尽欢啊,师傅!”不着调的徒儿笑嘻嘻应答,迷迷瞪瞪,风流浪荡,“放心吧,咱能厮混这么些年,至今安然无恙,自是有一套识人的法门在身上的。” 找信誉优秀的中介,且亲密接触前再三检查,有生病迹象的一概撤单。 …… 又聊到翠玉女郎、红玉男郎的热门话题。 谈及前段时日,市坊里闹得沸沸扬扬一件奇闻逸事。某施姓老板家财万贯,在业界牛逼哄哄,事业正蒸蒸日上呢,突遭横祸,被打了个措手不及,被刑部整得那叫一个惨啊,家小全入狱了,家产全查抄了,鸡毛不剩。 “得罪人了,他儿子坑老子啊……” 众人八卦着,唏嘘不已。 “施公子羞辱过的一枚伎子,没想到人后来攀上高枝,抱上金大腿了。吹几句枕头风,金主嘚嘚儿地给自己女人报仇去了。” “唉,也是个没脑子的。再看不起,也不能明面上说出来啊,那些八面玲珑、脑子活络的漂亮妞,指不定什么时候就发达了。给自己前路埋陷阱,有意思么?……” 王朝加入谈话:“办事前,先安排姑娘陪侍陪玩陪睡,这种风气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五六十年了吧……” “几十代了,一直以来都这样。” 陷空岛这边,敏锐地察觉到了官家的端倪。 蒋四狼看着校尉官,斟酌着,轻轻出声:“大人,不是我们做买卖的奸滑,实在是,有些东西,约定俗成,一直以来都如此……” 马汉饮酒过量,漆黑的眼珠子隐隐泛红,前倾着魁梧的上身,幽幽地盯着他们,极具压迫性地嘿嘿沉笑:“一直以来皆如此,也未必就是正确无误的吧?” 黄涉及到拐,涉及到黑,涉及到贪腐,涉及到他们淫靡享受的此情此境此刻,多少犯罪与此千丝万缕,密不可分,多少好人为此万劫不复、家破人亡。 蒋老板深深地拧眉,凉薄入骨,毫无动容。 “美人加金银是最好的关系润滑手段,无论于官商、官吏、吏商、商商、商匪……肉欲如此,人性如此,朝代大流如此,愈兴盛繁荣,愈夜夜笙歌、酒池肉林。” “想扼杀,扛起王法的大旗扫荡得天朗水清,不可能。” 顿了顿,又缓缓地补充说。 “……事实上,在鄙人愚见,做这种强行阻挠的义气稚傻行为,本身没有任何意义。没有哪个人群能挡得住事物的发展,就像螳螂无法挡住滚滚而来的车轮。” “哦?” 声名鹊起的京畿名捕,揽着美男子的脖子醉醺醺出现了,针锋相对,驳斥他的看法。 “阻挠与遏制没意义?” “依照大老板这套逻辑,人还总有一天会死咧,吃东西为什么还要特意拣着健康的吃呢?生病了为什么还要吃药呢?直接撒手不管,等死就好了嘛,反正终究阻挡不了生老病死的自然规律。” 蒋四狼:“……” 名捕照着美男的俊脸吧唧亲了一口,继续辛辣的驳斥:“可咱看大老板贯彻在自己身上的仿佛不是那套呢,您格外注重养生,饭局上辛的辣的一概不吃,油的腻的、生的冷的一筷子不动,只碰性温滋补的,讲究得很。” 人尚且贪寿? 国为什么不应贪寿呢? 人可以通过良好的饮食运动延年益寿。 国为什么不可以通过各种政令灭杀犯罪毒瘤,利益民生,绵长国祚呢? 面对威势磅礴,步步紧逼的京畿重吏,东南巨贾恭顺地垂下了头,低眉顺眼,极尽商人所能做到的温驯。 “您误会了,差爷。”软声细气,温和地安抚,“草民并非反对您的主张,只是单纯就目前的大环境浅叙了一下自己的看法。高度不够,位置不够,井底观天,管中窥豹,认知难免粗陋片面。冒犯了您,实属无心,实在对不住。” 脱离了席座,盈盈起身,便要给官差作揖致歉,极尽诚恳。 徐明文赶紧去扶,这可是大领导的江湖兄弟,好不容易请到的。 “尊驾没有对不住的地方,该说对不住的是我。” 状态不对,情绪太紧绷了,别人稍流露出点相异的态度,便忍不住投掷长矛。 今晚这场极乐盛宴,为了收买各方黑白势力到场,耗费了她太多资源、太大代价,无论如何都必须捆绑展姓高官成功,推动政令公文层面,全面打拐的展开,绝不允许点火失败。 第473章 庶民是庶民,商绅是商绅,胥吏是胥吏,官僚是官僚,皇亲是皇亲,云泥之别,地位相差太远了,压根不在一个世界里。皇亲贵族以下,各层人群有各层人群的血肉长城去筑就。 凭什么,要他们为了八竿子打不着的另一群,去表态,去配合付出。 于我们何益? 他们问。 “管事的,劳您受累,清场。” “哎,是是是……”奴颜婢膝地应诺,转过身,显出烟花柳地,镇场子的狞恶来,“姑娘们,小伙子们,撤撤撤,大人们谈正事,该回避,都下去了噢——” 上茶点,添香。 谈及这些年基层愈发肆虐的拐卖犯罪:夜里被翻篱笆入户,石灰粉烧瞎眼,抢走孩子的农民家庭;走亲戚路上被掳进马车的城镇少女;书院失踪的寒门少年;车站闹市,仗着团伙势重,光天化日明抢妇人牵着的儿女,抱起来就跑,消失进茫茫人海,无法追及…… “……这些与我们无关,他们只敢欺辱平民老百姓,不敢碰大户。” 是么? 刑侦名捕请示地看了眼自己的直接上级,得到校尉官无声的应允后,不带情绪地森冷继续。以官衙统计的宏观数据,摆出逐年递增的相关犯罪事实。 “初始它们只敢动偏远乡野的穷苦人家,我们没去竭力扑杀,觉得太远了,不值得牵动平稳的大局。” “后来它们开始把獠牙伸向乡间的富户,我们觉得那些大吵大闹的受害者忒不懂事,不晓得朝廷的颜面有多重要,捂住他们的嘴,不允许发声。” “再后来城镇的居民区,开始有女人学生神秘失踪,人间蒸发……” 第220章 “再后来……” 黑市的展览售拍笼中,出现了戴着口枷的断臂世家子。 几位大佬手中的解酒茶猛然一抖。 “术业专攻,隔行隔座山。可以理解,诸位皆是忙于营生的体面人,对那些零零散散分布在全国各州、县、乡的恶性拐卖刑案,没有直观的感受。” 所以她用现代数理的方式,绘制了张折线统计图,直观明了地展现近三十年来的猖獗趋势。 随着时间的推移而枝繁叶茂、荫天蔽日,不止局部地区拐卖犯罪的密度在上升,且纵轴,还在不断地向邻近政区扩散,犹如癌症到处感染。 官僚尸位素餐,要么忙于党,争弄权,要么沉溺于淫靡享乐;小吏蝇营狗苟,忙于吃拿卡要,欺压良民榨取油水;朝廷忙于歌功颂德,粉饰太平……整座王朝皆在醉生梦死,今朝有酒今朝醉。 有些东西,即使干徐明文他们这行的,没上来之前,也说不清楚到底严重到了何等地步,只是一种模模糊糊的感觉而已。 直到了升入了一国帝都,有了足够的权限,调取使用,最高司法重器的藏经阁。对比、汇总,旧些年在地方的经历,才终于剥开云雾见天明,看清楚了究竟多么触目惊心。 李青峰缓缓地出声,随口讲了个已经涉及到豪门大户的案例: 淮阳北地,某老将军家的千金,乘着轿子,带着家丁,拜庙途中仍被掳走了。找回来时已经晚了,人已经毁了,万般无法,把疯疯癫癫的女儿下嫁给了一个百夫长。 “我知道你们不在乎这桩惨案,”刑侦名捕紧紧地配合着师傅的节奏,“可设身处地地想一下,倘若这个出事的女人,变成你们的女儿,你们的亲姐姐,亲妹妹,亲孙女,亲姑嫂呢?……” 他们还能做到无动于衷么? “……” “……” 一片沉默。 寂静中,昏黄的火烛细微地噼啪作响。 “好吧,”暗暗咬牙,“再退一万步,纵使女人不算人,无足轻重。可你们打打算盘,仔细算算账,清白未受过伤害的女儿、姐姐妹妹,她们身价高,能被你们用来孝敬给上头,向上联姻,抱大树不是么?……那是金钵钵。而非向下下嫁,许多年的千娇万宠,白养了个赔钱货。” 武官望向夜宴的下位,“赔钱货”这个物化、贬低女子的侮辱性词汇,从女子唇齿间吐露出来时,他隐隐感觉到,自己的部下焦灼似烈火,理智快破裂了。 雄兔脚扑朔,雌兔眼迷离。纵横捭阖在完全属于男人的政商世界里,不惜一切代价,一定要把今天的事办成。 “……” “……” 可还是不够切要害。 “当一个人可以成为商品,人人都可以成为商品。女子可以成为翠玉,男子就可以成为红玉,女孩可以成为性,奴,男孩亦可以成为娈,童。平民百姓的孩子可被拐走贩卖残害,豪门阔府的孩子,在家族失势垮台后也逃不掉。 ” “ 这处人间大家是唇亡齿寒的,不是孤立的,没有人、没有家族可以置身事外,独善其身,化为一座世外桃源的孤岛。盛筵终散,盛极必颓,谁能永远站对队?哪个姓氏家族永远不垮台?垮塌之后,跌落安全的高高神坛,你们的儿女子孙同样是无力自保的庶民,是羊。” 且,由于豪门大户的妻妾外室漂亮,他们的儿女子孙通常比普通人更秀色可餐,在黑市上更抢手。 与其不切实际地祈盼自己的家族永盛不败,不如所有人联手,共同创建干净公正的大环境,保障普通人的生存权利。 “有多少个地区的官衙已经在参与了?”代表淮南商会的邹姓龙头,仍然谨慎地持观望状态。 “陈州,彬州,惠州,齐州,邳州……”黑手套悄悄看了眼主位上的大领导,情妇与钱财全给他送到位了,他总不能吃了人的孝敬,还不帮人办事吧,“以及开封。” “虽然很多地方财政与黄拐黑密不可分,腐烂深入肌理,但是咱泱泱大宋从不乏正义之士,无论多么穷山恶水之地,都有人在智勇对抗。” “我是地方上起来的,关系网在我这儿,各地方的捕快、捕头,刑侦武力,由我徐某人负责暗中纠集、联络。” 团结起来,星星之火可以燎原。 “倘若你死了呢?” 代表福建东商会的陷空岛势力,晴空霹雳,语不惊人死不休。 面对刀子般扫来的凶戾视线,赶忙对众官差认怂,俯首帖耳,作人畜无害状。 “草民没有任何冒犯的意思,纯就事论事,指出薄弱处而已。”蒋四狼望着开封府的大捕头,深深地敬仰其为民做事的金坚品格,遥遥举杯致礼,钦佩入骨,“断人财路如同杀人父母,恕草民直言,如果我是那些卖人口、开黑窑子的,我绝对会想方设法地埋了你。” 干掉提出问题的事逼,要比配合各大官衙,上交业绩轻松多了。 “敢问大捕头,在您身陨后,还有哪位官差与您一样,既无家小顾虑,豁得出一身剐,又与您同等的魄力、手腕,可纠集起同样规模的人员饭局?” “……” “有么?” “有……那么两三个。” 游移不定,艰涩地答。 “在哪儿?带出来。让他证明给我们看。”咄咄逼人,死死紧咬。 “……………………” “您扯谎。” 斯斯文文,一锤定音,向后舒适地倚靠,闲闲地把玩着大拇指上的鸽血扳指,细密的眼睫凉薄地低垂。 在这位刑侦名捕战死后,无人能接过他的火炬继续。全国各州的缉拐网络,重新被打成一盘散沙,重坠深渊长夜。 “……” 底下窃窃地议论,席座间交头接耳。 大商户精明,地头龙狡诈,商讨小半盏茶的功夫,很快达成一致。 “求差爷恕罪则个,实在不敢投。” 收益惠及子孙后世,在很远的未来才能看到。 风险太大了,随时可能崩盘。他死了,拍拍屁股烟消云散,可他们配合投进去的东西,人力、物力、财力……全打了水漂,尤其得罪的诸方黑色势力,报复起来,能把这些家族撕咬得鸡犬不宁,三代无安。 第474章 世道就是这么个世道,咱们好好享受,舒舒服服,没白活一场就可以了。何苦为难自己,去做那亘古的难事呢?……要相信后人的智慧。 陷空岛的蒋豪商善意劝解。 头儿,别嫌弃弟兄们说话磕碜,咱看您就是肩膀上担子太轻了。快三十了,别打光棍子了,赶紧娶几房媳妇,生几个大胖小子,有了家人挂念,定下来了,就再不会异想天开,烂漫得跟个憨批似的了。 杜鹰、蒙厉悔……等同袍战友,话糙理不糙地劝解。 岂能尽如人意,但求无愧于心。 你已经尽力了,好儿郎。 李青峰、姚春庆……等上了年纪的老刑侦,唉声叹气地劝解,抚着后辈的肩膀,又欣慰,又遗憾,眼角含着感动的泪花。 直接上级,王朝。 以及王朝的搭档马汉,低声地开导: 开封府现在做的就已经好了,继续保持下去,小力度、小烈度、小范围打击就够了,能救一小片,维系一小片青天朗朗,就已经很厉害,可以知足了, “……………………” 不对。 不是这样的。 人的意志不仅反映环境,还应该改变环境。 人定胜天。 “大人!——” 脱离喧嚷繁华的席座间,长身玉立,面向武官统领的方向作揖行礼,深深躬腰。 在刑侦重吏的位置上,她已经把能做到的,全部做到了极致。无论白的、黑的,为达目的不择手段。 该是他在官员的位置上发挥作用了。 官员冷沉沉地凝视了丧心病狂的部下许久,铁青着英武的面廓,气压极低,不像是刚刚在情妇身上爽快够了的愉悦状态。 “………………” 不对劲。 哪儿出问题了?…… 极乐之宴,辉煌的蟠螭灯流转如夜萤,到处烤着暖烘烘的炭火炉。扛不住威仪,如芒刺背,密密麻麻的细汗渗出了额头。 大领导冰冷的视线终于移开了。 “北方战事吃紧。” 如果那场大梦展昭没有记错细节的话,年前就会传来败讯,年后再以数万人命为代价,由飞星大将军庞统,率领着,把战线血腥推移回去,屠了阿鲁瓦氏父子的人头,呈送回京。 “听包相的口风,国库账目对不上,禁城里正在为筹措粮饷的军机大事,互相推诿,吵得不可开交。” “……” “……” 谈缉拐的民政呢,他怎么一下子扯到军政上了,底下众人精面面相觑,云山雾罩,不明白官老爷葫芦里卖的究竟什么药。 “食君之禄,忠君之事。做臣子的,自当主动为陛下分忧。”武官阴不阴,阳不阳地宣誓忠心。 第221章 既然皇帝老子赏了他个“御猫”的宠物称号,那么扯盾牌的时候,不把皇帝扯到面前,代为挨各种明枪暗箭、血债、骂名,实属可惜。 “拐确实可恨,但那究竟只是浮在表面上的症状而已。哪有治标不治本的理,拐要打,黑也一并做了罢。” 屠拐灭黑,多么师出有名的抄家抢钱大旗,听着多么顺耳。 既效忠了国,又阿谀孝顺了贪得无厌的皇族,更扩张了开封府在各地生杀予夺的震慑力,更增强了在朝堂中的威势,还提升了在民间的德名声望……一箭数雕,美不胜收。 修炼两世成精怪,老辣的司法大臣披着青年人鲜妍的皮囊轻盈起身,浅浅淡淡拉开了全国风暴的帷幕,留下满堂惊悚,波谲云诡。 “二狗子,你喝够了以后,上楼来一趟。” “是!” 一改萎靡消沉的前景,精神抖擞,意气风发。 哎嘿,无论何时,无论何地,孝敬情妇上去,果然所有官场通用的杀手锏!领导吃饱了美色贿赂,办事儿那叫一个到位!又狠又狂! 第475章 富丽堂皇的大型雅间,数扇门窗紧闭着,菊艾香在金蟾蜍里幽幽漫漫地焚烧,空气中飘浮出缕缕细白的烟痕。 屋内很干净,没有淫靡过后的腥燥气息。 甫一上楼,灰色重吏立刻意识到了不对。 冰水桶,地板上大片水渍狼藉。 高官没有收受美色贿赂,反倒用物理手段,把人身上的药性解了,把人姑娘给救了。 “……” 心底咯噔一沉,暗道不妙。 难道…… 费了老鼻子劲,折腾了那么些的时日,处心积虑拍领导马屁,最终精准地拍到了马蹄子上? 糟了,糟了,这是个正经人。 训练有素的侍者低眉顺眼,脚步无声,一坛一坛地往里面送酒水,直到摆满了整条长桌。 珍珠帘幕细碎地抖动,晶莹闪烁。 容颜如玉的青年官僚,仪态富贵舒雅,大腿翘二腿,握着老旧的书卷,静谧地品读。 风轻云淡,眼皮子抬也不抬地吩咐:“你酒量海量,想必这些也不在话下,全喝了吧。” 全喝了,这事儿就揭过去了。 可是…… “大人,这是几十斤烈酒啊,哪怕把卑职醉杀在这里,也灌不完……” “喝,现在开始。” “……” 咬咬牙,狠狠心,撩开劲装长袍,先单膝跪地,后双膝跪地,毕恭毕敬地叩首,额头触碰到冰凉的地板。 “卑职愿领脊杖六十。” 放下书卷,冷厉眉眼舒展,喜怒不明。 “大捕头谋略了得,手眼通天,京衙哪个小卒子敢得罪。莫说是脊杖六十,便是脊杖八十,脊杖百,也不过雷声大雨点小,轻飘飘破损点皮肉而已,第二天便能撒腿到处跑了。” “……” 部下就想不明白了。 抬起头来,目光疑惑地直视上位者。 “属小的冒昧,您既然如此大动肝火,想必是非常在乎那丫头片子,既然在乎,为何不收了?” 展昭更困惑。 注视着这个两世纠葛,熟悉又陌生的冤孽,头一次发现,自己其实从来没有看清过她的真面目。 古人云,情人眼里出西施。 那么破开美好的距离,拨开朦胧的云雾以后呢?…… 狰狞且丑恶的血肉逐渐浮显。 “你眼里可曾有过善恶是非。” “哎嘿嘿嘿嘿……领导您的意见就是咱的指导思想,您褒扬的人事物即是善哉、美哉,您刀剑所指的方向即是恶贯满盈、天诛地灭……” 奴颜婢膝,孝子贤孙,一副哈巴狗等待夸奖的姿态,无形的尾巴近乎摇出实质的残影。 “………………” 展昭感到浓郁的恶心涌上脑门,肠胃里翻江倒海。什么前尘情愫都烟消云散,嫌恶地摆摆手。 “把桌面的酒喝光,然后快滚。” “真喝不完啊,领导……”苦巴巴,愁眉苦脸。 “你可以一边喝,一边吐。” “……” “……” “……” 迫不得已,下位者终于开始喝,服从命令,硬往里灌。 辛辣的液体顺着黢黑粗糙的脖颈流下,濡湿衣里。 酒量二斤,灌了十几斤。 应酬场上吃进去的荤腥珍馐,全部扣出来,吐进了木桶里,厚厚的草木灰掩盖不掉酸腐气。 后来喝的动作慢慢就迟钝了,烂泥状瘫坐在地板上,小臂支撑着矮桌边,木木痴痴,没有神情,醉断片了般,混混沌沌,许久才痛苦勉强地饮下一口。 “记住今天这场教训了么?” 阴影来到面前,矮下身,严厉地警告、约束麾下。 稀里糊涂,含混不清。 “记、记住了……” “记住了什么?” “大领导您讲话……真就是字面上的意思,没那么多弯弯绕绕,是个好官……”恭维奉承,惯性地溜须拍马。 恨铁不成钢。 “展某让你记住,别干昧良心的事,不准再对无辜下手!” “中,中,中……” 敷衍地应。 “记住了,大人,记住了。” 官员转身离去。 雄厚的内家修为筑就敏锐的五感,清晰地捕捉到了那道细若蚊吟的呢喃。 “敬清高,”她在他背后醉醺醺抓起酒坛子,以为他听不到,“了不起的大人物。” “……” “……你说什么?” 第476章 该以最简单粗暴的武力手段,剖挖出这颗幽秘的人心,打破这颗硬邦邦的脑壳,一齐血淋淋地掏到金碧辉煌的烛光底下,细致到毫厘地观察,研究她卑顺假面下的真实情绪,研究她内里到底在思想些什么尖锐的腌臜。 如此遍布荆棘,使人生厌。 此时此刻,恰如彼时彼刻。 大梦里无数次的情境,完美地与身处的情景融合。 官僚绵长内息数次,竭力平复情绪,回归沉静无波,保持面上的和风细雨。 他彻骨切肤地明白了,为什么那位戴着展昭名姓的他者,明明品德善良,却控制不住对这个刺头儿下了手,乃至于恶意满满地用狗链子套了她一辈子,把她生生玩疯。 为什么不做呢?…… 既然她已经把他惹毛了。 为什么不做呢?…… 既然他完全有权势做。 为什么不做呢?…… 一旦他决意对她下手,她根本反抗不了。 制服以后,想拔掉哪根尖牙便拔掉哪根尖牙,想剁掉哪根利爪便剁掉哪根利爪,想怎么着,就怎么着。 屏退左右侍者,浅浅淡淡地吩咐:“外间的当值全撤了,只在走廊的入口留两个暗哨,这层楼不管发生什么动静,不允许任何人上来。” “谨遵钧令。”“谨遵钧令。” 低眉顺眼,窸窸窣窣地撤离,留下彻彻底底的空荡。 “……” “……” “怎么不喝了,本官的名捕头?” 侧身落座于矮桌边缘,居高临下,近距离俯视这滩混账、烂泥。 “大人几个意思。” 酩酊大醉,昏昏沉沉,筋骨迸显的武夫手掌,湿润地抓握在激荡的酒坛子里,勉力支撑着,作为摇摇欲坠的身体支撑点。 大人不答。 看着她,静等她断片。 幽黑的眼眸被烈酒燥成可怖的暗红,灰色重吏迷迷糊糊地瞪了上官一会儿,观察着,观察不出个所以然来,莫名地心悸不安,果断起身走人。 上官在后方温良地出声: “你还未饮尽。” 上官在后方温良地勒令: “你并未得到允许离去。” 上官在后方冷冷地威胁: “丁姑娘的案子可大可小,往大了判,非法拘禁,暴力伤害,逼良为娼……” 摇摇晃晃往外走,头都不带回的,胀痛地揉着太阳穴,酒气熏天的无赖嘴脸,沙哑地乐呵呵:“哟,您尽管上纲上线,大人可能还不清楚,属下上那小妮子的时候,给她捂嘴,恫吓她不敢向外界发声求救,用的就是您老的名义。” 她徐明文如果下来了,这青年官员身上也得多好大一抹污点。 跟她斗,他才混公衙几年啊,小弟弟? 劲风袭来,浑身警戒炸起,下意识地旁撤闪躲,然而酒精麻痹大脑,动作迟缓了许多,还是被剧痛地反拧。 拖着往内室走。 “大人这是作甚!”踉踉跄跄。 “嘘,嘘,”没表情地低语,安慰说,“小些声。” “撒手!撒手!莫挨老子!”发怒地咆哮,大力地挣扎。 虽然满头雾水,不明白这究竟什么突发情况,还是本能地察觉到危险,袭击者往哪个方向拖,便竭力往反方向挣。 第222章 “来人!” “快来人!……” 扯着嗓子,撕心裂肺地往外嚎。 “夭寿啦!光天化夜,当官的要打人啦!还有没有王法啦!开封府的官老爷倚权仗势,要殴打勤勤恳恳的优秀下属啦!” “……” 额角青筋根根炸起,两世修行来的城府险些破防,恨不得抢根针来,把这醉鬼狂吠的狗嘴缝上。 ………… 大国迤逦,盛世昌隆。 繁华富丽的官商招待场所,入了夜,凝艳坊上上下下,各层楼阁炮火连天,迷醉且喧嚣,吞噬去一切不和谐的杂音。 嚎了几嗓子,始终没有值班的工作人员进来干涉,于是醉鬼不再作无用功了。 “你他妈拽老子是吧?” 勾脚别腿,凶悍地撞摔,拼着右胳膊差点被拧脱臼的代价,左肘暴烈地朝钳制者砸去。 官僚迅疾后撤,拉开远远的安全距离。 醉鬼双刃出鞘,挽了两道狠辣的刀花,不言不语,面无表情,大步朝他走来。 猫眸微眯,饶有兴致地睥睨着。芳华潋滟,儿郎浪荡,微醺的容颜里勾起丝丝轻蔑的笑意。 “你的武功是我提点的,展某算是你半个武师傅,你敢对我动手?” “狗当官的,”打工仔怨气冲天,“今天老子让你叫爹。” 第477章 教拳不教步,教步打师傅。 大可传授万千精妙招式,不可轻易传授半成内功心法。 传内功? 她谁啊? 他儿子?他孙子?他同宗同族同脉的血亲? 她还杀了他儿子闺女,欠他好几个孩子的血债呢! “你脑子里究竟在想什么?嗯?”牢牢桎梏着,紧挨着挣扎的颈侧,炙热地诘问。 “从前你就不与我交流,落在我手上以后仍不与我交流,死在我手上又活过来了,仍是个闭嘴蚌壳成精,不开口则已,一开口就是阴阳怪气暗藏反骨,真让人想把你的脑壳敲烂,挖出来看看是什么奇形怪状……” “莫挨老子!他妈的一帮子贪官污吏衣冠禽兽!要完了女人要钱财,要完了钱财要女人,贪得无厌,有完没完!……” 醉鬼发飙地恶骂,狠狠一脑壳朝上官撞了过来,撞得展昭头晕目眩,意识阵阵发黑。 缓过劲儿来以后,怒火噌噌噌地往上涨。 睚眦必报,以更大的力道狠狠撞了回来,砰的一声闷响,格外实心,敌我双方额头皆出现了大片青肿,脑浆差不多同步摇匀。 软绵绵摔回了枕头,意识大段空白。 “清醒清醒。” 掐人中。 “醒醒,本官的肱骨干将,展某人面兽心的狗腿子,你酒还没喝完呢。” 猛烈地摇晃双肩,在耳边低吼。 “醒醒!你贪来的两栋宅子全被人烧了,还不快去灭火!” “吓!” 垂死病中惊坐起,意识复苏人间。 “哪儿呢?哪儿呢?哪个瘪犊子敢烧老子血汗钱!” 官僚冷笑一声,把醉鬼拍回了原位置。 拉酒坛子过来。 “来,继续喝,喝干净为止。” 捏着两颊往里灌,呛得激烈咳嗽,痛苦地推搡,甚至于阵阵痉挛。大片大片流进衣里,大滩大滩濡湿床笫,靡华的内室里狼藉不堪。 “放、放过我……” “大人不记小人过……” “大人……” 腹肚撑涨得鼓起,生理难受得崩溃了。 “救命……” “鹰子,泽云,厉悔……” “救命,救命……”哀嚎嘶哑。 成了精的怪物,穿戴着年青的躯壳,极具欺骗性地英姿勃发,朝气蓬勃。 拍拍脸,捏着下巴,把玩地来回摇晃。 “流泪啦?” 问。 “好歹弄哭了,这幅蔫蔫的样子看着,心气儿终于顺多了。” 戳戳。 “来,再敢阴阳我两句试试。” “…………………………” 拎过酒坛子,自己喝了一大口,垂下脸,直接渡到了身下人的口中。 分筋错骨后的痛苦哀鸣,变成了惊恐的喔呜,通体寒毛根根悚立。 “本官不喜欢饮酒,”怪物恍惚地望着虚空,想了不知什么,寂静了许久许久,沧桑地叹说,“烈酒乱心智。” “但你得多喝,狗儿姐,你清醒的时间太长了,清醒的时候藏得太严实了。” 啃咬其湿润的嘴唇,顺着流淌的酒渍吻其下巴,吻其粗糙的脖颈,细密地吻进濡湿的衣里。 又苦又辣,味道颇难吃。 “合欢散。” 拿出外伤药的小瓷瓶,欺骗地在她脸侧晃了晃,清楚地捕捉到,眼瞳刹那间的恐惧骤缩。 “张口,自己咽。” 五内俱焚,肝胆俱裂。 死死地闭着嘴,猩红着眸色疯魔了地挣扎,手臂青筋根根迸显,呼吸急促且炽烈,劲瘦的锁骨窝深深凹陷。 俯下身去,宛若上活刑般,用牙齿缓慢地扯开武者的衣带,感知到绝对控制下的颤若糠筛。 贴近到耳孔,低低地问。 “我是个男人,做不到感同身受。你是个姑娘,分明知道丁南乡会有多害怕,怎么下得了手?” 第478章 运起苦练多年的内力提升音量,竭尽所能地向外发出求救信号。 “救命!” “救命!” “救命!……” 太聒噪了,吵得高官耳廓难受。 “歇歇吧,狗子,整层七楼都已经清场了,你吠个什么劲儿。更何况这么晚的时辰点了,他们大都各自搂香揽艳,贵宾房里干得酣畅淋漓,投入得很,哪里顾得上外界的动静。” 狗子往厚厚的冬衣里一埋,神乎其技地叼了枚杜鹃哨,尖锐的哨音刺破夜空,贯穿占地广袤的凝艳坊。 朝廷工部作坊特制,专供三大京衙,开封府、刑部、大理寺,用于一线作战捕快,危险境地里的互相联络。 下一秒,杜鹃哨落到了官员手中,轻飘飘化为了暗红的木屑,在拳缝间无声地洒落,触目惊心。 “别逼为夫封你的哑穴。”阴沉沉。 “………………” 欺身压上,与凌乱的锦衾纠缠成一团,啃咬、吮吸、深入地索要,所及之处,尽是酒渍的辛辣、汗渍的咸涩。 日日月月年年练那些石锁,这家伙劲儿真大,几次差点把他掀翻,全力压制,手腕近乎攥不住,和记忆深处里,那个想怎么摆弄姿势就怎么摆弄姿势的病弱菟丝花,云泥之别。 “撒手!你撒手啊!酒喝多了精虫上脑的牲口!王八蛋混账!……” 伪装多年的粗沉男声渐渐恢复成了恐惧的女声,声嘶力竭,肝胆俱颤。 发了疯地激烈反抗,怎么都摆脱不掉腰间压制着的沉重武官。 “唔!……” 渐入佳境,口腔中猛然涌起一股子血腥,捂着血肉模糊的唇舌后撤,迅速拉开距离。 “你、你咬我……” 气喘吁吁,热汗淋漓。 眼眸猩红猩红,衣不蔽体,防御性地退守在床帐角落里,作战架势,全服戒备。 “首先……”深呼吸一口气,竭力镇定下来,恢复冷静体面,然而根本抑制不住,裸露在外的双腿、双肩不住地后怕发抖。 “首先,卑职不知道大人究竟怎么发现的,何时发现的。但无论男人身、女人身,卑职都是京衙的作战捕头,身份职责在于镇守民生,而非供给官吏泄欲的瘦马……” “其次,纵使论武学成就,开封地界,不,南国地界里罕有大人的对手,但……” 认真地直视着他的眼睛。 “你敢动我,除非拧断脖子灭口……否则,但凡我还剩口活气,我这辈子跟你不死不休。” 猫脑袋微歪,蓝缎腰带松松垮垮,衣裳浪荡地大敞着,裸着雪白结实的胸膛,向前爬跨了几步,惊悚地将之逼得更往后退。 风轻云淡,老辣地问说:“姊姊,侬的不死不休,能翻起多大的浪花呀?” “……” 他用的是东南沿海的方言,很陌生的软调调,不带一丝讥讽的意味,目光清澈且明亮,仿佛猫科动物纯粹的好奇。 我用爪子把你拍死在这里了,你的死能翻起多大的浪花? 我用爪子把你拍成半残,你苟延残喘地上告申冤,又能翻起多大的浪花? 刑不上士大夫。 法不责高官权贵。 “……” 胸腔深处擂鼓般咚咚咚狂跳,所有血液全回归了心脏进行保护,手脚冰凉冰凉,头皮阵阵发麻。 竭力挣脱酒醉的负面影响,飞快地思考,组织自保的措辞。 “各物有各物的用处,刀是刀,马是马,花瓶是花瓶,互不滥用,一位高瞻远瞩的大人物不会犯如此愚蠢的错误……各州、各地、各级官衙,志同道合的捕快,暗中联络全在卑职这儿,年后全国开展的灭拐,少不得卑职的参与,卑职不能出事……” 第223章 “侬太看重自己的分量了,好姐姐,你确是京畿重吏,但这处漂漂亮亮的浑浊人间,离了谁太阳都照样转,无论你死,或者我死。”司法重器冷傲地讥讽,“什么打拐?是缉黑。皇城里那帮子姓赵的,他们不在乎正义不正义,拯救不拯救,拯救多少苦难人命,他们只在乎开封府查抄来的金银财产。” “过来,”威严地勒令,“别让为夫把你拖出来。” “……” “……您究竟把我错认成了谁?” “什么?” 拿人的动作愣住。 “在此之前,卑职根本不认识您,咱们之间没有任何前尘过节,大人。” “……” 两两对峙,沉默着僵持许久。 由远及近,外面突然传来了敲门的动静。 “大人——” “大人您歇着了么?——几位自称姓杜、姓蒙的差爷,非得要上楼来查看,说是听到了什么哨音,很焦急,咱们下人快拦不住了。” 就着铜盆里的冷水,用湿布巾抹了把脸,人清明了许多,展昭披上外衣,一边低着头系衣带,一边快步前去处理。 “就来了。” 这边刚打开门,跟几个同样衣衫不整的捕快捕头对上眼,后面便传来了破窗而逃的巨大声响。 睚眦俱裂,不顾一切地飞身去救。 “别!孩儿他娘,底下是冰湖!——” 浑浑噩噩的记忆重叠了,又没完全重叠。衣不蔽体的身影,没有决绝地带着臃肿的孕肚跃进去,坠入冰面,留下大滩猩红的血迹。 与之恰恰相反,由顶楼到一楼,十几丈的惊险高度,龙精虎猛,功夫了得,数次借着檐角、外栏,矫健地翻腾卸力,轻飘飘安然着陆。 黑影在冰面上变成了一个小点,暗夜朦胧,看不清楚神情,寒风里隐约传来骂骂咧咧。 底层出身的泥腿子,污言秽语,难听粗鲁,什么狗当官的……这笔账记下了,这事儿没完……问候他父母双亲,操他祖宗十八代棺材板儿,扬他骨灰……等等。 朝着他的方向,恶狠狠地做了个奇怪的诅咒手势,不属于佛教秃驴,亦不似道教杂毛。 手攥成拳,中指竖起。 一溜烟儿地跑没影了,吞没在深渊沉寂的莽莽皇朝之中。 第479章 惊魂之夜,许许多多惊悚的刑事凶案,在眼前浮光掠影地闪过。 某平民姑娘被纨绔子弟糟蹋,糟蹋完之后把姑娘头往河里按,意图淹死灭口,姑娘聪明,憋气装死,逃过一劫。没敢报案,因为知道当地衙门是纨绔家开的,遍体鳞伤回了自己家街区,没想到那帮子纨绔就在她家门口守株待兔等着,然后就没逃掉,被弄死抛尸了。 若非后来纨绔家的保,护,伞在权力斗争中垮台了,这桩案子永远不会被揭发出来,呈送到开封府。 又想到了那个眼眶被挖得空荡荡的受害者,女尸通体青紫浮肿,惨不忍睹,犹如泡发的猪。 又想到了抱着脑袋哭的丁南乡。 “你别把我扔下楼,我陪,睡,我去陪……” “你别给我灌药啊,我是人,不是发情给人使的牲口……” 身处男尊封建皇朝,男性的社会身份犹如刀枪不入的坚实铠甲,使人感到莫大的安全感。 而今这层铠甲被人撕碎了,暴露出来的生理内里与她们并无两样。 杀千刀的。 操。 越害怕,越恶骂,一路污言秽语,壮大着自身胆量,驱散浓烈的恐惧。 并不算高明的轻功提到极致,拼着精疲力竭、肺脏喘息剧烈,不要命地逃出三里地。 “他妈的小兔崽子,从来只有老子欺男霸女,干别人的份儿,还没有敢欺负到老子头上的…… “毛还没长齐,吞了熊心豹子胆,知不知道什么叫尊重老前辈……等老子酒醒了,等老子酒醒了,嗝!……” 响亮地打了个酒嗝,又被冷风吹起阵阵寒颤:“非得让丫领教领教厉害……跪下来哭爹喊娘负荆请罪……” 直到巍峨的城楼前。 “宵禁了,哪个刁民在底下喧哗!” 城门紧紧封锁,上头的值守士兵点燃了防风灯笼,提着往下照,排排警戒的长枪泛着凛冽的寒气。 “……” 瞬间噤声闭嘴,隐藏入了暗中。 脑子清明多了。 真清明过来了,才意识到自己遭遇了什么烂事,又在本能驱使下做了什么决策。 ——出京,逃离开封境内。 京畿名捕的公职身份不要了么? 那么多年的打拼,呕心沥血积攒下的社会地位、政商资产、人脉势力网络……跑了就全部化为乌有,一切又得从零开始。 十四岁到二十九岁,精力最充沛的黄金时代,兢兢业业十六年。 人的一生能苦干几个十六年?…… 朦胧的暗夜里,仰着头,醉醺醺比划了下城墙的高度,估摸着自己翻飞过去,不被守城弓兵射杀下来的几率有多高,犹豫半天放弃了,调转方向,另作打算。 没敢回家,怕极了有人在家门口堵着,守株待兔,灭口抛尸。 踉踉跄跄,迷迷瞪瞪,找进了自己的安全屋之一,进了隐蔽的小破落宅子,再也支撑不住,昏昏沉沉,一头栽倒。 第480章 酣睡到次日下午。 宿醉,头疼欲裂,肠胃也被酒烧得钝痛。 各种错乱的记忆碎片闪过,第一反应,自己做了场荒诞的噩梦,那个素来善良温和的领导,怎么做得出那种事呢? 直到举起手遮挡窗棂射入的阳光,看到了手腕处乌青可怕的攥伤,男人留下的道道指痕。 意识缓缓回归,四肢百骸的严重不适,随着缓慢的呼吸节奏,复苏在感知中。 他妈的,竟然给老子上分筋错骨,嘶—— 肩关节还不能大幅度转动。 面沉如水,思虑良久。 以最大的恶意揣测人性,以最大限度确保人身安全。 开封府不能回去上班了,回去可能就无法活着出来了。找关系另攀高枝,转投刑部京衙也不稳妥,女扮男装的要命把柄握在武官手中,只要他发作,随时可以毁了我的仕途,然后再解决我的性命。 徐明文这个身份没法用了,作废。 远走高飞,到远离京城的地方州、县、乡去,投入基层衙门,用新身份从零开始打拼,再打拼个十六七年。 他妈的,千刀万剐啊。 抹了一把辛酸泪,检查身上的伤势状况,还好,当官的没下死手,大腿外侧淤、腰间两块淤,手腕青紫,大都是搏斗过程中的一些压制伤、抓扯伤,爷们皮糙肉厚的很,半个月就自动消了。 安全屋内主要是易容跑路的装备,粮食不多,仅半袋陈米,里头还生了小黑虫。 就着院子里的破水渠,简单地洗漱了下,换上灰扑扑的平民装束,重新梳理整洁头发,扎好利落的男式束发。 揉着宿醉涨痛的太阳穴,慢慢地把米淘洗干净,煮上锅。火折子点燃干燥的松针,盯着灶里面的燃烧状况,再慢慢堆砌上几根木柴,烟囱徐徐地冒出炊烟。 米粥可以缓解被酒精烧痛的肠胃粘膜,每次应酬过后都少不了这样吃上一顿,否则身体早在酒场里喝垮了。 热腾腾,暖洋洋下肚,舒服多了。 但还没咽进去几口,耳朵敏锐地动了动,捕捉到了外头异常的动静。 紧密的行进步伐。 封锁街道,清场,驱离附近百姓,防止误伤,包围院落。 “………………………” 怎么追踪过来的? 怎么可能? 难道是炊烟被侦查到了? 这个点虽还不到傍晚,但有些人家吃饭较早,天空出现缕炊烟,并不奇怪吧。 撬开地砖,取出备用的双兵,锵地插入两侧刀鞘中,轻装简行,包袱细软牢牢地绑在后背上。 深呼吸,贴墙隐藏在草垛后。 “开门!开开门!” “里头的民户,把门打开!否则我们就撞门了!妨碍公家办事,撞碎了不会给你赔的!……” 老旧的木门不堪重负,支离破碎。鱼贯而入的便衣人员却并非现役作战官兵,更似扯着官家虎皮大旗的地头势力,江湖灰色武装。 一通翻箱倒柜掀桌子的搜寻。 “人呢?……”面面相觑。 人藏他们后面阴影里呢。 扯过背对着的小兵,手刀快准狠地重击后颈,送其婴儿般的睡眠。步法挪移,带起衣摆凌厉旋腾,闪避开大汉的扑袭。左右刀鞘沉重地砸击后心,各带走一个。 院落的包围圈短暂地出现了一处薄弱,机不可失失不再来,立刻助跑,蹬着东北墙角二段跳,翻出去窜了。 “二狗子。” 便装的武官统领负手而立,出现在视野中,背着日头光线,神情模糊不清。 肾上腺素刹那间飙升到极致,立刻偏转方向,扎进枯藤老树的小巷。 第224章 死胡同,操。 “……” “……” “打住,你别靠近,你站那儿!……”惊恐地破了音,双刀森森出鞘,獠牙毕露作战架势。 “好,我不动,你别老想着翻墙头,你若是再狗急跳墙我就过去把你扯下来。” “你他妈才狗急跳墙呢!老子是人!成天二狗二狗喊谁呢!” 竭力冷静下来。 生死逃亡,实在冷静不下来, “三、三千两,咱全部的身家,拿来买命。” “……” “五千,没有更多了!” “……” “七千!”壮士断腕,痛不欲生。 对面咧开编贝似的整齐白牙,温朗如玉地笑开了。 眉眼弯弯,轻轻摇了摇头,喜怒不明地叹息。 “啧,大硕鼠,死不足惜……” “…………” 我生平最嫉恨这种高高在上的王八蛋了,正人君子,光明璀璨,所以世界完全属于他们?所以他们有资格批判否定其它一切不体面?所以其它一切合该天理不容,灰飞烟灭? 何不食肉糜啊,大领导,把您放在咱的生存境地里,您的形态未必有咱三分的好看。 “没你的暗示,丁南乡我根本不会去动。” “你对我下手强,暴,这事儿我绝无可能往外揭发,利害关系在这儿,说出去我自己也就毁了,妇人身无仕途。” “钱全给你,我会前往北方偏远州,永生永世远离开封,再不返回。发发慈悲,让开条生路吧,大人,你没必要赶尽杀绝。” 青肿的手腕水平持着刀锋,稳稳地指着咽喉位置。晓之以情,动之以理,恳切地请求。 “为什么认为我会杀你?你怎么会有这种奇怪的想法?”官僚百思不得其解,困惑迷茫,“我们聊聊,狗儿姐,你与我好好说话。” “别跑,展某好不容易才把遗失的珍宝找回来的。” 第481章 她不相信人与人之间的感情,什么好听的话都不信,什么甜言蜜语都不接受,什么陷阱都不迈入。 也对,一头六亲断绝,没有任何家属的孤狼,合该如此。 刀枪不入,百毒不侵。 按照原本的布局,丁南乡成为姓徐的家里人,然后他才有拿捏她的软肋,然后他才能进一步徐徐图之、困之,认真地对她好,使她心甘情愿地成为他的女人,他的妻子,他孩子的母亲,他儿孙的奶奶。 他们会一起变老,看着她活泼的容颜,听着她高高兴兴地说话,恩爱幸福,一起长满白发与皱纹,手牵着手,埋在同一处坟冢中,共同化为黄土,消逝在腐朽皇朝的漫漫时间长河中。 前车之鉴太过惨烈,男人绝不想重蹈覆辙,再被养不熟的怀恨狼咬死。 他没想再对她来硬的。 是她把他惹恼了的。 还有酒。 还有烟花柳地的迷情香。 “对不起,明文,是我做错了,手腕还疼么?”放低姿态,温柔神态,言辞诚恳地关心,懊悔且愧疚。 孤狼狐疑地瞪着上官,异常警惕。 “很疼。肠胃烧得更疼。拜大人的分筋错骨所赐,周身关节至今犹在阵阵钝痛。” 他没下死手,但实打实地下了重手,如果不是吹响杜鹃哨引来了其他战友,徐明文必栽无疑,挣脱不掉。 纠结。 “你当时反抗得太激烈了,所以难免刺激得人愈发怒火暴躁,激起了兽性……” 不可思议。 “照大人的意思,因为我的错,所以才招徕您的惩戒?因为我对抗,所才以导致您的伤害?因为我逃命,所以导致您的抓捕?” 矢口否认。 “本官没这么说。” “可你的逻辑就是这么进行的。” “那你硬要这么曲解,本官也没办法。” “……” 他妈的,什么傻逼领导,童年男神滤镜碎了一地。三维现实世界中,长了吊的果然没好东西,甭管外表多好看,骨子里都一个德行,自我中心,唯吾独尊,狗屎。 不禁暗暗思考,如果展昭没发现她的女性身份,在他眼中徐明文始终是个男人,那么他还会这么看他,这么对待他么? 他大概会跟对待王朝、马汉、杜鹰、蒙厉悔、马泽云……那些下属一样,永远用对待男人的方式对他,用看男人的思考方式看她。 自然地平等,平视。 发现了,那么她就是个女人,这时代俗谓的“小娘子”“妇人”,而不再是人。 他自身或许根本没意识到。 他怎么可能意识得到。 惊艳我整个童年时代的男性神明啊,说到底,也不过是封建皇朝的一部分。他的血与肉与骨,乃至于整个魂灵,俱是封建皇朝的具现。 “……我给你擦药吧,搓了红花油,化开了淤血,就没那么疼了。”浓墨重彩的英武面庞低垂,小心翼翼,试探着接近,柔软地轻声说。 刀锋抬高半寸。 冷沉沉。 “退后,我不信任你。” 动人的年青容貌舒展,高拔宽厚的身架子刻意放松,武官温文尔雅,好脾性地笑问。 “那么这处人间里,你究竟信任谁呢?” “……” “要不要展某把你的作战搭档,鹰子,喊过来?” 冷笑涟涟,拒人于千里之外。 “大人好生莫名其妙,为什么会理所当然地认为卑职会在乎那傻缺。” 她这么些年打拼,乡衙、县衙、州衙、府衙,来来往往,各级相伴过的战友多了去了,多如牛毛。杜鹰才跟着她出生入死几年,满一年了么?没有吧。 “好,你不相信人之间的感情,你总该坚信人与人之间的利害关系。” 一路靠着行贿孝敬爬上来的硕鼠,恐怕最冷血务实不过。唯有以小人之心,去度小人之腹,按照对方的思维逻辑去思考,方能成功劝降。 “本官宰了你灭口,弊远大于利,失远大于所得。年后全面开展的灭拐缉黑,少不得大捕头的殷殷协助,联络各州的刑侦重吏,纠集黑暗长夜中的星星萤火。” “你们只是想找个名义抢钱,不是真想救人,有我没我一样抢。” “是它们想抢钱,我们中很多人还是想救人的。你也是为了救人,才耗费大量心血,组织起凝艳芳的淫靡夜宴,不是么?” “……” 事关到多年奋斗的理想,渐渐沉默下来,沉思着,神情犹疑不定。 漫长的跑外勤岁月,风吹日晒得黄黑且干瘦。武夫体格,头发毛糙,样貌平平无奇。 风霜且粗犷,粗着嗓子作男声,雌雄难辨。 “我不信任你的道德。” “我是展昭。” “你是个活的,不是串固定的文字符号。”摇摇头,目光幽黑平静,坚定地重复,“我不信任任何活物的道德。” “要怎样,才能弥补本官犯下的愚蠢错误?” 要怎样,大捕头才肯降低一丢丢防备心? “剑扔了。” 解下巨阙剑,缓缓地单膝跪下,放到靴边,再缓缓地起身。动作尽量地舒缓、慢、小幅度,尽可能地显得人畜无害。 “袖箭也解下来,扔了。” 武官依言照做,卸掉袖筒中隐藏着的防身暗器,放到了白雪皑皑的冬灌木上。 “踢过来。” “不可能。”拒绝。 “我可以踢到后方,自己不去碰,但不可能交给你。” 交给徐明文,她占据完全的优势,可能会出刀杀了他。冷酷残忍的灰色枭雄干得出来。 喘着气,寒冬腊月,临近年关,说话时吐出氤氲的白雾。 “那好,你踢到后面去,越远越好。” 她朝他大步走来。 不再狗急跳墙,惶惶地生死逃亡了。 锐利的刀锋指着他的咽喉,在凸起的喉结冰冷沁骨地戳出一点血腥,将手无寸铁的武官逼得不断地往后退。 他该格挡,展昭默默地想。 没有挡,没有闪躲,生生受了一记推心置腹的重蹬,幽僻的胡同里摔出去半丈远,蓝绸袖子磨碎,手掌在粗砺的路面上磨出大片血红。 “二狗,别打头。” 蜷缩起身躯,护住充满内脏的腹腔,抱住脑袋,闷声求饶。 “我操你妈!操你爹!操你十八代祖宗!狗当官的撕老子衣服,打老子!”二狗猩红着眼睛口不择言地怒骂,发了狂地拳打脚踢,避开要害,往死里暴揍,十倍还回去,“你们有乌纱帽你们了不起!你有权你了不起!你出身好你了不起!你高贵,你高尚,你万人迷!你就可以踩蚂蚁踩蛆一样弄我了?!……” 第482章 不应该说脏话,说脏话是不对的。学校教育学生,要文明礼貌,做高素质的国家公民。家庭教育孩子,无论男孩、女孩,温柔善良都是人类宝贵的美德。 那么在家庭、学校以外的残酷世界呢? 第225章 从前的记忆就像一场盛大的乌托邦。 农耕封建皇朝,最底层摸爬滚打,与大字不识、满嘴生殖器的粗人为伍,吃乱糟糟的大锅饭,睡脚丫子臭哄哄的大通铺,聚众械斗,流血、流汗,拳脚互殴,遍体鳞伤独自处理……积年累月,浸泡在粗俗恶劣的环境中,天然地沾染上了粗俗恶劣的习性。 在很久很久以前,说脏话是一件难以想象的事,张口就顺带辱骂上对方的母亲,乃至于全家,在既有的认知中,更是非常地没教养,素质低下,惹人厌恶。 后来新的意识形态将旧的意识形态覆盖了,我终于与自己和解了。 有些东西,只有把你彻底扔出乌托邦,你才能明白。 脏话并非错误,脏话是人类与生俱来的攻击性,犹如狗攻击前的警告性狂吠,响尾蛇喷射毒液前的密集颤动。身处烂地儿,震慑他人不敢轻易上前欺辱你的砍刀与铠甲。 “他妈的!傻逼领导!狗当官的!衣冠禽兽!也不看看老子是谁!……你惹我?!王八犊子你敢惹我?!扬了你祖宗十八代棺材板!……” 气喘吁吁,汗流浃背。 咬牙切齿,犹不解恨。 然后警惕地望到了胡同口,包围过来的便衣武装人员。 “别紧张,放松。”司法重器慢腾腾地爬起来,拍打着灰蓝衣袍上的片片鞋印子,抖索掉污渍,镇定安抚,“我让他们撤。” “大人……” “大人,您……” 组织松散的西城地头势力,欲言又止。 “走吧,走吧,谢谢你们帮本官搜人。” 展护卫疲惫地做了个手势,于是那些人员消失了。 “饿了么?” 明眸皓齿,青年抬起脸来灿烂地笑问,自然而然地过来拉手,没牵到,躲开了。 从怀里掏出小瓶虎骨红花油,长时间捂在厚厚的棉衣里,药瓶已经藏温热了,傍晚日光下呈现出暗红发黑的色泽,底部沉着絮状的药渣杂质。 轻柔地絮絮叨叨,小心翼翼地讨好:“来,我给你搓搓,化开淤青以后就不肿了,消了肿晚上就不疼了。” “为什么?”愣愣怔怔。 “什么为什么?” “别装傻,你这种身份地位的人物,根本没有忍让一个办事员的理由。” “我喜欢你呀。” 猫眸亮晶晶地表白,真诚热烈。 “想上我?” “……” 牵扯到嘴角的破裂伤口,疼得表情扭曲了一瞬。 吞吞吐吐,桎梏于严苛保守的礼法,尴尬羞窘得惭愧,江南水乡富养出来的白皙肌肤,连脖颈带耳朵根,带君子玉面,通通晕红了起来,比西天际的晚霞更曼妙动人。 “展某是个壮年男人,男人的喜欢中免不得含了些肉欲……” “什么时候开始的?由哪几个点喜欢上的?” “这……”发愁地思索半天,摇摇头,“太宽泛了,表述不上来。” 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 他大抵想表演那些骗菜鸟的把戏。 沉静地垂着头,亲密地拉着手,灰扑扑的粗布袖子高高挽起,露出武者肌肉紧实的小臂,快速地在青紫处摩擦药油,炙热滚烫,火辣辣的难受。 触目惊心的攥痕,渐渐地淡化、模糊,几乎不可见。 “你过往多年在打拐上做得很勇猛,西南土乡、闵县、陈州……虽然办案手段恶劣血腥,总是搞钱权交易、权色交易、黑吃黑,甚至于牵连祸累无辜,但在大局,确实达成了目的,救出了很多地狱里的被困者。” 那个令其他捕快望尘莫及的数字是多少来着?…… 猫眼往左上方微转,回忆着。 连并小儿、少女在内,至今已救两千七百多口子人。 才华卓绝,战功彪炳。 一头有着自己的道的……狞恶猛兽。 爱宠地笑了笑,甜蜜地继续回忆。 “你伏案处理卷宗的时候,文文静静,老老实实,跟学院里的书呆子似的,好几个时辰坐在凳子上、黏在书页里不挪窝,打眼望过去,几乎让人认不出来。” “在梅花桩上劈砍着刀法,跳来跃去,龙精虎猛,比爷们更爷们。” “龇牙咧嘴地拎石锁,挥汗如雨,力拔山兮气盖世……” 点点滴滴,朝夕阴暗窥伺。 这个野蛮生长的存在不具备美貌,但只要稍微注视得时间长了些,就会发现,她身上的每一点都值得人去爱。 化瘀的伤药涂好了,抬起来,凑近鼻子,眯着幽黑的眸子嗅了嗅气味,怪难闻的。 意味不明地打量着官僚的情深似海,身经百战的欢场老手,毫无触动,甚至有点瘆得慌。 握着对方的手,轻轻地搭到自己的腰侧。 “掐着姐姐的腰就往身子底下拖,就那么思念?……” 不怀好意地侵略,勾引地贴近男人。 温热的呼吸搔动过敏感的猫耳朵,拂过薄薄的胡子青茬,眼波含情流转,平平无奇的皮囊无端地百媚横生,白日旖旎。 “思念,夫人,快要想疯了。” 高官神魂一震,眼圈刹那间湿润了,胸腔中庞杂的悔恨情绪汹涌而起,把人的理智拖下黑暗的深水溺毙。 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曾经沧海难为水, 除却巫山不是云。 取次花丛懒回顾, 半缘修道半缘君。 诈出来了。 “意外身亡?病死?谋杀?还是自杀?大人是原因之一?” 如梦惊醒,猛一把推开诱供的老刑侦,严严实实的心防重归,脉搏激增得很快很快。 “看样子大人确是重要致死原因。” 瞧着受审者胸膛剧烈起伏的狼狈情态,办案经验丰富的老刑侦,毒辣地得出结论,当下心思百转千回,敏锐地嗅到了有利可图。 “你!……” “嗯,是我。” 第483章 冬寒料峭,鹅毛大雪飘飘飖飖,将广袤的南国覆盖成寂静的银色,冰冻三尺,万物皆白。 老百姓街头巷尾地忙活,市集里新生了许许多多卖春联的小摊贩。时不时地几个小摔鞭在路边炸响,火红喜庆的碎纸到处飞溅,那是叽叽喳喳的顽童在淘气。 年味儿越来越浓厚,归心越来越强烈。 坐船也好,乘车也罢,客居汴京谋生的旅人们,犹如东非大裂谷随季节迁徙的野牛群,通过各种途径,迫不及待地返乡回家。 买不到票的,便请市集里的摆摊秀才代笔,写成一封封思念的家信,通过全国四通八达的驿站,发往家乡。 腊月八号,祭祀祖先,供奉天地神灵,祈求来年的五谷丰登。 家家户户熏腊肉,熬制甜糯的腊八粥,每家每户的婆婆、媳妇,都有自己独门的调味秘方。 我租住的这处破落房子,房东孙婆婆熏制的腊肉是松香味儿的,闻着便教人食指大动,垂涎三尺。可惜她不给我吃,她全部留给她那个永远不可能回来的儿子。 腊月二十三,小年夜,祭拜灶王爷,吃金黄酥脆的灶王糖,咬一口满嘴都是稀碎的糖渣,古老的民间手艺,味儿那叫一个绝,恨不得把舌头一同咽进去。 腊月二十四,掸尘扫房子。 大扫除,搞全家上上下下,每个犄角旮旯的卫生,灭老鼠蛇虫。淳朴的迷信习俗认为,可以把一切“晦气”“穷运”“灾运”扫出门。 腊月二十五,朝廷六部三司,各大官衙开始放假,闭门息鼓。仁宗与士大夫共治天下,管贪污腐败不行,懦弱没力度,但是对公务员的待遇是真的优渥,十五天的带薪春节假,文职也好,武职也罢,全面放松身心,走亲访友玩得嗨起。 我记得太,祖、太,宗、真宗……那些往任皇帝,好像最多也就放七天。 “你不回家么,娃子,过年还待在外头?”婆婆大着嗓门问我,老年人耳朵聋,所以以为别人也聋,音量总是无意识地提升得很高,有点吵,“金窝银窝不如自己的狗窝,汴京再繁华,那也不如父母处啊。” “你不回去,你家里冷冷清清的,爹娘得多难受……” 我倒是想回去啊。 怎么回? 怎么回? 怎么回! 扛着竹梯子爬上爬下,在老太太的指挥下,揭下旧春联,把土墙涂上浆糊,贴上崭新的春联。 福如东海树,寿比南山松。 横批,阖家团圆。 再各处门窗贴上许许多多“福”字,倒着贴,美好寓意,福到了。 “鸭蛋肯定赶在年夜饭前回来,他知道娘亲做了一桌子好吃的,不能凉了,凉了就齉腥了。” 第226章 “嗯。” 附和地应声。 “到时候恁跟俺家鸭蛋吃酒菜,好好相处,好孩子,恁是开封府的差老爷,本事大,多多照顾照顾俺家孩儿,奶奶没白疼你。” “嗯,好。” 附和地应声。 冬天太冷,草泥干裂脱落,漏了缝隙,冻死了好几只小鸡。老太太心疼得不行,全部烫掉羽毛,炒成咸菜了。 “年后我就不在这儿住了,开春搬走。” 老人掏炭灰的动作停住,坐在炉子前,愣了许久。 “咋了,嫌奶奶这地儿磕碜?” “没。” 主要是怕拖累她。 “我们队伍里要求每个官兵都写遗嘱了,要去很远的地方,和很多坏人拼刀子,回来的可能是人,也可能是骨灰盒。家属容易遭到打击报复。” 一直和老太太住同处屋檐底下,万一有丧心病狂的,跑来把房子点了,把老太太烧死在这里头呢? 讲清楚利害关系以后,老太太果断撵人了,满脸晦气。 “中中中,过完年快搬出去……” 阴晴无常,晚饭桌上又突然反悔了。 “要不,还是别走了吧……陪着奶奶,说说话,老小就个伴儿……” “恁不怕死啊?” 玩笑着,搅弄着喷香的腊八粥,糙米、糯米、红豆、黑豆、红枣、莲子……种种材料混合,炖得稀烂黏糊。 “七老八十,这么大岁数,早活够数了,谁没那么一天啊,早晚的事儿。” 鹤发鸡皮,枯朽年迈,干瘦的脖颈、脸庞、双手……遍布触目惊心的老年斑,眼睛结着污浊恶心的病翳,由内而外散发着老人特有的腐臭气。 这是一株生长到冬季,临近枯萎的荒草。而我的生命尚处在盛夏阶段。 孙杜氏,少时名莺莺,十二岁出嫁,嫁为人妇后抹去了自己的名字,以夫姓“孙”为首,以父姓“杜”为后,组成了一个代表封建女性的社会符号。 不知道这位老人的盛夏曾经是何种蓬勃模样,一生经历过多少庞杂的喜怒哀怨、劳累悲苦。 四十年后我会与她一样,耳聋眼花,衰弱伛偻,平地跌倒便能轻易摔断骨头。 “谁没有那么一天呢,早晚的事儿……”病理性地谵妄,口齿不清,时而清醒,时而糊涂,“不怕、不怕的,过去了,就团聚了。” 第484章 搬走,一方面是为了不祸累无辜,另一方面是我这腿实在遭不住了。老太太那破房子保暖不行啊,白天训练强度大,晚上还睡不好,受了寒屡屡抽筋,疼得痛苦扭曲,咬着被子闷闷哀嚎。 太折磨人了,纵然当值头一年就在京买了房子不合理,我也管不了那么多了,清廉谁爱装谁装,老子就要去住保暖厚实的大房子。 春节假期间去找战友陪练,被鹰子、刚子、泽云他们每户一顿臭骂。 “滚滚滚滚,好不容易清闲清闲,莫打扰我们老婆孩子热炕头。” “光屁股挂着俩鸟蛋,个光棍子,挡光又碍事,赶紧找个女人成家去,莫来煞我们的风景。” 真是太堕落了。 有媳妇孩子就了不起了? 天天一放假就钻温柔乡不出来了,武也不练了,刑案也不研究了,战也不备了。 该向他们的大捕头我学习,一年三百六十五天,包含春节当天照练不误,起早贪黑上强度,俯卧撑一千当饭吃,石锁勇猛地冲击二百斤重量,封建时代卷王。 操,腿又开始抽筋了,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消音无声哀嚎。 “爹爹,大爷扶着墙踮着脚干什么呢?” 杜鹰捂住小闺女的眼睛。 “不要看,宝宝,流氓,脏脏。” 闺女扒开年轻父亲的手掌,从指缝里光明正大地偷看。 “阿爹,流氓大爷的腿里好像有虫子在钻,那么疼……” “他自己作的。” 鹰子把小孩交给妾室,杜安氏,去里屋弄了个汤婆子过来,套着灰茸茸的兽皮套,暖烘烘地抛给我。 热敷到抽筋处,舒缓多了。 “没必要这么拼。” “习惯了,”摇摇头,吐出口寒气,“不拼不踏实,没安全感。” “头儿,你可别企图扯上咱一起,兄弟我还想长命百岁呢。”对坐榻上,隔着方方正正的矮茶几,摆着甜汤热碗,闲情逸致地嗑瓜子,“眼瞅着就快到小年了,陪陪亲人多好,年后外出公干,到时候好几个月凶险,回不了家。” “来,过来,到大爷这里来——” 张开双臂,慈爱地招呼。 “妈妈?” 寿桃头玲珑可爱,小女孩犹豫不定,仰起脸蛋,征询地问杜安氏,“宝宝可以去么?” “去吧,去吧,”女人低眉顺眼,轻声叮嘱,“不要淘气。” “欸,看!”虚晃一下,抓住小孩的注意力,“看大爷给你变个戏法!喜欢么?” “哇,流氓大爷好厉害啊!”捧场地鼓掌,欢欣雀跃,满脸兴奋。 鹰子在旁边叼着瓜子噗嗤笑出了声,臂膀宽阔展开,右胳膊吊儿郎当地搭在身后的栏架上,粗长的左腿搁在榻下,悠哉地微微晃荡。 我不高兴地剜了搭档一眼。 “别被你爹带沟里去了,大爷可不是什么吃喝嫖赌的流氓,大爷人贼好了。宝宝仔细看看,喜欢大爷给你准备的压岁礼物么?” 变戏法变出来的颈饰,戴在小女孩细嫩的脖子上,雕绘着祥凤纹的银项圈,底部优美地坠着一枚足金的长命富贵锁。 “好沉啊,大爷……” 嘟着粉唇,娇憨地抱怨。 “沉就对了,乖。” 小孩子命轻,小女孩命更轻。照开封本地的习俗,得分量足够,才压得住,护得住健康茁壮地长大。 “啊呀,使不得,万万使不得,大捕头,这太贵重了……”女人慌张地放下针线活,莲步娉婷焦急,行走弱柳扶风。 杜鹰抬手,略作驱赶状。 “你回去,没你的事儿。” “夫君……”怯怯懦懦。 “老爷们唠嗑谈事呢,个妇道人家过来掺和什么。”不耐烦地柔声,不容置喙地命令,“听话,乖,回帘子后头绣你的手帕去。” “……” 于是女人唯唯诺诺地离开了,小孩继续在我们这儿闹腾着玩,好奇地把玩着新得的玩具。长命锁底下坠悬着五粒精巧的小金铃,晃动之时,清脆悦耳地响,听在儿童耳朵里,仿佛天籁。 “谢谢你,流氓大爷!……” “不客气,宝宝要好好地长,长成参天大树。”眉开眼笑,疼宠地摸脑袋。 ………… 观察着,忖度着。 “头儿,都是手足战友了,咱们俩家不妨结门娃娃亲吧。” “啥?” “等你有了儿子,我家慧慧嫁过去如何?你看她这么冰雪聪明,八字也很善,做你儿媳妇,肯定孝顺公婆,旺夫兴族……” “可得嘞呗!等老子娶媳妇生孩子,那得等到猴年马月!”一口回绝,“憨子儿子满地跑,你咋不去找他商议,他家可有三个现成的供你挑。” “那不成,我可舍不得,”喝了口热乎乎的甜茶汤,咽下肚,“蒙家虽然门风正派,没做什么歪事,但太绝了。看老子样,知小子样。我这娇花软柳的闺女怎忍心嫁过去遭罪受气,几年时间就给煎熬得不成样子。” 做父母的,无论如何,还是尽量想为女儿物色处和蔼宽善的婆家。 “头儿,过了年就三十高龄未婚未育了,搁人群里忒奇怪了。咋滴,你这架势,打算光棍一辈子,断子绝孙不成?” 猥琐兮兮地往下三路瞄。 “莫不是有什么隐疾吧?讳疾忌医千万使不得啊。拉不下脸的话,兄弟替你约公孙先生诊诊脉?” 恼羞成怒,拍茶几,恶声恶气地吼骂:“要你管?咸吃萝卜淡操心!老子的大吊昂扬得很!” 鹰子妙怂,安静如鸡。 满嘴黄暴地溜须拍马,虚伪地比大拇指:“老哥牛逼,老哥雄伟,老哥一夜七次郎……” 骂骂咧咧地腹诽。 “汴京又不是其它穷乡僻壤,繁荣的城都,晚婚晚育的人家多着去了。” 搭档盯着我的眼睛似笑非笑。 “这地儿确实晚些,可再晚十八九也定下来了。你,丁南乡,咱们的武官统领,就你们仨显眼包。” 刑侦职业病,顺藤摸瓜,抽丝剥茧。 “姓丁的倒霉鬼那么贞烈,要么是个磨镜,对男人湿不起来,要么是个石女,不敢成亲,怕被当成妖孽沉猪笼,自保。展大人,初始我们怀疑小伙子年纪轻轻不学好,是个口重的断袖,暗暗搓想撅老哥你的屁眼。后来大家发现误会了,人家官老爷偷偷养了外室,私生子可能都会打酱油了。” “而你……” 怪异地沉寂了会儿,恰到好处地吊足胃口,表情难以形容,奸诈地激将。 第227章 “大家都风传你男女通吃,玩得太浪,染上花柳病萎了,永远支凌不来了。” 怒不可遏。 “胡说八道!一派胡言!哪个王八犊子造的谣!这是毁谤名誉!有预谋地瓦解老子的威信!老子要灭了他!……” 倒吊起来打! 绑在旗杆上晒! 凑近,求知若渴。 “那你腊月初失踪的一夜一天去哪里了呀?花钱包钟的佳丽、男倌都没吃,第二天无故旷工一整天,府衙里不见踪影。” “……………………” 第485章 他妈的,当官的,害煞我也。 脑筋急转弯,带偏主题。 “展大人那么光风霁月的英雄人物,暗地里竟偷养私生子?”人间幻灭脸,难以置信,“哪儿呢,哪儿呢,大家伙儿群策群力,一起查出来,共同揪领导小辫子。哪天包相突然发作,肃清吏治腐败,咱们也好有个自保的底儿。” “八字还没一撇呢,”狼狈为奸,狗狗祟祟,凑在一起秘密地交头接耳,“他肯定娃儿老大了,不然怎么喊得出‘孩儿他娘’呢?” 老练地层层推进,精毒地推理。 “那种情态,那种老夫老妻的口气,在常州民俗,孩子约摸十四五左右,快成年了。” 深思熟虑,矛盾,纠结。 “但是对不上啊,官老爷是个年轻有为的,高官厚禄尚未过二十五。哪怕他十三四岁少年躁动,干出人命来,儿子现今最多也才十岁左右。” “……” 时间线上有个巨大的数据错差,导致审案逻辑无法闭环。 “这样,”我安排下去,“你跟泽云悄悄地带些靠得住的人手,去查查东西两城。刚子去查南北两城。厉悔侦查老兵出身,最擅隐匿,让他去跟踪展昭,弄清楚官老爷日常的行动路线、所有活动场所。” “那你呢,头儿?” “我去找陷空岛。” 商人重利害、寡信任、薄情谊。 蒋四狼那帮子浑身是肝的扩张狂魔,生怕被其它商户挤下去,一直以来都在挖空心思,找司法重器可行贿的薄弱。 恨不得在血肉里钻个窟窿眼,扎进去密密麻麻的藤蔓,将之永永远远捆绑得无间无隙。 “他们会很乐得跟咱们官方合作的。” 釜底抽薪,直接将其常州府武进县的老家,查个底儿朝天。 第486章 有这么一位女性,跟了官僚很多年,金屋藏娇,保护隐藏在暗中,给官僚生儿育女,传宗接代。 生了一个孩子,至少一个。 后来她死了,死因可能是意外身亡,可能是难产,也可能是自然病死,也可能由于朝堂凶险的政治斗争被祸及,遭到暗杀了。 不可能是自杀,跟了展大人的怎么可能自杀。 这位女性诡异地跟我外貌相近,性情相仿。 大领导对她的死很愧疚,悔恨万分,割舍不下,以至于失了智一样,移情到了我这个陌生人身上,把我当成了死者。 舔着脸献殷勤,小心翼翼地补偿,死缠烂打地追求。 刑侦推理如此。 可是在时间线上,这位女性不存在。 南侠十七岁随族亲外出办事,鲜衣怒马,游历山河,二十一岁土龙岗救了遇险的包相,经包相举荐,耀武楼献艺,文武百官面前,大败十数大内高手,风华名动皇朝。 龙心大悦,赐号御猫,封御前带刀护卫,正四品武官统领,供职开封府,从此飞黄腾达,为国家办事。 他那么忙,哪儿来的时间养女人,还偷偷养大了个近乎成年的儿子? 时间对不上啊。 这样吧,用现代数理方法来倒推,来反证。 设: 他养了个十四五岁,接近成年的儿子,孩子的母亲跟了他超过十五六年,然后由于政治斗争被谋杀了。 那么他的年龄该是在四十岁到五十五岁,这个区间里,中年权臣,才比较合理。 “……嗯?” 黑炭笔在纸页里划出一条长长的斜线,将密密麻麻的计算过程全数否定。最终推导出来的纸面数据,和现实远远悖离,太过于荒谬了。 怎么可能呢?…… 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 炭笔抛开,在打了蜡的光滑桌面咕噜噜滚了数圈,撞击到砚台停下,脑汁绞尽的工科人向后仰倒,松松垮垮地瘫坐在椅子中,困惑得头快挠秃了,仍百思不得真解。 第487章 上吊的方法最利索,她死寂地想。 踢开凳子,悬空的一瞬间,在重力作用下,人体体重猛然下坠,颈椎当场断裂,什么痛苦都没有,人的意识直接没了。 冻死的方法也不错,严冬季节,零下十多度,外面的流浪猫狗趴在避风的沟渠里瑟瑟发抖,睡过去以后,永远醒不过来,天亮全冻得硬邦邦了,变成毛绒绒的石头。 可以尝试一下。 虽然禁足室内,不被允许去宅院外,但自己身子这么病弱,偷偷打开扇窗户,让冷风灌进来,再趁丫鬟婆子不注意,悄悄灭掉几个炭炉子。晚上睡觉时穿得单薄些,不盖被子,一直吹冷风,慢慢冻僵,沉睡进死亡,就永远解脱了。 多么好。 通过绝食自杀,行不通。 一日三餐,但凡她少吃了哪一顿,那些负责看管的婢女小厮,乌泱泱围着全跪下来了。 诚惶诚恐,心惊胆战地哀求: “发发慈悲吧,夫人,您要是出了什么好歹,咱们今个儿当值的这些,全逃不了罪责,会被老爷公子发卖出去作贱奴的呀!……” 与她何关? 他们是她什么人?非亲非故的,爱怎么死就怎么死,她为什么要在乎。 道德绑架也得建立在她有道德的基础上呀。 抬起眼来望去,雾气缭绕的梦境里,许许多多的模糊面孔,扭曲且晦暗。连藏匿在暗处的隐卫也算在内,看管她的有十六人。 一十六条人命,如果她不老老实实吃这顿饭。 饭很油腻,有许多乳脂、膏类、肥肉,他们嫌她太柴了,抱着干的时候跟个男人似的,所以把她往白白胖胖的方向养。已经圈养得白白胖胖,跟头母猪似的了,仍然逼她继续吃这种作呕的食谱。 “没葵水的女人难授孕,你的葵水务需正常,以开枝散叶,绵延我们展蒋两家的香火。” 温驯地服从,心如死灰,寂静中沉默地绝望。云鬓花颜金步摇的贵妇人,手里握着冰凉沁骨的银筷子,忽然产生了又一种惊悚的想法: 鼻腔往上,是直通大脑的吧?现在,把筷子竖直,微微向着胸前的方向倾斜,对准自己的鼻孔,头猛地砸下去,当场脑死亡。 她解脱了。 然后她的家里人就遭殃了。 南乡会被江湖黑,势力抓到海上去,活着剁块分尸,喂鲨鱼。 那是她的神灵。 她的神灵拼尽了所有,仍救不了她。 倾家荡产请最好的讼师团队,雇说书先生煽动民间舆论,发动在公门的关系网,挨家挨户,跪求所有能求到的捕快。搜集种种人证物证,一条条地找出本朝对应的法律条款,写论文般严谨地罗列清晰,汇成厚厚的刑事诉讼文件。 咚咚咚,决绝地擂响厚重的鸣冤鼓。 平民对官商勾结、黑白缠织,蚍蜉撼树,一败涂地。 她跟她一样,是现代来的单纯姑娘。 法呢? 她们想。 这是处清明的盛世,法去哪儿了? 新的生命犹如破茧的寄生虫般,争先恐后,迫不及待地撕裂惨叫的母体,一个个血淋淋地钻出体腔。 身体臃肿又消减,消减又重新臃肿,来来回回,持续了不知多少个年头,漫无尽头。 一切作为人的感受都消失了。 “昭弟,你看给她穿这身半透的纱裙,合你的胃口么?” 宏观的、结构性的整体腐败,豪商巨贾在高官权贵面前谄媚如同无骨的奴才,变着花样折腾死寂的囚徒,犹如打扮一件精美的礼物。 各种风情的彩妆,各种繁复的发型,发钗、项链、手链、乃至于脚腕戴的玉镯,大腿绑的佑福金铃红绳。 “哥给你分享个带劲的啊,别脱她,直接带着衣服一起来,啧啧,那滋味儿……” 尝遍珍馐美味的老饕之间,互相交流新的吃法、玩法。 “过来。” “出来呀,娘子。” 轻浮浪荡的笑声,快活极了。 “你躲桌子底下作甚,真跟被打怕了的狗儿似的,缩着尾巴发着抖,怎么都不肯出来了。” 粗暴地拖了出来。 以对待罪犯的压制方式,剧痛地反钳双臂,就地按趴在地毯上。 骑在后腰上,伸手。 “拿药来,要最烈的。不然太干了,等会儿到处都是血。” “是。” 药灌得太频繁,浑浑噩噩,于是清醒的时间越来越少,神智越来越糊涂。 第228章 渐渐模糊了现实与虚幻的交界线,分不清靠近来的是无害的普通人,还是即将伤害她的青面獠牙、锦衣禽兽。 “尊夫人的失心疯愈发严重了,需要加大安神汤的剂量,好好修养。” 名医圣手捋着花白的胡须诊断,谨慎地斟酌着措辞,生怕得罪豪门望族,不敢说实话,只敢避重就轻。 疯得太狠了,被发跣足,蓬头垢面,满嘴喷粪地辱骂人间一切事物,摔砸所有看得到的名贵瓷器、玉器、家具,不管不顾地往外冲,哪怕是危耸的高楼。 接到命令的小厮用厚木板把门窗遮挡,严严实实地钉起来,她抱着膝盖蜷缩在里面的角落,听着外头咚咚咚敲钉子的节奏声响,看着地面上的太阳光一束束地减少,屋里彻底沉没进黑暗。 对不起。 血泪斑驳,一滴滴地往下掉。 我的过错,我不该卑鄙,不该懦弱,不该背叛上级,我悔过,我认罪画押。你杀了我吧,求求你大人有大量,送我上开封府的铡刀吧。 女婴的声音从隔壁传来,撕心裂肺地哭嚎着,奶娘怎么哄都哄不好,听在母亲的肺腑里,千刀万剐,万蚁噬心。 小孩子是无辜的呀,她恍惚地抹着满脸的血泪,把蓬乱碍事的长发拢到耳后,稀里糊涂的混乱神智中,良知阵阵刺痛。 小孩子什么都不知道,新生命降临到天地间,一尘不染,是纯白无瑕的。 怎么可以如此拎不清呢?…… 怎么可以这么不负责呢?…… 无论多么悲怨哀恨,成年人之间的矛盾都不该波及到无知、无辜的未成年人。 她得履行好母亲的职责,把孩子抱过来喂奶,亲亲小脸蛋,轻柔地拍哄,噢噢噢,别哭了,宝宝睡觉,噢噢噢,妈妈在…… 杀了他们!…… 挫骨扬灰!碎尸万段!连并他们的畜生儿女一起,捣碎了喂猪!扔到粪池子里沤肥!…… 杀了他们!剁碎了他们所有!砸烂他们的脑壳,切掉他们的四肢!砍出他们的肠子!…… 杀了他们哇!…… 杀了他们所有!…… 上告无门,沉冤莫白。 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叫天不灵,叫地不应。 黑暗的梦沼里,憎恨的激流奔涛澎湃,撕扯着愤怒的冤魂浮沉,铺天盖地的绝望淹溺心肺。 哑然湮没,死不瞑目,腐烂的骨血里爬满了啃噬的蝇虫。 …… 猛然睁开双眼,现实中惊醒过来,戒备地抓住柜子上的弯刀,敏锐地环顾周遭,飞快地确定环境安全与否。 阵阵心悸,强烈地不安,大口大口地汲取新鲜的空气,挣脱恐怖的窒息感。 又魇着了。 什么乱七八糟的玩意儿,怎么阴魂不散,隔三差五就冒出来,降低睡眠质量。眼角泪痕犹未干透,没有点亮油灯,乌漆墨黑的夜色里,向后摸了摸检查枕巾,濡湿了大块,冰哇凉。 噩梦里发生了什么来着? 平复呼吸至绵长,恢复情绪至平和,努力地回忆。 犹如海潮褪去,抹平沙滩上的痕迹,一切迅速消失不见。不在一个维度里,无论如何,思维都追不上。越努力回忆,越模糊淡化。 仅抓住了一点。 ——复仇。 找谁复仇? 哪帮瘪犊子在梦里欺负老子来着? 不能受那窝囊气,提着大刀杀回去!在梦里大杀四方! 雪白的焰火拖着长长的清鸣升入苍穹夜幕,啪地炸亮,姹紫嫣红,漫天繁星坠落凡间。 屋内跟着亮了一瞬。 “行祭,送灶王爷归天——” 打更人走街串巷,悠远的锣音漫入千家万户。 “腊月二十五,上天言好事,下界保平安——” 搓了搓冰凉的双手,披上厚实的棉袄,汲着布鞋出去,上街凑热闹。 推开门,凛冽的冷空气扑面而来,冻得脑袋陡然清醒,立在坚实的土地上,沉浸在欢腾的人声鼎沸中,什么子虚乌有的梦啊,魇啊,碎片啊,都忘到九霄云外了。 消失得干干净净。 “今儿怎么能睡呢?好好地给灶王爷孝顺守岁,灶王爷回了天庭以后,跟玉皇大帝禀报的时候,才会给咱家多多说好话,给咱们来年多多恩赐些福气。” 老太太很不高兴,伛偻着老腰,颤颤巍巍,给跑来要糖的小毛孩分发便宜的灶王糖,絮絮叨叨,嘟嘟囔囔训诫个不停。 “恁这小子,忒没有敬畏心。听婆婆的话,趁着神纸还没熄灭,快,去咱家灶台前磕三个响头去。” 小年夜,辞旧迎新。 上至王公贵族,下至黎民百姓,普天同庆,全国共同欢度佳节。 一朵又一朵高空爆炸,奇光异彩,璀璨交织。 冷风如割,裹携着淡淡的火药味儿钻入鼻腔。随着人群仰起脸痴痴地张望,古老磅礴的帝都皇城,盛大的烟花绽放在凡人黑白分明的眼瞳中,目眩神迷,震撼瑰丽。 第488章 三人成虎,书面记载,出自《战国策·魏策》,一个人骗你说集市里有老虎,你不信,两个人骗你说集市里有老虎,你半信半疑,三个人骗你说集市里有老虎,你信了,撒丫子逃了。 比喻谣言传播的人多了,就成了真相,近义词,众口铄金。 穿越到几千年前,和老祖宗混在一起实地生活,发现这玩意儿可能还有另一个出处。来源于古代民间打猎,三个猎人拿着长矛,通常是一个经验丰富的老猎人带着两个壮年猎人,这种组合,能从山这头杀到山那头,把林子里的野兽猛禽追着撵。 包括野驴、野牛、野猪、野马、狼群、猎豹、大猩猩,甚至于……熊、虎。 这非常违反人的常识。 狼不同于狗,狗最多长到六七十斤,成年野狼的体格可达百斤以上,半人高,助跑跃起,可轻松飞过两米高的院墙,闯进去吃人。 野牛、野驴、野猪、野马……之类,两三百斤起步,先不论凶猛的獠牙,致命的尖角,单是冲撞到人身上,就等同于车祸现场,把人顶飞大老远,摔断全身骨头。 而熊、虎,五百斤起步,咆哮起来地动山摇,一爪子下去,人头骨轻轻松松拍得稀烂。 大型掠食性猛兽,照常理,怎么都不该惧怕区区仨猎人。 三个猎人,穿着简陋的竹编护甲,带着土盾牌、弓箭、水葫芦、盐巴块,用涂过粪便的长矛追着野兽杀。 杀死就用小车拖回来,剥兽皮、剃兽骨、剖内脏、割红肉,吃一小部分,摆到集市上卖大部分,换取银钱养家,供媳妇孩子。 猎人负伤是常有的事,但出事死掉很少,如果某个经验丰富的猎人被干掉了,那么同宗族的壮年男子就会立刻补进来,并且在族老的集合下,大家一起出发去找那头吃人的野兽,弄死拖回来。 人是万物之灵、天地至尊,人可以吃动物,但动物不可以吃人。古时代的共识,尝过人肉滋味的动物绝不允许留活口。 组织起来,给死去的猎人报仇,如果报仇失败了,又折损牺牲了新的猎人,那么这时候事态就扩大化了,民间会来敲冤鼓,找我们官府。 由官府统筹调度各个地区的猎户,组织起一整个加强连的猎人,朝廷武力与民间武力互相配合,发放官兵部队的精良甲胄、制式盾牌、弩箭、长枪……等等武器,举着火把,联合搜山。 野兽它但凡行动,就必然留下痕迹,无论尿液、粪便,还是爪印。根据老猎人追踪圈定的范围,挖设大量的陷阱,陷阱底下插满尖刀。 不择一切手段,不惜一切代价,使用各种工具,必须弄死。 人类聚居区方圆十里内允许有森林,森林内允许有野兽,但不允许有敢反抗人的野兽。 等级森严、组织缜密、令行禁止、武装充分,以及极端记仇,杀一个招徕一群,杀三个招徕一整个加强连,报复源源不断、无穷无尽、不弄死不罢休。 积年累月,有反骨的都被灭了,久而久之,活下来的野兽猛禽都是本能恐惧,骨子里会躲“仨猎人”这种基础组合的了。 有些精妙地巧合,我们办刑案通常也是一个经验丰富的老捕快带教着两个年轻捕快,仨壮丁组合。 京衙的官兵部队中,也是每三人为一个战斗小组,作为最基本的战斗单位,互相掩护。 大家到处都在如此做,弄不太明白其中的原理,但是久经实践地行之有效。 …… 跟陷空岛那边合作,查领导的情妇、私生子。 皇帝、皇族是最高奴隶主,士大夫、官僚是上位者,而我们,广袤且无孔不入的胥吏差役,则是基层的实际统治者。 杜鹰、丁刚、马泽云、蒙厉悔、苏烈风、章平……以及其他信得过的人手,在我的传令下,一帮子鹰犬差不多把开封境内,四城八郊翻了个遍。就差刨地三尺了,也没找出来高官把那个私生子藏哪儿了。 第229章 小孩已经十四五岁,接近成年了,当爹的肯定要经常去看望,陪着引导。孩儿他娘没了,展昭那么重情,愧疚煎熬,肯定会经常去墓园放祭奠品,添换佛香,坐着说说话什么的。 北疆老侦查跟在展昭屁股后面,监控了一段时日,受不了了。 “他出没的都是些什么高档场所,跟什么朝臣显贵、新科进士、风雅墨客、才子佳人、武林豪侠……来来往往,谈笑风生。难受死老子了,眼红死老子了,他妈的,让我瞧见那些东西,比杀了我还难受。” “那简直是另一个世界,他跟咱们不是一个层面的人。” “唉,命啊,差距太大了。” 长吁短叹,苦涩地感慨万分。 萎靡不振,摆手不约了。 “头儿,泽云,你们谁爱上谁上吧,老子是绝对不去找虐了。大过年的,忒他妈糟心了。” 蒙厉悔列出了官员所有的固定活动路线、定期去的私人房产、朋友庄园、上流社交场所,没有豢养私生子的痕迹,作风干干净净。 “他从不去开封地界的墓园,他所有家属都活得很好,父母安康,兄嫂、叔伯、姑婶……皆健在,纵然有些已去世的老长辈,也葬在常州府武进县,展氏族冢。那儿有座山是他们家的,山上专门用来埋展氏一脉的坟包。” 私生子的藏身宅邸,情妇的葬尸处,都没查探出来。 没有人能在武功远低于另一个人的情况下,长时间跟踪监视对方而不被发现。蒙憨子是唯一特殊的例外,他使用西北边防军队的侦查、潜行技术。如果憨子做不到,我们没人做得到。 怎么查都没有。 数理推算,时间线上也不可能存在。 双重否定,那么得出结论: 客观现实里就是没有。 可既然客观现实里没有,为什么在官僚的主观认知中,他有呢? ……癔症?幻觉?精神疾病? 隐隐约约,感觉自己好像在扒开什么不得了的东西,越来越近了。 第489章 白玉堂看不起我。 高来高去的豪侠看不起我们,再正常不过。 民间俗语,“阎王好过,小鬼难缠”,亡魂投胎转世之时,阎王殿里那些凶恶勒索油水的小阴兵,其实就是指我们胥吏差役。还有传统戏剧、通俗小说里的脸谱化丑角,一般也都是影射抨击我们。 皇帝皇族、士大夫、官僚、贵妃贵妇……那些都是体面人,他们高高在上,真善美、忠正好,纯白无瑕。 但这套系统运转的核心逻辑是层层剥削,脏活儿总得有人去干,骂名总得有人去背,那么谁? 谁没权,只有最低廉的体力,谁去。 搜刮民脂民膏,欺行霸市,吃拿卡要,强抢民女,媚上欺下,层层贿赂,奴颜婢膝,辱骂人、殴打人、恐吓人、威胁人、杀人、害人、烧人、埋人、制造黑恶恐怖……营造麻木温驯如同羊群的底层秩序。 少年狂傲,意气风发。 为民除害,行侠仗义。 锦毛鼠的宝钿刀修长华丽,血腥气极浓烈,大抵宰过不少恶霸、污吏,可他不明白,没有贪官,哪来的污吏,没有皇帝,哪来的贪官。 碍于我曾经动用街道司、市易务的关系,帮他们陷空岛扩张产业,扎根陈州。营业态度,客客气气地请入户,婢女焚香炉、奉茶点、奏琴侍候,待客礼仪还算是周到。 然而小孩子没城府,到底脸上藏不住感情,有些轻蔑的东西,还是在举手投足中不自觉地流露了出来。 “你!……” 粗莽武夫哪受得了这鸟气,马泽云、丁刚差点当场跟他理论起来。 “不至于,不至于,白五侠赤子率真,他其实对咱们没恶意……”我赶紧安抚手底下的兄弟戒骄戒躁。 他就是真心嫌恶咱们而已。 讨厌又得忍着,被迫虚与委蛇。 “实在对不住,大捕头。家兄被一些事务暂且拖住了,处理完很快就过来,还请诸位差爷稍候片刻。” 江湖礼节,敷衍地抱拳拱手。 商务性地陪着我们听了半天的曲儿,发呆地看着娇艳的家姬弹琵琶,目光空洞无神,神游天外,坐如针毡。 实在熬不住了。 “哎,您几位慢慢观赏,我去那头瞅瞅我哥去,帮你们催催,咋还没来。” 小年轻溜的那叫一个快啊,衣袂翻飞,大轻功点到极致,人瞬间窜没影了。 “什么玩意儿!……” 刚子愤愤地嘟嘟囔囔。 泽云目不转睛地盯着琵琶女粉裙下露出来的玲珑小脚,嘿嘿嘿嘿嘿,垂涎地嬉皮笑脸。 “好勇斗狠的绿林暴匪,不知天高地厚,目无法纪,惯以武犯禁。” “摸清楚丫日常行踪,哪天套麻袋把他弄黑地儿去敲闷棍,毒打完了再浇上碗辣椒水,倒吊着晾三天三夜冷风,害成残废,他就晓得啥子叫人心怀毒,世道险恶,再不敢如此气焰嚣张了。” “消消火,跟个小屁孩置什么气。”咀嚼着绿豆糕,含糊不清地打圆场。 我要是十八九就天纵奇才,一身好武艺打遍江湖鲜有敌手,家里有矿,矿里住家,上头还有四个牛逼的黑大哥罩着,我比他更狂,逛街都不带穿裤子的,学螃蟹横着走。 话说锦毛鼠这么丁点儿的小少年,怎么跟翻江鼠蒋平、彻地鼠韩璋、穿山鼠徐庆、钻天鼠卢方,那些三四十岁的老人精拜上把子,结义成同辈兄弟的? 在他们眼里,这应该是个乳臭未干的傻白甜吧?…… 刚子靠近过来,暖烘烘的肩膀贴着肩膀,战友之间,亲密无隙地附耳汇报,秘密地压低声。 “白玉堂上头有个白锦堂,那才是跟四鼠一起打天下、起产业的结义兄弟。为卢大当家挡刀死了,剩下这么个幼弟,四鼠便又重新跟他歃血为盟,护着他,宠得跟个什么似的。” 啊,我说呢。 第490章 湖畔沙石滩,荒草萋萋,林木繁茂浓密,栖息着许多中型、小型野生动物。羽毛黑亮的乌鸦在枝头呱呱地怪叫,幽森聒噪。 官兵封锁案发现场,拉起长长的警戒线。三五成群的民众嗡嗡地议论纷纷,恐惧的骚动在冷空气中扩散,人心惶惶。 初始是个洗菜的妇人身子一歪,掉进去了,恰好有个路过的男孩瞥见了,立刻跃进去救人。 然后两个都没上来,全沉了。 悲痛扼腕,一桩可以理解的人寰惨剧。 严冬季节,野外的水极度冰寒,低温堪比万根钢针扎骨头,进去了立刻就失温冻僵。加上棉袄吸水之后变沉,拖拽着人往下溺……唉。 “不可能是自然溺死的。” 悲痛万分的大商人眼圈通红,斩钉截铁地否定,恳求捕快、捕头立成刑事凶案,封锁现场,配合他们陷空岛打捞。 “我们带来的人,死哪里都不可能死在水中。” 跳水救人没上来的少年名康辉,姓卢。年龄虽小,辈分却很高,依照辈分论,翻江鼠、锦毛鼠都得尊尊敬敬地喊人家“小叔公”。随着族亲的车马一起来到首都汴京,跟着学办事,大千繁华世界里开阔眼界。 刚子、泽云跟我面面相觑,来府上做客呢,怎么都没想到会碰上这种事。 绿林巨贾悲伤过度,昏了智,非得去湖里查找意外溺亡的亲属。我们脑子清醒的,都知道这没有任何实际意义,但碍于正在查大领导的软肋,情报方面有求于他们,还是麻溜地帮忙,给立案了。 江湖人把小舟划到了湖泽中央,最深黑处,放下了一条长毛的水猎犬,和内陆的狗外貌差别很大,爪呈鸭蹼状,尾巴极粗实,拨弄起来似螺旋桨。 水猎犬炮弹一样扎了下去,不知在水底巡查到了什么踪迹,上来以后,怎么都不肯再下去了,冻得瑟瑟发抖,凶恶地龇着獠牙,呜呜地朝湖心某个方位狂吠。 民生安然,池沼静谧,细密的波纹层层荡漾开来。 “徐老哥,”蒋四脸色难看地问我,“开封这块水域,以前失踪过人么?” “没啊。” 我想了想,脑海中灵光一闪,突然福至心灵,记起了一桩案子,师傅负责的,当时闹得很大,舆论甚嚣尘上,百姓群情激奋,叫嚣着逼官府把犯罪嫌疑人凌迟。李青峰硬扛着山大的压力,疑罪从无,把人给放了,为此家里窗户被唾骂的街坊打碎了好几扇。 宁可错放恶棍,不可冤杀无辜。便宜师傅认真地传授给我们新生代刑侦。 “这边曾出过多桩命案,凶手行踪成谜,至今未落网,开封府档案库里积压的老悬案了。” “那么现在不是悬案了。”蒋四狼冷笑地道,豪商巨贾的华裳掩盖不去绿林出身,江湖暴匪的腥气,“我们帮你们把它宰了,拖上来。” “什么意思?”马泽云惊悚地退离湖岸数步,周围听到的百姓也吓得不行,“这里头有东西!” 锦毛鼠凭着经验,狠狠地推断。 第230章 “躲藻丛里,食人的水怪。” “吞了雄心豹子胆了,敢动我们的人,不把它弄死,煲鱼头汤,这年不过了。” 怒发冲冠,深恶痛恨,无论如何都咽不下这口窝囊气。 “……” “备热汤,烧炭炉,升篝火。” 老辣地吩咐马仔。 “是!……” “是!……” 翻江鼠脱了厚衣裳,一众渔户出身的骁勇手下,也跟着当家的,脱了累赘的棉衣、棉裤,赤条条,仅留条裤衩。 浓密的腿毛、胸毛在寒风中根根立起。 并不贸然下水,而是整齐一致地先在湖畔试水,从下往上,慢慢地把水浇到小腿、大腿、胸膛、脖子、脸,乃至于头发里,让人体慢慢适应冰寒的温度。 “水鬼上剖刀,检查好鱼箭、毒矛,跟着四当家的游,把咱们小叔公的尸骨带回来!” “跟着四当家的走!……” “走!……” 十几条经年训练的水鬼全副武装,噗通噗通扎进了暗绿的湖泽,每条水鬼的腰间皆连着一根细细的、柔韧的绳索,捆绑着岸上的大树,随着越游越远、越潜越深,岸上的绳轮秃噜噜飞快地转。 野外水况复杂险恶,底下沟沟壑壑,藻类茂盛,如果和同伴失散了,那么抓着这条绳索也可以游回来,不至于迷失方向。 寒冬水温低,隔一会儿便冒头跳出岸,在其他江湖人的照顾下,喝一碗热滚滚的肉汤,烤烤火,然后重新扎进去,继续水底的猎杀战斗。 来来回回,忙而不乱,条理有序。紧张严峻的场面蔚为壮观,莫说凑热闹的老百姓了,我们封锁现场、维持秩序的官兵部队,也看得瞠目结舌。 人群窃窃地议论纷纷,兴奋地评头论足,稀罕地呼朋唤友,时不时地发出两声意味不明的嬉笑声。 白玉堂恼火了,带着伴当到处驱逐,极尽恐吓之能。 少侠轻狂华美,奶膘未褪尽,气急了时飙出来的脏话全都是母语方言,各种绵软的东南俚语,哪里有用呢?骂得再脏,当地人压根听不懂,于是他又换成了本朝的开封官话。 “走走走!滚滚滚!散了散了!少见多怪的中原卯子,看猴戏似的,没见过南方人么!” “见过南方人……” 纷乱地应,叹为观止,大大增长了见识。 “没见过冬天下水的南方人……” “……” 难以置信,现代医学常识,人类缺氧三分钟就受不了了,五分钟就会导致永久性的脑死亡,而这些陷空岛带来的水鬼,每次潜入进去至少一盏茶的功夫,近二十分钟。 他们的肺腑什么构造?肺活量多少?人的肉眼怎么在涌动的水下视物的?怎么可能做得到在水下捕猎? 思及巡逻之时,沿街客栈,经常有二楼、三楼的住客,睡眼惺忪,穿着睡衣跳下去,直达小吃摊,掏钱跟小贩买包子、炒粉,完了再端着跳回去。 又思及,抓逃犯时,某不会轻功的盗墓贼,匪夷所思,垂直跑下几十米高的城墙,溜之大吉。 又思及漫长的办案生涯中,遇到的种种奇人异事、艺高人胆大……古人类冬天下去找鱼报仇,这一幕好像也不是那么不合理了。 “徐头儿。” 后面的官兵悄悄提醒。 随着部下的暗示,抬眼望去,姓丁的那倒霉鬼也在,挤在紧张的人群中,忧心忡忡地围观。 憔悴了好多,刻意糟蹋自己,吃胖了大圈,长了痘刺,整洁的豆绿衣裙也不穿了,打扮得灰扑扑的,蓬头垢面,泯然众人矣。 对上我的眼神,吓得一个激灵,愈发苍白如纸,使劲往旁边的街坊里缩了缩。 “咋了,妹子,咋了?……” 邻居嫂子关切地问她。 她摇了摇头,什么也没敢说。 海里浮沉打拼,结了仇、生了恨的,一概斩草除根,绝不留隐患。 等过年。 过了年,制造场交通意外,解决了她。先让人吃几顿好的,再送人上黄泉路。 第491章 幽静的湖面涟漪泛起,渐扩大成激烈的水浪,缕缕不详的血色扩散了上来。不知是属于人类,还是属于水下的生物。 岸上的江湖人把炭炉子与篝火烧得旺旺的,炖着大锅大锅的肉汤,热气滚滚地往外冒,具现在冷空气中,成为模糊的白雾。 紧紧地盯着局势,时不时地扯扯绳索,仿佛能通过绳索,给湖底的水鬼传递什么讯号。 忽然有条绳索完全绷直,锦毛鼠立刻变了脸色,招呼伴当、马仔一起使劲,往回拉。拉上来的水鬼血淋淋,背上少了大块肉,腿断了,痛苦地哀嚎着。 “洞穴……许多骷髅、人骨架子……” 断断续续地禀报。 “婆娘、小叔公,全被吃没了,就剩下衣裳,还有飘着头发的脸皮了……” “黑色的,”他描述,“粗壮,胖且长,两根大獠牙,眼睛像牛,有智慧,躲着偷袭……” 不寒而栗。 我晓得封建时代,未经过工业化污染,全国各地野生动物泛滥,野狼、豹子、猞猁、大象、黑熊、老虎、鳄鱼、巨蟒、丹顶鹤、麋鹿、黑猩猩、金丝猴……甚至于溪泉里常常栖息着珍稀的娃娃鱼,西郊的林子里繁衍着大量孔雀。 但这种…… 妈的,以后出差的时候,再也不敢近野水了,尽量还是找老乡借井水喝,安全。 按着重伤水鬼的四肢,固定在沙石滩里,烈酒倒进被咬掉了一大块肉的凹陷处,黄黑精瘦的后背疼得完全弓了起来,惨烈地哀嚎,阵阵痉挛。 “给他嘴里塞块软木,别让他咬伤了舌头!”锦毛鼠感同身受地痛苦万分,火急火燎地吩咐。 烈酒清理干净伤口,然后填充进去大量的艾蒿碎,撒上金疮药,覆盖上厚厚的草木灰物理止血,包扎上厚厚的绷带。 大夫处理完,人已经疼昏厥,没意识了。 其他水鬼陆陆续续地浮出湖面,攀上岸,拉纤一般,齐心协力地拖拽,湖底的可怕生物缓缓地露出了它的庐山真面目,头一次暴露在世人面前。 “一二三,使劲儿,拉!……” “一二三,使劲儿,拉!……” 五花大绑,缠满了锋利的鱼索线,数不清的毒矛、毒叉穿透了身体,快被寻仇的古人扎成刺猬了。还有点生命力,眼睛的白膜缓缓地阖上又展开,展开又阖上,腥冷的湖水混杂着血液,顺着庞大的身躯往下流。 两三百斤的大型掠食性猛兽,鼻孔里往外喷气,长长的胡须微微颤动,生命尽头,全黑的牛眼平静地看着喧嚣惊恐的人群,寂静冷漠。 这是什么玩意儿? 这他妈是鱼? 姓蒋的绿林巨贾把长发散开,侧着头,用布巾迅速擦干,裹着厚厚的大氅,赤着脚朝我们官兵走来。 “徐老哥,你说我要是把这东西作为孝敬,上供到宫里去,能不能讨得那帮子宦官的欢心?” “这等奇珍异宝,可以载入《山海经》的名录了。”我点点头肯定,提建议,“四爷先别直接送,先花钱买通几个老学究炒作一番,就说这妖怪肉质腻美,益肝清脾,滋阴壮阳,延年益寿,食者可永葆青春。” 然后这块肉就会直线升值。 并且这种危害民生的两栖动物迅速被捕杀灭绝。 “好主意。”翻江鼠含笑盯着我,“一石二鸟。” “武进县那边我们查过了,没有的事,他爹娘兄长年年为他安排相亲,催他娶妻生子,至今连个蛋都没下。” “各种风情的美人都送过试了,妩媚、清丽、丰盈、纤瘦、楚楚可怜、热辣美艳、温婉端庄、娇憨软糯……油盐不进,皆不感兴趣。蒋某曾一度怀疑友人患有断袖之癖,后来发现非也,他对女人是有反应的。那么就是……” 顿了顿,笑容弧度扩大,眸色暗沉沉,一瞬不瞬,一眨不眨,莫名地可怖。 “有喜欢的人了,正在追逐的目标,还没有吃到胃里,所以暂且对其她生不出兴趣来。” “我们可以一起查这个,大捕头,这个很有暴利可图。” “……” “……” “……” 后脖颈阴风阵阵,浓烈的不安涌上心头。 这家伙,找出了高官想干哪个以后,他会怎么处理? 我误会大领导想干丁南乡后,做了什么处理来着?…… 先利诱,利诱不成就囚禁、威逼、恐吓、辱骂、毒打,以其生命为威胁,不配合就高楼扔下去摔成肉泥,直到再也熬不住折磨,疯疯癫癫地屈服。 如果同样的灭顶之灾遭在我身上…… 不敢想象。 “四哥,不行了!……” 那边人群密集、篝火旺盛处,锦毛鼠忽然凄厉地喊,招呼兄长过去。 长时间湖底缠斗,被水怪压制着出不来,十六条水鬼,溺死了五条。排出了腹肚中涨满的冷水,烤着暖烘烘的炭炉子回温,握着手腕脉门源源不断地输入真气进去,仍然了无生机。 第231章 五条水鬼,五条忠心耿耿的手下,五个跟了多少年的弟兄。为了替辈分高的叔公复仇雪恨,折了。 绿林巨贾蹲跪在尸体旁边,抚着逝者冰冷的面容,沉痛地闭上了眼,不让热泪流出来。 锦毛鼠安慰着兄长,吩咐伴当小厮,盖白布,收拾狼藉。 “白……” 弱女子试探着,轻轻出声。 “白、白大侠?……” 白五抬头望去,刀口舔血的江湖暴匪,沉浸在悲伤中,浓烈的凶戾之气外泄,脸色很不善。 “姑娘是?” “我是谁不重要。”丁南乡害怕地畏缩了一瞬,重新鼓起勇气,壮着胆子上前几步,迈出嗡嗡窃窃的围观人群。 “重要的是你们的家人还能活。” “我不会武功,身上没有利器,不具备丝毫威胁性。我是个与世无争的平民老百姓,与陷空岛无仇怨,没有加害人的利益理由。” 恳切地争取机会。 “死马当作活马医,请让民女试试。” 公元2000年后的现代医学,心肺复苏术。 找出溺水者胸膛的正中央,差不多是两乳,头连线的中点位置,作为有效按压处。 跪在溺水者一侧,上半身前倾,两臂垂直且绷直,把左手扣在右手上方,把左手指交叉扣进右手掌里,两掌根重叠,以掌根为发力点,按在找到的胸膛中点处,连续且快速地按压。 以外力强迫人体内部的胸廓收缩、扩张、收缩、扩张……使肺脏不断地进入氧气,被动呼吸。 每分钟按压100次左右,每次按压深度5厘米左右。 每完成15次心肺按压,即做两次人工呼吸。 在清理出了口腔异物的基础上,抬起溺水者的下巴,以完全打开其呼吸道。捏闭其两侧鼻翼,以防止吹进去的气体跑出。严密地唇包唇,向里吹气。 坚持做,再累也不要停,连续半个小时以上,绝大多数可以回生,恢复自主心跳、自主呼吸。 几乎已经忘没了的现代医理知识重新复苏在眼前,五雷轰顶,脚底扎根般,痴痴愣愣地望着,分毫动弹不得。 那个被我亲手灌下烈性催情药,化为权色交易的牺牲品的姑娘,汗如雨下,坚韧且专注,嘴里低声默念着数字,以控制按压频率。 “零一,零二,零三,零四,零五,零六,零七,零八,零九……” 江湖人在她的教学传播下,跟着她做,五条溺亡的水鬼,救回了三条,恢复了心跳、脉搏、自主呼吸。 “姑娘的大恩大德,蒋某及五弟,铭记在心,没齿难忘。”绿林巨贾发自内心地感激,热泪盈眶,屈尊纡贵,深深地鞠躬致礼,“重金酬谢,外加京郊独栋宅邸一座。” “我不要钱、房子。” “那么姑娘需要什么?只要我们陷空岛给得出的,但讲无妨。” “保护。” 另一抹来自现代的灵魂定定地道,拼尽了所有智慧与勇气,不卑不亢,目标明确。 “诸位大侠回家过年,我跟着你们一起去东南海岛,从此搬家定户,生活在你们的地盘里。你们欠我三条人命的恩情,你们要荫蔽着我永远平安,直到我自然老死。” “好,没问题。” “等等!南乡仵作!……”急赤白脸扑过去。 丁南乡直接躲到了江湖人堆里。 锦毛鼠飞快地拦在面前,压抑着深深的嫌恶,皮笑肉不笑,礼貌而疏离。 “大捕头有何贵干鸭?” “让开!”低吼,急了眼,“我有事找那妮子!” “侬可以跟咱说,由咱去转告她。”油滑浪荡,少年郎嘻嘻地继续阻挠。 “你他妈算老几!”怒骂。 “嘴里放干净些!否则五爷削了丫的足筋!” “小屁孩,大言不惭,吊毛长齐全了嘛就出来日天日地!” 心急如焚,扯着嗓子嚎,望眼欲穿。 “对不起!南乡!对不起!对不起!如果我早知道,我绝对不会!……南乡你过来抽我巴掌吧,我让你打回来!南乡老子爱你呀!南乡奇变偶不变,符号看象限!……大锤八十,小锤四十!宫廷玉液酒,一百八一杯!起来不愿做奴隶的人们,把我们的血肉筑成新的长城!……南乡,呜呜呜呜呜老子错了!你别怕我,你别跑呀,我也是在什么位置上做什么事,不得已为之呀!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头儿!小心!别追女人了!”马泽云睚眦俱裂地大吼,朝我示警,“白五朝你拔刀了!” 拔刀就拔刀,谁怕谁啊。 “滚开,死傻吊白耗子!他妈的耳朵聋了吗!给老子让开!上蹿下跳,左遮右挡,天底下数你最碍事!一天到晚地惹是生非,要不是你那几个哥哥,丫早被人灭了!还真以为自己牛逼哄哄!” 白耗子银牙咬得咯咯响,凶相毕露,气炸了毛,雅致的玉人儿被带偏得口不择言。 “爷今天不砍死你这个大污吏,当众表演倒立吃屎。” 第492章 我并非是孤独的。 我并非是孤独的。 我并非是孤独的。 跨越一千多年的历史长河,从现代工业国家倒退回到古代农耕皇朝,困苦于男尊封建社会的浮萍并非只有我一缕。 【我不想做妻,不想做妾,不想做外室,不想做陪酒陪玩陪睡的翠玉女郎,不想做妓女。】 【那你想做什么?你想上天?】 【我想堂堂正正做个人。】 【你嫁给展大人以后就不再是人了?】 【大捕头,你是个男人,你告诉我,在你们男人眼中,后院里圈养着、骑在胯下爽的东西,是和你们同等的人么?】 眼圈无法抑制地泛酸。 我怎么可以那么迟钝呢? 她没残裹金莲,是健康的大脚,书生气,利落整洁,从不涂脂抹粉,与其她卑懦的封建女性不同,谈吐落落大方,看任何男性都是直视,而非楚楚可怜地缩着下巴,自下而上的仰望。 清醒且独立,明智且坚定。 力微若蝼蚁的渺小个体啊,在冰冷陌生的异世里,踽踽独行,孤立无援地对抗宏观的、结构性的整体压迫,这么些年她是怎么扛下来的呀…… 我远不如她,懦弱怕疼,早早地加入了压迫者的性别阶级,助纣为虐,欺凌在自己的同胞之上。 丁,南,乡。 舌尖向上,微微抵在下颚,分三步,丁—南—乡,怎么可以有这么动听的名字呢? 我的国,我的家,我的故知,我深埋近乎荒朽的女性灵魂。 “滚开啊!白耗子!再堵老子的路,就送你进监狱!让你们家铺子在陈州开不下去!……”愤怒地咆哮,嗓音沙哑发颤,死死地紧追着那道离去的背影,越来越远,越来越模糊消失。 大商人的心腹伴当,蒋福,给了她一张玄铁令牌,南海令。从今往后,无论她遇到什么事,只要有陷空岛产业的地方,都可以进去求助。见令牌如见五位当家的任一位,必须服从。 她要走了。 搬家去东南海岛,从此十万八千里,永生永世不回开封。 被我打走的,被我逼走的,被我伤害走的,被我吓走的。 他妈的。 我简直该千刀万剐,脊杖至死。 义薄云天的江湖大侠,斩杀酒囊饭袋的衙门污吏,古朴名贵的宝钿刀疾如闪电,势如雷霆,带起的劲风锋利地割破官差劲装,留下道道血痕,皮开肉绽。 “看哪儿呢?烂地薯、臭卵蛋。” “眼睛放在爷身上,专心受戮。脑袋落地前能偷学到一招半式,都是你天大的荣幸,阎王殿里足够回味。” 郎君轻狂,风华绝代。 何等璀璨的英雄人物,万众瞩目,世界中心。锦衣华裳连云袖,翩然似万里晴空舒展的银云。 踩着沉重的弯刀翻腾,凌空停滞,又似傲然振翅的鹰隼。 粗陋的硬家功夫拼着气血翻涌,硬扛雄厚的真气修为,倾尽所能,使出全部绝学。 “你拽你妈呢,打架讲究个快准狠,整那些花里胡哨的把式,当这里是跳舞勾栏?!” 刁毒地斩击,先往下挥诱侠客出刀,然后顺势骗头砍胸,还同时通过下蹲和自己的攻击路径,把对方的刀防了出去。 双弯刀钳制着宝钿刀,拖出长长的金属火光,嗡嗡铮鸣,炫目近盲。 卸掉武器以后,当胸一击大力出奇迹的正蹬,正中心口窝,致使断线风筝般,飞出去数丈远。 跟着饿虎扑食,掐着豪侠的脖颈按在泥泞里,致使其痛苦地窒息,贴近其耳畔,冷沉沉地问: “削谁的足筋,嗯?” “现在谁才是烂地薯、臭卵蛋、虾兵蟹将?” “…………………………” 败懵了,眼前阵阵发黑,意识混混沌沌,人事不省。 “放轻松,头晕是正常的。” 诡秘地柔声,阴阴地安慰说。 第232章 姐姐的麒麟臂拎得起两百斤的石锁,大腿肌肉喷张堪比老树盘虬。心脏受了咱那么大重量的击打,寻常罪犯当场就倒毙了。 他有真气护体,所以勉强撑住了,但此刻我若再补上一记重拳,他必凉无疑。 “大捕头宽宏海量——” 结束了用意不明的作壁上观,赔着笑脸,匆匆插涉进来。 看了看一团和气的奸诈商人,考虑利害周全,松开了扼制青年呼吸的鹰爪式。 居高临下,冷冷地睥睨着脚底的败寇。 “树高于林,风必摧之。” “锋芒毕露,下场难安。” “你几个义兄还能每时每刻,把你护得密不透风不成?天子脚下,竟然敢当众得罪京畿衙门,真真初出牛犊不怕虎,不知人心暗藏(防和谐)毒。早晚有一天,你家里人只赶得及去替你收尸。” “谢了,老哥。” 绿林巨贾严肃面容,朝我诚恳地拱手。 低声下气。 “小五恃才傲物,一门心思只长进刀法,不长脑子。我一介账房先生,实在管教不了他,多谢差爷给家弟长得教训。” 互给台阶下。 退一步海阔天空,进一步两败俱伤。 我向泽云、刚子使眼色,战友与荣俱焉,扬眉吐气,右手挎在刀柄上,左手高高举起,半空中做了串精悍的指挥手势,于是虎视眈眈的官兵包围圈开始后撤,放开了对江湖人的隐隐挟制,湖畔高压可怖的气氛松散开了。 夹在其中的小老百姓纷纷地松了口气,拉扯着亲友邻居,垂着头忙不迭地逃离开,再不敢盲目地瞎凑热闹。 绿林暴匪,藐视法纪的社会不安定分子。 到了咱们穿制服的地盘里,是龙得盘着,是虎也得卧着,见了我们必须客客气气、低头哈腰,谁惯着他们横。 妈的。 第493章 人脑是单线程的,不适合同时处理多项工作。如果生活的某段时期,突然涌进来大量的事务,那么很容易由忙生乱,进而搞砸,一团糟,进而产生大量负面情绪,自暴自弃。 文字梳理是理清思维、控制生活节奏平稳,最有效的手段,没有之一。 晨,寅时。 黎明之前,天最黑的时候,莫名地提前醒了,闭着眼皮,各种思维在脑海中流转得飞快,越想越深入,越想越发散广阔,越思考越精神……怎么都睡不着了,索性起来了。 往火炉里添些木炭,烧得更旺些,升高室内空气温度。提过来水壶,给粗陶杯里倒好热水。披着外套,坐在书桌前,打开多种语言加密的日记簿,静静地想一会儿,慢慢地写一会儿。 啧啧,我如今也能把毛笔使得流畅如中性笔,写一手漂亮的小楷了。 【待处理事项,按照轻重缓急罗列之】 一、武功不行,还是太弱了,一个三十岁的中年人,跟锦毛鼠十九岁的小青年打,结果竟然只是惨胜。怎么可以呢?还是不够努力,应该是大胜才对,一刀都不捱,一点伤损都不受,单方面把武林强人吊打得落花流水。 努力,努力,更努力,只要练不死就往死里练,练死了也不怕,练死了人就解脱了。 二、客观现实中,领导没情妇、私生子,但由于心理、精神等病理性原因,他主观认知中坚信自己曾有过。那个逝世的爱人和我长得很像,导致领导移情在了我身上。 我得好好利用这点,舔着狗脸,死乞白赖地汲取展大人的教学,提升自身的武功,完了再过河拆桥,考武状元,飞黄腾达,位列朝班,把他灭口掉,永绝后患。 虽然这样子算计很缺德吧,但是有便宜不占王八蛋,是他自己心性薄弱,辨不清人,弱肉强食的世道里,大傻子活该被人榨了油脂吃。 三、环境中,人身安全有个潜在的威胁。陷空岛那边的情报网,万一查出了我是个深藏的女人(虽然这不太可能,所有曾撞破我女性身份的都被我灭口掉了),且查出了官僚喜欢的人是我,那么我在丁南乡身上用过的手段,他们绝对会给我同样来上一套。自古以来,商阀为了孝顺司法机关,捆绑成黑白利益共同体,都是无所不用其极的。 到时候该如何应对呢? 哎嘿,老子六亲断绝,无牵无挂无软肋,无所畏惧。最糟糕的情况,女性身份被揭开了,在宋国政局没法混了,那么直接大杀四方,取了蒋四狼的项上人头,挎着弯刀骑着马,往北辽去。反正金银等硬通货,到了北辽也能用,老子契丹语贼六,投辽当官作吏,东山再起,广阔天地,仍大有可作为。 四、丁南乡,我的国,我相见恨晚的异世故知,我想和她见一面,郑重地道歉,说声对不起。尽量补偿她,通过钱财物质等方式。 她愿意和我聊聊天,陪我说会儿话么? 我真的很需要啊,同志。 我是天禧三年穿越过来的,你是几几年穿越过来的?你是哪个省的呀?我是广东老表。你们那儿有什么美食特产么?我们那儿特产蟑螂,老大了,还会往人脸上飞。 你家里几口人呀? 姊妹兄弟几个? 你在哪读书的呀? 学什么专业的? 做什么工作的? 你还记得咱们的国歌怎么唱么? 你还记得咱们的书本么? 你还记得自己爸妈长什么样子么?我已经忘干净了,我失踪进异世界时,他们五十多岁,在这边待了近三十年,那边爸爸妈妈八十多岁,八成已经入土了,没了。 “……” 毛笔搁下,把墨迹仍湿润的大日记本摊开晾着,往前推远些,趴在桌面上,头埋进交叠的双臂里,努力控制自身大脑的情绪。 舌尖向上,轻轻抵在下颚,分三步,轻柔地发音,丁—南—乡。 丁—南—乡。 丁—南—乡。 不行,不能再想老乡了,眼眶酸涩得受不了了,男子汉大丈夫,怎么能跟个娘们儿似的,软弱地掉眼泪呢?…… 深呼吸数次,恢复冷峻自律的理性,面无表情地坐直,拉过日记簿,继续书写,用文字的方式梳理清晰所有思绪,控制现实中,工作、生活、社交的行为皆不行差踏错。 【待处理事项,简化版】 一、继续往死里练武,提高武功。 二、利用大领导提高武功。 三、提防蒋姓商人。 四、尽量和老乡说上话。 【总结】 只要我武功够高了,无论发生什么险情,谁都无法怎么着我。 只要我实力够强了,我想做什么都能做成,想得到谁就得到谁。 所以还是: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 事务纷繁冗杂的生活中,思路霍然回归清晰,行动又有了明确坚定的方向。 …… 喝下微烫的热水,顺着食管一路向下,进入肠胃,四肢百骸皆变得暖洋洋,舒适愉快。 也不能喝太多了,让人体有点水分就行,晨跑前喝水太多,跑步的时候容易岔气,腹痛。 腊月三十,隆冬大雪。 听着窗户外面,鬼哭狼嚎的动静,街道上在刮西北风。昏暗光影下,对着铜镜,涂抹上一层暗黄的脂类护肤品,给裸露在外的皮肤形成保护膜,以免训练的时候,唇、脸、脖子、手,全冻皲裂了,绽开细密的血口子。 太冷了,街道上简直没法走人,出去差点被强风刮倒,乌漆墨黑,家家户户门户紧闭,酣睡梦中,世界仿佛死的一样,了无生机。 跑起来,跑到京衙。 跑起来身体就热乎了,就不会冻僵,冻得头疼了。 我一直很好奇一件事,虽然中国古代各州野生动物泛滥,大象、野驴、老虎、熊、丹顶鹤、娃娃鱼……皆寻常。 但狮子应该不是东亚的生物吧?狮子不应该栖息在非洲大草原里抓羚羊么?所以衙门口那两座威风凛凛的镇邪石狮子,工匠是怎么雕刻出来的? 莫不是丝绸之路导致的艺术影响,把狮子的形象传进了古代中国?…… “丫脑壳里有病吧?明天就过年了,还来练!是不是人?是不是人!” 春节长假期间,皇朝各级衙门全部闭门息鼓,停止运转。石狮子外面已经没有明岗值守了,拉着铜环扣扣门,半晌才在里面沉重缓慢地打开条缝。 睡眼惺忪,戴着毛茸茸的兽皮头罩,严实地蒙着面,仅露出双人眼,握着森森的长枪,厚厚的侍卫冬季制服外面,裹满了雪白的冰霜。 这兄弟好像一棵落满糖霜的圣诞树。 “嘿嘿嘿嘿嘿嘿嘿嘿嘿,”憨厚地赔着笑脸,“来来来,吃馅饼,刚在家里炕出来,揣在怀里,一直热乎着呢。现在小贩都不出摊了,没包子可买了,哥们儿凑合凑合吧。” “快走走走,进进进进……”抓过黄油纸包着的食物揣进披风里,骂骂咧咧,牙关冷得上下打颤,“你站这儿,冷风呼呼地往缝里灌,凉快死老子了。” 第233章 “哎!” 点头哈腰,一溜烟地往校场的方向窜。 “新年快乐,徐捕头——” 背后传来。 “新年快乐,阖家幸福!” 我高高兴兴地回。 第494章 气温越低,所需热身时间越长。 夏天可以糊弄,几分钟草草完事儿,冬天不行,冬跑前热身必须做到位、做全面,一盏茶近二十分钟的漫长功夫,把全身筋骨完全热络开来,关节全部润滑好,严防运动损伤。 千年前的古代华夏,种种高来飞去的能人异士,五湖四海遍布着源远流长的古武世家、江湖门派。轻功、内力、真气、奇经八脉、天干地支、五行八卦……那些东西玄之又玄,犹如奇诡的武侠小说。 穷文富武,无论文武,优质的教育资源皆代代传承、垄断,流淌在血脉亲缘中。 太过于奢侈了,草根出身的泥腿子被阻挡在大门外,永远可望不可即,没资格、没机会学习。 我所能做到的刻苦,全部局限在现代人贫瘠的认知中。武,就是打人、杀人的技术,怎么训练提高? 肌肉力量,奔跑速度,敏捷性,四肢协调性,躯体柔韧性。 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枯燥地挥汗如雨,百炼成钢。终于能把校场中最大的石锁拎起来,硬拉两百斤,肌肉喷张,血管暴凸,面涨红赤。 他们蔑视地管这叫“粗陋的硬家功夫”。 所以真正的古武究竟是什么样的。 像锦毛鼠那样,具备古武修为,所以才十九岁的小孩,就几乎可以打败我这种苦练数十载的蟹兵蟹将、烂地薯、臭卵蛋? 他再长大两三年,我不是他的对手。 有传承和没传承的之间,横亘着一道无形的天堑鸿沟。 他妈的。 “……” 不能钻牛角尖。 可以适度地逼自己,但不能把自己逼疯。 枯叶飞扬,尘沙扑朔迷离。 顶着呼啸的寒风,围绕着广袤的校场,嘴唇紧闭,大步地跑圈,一圈一圈又一圈,十里跑量、二十里跑量、三十里跑量、四十里跑量……汗湿的头发一缕缕冻成冰碴子,挂在后脑勺。 口干舌燥,停下来歇息歇息腿脚,仰着脖颈灌口水囊,水囊里装满了专门调配好的白糖淡盐水。 缓过劲来以后,就地趴下,冰冷的矮荒草里做俯卧撑,一千个起步。 这在以前根本无法想象。 人的潜能果然都是被逼出来的。 我觉得还能把自己逼得更狠些。 …… 火红的旭日冉冉东升,照亮沉睡的江河万里,天际边泛起波澜壮阔的云海。 金光万丈,瑞雪兆丰年,盛世安泰。 没多少公鸡啼叫报晓了,绝大多数大公鸡、老母鸡、肥猪、肥羊……这几天全被老百姓宰杀了炒酒菜,以犒劳归家的儿女,招待来往的亲戚。 偌大的校场凄清寥落,空空荡荡。 终于又进来了另一人。 我眼睛一亮,立刻舔着狗脸,摇尾乞怜,奴颜婢膝,殷勤地迎了过去。 “哟,领导,新年好啊,恭喜发财,您也来习武?——” “恭喜早了,明天才过年。”青年才俊吐出口寒气,穿裹着大红的冬季官服,愈发衬得容色胜雪,冰肌玉骨,“我来耍耍剑,耍完了便走,太冻了。” 跟屁虫,死乞白赖。 “哎嘿领导,虚空划拉没效果,卑职陪您练,来来来,拿卑职当靶子。” “你起开,莫碍事。”嫌弃脸,巡视着找寻称心如意的空地,心无旁骛地独练,“本官对你划拉也没效果,真想突破瓶颈,得去找禁城里的武将,或者漠北的欧阳春。” 哎哎哎,别走啊,我娇艳欲滴的大傻子。 “领导!……” “领导!……” “大人!……” “相公!……” 晴空霹雳。 缓缓回过身来,神情复杂晦暗。 “你刚刚唤展某什么?” 笑嘻嘻,汗淋淋,双手拎着沉重的苍青弯刀,步法前后错开,摆出挑衅的邀战架势。 “出剑呀,来对练呀,相公。” “……你清楚自己在做什么么,明文?” 清楚呀,清楚得不能再清楚了。 脚步轻盈矫健,亲昵地贴近过来,抬起汗黏的手掌,遮挡住官僚愣愣的眼眸,旖旎地覆盖去视觉。 蜻蜓点水,吻落在唇角。 脱离之时,柔情地蹭了蹭面颊。 欢场老手,耐心地哄骗痴情种。 “够了么?小郎君,继续陪姐姐练。” “……” “……你手好冰,在演武场待了多少个时辰,不怕冻出风寒么。”拉到怀中,飞快且使劲地搓热。 又教导,精毒地指点。 “如今刀术已经练得纯熟,毫无破绽了,防守、进攻皆登峰造极。需要增进的不再是什么奇异的新招式,而是内里的修为涵养。” “内里?” 如听天书布道,云山雾罩。 “丹田。” 君子守礼,没有直接碰,虚虚地比划了下小腹的位置。 “前为任脉,后为督脉,性命之祖,生气之源,五脏六腑之本,十二经脉之根,阴阳之会,水火交会之乡。” “锻炼、汇聚、储存真气的主要部位。武人的元气藏于丹田,借三焦之道,周流全身,筑金刚不坏。” “你有,但太薄弱了,而且不懂得怎么把真气运转小周天,随年月的增长,沉淀蕴积功力至更雄厚。” “别害怕,娘子,我永远再也不会伤害你了。”举例子,示范地握住手腕脉门,炙热汇入。 “嘶,疼!”一把抽回,难以形容的针扎感在全身的神经网络里纷乱地发生,连后背带四肢,后劲儿特别大的刺挠。 “真气震人肺腑,就是这么起来的。这是最轻微的。更严重的杀伤,你已经在小白鼠那里领教过了,他和你过回合,敌不过你老辣的鹰犬作战,你和他的拳脚撞在一起,震得喉头涌起腥甜。” 等等,等等,慢点教,全都是崭新的知识盲区,脑子跟不上趟了,需要拿个笔记本记下来。 “大人,不是,熊飞……卑职愚钝,劳您讲解得更清楚些,什么是小周天?什么是大周天?怎么运转一个完整的周天?怎么控制经脉里的真气游走?……” 英武眉眼低敛,官僚不知想到了什么,突然间沉默是金,不再吭声了。 “相公?好相公?亲亲夫君?心肝宝贝儿肉?猫猫?……”不上不下地卡着,急得快打人了,勉强按捺着火爆的脾性,使出浑身解数轻柔诱哄。 “意息相随丹田趋,通督勿忘复勿助。”官僚终于再次出声,传授了句方便记忆的背诵口诀,言简意赅,“小周天运转,真气经会阴穴至尾闾穴,连命门穴,通夹脊穴、大椎穴、玉枕穴,渡鹊桥穴,逢重楼穴。” 狗脸懵逼。 “什么是尾闾?哪儿是夹脊?鹊桥穴具体在哪个部位?重楼穴是啥子玩意儿?”闻所未闻,复杂错综堪比高数。 不再作答了。 对一切眼巴巴的求知若渴,置若罔闻,视若无睹。 “你好干瘦啊,狗儿姐,”寡静地垂着头,温良地托着小臂,捏起一小块皮肉来,真就仅仅一层皮,底下全是锻炼得硬邦邦的块儿,“跟个大老粗汉子似的。” “女儿家,一丁点儿软软的肥肉都没有,这样怎么健康呢?……”自言自语,兀自沉思。 “我在酩仙汇订了包房,你拾掇拾掇,打扮打扮,中午跟我过去吃饭。” “好猫猫,尾闾在哪儿?夹脊穴?鹊桥穴?重楼穴?……” “然后晚间陪我一起守岁,明早跟我一起过年。 ” “……………………” “当然了,全凭自愿,大捕头可以不来,本官不勉强。” 第495章 位高权重者,开始毫不掩饰他的势在必得。 那种自上而下的侵略性目光,如同注视视野中锁死的猎物一般,掠夺意味浓重,使人通体发毛,深深地忐忑不安。 我盘踞在西南土乡、闵县、陈州……等地,作地头蛇时,和同僚花天酒地、推杯换盏,也是用这种目光看戏台子上的当红小生的。 想上,想干,想暗中包养起来,作为解决生理需求兼感情需求的娱乐项目。那么就一定要得到,一定要对方顺从。 一般而言,无需明说,我们公家一个眼色,戏班子的老板敏锐地意会到,立刻就点头哈腰,麻溜地把艺人洗刷干净,当晚即赤条条送进顶楼贵宾间了。 如果艺人脑筋轴,不配合,那么以后也不用再上台演戏了。 如果老板脑筋轴,不配合,那么以后戏班子也不用再开张了。 明着、暗着、白的、黑的,有的是手段整你,整到你主动脱光,跪地磕头,赔礼认错为止。 只要猎物还在这片政区内工作谋生、养家糊口,只要猎物在暴力法邸的影响力范围内,他/她就绝对逃不掉。无论整个捕猎过程中怎么反抗蹦哒,皆是无用功,早晚拆吃入腹,嚼碎嚼烂。 第234章 …… 日当晌午。 京东城,崇津大街,酩仙汇。 或张扬,或低调,会馆外面停满了各色豪贵马车,两匹黄骠马拉着的,四匹黑骏齐驱的,来往之时,翘檐悬坠的风铃叮咚悦耳地响,宛若寒泉空谷流转。 庸碌劳苦的平民百姓匆匆路过,在心中暗暗幻想一个又一个的天文数字,远望而深深生畏。 更有甚者,穿过闹市,嚣张纵马而至,一路溅起民众逃躲惊叫无数,世家子一骑绝尘,浑不在乎地将纷乱抛至耳后。 吁—— 潇洒跃下,轻狂地把马鞭扔给扔给迎上来的专业侍者,舒展活动筋骨,好不快活。 “我这流云踏雪矜贵得很,吃不得粗劣草料,饮不得下等井河,你们可得给爷伺候好了。出了差错,回府有个腹泻脑热的,爷拿你们的人头问罪。” “是是是……” 点头哈腰,殷勤地堆满笑容,忙不迭地应喏。 虽然法律明文严禁城区内纵马,易伤及民众。但这种达官显贵云集的地界么,哪个差役敢来查呢? 巡逻远远地碰到了,直接绕开走,全当自己是小聋瞎,什么都看不见。 “哎,不好意思,这位老爷,恕本馆不接待流客,您有预订么?——” 上流会宴谈事场所,最厉害的小二,一个个眼光精毒得狠,看你行头打扮、步态气场,便能将你的来路、家境、层次,推断个七七八八。 进入以后,大堂立刻过来好几个练家子围着,殷勤和善,紧紧地跟着,不允许乱走、乱看。 “……” “……开封府。” “请——” “您楼上请——” 业界标杆,遥遥领先。 当日客宴名单背得滚瓜烂熟,工作人员立刻反应过来,眉开眼笑,奴颜婢膝。 躬着腰,伸着手掌,在前头引路。 “徐大官人是吧?另外几位贵宾已经到场了,就差您了——” 途经二楼,许许多多年轻娇美的肉,体,莺莺燕燕,汇坐在炉火温暖的长凳处,握着精致的小团扇,说笑嬉闹着,花枝乱颤,等待传唤陪侍。 当下最时兴的绮仙裙,但是超薄暴露版,朦朦胧胧,可以看到里面雪白的玉腿、柔夷的纤臂,松松垮垮挂脖的香艳肚兜…… 风姿绰约,惹人血脉喷张。 途经三楼,丝竹靡靡,盛大的歌舞团正在表演。 恢宏地咏唱着典雅的古乐,缥缈瑰丽,煌煌然似天上宫阙。 【有狐绥绥,在彼淇梁。】 【心之忧矣,之子无裳。】 【有狐绥绥,在彼淇厉。】 【心之忧矣,之子无带。】 【有狐绥绥,在彼淇侧。】 【心之忧矣,之子无服。 】 【……】 纨绔显贵、富商官宦……纸醉金迷地享受,诗人在底下合着节拍,跟着低低地哼唱,唱到动情处,潸然泪下。 这种市面上见不到的,不对外营业的艺术班子,无一例外,全都是集团内部培养,专用来搞权色交易、钱色交易的。 更往上,碰到了民间狂热敬仰的名伶,皇朝大国,风靡千家万户的红角儿。 交际花八面玲珑,搂在醉醺醺的老大臣怀里,任由摸来亲去,酥胸半露,衣衫不整地娇嗔着,万种风情,妩媚动人。 随从、侍卫簇拥着,严整地保镖着,众星拱月,乌泱泱一大群人迎面走来。 引领前路的侍者立刻带着我退让,避到朱栏处,低眉顺眼地跪下,毕恭毕敬,请对方先过。 然后还遇到了老东家,安乐侯庞昱。 春节假期间,陈州的土皇帝回京探亲,跟他哥,飞星大将军庞统,勾肩搭背,兄弟俩交头接耳,亲密地说着悄悄话,一起下楼。 二世祖迷迷瞪瞪,突然间嚎了一嗓子。 “哟,旺财,混得不错啊,这种地界都进得来了——” 他大哥立刻跟着扫来,卧槽沙场军官那眼神,跟刀子似的,血山尸海,一将功成万骨枯。 低沉地问。 “你手下?” “以前的旧部。”安乐侯打了个酒嗝,粉面春潮,雍容散漫,“大狼狗,用着可顺手了,黑白通吃,既能把上面喂饱,又能把下面民生安顿好,是个有本事的,可惜可怜出身不行。” “本来捧了他一把,打算送到刑部,给咱家老爷子当狗使的,奶奶个熊的,没想到半路被开封府那帮子瘟神截走了。” 眯着水润迷醉的桃花眼,勾手指。 “嘬嘬嘬,嘬嘬嘬……” “旺财乖,过来,回主子这儿来。” 麻溜地过来,武人礼单膝跪下,忠诚地垂下头,臣服地露出脆弱的后颈。 “新春佳节,小的愿折三十年寿命,向菩萨乞愿,侯爷永世安康荣华,” “你这种上不得台面的腌臜东西,怎么进入会馆的呀?……”拖长腔。 “回侯爷的话,小的应个饭局。” “新主子招你来的?”淫靡邪肆的笑面虎,天生高贵,唯吾独尊,傲然地睥睨着伏在脚下的芸芸众生,“来,抬起脸来看着本侯,不要撒谎,新主子和旧主子,哪个更棒啊?” “……” “开封府也舍得给你放那么大的权么?” “……” “倘若本侯现在指挥你,旺财,咬!你可否做得到忠贞依旧,悍不畏死地从包黑身上撕下一大块血肉来?” “……” “……呜汪!汪汪汪!” 略作思索,惟妙惟肖地模仿了一长串猛犬狂吠。 哈哈大笑,皇亲贵族满意地拍了拍狗头,停止戏耍为难,追上武将离去的背影,扬长离去。 等他们走远了,我们方才站起身,抬起头,恢复对世界的平视。 “爷,牛啊。”引路的侍者揉了揉发麻的膝盖,抹了把额上的冷汗,奉承说,“能屈能伸,真乃大丈夫也。” “……” 有时候想想,做的这一切有什么意义呢? 再努力,再发愤图强地往上爬,从乞丐到马帮苦力,到贱役,到地方重吏,到京畿名捕,哪怕未来千军万马争独木桥,杀出个武状元头筹,有正式官职了,还不过是给这些流着“龙血”的上位者打工当狗。 第496章 科学技术所限,建不起现代那般高耸入云的摩天大楼,古老的封建皇朝,建筑物最高不过九层,砖木结构,以糯米作强韧的黏合材料。 九层已经很高了,轻功经过展昭提点以后,某天夜里突发奇想,飞檐走壁,费了小半个时辰,避开层层防御机关,登上了某座乐坊的顶端。 好家伙,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底下的江山迤逦,尽作了波澜壮阔的黑暗之海,海洋的波浪里闪烁着片片辉煌的星光,震撼得人心魂悸动。 那是我们鹰犬守护着的民生太平。 九层楼,近百丈高。 站在巅峰,可望见百里外的远景,另一片城镇。 我猜这时代的古人不肯把楼层建得超过九,主要原因是没电梯,爬上爬下累得要命。 “大人,您最后一位贵客到了——” 酩仙汇,七楼。 长廊两侧,很多间雅间。 十几间隐私性极好的商用宴客包房,典雅奢华,有些亮着昏黄的灯,正在使用中,有些灰暗着,空置着,寂静无声。 在其中一间门口停下,侍者扬声提醒里头,然后恭敬地扣了三扣。 不多时,门开了,是一个美貌家姬在里面开得门,眼波盈盈,两颊绯红,满面含春,浑身散发着浓郁的酒气。 “明文,进来呀。”喝高了的官僚在里面高兴地喊。 “进来呀,大官人。”家姬也亲密地拉我的手,勾引地把我往里带,她的手滚烫湿热,汗蒙蒙,显然已经被烈酒燥到了。 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 岁月催老,人寿苦短。 珍馐佳肴,及时行乐。 灯火昏黄,鎏金蟾蜍香炉青烟渺渺,朦胧迷离的包房里没多少人,就五个。 陷空岛四当家,蒋巨贾。 陷空岛五当家,巨贾的得力打手,东南绿林小霸王,锦毛鼠。 开封府的武官统领,展昭。 以及服侍蒋平的家姬。 服侍白玉堂的家姬。 鹅蛋脸的家姬坐在蒋平的腿上,贴着蒋平的耳朵,笑靥如花地说着些什么快乐的调情话,蒋平搂着美人的细腰,豪迈快活地大笑。 瓜子脸的家姬坐在白玉堂旁边,一边含羞带怯地聊天,一边柔情似水地给白玉堂剥柑橘。 独展昭身边是空着的,大领导一袭绛红官袍,神圣光辉,正气凛然。 “过来,到这儿坐着。” “…………” 【跑。】 【快跑。】 几十年刀口舔血,养成的战斗直觉,发出警报。 似曾相识,强烈的既视感,仿佛某刻、某地已经经历过。 第235章 紧紧地握着腰间的刀柄,骨节根根迸显。全身肌肉紧绷,毛孔里的每根寒毛都在叫嚣,疯狂地鼓动着,要么暴起冲杀,要么夺门而逃。 遥远的残梦里,零星碎片模糊地闪过,哀求、泪水、冲突、殴打、满地的血…… 【你抓着她的手,把她按实了……】 【先喂点药吧,哭得太可怜了,她不是专门培养来玩的瘦马,受不了这种欺辱,别让她这么清醒……】 【明文……】 【娘子……】 【夫人……】 【孩儿他娘……】 “明文!” 现实中,领导厉喝唤回神。 如梦惊醒,犹自恍恍惚惚,找不到真实感。 梦的实质究竟是什么? 夜晚闭上眼睛,失去意识以后,坠入的境界究竟是哪里? 真的只是日有所思、夜有所梦,荒诞错乱的幻想么? 有没有可能是其它东西,比如说,对事物未来发展走向的预感,对前路可能发生的危险的预警。 每晚四个时辰(八个小时)的睡眠,占据每天十二个时辰(二十四个小时)的三分之一。这么大块的占比,这么长的睡眠时间,人的意识挣脱三维空间粗暴的物理束缚以后,跑逛到哪些宇宙里去了?…… 我决定专门设置一个笔记本,就放在枕头旁,每天早晨睡醒以后,什么都不干,先把梦里发生的东西记下来。 就命名为《记梦本》吧,作为对《日记簿》的补充。白天、黑天的事情都记录监控,不留盲区。 饭桌对面,锦毛鼠愤愤地挑衅。 “姓徐的狡诈污吏,你不要太小人得志!明年的今天,五爷一定把你赶超,到时候咱俩既决高下,也分生死!” 商人训斥他。 “过了年就二十的青年了,怎么还这么逞义气?” 朝气蓬勃,梗着脖子反驳。 “不快意恩仇那还叫江湖人么?” 商人苦口婆心地劝诫。 “小孩子才逞义气,长大了都看利弊。长大了还逞义气的我们统称傻子,不过一般我们不会在嘴上明说。你是我弟弟所以我跟你明说,求你不要再憨了吧唧还自我感觉良好了,求求了。” 义兄如父,积年累月追在后面擦屁股、收拾烂摊子,掬一把煎熬的辛酸泪。 “玉堂,哪天你要是阴沟里翻船,尸骨无存了,我们对不起你亲哥的在天之灵啊。” 提及逝者,白玉堂一下子哑了火,垂下漂漂亮亮的眼睛,闷声不吭了。 过了半晌,不情不愿地蹦出句: “对不起,四哥,我晓得错了。” 官僚往我碗里夹菜,大块、大块,酱油色的肥腻红烧肉,温醇仁厚,体贴爱宠:“听话,吃,把这些全吃了,你身上太硬了,不健康。” 锦毛鼠惊悚地看着他的举动,眼睛瞪得圆溜溜的。 “猫儿!你!” 巨贾作了个向外驱逐的手势,吩咐说:“你们出去吧,我们要谈事了。” “是,四当家。” “是,四当家。” 两个伺候的家姬立刻起身,莲步轻移,恭谨地退出包房。 冥冥中,若有所感,陪侍蒋平的那个,名字应该叫秋露,未来会成为蒋府的二房姨娘。 陪侍白玉堂的那个少女,是白的通房丫鬟,已经睡过了,未来会给白生出一双儿女。 但我直觉不敢问出来确认,问出来,旁边的武官可能会褪去人皮,变成某种狰狞恐怖的怪物。 “四哥,熊飞心知你是善意,但你的无微不至、无孔不入,本官实在敬谢不敏了。” 高官贴近耳朵: “别躲,别害怕,你永远再不会受到任何伤害了。” 亲密无隙地靠过来,鸳鸯眷侣般,温暖地半拥在胸膛里,高高地抬起手臂,解发带。 锦毛鼠满头雾水,困惑不解。 “侬把这汉子的束发拆解开作甚?吃着饭呢,万一头发丝飘进了羹汤里,还咋吃?” 高官看了看他们俩,着重在绿林巨贾身上停了停,展开庇护的羽翼,宣示主权。 “我的,别动。” 锦毛鼠悚然起身:“你竟喜欢操汉子!” 巨贾把羹勺扔到玉碟中,向后靠坐,后仰姿态,双臂交叉抱胸,微仰着鼻孔,拒不接受的强硬态度很明显。 摆出了年长者的架子,压人。 “跟那帮子腐烂恶心的官宦厮混放纵,染上了龙阳之好,你家里人知道么?你大哥展旭怎么看?没提着棍子来京找你执行家法,把你打回正道?你爹娘含辛茹苦把你培养成才,父爱如山,母爱如海,在你身上倾注了数不尽的心血,不肖子孙就是这么回报双亲的殷殷厚望的?” 展昭:“不是,四哥,你听我解释……” 四哥摆手不听,殷殷叮嘱。 “正四品的官爵对部下的胥吏,尊卑悬殊,在法邸内部的权力架构里,你想怎么着看上的武夫,他都自保不了,只能忍气吞声,随你自己的心情自由,爱咋滴咋滴。但是玩玩儿可以,玩腻了直接扔,不要留感情。如花美眷,妻妾成群,开枝散叶,传宗接代,多子多福,才是人活在世的正道。” 官僚打断他:“依陷空岛的神通广大,我不信你没查出来。” 巨贾道:“我是查出了点蛛丝马迹,但是不可能。” 少年郎天纵奇才,然而技能点偏了,光长武功,没怎么长脑子。锦毛鼠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什么线索?什么不可能?你们别打哑谜了……” 官僚再度伸展荫庇的羽翼,认真地宣示主权。 “这是展某的未婚妻。” “他是介女流?”被大败的锦毛鼠五雷轰顶,抑制不住口吐芬芳,“胡说八道,放屁!” 巨贾就沉稳多了,固执己见,平静且坚定地否定。 “不可能,女人做不到。” 那些累累功勋成就,那些强悍暴烈的功夫,从最底层杀出个光明的未来,由西南一路干到帝都司法,于男人来说都是难如登天的奇迹,更勿论女人。 绝对,绝对,做不到。 “明文,”凑过来,亲了亲部下黄黑精瘦的侧脸,“乖,听相公的话,用姑娘嗓音说说话,证明相公不是断袖的清白。” 沉默寡言的扒饭人抬起头,被迫吃得满嘴油渍,腹肚撑涨得难受鼓起。 粗实的大汉嗓门,不忘初心。 “所以什么是尾闾?哪儿是夹脊?鹊桥穴具体在哪个部位?重楼穴在哪个部位?在小周天的基础上,真气如何进行大周天的运转练功?” 他先教,教完了再继续顺着他玩。 第497章 太高油高脂了,清爽的松针茶都漱不去嗓子眼里残存的油腻感。 暴饮暴食,肠胃严重不适,人体血液大部分下行,流到消化系统运作,导致人脑思考的速度变缓慢、迟钝。 本朝武举科举系统,考试科目不但包括徒手格斗、刀剑近战、步兵静态射猎、骑兵动态射猎、骑兵长兵器挑杀作战、步射穿札、力量举重、负重前行……等等,纯武力科目。 还跟儒生一样,也考笔试:军事策略、气象天文、地理人文、政治道德思想……等文科项目。 今天是腊月三十,明天是新年,正月初一。我没亲人,不串门子,大型假期皆闭门锁户专注于自身,这两天原定的学习日程是复习《吴起兵法》《孙膑兵法》,学习并背诵《太白阴经》《六韬》,预习《尉缭子》,外加做十套卷子,熟悉往年的金题,摸索考官的出题路数。 因为展昭这只非要约会的发情猫,全耽误了,他妈的。 “……” 他是直属大领导,不能骂。 把展大人哄好了,为他提供充足的情绪价值,他才愿意继续传授咱武学。 想想那些世家垄断的珍贵教育资源,把领导的脸盘子、大红袍,想象成一摞行走的、厚厚的武学教材……嗯,赏心悦目。 成功地戒骄戒躁了,心平气和下来了。 我有无限的耐心,让渡些短期利益,换取长期的核心利益。 “秋墨、秋毓,劳你们两位受累,给本官的未婚妻换身合适的行头,梳洗打扮得漂亮点。” “大人折煞奴婢们了,分内之事。”盈盈福身,“四当家吩咐过了,大人莅临是咱家小酒楼的蓬荜生辉,一切予取予求。” 朱楼玉宇,锦绣闺阁。 大型落地铜镜,模模糊糊,里面反射出来的影像是一位身量高拔,体格魁梧的中年男子,常年在外风吹日晒地跑公差,风霜沧桑,看上去比实际年龄更显老。 黄瘦,脸无三两肉,棱角分明,两颊微微凹陷。厚唇暗红干燥,唇周一圈淡青的绒毛,稍作表情,眼角便显出细细的鱼尾纹。 穿越前那个小女生,原本是什么样子来着? 记不清了。 现在的我可以轻松捏死一万个以前的徐明文,无论战斗力还是心智。 第236章 “你们作甚?” 不喜生人亲近,躲避侍者的动作。 丫鬟愣了下,粉袖停滞在半空中,柔柔笑说:“为您宽衣沐浴啊,夫人,温泉那边已经备好了,花瓣、香草、竹叶、槐枝俱已经撒入池中了。” 凶神恶煞地拒绝。 “拿套裙子来,我自己换上,再给我脸上擦点粉就够了,哪里用得着洗澡!” 武者煞气可怖,丫鬟吓得连连后退,花容失色。 “这……” “这、这并非奴婢们的自作主张,而是官老爷那边的意思啊……” 对视一眼,灵巧地换了个说法。 “夫人,现在寒冬腊月,女子的皮肤大都干燥得很,温泉洗洗泡泡,肌肤柔软湿润了,才好上妆。否则涂的脂粉融入不进去,浮在脸面上,可假了,难看膈应得很。” 胆颤心惊,磕磕巴巴。 “……常、常言道,女为悦己者容,您也不敢污了大人的眼睛,煞了大人携美出游的雅兴吧?” 脸色铁青,神情阴沉沉,袖筒里紧攥着拳头,长久沉默不语。 “……”咬牙切齿,硬邦邦地道,“……前头带路,我跟你们去。衣裙给我,我自己换,有手有脚的,用不着你们一帮子人伺候。” “是。”“是。” 轻声细语,整齐地应喏。 官商联合体真会享受,老京城穷奢极侈,处处暗藏玄机,随随便便,其貌不扬的一家小酒楼底下,竟然暗藏着温泉池。 引这珍稀的温泉水下来,得找了不少门路,花了不少金银古董翠玉红玉吧?…… 热气蒸腾,白雾翻涌,缥缈朦胧仿若蓬莱幻境。 脱了棉衣,瑟瑟地打了个寒噤。 铠甲般虬结发达的肌肉,浸入微烫的鸾浴池,忍不住发出一声舒服的喟叹,仰着头,眯起眸子,双臂连带背阔完全舒展开,背靠在滑滑的岩壁上,不愿意动弹了。 封建富贵着实腐蚀我心。 “您看奴婢这样画,和您的心意么?”宽阔的大梳妆台上摆满了各种胭脂水粉、饰品盒子,握着眉黛螺,小心翼翼地侍候。 “看不懂,你们自由发挥,爷无所吊谓。” 怀着轻微的幸灾乐祸心思,在贫瘠的化妆认知中,雪白皮的少女美若天仙,怎么捯饬怎么好看,黄黑皮的姑娘涂什么粉都显得阴间,如果加上年龄大,长得显老,那更是惨案现场,救无可救。 “这样不行啊……” 涂了又擦,画了又卸,反复修改,秋墨苦恼地跟秋毓商量。 “要不,咱们大胆点儿,这样,这样……” 试探。 “夫人,实在找不着合适您的脂粉颜色,干脆不用了。介意我们给您的脸薄涂一层润肤脂,然后直接拿您原本的肤色作绘画的底色么?” “听不懂,无所谓,你们爱咋咋地。” 睁开眼睛,嚯! 术业专攻,鬼斧神工。 人靠衣装,佛靠金装,马靠鞍,古人诚不欺我也。 武松画上这种上扬的红色眼妆,都能添几分汉宫飞燕的妩媚风情。 “老爷。” 美婢出去,先向巨贾的方向行礼,然后恭敬地告知武官统领。 “大人,依照您的吩咐,全拾掇好了。” 顿了顿,艰涩怯懦地补充。 “……望宽恕,奴婢们已经尽力了。” 然后把我带了出来。 “这确实是个女人,”锦毛鼠跟义兄面对面对弈,放下了冰凉沁骨的白玉子,嘴贱道,“可她为什么没胸。” “吃胖些,恢复了就有了。” 武官逼近过来,笑似春花盛开,跃跃欲试。 商人没再下棋,久久凝视着,一动不动,脸上严肃僵冷,犹如某种遮挡真实的假面。 “查查她祖上三代,你这个部下,是不是有些北辽血统。” 又吩咐丫鬟。 “带回去,重新换,这种红黑相间的战裙,太像契丹蛮女了,开封府至高司法,展大人的位置敏感,绝不允许疑似敌蛮在旁。” “不,这样就非常好了,本官非常喜欢。”武官统领认真地向两个下人道谢,表扬说,“心灵手巧,蕙质兰心。” “谢大人夸赞。”“谢大人夸赞。” 暗暗松了口气,心里的大石头落下了,整齐地应喏。 “明文,你退什么。” “……” “明文,你是展昭的未婚妻。” “……” “放松,明文,莫害怕,本官已经把你保起来了,你永远永远,再不会受到任何的伤害了。” “……” 察觉她全副紧绷,暗暗握到了刀柄上,蓄势待发,獠牙隐约显现。无声无息地嗤笑一瞬,浑不在意。 温良地抬起右手,手指曲起,指背轻轻地摩挲涂了润肤脂的面颊,微黏。 “真野啊……”由衷地感叹,“劲劲儿的,跟带着钩子似的。” 毫无预兆地袭击,抓住刀柄,按着,使固定无法出鞘,直接亲了上来,啃咬嘴上的胭脂。 漫长的大梦里做过无数遍,熟练地撬开唇齿,深入地汲取热息,大力地抵压在墙上,荤腥地摸进裙里。 “展昭!……” 锦毛鼠悚然起身,捻起一枚白子作飞石,朝官僚背后的麻穴精准地激射而去。 “把小孩儿提溜出去!”修炼两世成精怪,高官恼火地训斥,“玩蹴鞠去!” “你作甚欺负她?” “本官羽翼下的女人,亲一口怎么了?上了她也是应该的!” “你这是在倚仗着权势压人,不太好……” “走走走走走走!快走快走快走!出去玩儿去!……” 傻了吧唧,跟张清澈愚蠢的白纸似的,不可理喻。 锦毛鼠不走。 站起身,直直地往这边来,干涉局面插手救人,威慑意味浓重。 “撒开她,猫儿,她眼睛红了,一直在往刀上抓。” 好歹是从小一起长大的青梅竹马,出于情谊,以及礼节形式上的尊重,展昭依言撒开了。 似笑非笑,看了自己两世皆单愚的发小一眼。这人干净得就像最初的自己,傻得冰清玉洁,天然去雕饰。 “给你看点好玩儿的东西,玉堂。” 给你来点红尘颠倒的现世毒打。 官僚冷沉沉地吼问怀中的部下。 “为什么不回应?不愿意是吧?不愿意你可以走了,本官不勉强。” 松开侵犯的桎梏,毫不留恋地转身离开,威严的绛红身影迅速远去。 握住弯刀刀柄,筋骨根根绷显,天人交战,又缓缓地松开。 背靠在墙上,枫叶红的裙袖用力抹了抹被亲得一团狼藉的嘴唇、下巴,明明气得浑身发抖了,胸膛剧烈起伏,深呼吸几次,冷静下来,竭力挤出一丝难看的笑容。 奴颜婢膝地讨好,追上去挽留。 “领导!……” “大人!……” “大人!……” “相公别生气呀,刚刚只是一时吓懵了,没反应过来……” 追上官僚,拦住官僚,主动亲了上去。 环臂抱着男人的脑袋,热辣地深吻,亲得啧啧响。 “看到了吧?” 精怪食髓知味,意犹未尽地搂着心上人,得意洋洋地向小白鼠炫耀。 锦毛鼠激愤的神情化作了一片空白。 “……你、你是能把五爷打败的强悍对手啊,怎么能如此没廉耻!作出这种下贱举动,你难道不会羞愤得想要自戕么?” “打他啊,徐明文,打他!” 少侠奶膘未褪尽的玉面涨得绯红。 “只要你动手,五爷跟你一起揍这个变坏了的混账!” 第498章 约出去吃饭,跟部分亲友开诚布公,安排专人化妆打扮做造型,手牵着手带出去玩,逛街,买东西,看戏剧,参观游神活动…… 换了平民便装,刻意做了掩饰,好像一对普通的小情侣。 “卑职不能这样穿女裙出去,大人,万一被哪个巡逻的官兵遇到了,铁饭碗就没了,前途全毁了……” 官僚严厉地纠正。 “错了,重新叫。” 立刻反应过来。 “夫君……” “还有自称。” 疑惑不解。 “小的是您的属下,谦称‘卑职’不是最恰当的么?” “你是展昭的妻子,该对展昭自称‘妾身’。” “……” 看着男人,不说话了。 沉静地盯着她,逼她开口服从。 “敬爱的、至高无上的展大人,您能仍然用,发现卑职女子身份前的目光,看待卑职么?” “什么?” 猫脑袋微侧,疑惑不解。 被踩雷区了,努力心平气和,压制着汹涌的恼恨情绪,缓慢地、坚定地要求:“用看王朝、马汉、杜鹰、马泽云、蒙厉悔……他们的目光,来看我,我和他们是一样的。” 第237章 轻轻摇头,全盘否定。 “你们不一样,你是由妇人的血肉筑成的。” 性别从来不只是生理,更是阶级。 平静地拒绝。 “撒手,别牵我的手,我不会跟你出去的。” 芝兰玉树,温良耐心地劝解。 “乖,莫担心,戴上面纱就没事了,你今天这么妖娆动人,谁认得出来呢?哪个官兵会异想天开,穿裙子的是他们威风凛凛的大捕头?就算暴露了,你是我的妻子爱侣,明文,理应由本官来养你,你没有后顾之忧。” “你能不能听懂人话?” 好脾气的笑容渐渐凝固。 “说话放尊重些,本官痴情于你,不等同于本官会无限忍着你。” “我讨厌你,展昭,能听懂这句么?”甩,甩不开,攥得越来越紧了,生疼,一根根使劲扒拉开他的手指,“展大人,纯粹的上下级关系,您是位难得的好清官,体恤下属,刚正不阿,爱民如子。纯粹的战友关系,您也是个很好的兄弟,可以信任地交付后背。” “可是伴侣关系,咱俩真的不适合,别追求了,我做了近三十年的男人,你让我重新做回女人,比杀了我还难受。” 诚恳地请求,站在对方立场上,苦口婆心地分析利弊。 “我比你大五岁,比你老,老女人生育能力下降,没法传宗接代的,你再看看我长得这个磕碜,块儿练得这么大,比爷们更爷们,吃喝嫖赌俱全,毫无女德,不守妇道,该沉猪笼的那种货色……求求了,咱真的无福消受,真配不上您这等国之栋梁、人中龙凤,放过咱这棵快快乐乐的老歪脖子树,去找其她正常的环肥燕瘦,莺莺燕燕吧……” 官僚道。 “娶妻娶贤,福泽至少三代,你生养能力很强,教育出来的孩子,无论儿子闺女都出类拔萃地聪慧。” “什么?” 官僚飞快地改口。 “正四品的官爵对属下的吏员,尊卑悬殊,可操作空间太大了。徐捕头确是功勋累累,也确是劣迹斑斑。你知道在京畿司法的权力架构内,本官整你易如反掌吧?” 想抢她位子的人很多,包括她那几个由于喂得饱而貌似忠心耿耿的手下,甚至包括其亲密的作战搭档,杜鹰。 “在京衙法邸内,本官盯上了你,你早晚是本官的,跑不掉,翻不出天。除非远走高飞,舍下前半生打拼下的全部基业,可你舍得么?” “……” 势在必得,步步紧逼,寸寸蚕食。 “今天福建东商会的蒋姓巨贾在那儿,那是展某的江湖兄弟,展某摆官架子,在他面前给你盖了章,所以他永远不会动你,且会尽可能地处处对你好,巴结你。” “可若是展某把这个章撤了呢?” “动动刑侦捕头的脑瓜,猜猜他会对你做什么。” “……” “在你漫长浑浊的公门生涯中,应该已经见过不少类似的刑案了,无一例外,全部冤沉七尺,永埋地底,对么?……就算蒋四哥不做,也会有其他商会、其他巨贾行动起来,开封府是帝都司法,五湖四海的商黑势力都在垂涎欲滴地盯着,找寻可孝敬的缝隙。” “……” “你与其几年后被人打断全身骨头,血淋淋地盛在碗里,供送我享用。不如好好地与我处,现在便跟了我,保全善身。” “大人这是阳谋来强的了?” “本官没有再对你武力用强,本官只是阐述事实,以及合理推测事物的发展走向而已。” 终于松开了攥得发白的手,看着心上人揉手回血的动作。 “酒楼的出口就在那儿,我不勉强你,你可以离开。”风轻云淡,位尊者无形地恐吓震慑,“只要你敢。” “……” “……” “……” “既然不敢,就戴上面纱,挽着我的胳膊,跟我出去玩儿。唤丈夫为夫君,自称为妾身。” 将面无表情的红裙伊人拉到身前来,握住武者粗糙结实的两只大手,抬到脸下,爱恋亲昵地蹭了蹭,虔诚地亲了亲。 “好姐姐,给熊飞个机会吧,除了这样子,我真不知该如何办了。” “……” “……您知道自己有多瘆人么?”僵冷若严冬木桩,任由动作,丝毫不敢妄动。 “尾闾穴位于尾骨尖端,鹊桥穴位于印堂和鼻窍处,重楼穴位于颈部,胸骨上窝的中央。” 阴晴反复无常,低声下气,柔柔地讨好。 “陪我逛街,陪我除夕守夜,陪我过完年,你会得到一切你想要的。” 第499章 年关佳节,场场爆满,座无虚席。 辉煌的大剧院里迷离地上演着才子佳人的爱情故事,梁山伯与祝英台,传诵千古,可歌可泣。 各色华美的场景布景,各种跌宕起伏的奏乐作为背景音,如怨如诉的旁白,揪人心肠的抗争情节,死了都要爱。 天下有情人终成眷属,活着无法冲破世俗的桎梏,那么死了也要化作蝴蝶一块儿比翼飞。 他妈的,烦死了,老子的十套金题试卷才做了三套呢,《六韬》《孙武兵法》还在家等着背呢。 “娘子,吃。” 递过来香辣胡豆,亲密无隙地分享,咀嚼得嘎嘣脆。 便服朴素低调的官僚,占有意味极强地伸展着宽厚的肩臂,把正在追求中的猎物,严严实实圈在自己管控的范围内。 “明文,你配合下,小鸟依人些。” “配合不了,卑职块儿头太大了,靠过去也是鸵鸟依人。” 确实不太方便。 如果像记忆深处那般,折磨得病弱消减,畏畏缩缩,怯懦乖巧,姿态矮了一大块儿,就好多了。 年轻力壮,血气方刚,总有些放纵的东西从沉溺的绮梦深处涌出来。 高墙深宅的毓秀庄园,岗哨严密。 四四方方的天,四四方方的地,压抑闭塞,关久了,金丝雀想离开囚笼,出去外面透透气。 她不敢求四哥,怕挨打。 于是就来求他。 觉得他善良,好说话。 博古架陈设雍容,书房里专注地伏案处理公务,厚厚的卷牍堆成小山高,墨香萦绕在鼻尖。 “夫君……” 小金丝雀悄悄地进来,试探地唤,胆怯谨慎地观察着他的心情状态。 笔墨继续批文,装作没听见。 于是她又唤了声。 “夫君……” 更近了些,轻轻触碰,小幅度地扯了扯他的衣袖。 “妾身想出去走走……你带我出去逛逛好不好,我保证乖乖的,一直跟在你身边……不乱跑,就看看外面世界的东西……随便哪条街巷走走就行……” 音量越来越低,越来越卑微,细若蚊吟的哭腔。 喉结滚动,再也受不了了,搁下笔墨,向后拉开唐红阔椅,一把抱到了腿上。按着单薄的后背,揉乱清丽的雪白衣裙,在锁骨,在娇怯软弱的脸蛋,亲了又亲。 永远亲不够。 “相公百忙之中抽出时间,带小娘子出去透透风,作为交换,小娘子能给相公什么回报呢?” 她垂着头,沙哑低郁,小小声。 “我给你炖了燕窝,亲手炖的……” 笑睇着她,不说话。 “怎么着都行,您想怎么着都行,夫君……” 下人悄无声息地全退出去了,微风拂动碧纱幔,珠帘晶莹细碎地闪烁。 那个时候她白而软,抱起来颇轻松,如果带着恶意去欺凌的话,身子底下会哀叫出来,血丝连连,第二天青青紫紫,去掉半条命。 那是个很好的女人。 而现今这个…… 唉,不那么称心如意了,如果欺人太甚,逼得太紧了,她抡起海碗大的拳头、踹起粗实的大腿,便能殴打得他鼻青脸肿。玉石俱焚,全力对战,他至少得重伤,才能灭杀得了她。 【梁祝化蝶的凄美戏剧】 腐朽黑暗的东晋时期,会稽郡有一大家闺秀,名祝英台。 许许多多演员,穿着着合适的戏服,荒腔走板,陆陆续续,粉墨登场。 美丽、善良、单纯、柔弱的女主角出现。 祝英台非但花容月貌,而且冰雪聪明,是位敏而好学的完美才女, 想要读书,受困于封建礼法桎梏,女流不能抛头露面。于是央求父母的允许,女扮男装,假扮成书生,混入了稷国学院进读,方才得以修习学问。 在稷国学院里,祝英台与同窗学长,梁山伯,互相解题,共同秉烛苦读,朝夕相处,渐渐互生情愫。 英俊、善良、忠正、痴情的男主角出现。 梁山伯不知道祝英台是深藏的女儿身,发现自己对兄弟的不正常感情以后,消沉了好长一段时间,以为自己是个为世人所唾弃的断袖,请求老师把座位调开,开始长时间躲着祝英台走。 祝英台也喜欢梁山伯,祝英台心如刀绞。 第238章 有一天梁山伯喝得醉醺醺,壮起胆子,来找独自温习备考的心上人。 “我试过了,太难了,做不到。我放不下你,祝兄,就算从今往后,你视我为恶心的蝇蛆,与我划地绝交,我也要表白自己的心意,不给年老时留遗憾。” “我爱慕于你,祝兄。” 祝英台笑中带泪,用女儿家的嗓音说。 “那你可得好好努力啊,郎君,我可不好娶呀。” 梁山伯发奋苦读,寒门穷小子,千军万马争闯独木桥,终于考得进士,获封一官半职。 祝英台被车马接走,回归家族。从最开始,她父母送她乔装读书的目的,就不是为了满足她增进学问的单纯渴望,而是使她变得更智慧、更有气质,以提高她的身价,用她向上联姻,嫁入更豪阔的世家大族,以壮大自身家族。 九品芝麻官,梁县令,带着聘礼、随从,登门拜访祝家,恳切地求娶朝思暮想的爱人。 直接被祝家撵了出去,看不上,太寒酸了。并且把祝英台锁在了深闺中,禁足,看管得严严实实的,以备和太守府公子的风光大婚。 祝英台给梁山伯去了一封密信,让他想尽一切方法带她走,带她挣脱,否则永生永世生离。 梁山伯好不容考得的官也不当了,前程也不要了,拿出全部积蓄,买通了祝府的几个家丁,是夜,翻墙潜入进来,带着祝英台私奔外逃,想去远离人世的荒山野岭隐居。 被祝府的小厮撵上,被愤怒的祝父下令打残了腿。 祝英台被带回了家,重新软禁起来,以备联姻大婚。 另一位封建大家长,祝母,来找养伤的梁山伯,劝说他给自己的女儿写一封分手信,彻底绝断女儿羁傲放肆的心思,让她死心嫁人,去另一家做主母,开枝散叶,管理莺莺燕燕的后宅,打理上上下下的家务,来来往往的人情。 优伶慈眉善目,辛辣的戏词鞭辟入里地唱说,翻译成白话文大意就是: 【倘若你真的爱她,就为她做最好的打算,你们还是太年轻的孩子,不知道外面的世界有多困苦艰难。梁山伯,脱离了你考得的功名,你什么都不是,一无所有。英台脱离了祝家千金、马家夫人的身份,也什么都不是,一无所有。】 【两个一无所有的人到了外面会变成什么样?抬起眼,往外面看看,就是路面上那些庸庸碌碌、浑浑噩噩、行尸走肉的劳苦百姓,贫贱夫妻百事哀。情爱镜花水月,几个月,几年便消磨殆尽,哪抵得过几十年的柴米油盐、鸡零狗碎、摩擦争吵。】 【吃糠咽菜,起早贪黑地忙,面朝黄土背朝天地劳作,衣衫褴褛,家徒四壁,孩子呱呱地哭,到处都是残羹冷炙、屎尿屁。她会怨恨你迷惑了她,毁了她太守夫人的荣华富贵,锦衣玉食。你会憎恶她勾引你,红颜祸水,毁了你本来的官宦前程。】 【相信我,我们是过来人,见过很多。】 【为了她好,也为了你好,写信,断开,各奔东西。】 梁山伯写了,骗说自己移情别恋了,让祝英台安心嫁人,勿挂念了,各自珍重。 祝英台不信,来来回回地辨认,坚信这些熟悉的字迹是祝家找秀才仿造的。 残废了的梁山伯郁结在心,相思成疾,不久病重身亡。 祝英台出嫁之日,天空忽然阴风大作,黄沙弥漫,把送亲的队伍刮偏离了原本的路线。 途经梁山伯的坟冢,祝英台下去祭拜,地面忽然剧烈震动,坟包塌裂开,祝英台脱下凤冠霞帔,跃了进去。 坟包合拢,仅剩一条缝隙,缝隙中飞出两只冥纸般的黄蝶,比翼双飞,消失在阴蒙蒙的天空。 跌宕起伏,扣人心弦。 盛大的戏腔落幕,高台上如梦如幻月的背景板,以墨家巧夺天工的机关术撤开,众演员向中央收拢,整齐地站成一排,或福身、或抱拳作揖,向观众致礼。 掌声雷鸣,感动得潸然泪下,昂贵的票价值了。 “真好啊。” 高官憧憬地叹惋,强调主题:“生死相随,天下有情人终成眷侣。” 然后转过头去,大猫撒娇似地蹭了蹭心爱人的面颊,拱来拱去,乌黑细碎的发丝扎刺得锁骨窝里痒痒 。 瓦舍剧院里人满为患,光影昏黄绰约,烟火气迷离,如陷雾里,如隔云端。 北辽异域风情的骁悍女人,抱着纸包胡豆,痴痴地望着戏曲里的瑰丽世界,犹未回到现实。 无意识地喃喃。 “她为什么要读那么多书,醒过来?” “你为什么要练武?” 第500章 人总得活下去,没有比存在更重要的了。 为了觉醒的个体自由意志,去对抗宏观的整体结构,飞蛾扑火,属实不明智。在什么环境变成什么样,在什么位置做什么事,和光同尘,随波逐流,哪怕这个流是污流,时间长了也就习惯了,习惯了也就舒坦了。 更何况,父母也没把她嫁给个歪瓜裂枣、七老八十,给她安排的联姻对象是高门阔府,做太守公子的夫人,在东晋那种腐朽黑暗的乱世里,物质条件无比丰厚富渥,以后生下的儿女也会得到很好的教育资源,有无限光明的未来。 这种安排里,还他妈为了区区自由意志,奋起与命运做斗争,简直不识好歹,理想主义过了头。 “你既然如此认为,为什么做得南辕北辙?” 京衙的武官统领拦到心上人面前,挡住其去路。 “本官的条件,比马文才只好不差,无论家世、能力、钱、权、势、武功还是容貌。” “我从未伤害过你。”在这一世,“所以为什么要做祝英台?” “卑职没想做祝英台啊,”奇怪地瞅着追求者,“我想做的是马文才,我有能力做马文才。十年之内,开府建族,成为徐这个姓氏局部地区的老祖。” 信心满满,成竹在胸。 进攻性过于强的女人,完全悖离了三纲五常、女德妇道、善良柔和无害被动的传统文化规驯,激起了男人下意识的厌斥与打压。 阴阳怪气地嘲讽。 “啧,野心勃勃哇。” “大人,”平静地看着上官,徐徐地微笑起来,思想逻辑自成一套独立的体系,“卑职不认为野心是个贬义词。” “……” 风霜的普通人长相,勾魂摄魄,夺目得令人移不开眼。 气场如此的稳,平和且震撼。 脚踏实地,稳扎稳打,计划步骤明确,日复一日,月复一月,年复一年,坚定地前行。 她知道有朝一日,自己一定能抵达目标。 他们也都知道,她能做到。 不到一年收复了包括蒙厉悔在内,京衙所有刑侦暴力。西南土乡、闵县、陈州……所有曾跟过她的旧部下,至今仍与她保持着密切的利益联系,互相提拔、拉扯、帮扶、掩护、通融、联盟, 金鳞岂是池中物, 一遇风云便化龙。 “老天爷瞎了眼,把你生错了血肉躯壳,”扼腕痛惜,“倘若你是个男人该多好,我们一定会成为英雄相惜的挚交好友。” 而非如今这般,一把活剐他的情刀。 除非动狠的,在她未完全成长起来之前,残忍地折断,否则这方枝繁叶茂、亭亭如盖,永远不可能属于他。 或者属于任何人。 她会越来越荫天蔽日,生长为参天巨树,挂满无数附庸的藤蔓、飞鸟、蛇蚁。 “除非必要应酬,少和商贾接触。” 满头雾水。 “哪位商贾?” “蒋。” 愣了下,为难地笑了。 “卑职的大领导呀,陷空岛是您的商,咱们是您的兵,他们是您的钱袋子,咱们是您的拳头,他们是您的黑,咱是您的白,光影共生一体,互相协作,密不可分,您教咱刻意跟蒋四爷拉开生疏的远距离?”左膀右臂各扯到南北极? “你是本官的妻室,本官不喜欢别的男人暗暗窥视,考究你的目光。” “………………” 什么发情猫,还开始撒尿圈地盘了,他以为自己追着啃的是块金饽饽?还是以为别人都跟他一样重口,盯准老歪脖子树往上吊? 不容置喙。 “其他无所谓,正常交际,就蒋,你避开。” 上一世没名分,既不合法,又不合德,只能依着人家丈夫的意思来,最多跟他分享着玩,轮流来,共用。这一世夫妻名分他先一步抢占了,别想再从他碗里分食出去了,全是他的,从头到脚,每寸血肉,每根毫毛。 连并她生的孩子也全部属于他的血脉,他要他的儿女全部复活回来,石榴一样,多子多福,密密麻麻。 晌午吃得饭,梳洗打扮,冲突摩擦,逛街买东西,牵去看爱情戏剧,一套约会流程下来,已到了黄昏。 盛世佳节,大年三十的傍晚,云层如烟似海,日光金缕如线。残破的沉日垂到世界的尽头,一点点被遥远的西方旷野吞噬,惊鸿纷飞。 第239章 夜临大地,一盏盏璀璨的年灯接连亮起,蔓延向各个方向,流光溢彩,驱散笼罩人间的黑暗,除夕夜,举国欢腾,普天同庆。 巍巍皇朝,磅礴广袤。 皇庭贵胄的宫阙里,歌舞升平,霓裳羽衣曲,汉宫飞燕舞,琼浆玉露,纸醉金迷。 老百姓喜气洋洋,穿着漂漂亮亮的新衣裳,携家带口地出来游玩,劳苦了整年的壮丁、拄着拐杖的老人、叽叽喳喳的小孩、好奇的少女、雀跃的少年、蒙着面纱的已婚妇人……京外城,人山人海,热闹鼎沸。 无数官兵战术穿插其中,维护秩序,控制人流,严防大型踩踏事故。 一年一度,隆重的请神游(防和谐)行开始。 涂画着神秘的神魔脸谱,完完全全遮挡去了艺师原本的人类样貌,戴着夸张且华丽的大型头冠,拖着狮子鬃毛般茂密的金纸假发。 有些着繁复的通灵袍,有些半裸的上身绘满了奇诡的纹身,所有艺师统一地挥舞着两柄,模仿制式官刀的木质大砍刀——当然未开刃,本朝法律不允许。 锣鼓齐响,火红的鞭炮噼里啪啦地炸裂。 七七四十九位天兵天将,列着壮观的阵型,跳着杀气腾腾的民俗战舞,由远及近,驱疫灭灾屠鬼,霸道而来。 “妈妈,娘亲,”小孩骑在父亲宽厚的肩头,仍吓哭了,恐惧地伸向母亲的怀抱,“那个大哥哥往这边冲,跳起来在空中翻,好吓人啊……” “那小伙儿扮演的是杨戬,”旁边人善意地安抚,笑着解释说,“清源妙道真君,斩妖除魔灭邪晦,当然凶猛,不然怎么震慑坏东西啊?” “莫怕,女娃子,这些跟开封府一样,都是保护我们的神灵。” 第501章 专注于跑步前行太久了,错过了人间许多美景。 路那么的明确,道阻且长。 一项学习任务完成了,紧接着是另一项练武任务,练武任务完成了,紧接着是另一项社交应酬任务,应酬任务完成了,紧接着是另一项学习任务……无限循环,日程永远排得满满当当,没有休息。 除夕夜、春节的意义在于阖家团圆,独身的中国人实在庆贺不起来,算起来,已经快三十年没过年了,活人气越来越淡薄,并且不觉得有什么。 被我视为社交应酬任务的上位者兼追求者,牵着我的手,在人海里挤来挤去,时不时地还会跑起来。 热闹鼎沸,参与盛大的请神游(防和谐)行,围观隆重的踩高跷表演,仰头痴望朵朵炸开的奇光异彩,点燃白亮的小烟花,塞在手里晃着玩儿,看民间艺人喷火、吞剑,猴子立起来模仿人走路,眼花缭乱地抛彩球…… 五色使人目盲,五音使人耳鸣,鲜活且驳杂的尘世欲望使人形骸放浪,各种酸的、甜的、辣的美味小吃交织在嘴里,渐渐辨不出滋味。 露天的勾栏里,胡琴伴小鼓,着党项族民族服饰的男性舞者,矫健帅气,奔放热烈地舞蹈。 党项族,来自西夏国,西夏属于现代中国的哪片国土来着? 宁夏回族自治区、甘肃省、青海省东北部、内蒙古西部地区、陕西北部地区……大约是这些,无法确定,太久了,中华人民共和国的地图都已忘模糊了。 “你的眼睛快化成年糕,黏在他们身上了……”醋溜溜,十指相扣,硬扯着往外走。 “起开,”我扎稳下盘,不动如山,指了指瓦舍底下,大冬天裸着雪白腹部,旋转妩媚的胡姬,“你去她们那儿去,咱俩女的看美男,男的看美女,各欣赏各的。” “外来的和尚会念经,外族的蛮子跳舞更勾魂儿是吧?”磨后牙槽。 “是这么回事。” 轻轻点头,生物学上的倾向如此,越异域风情,越吸引人,更让人想播种,扩充基因库。 急眼儿了,扯胳膊,努力吸引注意力。 “娘子,你看我。” “娘子,你转过头来。” “明文,你看看本官,貌若潘安,情胜周郎,唇红齿白,仪表堂堂,一表人才,能文能武能打,有权有势有财,比那仨风餐露宿只会卖色相的野汉子有用多了……” 他妈的,烦死了。 你再俊和我有个鸟关系?他们我随便玩,领导我敢惹? 把人圈起来骑,和被人圈起来骑,这两者之间的天壤之别,老子还是分得清楚的。 “……” 足下轻点,灵猫一般轻盈地飞上高台。 底下观众惊地静了静,三个结阵跳舞的党项族舞者呆了呆。 客流量高峰期,演艺遭打断,神色恼火不善,修剪精致的络腮胡抖动,叽里咕噜地围过来,凶神恶煞地驱赶人。展昭没理他们,一句听不懂,直接找旁边的混血翻译,身形挡住人群窃窃议论的视线,隐蔽地亮了亮腰牌。 “下去,”司法暴力机关的实权重职,指了指那仨舞夫,压低声,“否则从今往后,开封地界里你们讨饭的摊位可以消失了。” 翻译屁滚尿流地跑去,叽里呱啦地解释情况,把几个族人全拢下去了。 官僚往卖艺的聚财盆里放了颗碎银子,然后走到勾栏中央,灯火迷离之处,静静地望向台下。 咧开白牙绚烂一笑。 唰!求偶期雄孔雀全面开屏—— 巨阙重剑,剑舞。 这张脸辨识度实在太高,哪怕穿得很朴素,打扮得很低调了。普天同庆的除夕夜,不少豪阔人家的子弟、千金,也带着小厮护卫,便装出来游玩了。 “展大人……” 低低纳罕,认出来,人傻了。 “姊姊、二哥,那是开封府的统领大人么,好像啊,英姿勃发……”神往艳羡。 “嘘,莫胡说,小心吃罪。天底下长相相仿的人多了去了,朝廷重臣怎可能自甘下贱,上这等风月卖身处,任人观耍……” 黑暗的苍穹飘起了零星的雪,寒风冷冽且温柔,裹携着雪色飘飖,佳节辉煌。 拉胡琴的、敲虎皮小鼓的卖艺人皆停下了动作,呆呆地痴望着,不知道该怎样给这样一场视觉盛宴,增添合适的音色,锦上添花而非画蛇添足。 似是舞,更是武。 挑、刺、抹、挡、凌空跃起击杀,组合连贯精湛,剑气激荡如虹,真气蓬勃雄浑。 周遭静静的,这一隅的人世变得目醉神迷、鸦雀无声。 起舞弄清影,何似在人间。 不知天上宫阙,今夕是何年? 我欲乘风归去,又恐琼楼玉宇,高处不胜寒。 转朱阁,低绮户,照无眠。 不应有恨,何事长向别时圆? 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此事古难全。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 锵的一声,巨阙宝剑归鞘,人们宛若大梦初醒,纷纷回过神来,低低窃窃地交流,声音越来越大,终汇成喧嚣的叫好,乱哄哄地往勾栏里砸铜钱。 倾国倾城,佳人绝代。 飞下来,浓眉大眼,笑容大大的,满眼昂扬兴奋。 与展大人相仿的佳人拥过红黑战裙的契丹蛮女,你侬我侬,使出浑身解数勾引。 撒娇娇。 “姐姐,想不想要嘛?——” 第502章 展昭,字熊飞,北宋时期,常州府武进县人士,包青天的守护骑士,侠肝义胆,忠君爱国,正直仁厚,出处来源于中国古典文学名著《三侠五义》,以及1970年代影视剧《包青天》系列。 历史上是否真的存在这么号人物,不清楚,史书无记载。 我所处的宇宙世界,有这么号人物。 名字叫展昭,活生生,光芒万丈,璀璨夺目。 我发现自己真的很阴暗,看着这种完美无瑕的好人,高贵、高尚且美丽,看着青年富集了世间一切珍稀的品质,控制不住嫉妒得发疯,竭力维持体面、礼貌的假象。 叶公好龙,憧憬皆是虚幻的泡影。 家庭出身不好的,现实中真碰到了这种存在,唯剩自惭形秽,自身的丑陋鄙恶不堪被光明的存在映衬得无地自容。 我一生都长不成他这种好看的样子,我得用血和汗和泪和健康和寿命,才能在武举科举中杀出个好点的未来,摆脱低贱的吏身,挣得一官半职。 正四品官爵,一个国家的首都的司法的最高武官,他妈的,才二十五岁,就已经站到了别人老朽都未必能企及的终点。 “姐姐……” “姐姐……” “狗儿姐……” “我们快跑,狗儿姐,好多人在看我们……” “我们回家守夜,一起秉烛上香,聊天熬到早晨新年爆竹点响了再睡,为父母家族祈福,长寿平安……” 放肆地欢笑着,大轻功疾驰,在阑珊的黑夜里越掠越远,消失无踪。 耳边风呼呼地灌过,雪满身,黑发染寒霜,同袍仿佛已经度过了漫长的岁月,共白头。 “二公子,您可算回来了,老奴还以为,年轻人玩性大,浑忘了家呢——” 第240章 在领导的府宅门口停下,两处火红的年灯隐约显出金鲤鱼、银鲤鱼的剪纸影像,到处贴满了倒“福”字。 “忠叔,给本官父母、大哥去封信,他们很快就能抱上孙子、侄子了。”兴高采烈,志得意满。 “太好了。” 老管家欣慰地应喏,简直要老泪纵横:“这位……蒙着红纱的契丹姑娘,想必就是未来的展夫人?” “对,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可算追到手了。” 占据性地揽着腰,强势地往宅子深处带,大步流星。 “来,喝酒,碰杯。” 所有下人全部撤了出去。 整洁的剑客卧房,典雅大气。 取出兰花瓷酒器,敲掉酒坛封泥,汩汩地倒入,香醇四溢。 利落地一饮而尽,辛辣入喉。 看着部下,盯着对方也一饮而尽。 “再来。” “……” “再来。” “……” 位尊者不断地勒令,直到喝迷糊为止。 “能、能别灌了么?”两颊醺红,头昏脑涨,右手臂扶在圆桌里,眯着发猩暗的眸子,恍惚地环顾光怪陆离的周遭环境。 桌面里铺着的苏绣图案,扭曲且模糊,似是祥云鹤,又似是麒麟腾雾。 东壁挂的那副江山百骏图,里面有好些个着重甲的铁浮屠士兵,连马也披全甲,仿佛古代版的铁皮坦克。 士兵的脸上戴着防护的金属面具,只露出三个窟窿,两只眼睛、一个嘴,有点滑稽。战场上这种怪物往往浑身血,腰间挂着好几个人头战功,朝你冲杀过来的,那时候可就滑稽不起来了。 昏黄灯火笼罩着,思维犹如光影中飞浮着的微尘,漫无方向地到处发散。 如果真的考上了武举进士,甚至武状元,那么必须把各部关系打点到位,否则就会被发去苦寒的北方打仗,陷入名为战争的血肉磨坊,死得犹如泡沫消散。 啪—— 轻轻松松没了,魂飞魄散。 如今所谓国与国之间的战争,以千年后的目光来看,全是内战。 留在富沃腐败的内地,做个太平的地方官,开府建族,渐渐化为一方豪强,人生得意须尽欢,不枉活一遭。 “娘子……” “继续喝嘛,娘子……” 无限耐心,轻柔地哄说。 “本官的夫人最海量了,千杯不倒,你不是最喜欢喝酒么?……” “喜欢个嘚儿,胃疼难受死了,应酬不能不喝,到处给人敬酒必须得海量,你以为跟你们上等人似的,拿酒当雅趣啊,我们当差的都是应付工作,被迫练出来的……” “你看你,醉了以后多可爱呀,好歹放纵开来,冒几句实话了。清醒的时候跟谁都隔着层厚障壁,过分精明,让男人难以上手……” 先是观察着,摩挲湿热的手掌,暧昧地在掌心里划来划去。 然后亲亲脸蛋。 再亲亲脖子。 没对抗。 屁股底下的凳子骤然拉近,拥到了一起。 “明文,明文……” “嗯……” “叫夫君,叫我的名字……” “夫君,熊飞……” 欢场老手,尾音带着有意为之的媚,喉结滚动,再也受不了了。 起身,打横抱。 嗯? 怎么抱不起来? 再次认真发力,还是抱不起来,结实强悍的战士体格,死沉死沉。 “哈哈哈哈哈哈嗝!……” 哈不出来了,扛到了肩上,硌得肠胃难受,差点没吐到官僚背上。 放到柔软的床帏间,厚厚的被褥,犹如陷入进去层层云朵,昏暗的视觉里有些朦胧,找不着真实感。 “等等……”阻挠。 抬起头望来。 “我刚洁齿了。” 于是阻挠消失,舒坦地靠着享受。 “嘿嘿嘿嘿,小伙子功夫出众啊,哪儿练出来的?……” “你身上,大部分都是。” “小东西,真别致,骗鬼的甜言蜜语出口成章……姐姐五十一月包了你,一年六百银票,够你回老家买房娶好几房媳妇儿,几代人衣食不愁了……” “没有,全是实话。” “可几把拉倒吧……” “别说脏话。”严厉地纠正。 “别说人话,继续。”狠狠地按下去。 第503章 什么人间极乐,武则天女帝般的享受。 这等绝色,有钱没关系进不去的那种私人会馆,豢养来招待权臣大僚的顶级红玉,头牌花魁。 “毛茸茸……” 醉醺醺嘟哝,来回摩挲大猫腹部。 “你嫌弃?男人不都这样么?”紧张。 “胸膛白白净净的,为什么肚子还毛茸茸?” “为夫怎知道,父母生的,天地养的。” “叫姐姐。”命令说,用力拍打猫脸,留下淡红的指痕微微。 “姐姐——” 吞咽口水,拖长腔,卖力地勾引撒娇。 “展某的好姐姐——” 销魂蚀骨,精湛老辣的骑手忽然间停了。 奔放的策马奔腾戛然中止。 “……怎、怎么了?” 汗淋漓,呼吸不稳地仰望。 快继续呀! “教。” “教什么?” “狗当官的少装蒜!我为何而来你再清楚不过!” 难受炸了。 “真是要我的命啊,你就非得这时候拿?”动了动,被压制得死死的,动不起来,喑哑央求,“明天早上,狗儿姐,明天早上好么?” “银货两讫,从来没有先交钱,次日给货的理。我已满足你下半身的需求,你该满足我对教育资源的需求了。” “……” “……你能不能不要这么凉薄?我们是两情相悦、水到渠成的爱侣。” “对,两情相悦,”甜蜜地附和连连,“所以出于对我的爱,现在把我需要的内功心法给我吧。” “祖宗规矩,家学禁外泄,非直系子孙不传,女儿亦不传。你要的东西太贵重了,只陪我睡一晚,不够。” “大人想用仅仅一本书包多久?” “一生。”喘息地言说,“桌子上的小盒里有一纸婚契,你把名字签上,手印画押上,我现在便教。” 抽身离开,沉默地略作清理,窸窸窣窣地穿衣服,垂着头系衣带,套袜子穿鞋。 “你去哪儿?” 侧身望着,幽黑的目光紧紧地追着猎物,看不清她的神情。 “回家背书做题。” 直接离开了。 “徐二狗!……” 风一样追上,赤身拦截。 “别逼为夫对你用武,过去,自己把婚契签了。” 冷漠地注视着追求者。 “婚是女发昏,姻是女作囚,进入婚姻对我百害而薄利。” 直属大领导森冷地威胁。 “你不签,走不出这座府邸,本官有的是手段使你把字签上,把手印按上。今夜无论遭遇什么,你都无法得到公道,究竟赫赫有名的大捕头是男人身。” “您这是逼奸完了又逼婚?” 猫头微歪,坦荡地承认了。 “尔能奈本官如何?” 下位者稍稍软声,放低态度,以求司法权力体系里的自保:“……熊飞,那次醉酒昏了脑袋,过后你疯狂地悔恨,诚恳地向我保证,永远再不会犯同样的错误,伤害到我。” 熊飞浅浅淡淡地言说。 “那次本官是清醒的,没昏。纵然我曾对你许下承诺,你也没有使我信守诺言的实力。” “……” “……王八羔子。” 隐忍地咬牙切齿,恨恨咒骂。 “把辱骂人的脏话收回去。” “……对不起,我收回来。” 赤身裸体,膨胀状态,凶相毕露,宛若原始的兽类。 这恐怕就是头坦然拥抱真实的怪兽,披着高尚且美丽的人皮,惑乱众生,颠倒认知。 过来蛮横地拉扯,亲了又亲,荤腥地上下其手,为所欲为。 “衣裙脱掉,今夜咱们夫妻熬年守岁,不睡觉,直到天明。你如果累了,那就换我干你。” 一动不动,竭尽所能地请求折中。 “打个商量吧,领导,既然互相觉得对方盘靓条顺,那做短期的地下情人成不?成婚就免了,腻歪了方便您踹人。” “夫人,你会给我生许多孩子,许多许多儿女,我们会长相守,携手至白头,子孙绕膝,共享天伦之乐。” 无限憧憬神往。 置若罔闻,自言自语地评估。 “太平了,还是得喂得更胖些,崽儿的口粮不够吃啊……” 视为妻子,视为母亲。 视为器皿,视为容器。 “来,”位高权重的武官统领,轻柔地哄说,“我们继续。” “这片是你的丹田,也是水火之乡,我们阴阳交汇之处……” 第241章 指指、点点、划划,指甲绘出奇经八脉的走向,勾带起敏感的汗毛片片竖立。 “这里是你的夹脊穴,这里是你的气海穴,这里是重楼,这里是鹊桥,沉静下心去感受,小周天真气经尾闾过……” “别动,遭着。”缕缕碎发碍事地垂到眼前,一把抹上汗湿的额头,随着动作幅度,不久又落下,“为夫就这么个教法,不配合就别想学了。” 轻笑。 “受不了了?” “成天跟自个儿丈夫犯贱,我手底下的兵,我还吃不掉你?” “使本官吃饱餍足,对本官百依百顺,武学传你,丁南乡归你,房东孙婆婆的儿子也在回家。” 第504章 都是铜皮铁骨的武者,都是作战技巧登峰造极的老手,旗鼓相当,拼得汗流浃背。 除夕夜,不睡觉,熬年。 熬到早上放爆竹,迎新春。 一晚上什么别的事儿都不干了。 又累又酣畅。 情绪无比复杂,高高在上的绝对掌控使个体意志深感膈应,权势威逼使人相当恶心。 长得漂亮的人天生具有优势,正气凛然的美男子,如果不涉及切身利害,谁不想一品展大人芳泽? 可他要把人圈起来豢养,关入妻妾后宅,变成附庸物,化为栏里传宗接代、开枝散叶的老母猪。 且不允许人拒绝。 如果拒绝,他就会动武,把我打成一致。 这个领导得死。 杀人很容易,有心偷袭无心,一锤子砸碎后脑,哪怕飞星大将军也得寄。难的步骤在于,之后的抛尸毁迹。怎么处理,才能把咱自己清清白白地摘出去,不受怀疑? 这位直属上级是司法系统的高官,他出事,那必然掀起惊涛骇浪,动用全皇朝最尖端、最精锐的刑侦武装,调查处理。 我干这行无数年了,自信可以做到天衣无缝。可有时候,天衣无缝本身就是最大的破绽,只有执法人员才能做到完美犯罪、反侦查、反追踪,到时候他们必然把怀疑范围圈定在京畿业界。 最好还是借刀杀人。 方案一、 公干出差,不幸牺牲在了外地,被地方黑恶势力害没了,是个很适合英雄的死法,没人会怀疑多想,人们只会悲痛敬仰地缅怀。 年后不就是全面灭拐么? 方案二、 死在朝廷党争中,被政敌抓住把柄整垮台,监狱中离奇暴病身亡,也很棒。没人敢惹腥躁,查权力争斗中的冤案。 问题是,开封府是帝制的利剑,蒙着眼睛,绝对忠诚,皇帝指哪儿削哪儿,无论外戚集团、宦官集团、各地方世家集团、士大夫集团、武将集团、皇朝勋贵…… 什么情况下,皇帝会对开封府动手,削开封府? 当这把利剑触碰到皇帝自身利益的时候,皇帝觉得有些尾大不掉了。 “明文……” 依恋地温存着,大猫依偎在怀里,拱来拱去,来回蹭着撒娇。 贴在小麦黄的肌肤,听胸腔里面沉稳有力的心跳,又贴着八块腹肌的厚实腹部,感受温热的起伏。 岁月安好,最最珍稀莫过于人间破镜重圆。静谧中眯着眼睛,幸福无声地傻笑。 “娘子,我好爱你……” 微不可察地僵硬了一瞬。 “明文……” 爬起来细密地吻,轻轻地舔舐。 浓密的发顶、额头、眉眼、鼻、唇、颈、锁骨……一路向下,无尽旖旎。 “徐明文,展某的妻子,展某的冤孽,展某最丑恶不堪的部分。” “我们两口子好好过日子,我会永远对你好的,把你保护得死死的,我作你的大树,没人敢欺辱你。” “我们第一个孩子叫展风,第二个孩子叫展霞,第三个孩子叫展云,第四个孩子叫展浪,第五个孩子,第六个孩子,第七个孩子,第八个,第九个……” “憋说话了。” 一把捂住,鸡皮疙瘩层层往外冒,瘆死人了,他拿女人子宫当什么,当石榴,密密麻麻结籽? 父权社会,封建大男子主义的典型,负责任,宠溺,但是绝对掌控,极其强势,高度专,制。 英俊的猫眼无辜地眨巴,捂在指缝里含糊不清地传出:“为夫会对你一心一意,矢志不渝的,执子之手,与子偕老,海枯石烂……”真诚动听的情话滔滔不绝。 抹了把热汗。 “咱宁愿你花心滥情,妻妾成群,而非逮着一个女人薅,把人活活生死。”接连不断地生产,得损毁多少健康?减寿多少年?能舒坦地活到五十岁? “你不觉得做母亲很无私伟大、可歌可泣么?” “不好意思,大人,卑职是个自私自利的小人,伟大不起来。” 赤着大脚下榻,披上雪白暗纹的丝绸外衣,大敞着汗津津的粉红胸膛,在砚台里滴入少许清水,慢慢地研磨开浓醇的墨色。 温润眉眼专注地低垂,取出红木盒中早已拟定好了的婚契,展开,用厚实的书册呈托着,连同小狼毫一起递到面前。 “签名字,画押手印。” “大、大人…………” 折中一下吧,签了就必须阴死他,阴死展昭这种级别的人物,难如登天,风险忒高啊…… 带着劲风的大耳刮子掴过来,响亮地落在左脸,带得整个人歪倒在了锦衾中,脑袋嗡嗡的,口腔中溢起丝丝铁锈气。 狼狈地侧伏着,胳膊肘撑着,懵了,许久回不过神来。 难以置信。 收拾完了妻子,男人神情浅浅淡淡,口气爱宠依旧。 “乖,听话,签。” 他甚至还柔情地伸出猫爪,抚慰地摸了摸头。 “……” “……我签,夫君,我签,你别进一步动手。”怯懦畏惧。 把凌乱的长发拢到耳后,抹掉破裂唇角沁出的血滴,哆哆嗦嗦接过纸笔,仔仔细细审阅婚契的内容,双方的生辰八字……当官的从哪儿查出来的?我自个儿都不知道这具肉身的生辰八字……聘礼内容,嫁娶地点、日期、部分宴客名单…… 结婚日期,大约就是在全国灭拐缉黑行动,结束半月后。看样子他知道这场行动,发起者,京畿重吏的参与很重要…… “夫君,这儿有个错字,你来看看,改一下吧……”沙哑地软声。 愣了愣,立刻亲密地俯身凑近。 “怎么可能呢?为夫亲笔书写的,来来回回,检查校正了好几遍……” 啪! 脸上重重地挨了一巴掌,十成十的力道,当场被掼倒,摔到了柜子角上。 猫脑袋嗡嗡震荡,火辣辣,右脸颊高高肿起。 抓住武器备战震慑,眸色黑沉愤怒,恶骂咆哮:“他妈的,放尊重点!我不是你们这时代体重不到一百斤的瘦马女人,你打我,我有能力还手,懂?” “……” “……懂了。” 吃痛地捂着后腰鲜红的磕伤,嘶嘶倒吸冷气,谨慎瑟缩地观察了会儿,清澈老实多了。 第505章 我见过的所有家庭,表面上都和和美美。 我见过的所有女人,在婚后都学会了温驯、退让、忍耐。 并不一定需要真的殴打,男性发怒时的可怕样子便足以使柔弱的女性心生恐惧,为了规避潜在的、可能的伤害,从此时不时地展现出温柔贤惠的属性,去迎合,去讨好。 第一次爆发冲突的时候一定要打赢,哪怕动刀子,给他身上开几个血窟窿,事后送他去医馆,也必须使他学会害怕。 否则,你有了第一次挨打,就会有第二次、第三次、第无数次。 他知道你不是他的对手。 你的力气那么小,身板那么单薄细弱,腿还没人家胳膊粗,饭量跟小猫似的。你的舒适全部建立在丈夫心情和风细雨的前提上,他若心情不好,阴沉耷拉着脸,你的世界便是阴云笼罩、电闪雷鸣。 蒙厉悔一妻一妾,无外室,偶尔逛青楼。 杜鹰一妻一妾,外面有暧昧的情人,定期逛青楼。 马泽云一妻,新婚热恋期,偶尔逛青楼。 丁刚一妻两妾,外室生了孩子,定期逛青楼。 章平一妻两妾,无外室,不逛青楼。 苏烈风…… 熊霸…… 矮个子里拔高个子,这些还算是品行比较好的了。更腌臜的,像是仗着手里有点小权小钱就瞎搞,放纵情与欲,没做好安全措施,染上了脏病,回家传给媳妇孩子,祸害整个家族下地狱的……那些都没法说,呸,恶心。 平民老百姓大都一夫一妻,倒不是因为忠贞高洁,而是因为没那么多房子、钱、闲暇时间,享受不起。 【要甜言蜜语,情真意切,嘘寒问暖,海誓山盟……总而言之,甭管心里觉得多假,面上越认真越好。】 臭脚丫子味儿酸爽的大通铺里,战友间交流本垒打的经验,互相提升精进。 第242章 【女人喜欢那些狗屎,她们靠那些狗屎活着,给她们,她们就被你牵着走,任你干。】 【娶到手之前好好哄着,生了孩子拴紧以后,就不用再累死累活地装了。该骂骂,该揍揍,下手有点数,收拾几次,服帖了就老实了。让她往东不敢往西,让她去炒菜收拾家务,低眉顺眼。】 每个男人迎娶心爱的妻子之前,许诺都是一生一世一双人。十来年后,每位夫人太太都贤惠淑良地与家里的美妾、通房丫鬟,和睦相处,并且统一地装作不知道外室、情妇、翠玉女郎的存在。 更不晓得丈夫在欢场,聚宴应酬时,拈花惹草、夜夜风流当新郎。 “姐姐,对不起,我知道错了,以后再也不敢犯了……”剥了壳的热鸡蛋裹着一层薄纱,轻柔地敷在脸上,来回滚动,消肿去淤。 悔恨地垂着头,拉着手,撒娇地轻轻摇晃,诚恳地低声道歉。 操他八辈祖宗,扬了他全家骨灰,王八蛋,混账畜生,当领导,占据高位就了不起?这套老掉牙的承诺,哄骗我多少遍了,哪一次不是当面信誓旦旦,事后坚决再犯? 猫猫祟祟,试探来,试探去,非得把人驯化成属于他统治的女人,时不时地一爪子划拉上来。 在外面善良的谦谦君子、英明神武的武官统领、黎民头顶的巍巍青天,在家里就是男人对女人、丈夫对妻子、一个性别阶级对另一个性别阶级。 “姐姐……” “明文……” “别生气了嘛,来,亲亲,抱抱,消消火……” 签了婚契,当官的喜笑颜开。 “从今往后,你就是我合法合德的伴侣了。” 从今往后,你就是属于我的合法奴隶了。 南国之境里,茫茫雪夜,北风凛冽。 外面的天很黑,几个时辰后,太阳会升起来,金光万丈,风声消失,天地变得湛亮且平和。 可升起的巍巍青天是他们的青天,从不是我们的。无数朝代兴亡更迭,国家法典皆由男人编写,法律条款、道德教条皆由男人根据他们的统治需求来制定,女人的精神世界唯有以父、夫、兄、儿子为天,忠诚贞洁地服从。 直到一千年的漫长黑暗之后,工业革命兴起,生产力迭代升级,以英国、法国、美国为集中爆发区域,女权运动的浪潮才逐渐席卷全球,同胞站起来联合,去战斗、厮杀、争抢、抗衡,分得了国家法典的少部分编写权力。 一千年太长,我等不到了。 第506章 “你能把衣服穿上么?” “怎么,夫人,对相公的身体不满意么?”慵懒地靠着屏风,端着热茶品味,顶着通红的巴掌印,幸福地打量着爱侣。 “你裸着大腚晃荡来晃荡去有碍观瞻。” “两口子之间有什么可遮挡的,你什么样儿我没见过,我什么样儿你没见过。”放松散漫,不以为然。 奇怪地凝视,敏锐地捕捉到了什么讯息。 “你跟我不就睡过这一次么?” 热茶抖了抖,凌厉地转移话题。 “能跟为夫聊聊么?” “聊什么?” 严肃地沉定下声。 “关于你自己的全部,敞开心扉。” “大人泄了欲就够了,管那么宽泛作甚。”狗拿耗子——多管闲事。 “我不缺女人,如果只是想要鲜嫩的肉体,那太简单了,何至于在你身上耗费那么些心血。” 置若罔闻。 大腿翘二腿,双臂向后,撑在凌乱的床笫间,黎明时分,困倦地歪着脑袋,吊儿郎当,眸子眯得仅剩一条缝,呼吸越来越绵长舒缓,几近坠入梦乡。 “人们皆喜爱憧憬本官,为什么独独你,自始至终对本官那么抗拒?” 暗香幽雅,烛火晦暗迷离,久久寂静无声。 他以为她小睡过去了。 以为刺头儿永远闭嘴蚌壳成精,不会作答。 “……” “……因为我们不是一个世界的人,因为你看不起我,我感受到了。”硬邦邦。 矢口否认。 “本官从没有看不起你。” “展大人是个公认的好人。一个好人,为什么单单在面对卑职的时候,只要能达成目的就可以了,过程中丝毫不吝啬于动用各种伤害、胁迫手段?” “道德败坏者,不必以道德相待。”官员答。 “展昭,道德是种奢侈品,并不是每个人都拥有得起。” “……” 狠狠地愣住了,蓝花瓷茶盏慢慢地放到了桌面上,热气氤氲地散发在空气中,炭火炉暖烘烘。 “照你这般说法,那些丧尽天良,被各级衙门死刑处斩的大奸大恶,也都有其道理?” “您这涉及到政治正确了,卑职身为暴力机关的执法人员,立场固定且敏感,不敢作出标准答案之外的任何其它回答。” “但说无妨,卧房里,床闱间,天知地知,你知我知,没那么多忌讳。”想了想,又补充了句,“值夜的下人早已撤得很远。” 略作思索,组织出大逆不道,完全不符合科举考试标准答案的语言。 “民不斗不足以果腹,吏不贪戮不足以迎来送往,官不同流合污不足以升迁,贫瘠落后地区必然以黑产为滋养,富沃发达地区必然天宫淫靡。逼出凶性反抗即为寇,逃寇聚众掠夺即为匪,除非天生富贵家教优良,否则忠正仁义善不了。” 深深地拧眉,倍感不适。 “你从哪儿看的歪典邪说?” “敢写这种邪典的先生都死在牢狱里了,这是我经历的人间。” 靠近。 立刻抓起弯刀戒备,压抑着紧张畏惧,獠牙毕露。 “你敢再收拾我?!……” “……” “……我只是想把书给你而已。你陪了我一天一夜,这是约定好的报酬。” 欣喜若狂,一把抓过竖名为《太玄诀》的内功心法,飞快地翻看,疯狂地汲取知识的养分,无法抑制地热泪盈眶。 可算哄到手了哇! 可算熬到头了! 有底气参与武举科举,在几十万强人中拼前程了!平步青云,活成个人! “……值得么?” 细细观察着神态变化,五味杂陈,情绪复杂得难以形容。 一本破书而已,上辈子为此出卖他的生命、她的良知,这辈子为此摒弃她的尊严、廉耻。 “过完年王朝马汉、张龙赵虎都回来了,包相身边防守齐全了,为夫便离得了京了。夫人随我一起回常州府,见父母,叫大哥,认认各房族亲,咱家瀚文阁里各种老旧典籍、古书经卷浩如烟海,多得是,都积灰了。到时候自己慢慢找最适合的,这本只是很基础的内功理论,小孩儿启蒙用的。” “夫君!你是我心肝宝贝儿肉夫君!你是我的神!展大人!来么一个!” 挨那一巴掌算什么! 再被这喜怒无常的怪物抽一巴掌也愿意! 老妇聊发少年狂,直接扑过来跳起,缠到了高官身上。 “姐……”哭笑不得,隔着皱巴巴的繁复红裙,稳稳地托住臀部,使不坠下去,享受着四处点火的热烈炙吻,“不至于,不至于,咱不是这个意思,放纵了大半宿,得休息两三天才起得来了……” “你无需刻意献媚,跟了相公好好生儿育女,阖家美满,我有的你都会有。” “嗯!嗯!……” 第507章 不应该跟个古代男人聊这么多的,分享个人世界越多,建立感情越深。 可他一直在问,刨根究底,没完没了,间或里也热诚地分享自身的角度见解,像是要把两条灵魂从躯壳里硬挖出来,血淋淋地黏到一起。 关系突飞猛进得有些可怕。 “我现在有些理解你了,腐败的官场里随大流确是上上策。” 哎? 您可不兴这么想啊。 管法律治安的展护卫要是被带歪了,那还得了?咱成了祸国殃民的千古罪人! 绞尽脑汁地挽救。 “夫君,大家使命各不同啊,我们这种出身不好的,注定了,爬上来就是给显贵当黑手套、做狗腿子的。你们这种出身好教育好的,注定了,天生就是捍卫司法公平、人间正道的。无论脏的、干净的、黑的、白的、善的、恶的,事儿总得有人做,各司其职,道魔互相动态制衡。不能由于黑存在得合理,而把白否定抹灭了。” “你刚刚拉呱,那些穷凶极恶的歹徒亦有其产生的道理,他们其实挺可怜可悲的,如果把他们放在咱们的生长境界中,他们长成的德行未必比我们差。如果把咱们放在他们的生长境界中,咱们长成的德行未必比他们好看几分。” “这并不妨碍该杀杀,该屠屠。对外防御侵略是军队的职责,对内抹灭动乱分子是我们的职责。他们的出身、所待的环境、被影响走上的犯罪路线,决定了他们的使命,就是被司法重器斩首,杀鸡儆猴,化为血祭社稷太平的缕缕幽魂。” 第243章 “黄天以万物为刍狗,未免太过残酷,何时才能终结,得见大同……”沉思地自语。 “大同?” “你不知道什么是大同?” “不晓得,闻所未闻。” 笑了,眉眼弯弯,猫眸里晶亮晶亮,一起盖着锦被,趴在暖烘烘的被窝里,絮絮地聊天,凑过来,爱恋地亲了一口。 正好亲在了巴掌印上,嘶,疼死老子了—— “机灵鬼,永远博学多才,还以为你无所不知呢。” 古代官僚向我细细解释了大同的概念,早期儒家憧憬的一种理想国家状态: 天下为公,权力公有,财产公有。 没有贫富差距,没有尊卑悬殊,没有犯罪欺凌,人人平等,人人爱人。 朝廷政务由黎民百姓选举出贤能之士负责管理,同样由黎民百姓罢免。 人人饱暖幸福有大房子住,每个未成年人都能得到良好的抚养,每个成年人都能做好的工作,每个老年人都能得到良好的赡养。路不拾遗,夜不闭户。 人生来为了快乐,而非为了受苦。 我听着他憧憬神往的娓娓描述,想象着那副宏伟的图景,有种头皮发麻的冲击感觉。 共产。 一千多年前的古人竟然就已经在往这个方向盼想了。 “展某问过包相很多遍,什么时候才能真正海清河晏。混账黑炭说,虽然我们有生之年困陷在污沼中挣扎,无望瞧见,但只要一代一代坚定地推进公正,早晚有一天,这片土地上的后人能做到。” 眼眶悄悄地酸透了。 一千年后仍在重蹈覆辙,遥遥无期。 什么时候人类才能终结封建王朝周期律、金融危机周期律,大家都好好地活? “你怎么了,娘子,为何而难过?”关切担忧,抚上光裸的背脊,厚茧粗糙地摩挲,带起丝丝的痒意。 埋着头,遮挡住动容的神情,瓮声瓮气。 “以前没熬过年,太困了,实在坚持不住了,生理泪水渗出来了。” “那你睡吧,为夫继续守,守咱俩人父母的。” 又管教地纠正道。 “别趴着睡,不利于心胸吐息。” 乖巧地翻了过来。 悉心地给掖了掖被角,披上厚实的大红官袍,敞着胸膛坐在旁边,发呆地看了好久。 “咋了?”不舒服地睁开眼。 生怕这头鬼畜突然又晴转阴,阴转狂风暴雨。 “这一切好像美梦一样不真实。”痴痴怔怔地呢喃,男声轻柔得几乎难以耳闻。 管他三七二十一呢。 “我爱你亲亲宝贝儿。” 认真地回说。 “夫君也爱你。” 朦朦胧胧的黎明突然炸开了爆竹声响,像是发出了某种讯号般,千家万户,噼里啪啦地跟上,越来越密集。 鼓噪的喜气铺天盖地,淹没大国广袤。 共贺新春,辞旧迎新。纷纷起来忙碌,吃汤圆,煮饺子,准备走街串门。 康定二年,正月初一。 长檐下冰棱剔透,麻雀纷飞无序,天亮了。 第508章 纸面记录梦境,开始你只能模糊地回忆起一星半点,后来大脑熟练了,每次醒来后,你可以回忆出来的东西越来越多,越来越清晰。 终于有一天,你能完整地记住全部梦境,每个细节,每个或喜欢或害怕的人物,拨开浓厚云雾,窥得另一方境界里的光怪陆离。 记录梦境的笔记本一定要与记录现实的日记本区分开,绝不能两类内容混合在同一簿本子中,否则渐渐会发生一种瘆人的精神现象,某一天,你突然分不清当下所处,是现实还是梦了。 模糊了不同维度的交界线。 晴朗雪白的日光照射入窗棂,投落在墙上的前唐古画,道道迷幻的光束里,亿万微尘宛若有生命般空灵地飞舞。 深宅大院,冬梅傲雪清香。 隐隐约约,传来百灵鸟婉转的啼鸣。 家奴恭谨肃立在大门庭各处,忠驯且寂静,与木柱庞大的暗影融化成一体。排成队的美婢低眉敛眸,往来忙碌无声。 明亮且压抑,等级森严有序,古色古香。 “夫人?夫人?……”焦急地呼唤,“明文,你还好么?醒醒,睁开眼睛,别魇着了,别哭了,枕巾湿透了……” “为夫就在你身边,醒醒,不怕噩梦,不怕,不怕,莫难受,有为夫守着……” 死了全部嫡系儿女的巨贾不死不休地复仇,耗费大量人力物力关系,抓出来,众目睽睽之下,当着开封府、大理寺人马的面,虐杀身亡。 病弱老朽,举步维艰。 脑袋也由于高烧无药,烧傻了。 她在想那个名叫欧阳春的大好人去哪儿了?怎么还没回来?他给她吃药治病,破费照顾她,使她吃饱穿暖,她不是混账,她有在努力打工,一个铜子、两个铜子,慢慢地还他钱…… 利箭贯穿小腿,踉跄地摔倒在地,钻心的剧痛激起了逃命的本能,带起了丝丝清明。 “抓他呀!” 一无所有的庶民对庞大的官黑联合体嘶吼。 疯魔地泪涟涟,不认错,不求饶,抄起石头跟伤害自身的前夫互殴,砸碎他的鼻梁,拍烂他的胸膛。 “救命……” “拐卖妇女,逼良为娼,非法拘禁,轮奸产子,故意伤害,桩桩件件都是刑事重罪,你们抓他呀!你们就这么眼睁睁看着?!……” 青天巍巍,银白的云絮悠然地舒展,鸟雀扑棱棱掠过。 盛世太平,海清河晏。 被殴打得血肉模糊、人形不剩,瞳孔扩散,无限放大,世界变得渺远迷离。 以死不瞑目的尸体斜躺姿态,从底下往上仰望,古老的松树犹如参天巨物,张牙舞爪地向苍穹的各个方向延伸。 棕褐色的蚂蚁爬入灰白的眼眶,两根细小的触角探来探去,留下信息素,招徕更多的虫蚁,钻入破裂的鼻腔、口唇,啃噬冰冷的血肉。 两个江湖马仔嘻嘻哈哈地聊着天,把坑挖好了,一个抓着两条胳膊,一个抓着两条腿,一、二、三,晃荡,噗通扔了进去。 铁锹扬起,富含腐殖质的湿润土壤将冤者深埋地底黑暗,永无昭雪。 “可惜了,听说旧年是个为民做实事的好官差……”叹说。 唏嘘不已。 “唉,世道越来越乱了,越好人死得越快……” “哥们甭理那么多闲事,咱能照顾好自个儿家小就不错了,如今哪处混饭容易……” “……” 终于解脱了。 脱离生命苦难的桎梏,她终于走出了时间。 “明文,你还好么,明文,你别吓夫君啊……”捧着妻子满脸泪水的痴愣脸蛋,武官忧心如焚,苦苦哀求,唤回魂儿。 避如蛇蝎,厌恶地一巴掌拍掉。 “滚,莫挨老子。” “明、明文你不要做傻事……”期期艾艾,战战兢兢。 “做傻事的人是你,眼瞎了么,看不出我跟她是两个人。人死不能复生,没了就是没了,找不回来了。” “为夫便是重生再活的例子!为夫的心爱人自然也能!……”辩解驳斥。 坚定的唯物主义者,逻辑冰冷清晰,凉薄无情。 “方便理解,佛家有三千大世界之说。我从二十八九岁左右,才开始断断续续接收到异宇宙的碎片,心智已经成熟了,分辨得清自我与其她。大人从几岁开始梦到的?” “……四岁。” “难怪,”若有所思,讥诮地明了,直接走人,“可怜小娃娃心智薄弱,早早被搅混了。” “狗东西,你什么意思?” 位高权重者,极力抑制着荆棘般刺痛的感情,利眸染猩红。 追上去,一把扯回来,毫无防备,当胸挨了一掌,狼狈地摔倒在地上,唇角溢出殷红。 咽下喉头腥血,沙哑暗沉。 “我们昨晚刚签了白首偕老的婚契,你身子已经给了为夫了,你答应我了,随我回家见父母兄长,与我生儿育女,长相厮守……” “清醒点,展大人,您是个好人,不是那头畜生。” “伤害你非我本意,那种情境里,我咽不下恶气,又有奸商处心积虑地设局,官场积年腐靡影响……你残忍地杀害了我,杀害了我们的儿女,一报还一报,都抵清了……上辈子我们在错误的时间、地点、因由下结合,纠葛成孽缘,这辈子我们我们从头再来,好好地过日子……娘子,我是爱你的啊!明知道有多凶险,还是教了你内功,你难道看不到我的用情……” 男儿有泪不轻弹,只是未到伤心处。 热泪滚滚落下,崩了。 捂着钝痛到发麻的胸口,慢慢地支撑了起来,握住巨阙重剑,疯怔地凝望着远去的红裙背影,温良的人皮伪装破碎离析,渐渐显露出里面千疮百孔、似鬼若豺的精怪来。 “狗儿姐,”阴沉沉,“你敢毁约失信,本官不介意再做一回畜生。” 第244章 第509章 妻子弃他离去的冷酷背影终于停滞了。 “你在我手底下公差做事,丁南乡在陷空岛的荫蔽下安稳生活,孙婆婆残废了的老大儿已经寻找到了踪迹,正在遣返回开封原户籍。” 所有带点感情的人际关系,字字藏狠含毒,句句拿捏威胁。 转过身来,背着光,面容模糊不清。 “您为什么一厢情愿地认为,他们是卑职的软肋?” “纵使不在乎他人,你总该在乎你自身。”扭曲地笑说,泪眼婆娑。 “您清醒点,看清楚,我真不是她,我没她那么好。” “为夫别无执念,只有你。给我个机会,给我个重新悔过的机会,给我个重新悔过的机会,给我个重新悔过的机会……”低声下气,无止无休地恳求、重复,深情到毛骨悚然。 四五岁懵懵懂懂,心防最薄弱的时候便开始接收,这么些年过去,虚幻的也成了真的了,他的自我认知已然成了那个展昭。 “……” “……没想毁约,只是已经厮混一天一夜了,该回家看书练武,回归生活正轨了而已,夫君一惊一乍什么呢……” 破涕为笑。 “吓煞我了,”狰狞青筋迸显,紧握在剑柄上的手掌松开了,男人连忙殷切地赶上来,十指相扣,如骨附蛆,形影不离,生疼生疼地牵住手,大力地按进怀里温暖地拥住,珍宝失而复得,神经兮兮,“夫人,甭在那破落宅子租着了,多不方便呀,你腿脚受寒便抽筋,多疼多难受哇。为夫陪你一起过去,让家丁把家伙什、书籍、细软全部装箱,拉到府里,从此咱们夫妻住一处恩恩爱爱,方便咱照顾补偿你……” 他妈的,顺杆往上爬得飞快,赶着投胎是吧? “敬谢不敏,我独习惯了。已经物色了新房子,很快就搬进去,不会继续在老太太的房子里挨冻了。” “……” “你撒手!”使劲甩,甩不开,十指紧紧相扣,攥得发白,武官的力气大极了,跟戴了副小型刑具似的,“疼,展昭,捏疼我了。” 触电般立刻松开。 垂着头,小小声,细若蚊吟地喵喵叫:“对不起,为夫不是故意的……” 转身离开。 如骨附蛆地紧随其后,无声无息,亦步亦趋。 “停,你能别跟着了么!” 大猫低垂着眼帘,患得患失,胆怯地喵喵叫。 “为夫怕你逃了……” “我还能插翅飞了不成?!”发飙。 “刑侦捕头皆擅长侦查、反侦查、追踪、反追踪,你精通契丹语,略会西夏语,全国大部都有逃亡线路、提前埋设好的安全屋,我不跟着你,你回去收拾包袱骑马跑了,这辈子就找不回来了。” 那简直是在他的胸腔里血淋淋掏出个大洞。 浓重的鼻音,魁梧的武官泫然欲泣。 “我不敢冒险,明文,我真不敢……” 入了魔般地兀自沉思,轻微呢喃。 “我现在能想到的最妥帖的处理,就是挑了你的手筋脚筋,把你弄废了,重新关起来,然后你就永远待在我身边,绝不会消失了……” 森森冷气窜上后颈,头皮吓炸了。 一巴掌猛抽了过去,啪!打断了男人丧心病狂的思路。 捂着脸,两侧俊脸迅速肿得一样高。 委委屈屈,大猫疑惑不解:“娘子?” 伤心欲绝,两行清泪流下,发抖的颤音诘问:“冤家,你前世害得我求生不得,求死不能,今世又要来伤我体无完肤?” 良心简直千刀万剐,恨不得自己动手,再给自己狠狠扇几次大耳瓜子,警醒自己做个人。 “怎么会呢,你是夫君的心肝肉,含在嘴里怕化了,捧在手里怕碰着,永永远远绝不会再使你悲伤难受……” 第510章 不成文的潜规则是每月份的尾子孝敬一次,各种杂七杂八的传统节日、新兴节日前孝敬一次。春节,年关前,更是全国送礼行贿的高峰期。 商给吏、官、宦、妃送; 吏、商给官送; 小贪官给大贪官送; 大贪官给皇子皇孙、皇亲国戚送; 皇子皇孙、皇亲国戚给皇帝送。 皇朝的每一级都在铆足了劲地往更上层孝敬,俱贪,俱互贿,俱互通,俱相护。 各地的美食特产、名茶名酒、上等墨砚、延年益寿的药材、成捆的银票、翠玉红玉、娈童瘦马、歌舞戏剧艺术节目、成箱的银锭、金锭、金条、古董字画、奇珍异宝……层层往上流通,辉煌璀璨交织,共筑赞诗绮丽的富强盛世。 到处奔走跑动,忙得热火朝天。 踏破门槛,门庭若市。 到了正月初一,可算消停了。 都在家里跟亲人吃饭,没人敢来搅扰领导儿孙绕膝的天伦之乐。 “新年好啊,阿嫂!……” “新年快乐,叔公!……” “平安长寿,健康喜乐!……” “恭喜发财,大吉大利!……” “无病无灾,年年有余,岁岁平安!……” 走街串门,路上的人们皆穿着体面的新衣裳,喜气洋洋地互相拱手拜年,大人带着小孩子,小孩子挨家挨户讨要糖果、瓜子、水果,开开心心地揣满兜。 时不时地哪里炸响爆竹,热闹喧天,传出大老远。意在惊吓驱逐年兽,防止严冬找不着食物的野生动物潜到城镇里,翻墙入户,袭击人、吃猫狗。 “明文,对不起,明文……” 严重生理不适,躬着腰,扶着墙角,呕得昏天暗地。 脑海中炽热激情的昨夜纠缠,一幕幕闪过,那个被灌药殴打,逼迫着接受双人的姑娘青青紫紫,缩在角落里,血泪斑驳,绝望地哀嚎,卑微地给视她为禁,脔的官商磕头。 放过我。 求求你们,放过我。 大人,你是个好人啊,你跟他不一样,你杀了我吧,祸不及家属,痛快地宰了我,别动我家里人。 ……圈在栏里下了多少个崽儿? 六个,老母猪跳冰湖自杀未遂,流产了一个。 他们真干得出来。 他们真牛逼。 “可能是怀了。” 抬起头,擦干净口角,无事人一样笑嘻嘻。 “这么快?”欣喜若狂。 “怀你妈了个头!”狠狠地踹了过去,拳打脚踢,恨入骨血,压抑着悲戚的怨毒,恨不得生啖其肉、碎尸万段。 他给她等着。 他们给她等着。 “你辱骂为夫可以,别牵扯上我娘,那也是你婆婆。”抱头蹲防,任由毒打泄愤,孝顺男儿闷闷地管教。 后头跟着的一众小厮,胆颤心惊地看着灰袍捕头拳拳到肉地跟家主“打情骂俏”,尽力缩小自身的存在感,大气不敢喘一声。 来到荒僻地带,对外彰显清廉的老破小。 大鹅、鸡子在土埂间啄菜虫子吃,篱笆门虚掩着,狸花猫出神地盯着空中的小飞虫,站立着伸爪子扑挠。 枯叶悠悠飘落,落在绿苔积年浓厚的水渠。 “爹爹,你们的头领回来啦!” 摇晃着拨浪鼓出来玩的小女孩呆了呆,转头朝屋里奶声奶气地喊。 探出好多人头,全挤在老太太简陋的锅屋里烤火。 “头儿?……” “你去哪儿了,头儿?……” “二狗子,我们大早上来拜年你便不在,中午来拜年你还是不在,孙婆婆担心地念叨,说你出去一天一夜没着家了,也不知道是不是遇到了什么事……” 后面跟着的男人显现。 哦豁,展大人! 众静了一瞬,散漫快活的气氛烟消云散,表情、行为皆拘谨了许多,纷纷地给上级高官鞠躬作揖拜年。 “锦绣前程,鹏程万里,大人。” “恭贺大人新春吉祥,心想事成,万事如意。” “恭祝您福如东海……” 一片和谐的寒暄声里,忽然炸起了句语不惊人死不休。 “咋了,耷拉着阴沉沉的驴脸,谁欠了丫八百万银票似的,被断袖撅屁眼了?早告诉你防着点儿官老爷,从背后瞧你的眼神不对劲。” 老兵跟带出来的大媳妇面对面坐在炉火处,一起给孩子剥栗子,时不时地自己也吃两颗。 儿子在摸猫,大橘猫慵懒地瘫在热烘烘的炉灰堆里,似睡非睡,发出舒服的呼噜噜声,尾巴尖一抽一抽。 栗子壳扎人,妇人不留心划伤了指腹,立刻沁出殷红的鲜血,嘶地往回缩。老兵自然地拿过来,在口里含了一下,裹上唾液。 恶骂。 “过来帮你娘,没点眼色头!小兔崽子,又皮痒欠砸了是不!” 同僚间互相对视,暗暗交流眼神,杜鹰作为搭档,上了。 顺着蒙厉悔提出的异常继续,半开玩笑地试探:“哟,大人咋破相的啊,遭这么惨,灰头土脸,总不能是硬撅汉子,挨打了吧?” 第245章 展大人不答。 一线作战同袍之间很有默契,同仇敌忾,有意无意,把锅屋的门窗出口全堵了,隐隐形成包围架势。 “……” “……本官指点部下格斗,互相精进,难免磕着碰着。是吧,二狗?” 二狗沉默半晌,牙缝里不情不愿地挤出。 “……是。” “哎呀,都是您指挥下冲锋陷阵的弟兄,全跟您屁股后面混饭吃,不能厚此薄彼,仅给俺们头头儿开小灶啊。” 互相挤眉弄眼,团结地护短,一致对外。 “明文,下次官老爷再找你开小灶,拉上我们一起,都进步,才公正。” 官老爷脸色很不好看,威仪端方,外泄的威压骇人,透不过气。 没人退。 新生代刑侦暴力,紧紧地团结在一起,形成坚不可摧的铁桶。 “回来,头儿,”马泽云拉灰色重吏的手,拉进自己人堆中,胳膊肘轻轻撞了撞,低声,“新年快乐。” “我堂妹琴欣适龄,如花似玉,娇滴滴,还识字。头儿,后天你俩相亲见见吧。家里冷清得不像话,一把年纪,都老男人了,该有个知冷热的女人照顾着了,跟我们一样,抱娃娃。” “院子里那些小厮是怎么回事?”有人扬声问。 武官统领答:“给她搬家。” “给谁搬?”杜鹰紧紧地追着问。 “徐明文。” 室内鸦雀无声,静得针落可闻。 眼结病翳的老太太也停止了搅弄汤饭,炉火明旺旺,黑旧的铁锅里不断地发出咕噜噜的沸腾声。 “搬去哪儿?”冷厉。 “我府上。”巡视一圈,闲适且放松,“怎么,哪个不服气?” 寂静无声转作了压抑可怖。 酝酿着什么,即将在精锐的朝廷鹰犬中爆发。 “当家的……”妇人低眉顺眼地抓住丈夫的手,怯懦地哀求,“别冒头儿,咱们安生的……” 老兵一把将其拂开,剥好的栗子塞到儿子兜里,摸了摸头。 “牵着你娘进屋。” 丁刚抬臂作招呼的手势:“来来来,这边来,老爷们谈正事,妇道人家带着娃娃去里屋继续耍。” 窸窸窣窣地起身离开,暖烘烘的锅屋空了大半。 “没听清,劳驾,把刚刚的话再说一遍。” 没再对上级官僚使用敬称。 第511章 于是重复,讲得异常清晰。 “本官把她上了,现在把她的东西搬回家同居,有意见?” “头儿……” “老哥,咋回事……” “二狗子……” 众哗然,担忧地议论纷纷。 他们的人精老哥·黑白通吃的灰色重吏,安静地垂着眼眸,喝热茶暖胃,没有回应。 “展大人,我们素来敬重您是位德高望重的好官,这世道,难得忠正清廉的好官。”丁刚愤怒地诘问。 “怎么能对自己的战友下手,”马泽云难以置信,竭力压抑着喷涌的脏话,“我们是你手底下的兵!兵是人,不是青楼里给人骑的细腰男妓!” 老兵油子抱着胸,撇着脚立着,吊儿郎当地作圆规状。 “你把爷们从边疆调入内地,于爷们有大恩,但这事儿做得实在缺德。”威胁说,“也是为了您好,统领大人,小的提醒句,战场上,有些牲口并非死于正面拼杀,而是死于后方自己人放的暗箭。” 展昭点头。 “我相信你们干得出。” 上一世大捕头沉冤莫白,上告无门,明面上没人愿意付出巨大代价,公开维护一个已经废掉了的女流弱身。 但是暗地里,多次流矢失去准头,飞往他的方向,想撕他的血肉。 人非草木,孰能无情。 一众膘肥体壮、凶神恶煞的精锐中,章平捕快出淤泥而不染,白秀腼腆,怯怯地鼓起勇气,温柔地小小声:“兄弟们,咱们大宋王朝的国法,没有关于男强暴男的条款,至今仍是一片空白。奸淫之罪,仅适用在男人对妇人、男人对幼童。哪怕提起诉讼,状告成功了,也最多不过给当官的定个猥亵之罪,掉不了点皮肉。” “胆子小可以滚,没人强迫你跟!”杜鹰恼火地朝他吼,嫌恶地瞧不起,“娘们儿唧唧……” “我不是这个意思,”章平眼圈泛红,音量提高得有点尖锐,思维清晰且飞快,“我是想建议,咱们不能分散开,也不适合进入诉讼程序,与其拖两三年,耗费大量钱财精力时间,最终得了个‘罚酒三杯’的腐败行政结果,不如现在趁着人多,就地解决,以‘法不责众’硬撞‘法不上权贵’……” “说人话,章书生,俺们读书少。”熊霸粗声粗气,在后面搭上同伴的肩膀,安抚地拍了拍。 章书生急于献媚同袍,证明自己,以至于大胆得有些口不择言,带了丝狠劲儿。 “就地群殴,卸他一条猫腿。残了的猫无法继续做御猫,残了的小青年无法继续做武官统领。他会渐渐垮台,而我们这么多人责任平摊,顶多罚俸半年,打顿板子。” 杜鹰搓着青茬微微的下巴沉思半晌:“……可行。” 马泽云活动全身骨节,噼里啪啦地作响:“可行。” 丁刚:“可行。” 苏烈风:“可行。” 一个接一个,纷纷地附和。 蒙厉悔:“当官的于我有恩,我就不掺和了,去院门口替你们把风,有外人靠近拜年就撵走,打折了以后再去给他叫大夫。” 刀口舔血的精锐,摩拳擦掌,众志成城。 这些是庞大的胥吏既得利益集团的核心,无孔不入地统治着全开封每片区划、每条街道。倘若将开封府比作巍巍难撼的参天大树,各品级的文官、武官是枝干,那么办事员便是深深扎根入泥土的盘根错节。 展昭无法继续神定气闲了,肌肉全副紧绷,戒备地摸向腰间剑柄。征服了桀骜烈马的志得意满,渐消散得无影无踪,转而化作了危机感。 匹夫易冲动,聚众成悍匪。 这些人火大了,什么冒失都能干得出来。 蚁多咬死象,更何况精于联合作战的精锐。 “……明文,你说说话。” 灰色重吏不说话,阴晴不明,沉默地扒拉着糖果盘里的咸瓜子,往掌心里拾。 武官只得防御后退,自行认怂解决。 “我们是认真的长期伴侣关系,两情相悦,水到渠成。并非诸位误解的那种权势欺辱,本官对大捕头之真心,上天可鉴,如有不诚,五雷轰顶。” 三指并拢,神圣地指天发誓。 “倘若只是玩玩儿,怎么会想要将她的行李拾掇回家同居,长相守?” 收缩的包围圈的略略一滞,面面相觑,气氛舒缓了许多。 “头儿……” “老哥……” “头儿,究竟怎么回事,发句话呀……” 头儿稳如泰山,对他们表现出来的、或真或假的热血忠诚颇满意,赞许地颔首。 “不错,没白喂你们。” “明文!” 武官急了,害怕脱离掌控,生出变节。 “你答应了我的,你全部已经答应我了,我们签了……” 红纸黑字的婚契了。 泥腿子出身,深知寒门艰辛不易,灰色重吏大腿翘二腿,磕着瓜子,没表情地逼迫上官:“您传授咱的东西,咱传教自己人一部分,没问题吧?” “全依你,快承认我们的关系!”岌岌可危,全在虎视眈眈地逼近,要群起而攻之,下克上了! 终于承认,化解爆发边缘上的凶恶内斗。 “弟兄们,老哥和展大人是一对互撅的龙阳。” yue—— 蒙厉悔发出干呕的声响,毫不掩饰万分的厌恶,鸡皮疙瘩层层地往外冒,摸着手背上竖起的浓密汗毛。 难听地斥骂: “搞不懂你们内地人哪儿来那么多妖风邪气,不干水路干屎路,捅出屎花儿来也生不出个香火,浪费大把子力气,伤天理……他妈的就是吃得太饱了,合该全发配去充军……” “兄弟求你憋叭叭了……”杜鹰扑过去捂老兵生动形象的嘴,脸上神情惨不忍睹。 第512章 大猫圈地盘,高调公开宣布,丝毫不带遮掩的,王八羔子,他是生怕老子暴露得不够快啊。 “没关系的,明文,反正雷霆灭拐过后,你便嫁与本官作妻室了,被那些敏锐的捕快捕头查出了女儿身,正好顺水推舟退出,岂不美哉?” 期期艾艾,小心翼翼地试探。 “除、除非……签的婚契实为缓兵之计,你根本没打算与为夫组建家庭,长相守,才会仍然那么在乎官场的前程……” 不是说痴情必愚么? 难缠的牲口玩意儿,为什么仍然这么狡诈? 大包小包的行李装满了板车,家丁俩俩为一组,往下抬沉重的书箱子,搬进堂阔宇深的官员府邸,按照老管家的吩咐,搬进书房、卧室、厢房,布置到各处合适的方位。 第246章 抬头望,四四方方的天,两三米高的翘檐坚墙,明岗暗哨,等级森严有序,和大梦里的压抑逼仄一模一样。 主动伸出双手,暴露出脉门。 不带任何情绪:“你不信任我,那么就再次废了我,关起来玩,等几十年,儿女全被母亲设计屠戮,再次落得家破人亡。” “娘子!” 眼圈一下子红了,男人隐忍着哭腔,慌张地把袖子拉下来,挡住脉门。 “以前是造化弄人,鬼迷心窍。我怎么会再伤你呢?我们全家要好好的,算夫君央求你了,别老是拿过去当刀子刺我了好不好,我也是会疼的啊…… ” 嫌恶地抽出手。 “莫拿老子的衣袖擦你假惺惺的鳄鱼眼泪,恶心。” “……” 愣住了,痴痴怔怔良久。 骂骂咧咧离去的背影,发自内心地嫌弃。 “男子汉,大豆腐,成天撒娇,找娘吃奶呢你!……” “……” 垂下头,拳头缓缓攥紧,沉默了会儿,收拾好情绪,恢复沉稳老成的的武官模样。 “这座书柜夫妻共用,你的书册、卷牍、笔记,全放这边怎么样?我还使人专门找来了盆你最爱的广寒仙,严冬也能盛开,闻之清香宜人,养神静气。” 柔声细语地悉心关怀。 “我不与你一处办公,给我另安排间书房,越偏僻越好。”冰冷地回绝。 “夫人,你看咱们的卧房还有什么需要添置的?之前就一条汉子住,太简单朴素了,又装潢改动了些,依着妇人的需求,贵妃榻细腻温雅,玫瑰椅端庄浑厚,还有这座交趾黄檀婴儿摇摇床,打造得很莹润精巧,等我们的孩子出生以后,咱们再……” “分房睡,”冰冷地勒令,“咱俩作息不一致,会互相搅扰。” “……” “……” “……夫妻分房睡?” “你要能接受得了我每天睡得比你晚,起得比你早,各种大动作噪音,我睡之前谁都别想睡,我醒之后谁都别想继续睡,你就跟我腻在一屋里恩爱。”恶意满满,成心欺负人。 “……”大猫委屈脸。 “……我、我能接受,为夫可以努力把作息调到和娘子一致,就不会被娘子影响了。” 哟,行啊,有种。 “我跟你挨一块儿犯怵,噩梦连连,所以床归我,你滚去睡贵妃榻。” “贵妃榻那么小,为夫这么大条……”细若蚊吟,音量越来越低。 “地面很宽敞,你可以打地铺。” “现在是严冬,地面寒凉入体……” “小伙子年纪轻轻,燥旺得很,遭不住这点地气?” “……遭得住,遭得住。” 唯唯诺诺,百依百顺,低眉顺眼。 第513章 权力无所不能,庶民叫天天不灵,叫地地不应。帝都一纸政令发下,房东婆婆失踪多年杳无音讯的儿子,在两鬓斑白的年纪,被兖州州衙觅到踪迹,遣返回了原籍,护送回了家。 已经残疾了的老瘸子,精神恍惚不正常,憨憨的,据说是战场上经历残肢断臂、内脏肠子太多了,承受不住人间炼狱的刺激,就成这样了。 一将功成万骨枯。 成就王侯将相的功名,亡底下普通士卒、老百姓的枯骨。 难怪相比较女人而言,我身边的男人更关注军事、政治、时局,嗅觉更敏锐得多。一旦皇族一声令下,他们就要被抓壮丁,冲锋陷阵,灰飞烟灭在名为战争的血肉磨坊中。 蒙厉悔悄悄告诉我,去了北边的,二十条汉子未必能有一个回来,纵使将领、军师指挥得当,后勤保障到位,你在这场作战厮杀中侥幸活下来了,但是下一场呢?下下一场呢?下下下一场呢?……流矢若飞蝗,火石如天劫,长枪破盔甲,战车碾血肉成泥,惨叫如万鬼盘旋,阴天乌地,早晚有一场你会倒下。 你是老兵,能活到跟你对垒的敌军也是老兵,且人家的军马比咱的更强壮剽悍。 严整的大型军阵互相冲击,士兵披着铁浮屠,脑袋、面部、脖子、双臂、双手、躯干、裆部、双腿、双足,全身每一处无不用盔甲防护得严严实实。 所以砍的时候没有乱砍的,乱砍破不了防,只会把自己的刀弄卷了刃。大家都是瞅准了缝隙下死手,所以纵使有活着回来的老兵,要么缺条胳膊,要么少条腿,要么手筋断了、脚筋断了,终身重度残疾属于标配。 鸭蛋书面名孙耀族,家里没关系护着,十来岁被抓去从军,回来时已经五十多岁。 他娘认了半天,才依稀辨出自己孩子的影子。 娘俩抱头痛哭。 “怎么会这样子呢……娘的儿啊,在外头吃了多少苦,遭了多少罪……这么些年不晓得回家,老头子病死前还在念叨你,娘也快撑不住,找你爹团聚了……” 荒草菁菁,俱是家中坟冢。 陋室空空,旧年的欢腾热闹,已消逝于苍莽岁月,仅剩风烛残年的孤寡老母。 少小离家老大回, 乡音无改鬓毛衰。 儿童相见不相识, 笑问客从何处来。 现代人被应试教育折磨着背下的大量古诗词忽然间鲜活了,俱现在一千年多前的民间,残酷得刀刀见骨、鲜血淋漓。 什么“羌管悠悠霜满地,人不寐,将军白发征夫泪。”什么“秦时明月汉时关,万里长征人未还。”什么“醉卧沙场君莫笑,古来征战几人回?” ……… 乱七八糟地糅合在脑海中悲伤地翻涌,记不清年月、作者、出处。 兖州州衙给出的公文答复是边境地区常年遭辽国铁骑冲击,部分档案毁失,管理混乱,所以不幸耽误了孙耀祖同袍的半生,深感遗憾。他们工作也极艰辛不易,已经内部处罚过了,还望帝都大人们海涵。 老兵油子气得骂他们纯放官腔屁,类似孙这种没后台罩着的,定性为模糊不清的失踪人员而非明确的阵亡人员,可以节省一笔不小的抚恤金。不知道被哪些酒囊饭袋贪去花天酒地,包二奶、三奶、四奶、五奶、六奶、七奶、n奶了。 好在由于开封府的强势插涉,最终这笔钱还是还回到了孙婆婆家中。 康定二年,正月初六。 换算成现代数理,约是公元1041年。 外面寒风呼啸、银装素裹,歌舞升平的绮丽皇朝,阴暗地带不知隐藏了多少冻死骨、饿死殍。 树木摇晃的乱影投射入窗内,火烛静谧地燃烧,微驼着背,披着洗完未干透的长发,坐在桌前,写下当天这篇日记。 蘸少量墨水,稍稍湿润干燥的毛笔,另起一行,作为新的段落。 忽然有些悔,以文字方式记录日日月月年年,日日月月年年皆无比清醒,发生过的事情永远不会忘掉、遗失。满满一箱子的日记本,定期翻看,不断地重复加深,于是痛苦的片段也永不磨灭。 人类大脑承载感情的能力是有极限的。 我的极限快到了。 “你书写为什么是横着的?还从左到右写?”背后拥过来搂住腰,丈夫脑袋搭在肩膀右侧,俯视着看不懂的加密文字符号,亲密地蹭来蹭去,弄乱发丝,幽情缱绻,低柔地好奇。 “练完功了?闲着没事把老婆头发烘干。”眼皮抬也不抬。 “好嘞!” 喜上眉梢,麻溜地抓过来个圆凳放在屁股底下,坐在背后,运起磅礴的真气,人力猫烘干,顺带做了全套头皮穴位按摩。 舒坦。 昏昏欲睡。 “大人手艺不错啊……” “爹给娘亲做,兄长给嫂子做,从小耳濡目染,自然就学会了。”无尽温柔,耳鬓厮磨。 “娘子?” “嗯?……” 慵懒地眯着眼眸。 “作为奖励,亲一口好不好?” “……” “就亲一口。” 低声下气,锲而不舍地央求。 “……” “亲完了咱就各睡各觉。”诱哄。 “……” “为夫保证乖乖地回去睡地铺,再也不会来书房骚扰你干正事。”再接再厉地诱哄。 “……” “明文……狗儿姐……娘子……娘子……夫人……”没完没了。 外面发情的野猫怎么叫的来着? 就这种腔调,由柔软至凄厉,越来越浪。 这还是头超大号的。 “……行,就亲一下。” 喜笑颜开,搂紧得死死的,两肋隐隐发疼。 “嗯,亲完咱就走。” 糊弄着,蜻蜓点水地啄侧脸,侧脸一下子变成了正脸,按着后脑勺,熟练地撬开唇齿,蠕动的湿热舌头伸进口腔。 “呜!……” 抱着坐上桌面,墨砚震了震,墨滴溅出来几星,成摞的书册、摊开晾干的日记簿全部扫到了地板上,方便办事。 “你他妈!呜!……莫挨老子!还没你练的大,有什么可摸的!……” 第247章 黑暗的心理阴影全面回归,惊恐得寒毛根根悚立,狠狠地抬腿蹬向侵犯者的腹腔。 即时脱身,拉开距离。 大敞着雪白结实的胸膛,形骸放浪地摊开双臂、双手,示意人畜无害,不会进一步再做什么。年青的司法高官,青丝旖旎凌乱,玉面潮红带媚,吃得心满意足。 “晚安吻结束了,为夫回去睡自己的地铺了,夜安,碗里的小娘子。别熬太晚了,明个儿咱们启程回婆家了。” 第514章 性是刚需,对于生殖系统已经发育成熟的成年个体。生殖系统未发育的幼年体、生殖系统已经枯萎凋零的老年体,不适用于此律。 这导致人类社会的主流交际,千朝万代,永远脱离不开有偿陪侍。 朋友聚堆玩耍找乐子了,或者谈生意了,几个大老爷们干巴巴地吃饭多没趣啊,老鸨带着长串的佳丽来雅间里过几遍,各自挑选合眼缘的,让美人留下伺候,衣香鬓影,吴侬软语,灯光暗下来,想做什么做什么,道不尽的销魂蚀骨。 气氛一下子润滑开了。 美食、美酒、歌舞、美人,上半身的味、嗅、视、听需求、下半身的肉欲需求,全满足了,才堪堪打通,有一点把事办成的希望。 全国灭拐缉黑,拐的供销大头是黄,我很想知道,代表司法公正的展大人会怎么处理自己的老家常州。 常州不可能干净,常州是全国排得上号的发达行政区划。 这么些年,由于高官刻意为之的扶助、经营、给予朝堂种种政策便利,武进县更是吞并掉了邻近的岚县,蓬勃发展,成为了常州第一大县。 展氏九族在此繁衍生息,枝繁叶茂,隐天蔽日,隐隐蜕变成了地方龙头姓氏。 原先不明白,为什么出自《三侠五义》古典文学名著的展昭,肉食的荤腥味会那么重,剑客不该是禁欲正派,不染凡俗尘埃的么? 后来以文字方式记录监控下漫长的大梦,平行宇宙里的红尘颠倒、光怪陆离。 明悟了。 死过一次,英雄化作了恶龙,被积年的钱权势浸泡得丰盈润泽,脱胎换骨。 那位铆足了劲腐蚀清官的商人朋友,蒋巨贾,在其中居功甚伟。卖了战友换武学的平行宇宙同位体,也发挥了不小的作用,差不多等同于在抓着悬崖的人手背上狠跺了一脚。 我深深地共情被反噬的同位体姑娘,她的恨、怒、恐惧,很多时候错乱地成为我的感情。但纯粹理性思考,我并不认为那是自己,我有自己独立的人生轨迹,许多事件上我们并不重叠。 最关键的区分,我没她那么重的道德负罪感,如果处在她的抉择境地里,我不会拿了贿赂后愧疚地抛弃领导独自等死,我会拿了贿赂后帮地方黑恶一起灭了领导,亲眼看着被害人分尸数块埋入地底,盖上厚厚的草皮,万无一失了,才离开。 还有,她与丁南乡相濡以沫,对丁南乡的爱意浓烈到胜过一切,老子光棍一条,极端自私自利,只在乎自己,到今还没爱过什么东西。 古时代出了城池,遍布原始森林,野兽猛禽肆虐,十里不同音,百里不同俗,陆路状况崎岖复杂。仅凭车马晃晃悠悠地走,得猴年马月才能从工作城市返回到老家。 皇朝帝都,近黄河,周围水系繁茂,是连接大运河和黄河的枢纽,漕运高度发达。 我们从开封南城的兴鸿码头出发,乘大型破冰船,走汴河线,一路南下,进入全国水运交通网。 初始两岸是各种迎风飘扬的鲜亮招子,什么酒肆啊,茶馆啊,客栈,酒楼,饭店,娱乐场所……后来渐渐就成了广袤的庄稼田,一望无垠,许许多多戴着斗笠的农民夫妇,面朝黄土背朝天,衣衫褴褛,全家老人小孩齐上阵,在地里挥汗如雨地下锄头,翻地。 再后来农田消失了,变成了山河迤逦,烟波浩渺。 针叶林与阔叶林交相纵横,两岸石壁险峻,大型古代船队沉默地披风破浪,带起碧波清澜千里。崇山峻岭间时而传来虎啸,时而传来悠远的猿猴怪啼,这边响一阵,那边响一阵,仿佛在互相回应。 越南下,气候越暖和,乘客渐渐脱掉臃肿的棉衣,换上轻薄的春秋衣裳。 高高的甲板上文人墨客摆着画板,痴痴地望天、水、山共绿意,奇珍异鸟纷飞,涂抹出来的色彩出神入化,竟然与之大差不离。 握着背熟的《太玄诀》,放松地倚着栏杆,静静地在画家旁边看了许久。原先以为中国古代山水画着重写意,穿越过来以后发现,全是写实,若无汲汲营营的庸碌挂心头,人间风光远胜蓬莱仙境。 水墨丹青,窸窸窣窣地作响,专心致志,不留心打翻了颜料盘,眼疾手快,帮忙接住。 “对不住,弄脏了你的衣袖了,这位……捕头大哥……”开封府凌驾寻常衙门之上,皇朝地位相当神圣,普通人天然地对这身制服犯怵,抬起脸,当下战战兢兢。 “没事儿,洗洗就是了,尊驾请继续,”温和地安慰说,“看你们读书人干事情,平心静神。” 我注意到与其他同伴不同,这位士人所作主题并非广阔山水,而是窥视下的素人。 顺着羞涩爱慕的视线望去,东南远处,阳光晴朗充足,乌发如瀑的婉约女子,怀抱着条酷似黄皮大耗子的小狗,岁月安然地翻阅闲书。小狗在主人膝上温暖地趴着,时不时地被轻柔地抚摸两把,眯着,可舒坦了。 风吹过,扬起缕缕发丝,豆绿裙摆蹁跹,梦幻迷离。 忽然间理解了那个徐明文。 她实在气质撩人。 屏住呼吸半晌,方才慢慢回过神来,放松全身筋骨,轻手轻脚地靠近。 趴在姑娘腿上的黄皮大耗子嗅了嗅空气中的气味,突然间警醒,睁开黑亮的狗眼,奶声奶气地狂吠。 丁南乡按住书卷,望了过来。 “你……” “哎嘿嘿嘿嘿嘿嘿嘿嘿嘿,”习惯性地苍蝇搓手,猥琐讨好笑,隐秘地压低声,“奇变偶不变,符号看象限,起来不愿做奴隶的人们,把我们的血肉筑成新的长城……老乡咱没恶意,以前的事儿是咱对不住,咱进行充分到位的物质补偿,你原谅咱一丢丢,跟咱聊聊天好不好……” “你、你别靠近我,离我远点……”惊恐万分,花容失色,狗崽与闲书全部拢到怀里,抱着便往后退。 好些个甲板上放风的旅客看到了,隐隐约约,有些想要见义勇为的架势,又忌惮于爷们儿人高马大的块儿头,焦灼担忧地按捺着,谁都不敢第一个冒头喝止。 “你哪儿人啊同志?北方南方?几几年穿过来的?我广东老表,来这烂透了的破地方,操爹的快三十年了,熬了大半辈子,”咬牙切齿,口喷粗鄙,“你爸妈多大了呀,家里几口子人,兄弟姊妹几个,干什么工作的?可千万别是独生女,独生的失踪,父母可就天塌了……” “我、我内蒙,在浙江上学,四川做老师,踩豆腐渣井盖过来的……” 现代普通话和古代官话并不相通,所以并不怕窃听。 “内蒙啊,好地方,现在的大辽国,你们那儿是不是到处草原?” “没,”步步后退,精神高度紧张,害怕地摇头,“部分牧区,部分农区,部分戈壁沙漠,我家住在农区楼房,不是刻板印象里的蒙古包……羊扒肉、奶茶、莜面、熏羊腿……两广在中国的最南方,好像很炎热,你们那儿特产什么好吃的?” “特产战斗蟑螂,老大个儿了,还跟抱脸虫似的勇敢地往人身上飞,大的咬人,小的钻耳道。” “啊?……” “他乡遇故知,太他妈辛酸了,来,妹子,咱俩找处僻静舱室,坐下来好好叙叙。”自来熟地去抓人家的胳膊,吓得人差点踉跄绊倒。 抑制不住的颤音。 “……道、道不同不相为谋。大哥别套近乎了,长得好看的女性不等同于胸大无脑,你对我的态度不怀好意,我觉察得出来。” 静若处子,动若脱兔。 曾经被我毒打过的老乡抱起黄皮狗崽子跑出逃命的速度,肌肤胜雪,扬起的绿裙在阳光下泛着细微的晶莹质感,美得惊心动魄。 “白大侠——” “白大侠——” 平民老百姓撕心裂肺地召唤绿林暴匪,以在逼近的灰色恐怖中确保人身安全。 第515章 如果世界是围绕着某几个主角运转的,其他数亿普通人全部都是程序单调,每天两点一线庸碌上学/谋生,没有自己思想的npc。 那么以美貌的高低分配家世、阶级、贵贱身份、好坏命运,那么展昭、丁南乡、白玉堂、八贤王、庞统……之流,当之无愧,闪闪发光的主角。 我们这些不具备好看外表,出身不好,不择手段往上爬的獐头鼠目,传统文学中标准的恶人脸谱。 还称不上大反派,得安乐侯那种有权有势有颜的,才配得上大反派的位置,咱们顶多算是反派手底下打工的小怪,就……怎么说呢,就那种,主角团队替天行道,斩凶除恶,攻打大boss过程中,一剑扫死好几个虾兵蟹将,咱就是倒地哀嚎的虾兵蟹将中的一员。 第248章 可这世界的逻辑好像并非如此。 如果世界仅仅是围绕着某几个主角的意志运转的,那么英武正直的展大人应该是带着开封府团队,披荆斩棘、心想事成,终了了,仍然一片冰心在玉壶,得光明美满的善果,朝廷干干净净,国家天朗水清。 而非被步步腐蚀,同化,逐年面目全非。 貌美如花的仵作师傅,应该是凭借其强悍的工作能力,外加善良坚韧的人格魅力,事业爱情双丰收。 而非屡遭算计坑害,三番五次陷入囹圄,被逼着跑到皇朝的最南,陷空岛,养老避世。 白玉堂,白少侠,应该纯白无瑕。 水路漫长,某天夜里出来方便,月光下,隐约地望到,青年冷漠地擦拭刀锋的血,命令手底下穷凶极恶的江湖打手,把窥伺丁南乡住处的乘客,直接装麻袋绑石头,拖下甲板,扔水里去。 丁南乡生得清丽绝伦。 于是这些天船上不断地失踪人,船尾的波浪里跟着源源不断的食人鱼,等着下一顿饱餐。 那些年轻男人、中年男人、中老年男人未必全都是恶意,或许部分只是春心躁动,想递情书,想邀约吃饭,想进行追求。 “这把短刀给你,绑腿上也行,揣靴子里也中,藏袖筒里也放得开,随身携带。” “……白大侠,我并不会武功,倘若利器被他人夺去,反而会导致更严重的伤害。” “给你你就拿着,哪儿来那么多废话。”年轻气盛的锦毛鼠勉强按捺着脾性,教说,“刀拿到手里,没有不会用的。往人身上捅,给人放血还不会么?就把人当鸡杀!” “……违法乱纪,还手即构成互殴,会被抓去坐牢。”温顺的良民瞻前顾后,种种忧虑。 笑了。 “违什么法,我们就是这几艘船上的法。” “听着,南乡,咱们家欠你人情,咱们家不会坑你。把刀拿在手里,手无寸铁的人和手持利器的人,遇到危险完全是两种行动,前者慌乱逃窜,不知如何自处,后者心是定的,本能的知道怎么做。” 拉开些距离,考究着。 “这么说吧,倘若你发疯胡乱挥舞刀子,就是白某,也不敢轻易近身。” 握着冰冷的古代兵器,沉默地思虑半晌。 “……” “……懂了。” “说说听?” “陷空岛作我的靠山,于是我有了无限正当防卫权,致人死亡也不用承担法律责任。” “聪明,一点就透。” 少侠眉头舒展开来,高兴极了。 把弱女子撂下在后方,交与其他手下保护带走。 天生富贵,羁傲放肆。 陷空岛五当家,右手自身地下垂,搭在华美的宝钿刀上,意气风发,神采嚣张,无视高处议论纷纷的民众,大步地朝这边走来。 锋芒毕露,恶狠狠地开喷。 “贪佞污吏,良家子身上佩戴着我四哥赠送的南海令,你眼睛盲了么,看不到?还是来踢场子,纯找茬儿?” “……我的错,我的错,小叔子消消气。”迅速退让,不利的客场作战,避免爆发冲突。 “以前在这个无辜百姓身上犯过什么丧心病狂,我们已经调查清楚了。左膀不打右臂,陷空岛无意搜罗罪证与大捕头自相残杀,还望大捕头也不要使我们为难。”冷冰冰的商务态度。 “那是自然,那是自然。” 点头哈腰,谄媚嘴脸,连连附和。 “丁南乡下半生的平安我们保着了,以后不要再来纠缠,更不允许践踏欺辱,明白否?” “明白,明白……” 唉,暴力武装震慑着,什么小动作都不好搞了。 扯起嗓子狼嚎,远望着被簇拥着离去的丽影。 “南乡,我爱你啊南乡!对不起啊南乡!茫茫人海,差不多一辈子也就遇到这一个了,你真不考虑接受老乡的赔偿,进一步交流交流么?——” 锦毛鼠长刀出鞘,怒不可遏地攻来,实行物理噤声。 “腌臜畜生,非得是害人是吧!” 哟,这么不经激将,傻白甜对姓丁的有点意思啊。 第516章 没打起来,纯粹锦毛鼠单方面追着我撵,我在前头矫健地上蹿下跳,少侠在后头气呼呼地左劈右砍。 狗遛耗子,船上层、船下层溜溜地跑,带起片片残影,观赏风景的人群惊叫躲避不断。 警告教训意味,没真划拉血口子。 跟着精怪高官回老家见公婆,与展昭签了婚契的女人,正式论起辈分,白玉堂得尊称我嫂子,我得尊称他叔叔。 什么黑白勾结,你中有我,我中有他,官兵绿林一家亲。 船上空间不比陆地,范围小得多,保持几十年的晨跑习惯被迫中断,龙精虎猛地你追我赶了一番,出了身热汗,筋骨舒坦多了。 “……轻功长进不少,刮目相看。”若有所思,佩服地肯定。 “那是。” 得意洋洋,自豪的茶壶叉腰状,开始修炼内家修为了,还能同日而语么? 以前没教育资源,全凭着野蛮苦练,锦毛鼠再长到二十三四,慢慢就会把虾兵蟹将反超。如今,嘿嘿,如今泥腿子已经有望在武举科举中过五关斩六将了,拼得光明前程了。 大概知道我是官老爷麾下的,陷空岛也是官老爷麾下的,船上船下巡逻的江湖马仔没有掺和进来,帮四当家围追堵截的,权当我们嬉闹。 仍然揣着棍棒,握着长枪,忠于在各自的岗位上着,瞭望警戒,防患着触礁,或者航程中水匪埋伏,抢劫越货。 碧水寒流激荡,巨大的船帆完全鼓满,在风中猎猎作响,白玉堂红扑扑的脸蛋沁出细密的汗珠,烂漫轻狂的神情收敛了些,近前几步。 “什么?” 我侧耳,没听清。 他环顾周遭,确定方位隐蔽,没人注意此处阴影,将压得极低的音量稍稍提高了几分。 “你不在乎我发小。” 矢口否认,作热恋情深状。 “胡说,卑职对大相公的爱天地可鉴,海枯石烂,至死不渝。” “你逼他分舱房睡,夜里他来找你,从不允许进门,隔着窗板对话撵人。四哥拉官员去饭局声色犬马,玩赏歌舞,送他环肥燕瘦你也毫无反应。” “……” “……不妒不悍,有容乃大,方为贤妻,这不是一个好女人最基本的妇德么?” “猫儿从小老成,跟《山海经》里天地精华孕育的妖孽似的,”谈及怪力乱神,锦毛鼠秘密地敬畏,深深地忌惮,“这么些年,他想要的,没有抢不到的。他谋算的,没有做不成的。做官发达以后,哪门哪户想从他身上占便宜,都会以十倍割肉的代价偿还之。” 那可不是么?人家已经活了一辈子了,心智城府肯定吊打你这种奶膘。 “中午船队在莆登镇靠岸补给……” 天人交战,挣扎了许久,艰难地挤出几个简短的音节。 “走,快走。” “……”愣住。 锦衣华裳,利落地旋身离开,仿佛什么都没说过。 第517章 一切恐惧皆来源于未知,一切敬畏心的实质都是愚昧无知。白玉堂无法理解与他相同环境里长大的青梅竹马,为什么会从小展现出截然不同的性情,步步为营,行为举止多智近妖。 三岁识千字文,五岁通读四书五经,七岁深耕历朝代史书,不到十岁,武进县远近闻名的神童。 父母兄长宠爱,家教优渥,宗族私塾着重栽培,没有发生伤仲永的悲剧故事。长大以后,文武双全的奇才得包相器重、帝王赏识,蜕变为国家栋梁,二十出头,最年青蓬勃的黄金时代,高官厚禄,平步青云。 蒋商人也怕城府幽深的高官。 如果他们和我一样,信息来源足够,就不会如此诚惶诚恐了。 那就是个阅历多了点的老男人而已,任谁带着记忆重来一遍人生,都能够根据预判不断地作出行为调整,以达到最有利于自身的局面。 人际关系、钱地财富、宗族地位、江湖黑(防和谐)道、政局权势、民间德名威望……在权限操作范围内,抓取尽可能多的社会资源,与腐败的皇朝融合为不可分割的一体,与昌盛的国家共同繁荣,枝延花开。 白玉堂那个奶膘未褪尽的怂货,不知道脑补了些什么乱七八糟的可怕想象,来我这儿发出警告。 我明白小青年由未知而产生的莫名恐惧,其实质滑稽好笑,可架不住人类的情绪具有传染性,他已经传染给我的脑子了。 为了恢复绝对的镇静,决定做个大胆的实验,以验证不入虎穴焉得虎子的原计划是正确的,白玉堂纯属杞人忧天,扰乱人心。 上午,大晴天。 船队驶过漫长的荒无人烟,来到了莆登镇,停靠在大型码头,芦苇荡剧烈地摇曳,无数雪白的水鹭翩然地盘旋。 船员纷纷登岸,推着板车,板车里放满箱子,寻找附近集市,采购各类消耗品,新鲜的水果蔬菜、猪肉羊肉、盐巴块……进行充分的补给。 第249章 涌动的人群中,三教九流,各行各业,书生、工匠、商旅、地主、农夫、贩子、游侠儿、道士……大多数为年轻的、中年的、中老年的汉子,极少妇人,这时代女性没有敢独自出远门的,家里不允许,怕出事。 船上活动空间小,两岸风光再壮美,拘束久了也憋闷。形形色色的男人们,热闹鼎沸,呼朋唤友地下船去,吃喝嫖赌,找乐子,趁着停靠的两个时辰,好好放松,透透气。 一些劳苦面庞的乘客到达了中转站,背着大包小包的行李,累得浑身大汗,里衣湿透,费劲地拎下了船。 登上陆地,立刻找值守的长枪士兵,塞上点银钱,客客气气,请教兵大哥,最近的、较便宜的车马行怎么走,价位如何,宰不宰人,宰到何等地步。 问清楚了,点头哈腰,千恩万谢地再次出发,水路转陆路,正月十五前一定要赶回家,把打工一年赚来的血汗钱带回去,上养老爹老娘、中养媳妇、下养成堆的孩子,团团圆圆,幸幸福福。 我混在庞杂的人流中,往岸上的城镇走,没变装,就贼扎眼的靛青鹰犬制服,拎着个小包袱,悠哉悠哉,离开船队。 “徐捕头——” “徐大捕头——” 毫无预兆冒出了两个人在后头追,似乎是一对孪生弟兄,脸皮偏江南水乡的白细,笑容和善,相仿地憨态可掬,整洁的武生打扮。 犹疑。 “不好意思,请问你们是?……” “小的展观棋。” 落落大方地行礼,微鞠躬,拱手作揖。 “小的展不语。” 官僚的家丁,跟着官僚宗族的姓。 依稀有点印象,在老管家展忠那儿做事,有次剪灌木没剪好,伤到了小蓝花,被老人揪着耳朵一顿臭骂。 热情洋溢。 “还没到咱家县子呢,徐捕头要下去观光风土人情么?小的们帮您拿东西,玩儿的时候尽管放开了买,不必烦忧累赘。” 摆手拒绝。 “爷下去找大屁股妓,女泄火,用不着跟。” “啊这……” 噎得无言以对。 对视一眼,暗暗交流了些什么东西。 “那么请问您多久回来呢?” “不一定。” 展观棋:“……” 展不语:“……” 神色渐渐不大对劲了。 “怎么,”被抱怨着挤过去的乘客撞得有点歪,干脆贴着旁壁站,笑眯眯反问,“你家老爷吩咐过什么必须做到,否则有责罚?” “没有,没有。”诚恳地摇头否认,温和地关切担忧,“码头、车站这类人流庞杂的地处,地方衙门难以管理到位,很多扒手、拐子、抢匪丛生,安全不甚稳当。大家都拉帮结伙才敢下去逛,瞧见您独身离开,我们自作主张跟上来的。” “谢谢你们的好意,”认真地致谢,“咱艺高人胆大,用不着。” “可是……” 努力地劝说。 “多个人,多双眼睛警戒,多两个随从,多四枚拳头。” “得了吧,”威猛摆手,战士不屑,“俩小孩这么水灵灵,你们保护爷,还是爷保护你们。” “……” “……那好吧,”不再劝了,毕恭毕敬,絮絮叨叨地善意叮嘱,“您自个儿眼观六路,耳听八方,多警醒着点,小心别着了道,江湖上阴毒隐蔽的害人法子多如牛毛。” “拜拜嘞。” 不耐烦听那些婆婆妈妈,拎着包袱撒丫子跑。 目送远去,平静的视线一直钉在背上。 第518章 莆登镇,水乡小镇,东南漕运枢纽之一,本地原没什么支柱产业,全依傍着地理优势发展起经济。 由某位不敢言名号的世子作后台,地方县衙作手套,地方帮派披着商户的壳子管理,服务业体系相当成熟,标准化,规范化。面向全国敞开怀抱,接纳五湖四海的船舫过客,作男人们风霜劳累时,温暖的暂停港湾,薄利多销,物美价廉。 才子骚客之间常年流传着一句品美箴言:尤物出及仙,实惠往莆登,冤大头去老京城。 上品的翠玉女郎、红玉男郎、娈,童宝贝,大都由及仙县的娱乐高楼培育出。贵,品质也高,歌舞琴棋,书画诗词,可雅可放浪,技术超绝,全是可使人欲仙欲死的活马。 商业间来往送礼,或者孝敬官领导、军领导、宦领导的不二选择,倍儿有面。小宠物,解语花,朋友们都喜欢。 莆登与及仙面向的客户群体不同,及仙走高端精品路线,莆登走亲民大众路线。 脸蛋没那么标志,有些还胖乎乎的,有些还年纪大、老,但专业的画妆丫鬟涂上厚厚的胭脂水粉,灯光一暗,烈酒眩晕人眼,看起来都还行。 最重要的是人家管理体系成熟,就业培训到位,高频率定期统一体检,安全。莆登地区以外,你想找价格那么便宜的,很容易染上烂二弟的脏病,毁掉健康,丢掉性命。 老京城,老京城不提也罢,物价死贵死贵,好看的基本上都奇货可居,深藏在显贵的私人会所里。普通人进得去的花街柳巷,姿色品质远没及仙高,安全也比不上莆登的踏实,他妈的价格倒是跟房,价一样,逐年往上飞飙,赶撵及仙。 北方边防失利,战事反扑需要充足的军饷、军粮、兵甲。朝廷数代接力腐败,上下挥霍无度,致使国库空虚。推测开封府会对莆登、及仙之一开刀,杀人抢钱供国防。 啊呀,推测个鸡毛推测。 一拍脑门。 另一个徐明文的苦难记忆蜂拥而出,铺天盖地,直接覆盖了当下的逻辑思考。 就是及仙县,开封府从来没动过莆登镇,及仙灭拐缉黑后,全国服务业战战兢兢、风声鹤唳,莆登也低调收敛了不少。 在及仙,展大人、王校尉、马校尉,外加一众精锐的捕快捕头,无数英勇的官兵战士,差点被当地人喂鳄鱼河。呕心沥血,付出了极其惨烈的战损代价,最后也没斗争出个人间公道,就是抓了个替罪羊地方官,杀了一堆喽啰而已。 及仙背后的靠山,从始至终没有浮出过水面,那本孝敬的名单簿,那些箱狞恶不堪的证据,通过包相上交禁城不久,便被老皇帝以“宫廷意外失火”之名,付之一炬了,满朝文武为圣上的宽宏睿智喝彩。 “差爷,侬打尖儿还是住店啊?”小二殷勤地迎上来,操着口东南丘陵地区的绵软口音。 “钟点房,”我揉了揉太阳穴,使劲压下两世记忆庞杂交织,带来的超负荷痛苦感,“一个时辰,要热水,最舒坦的天字号上房。” “好嘞,天字号上房一个时辰——” 欢快地向大堂内扬声。 柜台出示路引、文牒,登记身份信息,付房钱、押金,拿钥匙。 “您楼上请,这边请——” 奴颜婢膝地引路。 进去之后在柔软的大床里松弛地躺了小会儿,安静地闭目养神。 长长地舒出口浊气,坐起身,脱下积年出差、底儿磨薄了的制式黑靴,褪下汗臭的袜子,遵从动物本性,嫌弃且好奇地凑近鼻孔闻了闻,然后,啪,讨厌地扔远在墙根。 拿出路边随手揪扯的松针,用锋利的尖端戳破大脚趾的水泡,挤出透明的组织液,然后撕掉脚底板厚厚的一块黄脚皮。 洗洗脚,洗洗手,换上干净袜子,换掉官差制服,易容改装成寻常中年男人模样。 对着模糊的铜镜,用炭灰涂成粗犷的浓眉,粘贴假胡须,回忆着展昭、白玉堂等人偶尔流露出的老家方言,试着模仿了下,失败数次,渐渐调整成了东南口音,和莆登镇当地大差不离。 我可真是个语言天才,自豪骄傲。 下楼发现换了个更机敏的小二来盯梢,大概怀疑我是开封府派来明察暗访,打击他们当地gdp的。 “放轻松,伙计。” 哼着歌儿,颠颠儿的脚步,轻快地路过,语重心长地拍肩膀。 “咱们是来加入的,不是来破坏的。” 和盐巴、烟草、铁、煤、地皮、通讯、医药、教育……等相同,性是刚需,一切刚需性资源都意味着滚滚暴利,厚厚的生意经。 我只是个刑侦小捕快,在皇朝无血缘根基,没有政军世家背景,其它的没资格窥见,更勿论参与、纠正。 仅黄这一条行当,漫长的公门生涯,花天酒地与血泪剥削并行,看得清清楚楚。 莆登镇。 所谓体系成熟。 所谓管理优良。 所谓服务规范。 所谓物美价廉。 小小的石壁隔间仅容条窄板床,再无它物,密密麻麻的隔间构成一座壮观的窑子,一座财源滚滚的银票印钞厂。打手暴力镇压着,姑娘在自己的隔间里夜以继日地接客,天南海北的旅人们来了又去,茫茫众生,形形色色的青年、壮年、老年脸庞多到记不清。 一切身为人的感觉在此模糊、消失。 第250章 亲临犯罪现场的冲击,任何描绘的语言都显得苍白无力,词藻难达现实的残忍。这些小隔间,当你以嫖客的身份走进来的时候,不会觉得这是间人住的房间,而是直观地感受到,这是个女性生殖器。 密密麻麻的小隔间,密密麻麻禁锢着的生殖器,日日月月年年不断地产生经济效益,磅礴震撼的性剥削。 也有男倌小隔间,占少数,供好断袖之癖的客人享用。 花魁、风雅、抚琴跳舞、与才子王公诗酒花茶、曲折浪漫的爱情故事、冲冠一怒为红颜……殊不知上千人才拼出来一位花魁,其余千千万万普通受害者,俱是风花雪月脚下踩着的累累血肉尸泥。 “外地的押在这里强迫卖,当地的在楼里凭自愿卖。”麻木死灰,毫无生机,有一茬没一茬地应话。 “你们出来打工失踪了,长久不回去,家里人不会报官么?” “这里的官?”惨笑。 “不,老家的官。如果人口流往某方向后消失,达到一定量了,且各地衙门都在往上报,那么势必引起京畿三法司的重视。” “老爷您是当差的吧?我们这儿很多当差的也来光顾,比您身份更高贵的正在楼上快活呢,要不您去敬个酒?” “……” 死寂,久久。 脱衣裳,双臂伸到背后,解香艳的鸳鸯肚兜。 垂着头,缕缕碍事的发束坠到前方,阻碍视线与面庞,慢慢地回忆,沙哑地絮絮:“他们强迫我们定期写信、寄钱回去,跟家里保持联络,报平安,信件内容经过检查后,才会一齐递往驿站发出。” 日当晌午,瘆得背脊发凉。 黑,真他妈黑啊。 业务纯熟,脱得光溜溜以后,过来脱老爷们儿的外衣,解老爷们儿的裤子,柔驯地跪下来。 “家里大抵猜到出事了,但是闺女么,贱,无所谓,能递钱回去就行了。那么简单的道理,想想也明白,才十几、二十来岁的小姑娘,凭做绣工、苦工,能寄回去白花花的银子?” 第519章 再变一套装束,易容改装,成为新的身份,邋遢油腻的江湖妖道。离开薄利多销的快餐,去价位中等的娱乐大世界玩。 拐(防)黄(和)赌(谐)毒,四者互不分家,拐/骗/掳来廉价的劳动力进行暴力剥削,黄贩卖肉欲,赌贩卖大起大落、暴富暴输的亢奋,毒,贩卖飘飘欲仙的迷幻。 历朝历代,万古如长夜,正道沧桑,从无变更。黄作为貌似无害的掩盖,后面的赌、毒才是真正的暴利大头。 初期可能仅仅黄,中期、后期发展起来以后,大部分黄(防)赌(和谐)毒相辅相成。赚得盆满钵满,慢慢最终会转化成黑,恶组织,黑,恶组织孝敬到位,在朝中抱着显贵作靠山,那么就成了招摇过市的天上人间。 没有机关敢惹敢查,大部分衙门同流合污,成为了利益共同体,于是不合法也成了合法,现今繁华的莆登地区。 今夕何年?公元1041年。 宽宏睿智的宋仁宗皇帝治政期间,律政清明,国泰民安,史书颂歌里的皇朝盛世。 千古名臣良相,范仲淹、包青天、欧阳修、王安石……华夏钟灵毓秀,江山人才济济,辈出的栋梁辉煌璀璨。 赵宋是个人口基数相当大的广袤国家,所以绝大部分普通人只要运气稍微好点,就终生撞不到黑暗。撞进了黑暗的,也永远发不出声音了。能听到的所有,都属于幸存者偏差的范围。 莆登治安很好,非常好。 州衙、县衙、各种冠冕堂皇的衙门,经常进行突击检查,各条花街柳巷的老板们,手眼通天,每次突击检查的前两日,总能获悉风声,提前做好充分的准备。 既确保差爷们有业绩可收割,又自家生意稳稳当当,随年月愈发红红火火。 “分不清真假虚实,他们时不时地组织演练,有个妹子跟冲进来的官兵队伍求救,后来那个妹子当着所有人的面关进笼子里,被几条烈犬撕碎吃了……” “他们假扮公差,声势浩大地封锁、扫荡,拯救、慰问、关切,挨个带你们去干净肃穆的监室审问,审出哪个敢背叛,拖出来杀鸡儆猴,久而久之,就算来的是真官兵,也没有敢吱声的了,大家口径一致,咬死是自愿在这儿工作谋生的……” 从来没有姑娘逃得出四季春。 “出不去的,出去也无意义,家里抬不起头,只要闺女的钱,不愿要闺女的人……街坊邻居戳脊梁骨,往门口泼脏水,扔石头砸,族里兄弟抓去浸猪笼,骂臭婊子,破鞋贱货……” “衙门里有记录,身家不清白了,正经行当都不要你,什么工作都干不了了……” “灌了寒吴茶,再也嫁不了人,一辈子望得到头,没希望,日日夜夜千人骑万人操,卖肉,直到染病,浑身烂疮,破草席子卷了扔乱葬岗,还能怎样……” “有聪明的缠住某个恩客不断地磨,磨到愿意出钱把自己买走,但走掉的大部分也是下场凄惨,没有看得起的,作外室,作暖床丫鬟,作姨太太,被主母膈应打死的,被姬妾后宅斗死的,毒死的,投井的,人老珠黄了遭嫌弃,夫家重新发卖出去作奴的……” “玉楠姐生不出娃娃,被她男人给退回来了,哭了好几天,白房子里上吊了……我们凑了点钱买棺椁,请劳力埋土里了,不然扔乱葬岗,她躺那儿多害怕啊,野豺野狼,把人啃成血呼啦的骷髅架子……” “侬问这么多作啥子呀,道爷?”好奇地探头探脑,“花了那么多银子不上床,到了钟侬可就没得干了……” “写本游记,到老了可以回忆。” 公差私查暗访,不宜带主观情绪,宜麻木不仁。 这些听由种种当事人口述,综合而得的庞杂笔录,大概率永远用不着。 少年时代有个一起打拐的战友,阳光灿烂的黑皮小伙儿,壮烈牺牲,被人剪开头皮,灌水银进去,血肉跳出人皮,活活折磨死了。 壮年时代回首往昔,曾经坚持秉呈道德烛光前行的好友,无一例外,全部被掐灭在了茫茫黑暗中,活无人死无尸,下落不明。 勿论生意正经不正经,颜色是白是灰还是黑,形成产业以后便关乎到了千千万万人的就业饭碗。 看场子的打手集团,戍门的小兵,迎宾的佳丽,传菜的侍者,后厨的热菜厨师团队、冷菜厨师团队,迎来送往的小姐,打拼到顶峰的花魁,洗白转型的名伶,风韵犹存的鸨母,八面玲珑的龟公经理,附近拿好处帮忙放哨的平民住户,附近开旅店的,开饭馆的,开小杂货店的…… 月月吃着丰厚上供的乡衙、县衙、州衙、府衙,霸着钱袋子坐享其成淫靡挥霍的朝中勋贵…… 砸人饭碗如同杀人父母,毁支柱产业等于刨一片地区的集体祖坟。 哪个家里上有老、下有小、中间有媳妇的官差敢惹?一个月拼死累活才挣那么点铜钱米粮,人家往你孩子的书包里偷偷塞入好处,一次就是百两的银票,哪个官差能稳住道心,不入魔? 何为正义? 集体利益即为正义,集体思想即为道德,个体对抗集体即成人人诛之的邪恶,所以这处世间的黑白是颠倒的。 农民、苦力、拐子、妓女,最古老的四大职业。人力剥削、性剥削,源远流长的历史传承。 我隐约明白为什么这一世会早早坠入“正确的道路”了。一直在做噩梦,虽然以前没怎么纸面记录过,但那个平行宇宙到底影响了过来。 她没得到好下场,遭了报应,打拐的荒谬地被拐掉扬了。如果人亡后有灵,那么冥冥之中的另一个徐捕头,希望我能善终,别再执迷不悟了。 第520章 四通八达的全国水路交通网,滋生出体系成熟的服务业。船队一路南下的途中,风月无边,但凡港口城镇,哪个不是满楼红袖招? 大大小小,望不尽的莆登镇。 说真的,身为经年的老刑侦,我不相信包相、公孙师爷、展护卫能改变狰狞的现实。 哪怕开封府、刑部、大理寺,京畿三法司联动,开部队过去,士大夫集团也不会允许他们把封建皇朝的血脉瓤子给撕了。 依照国法教条严惩,杀个血流漂橹,熊熊大火烧尽土地里的剥削、罪恶、血泪,拯救受害者出地狱,还冤亡者的枯骨以公道,给湮没的孤勇英雄表彰,毁了东南沿江河地区的经济支柱。 离开之后呢? 地方的百姓找不着岗位,衙门公职找不着财政收入,无以为继,渐渐还是会重操旧业,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 他们总不能搞现代轻工业、重工业。 除了卖地皮、卖房子以外,剥削农民、剥削苦力、剥削女人,是最简单容易的搞钱操作了。 “……” 唉,劳心劳累那么多作甚。 拍脑门子。 上辈子,啊不,平行宇宙。 平行宇宙的大捕头蜡炬成灰,直到垂垂老朽,被当众残害虐杀,还怀揣着番市大酒店关押奴隶的地牢图。 第251章 可结果呢? 她死撑着不肯熄灭的微弱良知,化作了豺狼虎豹争食的肥肉。 何苦呢。 何苦呢。 何苦呢。 疼死老子了。 一拳拳砸在身上,肋骨断裂,肉都打烂了。 娇嫩的红倌半掩在帐幕后端坐着,灯光昏暗旖旎,怀抱着琵琶,柔声吟唱,演奏着婉转的小曲儿。 普通人模样,长相周整寻常,轻薄暴露的衣裙里身材偏丰满,肉肉的。精于此道的老饕都知道,这种其貌不扬的实际上压着很舒服,如卧绵里,销魂蚀骨。 “你这样……” 徒劳地做无用功,搞完了又一份实际上没有任何意义的刑事笔录,带回家扔箱子里积灰。 “怎么了,道爷?” 怯懦地小小声。 “……没什么。” 嘴唇动了动,复又阖上。想说什么,千言无语艰涩地咽下咽喉,撇过头去,化作了一声轻微的叹息。 这是历史,蜉蝣无能为力。 历史的洪流会继续,并不会由于冤骨磅礴,苦难千千万,而停止传承。一代一代,总有大量的幸存者持续繁衍,乃至公元2000年后,仍蓬勃华茂。 “弹的西厢曲很动人。”诚心实意地夸赞。 “是么?”高兴得眉眼弯弯,小胖妞嫣然如蔷薇花,“妈妈也让奴家好好练,技艺精湛了,才能博得公子老爷的欢心,吃上热腾腾的白米饭。” 我过去掏了把温软,意淫着南乡的手感会是什么样的。 红倌人垂下短短的脖子,缩着身躯,乖乖的,丝毫不敢反抗,轻薄的春衫寸寸滑落,任由嫖虫为所欲为。 塞了张银票到肚兜中。 “尽量活得长些。” 抓起沉重的古代冷兵器,推门离开。 第521章 再不敢去招惹路边的野花,看上去老老实实的良家妇男,不定藏着什么身份,万一再次大变食人花了呢? 倒霉踢到铁板的剧痛,永生永世刻骨铭心。 还是专业的服务人员好,莆登管理出品,安全健康有保障,花几个钱,嘴甜活好还不粘人,拔吊便无情,提上裙子便断纠葛。 地大物博的皇朝寄生着臃肿的贵族阶级,其中男性占据大多数,女性贵族也不是没有。像是些富贵寡妇、名伶、名媛、易容做商人的胜男啊…… 有权有势有钱的强大男人间谈生意,需要翠玉女郎在席座里,斟茶倒酒,陪喝陪玩陪睡,唱歌跳舞聊天,润滑气氛。 有权有势有钱的强大女人间谈生意,同样需要红玉男郎在席座里,斟茶倒酒,陪喝陪玩陪睡,唱歌跳舞聊天,润滑气氛。 大家都是人,勿论道德规则、法律规则,对于美色、情欲、肉欲、艺术的享受需求高度一致。 珠翠华丽,衣饰繁复精致,蒙着面纱的贵妇们在雅间里美酒微醺,放纵地聊着种种带颜色的荤话。 容色标志的龟公领着一排盘靓条顺的美男子进入雅间,任由女宾们挑选。书生样的,阳刚气的,阴柔型的,温润型的,妖孽型的,奶萌型的,贵气型的……万种风情,目不暇接。 一批不满意,嫌恶地拂拂手,再换下一批,直到每位贵宾身边都落座满陪侍的解语花为止。拉着小手,摸向大腿,荤腥地肉食,放浪地为所欲为。 偶尔有喝高了的女宾,扯住风韵犹存的龟公揩油,恶意挑逗为难。 “那都是些什么货色,咱看属小弟你最出挑,能说会道的,坐下来,陪姐玩儿。” 龟公赶忙往后躲,赔着笑脸,点头哈腰,小心翼翼地从绿松石护甲套中扯出自己的手:“夫人莫取笑了,奴才早已人老色衰了,哪里比得上年轻人貌美鲜妍呢?” 一杯一杯,海量地喝,灌得头晕脑眩,敬完一圈赶紧带着没选上的红玉男郎往外撤,生怕强制留下,被如狼似虎的各种花活儿玩废半条命。 大腿翘二腿,独坐一人包房,挑了个看上去相对稚嫩的。堂堂七尺男儿,被迫出卖身体换保命,尊严践踏得粉碎,神色竭力自然,肢体努力放松,但还是流露出些许窘迫难堪,大概被卖进乌烟瘴气的欢场还没几个月。 全程压制骑位,掌控欲得到了极大的满足。 泄了火,酣畅淋漓,全身心每根毛孔由内而外地散发舒爽。 贤者哲学状态,完完全全看通透了。 管那么多无能为力作甚,世道自有世道的形态,何苦庸人自扰之。 人生得意须尽欢,渡众生不如渡自己,权力势力名利、钱帛金银珠宝、豪宅华邸、美食美人、古董字画,高高在上,什么都享用尽了,到老了才不会后悔。 立足于现实,脚踏实地,停止痛苦无望的理想主义。 共沉沦。 第522章 船队靠岸休整两个时辰,约四个小时。 公事、私事全办完了,混在拥挤的人流中上船,回来前又刻意易容改装,装满杂物的麻袋沉甸甸扛在肩背上,变成了务工的苦力。 巨大的北宋木质福船,船体长逾二十米,宽九米,高四米,载重两百吨,排水量六百吨,桅杆耸立直入蓝天,无数能工巧匠建造的庞然大物。 展观棋、展不语两个家丁,在视野开阔的制高点来回走动,寻找靛青制服的朝廷鹰犬,望眼欲穿,时不时地和陷空岛的值岗马仔询问些什么。 直到福船扬帆,绳索脱锚起航,重新进入宽阔的水路网,也没找着踪影。 展观棋、展不语消失了。 夫人跑了。 他们大概会如此跟精怪汇报。 静观接下来的事态如何发展。 先前光明正大地拎着包袱走,没人拦截限制人身自由,是个很好的信号。 艺高人胆大,我有把握,观察到情况发生丝毫不对劲,可以一直苟在船里藏到航程结束,不被发现。 既载客,也载货物,垒砌数层高的木箱,铺置减震的稻草、软絮布,装满了昂贵的茶叶、丝绸、瓷器、香料……等贸易商品。 防水货舱全然封闭,隐藏在其中的缝隙里,并不觉得冷,更深人静以后,悄悄地溜达出来放风。 躲开巡逻的岗哨,跃上僻静的高处,在隐蔽的旮旯里放松地躺下,惬意地枕着双臂,放空地望着幽深的苍穹,浩瀚的繁星晶莹细碎地闪烁。 越往南越暖和,河风拂过皮肤,湿湿的,带着淡淡的藻腥味,舒服极了,不知不知昏昏欲睡。 常州我没去过。 陷空岛在国家的最东南端。 话说起来,广东靓仔去东南差不多等同于回家了吧……唏嘘不已,穿越后待在西南、中原腹地几十年,两广都很陌生了。 感觉贫瘠的西南土乡才更像灵魂的根。 …… 几天几夜过去,风平浪静,无事发生。 于是失踪人员浮显在众人视野中。 推开舱房的门,雍容高雅的厅堂内部,丝竹靡靡,莺歌燕舞,好不快活。 司法高官身边坐了好几位陪侍美姬,全都是才貌双全的顶级尤物。 上辈子商人行贿,除了共用的妻子可以传宗接代以外,其她送展昭的,全部药物绝育了,以保证绝对的利益,百分百的掌控。 这辈子,这辈子这些瘦马全具备生育能力,以求分一杯羹。 不是马,她们是活生生的女性。我的思维实在已经被封建社会荼毒得太深了,男凝视角,第一反应将漂亮柔弱的女性置于肉,便,器的位置。 “怎么玩,蓁蓁,能再教一遍么?本官实在迂木疙瘩,还是没理清楚游戏规则。” 主位里的展大人一袭倜傥的蔚灰便袍,领口松垮地微敞着,露出白皙如玉的锁骨,往外散发热气。 熟稔地揽着右侧美人的香肩,剑眉星眸,眼神清澈湛亮,紧盯着桌面高速旋转的骰子,专注地聆听吴侬软语的讲解。 淑人君子,温醇仁厚。 执掌生杀大权的神明,脾性仍然极好相处,对待底下蝼蚁众生善良平等,哪颗深陷泥沼的凡心,遭得住如此人格魅力吸引。 “就是猜点数呀,大官人。” 美姬的目光完全黏在了英武正直的侧颜上,一瞬不瞬,一眨不眨,盛满光明,胸腔中再也容不下其它事物。 “简化地讲,各人三粒骰子,各人摇骰,同时开骰杯,三粒骰子相加尾数大者为胜,其中以三粒都是三最大。” 示范地作样子,柔夷酥手握住摇晃,清脆地按到红木台面上。 应酬场里,推杯换盏时,各种助兴游戏。皇朝官场风靡的玩法:打井、三公、纸牌、二十一点、牛牛、大话色…… 想要同僚交际时不冷场,上下通吃,混得如鱼得水,少不得学一学。 “二狗子——” 扬声,喊停偷偷经过的背影。 “你懂行酒令么?——” 那肯定滴,爷们儿此中高手。在陈州溜须拍马,把难缠的侯爷哄得服服帖帖,比起安乐侯那种日天日地,吸食五石散后聚众搞淫乱派的皇亲显贵,武官统领这……简直青涩得宛如小白花一样。 第252章 “来,大人。” 桌上放上二十个小杯,倒满女儿红,摆成4*5,即五横四竖的长方形。 两个人同时出手指,看双方加起来的手指数量,都猜对就继续,都猜错也继续,直到一对一错,输者罚饮酒。玩这个的时候,脑子、眼睛和嘴巴能跟上,那就能算对、说对,不然就纯瞎蒙,靠运气。 “哥俩好啊!……” “五魁首啊!……” “输了,大人喝。” “六六六啊!……” “七个巧啊!……” “输了,大人再喝。” “八仙海呀!……” “输了,大人闷掉。” “九连环呐!……” “满堂红!……” 领导一败涂地,全给他灌进去了,连玉面,带脖颈,带裸露的锁骨,俱燃烧起了诱惑的醺红色彩,神情仍然是稳重理智的。 好家伙,青年这酒量是已经练出来了哇。 “蓁蓁?” “大官人……” 贤臣出殡之日,漫天冥纸飘飘洒洒,七里长街送展青天,百姓呜呜咽咽洒泪送殡,无数受开封府积年荫蔽的州县,自发缟素,悲恸哀悼。 殉情撞死在棺椁前的贞烈女子,羞涩爱慕地仰望着官僚,欲语还休,美不胜收。 如何能不心动。 跟了男人前,名陈蓁,跟了男人后,法律户籍改名为展陈氏。 从身到心,完完全全属于男人。 武官伸出结实的臂弯,轻轻松松夹起杨柳纤腰,带着离开,途中转作了爱怜的横抱。 低柔安慰: “别怕。” 所以说嘛,锦毛鼠那小屁孩,纯属杞人忧天,扰乱人心。 捡起掉落到地上的骰子,示意奴仆过来收拾狼藉。 厅堂那边,邪魅妖娆的交际花拖着繁复的长裙,勾勒出火辣的身材曲线。 巨贾暗中豢养的情妇,魏锦屏,演戏的名伶,民间颇为著名。精明且圆滑,商场上跟在蒋四狼左右,帮着迎来送往,打点纷繁的人际事务。 不知如今生到了第几个孩子了,保养如此得当,一丁点看不出疲老。 闲适地倚靠着镂空圆拱隔断,玲珑小团扇隐约地遮掩着含笑的朱唇。 婀娜行礼,风姿绰约。 “奴家锦屏,见过名捕大哥,” 起身回礼,抱拳作揖。 “夫人惊为天人。” “不知……开封府的大捕头,如何看待沿途莆登风光?” 想了想亲身体验,实诚答曰: “挺好玩的。” “……”名伶眼中的光芒黯淡了下去,礼貌周全,轻轻颔首,娇媚地附和,“那是,流光飞舞,至臻至艳,岂有不陶醉乎。” 第523章 包袱里携带着《太玄诀》《孙膑兵法》《六韬》《北疆练兵实纪》,藏身底层货仓的几天,丝毫没有耽误原定的学习进程。 徒手自重训练,不需要特定的场地、各种重量的石锁、花里花哨的器械辅助,随时随地可以空手进行。 双臂俯卧撑、单臂俯卧撑、双腿深蹲、单腿深蹲、倒立撑、腰桥、卷腹……外加西南官兵部队,清剿匪患设计出来的猛虎擒敌拳,每日打上几套,武艺稳步精进,始终没有停滞。 费了九牛二虎之力,从领导处哄得的内功心法《太玄诀》付诸于实践,盘腿莲花坐,静心吐纳,感受真气在奇经八脉内的游走。 小周天运转,大周天运转,浑身密密麻麻地往外渗热汗,蒸腾的白气往外冒,仿佛人体在发40度高烧。 每时每刻,要么读书,要么练武,备战科举前程,永远在前行的路上。生命未熄,则永不止步。 古武,功夫。 原谅一个现代工科生的孤陋寡闻,见识短浅。 坚定的唯物主义者,在原先的认知中,那些玩意儿都属于封建迷信的范畴,跟和尚道士算命忽悠一样,谁信谁交智商税。 不科学。 可这地儿就是有很多古人轻轻松松跳下两三层楼的高度,落到街面买包子,完了再睡眼惺忪窜回客栈楼上。 若按现代科学常识,那些人都该当场摔断腿,甚至当街摔死,才合理。 轻功,飞。 双臂伸开作平衡的翅膀,初始助跑小段路程,速度越来越快,身子越来越轻盈,渐渐挣脱开大地粗暴的束缚。 踩着茂盛的野草,如同鹰隼乘风而起,自由自在地翱翔。 高大的参天巨树,抓着粗壮的树枝,几次翻腾,离弦箭支般不断地冲高,终至树冠的巅峰,与浩渺的云海相同的高度,触手可及太阳。 平民百姓家的矮墙,翻进去就跟狸花猫跳篱笆似的,轻而易举。 高门阔府,两三米高的宏伟朱墙,于我们武功强人差不多也是摆设,找个墙角,二段跳便蹬上去了。 很多没传承,但练武刻苦的草根官兵,都有飞檐走壁之能。遇到贼寇逃窜,大家直接跑屋顶上追,视野开阔,方便放箭拦截。额,不过踩碎了老百姓的瓦片,任务结束后统计民事财物损失,衙门得派皂役挨家挨户地赔偿。 都是华夏民族的江山版图,都是三维世界,都以数学物理法则作为基本运行程序,为什么完全悖离了公元2000年后的科学认知。 等等。 忽然想到了个概念,沧海桑田。 魏蜀吴三国争霸时期,共和国整片上海市地区都还在海底,数千年自然沉积,方才慢慢显露出陆地。 如果没记错的话,《文献通考》有记载过一篇什么,模模糊糊,好像叫作“乾道海溢”的惨烈历史事件:风暴潮加台风导致海水倒灌,浪高六十米,把人口百万的一处大县,填平淹成了湖泽。活口不留,浮尸蔽川。 陈州当差时期,翻阅州衙旧年卷宗,季臧县北部发生过地震,山与山之间裂开缝隙,复又合拢,好几个村庄就此消失,被土地神吃了。 五千年的漫长时间,地壳不断地运动升降,沧海变成了桑田,桑田又变成了沧海,自然环境翻天覆地,多少朝代兴亡更迭,无数代生者化为了死者、化为了泥土。 鬼知道这其间变迁了些什么,变迁了多少呢? 他妈的,要是有实验室就好了,做化验,河水、井水、空气、土壤、农作物、畜肉,乃至于人体的各项指标,全方位搞一套,研究个明明白白。 肯定有什么元素改变了,有些成分曾经存在过,但步入工业社会以后,慢慢消亡了。 不然我这内力、真气,经脉里的涓涓细流感,从哪儿来的?…… 扣。 扣扣。 先礼貌地轻敲一次,然后连续敲门两次。 打断了脑海中漫无边际的种种逻辑推测,睁开眼睛,保持着莲花打坐状态,轻轻吐纳,背脊渗出绵密的细汗。 右手习惯性地抓向兵器,略作戒备。 “谁?——” 门外静了片刻。 “……” “……起来不愿做奴隶的人们,” 对暗号。 “把我们的血肉筑成新的长城。” 跳了下去,丁南乡! 那个徐明文的家人! 忙不迭地拉开舱门,喜出望外,受宠若惊。 “嘿嘿,老乡,哎嘿嘿嘿嘿嘿嘿嘿嘿嘿嘿嘿……”不自觉猥琐地苍蝇搓手,竭力友善,讨好谄媚脸。 “你在做什么?” 好奇地探头,往屋里张望。 “练功呢,糙汉子汗臭味大,别着熏到妹子……” “就你一个人?” “嗯,咱光棍子,快屋里请,”小跑过去,殷勤地拉开椅子,热情地招呼,“进来坐呀,妹子,老乡,同志。” 胆怯地犹疑,斜挎着布包站在舱门外,害怕地不敢进。 多张百两的大额银票塞进手里,强迫攥住。 “对不起,真的很对不起,”自己打自己嘴巴子,放低姿态,诚恳地鞠躬道歉,“给你造成的心理创伤、身体创伤,再多的物质也无法弥补,我不奢求原谅,我这种人渣配不上。” 浅浅淡淡地应。 “你确实配不上。” “在什么位置上做什么事,咱也是不得已为之,领导一个眼神,那就等同于军令,部下以服从为天职。”深切地愧疚懊悔,“倘若知道你也是公元两千年后的,无论如何,都下不了手,干不出那等丧心病狂……” 冷冷地打断。 “我可以进来,但是舱门要保持开着的状态,确保外面过道经过的人,都能看到屋里发生的事。” “好好好,全依你。” 男女力量差距太悬殊了,她一个弱女子心有顾虑人之常情。 “来,坐,南乡妹子。” 待客之道,忙前忙后,伺候着沏茶。 “不用,我喝我自己的。” 冷硬提防地拒绝,从挎包里掏出自制的奶块,放入瓷杯,滚烫的热水冲泡开,再捻入少许细盐,捏进去些茶砖,慢慢调成一杯醇香浓厚的内蒙奶茶。 第253章 讪讪地小小声,心里有些难受。 “咋滴,还怕咱的饮料里掺料不成?” 婉约丽人,冷硬不留情面。 “是这么回事,我妈千叮咛万嘱咐地教过,独身在外打拼,不要吃喝经他人之手的东西。” “……” 干嘛这么凶啊,至于么,我都道了歉了、赔了偿了。 方桌两侧,各占据一椅,望着过道里来往的脚步,干巴巴地静坐了会儿, 现代普通话交流,自带加密,不怕被听去。 “你追着撵着,找我叙他乡遇故知的感情时,我害怕地躲你,生怕再遭到伤害。后来你没音讯了,我反倒心里空落落的。” 抱着暖暖的奶茶杯慢慢地喝,北方姑娘的嘴唇上方留下淡淡的白色奶印,伸出舌头舔去,惬意地眯起眼眸,让人直觉艳羡,她手里的东西一定美味极了。 “徐先生,前些时日,我来找了你三次,锦毛鼠大侠告诉我,你仓促地收拾包袱离开了,永远见不到了。” 底气不足地建议,讨好地嗫嚅。 “……你、你可以叫我明文。” 文静地盯了会儿,好看地咧开八颗牙齿,清丽绝伦的容颜冰山融化,春暖花开。 “那么明文也可以直接唤我南乡,辽阔异世,人海茫茫,再遇到一个相同来处的灵魂,可能性微乎其微。相知相守,相理解,相依存,唯有彼此,我们不该这么生疏。” 第524章 多子女家庭,她是家中老大,底下一个弟弟、一个妹妹。多民族混血,蒙古族、汉族、壮族。因为少数民族高考加分的政策,所以户籍填了蒙古。 几十年寒窗苦读的小镇做题家,地狱模式的人口大省里艰难地杀出重围,卷成九八五高材生,重庆某贵族中学的生物教师,自力更生买房,追求者络绎不绝,日子过得美美的。 丁老师下班后去超市买猪肉,回家路上过斑马线,踩了豆腐渣井盖,从此坠入黑暗的世界。 “最后听到很多学生在叫,喊着报警,打110,120急救什么的,摔得剧痛,现代的身体八成已经寄了。幸亏家里还有弟弟妹妹支撑着,不然父母怎么熬得过悲痛,渐渐步入中老年,没养老的了……” 絮絮地闲聊。 看我实在眼馋,不耐烦了,从斜挎包里掏出黄油纸包着的奶块。 “喏。” “谢谢,谢谢。” 指挥。 “开水冲开,放点盐,放点茶叶,筷子搅搅。” 这世界从来不公平,外表美丽/英俊的女性/男性就是具备气质优势,即便她/他凶巴巴地颐指气使,也赏心悦目,难以惹起火气,很大程度上可以迁就包容。 啧,要是蒙厉悔、杜鹰、马泽云那帮子,敢这幅横眉竖目的态度,老子早揍上去了,拳头教做人。 闻着奶香馥郁,食指大动。 顾不得温度还很烫,学着她的样子,抱着杯子,吸溜了小口。 yue—— “好膻啊……” 脸皱巴巴成一团,难以忍受。 “纯正的羊奶块就这味儿。”嘲笑,“大学的时候,给寝室里带特产,舍友反应跟你差不多,从小到大喝各种花里胡哨的兑水假奶习惯了,头一次尝到真奶味儿。” 好意地告知。 “受不了的话放些糖,甜口会适应很多。” “你这儿咋囤了这么多白糖,”讶异地看着我从抽屉里翻出一大包,五六斤,“做简易的手榴弹用?一硫二硝三木炭,掺点白糖作催化剂,搞成大伊万?” “不止,万能宝贝,体积小、热量高、营养丰富。防水密封揣腰包里,公差潜伏野外,蹲逃犯的时候,最佳应急食品,吞一口提神醒脑。” 往羊奶茶里倒入白糖,搅拌均匀,顺嘴跟老乡分享另一个亲身实践出的医疗用处。 “还可以救命,挨了刀,金疮药用光了,白糖倒进伤口,可以帮助止血,加速中期、后期伤口愈合。如果有草木灰跟白糖掺在一块儿用,效果更好,除非动脉被砍断了,否则没有止不住的。” “如果动脉砍断了呢?” “用绳索或发带,或撕条布条,作应急止血带,捆绑喷血部位的近心脏处,伸进去根树枝把止血带扭紧,物理阻断失血。然后按住伤员压制挣扎,烧红木棍或铁器,烙进皮肉里,烫熟,高温封闭断裂的血管。最后撒上厚厚的白糖混草木灰,帮助愈合恢复。” 倒吸一口冷气,不敢想象。 “……野蛮、原始,太残忍了。” “一线刑侦统一做法,西部、中部地区的厢兵部队也类似处理。”无奈地耸肩膀,“没办法,落后的封建农耕时代,条件就这么简陋。” 丁南乡神情怀念。 “我想念现代医疗科技。” 附和。 “我也……” 丁南乡攥着暖乎乎的奶茶,惆怅抑郁:“还有安稳的社会治安,健全的法制,相对干净的司法体系,男女平等,女人也可以上学院读书,抛头露面工作不会被指指点点视为异类,不用作为男人的附属物,不用画妆,不用残裹小脚,不用穿不舒服的绣鞋,不用为男人目光守所谓的贞节牌坊、坚守所谓的清白,不用天生比男人低一等,下等人……” “你一定受了很多委屈。” 我轻轻地说。 嘟嘟囔囔的埋怨戛然而止,眼圈一下子红了。 坚持自己原本的样子,无依无靠,孤独地在封建男尊社会死撑,不妥协。 “你的勇敢令人敬佩。” 而我卑鄙地背叛了生理性别,加入了他们,助纣为虐。 覆盖上同胞白皙温热的手背,拢住在桌面,无尽温柔,上身前倾,目光注视着,轻轻地询问,宛若循循诱导小孩子。 “一硫二硝三木炭,白糖作催化剂。你已经做出来了,对么?” 她吸了下鼻子,竭力稳住神情不崩塌,仰起脸,看棕黑色的舱房顶板,使劲眨巴眼数次,强行把泪意隐忍了回去。 嗓音发颤。 “……威力不够,爆破杀伤半径尚小,我想过把蕲州的行政州衙炸了,但是根本进不去,草芥庶民,小老百姓,哪里接近得了高高在上,永远众星拱月、保镖层层的知州大人……我不想炸错人,那些冤枉我的捕快、衙役、狱卒、官兵,也只是听令办事,不想丢了谋生的饭碗而已,他们本性不坏……冤有头债有主,害我入监狱受折磨的罪魁祸首是老知州,齐德方……” “展大人、张校尉不知察觉到了什么,劝我歇了心思,老老实实做个良民,蕲州那些世族豪门,根深势大,害死了他们的掌权人,等同于捅了马峰窝。会被公开审判,架上火刑烧死,或被杀手暗中做掉,开封府不可能派官兵每时每刻保着我,总有露出破绽缝隙的时候……” 泪中带笑。 “我还想过报复你呢,可你看上去也不像个坏人,或许你们都有自己的难言之隐呢,谁活着容易……” 打开放在腿上的粗麻布包,先是掏出几本作掩饰的闲书,纸巾、丝帕、小发夹、荷包……一些零碎的女性杂物,最后掏出了一块分量十足的砖头,沉甸甸地放在了桌面上。 好家伙,这是打算拍我的啊。 “徐先生,你在穿越到这处破烂垃圾地方,打拼到京衙重吏的位置之前,原本是什么样子的人?” “和现在的你差不多。”心情复杂,悄咪咪地把砖头推到旁边,“我建议你入乡随俗,同流合污,不要再这么……好了。” 哪有受到伤害,满脑子悲怨愤怒、报复社会,还顾及着他人的无辜、他人的难做之处、种种不忍的呢? 别人活吃她的时候,可没顾虑她的感受。 我活吃她的时候,简直蒋四附体,满脑子巨大的利益、利益、利益、钱权色交易、飞黄腾达。不识抬举,不肯配合,就毒打到配合为止。 她怎么想的,有多疼。笑话,狼群活撕了羊的时候,会由于羊惨叫得绝望凄烈而动情撒口?野兽捕猎行为,真实的弱肉强食,与虚浮的道德、善恶、黑白毫无关系。 第525章 与其他刻板的民族印象不同,蒙古族内部分为很多个部落,土尔扈特、土默特、鄂尔多斯、弘吉剌、巴尔虎、科尔沁、喀喇沁、察哈尔、喀尔喀,以及新,疆的卫拉特四部。 每个部落的服饰、习俗各有特色,并非所有部落都说标准的蒙语。 但是现代城市化了,大家仅仅知道各自的部落罢了,相互不那么生分。出了草原,全国各省到处跑,上学、工作、迁徙定居生活,在外漂泊打拼,勿论什么部落的,遇到了都挺亲切。 她向我讲述了很多很多,古代没有可交流的,被迫封闭了多年,终于遇到个可以理解自己的树洞,压抑的思绪与情感,倾泻而出。 每年七、八月份,牲畜肥壮的季节,举行那达慕大会,全民欢腾庆祝丰收。 惊险刺激的赛马、套马,高大威猛的博客手,震动大地的摔跤竞技,英姿勃发的女神射手,争强斗胜的棋艺,奔放热烈的歌舞。 第254章 蒙古并非人均歌唱家,比如南乡的母亲,就五音不全,但她小姨喉嗓极好,唱歌超级好听。 独在异世为异客,同是天涯沦落人,共享思乡的愁绪,教我唱布里亚特民歌。《敖嫩河畔》,悠长广阔,高难度,拉长腔,学不会。 于是换了首广为流传的入门级民谣,《乌兰巴托的夜》,先用蒙语唱,然后用中文普通话唱,带着我慢慢地找音感。 【穿过旷野的风】 【你慢些走】 【我用沉默告诉你】 【我醉了酒】 【乌兰巴托的夜】 【那么静,那么静】 【连风都听不到,听不到】 【飘向天边的云】 【你慢些走】 【我用奔跑告诉你】 【我不回头】 【乌兰巴托的夜】 【那么静,那么静】 【连云都不知道,不知道】 【……】 素面朝天,鹅蛋脸,单眼皮,鼻梁挺翘,皮肤白皙而两颊自然红润,嘴唇上方淡淡的浅灰绒毛。 近距离,肩膀、头俱亲密地挨在一起,沉静地注视着,耐心地引导着。香醇的羊奶茶放在旁边,被学民谣的人们忘掉,渐渐凉了。 朴素自然的女声,平和且富有感染力。 仿佛看到辽阔寂静的草原,月夜幽蓝,风吹云移,天幕低垂,牧草流淌如波浪。躺在旷野中间的人,极致地孤独,也极致地平静。 空灵纯净的天籁,直击灵魂深处,洗涤铅华。 我学会了这首蒙古歌,同时,再也分辨不清,对这条相仿的灵魂究竟是一见如故,还是一见钟情。 那个徐明文爱她。 不止是亲友之爱,更是视其为柏拉图式伴侣。 否则早熬不住被囚禁、被迫大量生育的摧残,自杀解脱了。 眼前人是逝者的心灵圣地。 “你不需要跟着绿林暴匪搬家到陷空岛,年纪轻轻便养老避世。留在开封,继续做自己喜欢的仵作工作。” 一边眉峰俏皮地挑起,玩笑说:“大捕头做卑职的荫庇?” “对,我有实力做你的保,护,伞。” “我不敢信任你的德行,你是个十足十的人渣。” “………………” 顾不得奶茶已经凉透,隐忍着浓郁的膻味一饮而尽,遮掩去神情的不堪、动容。 “船队抵达靠岸以后,徐某人跟着常州展氏家族的车马离开,你跟着翻江鼠、锦毛鼠家族的车马离开,从此终生见不到面。” “那又如何?” “或许我们可以保持书信联系。”略作停顿,解释地补充说,“你遇到什么困难了,有需要帮忙的,我都会尽力而为。” “徐大哥……” “嗯?” “你是不是喜欢上我了。” “……” “……姑娘如此美好,哪个凡夫俗子忍得住。” “明文哥哥,怎么学武,你是怎么练成高手的?咱们来的世界可都是普通人,杀鸡都不会的城市白领。” 倾囊相授。 “一步步来,循序渐进地提高,制定计划。” “怎么制定?学校里没接受过这方面的教育,知识盲区,完全没有头绪。”求知若渴,拿出了斜挎包里的簿子,铺在桌面上,捏着自制炭笔,认真而快速地做笔记,提出各种关键问题。 “首先第一步,打破对‘武功’的仰望,没有什么是高大上的,一切用词藻伪饰得高大上,其实质都是将简单的东西复杂化,以使人望而生畏,进而噶韭菜,收钱。” “所谓的武,就是打人、杀人的技术而已。” “要诀仅三:快、准、狠。” “快是速度,准是知道人体要害在哪里,比如说太阳穴,磨尖锐了的筷子扎进去必死,比如说咽喉,重拳捶烂,当场毙命,再比如说,心脏、肝脏、脊柱,物理破坏掉以后,大罗神仙难救……你是学生化的,又兼仵作职业,这方面的学术应该比我更懂。” “狠呢?” “狠就是力量必须到位,绝不能心慈手软。凶险的对敌作战中,半秒犹豫不忍,可能你就寄了。想把对方的骨头打断,就立刻出到足够的力量;想把对方打残、乃至于打死,也必须出足相应的力量。心智要冷硬,全当自己是条猎杀状态的豺狼,作战中仅保留兽性,不留人性。” “男女先天力量差距太悬殊了,再怎么练也……” 当场炸毛,打断; “去他妈的先天差距,你饭量节食得跟个小猫似的,人家饭量敞开了吃饱,你吃跟他们一样多的肉蛋奶米饭,上跟他们一样的运动强度,与他们一样持之以恒,五到七年,自然练成跟他们一样宽肩窄腰、肌肉厚实发达,甚至比他们更强大,抡起膀子,一拳一个猥亵犯。” “……” “……不信,现实中没见过那种女武神。” 急眼了。 “能练成的,你看我,你看我!我以前也不信,也不敢想象,直到……” 人无法在不知道终点是什么景色的前提下,坚定地长期行进。人很难成为自己没见过的样子。 积年累月迫于生存压力,千锤百炼。某年盛夏,洗澡后没穿衣服,光腚搁家里溜达,偶然照到镜子前,惊地发现,自己的裸,体已经成了什么样子。 犹如锻造得吹毛断发的砍刀。 又如手握砍刀,肌肉作铠甲的骁悍骑士。 而非依赖骑士保护,才能生存的柔弱公主。 “看你作甚,明文大哥?”疑惑不解,停止了记笔记的炭笔。 “……” 一瞬间哑巴了,并不信任老乡,不打算把女扮男人的私密告知。 “快、准、狠,快—速度,准—精确致命,狠—力量。练力量分为两部分:人体内部,丹田经脉的真气涵养,和硬家功夫,也就是现代所谓的肌肉力量。” “徒手自重训练是提升肌肉力量的绝佳方式,随时随地可以进行,不限场地,不需要任何器材辅助。南乡妹子,你会做俯卧撑么?”竭尽所能地教,能救一个是一个。 “做不起来……” “来,大哥给你做示范,女性刚开始练的时候,如果做不了标准俯卧撑,那么可以先从跪姿俯卧撑开始练,练一段时日,上肢力量提高了,再进阶到标准俯卧撑……” “傻愣着干啥,”热切地催促,“趴下来,这地板也不脏,跟着大哥一起学啊。” “感觉好尴尬啊,哥你等下,我先去把舱门关上,省得被过道里经过的人当猴看。” “哎呀,你在乎他们作甚,只管做自己的事,又不是给旁人活的,旁人爱咋死咋死,爱咋滴咋滴,灰飞烟灭与自个儿也不相干。” 清丽秀美的姑娘关上了舱门,并且在内反锁。纤瘦的脊背倚靠在门板上,双臂自然下垂,双掌向后按着封锁的门栓,悠哉悠哉,没表情地考究着我。 凝聚不起力气,撑不起来动作,摔趴在冰凉的地板上,头脑莫名地眩晕,眼前阵阵模糊。 “哥哥,你怎么了?你还好么?” 焦急担忧地过来扶,一百四十多斤的壮汉体重,手无缚鸡之力的弱质书生,哪里扶得起来呢。 “……我、我感觉身体不太舒服,叫大夫,快,帮我请医生……” “头晕与心悸都是正常的药理反应,放轻松,深呼吸,”松开假模假样搀扶的手,袅娜地站起身,上空的女声轻柔不复,变成了知识分子斯文精明的寒凉,“算准了时间,差不多,软筋散的成分该在血液里发挥效用了。” 我艰难地爬了起来,扶趴着柜子,浑身虚软提不上劲。 文静美人悚然变成了蛇蝎美人。 宛若在自己家里闲庭散步一样,房间里踱步巡视了好几圈。拎起铁壶,再次往陶杯里添了些热水,握着慢慢地喝,空气中散发着甜羊奶诱人的香醇味儿。 “‘不要吃喝经过他人之手的东西’,这条忠告不仅适用于女士,同样也适用于男士,徐先生。” 放下陶杯在桌角,抄起沉甸甸的红砖头走了过来。 “嗷!”惨叫,“别拍头!宝儿!” 怒不可遏,恨入骨血。 然而家教良好,组织了半天也没组织出什么攻击性够强的脏话来。 “你这个……你这个……衣冠楚楚的禽兽!表里不一!混账!社会渣滓!……” “你势力大就可以残害我,不拿我当人待?!你势力大就可以践踏国法公道,为所欲为?!” “畜生!人渣!混账!……” “关我,饿我,打我!恐吓我!使人扒我衣服,灌我催情药!逼我卖给当官的做娼!……” 竭尽所能地拳打脚踢、各个方位拍砖头,骂着骂着,爆发成了撕心裂肺的哭腔,内蒙、浙江、四川,天南海北的方言混杂。 “我让你打我!让你欺负我!逼兜油子!抬死你!脑西搭牢!恁个悖时砍脑壳的鳖孙!……” 第255章 第526章 报应啊,真是报应。 可如果依照佛教对民众散播的迷信恐吓:善恶到头终有报,不是不报时候未到。 那么为什么很多光鲜亮丽的大奸大恶,盘踞地方作无冕之王,稳坐高位之上,钟鸣鼎食,家财万贯,妻妾成群,子孙成荫,车马如簇,受尽万民敬仰,威德远扬,健康舒适长命百岁,一生享尽荣华富贵,风光大葬,大量犬儒为其写颂诗赞歌,青史流芳。 所以神明佛祖也是看人下菜碟的是么? 窃钩者诛,窃国者诸侯。 小奸小恶必遭雷霆报应,大奸大恶反而成了正义的名义。 我要奋勇拼搏,天天向上,力争上游,成为大奸大恶,化为人间正道,而非拘泥在直面基层冲突的小打小闹中。 老百姓就是老百姓,羊就是羊,打人都不会打,板砖的平面拍在厚实宽阔的虎背,文弱书生,力气跟发飙的小鸡崽挠痒痒似的。 也不知道用板砖的尖角砸出暴击伤害,我蜷缩成自我保护的龙虾状护住所有的要害,她也不知道把我抱头的手臂扒拉开,对着脆弱的人头、脖子呼。 刻意伪装得很疼,几声痛苦的哀嚎过后,她慢慢下不了手了,淳朴善良的好人,越来越犹豫不忍。 软筋散麻痹四肢百骸,使无法凝聚起内力,武功短时期内消失了。但丰富的鹰犬作战技巧还在,咬破舌尖,剧痛刺清明神智,暴起将之扑倒。 一百四五十斤的壮硕武夫凭势能,撞翻九十来斤的细竹竿,沉重的体重压上去,弱女子就再也挣脱不了了。 怕疯了,竭尽所能地推搡,口不择言地辱骂。 “起开!悖时砍脑壳的恶棍!淫虫!从我身上滚开!杀千刀!我要请讼师告得你丢官罢职,仕途尽毁!……” 抓住两只手腕按到头顶,不太好做到,她反抗得太激烈了,跟创伤后应激反射似的,爆发出惊人的力量,刚一抓住,很快就挣开,混乱中脸上挨了好多巴掌,脑瓜子嗡嗡的,脖子被抓得一道道血痕,火辣辣地疼。 刺激得浑身发热,肾上腺素、性激素直线飙升,亢奋到爆炸,好像咬住了猎物的喉管,垂死前的羊疯狂地挣扎蹬蹄子,老虎猛甩头,直到羊脖子彻底断裂。 恶向胆边生,极力压制住自小腹至胸腔,升腾起的燥欲,克制住吻下去啃噬细腻肌肤,撕扯开豆绿衣襟的作虐冲动。 “哎,你别流眼泪啊,”慌了,愧疚地手足无措,“听我解释,南乡,咱确实不是什么好东西,但咱唯一不会伤害的人……”就是你。 背上突然挨了一刀,扎得很深。 懵了。 她从哪儿来的软筋散,这种阴毒的江湖药物大部分在黑市里流通,一个遵纪守法的小老百姓,从什么渠道搞到的? 她从哪儿来的短刀? 哦,想起来了,绿林暴匪赠送的,锦毛鼠要求心爱的姑娘随身隐蔽携带。 “……” 被刀捅的人无法发出惨叫的声音。 灼痛一瞬间,就没什么剧烈难受了,但是明显觉得体内的金属异物很冷,那一刻你就会懂得为什么叫冷兵器了,伤口处略肿胀,往外缓缓地淌暖流,血液慢慢地浸透衣物。 不处理的话会由于流血而渐渐意识模糊,休克,死亡。及时止血,烫熟伤口,封闭断裂的血管就没事了。 “原来黑(防)社(和)会(谐)教的是对的,刀拿到手里,没有不会用的,再慌的人也会定下来……” 挣脱开禁锢的丁南乡,打量着满手的猩红,喃喃自语,若有所思,头次吃到肉味般,从此打开了新世界的大门。 我推开良民,扑过去开舱门。 良民紧追在后方,杀红了眼地疯狂补刀,不弄死不罢休。 “救命!”我声嘶力竭地向外呼救,“杀人了!着火了!快来灭火!……” 庆幸老百姓不擅此道,攻击的是后方,而非身前,如果被捅伤了脏器,不但康复后期极痛,而且后患无穷。 舱门砰地撞开了,刑侦吏员浑身血地跌倒在过道里。 丁南乡被船上巡逻治安的江湖马仔拦住,定了定神,条理清晰地组织语言,右手仿佛打招呼般,不自在地挥了挥滴血的凶器,对震惊的鸦雀无声解释。 “大宋律明文规定:对正在进行的强暴、行凶、杀人、抢劫、绑架,以及其他严重危及人身安全的暴力犯罪,公民采取防卫行为,造成不法侵害人伤亡的,不属于防卫过当,不负任何刑事责任”。 蓬头乱发,汗流浃背,气喘吁吁。 眸色猩红,仇恨地瞪向我。 “你活该,狗男人。” 火急火燎赶来英雄救美的锦毛鼠:“……” 揽着情妇看大戏的巨贾:“……” 哪里经历过这等冲击的现场,受惊不浅的名伶花容失色,紧紧地攥着丈夫的袖子,逃避地埋进男人温暖可靠的胸膛中。 “四郎,我想吐……” 敦厚的四郎垂下头,侧脸,悉心温柔地安慰,轻轻拍抚怀孕女人的背脊。 锦毛鼠终于找回了自己的魂儿,伸手靠近,干巴巴地劝说:“你、你先把刀子放下……” 血裙凄烈的女子不放,紧紧地攥着黏腻,指缝间显出道道血线,避开他索要的动作,摸出了腰间珍重保存的黑铜令牌。 南海令,举起来给众人环顾。 “蒋四爷,那日草民救您手底下的兄弟,心肺复苏,四条人命,陷空岛保证过。” 无限正当防卫权,合法杀人执照,罩着她。 巨贾神定气闲,旁若无人地亲了亲情妇乌发浓密的头顶,置若罔闻。 巨贾忠诚的黑(防和谐)道打手,五弟问:“如果我们不履行信约,接下来你会怎样做?” 丁南乡紧攥着凶器的手在发抖。 锦毛鼠严肃地问:“匹夫之怒,流血五步。被逮捕进牢狱判处死刑前,乱捅、乱刺周遭,能带走几个垫背是几个?” 丁南乡诚恳地做诀别:“谢谢你送我的短刀,白少侠,很有用,感激不尽。” 马仔、家丁众星拱月的护卫中,灰蓝便袍的高官,神情戏谑,双臂交叉抱胸,放松地倚靠着过道墙上的实木画框。 运筹帷幄,城府幽深。 锦毛鼠看向始作俑者,对精怪手腕之狠厉,由衷地感到胆寒,放低姿态,软声帮人求情:“差不多得了,猫儿。” 展大人颔首应允。 谦谦君子,温醇仁厚。 端芳地微笑说:“好,本官卖你个面子,小白鼠。” 该做的都做完了,丁南乡粗暴地把短刀在衣服上擦了擦,撩开狼藉的长裙,插入绑腿的兽皮鞘中。 回舱室收拾收拾东西,把肥大的粗麻布包斜挎到身前,表情冷硬坚定,用力挤出过道里乌泱泱的喽啰,落荒而逃地离开。 芝兰玉树的精怪,舒雅闲适地半蹲下身,抚摸着惊恐的头破血流,端详着由于失血而逐渐昏沉迷离的神智,对此惨烈的艳景倍感赏心悦目。 无尽怜爱。 “在哆嗦什么呢,夫人?” “短时期没力气而已,至于如此方寸大乱么?——除非你从没想过履行婚契,自始至终的打算,都是倚仗着高强的武力与……贼不要脸,来我常州空手套白狼。” “……………………” 大梦里,翠玉女郎被政黑活生生玩疯的心理阴影全面回归。 第527章 背上多个血窟窿,得亏肌肉够厚实,作了护甲,但还是跟废掉了一样。烧红的木棍高温封闭断裂的血管,咬着软木疼得呜呜叫,全身肌肉几度痉挛,汗如雨下。 意识陷入了昏昏沉沉中,由炎症发起了低烧,该是多睡眠才能恢复得快些,但事与愿违,压根睡不着。维持着半清醒半糊涂的状态,闭着眼皮,能听到外界的动静,同时一直在做梦,控制不住,各种错乱的光怪陆离在脑海中上演。 许许多多影像,多是噩梦里受到严重伤害,沉冤莫白,叫天不应叫地不灵的绝望情境。 “夫人。” 恐怖片照进现实,怪物在外头敲门。 “夫人,你怎么把门反锁了?” “……” “夫人你怎么不应声?” “……” “夫人你睡着了么?” 砰砰砰用力地拍门。 大声地喊,力争聒噪吵醒。 “夫人你睡着了么?!——” 耐心耗尽,往后略退半步,抬腿发力,砰地把门踹开,趴卧着的伤号猛然瑟缩了瞬,心脏骤停。 无尽柔情:“来,起来吃夜宵。” 沙哑地拒绝:“拿走,不饿。” 阴沉沉:“说错了,重新说。” 形势比人强,不得不低头,放软放低声调:“……夫君,妾身真的不饿。” 清澈的眉眼高兴地舒展开,郎艳独绝,世无其二。轻缓地扶着未婚妻坐了起来,动作极尽地小幅度,避免扯到绷带里的血痂。二十四孝好丈夫,无微不至地体贴。 第256章 “这大碗乳蛋羹里放了六七个鸡蛋黄呢,大补,加了冰糖末、秋姜丝,一点都不腥,味道可鲜美了。” 青瓷勺子舀出一块滑弹的黄色蛋羹,悉心地吹了吹,去除刚出锅的烫热,哄顽童般送到嘴边:“张口,啊——” 嘴唇直哆嗦,心脏阵阵悸缩,逃避地偏开脸。 哀求。 “别喂了,别喂了,大人,一天八顿,撑得难受死了,快要胖成猪了……” 置若罔闻,高热量的食物如骨附蛆地跟着,勿论脸逃避地转到哪边。 “乖,张口,啊——” “……” 嘴闭得如同蚌壳,静谧地僵持了许久,四目幽暗地相对,谁都不肯退让。 冒着渺渺热气的大碗放到床头柜上,看着脸颊终于圆润起来的女人,伸手至右上肋,没表情地解衣带,脱掉蔚蓝上衣,头也不回抛上红木架。 慢腾腾地跨上病榻,抓住脚踝一把拖到身下。 “吃不吃?” “我吃!我吃!我吃!”抱头自保,应激性地哭腔哀嚎,“你别动手,别动手!……” 低微地嗤笑。 “贱骨头,吃硬不吃软。” 满满一大碗奶蛋羹全塞进肠胃里了,喉咙里浓郁的甜腻感挥之不去,过于撑涨,感觉下一刻就要抑制不住呕出来。 “真棒,这才是为夫乖巧可爱的小娘子。”眉开眼笑地夸赞,温情地伸手,抚过丰满了不少的面颊,将凌乱的碎发拢到耳后,轻柔地捏了捏耳垂。 “心肝肉儿,我帮你扎两个耳洞吧。” “……什么?” 顾不得牵扯到后背的伤势,竭力推开阴晴无常的鬼畜,来不及穿鞋,光着大脚板往舱门的方向跑。 御猫快出残影,闪到出口前堵住。 考究着,若有所思。 “看样子先前软筋散的药效尽了,得重新再灌一瓶……” “……”苦巴巴,一脸损塞儿样。 “……不是,多大仇多大怨啊,展大人,至于做得这么绝?……” 沉静淡漠,古井无波。 “侬自个儿招的,怨不得旁人。” “整艘船的人都已知道了,您是巴不得卑职暴露得彻彻底底,除了贤妻良母以外,没有任何退路是吧?” “倘若还认不清局势,老实不下来,为夫不介意做得更绝些。” 黑黢黢的猫眸,冷幽幽地盯着,恐吓意味浓重:“你现在身上有软肉了,能怀得了身孕了。” 冷硬地摇头,戒备地后退,抓向武器。 “你不敢。” 不敢重蹈覆辙。 拳头慢慢地紧攥,骨节与青筋狰狞地迸显,又缓缓地松开。 “姐姐……” 大猫甜蜜地撒娇娇,无视危险的弯刀,自然地矮下身,搂住撑涨得隆起的腹部,依偎在子宫位置,依赖地蹭来蹭去,亲密得无间无隙。 低声下气,极尽温驯。 “熊飞哪里还不够好么?身板不够魁梧么?脸蛋不够靓么?除夕佳节,咱们两口子不是很快活么?怎的如今避如蛇蝎?哪处还不够满意,你说出来,我改……” 那时黑色大梦尚未照入现实。 貌美而自知,男人深谙如何利用自身皮囊的优势,环抱着爱侣僵硬的躯体,仰起英武忠正的俊脸,眼含热泪,父爱如山,揪撤得人心阵阵发紧。 “小霞,风儿,云儿……孩子们在地下待得多冷啊,我们把他们带上来好不好?算本官求你了,明文……你想怎么着都行,你想怎么着都行……” 第528章 古法扎耳洞,烈酒消毒,用花椒慢慢地把耳垂搓薄,搓得过程中会有些痛,渐渐麻痹了,在搓得最透明处,用银针轻轻一戳,便穿过去了。流一丝丝血,赶快用菜籽油浸泡过的棉线穿过去,系一个小结,维持个十来日,便可以挂耳坠了。 温热的呼吸斥在颈间,吹拂过片片敏感细微的汗毛,官僚眼眸低垂,一眨不眨,一瞬不瞬,专注虔诚的姿态亦神亦魔,让被服侍者度日如年。 真不敢在他身边待了。 喜怒不定,阴晴无常,翻脸比翻书还快,上一刻还软萌软萌地甜蜜撒娇,一口一个央求的“好姐姐”。下一刻温良的人皮寸寸破裂,狞恶的凶相毕露,权高势广的恐怖精怪,凌驾国法与普世道德之上,肆无忌惮地为所欲为。 “……” “……别乱摸。” 隐忍地磨后牙槽。 “他妈的别乱摸!还没你练得大,有什么可摸的!”抓住揩油的爪子,狠狠地甩下去。 严正言辞,君子端芳地纠正。 “不准说脏话,更不允许带上‘妈’字,百善孝为先,为夫生平最恨被人问候母亲了。” 然后若无其事地继续。 这里掐掐,那里捏捏,活脱脱屠户掂量待宰的年猪又涨了几斤肥膘。 “展!熊!飞!” 无辜:“哎。” 气疯了。 “你是不是尝着欺负人很好玩?” 坦坦荡荡。 “是挺乐呵的,夫人现在跟个绿蛤(防和谐)蟆似的,一戳一鼓,一戳一呱。” 截住破风揍过来的重拳,武官迅疾反拧,至其钝痛近乎脱臼。老好人的笑意荡然无存,上位者神情幽深冷厉,不怒自威。 “你是我教出来的,倒反天罡,敢对自己的师傅动手?” “理全被你占!你官大,你了不起!放个屁都是香的!说句话都是圣旨!”伤痛加之炎症的浑浑噩噩,深更半夜不得安眠,崩溃了,“你是男人!你是有权有势的男人!既是父又是夫又是兄,笼罩女人头顶的天,我反犟哪里都是大逆不道、不识好歹!” “撒手!”绝对钳制的外翻拧,越挣越痛,胳膊筋仿佛要撕裂开,“撒手啊,弄疼我了!” 居高临下,静静地看着。 “说对不起,跟丈夫认错。” “关于什么?” “关于所有。” 眸色猩红地瞪了会儿,气喘吁吁,后背缠裹着绷带,上身仅着短短的抹胸,汗湿的长发缕缕黏在皮肤上,狼藉不堪,用力闭了闭眼,隐忍下汹涌的泪意。 发抖的颤音:“对不起,夫君,我不该口吐粗鄙的时候辱骂上婆婆,不该在你摸我的时候拍掉,不该在你欺负我的时候反击……” 绝对威权的钳制终于撒开了。 “你走吧,展昭,快出去吧,增肥的夜宵也吃了,耳洞也依照你的审美扎上了,该心满意足了,赶紧走吧……” 芝兰玉树,丰神俊朗。 猫头疑惑地微歪:“为夫就这么讨人嫌?蓁蓁、子衿她们巴不得本官天天过去浓情蜜意,海誓山盟呢。” 为了浩如烟海的武学典籍,喷香的前程大饼,煎熬得心力憔悴,痛不欲生。 “大人您是我祖宗,求求您,”滚吧,滚吧…… 大人款款地更衣,神定气闲:“今晚留宿正室。” “……” 坐在莹润的矮凳上,脱掉靴子,规整地摆好在床榻前。 千年前的古代武职高官,气韵平和安然,含笑注视着,自然地抽出碧玉钗,拆开漆黑的发冠,搁在案几上。上半部头发仍然用发带松松垮垮地维持着,下半部乌发蓬松地披了下来,整个人显得慵懒且松弛。 栓门闩。 弹指间气劲扑灭烛火。 人畜无害地哄骗。 “别怕,盖着棉被纯睡觉而已,为夫还没那么丧心病狂,对个伤号霸王硬上弓。” “……” “我就摸摸而已,不会进一步做什么的。” “……” “就亲一口,一小口,亲完咱就睡觉觉。” “……” “哎呀,你又不是什么贞节烈女,至于这么瑟缩么,推什么推。” “……” “乖明文,背过去好不好?背过去就不会压到伤口了,为夫保证温柔。” 全然理解丁南乡的恐惧与绝望了。 怀孕打胎损害女人的身体健康,怀孕生产更严重损害女人的健康与寿命。 可是挣脱不开。 官爵阶级压制,性别阶级压制,暴力压制,无论如何都挣脱不掉,咬死了一定要嚼得稀巴碎,通通咽入腹中。 “怎么了,你要去哪儿?”宽厚的肩膀撑起,锦衾滑落至劲瘦的腰身,朦胧的黑暗中,官僚不解地看着一系列动作。 慌里慌张地抱走枕头。 “……我、我打地铺,床归你了,夫君。” 欲求不满地沉默良久,恼火得咬牙切齿,扑面而来的怨愤近乎凝成实质。 “癞皮狗,你跟奸商预言的一模一样,轻浮油滑,毫无交易诚信,只想着吃肉,却不愿意付出任何担当。你以为在怀上我的儿女之前,我会视你为展家人,带你进家学密室?” “不愿意伺候算完,没人强迫你,赶紧收拾包袱滚蛋,船靠岸你就可以走。” “……………………” 第257章 嚣张地拿捏要害,得意地咧开白牙。 “走呀,怎么不走了?” “……” “……吩咐外面给我熬制避孕药,我使出所有技术上你,保你销魂蚀骨,欲仙欲死。大人,卑职愿意做您的地下情妇。”站在对方立场,苦口婆心地劝说,“撞棺殉情的烈女子,为夫守寡,终生不肯再嫁的忠贞孤孀……那么多好人,您值得一位真心痴爱自己的妻子。” 古代官僚轻蔑地撇撇嘴。 “瘦马罢了,她们还不够资格。” 当头一记闷棍,狠狠地愣住,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 “你说什么展昭?” 暗沉沉命令。 “过来。” 拉住手,温暖地握住掌心,静谧地摩挲了会儿,沉思着组织劝慰的词藻。 拽进被窝,搂着压进怀里,深情缱绻地吻了又吻,男人严肃地教诲。 “为什么要做选择,为夫有能力全要,贤妻也要,如花美妾也要。莫要拈风吃醋闹脾气了,夫人,你与她们不同好么?你是唯一,你是特殊的。有容乃大,戒妒戒悍,方为女德妇道……” 第529章 霜天清晨,森林山涧清冷而寂静,泛着缥缈虚幻的雾霰。 全副武装的政黑船队浩浩荡荡地航行,带起碧波万顷,所经线路水匪、盗患退避三舍,尽作了鸟兽散。一些小门户的商船图平安,远远地尾缀在后头,陷空岛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默许了。 高处古猿拽着树藤矫健地游荡,长声鸣叫,声音连续不断,异常凄异,回响在两岸悚峭的石壁间,很久很久才消失。 江上的雾气漫入支开的窗子,室内幽兰清雅地绽放。微光笼罩沉睡的战士,裸露在外的小麦色肌肤毛绒绒,泛着细碎的莹润。 沉迷地打量,侧着身子,指腹悬在虚空中,不作触碰地丈量,每一寸硬邦邦的腱子肉,每一厘骁悍的铜皮铁骨,蕴含着无尽的力量与耐性。 犹如史书记载中,汉武帝时期,原产自大宛国,进贡到中原的汗血宝马,多智,性烈,难驯服。 【大宛马,汗血古共知,青海龙种骨更奇,网丝旧画昔尝见,不意人间今见之。】 【天马出来月氏窟,背为虎纹龙翼骨,嘶青云,振绿发,兰筋权奇走灭没。】 珍稀的汗血宝马睁开了惺忪的睡眼,化成灰也忘不掉的梦魇面孔撞入视野,惊恐得瞳孔骤缩,本能地向里躲退。 转瞬镇定下来,伪装作平和柔驯的假象,任由男人寸寸抚摸。 “还做噩梦么?” 展昭轻柔地问她。 低眉顺眼,老实地点了点头。 “梦到了谁?四哥还是为夫?” 恶意满满。 “亦或者我们俩?” 逗耍地欺身压上。 “说话呀,我喜欢看你有反应,哪怕是愤怒、恐惧,至少鲜活。” 用力推瘟神,软筋散药性在身上,挣不开,反倒招徕了更大力的按实。 “等等……天已亮了,你别白日宣淫……” “这几艘船上属京官最大,哪个敢拿清规戒律管你夫君?一年到头忙死累活,还不准回家的时候放纵放纵了?” 二十七岁之前,趁着人生的黄金时代,好好挥霍,过去了,可就再无如此巅峰了。 “嘘,嘘,”剑身藏艳骨,双眼溢桃花,游刃有余地带着起承转合,捂嘴噤声,“外头有值守的呢,夫人,你也不想被听到的对吧?” 面孔煞白,疼得眼泪快出来了。 好不容易长的血痂全裂开了,后背在凌乱在床笫间磨出缕缕殷红。 歇息着,深重地喘息,依偎到喂胖的小腹,依恋地枕着,痴迷地倾听里面的血脉搏动。 “明文,本官的妻,本官的孽。” “还记得咱们的儿女多么孝顺活泼么?” 精怪怅惘地忆往昔,沉浸在悲伤的情绪中,自顾自地絮絮叨叨,虚空比划了下高度。 “云儿有这么高了,小大人了,跟着他哥哥亦步亦趋,小牛犊一样结实。每次来庄园看望,大老远便兴冲冲跑过来喊爹,一把抱住父亲的腰,竹剑耍得有模有样,一招一式颇具我少年时的风范……” 恨毒地拧了一把肋间软肉。 “你说你怎么那么狠呢?五个娃,母亲肚子里生出来的肉,自己的亲生儿子、亲生闺女,怎么下得了毒手?……” “还记得小霞六岁时给你送的寿辰礼物,亲手绣的安神药囊么?……” “还记得老幺怎么咿呀学语,朝你扑腾着爬,叫妈妈,喝奶奶的么?……” “说话,吱声!” 再次重重地拧了把。 积久隐忍的压抑中烦崩溃了,背过身去,抱头蜷缩了起来,竭尽所能地自我保护,顺带愁得堵耳朵,隔绝精神污染。 “你怎么了?”困惑不解,“闷声哭,哭什么哭,转过来!” 第530章 老天爷啊,你下吊吧,操死我算了。 还是独身自在,还是独身爽。 怎么可以有如此能逼逼赖赖的男人,长篇大论地烦人,没完没了地训诫。 你不听,他还硬把你扒回来,看着你已经愁哭了的脸,粘着你,继续语重心长地叭叭他那张猫嘴。 来道雷轰他一顿,让我清净会儿吧。 我有罪,罪不可恕,贪心不足蛇吞象,吃着碗里的惦记着锅里的,修炼《怀化刀法》《入臻》《太玄诀》还不够,还惦记着武学世家海量的藏书资源。 “服侍夫人沐浴更衣,好生梳洗打扮一番。画淡妆,务必清雅。” “是。”“是。” “船队已入常州地界,风力若足,午前便咱们便到家了。从此刻起,你作温婉的姑娘,不准再作不伦不类的男人装束,没的吓着爹娘,老人家年纪大了,思想守旧。” “……” “我哥迷信道教三清祖师,他要是送你什么丹药你就笑脸收着,但千万别瞎吃,如果热情地引领你去拜什么神像,你就当没听到,牵着丈夫的手,紧跟着丈夫走是了。” “……” “明文。”唤回神。 “……嗯?” “我们之间曲折太多,好不容易步入正轨,别让为夫失望。” “好。” 认真地应。 心花怒放,禁锢地按着两臂搂入怀中,用力地在额头亲了口。 “老歪脖子树可算开窍了,我好爱你如今乖乖的样子啊。” 第531章 常州府,武进县,大湾码头。 船队靠岸,附近早已经被地方行政衙门,提前半日的时间,全方位清场了。 厢兵封锁道路,安保森严,闲杂人等休敢接近,好奇凑热闹的平民百姓尽皆驱逐。长年刺头儿,热衷于越级上访诉冤的苦主,更是被拘留看管得严严实实。 常州一把手知州腾辉、二把手知府黄乾政、三把手通判高岳,经略安抚使昆浩然、提举常平使霍杰…… 大大小小的地方官吏,率领着浩浩荡荡的人马,红、青、蓝、靛,各色云纹禽兽官服穿戴严整,气氛肃穆压抑。 乌纱帽们顶着割人的寒风,诚惶诚恐、毕恭毕敬地久侯着,迎接京官大员的莅临。 豁,这场面,真气派。 难怪世人皆痴狂于科举入仕,攀高入部。 在首都有天子、皇族镇压着,大家低服做小、战战兢兢,忠君爱国地伪装作孙子,回了老家,挺直胸膛,都是圈地盘的龙虎,各做各的山头皇帝,各享受各的滔天权势、骄奢淫靡。 我作女眷装扮,跟在展昭左后方,规规矩矩地低眉顺眼,隐在人群中行走。 邪魅的名伶拖着繁复的华裙,金牡丹抹胸上方,恰到好处地裸露出诱人的锁骨。 怎么说呢,以老饕品美无数的目光评价,单论皮相,魏锦屏在姹紫嫣红的明星玩物群体中,算不得顶级的漂亮。但交际花那股子妩媚成熟的女人味,绝了,活色生香,举手投足间万种风情,惹男人魂牵梦绕。 情妇怀了身孕,东南巨贾跟呵护眼珠子似的,搂着腰,拥在臂弯里慢慢地往下走,生怕磕着碰着哪里。 丁南乡与锦毛鼠肩并肩同行,两人挨得很近,锦毛鼠侧着脸,清俊如白玉的少侠,对挎着麻布包,紧张拘束的平民姑娘,低声安慰着些什么。 他在追求丁南乡。 目前而言,用的还都是温和的常规追法,各种献殷勤,刷存在感,对女方好。 不知道软的行不通以后,会不会用硬的手段。 我想起了与故友曾经的交流。 【去陷空岛,国家的最南端,养老避世。买栋简陋的小院略作修葺,养只捕鼠的猫,养条看家的狗,开垦一小块菜园,种些豆角青菜,一个人过,直到天荒地老。】 【你不打算嫁人,找个依靠?】 【陷空岛欠我人情,有黑(防)社(和谐)会罩着,没有地痞流氓敢寻衅骚扰,家里不需要有男人,我不需要给自己找个奴隶主。】 第258章 【不结婚,不生孩子,老了不能自理了怎么办?】 【久病床前无孝子,老了不能自理了,有孩子下场就能好?就不会作为累赘被抛弃掉,烂得长褥疮、痛不欲生?】 【……】 【有得必有舍,两害相权取其轻,我选择快活几十年,难受最后几个月。相比被剥削着难受一辈子,很划得来。】 【……】 【死是很正常的事,徐先生,我并不感到害怕,老人到了年龄了,到了时候了,自然就走了,就像草春季钻出泥土生长,冬季枯萎凋零,躲不掉,怕也无意思。】 【……】 她很坚定。 她是否也有做梦。 冥冥中,平行宇宙其它同位体的人生选择与遭遇,是否影响到了这个宇宙里? 那个南乡,被“执子之手,白首偕老,海枯石烂,深情不渝”的谎言蒙蔽,嫁给幻想憧憬的爱情,成为男人的附庸物,以为自己从此有了大树荫蔽。 过得并不好,丈夫几年腻歪以后便纳了数房美妾,她为了儿女而忍气吞声,努力维持家庭和和美美的体面假象,佯装作不知道男人在外面豢养的外室,夜夜笙歌,应酬场拈花惹草。 一如封建皇朝时代,其她官太太、贵妇人委曲求全的生活。 放弃独立谋生,受夫权供养,穿金戴银,吃香喝辣,就得忍下精神层面恶心的吞屎感。 值得么? 很想问问那个南乡。 老死前的最后一刻,回首枷锁沉重的一生,悔不悔? 【明文,跑啊,快跑,这些全是坏人!……】 不顾林素洁的劝降勒令,朝疯疯癫癫的精神病人大吼,泪流满面地发出警报,然后,啪!响亮地遭到男人掌掴,孕妇半边脸肿得老高。 不管不顾。 【跑!快跑!不要回头!……】 【明文,跑!……】 【明文,你跟他认错啊!求他给你个痛快!明文你快低头认错吧,别硬骨头了!……】 嘶哑地泣不成声,无力地看着好友被打杀在众目睽睽之下,悲痛欲绝,几乎厥过去。 和风旭日,湛蓝的天穹之下车轿俨然,骏马油光水亮,鞍辔精良华美。 盛世太平,皇朝繁荣兴盛。 律法昭彰清明,四海升平。 “这位是?——” 陪同的地方大员轻声试探。 “我爱人,徐明文。” 御猫道,看了下东南巨贾对待情妇的操作模式,有样学样,学得飞快,牵住女人的手,占据意味十足地拉到身侧,搂住腰间。 “正月里带回家见公婆,办婚宴,拜堂成亲,展昭盛情欢迎诸位前来府上喝喜酒。” 乌泱泱的大小官吏哪个不是老狐狸成精,看着京官的宣示性举动立刻明悟了,忙不迭地溜须拍马,献上祝福词。 “恭喜大人!贺喜大人呐!……” “咱们一定到场,献上贺礼,沾沾大人的福气!……” 第532章 常州展园,又名啸岚山庄,占地近千亩,江南风情的古典园林建筑群,碧瓦朱甍的层楼叠榭间,错落有致地涵养着数不尽的池沼林木、奇珍花卉。 碧波粼粼的湖泊里,静谧地泛游着高雅的黑天鹅、白天鹅。 辽阔的马场里草皮维护精良,小厮、丫鬟捧着汗巾、茶水侍候在边缘,许许多多修习骑射的世族子弟,驾驭着骏马高速地疾驰往来。 教育优秀的年轻后生,文武双全,汗涔涔地拉弓搭箭,飞矢正中靶心,傲然地意气风发,快乐地与兄弟玩笑嬉耍。 繁荣兴盛的大家族,在武进县可谓只手遮天,地方四大世族之首,甚至比县官的辛氏家族更根深势广、能量可怖。 “三房的二堂哥回来了——” “别练了,快先放下手头的杂务,熊飞堂哥好不容易回趟家,咱们快出相去迎!” “不回屋更衣么?”少年犹疑,“如此灰头土脸,汗臭熏人,未免太过失礼……” “啊呀,自家兄弟,又不是外人,穷讲究些什么……” 热情,殷切。 比过年更兴高采烈,期盼得满面通红。 这位堂哥可是个响当当的厉害人物,所有亲戚中属他本事最大,在首都做了实权高官,得圣上恩宠、包相倚重,执掌天下黎民的生杀重器。 这么些年,冠以“展”姓氏的血脉网络,在武进县,乃至于常州范围内,以令人咋舌的恐怖速度延伸、发展。 展氏家族的子弟,乃至于与展氏通婚联姻的家族,占据了武进县所有机关要职,扼制地方政、商、军命脉。名义上仍然是朝廷的,唯赵家皇族马首是瞻,实际上此地已然被经营成了展城。 这其间,京中的高官暗中操盘,不知做了多少推波助澜。每逢年过节,全族聚在一起大摆筵席,美酒交错,阖家美满,长辈们对熊飞堂哥赞不绝口,又敬又怕。 别人家的孩子。 以堂哥为榜样,向堂哥学习。 未来好好出息,给爹娘争口气,让爹娘也如三房般,凭子贵,昂首挺胸,脸面上光彩光彩。 “熊飞!” 思念的亲情在胸腔中炙热地汹涌,男人眸含晶莹,音色低沉沙哑,神情动容。 “哥,我回家晚了,对不起。”愧疚地抱拳作揖,诚恳地深鞠躬,“京中公务繁忙,年后还要开展些大动作,需得安排各部各司提前做好充准备,实在脱不开身。” “不晚,不晚,赶在巫傩节前回来了就好。”理解其辛劳不易,感慨万分。 “什么是巫傩节?” 不着痕迹地扯了扯蔚蓝衣角,轻声地询问。 “东南沿海地带,仅次于春节的隆重节日,祭祖,拜祠堂,奉献五谷、宰杀六畜以敬天祈福,保佑河灾、海灾、疫灾退散。” 未婚夫英武的脸庞微侧,耐心地解释。 “女眷进不了祠堂,这事儿与你无关,吃吃喝喝,放开玩就行了。但男丁,除非客死他乡了,必须赶回来参加。否则名字剔除族谱,死后灵牌不得入宗祠,尸骨不得入祖坟,惩罚作孤魂野鬼,受尽飘零之苦。” “……” 浓郁的封建宗族文化扑面而来,古老且浑厚,压抑且肃穆。 父系社会架构里,以男人为主体,以女人为客体;以男人为人,以女人为附庸男人的物品、下属;以儿子、孙子、叔伯、兄弟……为基本的血缘脉络单位,互相链接,构建起一座守望相助的宏伟建筑。 传统,迷信,礼法纲常森严,互相间凝聚力可怕。 团结起来,汇聚宗族资源共同培育书生、训练武生,械斗、文斗,共同抢水、抢地、建房子、抢女人、抢势,和平时期抢行政衙门里的权,乃至于朝堂里搞站队党争。天下大乱时期,形成割据各地的军,阀藩镇,抢皇位。 “想必这位高挑健硕的姑娘就是……”豪绅员外温文尔雅地考究了片刻,友好地微笑致礼,“你在书信中提到的奇人了。” 陈州名捕,后京畿名捕。 品格不怎么样,奸险若豺狼,双手染满血污,最底层打拼出来的泥腿子,女子功绩竟胜万千男儿。 脂粉堆里的枭雄。 不,她没抹脂粉,与男人一样自由自在地素面朝天。 拢住后腰,捏了捏掌心。 官僚温柔地命令:“乖,叫人,喊大哥。” 福身盈盈行礼,低眉顺眼,从善如流。 “大哥,明文给您拜晚年了。” 注视着,还算满意地颔首。 “婚姻大事,一生一世,千万慎之又慎。确定就是这个了?” “我找不到比她更惊艳的人物了。”展昭沉静如海,平和地低垂着眼睫,“忘不掉。” 低低地恳求。 “家族里肯定查过了,论身世门楣、性情贤淑,这个部下都不是最好的良配,但让我把她放手,我舍不得。” “你从小就很有主见,打定了主意的事,十头牛也拉不回来。兄长从来干涉不了你的决定。” 爱宠幺弟,豪绅宽厚无奈地叹息。 “爹娘正在家里高高兴兴地等着见儿媳呢,礼物都准备好了。盼星星,盼月亮,可算盼到你铁树开花了。一直以来忧心忡忡,还以为你要以身践道,社稷不清、家国不平,终生不染情爱、不成家呢。” 展昭愣住。 “……我的外表,看上去那般地迂直?” 展旭煞有其事,重重地嗯了声。 睿智沉稳,担心地补充,关切地劝谏,眼角鱼尾纹浅浅地漾出。 “现实不是圣贤书,老人说得好,刚极易折呐。” “……” 怪物被逗笑了似的,莞尔愉悦,意味不明地摇了摇头。 地方大小官吏屏息凝神,眼观鼻鼻观心,敬畏如伴虎地谨慎陪侍。华贵车马轿辇如簇,排场壮观,远胜繁星拱卫银月。 万人之上,辉煌的金字塔权力巅峰,富集种种丰硕的社会资源。两世近百年的漫长时间,曾经的理想主义者,被钱权势的大染缸浸泡得暗黑馥郁、芬芳腐靡, 第259章 剑身藏艳骨,厉眸溢桃花。臂弯搂在女人的腰间,自然而然的官僚习气,强势专,制地带着走。 “家里多忧了,哥哥,完全没必要害怕。” 第533章 最初的展昭是什么样的来着? 最初的展昭是南侠。 是青葱单纯的展大人。 为了保护清官的生命安全,自愿戴上鹰犬的沉重枷锁,一腔热血跃入无边无垠的粪海,化为忠心耿耿的护卫。 你逗他下,猫耳朵连带半边脖颈都会染红。 再逗他下,他会恼。 再逗,炸了毛的羞涩大猫落荒而逃。 留下大姑娘小媳妇老婆子暗笑,芳心萌动,烂漫的花开时节,满楼红袖招。 正直善良的青年才俊,嫉恶如仇,对待腐败贪佞的敌人如秋风扫落叶般冷酷无情,对待平民百姓……他从平民百姓中来,回平民百姓中去,如鱼得水,一家亲。 初期皆纯朴。 中后期官僚化、体制化越来越深。 最后完全脱离群众,高高在上。 所谓的威严、神圣、凛然,使人仰望生畏。 “……” 无法形容置身常州展园的冲击,恢宏的古建筑群,层楼叠榭,走鸾飞凤,占地近千亩。 整座山,以及山下广袤的土地全是他们家的。田地里挥着锄头,面朝黄土背朝天,挥汗如雨,密密麻麻劳作的农夫、农妇,全是属于展氏的佃农。 一如盘踞其它地方,为虎、为王、为皇帝的豪贵世族。 最初的展大人,那个二十岁出头的理想主义青年,两袖清风,物欲横流中茕茕独立,比之今日的千万资产丰厚,差不多可以算是个穷鬼。 最初的展大人,绝干不出以权谋私,打压老家其他宗族,扶持壮大亲缘宗族的政治行为。 漫长的时间洪流侵蚀万物,一切都在随着年月的流逝而变化,包括此时此刻自认金坚的道德与信仰。若按圣贤书里的评判标准,越来越堕落得面目全非,若按血肉现实里对成功的评判标准,则是越来越臻于成熟,变得老练、聪明、务实。 二十来岁的展昭是那种稚嫩纯澈。 两世近百年的老者阅历,修炼成如今口蜜腹剑的怪物模样。 倘若人能活两百年、三百年、五百年、千年、万年,那么会成长为何种奇形怪状?还会局限于时代道德、时代法律的桎梏么? 就我个人走过的崎岖长路而言,处世的经验丰厚以后,真就道德灰飞烟灭,无所吊谓了,一切向利益看齐,思想并行为,淬炼得仅剩逐利避害四字而已。 “你在想什么,神态这般恍惚?” 大宅院,移步换景,进入小桥流水的游廊,穿过桃花缤纷的青砖拱门。 十指相扣,轻柔地侧脸询问,耳鬓厮磨。 “……” “……没什么。” 一下子回神,收回遥望远方园景的视线,低眉顺眼,摇了摇头。 “我是你的丈夫,上了你的男人,你不该对我遮遮掩掩。”伤心地压低声,难受地谆谆教诲,“两口子间该无话不谈,亲密无隙。” “……” 自作多情种了,大人。 从未认为您是伴侣,就一获取武学资源的踏板而已。 所受教育不同,根深蒂固的男尊意识形态、不可磨灭的女权意识形态,现代独立女性与封建时代的男性,在精神层面存在厚厚的生殖隔离。 官僚兼大地主。 地方世家,贵族特权阶级。 他变成了符合事物客观发展规律的样子。 “啸岚山庄是汇聚全族之力建起来的,宅院多,住的人也多,亲友间互帮互助,平日里抬头不见低头见,可热闹了。” 絮絮叨叨地叮嘱。 “咱家是三房,等会儿拜过了爹娘,我再带你去大房、二房、四房走动,见见大伯、二伯、四叔家里的兄弟姊妹。” “你要与妯娌好生相处,该叫伯母就叫伯母,该唤小姑子就唤小姑子,葵晴堂姐、彤淼表妹……她们虽然叽叽喳喳有些吵闹,但都是心地很善良的好人。” 地方民俗,聚族而居。 方便战乱动荡时期,抵御外来的匪患、兵患风险。 展昭的爷爷生了四个儿子,展昭的爹排行老三,于是他们家在族里的称呼便是三房。 展父年逾半百,硬朗而略发福,两鬓掺杂着丝丝银白,唇上与下巴留着淡淡的苍青胡茬。封建大家长,宽袍大袖,沉稳、和蔼而暗藏凌厉。 退隐出江湖纷争的高手,精神矍铄,老而强健,单臂抱着七八岁的小孙女,步伐虎虎生风。 岁月不败富养的美人,展母保养得当,雪肤乌发簪着珠翠,戴着最新式的珍珠项链,中年贵妇看着跟三十来岁似的。 高门主母,端庄大气。 葱白的芊芊素手抹着上等的润肤脂,丁点儿干活吃苦的薄茧都没有。黑白分明的美眸清澈健康,跟寻常劳苦百姓的黄浊、血丝、暗沉,天上地下,云泥之别。 展母很美。 大儿媳,展吴氏(咱得尊称嫂子)。 以及展昭大哥豢养的几个妾侍,展林氏、展胡氏……环肥燕瘦,都各有动人风韵。 糕点美食,热茶氤氲。 坐在妯娌女眷里,热络的闲话家常中,没由来地抚摸了下自己的眼角,在右脸颊缓缓地下滑,感受着皮肤的粗糙、疲老。 陌生的自卑情绪隐秘地蔓延上心头,我比她们所有人都风霜,乍一看,百花齐放的莺莺燕燕中,最难看、最不和谐的那个。 若使不明辈分的外人来判断,单凭外貌,饱经沧桑毒打的刑侦捕头比展母更像中老年人。 “……” 展昭图个什么呢? 他性癖那么怪? “你是在熊飞衙门里做事的官差?”惊异得难以置信,心疼不已,“水做的女儿家,该是高高养在闺阁里,父母兄姊娇宠着,娴静无忧地绣花、读书。怎么离经叛道,假装作了男人,去干那等脏活粗活。” “……混口饭吃。” 准婆婆出手相当阔气,赠送了一串银镶翡翠的软镯,轻轻地卷上去袖子,眼帘低垂,亲自为之戴上。 打开手掌,抚摸着触目惊心的陈年疤痕、厚茧,无尽轻柔。 “好孩子,你受委屈了。” “从今往后,再不是孤苦无依的孤女了,咱们有家了,有族亲了。舒坦地过好日子,什么外人都不敢欺负你。” “……………………” 独惯了,我真不适应被人对待这么好。 还是个慈祥的女人,跟现代的母亲相仿温情,惹人肺腑悸动。 “弟妹,莫木讷了,叫娘亲呀。” 紧挨坐在旁边的大儿媳晃了晃胳膊,笑吟吟地提醒新妇。 大府邸里规矩繁冗,吃穿用度,处处阶级森严。妾室簪发的绢花都是绸缎做的,虽然好看,却容易腐坏。这位嫂子身为正妻,用的是金线密织,穿宝石珠子做的。衣裙花团锦簇,明丽艳烈。 “快叫呀。” 善意地催促。 “……娘。” 垂着头,不自在地揪扯着手帕,细若蚊吟。 第534章 一般而言,无论镇、县、州、路、府,每到某处行政区划,想快速弄清楚当地的势力结构,就查五项: 一、当地建房产的商户集团; 二、负责建筑材料的商户集团; 三、当地最贵的青楼,以及花魁、当红名伶是谁包养的二奶; 四、衙门的姓氏班子; 五、驻扎军队的将军姓氏。 弄清楚了这五项,这片地区谁是幕后皇帝,哪个姓氏是幕后皇族,哪几个家族说了算,基本上就心里有谱了。不至于无意中踢到铁板,得罪惹不起的大人物。 连拐,带哄,带骗,带黑(防)社(和谐)会打手暴力镇压管控。 外地的关押着强迫卖,本地的自愿卖。全国通用。 黄不赚钱,以黄为幕布,底下遮掩着的赌、毒才是真正的暴利大头。全国泛滥。 平民百姓一般接触不到,浑浑噩噩劳碌谋生,夜上华灯,老百姓累得睡过去,打鼾的时候,另一个世界才渐渐苏醒。 早晨鸡鸣报晓,老百姓自睡梦中醒来,简单地搪塞两口早饭,急匆匆出去工作。纸醉金迷的世界刚刚拉下帷幕,陷入休整的沉睡。 雷霆灭拐除恶行动,由最高法邸带领,全皇朝展开。我挺好奇,展大人打算怎么处理自己的老家。 略过武进县? 雷霆大,雨点小,小惩常州? 大抵是的,京不扫黄的道理,哪能毁了自个儿的窝。 请求。 “我想去元仙馆看看。” 温声拒绝。 “那种场合不适合带女宾。” 赶忙补充解释。 “不需要你带着,不会麻烦到夫君。” 不赞同地拧眉。 “元仙馆背景雄厚,地方纳税大户,能戈善武,警戒且敏锐。潜入此类龙潭虎穴打探,纵使经验丰富的老捕头,也难保证全须全尾地出来。” 第260章 “逛逛而已,并非恶意搜罗情报找茬。” 长久静默,位高权重的古代高官端详着,神情诡秘莫名,终于轻启贝齿。 “明文,我哥娶的二姨太展林氏,林家在元仙馆有分一杯羹,算是半个产业主人。” “……” 一桶冷水当头浇下,冰寒彻骨,哑火了。忠诚地低垂下脖颈,毕恭毕敬地服从。 “大人,属下明白您的意思了。” 满意至极。 “明日全族男丁跟着长辈去祠堂三跪九叩,参加祭祖仪式,女眷在外面过巫傩节,你陪着母亲、嫂嫂她们,好生逛街游玩。” “是。” 招徕珠帘外侍候的奴仆,取下红木托盘中的精致瓷瓶,拔掉塞子,一股子辛涩的药味儿溢散在空气中。 自然而然地递与。 “……” 脸白了白,没有接。 “乖。” 黑幽幽地盯着。 “……”苦苦哀求。 “……你把软筋散灌得这么勤,我身上难受哇,一丁点儿力气没有,走几步便喘,跟残废了似的。” 维持着递药的动作,气度平和,意志强硬。 “母亲不会武功,嫂嫂、堂姐、表妹她们也都是没有自保之力的弱女子,为夫不敢赌。” “直到现在,你还是不信任我?” “难道侬是个可信的好人么?”猫头微歪,一针见血地反问。 抬手摒退左右,清场,强行灌药的前奏。 “过来。” 步步迫近,沉沉命令。 “……” 摇头。 武力碰撞,擒拿、格挡、玄妙地推掌卸力,练家子之间你来我往,短短几个瞬息间过了十数回合,难分上下。 “娘,熊飞打媳妇啦!娘亲救我!娘亲!……”扯开嗓子,撕心裂肺地向外嚎,“大伯母、二伯母、四婶、嫂嫂、小姑子,快来帮儿媳主持公道啊——” “你!” 哪成想还有这阴招,慌乱了,赶忙来捂嘴。 拔下固定的发钗扔到地上,扯乱盘发,袖子撕碎半截,衣裙扯得狼藉不堪,飞快地往后躲撤。 凝聚起内力在脖颈留下一道淤青的掐痕,努力想些悲伤的事情,酝酿情绪,刺激眼圈迅速泛红,泫然欲泣,极尽弱势可怜的景象。 凄楚无助,声声带泪,表演得声情并茂。 “你是有本事的男人,一家之主,高高在上,心情不好了找出气筒发泄,想怎么打骂伤害便怎么打骂伤害……” “我从小没了父母,无依无靠,受尽欺负,全心全意跟了郎君。千里迢迢远嫁他乡,原以为从此找到了依靠,没成想,没成想,今后还是有受不完的苦……” 信口雌黄,凭空污蔑。 一盆一盆污水接连不断地往身上泼,展昭脸绿了。 攥着软筋散的药瓶,细微地咔咔作响,捏出道道裂痕。 她这是想害他去跪祠堂,遭家法鞭笞啊! “徐!二!狗!” 牙缝里挤出。 “熊飞,住手!” 带着丫鬟随从匆匆赶到,展母、四婶、长嫂……一众女性长辈迈入门槛,撞见的便是孤女被堵在墙角里,自保不能,恐惧地蜷着身子,抬着手臂竭力挡头的可怕情形。 高拔结实的儿子,背影将儿媳的形容遮挡去大半。 “娘……” 沙哑悲戚的哭腔,求助地呼唤。 “好哇你,不肖子孙!长大了,翅膀硬了,为娘从小到大的教导全忘到九霄云外了!” 高门主母,怒不可遏。 “培育你一身好武艺,是让你保护妻儿、保家卫族的!好事不做,好人不当,反倒把功夫用在了自个儿妻妾身上!” 展昭百口莫辩。 “妈,我没有,听儿子解释……” “跪下!” 展母厉声呵斥。 展昭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 “事情不是你以为的那样,你儿媳妇在做戏,她其实表里不一,蛇蝎……” “跪下!” 展母再度厉喝。 “……” 展昭老老实实地跪下了。 一室寂静。 丫鬟小厮屏息凝神,畏惧得大气不敢喘一声。 长嫂带着其她几位难忍同情的妯娌,温柔地安慰着,将角落里的狼狈妇人扶了出来。 “娘亲……”颤音地求情,火上浇油,“别凶他了,夫君平日待我很好的……” 忽然伛偻下腰,痛苦地捂着腹部。 “肚子抽疼……” “莫不是有了,快请大夫来把脉安胎,”嫂子又惊又喜,恨恨地骂,指责小叔子,“举头三尺有神明,对怀了自己骨肉的孕妇动手,遭天谴啊。” 展昭面无表情地捏碎了软筋散的药瓶,灰褐色的药粉混杂着瓷片,片片落到了地板上。 静静地望着禽兽表演。 央求婆婆。 “儿媳……儿媳心慌害怕得厉害……能否换个住处,搬去娘亲的院落里,暂避些时日?” 展母满口应下,拍抚着背脊,歉疚愧怍。“好好好,咱不与他同屋待了,闺女莫怕了,不会再受委屈了。” 随即令下人收拾东西,将准儿媳的生活用品全部打包。 “娘……” 展昭撒娇地拖长腔,焦急地阻拦。 “住口。”展母失望地斥责,养尊处优的贵妇人,难过地恨铁不成钢,眼眶带鼻尖泛起酸红,“你怎么下得了手呢?” “儿子真的没有……” 哑巴吃黄连,有口说不出。 那边禽兽以退为进,怯怯地小小声。 “要不我走吧,婚别结了,本就是卑职高攀了大人,门不当户不对的,倘若联姻一位门当户对、势均力敌的名门闺秀,绝不至于发生如此情形。” 察觉到准儿媳心生惧意,想跑的倾向,展母立时抓紧了手背,轻柔地哄说安慰。 “熊飞打小品行优良,他只是一时糊涂了而已,哪个男人没有犯浑的时候呢?……娘亲罚他去祠堂跪祖宗,好生面壁思过,反省悔改,你且在娘亲院落里住着,安心养胎。” “明天巫傩节,后天咱们便风风光光地拜堂成亲,宴客的婚帖都已经发送出去了,莫耍小性子,床头打架床尾和,两口子过日子,吵吵闹闹再正常不过……” 见好就收,点头附和如小鸡啄米。 “姓徐的,我并没有殴打伤害你,你把话说清楚,证明为夫的清白。” 她学着他的样子,人畜无害地微歪头。 展昭一口银牙几乎咬碎。 “如果我母亲出了什么差错,你走不出武进县,”顿了顿,地方老虎阴森刺骨地威胁,“不会让你轻而易举地死掉,保证让你筋骨寸断,日日月月泡在水牢里,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 第535章 “………………” 所以在展昭眼中,我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 我对维护自己的女人们没有任何恶意,对他妈也好感颇高。被夫权管束得太狠了,想要回些自由而已。 他为什么会猜疑,我可能对他的女性亲属下毒手。 自我感觉还算良好,在旁人眼中,却竟是凶残的恶棍么? 软筋散停止灌服以后,恢复了龙精虎猛,隐匿潜行,随心所欲地到处逛,隐在暗处,高高的上帝视角观察人间百态。 啸岚山庄,民间俗谓展园。 展园中住着人口兴旺的大家族,男人或者在州衙、县衙中为官做吏,或者在厢兵部队中做军官,再或者经商开铺子,再或者经营广阔的土地田产。 男主外,女主内。 妻子从门当户对的政商世族中联姻而来,负责生儿育女,伺候丈夫、公婆、长辈的衣食起居,管理奴仆丫鬟,打理上上下下的冗杂家务。 外加夫人外交,参加各种茶会、诗社、赏花宴,经营与其他豪门世族的阔太太、千金小姐的友谊关系。 经常聚在一起打牌; 派奴仆把戏班子喊进家里,一起欣赏艺术表演; 一起做美容; 一起做发型; 互相攀比精美昂贵的绣鞋,讨论把脚缠得更小的经验; 结伴购物,乘坐宽敞的三骑大马车,去珑凰阁挑选新出的首饰; 去鎏兰居尝试上等的暗香脂粉,专人伺候着,涂画流行的妆容; 私人高订,最好的裁缝师傅,裁剪修身漂亮的衣裙…… 哪家遇到什么棘手事需要帮忙,官司纠纷也好,给小辈安插铁饭碗职位也罢,抑或者镇压反抗的百姓……互相间打个招呼,再回家跟父亲/丈夫/儿子/兄弟/叔伯知会声,没有解决不了的。 县范围内的官太太社交圈,州范围内的官太太社交圈,形成了某种意义上的女性权力集团。 有权有势有钱的男人,除了阳痿不行的、断袖之癖的,无一例外都豢养年轻貌美的妾室、外室,作为发泄欲望的娱乐宠物。抑或者向下联姻,任由弱小的地方家族把女儿上供进来,攀龙附凤,借无孔不入的小家族武力,巩固对基层的统治。 第261章 在现代女性的婚姻观,男人如牙刷,不可与她人共用。丈夫与其她女性发生肉体关系即为出轨,不可饶恕,难以忍受。必须离婚,分割财产,争夺孩子的抚养权。 但古代皇朝,这些女人,我没看到她们多么难受。对独占交配权没有执念,更在乎团队整体的建设,类似狮群、狼群的结构,家庭氛围其乐融融。 不是很能理解。 入世越深,观察到的,无法理解但又客观存在的狰狞社会现象越多。 纠结,脑仁疼。 封建后宫制度,一妻多妾+外室+嫖,我大抵明白,在高官的设想中,他给我划定的位置,我该干的事,想让我成为的贤惠样子。 接受么? 展园中的女性过得都很优渥,舒适享受。 “……” 呸。 同样本事牛逼,开后宫的为什么不能是我? 既然口口声声爱我,非我做伴侣,海枯石烂,痴情不渝。那么为什么不能是他退出事业,回归家庭,我养着他,封他做“正妻”,他帮我管后宅风情各异的美男子,打理家务,柔顺体贴地伺候我、讨好我开心。 他那么美貌,那么棒,上等尤物,废掉武功卖到黑市里,价值千金的极品红玉男郎。跟了老子,忠贞服从,老子保证让他吃香喝辣,锦衣玉食,恩爱疼宠他一辈子。 第536章 恢复武功,作男装,去了元仙馆暗访,调查民情。和及仙,和莆登,和皇朝其它地区的妓院没什么区别,锁在性剥削的囚笼里,红颜命比纸更薄。 幼小的雏妓八九岁,大的三四十岁,纯卖肉的占据大多数,价格便宜。唱歌跳舞卖艺加卖肉的稀缺点,贵些。 货源大抵分为四种: 一种是,贫苦人家为了给儿子、孙子娶妻、盖房子等繁衍刚需,不得已向大地主、钱庄等机构借贷款,利滚利,还不起,被迫把女儿、孙女卖进来换钱。 第二种是,外地女性听说常州富庶发达,憧憬地过来务工,结果被骗进楼中,从此陷入黑暗的地下泥沼,再也出不去。 第三种是,本地的一些穷苦女子,生活无以为继,日子实在过不下去了,踩着粉碎的尊严,自愿进来混口饭吃。从此沦为社会边缘人士,过街老鼠人人喊打,没有把她们当人的,视为恶臭的垃圾。 第四种是,拐子团伙卖进来的女性、少年,天南海北的口音都有。骗、掳、迷药弄晕、光明正大地抢……种种手段,五花八门。从原本的籍贯地消失,流入奴隶买卖黑市,便意味着你从地球上消失了。 所谓花魁者,需得才貌双绝,智商情商俱高。一将功成万骨枯,底下堆积着千千万万普通相貌的妓女,死不瞑目的尸骸。 无产阶级,被剥削的烟花女子,艳称瘦马,千人骑万人枕,社会地位低贱如污泥。 无论多么多么红,被玩死了,或者染性病、肝病、肺病了,都是破草席子一卷扔乱葬岗,任由蛇虫鼠蚁撕咬噬食。 烟花生命,美则美矣; 刹那绚烂,转瞬即逝。 还不如老爷喂熟的一只鹦鹉,少爷牵着的宠物狗,阔太太怀里抱着的名贵白猫。 如同机器例行记录的程序,以备未来可能发生的“奇迹”、“沉冤昭雪”、“正义虽迟但到”。公门数载浮沉,经历得太多了,实在已经麻木不仁了,很难再产生情绪波澜。 这世界有一片水面,水面之上岁月静好,浮露着晶莹漂亮的一角雪白。 如果在深夜里,放任自己下潜探索,就会看见海水里嶙峋的巨大冰山,幽蓝的漩涡,以及在漩涡里扭动的和自己相似的生物,就像是黑暗的俘虏、欲望的伥鬼。 你越是凝视久了它们,到第二天清晨的时候,就越觉得连阳光都像是一种假象,它驱散不了直面过那个世界后,全身感受到的冰凉。 我当初为什么选择干这行。 为什么要将自己千刀万剐,精神凌迟。 第537章 跑外勤的老刑侦皆精通易容变装,换下绸缎衣裳,解下腰间玉佩,拆掉昂贵张扬的发冠,撕掉山羊胡,种种家伙什装在包袱里。 夜行衣,从头到脚包裹得严严实实,只在眼部露出一条缝隙,飞檐走壁,鹰隼般徜徉在风中疾驰。 底下的人间,琼楼玉宇与贫穷苦难交织,歌舞升平与桥洞冻死骨并存。万家灯火,辉煌迷离,无边无垠的繁星坠落在土地里闪烁。 巫傩节。 傩读nuo,二声,意为“惊驱疫厉之鬼,人避其难”。 一种远古民俗,最早可追溯到殷商,起源于科学蒙昧时期,人类弱小,对自然宏伟巨力的敬畏崇拜,图腾崇拜,以及巫术迷信。 延至今日,赵宋皇朝,全国范围内,各州、各府、各路,仍以传统文化的形态存留于民间。 我原先在西南当差,那地儿穷,还他妈多民族混杂,老械斗掐架,经常爆发严重的流血治安事件。 生存资源贫瘠的恶劣环境里,傩文化的宗教色彩相当浓烈。共同的精神信仰、威权崇拜虽然虚假,经不起逻辑推敲、纯粹理性批判,但确是个体生命的精神锚点、集体凝聚力的源泉,各部族尊者施行统治的必需工具。 那边的傩舞又称鬼戏,十里不同风,百里不同俗,各个村庄、寨子、乡、县,有各自的特点。文明些的,穿戴着大头彩漆神偶,对着熊熊燃烧的篝火跳; 野蛮些的,巫师身上挂着死人骷髅头招魂儿。 东南沿海这边不知道会是何种习俗。 …… 红灯区夜间经营,回来时已经很晚了,翻墙入户,避开巡逻的护院队伍、暗处的岗哨。真气雄厚,轻功超绝,连狗窝里趴着打盹的狼犬也没有惊动。 贵族山庄园林,安保森严,要在以前,我是不绝敢这么高来高去的。身手粗劣,很容易碰着瓦砾、踩碎了枯枝什么的,触动警戒,被包围拿下。 但现在么…… 有志者,事竟成,破釜沉舟,百二秦关终属楚; 苦心人,天不负,卧薪尝胆,三千越甲可吞吴。 日日月月年年,持之以恒地勤学苦练,说实话,连我自己,都已经摸不太清如今武功达到何种成就,在朝廷、江湖中算什么水平了。 只感觉身轻如燕,刀锋势如破竹,握拳间洪波万里的力量充盈感,对于一切都游刃有余,镇定泰然。 杀锦毛鼠不成问题。 捏死三个蒋畜生绰绰有余。 干掉展昭…… 本能地抵触,不敢往那方面思考。展昭不止是展昭,他是受芸芸众生顶礼膜拜的男性神明,是某种巍峨的社会符号,我所知全部世界的武力值天花板,不可逾越的天堑。 “……” 洗洗睡吧,梦里什么都有。 甭异想天开了,现实中真惹毛了展昭,那能有我好果子吃?不定得挨多惨烈的毒打。 …… 半夜潜回屋,困得实在不行了,眼皮子沉甸甸的,草草洗漱便钻被窝了。 虽然睡眠时间严重不足,但根深蒂固的生物钟还是在寅时二刻左右,唤醒了人脑。起来练功、读书,束胸绑紧胸部避免晃荡,穿上三层衣服,里层吸汗,中层保温,外层挡寒风,雷打不动地出去跑步。 正月里,昼短夜长,太阳升起极晚。寅时二刻,凌晨四点钟,外面竟然亮如白昼。 草木稀疏的开阔地带,石灰粉圈画的特定区域里,无数男女老少,垂着脸,孝顺地跪在地上,沉默不语地烧纸钱。现场又熏又热,摇曳的火光映照着每个人的面孔晦暗不清。 大型转账现场,阳界的生者,向冥界的亡者汇款,确保逝去的老人、亲属在另一边过得好,吃饱穿暖。并且手里有余钱润滑关节,不至于被鬼差为难。 烧假钞、金元宝、银元宝、纸艺马车、纸艺房子、彩绘的金童玉女……阴风携卷着轻飘飘的飞灰,在空中形成壮观的火星旋涡,仿佛祖先显灵。 地方衙门如临大敌,生怕点着了树木、民宅,引发火灾,闹出人命死伤、财产损失。 一个个哈欠连天的官兵,着厚实的冬季制服,被烟熏得满眼生理泪水,值守在最外围。坐在小马扎上,呆呆地盯着白色石灰圈里的百姓烧,百无聊赖,时不时与旁边的战友交头接耳些什么。 灭火的木桶、水管、水囊……一应消防器材摆在驴拉板车上,严阵以待。 “黑灯瞎火的,姑娘怎么起来了?夫人特意吩咐过,让下人们静悄悄的,不要搅扰了姑娘休息。” 水灵灵的婢子拎着裙摆,莲步细碎,殷切地小跑过来。 “您是外地新媳,想来不适应咱们县子早起烧钱,迎神的风俗。” “迎神?” “呶,”十来岁的小家奴,天真烂漫,兴高采烈,脸蛋被火光烤得红扑扑,指往北边的方向,“海神娘娘来了。” 四条膀大腰圆的壮汉,赤裸着上身,戴着渔民的斗笠遮挡去大半面孔,扛着华美的轿辇,后头有狗撵似的,狂奔过长街。 第262章 呼啸而来,呼啸而去,带起飞灰无数,火星如流萤飘散。 跑得太快了,没来得及看清,惊鸿一瞥,模模糊糊,似乎是座头戴冕旈、身着赤色霞帔、手执如意的木雕神像。 “妈祖!……” “妈祖来了!……” “妈祖救苦救难,保佑风调雨顺,岁岁平安!……” 人群沸腾地欢呼。 脑袋里轰的一声炸开了。 高门主母带着保镖随从走过来,家长里短,和蔼地聊天:“闺女生于西南土乡,知道海神娘娘,妈祖的伟岸事迹么?” “……” 怎么可能不知道。 我是广州人啊,直到千年后的现代中国,东南沿海许多省份仍在信仰,海神娘娘庙香火鼎盛不衰。 妈祖,原名林默,北宋建隆元年生人,出身于沿海都巡检官家,熟习水性,擅驾船、挽缆,组织队伍巡游于岛屿之间,常于颠风巨浪中救助遇险的船舶,打捞落海的渔民。 善良勇敢,助人为乐,一生挽救生命无数。年仅28岁,身亡于救人时的触礁倾覆。 死后被民间供奉为神灵,无论入江河,还是出海远洋,都得先拜妈祖。据说遇见风浪求妈祖三次,就会脱险。哪怕陷空岛那种血污的黑(防和谐)道巨贾集团,也在福船里专门设一间舱室,供奉着海神娘娘的神威宝相,以求财运亨通、生命平安。 “医圣来了!……” “医圣张天尊!……” 起早贪黑,等着迎神,街道两边挤满了围观的年轻人、老人、小孩,黑天照得像白天,锣鼓喧天,热闹喜庆。 又是四条戴着斗笠的赤膊大汉,扛着轿辇,抬着神祇狂奔地跑过,后头鞭炮噼里啪啦地响。 展昭他妈一边烧纸钱,一边文雅温吞地跟我解释。 “张真人,张仲景。” “东汉末年的大夫,医德高尚,悬壶济世,解救贫苦人的病痛和困苦。深耕医理,写出了传世巨著《伤寒杂病论》。大瘟疫期间,要么灭门,要么灭族,甚至化为死城,亡者数十万,生灵涂炭。他带人研究出了方子,停止了疫灾。” 有幸读过《伤寒杂病论》,囫囵吞枣,感觉张大夫挺愤世嫉俗的,锋芒毕露,激烈抨击了疫情期间,医馆吃人血馒头,郎中乱开药,敷衍糊弄穷苦百姓,榨取血汗钱的广泛社会现象。 之后的时间,陆陆续续,又抬轿跑过去了几位神袛,治水的大禹、搞教育的孔子、死守城池以身殉国的武将……都是历史上曾经真实存在的凡人。 历尽磨练,坚韧地苦修,为社会做出大贡献。死后百姓感念其恩德,为其建庙奉祀,供奉香火瓜果,化为信仰中的神明,以代代耳濡目染,学习其珍贵的品德,传承其可歌可泣的精神。 看样子,这边的风气对凭空虚构的神仙不感冒。 第538章 仅次于春节的隆重节日,迎神、祭祖、做法祈求五谷丰登,正月二十二,巫傩节从凌晨开始过,一直持续到傍晚,局部地区范围内,全民狂欢。 展昭他娘亲真的是相当有魅力的一位封建女性,男尊皇朝,对女性要求的所有利他属性,她都具备。 贤惠,温平,柔婉顺从,不妒不怨不怒,善解人意,体贴包容,精致端庄,好看。 有能力但又不会僭越丈夫的权威,忠诚的辅佐角色,绰绰约约地半隐在男人背后,无私伟大地奉献。 如果我是她的丈夫,或者她的儿子,一定也爱她爱得不可自拔。 “莫怕。” 明眸皓齿,贵妇人笑盈盈。 祭拜烧纸钱的时候,火焰老爱飘向人,漩涡里飞灰迷离,场地里又熏又热,跟烘腊肉似的。 怕被烫到,下意识地退后躲避。 “故人轻抚今人眉,为伊散去半生灾。这是阴阳相隔的亲人,在向你诉说思念,怎么会伤到你。” “……” 狠狠地愣住了。 保镖虎视眈眈地盯着我的一举一动,大堆练家子真刀实枪地护卫在展母身边,不知道疑心病严重的司法高官,给他们下达了什么命令。 写包,过节用的那种黄冥纸,里面装的有假钞,金元宝、银元宝,然后封起来,就是包了。 给去世的亲人发快递,依照固定的格式,譬如显祖考、显祖妣、干支年份,填写收件人的详细信息,好准确地送到他/她手上,避免丢失在地府的邮政系统里。 年轻人不知道家里过世的长辈,老一辈的会在旁边传授你怎么写,自然而然的,就说到原来的事了。 参与整个写包的过程,了解到自己的姓氏家族,在过去一百年,发生在每个人身上的故事,谋生争斗、悲欢离合、战乱漂泊……比这世界上的所有文学名著都更精彩。因为口头语言简单粗暴,无词藻修饰美化的纯粹纪实。 展昭大哥,展旭,字承宇。 “承宇查出了你的父母双亲,虽然……”顿了顿,委婉地劝道,“但到底有生恩在,写一写,封个包烧给她吧。” 孙招娣,西南宜州葵县人士,底层妓女,窑子里的暗娼,卖肉时避孕措施没做好,意外有了女儿,取名多福。养了五六年,孩子大了实在留不住了,求恩客带出去,送到戏班子里学个谋生的手艺,混口稀饭吃。 几十年就已经病逝了,死时年仅十九岁,花柳病、肺病,被鸨母扔到破庙,化作了枯骨。 心心念的女儿也没保住,戏班子觉得根骨不行,不是块唱曲儿的料,赶出去,饿死在了冰天雪地里,醒过来了现代的徐明文。 虽然怜悯,但到底没相处过,我对这具躯壳的母亲没有任何情感,甚至无法抑制地歧视、鄙夷。我有自己的父母双亲,清清白白的好人。 展昭他哥手腕厉害啊,当事人都难弄清楚的陈年旧事,他们耗费大量人力、财力、时间,查了个底朝天。 对于即将嫁入进来的新成员,慎之又慎,大抵祖上八代都摸得清清楚楚了。 “好丫头,你与熊飞之间,你们是否……发生过什么不愉快的事?”小心翼翼,斟酌着试探。 做母亲的,如同生长着触须,对于孩子的不对劲相当敏感,果然察觉出来了。 “他仿佛压抑着很重的心事,强颜欢笑,待人接物竭力表现得正常,以抚慰父母,安定族亲。” “妻子、丈夫,一生一世厮守的伴侣,在常理,本该心意相通,相濡以沫。可是你们俩口子之间……” “娘。” 怪物的声音突然从后方传出,打断了婆媳磨合共处。 “你过来。” 视线如利箭,死死地钉着我。 “……………………” 他看上去好似下一刻就要褪去温良的人皮假象,獠牙毕露,咀嚼仇敌的血肉。 牵住手,十指相扣,亲密地挨站在一起。 “妈,我没事,公务繁冗,官场应酬多,有点累了而已。回家戒酒戒荤,好好放松,几日便修养过来了。”孝顺地哄说,人高马大的好大儿,安安静静、乖乖巧巧地笑,清澈得不可思议。 低柔地压着嗓子。 “你和父亲不是一直埋怨儿子太晚成婚么?儿子这就给你们生几个冰雪聪明的孙子孙女出来,到处跑,叽叽喳喳,让你们高兴满意。” “六个。” 强调。 “六个,一定多子多福,子孙成荫。” 六他妈了个头,想弄死老子么,圈里的老母猪,不停地生育,健康、寿命损耗得灰飞烟灭。 “娘你们这边继续,”暗暗发力,攥得手生疼,生拉硬拽着离开,“我带着明文逛,带她见识见识咱们当地的大傩巡游,给西南土老帽开开眼界。” 展母神情深深地忧虑。 “……顾好自己,要高兴。” “嗯。”应声。 想起了什么,又絮絮地叮嘱。 “莫忘了其她几位,让人姑娘家没名没分地跟你,不太好。” “嗯,儿子一定安顿妥善。” 第539章 “你这是何苦呢?” 我问展昭。 “自己不难受么?” 他跟聋了似的,只是一昧地牵着手往前走。 旭日徐徐东升,天际边连绵不绝的云彩晕染得金黄瑰丽。万物复苏,灌木丛沾染着晶莹的白露,迎春花嫣然明媚。 “要不……” 强硬地打断。 “瀚文阁里藏书万卷,其中不乏一些失传已久的孤本。上等的武学秘籍,不亚于《商君书》《鬼谷子》之于儒生,学到了,便进入了另一方境界,未曾修习,则永远井中蛙,原地踏步,困在方寸间。” 情场老手黑幽幽地钉着,贴到耳畔,甜蜜暧昧地勾引。 “想不想要呀?” “……” “想要就听话,让你做什么你就做什么。让你往东就不准向西挪半步,让你吃米饭就甭夹菜。收拾家务,孝顺公婆,相夫教子,本本分分做个娴静寡语的好娘子。” 第263章 温驯地低眉顺眼,不再出声了。 男人嘴唇蜻蜓点水地划过脸颊,握着后肩,凝视了会儿,亲了亲额头。 “穿这身短打,这么早起来跑步,肚子还是饿着的吧?来,为夫带你去吃东西。” 路边饭馆里慢慢地用完了瘦肉粥、包子、小菜,然后汇入人声鼎沸的古代民俗狂欢。 轻云薄霭,雾气濛濛,各种具象化的妖、怪、神、鬼、精、魔、仙,模糊地涌动,庄严且惊人。 来自远古的厚重感,铺天盖地碾压凡人的认知,神魂颠倒,目瞪神迷。 苍龙连蜷于左,白虎猛据于右,朱雀奋翼于前,灵龟圈脊于后。 九尾狐发出模仿婴儿哭声的怪啼。 五彩斑斓的凤凰比翼双飞,缤纷地播撒祥瑞,象征天下安宁、社稷昌盛。 妖力强大的水麒麟聆听天命,化为王者的坐骑,全身麟甲泛着莹润的墨绿光泽,茂密的鬃毛在风中猎猎飘扬。 边舞,边跳跃着行进,嘈杂的锣鼓鞭炮声中,发出震耳欲聋的咆哮,大地仿佛为之颤动。 坚定的唯物主义者,理智上知道这些都是假的,无数双人腿露在底下,专业的艺术家隐藏在里面,支撑着庞大的圣兽躯壳,进行精湛的表演,呈现蛮荒恢宏的东方神话。 然而身处其中,视听效果何等的震撼,认知控制不住地动摇,寒毛悚立,鸡皮疙瘩层层地往外冒。 神秘。 奇诡。 怪诞。 幽深的未知带来强烈的敬畏。 源远流长的五千年历史传承,深厚的文化底蕴,筑造亦虚亦实、亦幻亦真的魔幻感。 《论语·述而》中忌讳地训诫,子不语怪力乱神。可是世间真的没有修炼成精的生命么?有没有可能它们就隐藏在身边,人妖神混居,只是我们看不透,也意识不到。 我在想什么天马行空,脑子乱掉了吧。 “提防着些。”展昭忽然滞步稍停,把女伴拢进了路里面,护住,“缺大德的玩意儿要来了。” 鞭炮燃完,释放粉的、白的烟雾,颇有一番神仙下凡,踏云而来的意境。 结果缭绕仙幻中,毫无预兆地冲出一堆阴森森的大头神偶。大大的黑脸、血煞不详的红毛,跟阎罗殿里的鬼兵似的,矫健地连跳带窜,提着刑具,直直地朝围观百姓冲来。 吓得人群心脏骤停,惊叫着逃散,家长怀里抱着的小孩嗷嗷地哭。 “……” 卧了个大槽! 肌肉反应,猛后撤,作出应战的防御架势,紧紧地握住了刀柄,左右双兵俱出鞘半寸。 神偶里面的小伙子,很满意给人民群众制造出的“惊喜”效果,皮这一下开心极了,乐颠乐颠地又跑了回去。 展昭幸灾乐祸地笑眯眯,快活极了。因为自己落过水,所以要把别人也踹海里,使同样尝尝落汤鸡的狼狈滋味。 “狗毛吓炸了吧,心肝肉。”情深似海,拢进臂弯里,抚慰地摸后脑勺。 瞅着魂不附体的后怕模样,嘴角弧度越发扩大,视线穿过骂骂咧咧的人群,放空得有些渺远。 轻柔地回忆。 “那些讨厌家伙是为夫小时候的噩梦,每次看到那张红毛黑脸,都觉得很诡异,瘆得慌。” “有一次游神,我哥带着我静静地站在远处看,隔着几丈的距离,不远不近,突然间有个混账加速朝我们小娃娃冲过来,龇牙咧嘴,张牙舞爪,吓得我哥抱起我拔腿就跑,躲进家里死死地把门按着。” 顿了顿,官僚俊脸微沉,不爽地压低声,自言自语。“长大了越想越气,多少年的阴影。” “……感同身受。” 吐出口浊息,咬牙切齿地附和。 现在无比火大,望着那些得意洋洋远去的矮粗阴神,真他妈想追上去,按头暴打。 算了,入乡随俗,入乡随俗。 第540章 秀甄河蜿蜒如碧玉带,缠缠绵绵,包裹着繁荣广袤的县域。水路两岸楼宅林立,民居密集。 由于巫傩节当天,携家带口出来玩的人实在太多了,摩肩接踵,万人空巷。衙门官吏为了防止发生大型踩踏事故,提前与厢兵部队联防,抽调了五个营,约两千六百位现役军人,帮助维持治安,有意识地控制每片区域内的人群密度。 这种一年一度,宗族团聚的特殊节日,个体间一旦发生矛盾摩擦,冲动打起来了,很容易事态扩大化,蔓延成家与家,甚至族与族之间的械斗冲突。 因此各部门的神经都绷得极紧,不允许光膀子的大汉上街,不允许拎着酒上街,不允许醉醺醺,不允许妇人吵架。 稍微露出点寻衅滋事的苗头,附近值岗的衙役、军人,立刻扑过来强人锁男,五花大绑,押送走。 加重处罚,直接送上班房里的后悔椅,重打三十大板扔监狱,关上半月洗心革面,家属交够钱才能领走。 霓为衣兮风为马,云之君兮纷纷而来下。 虎鼓瑟兮鸾回车,仙之人兮列如麻。 船队缓缓地穿过密集的民坊区,在内河平静的水面上带起碧波万顷。敬天请神宝船,七条,首尾用玄铁锁链相接。 为首领航的船舶承载着世界上最大的陆生动物,亚洲象,肩高逾四米,重达五吨,通体灰褐色,脚掌宽厚,四肢粗壮堪比佛庙里的顶梁柱。 巨大的象头两侧长有蒲扇状的大耳朵,粗长的象鼻柔软富有弹性。稀疏的浅灰毛发,掩盖不掉丑陋的、被人为锯掉的象牙根部。 人站在象脚下,渺小犹如蝼蚁。 象背上铺着花纹繁复的朱红毯子,明黄的流苏宛若万条柳丝绦,服帖地下垂,把野性的生命装饰得奢靡高贵。 铁链捆绑,驮着一座华美的飞檐六角亭,亭中供奉着武财神关帝爷,相貌堂堂,竖执青龙偃月刀,威风凛凛,义薄云天。 后方第二条船是座锦绣画舫,分上下两层。 下层,微风吹拂纱幔,乐师团队隐在里间,恢宏地敲编钟伴奏,以凡间妙音助涨神威。 上层,二郎神的师兄,白鹤童子手持玉葫芦,正气浩然地引路; 青面拎叉的损将军嫉恶如仇,凶狠嗜杀; 红面的增将军慈悲为怀,钳制损将军,防止错杀好鬼。 增损二将率领着黑白脸的虎爷、血淋淋的刑具爷……一众地府部下,例行公务,巡视人间太平,看看是否有宵小作孽。 东南沿海州、县、乡,民间默认驱鬼辟邪最厉害的阴神。 街头巷尾,童谣里唱得生动形象: 【头顶三柱问路香,】 【脚踏大禹七星罡。】 【天回地转覆六甲,】 【诛邪屠祟震四方。】 第三条船承载着金刚怒目,伏魔降妖。 第四条船承载着菩萨低眉,悲天悯人。 第五条…… 第六条…… 第七条…… 密密麻麻的楼邸高宅遮天蔽日,白色墙皮脱落,墙体爬满了潮湿的青苔、霉菌,斑驳陈旧。 两岸民众千千万,每家每户俱作了虔诚且静默的信徒,屏息凝神地敬仰,目醉神迷地沉浸在佳境中,时间的流逝在此放缓、变慢。 巫、道、佛,明争暗斗,三足鼎立抗衡,互相促进成就。浓厚的宗教文化与富庶的经济相融合,孕育出了如此空灵奇诡的宏大盛景。 震撼人心,浓墨重彩地刻入脑海深处,到老、到死也忘不掉。 “……” 然而不知怎的,身为华夏儿女自豪之余,却又莫名地滋生出了些悲凉孤独的情绪。 漫天神佛也保佑不了世人,磕头、烧香、上供香火钱,俱是吞食精神鸦片,饮鸩止渴。纵使场面繁复宏大,满城飞花热闹,也掩盖不了内里的空洞、虚无。 想起了那些堆砌数箱,永无用武之地的笔录记载。 想起了那些苦难绝望的面庞,一张张,有男有女,有老有少,有良民,有娼妓,有劳工,有奴隶。 漫长公职生涯,目睹过的、耳闻过的、甚至经手办理过的,计不清的冤沉七尺、灰飞烟灭、司法腐败。 高度发达的经济与封建陈腐的人文陋习混在一起。巍巍皇朝,大国鼎盛,可恨这片我愿为之抛头颅洒热血的亲爱土地,是富强者的天堂,贫弱者的鬼域。 第541章 “每年的正月二十二,从小看到大,每次仍然很冲击,像许许多多璀璨瑰丽的梦拼凑在一起,目不暇接,眩晕。” 身旁的男人低缓地说。 “这里是我的家,孕育、滋养我长大的土地。高官厚禄,有了能力以后,我尽可能地给予朝堂政策扶持,促进繁荣富庶,使这里的人们生活得更好,土地更肥沃。” “喜欢为夫经营的常州么,二狗?” 真挚地分享快乐,谦逊君子难掩自豪之情,满城飞花,烂漫地淋在人间,零星几瓣飘落在他的肩头。 阳光下,白皙的侧脸微微发光,宛若一座神明。 第264章 我问神明:“雷霆灭拐,全国缉黑。大人打算怎么处理常州?怎么处理老家县子?” “你与热闹的景象格格不入。”领导考究着我的神态,细微地察觉到了端倪,遗传了他那对于情绪波动极为敏感的母亲,“难受?为什么?” “大人知道水泽之下的事物。” 湖光山色,接天莲叶无穷碧,映日荷花别样红,万般欣欣向荣。 水泽之下,污黑的淤泥厚得掘不到底,骸骨累累,冤魂浮沉着,暗暗嗟息。 “发展必然伴随着腐败。”成熟的京官答,“哪里都有底层,总有人要被碾碎,总有人要被抛弃,总有人要以细弱脊梁承担万千重量,避免不了。” “……” 用力闭上了眼,痛郁地无可奈何。 温温柔柔的仁厚人儿,体贴地安慰。 “抱歉,本官的罪过,太难听了。或许这套美化过的说辞可以使你好受些: 死去的血肉化作丰厚的养分,泥土变得更加肥沃,供养其上的森林,随年月愈发蓬勃华茂。” “……” “……” 撇开了头,望东边的舞狮表演。金镀眼睛银作齿,阔口大鼻,大量的布条缝合作茂密的狮毛,龙腾虎跃,喜庆吉祥。 明黄狮子、玄紫狮子追逐打闹着缠斗,锣鼓喧嚣,叫好声阵阵。 “明文,你总是如此,莫名地不吱声,不理人了,叫人猜。” 埋怨地嘟嘟囔囔。 “哪天耐性耗尽,毛了,拿两根凿子、锤子,把你脑壳砸开,痛痛快快地钻研钻研,里面究竟装藏着什么红红白白,奇思怪想。” “并非不理人,而是哑口无言。”背对着未婚夫,竭力佯装平静,维持声音平稳,“你是对的,在你的位置上。” 位置不同,高度不同,视野不同。 他是官,我是吏。 他是司法重器,我是办案捕快,司法重器内部的零件。 他管理的是宏观的稳定,我面对的是具体的苦难案例。 有一天我也会变成他。 我一定要变成他。 高高在上,权贵阶层。 底层的人民如牛马猪狗,人怎么会共情牛马猪狗呢?都不是一个物种了。牛马猪狗,那是驮货苦力、杀来吃的肉食。 “二公子——” 挤过熙熙攘攘的人流,年轻的家奴跑过来,点头哈腰地恭请官僚。 “时辰到了,山庄里在集合,您得跟着队伍去宗祠了。” 展昭神情顿时肃穆。 “好,我马上就来。” “明文,你……” 松开了牵在一起的手。 好奇。 “夫君,我能跟着去看看么?开开眼界。” 未经思考脱口而出,斩钉截铁地拒绝,严厉地呵斥:“胡闹!哪有女人进祠堂的,倒反天罡,成何体统!” “……” 撞上了一堵无形的墙,重重地摔了回来。 跟着奴仆匆匆离去几步,又不放心地折返。 “别试图偷溜进去,被发现了,纵使为夫也难保你。”严肃非常,认真地警告,“你是无根浮萍,无家无族,不晓得这方面的利害。宗祠那等境界,女人进去只有一种情况——跟奸夫一起押进去浸猪笼,活着进,死着出。” 第542章 暴力即权力,不具备暴力就不具备权力。话语权、决策权、资源分配权、资源索要权……方方面面,都随之灰飞烟灭。 为了好听,文人们将“暴力”二字美化,变成了所谓的“武力”。 使用攻击性语言,大声地侮辱吼骂,分散其注意力,然后趁其不备,偷袭。 挥手重重抽它的脸,或者攥紧你的拳头,用力挥拳,重击它的下巴、太阳穴、肾脏、心脏; 抬起你的腿,重踹它的腹腔神经群、生殖器官。使用刀子、剪子、斧头、锄头……等锋利的金属工具,捅破它的肉体,割断它的血管,放血。 这就是最简单、最初级的暴力,弱智都会用。 加上,躲闪对方的攻击,格挡对方的攻击,就汇成了运用暴力的技术,所谓高大上的“武功”。 现代的拳击、散打、柔道、擒拿格斗、综合格斗、枪(防)械(和)射(谐)击…… 古代的南拳北腿、掌法、刀法、剑法、枪法、射箭…… 实质皆相同,运用暴力的技术而已,皆是“武功”。 “女子本弱,为母则刚”、“弱柳扶风”、“弱质女流”、“温香软玉”“无知妇孺” ………种种或褒义词、或贬义词的弱化洗脑,从出生到死亡,每时每刻,无孔不入地包围、熏陶、规驯,以至于刻入了骨血里,形成了不可动摇的思想钢印。 没有人会去质疑,更勿论挑战、打破。仿佛天生如此,自然如此,这一切是真理。 我践踏在真理上前行,这么些年来一直在想一件事: 好好吃饭,好好锻炼,摄入大量的肉蛋奶米面蔬菜,勤奋刻苦地学武练武。作为一个女性,我达到了比绝大多数男性更高的武力值成就。 那么是否可以由此推翻。 女子先天不弱,女子本强。由于分配到的食物资源、教育资源少,物质供养、精神供养贫瘠,后天被“饿”弱了。 这种分配制度持续多久了? 几千年了? 几万年了? 从来如此么? 肯定有个时间起点。 “跪——” 青烟缭绕,香火鼎盛,底下的宗长肃穆地扬声,十几名玄色长袍的耄耋老者,带领着几十名朱红锦衣的中年长辈,带领着数百近千名青年,如潮水般乌压压地扩散,壮观地跪了下去。 面向古旧泛黄的祖宗画像、密密麻麻的已逝先人牌位,叩首致礼,额头虔诚地贴至冰冷的石砖地面,停顿数秒,方才起来。 鸣锣声穿透宏伟的宗庙建筑群,惊飞筑巢的春燕。 碧瓦朱甍,雕龙飞檐。 华贵艳丽的剪瓷雕艺术品,在正午阳光照射下,散发着摄人心魄的光晕。 画柱雕梁间,回荡着神圣的庆典祭文: “山不厌高,海不厌深; 子孙发奋,何干分神;伏祈老祖,大力扶撑;勤加奖掖,精益求精;但有所求,保佑成真。” “一曰求安,蒂固根生;” “二曰求子,岁岁添丁;” “三曰求禄,步步为营;” “四曰谋利,日进斗金;” “五曰图誉,闻名遐迩;” “六曰图福,与日俱增;” “科举如愿,家门振兴!日月高悬,玉宇澄清!有求必应,心诚则灵!仰止高山,聆听祖音!如原草木,满木青青!……” 青铜鼎中盛放着三牲: 牛头、羊头、猪头,皆口含红球。白玉礼器中盛放着五谷:稻、黍、稷、麦、菽。 肉类的腥膻味混杂着汗酸味、梵香,飘浮在空气中,熏鼻子,不大好闻。 我化作壁虎紧贴在正中的横梁,毫厘不动,呼吸得极轻微、极绵长,真气修为浑厚,隐匿的功夫出神入化,登峰造极。 从高处向下俯瞰,以局外人的上帝视角,纯粹理性地观察,冷漠无波地窥视着架构森严的父权社会。 宗祠,又称宗庙、祠堂。 凝聚血缘关系、团结人心的宗教场所。 生产力落后、法制粗陋腐败的农耕社会里,聚族而居,同姓亲缘间互相帮助,互相保卫,以免被外人欺凌,被强盗、匪帮掠夺,被衙门勒索盘剥。 战乱动荡时期,争抢水、地等基本生存资源。 和平时期,帮忙安排工作、介绍对象,族内金融互助,哪家遭遇大病、大灾、大额诈骗、血光之灾了,知会一声族老,全族相救,施以援手,几十万也能迅速凑出来。 一家创业,全族都能拉帮带,所以有很多一个大家族全做一种生意的现象。 一家搞灰产发了横财,全族同流合污。 一家犯罪,全族掩护,形成黑恶势力。 集体主义,守望相助,由血缘关系构成的大网,给个人兜底,增加抵御风险的能力,使在遭遇毁灭性打击的时候,不至于轻易家破人亡。 宏观层面上,保障后代安稳生存,提高dna代代延续下去的成功几率。 但这是把沉重的双刃剑。 获得这种庇护,意味着接受条条框框的桎梏,必须遵守大量陈腐的老规矩,无论对错,以传统习俗为道德,以长辈为权威,以孝顺听话为天理。 举个身边的活例,陈州工作的时候,州衙里有一管账的文员,四十来岁,姓齐,老实巴交,沉默寡言。老家那边要打架,通过驿站发信件,把在外打工的男丁全召集了回去,他也回了,然后就再也没有回来。死在了两县抢地的械斗中,被铁片劈开了脖子。 不回去不行,他老娘在那里,儿子不回去帮忙,老母亲以后就没人管了,挑水、砍柴、烧木炭、头疼脑热了抓药伺候……邻里亲戚再不会帮忙照顾。 第265章 且这种庇护,对于女性相当压迫。 宗族制度坚信,男丁的数量决定了家族的暴力实力。暴力与暴力间互相联盟,对外防御且扩张,对内缔结成统治的网络。 不具备暴力即不具备权力,即不算人。 依靠男性保护的女性家属、亲戚,是附属,是物,存在的唯一意义在于服务她的保护者,全身心为她的保护者而活,蜡炬成灰理所应当。附庸物没有资格进入祠堂,参与家族事务的决策,更没有资格参加祭祀祖先的圣典。 生来注定离开。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族谱不会再在你的名字下更新,就此断掉。嫁到另一个家族里以后,在夫家的族谱里更新。 无论结婚前的具体名字是什么,徐明文也好,丁南乡也罢,崔英、许艳、刘慧兰……也罢,嫁出去以后,记载在夫家族谱里的名字通通变成某某氏,国家法律户籍里的名字也从此变成某某氏,固定格式: 夫姓+父姓+一个氏字。 某种意义上,两个原始部落联姻的工具代号。 “跪——” 鸣锣声响彻云霄,烈酒倾撒在沙土中,鹤发鸡皮的宗长再次扬声,人群乌泱泱伏下身,如海如潮。 “天地絪缊,万物化醇;娲皇培土,厥有万民。先祖虞舜,轩辕之胤;慎徽五典,德昭古今。陶唐禅让,有虞承顺;四方巡守,敬职克勤。礼乐刑名,移风正伦;推位大禹,不传商均。夏商之世,务稼耕耘;迄至周兴,其命维新……” 居住的房屋给人以物质世界的锚点,宗教给人以精神世界的锚点。 佛教、道教、喇嘛教、巫、鬼神、萨满教、儒家、道家、法家、集体主义、犬儒主义、极权主义……不拘泥于形式,勿论有庙宇香火供奉与否,凡是刻意神化,高高在上,不允许逻辑质疑、逻辑推翻,只一昧强调服从、盲信盲从的权威思想体系,都是宗教。 宗教的形式有太多太多种,无处不在,无孔不入,无微不至。 长时间浸泡其中,以至于很难意识到,就像鱼无法意识到水,猴子很难意识到空气。 人们往往同时信仰多种宗教,最初那个年纪轻轻的展昭,不信佛教秃驴、不信道家杂毛,但是坚信死后有亡灵、黄天厚土有祖宗、人间有沧桑正道。 今夕今年,这头历尽千帆的精怪,还信么? 他表现得那么虔诚、恭驯,跪在人群中,跪在自己亲哥背后,庄严地跟着三拜九叩,动作利落认真。 “……” 这里弥漫着一种奇怪的崇拜氛围,人们通过臣服于某个权威或高于自己的存在,来获得归属感、安全感、荣誉感。 女人臣服于男人,男人臣服于鬼神、祖先亡灵、皇帝君主……等等,一厢情愿地坚信那些丰满精致的虚构,会永远庇佑自己风雨不侵、无坚不摧。 第543章 有房子,有物质世界的锚点。 无信仰,没有精神世界的锚点。 思想犹如雪白轻盈的蒲公英,飘荡在光怪陆离的人世间,到处发散延展,深入地钻,却始终不落地生根。 今年我三十岁,加上那一世的记忆,八十岁,跟展昭差不多货色的,披着年轻皮囊的怪物。 亲历了那么多红尘颠倒,见了那么多丑陋狰狞,连现代的教育也破灭了,时至今日,我还信什么? 唯信物老成精,任何杀不死我的,都在把我变得更奇怪。 “四房展楚义公,第二十九世孙,展茂宗,上前敬香磕头——” 鸣炮奏乐,高高的香案之上,七根大红烛摆成北斗七星状,明旺旺地燃烧,烛泪不断地线状向下流淌。 红纸剪裁成的蝙蝠寓意幸福,松枝寓意长寿,古籍书本寓意进步,红柑橘寓意圆满。 新鲜水果六盆,糕饼糖果六盆,素菜六盆,荤菜六盘,茶水十杯,鲜花两篮。盛大的祭祖圣典结束后,沾满了福气,分给小孩子们吃,男孩优先吃。 …… 越是禁止的事情,越是使人跃跃欲试、兴奋。 女流不被允许踏入男性施展权威的圣境,但我就是进去了,踩在他们敬仰的神明头顶,放肆地亵渎。 没有被发现,全过程稳稳当当。 这场大胆的冒险结束后,浑身急剧散发热量,里衣彻底被热汗湿透,黏黏糊糊地粘在皮肤上,很不舒服。但是刺激极了,心脏扑通扑通狂跳,舔了下干燥的嘴唇,意犹未尽。 后续与京官的相处中,他未显出丝毫端倪,情绪一派正常。封建大男子主义,依旧居高临下地宠爱、管控。 我血海深仇的展大人啊,或许咱们之间的冤债可以用更简单粗暴的方式解决掉。 武功对武功,短兵相接。 不用复杂地筹谋策划,联合开封府的政敌。 跟老东家合作无异于与虎谋皮,那帮子与龙血相沾染,自诩天生高贵的皇亲国戚,骄奢淫逸,凌驾万民之上,真正地不把底下干活的职工当人。 明明白白,态度不带掩饰地把你当骡驴牲口,当耗材使,丝毫尊重都懒得施舍。 且他们用你,你冒着生命危险冲锋陷阵,损耗健康寿命,拼死累活地效力,是尔等卑贱理所应当、天经地义的。是尔等莫大的荣幸。 我对那边的印象相当不好。 …… 在外头逛,遇到了锦毛鼠,展园明天大办婚宴,这家伙大概是被邀请来喝喜酒的。 街市繁华,隐在人流中,挎包里揣着行凶抛尸的油麻袋,暗中跟在后面,思索着,把他拖到暗处宰了,扔到荒山野岭,挖个深坑埋了。 反正陷空岛生意广、仇家多,锦毛鼠人间蒸发了,再合常理不过。 “大姨,你这糖葫芦怎么卖?” “山楂的三文钱一串,五文钱两串。柑橘的两文钱一串,山羊豆子的一文钱一串……” 穷苦的中年妇人推着小板车,衣衫褴褛,背着脏污的襁褓,襁褓中婴儿浑然不知人间艰难,睡得鼾甜。 风霜的脸上堆满了讨好,赶忙跟锦衣翩翩的少侠介绍,点头哈腰,奴颜婢膝。 “全买了多少钱。” “啊?” 豪侠率先拿了根,咀嚼得咔吧咔吧响,金黄的糖酥皮沾在嘴唇上,不在意地擦掉。 “算算。” 妇人眼圈红了,但还是飞快地计算,稻草棒环插着十数根,暗红的山楂,黄褐色的山羊豆,橙色的柑橘瓣。 “公、公子,四十六文钱。” 青年从荷包里摸出块碎银递了过去。 妇人没接,感动得声音发抖,良心不安,抗拒地喃喃:“哪里吃的了这么多呢?……您别这样可怜咱……这样不好……不好……” 锦毛鼠不耐烦地催促:“快给装起来,亲戚家里小孩多,满地吱哇跑,弄点零食堵上他们的嘴,省得鬼哭狼嚎。” 碎银块放在木板上,没等找零,伸手拿过整根稻草棒,扛着走了。 “拿不过来,这样方便,大姨你重新绑根吧。” 大姨愣愣地看了会儿好人远去的背影,直至再也望不到,抹了把眼泪,弯腰忙碌,收拾摊子,背着襁褓里的婴儿返家。 锦毛鼠来到了当地行政衙门开设的慈幼局,跟值班的工作人员知会了声,把糖葫芦分给了孤儿,院子里气氛高兴得跟过年一样,欢欣雀跃。大部分是小女孩,男孩除非畸形、残疾,很少被遗弃的。 “侬几岁了呀?……” “叫什么名字?……” “这是你自己绣的?丫头真厉害,长大了定能嫁个如意郎君,好好活……” 青年蹲下来,矮下身,笑眯眯地跟小孩玩了会儿,心情愉快地哼着歌儿离开了。 长街小巷,我一直跟着他,他自始至终没发现我。 现在我跟谁,谁都发现不了了,包括展昭。 “南乡具体家庭住址在哪儿?” 豪侠吓了一大跳,瞬间按到了刀柄上,看见是我,又缓缓放松了下来,友好地打招呼。 “嫂子,侬怎么跟条鬼似的,无声无息。” 没表情地歪着头,端详着青年潇洒的一举一动,脑海中浮显出些模糊错乱的记忆。 战友潜进酒楼救人,爆发激烈的兵戈冲突。趁着打斗混乱,被拐的女人虚弱地往外爬,浑浑噩噩,长长的一段路,拖过的痕迹全是血。 一双浅色鎏银纹的靴子停在了眼睛前方,堵住了生路。 【白玉堂,你其实知道的,这样做是丧尽天良的,你其实都明白的,对不对?……】 【我的命也是命啊,不能因为我长了副女人的躯体,就不把我当人啊……】 【倘若今日趴在这里往外爬的是你的亲姐姐,亲妹妹,你是否还能狠得下心?……】 精致的月白色靴子让开了。 头顶传来一声极其艰涩轻微的低语。 【走,快走,往东爬。】 怒吼。 【你嫂子怀孕了,小五,把她拖回来,大夫诊断,她已经怀了陷空岛的子嗣了——】 第266章 然后。 玉一样善良通透的人儿,轻柔地拥着后脊,避开崩裂流血的伤口,重新把我抱回了地狱。 对不起,好人愧疚万分地说。 对不起有什么用呢,疼死我了,人疼成厉鬼了。 第544章 杀了他,虐杀。 挑断手筋,割断脚筋,那边有个小池塘,池塘上面浮游着褐羽的鸭群,把青年的头按进水里,压制着他,绝望地扑腾挣扎,漫长地折磨,慢慢淹死。 他弱于我。 我想怎么对他,就怎么对他。 “……抱歉,嫂子,南乡那边,恕不能告知,她怕你过去找她,特意与我们陷空岛请求过了。” “你把南乡追到手了?” “白某与丁姑娘现在是朋友。” 没追到,丁南乡在黑(防)社(和谐)会的庇护下,一个人安安稳稳地过日子,逍遥快活。 这个二十出头的侠客使我感到不可思议。有意无意地带着往池塘的方向走,鸭群听闻人声,警惕地调转方向,钻进了茂密的芦苇丛中。 “就这么算了?” 白玉堂一愣,没反应过来。 “什么。” “先礼后兵,软的行不通,可以动用手段了。”我按照上位者的常规办事思路,给他循循诱导,“她生活在你们家的势力范围内,庶民,弱质孤女,既无父兄宗族保护,又无权无势。这种弱小的漂亮妞,你令底下的马仔稍稍施压逼迫,夜里踹门、扔石头,白天流氓过去骚扰,她正常生活就崩塌了,不出几个月,肯定向你低头,跟了你。” 白玉堂停止了脚步。 “你跟她有什么仇怨?” “无仇无怨,只是不理解白少侠的心理。” 小孩看了我一会儿,和风旭日,岁月静好,金黄色的芦苇荡在他身后飘摇。 “那样不对。”他说。 后来他长到了四五十岁,蜕变成了与几个义兄相同的狠厉人物,南江湖绿林一霸,巨贾兼黑(防和谐)帮领袖,坐拥滔天的钱权势、环肥燕瘦的美人,资产无数,妻妾成群,声色犬马。 二十来岁真的是人类最朝气蓬勃、纯洁璀璨的年龄段。 我看着这个年轻的仇敌,竟然生出了丝丝不忍之心。周围没有目击者,就现在,动手,打残了他,淹死他,毁尸灭迹。 “我发小,熊飞他……”锦毛鼠停顿了许久,难以启齿,垂着脸,显出些不好意思,“大捕头,白某钦佩你,在武学教养供应远不如白某的拮据境地里,野蛮生长,奇迹般地达到了与白某相同的水平。” “三哥、四哥分析,这其实说明了你的能力远比我强,给你相同的供应,你能达到的武学成就不可想象。” “猫儿大抵对你做了什么吧,软的、硬的,高官强权,逼看上的下属委身跟他,否则让你前程尽毁,在公门混不下去……” “何出此言,我们开封府的展大人,可是众所周知的德高望重。” 傍晚时分,并肩散步,有一茬没一茬,絮絮地聊闲。 锦毛鼠小心地避开岸边湿滑的青苔,防止失足掉进去,心不在焉地踢起一枚小石块,坠入水中,层层波纹荡漾开来。 轻轻地吟说: “太行之路能摧车,若比人心是坦途。” “巫峡之水能覆舟,若比人心是安流。” “人心好恶苦不常,好坐毛羽恶生疮。” “与君结发未五载,岂期牛女为参商。” “古称色衰相弃背,当时美人犹怨悔。” “何况如今鸾镜中,妾颜未改君心改。” “为君熏衣裳,君闻兰麝不馨香。” “为君盛容饰,君看金翠无颜色。” “行路难,难重陈。” “人生莫作妇人身,百年苦乐由他人。” 我接了上去。 “唐时白居易的名篇《行路难》。” 侠客抬起了眼,神情复杂,音量压得极低,像是怕被人听到。 “你既然读过书,怎么能犯这种蠢呢?!” “……” “进院子里被男人养着,生活是苦是乐,是承恩宠,还是被厌弃,全都由丈夫控制,一生患得患失,欢乐少,痛苦多。” “……” “男人哪个不花心,哪个不喜新厌旧,贪图鲜嫩的美色。你真信了那些花里胡哨的海誓山盟,甜言蜜语?新鲜劲儿过去了,你什么都不是。他现在表现得痴情忠贞,是因为还没吃到嘴里,还没咀嚼烂透!”火急火燎,咬牙切齿,甚至于剖析自己来力证,“就像我对丁南乡,真把她娶进院子里养着,几年就干腻歪了,淡了!” “……” “姓徐的,你是能与五爷打的强者啊!天地那么广,腿长在自己身上,大不了换处地儿逍遥是了,作甚跟了他!” 我拍了下小白鼠的肩膀。 “哎,池塘里冒出条大泥鳅哟。” 他下意识地扭头去看。 第545章 杀锦毛鼠,然后杀大商人,然后杀高官。 不不不,冷静些。 别单兵武力值提升上来了,便飘了。 一个没了,另外俩个必然高度戒备,精怪肯定会怀疑我。纵使毁尸灭迹,无凭无证 ,单论我对锦毛鼠有充分的作案动机,精怪不知道会对我做出什么残忍处理。 到时候再想干掉血海深仇的高官巨贾,便难如登天了。 以个人的力量单杀商会领袖、司法部门领袖,纵使微乎其微的几率,做成功了,之后他们的家属、宗亲,源源不断地报复,黑白两道通缉,追杀到天涯海角,我很难活下来。 我不想玉石俱焚,我还想有大好的人生,光明的前程。 那么就得筹谋策划,把庞大的、盘根错节的官商利益共同体,一起灭掉。 常州+陷空岛。 常州范围内的政局、商界。 陷空岛辐射范围内的政局、商界。 大清洗,无论官僚、胥吏、军官、商户、乡绅……但凡和展家、陷空岛,有一丝血缘关系的,或联姻关系的,通通落马、垮台。 灭其宗族,如此,我才能报仇后仍然活着。 还是得捏着鼻子,与老东家合作,已经形成规模的腐败权力集团,只有另一座相当规模的腐败权力集团才能打掉。 个体硬碰 ,那是蚍蜉撼树,自取灭亡。 “泥鳅在哪儿,没瞧到呀。”疑惑地寻找了半天。 握在刀柄上的手艰难地松开了。 真想把他碎尸万段啊,这么清澈,这么恶心。 转身大步离开。 “喂!”夕阳西下,影子拉得老长,“你听进去了没有,别暴殄天物!” 没有回应。 豪侠足下轻点,身法宛若飘忽的云,追上来,拦到面前。 惺惺相惜,难以接受。 “你还是要去坐红帐,抹浓妆,嫁作他人妇?” “不然呢,”我反问,“除了陪他睡,为他生育,我要怎么才能得到自己需要的教育资源。那些东西都是被世家门阀垄断的,寒门碰不着,泥腿子看不到。” 白玉堂难以置信:“就是为了几本书?” 我点头,竭力控制情绪平静,浅浅淡淡:“就是为了几本书。” “为了几本书,你出卖自己的身体与尊严去交换?” “……” 袖筒里拳头慢慢攥紧,筋骨根根迸显,“随便你们看不起,徐某人不在乎。” “至于么!” “很至于,你们习以为常的许多事物,是大部分底层人一生望不可及的奢侈品。” 优渥的生活,豪华的大宅子,昂贵好看的衣裳,美味营养的三餐饭食,丰富的优质教育资源,善良高尚的道德品质…… 锦毛鼠的既有认知被冲击得发懵,看着面前这个盔甲重重,仿佛刀枪不入,实则可怜可叹的灰色人物,思想变得乱糟糟。 某一刻,触及到了她内里的真实情绪,莫名地产生了一种冲动。 他想帮这对手一把。 无论如何,猫儿在这事上确实挺无耻的,逼奸、逼婚,把为民做事的名捕头,逼到了如此狭隘逼仄的境地里。 这种政界纵横捭阖的公差,绝不该困于男人后宅。 “你跟我离开,趁着城门还没关,驱马往陷空岛去,武进县与陷空岛相邻,非常近。”言说,“家族藏书密室,并非只有常州展园有。” “?”眉头深深拧起,提起十二分的谨慎提防,“为什么。” 锦毛鼠情绪乱糟糟,相当烦躁:“哪儿来那么多为什么,路见不平,想帮就帮了。” “白大侠要什么东西作等价交换,巨额钱款?金银?古董?瘦马?公权谋私?需要卑职办什么事,处理什么人,我得先知道是否超出了能力范围,代价能否支付得起。” “哪儿来那么多弯弯绕绕!再瞻前顾后,磨磨唧唧,五爷可就反悔了!”恼火于不受信任,气呼呼地一甩袖子,风中的银白云彩,迅速远去消失。 第267章 “……” 稍作犹豫,追了上去。 第546章 夜幕笼罩大地,天光渐暗之时,扬鞭驱马往外跑,熊熊燃烧的晚霞里,无数鸿雁自由地翱翔。 朝着天际狂奔而去,仿佛远古时代,夸父在追逐沉没的红日。 锦毛鼠的马很快,华裳风流,衣袂翻飞,侠客乌黑的发丝在晚风中肆意飘扬。 我驱马紧随其后,黄昏美景,风光无限好,脑海中莫名地浮出了句现代诗:不要温柔地走进那个良夜,不要柔驯地走入死亡。怒斥,怒斥,光阴的流逝。 “徐明文!”前头大声地问,“你为什么要生了副女儿身!——” “……” “徐明文!”前头烂漫地笑,“你得请爷喝花酒!——” “好!”我大声地应,携着精深的内力,冲破晚风呼啸的杂音,“京畿春山坊,最美艳的舞娘,最热辣的杜康酒,天上人间!——” 这年轻人真是义气纯挚,又二又憨,全跟着脑门子里的热血来,多么珍贵的宝贝,不求回报地帮助,赠出去了。 事实上,他开价万两银票、金条银锭,我也会竭尽所能地为他筹来。 能从别处获得优质的教育资源,便再也不用被迫和仇敌虚与委蛇,假装恩爱浓情,日日月月忍受毛骨悚然的怪物了。 展大人皮囊举世无双 ,然而受害者在他和巨贾的囚笼中,被打成翠玉女郎,活生生玩成了鬼。恢复记忆后的每一分、每一秒,都无比地作呕、愤怒。 “呦吼——” 白玉堂发出悠长快活的啸声,马蹄带起土路灰尘飞扬。 “……” 我已经很久没感受过这么生机勃勃的善意了,强烈得太不真实。 这人间真他妈操蛋,反复无常地折磨心智,从来不给你个痛快。 当你以为世界光明美好的时候,突然裂开条缝隙,把你坠入深渊,看海水里隐藏着的狞恶巨大的冰山。 当你久久万劫不复,放弃一切挣扎,彻底沉沦为黑暗的伥鬼,又突然微光乍现,晶莹漂亮得使人潸然泪下。 憎恨生而为人,从生至死,丰沛的感知、细腻的情绪,造就道道凌迟。 白昼与黑夜交替,前路昏暗,可见度越来越低,两边树木飞快地向后掠去。许是热血澎湃的缘故,连春寒料峭的晚风也变得舒适。 空气中有很多成团飞舞的小蚊虫,隆冬褪去,天气稍微升温一点,它们就开始大量繁衍了。提前戴个帷笠就好了,脑海中高高兴兴地想,帽纱垂下来,挡一挡飞尘与小虫,省得往眼里钻。 兴奋快乐极了,原定低服做小、隐忍压抑的长期计划,被锦毛鼠这个变数全部打乱 ,重新调整 ,不用跟厌恨的男人做,爱、结婚。 “吁——” 马蹄高高扬起,侠客的骏马发出长长一声嘶鸣,重重落地。白玉堂忽然间勒停了。 望着强弓硬弩的森严前景,变了脸色。 “徐捕头……” 他艰涩地叫我,音量压得低低的,我操纵着缰绳,轻轻一夹马腹,驱使上前,与侠客并列。 城门处在清场,驱离过往的平民百姓,防止目击,后续舆论扩散。 穿制服的地方官差,便衣协助的临时工,几十武装人员封锁控制,专业地协调合作,拉起长长的警戒线。 设置防止强行冲卡的军事障碍物,拒马杈子,根根实木圆柱上镶嵌着锋利的矛、刺,寒光凛冽。 火把熊熊,照亮四周,两扇朱红的古城门在六条人力推动下,沉重地关闭,发出轰隆隆的闷响。道道巨大的门栓全部推入机关,狰狞的兽面铜环拴上粗长的玄铁锁链。 “开封捕快,徐氏明文者!——” 巍峨的城墙之上,地方官辛江,率领着值班的守城士兵,神圣庄严,义正言辞地宣读。 “你涉嫌收受贿赂,荫蔽地痞黑恶势力,左右刑案侦查,扰乱司法秩序。现受令京府,立地羁押,立案调查!” “………………” 操他祖宗十八代。 地方老虎,武进县经营成了他的城,常州经营成了高官的诸侯国,黑透了。 锦毛鼠仰着头向上望,努力分辨了会儿:“县令身边那位厢兵军官,面孔颇眼熟。” “展昭三太爷家的远房小堂弟,展君阳,”我切齿地说,“今天宗祠祭祖,他也参加了。” 锦毛鼠向往地目瞪神迷,发自内心地感叹:“终于明白义兄们所言,商人表面再光鲜,生意规模做得再大,也不过是肥猪长膘了。” “法律条文玩转在权力口中,犹如孩子手里任意揉搓形状的泥巴。随心所欲,黑的、白的,善的、恶的,由着他们定义,怎么屠宰,全根据他们的需求来。” “徐明文,我发小不允许你离境。” 大量厢军士兵迈着整齐的步伐,训练有素地涌出,头戴大檐笠帽,身束暗色铁甲,黑衣缠护臂。 左手持盾牌,右手持长枪,目光坚毅冷厉,凶猛地缔结成围困阵势。 军人以盲目为必须,以绝对服从为天职,他们不清楚真正在发生什么,高层下达的命令宣布这是坏人,于是目标就是坏人。 第547章 “白五爷,”军官严肃地向锦毛鼠发话,“你可以出城,我们不约束。她不行。” 白五握着缰绳,灿烂地笑说:“可是她是我朋友。” 一板一眼,重复勒令。 “请退离,不要妨碍公差缉拿罪犯。” 豪侠偏过头,不爽地跟我嘟囔:“这帮子板着脸的煞神看着真讨厌,天然地带着权威,跟一堆活爹似的。” “你轻功行么?” 我怀疑地上下打量,激将小孩。 白玉堂好勇斗狠的热血劲儿立时上来了,似笑非笑,挑衅地邀战:“哟,鹰犬头子口气不小啊,咱俩比比?” “比谁先飞出城墙,”我故意做得信心满满,“我赢了,你告诉我丁南乡现在的家庭住址。” “如果爷赢了呢?能得到什么?” 锦毛鼠追问。 “不用考虑,你必输无疑,赢不了。”我斩钉截铁地说。 锦毛鼠笑骂了一句南海的俚语脏话。 下马应战,以免军人的长枪捅杀无辜马匹,背靠背互相掩护,都是使刀的高手,走的都是狠辣奇诡的路数,越作战,越互相欣赏,暗暗叫好。 和平地区,寻常训练的士兵哪里敌我们,但还是很不好突破,他们结阵,集体的力量源源不断,一个负伤了,后一个立刻补上战友的空缺。 除非真的下杀手,宰了这些忠勇军汉的性命,否则便陷在泥潭里,随时间的推移,体力被逐渐耗尽。 我领先于锦毛鼠,踩着士兵的盾牌,率先攀上城墙,往上飞跃。道道利箭激射而来,半空中猛然鹞子翻身,险险避过,狼狈落地,重新陷入包围圈。 大吃一惊,再不敢轻举妄动了,高官要的该是活的子宫,上头的弓兵部队怎么真放箭! “开封捕快,徐氏明文者——” “你涉嫌收受贿赂,荫蔽地痞黑恶势力,左右刑案侦查,扰乱司法秩序。现受令京府,立地羁押,立案调查!” “国法神威,流矢无眼,还不快快束手就擒!负隅顽抗,是想自寻死路么?!” 附庸于京官大员的地方行政官僚,辛江,辛县令,戴着乌纱帽,再度义正言辞地劝降。 靛青劲装的厢军军官,展君阳,魁梧地立在县令侧后方,脸无三两肉,古铜精瘦的面庞紧绷,冷冷地望着底下的混战形势。 “徐明文——” 寡不敌众,锦毛鼠防守出现漏洞,后肩挨了一枪,近乎惨叫地求助,“快过来帮我!” 我立刻折返,冲过去与青年背靠背,共同抵御围攻。 “小五——” 闻讯赶到的家人肝胆俱裂,“住手!求诸位大人,快快下令住手!我家五弟与此事不相干,他年轻气盛,傻了吧唧,犯糊涂了!” “二哥?四哥?你们怎么来了?”白玉堂满眸清澈地惊异,捂着血流如注的伤口,大汗淋漓,痛苦得龇牙咧嘴,倒吸冷气。 彻地鼠韩彰、翻江鼠蒋平,纵然商海打拼多年的老江湖了,城府深沉,修为深厚,俩中年人仍然忍不住被自家老幺气得七窍生烟。 “来给你闯下的祸收拾烂摊子!”心忧如焚地怒斥,兄长如父,家长口不择言地咆哮,“小叔子怎么跟自己嫂嫂搅和到一起的?伦理纲常全学到狗肚子里了!她是谁看上的你心里没个逼数?鸳鸯比翼飞,命都不要了!” 锦毛鼠脸色大变。 “不是,我与她没有那种关系,英雄相惜,淡如水的情谊而已……” “跟我们解释没用,你去跟御猫解释,带着他的妻子在结婚前夕跑了,你猜猜他信不信你嘴里吐出来的狡辩,收不收拾你,收不收拾咱全家!” 韩二郎、蒋四郎简直要疯了,后头跟着伺候的伴当、绿林打手噤若寒蝉,伛偻着肩膀,垂着脖子,畏缩成片片鹌鹑。 第268章 平民百姓仰望敬畏的豪商巨贾,国家暴力机关面前,各个方向鞠躬赔罪,点头哈腰地拱手作揖,体面粉碎。 心脏噗通噗通狂跳,后怕得汗流浃背,额头渗出细密的汗珠。 “对不住,诸位,对不住……军爷,辛大人,家弟年纪小,脑子还没长全乎……光长武功不长脑子,你们海涵海涵,就当他是个傻子吧……” 这场景让白玉堂看得发愣,心里非常不舒服:“二哥,四哥,你们作甚如此卑微。” 接收到城墙之上的命令,杀气腾腾的厢兵部队终于撤开了些阵势,气氛渐渐没那么剑拔弩张了。 蒋平怒骂:“过来!跟我们一起认错道歉!” 白玉堂犹疑着没有迈步,还是想继续与朋友并肩作战,践行诺言,与她分享家里的藏书室。朋友也在抓他的手腕,哀哀恳求:“别走,白大侠,你走了,我被抓起来,会被展熊飞收拾死的啊,狗皮都得给我烧开水烫下来,狗腿都得给我敲断……” 蒋大商人眼珠子泛猩红了,低沉地吼骂,怒不可遏:“你不是我五弟,你是我亲祖宗!看不清局势,掂量不明白身份地位,还分不清远近亲疏么!七岁小孩都知的理!” “过来!” 白玉堂低下头,用力甩开朋友的抓攥,回归了家人中。 韩大商人朝着小年轻的后脑勺狠狠地扇了一巴掌,修剪精致的络腮胡直颤,粗哑地道:“老五啊,老五,咱们是来喝喜酒,送礼巴结朝臣,增进感情的,不是来砸人家场子的。” “二哥,”蒋平胸膛急剧起伏,竭力恢复冷静,表现得稳如泰山,“我押着他去跟京官道歉,从下个月起,让玉堂事生产,接手一部分酒楼生意、稻米航运生意,好好摔打摔打,见见人间。” 转头看向白玉堂,不容质疑:“我带你刚开始那一段时间,之后与形形色色人物的周旋,你自行担当。宫里的太监、各部各级大大小小的贪官、各衙门的胥吏团伙、各方的地头蛇势力,生意场上的合作伙伴、上下游供应……勿论心里觉得多么恶心,你好好孝敬,学会投其所好,看人眼色,处世做人。” 大山一样遮风挡雨的年长者,拍拍手背,语重心长。 “经营好门店、档口,别亏大了,手底下的弟兄们靠着你赚的钱养活,月底由你来分红,五当家。” 白玉堂:“……………………” 肩上担子猛然千斤沉,脱产阶级的理想主义落归现实,轻灵的青春自此灰飞烟灭。 第548章 情绪低迷地跟着家长离开,没走出多远,忽然听到后面爆发出激烈的嘈杂。一行商贾回头去看,撞见了永生难忘的一幕。 乌泱泱的兵甲围攻中,枫叶红的裙摆旋转凌厉,半空中徒手抓住了激射来的利箭,反手甩了回去,钉入城墙之中,没入数寸之深,尾羽嗡嗡震动。 震撼人心的武者临界爆发,风华灼灼,登峰造极。 不顾一切地飞上城头,弯刀挟持了地方官,拽在身前作为人盾。 “通通放下武器!开城门!把我的马放出去!”女声气势可怕地咆哮。 姓辛的文官两股颤颤,恐惧得面如土色,几近便溺。为了光明的前途,仍然破了音地嘶吼,拼着性命的代价,向下传令。 “不准放!大人的交代不惜一切代价完成!务必把这罪犯扣下!” “犯你妈了个头!”锋利的弯刀在胖乎乎的脖颈上磨出道道刺痛的血痕,女子凝手刀作力,愤怒地将之劈晕,“老子清清白白个人,被你们扣上那么大顶高帽子!” 转而威胁军官。 “开城门,否则我送这地方官下黄泉。” 靛青制服束银甲,迎合本朝重文轻武的畸形风尚,斜裹着厚厚的文武袍,在外观上刻意增加一点儒将的文气。 垫步向前,沉重的红樱长枪摆出了攻击的架势。 “请随意,”宗亲混不在意地道,“姑娘在他身上戳的血口子越多,他可讨赏的功绩越丰厚。姑娘若是把他杀害了,他儿孙的前程便无忧了。” “你……你找死。” 鸱视狼顾,暴厉恣睢,警戒地环顾周围抽刀出鞘的近战弓兵。澎湃的真气修为具现化为猎猎涌动的红裙,乌发危险地飘扬,仿若发怒的战神。 “真强啊,”东南巨贾惊为天人,欣赏地目凝神痴,“如此强大,怎么可能是个女人呢?” 韩彰精明地眯着眼眸观察形势,锦毛鼠乖乖地跟在义兄身边,被训得一个屁再不敢放。 开封府名捕头,最底层出身,腥风血雨里拼出来的狠角儿,力量、技巧、作战经验……皆炉火纯青,超群绝伦。 短短几个回合银甲小将便被砍断枪杆,贴身近战,震得虎口崩裂流血,抬不起右胳膊,显露败势。 “玉堂,你上去帮他。” “帮她?你们不是把我骂得狗血淋头,不准我再义气莽撞么?” “帮军人把她拿下,展昭那边你才能将功折罪,有个交代。咱们仨都上去帮。” 仨绿林刚上去,蒋四郎便被飞来的士兵重重地砸下了墙,压趴在底下了,头昏脑涨,呼吸艰难,好半天眼冒金星,世界阵阵发黑。 “你作甚针对我四哥!” 锦毛鼠炸毛了,友谊的小船当场翻掉:“我四哥怎么着你了,刚一上来,还没张嘴说话呢,你就抡个大汉到他头上!” “徐!明!文!……” 华美的宝钿刀锵然出鞘,月光下寒意流淌。 徐明文的状态很不对劲。 刀撞到一起,拉出长长的刺耳的嗡鸣,金属火光迸现,近距离短兵相接,白玉堂才发现鹰犬头子好像失心疯病人发作了一样,双眸赤红,不但情态狰狞,而且浑身微微发抖。 “你怎么了?你还好么?” 善意地关心。 “至于么,让你回去,怕成这鸟样?” “猫儿脾性那么温厚的好男人,半个脏字都不肯说,你就犯了这么点错,他还能揍你一顿怎么着?顶破天了,关院子里禁足半年而已。” 大开大合,玉石俱焚。 好像宁愿战死在这里,也不敢回去面对。 这边的死很痛快,人一下就没了,不会遭到任何折磨。那边等着的惩罚是未知的,未知造成的恐惧宛如深渊巨口,无穷无尽,越幻想越害怕。 她可能再被扒光了衣服,拴床腿柱,饿上冻上几天几夜,踩碎尊严,摧残得羸弱不堪。灌催情药,浑浑噩噩的状态下强暴,敢反抗就毒打,推一下就来一巴掌…… 武功会被废掉,温和的手段化功散,残忍的方式挑手筋…… 性宠物,生不如死。 不要再回去做狗了。 那种一丝力气没有,被按在砧板上剁得稀碎的噩梦,绝不要再经历第二次。 “大捕头,你出不了城。”韩二当家沉沉地劝说,分散困兽的注意力,方便周围军人紧密地布置罗网,“纵然你飞得出城,你能跑多远,人力能跑得过马力么?” “纵然给你扣的嫌犯帽子是假的,一旦你真的杀了人,便把罪名坐实了。你打拼到三十多岁,一步一步走来,出生入死,一级一级积攒功勋,达到今天的地位,多么不容易。” “想想你拥有的大量资产,那些有形的房子、田产、金银珠宝、无形的人脉、威信、权势……你真的割舍得下么?化为逃犯跑了,从此流离失所,一无所有。” 犹豫思考的刹那,防守动作稍稍迟滞,脚踝突然抽痛,缠上一条带倒刺的铁链,两位悍勇的厢兵同时发力,破坏高手的平衡,猛地将人拖倒。 黑夜里的,天罗地网兜头罩下。 “快快取枷锁来!不上镣铐不行——”军官给虎口缠上一圈一圈绷带,望着铜网里疯魔反抗的凶兽,忌惮的惧意达到了峰值,心惊肉跳。 娘唉,这玩意儿合该发配去边疆杀敌,物尽其用。 “白玉堂!——” “白玉堂!——” “白玉堂!……” 拖走的铜网里嘶嚎凄厉,声声泣血,怨毒堪比讨债的厉鬼,锦毛鼠听在耳朵里,贯穿肺腑,心悸不已。不明白萍水之交,她为什么一直喊自己的名字。 “你掐灭我的希望,又一次!又一次!” 第549章 正月二十二,东南地区巫傩节的尾子,她想要离开展氏宗族的地盘,被高官公权私用,以嫌疑犯的名义,关押进了地方监狱里。 蓬头垢面,遍体鳞伤。 戴着脚铐、手铐,拖着长长的锁链,六名武装厢兵押解,送进了最深处的牢房里。 甬道阴暗湿冷,地面长满了霉苔,空气中充斥着草木腐烂、屎尿桶的难闻气味,两旁的牢室透露出种种罪犯,混乱邪恶的打量目光。 肥厚的两臂伸出栏外,十指交叉握在一起,壮硕的重刑犯色眯眯,荤腥地吹口哨:“妞儿,往这看,妞儿,爷们儿知道怎么让你爽——” 后方的厢兵还未来得及喝止,便见未来的展夫人疾步助力,侧空翻转过去,快准狠地拧断了狱霸的两只手。 第269章 沉重的锁链砸落地面,与此同时,人类撕心裂肺的惨叫声响彻云霄。 狱霸抽搐着休克,女子喋血的眼神扫视过去,职业威压所到之处,闹哄哄叫嚣的地牢彻底寂静。 “叫爹——” 她暴戾且缓慢地道,如同咧露猩红獠牙的狼王巡视领地。 罪犯们瘆得头皮发炸,纷纷退回了监牢中,继续原先的事,该欺负人的欺负人,该睡大觉的睡大觉,玩石棋游戏的继续玩。 “……” “……” “……” 厢兵将刑侦名捕送入了一间单人牢房中,敬畏地低声道:“大人说,您需要清醒清醒脑子,这种鬼域可以只待一夜,也可以荒废一生。” “……” 领导大手笔,领导牛逼,他妈了个巴子。 小半个时辰后,狱卒送来了一床简陋的灰布被褥,知道身份特殊,还给扫了扫干草,撒了些驱除跳蚤、虱子、吸血虫的雄黄药粉。 没有睡,看着手上黑沉沉的镣铐锁链,听着囚犯们恃强凌弱,按着弱小男人轮番泄欲的闷闷哀嚎,万般情绪翻涌,一夜无眠。 凌晨的时候来人问了。 “夫人,”啸岚山庄豢养的家奴,展观棋、展不语,俩同胞兄弟,白皙的圆圆脸,笑容憨态可掬,礼貌地敲了敲木柱,“想通了么?” “妾身知道错了,”熬得满眼红血丝,福了福身,低声下气,卑微地示弱,“劳驾转告大人,只要不伤害我,老老实实,配合所有。” “明智的选择。”展观棋道。 “胳膊哪里拧得过大腿。”展不语跟道。 第550章 于是出狱,重见天日。 外头明媚的阳光温暖地撒到身上,驱散通体的寒意。来到有绿叶,有树有鸟,生机勃勃的世界,呼吸新鲜干净的空气,替换掉肺腑里的污浊。 身上仿佛不可赦的重罪,高官一句话的事,烟消云散。 展园。 锣鼓喧天,张灯结彩,到处贴满红囍字。二公子大婚,大量亲朋好友登门来贺,所有奴仆来往匆匆,外头迎客引路,前厅摆宴传菜,厨房煎炒炖煲火力全开……各司其职,上上下下忙碌得不可开交。 族长花重金,请来了当红的戏班子在庄园里表演一整日,源源不断的精彩曲目,为宾客提供闲情娱乐。 “请姑娘宽衣沐浴。” 莺莺燕燕的丫鬟准备各种胰子、香露、浴巾,专业的婆子侍候左右,把人泡了又擦干,擦干又泡,直至全身皮肤通透莹润,方便上妆。 宛如真正的古代贵族女性,端坐在梳妆台前,后头有人小心翼翼地梳理头发、轻柔擦干,旁边有婢女跪着修剪指甲,玉锉子慢慢地磨圆润,轻轻吹掉粉末,然后涂蔻丹。 十根手指,小小的指甲盖上全部作画,粉色白蕊的某种花,认不出来。 想睡觉,困死了。 心神不宁,战战兢兢,眼珠子里密布红血丝。镜中的影像犹是战损版的,脖子上还带着新鲜的打架伤痕。 “姑娘,劳请您将贴身里衣换成这身。”侍女低眉顺眼,高举案盘过头顶,里头盛着一套薄薄的小衣。 随意翻拣,打开在面前。 两件式,都是交叉绑带的。 “什么玩意儿,肚兜怎么是纱料的,就这点朱雀飞天的刺绣能裹住什么?两个乳,头都挡不住。” 婢女受吓于新妇的粗野直白,羞窘得面红耳赤,慌乱地跪了一地。 新妇狐疑地责问她们:“从哪里来的下三滥物件,青楼艳坊里买来的工作道具?还是衙门扫黄没收的罪证?” “这个……这个……”难以启齿,垂着头,细若蚊吟,“是您相公那边,派小厮装包送过来的,想来是为了……” 夜间夫妻情趣。 男人好这口。 “……” 测试服从性。 穿不穿吧? “你们出去,我自个儿换上。” 又裹绮艳的罗裙,又穿庄重的嫁衣。 一层一层,繁复地穿着。 典雅的牡丹抹胸上方裸露出大片淡黄的肌肤,沿着锁骨,垂下一串红玛瑙项链,项链底部坠着展母展父赠送的金锁,金锁刻着祝福词,正面:鸾凤和鸣,背面:百年好合。 常年在外跑公差,长得风霜,发量也不茂密,侍弄发型的丫鬟在头顶、头两侧垫了好几个发包,捯饬了半天。 抹上妩媚的浓妆,戴上珍珠凤冠,许许多多金丝垂在脸两侧,晃啊晃。 侍女站在面前,给盖上喜庆的红盖头,什么事物都瞧不见了,只剩绣鞋上精致的花纹。 听觉变得无比敏锐,无限放大。 不知等了多久,外面一声穿透性极强的鸣锣,上了年纪的老礼仪沙哑地扬声,宣布婚礼仪式进入最重要的环节。 “红日大光,吉时到——” 迈进门槛的男人牵起手,紧紧地十指相扣,隔着盖头温柔地安慰。 “别怕,别怕,这一世我们好好地来。” “狗儿姐,跟着为夫走,咱们去拜堂。” 走过曲折的鹅卵石小径,鸟雀渐远,周围人声愈发鼎沸,喜气洋洋,气氛欢腾热烈。 “进厅堂了。”耳畔提醒说。 “前头有个火盆,你要迈过去,别被燎到了。”耳畔提醒说。 迈过象征未来日子红红火火的炭盆,身旁的法定婚姻伴侣,忽然间停住不动了。 “儿砸,你在做什么?”高位里的展父展母失声惊问,“盖头岂能众目睽睽之下掀开,按老习俗,得留到你们洞房花烛……” 精怪隆重地朗声宣布:“本官夫人佳人绝代,风华璀璨,实在忍不住与诸位分享幸福的心情。” 阻隔视觉的正红色消失,世界映入眼帘,我亦暴露在世界眼中。 噗!—— 咳咳咳!…… 筵席间喷酒、呛咳不断。 “头儿!” “头儿!” “老哥!” “老哥们!” “二狗子!” “徒儿!” 好几桌子的宾客悚然起立。 京衙的上司:王朝、张龙。 京衙的老前辈:李青峰、姚春庆、莫惠、曹攀…… 京衙的战友:杜鹰、蒙厉悔、马泽云、丁刚、熊霸…… 陈州州衙的旧部:霍华、霍兴、孟辰津、安元炯…… 曾任陈州州衙教头,现任大理寺少卿,老师易牧之。以及易牧之带着的学徒,林素洁。 刑部京衙的熟人:吕老大人、曾老大人、袁捕头、梁捕快…… 六部三司,所有呕心沥血,刻意经营多年的政治关系,毁了,全毁了。 后颈被掐得剧痛,盛大地展览,强迫面向众人震惊的打量视线、风云突变的神情,很久很久。 “娘们儿?”蒙厉悔世界观崩塌了般,握着的猪蹄啪的掉进盘子里,酱汁四溅,餐桌一片狼藉,“怎么可能是个小娘们儿呢?……” 杜鹰率先回过神来,收敛惊疑,强硬按下周围同僚的肩膀,佯装得仿佛无事发生,圆滑地招呼:“坐下,都坐下,继续奏乐,继续喝酒,今天可是咱们顶头上司大喜的日子,大家高高兴兴的。” 向所有政局雄性,炫耀性地展示完所有物,占据意味浓重地揽住腰部,霸道专制地带着往前走,继续神圣庄严的婚礼仪式。 “一拜天地——” 新郎官孝顺地跪地叩首,掐着旁边新娘的后颈,按下去,一起磕头。 “二拜高堂——” “夫妻对拜,送入洞房——” 耳畔再次响起细微的甜言蜜语,温醇如古玉,熟练地安抚情绪。 “姐姐,我爱你,永生永世,非卿不可,至死不渝。” “……” “……大人算计得好毒哇。”宋国官场的仕途全毁了,不动声色地恨入骨血。 他非得上的哪里是我,分明是权力、高高在上的地位。 第551章 凤冠霞帔,中式古典嫁衣,婚裙很长,华贵的大摆裙尾拖在地上,行走时高雅且婀娜。 盖头揭下来以后,隐藏几十年的女性生理身份,骤然暴露在男人群体垄断的政局世界里,舆情哗然,如芒刺背。 这感觉糟糕透顶,赖以自保的盔甲全被打碎了,赤裸裸,无所遮蔽。 纵使在现代父权社会,东亚地区政治场的女性数量也非常稀少,大部分仍是作为亲属,依赖父权、夫权分得一杯羹。 不能露怯,我对自己说。 几十年摸爬滚打提炼出的生存经验:当我听到恐怖的声音,只要我勇敢地去面对,它就会消失。当我看到恐怖的事情,我只有去直面解决,它才会消散。 越躲,恐惧的阴影越无限壮大。 一旦怯缩,外泄出害怕的情绪,别的动物嗅到肉的气味,便会欺上来,将你分而食之。 大理寺少卿,易牧之。 我曾经的教头、老师,除了安乐侯以外,我所拥有的,最强的政治资源。 第270章 我微笑地向老师的方向颔首,老师恍然许久,举起酒樽,向我遥遥致祝福礼。 至于死死盯着我的鹰子、蒙憨子、马泽云、丁刚……一众战友,我平静地直视回去,他们纷纷畏敬地垂下了眼睛,怕惯了。 展昭把我的盔甲敲碎,社会层面变得赤条条,逼迫我靠向他,挽住他的臂弯,化作依附他这棵大树生存的藤蔓。 我不靠,我不依附。 我就站在这里,我就行进在这里,冷静且镇定,光明正大的女人血肉身,看看哪个敢惹我,敢来攻伐。 “……” “……” “送入洞房——” 老礼仪再次悠长地宣布,外面戏台子一片寂静,涂抹着鲜艳脸谱的花旦、小生、丑角……全部呆呆的,握着杂耍花棍,被上层的离奇世界震撼成木雕泥塑。 …… 这时代礼法教条禁止“白日宣淫”,新郎新娘送入洞房以后,新郎折返回去前厅,继续与宾客们种种推杯换盏、应酬欢腾。留下新娘子独自待在婚房中,端坐在红帐里,等数个时辰,直到晚上丈夫过来,承受恩宠。 期间专门的丫鬟婆子看管着,不允许进食,不允许喝水,以免破坏盛妆仪容。 古代高官的山庄建筑群,规模宏大,堂阔宇深,重楼叠榭,宅子里套着宅子,屋里套着屋。 圆拱形的黄檀镂空隔断,松松垮垮地系着流光锦帷幕,在房屋内部分隔出多个空间。 婢子、小厮两两立在隔断旁、柱子旁,微伛着身,脖颈前倾,低眉顺眼,静听主人家吩咐。一动不动,毫无存在感,仿佛投在地上,没有人格、灵魂的影子。 蓄奴制到什么朝代才废除来着? 思维漫无边际地发散,翻找曾经受过的教育。 清末,民国。 这些或年幼、或年轻、或中年、或老年的女性、男性,都是大地主合法的奴隶。越是有钱有权有势的官商贵族,豢养的家奴越多。 身处在庞大的阶级剥削金字塔中,我虽然看上去光鲜些,实际上也是其中一只奴隶。 婚姻保障了每个男人都能拥有属于他的奴隶,无论他的身份多么卑微贫弱。——恩格斯 《家庭、私有制和国家的起源》 奴隶主的正妻,既是一枚奴隶,也兼是仅次于丈夫,凌驾于其他大量奴隶之上的奴隶主。 皇朝的男人拥有典妻权,缺钱的时候把老婆卖到牙行里都是合法的,更勿论日常生活里其它处置。 这边的人们思想中没有“家暴”的概念,更没有惩罚婚内暴力伤害的法律。没有结婚,男人打女人违法,得判刑蹲监狱。结了婚,男人打女人,乃至于打死女人都合法。丈夫教训妻子的普遍社会现象,衙门不管,衙门是由丈夫组成的。 我得提前准备好,晚上展昭过来问责逃跑未遂事件,怎么避免受到伤害。 诚恳地道歉服软,说对不起,想什么姿势就什么姿势,把他哄顺毛了就行了。 他不是蒋四。 他应该不是。 他知道我有还手的能力。 第552章 “夫人,还未到时辰,请莫要自行拆卸凤冠。”值班的婆子毕恭毕敬,严厉地制止。 “这装饰品好几斤沉,压得脖子酸累难受,发包也搔得头皮痒热。”苦巴巴。 “凤冠由黄金织缀而成,镶插了大量华丽的珠翠,经由高僧开光,寓意着夫人尊贵的身份,保佑着夫人未来一世的荣华。” “……” 吹出花来,让老子难受就是让老子难受了,束缚行动的累赘再华美,那也改不了束缚的本质。 长时间禁水禁食,肠道饿得咕噜噜响,闻着外面遥远的喜宴珍馐香气,眼睛盯着圆桌上的糕点发痴。 “夫人,照老规矩,新郎官来洞房之前,不允许……” 第一次拦成功了。 “夫人,进食饮水就需要解手,精致的妆面花了,嫁衣乱了,就难看了,会惹得大相公很不高兴……” 第二次拦成功了。 第三次,新娘子喝骂:“滚。” 刑侦捕头刀口舔血的暴戾眼神,深宅里安逸的丫鬟婆子哪个遭得住,心肺骤缩,惊恐地退远好几步,再不敢劝阻。 大腿翘二腿,就着温热的绿茶,慢慢啃完了半叠梨酥糕,吃饱了,心满意足打了个嗝。 过去照了照镜子,瞧着朱唇淡得快没有了,脸上的粉也有点卡了。 拔了根簪子,小心地搔了搔痒痒的头皮,尽量避免破坏整体发型。头也不回地吩咐:“过来帮我补妆。” 丫鬟战战兢兢地过来伺候。 补完了妆,瞧着跟先前差不多,高高兴兴地往侍者手里塞了枚碎银,诚恳地夸赞:“谢谢你,妹子,你真心灵手巧。” 丫鬟愣了半晌,退到隔断处立着,暗暗地与旁边同伴对视,隐秘地交流复杂的神情。 性情乖张、习性粗野的新妇,又给她们当值的每个人发了好处,满面堆笑,半命令,半央求地说:“我去眯会儿,劳你们受累,听到官人来的脚步声,立刻戳我一下,把我唤醒。” “……………………” 然后不客气地脱了绣鞋,背对着她们,在贵妃榻里咕蛹出个舒适的右侧卧姿势,裹上小毯子,呼呼大睡。 成何体统啊,老婆子暗叹。 热闹的喜宴散去,黑暗笼罩瑰丽的庄园,长廊之下盏盏方灯点亮,仿佛星夜渔火。 春季里暖流席卷南国,万条垂下绿丝绦,参天的大柳树依傍着明静的池沼,鸳鸯鸟成群地静谧漂浮,圆窗映出花木扶疏的暗影。 “起来,我们谈谈。”手掌隔着毛毯附在肋骨位置轻拍,贴着耳孔,低哑沉醉地唤。 深度睡眠中,直挺挺地惊坐起,睡眼惺忪,脑海中犹自残存着梦里光怪陆离的情景,扭曲、模糊的人脸。 “展……” “你忘了,明文,我还没残毁,她们听不到我的脚步声。” “……” 心脏噗通噗通狂跳。 “你没等自己的夫君洞房花烛。”红彤彤、醉醺醺的脸颊,神色复杂,颇失望。 嗓音干涩:“……我、我们已经睡过很多次了,我以为你没那么在乎。” 沉静地看着:“今天是我们大喜的特殊日子,很隆重。” “……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接连三声道歉,生怕遭到伤害,献殷勤讨好,“夫君喝多了,胃里烧得难受吧?我让人给你送解酒汤来……” “不难受,酒量已经练出来了。”展昭一把将人按坐回原位置,“甭往外跑,外间也没人,全撤了。” “……” “你哆嗦什么,气得发抖的该是我,言而无信,出尔反尔的混账,拐骗了我最好的朋友,白耗子往外跑。还打伤了我的人,三十多个厢兵,轻伤二十七,重伤五,君阳的虎口被你硬生生打裂了,整条右胳膊抬不起来了,得修养半年,辛江……哦,辛县令没事,受惊过度,崴伤了脚而已……” 仿佛昏沉,仿佛清醒,嘟嘟囔囔回忆了半天,最后猫脸转了回来,平平静静。 “你打算这笔账怎么与我交代。” “……” 卸下凤冠,拆掉头发里垫的发包,微侧头,十指作梳,将长发捋顺。 “我穿了你让我穿的里衣。” 握住男人的手,带着着摸进厚厚的嫁衣里,往耳孔里吹热气,激起强烈的酥麻,成熟妩媚地勾引,奴颜婢膝地讨好:“你想怎样,便怎样。” “……” “……百依百顺?” “百依百顺。” 眸中山河潋滟,玄黑袍服的新郎官轻笑了瞬。 纵情纵欲,放荡地应。 “好,你应下的。” “……” 莫名地生出了些不好的预感。 第553章 “眼神不对,”捏着下巴,调教地晃了晃,“本官更喜欢你原来柔顺可人的样子。” “……” 封建专制的大男子主义,耐心地引导,教学。 “把下巴内收,往脖子的方向缩,自下而上地望我,怯生生的,别平视。” 脱掉外袍,搭到置衣架上,散发浑身酒燥的热气。鸠占鹊巢,倚躺在了狭长的贵妃榻中,双腿大喇喇地随意摊开,脖颈微后仰,头慵懒地向后耷拉。 鼻孔深吸气,目光涣散地仰望灯火昏黄的上空,半天未动,放空地神游天外。 再次站起来的时候,官僚用力揉过自己疲倦的额头、眉眼。没头没尾,莫名其妙,轻轻叹说了句极轻微的“唯见月寒日暖,来煎人寿……” 打开鎏金纹的奢靡长盒,取出一串四个缅铃,在她眼前晃了晃,轻柔地道:“含进嘴里,然后放进去。” 位高权重久了,什么花活儿都会了。 颤音地摇头。 “……我不接受。” 猫眼惊奇地瞪大。 “姐姐,你刚刚才应下,怎么玩都可以的。” 第271章 “……” “春宫艳情册里讲,缅铃的铜球内部封有水银,遇热则颤,很销魂的哦。”引诱。 “……” 自行宽衣解带,露出最里层血脉喷张的情趣小衣,牵住手,带着往里间的婚床走。 “咱们正常同房,别整我了,把乱七八糟的东西扔掉好么。”低声下气,苦苦哀求。 “那你把这瓶助兴的药喝了吧,”掏出烈性合欢散,递到唇边,“神志不清,又哭又叫的,才真正带劲。” 那个徐明文被官商作为小翠玉,活分的残忍记忆涌上脑海,怒了,狠狠一巴掌拍开。 展昭及时地手握成拳,把脆弱的瓷瓶护住,没有拍碎。 语重心长地教诲。 “癞皮狗,这药,这缅铃,都很贵重的,有价无市。” “你……”额角青筋迸显,怒不可遏,狰狞地欲言又止,止言又欲。 “想骂我?”展昭愉悦地眉眼弯弯,欺压着,倍感淋漓的鲜活,畅快至极,“但又不敢对为夫说脏话?” 她竭力稳定情绪,拥抱上来献媚,热辣地深吻他,施展精湛的技术。 展昭用力地将之推开,司法部门的高官,这种位置的上位者,什么顶级瘦马、名伶戏子吃不到,哪里差这口。 冷硬地下最后通牒。 “春药和铃铛,自己选一项。让我动手,我两样都给你用上。” “我错了,我知道错了!你别逼我了,夫君,我以后真再也不敢了!……”求爷爷告奶奶,求神拜佛,崩溃地跪在床上给他磕头。 上手了。 跨上床,擒拿压制,立刻被反擒拿卸掉。你来我往,爆发肢体冲突。她不敢攻击,单方面地被动防御,怕攻击以后遭遇惨烈的毒打。 如此哪里挣脱得掉呢? 迅速被武官占据上风,钳制了双臂,拔掉塞子的烈性催情散,强硬地灌到了唇边, 长发凌乱,大力挣扎得浑身汗湿,两眼蓄满了猩红疯魔的泪水。 “唔!……别灌!……致幻!……成瘾!……对脑子不好!……” 侧偏着脸躲避,紧闭着嘴唇,紧闭上眼睛,呜呜地绝望地哭,泛红的胸脯剧烈起伏。 含糊不清地哀鸣。 “求你了!我求你了哇!……” 嘶嚎。 “铃铛!我选铃铛!……” 展昭终于撒开了癞皮狗,冷漠地看着她满脸鼻涕泪水,两只胳膊抱着脑袋自我保护,蜷缩成虾米状,应激得身体抽抽,崩溃地嚎啕大哭。 啧,欠收拾的玩意儿。 下去泡了条湿布巾,递过来。 “擦干净你的脸,脏。妆全花了,丑。” 浓艳的彩妆抹得一干二净,剩下素面朝天,两行眼泪仍然源源不断地往下流,清涕也在微微漫出鼻孔,魂飞魄散,兢惧可怜到了极点。 拿过来鎏金纹的狭长黑木盒,再度取出那串缅铃,拉着靛蓝色的尾穗,晃到她面前。 “含进嘴里,湿热以后放进去,我看着你做。我做你的时候再取出来。” “要不你休了我吧,要不咱俩离了吧,我不要进你家的瀚文阁了,我什么都不要了,我离开,我滚,求求你发发慈悲放我走……” “含。”沉声。 饱满的铜球,一串四个,淫靡地撞到了鼻尖、嘴唇。 “操你十八辈祖宗!杀千刀的,老子跟你拼了!今天咱俩必须得没一个!” 毫无预兆地暴起,黑虎掏心,势如千钧。超群绝伦的一线作战公职,凝聚十成十的内力,招招必杀,衔接紧密且暴烈,同归于尽。 哟,狗急跳墙了。 漫不经心地轻蔑,武功精进得可以,在王朝之上。 “……” 凝聚注意力应战,在王朝、马汉之上。 “……” 格挡得狼狈,被重重蹬出半丈远,博古架里古董瓷器稀里哗啦碎了一地,后背撞击得钝痛。 脸色稍变,在王朝、马汉、张龙三人结阵之上。 “……” 脸色大变,在王朝、马汉、张龙、赵虎四大校尉联手结阵,造成的杀伤之上。 “你敢倒反天罡?!” 官威森严磅礴,可怕地恫吓镇压。 “老子今天就是造反了咋滴!被打死也要在你身上撕下大块肉!”此长彼消,此强彼弱,沸腾的战意排山倒海,拼尽所能,进攻得仇恨对象招架狼狈,节节败退。 跌跌撞撞、磕磕绊绊,摸索着野蛮生长,无宗族,无家学传承,自学成才,名门大派眼中看不起的魔道、散修。 根系深深地扎进地底万丈,积年累月、持之以恒地汲取养分,终于某一日,枝繁叶茂,亭亭如华盖。 “原来你不是神啊,展昭……”若有所思,大彻大悟。 捂着闷闷钝痛的左胸后撤,喉头腥气上涌,殷红的血滴溢出唇角。 獠牙毕露的猛兽围绕着猎物,虎视眈眈地踱步转圈,目光精毒地寻找着防御漏洞,随时可能扑上来咬杀。 死亡的威胁无限迫近,通体寒毛根根悚立。 扑过去拿剑,大轻功发挥到极致的骁悍女子,比他先一步抢得了巨阙剑。 泪眸猩红,累得气喘如牛,剑锋指着他的咽喉,将上司逼得步步后退。 “催情药和缅铃,自己选一个,相公,不然我今晚活活打死你。” 第554章 封建阶级皇朝里最重要、最普遍的生产工具,牛,具备吃苦耐劳,任劳任怨,温驯寡言的优良传统美德。 成年的耕牛肩高近两米,重逾千斤,发狂之时可以撞破墙壁,撞塌民宅,牛角轻而易举地把人挑飞到天上去,摔下来以后,再用牛蹄子踩断所有骨头,血肉模糊,致使人当场毙命。 如此蕴含着无穷无尽能量的庞然大物,却可悲地被一枚钉在地里的,小小的木桩子束缚。 它们习惯于服从,一生到老、到死,到耕不动地了,劳动价值被榨干了,被杀了吃肉,都不会去尝试挑战这根木桩子。 怎么会温驯到如此麻木的地步呢? 老农民说,牛小时候力量不足,拴在木桩子上,数次拼命挣脱都失败。所以它长大以后,力量够强大了,也不会再有挑战这根木桩子的想法。 牛眼里不可撼动的神圣之物。 我眼里的男性神明。 展大人,不可逾越的天堑。 他妈的,操。 他不把我欺辱到绝境,故态复萌,非得拿我作翠玉玩,我还真不知道,武功修为已经赶超他了。 疯魔了地哭,控制不住地泪流满面,终于撞破大山一样高耸的心理阴影,心脏被过于激烈的情绪波动抓得阵阵紧缩、难受得昏天暗地。 “王八羔子,你学蒋畜生控制我,恐吓我,奴役我!” 拳拳到肉地暴揍,分筋错骨,全身每处关节,卸掉又接上,接上又卸掉。暴力机关的公职人员,专业人干专业事,大型上活刑现场,枕头捂住嘴,封闭掉闷闷的哀嚎。 【我们成婚了,从今往后,为夫想怎么着你,就怎么着你,全属于家务事,合法合德。】 官僚嚣张地说。 【你是我的。】 【你能奈我何?】 【跟我反犟,你拿什么跟我斗。】 仇恨地原数奉还。 “我们结婚了,大人,从今往后,媳妇想怎么打你,就怎么打你,全属于家务事,合法合德,衙门不管。” 学着他专制深沉的口气。 “你是我的。” “你能奈我何?”高高挑起一边挑眉毛,恶狠狠地发出鼻音,“嗯?” 展昭:“……………………” “酒喝多了,醉了,娘子,刚刚脑子不太清醒,是我太混账了。对不起,为夫跟你认错,保证永远再不会有下一次。求你再给我个改过自新,好好表现的机会……” 抡圆了麒麟臂,重重一拳揍进腹部,致使大猫蜷缩得更深,肚里的酒菜险些呕出来。 “唯有铁拳使你脑子清醒是吧?” “来人——” 分筋错骨的大刑过后,短时间内,四肢百骸锐痛酸麻,近乎全废。官僚扯起嗓子往外嚎,撕心裂肺地呼救。 无比地后悔,把所有值夜的奴仆全撤没了,本意是为了让她叫天天不灵,叫地地不应,防止父母那边收到风声。如今反倒全报应在了自己身上。 “那就再多揍几拳,让你彻底清醒透!” 骑在男人腰间,用沉重的体重压制着,抽其腰带,束缚着两条手腕,绑上床腿柱。 大猫拼命地挣扎,推搡。 “明文!……” “姐!狗儿姐!……” “娘子!夫人!心肝宝贝儿为夫知道错了!……” 啪! 重重的大耳刮子,抽得猫脑袋嗡嗡震荡,英武的俊脸高高肿起,好半天缓不过神来,口齿间蔓延开血腥。 “再挣试试?” 兽眸幽暗,冰冷地警告。 第272章 “挣一下,抽一大嘴巴。推一下,挨一重拳。敢试图逃脱绳索,我抓着你的头发,往地砖上砸,砸烂到头破血流,人事不省为止。” “展熊飞,我是从西南基层上来的,你知道所有那些非常规手段,我用得出来,且很顺手。” “………………” 一动不敢动了,通体僵寒,噤若寒蝉。 这里是他家,常州府武进县是展氏宗族的地盘,除非她不想活了,不会真的伤及生命,发泄完怒气也就停手了。 抱着这种有恃无恐的心态,官僚任由女人将自个儿捆了个结结实实。 女人穿着香艳单薄的小衣,近乎裸,小麦色的肌肉结实发达,宛若远古神话中披荆斩棘的女武神,光着脚,在婚房里矫健轻快地走来走去。 端着烛台走了过来,皮笑肉不笑,神情晦暗阴森。 “烈性催情药还是缅铃,想好了么?” “……” “……药。” 男人从牙缝里艰难地挤出。 徐明文半跪下去,拔掉瓷瓶的塞子,喂到嘴边,看着大猫老实乖顺地吞咽了下去。 半炷香的功夫,白皙如玉的面庞、脖颈、猫耳朵……渐渐泛起潮红,体温升高,神智涣散迷蒙,陷入种种光怪陆离的幻觉里。 “姐……” 猫撒娇。 “好姐姐……” 猫媚声哀求。 “给我,我不舒服,姐姐,给我,难受哇,帮帮我……” 大猫运起内力,竭尽所能地挣脱绳索,浑身滚烫地打滚着,凄厉地嘶声叫春。 “别挣了,”老捕头嘲讽,“这是专门捆重犯的活猪扣,四五百斤的猪都挣不开,你个人能挣得开?” 过来解他的衣裳,扒下来庄重的新郎官袍服,扒掉厚实保暖的朱红中衣,粗暴地撕碎贴身的丝绸亵衣,扔得到处都是。 痴迷地看着青青紫紫的淤伤,复仇的滋味如此之甜蜜,神魂颠倒,回味无穷。 他还在沙哑地嘶叫,混混沌沌,满眸勾引讨好的春水。 “姐……” “好姐姐,今晚是咱们的洞房花烛夜……” “熊飞就知道,你不会不管自己的夫君的……” 平静地点头,拿过那盒奢靡昂贵的缅铃,一串四个铜球,捏着靛蓝的尾穗,眩晕地晃到高官面前。 “我让你好好爽爽。” 展昭脸绿了,猫毛吓炸了。 “来人!——” “来人!救命!谋杀亲夫了!——” 惊恐地破口大骂,君子温良的修养全数破防。 “别碰我,二狗贼!莫挨老子,别扯我的腿!啊啊啊啊啊啊啊!……”男人撕心裂肺地惨叫,“爹!娘!大哥!白耗子!救儿子啊!……” “嘻嘻嘻,有能耐你舍下脸面告我去呀,大宋皇朝对于妻子家暴丈夫的法律一片空白,对于妻子走旱路,强暴丈夫的法律,更是一片空白。” “相比你和蒋畜生在我身上玩过的,这点花活儿可太入门了。从今往后,我三天打你四顿,五天干你七场,咱们俩口子来日方长,地老天荒。”口干舌燥地舔了舔下唇,眸色黑沉沉,“顶级的红玉男郎。” 第555章 整整七天七夜,新婚夫妇,没有出婚房。 忧心忡忡的嫂子带着丫鬟小厮来敲门拜访,便见女人衣衫不整,面带春潮地打开条小小的门缝。 “让爹娘放心,年轻人火力旺,全力以赴给长辈造孙子呢。” 新妇说话路子野极了,粗鲁直白,毫不掩饰。长嫂尴尬得面红耳赤,羞窘地带着一众奴仆匆匆离去。 “……那,那我吩咐下人,每天把三餐放到你们门口,别忘了出来拿。” “谢谢嫂嫂。” 被扒光衣服的官僚,不着寸缕,毫无遮蔽,尊严被践踏得粉碎,在床腿柱上绑了七天七夜。 饭菜端回贴着红囍字的房间,她一口都没给分他吃,每天千个俯卧撑,食量大,一人干掉两人份,实在吃不掉就倒进花盆里,用土草草掩埋。 春寒料峭,昼夜温差极大,伤痕累累地趴在冰冷的地砖上,又冷又饿,展昭冻得发起了低烧。 她还不间断地折腾他。 真正地做到了三天打四顿,五天干他七场。 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挡尼玛挡,张开!你可以上我,我不可以上你?” 霸王硬上弓,武人粗暴狠辣,大耳刮子来回抽,啪啪地响。 玉如意血迹斑斑。 反抗就打,挣扎就打,尝试逃脱就打,拳打脚踢,毒打到遍体鳞伤,一动不敢动,温驯麻木如羊羔为止。 男儿有泪不轻弹。 可是实在忍不住哇,眼泪偷偷地掉,抑制不住地流,这鬼日子到底什么时候是个头。强取豪夺,哪成想娶回来尊煞神。 现在看见她往这边走便心惊胆颤,反射性地通体僵硬,想要抱头蜷缩自保。她若是吃完饭,大腿翘二腿躺在旁边的贵妃榻里看书,他更是连呼吸都轻轻的,一点动作不敢做,生怕吸引其注意力。 徐明文看他的眼神,压根不是女人看丈夫的仰慕眼神。 而是…… 自上而下,穷凶极恶的歹徒囚禁了姑娘,困在宅子里施暴泄欲,拴着,看管着,随时可能做出灭口行为,那种衙门卷宗里记载无数的,恶性刑事凶案。 “你做什么……” 惊恐万分,虚弱地挣扎。 “解开绳索,把你扛到床上。” 她骑了上来。 “来人!——” “来人哇!——” 鸡皮疙瘩全起来了。 疯狂地推搡,应激地怕疯了。 “你别碰我,明文,对不起,明文,对不起!……” “对不起我什么了?” 动作稍停,头微歪,厉眸幽暗,没表情地问他。 “为夫不该放纵情欲堕落,跟着四哥折磨你,逼你就范,强暴你作乐,拿你作发泄郁愤的出气筒……” 地狱里爬回来的厉鬼血泪斑驳,幽森悲凄,笑着,继续扒拉他,恶意满满地搞起来。轻抚过顶级红玉男郎乌黑的长发,红肿的俊脸,破裂流血的嘴唇,掐伤青黑可怖的脖颈……情深似海,病态地旖旎。 “你们在她身上割了一万刀,把她逼成了精神疾病患者,把她生生虐杀了,灰飞烟灭。我如今才替她扎了几针,官人便疼得受不了了?” “………………” 幽幽地叹惋。 “展昭,如果你也有个子宫,如果你也能沦为母猪,该多好啊。” 第556章 父系社会,封建皇朝。 长时间以男性的社会身份生活着,高高在上,居高临下,作为霸道的掌控者,心理同化得彻彻底底。 平行宇宙里,同位体的悲惨记忆,与这个宇宙里自身的记忆、情感,互相碰撞缠织,混作庞杂的一团。 那个被打成小娘子,回归了女人温驯“德行”的同位体无法理解,大家都是人,他们怎么做得出来,那么残忍,把自身的快感享受建立在其它生命的生不如死之上。 我理解。 同为男人,我理解得不能更理解了。 性用品,年轻貌美的□□千千万万,没有人能永远十八岁,总有人十八岁,泛泛无奇。 由于其实力强大、位高权重,是平民百姓眼中敬畏仰望的神,而成性尤物中的极品。似痛苦似欢愉地隐忍,流着泪水,摇尾乞怜地哀求停止伤害,被迫雌伏在自己身下委曲求全,带来的征服感何等的冲击。 谁不喜欢凌驾强者之上呢? 谁不喜欢狠狠地操权力? 花枝叶下犹藏刺,人心怎保不怀毒,勿论男女。 “明文……” “徐明文!……” 浑浑噩噩,昏昏沉沉,高烧得神志不清,啊啊啊啊啊啊嘶哑地哀鸣。英俊美丽地抻展着,颤若春枝染露水,疯魔崩溃,又哭又笑。 “武痴子,你还搁那儿练……” “怎么走到今天的,坚持着走这么远的,怎么坚持住继续往前走的……” “怎么会有人像你这样呢?你的脑子里究竟在想什么?……啊?你信仰什么?……” 锲而不舍,持之以恒。 纸面上轻飘飘的八个字,实践中做到,谈何容易。日,月,年,五年,十年,三十年,五十年,百年,始终如一地前进,不气馁,不堕落。 面目全非的丑陋灵魂困在滚烫的躯壳里冲撞,神魂颠倒间,竭力冲破生命沉重的桎梏,欲意飞腾九天之上,烟消云散,走出时间的长河,结束漫漫无垠的疲劳挣扎。 展昭…… 展昭…… 展昭…… 这怪异盛大的世间无比地割裂,肉欲、权欲、情欲、金银……纵横交织。中产阶级勾栏听曲,宫阙殿堂里霓裳羽衣舞金碧辉煌; 位卑者嫖娼嫖得战战兢兢,上位者妻妾成群,包二奶三奶n奶包得光明正大; 权贵沉浸于盛世淫靡的享乐,迷失于斑斓的五音、五色、五味; 赤子还在纯挚热烈地玛卡巴卡,纯洁如白纸。 第273章 一次次煎熬地被动,阳刚大丈夫的耻辱心抵扛不过强烈的生理冲击,潮水般阵阵侵蚀,技术精湛极了。发了狂的情欲撕扯着人类的理智沉沦,蚀骨销魂,支离破碎。 体面尽碎,面具撕裂。 精神崩溃,神志不清。 罕见地暴露出真实,断断续续,病哑地哭说。 “虽然以前信仰的东西都是假的,可好歹有点希望支撑……而非如今这般,全都是为了肮脏的功名利禄、腐臭的钱权势力……” “你也经历过了,你也看到了,为什么你还能走下去呢?”他问。 “包拯是怎么坚持的呢?……” 腐烂的精怪喃喃自语,澄明且困惑。 依稀仿佛消散逝去的曾经南侠,挎着正气凛然的三尺青锋,除魔卫道,立在过去,蓦然回首望向黑暗无垠的未来,“他明知道无济于事,杯水车薪。” “他可真是个伟大的人……” “包相爷,他大抵死后会封神……” 嗯,确实封神了。 死后茫茫百姓为其建庙,供奉香火,千朝万代跪在蒲团上,哀哀祈求着包青天转世再现。 左右腿轮流做完了五十个单腿深蹲,倒了杯冷茶水泼向猫铃铛,让它降降火,别着脖颈、胳膊那一根根迸起的青筋炸裂开来,渗出鲜红的血。 玩死了就不好了,承担不起政治责任。 “既然行尸走肉,浑浑噩噩,何不一剑戳死自己。” “债呀,还有没做完的事,”青年压抑地哭道,“爹娘还在,生养之恩未还尽,岂能不孝。” “明文,告诉夫君嘛,怎么苦熬坚持得住的,”剑身藏艳骨,双眸溢桃花,猫沙哑地撒娇,空洞绝望地求助。 “我没刻意‘苦苦’坚持。” 揩了把热汗,坐到床边,将闪烁着晶莹微光的朱纱帐拢到官僚身上,轻轻搔痒,带起阵阵敏感的颤栗,捆缚的手腕磨出道道惊悚的血痕。 隔着朦胧的纱料,雾里看花,愈发显得旖艳无边,看得女人血脉喷张,小腹酸涌难受。 “我的目标一直都是可实现的,想要的东西是可拿到的,制定计划,一步一步,平静地稳定前行就行了。随波逐流,同流合污,顺应时势规则,往食物链更高处爬,习惯成自然,并不觉得苦,用不着硬扛现实往下拉扯的千钧重力。” “而展大人您与包相……”灰色重吏停顿了瞬间,“你们想要的,跟夸父逐日没区别,除了书院孩子朗朗背诵的圣贤书里,哪里都找不到。” 现实不是纸页里的文字符号,或他人口中说出的语言音频,现实脱离单薄的褒贬文字定性、道德规则要求、法律规则要求。 现实庞杂、浑浊,且见血见肉、千刀万剐地锋利。 荒诞又可怜,这把锈蚀的古剑竟然至今仍执迷不悟,活在曾经坚信的乌托邦中,挣脱不开深入骨血、烙入灵魂的钢印。 出身中产阶级,他的父母、兄长、近亲,皆善良忠正,书院灌输的也是善良、温和、正直、忠君爱国、天朗水清、海清河晏、黑白分明、善恶有报。 “……” 还是先入为主了。 从小到大,几十年的家庭教育、书院教育先入为主了,根深蒂固,磨灭不掉。 那些个大字不识,没读过书,没受过家庭教育、书院教育,从小流落街头的孤儿、扒手、抢匪、卖炭翁、站街妓女、扫地工、端菜跑堂、搬砖苦力、农民农妇……庸庸碌碌苦难的底层人物,反倒比世家子看得更清。 他们没有被先入为主过,不困惑,看到的事物一直没变过,从未矛盾。 “疼么?” 稍稍发力,将高烧糊涂的壮硕男人抱到怀中,枕在大腿罗裙上,温暖地拥着,如慈母万般柔情地呵护。 “打在你身,疼在我心啊。怎么可以这么不懂事,一直无意中做错举动,惹姐姐发怒呢?好好在自身找找原因,谨言慎行,温良恭俭让,做个体贴妻子的贤夫良父。” 俯下身,无尽柔情地吹吹,猩红绽开的伤口、凄惨消瘦的仇敌,艳景美不胜收。 “求、求你……别……” 探他额头的温度,他下意识地抬臂遮挡,保护要害人头。 眼睛莞尔地眯成月牙状。 “你看,又故态复萌了,不是教过你了,有错要承认,挨打要立正么?我伤害你的时候,不准动,更不准挡,否则惩戒加倍。” “……………………” 混沌的猫眸迷蒙地望向灯火辉煌的另一方,面庞如纸苍白而又微带潮红,神态涣散,呼吸急促而轻微地喘了小会儿,内心天人交战,终于缓缓地松开了挡头的臂弯。 “对,做得真棒,小郎君,继续保持,乖——”凶残地紧抓着头发,鼓励地肯定,啾地亲了一小口唇角的血痕,熟练地揉向红烫的铃铛。 血海深仇的混账,让我来把你 扒皮, 挑筋, 断骨, 食肉, 饮血, 处以凌迟极刑,碎尸万段,挫骨扬灰。 第557章 瀚文阁,神秘古朴,历史悠久,挎刀岗哨镇守森严,高耸的翘檐楼尖露出朱墙,远望之使平民百姓心生敬畏,寒门学子神往憧憬。 武进县豪绅私有的藏书楼,建自中唐神龙年间,历经战乱、洪灾、地震、人祸……数百年多次修葺,初始粱、展、魏三家共有,后魏被粱做掉,粱被展联姻吞并。 至本朝,随着展氏宗族的人丁兴旺,建筑物规模愈发扩张。 宏伟地坐落在展园的东北方位,掩映在翠绿的松柏浓荫之中,无数轻盈的白鹭鸟静立在高高的枝头,随风浪而波动,意境渺远空灵。 手牵着手,跟着丈夫走,通过把守的门禁进入院中,提着长裙迈入门槛,正对面的墙上,麒麟戏彩球的大型石板画直直地撞入眼帘。 中央的大麒麟背上驮着一只小麒麟,周围还围绕了七八只奔跑的小麒麟,象征洪福齐天的神兽,父慈子孝,追逐着彩球,欢快地嬉戏玩耍,栩栩如生,巧夺天工。 森严的黑木牌匾,奢侈的金漆字,右联:高阁凌虚有清流激湍映带左右,左联:墨册在上胜商彝周鼎传示儿孙。 横匾:世泽长期子姓贤。 古代中国,地方上的家族图书馆,呈塔状的七层高楼,仰之入云。 浮光跃金,静影沉璧,成群的红鲤鱼悠哉地游曳,长廊两侧花木馨香,玉面纶巾、举止有度的书生,侧夹着书册,三五成群地絮絮交流,慢步往来不断。 打量周围环境许久,疑惑地压低声,捏了捏握在一起的手。 “怎么不见有女眷?” “罗裙禁入高堂学府。”身边人病哑地答。 “可你当初答应我时很麻溜,只要给你睡,怀你的身孕,嫁与你作妻室,家里的藏书处便随我进……” “那是骗你的话术,”病哑虚弱,怪物烧得混混沌沌,“只要你来了我老家,就再也出不去了,任人揉搓捏扁。开封府也不用回了,就永远关这里大门不出二门不迈,老老实实生孩子就行了。左右有婚契在,又拜了堂成了亲,合法合德,杜鹰他们也没法找我要人。” “……” 脸白了。 反应了几秒,一股可怕的寒气窜上后脊,狠狠地甩开了男人的手,如同甩掉跗骨的吸血水蛭。 居心叵测的大猫在轻轻地苦笑。 “我没想到你的武学成就已经如此厉害了。” “怎么可能呢?……” 世家子恍若梦中地喃喃。 “怎么可能呢?无门无派,散修,泥腿子,小喽啰,凭什么……” 瀚文阁一楼的布局呈八卦形,各个方向全是巨大的书柜,竹简、古籍、书册……密密麻麻,浩如烟海。 木地板区域处在书柜包绕的中央,同样呈八卦形,供奉着孔夫子的巨大画像,设立了大量唐式红木长桌。灯火通明,笔墨纸砚齐全,供家族子弟在此安静舒适地学习,读书明智,考仕途、经商道。 9余万卷13余万册,另有碑帖、名家书画、古董器物……无数,眼花缭乱。 迈入这等神圣高贵的书香境界,灵魂的震撼无以言表,怎么说呢……就像是,就像是,一个贫瘠农村里的穷苦孩子,猛然撞见了一线大城市里顶尖的学校设施、丰厚的教育资源、明亮的少年宫、典雅的博物馆。 他妈的,操。 眼眶辛酸透了。 穿越辉煌的灯火迷离,迈步走过去,轻飘飘、小心翼翼,如同行走在云朵之中,找不着真实感。 痴迷地凝视着享用不尽的学海无涯,指腹摸过一排排粗糙泛黄的书脊,沉浸在知识的海洋中遨游,如同干瘪的海绵终于落入了属于她的水中,热泪盈眶。 嗓音发颤。 “大人,卑职没白陪您睡啊。” 想想当初被当官的威逼着做交易,拿身体做交换,脱衣服时还有些摒弃尊严、出卖人格的羞耻难受,现在看看,人格尊严算个嘚儿。 第274章 别说是给他上了,就是真被他上怀孕了,冲着这些珍贵的学习资源,扔给他个孩子,值。 旁边书桌处,某位专注温习,备考春闱的儒生被打扰到了,停下笔墨,不悦地朝我们聊天的方向颦眉。 “抱歉。” 我赶紧噤声。 往更偏的里头去,在隐蔽的屏风后,找了个位置落座。 “我不回去睡了。” 抱着砖头厚的武学典籍,靠在软椅里,跟消瘦了大圈的男人吩咐,“船队开拔回京之前,白天黑夜,我都泡在这里面不出去了。” “好。” 展昭的神情像是大松了口气。 他背过身去找书,正直英朗,剑客挺拔,走路的姿势却有些掩饰不住的奇怪,菊花残,满地伤,干烂了以后涂药膏仍火辣辣地疼。 啧啧,风水轮流转啊,那个徐明文被官商当肉壶玩,几十年折磨得神智疯癫,人形不剩,哭着跪着磕头求他们放过,禽兽们反倒觉得很有成就感,觉得自己二弟牛逼。 现在让他也尝尝男人的好,刀捅到自己身上了,明白性虐待的受害者,生理上、精神上是何等的血肉模糊了。 “女流禁入宗祠与瀚文阁,但现在家族里为夫官最大,为夫带你进来,没人敢拦。” 拿了两册古旧的小篆书简,回来挨坐着,摊开在桌案上。 夫妻安静地阅读许久,渐入佳境,忽然间传音入密,打断了心流状态。 “明文。” 轻轻地唤。 “如果说,展某愿意做属于你的忠贞男人,让主位于你,我们那些前尘孽债,能一笔勾销么?” “可以。” 眼皮抬也不抬,糊弄敷衍。 墨发如瀑,低垂着猫头,小小声,底气不足地嗫嚅。 “你曾经说过,人死如灯灭,无转世,你并不认为那个倒霉鬼姑娘是你。而是劳什子……什么平行宇宙,三千大世界,另一个完全不同的独立世界。” “那么,依照此理推,你不是那个倒霉鬼,我也不是那头畜生官僚,四哥、小白鼠也都清清白白,一直待你很友善巴结。你将仇恨转移到这群人头上是没理由的,是错误的。我们不是那群‘它们’,我们与你无冤无仇。” 哟。 我抬起了脸,小指压着书卷,皮笑肉不笑,安静地盯着红肿破裂的猫嘴,长篇大论地叭叭。 “你想表达什么,可以说得更直白些,为妻脾气很好的。” “………………” 惧于顶级武者恐怖的威压,僵硬地停顿了会儿,方才缓过心神,硬着头皮继续。 “你打我一辈子,我都不会还手。你怨我,是我应得的报应。确实做过分了,那头畜生。” “寻常官兵卑弱,庸庸碌碌混口饭吃,非英雄豪杰,没有破天的大本事,贪生怕死方得自保。她如果跟展大人一起义气作战到最后,展大人不一定得死得活,但以她的粗劣武功,必被砍死无疑。逃了,叛了,底层蝼蚁的人之常情。” 心底微微震动,这头出身优渥的理想主义怪物,可算落足实地了,懂得体谅千千万万“无耻小人”的不易了。 “恨意是最刻骨铭心的感情,无法消除,只会随着时间的漫长酝酿得愈发浓烈。” “展某明白,你无法不去恨。但一人做事一人当,你冲着我来就行了,别牵扯任何其他无辜,包括四哥。” 咧开白牙笑了。 “你他妈的在喷什么狗屎,包括蒋四狼?” 抓着男人结实的手腕,往外反拧,慢慢地剧痛地拧折,手筋近乎撕裂,丈夫的脸痛苦惨白,咬牙隐忍住闷哼,额头渗出薄薄的细汗,身形发颤地伛偻,近乎趴到桌面上。 “……没、没错,包括四哥。” “根源不在他,在我,你这种草芥得罪了上官以后,根本跑不掉,勿论朝堂、江湖——南侠出身江湖。” “四哥不过是个黑手套而已,纵使没有蒋大商人,也会有秦巨贾,邱大商人、柳大商人……倘若实在没有信得过的手套来替为拾掇,为政者便会亲自下场,自行动手。” 注视着冤亡厉鬼幽黑不见底的眼睛,澄明地剖析所有,诚恳地轻声承认:“你受过的那些私刑,会由本官亲手做,勿论殴打、挨饿、关黑牢、扒了衣裳硬拖上床泄愤……种种不体面、不光彩,君子入脏污的庖厨。” “根结在权势,“低声下气地乞求,“所以请恨展昭,只冲展昭一个人来就行了。” 第558章 他在求我恩怨分明。 畏惧于我的实力,尊敬地温言软语,姿态放得很低,神情极尽善良、老实、柔驯、可怜。 可是我实在忍不住思考一件事:如果,我武功仍在他之下,我现在会是何种下场?欺弱怕强的男人会如何对待我? 那天晚上已经被暴力灌下助兴药,塞进缅铃,再次沦为任由权贵亵玩的性奴隶,圈在猪栏里一个个产崽,叫天天不灵,叫地地不应了。 当我弱小,我身边全是恶人。 当我强大,我身边全是好人。 “说什么傻话呢,夫君,以后的日子还长着呢,我们好好过,生儿育女,白首偕老。” 展昭狠狠地愣住,喜出望外。 “什么?” “当初那事,也有我的不对,”捋顺大猫的背毛,极尽语言的艺术,站在对方的利益立场,批评否定自己的行为,满足对方的感情需求,“叛离战友独自逃亡也就罢了,不回去通知官兵来给你收尸,反倒把红袍服烧了埋了,毁灭一切物证,企图使你尸骨无存。踩着上官的死上位,回去做个清清白白的战斗英雄,升官发财。” “你对我又怒又恨又失望,完全可以理解。” 展昭眼中泛起清透的水光。 哑声:“你从未跟我道过歉。” “道过,”回忆了下,“我向你说过很多次‘对不起’。” 风华绝代的白皙面庞,泪中带笑。 “那些都是假的啊,展某不傻,听得出来,自私自利的混账,从未认为自己错了。你始终为了自己,只是花言巧语,求人给你个痛快而已。” “现在道的歉倒是有几分真情实感了。” 揉着被家暴攥得青肿的右手腕,偏过脸庞去,用乌黑茂密的后脑勺对着人,遮挡去狼狈不堪的神情,灰蓝色的发带服帖地披垂。 “你很难受。” 我体贴地说出他此刻的感受。 青年有点崩了。 压抑着哭腔。 “我是真喜欢你,二狗子,喜欢得不行不行的,你怎么可以那样子对我呢?” “……” “男人也是人,也是血肉之躯,会疼、会怕死的哇。” “……” 沉默良久,缓缓地,艰涩地问。 “如果卑职跟其他捕头一样,只是您的一个下属、普通朋友,而非大人喜欢的姑娘,那么在叛离之后……” 闷闷地答。 “展某不会做什么,丫离开开封府,别再出现在我面前找扁就行了。” 造化弄人,偏就是给了他动手的理由。 而一旦掌权者发动能量,对普通人来说,便成逃无可逃的灭顶之灾。 “如果我没有对你用过强,我们如寻常的小情侣般,自然地日久生情,我向你求亲,下聘礼,你会愿意嫁给我么?” “………………” 世间哪有如果。 我如今只策划怎么让他全家死,陷空岛死,然后这个坚持“一人做事一人当”的好人才会痛得五内俱焚。 “相公,你回过身来,别背对着委委屈屈抹眼泪了,我不欺负你了。” 轻柔地唤。 展昭慢慢地转过身来,一个大大的拥抱将之温暖地包裹。 “……” 很用力,她的臂膀将自己束得发紧,像缠缚蚕虫的厚茧。 武官防御本能,下意识地挣,挣不开。 久久不动,鸳鸯亲密无隙地互相依偎。 诚恳地致歉。 “原谅我卑鄙恶劣,狰狞不堪。” “……” 心乱了。 乱了仅仅一瞬,怪物迅速回归清醒。 还没开口继续下一回合的交锋,便听颈窝里温热蚀骨地说:“我知道你不信任我的道德,向你证明没有主观意向没意义,但你总该清楚我的能力极限,一个吏员而已,我做不到。” 无论常州地区,势大根深的展氏宗族,还是盘踞陷空岛的绿林巨贾集团。 “所以有多少仇恨我都会只冲你发,我会打你,虐待你,直到白发皑皑,共同葬入夫妻坟冢。” “打是亲骂是爱,”猫眯着眼睛幸福地笑了起来,高筑的心防终于土崩瓦解,抬臂回之以拥抱,“为夫甘之如饴。” ………… 和解了的两口子惬意地窝在僻静的角落里看书,一个倚着软枕靠背,一个舒适地枕在媳妇腿上,午后的阳光穿过圆形的花窗,静谧地投照着书山万卷,学海无涯。 第275章 重大的科举春闱在即,宗族中的青年才俊无不奋笔疾书,发奋勤学,层重巍峨的瀚文阁内部,墨香萦绕幽雅,翻书声、书写声细微而低密。 亲昵地捏了捏猫耳朵的耳垂。 “咱们家的后生全安排进内地官场?” “没,”两世活通透了,司法重臣慵懒地在媳妇怀里蹭了蹭,被发丝挠得有些痒,“一部分打发进军队了,还有几房分散去南边、西边的州,重新扎根,开枝叶。” “鸡蛋全放在一个篮子里不安稳,万一我倒台了呢。” “你怎么会倒,”向往渴望地夸赞,“展大人是老皇帝盛宠的御猫,包相寄予厚望的国之利剑。” 怪物褪去温良忠诚的伪装,讥诮冷哼。 “他们拿我当凶猛的蒙眼敖犬用,”不爽地磨后牙槽,“两世都是,至今仍然。” 可如今这位,已经不是那个青葱的屠龙少年了,京官之狠厉狡诈,不下皇朝任一地方盘踞的恶龙。 “我想开了,浑浑噩噩便浑浑噩噩吧,好过在无尽的苦痛中挣扎,绝望地螳臂当车,粉身碎骨。” “等包青天告老还乡了,展某接过伟人的位置,手里资本攒足够了,然后就不用装了。咱们好好享受,给自己的儿女孙辈全部安排荣华优渥的未来,顾好自己的家、自己的族,跟着历史洪流走就是了,事物进程自有它的道理,无论腐败还是毁灭燃烧。” “嗯,嗯。” 绑在一条船上的贤内助,连声附和。 第559章 待在宗族藏书楼里一直没出去,从白天读书到黑夜,从黑夜读书到白天,不停地写,各种笔记做到手酸麻,眼睛疲劳难受,干瘪的海绵疯魔地汲取一切能吸收的养分。 为什么活着,为了思考,为了清醒,为了变得更强,为了披荆斩棘地绝望前进,至死不停。 后来展昭走了,他对于这一切资源习以为常,就像权二代对于家里的豪华游艇、香车嫩模习以为常,不明白贫民为什么跟饿鬼投胎似的发癫。 干脆吩咐奴仆,帮我搬了床褥子到这里。武功也不练了,饭也顾不得吃了,一天十二个时辰二十四个小时,睡眠时间压缩到六小时,不饿急了不分神拿糕点往嘴里塞。 翰文阁七层楼,层层把守森严,明岗暗哨密布,只允许家族子弟进来学习,严禁外人进入,严防窃贼偷盗珍贵的古籍、字画、文玩古董,严防仇家派人纵火。 一楼大部分都是考试内容的用书,古代的科举,现代的国考,四书五经类、职官类、政法类、诏令奏议类的文献。 二楼: 正史类、编年类、杂史、纪事本末类……以史为鉴,可以知兴衰。 三楼: 时令、地理天文、农耕畜牧、诸子百家、哲学……脚踩泥地,仰望银河。 四楼: 各地的风俗杂志、民歌民谣、诗词集、古典名著、世情小说、乐谱集、花鸟集……艺术陶冶情操,培养温良稳定的性情。 五楼: 兵书、兵器谱、兵器库……除了朝廷严禁的甲胄以外,十八般坚兵,样样海量屯备。 六楼: 掌法、拳法、腿法、擒拿格挡技、剑谱、刀法、棍法、枪法、暗器谱……外练攻守技术的武学。 七楼:有价无市的轻功、内功、真气心经。 我愿沉溺在此,永生永世不出。 曾经受教育的机会摆在面前,我没有珍惜。时移地异,穿越到了没有公立学校、义务教育、大学图书馆的古代,绝大数平民百姓劳苦如牛驴,大字不识,书本贵重,知识如黄金。贵族以下,绝大多数人们麻木地生,麻木地死,愚昧地从众。 才意识到,原来会读、会写、会记录、会深入地思考、会辨析质疑,拥有独立自主的逻辑思想体系,并非天经地义。 这里是军队属于私人家族的皇朝,赵姓宋朝,而非真正意义上的公民国。 我想要我的思想以纸页文字符号的方式保存,愈发深入、深刻、清晰,永不随着年龄的增长,人体人脑的病老腐朽,而扭曲、模糊、磨灭。 黑夜的海洋里,亿万繁星熠熠生辉地闪耀,人类十几万年前自东非大裂谷的树藤上落地,握着长矛成群跋涉而出,至今仍行走在无边无垠的黑暗中,没有追逐到属于他们的太阳。 逝者如长江涛水莽莽滚滚,千年前古战场的尸泥踩在脚下哺育春芽,升腾起的思想越来越多,总有一天,黑暗落后的世纪结束,亮如白昼。 我看不到那一天,但我会是推动那一天到来的一部分微粒。 “别看了,书呆子,我们该走了。” 古代侠客腐化成的古代官僚来催,理想主义者堕落成的现实主义者来催。 “你的武功已经修炼出自成一派的狠路子了,用不着再抓着旁的重新练,再好的秘籍于你的作用,也不过是参考辅助而已。” “我爱你,相公,再延迟两天。”头也不抬。 “延迟不了了。” 蓝袍便装,抱胸倚靠在门槛,沉静且宽和地凝视着。 “京里还有许多公务等着处理,婚假结束了,徐捕头。” 只好收拾桌案,把一卷卷古籍往包袱里塞,塞得鼓鼓囊囊、沉甸甸。 “请恕罪,夫人,祖宗规矩,此间里的书册不允许带出楼。”老管家严肃地阻拦。 抬眼望向丈夫。 “确实如此。”展昭道。 立刻驳倒。 “《太玄诀》你带到京城,送给我了。” “为夫是为夫,你是你,下一代家主能做的事,不代表你也能做。” 冷幽幽地望着,徐徐地站了起来,魁梧彪悍。 “给你个重新组织语言的机会。” 怂了,保守厚实的层层衣裳里,大白腚隐隐作疼,赶忙过来拉手,拥着背脊,绞尽脑汁地顺毛安慰。 “宝儿,带女眷入瀚文阁,已经践踏规矩了,倘若再色令智昏,让家族里珍藏的古籍流出去,那真是犯了大禁忌了。没法向族老会交代。” “反正灭拐过后,你便退出公门,待家里生孩子带孩子了,到时候有大把的时间阅读,往后的漫漫余生,这座藏书楼都任你取用。” “我想要我们的女儿霞霞也能用。” 微愣。 “……好,如果你坚持的话。” “罗裙不入高堂学府,在为夫掌权的这代,规矩可以稍改,放宽松些。但你别抱太大希望,为夫老去,新一代掌权后,老规矩必然会恢复。” “为什么?” “无才即是美德,男人们都知道,读书多了的女人想得太多,做不好称职的女儿、妻子、母亲。” “……” 他像抹投影,这种古老父系社会的灰暗投影使我感到无可救药、冰寒刺骨。 并且他永远不会觉得哪里错了。 人怎么会察觉到自己的思想是错误的呢?思想即是人,人即是思想。盛开到靡丽的花决定不了自身的颜色,人决定不了从小到大,从生至死,灌输、形塑自己的环境。 …… 依旧坐船,先水路,后转陆路骑马。 离开之前向公公婆婆、大哥大嫂辞行,他们的态度礼貌中透着丝丝古怪,大约是由于,亲儿子七天七夜没能出婚房,担架抬出婚房后,跟被妖精吸干了精气似的,萎靡消瘦,混混沌沌。 而我跟采阳补阴了似的,珠圆玉润,整个人胖了一圈,神采奕奕。 三十如狼,四十如虎。 怎么着,只兴男人把女人操到下不了床,不兴女人把男人操去半条命? 贤惠的长嫂把人隐秘地拉到旁边,妯娌间暧昧地聊悄悄话:“练武的就是不一样,干得漂亮,大妹子。全榨干了,省得男人不老实,今年娶一房,明年纳一妾,后年再给你拉俩美貌丫鬟进院。” 原来她们介意绿帽子啊,妻妾成群,尊卑有别,嫡庶有序,制度之下,莺莺燕燕和和睦睦,我还以为“不妒不怨,有容乃大,方为妇道本分”的道德教条已经把人的领地意识彻底磨没了呢。 也是,如果不是为了生活过得去,谁他娘愿意头上添抹绿。 婆婆将儿子、儿媳的手交握在一起,拍着手背,苦口婆心地叮嘱:“再接再厉,好好捣鼓,赶快给咱家捣鼓个孙子出来,你们俩都老大不小了,该生了。” 我咧着白牙,笑得眼睛眯成缝,孝顺状,连连点头:“一定一定。” 众目睽睽之下,大力捏了一把强韧的猫腰,大猫吓得虎躯一震,通体僵硬。 “听见咱娘怎么吩咐的了么?” “……………………” 非得弄怕了这孙贼,上到他求着我分房睡,躲我三里地。 “弟你过来。” 沉迷道家学问的大哥五味杂陈,暗暗叹气,把展昭叫走了,到树后,没仆从的地方,压低声。 “刚炼出来的九转天璜丹,壮阳益肾,延年益寿,嗯……威猛大补之物,可助男子血脉贲张……” 第276章 展昭木着一张脸,不知道该摆什么表情:“………………” 重重地把丹药盒子按回到家人怀中。 “哥你自个儿留着研究吧,我怕吃了英年登极乐,直接羽化升仙……我没毛病,我真没毛病,正常得很。” 第560章 于是开始卷。 我在凌晨寅时三刻起床晨练,他便在寅时二刻爬起来练。以前展大人有喝早茶的习惯,起来之后,什么都不干,先沏满满一壶绿茶,跟老僧入定似的,悠哉地端坐在桌前,慢慢把清香温暖喝足了,肠胃里舒服了,才开始做一天中的各件正事。 现在茶也顾不得喝了,起得比我早,睡得比我晚。外练铜皮铁骨,内练真气修为,发了狠地精进剑术,力争更上一层楼,天天热汗淋漓地出入澡堂子。 这让人控制不住地有点焦虑,好像梦回到了高三,舍友熬夜看斗破苍穹,实则斗破苍穹里夹着一本雅思。 草。 仔细想了想,还是延续了以往多年的时间表,没有进一步挤压睡眠时间。我觉得我已经做到极限了,人如弓弦,用力过度,超过了某个点,会崩断掉,无论心理还是生理健康。 保持住节奏,就这样稳步前进,不要被外界因素干扰了。 豪阔的返京船队,长枪精兵武装戍卫,进入全国四通八达的水路交通网,地方官吏集团奴颜婢膝,夹道欢送。 高达数丈的古老黄帆完全鼓满,繁华的市景飞快掠向身后,承载着人往时间的前方走,后方的一切模糊化,被雾气吞噬,消亡。 江上青枫盎然,天穹白日耀眼,难以直视。 春季里暖风徐徐,盘旋的黄雀群中忽然冲进了一只灰隼,猛禽捕猎,抓着飞鸟当场捏断了脖子。 振着巨大的翅膀,借着气流悬停,在高空中可怕地静止了许久,霸气地俯瞰重峦叠嶂,水墨山河。 人们低低地惊叹纳罕,朝着珍稀的猛禽吹口哨,徒劳无功地一支支放箭,试图捕获,关在笼子里把玩调教,或者卖到花鸟市场上赚大钱。 我伏在栏杆上望远景发呆,休息看书久了的双眼,避免近视。 未曾工业化的古代,自然环境优美浓郁,出了城镇到处都是原始森林,虎啸猿啼熊猎鹿,溪里还趴着娃娃鱼。 那边险峻的石壁上站了只岩羊,岩羊的底下一只灰褐色,几乎和周围融为一体的狸子兽原地打转,怎么都跳不上去,气得仰着脑袋,斯哈嘶嚎叫,獠牙毕露。 这种狸子兽外貌很像猞猁,毛茸茸的,皮毛厚实保暖,仅次于虎皮。 老人都管叫山狸,不喜欢,因为它们会偷农户栅栏里的鸡鸭鹅吃,一种祸害。又说乡间的狸花猫就是山狸子与家猫混出来的,所以才那么能打,凶性十足。 “……” 想起了丁南乡,离开之前,偷偷去看望了她。东南巨贾给的家庭住址,以求和官太太处好外交关系,看样子他们所谓的商人信誉也没那么金坚不摧,足够大的利益面前没什么不可低头的。 南乡生活得与世无争,年纪轻轻过上了退休养老干部的神仙日子,独居在陷空岛西丘,地方黑(防)社(和)会(谐)势力庇护着,纵然无家无族的弱女子,谁都不敢惹她,邻里全部客客气气,友善温良。 院里开了亩菜园子,种植各种豆子、青菜、葱、姜、大蒜、辣椒,院外挖了处小小的池塘,以供鸭群洑水。 我化作阴暗的偷窥狂,仗着武功精深,收敛呼吸,藏在那里观察了她三天。 布衣荆钗,舒适自在地日出而作,日落而息。 每天睡到自然醒,门口已经站着迎接她的小松鼠了,它们知道这个人类习性善良,不会伤害自己。跟在南乡的脚后,直到小屋,南乡从碗柜里取出炒得喷香的酥皮蚕豆,自己吃,也给每只松鼠喂,那场面混乱又温馨。 接着她会走到外面的大榆树底下,踮起脚,给每个鸟食盒,一个一个地加粮,这样子所有的小动物今天都能吃饱饭了。 陷空岛算是半海岛,清透的水犹如玛瑙,什么都能见到,海牛、鲨鱼、海马、水母……甚至成队接连跃起的海豚。 她握着闲书坐在码头的小马扎上放空,头发被风吹得凌乱,有时会下到水里泡着,皮肤晶莹地闪光,憋着气,在底下的沙滩里捡海螺,收集各种颜色,五彩斑斓。 然后在天黑之时把螺壳、贝壳放到潮湿的草丛里,这样子随潮汐爬出来的寄居蟹就有家了。 做些农活,实现粮食自给自足。不用工作,前些年打工积攒的存款,外加陷空岛答谢的报酬,足够一生享受了。 锦毛鼠没再追她,褪掉江湖游侠的轻狂,白玉堂换了套合身份的沉稳装扮,发型也重新捯饬成了大人的成熟样子。 跟在三哥、四哥身后,被介绍给商界、政界的各色人物。强装老练地各种拱手作揖、敬酒应酬,向各种名目的衙门点头哈腰,假笑到脸僵,说着场面上的孝敬话,青涩纯挚的样子渐渐消散。 忙于汲汲营利,累于商务庞杂,处理同行暴力竞争流血事件、贪官污吏无休止的盘剥勒索,管理刁滑的掌柜伙计、勇莽的打手弟兄,疲于养活绿林集团上上下下几百张嘴……越来越八面玲珑,内敛精明且血腥,成为他家长的品行,合格的商阀。 有一天我会来接南乡。 小丫头自己过不是最好的,跟了我才是最好的,我会让她荣华富贵,锦衣玉食,很幸福。 第561章 航程漫长,夜笼南国。 河风声、水声、船帆猎猎鼓动声、遥远嘈杂的人群走动交谈声……混杂融合成一团,隔着厚厚的舱壁,听久了,变成了助眠的白噪音,昏昏欲睡。 洗完澡的官僚,披垂着乌发,水汽淋漓,牙白色的宽袖大袍松松垮垮,旖旎地露出大片烫得发红的胸膛。 赤脚走过长长的廊道,鬼魅般无声无息,停留在熄了灯的舱室外,静等许久,直到里面的呼吸声绵长且均匀,陷入沉睡。 猫猫祟祟,垂着漆黑的眸子,用铁丝轻轻地撬开了门锁,紧张得薄汗渗出。 今个儿就要翻身把歌唱,夺回大丈夫的尊严。 “我的尼玛的!……” 睡得正香呢,突然被阴了,沉重的壮年男人体重,整个儿压了上来,还在脸上窒息地闷了枕头,头晕脑胀,天昏地暗。 反应过来迅猛作战,重重地连蹬带踹,挥出去的右拳被截住,牢狱里的锁链咔擦拷上了床头。 “展熊飞!……”愤怒又惊恐。 “嗯。” 沉静安然。 “展熊飞我恁亲爹!我恁祖宗!……” “叫夫君,兔崽子,我是你的夫主,你的天。” 掐着两腰拖到了胯前,熟练地撕开衣裳,死死地按着,固定好姿势,准备开始办事。然后被一记力量蓬勃的重蹬,踹得骨碌碌滚下了床,狼狈地摔在了地板上。 单臂撑起身子,拍掉衣物上沾染的灰尘,清俊如松针的细密眼睫抬起,武官望来的眼神含阴带狠。 不爽地喘着粗气,肌肉连绵起伏的厚背微前弓,掠食状态的兽神态狰狞,蓄势待发。 “够野,够劲。” “……” 扯锁链,脏黑锈蚀的金属哗啦哗啦地响,磨出血来了,也挣不开铐子,专门束缚重刑犯,死牢里用的。 笑。 打量着徒劳无功的慌张动作,神定气闲,向前探着猫脖子,压迫感十足地慢慢逼近。 “夫人,你现在求我,我给你做前戏,咱们两口子温存着生孩子,我舒服,让你也舒服。” “你继续造反,为夫便只顾自己的感受,怎么狠怎么来了。” 汗血宝马仇恨地眼眸猩红。 “三天不打,上房揭瓦,找操是吧?发愤图强地练了几天功,你又感觉自己支棱起来了?” “没错,是这么回事。” 展昭欠欠地应下,得意忘形。 然后便瞧见女人凝聚浑厚的内力在左手,一掌拍碎了床头,可怖地拖着锁链,拎着锋利扎人的断木,矫健地跃出了被窝。 猫脸煞白,嚣张的气势烟消云散,主动进攻姿态变成了被动防御姿态,害怕地步步后撤。 嗓音干涩,抑制不住地发颤。 “娘子……娘子我错了……” 煞气凛冽的妻子阴沉沉地替他接上:“下次还敢是吧。” 速度的极致在哪里? 当你求生欲爆发,被人追着打的时候。 大轻功发挥到极致的两位高手,在广阔的大宋福船上你追我赶,风驰电掣,值夜岗哨、出来溜达的闲人……无不目瞪口呆。 两抹残影快到肉眼几乎无法捕捉。 “那、那是?……” 小兵结结巴巴,震惊地问向队长。 风声中隐隐传来名捕愤怒的咆哮。 “老子今天非得把这根桩子捅进你的腚眼里!我看你能跑到几时!” 他们敬爱的、威严神武的展大人,吓破胆子地上蹿下跳,满甲板遛媳妇。 第277章 刺溜一下,神乎其技地攀上了光溜溜的桅杆,高耸入云,离地数丈远,从钻天鼠,卢大当家那里学来的特殊技艺。 “你给我下来!” 破口大骂,女人怒急地围着桅杆转圈,气势汹汹。 场景滑稽又诡异,周围官兵握着长枪,竭力地憋忍笑意,忍到脸部肌肉抽搐。 与对面战友对视上眼神,不约而同地联想到了村里爬不了树的黄狗,朝着高处的灰狸花无能狂吠,天敌冤家,碰到便撕咬得狗毛猫毛满天飞。 “男子汉大丈夫,说不下来就不下来!有能耐你上来!”御猫死死地扒着滑溜溜的杆子,夜风中瑟瑟发抖,生怕失手坠落。 输人不输阵,扭脸朝底下吼回去。 “你上来呀!……” “上来呀!技穷了吧!奈本官何呀?……” 第562章 兴,庶民苦; 亡,庶民苦。 盛世农奴工奴性奴,乱世填线炮灰。 被盲了目的牛马永远勤勤恳恳地负重前行,忠诚伟大地蜡炬成灰,团结地筑基富丽堂皇的玉宇宫阙、华贵的霓裳羽衣舞,满足皇族贵族穷奢极侈的享受。 重型投石机砸出无数火石,轰隆隆从天而降,爆裂开来,所落之处军阵尽散,肢残臂断,血肉横飞。 密密麻麻的飞箭似蝗如雨,士兵的尸块亦如雨,铺天盖地,噼里啪啦往下掉,砸在简陋的盔甲上,血液落入呆呆仰望的嘴里,浓郁地腥,尚且温热,因为前一刻还是身边的同伴。 这边有个老兵肠子流出来了,麻木不仁地叼着肉干咀嚼,用纱布托着,草草塞回去,糊上简陋的草药,听天由命地等死。 那边几具被熏得黢黑的骷髅,猩红的肌肉纹理、白色的筋、黄色的脂肪,狰狞地暴露在硝烟中,趴在破烂的战车上,张牙舞爪地伸着右胳膊,被烈火生生烧死,犹自保持着呐喊的姿势。 兵戈铁马,烽火连疆,宋辽、宋西夏、辽西夏之间,国境线血腥地来回推移。 败方丢盔弃甲逃亡,胜方在将领、军师的指挥下打扫战场,运输伤员,遇到还有活气的敌人就补一刀,把脖子砍断。 他是个儿子,他杀死的也是某个母亲的儿子,或许还是某些孩子的父亲、某个女人的丈夫,跟他一样两只眼睛黑白分明,胳膊断了,腿残了,重伤鲜血淋漓,近乎无意识,泪水直流。 “不要,求你,不要……” 孙耀祖听着这人恐惧地哀求,挥刀砍下,终止了这人煎熬的痛苦,割下青年的两只耳朵,揣进兜里作为领赏的军功。 辽阔的古战场,哀嚎声像千千万万只鬼盘旋在高空中哭,如怨如诉。一场大雪过后,白茫茫覆盖,全冻死了,天地间寂静得可怕。 战争把人撕得残碎,无论身体健康还是心理健康。对于底层士兵、中下层军官而言,只有死或幸存,没有胜或败,那是属于贵族,属于王侯将相的荣誉。 十五六的少年被朝廷抓壮丁,强征走,在苦寒的北方边疆待到近六十岁,混沌老朽,虽然原籍开封,孙耀祖的人生早已被兖州的苦寒吞噬尽。 两脚羊,啖人肉。 虐杀俘虏发泄,战略性地屠杀敌方平民,坚壁清野。 屠城抢财,放火烧屋。 不知道哪一刻就死了,下一刻或许人就没了,侥幸从凶恶的战斗中侥活下来后,冲进民居区去抢,鸡、鸭、鹅、猫、狗、牛、驴、羊……吃一切能吃的,填饱肚子。上女人,同伴嬉笑着轮流分享……朝不保夕,及时行乐,享受一切能享受到的。 炼狱中久经摧残,曾经身为普通人的良知认知泯灭,曾经健康的精神变得错乱,明明肉身已经离开了,灵魂却永远困在了名为战争的绞肉机里,出不来,永无解脱。 午夜梦回,中年人看到许多白白胖胖的蛆虫在断腿腐烂的伤口里钻来钻去,孵化为苍蝇,围绕着自己嗡嗡地盘旋。 大型秃鹫在啄食战友蜡黄的尸体,用尖锐的利爪刨开,撕成一根根血红的肉条,伸颈吞食进去,扭过头来,惊悚地瞪着他,发出难听的怪叫声。 “呱哗!……” 战友的尸体变成了白骨,他也变成了白骨,在萧瑟的寒风中与荒草错乱的根系融为一体,被鼠蚁噬食分解,化作泥土,化作风中的黄沙、冻结树叶的冰霜。 鼓动士气的口号恢宏地宣扬: 为了皇帝、神明、祖国、至高的荣誉,冲锋陷阵,奋勇杀敌,义不容辞地奉献出你们的一切!—— 每个热血冲脑门的少年都不认为死掉的会是自己。每个尚且还活着的人都认为自己是世界的中心。我一定会是那个万中挑一,凭累累军功出人头地、飞黄腾达的幸运儿。 直到第一次重伤垂危,躺在冰冷的土地里,仰头迷蒙地看着天空与云彩,恐怖的黑暗渐渐蚕食意识。 直到醒来后发现自己变成了残废,从此被世界抛弃,一无是处。 ………… “老汉!开门!……” “公家事忙,快开开门!再不抽掉门栓子,我们就踹了!……” 深夜里,外头粗暴地拍打,恍恍惚惚的瘸子从噩梦中惊醒,恍惚间幻听到了敌军的号角声再一次吹响。 “邓瘸子,你让我们弟兄找得好苦哇,这是你以前的样子吧?”几个骂骂咧咧的地方衙役将之团团包围,一张粗糙的画像展开在面前,正是他尚在军伍中的年轻样子,黄胖,灰头土脸,参与过很多场战役,杀过了数不清的人命,自己的命不知哪一刻就会没了,麻木且残忍。 “你不姓邓,姓孙,孙耀祖,对吧?隐姓埋名,挺能藏的啊,老逃兵。跟我们走。” “俺已经没用处了,耳朵半聋,腿断了,打不了仗了……”步履蹒跚,恐惧地抗拒万分,去摸拐杖。 “抓你这种货色上去填线,白白浪费军粮,”衙役嫌恶老人身上的腐臭味,不爽地皱紧鼻子,粗鲁地钳制着往外带,“算你福分大,有贵人相助,走走走,遣送原籍,回家了。” “……” 虚实交织,模糊了记忆与现实的界线,错乱了认知。 初来乍到,小孩战战兢兢地跟战壕里的老兵做自我介绍,老兵们看都不看他,扎成一群,沉默地擦拭着长枪。 半晌方有人疲惫地应声。 “等你活过头俩月,再告诉我们你叫啥。” 烈□□战区域,死人太多了,士卒拉上去,平均存活时长不到十五日。 ………… 没想到,他孙耀祖不仅活下去了。 而且奇迹般地活着回到了家。 同乡去者,二十人未必能归其一。 家里什么都没有了,少小离家老大回,这么些年,亲人先后埋入了坟包,纷纷葬在青松林下。 仅剩母亲仍在苦苦等待着,万里长征,生死未卜的游子。 母亲变得很老很老,三十来岁头发乌黑的妇人熬成了伛偻的老太婆,白发皑皑,皱纹密集,眼结着厚厚的病翳,看不清事物,粗糙的手在他脸上摸索。 “我儿……” “我儿……” 颤颤巍巍地嘟囔着,失控地老泪纵横。 “这么些年在外头吃了多少苦哇?怎么成了这幅德行……” “鸭蛋,来,快来,娘给你备了年饭,你小时候最喜欢吃的五香辣肠片……” 触及到了某个点,尘封的记忆一下子变得鲜活,原来并非忘了,一直掩藏在活人的脑海深处,埋得很深很深。 他叫鸭蛋,他是鸭蛋。 小时候鸭蛋跟着兄姊拉帮结伙上山放牛,男孩子们下到清澈凉爽的小溪里叉鱼摸蟹,姊姊妹妹爬到高高的杨树上掏鸟蛋,焖在灰里烤着吃,叽叽喳喳地笑闹,无忧无虑地欢乐。 不怕野狼,不怕豺,散养的小孩儿野性十足,全部随身带着长棍,遇到动物便一窝蜂地丢石头,砸跑。 “娘……”在太平富沃的内陆修养些许时日,孙耀祖精神恢复得稳定了些,幻听、幻视、胡言乱语的病症没那么严重了,外表仿佛个正常人了,除了听到鞭炮等巨响仍会应激,恐惧得跌倒,大小便失禁。 荒掉的农田烧掉野草,化为草木灰,重新开垦播种。劈柴火,挑水,将院里的大缸装满井水,给破破烂烂的家里做修缮,所有房间大扫除,整理得好看些。好好过日子,以备相亲,用补发到手的抚恤金娶房媳妇,说不定能老来子,留个后。 断断续续地交流,孙耀祖从母亲口中获悉了,自己得到“正义”的来龙去脉。 他娘会做人,处处与人为善,负责这片街区治安的某个老捕快,叫李青峰的,同情他娘贫苦,时常照顾着,并且把自己徒弟介绍过来租房子住,那徒弟是个有能耐的,又招徕了京中的某个高官,姓展,挺有名的,威望颇重,德名显赫。 他失踪多年,生不得人归,死不得人还,叫天不应,叫地不灵,没有任何相关部门管,即将枯死异乡的年纪。开封府插手了,老天终于朝他睁开了一次眼。 第278章 “……” “……原来如此。” 权贵怜悯捞人。 “正月里,回常州过年成婚去了,等贵人们回来了,你得好好谢谢人家,磕三个响头也不为过。”孙婆婆感恩戴德,使劲朝儿子叮嘱。 “我会的,娘。” 中年人想了一会儿,认真地应下。 “这半麻袋新米从哪儿来的?”掏了掏,在掌中摩挲,又闻了闻味道。 “孩子留的。” “哪个孩子?” “明文娃儿,他搬走了,但每个月都会过来看看,添米添油,有时候还会送些酱油、盐巴、绵白糖。” “……”沉默了会儿,拉着老太太在陈旧的板凳上坐下,半蹲在明旺旺的炉火前,静谧地烤暖,放柔声音,“跟我详细说说,妈,你们关系好到了何种程度?” 这种人脉,搭上了受益无穷。 不止自己的转业安置,自己的子孙后代,依附上去了,做其奴颜婢膝的狗腿子,温饱前程无忧,学校都能挑个好的。 神智轻度痴呆的老太太,絮絮叨叨,语无伦次地讲述起与京衙公职人员的朝夕相处,各种温馨的点滴细节。 一个狡诈毒辣,脾气不好,但对老人耐性极绵长的危险重吏,渐渐浮显在脑海中。 谈到重吏起得鸡早,睡得比狗晚,发了疯地练武读书,半夜伤痛到抱着腿哀嚎时,门框忽然被扣响了。 孙耀祖悚然抬头。 下意识地警戒,手摸向腰间,空荡荡,什么都没摸到。 劲装制服的彪形大汉,抱胸倚靠着腐朽的门框,笑睥着他。后头跟着个青衣男子,看块头,两个皆是挎刀的练家子。 “对我们头儿挺感兴趣的啊,打听来打听去,盘算啥呢?” “官爷……” 庶民温驯,怯懦地垂眼。 “兄弟。” 灰袍大汉却尊重地喊他,收敛了吊儿郎当的笑容,朝他大步流星地走来,腰杆挺直,姿态庄重,严肃地作大宋边防军礼,抱拳相敬。 掷地有声地报上部属:“我是蒙厉悔,兖北铁军第九团的前锋重甲步兵,景德四年从征,康定元年离役,前辈好!” 中年人浑身一震,唰地站起身,条件反射地抱拳拱手,回之以庄严的边防军礼,眼眶湿润了。 “孙耀祖,凉塞铁军第八团的战车兵,淳化二年从征,今年正月复原籍,战友好!” 杜鹰斜倚着斑驳的土墙,百无聊赖地用小石子调戏圈里的大白鹅玩,旁听着他们老兵见老兵,热泪盈眶地握着双手,嘘寒问暖,无尽的共同语言可谈。 什么冬衣不够保暖啊,饭菜里肉少,干粮有霉,饷银被贪污克扣,吃空饷,喝兵血,战士军前半生死,美人帐下犹歌舞…… 锋利的匕首抠着指甲缝的污渍,刑侦捕快头也不抬,神情浅浅淡淡,凉薄地泼冷水:“我可提醒你,憨子,开封府的执法权仅限于对普通民政,管不了军部的国家大事,那些全是老虎,而且成群为患。” 蒙憨子回头朝他怒吼,激动得利眸暗红:“我管不了那么多了!谁知道姓徐的竟然是个娘们儿!还他妈的竟然嫁人?!……赶在领导退下来之前,赶紧的发力,不然以后她就没用了,老子白白孝敬了!钱全打了水漂!……” “中,中,中,你继续撺掇瘸子。”杜鹰打不过他,怕极了他这幅发飙的气势,赶紧摆手作认怂状,不自在地摸着鼻子,“后天花木兰回来了,我帮你把她约出来喝花酒,饭局上好说话,咱们尽力试试。” 啧,白日做梦。 跨界办事,能成就有鬼了,包相那么高的正二品,都插手不了军部。 第563章 帝都东城,乾兴大街,展府。 风尘仆仆返京,还没休息过来,门庭便络绎不绝,许多家或官或商的豪门,热情地派仆人送来请帖,邀请展夫人于某月某日去某家府上参加某某赏花宴,参加某某大师画展,参加某某茶道,某某诗社,一起赌牌…… 贵族之间,夫人外交。 主动向司法重臣的新婚妻子抛出橄榄枝,纳为官太太权力圈的一员,皇朝隐形的女性统治阶级的一份子。 以后互通有无,互行方便,互相帮衬家族后辈安排好的岗位、前程,乃至于生下女儿后嫁给她们的儿子、孙子联姻,生下儿子后娶她们的女儿、孙女联姻,缔结为庞大的世家姻亲联盟。 没法拒绝,拒绝不仅下人面子,更等同于表明态度:不加入。 不加入,不是同伙,即是敌人。 我当然加入,同流合污,资源好处大大的有,穷奢极侈地享受人生,尽享快活。 《三侠五义》古典文学名著中的主角,展大人,都对这决疣溃痈的黑暗世道绝望了,被打趴下了,咱区区一介泥腿子,有什么能耐硬扛滚滚的历史洪流? 那个好人徐明文死得还不够惨么。 坚持到最后得到了什么。 尸骨无存。 …… 有权有势有钱的高官标配:后宫。 一位摆在明面上的,合法的妻室,若干位妾室,若干位外室,风月场所里嫖娼时比较固定的几个红颜知己,以及下面官商吏每月孝敬上供的嫩模、戏子、舞女、歌女、英俊的红玉男郎、娇憨纯真的娈童…… 特别花的种马,甚至比皇帝的三宫后院还能造,建片私人街区派武装镇守着,食物、生活用品特供,与外界隔离开。整片区域内全是别墅,街区内上百住户,每座别墅里的女人都含情脉脉地唤其为夫君,数百个小孩全喊他为爹爹。 矮个子里拔高个子,比之那些滥情货色,展昭实在让我省心极了,到目前为止,他也就搞大了展陈氏一个妾室的肚子而已。 哦,展陈氏,原名陈蓁,平行宇宙中,撞棺材自杀,殉情跟着高官一同入葬了的那位傻姑娘。 男人心里暗暗看不起她,觉得她不够格做妻,但爱极了她的绝对忠诚、痴情不渝,极尽宠溺疼爱之能,在大婚的同时期,把她也纳入了院中,给了个名分,从此作为小宠物娇养着。 我真的,真的,无法理解展陈氏的行为,男人没了,她也不活了,傻逼吧卧槽,她的世界是只有男人、只有爱情么? 恨铁不成钢,每天早上展陈氏带着奴婢过来请安的时候,忍不住口气有些冲,瞪了好几眼。 展陈氏:“………………” 展陈氏小巧的瓜子脸吓得煞白,诚惶诚恐,低眉顺眼,年轻的母亲本能地护住鼓起的孕肚,生怕主母发作责罚,阳谋阴谋地宅斗,搞掉她的骨肉。 “……” 唉,仔细想想,算了,跟个鹌鹑置什么气,封建时代的女性所受教育资源的供养极其贫瘠,所受精神供养几乎为零。 少有识字,读书极少,从没有走出去,看到外面的大千世界有多精彩,她们被局限了的认知、被砍断了的能力羽翼,决定了她们的生存模式唯有依附男人,思维世界里只有虚幻缥缈的爱情。 三姨娘,展楚氏,原名楚淑玥,同样东南巨贾孝敬的妾室,貌美擅舞,因为目前还没怀上身孕,所以有些急,对二姨娘很是嫉妒,话里话外夹枪带棍。 “俗话说,酸儿辣女,三个月胎方才稳当,姐姐如今欢喜……” 打断:“你们俩别掐!” 看得人头疼。 上辈子,蒋四的后宫,秋露、蓝荆、宜主……她们也是这么自相残杀的。妆容发型衣裙上,争奇斗艳,手腕上拉帮结派,互相攻伐,铲除异己。 女人不比男人能站在政界、商界、军界……各种广阔的平台,握着丰富的社会资源,大开大合地施展谋略。困在四四方方的后院中,受限于狭隘闭塞的环境,施展的才智也格外阴暗腌臜,各种下毒、暗算、落水、诬陷、嫁祸、栽赃……见缝插针,防不胜防。 好几次还把我也牵扯了进去,要不是上头的商人知道徐明文不可能干那类事,神智疯癫糊涂的病人,早已毫无还手之力地被宅斗给扬了。 “掐的话,不管明面上看,究竟是谁害谁,谁理亏,本夫人都给你们算作互殴,各打五十大板。你俩皆关禁闭,罚月钱半年,天天手里捧着窝窝头,菜里没有一滴油。” 职业病地官腔训斥,严厉地威慑警告。 大棒加甜枣,看到底下蔫了以后,又和颜悦色,温和地安抚。 “姓展的是个重情的,不会亏待了你们每一个,他也不偏心,雨露均沾,有什么好镯子好首饰每房都赏。急什么呢,淑玥,你正值青壮,很快也就怀上了。” 最好还是别。 我自己服用的避孕药,给三姨太也暗中安排些,下进她的日常饭食里。 二姨太那个已经怀了,救不了。有了孩子,她跟男人成了利益共同体,到时候联庞灭展,政斗必然斩草除根,不留后代,亦不留孩子的母亲,严防被复仇的可能。 “夫人,奴婢知错了……” “求夫人宽恕……” 第279章 离开茶香芬芳的座位,两位丽人袅娜地福身行礼,眼观鼻鼻观心,识时务地低服做小。 耐着性子,勉力维持情绪稳定,温良地摆摆手,示意随侍的大丫鬟送客。 “以后不用来我院里晨昏定省地请安了。” “啊?……” 涂着精致粉色眼妆的美眸,惊诧地抬起。 “太耽误事,”不耐烦,“有应付你们那功夫,老子能看十几页书了。” 监督全程,仿佛隐形一般的老管家展忠,忽然出声,铿锵有力地训导:“夫人,祖宗礼法不可废,尊卑有别,嫡庶有序,下人理当每日定时定点地前来伺候您,风雨无阻……” 春节假期结束,赶着去开封府上班,抬起的屁股不得不又落坐了回去,安静尊重地倾听。 神情莫名地凝视了老人一会儿,咧开虎牙尖尖笑开,恼火地阴阳怪气。 “哟,您这是管她们呢,还是管我呢?” “老奴不敢。” 管家跪了下去,神情黑沉沉,旁边伺候的一干小厮也跟着全部跪了下去,毕恭毕敬,却又仿佛在恃众威逼。 “从明天开始,别来我屋里打扰我的日程表,无论姬妾,还是其他闲杂人等。” 整个世界的武力值天花板,实力强悍到突破一切桎梏。视陈腐繁冗的旧规矩为无物,径直大步流星地离开,黑袍劲装的作战捕头,自我中心,唯吾独尊,冷厉地扔下最后一句话。 “这是道命令,尽管试试忤逆的后果。” “……” “……” 再没有敢置喙的,底下暗暗交汇眼神,欺软怕硬,鸦雀无声。 主母明明没娘家依傍,气焰之嚣张,却比名门千金、皇家公主更狂上天,她有什么底气?她凭什么! 第564章 年假结束,全国外范围内,所有机关恢复正常运转。 旭日冉冉东升,天际鸿雁翱翔。 京,开封府演武场。 “抬腿!抬膝!不管小腿肚子多么沉,都得抬起来向前迈!跑步可以慢,但绝不能停!……”马泽云汗涔涔地裸着半边膀子,陪跑在旁,大吼大骂地鞭策,带领着一长队十五个新官兵,围绕着广袤的演武场跑圈。 新兵蛋子或者虚胖,或者娇生惯养,除非出身贫寒,少有心性达标的。漫漫长跑,十里、二十里、三十里、五十里、八十里……每日、每月、每年循序渐进地往上增加训练量,既练体能,更练就强悍的意志力。 “章书生,相信自己,你可以的!使劲儿!气沉丹田,发力!……” “大家伙儿全看着你呢!弟兄们都知道你能行!你可以!加把劲!……” 一整排十几块沉重的灰白岩石锁,从小到大,依次为四十斤、五十斤、六十斤、七十斤、八十斤……乃至于一百斤、两百斤、三百斤、四百斤、五百斤。 气氛无比热烈,精赤着上身的大汉们嗷嗷地狼叫,亢奋得脸红脖子粗,围绕着中间正在冲刺两百五十斤硬拉的章平加油打气。所有捕快中属这家伙最细瘦,文文弱弱的白净样,被所有壮汉歧视,打心眼儿地看不起。 但当他专注拼搏,提升力量,所有人都为他心潮澎湃,叫好喝彩,希望他成功。 “……” 章平气沉丹田,马步稳稳当当,两只布鞋深深地扎进泥土里,绝不想在这种时刻失败,脖颈青筋毕露。 发力!—— 万众瞩目,屏息凝神。 离地数厘。 离地半寸。 拉起来了!拉起来了!…… 砰的一声巨响,大地仿佛被石锁砸得震颤。 “好样的!兄弟!好样的!……” 发自内心地替他感到高兴,猛拍章平的肩膀,汗如雨下,单薄的练功服已经完全湿透了。 “京衙没有孬种!你果然能行!我们大家伙儿没看错!” 努力赢得来尊重,被所有人肯定,章平拎着筋疲力竭的双臂缓缓地环顾四周,情境所至,忍不住落下热泪,狼狈地抹了把脸。 视线触及某个方向,脸色忽然变了变,张口发出警报,却已经为时已晚。 “闪开!……” 他们的花木兰领袖双手握拳在两侧,兴高采烈地往这边小跑来,矫健地助跑着,提速越来越快,块头魁梧高拔,跟山老虎捕食似的,凌空飞扑而来,势不可当,迅猛可怕。 杜鹰、蒙厉悔、丁刚、苏烈风、熊霸……等一众捕快、官兵,下意识地回头查看情况,好死不死,被砸了个正着,跟多米骨诺效应似的,一个砸倒三四个,三四个扑倒的时候殃及周围一大片。 粗野的脏话接连爆起,捂着磕青的部位,骂骂咧咧爬起来,拍掉身上沾染的脏土、碎草。 “二狗贼!你他妈……” “老哥!下手有点逼数行不行……” 还是熟悉的炽烈作风,战斗力还是熟悉的狂野凶残。 他自己倒好,把他们撞倒了,自己反倒一个滚翻卸掉了力,安然无恙地弹了起来,牛逼哄哄,气焰嚣张得让一众弟兄牙痒痒。 “来,起来。” 杜鹰看着伸到面前的粗实大手,下意识地想握上去,半空中忽然停滞。 等等,不是他,是她。 这是个女人,男女有别。 “愣啥呢!” 女人身的搭档一把将他拉了起来,力气极大,攥得骨节与血肉发紧,钳子般挣脱不开。 这里没人能敌过她,无论城府、刑侦经验还是武学成就,这是他们的领头狼王,勿论雌雄。 “……” 站起身以后,歪垂着头拍打背后、屁股后的泥土,沉默不语。 许多双鲜活的眼睛,久久地注视着核心的灵魂领袖,神情复杂难辨。 “…………………………” 伪装作男人的盔甲被打碎,以女流身茕茕孤立在男人垄断的政治世界中,她该怯懦,畏缩,惶恐不安。 但她没有。 锋芒毕露,任由打量,姿态挺拔傲然,绝对自信自负,唯吾独尊。 无形中散发出的气场冷静、平和且强大,霸道地镇定人心,泯灭一切怀疑与轻视。 最后竟是章平怯怯地打破了凝滞的局面。 “……您、您怎么回来的呢?” 一帮子大老粗里,属他在学院里念书的年头最长,性情最善良优柔,亦是最聪颖灵慧的那个。 “他怎么会把你放回来?……虽然狠毒,但最妥帖的处理,莫过于困于老家,就跟拐了姑娘关起来似的。” 领袖微笑地答:“他没放我,我自己冲出来的。” 章平沉思着,好看地皱眉,轻轻地摇了摇头,不相信。 “不可能。” 蒙厉悔好半天才找回神,艰涩地发出一丝声音。 “……新婚快乐。” 徐明文扭头看向他,礼貌友善地应:“谢谢你,憨子。” 许多官兵仿佛找着了方向般,跟着蒙厉悔带起的节奏,模仿着,接二连三地祝福、恭维。 丁刚问:“你现在怎么样?” “什么?” 愣了下,没反应过来。 丁刚于是表达得更清晰了些。 “你现在还好么?需不需要……我们帮什么忙?” 马泽云跟自个儿搭档并列在一处,揽着丁刚的脖子,附和道:“依你离经叛道的性情,不可能甘愿,但是……”古怪地顿了顿,“胳膊拧不过大腿,位卑者扛不住强权,铁定挨了不少收拾。” 头儿正色:“想啥呢,咱跟官老爷是天造地设的一对,你情我愿,你侬我侬!” 丁刚噗嗤笑出了声,周围战友也在纷纷地窃笑,压抑的氛围烟消云散。 同伴讨好地亲近过来,依旧熟稔地勾肩搭背,如同齐头并进的狼群,威风凛凛,煞气汹汹,一起去往兵器架的方向,格斗练武。 “散了,都散了!他妈的没见过女人么,跟看猴似的,有什么好凑热闹的!……”杜鹰凶神恶煞地驱散吃瓜群众,抬起手指指向远处,运起内力吼骂,“那边那队跑圈的新兵蛋子,傻站着干嘛呢,继续!给爷爷加罚五圈!操!……” 送胯抬腿,长长的官兵队又高速跑动起来,小麦色半身精赤,发丝一部分黏连在脖颈,一部分在风中飞扬,青春蓬勃。 “不管适才所言‘你情我愿’是真是假,头儿,兄弟奉劝你一句难听的,做女人真不是什么明智的选择,前方等待的只有无尽的苦楚。” “……他爱我。”沦陷状。 “爱个狗屁!床上骗炮的甜言蜜语罢了,你竟傻了吧唧地信以为真了?”马泽云火大无比,辛辣地插嘴,用词相当粗俗难听。 “是啊,我们是男人,我们对娘们什么德行,你看不到么?”重儿轻女、男尊女卑的思想根深蒂固,蒙厉悔唉声叹气,如丧考批,“走吧,换个遥远的州县重新开始,哪怕舍弃这一切前程,也千万别作妇人身,活遭罪。” 第280章 心情好时待小娘子和颜悦色,心情坏时劈头盖脸地臭骂,甩她俩巴掌踹她脚,她得妇德温顺地挨着。 丈夫是天,是神,丈夫永远都对,不容质疑,不容反驳,更绝不允许反抗,他们把她们压得死死的。 “离开,改名换姓易容,仍然作为男人活着,谁如果再撞破了你妇人身的秘密,不要心慈手软,直接灭口,拖了尸体沉塘。”老兵血腥黑暗地建议。 “嗯!……” “对!……” 其他战友全部都点头附和,纷纷赞同这是最好的止损主意。 如此众志成城的维护,如何能不感动,嗓音沙哑,鼻尖发酸。 “我走了以后,你们怎么办?竞争上岗,接替大捕头位置的,内部选出来了么?”绝不能出现权力真空地带,导致一片散沙。 面面相觑,几位资历雄厚的老刑侦蠢蠢欲动,暗流汹涌。 神情严厉起来,深灰色的重吏不怒自威,认真地宣布考核标准。 “不仅要能打,而且必须足够刁滑,长袖善舞,八面玲珑,能带领大家继续吃肉。全员分红到位,吃得饱饱的,队伍的人心才能团结。否则……出差办险案大案的时候,怕会生变。” 叛变的牧羊犬勾结野兽偷羊吃,涂炭民生。 上辈子突遭横祸,被官商勾结废掉占了,没来得及安排身后事,导致队伍的组织力、战力急剧下滑,强压数年的拐卖犯罪反弹暴增。这辈子,充足的准备时间在这儿,无论如何得安排周全。 纵使展大人倒了,她跑大辽了,基层也得他妈的给她固若磐石,把各种妖魔镇压得死死的。 认真负责地转交政治资源,鞠躬尽瘁,尽忠职守地培养,臻选接班人。 “鹰子,厉悔,刚子,泽云,嗯……还有章书生,从明天开始,你们跟着我参加各种酒局,对上、对下,交接各方关系,看我怎么处事的。”勿论黑白善恶,让他们全部依葫芦画瓢,跟着学。 “是!……” 众部下精神一震,凛然接令。 第565章 年岁太过久远,记忆已经模糊了,不太确定。《三侠五义》这本古典文学名著,刻板印象,展大人约是整个世界的武力值天花板。 现在我超越了他, 那么我就成了整个世界的武力值天花板。 我是人间最强。 嘿嘿嘿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老子天下第一! 爽死老子了! 安全感爆棚! 想上天上天,想日地日地!想收拾谁收拾谁! 谁能拦我?谁敢管我?谁能耐我何?! 褪去卑驯的伪装,不再掩盖自己的锋芒,格斗场上以一挑六,击败鹰子、憨子、泽云、刚子、章书生、楚念辞……众多刑侦精锐联合结下的大阵以后,简单包扎挂彩的部位,拍拍练功服上沾染的灰尘,又去找四大校尉。 王朝、马汉、张龙、赵虎。 王朝、马汉在当值,护卫着包相、公孙策的辇轿车队出去了。 于是我挑战张龙、赵虎。 卑微做人几十年,终于扬眉吐气,拼搏出一片光明了。无论心里的气焰多么嚣张高涨,纵使未来不在大宋官场混了,仍然勉力维持住了脸上的恭敬礼节。 抱拳致下属礼。 “张头儿,赵头儿,卑职恳请提点武艺。” 两个从五品校尉官挎着宝刀,身量威猛,体格魁梧,宛如年画里镇宅驱邪的尉迟恭、秦叔宝二位唐时大将,神威非凡,气宇轩昂。 “这……” 他们神情复杂地上下考究着我,几度迟疑。 “展夫人,男子与妇人相斗,恐怕于礼法不合吧……” 高高在上不复,他们恭敬地尊称我,隐约流露出丝丝谄媚的意态。 我不喜欢这个称呼,我的生命不是某个男人的妻职,我有自己的名字,徐明文。 我以精湛的作战技打得他们节节败退,用巨大到可怕的力量劈得他们虎口崩裂,唇角溢出鲜血,把张龙、赵虎两个上级,重重地拍在了地上。 “承让。” 我说。 张龙、赵虎对于妇人的蔑视消失了。 捂着闷痛的胸口,脸色阴沉沉,去找了王朝、马汉。 “王大哥!” 我兴奋地跟直属上级打招呼。 “徐捕头,你以为你在做什么?”王朝问,“挑衅么?” 我龇着牙,自由且放肆地笑,纠正说:“不,是挑战。” 于是王朝、马汉、张龙、赵虎,四大校尉结阵。 我与他们相敌,全力以赴,汗与血共淋漓,惨烈地大胜。 王朝、马汉、张龙、赵虎难以相信,接受不了如此冲击的事实。 “这不可能……” 喃喃。 “怎么可能,西南基层来的泥腿子……” 左右搀扶着,搭档狼狈地撑着刀,站了起来,马汉帮王朝扯了扯破碎的后背制服,遮盖住裸露的小麦色皮肤、猩红的皮开肉绽。 冷硬难看。 “徐氏,你去与展大人斗。” “斗过了。” 我呼吸不稳地说,微风吹拂着滚烫的脸庞,汗珠顺着成缕的湿发,一滴滴流入湿透的里衣。 “结果?”马汉问。 “他输了,所以我才敢来找你们。” 他们哄笑作一团,阳刚的大丈夫们,难堪的气氛奇异地变得快活。 摇着头,背影搀扶着远去。 “大言不惭。” “………………” 他们不信。 又是一群坚信不可能。 根深蒂固地坚信男强女弱。 他妈的。 …… 后来我找展昭。 众目睽睽之下把武官统领,法律意义上的丈夫,我的天,我的神明,打趴了。 大猫委委屈屈,灰头土脸,难受地尾随在后面。 小小声地喵喵叫。 “娘子……” “娘子……” “我又做错什么了,你这样教训我……” ………… 包相派人来请,府衙典雅的大书房相见,茶香馥郁,公孙策侍立在册,静谧地研磨。 正大光明的牌匾、海清河晏的漆画在身后,虎目暗沉沉,伟人神圣,威严且和蔼。 大手斜执墨笔,困惑不解。 “展夫人,你究竟想做什么呢?” “我要参加科举。” 勇往直前,掷地有声。 “苦心孤诣练成的武学成就确实登峰造极,世间罕有。但是,请恕本府冒昧地深问,纵使过五关斩六将,夺得了科举武举的头魁,状元郎,你又能如何活呢?” “………………” “安安分分,洗手羹汤,生儿育女,为人妻、为人女的本分。五湖四海,数以几十万的优秀儿郎,千军万马过独木桥,争官爵,夺前程。想要战胜全部竞争对手,赢得武状元的头魁,痴人说梦,不可能。” 否定。 “当然了,你若执意去做那比登天还难的苦差事,本府愿意为你在朝堂上作保,若有宵小借故攻伐,圣上不会降罪女扮男儿身。究竟你已嫁给展护卫为妻,万一真夺了武状元,便成了夫家的门面、展护卫脸上的荣光。” “……” 十指紧紧地交叉相握,旁边人轻轻地晃了晃,压低声,深爱地鼓励:“去吧,为夫相信你,你一定能行。这世间没有你做不到的目标,明文。” 第566章 人的思想活在虚构世界中,人的肉体活在真实世界中。 思想伸展着轻盈的翅膀,自由地飞啊飞,往更高、更远,更理想美好的天穹翱翔。真实世界宛若万斤沉的巨石,累赘地拖着思想,往下沉啊沉,砰的一声闷响,溅起狰狞无数,落归贫瘠的盐碱地。 灰头土脸,疲惫麻木,皱纹一条一条细密地增加,白发由无至有,越来越多,人体在漫长且残酷的时间里渐渐发福臃肿,各种劳损、疾病渐渐冒出来,越来越老,越来越腐朽…… 思想与沉重的真实之间连着一条细细的线,这条线的名字叫生命。有一天我死了,我的思想便终于解脱了,去它该去的地方,我不知道那个地方是哪里,是什么样子,或许一片虚无。我希望散落在浩瀚的繁星中,在最深的海洋里遨游,在最高的云端翱翔,与雌鹰比翼,与日月同辉,与山河万里共辽阔,与梅花共暗香。 专心致志地备考科举,目标武状元。 平行宇宙的苦难通过梦的方式,投射到这个宇宙之前,我的人生计划是升官发财往上爬。 平行宇宙的苦难通过梦的方式,投射到这个宇宙后,我的人生计划仍然是升官发财往上爬。只不过地区换了,转移到强盛的大辽国,升官发财往上爬。 契丹族偏母系,向来以女人管天下而著名,尤其前有萧太后强人政治,执掌军国几十年,风气很是开放,女人地位几乎平等于男人。 第281章 我在宋国夺得武状元,证明自己的栋梁之才,到辽国效忠必然受上宾款待,得重用。 让我千辛万苦拼搏得成就,只是为了给他人做嫁衣裳,只是为了给夫家脸上贴金? 呸,不可能。 …… 脑内祈盼的世界五彩缤纷,现实生活平实且具体且漫长,日复一日的工作、读书学习、锻炼练武……枯燥乏味,平淡如水地螺旋向上循环。 提着水果、十来斤白面去看望房东老太太,如果我妈还活着,大约也是她如今这幅,阿尔茨海默症早期,眼花耳聋,垂垂老朽的可怜样子了。 散养的鸡群在树丛间散步,啄食杂草里的嫩叶、草籽、虫子。大鹅带着鸭群浮游在小小的水塘里,黄掌拨清波。 迈进门槛,院里的光景焕然一新,脱落的墙壁重新修补过了,灰污的旧窗户蒙上了碎花布作装饰,篱笆补好了破洞……打扫得干净整洁。 环境变陌生了,动作微微停滞,感到不太自在。 “婆婆——” 我扬声。 老太太拄着拐杖,慢慢地从锅屋里挪出来,步履蹒跚,旁边一个中老年的黄胖瘸子,孝顺地扶着她,动作颇为亲密。 “可算回来了,娃儿,恁去常州咋折腾了那么久哇,天暖和了,腊肉快馊了……”嘟嘟囔囔,絮絮叨叨。 “展夫人,您的大恩大德,孙家没齿难忘。” 瘸子行动不便,先以军礼单膝跪下,然后艰难地挪腿脚,变成双膝跪地。行大礼,叩首三次,额头沾染了粗糙的黄土。 “快起来,叔,使不得,折咱的寿了。”把水果、白面放在石桌上,赶紧客气地扶起,“咱只是个小捕快而已,你这事里,没中几分用。真要谢,该感恩包府尹与展大人,是他们二位给兖州州衙施压的。” “鸭蛋啊,哪儿来的展夫人?”老太太懵了,蹒跚地环顾四周,“咱这儿没姑娘啊。” 孙耀祖:“……” “奶奶,”我恢复成原本的女声,轻柔地唤孙婆婆,看着老人家的反应,“我是闺女,不是男娃,抱歉一直以来骗了你。” 老太太如遭雷轰,半晌反应不过来,拄着拐杖立在院里,木木的,呆了。 “闺女明文,而非儿子明文,奶奶还喜欢么?” 被魔幻现实冲击得发懵的孙杜氏:“………………” 口齿不清地喃喃。 “你、你为啥?……” 放低姿态,柔声地应答。 “为了活得轻快些。” “那、那你现在?……” “结婚了。” “嫁给了?……” “嫁给了展大人,你知道他的,奶奶。” 奶奶点头数次,抹眼泪,高兴地应声。 “嫁给有钱人好哇,妻妾多,顶多心窝子里难受些,但是不劳苦。别跟了没本事的穷人,既拈花惹草,心窝子难受,又一辈子磋磨,作牛马使,受苦受累,病了都拿不出钱救……” 提着藤筐子,去棚里拿木柴,再拿些干燥的松针,点火烧锅灶。刮去腊肉表面的灰污,切成肥瘦相间的薄片,透明流油。切辣椒,切大葱,菜板上嚓嚓作响。 我陪着老太太聊天,倾听老年代旧事的时候,他儿子在厨房里炒了好几个下酒菜,还焖熟了米饭,在米饭中放了糯香的栗子。 仨人一张小方桌上吃饭,老太太不喝酒,孙耀祖给我斟了二两,碰杯敬酒,杯压得很低。 中年汉子的厨艺不错,但这顿饭……不自在,味如嚼蜡。漫长时间的共处,习惯了与老太太俩个人吃饭,就像真正的母与女。 结果人家亲儿子活着回来了,在这小屋里,他们是一家人,我成了登门拜访的客人、外人。 开封府办事效率那么高作甚,孙耀祖如果永远找不回来了该多好。 欲言又止,卑怯地垂着脸,敬畏地小小声。 “大捕头,蒙京衙照拂,草民如今转职到了大牢中做差事,感激不尽,只是……只不过……” “怎么了?” 漫不经心地抬眼。 吞吞吐吐,硬着头皮揭发。 “狱中的风气……很黑……冷时不烧炭,热时不通风,被褥单薄根本无法御寒,窝头带霉斑,外头卖俩文钱的鸡蛋,里头卖半两银子,有点油盐的饭菜皆需要加钱,狱卒明里暗里地向家属索贿,否则让犯人过不下去……” “他们犯了罪,进去就是支付违法代价的,不重重惩戒、处处折磨,难不成送进去享清福的不成?” “可是……” 正直不忍。 “大家如何,你便如何,别事逼儿搞特殊,时间长了慢慢就习惯了。”语重心长,善意地提点,“合群很重要,非常重要。” “差事帮你安排上了,你如果适应不了环境,被排挤淘汰出来了,前程自负,自谋出路,我不会继续再帮。” “……是。” 难受地垂眸,颓废地应喏。 走时老太太强硬地塞了许多糖霜柿子干,还有两只大公鸡也装麻袋里送给我了,麻绳封袋口,困在里面慌张地扑腾,慈爱地让我带回家,让奴仆炖滋补汤吃。 有求于我,掺杂了利益,这份感情变质了,他们成了攀附大树的藤蔓。 累心,烦。 没意思,以后渐渐淡了吧。 第567章 “这么晚了,你换外袍去哪儿?” 展昭拦人。 对着镜子整理好衣领子,板板整整,人模狗样。自恋地端详着自己的外貌形象,嗯,真威武,真霸气。 “应酬个酒局。” “亥时前能回来么?” 脸也不侧,不咸不淡地反问。 “你说呢。” “明文……” 莺歌燕舞,纸醉金迷的内部招待场所,只有贵宾想不到的,没有办不到的服务,万种风情的翠玉、红玉、娈童、戏子、歌伶、舞伶,勾魂蚀骨。 大猫急了,危机感深重,跟在后面,温声软语地喵喵叫,极尽央求撒娇。 “为夫陪你一起去……” “乖,别闹,哪有带家属的,多煞风景,大家还怎么放开玩。” “你不能在外面过夜!”丈夫怒了。 他的愤怒毫无威慑效果,反而招徕了女人严厉的训斥。 眸色阴沉沉,神情冷厉威严,登峰造极的武道高手,以自我中心,举手投足,霸道地唯吾独尊。 “你能不能懂点儿事,少给自己妻子添乱?男德夫道常记心头,贤德淑良刻入骨血,男人要温婉大度、体贴宽厚,做女人背后的贤内助。妒悍得跟只夜叉似的,照照镜子,看看自己现在的嘴脸有多丑陋。” “你!……” 展昭被她气得一佛出世,二佛升天。 “脏啊,明文!”深闺怨夫,追着,扯着袖子,喊,“放着家里的俏郎君不用,跑去吃外面的不干不净?你看看我的容颜,为夫有好生打扮过了,你摸摸为夫的身板!为夫现在活可好了!……” “家花哪有野花香。”浅浅淡淡,“操腻歪了,没兴致。我就要去玩我没玩过的,听说春山坊最近新推出了一个项目,冰火两重天的升级版,鹰子、刚子他们体验不错。” 软的不行来硬的,官僚截停到跟前,森冷地威胁:“你敢给我戴绿帽子试试?” “别逼我打你,展昭。”一侧眉头玩味地挑起又落下,耐性慢慢耗尽,额头中央拧成恼火的川字型,“我们究竟是婚姻伴侣,我不喜欢家暴。” 她在攥拳。 男人条件反射地害怕了。 上次她这般恼,下一瞬便把他砸到了墙上,按着暴烈殴打,打得他头破血流,恐惧地蜷缩成团。 后退两三步,丰神俊朗的脸庞变得苍白,猫眸闪烁。 “……” “我爱你。” 她上前抱他,束缚着,大力禁锢着,亲密得无间无隙,脑袋依偎在肩膀上,贴着耳朵温热地诉说甜蜜的情话。 “很爱很爱。” “我们会有宝宝,白首偕老,葬入夫妻坟冢,生死相随。” “可是你也要体谅为妻的不易,在什么位置做什么事,人家送,你不收,人家睡觉都不安稳,大家都吃,就我不吃,高风亮节,居心何在?那些场合你也经历过,你都懂的,不是么?” “明文……” 半晌,高官方才沙哑地应。 “夫君动不了你,不代表收拾不了别人。男娼女妓的命虽然微贱,但到底也是命。你如果不想祸累无辜,别跟任何陪酒的玩物发生超过搂抱界限的举动。” “万一丑闻传出去了,我家脸面挂不住,本官必须得让他们从世间消失。” 嗤笑。 “我为何要在乎?” 魅力来自于仰视,祛魅的最佳方式莫过于俯视。而今我比他更强了,强者向下看的俯视视角,发现这人也不过如此而已。 他已不再是山。 魅力又来自于距离,雾里看花,朦朦胧胧,导致各种脱离实际的女性幻想。 第282章 吃进嘴里,彻底咀嚼烂透了,进入腹腔,通过肠胃,消化作食物残渣,固体粪便,排进茅坑。一切魅力烟消云散。 展大人虽英俊,然我已经操吐了,看到家里这个人夫就厌烦。 第568章 我们纵情跳舞,我们盛大狂欢,我们在靡华中放肆地挥霍腐败。 今朝有酒今朝醉,明日之事明日愁。古来圣贤皆寂寞,趁着人生得意,尽情地享受。美食、美酒、金银珍宝、美人、娈童、古董…… 琼浆玉露豪饮入喉,霓裳艳舞颠倒神魂,恢宏的民族声乐艺术,在权贵享乐的殿堂里盛大怒放,成就节节高攀,璀璨地更上一层楼,流传万古。 觥筹交错间分食下层利益,宛若分食血红砧板上任由宰割的鱼肉,同僚搂香揽艳,红光满面地蝇营狗苟。 许多清醒的人都知道这样下去是不行的,千层广厦崩塌于虫豸啃噬,万吨大船沉没于臃肿的寄生。但没有人停下,你不偷,旁人也会争着偷的,你不贪,旁人也会争着贪的。皇朝已无法刹停,苦苦螳臂当车作甚?在我们死后,哪管洪水滔天,不若想开些,相信后人的智慧。 这片古老的母亲土地是如此的顽强,勿论千疮百孔,山河飘摇,兵荒马乱,她总能重新焕发出新生,哺育出菁菁后世。 数千年来不都是这么过来的么? 兴亡更迭,嬴、刘、李、赵、孛儿只斤氏、朱、爱新觉罗氏、蒋……恍惚的眼瞳中,恰似这辉煌戏台上的你方唱罢,我方粉墨登场。 “哇呀呀呀呀呀!——” 刀马旦,耍花枪,名伶身披彩胄,上演跌宕起伏的舞台剧,眼波流转,顾盼神飞。台下阵阵叫好,宛若沸腾的滚水。 鹰子背着我们,压着罗裙单薄的少女,亲得忘我投入,嘤咛低低; 泽云满面红光地与艳姬调情,闲聊间,各处抚摸滑腻;喝高了的蒙厉悔有些耍酒疯的前兆,一拍桌案,所有果食一震,大声吆喝着: “小弟,还不来添酒?——” 侍者跪地膝行而来,低眉顺眼,麻利地把鎏金托盘中的各类名酒放下,飞快清理掉桌面上的残羹、空盏,恢复卫生。 章平一边用竹签挑着雕刻玲珑的甜瓜块吃,一面看也不看地吩咐:“再去上两碟龙凤烩、龙虎斗,添些热汤。” “是。” 侍者恭谨应喏,卑贱地跪在地上,迅速膝行着离开。 这么些年,乡衙、县衙、州衙、府衙、京衙,步步攀登,千万万万花团锦簇皆看过。许是什么都享尽了,阈值提升得太高了,这种嘈杂的热闹中,我感受不到太大欢喜。只觉得耳朵里很吵,映入眼帘的世界,群魔乱舞,百鬼夜行,光怪陆离。 一切都很空洞。 我找不到意义。 我找不到任何意义。 活人存活在世间庸庸碌碌,逐利而来,逐利而去,食欲、性欲、金钱欲、权力欲。 食物资源、性资源。 金钱与权力本质上还是为了更好更多的食物资源、性资源。 然后呢? 不断地刺激五感,在床上和美好的肉体纠缠翻滚,在下位者的奉承声中飘飘欲然…… 然后呢?…… 不,不能那么深想,繁重的工作任务、学习任务之余,难得今天放松。 学的时候往死里学,玩的时候也务必投入,疯玩。张弛有度。 “在下,”醇厚的男声微停顿,不卑不亢,继续道,“崔恨美。” “见过徐名捕。” 琉璃盏中葡萄美酒轻轻地荡漾着涟漪,反射着迷幻的会所灯光,纸醉金迷。 倚靠着柔软的熏香靠枕,酒精作用下,我恍惚了会儿,才从空洞、虚无、痛苦的情绪状态中抽出神来。 我看着敬到面前的酒,这是一双非常好看的青年手掌,骨节修长、宽且大、白皙、带着少许汗毛,指甲是积年精心保养的莹润。 没有丝毫磨损,不似白玉堂、展昭、杜鹰他们那般,习武者,遍布厚实的黄茧与累累疤痕。 素手延伸出去,连接着肌肉线条流畅的小臂,青色的血管隐约凸起可见,藏进宽大的纱袖中。 松弛的宽袖长衫,披垂着瀑布黑发,领口放荡地开着,作大v领状,道不尽的风情。 “你应该称为我‘展夫人’。” 在官僚把我男人身的伪装盔甲敲碎,变得赤条条后,所有人都改变了对我的称呼。 “不,”顶级的男花魁轻轻地摇了摇头,“您是特殊的,您有自己的功勋与事业,独立于夫主以外。” 所以他单独敬称我的姓氏“徐”,加上职务。 而非视我为嫁人后的展徐氏、展夫人。 胸腔中怦然一动。 “起来说话。” 我伸出手,握住下位者的腕部。 男子落拓不羁地撩开身前长衫,随着我的虚扶由跪姿起身,明亮的面孔上,柔和的笑意徐徐地绽放开来。 一瞬不瞬,一眨不眨地盯着我。 “谢大人。” 身量近七尺,很高,这种风月场所的服务人员没有矮的,社会主流审美对于男人就是要高、强壮、宽肩厚背长腿。 不知道他的靴子里有没有隐藏增高鞋垫。 坐在我身边伺候,无微不至地温柔小意,为我扇扇、续杯、喂食。 “你看上去很累,”解语花低声说,“勉强自己,不难受么。” 他的水墨长衫很清雅,带着丝丝文气,我怔松着迷离的醉眼,慢慢地喘着热气,望笙歌艳舞、盛世腐烂,在混沌的脑海中费劲地回忆着适才花魁起身那一刹那,长衫上舒展开的七言律诗内容。 【锦瑟无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华年。庄生晓梦迷蝴蝶……】 然后什么来着?…… 这朵解语花很好,打扮风格似出淤泥而不染的白莲,干干净净,没有多余地描眉画目,纯天然的绝色蓝颜。 我对男性的审美始终是清爽的,无法忍受脂粉气,阴不阴,阳不阳,膈应。 那边,蒙厉悔和章平暗暗交头接耳,这个专业男宠应该是章平挑选的,厉悔四肢发达头脑简单,不可能对我的思想洞悉到如此精准的程度。 如此孝顺,他们又想求我办什么事。 “为什么恨美,食色性也,世人皆爱恋美色。” 这个名字实在让我触动又困惑。 崔恨美握着我的手,也放松地向后,倚靠在绵软中,安静地陪伴着天涯寂寞人,道:“再鲜妍的俊男靓女,到头来,终究不过是黄土一抔罢了,” “奴不愿被皮囊迷惑了神智,皮囊之下藏裹着的灵魂,那才是真正可长相守的所在。”注视着猎物的眼睛,以一种奇异的韵律,嘴唇阖动,慢慢地道,“但求一知己,可慰藉漫漫无望的寂寥。” 有一天我们都会变老,变病弱。 病弱老朽了,自然不可能继续美丽或帅气。 丑陋、腐烂是属于每个人的结局。 “……” 我低低地笑了出来,带着酒醉的沙哑,抽出被妖孽轻柔握着的手,拍了拍他的手背。 “你很好,不愧是被全汴京女人疯狂爱恋着的大众情人。” 前段时间,两位贵族女性还为了他争抢得不可开交,带着随行保镖在碧翎坊械斗,打得鸡飞狗跳。 花魁微不可察地僵硬了瞬,垂下眼眸,大概是思考下一步的勾引话术。 “小东西……”我重重地捏了捏花魁的后颈,在其耳畔留下一句暧昧的“等着伺候。” 起身,大步流星地离开。 “鹰子,憨子、章平、泽云、烈风。” 部下精锐,立刻清醒地脱离温柔乡,利落地跟上。 上楼去,清净的谈事地方,包房保守重重,隐私性极强。 “你自己开口与她求。”杜鹰用胳膊肘捅了捅蒙厉悔,“憨子,莫再为难我们了。” 蒙厉悔倒了少许醒酒茶在桌面上,就着温热的茶水,在我这边写出了一个数字,然后谨慎地把数字擦去。 “……” 这么高的价码,所求不小啊。 我慎重了许多,带着内力按揉太阳穴,努力让思维更清晰些,以免影响分析、判断、决策,行差踏错,万劫不复。 马泽云道:“头儿,我们调查到,你旧年从陈州过来,曾在安乐侯手下风光过很长时间,黑白通吃。” “所以呢?” 怡然不动,神情不显山不露水。 章平怯懦地小小声:“飞星大将军庞统,镇守长庆关,统领数十万西北边疆军马。庞统、庞昱兄弟情深,蒙大哥想借您在旧东家那边的脸面,给大将军递个信。” 我一下子反应过来了。 “你们要举报。” “举报内容拿过来我检查。” 同样军伍退役转职的苏烈风,跟蒙厉悔交换了个眼神,在蒙厉悔轻轻点头后,递出了油毡纸包裹着的厚厚一册证据整理、冤诉陈情,里面有包含孙耀祖在内,十几个残疾老兵的姓名、画押手印。 第283章 白纸黑色,血指纹。 检举第七团骁焱营,库副使黄韬、骐骥官高为庸,第九团铁甲营,军需官魏鸣、千夫长宫超超,副将仇皓……等等。 蚁羶鼠腐,利欲熏心,克扣军饷军粮,倒卖军资,把阵亡兵员谎报作失踪兵员以贪污抚恤金……等等,令人发指的累累恶行。 总结,喝兵血。 “……” “……他们什么背景,多大能量,你们几个刑侦捕快,有什么勋贵家族依傍?找死别扯上我!” 烫手山芋重重地摔回案上,摊开的纸页内容触目惊心。众人弓着腰,垂着头,压抑地沉默。 半晌。 蒙厉悔动了动,竟然来我面前跪下了,苏烈风也跟着跪在他身后,曾经的军人,动作整齐划一,背脊如松挺直。 先单膝,后双膝。 “这事关国防。” 我偏开了头,望墙上装裱奢贵的隋时名画,青鸟福恩图,沙哑地拒绝:“开封府是内地司法系统,插手不了那边的军部。” 想了想,又柔声劝慰:“你们已经离开北境很久了,在这里跟我混得风生水起,赚得盆满钵满,贤妻美妾,儿女成荫,阖家美满。作甚去自寻苦头吃呢?我明白军旅生涯给你们留下了深刻的烙印,但是,人是活在当下的生命,该走出来,该放下了。” 杜鹰、马泽云、章平与我一起,凝视着他们俩。 蒙厉悔低低地说:“我走不出来,我一定要给那些死不瞑目的老哥们讨口气。” “你的妻妾儿女呢?”我冰冷地问他,又问虎眸通红近乎落泪的苏烈风,“你的父母家人呢?” 不考虑考虑她们的安危了么? 军队里的贪污腐败,向来是集团化运作的,这里面又涉及到很多下放镀金的勋贵子孙,得罪他们就相当于捅了蚂蜂窝,勿论告输、告赢了,以后家里永无宁日,报复无穷无尽。 苏烈风愧疚深深,颤音:“我们选择了战友,就只能对不住自己的妻子儿女了。” “…………” “二狗子,帮兄弟一把,”蒙厉悔跪在地上,重重地磕了个响头,狞恶混沌的老兵伛偻着,久久不起,摒弃尊严,喉咙里挤出艰涩的三字,“我求你。” 声名鹊起的花魁,白银八千八百八十八,湖景豪宅一座,五百年灵芝两朵……倾尽所能,不惜一切代价。 第569章 水墨长衫,青丝如瀑,惊才风逸。 崔恨美安然地抚着古琴,琴弦一根根轻颤,空灵静谧。等着醉醺醺的金主被奴仆送回来,陷入他精心编织的柔情罗网。 在最初的激情消逝后,同处一个屋檐下,抬头不见低头见,积年累月种种矛盾摩擦,哪对夫妻不相互厌憎呢? 无钱无权的老百姓相互怨毒、唾骂。 有权有势的贪官污吏,各自寻找慰藉。 崔恨美是专业的,他很擅长成为任何人的爱侣,无论男女老少。 珠帘细碎地碰撞,门扇推开,随侍者恭恭敬敬送进来京畿名捕。 崔恨美迎上去,成竹在胸:“交给我就好了。” “仔细着伺候。” “是。” 搀扶着刑侦重吏上了贵妃榻,单膝跪下,服侍着脱去鞋袜,端了盆艾叶热水来,伺候着洗脚,按摩双足各个穴位。 中性装扮的女人,仰着脑袋神游天外,迷迷糊糊发出了一声舒服的喟叹。 崔恨美端走热水盆,交与门外的侍者倒掉,一边用丝帕擦干净手,一边闲庭踱步似地重新回了内室。 抚摸着重吏的耳畔碎发,抚摸到风霜的嘴唇,带着细纹的眼角……她并不美。 但是强即诱惑,钱权势即最好的美容剂。 “……” 浑身腱子肉,沉甸甸,他无法做曾经施展万千遍的技术,将女人温柔地打横公主抱起。 总不能用扛的。 专业的男宠略做思考,放弃了。 他转而取出了一条轻薄的红绸,蒙到了金主的双眼上。金主的目光放回到了他身上,金主的眼睫在红绸下眨啊眨。 她还能模模糊糊地看到屋里的景致。销金窟、温柔乡,变成了红云浪漫的绮梦。 “你行么?” 崔恨美听到重吏醉醺醺地问。 “让我不爽了,我可以像踩蚂蚁一样,轻松地碾死你。” 花魁以实际行动做答复,埋下头去,使出浑身解数去取悦,颠倒神魂。 他的肩膀被女人猛地抓紧了。 …… 高门阔府,城府深沉。 丈夫一夜枯坐到天明。 凌晨时分,轿子才把烂醉如泥的负心人送回家。 “大、大大大大人……” 奴仆胆颤心惊。 展昭面无表情地一挥手。 奴仆如蒙大赦,脚底抹油,撤没影了。 司法高官冰冷地想: 她怎么敢呢? 她怎么敢呢? 她怎么敢的! …… “醒醒,我们谈谈。” 用力拍打、摇晃。 半梦半醒嘟哝了些什么,翻了个身,继续香甜地呼呼大睡。 “荡妇!贱货!人尽可夫!……”展昭怒不可遏,理智一片空白。 夫妻卧房里的女人悠悠转醒,慢慢坐了起来,揉了揉惺忪的睡眼,赤脚下榻,打着哈欠,朝他走了过来。 “……” 瞳孔骤缩。 把他步步逼进了角落里。 一脚踹上了腹肚,致使痛苦地伛偻,抓着头发按到地板上,按着他毒打,头破血流。 男人听到了拳头落在自己身体上的闷声。 一锤又一锤,接连不断。 他不是她的对手。 这条不知疲倦的凶恶鬣狗,永远在疯练、疯学,实力日日月月年年疯长。 同塌而眠,有时候半夜迷迷瞪瞪,还能听到她背诵经脉穴位或者兵书韬略的梦话,堪称丧心病狂。 “你不怕我弄死他么?!” 展昭凄烈地嘶嚎,抱头蜷缩,抑制不住被虐待的惨叫。 “关爷屁事,您随意,”噗嗤笑出了声,笑音涟涟,逐渐开怀,“一个玩物而已,世间玩物千千万万,死了一个,老子再换一个就是了。” “你不怕我伤害你的家里人么?丁南乡还在陷空岛生活!” 禽兽感到奇怪极了。 “大人为什么会认为……属下在乎那丫头?” 哦…… 突然间福至心灵。 情深致愚,这王八蛋还拿她当那个冤沉七尺的善良姑娘呢。 蹲下身,拍拍男人肌肉宽厚的脊背。 语重心长: “你睁开眼睛看看我,我真的像她么?” 人死如灯灭,烟消云散,没了就是没了。万千宇宙,这是另一个遥远的宇宙,另一个人。 “……” 古代官僚通红的眼睛注视许久,泪水大滴大滴掉落了下来,颤抖地伸出手,疯魔地抚摸爱人的脸廓。 熊飞!…… 展大人!…… 欢快的女声从遥远的记忆深处传来。 “……” 他将嚎啕大哭硬生生和着血咽入腹肚,蕴含深厚内力的一掌重重击穿地板,留下恐怖的的凹陷,瘫软作烂泥,心神彻底溃塌。 缓了半晌,抽着鼻涕,自欺欺人,乞求地扒拉豺狼。 “你就是呀,娘子,你就是……我们好好的,好不好?为夫知道错了,为夫后悔了,给我个重新来过的机会好不好?你想怎样便怎样,展某为你把其她姬妾全散了,本官把你宠上天……” 毫无软肋的禽兽刀枪不入,百毒不侵。 嫌恶地将男人一脚踹开,浑然不在乎男人嘴角溢出的猩红鲜血。漫不经心地打了个哈欠,继续睡回笼觉。 “闭嘴,再聒噪,我割断你的喉管。” 第570章 蒙厉悔、苏烈风恳求的事情要办,但不是现在,现在我的身份分量太轻了。等到武举夺了头魁,成为本朝的武状元,又逢安乐侯的寿诞,那时候,说话才管用。 指不定皇亲国戚能看在,旧年咱在他手底下当大狼狗当得优秀的份儿上,施舍施舍,帮咱给他兄长传个话呢。 丑话说在前头了,我已告诉了蒙厉悔、苏烈风、孙耀祖那一帮子退役老兵、残兵,这事儿办成的几率很低。 事若没办成,到时候,他们孝敬我的好处,我也说不清能退还多少,因为疏通各关节,讨好庞侯爷身边的人,要花费大量的银钱。 …… 二月初五,春寒料峭。 绚烂的红日之下,鹰击长空,鱼翔浅底,万类霜天竞自由,好不快活。 北宋首都,汴京。 各州、府的举子汇聚至本国政治中心,群星璀璨,奋笔疾书,力争上游。三法司联动,厢兵驻扎各长街,全面加强社会治安,确保古代高考,哦不,古代国考,稳定有序地进行。 旌旗猎猎,战鼓擂,黄沙在宽阔的场地间扑朔迷离,挂满刀枪剑戟斧钺钩叉的兵器架反射着寒凉的冷兵器光辉。 第284章 擂台周围,三步一岗,五步一哨,武举现场神圣庄严。 包相不相信我能做到,毕竟我的出身太差太差了,最低贱卑微的蝼蚁。而且我还是个女人,这时代,女人是男人的人下人。 但他终究允了对我的支持,如果,万分之一的可能,我出人头地了,光芒万丈,我的丈夫,展大人脸上也会很光彩,出了个武状元,开封府的门楣也会光耀许多年。 女扮男装是欺君之罪,古代的欺君之罪足以斩首。公孙师爷带来了包相的嘱咐,要我摒弃伪装。我点点头,乐得如此。 30岁的我,穿着一身蔷薇红的利落短打,没有再紧缚压平乳房,揭掉了假喉结,暴露出女性的性征,堂堂正正地随着人流进场。 环境中的视线很怪,众目睽睽,众矢之的。其他考子的震惊、蔑视、嘲笑、排挤,汇成窃窃私语的海浪,汹涌着来回拍击。 千钧重的精神压力,足以窒息着把人摧毁。 然而我不在乎。 我想要的东西,我一定要抢到。 我想达到的目标,我一定要抵达。 人生短短六七十载,没有来生,没有下辈子,何其珍贵。当我处在生命尽头,老死前的那一刻,回首往生,我希望我能无愧于己:“我已竭尽所能。” 而绝不要,老泪纵横地悔恨,嘟囔着什么:“我本可以……我本可能……假如我那时再勇敢点……” 没有假如,人的一生掌握在自己手上,真正能阻止你的,永远只有你自己。 我勇往直前,我落子无悔。 竭尽所能地为自己的利益拼搏后,无论终局成败,我皆坦然笑纳。 武举科举为朝廷遴选内地武官与军队将官,培养国家栋梁,重实操,但也会考笔试、口试。 这两年的笔试部分涵盖了:军事策略、气象天文、地理人文、数学、历史及政治道德思想……等等。人口大省拼杀出来的小镇做题家,历尽中考、高考、考研、考公千磨万炼,学识之渊博,古、今、现实主义、理想主义共结合,下笔如写论文。 口试部分更是毫无压力,老子做领导这么些年,最擅长的,就是言语及肢体动作表演,逻辑陷阱,情感诱导操控人心了。 最重要的武举实操考试,纯武力部分,包括了徒手格斗、冷兵器近战、步兵静态射猎、骑兵动态射猎、骑兵长兵器挑杀作战、步射穿札、力量举重、负重前行……等项目。 一科一科考过。 高速奔腾的烈马载着我一往无前,我的灵魂在震颤中升腾,在风中癫狂起舞,天地诛我为妖魔。 落子无悔。 箭无虚发,箭箭十环,力透靶心数寸。 小兵跑去取靶,记录成绩,广阔的军用毡棚下面,五位裁判提笔作注,稍等浓墨风干,掀过另一页。 下一位武举人上场。 我把缰绳递交给马倌,抹了把额上的热汗,绵长内息,努力平复擂鼓般的心跳,剧烈的呼吸。 下一位武举人牵着新的考试用马上场,魁梧壮硕,与我擦肩而过,回头看了我一眼,又一眼。 回到休息的营帐,喝热水,吃些糖糕补充能量,细嚼慢咽,咽干净口腔里吃食后,我朝其他待考生友好地咧牙笑开,他们已化作了寂静,数个时辰前的蝇蝇窃窃灰飞烟灭。 有几条汉子纷纷地朝我拱手致敬,我回之以礼。 东北方向的林荫底下,闲散地站着几个低品级朝臣,观战、闲聊,时不时地发出纳罕。我感知到了展大人遥远的凝视,他身兼两职,既是皇帝钦点的殿前都指挥使副使,又是开封府的四品带刀护卫,德高望重,人间武艺少有对手。 故以,今日被皇帝派来作武举裁判之一,负责冷兵器近战科目的终选。 我没回头。 这个男人其实比世间绝大部分古代男人、现代男人都更好了,他教养佳、道德水平高、受教育程度高、痴情种、武功强大、家世优渥、情绪自控力强,宜家宜室的好丈夫。 虽然他很好,但,我的未来更长,我的前程更辉煌。 第571章 执礼大太监把拂尘矜贵地甩到左袖上,高昂地宣布:“皇上驾到——”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乌泱泱,海浪一般涌动,全跪下了,封建皇朝的阶级森严在此刻尽显。 从文举考场那边过来,老皇帝带着八贤王、庞太师、王老丞相、包老府尹……等,大量文武官员,视察武举考场进展。 雍容美艳的庞贵妃挽着老皇帝的臂弯,巧笑倩兮,美目盼兮,万种风情。 仓促跪下之前,我依稀辨别出了几个熟人的面孔,曾任陈州州衙总教头,现任大理寺少卿的易牧之,老教头望不再掩饰女性身份的我,眼神相当复杂。他身边带着个拘谨的徒弟,林素洁,人不如其名,平行宇宙里,南乡嫁给了满嘴甜言蜜语的林,过得并不幸福。 安乐侯庞昱,这张可厌可憎的纨绔嘴脸,我无比地痛恨、熟悉,当年在他手下,没少干杀人放火洗黑钱、欺良霸女祸商户的恶行。 死在他手上那么多无辜人命,若黄天有眼,他怎么还没被天收了呢? 果然世间无神明。 公道唯有自行拎起屠刀争夺。 飞星大将军庞统没在队伍中,远在边关,金戈铁马,镇守大宋国疆。 须发灰白的老皇帝握着贵妃的酥手,向近侍吩咐了句什么,近侍传话给小太监,小太监跑去传话给监考军官。 兵卒响亮地鸣锣,响彻广阔的竞赛场地,宣布武举科举继续进行。 石锁,硬拉,五百二十斤,我拉起了一寸高度,拎着走到指定距离,又原路返回,心肺近乎爆炸,石锁砰地沉重落地,溅起飞灰无数,面涨红赤,汗流浃背。 展昭过来给我递水囊,擦汗,种种悉心伺候。 我笑嘻嘻地对这个怪人摆手。 “保持距离,殿前都指挥副使,展大人,一切结束之前,考官与考生理应避嫌。” “…………” 他显得温驯多了。 果然男人就得打,不打不听话,不打不贤惠。 ………… 暗暗给自己估分,我深知自己的努力与优秀,笔试、口试成绩应该无人能超越,而在实操科目中,步兵静态射猎、骑兵动态射猎、骑兵长兵器挑杀作战、步射穿札……都相当完美, 唯有石锁硬拉,被一个三十七岁、兖州州衙出身的武举人,还有另一个二十九岁,夔州兵马司背景的武举人,超越了。 他们一个硬拉五百八十,一个硬拉近六百五,简直是气吞山河的怪兽。 决定武状元头魁的终局,落在最后一科目,冷兵器近战。 以抽签的方式决定每个竞争者的对手,两两对战,败者淘汰,胜者继续抽签。再从胜者中不断地淘汰稍弱点的败者,残酷程度不亚于苗疆养蛊。 擂台上不断地有负伤者倒下,人血飞溅,血肉横飞。我感到毛骨悚然的颤栗,心潮澎湃,兽欲沸腾。 和我对垒的第一位武举子是个二十出头的小孩,眼神纯洁嚣张得让我想起了那只锦毛鼠,人不轻狂枉少年,牛逼哄哄得不行,跳上来以后草草抱拳行礼,就开始耍花活儿,三节棍舞得虎虎生风,矫健地各种翻筋斗,跳来蹦去,蹦过来挑衅又翻走,张牙舞爪,眼花缭乱……外行看热闹,底下不识货的文官宦官,爆发出阵阵惊艳叫好声。 然后就被我捕捉到防守漏洞,一记大力出奇迹的超人拳,干成了婴儿般香甜的睡眠。 砰地倒地,大僵直,脑干受损,肢体微微抽搐。 老子连刀都没用。 “………………” 世界沉默了。 “拖下去。”我说。 立刻几个兵卒,外加两个医师冲上来,检查生命体征。 无语到极致,就很想发笑,忍不住自己唰唰唰比划了下,模仿他刚刚那串花里胡哨的漂亮动作。 “作战讲究个快准狠,您搁这儿跳舞呢,拜拜。” 哪儿来的小屁孩。 想了想,一国之主在上面看着,小屁孩大约是想给老皇帝留个深刻印象。 某种意义上,他确实做到了。 ………… 再后来的数场作战就没那么轻松了,应付得颇为耗费心力。 残酷淘汰遴选出来的胜者,或者使枪,或者使刀,或者使剑……每个举子都是浸淫修习多年的高手,不仅武功扎实,更是心态极稳,没有一个毛躁的,大家都在耐着性子周旋,找出对手的破绽。 强中更有强中手,一山更比一山高。 我便是最巅峰的珠穆朗玛峰。 身上的蔷薇红武服淋透了人血,但没有一滴是我自己的,全是别人的。 我握着双弯刀在擂台边缘快速变换步伐,亢奋地蹦哒了几下,朝对面灿烂地咧开白牙,露出了个阴森森的嗜血笑容。 抓到了哦。 第285章 发现你的弱点了哦。 我有把握在十个回合内打残了他的腿。 御猫是这科的监考官之一,考官都不敌我,哪个考生挡得了我。 我即神明。 我即妖魔。 我即伟大。 强大的壮年女性犹如猛兽迎面而来,昂首阔步,獠牙毕露,漆黑的眼珠子一眨不眨,猎食般紧紧地锁定着目标,排山倒海的威慑,无法言喻的恐怖。 对面青年脸色白了又白,捂着皮开肉绽的左胸,怕得抖若糠筛,努力支撑住防御架势,恐惧到极致,精神崩溃,几欲退逃保命。 猛兽延展肌肉蓬勃、热浪滚滚的躯体,左右喀嚓活动脖颈,笑嘻嘻变幻步法,快乐地挥刀,重开屠戮。 “在下认输!——” 撕心裂肺地投降,肝胆俱裂。 鸣锣声立刻响起,裁判处宣布:“贰柒局,展徐氏,胜!裴昌,败!——” 擂台已变成屠宰场。 …… 包括我在内,最终仅剩下七人。 我们七人全部都有光明的前程。 我们七人不再互相淘汰,而是轮流接受考官的考校。 考官三位,左边座椅里的是禁军团练使吴大人,右边座椅里的是殿前都指挥副使,兼开封府武官的展大人,中间座椅上的那位核心考官有事耽搁了,一直还没来,不知道是哪位。 每个考官的考核标准、武学审美不同,有的重力量,有的重速度,有的重敏捷,还有的重协调,各有各的道理。 怎么才能统一他们所有人的认知呢? 答案是,打败他们全部。 没有考生敢如此痴心妄想,造反,倒反天罡。 但我就是一定要做到极致。 我是七位终局武举人中出身最差的,连寒门都算不上,西南端盘子的出身。世家的影响力在朝堂上无处不在,无孔不入,政治因素肯定会影响到监考官的决策。 出身最低贱的泥腿子,必然被摒弃。 唯有拼上生命,放手一搏。 第572章 看她的赛局就像是在看杀人集锦。 不同于其他考生,远在参加朝廷武举之前,徐明文便已是一线作战的精锐十几年了,刀口舔血,不折不扣的亡命之徒。 缉拿朝廷重犯,缉杀人口拐卖团伙,清扫黑恶势力……率领各级公衙队伍,在腥风血雨里出生入死,所救者无数,所斩首者无数,战功彪炳。 其他举子大都势均力敌,即便有实力差距,也不大。 而展徐氏猛兽上场,无论对上她的举子多么优秀沉稳,都会被逐渐乱了节奏,碾压,近乎单方面按着虐杀。 他们和她在实战经验上、凶戾心性上,横亘着一道天堑鸿沟。 行走的人间屠戮兵器。 “御猫教出来的?” 老皇帝侧首问向包爱卿。 包老府尹摇了摇头,神情愈发凝重,严肃地答:“回陛下,不,展护卫只是赠了她两三本教册,补上了这妖孽的理论短板而已。” 有志者,事竟成,破釜沉舟,百二秦关终属楚。苦心人,天不负,卧薪尝胆,三千越甲可吞吴。 扎根于恶劣的悬崖峭壁,天地间孤独地野蛮生长,顶着寒霜厉风,枝延花开,枝繁叶茂,终于亭亭如华盖矣。 老皇帝龙颜大悦,抚须笑说。 “哪里有什么妖,这分明上苍赐予大宋朝的千里马。” 可她是个女人。 女人是男人的财产、奴隶、人格附庸物,就该未婚从父,父死从兄弟,出嫁从夫,夫死从子,残裹着金莲小脚,老老实实地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温良恭俭让地伺候家里的少、壮、老男人。 马汉离老府尹近,忽然听到了一国之君悄悄地问:“知她妇人身的有几个,多么?不多的话……” 不多的话,可以灭口,把事情压下去。 让她做一辈子男人。 让御猫和朕的栋梁和离,再赐给御猫一群细白的歌舞美人作为补偿。 上位者轻描淡写,视底下人命如蝼蚁。马汉背脊窜寒,隐秘地打了个哆嗦。 老昏了头了吧! 包相、八贤王赶忙劝阻,提醒道:“圣上,先不论武举科考见了她的许多举子,单就是,成婚之时,展护卫便已邀请了诸多朝臣作为见证……” “哦,”老皇帝有些沮丧,被迫取消了决策,哼哼地嘟囔,“他倒是聪明。” 马汉跟王朝,搭档两个暗暗对视一眼,体面的校尉制服之下,浑身冷汗隐秘地凉透。 当初徐明文挑战他们四人,一己之力对战王朝、马汉、张龙、赵虎结成的围攻大阵,她竟还是收着打的。 若拿出今日势在必得的夺冠狠劲,神挡弑神,佛挡屠佛,魔挡诛魔,他们四大校尉,没一个人能撑过她十招而不鲜血淋漓。 这是头冷静疯癫的怪物。 她卑微太久了,压抑太久了。未在沉默中顺从地向下坠落、消亡,于是从站起来反抗的那一刻起,生命如蓬勃爆发的火山神迹,高速熊熊燃烧。 锋芒毕露,不惜一切代价,不达目的誓不罢休。 范超、郑廉、卫修能、司马鸿泰、徐明文、邹无疾、窦智尧,本朝这届科举,七位胜到最后的武举人,轮流上台接受考官的考校。 大臣们走马观花地看着台上的精彩交锋,举子们一个个上台竞技,朝武状元的无上荣耀冲击,或者败在禁军团练使孟大人凛冽的苗刀下,或者败在展大人浑厚的巨阙剑下,眼花缭乱,异彩纷呈。 忽然间,众人被打断了注意力,听闻太监再次高昂地扬声: “彰化军节度使,狄青,狄大将军到——” “微臣来迟,万望圣上恕罪。” 东边响起一阵嘈杂,黑袍翻飞的猛将带着随从军士匆匆穿过人群,在老皇帝的龙辇前方恭敬跪下。 “爱卿平身。” 老皇帝乐呵呵,慈善地道。 “不必惶恐,你军务一向繁忙,今日这等闲杂小事召你过来,实是朕为难了。” 猛将头垂得更低了,谨小慎微。 “微臣不敢。” “起了吧。” 老皇帝再次和善地下令。 “去,帮朕掌掌眼,挑些顶好的苗子。你若钟意哪个,可直接讨要,千万好生替朕多多培养将官。” “是,微臣领旨。” 猛将躬着腰,垂着头,奴才作态,慢慢倒退着离开。 带着随从向擂台大步走来。 抬起头,显出一张饱经边疆寒霜侵蚀,刺着黥刑,“囚”一字的黢黑面庞。 身量粗犷威猛,性情睿智内敛,血山尸海堆积出来的武将煞气,不怒自威,扫视之处如同刀割,令人悚然生畏。 敬仰与惧怕皆发自内心,所有士卒、侍卫,全部下意识地绷直了腰板,肃穆了神情,宛若接受神威检阅。 狄青,北宋名将,少时斗殴犯罪,被官府抓捕入狱,脸上刺字以示惩戒,发配边防充军。 从最底层的小卒子做起,数十年浴血奋战,带领同袍智勇搏杀,步步攀登,做到了中级军官,做到了高级军官,做到了大将,深得军队爱戴。 现又升任了彭化军节度使,天子近臣,风头鼎盛,红得发紫。 就算以一个工科生稀薄的历史常识,对这位千古名将也有着相当的印象,活生生的历史名人,丰功伟绩,荣誉不亚于南宋岳飞。 从泥腿子步步爬到巅峰,不可能存在的奇迹。 猛将大马金刀地落座在中间的监考官席位里,与左右监考官,孟大人、展大人寒暄,同僚其乐融融。 现场武举子无不心生惧意。 这是高山一样宏伟的壁障,可怕至极。 他们能在他手底下撑过几个回合? 努力绵长内息,强自镇定心神,思考防御打法,怎么才能撑得更久些,输得稍微漂亮些,不至于在天子注视下,狼狈地一败涂地,狗啃泥。 可是,心若怕了,人格便先行跪了,行动又如何支撑得起来。 …… 徐明文接受考校的顺序排在第五位,第四位袁州厢军出身的司马鸿泰,棍法奇诡难测,借着长兵器之利,险之又险地击败了考官孟大人,然后倒在了考官展大人沉稳的巨阙剑下。 “下一位武举人,开封府捕头,展徐氏——”鸣锣悠长,响彻天际。 孟家贤,孟大人负伤下去休养了,于是留在擂台上继续等考生的是展大人。 展大人执着古剑,剑锋斜向下,垂着滴滴殷红的血滴。 徐明文走上台阶,双刀锵然出鞘,歪头看着这个沉默低郁的男人。 笑嘻嘻传音入密:“我知道你怕我。” 就像那个姑娘,被蒋巨贾彻底打成ptsd心理疾病以后,即使有反抗成功的可能,也毫无相关念头,条件反射地只想躲、逃,只想抱头蜷缩自保。 “可是,”禽兽阴森森地笑嘻嘻,“你若不倾尽所能,被文武百官误认为放水了,回家我就打断你的猫腿,挑了你的手筋。” 第286章 展昭垂着的眼睫毛颤了颤,微风浮动发丝,日光下容颜如玉,许久,才艰涩地启唇,温顺地应喏:“知道了。” 真识相。 真听话。 回家好好疼爱他,给小郎君买个手镯,赠送他套名贵的首饰。 “之前数场,从无考生胜过我,”剑道成就超群绝伦的丈夫,絮絮叨叨地叮嘱,难以抑制担忧,“你胜了我以后,武状元的头魁就差不多落入囊中了,往后千万别死斗,那狄将军……是当世不让的猛将,西夏战场上下来,回京述职的。你若以卵击石、搏命纠缠,恐怕会被他震碎五脏六腑,内伤而亡。” 禽兽略作思考,摇摇头,拒绝了:“击败你以后,我一定要也击败狄青。” 万一,在她之后上场的两位举子中,有人表现更出色,和武将打平手了呢? 武状元失之交臂。 展昭心底猛然一沉,忧虑愈发浓重。 “明文,功名利禄并非人生的全部,人生很广袤的。算为夫求你了,你是我的妻子,我真的不希望看到你身陨。” 妻子无动于衷,平平淡淡地交代身后事:“如果我死了,你就把我烧了,烧得透透的,挫骨扬灰,在青山绿野,在黄河长江,自由自在地随风而去。” 如果我死了,我就解脱了。 她于这世间并无留恋。 勇往无前。 第573章 伊是人间惊鸿客,忽然撕破赤霞来,璨胜雷霆。 举重若轻,游刃有余。 势如破竹,势不可当。 在近两百个回合时,徐明文堂堂正正打败了曾经的男性神明,展大人,将上翘的弯刀刀尖,锋利地点在了御猫的咽喉上。 千锤百炼形成的肌肉记忆,控制得那般精准,刺破肌肤毫厘,一滴饱满的血滴,午后日光下,轻盈地坠落。 这场景无比刺目,全场哗然。 一个女人,竟然敢打她的丈夫?! 还竟然打败了她的丈夫?! 大逆不道!人神共诛! 她怎么如此不懂事?在外面一丝毫脸面都不给自己的男人留! 当事人展大人却是很平静,收剑回鞘:“我输了。” 他对她早已服气。 她的魅力将他折服得那般彻底,在男人痴痴仰望的眼瞳中,连亘古的烈日、寒月,都无法与自己的爱侣争辉。 考生不得胜过考官,如有胜过考官者,便会有下一位更强的考官上场,直到打输考生为止。这是规则,更是武官集团的体面。 狄青解下挡风御寒的黑袍,递给随侍军官,露出里面绣着雄狮与飞鹰的戎服,上着褶,下缚裤,足蹬碧色鱼鳞纹马靴。 猛将空手上场,在兵器架里略作浏览,挑出了一根缀着红缨的芦叶枪,在手里掂了掂分量,确定轻巧灵便。 狄青惊讶地发现,这个考生竟然不怵他。 没有人不怕边防将帅的煞气,一将功成万骨枯,绞肉机爬出来的人屠,那是一种无形的气场,在这个气场波及的范围内,人类会像嗅到屠夫气味的肉猪,本能地两股战战,几欲奔逃。 哪怕是高高在上的老皇帝,也不喜欢对上他的眼神。 展徐氏却丝毫没有受到这种影响。 狄青对此感到新鲜极了。 长枪摆了个标准的起驭把式,内力运枪,陈旧的红缨跟着微微一震。 “未请教?……” 对面的已婚妇人虎背蜂腰螳螂腿,战士体格,下盘极扎实,目光炯炯有神,做将官的好材料,让人不禁心喜。 笑嘻嘻:“将军不是听到他们报的名讳了呢?” 狄青摇摇头:“展徐氏是你丈夫的,不是你的。” 对面答:“我姓徐,名明文,明事知理的明,文本账簿的文。没有字号。” 狄青点了点头。 “我字汉臣。” 两人简单地过手几个回合,互相试探路数,刀锋与棍身碰撞又分开,渐渐热身。 对面又疑惑地问:“将军既然已经功成名就,为什么不找匠人把脸上的刺字磨了去呢?” 贼配军,脸右下刺着“囚”,微贱、耻辱,为士大夫集团所蔑视讥笑。 狄青轻轻摇头,平和地说:“我不觉得自己的出身有什么拿不出去的。” 对面狠狠一愣。 眼帘垂下,又重新抬起,五味杂陈。 “……” “……谢谢。” “谢什么?” 史书里流芳千古的名将疑惑不已。 “没什么。” 考官与考生交战,长枪左突右刺,迅猛如雷霆,弯刀协调胜蛛网,你来我往,防守皆是密不透风。 …… 没有神。 世间没有神,只有人。 展昭不是,狄青也不是,宣称受命于天既寿永昌的皇帝、皇族,也不是。 徐明文不断地告诉自己。 神这种虚构出来的概念,你信它,对于它的恐惧便存在于你的肺腑心脏中,每时每刻每天,阴云一样笼罩在头顶,压得你一生苦楚,不得抬头,不得睁眼,不得解脱,不得思考透彻。 你不信,你便可以屠神。 当你屠了神,在它人眼中,你便成了新的神。 我即神明。 我即妖魔。 我即伟大。 坚定的唯物主义者,她提着刀上来,便是冲着屠神去的。 …… 亲爱的女士,在这黑暗残酷的世道间,欢迎来到对抗路。 你是勇者还是懦夫? 当你毫无恐惧,该恐惧的就是对面了。 打。 杀。 屠。 上! 为自身的利益竭尽所能地战斗! 道阻且长,行则终至。 勿论成败,俱已无愧于己,纵是粉身碎骨地死去,亦无悔。 舍身踢,凌空飞踹,带着巨大的势能正中左胸,隔着人类厚实的肌肉骨骼屏障,里头心脏刹那停滞。 一瞬间后,心脏重新疯狂跳动起来,武将踉跄地向后撤数步,闷出一口老血来。 “咳咳咳咳咳……你与本将……有什么血海深仇么?” 切磋而已,何至于如此以命相搏。 对面的情形惨烈相当,女战士头部肿胀且晕眩,眼睛眯成了缝,滚烫的汗液顺着古铜色的劲瘦面颊向下汇流,气喘如牛。 血淋漓,挂在蔷薇红的上衣上,一直蔓延到裤子。 可她却仿佛进入到了一种奇异的境界里,肾上腺素飙升,浑然不觉剧痛,兽一样愈发激动了。 “我一定要打赢将军。” 狄青感受到的,却分明是: 我一定要活活打死将军,或者被将军活活打死。 锐利的芦叶枪破风急进,对面的亡命之徒灵活侧身闪避,重新抬起头来的刹那,竟然还他妈的亢奋地咧开了白牙。 她在恐怖地笑,情绪状态非常开心。 不疯魔,不成活,诠释得淋漓尽致。 “……” 非人哉。 畸形狰狞的怪物。 狄将军被瘆得浑身发毛,悚然地意识到了什么:此人悍不畏死,或许能够被杀死,但永远无法被打败。 这样的凶徒,肯定没有父母老小。 无牵无挂,于世间毫无留恋,才能真正地以命相搏,倾尽所有,爆发全部潜能。 狄青无法做到这种程度,他四十多岁了,妻妾儿女老父老母,满满当当养着一大家子呢,全依仗着他遮风挡雨。 “明文!……” “明文!够了!……”撕心裂肺。 “认输!你需要包扎!再失血下去,你就要死了!……” 台下有人在凄厉地呼喊,忧心忡忡,肝胆俱焚。 那是她的丈夫。 她肯定不爱她的丈夫。 登峰造极的刀客,九死一生的凶险境地里,临界爆发,全部潜能辉煌地绽放,武道突破瓶颈,璀璨夺目地更上一层楼。 嗤拉,布料破裂,狄青感受到了左小腿被切割的剧痛,双弯刀,两害相权取其轻,他防得了一把,无法再去防另一把。 万众瞩目,屏息凝神。 强行中止的鸣锣音中,狄大将军踉跄地单膝跪摔在地,脖颈右侧命脉,危险地环在弯刀弧度中,而徐氏明文者的咽喉,则被长枪冰寒的枪头,凶险地斜向上指着。 平局。 鸦雀无声,死寂。 无数文武官僚,连同高位上的老皇帝、庞贵妃,全都看呆了, 怎么可能。 怎么可能。 即便后面还有两位武举人待考,此刻也已无比明确地定下了,当之无愧的武状元。 从来没人能与狄大将军拉平,没人。不过是能撑几个回合、几十个回合、几百个回合的区别而已。 她是本朝第一位。 女人。 武神。 战神。 万千伤痛,浴血夺魁。 前无古人,后无来者。 第287章 筋疲力尽的女人赢了武状元后,围绕着四四方方的擂台边缘,霸气侧露地环顾全场一圈。 她仰起了头,高举展开了虬结的双臂,手握成拳头,根根肌肉并青筋迸显 。强壮,野性,生命力蓬勃狰狞,厮杀胜利的山林猛虎,原始地怒啸。 “……” 何等恐怖的压迫感,何等磅礴的侵略力。 心惊肉跳。 毫无封建社会五千年来,细白柔弱无害、楚楚可怜、婀娜多姿、又纯又欲的所谓“女人味”“姑娘家样”“女孩子样”。 摧枯拉朽地把皇朝的主流认知,拍击得粉碎,腐儒书生瞠目结舌。 原来女人还有这种生命形态。 如此强大、蓬勃、壮阔。 那女人仰着脸,阳光撒在青肿的头部,她似乎是在流泪。 然后,血人跪下了。 蕴含着浑厚的内力,声音响彻天际,无数鸟雀慌乱地纷飞。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大宋社稷万岁,万岁,万万岁——” 她忠良地垂下脖颈,忠诚地高呼。 众官宦立刻反应过来,全场跟着随擂台上的血人跪下了。 众志成城,齐声高呼: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大宋社稷万岁,万岁,万万岁——” 响彻云霄,久久不绝。 帝心大悦。 女性身份在礼法纲常确实为政局所不容,但是,当你足够优秀,当你意味着足够大的利益资源,世间任何庸冗规矩都会为你让步,就像摩西分海。 她救自己万万次,她披荆斩棘地为自己杀出了一条血路,直通青云天庭。 权力、势力、智慧、武力、声望、威信……她为自己夺得了想要的公正,而非羊羔一样仰着头,等待强大的雄性从指缝里施舍,撒出点残羹冷炙。 “朕数月前午睡时做了一场梦,上天神谕告诉朕,武曲星转世,投错了女儿身,下凡来辅佐大宋社稷永昌,家国边疆永固。”掌握着皇权的最高统治者,爱才心切,直接用宗教堵上了士大夫集团,那帮子腐儒的口诛笔伐。 近侍太监宣口谕。 “着,开封府捕头,徐氏明文者,右迁兵部卫戍司,封四品骁郎将,赏黄金百两,绸缎百匹,东海粉珍珠两斛。钦此——” “谢主隆恩——” 叩首深深,久久不动,无人看得到血人此刻的神情。 “好好干,朕的武曲星,”皇帝惜才非常,慈祥的口气宛若邻家老爷爷,“在军部历练些时日,之后,入狄大将军麾下,去西夏战场打拼军功也好,入飞星大将军麾下,去契丹战场积累功勋也罢,都随爱卿选。” “微臣领旨。” …… 天子忽然又肃声召唤。 “展护卫何在?——” “微臣在。” 殿前都指挥副使,兼开封府统领的红袍武官,抱剑出列。 “朕从包卿处耳闻,京衙稽查人口拐卖之犯罪,线索竟然牵涉到了庙堂之高……”痛心疾首,失望地叹息。 及仙。 穷奢极侈淫乐的服务业高楼。 高楼以黑产为血泪剥削的地基。 朝廷打仗缺钱了,国法正义的大旗,该雷霆降临了。养肥了的猪,大片开宰。 “宣旨。” “着,殿前都指挥副使展昭,提点京西南路、荆湖北路、淮西南路刑狱,平各地不平之冤案,赐开封府三口闸刀以先斩后奏之权,所到之州境,官员务须全力配合,悖逆者罢免收监。” “微臣领旨——” 展大人一撩红袍,利落地跪下,黑色的武冠冕帽叩首至冰冷的地面,风华绝代的家国忠良,一举一动毕恭毕敬,赏心悦目。老皇帝眯着眼睛呵呵地笑,对这个乖巧的宠臣满意极了。 “包爱卿,你苦苦寻觅多年,挑了一个又丢一个,挑了一个又丢一个,而今,看样子,开封府的青天红日终于后继有人了啊……” 包老青天看了一眼那抹红。 面上如常,应喏封建皇朝的最高统治者:“是的了。” 在心底苍老地叹息,但愿。 第574章 完美不是小心翼翼控制出来的,而是爆发出来的。 破釜沉舟,竭尽所能。 不惜一切代价,勇往无前,成妖,成魔,成神。 她的生命爆发得那么惨烈,鲜血淋漓,比汴京正月里的烟花更绚烂,比喷发的火山神迹更炽烈,见者到老到死也忘不掉,永恒篆刻进记忆深处。 开封府簇拥回了曾经的小吏,周围众人讨好地阿谀奉承,恭喜贺喜的吉祥话,嘈杂不断,分外吵闹。 公孙师爷带着两位医师,认真地处理朝廷新贵身上的累累伤痕。棉纱布浸透了烈酒,轻轻擦拭,消毒一道道的皮开肉绽,再用烧红后的医用烙铁烫上去,物理封闭断裂的血管。人肉的焦香漫入鼻腔,一缕缕白烟打着弧儿升起。 如此剧痛,她却连吭都没吭一声,只是手抓紧了木案,留下深深的指痕。 何等坚韧的意志力,公孙策暗暗感慨不已,又怜又痛,钦佩入骨。 历尽千锤百炼,又或者是,千刀万剐,新贵的短打劲装破破烂烂,头发也狼藉不堪。 心力交瘁地伛偻成龙虾状,低垂着脑袋,长久地静默,脸上青紫浮肿得可怖,眼睛毫无焦距地看着青砖地面,神情痴痴木木。 “咿,好了,我中啦!” 突然间傻笑一声,腾地跳出红椅,撞掉了近桌的医药箱、花瓶,稀里哗啦狼藉一地,跌跌撞撞,手舞足蹈地朝外狂奔。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我中了!我中了!哈哈哈哈哈哈哈!谁还敢欺负我!谁还敢!……” 众人被斗生的异变吓得三魂去了七魄,面面相觑,立刻冲出去抓,气喘吁吁地跑在后头,呼天抢地:“徐大人,徐大人!这里是禁城呀!岂敢放肆!……” 武状元的身手岂是普通人能撵得上的,矫健地翻出朱墙,摔倒在了珍奇花木中,头发也散了,鞋子也歪掉了,又哭又笑,扭曲混沌,蹚进了池沼中,惊得大群锦鲤立刻调转方向逃开。 迎面走来了一队巡逻的禁卫军,众人赶紧拦下,叫救命。 “怎么了?出什么事了?先把气喘匀了,有事慢慢说。”队长沉声询问,安抚七嘴八舌的诸位。 众人指指新贵消失的方向,呜呼哀哉,汗流浃背。 “我们的武状元,竟是喜极而疯了啊!怎得如此没福气!……” “烦劳您诸位,快快把她抓回来,禁城内来来去去的皇亲显贵何其多,万一冲撞了,那还得了……” “好,我们知道了。” 禁军队长立刻通知当值的长官,各处协调查找。 回院又迎见展大人,拎着一提高高的食盒,装满了从御膳房带来的美食,荷花莲叶羹、鹅掌鸭信、燕窝汤、桂圆糯米粥……香喷喷,热气腾腾地摆满小半桌。 “她人呢?”疑惑,“还没包扎完?”便走去撩幕帘。 “人没啦!” 众人焦急地告诉家属,如丧考妣。 “疯掉了!” “跑了!不知道飞哪儿去了!……” 丈夫脸色瞬间变了:“你们最后见她是在哪个方位,往哪个方向飞走了?” 众人七嘴八舌地跟他交代,噌的一下,展大人的红影也没了。 …… “中啦!我中啦!哈哈哈哈哈哈哈!谁还敢欺辱我……” 癫狂的哭笑声传出去很远很远,破坏御苑景致无数,碰到了几波宫娥、太监,撞到了几波权贵,还好死不死地偶遇了老东家,安乐侯。 庞侯爷在太湖的画舫里享受人生,三层高的奢侈船舫,悠哉悠哉地行驶在粼粼碧波中,仙妃美姬,靡靡之音。才子俊秀们簇拥着慵懒的纨绔,喝得红光满面,种种风雅,吟诗作赋。 十日后放榜,新科进士,跑不了,大概就是这里面的几位。 “什么动静?给本侯拖到僻静地,打杀了去。”头枕着臂,不爽地睁开桃花眼。 席地跪坐的两排乐师战战兢兢,恐惧地拨错了音。 清风徐然,岁月静好,悠悠拂开云锦纱帐,庞侯爷的视线触及到了外面的景致,仍然保持姿势不动,大腿翘二腿。 “哟,是它。” 兴味盎然,轻蔑地笑说: “爷的旺财这是怎么了?” 才子们观望了会儿,察言观色,小心翼翼地给纨绔陪着笑:“似乎是得了失心疯。” “怎可能,本侯的旺财最狠最黑了。”漫不经心地张嘴,安乐侯含住美姬剥干净的荔枝,略作咀嚼,顺滑地吞咽了下去。 近旁小小声,唯唯诺诺地推测:“许是高兴极了,受不住刺激呢。” 听说徐氏明文者夺得了武状元。 在全面公开放榜前,便已经确定了的武举科举头魁,天子钦点。 实在让所有考生纳罕,仰而生敬。 第288章 “至于么,”皇亲国戚不屑地翻了个白眼,嗤之以鼻,无法理解,“做条狗上狗,驴上驴,便乐呵成了这幅磕碜德行,真是下贱。” 寒窗苦读了几十年的文举人们沉默了,靡靡的丝竹之音继续,画舫中的气氛渐渐压抑。 阴郁笼罩在每个学子的心头。 至于。 “嘬嘬嘬,”权贵雍容闲适地坐了起来,突发奇想,使用了以前的召唤信号,他将两指夹在唇中,响亮地飞了个口哨,立刻吸引到了失心疯病人的注意力,大声地开心逗耍,“旺财!来!来主人这里!嘬嘬嘬,嘬嘬嘬嘬嘬嘬……” 不停地模仿召唤哈巴狗的声音。 失心疯的重症病人朝他远远地望了一眼,然后不再到处乱跑了,生根一样钉在原地,死死地钉着画舫的方向。 “嘬嘬嘬嘬嘬嘬……” 旺财大轻功甩起,飞了过来。 重重地落在了画舫顶层,眼眸血红怨毒,气喘如牛,颤抖的双手缓缓地握上了刀柄。 “侯爷……” 文举人们惊恐万状,脸色煞白煞白,低低地惊恐:“别出声了,别再出声了……这人不对劲……” 谁都无法预料疯子的下一步行动。 如果安乐侯出事了,画舫里的全部陪客都要遭殃,庞太师的滔天怒火下,他们的家人无一能幸免于灾。 害怕得全身颤抖,众才子仍然咬牙阻挡到了权贵面前,纷纷地把纨绔保护到身后,舍命奉献。 “你们让开,”安乐侯不咸不淡地道,自诩高贵,唯吾独尊,无比放松闲适,“她不敢。” “………………” “让开!” 森冷下令。 儒生们缓慢地让开了。 “……” “……” 于是曾经的主与奴对上了视线。 “跪下。” 凌驾法理之上,草芥人命无数的皇亲国戚说,高贵矜傲地以眼神示意。 “徐大人,你不过是个四品官而已,理应给本侯行礼。” “……” “……” 丝竹之音停了,此间里,一切活物屏住了呼吸,死寂得针落可闻。 徐明文的武学修为很好,非常好,所以在这种窒息的静谧中,她听到了十七个擂鼓般的心脏狂跳声。 包括安乐侯胸腔里的。 他其实在暗暗害怕。 所谓的权贵,也并非神明。 它们只是寄生虫、剥削者而已。 王侯将相宁有种乎?!…… 左右活动僵硬的脖颈,发出嘎巴嘎巴声。她锵地抽出了双刀,赤足踩着泥泞的脚印,向前走了两三步。 天子之怒,伏尸百万,流血千里。若士必怒,伏尸二人,流血五步,天下缟素。《战国策》 精神病人浑浑噩噩的脑海中浮出。 每个人都只有一条命,这是人间唯一的公平。方寸之间,互换人生,权贵拥有的幸福远比牛马多,值。 权贵瞳孔骤缩,抓住伺候的宠妾,随时准备扯到面前挡刀替死,被上位者积年累月深爱着的宠妾满眼难以置信,吓僵成了等死的兔子。 “明文,不要。” 后方湖心亭里的红影道。 “千万不要,你承担不起。” 第575章 喜极而疯的武状元离开了皇城,飞纵过开封府守护的万家灯火,盛世太平。 疯疯癫癫,踉踉跄跄,狂奔向郊外,犹如滴水融入海洋,消失进了荒草菁菁的丘陵。 展昭始终草上飞,紧紧尾缀在后面,除了他,没有官差跟得上。 古代官僚一直在思考,他的妻子会什么时候发病呢?会在受到什么刺激的时候发病呢?……她的病是间歇性的,时好时坏,好的时候与常人无异,发病的时候攻击性极高,躲缩在房间角落里,蓬头垢发地打砸家具,辱骂攻击一切靠近的人。 被他和东南巨贾活生生玩出来的失心疯。 为民为国,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这是他唯一的罪孽。 他的朱砂痣,心头血。 “哈哈哈哈哈哈!我中了!我中了!……” 浑浑噩噩的精神病人,龙精虎猛地连翻了十几个跟头,头晕目眩,重重地摔在了地上,又手脚并用地爬了起来,呸呸地吐出嘴里的草叶,继续永不回头地前进。 负着手,欢快地一蹦一跳,一蹦一跳,嘴里哼着歌儿。 她要去哪儿? 展昭沉静地想,傍晚了,天色渐渐变暗了,郊野毒蛇、毒虫、野兽泛滥,并不安全。 红日西垂,火烧云连绵热烈。 晚风幽幽,携裹着木叶的清香,送来精神病人遥远的哼歌声。 “摆不完的阔气,弄不完的权,”终于上了岸的她,憧憬神往地唱,“吃不完的珍馐,花不完的钱。” “听不完的颂歌,收不完的礼呀,享不尽的富贵,操不完的明星嫩模娈童,洞不尽的花烛夜!……” 明星是什么意思? 展昭想了想,结合本朝官场腐败淫靡的现状,很快琢磨了个大概,约摸是指那些在民间认知中很红的名伶、歌伎、舞伎……受老百姓狂热痴迷追捧,很多都洗白转型做老板了,或者从良嫁人了。比如跟了蒋四哥的魏锦屏,魏名伶。 一会儿,风声中又隐隐约约地传来,许多他听得懂、听不懂的胡言乱语: 【起来,饥寒交迫的奴隶,】 【起来,全世界受苦的人!】 沙哑的女声慷锵有力地唱: 【满腔的热血已经沸腾,】 【要为真理而斗争!】 【把旧世界打个落花流水,】 【奴隶们起来!起来!】 【不要说我们一无所有,】 【我们要做天下的主人!】 【这是最后的斗争,团结起来到明天,】 【英特纳雄耐尔就一定要实现。】 【这是最后的斗争,团结起来到明天,】 【英特纳雄耐尔就一定要实现!】 女声痛苦绝望地唱,大逆不道: 【从来就没有什么救世主,】 【也不靠所谓神明、皇帝。】 【要创造人类的幸福,】 【全靠我们自己!】 【我们要夺回劳动果实,】 【让思想冲破牢笼!】 【快把那炉火烧得通红,】 【趁热打铁才能成功!】 【这是最后的斗争,团结起来到明天,】 【英特纳雄耐尔就一定要实现。】 【这是最后的斗争,团结起来到明天,】 【英特纳雄耐尔就一定要实现!】 【是谁创造了人类世界?】 【是我们劳动群众!】 【一切归劳动者所有,】 【哪能容忍寄生虫!】 【最可恨那些毒蛇猛兽,】 【吃尽了我们的血肉。】 【一旦把他们消灭干净了,】 【鲜红的太阳照遍全球!】 【这是最后的斗争,团结起来到明天,】 【英特纳雄耐尔就一定要实现。】 【这是最后的斗争,团结起来到明天,】 【英特纳雄耐尔就一定要实现!】 【压迫的国家,空洞的法律,】 【苛捐杂税,压榨穷苦;】 【富豪们没有任何义务,】 【穷人的权利是句空话;】 【虚假的平等呻吟已久,】 【平等需要新的法律,它说:】 【“平等就是,没有无义务的权利,也没有无权利的义务!”】 【这是最后的斗争,团结起来到明天,】 【英特纳雄耐尔就一定要实现。】 【这是最后的斗争,团结起来到明天,】 【英特纳雄耐尔就一定要实现!】 【矿井和铁路的帝王,】 【在神坛上奇丑无比。】 【除了搜刮别人的劳动,】 【他们还做了些什么?】 【在这帮人的保险柜里,】 【放的是劳动者的成果。】 【劳动者只是从剥削者的手里讨回血债而已!】 【这是最后的斗争,团结起来到明天,】 【英特纳雄耐尔就一定要实现。】 【这是最后的斗争,团结起来到明天,】 【英特纳雄耐尔就一定要实现!】 【国王用谎言来骗我们,】 【我们要联合向暴君开战。】 【让战士们在军队里罢(防和谐)工,】 【停止镇压,离开暴力机器,】 【如果他们坚持护卫暴君,】 【使我们英勇牺牲,】 【他们将会知道我们的子弹,】 【会射向自己国家的将军。】 【这是最后的斗争,团结起来到明天,】 【英特纳雄耐尔就一定要实现。】 【这是最后的斗争,团结起来到明天,】 第289章 【英特纳雄耐尔就一定要实现……】 【起来!】 【不愿做奴隶的人们!】 【把我们的血肉筑成新的长城!】 【起来!起来!起来!……】 她走不动了,筋疲力尽。 日暮西垂,夕阳燃尽过后便是无边无垠的黑暗,寒鸦归枝,永夜难明。 展昭远远地望着,彻底疯掉的朝廷新贵,痛哭流涕到躯体阵阵抽搐,伛偻在草地上,缓慢地跪倒,生理性地阵阵干呕,流下大滩透明的口水。 第576章 身处在这里,犹如困陷在蛮荒蒙昧的原始部落中,无法交流,没有共通的理解,没有同伴,没有任何感情慰藉,没有任何支撑。 她茕茕孑立,踽踽独行。 旷野广袤,却寂寥无人,只有自己在逆着刀霜荆棘,鲜血淋漓地艰难前进。绝望地悲吼,嚎啕大哭,全部被呼啸过境的狂风吞噬了,什么都不剩。 孤独凄寒入骨,寂寞长年彻夜搅碎肺腑。 她不属于这个时代。 她不该痛苦地挣扎在这里。 她想回家。 回到那个哺育出她的思想与人格的魔幻时代。 她疯了。 古代官僚轻轻地在旁边坐下,陷入了绵软的草地里,安静地陪伴许久。 “你想要靠近丁南乡。” 伛偻的躯体僵硬了瞬间,压抑的失声痛哭戛然终止。 “你不敢,”展昭轻柔地抚摸绝望的泪眼,沉静地道,“因为我,对么。” 疯子的唇在哆嗦,呼吸变得急促起来,身子由于长时间的失控痛哭,还在一颤一颤,鼻子一抽一抽。 他简直如影随形,如骨附蛆。 “天黑了,外面不安全,”男人柔情似水,“我们回家吧,好么?” 恍惚地跟着重复;“……家?” “嗯,”丈夫耐心地应声,“你需要喝药。”控制精神疾病,就按上辈子玩疯后的那副药方来,虽然毒副作用会导致昏昏沉沉、浑浑噩噩,但是能长期稳定其情绪状态,让她表面上做个差不多的正常人。 “可是我没有家啊……” 展昭说出他们的住处位置。 “那是房子,不是家。” 展昭循循诱导:“二狗认为自己的家在哪里?为夫带你去。” 疯子道:“在我身后一千年。” 展昭沉默了。 “……” “……那么这里有没有家呢?” 这里…… 疯子垂下头去,啃着手指认真思考,想到了孙婆婆,但是孙婆婆的儿子已经回来了,她成了外人,想到了善良聪慧的丁南乡,但是绝不愿再牵连挚爱…… 她思考的漫长时间里,展昭悄悄把手握上去,使两口子五指互相交叉,紧攥成锁。 试探着靠近,肩膀挨着肩膀,将距离彻底消除。 探身去,吻了吻狼藉的面颊,蜻蜓点水,观察她的反应,绛红色的官僚袍服之下,浑身肌肉紧绷,防止被打。 “你真动人,每一刻都在杀我。” “……” 她皱起了眉头,疑惑地盯着男人,无法理解他奇怪的脑回路。 “不回去也好,为夫在此守着你。” 仰躺在丘陵的草地上,侧身,将人往胸膛里带了带,按了按,温暖地搂好。 “王朝的儿子长到三岁了,前段时日市集,他们一家三口逛街,孩子骑在父亲的脖子上观察周遭景致,父亲一只手扶着孩子,另一只牵着高高兴兴的妻子。” “展某想要的,仅此而已。” 轻轻叹息。 “那样不好么?” “你为什么……永远不肯把自己给我呢。” 她置若罔闻地大睁着眼睛,痴痴地盯着苍穹。 月夜幽蓝,风吹云移,星河浩瀚。 几百万年前的原始人类,几千年后的未来人类,今朝此时的人类,纷纷仰起了头,深深地凝望。 深陷泥泞,伸出伤痕累累的手,向高高的虚空中抓。 十指交叉桎梏在一起的,连带着古代官僚的手臂也带了起来。 “别闹了。”男人疲倦地哄,“乖,听话话。”用力按下。 “……” 她想要触碰天上的明月。 徐明文不喜欢被桎梏着的感受,她难受地皱紧眉头,用力地甩了甩。 没甩掉。 攥得越发紧了,跟戴了副小型刑具似的,手指夹得生疼生疼。 耐性耗尽,恼火渐起。世俗法律意义上的婚姻丈夫,紧攥着她的手,坐了起来,指了指东边黑黢黢的隐蔽断坡。 “如果不是……” 展昭漆黑的眼珠子盯着她,阴测测地道,“我真想把你拖到那里做了,疼了你就知道怕了,怕了你就老实了。” “………………” 这种恶狠狠,恨不得吃了她的肉、喝了她的血的厌憎表情,他以前从未露出来。 大约是凭借照顾失心疯病人多年的经验,判断她此刻的思维很混沌,不会留下任何记忆。 疯掉的武状元缓慢地眨了眨眼。 展昭胸口猛然一痛,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她攻击了他身上数道大穴,指如疾风,快如闪电。刚抬臂防御,便被抓着手腕拧到了后背。 公衙精锐押解犯人的粗暴方式,拖着扔进了那处隐蔽的黑黢黢里。 沙哑。 “脱衣服。” “……什么?” “脱!” 男人往外冲。 被疯子一脚踹中腹部,重重地跌倒了回去。 喉头血腥上涌,狼狈地溢出唇角,捂着剧痛伛偻的腹部后撤。 “你不能这么对我!”他害怕地朝她怒吼,含着兢惧的泪意,“我是个男人!我是你的丈夫!” 疯子把男人逼到退无可退,后背抵在了草木扎人的坡壁上。 按着,暴烈地虐待毒打。 闷闷的哀鸣声中,一面毒打,一面撕扯衣物强暴。 “疼了你就知道怕了!……” “怕了你就知道老实了!……” 她一定要好起来。 她一定要深切地爱自己。 她一定要一次、两次、三次、十次、百次、千万次,救自己于水火。 因为除此之外的一切都在拉着她向下堕落、消亡。 第577章 照旧,仍是应酬。 照旧,少不了香醇的美酒、精致的珍馐、年轻美丽且技术好且情商高的肉体、曼妙的歌声与舞蹈。 在老百姓看来,深恶痛绝,象征着腐败的官僚/官吏/官商/吏商/商商应酬,其实质不过是聚会而已。 聚会的内容通常涵盖了四项: 一、分配利益,或者,分赃。 二、分工,分配合作中的各人职能,所负责的处理工作。 三、共同犯罪,互留把柄,确保互不背叛,互相维护,以建立并加强信任。 四、享受美食资源、性资源、音乐/舞蹈/戏剧等艺术资源,通过一起做快乐的事,促进利益团结与感情团结。 这次更多了件内容,交接权力。 为我办的庆功宴,亦是我离开去往兵部之前,交出权力、交接好下头全部事务的宴会。 春暖花开的时节,盛大的春闱放榜,无数苦读几十年的书生、苦练几十年的武生,名落孙山,悲郁痛极。千军万马争抢着过独木桥,竞争何其残酷,万分之一者,鲤鱼跃龙门,金榜题名。 科举文举,文状元李景阳,文榜眼刘察,文探花魏肃,另有新科进士数十名。 科举武举,武状元徐明文,武榜眼,当时击败了考官孟大人,然后又败在了展昭巨阙剑下的司马鸿泰,武探花卫修能,另有新科进士数十名。 大家都有光明的前程。 昭告天下的圣谕里宣:朕的武曲星,右迁兵部卫戍司,封四品骁郎将,赏黄金百两,绸缎百匹,东海粉珍珠两斛。 用重赏立此榜样,以吸引全天下的能人智士,呕心沥血学成文武艺,积极踊跃投入朝廷,效忠与帝王家。 奴仆将我在开封府办公处的个人物品,全部收拾装箱,拉车搬到了京畿兵部衙门。离开之前,经过长久的深思熟虑,我最终决定把权力交给杜鹰,扶持杜鹰成为新的大捕头。 蒙厉悔最最急赤白脸想要,但憨子他不行。由于其曾经服役于边关乱世的军旅经历,他武功确实是所有捕快捕头中最强的。 可狼王,能打就行么? 不,既能给大家搞肉分肉吃,又能打,才可以做好狼王。否则徒有向下恐吓镇压的暴力,迟早爆发叛乱,被其它狼联合起来撕咬下来,甚至咬死吃了。 哦不好意思,表述错误了,我们不是狼群,我们是牧羊犬群。 章平读书最多,智力比较高,精于分析、权衡,可他太仁弱了,连牢狱里的刑讯逼供都能使他抑郁。 仁不当政,善不掌兵。 杜鹰、马泽云、丁刚,这仨战友。 第290章 其中鹰子作为我的搭档,耳濡目染,他是这三人中最黑的那个。黑,而且狠辣,审时度势,聪明。 但又缄默地坚持着某些道德底线,不至于堕落向恶的深渊。如果突破他的道德底线了,他会变着法地消极怠工,乃至于早就留好了退路,脱下制服,退出公门,回家经商。 基层治安民生,掌握在这种管理者手里是最中庸的。 泽云、刚子、苏烈风、熊霸……他们的道德则是动态浮动的,取决于头狼的善恶。上行下效,带着他们的人是什么样的,他们就迅速变成什么样的。 我不怪他们,绝大多数活人都如此,没有非常坚定的主见,浑浑噩噩,被外界压力驱使、推搡着走,那样仿佛活得更容易,避免了被群体排斥、攻伐。 长期深入的思考是件痛苦的事,真正的意志力是需要千刀万剐,凌迟出来的。绝大多数普通人挤入公门,只是想抱着个铁饭碗,物质生活更幸福些而已。 “恭贺徐大人,青云直上,鹏程万里——” 一轮一轮地敬酒,每个下属走到面前都是一杯干,仰头喝得干干净净,满面醺红。 给我敬完酒后,又给鹰子敬酒。 “贺喜大捕头——” 我醉醺醺地倚靠在绵软的紫檀罗汉榻里,搂着蓝颜绝色的崔恨美,小宠物极尽温柔小意,种种悉心伺候。时不时地在耳窝里吹着热气,诉说着种种动听的情话。 视线穿过迷乱的莺歌燕舞、衣香鬓影,记忆仿佛回马灯般倒流,恍惚地回到了原点。曾以为彻底遗忘了的过去,在某一秒钟,毫无预兆地变得非常清晰,心魂都跟着颤动。 现代那个戴着眼镜、文弱单纯的小丫头片子。 走过了多少曲折的道路,什么时候,滴酒不沾的温室花朵,变成了千杯不倒的面目全非。 相比较于,此刻脚踏着实地,触觉、视觉、听觉、嗅觉、味觉皆清晰无比,所谓现代,才是场短暂缥缈的幻梦。 “安乐侯寿诞马上到了,”我跟蒙厉悔、苏烈风、孙耀祖那帮子,退役转职的老兵承诺,“你们托付我的事,我不保证一定成功,但绝对尽力去试试。” 通过安乐侯向庞统举报,东北第七、九兵团贪污,喝兵血的腐败现象。 第578章 老皇帝新宠,圣眷正浓的朝堂新贵,应酬一场接着又一场,有些能推掉,有些得罪不起的,只能去喝。 我的身体感到很不舒服,每天早上都是宿醉醒来的,头痛欲裂,口干舌燥,隐隐胃疼。这样长期下去,迟早喝成肝炎,或胰腺炎,最轻也是胃穿孔打底。 每次去赴宴之前,我都会有意识地喝些浓牛奶、吃些结实的面食、富含vitamin的新鲜水果,覆盖在肠胃黏膜上,减少酒精的直接刺激。唉,效果聊胜于无。 这次又收到了狄大将军府上的请帖,他们武将集团冷眼观察我有一段时间了,我在兵部衙门表现得不错,一如在开封府时的优秀,稳且狠,于是抛出了橄榄枝。 性服务业瘦马泛滥的封建皇朝,女性身份遭受着深重的歧视。在所有男人眼中,女人这种附庸物就分为两种,一种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忠心服务于父亲/丈夫/儿子的贤惠良家妇女。另一种就是供他们在外面玩的风尘妓女了。再无其它。 对于女人的认知,固定在头发长见识短,浅薄,愚昧,情绪化,柔弱温驯可欺。 稍有反抗,打破了这种易统治的认知的,就会被污名化为妖女、淫妇、妖孽、泼妇、荡妇、悍妇、毒妇、妒妇、不守妇道、大逆不道、倒反天罡……云云,乃至于面临浸猪笼的灭顶之灾。 堂堂正正以女子身份在兵部衙门总司里工作,每时每刻,如芒刺背,我感受到了无处不在的俯视、恶意、群体排斥。 我没有选择温和,我选择了凶恶,锋芒毕露。人间就是如此,人性本贱,不敬善良温柔,只敬伤害。你越是退让,它人越是得寸进尺。你越是隐忍,它人越是蹬鼻子上脸,骑到你头上拉屎。你若是展露出虚弱、害怕、恐惧、瑟缩、无助,它人不会怜惜你、同情你、帮你、救你,它人会扑上来把你分而食之。人类的本质是兽,食肉的。 可是你若放下德行,做个凶残狡诈的恶棍,你就会发现,身边的人全部变得善良、温柔、礼貌、退让了。 该拒绝就拒绝,该下令指使就下令指使,自己不舒服了就让对方也不舒服,自己不爽了就让对方也难受,自己受到伤害了就让对方也受到伤害,自己利益受到侵损了,就让对方利益也蒙受巨大损失。 该反唇相讥就反唇相讥,该阴阳怪气就阴阳怪气,该对骂就对骂,该爆发愤怒就爆发愤怒咆哮,该威逼利诱拉帮结派就威逼利诱拉帮结派,该抄起家伙步步逼近威慑,就抄起家伙步步逼近威慑,该打架就打架,该战斗就战斗。 自由是有代价的,代价是剧烈的疼痛。 温驯安定也是有代价的,代价是化作戴着重重枷锁桎梏的奴隶,终生不得解脱。 头破血流的斗争过后,世界春暖花开,海阔凭我跃,天高任我飞。 我敬我自己。 “这是副将禹,”宴会上,现任彭化军节度使,狄大将军一一给我引见,“这是副将英,那位是陈将军,再那边是我的智囊军师,张尚、董荀非。” 每介绍到一位,便站起来,我也站起来,互相微笑着敬酒致礼。 我讨厌喝烈酒,妈的。 但是酒桌文化是服从性的测试、权力的彰显,混官场,必须通过。 名叫董荀非的谋士好奇地观察了我许久,跟主位上的狄青说,“她确实可以。” “瞧那身架子,瞧那厚实的肩背,瞧那大胯,壮实的大粗腿,不参军保家卫国,实在是暴殄天物。” 军队里的人说话非常粗糙露骨,但是奇怪地不讨厌。 席地而坐,每人一案桌,身后侍候着两名侍女。旁边右桌的副将禹笑嘿嘿,见牙不见眼,憨实地跟我说:“我们原以为来的会是个杨柳腰的小娘子,琢磨着怎么不落把柄地把你挤了去。既不得罪圣上,又不祸累边疆。” 我把脸一歪,笑盯着他,慢慢地说:“我能与你们将帅拉平,等会儿去外头打一架,你会发现,自己被人按在地上摩擦摩擦。” 貌似憨实无害的伪装消失了,副将禹显示沙场的铁血来,脸上神情浅浅淡淡:“徐大人这是在挑衅末将么?” 气氛渐渐沉凝,周围人不说话了。 身后的侍女恐惧地呼吸放轻。 “对,”我压迫地威逼,“怎么,不敢应?” “谁怕谁孙子,末将应了!”古代武将气呼呼地仰头,一饮而尽,喉结滚动,酒盏砰地放到了桌案上,菜肴跟着一震。 我并不怕触怒他。 不要害怕触怒它人。 不要害怕触怒任何它人。 要绝对地以自我为中心,自信、自负、邪恶、强大,不要太在乎它人的感受,强迫周遭它人去适应你,习惯你的势不可当,臣服、附庸于你的气场。 要进攻。 主动地,凶猛地进攻,侵略,攻城略地。 瑟缩会导致消亡。 …… “虎背蜂腰螳螂腿,”谋士张尚以吟诗的语调,飘逸地说,“可惜美中不足了一点,徐大人,您的窄腰撑不了长途的奔袭行军,你看我们,”他示意去看宴会间的武将身材。 “虎背,熊腰,螳螂腿,才扛饿。” 强壮的腹肌外面包裹着一层厚厚的脂肪,脂包肌,锅包肉。 又高又熊壮,又胖。 “边疆苦寒,到那儿可不是做皇家仪仗队的,您还得多多贴些肥膘。” “受教了,谢谢。” 我态度认真地点头,表示自己记下了。 接触融洽,交流良好,种种话题热络地攀谈言笑,互相的能量场随着时间流逝相融合,他们看我不再是男人看女人的狭隘眼神了,渐渐接纳为同类。 “自太(防)祖(和)开(谐)国以来,北方形式一直很严峻,契丹、党项狼子野心,虎视眈眈觊觎我国疆土,频繁扰边。徐大人,你已封四品骁郎将,本朝的武状元,从来没有久留内陆荒废不用的,不出仨月,圣上定然派你的去向。” 谋士董荀非,徐徐地引出此次宴邀我的目的。 “我们大将军看上你了,届时你可愿选择我们彭化军?” 我望了望主位上的千古名将,狄青,他脸下的黥刑“囚”字真狰狞。 转过头来,对上笑面狐狸,董荀非。 “你们话只说一半,叫人如何作答?” 倒是开出物质条件呀。 笑面狐狸逐条分析,胁之以害,诱之以利。 “庞太师与包相政敌已久,积怨甚深,你是包相部下之妻室,过去庞统那里,能得到好果子吃?……观其弟,可知其兄,他可不是什么好东西。战场风云变幻,凶险诡谲,军人以服从命令为天职,纵然飞星大将军派给你的是不可能完成之任务,你仍然必须带着手下所有兵员的命义无反顾地填进去。” 第291章 “乱箭如蝗,马蹄踩踏血肉作泥泞,你牺牲以后,你丈夫连你的尸体都找不回来。” “来我们彭化军区,你有无数建功立业的机会,我们那儿待遇好,吃的好,住的好,俸禄多,有钱有女人。” 顿了顿,想起我的性别,无比灵活地飞快改口:“也有民间美男子,你可以抢,只要把本职工作做好了,仗打得漂亮,不伤天害理的事军法队是不会闲得蛋疼管你的。” 我看着宴会中央孤零零跳舞的三个家姬,她们举右臂缔结,又缓缓分开,各自转圈圈。 “………………” 嘶—— 太磕碜了,太穷了,比我跟鹰子、泽云、刚子那帮子刑侦吏聚会时的享乐还不如。 然后我又抬头环顾四周,光明正大地打量了一遍堂厅内的装潢,从毫无浮绘的房梁到朴实的家具,从上到下,从左到右,从内到外…… 副将禹炸了,一拍桌案:“你有完没了!” “我们是有钱的!我们不是穷鬼!真的不是!……” “哦。” 我毫无相信地敷衍,演都不带演的。 姓陈的将军说了几句好话,安抚副将禹消消火气,然后远远地跟我的眼神对上,言简意赅,一针见血。 “穷的军队打不了胜仗。” “之所以简陋,是因为这里是京城。” 他们不敢。 他们有钱,但钱不在这里。 主位里的彭华军节度使,狄青发话了,煞气重,外表可怕,人却很温和:“本帅明白,对于你这种功利现实的人物,谈情不好,谈情伤钱,但是……” 上位者还是晓之以情了。 “雁煌关、宣靖关缺人手,庞统那里并不缺人手,已经有足够多的后起将才,络绎不绝地投奔到飞星大将军那里求富贵前程了。” “我们彭化军确实没有庞系勋贵有钱,但也从来没亏待过自己人。在家国社稷的层面,你投入我们效力,更利于整体边疆稳固,更利国。” “………………” 眼帘低垂,沉默良久。 “好不好?” 上位者上身前倾探出,轻柔地问询。 “你若应了,下午本帅便入宫要人。” “你若不愿,今日筵席,只当我们娱笑一场,不勉强。” 第579章 兵部官署,掌管全国武官的选择、任用和兵籍、军械、军机、军令之政,为军事行政的总汇,其最高长官为兵部尚书,从二品大员。 现任兵部尚书杨凤鳞,六十多岁的元老了,仍然精神矍铄,风采昂然。 不过我们很少见到他,风闻老大人有着些许怪癖,明明都不能人道了,晚上睡觉时还必须搂着赤条条的丫鬟温暖着,才能勉强安神入睡,不知是真是假。 再往下,兵部左侍郎卢正,右侍郎薛洪业,皆是正三品的中年高官。分工明确,相辅相成,前者辖下的几个衙司,偏重政策研究与文案事务,后者辖下的几个衙司,偏重军事管理与作战筹划。 我的直接领导是右侍郎,薛洪业。 历朝历代的兵部,大都相当于现代的国防部。 可惜历经五代十国的武人割据乱政,七十多年战乱动荡,民生凋敝,太(防和谐)祖吸取血的教训,开国便杯酒释兵权,设立了枢密院,作为新的最高军政枢纽,与中书省共同执政。 北宋皇朝,兵部的权力被抽去了许多,远远比不得现代的国防部了。否则我这高低算是一步登天了,唉。 在新职场融入得飞快,阿谀孝顺上级,统领震慑下级,党同伐异,排除异己,逐步建立恐吓力、道德威信,分红利益,团结队伍的人心。老油条,混得如鱼得水,风生水起。 但实话说,切肤的感受,这里的风气远远不如开封府。 抛去我跟展昭,我捅他刀子,他捅我刀子,我再捅回去……没完没了的私人仇怨不谈,开封府确是我见过最清正的官衙了,开封府的队伍是我一生所见,相对最干净的队伍了。以包老相爷为青天红日,上行下效,揣着良心为民做事。 跟这里的,冗官冗吏冗费,吏治腐败,机构臃肿,人浮于事,寒门汲汲营利,忙于成为新的世家,世家门阀子孙忙着派系站队,明争暗斗,层层剥敛油水,天价贪污相比……云泥之别,粪坑。 哎,有得必有舍,有舍必有得,世间安得双全法。 清水衙门对得起自己的良心,对不起自己的钱包与仕途。优差肥缺对得起钱包、仕途,保不住自己的良心。 在我庸俗的人生,钱权势是不朽的追逐目标。 我还是选钱包。 老青天退休后,理想主义彻底破灭,坠落盐碱地的那天,我会去开封府的大石狮子门前祭奠,放下一束鲜花,纪念这里曾经存在过的,所有被聚集起来的好人。 ………… 右侍郎,薛洪业,分派给我的工作任务并不繁重,我俩官级相近,最重要的是,我比这个沧桑疲累的中年人年轻二十多岁,一点都不老。 拥有充足的时间,无限的可能,皇帝的注意,可以预见的辉煌前程。指不定未来哪一天就升到他头顶上去了,到时他得喊我大人。 大家都是人精,他失了智了才与我结怨。 工作完成之余,站起身,活动活动疲痛的腰部,舒展筋骨,到绿化葱茏的校场里呼吸新鲜空气。 练武,继续精进,更上一层楼。 兵部官署的校场比开封府的辽阔,设施也更新、更好、更种类齐全。油水足,资源多,资金拨款充足,每年都检修更换一遍。 我独自练双刀。 已经打遍了,没有武官、武吏是我的对手,不过是勉强撑几个回合、几十个回合、几百个回合的区别而已。 御猫、狄青那种级别的巅峰武者,才配做我的磨刀石。 屠神过后,我已成为新的神。 “徐、徐大人……” 几个官兵拉帮结伙地靠近,期期艾艾,小心翼翼地讨好。 “我们弟兄有几处不太明白,能请您提点一下么?教头他事忙人累,训练新兵蛋子,顾不上我们……当然了,如果您不愿意,我们立刻离开,绝不会妨碍您的清净……” “没事。” 我应下了,他们一下子松了口气,欣喜若狂。 “不懂就问,不会就学,菜就多练。” “戒骄戒躁,心平气和,一步一步,循序渐进地提高,终有一天,水滴石穿,百炼成钢。” 指出刀法破绽、防御漏洞,手把手教学,调整错误的动作细节,以及较薄弱还需练厚的肌肉部位。 手按在秦姓官兵的肩膀上,在其耳畔,低沉缓慢地引导:“跟着刀锋,向前看,绵长呼吸节奏,你可以的……” “……” 青年用力闭了闭眼,深呼吸,重新睁开。 “上。” 我下令。 他如离弦箭支冲了上去,与搭档厮杀作了一团。 十六个回合,斜挡防御,拉出一道长长的铮鸣,金属火光刺目,凛冽的刀锋险险地刹停在了搭档的颈侧,搭档惊得跌倒在地。 “漂亮!” 我大声地鼓掌,肯定地激励。 “你学得非常好!勤勉练习,你还能做得更到位!更优秀!” 秦姓官兵把阵阵后怕的搭档拉了起来,帮搭档拍掉身后的尘土、碎草。 跑到我面前,秉刀致礼,深鞠躬,臣服地头颈低垂。 “谢大人,卑职受益匪浅——” “好好干,能力范围内,为民做点实事。”我拍了下官兵的肩膀,离开去独处。 “大人……” 越来越多官兵、武吏围了过来,挡去了道路,他们安静地看完了刚才发生的一切。 “能否请您也指点指点……” “小的……” “卑职……” 我没有恃才傲物,或者藏私,一一教学指点。知识该是传播开来的,人类文明该是在知识的传播中不断进步的。而非被门阀贵族垄断,如我过去几十年的苦苦煎熬,家贫无以致书以观,被迫以损耗健康寿命为代价,暴烈地练,练到夜里肌肉抽搐惨叫,练到咳血。 第580章 放下理想主义,全部血肉变得干枯,胸腔中空洞得可怕,任填满鲍鱼珍馐佳酿也无用。 坚持理想主义……我不敢。 那么些年血腥泥泞蹚过来,人生数十载,我见过太多步入死无葬身之境的理想主义者了,有我曾经在基层的战友,我曾经的上级,我曾经的同僚平级,还有那些,只是单纯地坚持着一定要为家人讨个说法,越级上告申冤,然后永远失踪了的平民百姓。 在与当地的腐败权力集团为利益共同体的时候,比如说,在西南闵县时,在陈州安乐侯手下时,我作为鹰犬头子,甚至亲手执行过许多,对理想主义者的处决。 天上的红日是如此灼烈耀眼,远古时代夸父逐日,活活累死渴死。 第292章 代代接力,代代重蹈覆辙,从头转。 前人的呕心沥血总是会被后人刨根抽枝。 或许我该穿着这身为民服务的制服,用这把屠刀,在自身颈动脉来上一下,让鲜血淋漓地喷涌出来,看究竟是红色还是白色还是黑色。 大抵红包白混黑。 疯狂地围绕着校场奔跑。 不用轻功,脚踩实地的纯粹跑步。 一圈,两圈,五圈,十圈,二十圈,五十圈,七十圈…… 一里,两里,五里,十里,二十里,四十里,六十里,八十里、一百里…… 现代马拉松42.195km。 超级马拉松100km。 肺部灼热地收缩又舒张,舒张又收缩,心脏狂跳不止,滚烫的汗液渗出毛孔,在咽喉翻起铁锈气的刺痛中,浑浑噩噩的行尸走肉终于感受到了鲜活。 跑起来有风。 跑得越快、越拼命,风越大,呼啸地灌入耳中,把一切都模糊。 校场里的人们看着朝廷新贵犹如失控疯狗,狂奔永无休止。 “大人她……跑了多久了?” “两个多时辰了……” 四个小时。 日晷的指针影子缓慢地偏移,日西斜,天光渐暗。 这是在自虐,自残。 武状元的修为便是这样练出来的么?……能人所不能,吃他人吃不了的苦,成功爬上去,变成了人上人。 有武官、武吏、官兵纷纷地跟着跑了起来,加入练体能的人越来越多。但是最多跟个十来圈,便全部放弃了。 “………………” 她能做成人上人是有原因的。 望尘莫及,叹为观止。 …… “明文——” 同僚孟元翰,远远地呼唤。 “宫里太监来了,圣上传召——” 失控疯跑的鬣狗渐渐慢了下来,神智仿佛回归。 袖子用力揩了把汗。 擦不净。 热汗源源不断地渗出。 再用力擦,多次擦,磨得皮肤通红生疼,无止无休。 孟元翰胆怯噤声地旁观着这个传奇,大气不敢喘一声。 这个人不对劲。 她好像要出事了。 “太监已经在等着了,禁城里的马车、兵卫侯着你上车……明、明文……” “这样不行,汗臭狼藉,会冲撞了圣上。我得去东苑简单地换洗一番,收拾干燥,我动作很快。” 可她表现得如此正常,条理清晰,情绪极端稳定。 “………………” 孟元翰感到深切的胆寒。 在这人近旁办公的时候,经常莫名地通体僵硬,不敢随意动弹,无法放松。 “………………” 他们说她杀过很多人。 泥腿子,西南底层爬上来的。 科举武举那日用的便是杀人技。 刽子手,屠夫,妖魔。 妖魔显出了丝疑惑的神情:“你怎么了,元翰,”关心地问,“脸色这么苍白,你还好么?” “………………” 与人为善,礼貌周到,非常好相处。 “……没什么,你快去梳洗吧,大约是受了风寒,我请大夫看看就好了。” “嗯,”裹着温良人皮的怪物大步离开,不忘善意地回头叮嘱,“热滚滚的红糖姜汤很管用,连姜全吃了,七碗包好。” 第581章 枪杆子里出政权,江山唯有兵强马壮者得之,暴力血腥抢得以后又给自己戴上正义善良光明的道德牌坊,控制舆论与记载,一代一代,逐渐洗白。 所谓君权神授,纯属狗屁。但架不住谎言重复一千遍就成了真理,某条或某些信息在人的耳畔重复一千遍就会烙成思想钢印,影响永难磨灭。这个时代的所有人们都愚忠于名为“皇权至高无上”“儒家”“神、佛祖、仙、鬼、妖、魔”的综合邪教。 在我的逻辑思想体系中,一切不允许纯粹科学理性、批判性思维、逻辑辨析驳倒,一切不允许反抗的存在,其真实本质都是宗教。哪怕仅仅一句话,比如说,“服从是天经地义理所应当的。”“孩子哪有不听父母的话的。”“难道你比人家更懂?”“难道你比他还更厉害?”“女人不行。”“女人天生不擅长理科。”“女生学不好计算机。”“你必须孝顺。”“你怎能背叛?!”“你必须忠诚。”“人应该诚实。”“你应该老实。”“你怎么能骂人?!”“你怎么能打人?!”“你怎么能这么对我(们)!”“你应该做个好人。”“你怎么变成这样了呢?”这种单条的语言信息灌输,本质上也都是宗教。 而一切宗教的真实本质,都是邪教,没有任何例外。 无论以多么丰满、动听、狡诈的虚构达到了自圆其说,无论外表包装得多么冠冕堂皇、精美、复杂、宏大震撼、源远流长,一切邪教的终目的都是共通的:控制人的思想,进而控制人的行为,进而奴役、剥削、压榨,获取利益(资源)。 名为儒家的邪教: 君臣、父子、夫妻,君为臣纲,父为子纲,夫为妻纲,主为奴纲,强为弱纲,男为女纲,老为少纲。 主忧臣辱,主辱臣死。 君教臣死,臣不死不忠。 父教子亡,子不亡不孝。 女性的一生,三从四德,未嫁从父,父死从兄弟,出嫁从夫,夫死从子; 妇德,妇言,妇容,妇功。 那么多本传承几千年还在代代强效使用的,所谓的国学典籍、圣人书、名著圭臬……你把它们的核心指导思想提取出来,就是服从、温驯、损己利它、要听话。 再精简之,就是驯化掉人的反抗本能。 最凝炼之,就是鲁迅先生那两个字:吃人。 我对即将见到的封建皇权毫无敬畏心。 万古如长夜,这片土地上,千万年从未变过,奴隶制,最大、最强、地位最高的奴隶主。 只不过这个奴隶主的名字有时会变化而已,取决于统治需求。这个时代的最高奴隶主,喜欢为自己取名为皇帝。 禁城内的编制马夫驾车极稳当,马车行驶一路平稳,匀速,丝毫不感到颠簸或晕车恶心。 我捻起一块栗黄酥细嚼慢咽,撩开窗帘向外张望,皇宫风光既广阔又肃穆压抑,强弓硬弩,明岗暗哨,着轻型甲胄的禁军队伍挎刀严整巡逻,交相密织,没找到任何防守漏洞。 太监低眉敛眸,成队或成双,来去匆匆,宫娥也是低眉顺眼,安安静静,无敢高声喧哗笑闹者。 现实中,锦毛鼠从来没有潜入皇宫盗宝留书,意气勇莽不等同于傻,哪个侠客敢冒被封建军队屠家灭族的风险,就为了装一时逼。 《三侠五义》好似一本产自古代的成人童话。 小孩子的童话内容永远脱离不了公主、恶龙、勇士、救赎、善恶分明、黑白泾渭、对错明了。 成人童话的内容永远脱离不了救世主、青天大老爷、英雄、正义必胜、沉冤昭雪、年轻的俊男靓女、爱、真心、救赎、善恶分明、黑白泾渭、对错明了。 小孩子从未长大,小孩子抗拒长大。 柏拉图的洞穴预言里说:有一群囚徒,它们长年累月,代代被锁着铁链,困在地下黑暗的洞穴里生活,因为燃烧着取暖的火堆,洞穴的墙壁上映着囚徒们的影子,这些囚徒把墙壁上纷乱的影子当作了真实,作出了种种解释,衍生出了种种丰满精致的幻想,乃至于一个文明。 极少数人挣扎着挖出隧道,逃出来了,但是刺到眼睛上的太阳光,真实,远远超出了它们既有意识形态的承受能力。 什么是真实? 这是个永远无法回答的问题。 因为真实既不是语言。 更不是某个/些人类对外编织输出的语言符号音频/文章,包括我此刻所写。 “徐大人,您仔细着脚下台阶。” 引路的小太监毕恭毕敬,笑得腼腆且友善。 我拾级向上,长长的游廊盘踞着繁茂的藤本植物,有凌霄,有藤本长春,还有其他过于名贵,以至于我根本认不出来的珍稀花卉种类。天色渐暗的傍晚,一盏盏宫灯遥远地点亮,宛若星夜流萤,瑰丽且神秘。 大风扬起帷幔,一直飘飖到天际,巨大的朱红殿柱里,漫延出檀香渺渺。 “回禀圣上,兵部卫戍司骁郎将,徐大人带到了。” “让她进来吧。”苍老的声音说。 “是。” 自始至终,太监一直陪在旁边,右前方约两步的距离,礼仪标准地恭谨引领。 支撑着玉宇宫阙的承重殿柱,两丈高,六米多,纯木质。 我以前不能相信,古代科技那么落后,怎么建立起那么多宏伟的宫殿的,如今明白了,这时代原始森林尚全,很多巨型树种尚未灭绝,周长几十米、高耸入云几百米的巨杉都能找到采伐。 所经,所过,两旁值守的大内近卫,视线有序地落在了身上,考究有无威胁性。 第293章 “微臣徐明文,叩见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大礼。 我想起了原始部落的原始人们,低头跪对酋长磕头,以示忠诚。想起了狼群、鬣狗群……种种群体性动物,垂首摇尾,乃至于翻身露出脆弱的肚皮,以示对更强者的臣服。 皇帝。 皇、帝。 真是个美妙诱惑至极的词汇。 人活在世,当如是也。 王侯将相宁有种乎?吾可取而代之! 鸿寿宫。 进殿以后,以顶级武者敏锐的感官,察觉到了皇帝座下还有另一人,但我不能抬头平视,垂着眼帘,耳朵的听力无限放大,那人衣袂的摩擦声相当精细特殊。 太子。 如果我稀薄的历史常识没记错,宋仁宗无嗣,濮王赵允让过继给了赵祯一个儿子,继承了皇位。 后世称,宋英宗。 “她是妇人。”苍老的声音说。 “本朝从未有过妇人为将。”年轻的声音说,“可以收作宫廷内卫,就如对待他丈夫一般。” “她丈夫不如她,留在内地,太可惜了。” “父皇的意思是?” “人尽其材,物尽其用。” “父皇圣明。” “展徐氏,你自己的意愿,想好了么?” 从军行,去哪个战场?效忠哪个武将集团? “但凭陛下吩咐。” 根据皇帝您的平衡需求来。 第582章 任何集团的运作本质都是家族商业集团,无论军阀集团、官阀集团、吏阀集团、商阀集团、学阀集团、医阀集团、性阀集团……只不过掌握的主要资源略有差异而已。 比如说,军阀集团,它掌握的最重要资源,是成编制的暴力。暴力衍生出其它一切权力,衍生出(利益)资源分配权、(法律/道德)规则制定权。 掌握最强暴力的军阀集团,高高压制,管理底下一切暴力弱于它的集团。 把封建朝庭看作一个家族商业集团,这里面充斥着各种1.皇族、2.外戚、3.勋贵、4.宦官、5.臣子(文臣/武将), 皇族是父系家族成员,外戚是母系家族成员,都是根据血缘关系组成的利益联盟。勋贵通常是原始股,a轮投资人,后通过政治联姻加固,与皇族或外戚组成利益联盟。 宦官被阉割了,无法联姻,无法留下dna后代,无法形成以血缘关系为纽带,兴则全兴,灭则全灭,牢不可破的家族联盟势力。无根浮萍,随皇帝抬举或贬杀,所以,不足为忌惮。 皇族是一个姓氏,比如现在的赵,以前的嬴、刘、李,未来的孛儿只斤氏、朱、爱新觉罗氏、蒋…… 外戚是另外一个或另外多个姓氏, 勋贵又是另外多个姓氏, 这些个姓氏,通过血缘关系、联姻关系,共同缔结成了封建王朝的统治基石,它们的儿女子孙不需要有多大能力,可以平庸、纨绔甚至昏庸、残暴,却能代代继承,把控着王国的军队、钱粮、盐铁、漕运、烟草、通讯、燃料……等一切刚需资源行业,掐着封建王国的命脉。因为它们由血缘身份而享超额利润,绝不可能背叛,跑跳到另一个统治集团(国内造反兴起的新姓氏,或外部敌国)里。 宦官留不下后代,不算人。 皇族、外戚、勋贵、臣子里,只有臣子是外人。 外人,外来者,通过科举系统、引荐提携,上下流动,进入封建王国的统治集团,然后,干各种累活、苦活、难活、脏活,在内站队斗争,在外冲锋陷阵,风光一时,要么狡兔死走狗烹,要么背黑锅自杀,或被自杀,或待在政治监狱里养老下半生,能安稳退下来的凤毛麟角。 臣子分为文臣、武将两类,武将由于掌握军队,掌握着成编制的暴力,有皇帝轮流做今年到我家的能力可能,所以比文臣更受忌惮。下场绝大多数难看。 彭华军节度使,狄青,在我酒宴应允后,几日前向老皇帝要了我。 如我谋划,果不其然,老皇帝把我派给了飞星大将军,庞统,外戚勋贵。 中国历史上,狄青那帮子是善终的么? 记不清了。 大约不会。 就凭他不姓赵,跟皇族又没有联姻,战功赫赫,深得西北军队爱戴,我就可以下此预测。 我感觉自己快要成妖了。 灯火辉煌的鸿寿殿中央,一个胡服戎装的舞者在跳剑器舞,唐时公孙大娘的传人,明艳且骁悍,一举一动凌厉华丽,气势像鹰隼自山颠滑翔猎杀,又如豹子匍匐行进在草丛中,延展充满暴力美学的躯体。 这他娘的才叫真正的艺术。 皇帝赐座,我啜饮着小酒,欣赏得目瞪神迷。 没敢喝多了,二两下去人的行为很难不飘,即使只是语气、眼神的细微改变,也能泄露出真实人格的冰山一角。 太子赵曙旁边还有一位文官,韩源,我去东北边疆听庞统的,他去西北边疆分彭化军节度使的兵权。 哟嚯,好算盘,扔过去个年轻气盛、纸上谈兵的儒生,狄青那帮子有的头疼了。打不能打,骂不能骂,好声好气哄着,省得他跟皇帝说坏话,不知又得上供多少金银美人贿赂。 宋以弱亡。 亡得活该。 重文抑武,强干弱枝,国家财政所得不拿来强军,就得拿来给敌国交战败赔偿款。军费再多能多得过年年上涨的辽宋岁币?一帮子骄奢淫逸的废物,胆识不足,勇气不敢,注定代代向下堕落,亡于淫逸安乐。 同样是继承了盛唐遗产的华夏政权国,还是强辽更符合我的心意。 快走了。 按耐住。 把所有事办完了,就可以远走高飞这片乌烟瘴气了。 带着武状元的盛大功名,带着金银财宝,带着投诚效忠的情报,带着那个被活活玩死的姑娘的大仇得报。 飞。 鹏程万里。 ………… 艺术欣赏毕了,夜已深,一左一右两个宫娥扶着我离开,到偏殿某僻静的客房暂作醒酒。 按常理说,应该直接打发我回府。 我伪装得醉醺醺,实际上神智很清醒,眯着眸子趴在案上,听着外头黄鹂婉转的鸣声。 一会儿后,进来两个大夫。 啊不,太医,皇家御用的。 “徐大人,醒醒酒,醒醒酒,皇恩浩荡,卑职给您把把脉,探探身子。” 一老一少,老的鹤发鸡皮长须,小的白脸圆圆。打开医药箱箧后,便有条不紊地开始了各项检查,时不时地低声交流着什么。 大约是觉得我已经醉趴了,并没有避讳我。 “怎么可能……女流弱质,修习得如此高强的武功成就,她是否服用过什么暴烈丹药,或什么邪祟功法……” “如此筋骨,实在非同寻常,世间罕见……” 他们想做什么? 老皇帝的旨令,老皇帝想要什么? “徐大人……”拍着肩膀,在耳畔呼唤。 “徐大人,醒醒,您是如何……” “跟男人一样,好好吃饭,好好锻炼。勤学苦练,自然百炼成钢。”我冰冷地说。 我感到自己被侮辱了。 他八辈祖宗。 “徐大人,介意卑职采取少量您的鲜血么?” “什么?” 我坐正了起来,不再装昏沉了。 “你们要我的血作甚。” 对面没有回答,一招手,外头进来个娉婷的宫娥,端着一盒名贵补品,毕恭毕敬,举案齐眉,放下后,又莲步轻移,悄无声息地退下了。 “恕卑职直言,”老太医唉声叹气,长寿眉紧缩,“逆天而行,是需要付出巨大的代价的。徐大人,您多年暴烈习武,对健康与寿元损耗极大……” “我知道,活不过六十岁,”顿了顿,略作思考,平静地道,“五十岁也难。” “您是否至今仍未与展大人有子嗣,难生育?” “那又如何。”我忠良赤诚地表达家国情怀,“夫君尚且年轻,以后可以续弦再娶,巾帼不让须眉,徐某人愿把短暂的生命,全部奉献于开疆拓土,收复燕云十六州的伟大事业,为了大宋朝,马革裹尸亦无悔。” “……” “……” 老太医触动得老泪纵横,年轻太医亦是久久震动无言。 “武曲星啊……武曲星……投错了女儿身的武曲星……” 感慨不已。 所以老皇帝为什么让太医院采我的血,种种仔细验查我的人体。 现代人没有古代人的敬畏心,思维不戴锁链,很快推测透了。 还能为了什么,最高统治者,金字塔顶层的权贵,大奴隶主,有权有势有钱有美人后,还会想要什么。 延年益寿,以多多享受他的权势金钱美人美食艺术。 太医院富集了全宋国最优质的医疗资源,对于人体医学的研究,肯定登峰造极。 鸿寿殿,鸿寿,哪个过得幸福的权贵不想长生,哪个过得贫苦的贱民不想速死。 第294章 青霉素、大蒜素、水杨酸、阿司匹林……原本打算把这些提取工艺献上去,利国利民。算了,必然被皇族私藏,还不如给狄青他们,用于边防前线,能挽救几十甚至上百万的兵员人命。 第583章 一切,任何,其魅力、吸引力、诱惑力,都来自于未知,未知引起无穷无尽的想象,想象产生无穷无尽的美化。 男性的最大魅力来自于女性的想象,女性作者,在创造、描写男性角色的时候,永远总是无意识地,把女性的美好品德、美好利它属性,套在男性角色身上。 很少有女性真正深入洞悉过男性的思考逻辑、行动逻辑,善良、无害、利它、柔软的女性,把自身大脑里根深蒂固的无害逻辑,套用在了男性身上,由此,产生了,一个一个,一群群,浩如烟海的,男性表皮实则女性核心的所谓男性角色群像。 女性应该学会包租,玩,享受。 经验比较少,甚至一直没有经验,是个经验为零的菜鸡弱渣,会高强度限制女性的人格健全发展,未知导致神秘、神秘导致美化、美化导致蛊惑、蛊惑导致pua感情控制,相关的经验成为禁锢你精神世界的强力枷锁,你永远得不到自由和解放。无论生理年龄如何增长,你的内核心理,会永远维持在一种幼态的心智状态,困陷在各种不切实际的幻想里无法自拔,更无力突破。 无法抑制,无法停止地主动去疯狂寻找,吞食种种精神鸦片,在一曲又一曲,女性作者为女性读者谱写的名为“喜欢”“爱”“好男人”“爱情”“婚姻”的乌托邦里,渐渐被抽干精血,被彻底盲目,被缓慢地向下拖坠,入深渊,溺毙。 言情故事的乌托邦,与现实中的种种陷阱相配合,形成磅礴的围猎之势。在当前的社会环境下,未对雄性祛魅的女性,大概率会积极主动地接过它人递过来的绳索,自愿地把绳索套在自身脖颈上。然后轻易被猎食者用所谓爱、所谓爱情、所谓婚姻、所谓孩子的名义,倒吊起来放血,直到体无完肤,奄奄一息,你还能自我欺骗,执迷不悟,甘之如饴。 女性需要的从来都不是所谓的“喜欢”、“爱”、“爱情”、“婚姻”、“生儿育女”、“幸福”,而是金钱、财富、权力、势力、庞大的资产、丰饶渊博的科学知识、它人发自内心的尊重、尊敬、畏惧。 去变强。 去包租。 去玩(千万拿体检报告,千万做好安全措施)。 去征服。 去纵情享受人生,食色性也,色欲、肉欲是人生享受里非常重要的一块组成部分,天经地义。 吃多了以后你会发现,也就那么回事罢了。 快感消失后,进入贤者模式,欲望淡漠平寂,再健美的肉体也如一块咀嚼烂透了的鸡肋,食之无味,弃之可惜,无甚意思,看多几眼就烦。提起裤子,只想委婉礼貌地撵他赶紧滚,消失。 无论是风情浪荡的崔恨美,还是人夫端庄的展昭,还是我在陈州包养过的当红小生,在闵县玩过的双胞胎戏子,在西南土乡养过的解闷小情人……脱了衣服都差不多。 勿论阶级,勿论品行,勿论平素伪装何样,男性到了那种时候神态都会变,一致,甚至可狭促地称之为……猥琐。动物最原始的兽态毕露。 当你咀嚼得透彻,你便永远再不会为其所动。 …… 从禁城坐马车回家,夜凉如水,冷嗖嗖的寒气冲淡了酒劲,趁着混混沌沌的酒兴,突发奇想,避开府邸各处值夜的奴仆、巡逻的卫队,翻墙进了西厢。 绵长心率,悄无声息。 收敛羽翼的鸦一般,轻飘飘落坐在圆桌旁,幽幽地收拢衣袂,为自己斟了一杯茶水。 里头展昭正在专注地上三姨娘,楚淑玥。二姨娘陈蓁怀孕月份大了,伺候不了当官的了。 雄性没太顾忌附庸物的感受,单方面地压制着掠夺、发泄、野蛮地享受着肉欲,自我极尽舒适。三寸金莲,细弱娇小的瘦马,哪里遭得住剑客如此蛮力。叫声痛苦沙哑,竭尽所能地推搡,保护自身,但是完全对抗不过,挣扎不开,压抑的哭声里越来越多害怕恐惧的情绪。 这么狠的节奏,展昭想弄死她么。 “咳咳……” “屋里有人,老爷,屋里有刺客进来了……” 小姑娘细弱地哀求。 床帐动了动,里头的裸男一下子侧过身,抓取巨阙剑入手,把妾室保护到了身后。 “谁?”暴怒地厉喝,“哪儿来的贼碎,不要命了,敢闯京畿展府!” 他护着展楚氏草草穿上肚兜、底裤、衣裙,高度警惕,全服戒备。 “那晚你痛哭流涕地向我乞求,只要我肯给你个重新来过的机会,只要我肯与你好好的,你愿为我做一切,愿为我遣散所有姬妾,忠贞不渝地把我宠上天。” 我恶意逗耍大猫玩。 “……” “……夫人。” 瑟瑟发抖的三姨娘也懵住了。 “主、主母……” 烛火徐徐点亮,温暖的昏黄光晕驱散了房间中的黑暗。 “我做不到。”裸男愣了愣,裹上素白的丝绸里衣,来到圆桌旁,没敢落座,安静地侍立在旁边,温驯地等候强者的发落,“你是来兴师问罪的?” “你口口声声说爱我,那么你爱我到何种程度?” “……一切。” 好美的情话。 “证明出来。” “这条不行。”他发现我的视线落在了床帐里,“她们跟了我,做了我的女人,我身为她们的丈夫,就应该对她们负责到底。要了身子又抛弃掉,实在畜生。” “对不起,明文,那次是失了理智了,情急之下胡言乱语,作不得数。” 我朝展楚氏勾了勾手指头,展楚氏惊恐地摇了摇煞白的小脸,角落里愈发蜷缩作一团。 “君子一言,驷马难追。若我一定要你作数呢?” 展昭斩钉截铁:“不行,我拒绝。” 宽阔身形挡去了望三姨娘的视线。 咬咬牙,先单膝跪下,后双膝跪下,背脊挺直如松,低眉顺眼。 沙哑,压抑着对暴力伤害的恐惧。 “……冲我来。” “求我。”鼻孔高傲地微抬。 “……” “……我求你了,娘子,你不是不辨是非、滥伤无辜的混账。” 又转头安抚兢惧的小鹌鹑。 “别害怕,淑玥,主母的恶意不是针对你的,主母的恶意永远只针对为夫一人。” “自废一臂。”我下令。 “………………” “自毁一臂经脉,你便不再强求我抛弃她们了?” “嗯。” 我平静地看着男人凝聚内力在指腹,覆盖在左臂手腕脉门,运功,痛得额角青筋毕露,大汗淋漓地颤抖良久,虚脱地瘫软在地,哇得吐出一滩猩红的血来,猛烈地咳嗽连连。 扶着红木矮柜,艰难地站起身来,袖筒里递出紫黑可怖的手臂,示意检查。 “可以了么?” “……” “你若不满意,我可以重毁一遍。” “……” 三姨娘在他身后无声地掉眼泪,口中呐呐相公,动容无比,明明她腿根血肉模糊地疼,还在缓慢地渗血。这就是斯德哥尔摩情节么,基于慕强心理的强效驯化,弱小者的精神世界,主动自愿地被征服。 叹气。 “我们离婚吧,展昭。” 猛然抬头。 “为何!” “非同类,无以类聚; 道不同,不相为谋。你很好,我也很好,但咱俩真的不适合。” 难以接受。 “为夫执意不肯遣散姬妾,惹你厌弃了?可你不也养着一帮子男宠么……” “不是这个原因。倘若你休弃了她们,我才真的看不起你。” “那……” 我将怯弱的三姨娘唤到近前,搂到大腿上,拥进怀里,探进肚兜,抚摸滑腻的温软,拱着凌乱发丝里的幽幽暗香,心神荡漾,爱不释手。 “皇帝下令把我派去契丹战场了,那里死人堪比野火燎草,我不认为自己能活着回来,大概率马革裹尸,葬骨国疆。” “你好好的,在我牺牲边境线后,重新联姻个门当户对的大家闺秀,过你们这时代,一个封建男人该过的幸福封建生活,妻妾成群,儿女成荫。” “你……终于放下了?”展昭犹疑道,“不再……恨了?” “放没放下你别动我的小娘子!”冲过来火急火燎阻拦,雄性领地意识警铃大作,“她是我的!为夫的!” 我略停下动作,晦暗中侧过脸,含笑邀请:“醋什么,官人可以与我一起。” “什么?” 展昭神情一片空白。 一如当初被东南巨贾邀请时的空白,憨痴得荒诞可爱。 “别怕。” 我安抚地吻了吻身下的颤缩,她细弱美丽得犹如砧板上猩红的肉,惹兽类食指大动。 第295章 “……好。” 大猫低哑地应,喉结滚动,好奇且隐隐兴奋。 “我想试试。怎么玩?” 第584章 轻拢慢捻抹复挑,脉脉双含绛小桃,菜花戏蝶吮花髓。 要轻缓,要温柔,要耐心绵长。 “夫人……” 三姨娘颤抖地低唤。 “夫人……” 展昭受不住了。 一般而言,普通男人的配置是无法支持连发的,但展大人,大宋御猫,实是人间极品,我真想把他废了,关起来,做红玉娈宠玩。 不过想想,武功废去后,他也就沦为寻常男人了,再无如此稀罕强悍的体魄,再无意思。 我们夫妻一起分了展楚氏,蚀骨销魂。 …… 次日三人同醒在床笫间,端着铜盆、皂粉、牙粉的奴婢陆续有序地进来服侍,低眉敛眸,屏息凝神,丝毫不敢乱看。 各穿各的衣裳,整理各自的狼藉。 “你几日出发?” 古代官员对着镜子梳理好束发,过来替我整理衣领,悉心地把碎发拢到耳后,形容端庄威风。 “皇帝圣旨已下,这月中旬便随他们军伍走。” 大猫沉默良久。 垂着松针般细密清俊的眼睫,低低地恳求:“能不能别离开?我害怕……” “怕什么?” 我按住这男人的双肩,近距离,无尽轻柔地问询。 他注视着我的双眼,道出一句千古名句。 “古来征战几人回。” 战场是绞肉机。 担忧入骨。 “战争是最务实的社会运动,是人类争抢生存资源,必需的斗争手段,”我徐徐地宽慰开解,这个惶惶难安的古代婚姻伴侣,“有些血,我们这代不流,我们的儿女辈、孙辈,会流得更多,和平、稳定、富沃舒适……从来不是谈判桌上求出来的,都是用成千上万人命杀出来的,和平以战争为地基。” 展昭闷了半晌,用力握住了我的手,五指交叉紧梏成锁。 “我陪你一起去。” 展楚氏呆呆地注视着我们的情比金坚,丢了魂儿一样痴怔,无尽神往、艳羡,以及隐秘地酸楚、嫉妒。 “你不会行军打仗,”平静地摇头否决,陈述客观事实,指出能力短板,“术业有专攻,你是个管司法的内陆官员。” “我可以学,”展昭急道,“在你麾下打杂,做你的近卫亲兵,陪着你,守着你,同生共死,远胜过守在家中不得安心。” “那么她呢?” 我微笑地问。 “还有二姨娘,陈蓁,已经怀孕数月,肚子老大了,你的女人与子嗣,你的责任。” 展昭回头望。 被我们夫妻联手上过的三姨娘,楚淑玥,展楚氏,咬着下唇,通红的眼眶中蓄满了泪水,直直地凝视着丈夫。 她如此深爱展昭。 “我会给你们每个人留一笔钱财,足够你们富裕舒适地生活到老,”她们自下而上,渴盼仰望的伟正男人,缓缓地,艰涩地说,“安排人送你们回常州老家,在那里待产,孩子生下来以后,由本官的家族荫蔽照料,无人敢欺辱。若喜欢上了他人,可以改嫁,我会与家里嘱咐好,不拘你们,是为夫对不住你们,有愧。” 他选择我。 为什么。 我不认为展昭爱我。 我不相信。 爱是什么? 爱是精致虚构出来的一个概念,一种磅礴的,无孔不入,无微不至的宗教。 我不相信。 历尽那么多年的刀霜荆棘,千刀万剐,炼就纯粹理性,除了自身,我已无法相信任何其它存在。 …… “禁城里不会同意的,在当前凶险的朝堂局势,你的司法重臣位置不容轻动,于皇帝看来,你御猫,只能是包府尹的下任接班人。” “乖,听话话,莫闹孩子气。” 捋顺猫背脊。 猫轻轻地呢喃:“这个国家的腐烂司法系统,离了谁都能照样运转。我不想再失去你了。” 抬眼问,意味莫名。 “你不怕死么?” 诚实地答。 “怕。” “但是与你生离死别,更不可接受,我选择陪着你一起死去。” “我爱你,狗儿姐,对不起。”他沙哑轻缓地表达。周遭静静的,奴仆仿佛没有感知的聋人,只有我们之间才明白,这其中蕴含了多少沧桑残酷的过往与情愫。 啧,真可惜,我就是无法信任。 深深地拥抱,鸳鸯交颈,脑袋依偎在对方的肩膀上,无尽眷恋。 “你要去及仙,我要去北疆。” “你要去灭拐缉黑,收割军费,我要去前线打仗,保家卫国。” “我们不是感情任性的小孩子了,我们成年人,我们坚韧地承担自己血淋淋的职责。” 晓之以情,动之以理,胁之以害。 “就算我和其她女人之间,你选择了我。可是,你常州府武进县的老家呢?……天子一怒,伏尸百万,祸连族亲。熊飞,你舍弃得下自己的父母兄嫂家人么?” 他浑身僵硬了。 重重枷锁,道义、责任、情意的铁链之下,人的自由烟消云散。这个时代,个体意志不存在潇洒、解脱。 除非南侠做头恋爱脑的畜生。 第585章 安乐侯的三十六岁大寿举办在京四园林中,前来送礼孝敬的各路文臣、武官、勋贵、巨贾、宦官……络绎不绝,踏破门槛。 封建王国的民脂民膏以黄金白银、古董文玩、奇珍异宝、瘦马娈童、歌舞戏剧艺术……等的瑰丽形式,价值万万亿数目,源源不断地向剥削金字塔的顶层汇聚。 时年兴元府利州大旱,大饥,人相食,农民暴动起义,被地方军队血腥镇压。 寿诞先大办,后小办。 一如开会,既大会,又小会。 大的走过场,主要目的在于名正言顺地收孝顺,或者说,合法收贿。高贵傲然的皇亲国戚,在众星拱月、万众瞩目中,出来说了几句漂亮的场面话,便懒得应付了,消失不见。 小的就是私人聚会了,进了圈子的才有资格。 我曾经是这个圈子的一员,当然了,不是作为人,而是作为勤勤恳恳卖血汗的驴,摇尾乞怜阿谀奉承的狗。 陈州州衙那三年半的时间,安乐侯惯唤我为“旺财”。 “你此去北疆,凶险万分,千万唯飞星大将军马首是瞻。”曾经的陈州州衙总教头,现任大理寺少卿,易牧之,与我殷殷叮嘱,“跟对人,好好打拼,积攒军功,青云直上。” “徒儿记住了。”我领了老教头的善意,毕恭毕敬。 安乐侯的大本营在陈州,在座很多陈州州衙的旧同僚,或者由陈州州衙升任刑部、户部、吏部、兵部的大员,全是庞系恩荫,没有一个外人。 我跟曾经的刑侦战友,岳涛、汪彻兵,现已全部高升,一个淮南西,一个都平尉,钱途无量,对上视线,默契地举杯致礼。 古往今来,谁当官不是为了发财,我们都幸运地成功了。 “武状元!——” 胃疼,火烧一般难受,可是必须得喝,不停地喝,对上、对下、对平级。 皇亲国戚忽然矜傲地召唤,打断了生理性的痛苦。 “侯爷有何吩咐?” 我立刻恭敬起身,俯首帖耳。 “你不是疯了么?” 权贵形骸放浪,笑嘻嘻逗耍。 “……” “怎么疯的?”恶意满满。 “……” “怎么又好了,跟个常人似的了?” 所有视线都集中到了此处,我并不觉得压力或畏惧,只感到喧闹,以及浓浓的厌世疲惫。 有点小钱的土老板或小官小吏,自觉阔绰,经常去风月场所娱乐挥霍,为佳丽一掷千金,显摆排场,在友人面前挣面子。 哪里想得到,在真正的豪阔眼里,他们不过是一帮子被当肥猪宰油,还不自知的笑话罢了。 真正的上层,人家都是直接养一整个歌舞团,一整个戏剧团,数个艺术表演团,在家里乐呵。 例如庞昱这般。 “侯爷,卑职特意为您准备了份惊喜,肯定合您老的口味。”谄媚万分。 纸醉金迷,高雅奢靡。 权贵眯着浪荡的桃花眼,危险地道:“大狼狗,你还没回答本侯的问题。” 我拍拍手。 低眉顺眼的侍女拢开纱幕,珠帘后走出一对柳夭桃艳的姐弟花来,一样的锦衣华裳,相仿的妆容,如出一辙的眉目,曼妙销魂,步步生莲。 “卑职外地公干时发现了这双沧海遗珠,唯恐错失,在他们十三岁时便定下了,为的便是今日。” 龙凤胎,交由专业的老鸨,经年训练成极品。 无尽轻柔,娓娓蛊惑:“侯爷,还满意么?” 一模一样的姐弟俩跪坐在膝下,左右环绕伺候,侯爷看得有些晃神。 第296章 结果还有高手。 异变陡生。 “徐大人,您这不行啊,心意不如咱的——” 刑部的老熟人笑哈哈,使了个眼色,献上他们的寿礼。 三胞胎女孩。 一模一样的三个小娈童,粉雕玉琢,娇憨纯洁。 “奴婢宜主,叩见侯爷——” “奴婢宜安,叩见侯爷——” “奴婢宜宁,叩见侯爷——” 软软糯糯,整整齐齐的童音,真正天真无邪的幼孩。 老子献上的龙凤胎,刹那间被衬得黯然失色。 操。 权贵的笑容弧度无限扩大,勾勾手指,示意三胞胎坐到身边伺候。 好歹没把我的龙凤胎撵了,暗暗松了口气。 “嘬嘬嘬,旺财,嘬嘬嘬嘬——” 下意识抬眼望了过去。 “你想办的事不难。” 安乐侯友好地表示。 “但你送上的孝顺,未能使本侯完全满意。” “侯爷还需要什么?”低眉敛眸。 “你们让让,”骄矜的皇亲国戚不耐烦地驱散温香软玉,“给展夫人空出位置。” “你,”笑看过来,恶意道,“过来伺候本侯喝。” “………………” “怎么,不愿意?” “………………” “雄兔脚扑朔,雌兔眼迷离,能教御猫那等人杰痴情不渝的花木兰,本侯也好奇滋味。” “………………” “快去呀,莫得不识抬举!”身边人催促,“你屁股底下生根了不成!”马仔七嘴八舌,乌泱泱施压。 老教头落在身上的眼神,复杂难辨。曾经的同僚,欲言又止,想要劝安乐侯什么,终究不敢惹腥燥。 我没动。 这是对底线的试探,过去陪酒,然后就变本加厉成陪玩,甚至变本加厉成陪睡了。 我不认为安乐侯真好我这口,他喜欢小孩子,喜欢柔软纤弱的少女少年,我这种粗糙武夫在他眼里该是很老很丑的。 可是如果我扛不住忤逆的压力,臣服顺从了,在其他官僚眼里,便成了雌伏,古代封建皇朝,政界是男人的政界,所有人又会重新用看女人的眼神看我,把我与他们区分开来,不再是同类。 “您确定?” 敬酒,一饮而尽,将琉璃盏翻过来,示意一滴未剩,抬眼,平静地直视,不卑不亢。 其实蒙厉悔、孙耀祖、苏烈风那帮子老兵所求,我并不怎么在乎。 与我何干? 尤其现在还触碰到了我的利益,那这事办不成也罢。 安乐侯笑意敛去,上位者睥睨众生,阴森可怖地施压。 “翅子硬了啊,旺财,不认主子了。当真觉得本侯拾掇不了你了?” “不不不,卑职很有自知之明,咱什么都不是,在侯爷您千金贵躯面前,屁都算不上。”讨好地笑嘿嘿,“可是……您需要的合作,目前也只有卑职这个屁,能勉强做到,不是么?” 第586章 马泽云是个世故的现役在编,普通人,有些良知,不多,这点良知不能危害到他家人的安全,也不能妨碍到他捞钱。 他于天圣五年入役,摸爬滚打数载,渐渐晋升为经验丰富的老刑侦一枚,后使了些关系,进入了相对干净的开封府,以安自身道德,停止漫漫无垠的煎熬,暂作喘息休憩。 有幸亲眼见证了开封府最辉煌的风云时代,最璀璨的英雄人物,最憾恨壮烈的陨落。 天子颁布的圣旨里,庄严地宣: 【着,殿前都指挥副使展昭,提点京西南路,荆湖北路、淮西南路刑狱,平各地不平之冤案,赐开封府三口闸刀以先斩后奏之权,所到之州境,官员务须全力配合,悖逆者罢免收监。】 开封府最高武官统领,升任成了提点刑狱官,代天子巡视各地政法。 湘州,及仙县。 及仙灭拐。 开拔前点了很多官差,马泽云也在此列,有几个捕快夜里偷偷往身上浇冰寒的井水,冻病了,风寒高烧,找公孙师爷签病假,退出了这趟公差。 马泽云对此并不感到恼愤,他理解同事的顾虑,及仙存在太长时间了,那么多年的枝繁叶茂,肯定早已形成了成熟的产业,庞大的保护伞了。 过去查,清理,机遇多,可捞的功绩多,同时殉职牺牲的风险也高。 可事总得有人去做,人人皆惧藏作缩头乌龟,那么犯罪谁来打击?太平谁来守?这身制服有这身制服的职责。 …… 大捕头的权责,由徐明文和平交接给了她的作战搭档,杜鹰。 徐明文是个女人,这点曾经给马泽云等人的认知,以石破天惊的重击。但随后不久他们又平静下来,和缓地接受了,女人又如何?只要能利益分红到位,别说是女人了,哪怕那个位置上坐着的是个上古饕餮怪兽,他们也无意见。 花木兰被大领导拐骗回了老家,按头成亲,圈了,霸王硬上弓,软禁作深宅贵妇了。 花木兰又杀了回来,不仅重归开封府实职,而且奇迹般地在朝廷武举中夺了头魁,皇家亲封,官升四品骁郎将。 看大领导那灰头土脸的样子 ,铁定被反吃了,他好像痛苦中还有些享受。 马泽云、丁刚、杜鹰、章平等普罗大众,对上头那些情情爱爱的纠葛毫无触动,别碍着他们安安稳稳工作、生活、养孩子、混日子、捞油水就成。 私底下聚会的时候偶尔会闲聊,提到一嘴,大家的看法都出奇的一致。 “展大人跟咱们头儿不适合。” “嗯,对,徐头儿太黑了,展大人太白了……” “我赌五年,铁定休书……” “我赌三年……” 这个黑与白,不止肤色,更是性情、处世、手段、履历。 展大人是个难得的好人、好官,污吏根本配不上他。 甚至于,道与魔,他们相克。 …… 清洗及仙。 一、先打击底层庶民买卖媳妇的犯罪,麻痹县衙神经,促使当地积极配合。 就像灭赌博,官兵跑去打击大赌场是万万不行的,都后台雄厚,有钱有权有势,可是赌博又不能不打,尸位素餐的名声多难听,那怎么办呢? 抓些聚众搓牌的小民,关号子里拘留罚款,以示威风,警诫老百姓衙门是禁赌的。 二、打击平民消费的中低端青楼妓院,封停几家,逞威风,拿业绩,麻痹县衙神经,促使当地各部门积极配合。 三、温水煮青蛙,把一片地区逐渐控制实了以后,最后打地方婆罗门的高端黄赌毒会所,俱乐部。逼着地方各家族趴下,丢几个伤天害理的纨绔出来,弃车保帅,顶下全部罪名。查抄俱乐部会所,上缴数万万罚款,作为供应军费,对京衙所代表的中央的妥协。 到这一步,爆发了许多激烈冲突,央地博弈,暗流汹涌,暴力流血事件不断。 但终究没有敢真的跟开封府撕破脸,发生什么火烧驿馆之类的刑事大案。 撕破脸之前是缉拐,撕破脸之后就是扫黑了,缉拐需要证据,扫黑只需要位置、名单。这点县城婆罗门还是拎得清的。 如今世道,展大人实在是个难得的好官,两袖清风,竭诚为民为国,每天起早贪黑,提点刑狱所涉及,身体力行,事必躬亲。 在这种领导手底下做事很累,但是你不会怨,因为你知道他比你更累。 女宴案,玉体横陈的绝色佳人,摆上宴会长桌,不着寸缕,在身体各部位摆上珍馐美食,沉睡静止不动,任由众宾客分食。 地方拨款修建,收养孤儿弱女的慈幼堂,地下密道通向娱乐会所。纨绔逼男童当众跪姿服侍,强迫其它孩子观看,教职员威胁恐吓孩子不许向外诉说、求助。 女儿被拐的单亲母亲一路驱车追觅,被沉入泷水河,尸骨无存。 有些参加是玩的,有些参加是过去被玩的。风华绝代的名伶,被邀请赴宴,遭下药,灌迷幻毒,床笫间变成动物,被中老年男性权贵、中老年女性权贵轮了。越级上告申冤,后被情人勒死在家中,地方草草结案,封控舆论。 百官行述,囚徒困境,人数众多且权力巨大,形成黑暗的大网。偶有清官被邀请但是坚持道德底线,不肯加入,于是被恶魔污蔑成恶魔,戴上了罪,先被打断了腿,后狱中被自杀。 一桩桩,一件件,触目惊心……密密麻麻的冤屈、压榨、血泪奴役剥削。 马泽云带着章平,去官驿顶楼汇报进度的时候,恰好听到了王朝、马汉俩校尉,正在与大领导劝谏。 或者说,激烈争吵。 “您可以极刑处决了那些恶霸,但是当您离去,展大人,一切又会在身后重演。” “我明白。”伏案处理卷宗,疲惫不堪地按揉太阳穴,眼下两抹青黑,胡子拉碴,“铁打的衙门,流水的官,迟早有那一天。” “那您又何必……”欲言又止。 第297章 “因为我在这里,我还活着,我争朝夕。” 领导的态度非常强硬,这种强硬承受着巨大的生命安全风险。强龙不压地头蛇,都要付出特别大的代价。王朝马汉受老府尹的派令,作官员的督军,看着他,拦着他,凡事留一线,不要把地方腐败势力往绝路上逼, 可是现在,连马汉也被国之利刃的勇敢感染了,倒戈站在了展昭这边。 “他在做正确的事。” “正确的事是适可而止。”王朝脸色难看地否定,“这里是人间,不是圣贤书,不是死板的律法册子,难道要杀到白茫茫寥无生机么?” 展大人有些疯魔了似的,恍惚半晌,轻轻地应:“未尝不可……” 第587章 近三个月的高强度作业,每日起早贪黑,每夜睡眠严重不足,仅仅两个时辰,鞠躬尽瘁,筋疲力竭。 古代官员的神思变得无比冗累烦乱。 他不受控制地想到了落马的县官,骆江宁,撤职收押前,那般的癫狂,歇斯底里。 “黑产也是产!展后生!一百五十万人口的大县啊!你们把这片地区多少年来的经济支柱产业毁了!” “要生存,要发展,要就业,要吃饭,在我骆某人肩上扛着,合着第一责任人不是你啊!你们下这么重的死手!丧尽天良!以后几十年,要这里的老百姓、官官吏吏怎么活!……” 食色性也,食欲、性欲是人类的刚需,于是成了挂在鼻子前,驱动控制驴马劳作的萝卜。 压榨儿童制作娈童,压榨女人制作妓女,压榨劳工制作奴隶,纸醉金迷的高楼大厦以污佞横流的血泪剥削作坚实广袤的地基,从来都是这样的,处处如此,代代传承。 难道哪里错了么? 地方腐败集团壁虎断尾,卸磨杀驴,被抛弃出来顶罪的骆县令诘问京官大员。 “输送到京城里的翠玉、红玉孝敬,你从来没有收过,你是个好人。可是请你告诉我,请你给我指一条明路,怎么干净,怎么生,怎么发展……” 它们会其它的么? 它们只会剥削妓女,剥削农民,剥削劳工,它们只会剥削。 其它什么都想不出来。 “谁在外面?!——” 王朝警惕地厉喝。 书房外的官兵立刻恭敬禀告:“大人,马泽云、章平二位捕快,已经久侯等待汇报多时了。” 司法高官心力交瘁地灌下一杯冷茶,强自打起精神。 “放他们进来。” “是。”“是。” “大人,这是近半月来梳理好的账目总结。” 人口黑市,全县境范围内,赌场、淫窟、会所,所救被拐、被卖,可查清原户籍的女子九百八十余人,儿童三百五十余人。 全部毁了,这要如何安排,送回原籍?送回原籍也大都被逼死,难以维系生存。 “……” 展昭仔细翻看,一条条核对,眉峰越皱越深。 马泽云注意到这年轻高官鬓间蔓延出了丝丝白发,三个月的漫长劳累,呕心沥血,何苦呢?哪有这么认真做官的。谁不是为了发财捞钱,谁真的为了服务奉献。 “对不上。” 官员指出了,他们刑侦精锐同样发现了的一点。 “分销加起来的受害者数目,比找到的受害者数目,少了一部分。有一部分孩子、年轻男女凭空失踪了。” 马泽云与章平暗暗交换了个眼神。 这种棘手情况,前任灰色重吏,高升离开前,早已与他们交接过了,直接归属于玩死了扔乱葬岗了就行了,不必继续深查。刨根究底,耗费太多公门人力物力,又太过劳心费神,累得跟驴似的,不值得。 但是大领导斩钉截铁地下令。 “弄清楚,活要人,死要尸,不允许留盲区。” “……” “……是。” “……” “……是。” 下属不情不愿地领命。 第588章 继续深查。 要刨根究底,要水落石出,要全部的真相。 不留任何盲区,不容丁点儿沙子。 可是敬爱的展大人,赤诚可爱的理想主义者们,您清楚真实的代价有多大么? 右联:宁可架上药生尘, 左联:惟愿世间无人病。 查到了当地宿望硕德,传承数代的老字号济民堂,以及数家财力势力雄厚的大药房。 与百姓息息相关,在生活中无孔不入,无微不至的医疗保健产业。 《本草拾遗》:人肉治羸疾。 人肉性温,大补,可以治疗不治之症。 《本草纲目》:盖人身之血,皆生于脾,摄于心,藏于肝,布于肺,而施化于肾也。仙家炼之,化为白汁,阴尽阳纯也。苌弘死忠,血化为碧,人血入土,年久为磷,皆精灵之极也。 《本草纲目》:脑盖骨,又名仙人盖。有一片如三指阔者,取得,用灰火罨一夜。待腥秽气尽,却用童男溺,于瓷锅子中煮一伏时,漉出。于屋下掘一坑,深一尺,置骨于中一伏时,其药魂归神妙。阳人使阴,阴人使阳。 《黄帝内经》:人胞,雅名紫河车,甘、咸、温,安心养血,益气补精,治劳损虚疲,癫痫失志恍惚。 《普济方》:人胆,苦、凉,胆汁敷金疮,云极效。久疟连年、噎食不下︰用生人胆一个,盛糯米令满,入麝香少许,突上阴干。一半青者治疟,一半黑者治噎,并为末。每服十五粒,疟用陈皮汤下,噎用通草汤下。 人肝,油煎吃,甘绵醇厚,主明目,治疗诸血病,不可合雉肉、雀肉及同鱼脍食,生痈疽。 人脑髓,精汁之清者,化而为髓,由脊骨上行入脑,名曰脑髓,清神明目,祛风通络,延年益寿。 ……不胜枚举,古代医书里,从汗液、血液到各个器官,人身上的每个部位都有其灵妙药效。 吃人。 …… 权(防)贵(和)集(谐)团化,民众沙漠化,上古下今,亘古不变,医疗资源永远被权贵阶级垄断,平民百姓,小病硬抗,大病,天价医疗费面前,只能绝望等死。 每个地方的医疗机构都是衙门纳税大户,展昭、王朝、马汉他们,对此当然也有所了解,水牛角假作犀牛角打药粉,猪皮假作驴皮熬胶,园参假作百年野山参……以次充好,以假充真,牟取百倍的暴利。 这种行业乱象早已固化,盘踞之上的利益集团盘根错节,公、私、权、商,巍巍可怖,无人敢查敢动。 但是人口买卖,奴隶黑市,不该牵入医药黑产中。 不惜一切代价,不计算物力财力的损耗,开封府终于查出了失踪受害者的分销流向。 及仙县县令,骆江宁,背后的保(防)护(和)伞(谐)被逼下场。 陈州州衙,从三品知州蔡培恺,从四品通判张岳,率令地方厢兵着甲胄携枪,冲入了开封府的办案现场,控制局势,毁灭罪证。 开封府的官兵部队回之以长刀出鞘,结阵防御。 两方兵员剑拔弩张。 上层态度却奇异地还算和缓、友好。 “蔡老大人,久仰威名。” “御猫面前,老夫不敢当,不敢当。” “蔡老大人、张通判,这番动作是意欲为何?” “为了救你。”蔡老大人沉沉地言说。 “开封府查得可以了,朝廷的军费也割入囊中了,你应该适时收手了。”蔡老大人的心腹肱骨,张通判温良劝说。 “我一定要个答案,”展昭不后退,沉静地对峙,“职责所在,青天在上,皇令所授,京衙一定要知道那些冤死者去了哪儿,水落石出,还之以王法公道。” “在你手中。” 老知州浅浅淡淡地道。 御猫手一抖,掌中摩挲研究的白瓷药瓶,砰地坠落,砸碎在了地板上,四分五裂,骨碌碌滚出了几枚朱红的药丸。 “人丹。” 老知州颤颤巍巍地蹲下身去,慢慢地把价值抵千金的长生药拾掇回掌中,包在了丝绸手帕里,交由左右,重新装入仙丹瓶。 “还不足以真正做到长生不老不死,但延年益寿十五载,确实足矣。” “要尝一丸么?” 老大臣抬眼,友好地询问,递出。 “你们武官暗伤沉疾多,一丸下去,运转真气,立刻就能感受到温暖舒适的药效。” 年轻的司法高官,死死地盯着人命炼就的灵丹妙药,脑海中庞杂地闪过了许多概念,画本志异故事中的蟠桃、人参果、仙丹……哪个痛苦的贱民不想速死,哪个权贵不想永生? 眼眸猩红地含着热泪,大红官袍之下,拳头无意识紧攥,捏得咯吱作响,精神濒临崩溃了。 “吃了它。” 地方老虎平缓地宣布说, “既然你已经看到真实了,那么加入我们,否则我们吃了你。” 马汉愣愣地注视着身形发抖的展大人,以及递到展大人面前的人丹,脑海大片空白。 第298章 “………………” 王朝不忍地撇过了脸。 他竭尽所能拦了!拦不住哇!…… 炼药坊中檀香渺渺,仙雾氤氲。 “名利名利,人生在世,所求不过是名或利罢了。”皇亲国戚,安乐侯在众星拱月中显出,保镖簇拥着,手中握着一柄精巧的军工猎弩,瞄准着御猫的左胸腔,心脏部位,“佳人倾国,两袖清风,不贪不捞,不是为了金钱,那么想来便是为了德名了。” 打蛇七寸,杀人诛心,笑说着,雍容散漫地威胁:“我们可以让你从史书中消失,彻底抹掉你的存在。你的付出、心血、挣扎,吃过的苦、受过的罪,尽数化为乌有,你的坚持毫无意义。” 展昭竭力抑制情绪,沙哑地道:“你们一定要开封府合作。” 庞昱欣赏地劝道:“我们本就是一体的,不该是敌对的。狼吃羊,人吃猪猡,天经地义,为何要与圈里的猪猡、羊站在一起。” 食人者之所以心安理得地吃人肉,实是因为,强者与弱者,富者与贫者,权贵与奴隶,已不是相同物种。 非同类,自然可食之。 “提刑官展大人,您很强,前途无量,与我们站到一起,未来几十年,权倾朝野也可期。” “………………” 为什么不呢? 为什么不呢? 为什么不呢? 混混沌沌地思考,何苦螳臂当车,粉身碎骨。 第589章 “就地严诛,活口不留。” 鸦雀无声的开封府官兵部队,突然听到了司法重器的铁令。 统领的语气如此可怕,喋血凶煞。 就地严诛,现场罪犯,一个活口不允许留下。 “得令!——” 众志成城,磅礴地应声。 “侯爷,蔡老大人,张通判,是什么让你们自负地认为,就这么一帮子蟹兵蟹将,烂地薯臭鸟蛋,能制得住展某的?” 他是南侠。 北侠欧阳春,南侠展昭。 全国排得上名号,登峰造极的剑道成就,仅次于名将狄青、武状元徐明文。 凡人面前,他是神,也可以是血腥屠杀的魔。 展昭不打算让皇亲国戚、地方老虎活着离开这里,小案看法律,大案看政治,到了审判的公堂之上,它们这帮子吃人炼药的畜生,有一万种手段,逃脱开封府的闸刀。 不若直接剁了。 可惜了,以身践道,熊熊燃烧的理想主义者痛苦地闭上双眸,一滴热泪滚滚流下,复又坚韧地睁开。 代价太大了。 如此一往无前,绝不怯懦,绝不后退,决绝地将光明践行到底,大概率死无葬身之地。 世界的真实全貌何等残酷,朝廷政斗漩涡何等的黑暗,吞噬了多少纯粹的生命……他还能平安回去,见到他的妻子孩子么? 她终于爱他了。 肚子里大概也已经有了他们共同的骨血了,他们千刀万剐的感情的结晶。 ………… “圣旨到——” 黑得发亮的骏马嘶鸣着勒停,马蹄高高扬起,撕破喧嚣的夜空。 大队兵马迈着整齐的行进步伐,强弓硬弩,训练有素地将炼药坊团团包围。 “里面的人,立刻停止械斗,放下武器,出来接旨——” 飞星大将军麾下,副将徐氏明文者,运着浑厚的内力,苍穹之下,威慑地宣布。 “我数三声,三声过后,军队进去清场,但凡手中武器仍未放下者,后果自负。” “一!——” “二!——” “三!——” 副将做了个手势,持盾兵卫立刻鱼贯而入,高处弓箭手狙击。 “是徐头!” “大捕头!” “是咱们开封府的人!没事了,稳了!……” 众人欢欣鼓舞,筋疲力竭,勉强保持着松散的防御阵型,坐下撕扯布料,互相疗伤处理。 展大人没动。 平静地注视着妻子,纠缠两世的怨偶,一言不发,在沉默中渐渐坠入绝望的深渊。 “你怎么来了呀?……”沙哑。 妻子没理他。 妻子面无表情,冷漠,森然,如某种彻底畸形化了的,不可名状的人间怪物。 人|皮怪物展开明黄纹龙的圣旨,神圣庄严地宣读。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 “陈州知州蔡培恺,治政数载,劳苦功高,辖下民坊富庶,左迁中书侍郎,赏百金,即刻入京赴职。” “陈州通判张岳,督管刑狱不力,致使及仙县境拐淫犯罪滋生,罚俸半年,右迁秦州。” “钦此——” 主犯升职重赏。 从犯雷声大雨点小,轻轻地罚酒三杯,平调到别处,暂避风头,过后复出。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谢主隆恩!——”食百姓为牛羊猪猡的饕餮巨|贪,五体投地,作大礼,感激涕零地叩首深深。 惊魂未定的安乐侯玉面染血,气喘如牛,缓了好一会儿神,嘴角弧度越来越大,终于失态地狂笑出声。 “哈哈哈哈哈哈哈!你听到了么?展大人!” “你们都听到了么?为民做主的青天大老爷,父母官!” “猫儿啊猫儿,你不会天真到以为,我们会把斗|争的输赢,押在低级的拳脚械斗上吧,”权贵嚣张地大吼,面涨红赤,歇斯底里,震耳欲聋,“早在半个月前,以童男童女炼成的长寿仙丹便已经快马加鞭,上贡进京了!” “………………” 有什么东西破了。 他的世界彻底破裂、毁灭。 万箭穿心,生不如死,凌迟于人格,于魂灵。 徐明文来到死寂的展昭面前。 朝这个浪漫的理想主义者,残酷地伸出现实邀请的手掌。 掌心向上,静静地躺着一粒具备延年益寿功效的人丹,传说中的仙药。 “加入我们。” 展昭没动。 于是徐明文自己捻起,放入唇中,吞咽了下去,大补,她想健康,她想无病无痛,长寿百岁。 展昭咧牙笑开,热泪滚滚。 “你跟它们一样,都是畜生不如的渣滓,展某当初合该一掌打死你。” 徐明文浅淡地陈述客观事实。 “我们将会是富贵荣华幸福美满的畜生,而您,展大人,将是步入死无葬身之境的英雄,灰飞烟灭,连历史都不会记载你的名字。” 第590章 这种腐败彻底的大环境,想要收拾一个好人,太容易了。 冰山一角浮露在海平面上,雪白、晶莹、漂亮,岁月静好,盛世太平。 你只需要让他看到海平面之下隐藏的部分,完整的冰山全貌,那些磅礴的怪石嶙峋,那些黑暗的漩涡,那些扭动着的,形似人的狰狞生物。 当理想主义者心肺窒息地浮出海面以后,连撒在身上的阳光,都会被他们怀疑是假象。 人无法被除了自身以外的存在毁灭。 “王法王法,王家的法。” “你守护的到底是什么呢?国?民生?” “在王法之下,国是什么,民生是什么,维(防和谐)稳是什么,公正是什么,你真的清楚么?” 国是工具,民生是栏圈里待宰食的牛羊猪猡,稳定是为了利益收割的最大化,相对公正是为了可持续发展,而非愚蠢地竭泽而渔。 部队入场,强势封控,押解,隔离。 对待开封府的刑侦办案人员,均礼遇有佳。对待开封府的最高武官统领,展大人,却是单独羁押,囚禁,卸去了其全部职权。 因其曾下令缉杀,爵位远超出其处置权限的皇亲国戚,安乐侯。从三品地方大员,州一把手,知州大人。从四品地方大员,州二把手,通判大人。 全是他的平级或上级,胆大包天地以下犯上,严重触犯了无数国法教条,重罪,不可饶。 请来了名医,让后让其被精神病。 名医属于被开封府触动行业暴利的济民堂大药房,恨之入骨。 拿到诊断报告文件,官方对外通告:展大人不幸患了失心疯。 ………… 所以人痛苦挣扎在世间的意义,究竟在什么呢? 世道浑浊,如何能强求活人清白? 为什么不沉沦。 为什么不。 人生本就是一条污水河。 或平寂,死气沉沉; 或翻涌,激涛滚滚。 沉沦吧,何苦呢。 你感受不到疼么? 把守森严,软禁重职官员的特殊囚室里,囚衣南侠眼含热泪,背脊挺直如青松,低笑地摇头,冤屈近乎泣血:“你们打不垮我,我没你们以为的那么高尚,高尚者方才是剔透脆弱的琉璃盏,我守护的仅仅是自己的良知而已,为了我自己,不为了其它任何存在。” 青天红日,天朗水清。 凡人之躯,竭尽所能便好,勿论结果,但求问心无愧。 第299章 万古长夜,寒风凛冽作刀剐,怀揣着希望的微光,轻轻地呢喃,入了魔地憧憬:“总有一天。” 徐明文讥笑地问:“一千年以后么?”公元2000年? 展昭笃定地道:“终有一天。” 徐明文讥笑地问:“一万年后么?” 展大人决绝地认死理:“终会有那么一天的。” 天朗水清,天光大亮。 徐明文:“五千万年,五亿年以后么?” 展大人执拗到极端:“我们所做是值得的。” 徐明文注视着他:“你看不到那天。” 【青山绿水埋忠骨,】 【金銮机杼生虻蝇。】 【英雄百代无福禄,】 【赤子万古未断绝。】 大豪情,却也是人间的大悲情。 星星萤火,漫漫无垠的黑暗之海中,决绝惨烈地被吞噬。打碎牙齿和着血往下吞,咽下满腔苦涩:“我深知,我们在做正确的事,走在虽然艰难却正确的路上 ,我心安。” “终有一天,我们会成功的。” “我们一定会赢的。” 天下大同,众生无苦。 而此刻,为众人抱薪者,冻毙于风雪。 徐明文没了表情。 她微微歪了歪头,冷漠地注视着这个曾经的自己,从上到下,从里到外,抽筋扒皮地考究。 坚定的唯物主义战士头脑清晰地助纣为虐,为虎作伥,粉碎他的,亦是自己的灵魂。 啧,如此美好的品格,衬得蚁羶鼠腐贪官污吏自惭形秽,催人毁灭欲念。 “你撑不住的。” 纯粹陈述客观事实,不带任何主观恶意。 维持善良是需要消耗很多能量的,所处环境越恶劣、所处环境攻击性越高,维持善良所消耗的能量越高。 有些时候,保持善良甚至是致命的。 脊梁骨真的扛不住现实重锤一下接一下的击打。 她试过了。 ………… 密室里无外人,安乐侯及其爪牙不耐烦地催促。 “你跟他废什么话,旺财!左右全部都已完成了,开封府已落入彀中了!” “还没有,还差一步。” 旺财回首,语气浅浅淡淡,看死人的眼神,无波无澜,权贵背脊猛然窜寒,被大型掠食猛兽锁定为目标,兢惧得通体僵直。 皇朝登峰造极的优秀武者,大宋国杰出的栋梁大才,凝聚浑厚的内力在掌心,一掌拍碎了皇亲国戚的头盖骨,西瓜迸裂,恐怖的红红白白,豆腐脑溢出。 死亡面前,勿论阶级贵贱,权贵与庶民皆平等。 “现在,这最后一步才算完成了。”猩红的眸子定定地瞪着倒毙的尸|体,恨入骨血,咬牙切齿。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它们吃开封府,她吃它们。 未等惊叫救命出声,又是紧接着一掌,击碎了安乐侯随侍心腹的头部,西瓜迸裂,砰地倒地。 浓郁的铁锈气涌入鼻腔,熏得人作呕。囚栏里的展昭,神情风云变幻,终化作煞白。 深呼吸一口气,平复下激烈翻涌的心绪,带着浓重的鼻音,自在地笑了笑。 “人丹的配方相当保密,该屠的我都屠了,尽数灭口。现在知晓配方内容的活人,仅剩下您一位了,老领导。” 从业几十年的老刑侦篡改犯罪现场,把谋杀权贵的屎盆子栽赃陷害,扣到御猫头上,专业人干专业事,种种物证细节,蛛丝马迹,那叫一个地道。 “给你两个选择: 一,把长生药的方子供出来,换取老皇帝对你的宽宏处理。二,把长生药的方子烂在肚子里,常州府武进县迎来朝廷扫黑,你们家三族消消乐。” “……………………” 她清晰地明白,怎样将他千刀万剐。 没有比她更狠的了。 报应。 一报还一报。 她知道他是个好人,可是她一定要吐出这口恶气,对得起自己。 第591章 他紧咬牙关,不肯上交。 侠之大者,为国为民,坚守自身的道德底线坚守到永远。 包老青天亲自入刑部死狱,三番五次地劝说,都被回绝。 【是,确实全国各地都在暗暗研制。从别的地方流出去了我不管,但绝不能从我这里流出去。】 抗旨不遵,忤逆不驯。 皇族震怒。 武进县扫黑前夕,开封府展大人在监狱中绝望地看到了自己的父母兄长。 父母的头发全白了,哥哥怀里抱着刚出不久的小女儿,他的亲侄女。 “儿砸……”母亲轻柔地呼唤他,隔着坚铁酷寒的牢栏,只这一句,其它的再也什么都说不出来。 沉默地看着他,老泪纵横,不住地叹息。 押在他们背后的,是长刀武装的皇朝禁卫军。 父亲抱了抱母亲,母亲的身体由于恐惧,在剧烈地颤抖。 然后,父亲筋疲力尽地看着他,细哑地出声:“爹给你磕头了,好不好。” 他的父母,他的哥哥,他的侄女……他家里的血缘至亲,隔着死狱的寒铁牢栏,给他跪下来了。 “………………” 武进县扫黑被八贤王、王丞相、包府尹……一众大僚紧急上奏叫停。 次年贰月,出狱不久的展大人蒙皇恩,官升从三品,青云直上。 他交出来了。 人间是何等的欢欣鼓舞。 人民发自内心地为洗脱冤屈的清官而沸腾,红太阳重归老百姓头顶上。 除了他以外,没人知道不可名状的恐怖在太阳底下急剧地扩张、蔓延,悄无声息地吞噬掉一个又一个,数以几十万计,无数个,无边无垠的,无辜生命。 那么多的失踪人口,密密麻麻,密密麻麻,那么多懵懵懂懂的小孩儿,那么多曾经努力生活的青年男女,被掠入黑暗,化作达官显贵延年益寿的灵丹妙药,哑然地灰飞烟灭,连惨叫声、求救声都无法被人间听到。 ………… 桃花盛开的日子里,闲适地斜倚在树上,看斜阳,照大地阡陌。 从早上到晚上,从晚上到早上,无数个日夜,他拎着酒坛子豪饮,迷蒙着布满血丝的双眼,看太阳从头转,看太阳底下从没有新鲜事,一遍一遍永无休止地重复,决疣溃痈,没有任何希望。 他从树上跌落了下去,烂泥一般瘫睡在腐败的枯枝烂叶中,与蚊蝇蠕虫为伴,醒来以后,浑身露水,冰寒沁入每一寸骨血,头昏脑涨,头痛欲裂。 他跌跌撞撞地往回走,自言自语,时不时地嘟囔些什么,时不时地笑两声。 小厮、仆从,下属、同僚、上司……甚至于亲人、族人,所有人看他的眼神越来越不对劲。 南侠不在乎了。 他用香醇的烈酒麻痹神智,强迫头脑不再清醒。 他随大流,效仿朝中腐糜的风气,淫|乱,声色犬马,玩了不知道多少扬州瘦马。 大搞吃|拿|卡|要|敲诈勒索|收|贿|行|贿,巧立名目,兼并农田房产,以权谋利,转公为私,为家族后辈囤积金银财宝土地权势。 夜夜笙歌,纵情享受。 圣贤书里振聋发聩地唱: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 疯疯癫癫的腐|败|官|僚举剑刺月,追风而去东,逐雁而去南,嘴里醉醺醺地大唱: “为天地立心!哈!——” “为生民立命!嘻!——” “为往圣继绝学呀!——” “为万世开太平!——” 砰! 酒坛子自高空坠落,砸了个粉碎。 长檐底下的美妾纱裙美艳暴露,犹自残存着蹂|躏后的爱痕,神情瑟缩恐惧,痴痴地望着人间神明般的男人。 圣贤书里,堪比毒蛇钻孩子魂灵地教:仰不愧于天,俯不怍于人。 皓月当空,俊美倜傥到发光的人间神明,痛苦癫狂地唱: “仰不愧于天!……” “俯不怍于人!……” 心脏剧痛到阵阵拧紧,错觉下一秒就会碎裂。 胸腔中五内俱焚,难以呼吸,喘不上来气。 悲痛绝望到极致,额角青筋毕露,太阳穴在突突地跳。 生命体征达到了某种危险的临界点。 他高歌。 他狂舞。 理想主义者熊熊燃烧,蜡炬成灰,灰飞烟灭。 剑光成残影,神智疯癫到极致,武学成就在“乱”之中,竟然突破了瓶颈,更上一层楼。 郎艳独绝。 灼灼其华。 世无其二。 底下值班的官兵察觉不对,惊惶地呼喊,企图稳住失心疯病人的精神状态:“展大人——” “大人——” “快去熬药,快!……” 圣贤书里说:仰不愧于天,俯不怍于人。 书院里的夫子教:读书,去帮助他们,去救他们,而不是为了避免变成他们。 第300章 父母说:你要做个好人。 他想。 他一遍遍地想。 那些朱笔符号的狰狞公卷,那些硕鼠硕鼠,敲骨吸髓,一幕幕在脑海中飞快闪过,尸骸堆砌成山的无辜人民。 而他在狼狈为奸。 而他已助纣为虐。 他咬碎牙齿和着血,咽入铁锈气翻涌的咽喉里,一遍一遍,又一遍,疯魔了地思考。 想不通。 无论如何都想不通,接受不了。 不。 他永不妥协。 人间之神凝聚雄浑的内力在掌心,一掌拍碎了自身的额头 。 红红白白的脑浆高速迸裂,伴随着滚滚热血溅出。 美丽的月色下起了猩红的雨。 疯魔的高歌声戛然终止。 刹那间,万籁俱寂。 死寂。 “……” 底下众人目瞪口呆。 现实千钧重的引力,牵扯着神明坠落回地面,跌得粉身碎骨。 理想主义者步入死无葬身之境,在那方遥远脱尘的境界里,终得灵魂渴盼的洁白。 解脱了。 ………… 皇佑五年,翌月中旬,朝廷追封其为三品侍郎将,谥号庄烈。 然,不允许史书留笔。 查无此人。 悠悠千古,无尽冤魂暗暗嗟叹,只剩缥缈梦幻的民间传说。 千朝万代,街头巷尾的童谣里代代憧憬,经久不息地传唱,渴求着再出现哪怕一个清官也好: 【当官不为民做主,】 【不如回家卖红薯。】 【开封有个包青天,】 【铁面无私辨忠奸。】 【儿郎璀璨展护卫,】 【巨阙青锋斩佞邪。】 【江湖豪杰来相助,】 【王朝马汉在身边。】 【……】 第592章 完成简陋的栽赃陷害后,我便溜了溜了。 早已将全部资产变换成了黄金的便携形式,骑着一匹好马,带着双刀武器,我彻底离开了这处大厦将倾的腐朽王国。 资产的形式有很多种,不止物质形式,还有非物质形式的,比如说权力,威信,人脉、人情……很多时候,非物质形式的资产,比物质形式的资产,如房子、车子、金银珠宝,更价值百倍千倍。 但是我全部舍弃了。 断舍离,不在乎了。 我还健康,我才三十岁出头,我有无限的未来,想去哪儿便去哪儿,想做什么便做什么,想怎样做就怎样做。我希望我的人生不要再被碎银几两、权柄几分所累,我希望我的人生充满无尽的狂野与自由的清风。 向北进发,一路易容改装,风餐露宿,避开赵宋朝廷的通缉截杀。我想看看千年前,华夏的北国之境,是何等迤逦壮阔的风光。 展大人自杀身陨,朝廷追封他,却抹去了他在史书中的存在,不允许记载 。 收到消息时我正露宿野外,以天为盖以地为席,夕阳西下,老树昏鸦,烧烤喷香的兔肉。 预料之中,计成了,复仇成功。 高兴地撕咬了好大一块肉,狼吞虎咽。 ………… 思维如春天里的柳絮到处飞散,自由自在。 我曾考虑过把丁南乡绑走,但后来放弃了,还是仍然一个人,孤独地向前走,至老,至死。 强绑丁南乡对于我来说有什么意义呢? 陪伴? 不,自始至终,真正能切肤理解我自己的,真正能永远陪伴我自己的,只有我自己。 山脉连绵,绿野苍茫,风吹草低见牛羊,广袤的草原化作飘荡的墨绿海洋,每个奔跑的身影都是一粒放肆的草籽。 沿途走来,我为自己采集了一大簇鲜花,红色的、粉色的、黄色的、紫色的,斑斓地汇集成一大簇,闻着清香,心旷神怡。 携着花,牵着马,走出隐蔽的青丘低凹处。 日出东方,天光大亮,亘古的太阳辉映在水泽上,金光万丈。我犹如行走在火焰中,炽烈辉煌。 “野牛群、野马群,尚且知道逐牧草丰茂处而自由迁徙,更勿论高智力的人了。良禽择木而栖,明臣择主而事。” “狄大将军,陈将军,你们的道德束缚对于我来说毫无意义。我看你们之间的战争,跟秦朝人、汉朝人,回头看春秋战国时期的互相攻伐,没有任何区别。在几百、几千年后,全部都属于同一个国家。” 以世间罕见的巅峰武道成就,骁悍地击败追兵,穿越兵荒马乱的国境线。 大辽。 与宋、西夏同为继承盛唐遗产的华夏政权国,主契丹族,辅以古汉族、党项族、羌族……等十几个民族。 低沉的马头琴谱就悠远的长调,河流如血脉蜿蜒,天上的银白云彩泄出缕缕金光,香醇的羊奶酒,劲道的手扒肉,高大威猛的博客手,奔放热烈的舞蹈。 一个脸颊糙红,不超过七八岁的小女孩,稳稳地骑在高头大马上,操纵着缰绳来回巡逻,小大人似的,认真地看守放牧羊群。 “阿娘——” “阿舅——” 发现生人以后,眼睛瞪得溜圆,立刻警惕地朝回喊,提醒族人。 我举高了鲜花,黑红两色相间的契丹战裙,胡人编发,以流利的辽国通用语,友好地打招呼。 “日安,小家伙——” 上苍啊,只此一生,没有下辈子。 第593章 辽国北部主畜牧,南部主农耕,主张因俗而治,开创了两院制的政治体制。 军国强人,辽太后萧绰执政期间,控制辽圣宗耶律隆绪,在韩德让等蕃臣、汉臣的辅佐下,对契丹社会实行了全面改革,促使辽达到了全盛之世。不仅对宋、对西夏战争,胜多败少,军事力量与文化影响力甚至涵盖了大部分西域地区,成为了中亚、西亚、东欧等地区,史料记载中的中国代表。 只知强辽,而不知有弱宋。 世界斗转星移,日复一日鲜衣怒马,挎刀携弓游乐天涯。 亲身丈量古代中国的每一寸土地,伸手触碰冷冽奇峻的雪山寒泉,独自西行荒凉苍茫的戈壁滩,与凶戾的豺狼群对峙,抬头仰望草原天穹之上自由翱翔的巨鹰。 由析津府上庆州,过黄龙江抵豫州,西行,进入乌古敌烈统军司的行政辖区。 多希望自己可以如此桀骜一生。 不要再劳累了,不要再庸庸碌碌,汲汲营利了。 …… 难以如愿。 彻底脱离人类社会,难以生存,房子都盖不起来,盐、布料、铁器生产不出来。 不彻底脱离,有人的地方就有强弱阶级,就有食物链一样残酷的社会金字塔,奴隶、庶民、商、吏、官、军、皇族贵族。 甚至这里的环境更野蛮原始,祭祀时,仍保留着大鼎油炸烹人的残酷习俗。 买了个员外的虚名,定居在辽国南部农耕区的一个小镇,因无宗族根基,被当地豪绅势力视为势单力薄的肥羊。勾结官府,以各种名义屡次上门骚扰欺凌,勒索油水。 一生中难得的清闲,未能如愿超过三年。辽道宗咸庸元年,以宋国叛逃武状元、从三品武官的强悍身份,进入辽国皇廷效力,重新从政。 天下舆论哗然,抨击浪涌千丈高。 然而,奈何不了,我的思想远超出我所处的时代。 于是,人言不足惧,史书不足忌,毫无波澜,毫不在乎,唯求无愧于己。 纯粹理性的冷血政治动物,熟练地纵横捭阖,党同伐异,既做实事搞政绩,又倾轧搜刮,贿赂迎接奉上级,缔结同盟。 盘踞地方,步步做大,收养了两个女儿作为继承人,一个取名为徐归,内陆从政,一个取名为徐返,从军,率军南疆灭宋。 ………… 五音使世人耳聋,五色使世人目盲,五欲使世人沉沦。享珍馐,纵权欲,养瘦马,玩娈童,服用长生药,纸醉金迷,穷奢极侈,尽情享受人生,丁点儿不肯亏待自己。 皱纹一缕缕添上眼角,皮肤越来越松弛,肌理越来越病朽,各种慢性病、老年病冒了出来,月寒日暖漫漫无垠地煎熬人寿,在空间困缚中,在时间蹉跎里,愈发衰弱腐朽。 盛大的丰收节日,篝火热烈,举国欢腾。 白发苍苍的女性老者,位高权重,兵卫保镖在左右,穿金戴银,锦衣雍容,闲适地坐于草地。 慵懒地大腿翘二腿,背靠着羊毛矮桌作支撑。 大拇指戴着象征尊贵身份的鸽血扳指,手掌并拢作勺状,一下一下地扣击着桌面,渐渐形成某种音乐节奏。 野性的大草原上,醉醺醺的少年郎乘着酒兴,陶然自在,自成一方境界,悠悠地哼唱起了动听的民谣《齐那衮河》,大辽的母亲河。 【古老的河流在你眼中流淌】 【冲刷掉河岸的尘与土】 【请你紧紧地贴近那河水】 【此时河水便助你视听】 第301章 【独自来到齐那衮河畔】 【石头一般坠入河中】 【河水寒冷彻骨】 【缘何我独自来到这河岸】 【神明在上啊,我知道万物如何在河水深处被撕碎】 【但我并不明了,为何我要踏上如此征程】 【……】 风萧萧,繁华泯灭,天地俱寂。 古朴凄怆的胡琴,伴着低沉沙哑的吟喃,莽荒的尘沙泥腥扑面而来。 疆场兵戈,血腥推移。 代代纷争,无止无休。 一个人、两个人、六七个人、二十几个人、六十几个人……越来越多的人加入,歌声越来越密,越来越高昂,越来越团结。 众志成城,终融汇成磅礴的集体意志,毛骨悚然的大合唱。 腐朽的古代地方官僚,眯着昏花的老眼安静地倾听,左侧的小女孩、两条大汉在抖着腿哼唱,右侧相伴舞的老夫妻也在虔诚地唱。 沉浸其中,脑颅深处阵阵激荡,无法形容的震撼,通体发毛。 生者草木,春日冒芽,夏日繁荣,秋日枯萎,冬日凋零,融化回归泥土。泥土中又哺育出下一代草木,代代循环,铺就无穷无尽的所谓历史。 空间、时间、肉体,挣不掉的囚笼。 幽蓝月夜之下,囚笼之中的人民,团结地手携手,围绕着盛大的篝火,且歌且舞。 他们那么悲伤又那么快乐地吟喃: 【神明在上啊,我知道万物如何在河水深处被撕碎】 【但我并不明了,为何我要踏上如此征程】 【就在那空寂的河岸】 【拼尽全力奔跑】 【所有时刻,无论悲伤、快乐、战斗、仇恨】 【一如水流中的热泪,消逝在万万年奔流的大河中】 【……】 人生就该翩翩起舞。 哪怕千刀万剐,鲜血淋漓,老子他|妈|的也要鲜血淋漓地起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