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卿令》 序章 唐调露二年(680年),三月初三上巳之夜。长安城风平浪静,一片祥和。 春寒料峭,夜深露重,白日里纵情狂欢,共度佳节的人们已然疲惫不堪,早早熄灯睡去。 城东立政街坊,当朝尚书右仆射莫焕之大人的府内,此刻却是灯火通明,戒备森严,专属于皇室的金吾卫在相府中四处巡查,如临大敌。 书房内,莫右相浑身发抖,枯坐在书案之前,鬓角冷汗涔涔,两眼呆滞无光。 “叮”一声脆响,一枚钢针打破了琉璃灯盏,打断了棉绒灯芯,刺入莫右相颈间的天鼎穴中,令他瘫倒在地。 黑暗中,一道人影突兀浮现出来,大步上前,一手抓着莫右相的发髻,一手抽出腰间的鱼肠匕首,手起刀落就割开了右相的喉咙,腥臭的热血顿时喷薄而出。 “尚书右相,莫焕之!汉中三十六路富商托我转告你:‘人心似铁非似铁,天命如山真如山!莫右相,天不杀你,人杀你!’” “原来如此……因果,报应!”一道苍老的声音在角落响起,熄灭的灯火复燃。随后,一抹冰冷的剑光激射而出。 屋外的金吾大将军眼皮一跳,心底一慌,猛转头看向烛火依然的书房,咬咬牙始终觉得不安,走上前去,隔着门扉,低声道:“莫右相,一切可好?……右相?右相!” “咣当”一声,门户大敞。 书房中,莫右相手执狼毫,端坐案前,热血从脖颈间汩汩淌出,濡湿衣裳;他身旁,一位老者眉心中剑,红白交流,靠墙瘫坐,嘴角露出一丝笑容。 “天老爷……尚书右相遇刺!太常少卿身亡!速速传令,封锁一十二道门阀,调动禁军,全城搜捕刺客!”金吾将军颤着嗓子,高声怒吼,这就惊动长安城里里外外,连带着太极宫和大明宫,也不得安宁。 第一章 年浅青云平步 三日之后,常朝散去。朝中说得上话,有资格身穿紫衣的大臣,与皇后武氏一道,齐聚在大明宫中。 紫宸殿里,三省六部,九寺五监的重臣齐聚一处。群臣分作文武,纷纷跪坐在地,气象庄严,不同以往。与寻常时候不同,他们今天的朝服异常严谨,环佩挂坠无一缺漏,有几位甚至沐浴香汤,周身如麝如兰,似乎是早知道将有大事发生,提前做好了准备。 空无一人的龙榻之旁,珠帘低垂,人影绰绰。一道曼妙端庄,老成持重的女声传出,道:“今日招拢各位,只因之前尚书右相与太常少卿遇刺,职位空缺,亟需递补。太常少卿乃国之栋梁,太祖皇帝留有遗诏,敕命大衍门人世代任职,遇缺先补。不知新任少卿,是否到来? 朝臣中,又高又壮,美髯垂胸的尚书左相恭敬起身,抱拳拱手,手持笏板,答道:“启奏天后:黄门官奏,有自称大衍嫡传,接替太常少卿职位之人,早在宫门外等候。” “宣他进来。”珠帘后的声音响起。 话音未落,就见面白无须,高大肥硕的太常卿骤然起身,喊道:“慢!天后且听臣言!太常少卿,官拜四品,位高权重,不可轻授;于情于理,都该由有道有德之士居之!上任少卿陈远道,就是出身大衍宗,其人不遵礼法,不守规矩,恣意妄为,妖言惑众,难当其责!少卿之职,自当慎重,请天后三思!” 沉默片刻,珠帘后的声音才道:“太常卿稍安勿躁。大衍门人担任少卿之职,乃是太宗皇帝亲口允诺,不容更改。想当年天下动荡,群雄逐鹿,太宗率军出征,被困山东,粮草断绝,哗变在即。正是大衍宗挺身而出,出借粮草百万,才能破解困局,助太宗定鼎江山。大唐天下,得自大衍宗百万石粮草;太宗知恩图报,金口玉言,允诺千秋万代,大衍宗永居少卿之职。此乃祖宗规矩,无从变更。” 太常卿闻言进前,恳切道:“天后!大衍门人,向来居功自傲,散漫无端;即便有功,也早已散尽福泽,败坏恩宠,不该霸占少卿之职!臣身为太常卿,恳请天后,思之慎之!” “好了!太宗钦定之事,哪是你我所能置喙?你且退下,不必多言!宣大衍门人上殿!”武后略带愠怒的声音响起,这就有宫人抻着脖子,尖声喊道:“宣大衍门人上殿!” 尖细的嗓音层层传出。不多时,就有一人被禁军领着,走上殿来。 一见这人,朝臣们无不咋舌吸气。 就见一名身量高大,体态挺拔,浓眉大眼,方脸高鼻,俊俏不输潘安,潇洒胜过宋玉的年轻人站定当场。这人身着玄色道袍,头戴五岳宝冠,腰系镶金玉带,一派风流倜傥,真是“宗之潇洒美少年,皎如玉树临风前”,俊朗不可方物,非是俗人能比。 只是这年轻人俊归俊,脸上的表情却不是十分恭敬。看他眉头紧锁,下颔轻扬,薄唇轻抿,嘴角下垂,一副不情不愿的样子;要是不知道内情之人,还以为他是上殿来讨债的,真真是一脸的不耐烦,一肚子不高兴,看得太常卿眉头一皱。 年轻人上得殿来,倒也懂得规矩,夹在朝臣之中,这就拱手弯腰,低头行礼,朝着空无一人的龙榻,以及旁边的珠帘,朗声道:“大衍宗吴景辰,拜见天皇陛下,拜见天后陛下!” 话音未落,就见太常卿猛地起身,伸手点指,出言呵斥,道:“放肆!上得朝来,便是臣子。拜见圣人,理当叩首,行君臣之礼!哪里是你这一拱手就能糊弄,动动嘴就能搪塞的!山野之民,何其粗鄙!陛下,臣宁死不用此人!” “罢了!他是方外之人,不懂世俗礼数,不知者不怪,无妨。太常卿,你什么时候还管了礼部和吏部的事务,这般絮叨?”武后的声音带着些许欢喜,一句话就噎得太常卿哑口无言,才让满朝重臣腹诽,暗道这小子俊朗非常,自能搏得天后欢心;太常卿一个糟老头子,哪里能与他相比? 然而武后出言解围,年轻的吴景辰却毫不领情。 只见他一眼瞪向太常卿,开口道:“原来是太常卿……你既在朝为官,必是饱读鸿儒之士,怎不知道我玄门之中,心意为重的道理?我存想二圣在心,诚心施礼,原本恭敬;偏偏你出言打断,乱我心神,岂不是亵渎圣人?” 太常卿还没说话,天后就先一步开口,道:“若是纠缠俗礼,反而落了下乘。吴景辰,你就是大衍宗中,公推接掌少卿之职的人选么?看你年纪轻轻,我倒要试一试你的本事!” “请天后发落就是。”吴景辰嘴上尊敬,脸上却依旧一副厌烦神情,直看得太常卿恨不得蹦起来给他一记耳光,又慑于天后威仪,不敢放肆。 “来人。奉上金盘,试试他的手段!”武后一声令下,自有三名宦官,从珠帘后缓缓走出。就见他们手上,各自捧着金盘,盘子里各有一银匣,严丝合缝,不知道里面是什么。 “金盘银匣之内,各有一件难得的物事。我要你以六壬之法,行射覆之事,猜测其中之物。若能射中两件,就算你有本事!”天后轻声说道,语调戏谑,竟有少女之感。 吴景辰一瞥三个银匣,抬手指向第一个,随口道:“非金非石,有地有天;方圆有度,青云平步。启禀天后,这第一件东西,乃是象牙笏板,谢天后赏赐!” 武后闻言欣喜,抚掌道:“好,中了!赏你了!接着射!” “臣领旨。第二件非龙非蛇,似红似紫;金玉相衬,牛马作陪。臣入京时,闻桑女诗云:‘苦恨年年压金线,为他人做嫁衣裳’,感慨非常——射此物为少卿公服,谢天后赏赐!” 武后愈发欢喜,隔着帘子,连连点头,笑道:“妙极!你还懂得诗文!桑蚕非龙非蛇,绯色似紫似红,牛皮镶金为带,马革嵌玉做靴,正是一套蜀锦朝服……射得好,颇有意趣!” 吴景辰轻叹一声,抬手指向第三个银匣,道:“有缘无份,相见难逢;尽孝尽忠,悔生王公。天后在上,臣不知何出此言,射不中此物,祈请天后恕罪!” 满朝寂静,武后无言。过了好半天,珠帘后才有一道声音,幽幽传出,道:“‘尽孝尽忠,悔生王公……’好,无妨,恕你无罪……” 所谓“射覆”,其实是一种猜谜游戏,在文人中也十分流行。只是文人射覆,大多是引经据典,给出谜面,揣摩谜底,考较文思智慧;吴景辰占天地人三才,凭空起卦,随口占卜,不靠任何提示,就能三中其二,便是技高一筹。 太常寺乃是九寺之首,执掌医卜星象,礼乐祭祀大权。要想接任少卿之职,单靠宗门的福泽庇佑还不够,非要拿出点真才实学来,才能一鸣惊人,堵住悠悠众口。武后借着射覆赐他笏板朝服,便是给他一个显露本事的机会,也以此表明态度,降下恩泽,有心爱护。 只是吴景辰最后占出的卦辞,怎么听怎么不吉,本不该在朝堂上说出,就叫左相连忙起身,朗声道:“天后!吴景辰年少有为,一表人才,更有神机妙算,比陈少卿不遑多让,可担太常少卿之职!” 听左相提起陈远道,武后在珠帘后轻叹了一声,幽幽道:“陈少卿为官一十七载,几番为圣人排忧解难,实为忠义之士。如今他无辜遭难,令人痛惜。好在大衍宗高人辈出,这吴景辰也是个青年才俊,也算不辱没了大衍宗的名头。” 吴景辰闻言拱手,朗声道:“天后!陈师叔推算天机,无往不利,照见过去,洞悉未来,臣年少无为,不敢与师叔相比。只是陈师叔死得蹊跷,更没有留下只言片语,令臣疑惑,也叫我一门上下不解!臣恳请天后开恩,还陈师叔公道!” 一听这话,满朝文武就悚然一惊,谁也没想到吴景辰如此莽撞,在自己继任少卿的朝会上恣意直言,不仅毫无避讳,更有逼迫之感,话里话外似乎有谴责朝廷怠慢,轻视了他们大衍宗门徒的意思。 好在这小子莽归莽,却有着俊郎挺拔的皮囊。武后虽已是知命之年,威严端庄,倒也还怜惜俊俏郎君,多有包容,也不追究,轻声道:“少卿与右相一并遇刺,着实蹊跷;你大衍宗规矩森严,自不容门人枉死。如此,我便许你以太常少卿之职,协同大理寺查明此案,一来还陈爱卿公道,二来也给大衍宗一个交代。” “万万不可!天后容秉:九寺五监各司其职,一向互不干涉。追凶查案,乃是大理寺之职;太常寺断不敢插手置喙!”太常卿激动起身,一时忘了规矩,大声喊叫起来。 话音未落,就听珠帘后有一少女开口,娇滴滴道:“母亲,这位吴郎君很是恳切……” 此言一出,无异于石破天惊,直叫满朝文武脸色大变,纷纷低下头去,眼观鼻,鼻观心,宛如老僧入定,只作不闻,不敢多言。 女人临朝,原本就不合礼法,是为后宫干政,牝鸡司晨。奈何皇帝罹患风眩多年,龙体孱弱,不堪朝政纷扰。圣人有恙,群臣无首,武后不得以临朝听政,代行天子之权,全靠着那一卷珠帘相隔,才维持了皇家最后的体面。 珠帘之后,本应只有武后一人;少女突兀开口,就叫武后和群臣都尴尬非常。一片冷寂的沉默中,吴景辰也觉得浑身难受,好半天才听武后轻咳一声,道:“如此,中书省拟旨,制大衍门人吴景辰,接任太常少卿之职,着其与三司协同,调查右相与前任少卿遇刺一事!” 中书令领命称是,吴景辰叩首谢恩,太常卿在一旁气得脸色发白,咬牙切齿。 第二章 在劫不论归处 天后下令,朝臣散朝。吴景辰快步走出大明宫,信步朝城南走去。 不需打听,也不用谁指路,第一次来到长安城的吴景辰,自然而然地知道太宗皇帝赐下,上任太常少卿的府邸所在。 太宗皇帝天恩浩荡,除却承诺大衍宗世代为官,还赐下京师城南的府邸一处。经过大衍宗历任少卿经营,此间已经不啻于宰相府邸,端的是一派大户模样。 长安城南,崇贤街坊。吴景辰一步踏入顶着“大衍府”匾额的大门,还来不及说话,就看见几名道装打扮的人物走上前来,齐齐作揖下拜,喊道:“拜见吴师兄!” 看着面前众人,吴景辰多少有些诧异,也不习惯比自己大几十岁的人叫自己师兄,结舌道:“这是……你们是陈师叔的徒弟?快些起来,我不喜欢别人拜我!” 众弟子中,自有那机敏过人的人物,一挺腰就起身,谄笑道:“师兄,我们盼你多日,终于把你给盼来了!师父留书在此,请师兄过目!” 说着话,那人从怀里摸出一封火漆封口的函件,双手递在吴景辰面前,只叫他心中一动,大喜过望,暗道:“陈师叔照见过去,洞悉未来。既然留有密函,想必一切因果,尽在其中!” 急慌忙接过书函打开,吴景辰一看其中内容,便是愣在当场,只见纸张上笔力遒劲,龙飞凤舞,写道:“三月初六,辰时初刻,贤侄登门,多有担待。府中一切,皆归师门,帝后赏赐,不敢私吞。” 除却这三十二个字,陈师叔再不曾留下任何言语;对自己的命数死因,更没有一个字的交代。吴景辰拿着这张纸,在晨风中凌乱,才听那人小心开口,道:“师兄,下厨已经在准备宴席,招待诸位老爷;后宅的香汤也早早烧好,恭候师兄驾临……师兄是不是换上公服,准备宴客?” 吴景辰心念一转,暗道陈师叔既然窥破天机,早有安排,自己也不好驳他的心意,这就点了点头,被一群不知道是师弟还是下仆的男丁簇拥着,走去后院,脱下道袍,沐浴香汤,换上天后赐下的朝服,端坐在正堂上,问道:“所以,陈师叔已经安排了一切,就等我来么?” 先前那人上前,回道:“师兄!师父半月之前,早早安排了身后之事,为师兄准备好了一切……弟子冒昧,恳请师兄赐教,师父他……究竟是因何而死?” 吴景辰一愣,道:“此事我也不知。陈师叔知晓天命,趋吉避凶,理当能避过劫数。不知他作何打算,竟然舍身赴死……对了,你们准备宴席,是要招待谁?” 那弟子闻言满脸失望,倒还是恭敬答道:“师兄初来乍到,还不知道朝中的规矩。师父早已算定,今日朝堂之上,师兄必定大出风头,搏得天后青睐。只在这一时三刻,就要有官老爷上门宣旨;随后满朝文武,都要前来恭贺。自当备下酒宴,招待各位,才不失礼。” 话音未落,就听得门外一阵喧哗,便有尚书省一众官员临门,急匆匆宣读天子陛下的诏书,敕封吴景辰为太常少卿,内容与天后在朝上所说一般无二。还不等吴景辰领旨谢恩,这群人又匆匆离去,看样子事务繁忙,一刻也不能耽误。 吴景辰手持诏书,呆立原地,暗道陈师叔道法高绝,算无遗策,替自己安排好了一切,却没能避过命中死劫,着实奇怪,令人费解;便不知此事背后,还有什么隐情。 看他发愣,那弟子便凑上前来,轻声道:“师兄,宾客将至,还请师兄准备。” 直到这时,吴景辰才回过神来,仔细瞧了瞧这弟子,就见他五官端正,体态挺拔,算得上俊杰之材,便问道:“我看你眉清目秀,机变过人,不是俗物。但不知道你的字号?” 那弟子捧过吴景辰手中的制书,一面领着他朝外院正堂走去,一面道:“弟子出身贱籍,卖身为奴,多得师父赏识,引入大衍门墙,赐道号为‘常如’。能为师兄效力,是弟子的福分……” 吴景辰看着比自己还大几岁,却对自己恭敬倍至的常如,暗道此人既懂尊卑,也知进退,做事严谨,毫无疏漏。师叔收他,自有慈悲,更有深意;这人显然不凡,或许能帮助自己履职,便点头道:“人有尊卑,命无贵贱。既然如此,今后我便多倚靠你。” 不多时,果如常如所言,京中文武大臣,纷纷登门拜贺,不过顷刻光景,就坐满了正堂。 众人分尊卑入座,每人面前一桌低矮的桌案,上面摆着酒菜,份量不多,倒也精致。眼看着满朝文武齐聚,却不见顶头上司太常卿的身影,吴景辰毫不谦让,端坐主位,随口问道:“怎不见太常卿?难道是寒舍粗鄙,太常卿不肯踏足么?” 离吴景辰最近的左相闻言轻笑,道:“贤侄有所不知,太常卿向来不好相与。莫说贤侄在他手下当差,就是在场诸位,平时也难得与他亲近。今日你在朝上大出风头,叫他面上无光,他要肯来,反而奇怪。” 此言一出,众人尽皆点头。太常卿身为九寺之首,执掌礼乐宗庙,上应天命,把握天机,自视甚高,平时就有些目中无人,引出诸多龃龉;这会儿左相直言不讳,倒是说出了大伙儿的心思。 吴景辰听左相说起朝上之事,不由得想起那一道少女声音,便道:“但不知今日朝上,珠帘后那位姑娘……” 话没说完,就听原本喧哗热闹的正堂瞬间寂静,众人像是中了定身法一样,纷纷呆在当。 左相干笑一声,转向众人,道:“贤侄量浅,不胜酒力,说醉话呢!来来来,诸位浮一大白,陪他练练酒量!” 众人连忙举杯,就见左相凑拢过来,窃窃低语:“此事不可再提,否则恐有大祸!紫宸殿中,乃是陛下三公主出言相助。此事不合礼法,有损皇家威严,原是天后宠溺,群臣假作不知。” 吴景辰恍然大悟,连忙多谢左相指点,这就举杯相迎,将此事揭过不提。 当今帝后伉俪,育有四子三女,其中长公主早殇,二公主出家修行,三公主承欢膝下,最得帝后欢心。坊间流言,说武后曾为争宠,亲手扼杀长女,嫁祸王皇后,夺得中宫之位;三公主容貌清丽,与长公主有八分相似,武后心怀愧疚,故而疼惜有加,予取予求。 流言当不得真,但武后对三公主的宠溺人所共见,群臣皆知。故而她今日在朝上开口,大伙儿只作不闻,假装不知,事后也不敢提起。只是三公主虽得帝后宠溺,为人却不骄纵,自有分寸,端庄大方,便不知她今日为何失态,贸然开口,为吴景辰说情。 三杯酒下肚,气氛又热闹起来,只见高大精瘦,满脸络腮胡子的大理卿站起身来,举杯道:“吴少卿神机妙算,将来在太常寺中,必有一番作为。你奉圣人敕令,与我司协同查案,我这里有一人,要引荐给你!” 说着话,大理卿也不顾吴景辰的意思,这就朝门厅外高喊一声。随着他一声喊出,就有一名头戴武弁,腰挎障刀,挺拔高大,皮肤黝黑的青年大步走进堂来,朝吴景辰拱手行礼,好端端在那站着,就有一股尚武的正气。才听大理卿道:“这人是我大理寺年轻一辈中佼佼者,之前就负责右相遇刺一案。” 就只见那青年朝前一步,朗声道:“下官大理寺丞崔华霍,拜见少卿!” “好大的嗓门!”吴景辰一震,这就抬头仔细观瞧,只一眼就皱起了眉头,轻轻叹了口气。 大理卿擅于观人,见他这样踟躇,也就直言,道:“我知道少卿自有神通,不需别人帮忙;只是太常寺不能干涉刑律,需要与三司合作,才好办案。你若看不上他,我再换别人给你。” 吴景辰缓缓摇头,心道此人龙行虎步,眉眼间正气凛然,的确是个青年才俊,也能做自己的帮手。只是瞧他发际之间,隐隐有一道青黑之气侵袭印堂,竟是死劫将至之相,大好一个青年,已经活不久了。 瞧着这崔华霍不像是短命之人,偏生有短命之相,吴景辰心中起疑,一念衍生卦象,却只见一片混沌虚无,心念中空空如也。如此一来,便叫他愈发疑惑,暗想大衍宗秘传卜法,百试百灵,但不知此人命中死劫,究竟从何而来。 “少卿?少卿!不知你意下如何?”大理卿几声呼喊,总算让吴景辰回神。眼看着不卑不亢,仰脸看向自己的崔华霍,吴景辰干笑一声,道:“嗯……我见此俊杰人物,心意难持,不由失神。此人正合我的心意,就请他与我一道,探明右相遇刺案情。” 大理卿晦涩一笑,轻声道:“能得少卿看重,就是他的福气。只是……我有一言,不得不讲:此人性情刚烈,宁折不弯,少卿千万不可用强,莫要闹大了事端。” 很显然,大理卿误会了吴景辰的意思。吴景辰也无心解释,微微点头,这就瞧着崔华霍又自行礼,随后退出门去。此间高官云集,他一个从六品的寺丞,不能列席。 看着崔华霍昂首离去的背影,吴景辰突然有些明悟,隐约知道这位大理寺丞,也是个不凡之人。 第三章 论宦海沉浮 次日清晨,天蒙蒙亮,常如服侍着吴景辰穿戴整齐,骑跨高头大马,朝着朱雀门内的太常寺走去。 鲜衣怒马,少年意气,十六岁官拜四品的显赫,足够他“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朝看尽长安花”,以冠绝古今之势,睥睨仕途中人。然而吴景辰的脸上,却没有丝毫骄傲欢喜,只淡淡地,透着无奈。 若陈师叔能起死回生,他宁愿不做这太常少卿。 师兄弟两人沿着清明渠一路往北,吴景辰随口点评着长安城的风水布置,也无非是二十五条大街,划分一百零八坊,十三座城门寓意年年闰余,太极宫面南背北象征王气中兴,承天门里存见龙在田之象等等,大多是风水入门手段,常如却听得津津有味,也颇有收获。 如此两人穿过朱雀门,迈入太常寺,自有仆役迎上前来。常如无品无级,不能随师兄上堂面见诸位官员,好在他服侍陈远道多年,与一众仆役相熟,自有去处。仆役们不认识吴景辰,却认识他身上的少卿公服,这就躬身行礼,道:“少卿来了,老爷们恭候已久。” 吴景辰微微点头,吩咐仆役敲响云板,召集寺中官员。少顷,便有三十六声云板震彻宫墙,太常寺上下大小官员云集在大堂之前,凡几十人,与他一一见礼,随即一并走进正堂。 一进正堂,众人便是愣住,就见太常卿不知何时端坐在主座上,面沉似水,朝大伙儿冷冷看来。好事不出门,恶事传千里,昨天紫宸殿中,吴景辰与太常卿的争执,已经传遍太常寺上下。众人都晓得长官不合,这便收了笑容,沉默落座,留吴景辰一人站在殿中,直视太常卿的双眼。 “吴景辰,你很好。区区黄口小儿,仗着花言巧语,以为有天后撑腰,就能坐稳了这太常少卿的位置?但不知你何德何能,又有多大的造化,受得住天恩浩荡,吃下这四品皇粮?” 吴景辰闻言微笑,伸手从腰间扯出象牙笏板,捧在手里,拱手道:“下官拜见寺卿,多劳寺卿挂念。红尘功名利禄,到头来一抷黄土,下官为师叔而来,无意在官场纠缠。” 一见他抽出笏板,所有人都匆忙起身,太常卿更是侧过身子,不给他拜。众人原非怕他,而是怕他手中的御赐之物,更怕他笏板上鲜红夺目,繁复无比的符篆。 皇家赏赐的东西,与寻常珍宝不同,自有天恩加持,不可等闲视之。武后临朝听政二十载,赐下的笏板只有五副,其余四副都被当传家宝供起来,只有吴景辰当真随身携带,也不怕稍有损毁,落一个“大不敬”的罪名。 而他画在笏板上的符篆,更是其师门秘传“大衍朱砂剑”法门,象征大衍宗神威。太常寺众人,大多敬天礼神,养道存真,对大衍宗高人十分敬畏,不敢亵渎,自不愿受朱砂剑一拜。 太常卿脸色变了几变,好容易沉住气缓缓开口,道:“红尘滚滚,波浪茫茫,宦海沉浮,哪是你想来就来,想走就走的?我为官三十五载,任太常卿一十六年,眼见大唐开国一甲子,你大衍宗出了七位少卿。连陈远道在内,前六任少卿皆不得善终;你小小年纪,也要步他们的后尘么?” 吴景辰眼皮一跳,暗道这事儿自己可不知道;来时师父只教他朝中规矩,并不曾提起枉死的六位前辈。一念至此,他便将笏板收回腰间,耳听着众人松了口气,才轻声道:“死生自有定数,寺卿何必危言?若我命犯死劫,也是与人无尤。当务之急,我只想查明陈师叔死因,还他个公道,其余不作他想!” 他收回笏板,其实就是向太常卿示弱,想着退一步海阔天空,不愿意咄咄逼人。然而太常卿却不依不饶,冷笑道:“说得轻巧,却没这么简单。你身为少卿,就该承担太常寺公务,不得偷闲。我现将太医、太卜和太乐三署之权,移交给你。从今日起,你便是三署上官,负责三署事务,一切得失赏罚,皆由你自己承担!” 说完这话,太常卿便气哼哼起身离开,走向后堂耳室。 太医、太卜和太乐三署四令,闻言就一道走上前来,朝着吴景辰拱手作揖,齐声道:“下官拜见少卿!” 吴景辰稍稍一愣,随即露出一丝微笑,看向太常卿的背影,低声道:“这老头,有点意思……” 如此一来,他在太常寺中,便是有了地位,掌握三署实权。太常卿嘴上硬气,始终不敢违逆太宗皇帝的规矩,不能叫他做个空头少卿。医卜之事,吴景辰本身擅长,宫乐虽然复杂,也轮不到他上殿献丑,故而执掌这三署公务,对他来说并不是很难。 在这事上,太常卿并没有为难他,甚至还为他考虑,给下了最适合他的差事。 接下公文官印,吴景辰大步朝主座走去,不顾众人眼光,一屁股就坐定,道:“闲言少叙,不敢耽误诸位公事繁忙。请问各位,我师叔遇难之前,可有异状?” 他这话问出来,在场众人都是打起了精神,不敢懈怠,就听太卜令开口,道:“陈少卿为人谦和,与世无争,此番遭劫,纯属无辜受累。” 陈远道死在相府之中,朝中传得沸沸扬扬,有甚者妄言右相乃是陈远道所杀,各种流言飞得满天都是。如今太卜令这句话,总算叫吴景辰心中一定,想着有了线索,连声道:“太卜令知道什么,直言说来,不必吞吞吐吐!” 太卜令无法,只得道:“是。事关右相,下官不得不谨慎些。半月之前,陈少卿算定右相死劫将至,死期就在三月初三。此事惊动圣人,圣人借出金吾卫保护,又交代我等不许多言……最终右相还是遭劫,连累陈少卿也遇难……” “我师叔精通大眼卜法,把握因缘际会,若然算定右相死劫,就该知道他因何而死,死于何人之手。他可曾与你们说起?尔等不必害怕,更不必隐瞒,大衍宗不容门人惨死,必不会教你们受了牵连!” “少卿恕罪,属下不敢隐瞒。只是陈少卿那几日忧心忡忡,烦恼重重,并未与我等多言。陈少卿乃我等上官,为人谦和,他遇难我等都心痛难安。这几日太卜属上下都在祈求天意,就为了能还陈少卿一个公道。”太卜令小心回话,仔细观察着上官的脸色。 吴景辰遗憾摇头,道:“也算你们有心,对得起同僚情谊。只是推演卜算,若无三才六时相合,或是牵涉自身,心血来潮,很难算出个子丑寅卯。若非如此,万事皆可卜算,还要刑部和大理寺作甚?说到大理寺,崔寺丞正在门外等候,请他进来。” 在外待诏的仆役急匆匆跑去,不多时果然把崔华霍领上了堂来,才听太卜令轻叹一声,道:“少卿的神机妙算,老夫算是见识了!” 崔华霍原本是来找吴景辰商量案情,却不料刚走到太常寺门口,不及通报,就被仆役请了进来,一时间有些发蒙,就听吴景辰开口,道:“崔寺丞稍坐,我正与诸位讨论案情。太卜令,你说陈师叔为右相忧心忡忡,难道他俩之间,有甚交情,能令我师叔登门守护?” 众人闻言一滞,大眼瞪小眼,谁也不敢说话。 好半天,才听后堂传来太常卿的声音,遥遥道:“才上任就责难下属,大衍宗出的好少卿!莫焕之身为外戚,比我更难相处,平时贪敛无度,排挤同僚,欺压下属,朝中人所共知。陈远道虽然狂妄自大,蠢钝无知,也不会傻到与他为伍,更不能主动登门保护。若非陈远道被卷入,单论右相遇刺一事,简直大快人心!” 他这话一说出来,大堂中便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这也只有官拜三品,位同宰相,能与左相分庭抗礼的太常卿,才能肆无忌惮,说出这种话来。连太常卿都看不上他的人品,可见右相的为人何等糟糕。 众人沉默,崔华霍更是如坐针毡。武后临朝时期,李唐的官员做到三品就是顶天,再往上的一品二品,便是国公侯爵,乃是恩宠,原非实职。朝中三省六部长官,都是正三品的官阶;九寺五监之中,却只有太常卿是正三品,其余大理卿、国子祭酒一流,则都是从三品。 相应地,以长官为上限,太常少卿是正四品上,大理少卿却是从五品下,九寺少卿之中,吴景辰的品阶也是最高,无人能出其右。 这便是太常寺号称九寺之首的底气。 长官开了口,太卜令才敢继续道:“不错。那日朝会之后,陈少卿提醒右相小心,却惹得右相大怒,差点举拳殴打,他俩绝无交情。右相树敌太多,遇刺原不稀奇;只是陈少卿……老夫想不通,很是莫名。” “咄咄怪事,的确莫名。陈师叔半月前算定右相将死,也算定了自己的死劫,才会安排一切,待我前来。他已经准备赴死,却没有留下只言片语解释,不合常理,也不合他的脾气……崔寺丞,我师叔的尸身,现在何处?”吴景辰沉思片刻,道。 “就在大理寺中,右相也在。”崔华霍此刻已经明白了局势,才知道大理卿为何允许太常寺插手刑律,才知道为何三品大员遇刺,会由自己一个六品小官负责。 从一开始,大理卿就借着大衍门人遇刺为由,把这烫手山芋抛给了太常寺和大衍宗,抽身事外。细想起来,要是陈远道不被卷入其中,只怕这件案子,根本不会被人重视。毕竟,以右相的为人,想杀他的人多了去了;人海茫茫,难不成先把满朝文武都抓起来,逐一刑讯? 而且,抛开虚无缥缈的预言和宿命不论,皇帝高高在上,为何禁止太仆令说出实情? “先带我去验视,之后再作商量。”吴景辰一句话说出,就起身朝外走去,直叫众人一愣,原不知他这么着急。 第四章 剑斩死生无路 位于城西北的义宁坊大理寺,背阴偏僻的殓房内,右相大人曾经高贵无比,现在不过是一滩腐肉的身躯安静躺着,一派祥和。在他旁边,则是白发苍苍的前任太常少卿,大衍门人陈远道。 活人有身份、地位、穷富、美丑的差别,死人没有。无论生前拥有何等势力、官拜何等品阶、拥有多少金银、长成什么模样,死后都是同样沉默,同样冰冷,同样散发出恶臭的烂肉。 唯一的彰显因果报应的,或许只有陈远道身上整齐干净的朝服,与右相大人一尘不染,一丝不挂,白花花的皮肉,形成的鲜明对比。 “无论右相生前品行如何,大理寺也不该这样亵渎他的遗体,没有必要……陈师叔,你这大眼贼,终于闭嘴了……”吴景辰看着两具尸体,低声道。 “右相被割断了喉咙,心血浸透了全身,不得不除去衣袍,清洗尸身,寻找伤口。许是仵作尚未验完尸体,又或是有所疏漏。无论如何,大理寺总不会亵渎亡者尸身……”崔华霍毫无说服力地辩解道。 话说一半,他就发现吴景辰根本没有在听。只见他凝望着陈远道眉心深邃的伤口,脑浆血浆并流的遗容,眼中泪光闪闪,胸膛起伏不断,想哭哭不下泪,想喊喊不出声,强忍着奋力吸气,身子左右摇晃,眼看着站不稳了。 见此情景,崔华霍心中一震,莫名想起十六年前,父亲辞世的场景,当即快步上前,揽住吴景辰的肩膀,扶着他不至于倒下,千言万语堵在喉头,化作一句“少卿节哀”。 吴景辰再高明,再厉害,也不过是个十六岁的小孩儿,大衍宗高人无数,怎就找不出一个比他强的,来接替这太常少卿之位?瞧他现在的样子,只怕陈远道对他来说,不止是同门师叔这么简单。 吴景辰平复心神,微微点头,伸手把崔华霍的手拨下去,转头看向不着寸缕的右相,仔细观察他颈间的伤口。刚刚表现出的,符合他年龄的那点情感消退,余下的只有仵作般的冷酷和严肃。 右相生前肥胖,走三步就要喘几口大气,养尊处优,浑身上下没有一丝瘦肉,每一寸皮肉都白得发腻。三天时间,说短不短,暮春三月,暖风徐徐,眼下他颈部那道深可见骨的伤口,已经被脂肪和脓血糊成泥淖一般,胶着在一起,令人不忍直视。 崔华霍身为大理寺丞,见过的死人也不算少,可面对这般情景,还是本能觉得恶心,不愿多看。吴景辰却是看得十分仔细,蹲身探头凑近伤口验看,不一会儿竟然探手上前,扯着两边的皮肉将伤口拉开,浑不顾淡黄色的脂水汩汩流出,腐臭顷刻间弥漫了殓房。 “崔寺丞,你来看,右相天鼎穴处有一针眼,入肉三分,封禁血脉,似乎是钢针所刺;其颈间致命伤口,上下起伏,切面却十分平整,不像是寻常兵器所致。现场可有奇形之物遗留?” 崔寺丞这会儿正忙着咽唾沫压住胃里酸水,断不敢开口说话,实在是殓房内尸气浓郁,腐臭充盈,别说张嘴,他连眼睛都快睁不开了。然而上官有问,他又不敢不答,只得连连摇头,表示现场并没有发现凶器。 “既然如此,请你准备清水手巾,待我清理陈师叔遗体,看是何兵器所伤。” 闻听此言,崔华霍如蒙大赦,连忙手脚并用,逃出殓房,深深呼吸几口,这才打来清水,备下手巾。 吴景辰小心翼翼,毕恭毕敬地擦拭陈远道遗体,好半天才将他满脸的污秽擦洗干净。照理来说,三司勘验尚未结束,大理寺的仵作尚未出具结书,他不该破坏尸体上任何一丝痕迹;然而崔华霍并未阻止,只遥遥看着,一是因为恶心说不出话,二也是怜他为师叔尽孝。 凝视着陈远道眉心的伤口,吴景辰的眉头逐渐紧皱起来,似乎在思忖什么。片刻后,他伸手探入盆底,仔细摸索了一会儿,随即摊开手掌,仔细观瞧,咬牙道:“果然是……朱砂剑么?” 崔华霍见他有了发现,顾不得恶心凑上前来,才见他掌中一片暗红,血污中泡着赤红的粉尘,不细看还以为是凝固的血块。 “少卿,有何发现?” 吴景辰摇摇头,低声道:“眼下还不清楚。凶手武功过人,冷静残忍,切断右相的脖颈一气呵成,刺死陈师叔也是一招致命,不似常人。右相无力抵抗,陈师叔可不是待宰的羔羊;期间必有一场恶斗,还得去现场踏勘。” 说着话,两人就朝府衙外走去。吴景辰挥手把路过的仵作喊来,吩咐道:“尽快写结书出来,将两位老爷的尸身发还。人死入土为安,长留大理寺中,只怕不得清净。” 仵作不敢独断,转头看向崔华霍,就见他微微点头,道:“三日已过,就依太常少卿之言,写下结书,发还尸骸。” 此案原本就是崔华霍全权负责,刑部和御史台早就出了结书;两位受害者都是一刀毙命,死因清楚,无甚可验,不过是走个过场,仵作也就领命而去。 走出大理寺,就见常如牵着马迎上前来,急切道:“师兄,怎么样?师父他……” 吴景辰抬手一摆,沉声道:“陈师叔眉心中剑,一击毙命,死因已明。你这就回去,召集众弟子来此,请陈师遗体叔回府,准备丧事。” 常如含泪点头,朝吴景辰深施一礼,知道若非他开口,只怕陈远道的尸体还要耽搁在大理寺几日。吴景辰见他这般,又被勾起伤感,正要再说什么,就听崔华霍一声暴喝,一把拉着他后退,道:“少卿小心!” “叮”一声,数枚蓝幽幽的钢针齐齐钉在地上,随即数十道人影从天而降,个个裹着黑袍,黑纱遮脸,手持兵刃,快步围了上来。 “还有自投罗网的,有趣……”吴景辰不慌不忙,从腰间抽出笏板,两脚站定,抬手一挡,刚好挡住一柄劈头砍下的鬼头大刀,象牙与精钢摩擦出令人牙酸的响声。 这伙人暴起发难,突然出手,目的十分明确,手段也着实高明。其一出手,就有两个人拖住了崔华霍,一顿雨打芭蕉般穷追猛打,逼得他只能挥刀相迎,连句话的说不出来;气息稍稍一乱,就有被乱刃砍死的可能。 而另外十余人,则是安静而默契地朝着吴景辰冲去,先站定了他身边的八荒方位,结成阵势,堵死了他的退路;再由三个武功最高,出手最狠的迎面而上,乱刀砍出。这三个人协调如一,直如一体,宛若三头六臂一般,朝着他猛攻而去。 然而吴景辰眼见这般场景,心中丝毫不乱,不紧不慢地举起象牙笏板,挡开第一刀后就迈步朝后撤去,同时还腾出手扯了一把常如,免得他惊骇之下,遭兵刃加身。 敢在大理寺门口刺杀当朝重臣的,不是无可救药的疯子,就是成竹在胸的高人。这几人显然是后者,一招不中便是抢步追上,看出吴景辰对常如的关心,这就分出一人举刀朝常如的脑壳劈去,另外两人斜刀斩向吴景辰的肋骨,只等他方寸一乱,就把他劈成两截。 吴景辰见状冷笑,不躲不闪,这就凝神运气,含气在胸。下一刻,一股肉眼可见的气流从他的心肺涌上喉头,在嘴里转了两圈,经舌头一弹,爆发而出,就听他吼道:“临——” 吼声暴起,在场所有人如遭雷击,只觉得皮肉一阵颤栗,骨节互相摩擦,周身酥麻不已,手中的大刀凝在半空,动弹不得。 周遭八人见状,举刀齐齐砍来,刀光剑影之间,还有幽幽蓝光,一闪而过。 “兵——”吴景辰并指虚划,再吼道。 此声一起,众皆骇然。不仅是围着他的十二人,就连刚刚放倒了两名刺客,正赶过来的崔华霍都是心中一颤,只觉得周身穴窍齐开,气力飞速流逝;有那修为稍浅的,甚至握不住手中的兵器,呛啷一声弃刀倒地,再难起身。 “大衍朱砂剑!九字护身法!撤!”为首的贼人尖啸一声,众刺客当即作鸟兽散,翻墙越屋,朝四面八方逃去。 与此同时,大理寺府衙内宛如黄河决堤一般,黑压压涌出上百名差役捕头来。捕头们一个个手持笔直横刀,臂缠精钢锁链,尽皆是凶神恶煞,眉目狰狞,叫人看一眼心颤,再一眼脚软,第三眼还没看清,就要遭绳捆索绑,枷锁临身。 一见刺客四散奔逃,捕头们便是叫喊连连,提身追赶,顷刻间不见了踪影。 混乱中,有一名刺客趁乱欺近,翻手摸出短刃在手,打算偷袭吴景辰。就听见常如怒火熊熊,含气暴喝,道:“大胆贼人!敢伤我师兄!” 暴喝自耳边响起,吴景辰浑身一个哆嗦,这就见常如横眉立目,虎步上前,高抬右手,掌心清光隐约,一掌正中刺客脸颊,力道之大,打得那刺客腾空而起,在半空中转了两圈,随即重重落地,挣扎两下,身子一软,这就气绝身亡。 “何苦杀他,妄造杀孽?”吴景辰低叹一声,正要上前,突然觉得天地倒转,眼前直冒金星,不由得瘫坐在地,再也使不上力气。 “贼人先杀吾师,还敢对师兄下手!我要他们血债血偿——师兄!师兄你怎么样?师兄!”常如义愤填膺,突然看见自家师兄瘫倒,连忙跑上前去,却听吴景辰吼道:“别过来!速传太医令!” 只见他的左臂之上,一枚牛毛细针刺穿朝服,在阳光下发出悠悠蓝光。吴景辰只来得及吩咐一句,这就眼前一黑,陷入昏迷之中。 听到动静的大理卿高声嚷着从大理寺冲出,吼道:“好贼人,吃了熊心豹子胆!瞎了你们的狗眼,偏挑天下十道名捕,齐聚大理寺的日子!叫京兆尹来!今天非杀他们个——哎哟!吴少卿!” 第五章 心术,心术! 也不知过了多久,吴景辰悠悠转醒,一睁眼就瞧见崔华霍和一众师弟围在床前,再往后则是太医署和尚药局的诸多医师,把一间不算小的卧房挤得满满当当。 看他缓醒过来,崔华霍便大松了一口气,正要张嘴,就听常如抢着说道:“师兄,你怎么样?弟子保护师兄不力,请师兄责罚!” 摇了摇头,吴景辰还觉得有些头晕,浑身无力,轻声道:“我自己大意,与你何干?全是我见了右相尸身的针眼,以为刺客用的都是钢针,不料还有细针暗器,才着了道。” “少卿既得天恩,便有天眷。多亏天后赐下的朝服乃是蜀锦所制,经纬细密,卸去了暗器力道,针头并未见血。加上少卿福大命大,体魄强健,剧毒不曾攻入心脉。下官已经为少卿解毒,只需静养几日,也就无碍。”太医令推开众人,走上前去,一面把脉,一面说道。 “嗯,我已无事,诸位请回。”吴景辰抽回胳膊,随口说道,语气倒是温和,略带谢意。 太医令本就是他的属下,又知他的脾气如此,自然不会计较,起身便告退离开。 忽喇喇一群人往外走,卧房瞬间就空荡起来,这才听崔华霍开口,道:“今日之事,险之又险,对方在大理寺外行刺,显然志在必得。若非少卿法术通天,后果简直不堪设想。” “法术?你是说我制住刺客的手段?那不是法术,乃是兵家‘六甲秘祝’,又称‘九字护身法’,与武道中的狮子吼类似。此术凝聚精神,以声制敌,临阵之时,颇有奇效,乃是我大衍宗中,流畅颇广的自保手段。嗯……崔寺丞,你要不要学?” 崔华霍一听不是法术,神情就有些失落;不过一听吴景辰有意传授这门手段,便也喜上眉梢,连道:“少卿有心指点,乃是下官的福分!只是……还请少卿先养好身体,下官也先去追查那些刺客的来历。天子脚下,对方如此猖狂,若不震慑一二,有损大理寺威严!” 吴景辰轻轻一笑,摇头道:“我劝你不要白费力气。刺客一道,源自上古,豫让、聂政、荆轲等,都是此道中人,太史公为其作传。此道流传至今,已有千年,不可小觑。千余年来,从未有刺客首领落入官府手中。” “可是——” “崔寺丞,他们这一次动手,未必是要取我性命,否则出动刺杀右相那人,你我今日都难逃死劫。刺客们悍然出手,背后定有人指使,许是示威,许是认罪。右相遇刺,自然有人买凶;单单抓住刺客,不足以向圣人交代——更何况,我们不一定能抓住刺客。”吴景辰揉着眉心,满脸无奈,解释道。 “那依少卿的意思,是要纵容那行凶作恶之人?下官钦佩少卿手段,自知不如少卿聪颖,可这放纵恶徒逍遥法外的事情,下官做不出来!恶徒当街行凶,乃是我大理寺职权所辖,不劳少卿费心,你安心静养就是!” 崔华霍愤然起身,抬脚就走,满怀一腔怒火,朝大理寺去了。 “师兄,崔寺丞似乎误会了你的意思,是否弟子去向他说明缘由?”常如看着崔华霍的背影,小心道。 “哦?他误会了,你就知道?你说我是什么意思?”吴景辰对刚才发生的一切毫不在意,只笑着看向常如。 “弟子以为,师父死于刺客之手,大衍宗前辈必不会袖手旁观。只要师兄查到蛛丝马迹,自有高人出面解决。刺客之道厉害,官府奈何不得;门中师叔师伯,定有法子制服。今日他们刺杀师兄,的确有灭口之意,然而一击不中,错失时机,应该不会再来。师兄只要找到买凶之人,便能向圣人交差;至于惩戒凶手,自有前辈高人。”常如语速缓慢,细细分析到。 吴景辰闻言沉吟,道:“陈师叔慧眼识珠,教了你不少东西……不错,右相遇刺,乃是咎由自取,遭人买凶刺杀;陈师叔遭难,却是耐人寻味,中间疑惑甚多。找到买凶之人,就能无愧天子;至于师叔之仇,自有前辈出面。王法归于庙堂,恩怨归于江湖,最好不过。那凶手能害死师叔,我也奈何不得;以卵击石之事,乃是莽夫所为。” “那崔寺丞……” “不必管他,随他去吧。大理卿深谙明哲保身之道,自不会由着他招惹麻烦……呵,崔华霍……虽然鲁莽,倒也正直。安葬陈师叔后,你找个机会,将九字护身法教他,今后或许有用。去吧。” 常如领命告退,吴景辰躺在床上,轻声道:“明知不可为而为之,这就是……勇气么?师父让我下山,看来还有深意……” 随后几天,大衍府门庭若市,热闹非常,高官云集,络绎不绝。众人来此,一方面是吊唁前任少卿,一方面也是探望余毒未清的吴景辰,闹得他心绪不宁,一刻也不能安歇,反而搞垮了身子,面色一日不如一日。 第五天头上,超度陈远道的法事过半,吴景辰正趁着无人拜访,打算小憩片刻,就听见常如在门外呼喊,道:“师兄,太卜令老爷来了,请师兄出外相迎。” 忍无可忍的吴景辰闻言大怒,道:“太卜令先前来过两次,怎么又来了!太常寺上下没有公事,让他这般清闲么!” 话音未落,就听太卜令的声音从门外响起,道:“少卿所言极是,寺中公务繁忙。只是我今日来,是有要事与少卿相商,还请少卿恕罪,许我入室详谈。” 吴景辰顿时尴尬,这就冷着脸起身开门,才瞧见太卜令笑意盈盈,没有丝毫不快,迈步走进屋来,身后还跟着个少年,不知道是何身份。 “我晓得少卿连日辛苦,身子不爽,原本无意打搅,只盼着少卿早日康复。只是事到临头,还得求少卿帮忙,觍颜上门,还请少卿勿怪。”太卜令一面说着,一面作势要搀扶吴景辰,直叫他眉头一皱,侧身避开。 “你有何事,但说无妨。府衙有太常卿坐镇,难不成还有他断不了的公事,要来问我?” “一切公务,自有寺卿做主。只是我今日来,原非公务,乃是私事,实在无法。”太卜令陪着笑,小心道。 吴景辰闻言轻叹,摇头道:“果然……礼下于人,必有所求。太卜令进门就处处有礼,自然是有麻烦要推给我了。罢了,公务也好,私事也罢,你快些说——丑话在前了,我没说答应你!” 太卜令笑笑,伸手招身后的少年近前,道:“少卿请看。” 吴景辰抬头一看,只见这少年高挑纤瘦,眉目清秀,唇红齿白,生得一副阴柔模样,即便跟花街头牌站拢,也能扑朔迷离,雌雄难辨,可谓“河阳看花过,曾不问潘安”。 联想到那日大理卿对自己的误会,又想起官员间互赠爱妾的陋习,吴景辰心里一慌,强作镇定,冷声道:“看什么?要看命相,你是此道高人;若是有病,便该求太医令。我近日精神欠佳,不想给人看相瞧病。” “启禀少卿:这孩子乃是黔州人士,因着去年天灾,一家十七口死绝,剩他一人,走投无路,来京投靠叔父。他叔父在太卜署任巫师,无品无级,自身难保,便打算将他阉了,送进宫里做事……” 一听这话,吴景辰也心中一震,暗道时势艰难,竟逼得人自宫求活。要说起来,宫里倒的确有这规矩,平民家孩子若有门路,选择净身后,可以入宫谋事,相当于卖身给皇家为奴,总好过冻饿而死。没想到这少年也选择如此,难怪他进门就畏畏缩缩,一副委屈模样。 只是要想进宫,单挨那一刀可不够。虽说宦官自残身躯,五体不全,受人歧视,却也衣食无忧,有机会接触主子贵人,命好的飞黄腾达,享尽荣宠不难,算是另一种出人头地的路子。故而不少人钻头觅缝,抢着入宫,使得这进宫的门路,也不是那么好走。 特别太卜令提起的天灾,他也有所耳闻,知道去年黔州一带,先遭洪水,再逢大旱,随后爆发蝗灾,终年颗粒无收,不少人家破人亡。越是这种时候,甘愿为奴为宦的人就越多,如今宫中人满为患,地主家也没有余粮,故而愈发收紧了进宫的门路,当宦官都不是那么容易。 一念至此,吴景辰长叹一声,道:“如此,我帮你进言试试,给他谋个差事,好歹别让他饿死……” “少卿慈悲心肠,不过下官不打算让他入宫。这孩子皮相阴柔,生性软弱,若再成了废人,只怕一生尽毁。宫中宦官,阴狠歹毒,得了这样的玩物,必定万般折磨,断送他的性命。下官将他救下,却不知如何安排,想起少卿慈悲,这才带他过来。” “你这话说得好笑,我要这小子又有何用?你倒会慷他人之慨,岂不知我这善门难开的道理!你送一个来,他送一个来,三五个月,我这哪还有一丝安宁?别是你与太常卿勾结,送个细作来我身边,妄图败坏我门庭清净!常如,送客!”吴景辰冷笑,下令逐客。 “少卿!少卿请听我说!这原非下官突发奇想,存心给寻来麻烦。实在是陈少卿在时,大开方便之门,救了不少良人,我们都有耳闻。如今这孩子来不好来,去不好去,除却大衍府这清净之所,下官真不知该将他送去哪里!”太卜令连忙解释,神色紧张。 吴景辰面沉似水,还没说话,就听一旁的常如小心开口,道:“师兄,太卜令说得不错,这孩子的确可怜得紧。想我身为贱奴,多亏师父相救,才得侍奉师兄。如今见了他,心中着实不忍……不如……” 吴景辰瞪一眼常如,心骂“吃里扒外的东西”,又看那小孩儿实在可怜,走出大衍府就要踏进内侍省,舍二两肉,得一世羞,何苦来哉?陈师叔要是知道…… 一念至此,他便长叹一声,道:“报上你生辰八字来!” 第六章 巧言令色何故 少年畏畏缩缩,唯唯诺诺,半天说不出一句整话,这才由太卜令代言,道:“属下回禀少卿,据那巫师所说,他乃是麟德元年(664年),二月十六,卯时初刻生人,今年一十六岁。” 吴景辰闻言一怔,狐疑打量太卜令半天,看得老头子浑身发毛,才道:“若非我信得过你,简直以为你俩与我玩笑。甲子、丁卯、辛亥、辛卯,他与我竟是同年同月,同日同时出生!” 说是相信太卜令,其实吴景辰是相信自己,明知自己的生辰八字,除却师门长辈再无外人知晓,自不会有人刻意编造迎合。这事儿说来太巧,其实也不算稀奇,大唐广阔江山,每时每刻都有婴孩降生,遇上八字相同,也不是没有可能。 只是他这么一说,常如和少年都是一愣,太卜令更是面露惊喜,迎合道:“天意如此,天意如此啊!少卿,正是上苍有眼,叫你们有缘相见了!如此一来,下官便放心了!” 吴景辰瞪他一眼,斥道:“巧合罢了,扯上天意作甚?天老爷闲着没事,陪你我玩么?我谅你不敢欺瞒,便将他留在府中。只是陈师叔辞世,我不敢妄言收徒,且叫他做个仆从,你问他可愿意?” “他自然是愿意!能做少卿仆从,是他前世修来的福气哩!二狗子,你还不拜谢少卿!想挨刀么!”太卜令说着,伸手就拉少年,扯得他脚下不稳,扑通一声跪倒在地,顺势给吴景辰磕了三个响头。 “晦气!你我八字相同,跪我作甚,要折煞我么!太卜令,你先前喊他什么?”吴景辰闪身避开,皱眉道。 太卜令得偿所愿,心中欢喜,呵呵笑道:“少卿莫怪,乡民无知,取名甚是粗鄙。这孩子姓高,也没个大名,小名唤作‘二狗’,贱名倒好养活——”说着话,他就瞧吴景辰眉头紧皱,连忙道:“现如今他跟了少卿,如同重获新生,再世为人,少卿若不嫌弃,何不赐他个大名?” 沉吟片刻,吴景辰道:“好,我给你取名作‘尝修’,你喜欢么?” 少年抬起头来,终于露出笑脸,羞涩道:“尝修多谢少卿!” 吴景辰点点头,吩咐道:“人我留下了,你去把那巫师赶走!侄子来投,他有难处不帮,情有可原;万不该将人推进火坑,断送一门血脉!由此事起,命太卜、太医和太乐三署各自纠察,审查各署官员人品,非要将此类阴毒小人,赶出太常寺去!” 太卜令抹着汗领命,暗骂自己自寻麻烦,竟给了吴少卿由头,烧起他新官上任的第一把火。此事一起,牵扯众多,只怕三署之中,要乱上一两个月了。 吴景辰叫来一位师弟,领高尝修去沐浴更衣,与诸位师弟相见;自己正打算送走太卜令,享片刻清净,就听得有人从前院一路叫嚷着冲了进来,口中喊道:“祸事了!祸事了!少卿救命啊!” 不等常如上前阻拦,就见太医令推门闯了进来,正撞在太卜令身上,俩老头齐齐跌倒,太医令却顾不得喊疼,只张嘴就喊:“少卿,祸事了!” 吴景辰叹口气,令常如扶两人起来,才道:“喧哗吵闹,成何体统?是何祸事,你给我细细说来!” 眼见他这般镇定,太医令也被感染,心中稍定,才絮絮叨叨,将事情娓娓道来。 原来近这一段日子,三公主身子一直不太爽快,数日来食欲不振,神思倦怠,总觉得没有力气,即便是见了武后,也一副病恹恹样子,就叫武后着急,吩咐尚食局变着花样儿服侍,以求令三公主开胃舒怀。 照理来说,尚食局专门服侍天子圣人,后宫饮食原不在其职权范围之内。只是武后宠溺三公主,真到了予取予求,无视规矩的程度,只为了让她能看个新鲜,就能冒天下之大不韪领她上朝,晓谕尚食局服侍,便也不算稀奇。 尚食局自有高人,接连几天奉上各种珍馐美食,时鲜菜蔬,花样之多,变化之繁,令人叹为观止,着实出够了力气,穷尽人力所能为。三公主一向慈悲心肠,善解人意,既不愿母后担忧,也不忍宫人劳顿,即便胃口不佳,也强撑着多用几口,情况逐渐好转。 谁知五日之前,三公主的胃口突然急转直下,无论何等珍馐美味,都不能让她举箸一尝,每日里只能勉强进清粥半碗,三五天就熬得形容憔悴。武后爱女心切,真真昼夜不安,宣召尚药局和太医署服侍,命他们让公主重获康宁。 药石无效,昨夜掌灯时刻,久未进食的三公主终于不堪重负,昏死过去,虽已救回,却依旧茶饭不思,精神愈发萎靡,直叫武后震怒,降下谕旨,倘若三公主有甚闪失,就要活剐了尚食局、尚药局和太医署一众人等。 吴景辰听到这里,不由皱起了眉头,问道:“后宫嫔妃帝女,原不是太医署负责;天后爱女心切,倒也情有可原。只是合内宫外臣之力,名医云集,纵不能即刻治愈帝女,也该断出个子丑寅卯来,总会知道病症,一应对症下药,便是有了交代,你又为何惊慌?难道三公主所患之疾,你们都诊不出来?” 说到这儿,他的心里也多少有些担心,暗想那一日多亏三公主出言相助,自己才能插手大理寺之事,尽早将陈师叔迎回府中安葬,算来倒是欠了她一个人情。 就见太医令哭丧着脸,无奈道:“少卿有所不知,三公主根本没病!据尚药奉御的脉案,公主虽气虚脾弱,心血瘀阻,可脉相上毫无异常,不像是有病的样子。依下官看,公主要么是心病外显,要么是……” “是什么?大事临头,你还吞吞吐吐!” 太医令打了个冷颤,压低了嗓音,小心道:“少卿恕罪,恕臣妄言,或许公主她……撞上了什么邪祟,也未可知……” 这话气得吴景辰冷笑起来,斥道:“朗朗乾坤,哪有邪祟,我看是你心里有鬼!莫不是你们医术不精,诊断不明,相互推诿,不敢用药,才以心病、邪祟之说搪塞,妄图欺瞒?” 太医令简直要哭出来,连声道:“下官不敢欺瞒,更不敢推诿哄骗。天后震怒,下官这脑袋都保不住,若能诊出端倪,自当全力一试,绝不敢畏缩犹豫!求少卿救下官一名,救救下官吧!” “呵,你乃太医署令正,行医数十年,医术之高,非是常人能比。你都无法,我又怎么救你?” 太医令急得快要跪下,一把拉住吴景辰的袖口,哀求道:“少卿出身大衍宗,天文地理,医卜星象,无所不知,无所不精,自能救我!大衍高人养道存真,大衍破祟法天下闻名,无论公主生病也好,撞邪也罢,只要少卿出手,自然无往不利!求少卿大发慈悲,救我一救吧!” 吴景辰闻言沉默,想着自己始终是太医署上官,如若三公主有个闪失,自己也难辞其咎。更何况三公主对他有恩,太医令也曾为他解毒,若是此刻袖手旁观,似乎不合道理。只是皇城以里,宫闱之内,古来多事,纠缠纷扰,他实在不愿沾染,不愿自找麻烦。 突然间,一道娇滴滴的声音从他心底响起,柔声道“吴郎君很是恳切”,只叫他心头一动,当即咬牙点头,吩咐道:“好!你这就去求天后降旨,我自请进宫为三公主瞧病!” 太医令闻言一喜,正要千恩万谢,就听见前面正堂又喧闹起来,只瞧大理寺丞崔华霍大步流星,匆匆赶来,口中高喊:“吴少卿,少卿!大事不好!右相府邸之中,闹了鬼了!” 吴景辰暗骂一声“见鬼”,也不知今天是什么日子,竟不能让自己有片刻安宁,这就请崔华霍进来细说,打发太医令去请武后的旨意。 太医令急匆匆走出大衍府,正要往大明宫赶去,就听得身后传来太卜令冷森森的声音,道:“太医令果然高明,三言两语就把少卿推进火坑!我才领少卿之命,纠察三署,清算阴损小人,你便自投罗网,送上门来!” 太医令身子一僵,站定当场,窘迫道:“太卜令何出此言,我竟听不明白。” “好、好、好!少卿不明白,你也不明白,莫非这天下的道理,都叫我一个人明白了?我且问你,三公主何日起食欲不振,何日起不饮不食,这其中又有何事发生,你当真不明白?” 太医令脸色煞白,有心不理,又怕太卜令叫嚷喧哗,只得嗫嚅道:“八日前,公主食欲不振;五日前,帝女不饮不食——太卜令,你我同朝为官,分管各署,你不助一臂之力也罢,为何非要与我为难,和我作对?” 太卜令目光冰冷,道:“吴少卿小小年纪,涉世未深,却有菩萨心肠,慈悲为怀。朝中难得有一个好人,我怎能任你戕害?你不说,我来讲:八日前,少卿入朝,帝女亲见;五日前,他遇刺中毒,于是公主心忧,食不下咽!少卿懵懂,我又如何不知!三公主自是无病,有病也是相思病罢了!你明知公主心思,偏蛊惑少卿入宫,岂不是推他入火海,遭帝后忌惮!” 太医令浑身一震,哑口无言,沉默半晌,才幽幽开口,道:“不愧是太卜令,看得明白!好,你这就转头,面见少卿,陈述厉害,摆明因果,我绝不阻拦。待三公主香消玉殒,天皇天后震怒,活剐太医署乃至太常寺上下众人,才遂了你的心意,护得吴少卿周全!” 一语尽,太医令扬长而去,留下太卜令愣在原地,不知如何是好。 另一边,大衍府书房,崔华霍惊魂未定,手舞足蹈,绘声绘色地讲述着莫焕之府内如何闹鬼,如何骇人,直听得吴景辰头大如斗,心烦意乱。 第七章 甫见病中娇容华 杀死莫右相的刺客心狠手辣,生生切开了他大半管喉咙,放尽浑身热血,血污遍布书房的每一个角落。不仅如此,那刺客似乎有不同寻常的癖好,行凶后后还亵渎了两位死者的尸身,将其摆放为生前活动模样,着实令人发指。 事发当晚,金吾大将军推门而入,一眼瞧见右相浑身浴血坐在书案前办公,便吓得一屁股坐倒在地,大病一场,到如今不曾康复。 如此一来,就有些风言风语传出,说右相乃是遭恶鬼索命杀死,连金吾卫都被阴气冲撞。相府中也是一片人心惶惶,家奴们谁也不敢迈进书房一步,只推说等待三司老爷勘验,不能破坏现场。 就在右相遇害的第二天夜里,有巡夜的家奴看见书房中火光隐约,以为走水,又不敢上前,正要鸣金呼唤众人,却发现火光须臾即逝,就以为自己眼花,没太放在心上,幸而避过一劫。 然而之后几天,陆续又有家奴瞧见火光,就有那胆大的愣小子非不信邪,推门而入,猛然见两团鬼火扑面而来,吓得他惨叫一声就昏死过去,这才将此事闹得沸沸扬扬。 此事惊动府中三品诰命莫老夫人,正好大庄严寺的高僧在府中超度右相,大放焰口,便将其请来作法破祟,安定人心。此举收效甚微,书房中依旧不时有鬼火燃起。今早崔华霍登门踏勘,正巧撞上鬼火扑面,吓得他铁打的汉子也两腿发软,慌忙下朝着大衍府赶来,向吴景辰求助。 吴景辰听他讲述,眉头逐渐蹙起,又瞧他脸色煞白,吓得不轻,便吩咐弟子奉上酸枣茶来,给他凝神,自道:“人血为磷,遇风化火。只是右相房中并无尸骸,照理说不应该……难道……” 几口酸枣茶下肚,崔华霍惊魂未定,连道:“难道是右相枉死,冤魂不散么?” 吴景辰瞪他一眼,道:“怪力乱神!冤魂?莫焕之遇刺,全是咎由自取,哪里冤枉?他要冤枉,陈师叔又当如何?我是在想那鬼火异象,是否出自陈师叔之手,却不知他为何要这般设计……” “陈少卿?这鬼火与陈少卿有关?” “大衍宗仰观天象,俯察地理,穷极金石草木奥妙,钻研世间万物至理。前人以松油浸润牛马骨骸,佐以硝黄,融入鲸脂,可做长明灯油,万载不灭,遇风即燃。陈师叔学识渊博,自然通晓其中道理,造出鬼火异象,着实不足为奇。” 崔华霍听他说得平淡自然,仿佛这一切都那么理所应当,只将这奥妙道理视作等闲,就不由心生敬意,道:“大衍宗神仙手段,原非我等凡俗所能比拟!少卿这般说起,我倒想起来了,右相屋中确有一盏琉璃灯,搬运尸身时不慎打碎,许是那灯油有蹊跷……但不知陈少卿此举,意欲何为?” 吴景辰皱着眉,道:“陈师叔不是轻浮之人,自不会以此戏弄他人。他卜法高明,号称大衍宗第一神算,机数衍生,把握一切因缘际会,算无遗策。他留下这灯油,许是要引起你我注意,看来右相的书房中,还有不少玄机——谁在外面?” 崔华霍反应过人,闻言抢步上前,一把拉开书房大门,就见一名清秀柔弱的男孩站在门口,披着水气未干的黑发,穿着过分宽大的道袍,似乎被吓呆了,一动也不敢动。 “尝修?怎么是你?常如呢?谁让你站这的!”吴景辰拉住崔华霍,缓步上前,两眼直勾勾盯着少年的眼睛,沉声问道。 高尝修嘴唇颤抖,声如蚊呐,道:“我……我来感谢少卿收留,又见书房大门紧闭,不敢打搅,才在……才在门外等候……” 吴景辰看他眼中只有惊惶,又见他缩手缩脚,身子微颤,的确被吓得不轻,才缓和了语气,道:“你初来乍到,还不晓得,府中与乡下不同,自有一套规矩。你这样站在门外,要叫人误会偷听。今后出入往来,记得高声禀报,免得惹祸上身,听了不该听的东西。” 高尝修唯唯诺诺,眼泪在眼眶中打转。说话间就见常如小跑着过来,连道:“师兄恕罪,我找件衣袍的功夫,这小子一眨眼就没了……你这小子,急什么!不是叫你待会儿再来么!” 吴景辰无奈打发两人离去,一回头就见崔华霍盯着自己,眼神暧昧古怪,表情丰富非常,似乎有几千句话含在嘴里,不吐不快,又不敢说,就连忙解释道:“这是太卜令送来的仆役,我瞧他可怜,就留下了,与常如他们一样。” “的确是个可怜的少年,我见犹怜哩!少卿还有要事,我便不打扰了,请少卿保重身体!”崔华霍强忍笑意,出言告辞,弄得吴景辰百口莫辩,只得骂道:“上行下效,蛇鼠一窝,你与大理卿都是这般龌龊!我、我清者自清,不屑与尔等争辩!” 崔华霍嘿嘿笑着,点头道:“少卿不必多虑,我原非迂腐之人。但不知少卿何时得空,与我去右相府中踏勘,也不枉陈少卿辛苦安排。” 吴景辰只觉得身负奇冤,恨不得这就去跳了黄河,又知道这种事越描越黑,多说多错,根本无从解释,只得点头,道:“好,待我了却寺中事务,自然与你前去勘验——嗯?” 话没说完,就见太医令气喘如牛,跌跌撞撞地跑了过来,手中高捧着一卷帛书,喊道:“少卿!天后允了!传你速速进宫!公主等着你呢!” 一听这话,崔华霍便是浑身一震,连忙低头,只作不闻,眼睛却不断偷瞄吴景辰,暗暗佩服他好大的福气。吴景辰见他这样,直气得浑身发抖,劈手夺过太医令手中的帛书,草草看了一眼,就骂道:“你这老头,说什么胡话!天后宣我进宫诊病,叫你说成什么!” 崔华霍连连点头,深谙欲盖弥彰的道理,暗想天家之事,不是自己所能窥测,这就连声告辞,几乎是小跑着离开了大衍府,来时的惊慌和恐惧已经一扫而空,之前的龃龉也尽皆消弭,只留下太医令汗流满面,吴景辰无奈垂手。两人得了武后的手谕,这就启程,朝着大明宫赶去。 穿过丹凤门,越过紫宸殿,太医令捧着武后手诏,一路通行无阻,这就与吴景辰走过三道宫墙,由内侍领着,被禁军盯着,来到太液池畔,站在武后所居的立政殿外,等候宫人通报。 照理来说,李唐的公主都该在凤阳阁中居住,长幼有序,尊卑森严,自有规矩。也是武后疼惜三公主太过,在自己的立政殿中为她单独开辟一院,只愿能日日相见,时时照拂,这才让吴景辰有幸踏足天后寝宫,一睹天家威严。 不多时,就有年轻俊秀的小宦官碎步跑来,尖声道:“奉天后口谕,宣吴少卿、赵医令入宫觐见!两位请随我来。”说着话,小宦官一面偷眼打量吴景辰,一面领着两人朝宫中走去,一路上低低切切,絮絮叨叨,为吴景辰讲述宫中规矩。 吴景辰一路应和,大步向前,只觉得那宦官不男不女,说话阴阳怪气,虽是礼数周全,却处处招人讨厌,暗自庆幸自己决断英明,将高尝修救出火坑,完全没有留意小宦官热切的目光,只嫌他扭扭捏捏,嫌他身上浓郁过头的熏香味,端的恶俗,心中不悦,一眼瞪向太医令。 太医令却是着急上火,五内俱焚,生怕耽误,一路催促,恨不得狂奔起来,就叫那小宦官心中不满,暗骂这糟老头坏自己好事,又狠狠瞪了他几眼。 别院之中,寝殿之内,屏风林立,帷幔高悬。两人随着宦官尖声通报入殿,一进门便是稽首行礼,只听太医令道:“臣太常寺医令杨永元启奏:奉天后手谕,宣太常少卿吴景辰入宫觐见!” 吴景辰跟着行礼,就听见重重帷幕后响起武后的声音,急切道:“吴少卿来了,快些为公主诊脉——我的儿,你可醒了!” 只听太医令喊出吴景辰的名号,屏风后的三公主就悠悠转醒,神思迷糊,气血衰微,却也叫武后大喜之下,不由叫出声来。吴景辰微微一顿,这就领命,迈步上前,正要掀开帷幕,就被宫女拦下,莫名其妙接过三根头发粗细的金丝来。 瞧着手中的金丝,吴景辰当即一愣,开口道:“臣启天后,我、我不会悬丝诊脉……向来医道,讲究望闻问切,医患坦诚。悬丝诊脉,实乃故弄玄虚,为全礼法,不得已而为之。” 这番话说得太医令面无血色,就听身旁的宦官尖声斥道:“放肆!大胆!公主贵体,岂是你这登徒子所能窥觊?悬丝诊脉之术,乃是祖宗规矩——” “宣他进来,不得多言!”天后独断乾坤,不容置疑。 吴景辰看一眼那宦官,甩手抛开金丝,这就低头垂首,顺着宫女的引领穿过重重帷幕,来到一架床榻之前,不敢抬头,轻声道:“臣吴景辰拜见天后、公主!” 武后爱女心切,顾不得诸多俗礼,只坐在公主榻前,轻声道:“进前来,为公主诊脉!大衍宗有妙手回春之术,才许你破例近前诊断。今日公主平安无事还好,若有差池,你难辞其咎!” 吴景辰低声称是,当即跪坐在榻前,目不斜视,伸出二指,自有宫女上前托起公主玉手,遮上丝巾,牵着他的手搭在公主腕上。 三公主恍惚中只觉得脉门一热,这就被两根修长的手指按住,一瞬间心血涌起,面色绯红,头晕目眩,几欲昏死过去,宛若身处梦中,却舍不得这片刻亲近,强撑精神,扭头朝他看来。 “这!怎么会……公主心火上涌,脉象大乱,速取天王补心丹来,迟则有变!快!”吴景辰为公主搭脉,只觉得她脉搏急促,势头胸闷,全不似卧床不起,倒像是回光返照,一时大惊,疾呼出口。 急切间,吴景辰猛然抬头,只一眼,就瞧见了三公主真容。只见她眼含春水,眉似青山,薄唇紧闭,皓齿深藏,恰似西施捧心,凄凄朝自己看来。一瞬间,他不由得两颊发烫,心悸难安,急忙低头,却觉得血脉贲张,头晕目眩,难以自持,只愿求一丸天王补心丹救命。 第八章 才闻宦海催白发 吴景辰一句话,别院中沸反盈天。谁都知道他乃是大衍宗嫡传,当朝太常少卿,就真不敢怠慢。只见宫娥采女乱作一片,宦官宦官奔走疾呼,鸡飞狗跳,顷刻间就有人取来丹药淡茶,不顾三七二十一给公主灌入腹中,眼瞧她喘息逐渐平缓,这才稍稍放下心来。 吴景辰抹一把冷汗,暗叫侥幸,手摸着三公主脉相逐渐平稳,这才转向武后,垂首道:“启禀天后,公主已然无碍。臣揣摩公主思虑过重,心火上涌,有伤脾胃,故而食不知味,日渐消减。眼下臣且开一副养心健脾的方子,请公主用了,以观后效。” 武后是滚滚红尘中摸爬滚打出来的,服侍了两任皇帝,几番沉浮,才登临如今圣位。郎情妾意、儿女情长,在她眼中就像小孩过家家一般,一眼就能看穿。先前瞧三公主症状,她心里就有怀疑;眼下见吴景辰入宫,三公主骤然好转,她就有了计较,点头道:“好。你先照方抓药,我要见儿郎平安。” 吴景辰应声称是,这就写下药方,亲自指点宫人煎药。 三公主见他为了自己,尽心尽责,顿觉欢喜,病就去了七分,精神为之一振;再喝下由他亲手写就,仔细拿捏的汤药,便觉得通体舒泰,心中舒畅,胃口顿开,不多时就坐起身来,就着小菜,用了一碗乳粥。 吴景辰与太医令坐在偏殿之中等候,耳听着寝殿中响起传膳呼喊,这才送了口气,听太医令道:“少卿果然妙手回春,一副药下去立竿见影!内宫外朝一众医者,都被少卿比下去了!” 吴景辰耳听奉承言语,低声道:“这才是咄咄怪事,你给我从实招来:心脾同治之理,赤脚游医都懂,以你太医令的本事,万不能断错了脉象才是。难不成你们有意欺瞒,存心加害么?” 太医令听他说得厉害,不由得两鬓冷汗涔涔,连忙道:“少卿误会老朽,老朽不敢欺瞒!实乃少卿亲见,内宫有悬丝诊脉的规矩;公主脉搏无力,原本就难把握,再经金丝一转,纵是华佗再世,也断不出所以然。帝女何等尊贵,吾等不敢妄加揣摩,故而谨慎些,不曾下猛药。” 话虽这样说,太医令心里却有另一番考量。明眼人都看得出三公主的心病源头,只是慑于武后威严不敢明说,毕竟帝女怀春这种事情,传出去有损天家名声。自己为了保全性命,冒险请动吴景辰前来,只为一解公主相思之苦,用什么药原是无所谓的。 只是此举虽是对症下药,却瞒不过武后蕙质兰心。她装糊涂含混过去还好,要是非较真就大事不妙,可恨吴景辰这小子太不开窍,不解风月,到这会儿还在纠结医术道理,浑不知他自己才是救命的良药,解忧的妙方。 一念至此,太医令也想试探吴景辰的心意,就小心道:“少卿恕老朽轻薄,但不知少卿进前诊脉,可曾一睹公主芳容?人都说三公主天姿国色,倾国倾城,只可惜老朽无缘一睹天颜。” 这话的确轻薄,但轻薄里有着一种隐秘的禁忌和共鸣,就令吴景辰大窘,两颊到耳根发烫,含糊道:“你胡说什么!我、我一心诊脉,不曾瞧见什么!公主何等身份,哪是你我所能亵渎?” 太医令暗暗点头,想着这小子倒也不是顽石铸就,始终还是十六七的少年,说懂不懂,不懂也懂,便松了口气,不作他想,闭目养神,只盼着武后圣裁决断,妥善处置此事。 不多时,就有小宦官走上前来,宣道:“天后赏杨医令蜀锦十匹,召吴少卿觐见!” 太医令高声谢赏,朝吴景辰使了个眼色就快步离开,不敢多在后宫内院滞留。武后赏他十匹蜀锦,乃是份外开恩,言下之意,便是叫他闭嘴,他自然心领神会,信受奉行。 吴景辰则是随宦官来到正殿,见武后端坐在珠帘帷幕之后,当即施礼,就听武后道:“我始终没有看错,你的确有些本事。抬起头来。” 吴景辰连道不敢,再三推辞,这才微微抬头,目不斜视,直面珠帘后的凌厉眼光。武后打量他挺拔俊美,眼眸中一派澄澈干净,暗暗点头,道:“人都说天家荣华富贵,却不知这宫墙之内,藏了多少冷清。我儿生来体弱,却又心思敏捷,被困深宫之中,难免寂寞郁结。” 这话说得暧昧不明,吴景辰一时不敢答话,只觉得后心汗湿,顿生不祥之感,又听她道:“大衍宗养道存真,心无杂念,我信不过别人,却信得过你。今后这立政殿随你出入,自不会流出风言风语。” 浑身一个激灵,吴景辰吓得连呼不敢,武后却不理他,只问道:“先前狂徒在大理寺外行凶,我已着大理卿严加追查。莫焕之一案,可有头绪?” “启禀天后,已然有些进展。只是个中疑点颇多,迷雾重重,臣尚未踏勘现场,不敢妄言。” “好。我乃女子之身,无奈临朝听政,代行陛下之权,行事不甚方便。右相乃昭仪之兄,昭仪天恩正浓,我为避嫌,不好过问许多。你秉公执法,自有分寸,不必顾虑。” 吴景辰称是,当即告辞,由宫人领着离开。 瞧着吴景辰离开的背影,武后收敛了唇边的笑意,转向服侍在一旁的老宫女,道:“尔等服侍公主,理当谨慎尊重,万不该说些莺莺燕燕,柳绿花红之事给她听,叫她胡思乱想!你去,罚她们半年俸禄,以儆效尤!” 那老宫女伺候了武后二十年,说话很有些份量,听她动了真火,也就小心劝道:“天后息怒,奴婢又能有多少见识?叫她们生两条舌头,也动摇不得公主的心意哩!吴少卿一表人才,人见人爱,老奴我不知羞,也愿多瞧他两眼。公主正值芳华,见美心喜,也是人之常情。” 武后轻叹一声,道:“吴景辰出身大衍门墙,官拜四品,人品相貌,具属一流,招做驸马,绰绰有余。我儿下嫁于他,倒也不会吃亏。只是当日紫宸殿中,他射覆卜辞不吉,我只怕……” “天后恕老奴多嘴,老奴是眼瞧着公主长起来的。公主仁孝,断不会忤逆天后心意,只是要转回她的心思,怕也万万不能。再者……天后恕罪,老奴该死,吐蕃那边,和亲之心不死呢……” 这句话说到了武后的心坎上,直叫她心中一颤,就想起前些年,吐蕃有意与李唐和亲,点名要娶走二公主太平公主,全仗着太平公主八岁就出家修行,才能回绝。眼下三公主初初长成,吐蕃若再遣人来求取,怕是就有些为难,倒不如真选个如意郎君,尽早将她下嫁才好…… 知道三公主所思所愿之后,武后的确动了拉拢吴景辰的心思,所谓立政殿随他出入,就是叫他多来讨公主欢心,让公主高兴。只是吴景辰那一日殿上所言,真真不吉,武后果决英明,却是笃信天命,心里始终有些顾虑;现下听老宫女一说,倒也觉得有理,这就有了打算。 “你素日伺候公主,多听听她的心意。今日之事,若有一字流出,尔等众人,都难逃干系!” 一众宫女宦官齐声称是,老宫女施礼退去。此事原本不必额外吩咐,宫中人多嘴杂,众人却都有分寸,晓得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凡是不懂规矩的,早早填了枯井,立政殿中宫人,个个晓得厉害。 走出丹凤门的吴景辰懵懵懂懂,全然不知他的未来,被一名老宫女三言两语注定,才是天机好算,命数难逃,纵是大衍宗高人,也敌不过一个命中注定。 此刻他正为今日的遭遇烦心,暗悔不该被太医令说动,搅进皇家内院的事情。武后那一番话说得体恤,话里话外却透着对右相和昭仪的不满,似乎在暗示他借题发挥,将昭仪也牵涉案中,一石二鸟,彻底拔除莫家的势力。 女人多的地方阴气重,阴气重的地方就有鬼。后宫佳丽三千,天子只得一心,醋海翻波,明争暗斗;前朝后宫纠缠,原是一笔烂账,剪不断,理还乱,置身事外,才是明智之选。 正想着,就听见一道阴阳怪气的声音从身后响起,道:“恭喜少卿,贺喜少卿!” 一回头,就瞧见太常卿长身直立,目光炯炯,像是要把他里里外外都看透一般,就叫吴景辰心生厌烦,随口道:“太常卿来了,我没瞧见你。” 太常卿冷笑着走上前来,道:“少卿春风得意,挺胸抬头,自然瞧不见我。所谓目中无人,也是一种本事。来不及贺你大难不死,后福已至,才脱死劫,这就得了圣眷!” 吴景辰闻言站定,叹道:“太常卿身为长官,何必揶揄属下?我无意与你争执,不知你有何吩咐?” “呵,吩咐你的事情,没有;吩咐我的事情,倒有一件。宫中莫昭仪宣我过去,吩咐我对你多多照拂,就不知你哪来的福气,能得昭仪如此挂怀?” 闻听此言,吴景辰心中一动,暗道莫昭仪好大的本事,能以嫔妃身份,宣召前朝三品大员,着实厉害。想来她留意自己,无非是为右相遇刺一事,武后要算计她,她也有了防备。 他对此毫不在意,既不愿卷入后宫之争,也不怕太常卿对他特别“照拂”,便道:“多谢昭仪美意,吴某承受不起。我病中初愈,寺卿若无他事,我便要回府休息了。” 太常卿向前一步,恰好挡住他的去路,道:“慢。我让你走了么?” 第九章 裹素执泪隐心愁 吴景辰这下是真恼了,本来今天诸事繁杂,他就心烦,太常卿还要来再插一脚,就叫他忍无可忍,怒道:“你不让我走,我就走不得么?” 太常卿没料到他这么大的反应,暗笑他始终年轻,城府尚浅,血勇过剩,隐忍不足,便正色道:“太卜令说,你命他遣退一位巫师。须知寺中众人,食皇粮,报皇恩,受吏部辖制。即使你掌管太卜署,也不能随随便便,张嘴将下属驱逐。” 吴景辰一想高尝修可怜模样,再想宦官那可悲下场,愈发恼怒,道:“那那巫师心存歹毒,要将侄子送入宫中。吏部也好,尚书省也罢,我自会递去文书,夺他职权,不必寺卿费心!” 倒吸一口冷气,太常卿后退半步,道:“哈,瞧瞧你,成何体统?独断专权,咆哮上司,还有理了?你属下人员去留,随你定夺,就是裁撤太卜令,也不过一念之间。只是官员任免,非同小可,总该与我知会一声,才算是有理有据。我不管你十六还是六十,要做少卿,就得稳重!呵,我高看你了!” 说完话,太常卿拂袖而去,留下吴景辰站在原地,反思自我,顿觉今日琐事太多,乱花迷人,自己失了镇定,行事多有偏颇,这就心生悔意,却也无可奈何。 他乃是大衍宗前辈一手调教培养,上承天命,下知地理,中晓人和,原不是鲁莽之辈。实在是今日事杂,消磨心力,才令他烦躁不安,做出这等蠢事。事到临头后悔迟,好在太常卿没有继续纠缠,就叫他叹了口气,缓步朝大衍府走去。 出乎意料的是,大衍府这会儿却是热闹非常。常如给高尝修找了套合适的衣袍,又按照弟子礼数叫他披麻戴孝,命他在陈远道灵前跪拜哭祭,惹得一众上门祭奠的宾客备受感染,纷纷洒泪如雨,一个个哭拜难以自持,悲痛不已。 高尝修原本清秀,身着重孝就愈发凄美,哭起来悲悲切切,动人心脾,引人入胜。俗话说“要想俏,一身孝”,素孝配上他本就雌雄莫辨的容貌,便叫一众不明就里的祭拜者心生悲悯,直以为是陈远道留下的未亡人哭拜,一时间悲从中来,怜他也好,哭陈远道也罢,总之是泣不成声,撒泪当场。 吴景辰不晓得红颜祸水竟有这般威力,一进门就被吓得够呛,急慌忙上前搀扶各位老爷。然而众人见他殷切,竟是愈发悲戚,直如一滩烂泥,哀嚎着不肯起身,都想起陈少卿在世之时,为大家排忧解难,禳灾求福的好处,真真哀切不堪。 眼瞧着灵堂中百官哭号,吴景辰感动之余,也多有思考,只想着陈师叔一生与人为善,结下诸多善缘,自己也应该向他学习,便也嚎啕,跪地哭喊一通。好容易被师弟们搀回后院,他才知晓此间因果,一时无言,哭笑不得,急忙令常如撤回高尝修,送走诸位哭拜的老爷。 可叹陈远道生前低调无闻,死后竟能得百官哭灵吊唁,其荣耀不下于任何一位帝王,以凡俗之身得了大德圣人的礼法,可谓是死得其所,死而无憾。 抹干眼泪,吴景辰接过常如递来的茶水,轻啜一口,润了嗓子,才对手足无措、不明就里的高尝修道:“想不到你阴差阳错,无意间为陈师叔尽孝。他老人家一生为国舍家,无儿无女,我还怕缺人哭拜,灵前冷清,叫他走得凄凉。” 高尝修受他大恩,铭感在心,连忙道:“少卿莫要伤怀,这是我分内之事。陈少卿慈悲为怀,广开善门,才有善报。” 吴景辰听他言辞恳切,朴实中自有至理,一时欣慰,连声道:“好!善有善报,正是这个道理!可怜我师叔一生行善,到头来落得个横死相府;我与他情同父子,誓不叫他枉死,自要讨个公道!” 他这话憋在心里许久,到现在才有机会说出,直听得大衍府一众弟子感慨激昂,齐声道:“愿为少卿肝脑涂地,以报师恩!” 直到此时,大衍府才真正接纳了吴景辰的到来。府中上下一心,凝为一体,形成铁板一块,与他戮力同心,奉他为主,生死与共。每一位大衍宗出身的少卿,都要迈过这一关,继朝廷认可,太常寺接纳之后,成为宗门在世俗中的真正代言人,代表大衍宗行事。 吴景辰耳听众人呼喊,心中一片热忱,热泪涌入眼眶,好容易没哭出声来,这就吩咐道:“请诸位各司其职,送陈师叔最后一程。我自不负诸位,定要还师叔公道!” 众人轰然允诺,纷纷散去,只留常如恭敬恳切,道:“师兄心意,我等尽皆知晓。但请师兄保重,万事从长计较!” 吴景辰微微点头,正要说话,就觉得天旋地转,才晓得余毒未清,身子撑到了极限。眼看他要摔倒,就见高尝修抢步上前,一把将他扶住,轻声道:“我服侍少卿回房……” 当下,高尝修搀着他回转卧房,一勺勺服侍他用了养心凝神的汤药,为他盖上锦被,才听他奇道:“你倒细心,我还以为你不懂规矩。” 高尝修腼腆一笑,柔声道:“我幼弟生来体弱,痼疾缠身,离不开人照顾,都习惯了。少卿安寝就是……”说话间,就见他他垂头抹泪,吴景辰这才想起他全家遭劫,幼弟自不能幸免,当即心生怜悯,有心劝慰,却一时药劲上头,不由昏沉沉睡了过去。 见他入眠,高尝修体贴拉起锦被,好生给他掖紧,低声自语道:“好弟弟,乖乖睡,睡醒就好啦……哥陪着,守着你,你啥都不怕……” 一语未尽,就见他哽咽难言,泪流满面,探手轻抚吴景辰面庞,目光迷离,神情飘忽,只剩下无边缱绻,难以言说。 这一觉睡得深沉,吴景辰直到次日天明才醒。一睁眼,就瞧见高尝修趴在自己榻前,看样子竟是守了一夜,顿觉感慨,当即扶他上床,给他盖好被褥,才听屋外常如喊道:“师兄,崔寺丞到了,在前厅等候!” 吴景辰应了一声,眼瞧高尝修睡得正沉,心中长叹,暗想自己要是有这样一位兄长,此生便是无憾,管他高官厚禄,也比不过兄弟情长。心想着,他这就穿戴整齐,推门朝正厅走去。 一见崔华霍,吴景辰便吓了一跳,才瞧他两眼赤红,血丝弥补,满脸憔悴模样,看起来就像一宿没睡,便问道:“崔寺丞,怎地这般憔悴?还在为鬼火之事费心么?” 崔华霍长叹一声,将手中浓茶一饮而尽,道:“别提了!昨日戌时前后,京兆尹在城外拿住几名刺客,押来大理寺中。寺卿率我等连夜审问,熬了六个时辰,笞杖打断了一捆,也没问出个所以然来。寺卿命我前来,请少卿一同审问刺客。” 吴景辰闻言扶额苦笑,暗道天后的威严果然不容冒犯,才说完敦促大理卿缉凶,京兆尹当天就拿住了几名刺客,看来为了保住官帽和脑袋,两位大人拿出了通天的本事来。只是拿住刺客容易,撬开他们的嘴要比登天还难,别说是笞杖夹棍,就是一寸寸活剐了他们,只怕也不能让其开口。 “多谢大理卿好意,我还是眼不见为净的好。那刺客是没嘴的葫芦,寻常官刑奈何不得他们。嗯,你现在折回大理寺去,他们应该已经死了……” 崔华霍闻言一惊,道:“怎么会?大理寺严刑峻法,却从未将犯人拷打致死,差人们很有分寸,自能叫贼人客求生不得,求死不能!他们不开口,没那么容易死!” 这话听得众人都是一凛,才晓得官法如炉的厉害,却听吴景辰叹道:“千面娘子神通广大,麾下高手连右相都能刺杀。她的人落在官府手里,断不会受你们无穷刑讯,六个时辰,足够安排那几个刺客的后事。” 说话间,就有一名差人急忙忙闯进府来,奔向崔华霍低声耳语几句,只听得他脸色煞白,冷汗直冒,颤声道:“少卿料事如神,几名刺客尽皆中毒身亡!” 吴景辰叹口气,吩咐那位差人下去用茶,才道:“寺丞久在朝中,不知江湖之事,还不晓得千面娘子的厉害。罢了,大理卿好歹拿住了刺客,也能向天后交差,原不指望他问出什么。你既然来了,我便与你往相府一行,及早勘验现场,免得夜长梦多。” 崔华霍无奈点头,常如这就要去备马,却听吴景辰道:“马就不必了,我们走着去吧。你就在府中主持大局,我与崔寺丞同往即可。” 常如牵挂吴景辰安危,又必需主持师父丧事,无奈之下,只得点头称是。 两人当即迈步出府,一路朝着相府走去,也不用崔华霍多做指点,吴景辰自然知道相府方位,原是右相大丧,城中设有多处路祭,花钱找些泼皮无赖,日夜嚎哭,以显右相深得民心。顺着这些路祭,一路朝东,就来到占了半条街的立政坊相府。 “看来莫右相遇难,莫家依旧繁盛。家中出个昭仪,果然与众不同。”吴景辰一路走来,感慨良多,也不避讳,直言开口,听得崔华霍面无人色,连连劝阻,生怕这话被旁人听去,招来不必要的麻烦。 他可不知道,吴景辰不找麻烦,麻烦早已经找上了门,昭仪已将他视作大敌,也不多这口无遮拦的一句。 第十章 扶矮榻 崔华霍为案子来过几次,与相府的管家相熟,门子通报之后,就有几名家奴涌上前来,领两人绕过灵堂,朝书房走去,才叫崔华霍奇道:“前两次来,都只有一人相陪,今日为何有这么多人?” 闻言就有一名家奴赔笑,道:“崔老爷一个人来,自然无妨,吴老爷却是贵人,我等不敢怠慢。老夫人吩咐了,老爷蒙冤遇害,辛苦少卿奔走,命小的好生服侍,助少卿一臂之力!” 吴景辰轻笑一声,道:“好,多谢老夫人美意。我自当不负厚望,定要将此事查个水落石出,还右相一个公道!” 那家奴一滞,谄笑僵在脸上,一时接不上话。莫右相为官如何,相府上下都心知肚明,晓得自家老爷生前树敌太多,死后也留下不少把柄,不怕没人帮着伸冤,就怕吴景辰一查到底。事实上,莫右相并不想要什么公道,老夫人和昭仪也不想要什么公道,他们只想要右相安安静静躺着,风风光光出殡,别给活人找麻烦罢了。 然而那书房里不只死了右相一人,吴景辰还要为师叔讨个公道。他得了天后的旨意,奉旨踏勘现场,相府不敢阻拦,只能多派几个人盯住,万一真被他查出蛛丝马迹,也好尽早防备,免得造人算计。 绕过九曲回廊,穿过山水庭院,崔华霍指着小竹林中一间雅室,道:“少卿,就是那里。你们几个,头前带路!” 家奴们你推我,我攮你,谁也不敢上前去推开书房大门,尽皆被那飘忽鬼火吓破了胆,生怕一开门就被阴火缠上。吴景辰瞧他们这般,心中便有了计较,暗道:“原来陈师叔布下迷阵,不单是为引我前来,更是拦着他们进去!若非如此,只怕这书房早被搬空了!” 心里想着,他自顾迈步上前,不顾崔华霍阻拦,一把就推开书房大门,眼瞧着凭空生出火光隐约,这就有两团蓝幽幽的鬼火朝他扑来。吴景辰冷笑一声,扬手拂袖,带起清风。那两团鬼火就被气流带偏,与他擦身而过,冲着相府家奴扑去,吓得他们惊叫不止,乱成一团。 “崔寺丞,进来罢,这火不伤人。心里没鬼,自不会见鬼,我倒要瞧瞧,这屋里藏了什么鬼!” 崔华霍见他从容,心中便镇定许多,又瞧那阴火飘忽,追着家奴们打转,也不曾烧伤他们,便点了点头,迈步进屋,道:“少卿一身正气,自然万邪不侵;下官乃是莽夫,神鬼也怕恶人,哈!” 玩笑话说出口,崔华霍却笑不出来,才见那屋中凌乱不堪,书案卷宗四散遍地都是,四周墙上地上都是血污,有几处还沾着已经干枯的烂肉,血腥味隔了多日不散,直往鼻腔中涌来。这场景他之前已经见过,时隔多日,再见依旧骇人,更多了一丝丝蓝火绕着人打转,就叫他宛如置身九幽地狱一般。 吴景辰皱眉环顾四周,叹道:“原来如此,我说他们怎不一把火烧了书房!始终来迟一步!崔寺丞,你说的琉璃盏何在?” 崔华霍小心上前,尽量不碰到任何东西,引着吴景辰看向书案一旁,道:“少卿请看,就在此处。当夜金吾卫搜查刺客,搬走尸身,无意间打碎了灯盏。” 吴景辰蹲身看去,果见一尊莲花模样的灯座倾倒,周遭散落着晶莹剔透的琉璃碎片,这一片地上的血渍比别处浓重许多,被灯油浸透,渗入地板,暗红如手掌形状。 “搜查刺客也好,搬运尸体也罢,打碎灯盏情有可原,也不至于将屋子翻成这样,没有必要……怕是有人趁乱拿走了要紧的东西……嗯?崔寺丞,你来看!” 吴景辰小心翻动着琉璃碎片,眼神一凝就将其中一片捻起,举到崔华霍眼前,叫他看得清楚。崔华霍一看便倒吸一口冷气,才见那碎片上一个针尖大小孔洞,不像是本身所有,倒是与右相颈间的针孔有几分相似。 他入大理寺多年,经手的案子不计其数,经验丰富,更有敏锐的直觉,念头还没有成型,就脱口道:“好高明的武功,好厉害的暗器!” 吴景辰看他一眼,面带赞许,轻声道:“不错,此乃高明武功——不对,要是他打灭了灯火,金吾卫片刻就能发现异状。片刻光景,足够他杀死右相,却不足以对付陈师叔……” 崔华霍此刻也回过味儿来,疑惑道:“照金吾将军所说,他进门时,这琉璃盏灯火未灭,尚能看清右相端坐案前;陈少卿在那个角落,正襟危坐,不见打斗痕迹。” “灯火未灭……不见打斗痕迹……不可能,难道陈师叔束手赴死?” 崔华霍想起那日大理寺外,吴景辰气吞山河,以六甲秘祝震慑一众贼人的场景,不由点头,道:“陈少卿若施展神功,势必会惊动屋外守卫;若是他先遇难身死,右相也该大声呼救……吴少卿,恕我冒昧,敢问陈少卿武功如何?” “大衍宗武功,非是常人所能理解。我不是陈师叔对手!” 崔华霍听得冷汗涔涔,暗想吴景辰当日以一敌十,尚能游刃有余,全身而退;陈远道比他更胜,是要有多厉害的武功,才能一击得手,取他性命? 摇摇头,吴景辰站起身来,道:“先不说这些,崔寺丞,仔细搜寻可疑之物!” 崔华霍领命称是,一面翻捡整理地上散落的杂物,一面担心道:“少卿之前说有人来过,拿走了要紧的东西,会不会……” “我要找的东西,一定还在屋内!陈师叔把握因缘际会,苦心安排,布下迷阵,就不会有疏漏!”吴景辰言之凿凿,将血污书卷逐一翻开,细细查验,却都是些古籍抄本,经史子集之类,毫无特殊。 崔华霍不懂占卜预言,心中多少有些怀疑,然而眼见吴景辰找得细心,他也就不说什么,拿出看家本事,仔细搜索起来。 “两位老爷辛苦,刁奴多有怠慢!”一道低沉的声音从门外传来,两人回头一看,一群家奴将书房大门堵住,领头一个中年人衣着讲究,身材矮胖,表情十分恭敬。 崔华霍一见此人,连忙起身,道:“大管家来了。烦请禀报老夫人一声,奉天后谕旨,大理寺要查封此间书卷文案!” 大管家眼睛一眯,恭敬道:“回崔寺丞,此间一切,任你翻捡,要想带走,却是万万不能。我家老爷两袖清风,生前最喜爱的,无非是些书卷,请崔寺丞行个方便,给老夫人留个念想吧!” 崔华霍一怔,就知此事难为。他瞧吴景辰抱着书卷翻阅,一时半会儿瞧不出端倪,便打算将其全部带走,留待日后详查。奈何大管家不松口,他也不好撕破脸皮,始终右相遇害,莫家乃是苦主,他无权查抄相府之物。 先前这书房被陈远道以鬼火拦住,相府之人不敢踏足此间;眼下吴景辰破了迷阵,他们就再没了顾忌。只要两人一走,家奴就能把这书房搬空,美其名曰留个念想,其实一把火给烧了,纵有什么线索,也都要化为灰烬。 两人说着话,就见吴景辰走过来,道:“书卷可以留下,这盏灯却是证物。你着人仔细来找,将散碎琉璃收拢,不许漏了一片。若有缺漏,唯你是问!” 家奴对崔华霍不甚在意,对吴景辰就不敢放肆,才见大管家接过灯座,里外瞧了几番,确定只是普通灯盏,这才吩咐下人收拢碎片,小心包好,交给崔华霍拿住。 崔华霍拿着灯犯愣,不知吴景辰要着玩意儿作甚,正想再说两句,就听他道:“崔寺丞,我们走罢。” 大管家闻言上前,谄笑道:“少卿不必着急,大可细细勘验。你领奉圣人旨意,不可大意!” 吴景辰冷笑一声,道:“我倒想找一两本黑账,寻几箱金银珠宝出来。奈何来迟一步,这书房里少了些东西,验无可验,甘拜下风。倒是那几卷至圣名言极好,有益凝心养气,大管家又舍不得相赠,也就罢了,不多打搅!” 大管家哑口无言,心里也有些发虚,只在脸上强撑着不显。右相遇刺当天,金吾卫搬走尸体以后,老夫人就下令取走了某些东西,存在别处。这原本不合规矩,但金吾卫早得了皇帝喻示,假装不知,琉璃盏也是那时打破。 照理来说,这书房中已经不存在有损右相清誉的东西,故而大管家才让吴景辰随意勘验,看他这般气恼,就知他确无所获。只是他顶着太常少卿的名号,又是陈远道师侄,保不齐能掐会算,未卜先知,就不知他究竟晓得了什么。 吴景辰可不管他如何生疑,这就与崔华霍一道离开相府,走出老远,才压抑不住,大笑起来。大街上人来人往,路旁还有哭祭右相的流氓,就他活像个疯子一样,开怀大笑,难以自持,直叫崔华霍大惊失色,连声道:“少卿!少卿你怎么了?” 第十一章 妙手藏锋瞒不住 吴景辰在街头狂笑,崔华霍直看得心慌,好半天没能把他劝住,只瞧他晓得弯腰捂肚,眼角泪花溢出,只笑得喘不上气来,才扶着崔华霍的肩膀停住,一时间说不出话来。 崔华霍见他这样,着实担心得紧,连问他是不是造人暗算,被人用飞针戳了笑穴。吴景辰瞪他一眼,道:“你少听些闲书。人身上十四条经脉,三百六十个穴位,个个有名,并无笑穴。” 与他相识数日,崔华霍从未见他开朗。平时他不是冷冰冰拒人千里之外,就是瞪眼珠彰显官威,极少见他展露笑颜;就是笑了,也是嘲笑冷笑,断没有发自内心的欢笑。便是他自下山以来,既要面对师叔遇难的现实,又要应付朝中文武百官,不得不稳重端庄,才不会叫人看轻。 眼见他一改常态,举止放荡,自然令人生疑,才听崔华霍问道:“但不知少卿为何开怀?难道这琉璃盏真有玄机?” 吴景辰环顾四周,道:“机关算尽太聪明,聪明反被聪明误。回府再说。” 不顾他一头雾水,吴景辰这就拉着他折返大衍府中,先叫常如过来,将那包碎琉璃递给他,吩咐道:“找个人把灯拼好,瞧瞧有什么特殊。” 此乃牵涉陈远道之死的证物,常如不敢懈怠,连声领命而去,就看得崔华霍啧啧称奇,暗想那灯罩碎得不成样子,需要何等造物手段才能恢复,常如看一眼就领命,丝毫不见为难,想来很有把握。 回到书房,吴景辰紧闭门窗,神神秘秘从怀里摸出一物,放在案上。仔细看去,原来是一只扁平细长的匣子,通体红木造就,一面雕刻有花纹,纹路很像右相那一张案桌。 吴景辰噙着笑意,道:“此乃机关密匣,嵌在书案底上,家奴收整之时,并未发现。右相一心防备,到头来只防住自己人,是为自作聪明。” 说着话,他便伸手将那匣子划开,果见其中放着几张五寸长,二指宽的纸条,正是飞鸽传书所用,上面蝇头小楷,密密麻麻写满字句,显然是要紧之物,却落入他的手中。 崔华霍佩服得五体投地,一是为陈远道神机妙算,把握死后诸多事宜;二则为吴景辰眼光毒辣,竟能找到这般隐蔽之物。吴景辰见他如此,愈发觉得好笑,才道:“我可没那眼力,看不出这匣子藏哪。不过右相那一张案桌,我却认识,原是出自赵师叔之手,巧夺天工,案脚有一只独脚仙鹤为记!” 话说到这,他又忍不冷笑,道:“右相疑心甚重,才找赵师叔打造这机关案桌,连家奴都瞒过去了,却瞒不过我!倒像藏着这东西,专等我去取一般!” “少卿说‘赵师叔’,难道除却陈少卿,右相与大衍宗还有瓜葛?” “岂止是他,朝中文武,大多与赵师叔有些瓜葛!我赵师叔,便是长安城中,木雕第一圣手,人称‘五寂禅师’的赵琴书!崔寺丞,你家有我师叔的造物么?” 崔华霍闻言一震,连连摆手,道:“五寂禅师擅木雕,所成之物价比赤金铸造。我一个六品小官,一年俸禄,还不够买只马扎!不想他一个和尚,竟是大衍宗人!” 这下轮到吴景辰大惊,才道:“赵师叔真好手段,将木头卖出金价来;右相也真阔绰,做得起这张案桌。” 崔华霍目瞪口呆,不敢想五寂禅师的全堂家具是什么概念,只得强自收敛心神,正色道:“右相何其富有,金砖铺地也不足为奇。可惜他百般算计,不过是为少卿指路而已,可见钱财虽好,也会害人。少卿,快瞧瞧这匣中所藏何物!” 吴景辰点头,道:“你倒是会讲道理,只可惜右相听不见了。” 说着话,他就拿起一张纸条来细细观瞧,瞧着瞧着就收敛了笑容,皱起了眉头,冷着脸将其撇下,又拿起另一张来,越读越觉得心惊,到最后面沉似水,一掌拍在案上,咬牙道:“禽兽!” 崔华霍自称莽夫,却是正经文官出身,识文断字,见他这么生气,也就捡起纸条来读,不多时一拳头打碎了吴景辰的书案,切齿道:“畜生!” 这匣中的信函,都是黔州大小官员与右相的书信往来,虽然只有来信,并无去书,以两人的智慧,还是能猜出个来龙去脉,就知道莫焕之贪敛无度,借黔州的天灾发了一笔横财。 这事儿要说起来,其实也算不得什么,自始皇帝以降,天下一统,历朝历代都有无廉耻的黑心贪官发国难财,越是洪涝干旱,越是蝗灾瘟疫,就越是他们伸手敛财的机会。中原百姓,最为坚韧,见惯了官家嘴脸,就从不指望着朝廷能搭救他们,自有一套法子,总能熬过灾祸,近千年来,官民一直相安无事。 然而这一次,莫焕之却是别出心裁,贪出了花样,贪出了高度,贪出了境界,直叫吴景辰叹为观止,崔华霍跳脚骂娘,谁也没想到他这般无耻,谁也没料到他这般无情。 年前黔州天灾,大旱、洪涝与飞蝗齐至,赤地千里,寸草不生,惊动朝廷,放粮赈灾。朝廷拨下粮草数百万石,锦帛凡几万匹,更强迫周边粮商以贱价向黔州出粮,发动当地戍军挖井筑堤,竭尽一切力量,帮助黔州几百万人口渡灾。 粮草锦帛齐至,黔州上下官员大喜过望,层层盘剥,捞取油水,浑不顾当地百姓死活,每日只在各村县熬一锅清澈见底的稀粥,还是先到先得,美其名曰开粥厂,实际上是勾馋虫。老百姓不喝那米汤还好,喝了粥就愈发饥饿难当,还不如挖块土就着凉水煮了,吃进嘴起码还能果腹。 如此,数月光景,黔州地界就被吃成了平地,草不生根,树不长皮。有几处灾情严重的,地皮都被刮着吃了几寸,真真天高三尺,朗日高悬。穷人活得不如畜生,只盼着早死早托生,下辈子投胎做土虫书蠹,好歹吃土嚼木还能成活,远好过胀大了肚子,还被活活饿死。 话虽如此,畜生的日子也不好过,真要是托生为虫蠹,只怕没出壳就要被生吃活嚼。鸡鸭牛羊早被吃得绝种,鱼虾蟹贝也遭罗网打空,麻雀黄鹂都是珍馐美味,老鼠蚯蚓堪比盛宴全席。眼下阳春三月,万物复苏,去年落下的种子还能生根发芽,老百姓还有些嫩芽野菜进嘴,贯口活气;唯有等熬过春荒,熬到秋日,才有新一批粮食长成,喂饱还没被饿死的幸存者。 即便这样,黔州百姓还是强撑着活了下来,吃鸟吃鱼,吃虫吃草,吃土喝风,好歹是熬过来了。千年间,这样的天灾并不罕见,对中原百姓来说,饥饿与灾荒早已是铭刻在魂魄中的群体记忆。一切总会过去,雨后自有天晴,只要挣命活着,就能再撑几年。 照理说黔州这一次天灾,勉强熬着也就能过去,顶多是损失数数十万老弱病残,还在朝廷承受范围之内。只是天灾虽猛,人祸更甚,黔州百姓倒八辈子血霉,撞上了大唐与突厥伪可汗泥熟匐之战,才被莫右相盯上,被逼得彻底没了活路。 说起来突厥远在西北,与黔州川贵之地相隔千里,原不相干。却是朝廷这些年四方征战,要建万世功勋,先平漠北,再破百济,灭高句丽,伐西突厥。连年征战掏空国库不谈,更要紧是府兵折损严重,现如今再伐突厥,竟有些捉襟见肘,北境战场几近无兵可用,与伪可汗之战胶着不决。 大唐乃天朝上国,万邦来朝,久久拿不下突厥伪可汗,实在有失国体,损害天家威严。莫焕之身为尚书右仆射,领导三省,统辖六部,自然要为朝廷分忧,便盯上了黔州那百万饥民。 于是他先以敌国之富,买断黔州周边各道贱价卖出的粮食,再假作慈悲之态,将这些粮食白送给黔州百姓,只要他们用壮丁来换。一石米换一名壮丁,稍加操练就是一名骁勇善战的军士,还是饿红了眼的那种。如此,他就用十万石米,为朝廷换来十万骁勇大军,一举缓解了边境战线压力,为此皇帝还赏了几百匹蜀锦给他。 一石米有一百二十斤,在长安城能换得衣袍数套,能换得春风一度,能换得一吊铜钱;这相当于崔华霍两天的俸禄,约等于吴景辰睡个午觉。而同一石米,在黔州就能换一个壮丁的性命,能保一家三口硬撑半年,不致饿死。 一吊铜钱,老百姓咬咬牙还拿得出来;经莫右相这一倒手,就逼着他们非要用一条人命来换。买粮的路子被右相堵死,黔州百姓捧着钱吃不到一口饱饭,更有那富商巨贾守着金山银山,饿得两眼发直,不得以花十倍百倍的价钱,从更远处买粮食来,却也是杯水车薪,远水救不得近火。 至于那些既无壮丁换米,又无巨富买粮的困顿人家,在右相的眼里便连畜生都不如,混不管他们死活,随他们自生自灭,左右是没用的,活着也不过浪费口粮。 得益于朝廷逼粮商贱价粜米,莫右丞用半吊钱就能买下一石粗粮,换得一名兵丁;贪下兵丁的五吊安家费,他还净赚每人四千钱,相当于做无本生意,甚至一本万利,着实高明。 圣人不仁,以众生为刍狗,莫右相此举暗合圣道,却有伤人和。哪怕是黔州那群盘剥百姓的贪官,也觉得看不下去,这才飞鸽传书,纷纷求他能高抬贵手,放黔州一条活路,别为这一场天灾,叫黔州十室九空,引来帝后震怒,断送了他们的仕途。 这等空口白牙,慷他人之慨的诉求,莫右相自然不放在眼里,也不见他们谁松口放粮赈灾,才是吃进嘴的肉吐不出来。如此,右相只教他们多加赋税,猛增徭役,力求逼得壮丁们走投无路,一个个自甘去筑血肉长城才好。看完这些,吴景辰呼吸艰难,崔华霍浑身发抖,才知道右相何等狠毒,远胜豺狼猛虎。 当此时,就听门外传来一道柔声,道:“少卿,出什么事了?我听见些许动静。” 第十二章 天心难测亦无法 崔华霍一愣,就见面前碎成几块的案桌,顿觉尴尬,正要开口,就听吴景辰轻叹道:“进来就是。” 门分左右,高尝修小心迈步进来,看一眼满地狼藉,愈发害怕,低声道:“少卿恕罪,我并非有意偷听,原是偶然路过,闻听屋中巨响,才来询问……” 吴景辰见他,就像是见了黔州万千灾民一般,心中涌起悲悯,才道:“无妨,此举甚好。尝修,奸人当道,苦了你了!” 高尝修不明就里,来不及说话就被他一把拉过,只见他面如金纸,两眼充血,又瞧见他手中白纸黑字,不由一惊,浑身僵硬,愣道:“少卿,你……” “此乃莫焕之逆天而行,借黔州天灾敛财的铁证!你且瞧瞧,我竟不忍卒读!此人狼心狗肺,死不足惜,割喉断颈,实在是便宜了他!人世间竟有这等猪狗不如的东西,才是老天瞎眼,降下祸端!国之将亡,必有妖孽!古之人诚不我欺!” “少卿慎言!”崔华霍闻言大惊,抢步上前,伸手捂他的嘴,却被他挥手挡开,听他怒道:“这不是妖孽,难道是个人么?他也配做人!” 高尝修见他激愤之下,浑身颤抖,几欲倾倒,连忙扶住他肩膀,轻声道:“少卿息怒,保重身子。我不识字,不能为少卿分忧,只晓得天理循环,报应不爽,莫右相死有余辜罢了。少卿何苦为他,气恼伤神?我去沏杯茶来——崔寺丞,请你劝劝少卿!” “天灾人祸!尝修,你受了这许多苦!” 说着话,吴景辰转向崔华霍,正色道:“崔寺丞,尝修便是从黔州逃来的,若不是太卜令送来,还不知他要流落何方!” 崔华霍被他镇住,连忙点头,道:“我、我晓得了,少卿稍安勿躁。昨日我言语放荡,轻薄这位……尝修,是我之过,望君海涵!此事牵涉甚广,你我气死当场,也救不得黔州百姓。请少卿明日谒见天后,据实上秉,求天后大发慈悲,拯救苍生黎民才是!” 吴景辰闻言称是,恨不能这就入宫,面见武后。好在他还留有最后一分理智,这才没有犯下擅闯后宫的大罪。始终武后允他随意出入立政殿,也不是说来就来,想走就走的,这里面的规矩,比寻常朝政更深。 “吴少卿,我需向大理卿禀明此事,好请他从旁协助少卿,就先告辞,请少卿保重身体。” 崔华霍出言告退,吴景辰也无力送他,便是激昂过后,心神疲倦,难以为继。 快步走出书房,崔华霍招手唤常如过来,低声道:“常如贤弟,为兄有话劝你:你家少卿表面沉稳,骨子里却是勇猛血性,锋芒毕露;少年人理当如此,可为官便是大忌。你得从旁劝诫,多多进言,劝他隐忍坚持,涵养城府才是……” 常如躬身致谢,道:“多谢寺丞提点,师兄他始终年轻。算来他下山至今,也不过数十日光景,大衍秘境清净,便与红尘俗世不同。白璧无瑕,堕入浊世,自有许多艰难,离不得良人相助。寺丞便是良人,还望包容些许,多多提点;假以时日,吴师兄必为栋梁。” 崔华霍一想,的确是这个道理,再怎么说,吴景辰也只是个十六七岁的少年,虽是翘楚,始终比不得朝中那些老狐狸。想想自己十六七刚入大理寺的时候,也是一腔热血,壮志报国,嫉恶如仇,全是这些年见得多了,想得多了,才平和圆润下来,面对多伤天害理的大案也能镇定,便不知是心智成熟,还是失了血性。 送走崔华霍,常如走进书房,就见吴景辰一手扶额,靠在塌上休息,旁边高尝修轻手轻脚,收拾着案桌碎片。见师兄遭毒针戕害之后,到如今身体不曾复原,依旧气短神虚,常如心中着急,轻声道:“师兄,还用些安神的汤药么?” “那药里有朱砂磁母,重镇安神,先不用了,换成酸枣柏子,你拿捏着调配。你将我朝服备下,我明日入朝面圣。” 常如称是,又道:“师兄,师父停灵期满,诸方吊唁已毕,是否择日出殡,还请师兄定夺。” 吴景辰一愣,才想起陈远道遇害已十余日,全仗他生前服过密药,才维持肉身不腐,便道:“这一两日就会有人登门,请走陈师叔尸身,迎回大衍秘境,让他落叶归根。届时你与诸位师弟商量,派人扶灵同往,送师叔最后一程。” 常如含泪点头,有心同去,府中却离不开他,一想与师父诀别在即,不由得悲从中来,又听高尝修小心开口,道:“少卿若是不弃,我愿为陈少卿扶灵。” “你懂恩义,师叔自有感应。只是府中诸位师弟,都想尽孝,你有心就好。”吴景辰说几句话,愈发觉得心力不济,这就打发了常如出去,自己回卧房休息。 次日四更天,常如服侍着吴景辰进宫,等候宣召,参与他入朝以来第一次朝会。 照理来说,吴景辰身为四品少卿,每月有十几日都要上朝面圣,不过因太宗皇帝宽待,前几任少卿争取,大衍宗出身的少卿倒是享有特权,不必按例朝圣,有事进言待宣即可,一来减轻了他们的负担,二来也避免大衍宗过多参与国事,只让他们做好份内本质,安享朝廷俸禄。 一直等到常参散去,百官退朝,吴景辰都没等到宣召,正不知如何是好,就听宦官来报,曰:“陛下宣吴少卿紫宸殿面圣!” 吴景辰闻言一惊,这就整顿朝服,挺直腰身,抽出笏板在手,跟在宦官身后,心中惊疑不定,竟觉得有些紧张。 当今天下,有两位圣人,是天皇与天后;朝廷之中,却只有一位陛下,便是当今圣上李治。天子圣人罹患风眩眼疾多年,朝政一向由武后处理。今日他临朝坐殿,实属难得,吴景辰还不曾见过这位皇帝。 踏入紫宸殿中,就见寥寥几位官员跪坐当场,人数只有吴景辰任职之日一半,太常卿也在其列;当中龙榻上皇帝李治端坐,一旁珠帘后武后人影款款。吴景辰拜见天皇天后,偷眼打量皇帝,就见他端庄威严,脸上掩不住地疲惫,眼眸混浊,虽有王者气象,却似垂暮之年,精神萎靡。 吴景辰不敢多看,这就一躬到地,才听皇帝开口,声音飘忽,道:“大衍宗派了个娃娃来,朕看他还是个小子!四品少卿之职,委实不易,太常卿要多加提点。” 太常卿连声称是,道:“启禀陛下,吴景辰虽然年少,却也精通医卜,为人稳重,待下宽和,当为可造之材。民间高人异士,不拘岁数大小,朝廷任人唯贤,乃是天恩浩荡。” 吴景辰瞪大了眼睛,怎么也不相信太常卿会为他说话,还不及多想什么,就听皇帝又道:“始终年轻,不甚牢靠,朕瞧着不妥。吴少卿,你今日上殿,有何要事启奏?” 感觉到皇帝对自己不甚满意,吴景辰愈发小心,道:“启奏陛下,臣奉陛下之命,协同三司,调查右相莫焕之与少卿陈远道遇刺一案,于案发现场起获书信若干,指向黔州天灾一事。臣怀疑莫焕之借天灾敛财,遭黔州官员嫉恨,连累陈远道遇刺,请陛下明鉴!” 此言一出,众皆哗然,左相瞧他一眼,这就低下头去。当朝指控三品大员,前任右相,可不是什么小事,稍有不慎,就可能引火烧身。莫焕之虽死,莫家这棵大树却还没倒,势力盘根错节,昭仪圣眷正浓,寻常很难撼动。 “既是三司协同,怎不见大理寺、刑部与你同来?你无端指责朝廷命官贪腐,可有真凭实据?妄言污蔑,可是重罪!呈上证物来。”说话间,就有宦官迎上前来,接过吴景辰手中木匣,小心捧到皇帝面前。皇帝一看那蝇头小楷,顿觉头痛,挥手道:“拿给天后过目。” 满朝寂静,才听武后缓缓开口,道:“陛下,这书信有来无往,语焉不详,虽暗指莫卿垄断米粮,截留兵丁赏钱,却无旁证,纯属一家之言。” “既无旁证,便是无稽之谈。吴少卿,朕许你协同三司,调查命案,是怜你门人枉死,还你公道。你缉凶查案便是,其余诸事莫管。朕念你年浅无知,不欲深究。今后参朝奏事,再不许信口开河!太常卿,领他下去,好生指点!” 太常卿赶紧上前,半拉半拽领吴景辰告退离开,一路扯着他出了宫门,转回太常寺中,这才寻了一处僻静所在,遣退仆役,开口斥道:“你这小子,怎不知天高地厚?才教你知会上官,你这就捅出篓子!真当天后护持,你便肆无忌惮么?怎不知陛下天威,不容冒犯的道理?” 吴景辰从刚才就有些发蒙,浑不知自己如何来到这里,听太常卿气急败坏,这才回过神来,呐呐道:“陛下真要包庇右相?” 太常卿气得嘴角发抖,指着他半天说不出话来,良久长叹一声,道:“我说红尘滚滚,宦海沉浮,你如今总算见识到了!” 第十三章 往昔江山漫如画 吴景辰沉默不语,仔细回想着哪里出了纰漏。他今日既无奏章,也不曾沟通大理卿,孤身一人上殿参奏莫焕之,的确有些鲁莽,却也是无奈之举。大理卿胆小怕事,太常卿与他不合,刑部尚书乃右相一手提拔,就叫他无可依仗,总不能拖着崔华霍上殿冒险。 吴景辰沉默不语,暗悔今日行事鲁莽,却也无可奈何。皇帝所言有理,他原该与大理卿和刑部尚书商议妥当,才好上殿指正弹劾;然而大理卿圆滑怕事,刑部尚书更是右相一手提拔,指望这两人弹劾右相,无异于钻冰取火,押沙求油,总不能拖着崔华霍上殿冒险,便只能出此下策。 武后有意借右相之事敲打昭仪,其实凭这些书信便可大做文章。奈何皇帝临朝,大权独揽,将这证据贬得一文不值,便叫她也无法,只得让步,让吴景辰白白挨了一顿训斥。 太常卿见他这般,便知他心有不甘,才道:“天后无权,代行皇权,独断乾坤的,原是陛下。你可知右相以米换丁,解了朝廷燃眉之急,现如今裴行俭高歌猛进,与泥熟匐征战正酣,不日建功立业,还有他的功劳。成大事者,不拘小节,右相立得大功,哪是你能撼动?” “更何况,黔州天灾,大小官员都赚的盆满钵满,以右相为人,不从他们手中剥走一层,已然难得。他们纵有不满,担心仕途,也不致冒险买凶,犯下抄家灭族的大罪!” 吴景辰闻言一惊,暗想那密信只有自己和天后看过,太常卿如何晓得?又听他所说在理,将得失纠缠看得十分透彻,便着实佩服,才道:“寺卿所言极是,是我太过鲁莽。” “呵,你不仅鲁莽,而且蠢钝!天后一意拉拢,却不知大衍宗真正的高人,从不在少卿位上!你这微末伎俩,做个太常博士都不够,还以为得天之眷,妄图卷入帝后之争!放任你胡作非为,迟早连累寺中上下人等,待等时机成熟,我自与陛下分说!你走罢!” 怒斥一通,太常卿这就起身离开,留下吴景辰呆立原地,好半天才垂头出来。 吴景辰回到府中,见常如上前迎,崔华霍也在大堂等候,就将事情与他们说了,叹道:“陛下要保右相,此事已不可为。没想到右相这般行事,在陛下眼中,竟是忠君爱国之举……” 崔华霍见他沮丧,这就出言宽慰,道:“少卿莫要气馁,须知事在人为。所谓忠君爱国,原该勤政保民,右相伤民敛财,实乃欺君之举。只因无真凭实据,陛下才受他蒙蔽,鸿爪雪泥,车辙马迹,你我总会找到端倪!” “说得好!不愧为栋梁之才!吴师弟,此人心气,远胜于你,不堕狄公之志,不愧为大理寺丞!” 众人抬头瞧去,就见两名道人迈步进来,一个矮胖圆润,满脸和煦微笑,一个高大瘦削,留着山羊胡子,俱是仙风道骨,不似世俗凡人。吴景辰一见两人,顿觉惊喜,喊道:“蒋师兄!葛师兄!怎是你们来了?” “要来的,要来的!再不来,陈师叔就该等不及了!好师弟,这才数月不见,你又长高了!听说你下山享荣华富贵,怎一副愁眉苦脸?来来来,与师兄说说,师兄为你做主!”姓蒋的胖道士笑着上前,拍了拍吴景辰的肩膀,直叫他顿时有了底气。 瘦高的葛道士则是一本正经,只沉声道:“吴师弟,奉宗主之命,请陈师叔遗体回山。你着人准备,日落前就要动身!” 吴景辰连声称是,对这位葛师兄十分敬畏,连忙叫过常如来吩咐几句,这才请两位师兄落座,将这几日的事情细细说了,听得蒋道士眯眼微笑,葛道士连连摇头。 “赵苍崖这小子,说话恁地无礼,大衍宗万世少卿,哪轮到他一个过路的太常卿置喙?不过他也算有些本事,竟晓得不少秘辛,看来我得去会一会他,教他闭嘴才行!”蒋道士看着平和,一开口却满是戾气,直叫吴景辰眼皮一跳,连忙道:“师兄,寺卿虽刻薄,却真心教我,你莫与他为难!” 蒋道士笑笑,眯眼道:“你这小子,不识好歹,遭人威胁,还以为得了好处!他说你不如个博士,你可知言外之意?” 吴景辰一愣,原不曾考虑这层,经他点破,这才恍然大悟,惊道:“他说李师叔?他怎么会晓得!” 崔华霍听他们打哑谜,满头雾水,也不好多问,知道他们这会儿说的,乃是门中秘事,不该叫外人听见,才小心道:“少卿,是否下官先行告退,稍后再与你商量此事?” 葛道士朝他看来,眼神犀利,冷声道:“不必!你可以听!他们说的,乃是三十年前,升任太常博士的李淳风!” 这话不啻于晴天里一个炸雷,直叫崔华霍浑身一个激灵,惊道:“太史令李淳风也是大衍门人?如此说来,那袁天罡……” 吴景辰看看他,无奈道:“李淳风是我师叔,袁天罡是他师父,自然是师叔祖了。” 也不怪崔华霍大惊小怪,实乃大衍宗虽在朝中有名,历任少卿却一直低调无闻。除吴景辰一入朝便得武后青睐,之前几位少卿都没有太大的名气,甚至陈远道“照见过去,预知未来,把握一切因缘际会”的本事,他都是从吴景辰口中听说,先前从不知他这么厉害。 而相比历任少卿,袁天罡、李淳风师徒便是名震天下,风光无两,在太宗朝声威显赫,称得起在世的仙人。天下人不知道什么太常少卿,却对这一对师徒津津乐道,多少匪夷所思的传闻,如今还在坊间流传,只无人晓得他们出身大衍宗门下。 蒋道士笑笑,道:“有道是‘英雄不问出处’。他两位天大的本事,自不愿依仗大衍宗名声;大衍宗出尘绝世,也不靠他们光耀门庭!” 他这话说得奇怪,崔华霍听着,像是有些不敬,便瞧向吴景辰,却见他微微摆手,示意自己不要再问,显然这其中还有些隐秘,他们也不愿提起。 “不过赵苍崖虽然无礼,倒也说了句真话。吴师弟,你顶头上司说了,你这少卿,可不如我这闲人!但不知这老小子知道些什么,为防万一,还得将此事上秉宗主才好。”蒋道士自知失言,连忙岔开话题。 吴景辰笑笑,不与他争,才道:“他若刻意提起此事,只怕已然知晓内情。事关身家性命,寺卿明哲保身,理当不会妄言。” “那边是个姑娘还是小子,过来给我瞧瞧!” 蒋道士伸手指向高尝修,才听吴景辰道:“蒋师兄,尝修甚是可怜,你莫吓坏了他。” 蒋道士嘿嘿笑着,拉过高尝修看了个仔细,咋舌道:“男生女相,好怪的相貌!男子如此阴柔的,我还是头一次见。报上你八字来!” 高尝修低低切切,又将自己的八字说了一遍,才叫蒋道士紧皱眉头,奇道:“你没记错?不是胡说?我瞧你不像与吴师弟同龄,倒像大他几岁!八字相同,你果然与他有缘!就不知这缘分是天造地设,还是人力所为?” “好了,正事要紧。你们先撤去灵堂,整顿陈师叔棺椁,莫要误了时辰。吴师弟,你随我来,宗主有话交代。”葛道士骤然起身,与吴景辰往后院走去,留下蒋道士拉着高尝修不放,左观右瞧。 两人来到书房,葛道士紧闭门窗,直接道:“你入朝数日,瞧见武后真容没有?” 吴景辰闻言一肃,低声道:“那日进宫为三公主瞧病,有过一面之缘,诚如师父所说,乃是龙睛凤颈,贵不可言之相。” 葛道士点头,道:“你若看得真灼,就要多加小心。太常少卿枉死,陈师叔不是第一个。十六年前,陈师叔之父,时任少卿陈炳同也是暴毙,一同离世的还有赵苍崖之父赵翔。许是李治窥见了天数,为保李唐江山才杀人灭口。陈师叔遇难,或许与当年之事,有些干系。” 这话给吴景辰提了醒,才叫他心中一动,道:“事关天下江山,死多少人都不足为奇。但我从不曾听闻师叔祖事迹,师父与陈师叔从来不提。葛师兄知道些什么,还请指教!” 葛道士摇摇头,道:“我只知师叔祖暴毙宫中,陈师叔才接任少卿之职。说起来,他抱你回来的日子,大概也是那个时候。彼时我才八岁,懵懂无知,到如今陈师叔枉死,才多少觉得蹊跷。长辈对此事守口如瓶,就连我师父都不曾提起。” 吴景辰想了半天,只觉得扑朔迷离,却没有丝毫头绪,这几件事就像明珠散落玉盘,还缺一条线将其串联起来,便无奈道:“师父有什么交代?” “宗主说你道在西南,运在长安,尚有一道情劫,方能化险为夷。我不善卜算,一路揣摩,只算出你有阴相之困,似要吃女人的亏,但还有一位贵人相助。” 吴景辰感激非常,连声向师兄道谢,才是外行瞧热闹,内行看门道,师父和师兄都为自己担忧,费心费力为自己推演前程。 葛道士见他了然,这就点头转身,正要离开,又犹豫转回头来,道:“我瞧那姓高的小子不是善类,他身上有股子杀气!倒是那武夫正直可靠,或能助你一臂之力。” 就见他淡淡一笑,轻声道:“师兄放心,我自有分寸。螳螂捕蝉,还有黄雀在后。” “呵,你这小子,惹人讨厌。人心叵测,你自求多福吧!李治若窥见天命,必要与你们为难。李世民能斩龙脉,他未必不能,就怕他舍不得武氏,来拿你们作法!” “多谢师兄提醒。不知两位师兄此行,可有袁师祖消息?” 第十四章 诉牵挂 对于皇帝,吴景辰嘴上小心,心里倒不是十分在意。毕竟李治虽为天子,却不信玄门方术,对天命之说嗤之以鼻,向来无甚忌讳,否则不能容武后临朝。 传闻武后降生之时,袁天罡为其相面,赞其“龙睛凤颈,贵不可言,必若是女,实不可窥测,后当为天下之主”。说者无心,听者有意,武家人被这番话吓得魂飞魄散,自不敢挑明襁褓中真是女婴,这才绝口不提此事,秘而不宣。此事大衍宗门下皆知,倒也算不得什么秘密。 日落时分,陈远道的棺椁被运出大衍府,常如等一众弟子有心相送,却听葛道士道:“诸位师弟,不必远送。陈师叔一生修行,不贪功名利禄,不图大千红尘,生前不求荣华富贵,死后惟愿落叶归根。玄门之中,心意为重,尔等不忘师叔传道之恩,牢记他素日谆谆教诲,也就是了。” 吴景辰闻言点头,领着诸位弟子上前拜别,道:“此一去山高路远,还请师兄保重。辛苦诸位师弟,护好陈师叔棺椁,送他走最后一程。” 八位扶灵弟子称是,一行人这就启程离开,也没有吹拉弹唱,也没有震天哀嚎,就这么安静远去,留下吴景辰等人久久伫立,远远目送。 “诸位师弟,回府歇息吧。数日劳顿,你们也辛苦了。常如师弟,准备便服数件,银钱若干,干粮些许,整顿行囊。” 常如低声称是,崔华霍闻言一惊,急道:“少卿,你意欲何为?” “崔寺丞,这几日得你相助,吴某人感激不尽。我明日便向天后请旨,离京赶赴黔州,舍了这四品少卿不做,也要求一个水落石出。数日相交,我敬你人品贵重;此去一别,不知何日才能再见。你多保重。” 一番话听得崔华霍目瞪口呆,才听他连声道:“少卿既往黔州,我自当同行相陪。你我奉旨协查,哪有舍我而去的道理?我这便上奏请旨,与少卿同赴黔州!” 吴景辰叹口气,无奈道:“何苦?你明知陛下有心包庇,此一往黔州吉凶不知。我要为师叔讨个公道,你又是为了什么?崔寺丞,你自有大好前程,犯不上趟这浑水。” 崔华霍闻言大怒,道:“少卿看轻我了,我岂是趑趄不前之人?我与少卿同赴黔州,不为什么,就为天理公道,就为无愧于心!少卿若嫌我累赘,大可言明,我便有自知之明,绝不敢拖累少卿!” 沉默片刻,吴景辰低叹一声,才道:“搭上前途,赌上身家性命,值么?” “值!如何不值?少卿尚能慷慨,我又为何不能?以我一己性命,换黔州百姓清明,崔某死而无憾,自当含笑九泉!少卿不必多言,我这就回家写奏,你能舍四品少卿,我这六品小官,又算什么?” 说毕,崔华霍拱手一礼,这就扬长而去,全不顾吴景辰做何感想。 常如看着他大步流星,无奈道:“师兄,崔寺丞耿直刚毅,你又何必激他?这人一身正气,龙潭虎穴都敢去得,与他直说就是,何苦伤了交情!” 吴景辰笑笑,道:“事关重大,且叫他多想想。” 常如沉默,服侍着吴景辰回府歇息,就不曾留意高尝修站在角落,将这一切都尽收眼底。 次日散朝,吴景辰求见武后,一路畅通无阻,入得立政殿中,见了武后当面,一时不知道如何开口,就不晓得武后的心意,生怕这一句话没说好,后面再想说没了由头。 依太常卿所说,武后有意打压莫家一支外戚,只因她手中并无实权,行事需要瞧皇帝脸色,皇帝不允,她也没有办法。帝后间自有商量,拿到朝堂上说的都是定数,昨日她否了吴景辰的证据,不知事情还有没有回转余地。 出乎意料地,武后见他踟躇,反倒先一步开口,道:“门下省送来崔寺丞的奏章,你们要去黔州?” 吴景辰一愣,当即松了口气,一是为崔华霍心念坚定,这么快就把奏章递到了武后手中,二则是有了他这封奏章,就能免去不少口舌,少了周旋,可以直奔主题。 一念至此,他便恭敬道:“启奏天后,臣始终以为,右相之死与黔州天灾有关。查明真相,乃是对逝者最大的尊重,也是我等臣子的本分。臣冒昧,恳请天后恩准!” “莫卿所作所为,或有私心偏颇,但归根到底,是为陛下分忧,为朝廷献策。陛下怜他用心良苦,欲给他死后哀荣,你一意与陛下作对,可曾想过后果?” 吴景辰咬牙点头,道:“天后恕罪,臣有一言:陛下何等英明,何苦亲奸佞而远忠贤?右相所为,虽为陛下分忧,却将黔州百万灾民置于倒悬。难道百姓民生,抵不过右相哀荣?又或是陛下眼里,将黎民视为草芥?” 说完这话,吴景辰只觉得后心发凉,强自撑着,准备面对武后的怒火。然而武后却沉默片刻,缓缓道:“太宗时,有大贤者魏玄成,谏诤为心,当面耻君,言辞犀利,太宗却多有依仗。时文德圣皇后曾谓玄成曰:‘愿公常守此志,勿少变更。’我对你期许,也是一般。” 说着话,就见武后缓缓站起身来,迈步向前,穿过珠帘,站定吴景辰面前,认真道:“朝廷离不开莫卿良相,也少不得尔等忠臣。你既说他有罪,便去寻铁证来!我便降旨,许你离京,查明事由,以正视听!” 这是吴景辰第一次直面武后,浩大天威一时扑面而来,直叫他一时心悸,急忙低头,道:“多谢天后成全!臣定不负天恩!” “崔寺丞正直不阿,颇有前辈之风,不辱大理寺之名。叫他与你同去,依旧协查办案,陛下那边,我自会分说。” 吴景辰高声称是,谢恩告退,急匆匆朝宫外走去,打算尽快启程,免得夜长梦多。他身为京官,受朝廷管辖,无故不得离京,比不得同门师兄弟那般自由;尤其昨日朝上,皇帝申斥他少管闲事,若无武后敕旨,他只怕走出城门都难。如今皇城之中,不希望他离京的大有人在,一旦有所变故,再求旨就比登天还难。 心中想着,前面领路的宦官突然止步,险些叫他一头撞了上去,就听那宦官颤着嗓子,低声道:“拜见公主!” 吴景辰一惊,猛抬起头来,就瞧见不远处几人站定,当中那位正是武后三公主,才叫他一时面红耳赤,连忙低头行礼,让朝一边,却听三公主道:“吴少卿,是你么?” 眼见避不开了,他只得硬着头皮上前,稽首道:“参见公主!” 三公主本就为他而来,原是得了风声,晓得他入宫面见武后,故意前来遇他,早有一番说辞,便道:“少卿那日为我诊病,我还不曾当面致谢。今日巧遇少卿,正好谢你救命之恩。少卿若不嫌弃,可往别院一行,用杯茶水,也算我聊表心意。” 吴景辰面红耳赤,冷汗直冒,双腿发抖,真是比直面武后都要紧张,就不知公主意欲何为,只得连声推辞,道:“此乃臣分内之事,不敢居功。公主好意,臣心领了,实不敢放肆,请公主体谅。” 三公主闻言失落,却又欢喜他恪守礼数,舍不得就这么让他走,便又道:“少卿步履匆匆,不知有何要事?” 吴景辰不知如何作答,又不敢妄言欺骗,隐约察觉到公主关心,便觉得胸中燥热,连忙道:“启禀公主,臣奉天后旨意,准备赶赴黔州,不敢多作耽搁,故而脚步匆忙。若是冲撞了公主,还请公主见谅。” 这一句直如晴天霹雳,三公主险些站不住身子,急切道:“吴少卿,你可知黔州天灾,赤地千里,悍匪出没,民不聊生,怎能去得?不行,我这就去求母后,请她收回成命,另换别人去罢!” 吴景辰浑身一震,暗想自己好不容易求得出京赴黔,若因三公主大发慈悲,说动武后收回成命,岂不是前功尽弃!一念至此,他便急忙上前两步,道:“公主!黔州乃臣自请前往,多得天后开恩才得成行。陈师叔无辜遭难,与黔州之事颇有关联,求公主成全,放臣去吧!” 三公主见他突然上前,一瞬间只觉心如鹿撞,又有一股子檀香气味扑鼻,就瞧他那俊脸只在眼前,便顿觉激动娇羞不已,声如蚊呐,道:“如此,愿少卿一路平安,马到功成!” 吴景辰闻言大喜,连声道谢,不经意抬头瞧见公主,就见她眉眼近在咫尺,每一根发丝都历历在目,一时大窘,连忙告罪后退,两颊愈发滚烫,耳根也是通红,再不敢多看一眼,含糊告退便与宦官离开。 瞧他背影,三公主满脸忧愁,道:“李妈妈,你说吴少卿此去……” 老宫女闻声知意,扶住公主小臂,安慰道:“公主,他们男人的事情,咱可不晓得。不过老奴觉着,吴少卿既然要去,自有他的道理。吉人自有天相,老天也舍不得为难俊俏郎君哩!公主不必忧愁,更不能愁怀了身子,否则少卿在外,也要为公主担心。” 三公主脸一红,连声道:“李妈妈不许胡说,他怎会为我担心?不知羞!我不过瞧他正直,对我又救命之恩,不愿他以身犯险罢了!我……我定不会愁怀身子!” 老宫女咧嘴一笑,揶揄道:“他若不担心公主,那日怎会急着进宫?公主可不晓得,那日他来时,满头大汗,气喘如牛,着急得不得了哩!太医令上了年纪,腿脚不便,生生被他拖着,跑得喘不上气呢!” 一听这话,三公主便满面娇羞,慌忙低头无语。 当然,这话要是被吴景辰听见,必定要大喊冤枉。那日原是太医令为了保命,才沿路催促,两人也不曾狂奔,只不过脚步快些,落在这老宫女嘴里,却成了另一个故事。 第十五章 问心明性不知处 “常如!常如!快沏杯浓茶来!” 常如连声应着,急匆匆从后堂小跑出来,就见吴景喘着粗气,满脸通红,正按着心口,扶着案几瘫坐,顿时大惊,道:“师兄!师兄你怎么了?是中了暑气,还是着了风寒?师兄你别喝茶,浓茶伤身,无益寒暑,我给你煎药去!” 吴景辰劈手夺过茶汤,不顾滚烫,一饮而尽,这才觉得嗓子里那团火被压了下去,顿时长舒一口气,叹道:“好酽茶!真是救命!你别慌,我没事……” 常如见他这样,浑不知发生了什么,还以为他在宫中遇见麻烦,这就连忙问道:“可是天后为难师兄,又或陛下执意不准?师兄莫要心急,凡事都有个法子。若然你不能亲赴黔州,弟子也愿意为师兄分忧!” “黔州之事,天后开恩准了。只是我离宫之时,偶遇三公主当面,也不知怎地,一见她就心悸难安,只觉得肺腑躁动——你怎么了,一副怪样!我与你说正事,你做什么鬼脸?” 常如直勾勾盯着吴景辰,那模样活像是见鬼一般,畏缩嗫嚅,好半天才开口,道:“师兄……你瞧见公主了?” “三公主就在立政殿别院,我遇见她有甚稀奇?皇宫内院,本就是天家所有,公主要出来走动,难道有什么蹊跷?”吴景辰大惑不解,看向常如发问,只是一说起公主,眼前就浮现她眉梢眼角,不由得脸上发烫,忙喊道:“不行,再给我倒杯水来!” 常如愣在原地不动,好半天才试探着开口,道:“师兄……你恕我无知,这辈子无缘往大衍秘境一行……咱大衍宗,就没有女子修行么?” 这话直叫吴景辰大怒,骂道:“你这小子,尽说胡话!大衍宗不收女弟子,诸位前辈却是有家室的!你说得我没见过女人一样,难道我还能对三公主动……心……” 一语至此,他就愈发觉得胸闷,这就有一股别样感觉,百爪挠心般涌起,沿着胸膛爬进喉咙,蜜糖般黏住了喉舌,叫他嘴里含糊,再也说不出下文,倍觉羞臊,兼有恐惧,一时扪心自问,暗道自己是不是对三公主动了心? 然而此念一起,他便猛地摇头,暗想自己自出生就在大衍宗修行,耳听道德真言,眼观天地大道,心无杂念,思绪清明,哪能生出这等龌龊念头,玷污那娇滴滴,水灵灵,温婉可人,慈悲善良的三公主呢?这念头何等肮脏,如何能沾染她含着春水碧波的眼眸,玉葱管一样的鼻梁,樱桃般粉嫩的小嘴,雪练般白皙的脸庞…… “师兄?师兄!师兄你醒醒!”常如见吴景辰旁若无人,痴痴发笑,状若失神,一时大惊,连忙疾呼几声,唤他回过神来,眼瞧他恍惚窘迫模样,不由得咧嘴笑了起来,才道:“师兄,你怕是瞧上三公主了,犯花痴呢!” 吴景辰大窘,怒道:“胡说!我与三公主不过一面之缘,对她只有感激与敬重,哪里、哪里瞧上她了!你这家伙,心术不正,龌龊得紧,又知道些什么!” 常如嘿嘿笑着,也不争辩,任凭他骂,心中满是欢喜,绝无丝毫怨恨。便知道他懵懵懂懂,动了凡心,一十六载清修,终于被红尘撼动,一时无法接受,更无法理解,才有这般反应。联想之前三公主怪病,他心里也有了些计较,暗骂太医令坑人,害师兄坠入情网。 要在俗世里,吴景辰这个岁数也老大不小,以他的人品相貌,传扬出去,足够四方的媒婆踏平门槛,八面的说客磨穿嘴皮,有多少朱门大户倒贴钱招他做婿,害许多春闺小姐为他难眠。全是他深山修道,不问世事,初入红尘,名声不显,大衍府才得片刻清净。 现如今他也动了凡心,瞧上了天家帝女,武后三公主,常如全不觉得担忧,反而松了口气。才是郎才女貌,自家师兄招驸马绰绰有余,传闻中三公主倾国倾城,温柔贤惠,师兄迎娶她也不算吃亏,好一段美满姻缘,他打心底为师兄觉得高兴。 只是这种事情,不能挑明了说,说了反而坏事,便叫常如正色,道:“师兄恕罪,原是我言语轻薄。只是这爱美之心,人皆有之,三公主何等人物,谁人不敬爱有加?” 吴景辰又不是傻子,哪能被他这鬼话糊弄,才一时内视己心,扪心自问,暗想自己是否真对三公主动情。大衍宗虽在化外,却不禁人之常情,阴阳相配,天地相合的道理,他原也晓得,无需旁人指点;只是他与三公主初初相识,无甚往来,就不知这情愫因何而生,从何而起。 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这道理八百年后才有,吴景辰自不晓得。 越想越臊,他不由得瞪一眼常如,才道:“如今天后开恩,许我往黔州探案,我不敢生出杂念,只一心为师叔沉冤。你可曾备好行囊,别误了要紧大事——对了,遣人与崔寺丞说一声,天后见他的奏章,许他与我同往,但请他尽快准备,明日一早我们就要动身!” 常如笑着称是,早就将一切准备妥当,只等天后诏书一到,吴景辰便能启程,赶赴黔州。 正说着,就听一阵窸窣脚步声音,才见高尝修探头探脑,小心翼翼,进前轻声道:“少卿……我也想与你同去……” 吴景辰一见是他,便露出和蔼微笑,生怕吓坏了他,道:“你去作甚,徒惹伤心!” 高尝修两眼含泪,神态哀然,哭腔道:“我自知少卿好意,也不敢累赘麻烦,只念着少卿大恩,不晓得如何回报……少卿重病未愈,贸然赶赴黔州,便离不开人伺候,我愿助少卿一臂之力。况且我生在黔州,总晓得风土人情,不敢说为少卿向导,也愿尽绵薄之力。” 常如正要说话,就被吴景辰拦住,才听他道:“我晓得你细心,也受得你服侍。只是此行非游山玩水,途中多有险阻艰难,原非容易,哪忍心再牵累你?你的心意,我全知道,不过此番,我不能带你。” 一听这话,高尝修便恸哭出声,求道:“少卿慈悲,我愿为少卿肝脑涂地!我已无家眷,唯有少卿。承蒙少卿不弃,待我如兄弟一般,若不能服侍左右,哪能报大恩万一!少卿若不许我同往,不如就将我逐出府去,左右我卑贱之躯,在哪里不能求活?” 吴景辰听他恳切,忍不住长叹一声,才道:“你这又是何苦!我当你是兄弟,就不图你回报,愿你一世平安,哪能叫你为难?” 话音未落,就听常如劝道:“师兄,他既有心,何不成全?此去黔州,何止千里,有人服侍,我也放心。原该我与师兄同行,一路服侍,只恨这府中事多,一时不得抽身。师兄要嫌他蠢笨,我便遣别人同往,始终千山万水,好歹有个照应。” 听他这么说,吴景辰也就无奈点头,道:“与其劳动诸位师弟,不如就让尝修同行……我走后诸事繁杂,少不得你们帮着料理。尝修,你真愿与我同往么?” 高尝修闻言跪地,这就磕头,直叫吴景辰连忙避开,听他道:“愿为少卿鞍马!” 吴景辰别无他法,只得应允,这就吩咐他去收整行囊。眼瞧他走得远了,常如才压低了声音,道:“我自知师兄心意,但还请一路小心。这小子来历不明,万不可松懈大意!” 吴景辰闻言点头,道:“无妨,我自有分寸。诚如葛师兄提醒,他来历很不一般。只是他入府多日,一直不显端倪,那日我假寐试探,只觉他情真意切,似有苦衷……罢了,权当救他,多少冒险,也是值得!” 常如只叹师兄慈悲,也就不说别的,先服侍他养精蓄锐,这就遣人给崔华霍捎去消息,又亲自奔往户部,换了公验符券出来。武后对吴景辰大力支持,小半天便晓谕六部协从,太常卿不知为了什么,也一应行于方便,轻易放他离京,倒叫常如省了不少麻烦。 如此一来,一切就算准备妥当。大衍府中自有全套车马,千山万水也拦不住少卿离京远游。常如与一众师弟劳顿到半夜,几经讨论争执,推演把握,可谓呕心沥血,才将沿途衣食住行尽皆安排妥当,力求点滴不错,只愿吴景辰顺风顺水,探明真相归来。 吴景辰坐享其成,养精蓄锐;那边崔华霍家里却是鸡飞狗跳,锅碗砸碎瓢盆。 他婆娘骤听他要去黔州,三两个月不见得准能回来,盛怒下连哭带闹,直搅得四邻不安,痛骂他抛家舍业,鬼迷心跟一个小娃胡闹。婆娘又摔又打,喊叫不休,崔寺丞无法,只得着实教训了媳妇一通,熬了半宿,累得半死,方得偃旗息鼓,险些起不来床。 五鼓天明,一行人在城门口汇合。吴景辰眼看崔华霍形容憔悴,神色萎靡,两眼圈一片浓黑,直觉他彻夜劳顿,不敢多问,这就拉着高尝修坐进马车。留下常如捧腹腹狂笑不止,好容易说服他策马执鞭,这才赶着车出城而去。 第十六章 车马碌碌 “崔寺丞,辛苦你驱车领路,待明日离开长安地界,便换我来,你也好生休息。”吴景辰坐在车里,大声喊道,语气里很有些歉意。 崔华霍则是哈欠连天,回道:“少卿不必客气,此乃我份内之职。若少卿以四品之尊,亲自驾车,车里就不定坐着天皇还是天后了!我自车技过人,老马识途,少卿坐稳就是,不必担心。” 吴景辰想他憔悴模样,于心不忍,但一想尝修不会驾车,自己又太过显眼,眼下正是掩人耳目的时候,也不该纠结这许多细节,便大声称是,又道:“如此,你辛苦些。待入黔州,便让尝修带路。” 崔华霍闻言大笑,才道:“少卿说笑了,我本是黔州出身。若是连路都不晓得,岂不是愧对先人,做了数典忘祖之辈?” 他这话听得吴景辰一愣,原不知他也是黔州之人,一时好奇,才道:“却不曾听寺丞说起,原来你与尝修还是老乡!” “我虽在黔州出生,却是在长安长大,乡音都快忘了,也不曾与少卿提过。说起来,还不知尝修家乡何处,我只听他开口,就觉得莫名亲切!” 高尝修自上车来,一直沉默不语,只忙着为吴景辰沏茶倒水,力求服侍他安心如意。听得崔华霍发问,他才微微一怔,小声道:“我乃黔州洪杜人士……” 车马粼粼,他说话声如蚊呐,全仗着崔华霍耳力过人,才听得清楚,这就奇道:“这就是了,咱俩真是老乡!我老家也在洪杜!你这小子,怎不早说!既是老乡,我就该多照顾你才对!” 吴景辰听着,忽然心中一动,连忙道:“崔寺丞,你与尝修同乡,那你家人……” “我家就我一个,还有个姑妈嫁在帝都,再无旁人。我在老家既无父母,也无亲朋,多年未归,若能借少卿东风,助家乡父老一臂之力,便是最好不过,以期报水土养育之恩。” 吴景辰闻言点头,不再多说,也佩服崔华霍公私分明,不将私心带入公务之中。他这番话说得平淡简单,内里却藏着对家乡的深情。想来他自幼无父无母,孤身到帝都闯荡何等艰难,虽说还有个姑妈,可寄人篱下的日子定不好过。如今他出人头地,成就大理寺丞之职,还不忘本,更不忘形,便是十分难得。 听他沉默,崔华霍也知道他心中所想,不愿因身世受他怜悯,才故作释然,道:“其实我也算命好,姑妈不嫌我累赘,请先生教我读书,雇拳师领我练武,对我视如己出,不曾有分毫亏待。哈,若我留在黔州,恐怕还没有出人头地的机会哩!咦?那是……” 马车骤然停住,吴景辰撩帘朝外瞧去,就见前方不远处,一群人簇拥着一架牛车,堪堪停在路中,将这官道截断。 这官道何等要紧,谁人敢无端滞留拦路,就叫他心中生疑,还来不及说话,便有一名苍白纤瘦的老男人走上前来,恭敬道:“少卿到了,老奴恭候许久。” 微微一怔,吴景辰便认出这人是立政殿中宦官,连忙跳下车来,上前客气道:“有劳公公辛苦,但不知天后有何吩咐?” 老宦官打量他一番,这才垂首道:“非是天后吩咐,而是公主……奉公主之命,为少卿饯行。公主感念少卿为黎民苍生请命,特赐少卿酒馔干粮,望少卿一路平安,功成早归!” 说着话,就有一众宫人抬着大小食盒近前,叫吴景辰有些不知所措,恍惚间瞧见牛车车帘一动,似有一抹倩影隐约,心中感动,才深施一礼,朗声道:“臣吴景辰谨谢——谨谢天恩!定不相负!” 他原想说谨谢公主,又想起这是在官道之上,人来人往,三公主不应该,也不可能亲自前来,自然不能戳破,这才生生改口,也在这瞬间做出了决定,借着谢恩的机会,给出了自己的回答,顷刻间只觉得松了口气,又有些美梦成真的欢喜,百感交集。 三公主对他的心意,他先前或许懵懂不知;可如今她不顾礼法规矩,亲自来为自己送行,便是表明了心迹,再没有什么疑惑。他一向直爽,也不扭捏,既然公主用心,他也有意,两人情投意合,为何不相知相许?他身为臣子,不敢冒昧亵渎;于是公主自降身份,追出城来,他若再不解意,还不领情,就活该是个呆子了。 老宦官见他这般,脸上也露出满意笑容,这就躬身道:“吴少卿,公主这一片心意,还请你莫要辜负。少卿为国为民,老奴不敢耽误,先行告退。” 就见那老宦官转身离开,一行人抄小路低调离去,只留下吴景辰定定瞧着那牛车,目不转睛。好半天,崔华霍才小心靠过来,低声道:“天老爷,真是三公主么?” 吴景辰开怀一笑,带着些自信,傲然道:“自然是她,否则还能有谁?” 崔华霍瞧他这样,钦佩无比,道:“少卿好大的本事,才几日就与公主结缘!不过三公主也是性情中人,真能为少卿抛头露面。先帝胞姐平阳昭公主能率兵打战,三公主与她比不差些许!吴少卿,好福气啊!” 话虽有些调侃,他对三公主也真是佩服,心怀敬意。一个女儿家能不顾名声,打破规矩,主动向心上人表明心意,就不是常人能比,足够大胆。素闻三公主蕙质兰心,端庄贤惠;如今看来,她还颇有勇气,很有魄力,不愧是武后所出,称得上女中豪杰,比许多男人都要强些。 “走吧!咱们早一日赶到黔州,便能早一日查明真相。”说着话,两人就把那许多食盒搬上马车,继续赶路。高尝修一直躲在车里,见了这么多东西也手忙脚乱,帮着收整清点,把小菜与点心分开,自不能辜负了三公主一番好意。 “咦?少卿快看,这是什么?” 吴景辰转头一看,就瞧见一个小巧玲珑的食盒里空空如也,只放着一支凤头金钗,鎏金点翠,华贵非常,不由得探手拿起来把玩,便知是三公主随身之物,却不晓得她为何特意送来。摇摇头,他将这金钗揣入怀中,贴身藏好,才道:“也不知我几世修来的福分,竟能得帝女垂青……” 高尝修见他发痴,也就笑道:“以少卿这等人品,做驸马绰绰有余。但不知少卿作何感想,真愿与公主厮守一生么?” “你这小子,人小鬼大!既得良缘,我自不辜负!” 高尝修掩嘴直笑,道:“少卿如此直白,倒不怕别人笑话!我只当你稳重,不曾想也有这用情至深的一面!” 吴景辰赧然一笑,随即便挺起胸膛,道:“大丈夫敢爱敢恨,瞧上了就不怕人说。坦坦荡荡,总好过遮掩耽搁!明明是天大的好事,又何必躲躲藏藏?男婚女嫁,正大光明,他日你瞧上谁,尽可与我商量,我绝不笑你!” 这话叫高尝修羞臊低头,小声道:“我愿学常如出家清修,只盼着服侍在少卿左右。” 赶车的崔华霍闻言大笑,直道:“好尝修,你这话说得蹊跷,不清不楚,要给他寻麻烦哩!你也别急,等此番事了回京,我替你寻个好的!” 高尝修又羞又臊,吴景辰和崔华霍大笑不已,马车辚辚南行,云头逐渐在头顶聚拢。 “李妈妈,天阴了呢……不晓得吴少卿他们,会不会被雨淋到……” “公主多虑了,这时节哪来狂风骤雨?民间老话说得好:‘春雨不过沟,过沟就害羞’,这雨不一定能下,下了也大不了。老奴眼瞧吴少卿有车有马,也不缺人服侍,他是通晓天时的,还能让雨淋了?倒是公主体弱,受不得风寒,何苦跑这一趟……” 牛车里,老宫女陪着三公主,有一搭没一搭地说话,才听三公主轻声道:“我是真心爱他,见不得他挨饿受冻,情愿为他饯行,送些酒菜点心,也是尽绵薄之力……李妈妈,他说‘定不相负’呢!他一定会平安归来,是吗?” 老宫女握着公主的手,慈祥道:“是了,公主将他奉若神明,献上一切,他自有感应,不能叫公主伤心……男人就是这样,女人一辈子的供奉哩!吴少卿要做驸马,自然平安,逢凶化吉,遇难成祥,公主不必担心……老奴服侍公主用口汤药,公主这心病越来越重了!” 三公主轻叹一声,才道:“如何不重!他去黔州,不晓得多少艰难!唉……取药来罢,我不能叫他分心……” 老宫女服侍她喝药,碎嘴道:“这就对了,养好身子要紧!少卿天神一般人物,公主不必为他担心。待等事成之后,他立功返京,公主还要去迎他哩!天后说了,少卿当驸马绰绰有余,公主越好,他就越欢喜呢!哎哟……公主慢些……别呛着了……” 就见三公主皱着眉头,将那碗苦水一饮而尽,豪迈之处,一般的男子也比不得她,才叫老宫女连声惊呼,生怕她呛住,听她幽幽道:“他不负我,我自不能负他。养好身子,原是我的本分……李妈妈,取乳粥来,我为着他,也不能病倒!” 老宫女唯唯诺诺,这就奉上热腾腾乳粥,眼瞧她艰难用下,心疼道:“不急,不急!公主慢些!” “唉……就这碗热粥,他还喝不上哩!权当是替他用了,但求诸天神佛,有灵有应吧!” 第十七章 佳人谁助 如此南行几日,平地逐渐变成山川,一马平川变成曲径幽深,大开大合变成山峦起伏。 “少卿,过了前面巫山,咱就进江南道地界;估摸着再有十日左右,便能抵达黔州。”崔华霍满脸胡茬,风尘仆仆,把那马车赶得飞快,口中喊道。 他们从京畿出来,一路向南,横穿山南道各府州县,眼瞧着各色景致,全没有游山玩水的心情,一天有八个时辰都在赶路,离京时那股豪气消磨了大半,特别崔华霍风吹雨淋,最为辛苦,整个人憔悴了许多。 反倒是吴景辰一路颠簸,身子和精神都日渐好转,还能维持体面,只听他这么说,便道:“我观日头隐约,似乎要起大风,得找个地方落脚。” 崔华霍连声答应,一路来见识了他观望天象的本事,知道他言出必中,毫厘不爽,就听高尝修小声道:“崔寺丞,往前十里有个镇子,可以歇脚。” 当即,一行人便朝着那小镇子赶去。来之前常如等人算定了路线,逼着高尝修一夜间背下了沿途馆驿村镇,配合吴景辰观天望雨的本事,他们这一路上可谓是顺风顺水,总能在狂风骤雨之前找到落脚之处,就不像三公主担心地那么不堪。 没多久,三人便来到巫山脚下的小镇。这镇子在巫山县治下,也没个名字,住着几十户人家,三人路边寻得一处茶寮,沏一壶茶,就听吴景辰唤看茶寮的老头过来,道:“老丈,有什么吃的?” 那老头守着官道过活,靠往来客商维生,有些见识,善于观人,见吴景辰相貌非凡,又瞧崔华霍英武挺拔,便知他们不俗,连忙上前赔笑,道:“郎君来得不巧,实在没什么招待。小老儿做得一手鸡油饭,往来客官都说好。奈何这几日稻米价高,这饭也做不成了,多有怠慢。” 吴景辰听他有些谈吐,便问道:“今年风调雨顺,为何稻米价高,叫你连生意都做不成了?” 老头听他问起,一时愁上心头,当即大倒苦水,道:“郎君有所不知,咱们夔州风调雨顺,那边黔州却天灾连连,朝廷征调各州府米粮赈灾,叫我们本地人没米下锅。你若不嫌弃,我这还有些炊饼,权当孝敬。” 摆手谢过老头,打发他走,崔华霍才凑朝前,低声道:“少卿,夔州离黔州尚有数百里,征粮怎会征到此间?右相已死,但不知这批粮食能不能救得当地百姓!” “右相虽死,黔州大小官员还在。更有八方粮商,将本求利,只将这米粮送入黔州,转手便可获百倍利润,自然如蝇逐臭,无所不用其极。” 崔华霍闻言叹气,也晓得帮不上忙,正揪心烦恼,就听得一阵喧哗声从远处传来。举目望去,就见一年轻女子衣裳不整,血污满面,沿路尖叫哭喊着跑来。在她身后,则有十几名仆役打扮壮汉,凶神恶煞,手持棍棒绳索,紧追不舍,口中叫骂不休。 “救命啊!郎君救命!” 那女子一见茶寮中几人,便像是见了救星一般,几乎是扑上前来,一把抱住吴景辰的小腿不放,哭喊不休,直呼救命,就叫吴景辰一时愣住。还来不及开口,就见那老头快步上来,一把扯住女子长发,猛地往后一拉,扯得她惨叫着仰头,才骂道:“不知好歹的东西,给我惹祸来了!冲撞贵人,你有几条命赔!” 那女子头皮剧痛,双手却不肯松开,紧抱着吴景辰小腿不放,惨叫道:“郎君救我!郎君救我!” 吴景辰瞧她高鼻大眼,颧骨突出,眼眸淡蓝,不像中原人士,倒似西域胡姬,心中便有计较,无奈叹了口气,道:“老丈请发慈悲,莫扯坏了她,回头主家找来,还要与你为难。” 老头一愣,连忙撒手,只去掰胡姬手指,连道:“郎君恕罪,这是王大户刚买的小妾,发了疯病,成天想着跑,不晓得挨了多少打……小老儿也是苦人,自怜她卖身为奴,却不敢叫她在这儿……” 说话间,那群奴仆便气势汹汹冲进茶寮,自比那老头心狠,一脚就踹在胡姬后心,直叫她往前一踉跄,险些将吴景辰撞倒。奴仆还想再打,猛然间就见一道寒光闪过,一柄钢刀指住他胸口,听崔华霍喝道:“刁奴放肆!” 他瞧着崔华霍挺拔壮硕,手中那柄障刀也非比寻常,一时不敢上前,才道:“兄台好快的刀!你可知包庇逃奴,是个什么罪过?” 崔华霍一愣,才知道这女子乃是逃奴,便有些犹豫,瞧向吴景辰。吴景辰轻轻摇头,示意他稍安勿躁。这胡姬既为女奴,便是她主家合法买来,尽情享用的,旁人无权干涉。 他身为大理寺丞,自然精通《唐律》,晓得“奴婢贱人,律比畜产”的道理。这句话的意思,是说身在贱籍,卖身为奴的奴隶,就是主人家的牛马牲口,身家性命,皆归主人所有。从律法上说,主人追回逃奴天经地义,要打要杀也只在一念之间,真打死了也不过交钱抵罪;反倒是包庇协助逃奴的人犯了律条,视为盗窃。 奴仆们见他让开,这就蜂拥上前,这个扯头,那个拉手,领头那个见她紧抱吴景辰不放,这就一棍甩在她腕上,打得她尖叫一声,被迫松手,这就被众人拖出茶寮。吴景辰等人跟出,茶寮外站定一位华服男子,又高又壮,看着像地主士绅一类,听他冷声道:“狠狠教训,莫要打死。她一心逃,我要显教规矩!来人,敲锣!” 话音未落,就有家奴手提铜锣,哐哐敲响,口中喊道:“乡亲们!都来瞧,都来看!王大户大发慈悲,给大伙儿开眼界了!快来瞧啊!” 锣声一响,自然有不明就里的百姓围上前来,里三层外三层,围了个水泄不通,教吴景辰他们想走也走不了。才听那位王大户冷笑着吩咐:“来人,剥去她衣裙,给诸位乡亲开眼!人尽可夫的娼妇,装什么贞洁烈女!我花钱买你,要你如何,你便如何!” 说着话,就有那轻浮奴仆上前,揪住胡姬领口,不顾她尖叫挣扎,一把扯开她上襦,露出遍布血瘀的颈肩来。胡姬惨叫着奋力挣扎,也不知哪来的力气,挣脱一只左手,死死按住抹胸,不住哭喊求助,直朝吴景辰看来。 吴景辰只一瞥,就瞧见她满身的瘀伤牙印,心生恻隐不忍;再见她目光哀切,一眼看来,不知怎地就想起那日立政殿中,三公主病容凄凄模样。 那胡姬一个弱女子,哪能与十几个如狼似虎的恶奴相抗,只喊出一声就挨了两个嘴巴,手也被硬生生拉开,眼瞧着为首那人淫笑探手过来,这就绝望,心如死灰,紧闭双眼,抿住嘴唇,半截舌头探到皓齿之间,这就要咬舌自尽。 “住手!”就听崔华霍一声暴喝,抢步上前,一把推开那恶奴。众奴仆见状一拥而上,又哪是他的对手,高明刺客都奈何不得他,区区家奴又能有多大本事?只在顷刻间,那几名奴仆尽皆躺倒,却见那王大户处变不惊,笑道:“你是何人?我教训女奴,与你何干?打伤我家奴,又作何讲?” “你说她是逃奴,可有市券为证?”崔华霍眼见那胡姬要自尽,情急下动了拳脚,又瞧那大户神情泰然,心中就有一股怒意升起,暗想官家王法,只有错拿,没有错放,这才出言诘问。 不愧是司掌刑狱的人物,他这句话真问到了点子上,才见王大户神色一慌,强作镇定,冷笑道:“既是买卖,自有市券!” 他这点心眼,哪能瞒得过崔华霍的双眼,便听他道:“好,既有市券,你便与我见官。我打伤你家奴仆,也要官府定罪!我以拳脚伤人,未动刀兵,依律笞打四十;你若拿不出市券,则自买卖第三日起,每日杖三十,罪止杖一百!走,见官去!” 李唐的笞和杖是两种刑责,前者比后者轻得多,四十笞对崔华霍不算什么,一百杖就足够把王大户打个半死。王大户一听就鬓角汗湿,隐约觉得这通晓唐律的莽汉不同寻常,才厉色道:“且饶过你,还有你的好瞧!走!” “慢!王法昭彰,哪是你说饶就饶?今日非见官不可!” 吴景辰见状暗暗发笑,心知崔华霍思虑深远,有意将那胡姬救下,免得她回去遭了毒手,才非要见官。真见了官,地方官自不敢动他一下,无论王大户有没有市券,他都有本事叫他乖乖放手,威逼利诱也好,巧取豪夺也罢,做一回恶人,救一条性命。 看来崔寺丞心思活络,原非死板僵化之人……心想着,吴景辰就听见一阵锣响,不是那家奴敲动,而是正经的开道官锣。就见人群忽喇喇让开一道口子,当地县官架着仪仗赶来,混不看王大户一眼,径直走到吴景辰面前,稽首道:“下官巫山县令赵康,拜见少卿!” 此言一出,众皆哗然,都小心偷眼打量,谁也不相信这个毛头小子,竟会是县官老爷都要稽首拜见的什么少卿。吴景辰无奈苦笑,扶额道:“赵县令不必客气,我原本无意打扰……” 说话间,就听得呼呼声响,从西南刮来好大一阵狂风,顷刻间天昏地暗,飞沙走石。 第十八章 竹影间小叙前路 狂风一起,大家伙儿便四下散开,王大户也想趁乱逃走,却猛觉手腕一紧,这就被崔华霍牢牢抓住。 一行人避入茶寮,高尝修上前扶起那胡姬,才听巫山县令奇道:“这不是王大户么,崔寺丞抓他作甚?哎哟!下官失礼,拜见崔寺丞!” 王大户听得真切,一时脸煞白如纸,暗叫出门没看黄历,抓个逃奴还撞上天降的瘟神。别说他没有市券,本身犯法,就是真有市券,这会儿拿出来也是废纸一般,便晓得今日劫数难逃,一时间颤栗不已,裤脚不住往下滴水。 崔华霍瞧他一眼,道:“赵县令明鉴,此人不立市券,私买奴仆,当街行亵,白日宣淫,被我撞上,拿了他来,正要见官。” 赵县令闻言擦汗赔笑,心中骂着王大户祖宗十八代,嘴上说:“他被寺丞拿住,便是报应到了。寺丞放心,我必定秉公执法,严加责罚!” 吴景辰瞧着那县令,只觉得头大如斗。他此番离京查案,武后给了个模棱两可的借口,说是黔州天灾,乃是上天降罪于民,故令太常少卿赶赴受灾之地,祭天祈福,以求平息灾祸,安抚受灾百姓。 这借口哄三岁小孩儿还行,一应官员自然是不信。京中高官还晓得他是为右相一事而去,地方官却没有那么灵通的消息,谁会将太常少卿与尚书右相联系起来,这就胡思乱想,自作聪明,将他当作巡查钦差,以为他领奉了武后的密旨巡检,一个个挤破头上前献媚,只盼着讨好他将来飞黄腾达。 故而吴景辰每到一处,都避免与地方官员接触,甚至不愿进城,宁可绕道而走。然而李唐户籍森严,地方官要找他易如反掌,才叫他怎么也避不开诸多纷扰。巫山县令赶赴小镇,也是提前得了消息,顺着官道追来。 赵县令见他黑脸,只当嫌自己治下不严,这就近前,道:“下官今日前来,正为了拿此为富不仁之人,却不料少卿撞上,叫他早得了报应!少卿神机妙算,下官自愧不如!” 吴景辰无心听他奉承,只道:“既然是来拿他,依法办理就是。只是这胡姬可怜,请县令好生安置。” 此言一出,就听那胡姬哀鸣一声,扑通跪倒,膝行上前,哀求道:“郎君!求你救人救到底,别把我交给县令!他与我家老爷有旧,前日还来府中饮酒,妾身随他去了,只怕生不如死!” 赵县令闻言,只觉得浑身发冷,冷汗浸湿了小衣,才狠狠瞪向胡姬,暗骂她不知死活,正盘算着如何将她除去,就听吴景辰道:“你不愿去,那也随你。天下之大,何处不是容身之所?” 说着话,他自顾起身,喊道:“崔寺丞,风停了,启程罢!” 崔华霍一愣,看一眼胡姬,看一眼县令,又看一眼吴景辰,不好说话,只得点头,这就赶来马车,只听那县令连声道:“少卿!少卿莫听这娼妇浑说,我与王大户实无交情!这娼妇早发了疯病,满口胡言哩!孙老倌,你说是也不是?” 茶寮老头连忙称是,吴景辰却只作不闻,笑道:“县令如何,与我无关。我奉上命所差,赶往黔州祭天,耽搁不得,恕不奉陪。” 就见他挥手叫过高尝修,这就上车,也不听县令如何解释,更不管胡姬如何哀求。崔华霍没有办法,晓得他自有主意,只得扬鞭策马,马车缓缓穿过小镇,朝着官道上驶去。 这一来,不单是县令愣在原地,就连胡姬都有些发懵,发觉事情的发展超出了她的预料。她当着县令的面挑破他与王大户的关系,便是存了自绝后路,跟吴景辰走的想法;不料吴景辰竟不管她,浑不顾她置身何地,说走就走,才叫她陷入两难。 瞧一眼王大户和赵县令,胡姬心中一凛,这就拔腿去追马车,生怕吴景辰走得远了,将她抛在这水深火热之中。 崔华霍赶着车,耳听得后方细碎脚步声音,心下不忍,小声道:“少卿,那胡姬追上来了。” 吴景辰应一声,道:“车赶慢些,由她跟着,权当救她。出了巫山县,自然有她的去处。” 高尝修闻言张嘴,欲言又止,始终没有说话。这都被吴景辰瞧在眼里,就问他:“你素日怕生,今天却出手相助,自是动了恻隐,想让我带她同行?” 这话叫高尝修一愣,才道:“我瞧她着实可怜,能救她自然最好。但咱们往黔州去,带着她多有不便。我是想问少卿,怎愿为一名胡姬耽误行程?” 吴景辰笑笑,道:“你把我想得心如铁石,我本也怜她遭难受罪。若能救她一命,耽搁半天光景,也算不得什么。左右离开巫山,她便会自行离去。” 然而他这句话,却是破天荒地落了空。待得日落西山,一行人在馆驿落脚的时候,那胡姬竟然还跟在后面,苦苦追随,不离不弃。区区一个弱女子,能追着马车跑半天,着实不易;饶是崔华霍刻意放慢速度,她这会儿也到了强弩之末,只对吴景辰喊一声“郎君救命”,这就仆倒在地,昏死过去。 她一仆倒,崔华霍便赶忙上前施救,惊觉她出气多,进气少,竟有性命之危,才连忙喊道:“少卿,这人快不行了!” 吴景辰闻言快步上前,伸手搭脉,心底一惊,才道:“叫驿官准备汤水,尽快给她灌下!那王大户心狠,怕几日没给她饮食!” 驿官不晓得发生了什么,急慌忙送来热汤,分几口给胡姬灌下,才听她胸口一阵咯咯声音,好容易将那热汤咽下,悠悠转醒,惨叫一声“救命”,这就又昏死过去。吴景辰瞧她这副模样,倍觉自责,直后悔不知她饥渴数日,本已油尽灯枯,还想逼她离开,就险些将她害死。 这会儿高尝修也将陆凭递给驿官看过,直教那驿官抹着汗近前服侍,谄笑连连。吴景辰四品之位,跟地方刺史平级,这馆驿设立多年,还没见过这么大的官,自不敢多问,只一味予取予求,帮着他把胡姬抬了进去。 繁星初显,那胡姬缓醒过来,吴景辰才松了口气,叹道:“你这是何苦?不要命了!” 胡姬垂泪抽噎,泣道:“若无郎君搭救,妾身必死无疑!我乃西域胡姬,随商人远赴东土,路遇悍匪,劫作私奴,几经倒卖,早已绝了生路!郎君一走,天下之大,我竟无处存身,迟早被人掳走,还要再入火坑!” 吴景辰闻言一滞,就没想到这层。也不是他愚钝,而是甚少接触奴仆,就不知他们凄凉,原以为助她脱身,她便能寻个去处,却不知身在贱籍,这胡姬怎么都逃脱不得。也是他清修多年,大衍府中并无奴仆服侍,都是弟子自理,才不知其中厉害,险些害了这胡姬。 只是如此一来,就叫他有些为难,不晓得该如何安置这胡姬才好,不由得皱起了眉头。那胡姬聪慧过人,又有眼力,见状就连声哀求,道:“郎君救命之恩,贱妾粉身难报,若得郎君不弃,我愿长随左右,为奴为婢!” 吴景辰晓得她意思,这就连忙摇头,转向崔华霍道:“崔寺丞,我府中不用女奴,这胡姬着实可怜,你瞧……” 崔华霍闻言大骇,连连摆手,道:“少卿玩笑了!我家那口子容不得人!我若敢留她,只怕两人都难保性命!” 一听这话,那胡姬自掩面啜泣,泪如涌泉。若是良家女子,怎会落到她这般田地,竟是以身相许,为奴为婢,都寻不得一个安身之处,自然凄凉,无计可施。再是贱籍奴婢,也有喜怒哀乐,好端端一个姑娘,白送都送不出去,便有些伤人,也倍觉悲愤。 这两人都是不解风情的蠢物,一个情窦初开,一个家有悍妻,哪能明白姑娘家心思,只在一旁你推我让,便叫那胡姬无地自容,几欲昏死。倒是高尝修心思细腻,见状便走上前去,附耳道:“少卿莫再推脱,那姑娘羞愤得紧。且劝她养好身子,之后再安排不迟!” 吴景辰闻言恍然,连忙道:“且不说这些,你先养好身子才是,我自会为你考虑。你叫什么名字?” 胡姬抹着眼泪,抽抽搭搭,道:“妾身菖蒲,承蒙公子不弃!” 见她这样,吴景辰也是头疼,转念一想,三个大男人挤在这儿也不妥当。嘱咐她好生修养,又吩咐驿官送来饭菜,他这才转出屋去,无奈道:“这可如何是好!” 崔华霍不敢说话,生怕吴景辰把胡姬硬塞给他,始终救人是他所为,麻烦也是他惹上身,总不能虎头蛇尾,又不好叫吴景辰为难。 正头疼,他又听吴景辰道:“罢了,也是缘分。她若愿意,就先跟着,总有法子。崔寺丞,早歇着吧。” 见他如此豁达,崔华霍也觉得钦佩,晓得他清修多年,学道有成,遇事冷静,心态是十分平和。菖蒲这事儿,虽然麻烦,却不值得他烦心太久,转念也就能想开。 夜深露重,草动虫鸣。只听得几声草虫低鸣,就有两道人影出现在馆驿后院的竹林中,听一道男声道:“师姐,别来无恙?许久不见,你竟沦落至此,成了逃奴!” 才听一女子咯咯笑道:“彼此彼此,许久不见,师弟不也当了长随?” 弦月未升,星河璀璨。星光下,竹影隐约,高尝修与菖蒲对立而站,面沉似水,针锋相对。 第十九章 一江划作两重天 夜风冷寂,高尝修一翻手,鱼肠剑便滑落掌中,指向菖蒲,语气冰冷,道:“师姐忍辱负重,百般算计,所为何来?” 菖蒲娇笑着,全无先前凄惨模样,摇曳间顾盼生姿,十指上丹蔻朱红,道:“那少卿是个娃娃,无甚嚼头,不过尝个新鲜;倒是寺丞身经百战,壮硕阳刚,能与我过上几招。哎呀——” 竹影晃动,寒光闪过,菖蒲一语未尽,就被切断一缕青丝,脸颊边渗出血珠,才听高尝修道:“我奉娘子之命,潜在大衍府中,师姐若要添乱,就别怪我无礼!” “师弟稍安勿躁,何苦同室操戈?我也是奉命而来,咱俩大可联手行事。你爱师姐,何必动粗,只说一声,师姐便任你摆布……” 说着话,就见她脸颊涌起潮红,眼中浮起春水,朱唇轻启,呵气如兰,腰肢扭动,香汗淋漓。一股甜腻的香味以她为中心,朝着四面八方弥漫而去。香味所及之处,竹制晃动,土地反涌,草丛中传来窸窸窣窣声响。 星光下,数以万计的蛇虫鼠蚁从地下钻出,从河沟游来,从草中探头,从每一个角落涌来,顷刻间爬得满地都是,一层压着一层,仿佛纯黑的海面,波动起伏。 高尝修看得头皮发麻,但不慌张,只一跃身站定竹枝之上,探手入怀,摸出一个纸包,朝着菖蒲抛去。菖蒲见他用毒,冷笑不屑,一甩长发就将那纸包劈碎,才瞧一片黄云绽开,飘扬洒落,满地毒虫就像见了烈火一般,避之唯恐不及,四散逃开。 “好啊,师弟!你早有防备!” 菖蒲的武功远不如高尝修高明,却精通不可思议的毒功和蛊术,功夫运到极处,头发丝都能杀人于无形,更能招来五毒加护,使对手无法近身。然而天下百毒,最怕雄黄,她有天大的本事,遭雄黄兜头洒落,便也使不出来。寻常人谁也不会随身带几包雄黄,全是吴景辰算计周详,晓得西南蛇虫鼠蚁众多,这才备下,被高尝修偷出来对付菖蒲。 只见他轻飘飘落地,道:“师姐毒术过人,我不得不防。你究竟有何打算?” 菖蒲笑笑,道:“此事与你无关,你少打听为妙。坏了娘子大事,你我都逃脱不得。” “师姐不说也罢,你费尽心思,自是为吴景辰而来。娘子着我刺探一件要事,他到如今还不曾松口,你若坏了他的性命,自有你的好瞧!” “师弟大可放心,谋害朝廷命官,可是了不得的罪名。我没你那等本事,先杀右相,再刺少卿,还能装作无事,与苦主一同——” 赤红的朱砂剑抵在菖蒲喉头,剑尖往上一挑就能割断她的喉咙,才见高尝修鬼魅般出现在她面前,脸贴脸冷声低语,道:“这种要命的话,师姐最好别说。还有,我如今叫尝修,师姐别叫错了。” 话音未落,朱砂剑红光一闪,他的身影凭空消失,就像从未出现过一般,只留下菖蒲轻抚着喉头,惊魂未定。她一早就听说这师弟天赋过人,武功已经超凡入圣,可直到今日,两人动手切磋,她才晓得“超凡入圣”究竟是什么意思。 同门叙一叙旧,这事儿就彻底揭过,仿佛什么都不曾发生。 次日五鼓天明,高尝修还是那个长随。服侍着吴景辰穿衣洗漱,又叫醒死猪一样的崔华霍,他熟练地安排馆驿换马套车,喂饱粮水,打点行囊,这就准备上路。 吴景辰替菖蒲把了脉,确定她妥当休息一夜之后,身子已经恢复了许多,这就安下心来,问道:“菖蒲姑娘,我奉皇命在身,要往黔州祭天,耽搁不得。不知你作何打算,愿意留在馆驿,还是?” 他这么说,已经是贴心为菖蒲考虑,打算为她坏一次规矩,利用职权逼驿官将她留下。李唐的馆驿不是谁都能住,理论上只接待公务在身的官员,寻常老百姓不应入驿;若有擅入者,进门就笞四十,着实厉害。 不过上有政策,下有对策,古来如是。吴景辰不能让菖蒲住在馆驿,却能请驿官卖个人情,留她在驿中打个下手,帮着扫洒,勉强说得过去,也算是安顿了她。 只是他这一番好意,注定要落在空处。菖蒲百般算计,就是要与他同行,才听她道:“妾身虽是胡人,也懂得中原规矩。郎君若将我留下,一来有损清名,二来为难驿官。我愿服侍郎君左右,刀山火海都可去得,求郎君恩准。” 吴景辰闻言点头,也不多说,自知不能左右菖蒲的想法,也就随她。驿官见这胡姬如此通情达理,不惹麻烦,也就多备了她那份干粮,权当回报。 他们出门时只驾了一辆马车,两个人坐正好,三个人就十分尴尬,正当纠结,就听菖蒲笑道:“诸位,我乃胡人出身,驾车骑马,不在话下。妾身不敢与少卿同乘,愿为鞍马,为郎君分忧。” 胡人擅马,天经地义,只是女子驱车,有些不合礼法。吴景辰也不是庸碌之辈,自有决断,这就叫菖蒲换上男装。只瞧她淡眉大眼,挺拔潇洒,倒比一般的男子俊秀,旁人也看不出假来,这就让她与崔华霍一同驾车,两人有个交替,解了燃眉之急,教崔华霍有个喘息,不负他出手相救。 当即,四人协作得当,策马扬鞭,朝着朝黔州赶去。 过一两日,翻过巫山山脉,便是滔滔长江。一江分隔两岸,这边还是丰饶太平,孙老倌心心念念要做鸡油饭;江那边便是略显荒凉,眼瞧着岸边码头都空空荡荡。 吴景辰站在江边,远眺对岸,暗运望气之术,就觉得江对岸一片阴沉黯淡,便晓得是右相征走十万壮丁,掏空了黔州今后几年的气数,叹道:“今年也少雨水,黔州世道艰难!” “少卿说还要再旱一年?老百姓哪里还有活路!寻常时候,天干几年也不是什么大事,可如今征走十万壮丁,剩些老弱妇孺,勉强耕种,本已难保收成,再不下雨,岂不是断了他们生路?” 崔华霍从码头过来,一听这话就心急如焚,自晓得吴景辰言出必中,黔州百姓只怕还得要再熬一年大荒。吴景辰瞧他这般,只无奈道:“阴晴雨雪,原是天数,人力无从干涉。你只瞧太常寺每年大小祭祀不断,哪次真能左右了天意?但愿此番回转,能求帝后开恩,再行赈济吧。” 说着话,他转头瞧向码头,就见菖蒲走来,笑道:“崔郎君好心急,也不等等妾身。我与那买粮的商人说定,坐他的船渡江,他自分文不取,只要咱照顾他的生意就是!” 这话说得新鲜,吴景辰也十分好奇,只道做生意人怎会有钱不赚,白白给人帮忙?菖蒲笑意盈盈,道:“郎君有所不知,他这船装满了稻米,多上一个人,就少渡一石粮食,现如今黔州米价高涨,咱给钱他还未必看得上。我只说两位郎君是黔州人士,在外经商,正要回转,他便算定两位要买他的稻米,自然愿意渡我们过江。” 事情倒是说清楚了,这其中的道理却还是含糊,凭什么这粮商这般笃定,相信吴景辰会买他的粮食?他要这么容易上当,还做什么生意,早被人骗了不知多少回了。 菖蒲见两人疑惑,愈发得意,道:“你们男人精明,哪比得上女人算计?我跟伙计打听过了,这几日黔州的富商个个买米,家家屯粮,来者不拒,绝无例外。两位郎君仪表不凡,贵不可言,回到黔州,自要从他手中屯粮,倒手再赚一笔,才是精明算计。尝修会说土话,三两句他就信了,为了几百石的生意,渡咱过河,着实划算。” 吴景辰闻言咋舌,暗想事情绝不是菖蒲所说的这么简单。这码头的船只都被各路粮商包下,他们寻了半天也找不到一条闲船,无论出多少钱,都无人愿意摆渡,就不知她是何等舌灿莲花,才能哄得商人欣然帮忙,这其中诸多艰难,绝不是三两句话就能说清的。 也真是吴景辰涉世未深,小瞧了菖蒲的伶牙俐齿,崔华霍之前都在旁边瞧着,倒是看得真灼。只听她先是温言软语,说酥了粮商的骨头,随后又愤愤不平,感叹万贯家财都租不到一条小船,最后楚楚可怜,说自家郎君心忧家中妻小,急着赶回黔州,求粮商行个方便,今后定有厚报,这才哄住了对方。 不得不说,菖蒲撒谎的本事真乃一流,演戏的功夫也傲视群雄,与粮商一番对话,丝毫没有破绽,更是晓之以理,动之以情,把握人心之处,崔华霍自愧不如。 那粮商瞧她貌美,又会说话,身为胡姬,自然价值不菲,便也信吴景辰乃是巨商豪富,才买得起这样的女奴,心中疑惑顿消,有意巴结,宁可少渡几石米,也要渡众人过江,结个善缘。 说话间,就见高尝修也过来,道:“少卿,我问过了,黔州三十六路富商,联名征收米粮,承诺来着不拒,价钱随便商量,似乎是打算屯一批米,狠赚一笔。” 吴景辰闻言皱眉,奇道:“粮食又不是金银,屯再多也要卖得出去,才有赚头。这些粮食运入黔州,就不是寻常老百姓所能负担,富商们再倒一手,究竟要卖给谁去?” 众人闻言,也都觉得有理,才是之前打听,往年的陈米都买到了五吊铜子一石,新米还要翻倍,十吊一石的粮食,堪比宫中御膳,别说寻常百姓,就是一般的大户,只怕也承担不起。黔州的富商不知作何算计,便叫人有些摸不着头脑。 第二十章 民生何如 其实要说本事,滚滚长江都拦不住他们四人。要紧时候,他们谁都能横渡长江天堑。然而已经说出的谎言,不能被天堑所推翻,这四人互相隐瞒,反而谁也显不出渡江的本事来,都得倚靠渡船,才能横渡天堑。 说着话,就见一群人慌忙迎上前来,领头的是个高大肥胖的壮汉,才见他三两步走上前来,掏绸布轻拭鬓角,满脸堆笑,稽首道:“吴老板!吴大善人!在下江南小户赵学义,久闻吴老板大名,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 这都是商路套话,吴景辰也随口答道:“多得赵老板急公好义,解我燃眉之急,吴某感激不尽。” 赵学义名字里带这个“义”,平日里也以义人自居,听他一句“急公好义”,真如三伏天喝了碗冰镇樱桃酪一般,既舒服又受用,这才连道不敢,笑道:“要说仁义,谁也比不得黔州巨贾。人都说‘为富不仁’,黔州巨贾却是大仁大义。百年修得同船渡,在下能与吴老板结缘,实乃三生有幸!吴老板,请!” 话音未落,赵学义就引着几人上船,安排奴仆把马车也载到船上,一路殷切,客气得不同寻常,直叫吴景辰心中生疑,暗想这赵老板是否热情太过,连带着他的伙计奴仆都礼数周全,瞧他们看自己的眼神,竟有三分敬意,实在不同寻常。 生怕遇上了挖点子的歹人,担心他船行江心将自己洗劫一空,吴景辰便打算试试这位赵老板的口风,才道:“赵老板这一船粮食,可谓是救了黔州父老的性命。天灾人祸,还有你这样八方聚义的人物,可见黔州气数不绝,尚有一线生机。” 他这话一说出口,赵学义就转头愣愣瞧着他,盯得他浑身发毛,正要开口,就听赵学义叹道:“吴老板羞煞我也!赵某惭愧!我不过倒卖陈粮,将本求利,赚的是同行血汗,哪里当得起这‘义’字!商人逐利,如同蚊蝇趋血,满身铜臭,哪敢与吴老板相比!” 这番话愈发奇怪,才听崔华霍道:“黔州灾情如火,米价水涨船高,也属应该,赵老板何必自轻?陈粮在别处无人问津,在黔州却救得百姓性命,赵老板奔走辛苦,也是功德无量!” “唉……这位兄台,你也是忠厚之辈!在吴老板面前,赵某不敢称功德;倒卖米粮的生意,哪能与黔州巨贾散尽家财,卖米熬粥,赈济百姓的大义之举相比?惭愧,惭愧!黔州巨贾,才是我辈商人楷模!” 此言一出,众人俱是一惊,才晓得这位赵老板崇敬有加,原来是黔州的巨贾做下大义之举!听他这么说,黔州富商广收米粮,竟不是为了囤积倒手获利,而是为着周济家乡父老,自掏腰包,保民养地! 在商言商,天底下做生意的,都盼着一文钱能赚回五文十文来,绝没有甘愿亏本的。往小处说,商人逐利乃是为己,唯有人人逐利,这行才得延续,万古不绝;往大处说,将本求利,也是利国利民,总要有一个由头推着,才有人东买西卖,南入北出,互通有无,连带养活手下一众奴仆,以及沿途诸多客栈,乃至于举国钱粮运转。 黔州虽遭天灾,往昔却是商家重地。其地盛产井盐,更有苗民织物,借着水路便利,每年都能生出无穷利润,才成就三十六路富商,数位敌国巨贾。如今这些富商巨贾,竟能背弃本能,昭告天下,苦求米粮,不为囤积,不求倒手,宁愿倾家荡产,也要保住乡邻,试以一己之身,与天灾人祸相抗,赌一个人定胜天,也要护住家乡百姓,纵是散尽万金,也心甘情愿。 自虞夏商周以降,华夏三千年来,就鲜有这等重义轻利的商贾。三百六十行里,商贾还在农户之下,全因其逐利无义,不讲仁德,纵是耕田种地,都占个顺应天时,远胜商贾,不让官宦。现如今黔州巨商昭显仁义,便叫天下商贾齐齐动容,赵学义这样的小贩,也愿远走千里,辛苦将陈年旧粮送去,助他们一臂之力,顺便赚些钱花。 行有行规,规矩不能废辍。黔商舍己为民,救民于水火,各地商贩却难以免俗。故因此,有黔州三十六路巨富发话,举国上下的商贾尽皆响应,才能将陈米卖出十倍价钱,运往黔州。如此,既应了将本求利的道理,也做了解民倒悬的善事,可谓道义俱得,忠孝两全。 就这样,一众商贾齐心发力,买尽了周遭方圆千里的粮食,叫孙老倌没有稻米下锅,绝了他那鸡油饭的生意,却也救活黔州一众百姓,有意无意,助他们熬过天灾。 如此一来,才叫赵学义对吴景辰佩服非常。始终他自称黔州商人,便也在三十六路富商之内,无论他本心如何,都要遵从地方规矩,买米救民,广开善门。这等慈善仁义之士,走到哪都该受万民敬仰,赵学义舍弃几石粮食,助他们渡江赴黔,不过是聊表寸心,尽仁义之道而已,倒不全是为了生意。 想通此节,吴景辰不由暗叹,心道华夏子孙,万古不灭,上应天灾,下对地险,全是靠一个“忠孝仁义”,靠一个“人情冷暖”,靠一个“道德规矩”。天生莫焕之那等祸国妖孽,就要生黔商那般济世圣人。善恶相交,阴阳相持,才是天地存续,人道不绝的根本原因,根本道理。 天不灭,道亦不灭。他突然领悟,人世间这股浩然正气,万古长青,不为尧存,不为桀亡。固有莫焕之舍己害人,难免黔州官贪敛欺心,可与此同时,也有自己居庙堂之高直言进谏,更有黔商处江湖之远倾力保民。华夏永存,原不靠善恶相持,此消彼长,而是天心人心,仁善永胜过贪欲。 宗主谓“道在西南”,或许正是如此。 一念至此,吴景辰喟然颔首,真心道:“大仁大义,吾心向往之。此番赴黔,正是为助诸位一臂之力!” 赵学义闻言鼓舞,赞道:“吴老板果有大义,令吾辈愧不能及!在下略备薄酒,请吴老板上座!” 当即,赵学义张罗着招待几人赴宴,席间又对黔商一通盛赞。吴景辰等人听着,也能感觉到他的心意真诚,便从同行盛赞中,晓得黔商道义,心中也十分佩服。 不多时,米粮装船完毕,将那船半截都压在水里,这就稳稳当当,顺流而下,朝着下游对岸驶去。到得日头西斜,晚霞初挂,一行人才到得对岸码头,眼瞧天色已晚,赵学义便不急着卸粮,不住挽留吴景辰等人在船上安歇,明日一早再走。 吴景辰哪能再等,连连道谢告辞,临行前再谢赵学义,叮嘱道:“赵老板,你乃是性情中人,得你之助,渡河赶路,吴某感激不尽。我有句话,你千万牢记:这一路多走山川,少涉江河,遇事且忍,莫动刀兵,必得平安。” 一语尽,四人驱车远去,留下赵学义琢磨着这几句话,念念叨叨,突然一拍脑门,恍然大悟道:“黔州乃巫楚之地,吴老板莫非会玄学道理?” 不管那粮商如何纠结,吴景辰他们早在夜幕降临前赶赴最近的驿站,一路上崔华霍也是感慨,直说地方上的商人重情重义,不像京中商贾,个个唯利是图。 吴景辰闻言轻笑,才道:“慈不掌兵,情不立事,义不理财,善不为官。你瞧着义气豪爽,原是他有心结交,码头上诸多苦力,可见他施舍毫厘?全靠着菖蒲能言,你我才得了方便。” 他这话说得口冷,却也道出了实情,崔华霍知他脾性,只听他最后交代赵学义那几句话,就晓得他承情,也做回报。那番话若是旁人说来,自然一文不值,可从太常少卿嘴里说出,便是金玉良言,字字珠玑,真能救命的。 菖蒲咯咯笑着,道:“其实郎君抖个官威,一码头船只便予取予求,妾身雕虫小技,不敢居功呢。听赵老板说,黔州巨贾多仁义,妾身也想瞧瞧,寻个值得托付之人。” “哈,如此甚好!菖蒲蕙质兰心,谁得了你,便是前世修来的造化!你愿委身下嫁,倒是便宜了那些富商,也不枉他们出资保民,算得上善有善报了。” 高尝修一听这话,浑身一个激灵,暗道谁要娶了师姐这等蛊婆,才真是前世造孽,迎她进门,便是请进来一尊瘟神,哪是福报,根本是报应! 这话他只敢想想,自不能说出嘴来。吴景辰见他发愣,以为他再为黔州之事担心,就安慰道:“黔州出了圣贤一般的商贾,百姓的日子就还有希望。” 话虽如此,吴景辰自己却不信,只暗道黔州要何等水深火热,才会逼得富商巨贾都出资保民。要晓得善财难舍,善门难开,好端端地,谁会抛出金山银山来替朝廷做事?赈灾保民,那不是朝廷的职责么? 如此又行几日,一行人接近了黔州地界,只觉得沿路越走越荒凉,逐渐褪去了江南山水风光,山回路转间不见多少绿意,河沟小溪也枯竭露出砂石,直叫人觉着误入西北荒漠一般,绝不信这是江南地界。 “奇也怪哉!此间尚属施州地界,距黔州还有百多里路程,纵是天灾凶猛,也不致蔓延至此,怎恁地荒凉!”崔华霍久在京中,少来江南,沿途大开眼界,见识的江南山水,于此间决然不同,便是疑惑。 菖蒲和高尝修紧皱着眉头,吴景辰闻言便叹了口气,才道:“此乃风水道理,寺丞许不晓得。施州虽未遭灾,却也受黔州波及,气数消耗,显出颓相来。” 崔华霍正欲感叹,就瞧见前面山路上人影绰绰,朝着这边彳亍而来。 第二十一章 问心歹毒 山路狭窄,过一辆马车已是艰难,眼见对面来人,崔华霍便忙着将马车赶到宽阔处靠边,打算让对方先过。只待对方走近,他便咦了一声,天高地阔,竟在这里遇见了熟人,才听领头那人喊道:“崔寺丞,你怎来了这里?” 见对方认出自己,崔华霍只得上前。来人原是几名押解囚犯的官差,拉扯着四五个带枷砸铐的犯人,领头差役乃是石城县县衙捕头,姓魏,月初曾赴京接受刑部大考,曾与一众同僚在大理寺中相聚。那日狂徒在大理寺外行刺,这位魏捕头也曾出手对付。 大理寺执掌刑狱审议,理论上也是天下捕快的上司,那日崔华霍大显威风,在场捕头们对他多有印像,见他在此,自然上前参拜,才听他道:“魏头辛苦。我奉天后之命,与太常少卿通往黔州祭天,几位公务在身,倒不好耽搁……咦?那些流徒憔悴得紧!” 魏捕头闻言大骇,连忙解释,道:“寺丞少待,容下官禀明。这些囚犯并非身受流刑,原是本地徒役之辈,只因石城县米粮吃紧,这才将他们押往施州地界。原非属下等私刑折磨!” 听这话,崔华霍便也恍然。李唐以仁德治天下,凡罪犯者皆受笞、杖、徒、流、死五刑,其中徒刑不过苦役,流刑则要背井离乡,这些囚徒罪不致流放,却也受刑已久,形容憔悴,原不稀奇。 只是如此一来,他又有不解之处,问道:“沿途曾闻得黔商大义,买米赈济父老乡亲,怎地县衙中反倒米粮吃紧,连几个囚徒都养不活了?” 魏捕头闻言一怔,挥手屏退差役及囚徒,瞧了马车一眼,这才小声道:“寺丞有所不知,商贾虽广开粥场,却不救官宦人家,皆因大老爷百般阻挠,不教他们周济百姓的缘故。石城县毗邻施州,多少还有些存粮,甚少有人为一石米入伍戍边,大老爷征不够数,心急如焚,恨这些囚徒白吃,才寻借口将其送走。” “西北边境初定,哪里还要这许多兵丁?谁给石城县令定了规矩,让他照数征丁?” 就见吴景辰从缓步下车,走朝前来,冷声发问。那捕头早知道他在,不敢惊扰,这才连忙近前拜见,回禀道:“下官拜见少卿!下官失言,望请少卿恕罪!” 吴景辰瞧他一眼,暗想这人圆滑小心,明知自己在此,还故意说起县衙中事,显然项庄舞剑,意在沛公,本就是为了叫自己晓得。如此,他便点头,道:“无妨,你说来就是!此事天知地知,你知我知。” “是,少卿容秉。半月前,黔州刺史递来公文,着各县于五月之前,征丁千人。石城县因受灾较浅,加之数月前已征走几千壮丁,现如今只得百余人。少卿恕罪,下官直言,朝廷要不要兵,下官不知,但大老爷要赚五吊铜子,却是定数。” 吴景辰闻言无奈,直道:“黔州治下有彭水、彭水、洪杜、盈川、信宁、都濡六县,每县征一千人,也不过六千壮丁,纵得三万贯钱,哪比得上修养十年的税赋?” 魏捕头为人也算正直,只不过多世故些,眼瞧着县府大老爷借灾敛财,心中也颇有不忿,只恨不能像吴景辰这样为民请命,却也有心帮一帮家乡父老,这才冒险来说破此事,便道:“三万贯对少卿是小钱,对大老爷却是天大的富贵。黔州产盐,盐税不菲,可那是朝廷的钱,旁人哪敢妄动?更何况十年修养,大老爷早不知高升何处,父老死活,原本与他无关。” 这又是为官的另一种路子,外官与京官很有些不同。对朝中的一众官员来说,在其位而谋其事,食皇粮而报皇恩,每年领受俸禄,加上地方孝敬,本已足够,也算是朱门大户,有里有面;地方官就跟窘迫些,若真清似水、明如镜,便连着口袋也清白,虽饿不死,却难富贵。 在京城,即便是大衍府那等清明如水的所在,历任少卿也不用敛财,也不必结党,领着四品俸禄,又有帝后赏赐,既不用行贿巴结,也不肯受贿办事,每年供养大衍宗几百石米粮,还能养活一府上下几十口弟子。若是放在地方,情况就大不一样。 地方官受吏部考课,升迁调动都需要花钱运作,饶是吏部天官清明正直,该有的孝敬也是一笔开支。地方俸禄本就比京官要低一等,少进多出难免有捉襟见肘的时候;安分守己的日子还算好过,四下交友饮宴也要花钱,长此以往,若不从别处抠出些铜子来,单靠那点奉米还真不够看。 再者地方上四年一考,职位调动,十年时间的确足够黔州大小官员禄位高升,有本事的再进一步,没本事的就成庶人。若遇上家中大丧,还难免守制三年,三年后入朝为官,自不在原本位置。总而言之,一任地方官根本等不得十年修养,倒不如趁着天灾大赚一笔,攒下些私财积蓄。 想通此节,吴景辰便瞧那捕头一眼,轻声道:“但不知这几个月,有没有可疑之人出入县衙?又或者县衙之中,可有大宗银钱送出?” 他这话问得蹊跷,魏捕头听得分明。那日大理寺前,一众刺客围攻吴景辰的场景他历历在目,便知道右相与吴景辰有些关系;时隔半个月他就赶来黔州,所为何事简直不言而喻。虽然魏捕头不知道其中的关窍,但他身为捕头的直觉着实厉害。 他这么问,几乎就是直说怀疑地方官买凶,魏捕头不动声色,只道:“大老爷精打细算,少见生人,少动银钱,与上司也少有往来……不过年初时几位老爷凑过一箱金子,说是送给右相了。” 一两黄金折十六吊铜子,也就是一万六千钱,虽不知那箱子是大是小,一箱黄金也绝不是小数目。黔州官员的确是在右相这儿吃了大亏,这才着急捞钱回本,而这钱也着实送入了右相府中,自有那一叠书信为证。 吴景辰摇了摇头,也知道从魏捕头口中问不出什么,正要打发他走,就见同行的一位差役大步上前,怒道:“魏磊!大老爷待你不薄,你为何肆意诬陷?太常少卿明鉴,此人心如蛇蝎,不足为信!” 说着话,那差役便抽刀兜头砍来,一柄钢刀直如闪电般,看似砍向魏捕头,实则劈朝吴景辰。顷刻间,就见红光一闪,吴景辰抽得朱砂剑在手,第一下格开当头一刀,第二下正中差役脖颈,这一下就叫他白眼一翻,仰面朝天躺倒。 崔华霍收刀回鞘,菖蒲藏好袖中的蛊毒,高尝修将钢针掖回腰间,三人这才快步上前,连声道:“少卿,你没事吧?” 吴景辰面无表情,推开吓愣的魏捕头,迈步蹲身,在那差役脸上揉捏片刻,这就提着一张人皮面具起来,叹道:“魏头,你看走眼了!此人乃是刺客!” 魏捕头一眼瞧去,就见地上躺着个满面烧伤,眉眼模糊的中年人,绝不是自己手下的差役,这才倒吸一口冷气,急切道:“这……少卿明鉴!我不知他遭人顶替!下官绝无戕害少卿之意!” “无妨,此任刺客首领乃是千面娘子,所谓千面,便是易容之术了得。这人自毁容貌,乃是刺客中的棋子,真正高明的刺客,当如沧海一粟,渺不可觉才是。” 高尝修和菖蒲悚然一惊,暗暗对视一眼,心道吴景辰乃是正道中人,抛开他太常少卿的朝廷身份不算,也是大衍宗嫡传出身,竟对刺客这般了解,就叫他俩心里有些发虚。 而且,他俩就在吴景辰身边,却不曾接到刺杀他的任务,就不知这人是从何冒出,又为何要舍身行刺。须知蝼蚁尚且偷生,刺客可以不惜命,但不该白白送命。 “这人假扮做苏威,那苏威是……” “脸皮都被剥走,他自然是死了。只不知这刺客假扮差人,意欲何为?你我原是偶遇,他不是为我而来。”吴景辰仔细打量着手中的人皮,神情之冷漠就叫崔华霍想起那日验尸的场景,顿觉恶心,连忙别过头去,道:“刺客混入公门之中,只怕别有所图,石城县那边……” 囚犯和差役都吓傻在一旁,只有魏捕头还能勉强保持镇定,颤声道:“难道刺客要谋害大老爷?” 吴景辰将人皮丢在刺客身上,冷笑道:“这刺客值一两黄金,谁能舍得花这笔钱?我瞧这人倒像是县令自己找来的,沿途监视,免得手下胡说。” 众人悚然一惊,差役们更是扭头看向同僚,生怕身边还有刺客潜伏。一时间人心惶惶,才听崔华霍道:“诸位无需惊慌,刺客当仅此一人。他既已暴露身份,也被少卿治服,便也无碍。魏头,你将他捆住,记得用牛筋索,押至清江县地界,再行拷问。对了,小心别叫他中毒。” 他最后这句说得莫名其妙,吴景辰倒是赞他吃一堑长一智,就不知有本事悄无声息在牢中下毒的,正是身边楚楚可怜,吓得花容失色的菖蒲。 魏捕头闻言恍然,连忙掏牛筋将那人五花大绑,生怕他还有别的手段,只将那牛筋勒得入肉三分,再泼上凉水,直将那刺客勒得喘不上气,看样子只怕押不到**县,就要血脉崩裂而死。 菖蒲动了动手指,却被高尝修一把按住,才听他说:“少卿,菖蒲姑娘家的,见不得这些……” 吴景辰回头一看,果见她面如白纸,便道:“此事已了,我们尽快上路。魏头,你沿途小心,到清江县后,不必急着回来。” 第二十二章 山水炊烟起高炉 魏捕头拳打脚踢,赶畜生一样赶着那刺客往前,但见那刺客恨瞪吴景辰一眼,眼神中说不出的怨毒,这会儿要是扯去他嘴里的脏布,只怕他能在咬舌自尽前,骂便在场众人的祖宗。 刺客间彼此互不相通,这人不过是自毁了容貌的棋子,就不知道吴景辰身后,正站着两个同门。菖蒲和高尝修都不敢看他,晓得他此一去严刑拷打,已然绝了生路,多少有些物伤其类,明知自己不至落得这般下场,还是忍不住心中生出悲悯。 刺客在被揭穿的时候,就已经死了,活着的不过是个躯壳,是某个张三李四,是最普通的凡人。真正的刺客,终其一生,都不会为人所知;名流千古,注定不是高明刺客的结局。 真正的刺客是不会死的,死的是那个曾经身为刺客的人。 暗叹口气,两人这就与吴景辰一道离开,听崔华霍小声道:“真是庙小妖风大,区区石城县衙,竟有刺客藏身,多亏少卿武艺高强,才不致遭了歹人的道!” 吴景辰点了点头,没有说话,暗道那刺客的功夫只算一般,手段也十分有限,除却那张人皮面具精良,就再没有别的制胜手段。先前他高声大喊,吴景辰便听出他中气十足,似学过些功夫,比魏捕头更甚,就有防备,才能在电光火石之间,以朱砂剑将其制服。 只是此人若真是石城县令收买,那石城县就真不是善地所在,就不知是何等惊天大事,逼得那县令豁出手下的性命来隐瞒。要知道,贪墨百千贯钱,顶多落个丢官流放;若是密谋杀人,罪过可就大了,杀人偿命,不是说着玩的。 经此一事,吴景辰倒是多了个心眼,与几人商量着,沿途避开城镇,只走村庄,少入馆驿,多住客店,尽量避开校验公文的麻烦,藏起行踪,倒要瞧一瞧石城县是何等龙潭虎穴。 又过两日,一行人翻过群山,渡过彭水,踏入黔州地界,石城县治下。 站在彭水河畔,也不用吴景辰施展望气卜运的法门,几人只凭着肉眼,都能瞧见颓废荒凉,入目树枝稀疏,野草斑驳,既不见百姓往来,也不见飞鸟游鱼,不晓得是不是错觉,只觉得晴空朗日,眼前却是一片灰败。 吴景辰皱着眉环顾四周,隐约能感到一股子衰败之意,耳听得彭水滔滔,冷风呼啸中,似有无数生灵哀嚎呐喊。他修成大衍宗易道卜术,对兴亡成败之气机敏感,心血来潮,自有感应,不忍长叹一声。 别人没有他的本事,却也真被这股子衰败绝望的意境所震慑,但听崔华霍嗓音沙哑,道:“浩大天灾,无明人祸!一水之隔,竟似天地易转!黔州楚地,山水丰美,怎至如此?当年我渡江北上,明明记得这附近有个村庄,此间热闹非常!” “崔寺丞稍安勿躁。人事善变,老百姓自有活路。此间毗邻施州,荒旱一起,村民自然迁走,总不致坐地等死。咱再往前面看看。” 说话间,就听得一阵喧闹声从远处传来,像是许多人聚拢在一处,争抢着什么。几人闻听人声,心中像落了块巨石,好歹知道崔华霍说的村子还在,村民也不曾逃走,这便驱车赶赴,走过一二里地,绕过一片密林,就见屋舍错落,一座几十户人家的村子赫然出现。 先前听着这村中似有争抢,吴景辰还以为是百姓为粮食吵闹;这会儿下车一看,才有些哭笑不得。只瞧着一群人乱乱哄哄,敲锣打鼓,簇拥着一座形似神龛或牌位的物事,乱哄哄朝村子中心涌去。瞧他们虽然面有饥色,却个个还能闹能喊,不像遭了大罪,他便也松了口气。 一念至此,他便迈步上前,叫住一位瞧着面善健谈的汉子,施礼问道:“请问兄台,这是要做什么?我们是外乡人,初到宝地,怕有冲撞。” 那人瞧他年轻,气度却是不凡,便也客气回道:“承郎君问了,也不怕你笑话,咱这年前遭灾,穷人吃不上饭,村里孙善人大发慈悲,施舍粥饭,咱正要去喝粥。郎君若不嫌弃,可与我等同往,咱山村粗鄙,倒也晓得待客。” 这句话一说出来,就听得四人目瞪口呆,才瞧菖蒲笑嘻嘻上前,道:“可不得了,遇上了天大的善人!妾身肤浅,只见过粥场上你争我夺,大打出手,就不曾见过郎君这般善人,肯连路人也周济!依我说,孙善人慈悲,郎君也不失风度。” 她本就生得貌美,一笑起来便有万种风情,虽作男装打扮,一开口也是女声。那村汉见过什么,当即便定在了当场,两眼发直,满脸涨红,支吾道:“抢、抢不得哩!孙善人说了,开场施粥,见者有份,往来穷苦,皆可去得……哎哟,我、我不是说几位……” 崔华霍眼瞧菖蒲戏弄于他,暗觉于理不合,连忙叫她退开,这才道:“兄台见谅。难得孙善人大发慈悲,我等也想登门拜会,但不知诸位这般热闹,又是为了什么?可是要给那孙善人上长生牌位么?” 他这话问道了点上,吴景辰也好奇。照理说善人施粥,乡亲们到点去吃便是,虽说是灾情所迫,也不是什么露脸的事情,哪来这么大的力气,闹腾着去讨粥保命?倒真像崔华霍所说,许是百姓们感念善人慈悲,要为他上长生牌位? 却见那村汉摇了摇头,神秘道:“家家都供着孙善人哩,只盼他福寿双全。咱们闹这一通,却不是为他,原是得了老神仙的法旨,奉旨跟他讨粥呢!” 说话间那群人走得远了,几人也连忙快步跟上,才听崔华霍奇道:“孙善人施粥,与神仙有何干系?难不成是神人入梦,点化他救济一众乡亲?” 他这话说得玩笑,倒也不是信口胡诌。黔州乃巫楚之地,鬼神之说盛行,某些地方逢年过节时候,会将庙宇中的神像神牌请出,敲锣打鼓,穿街过巷,意欲请神佛到处走走,瞧瞧百姓民生,可怜大伙儿日子难过,多多保佑,广施福泽。 往年荒旱,也有聪明人借此作法,名为请神,实为求人,抬着神像绕朱门大户几圈,半逼半求,总要叫富户施舍些钱粮出来。假借了神佛名头,彼此面子上更过得去,老百姓没做乞丐,富户也落得菩萨心肠,两全齐美,也是一条路子。 只是如今三十六路黔商出资保民,哪还用玩这些弯弯绕绕,只听家家户户都供着孙善人,就知他也不是吝啬小气之辈,又何必弄这么大的阵仗,白费许多力气? 然而那村汉一开口,就吓得崔华霍和吴景辰一愣,才听他道:“神仙当面劝的孙善人哩!” 自东晋葛洪著《神仙传》以来,天底下有名有姓的神仙着实不少,隔三差五就有人入山修行得道,羽化飞升成仙。只是传说虽多,真假却是难辨,言之凿凿说自己亲眼见过神仙的,大多是疯子或者骗子,抑或二者皆是,才是金丹好炼,真仙难寻。 这村汉虽粗直些,却也是个热心豪气的汉子,不像是信口胡诌之辈,就叫吴景辰心中生疑,担心有江湖骗子借着灾情行骗,才问道:“兄台说神仙,可是亲眼所见?” 村汉支支吾吾,左右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又说是这家大舅瞧见,又说是那家二哥瞧见,反正总有人瞧见老神仙走进孙宅,第二天孙善人便开始施粥,地保更得了老神仙手书的法旨,凭法旨日日讨孙善人两顿粥喝。 吴景辰闻言称奇,知道的确有人去游说孙善人,便不知那人所图为何,哪有这么大的面子,真能促成此事。一念起,他便想绕朝前去,瞧瞧所谓的“法旨”,又苦于人群拥挤,不得进前。 其余几人跟他一样,都不相信有神仙下凡,只是有些好奇,这就随着人潮,来到了镇中孙善人家门口,听领头那人喊道:“老仙人法旨!善人大发慈悲!” 众人都跟着喊,不多时就有几名家奴抬着成筐的粗饼,几大锅稀粥出来。村里就几十户人,这些东西也能叫大伙儿吃饱,便谁也没急着上前,才听为首那人喊:“谢仙人,谢善人!” 众人又跟着喊,这才按照长幼次序,一一上前领粥领饼,井井有条,叫吴景辰瞧得叹为观止。诚如菖蒲所说,粥场一般都混乱不堪,为那一碗救命的粥,多少人能够打个头破血流,就别说谦让。秩序这个词,跟粥场从来不靠边。 领到粮食的百姓逐渐散去,吴景辰等人也趁机凑前,还来不及去看那“法旨”,就听家奴懒洋洋道:“外地来的?带没带碗?没碗就只有饼子吃了。” 吴景辰暗暗点头,心道这施粥果然是“见者有份”,便道:“非为讨粥,原想拜会孙大善人。” 家奴抬头瞧他一眼,这就愣住,才发觉他这一行人与饥民绝不相同,看着着实不凡,这便稽首,道:“不知是哪路贵客,见我家老爷有何贵干?” 然而吴景辰却没回话,只愣愣瞧着那神龛中的“法旨”出神。崔华霍见状上前,只看那“法旨”不过是一张破布,上面涂鸦般画着个类似符箓的记号,黯淡模糊,像是用手指沾着泥浆随意画成。 “少卿,那记号是?”崔华霍压低声音,心里已经有了猜想。 “那是大衍宗的印信。”吴景辰呼一口气,给出答案。 第二十三章 前人语 那的确是大衍宗的印信,吴景辰一愣之后也就松了口气。 如果是自家师门前辈,说动大户赈济百姓不算太难,也不会有什么别的打算,完全是兴之所至而已。就见留下印信,被村民当作“法旨”,也不奇怪。 只是吴景辰心中多少还有些疑惑,就晓得师门前辈一个个深居简出,或是穷极天工造物,或是窥视过去未来,一个个心无旁骛,甚少关心百姓民生,也没听说谁云游到黔州一带,也想不出谁会这般大费周章。 这倒不是大衍宗超凡冷漠,而是欲求至道,便需心念至诚,但凡杂念纷扰,便难有太大的成就。吴景辰自己就属于心思太多,念头太杂的那种人,学不成照见过去,预知未来的大道,只会些占卜射覆,运筹帷幄的小术,便无法与前辈相比,才被赶下山来,接掌太常少卿之位。 照理来说,可能行走在这一带的只有葛道士和蒋道士,可这两位怎么也不会被看成“老仙人”,就不知是那位前辈一时兴起,来了此间。 一念至此,吴景辰便对那家奴道:“我乃路过之人,见孙大善人慈悲,有意与他结识,还请通禀一声。” 孙善人在村中算是德高望重,虽是个乡绅,却做着些私盐生意,真有千金之富,非同寻常,原不是谁都能见到。可吴景辰一行人个个不凡,那家奴也很有些眼力,便不敢独断,连道稍等,这就小跑着进府禀报。 一会儿粥饼分发殆尽,村民们也拥着那印信离开。先前那村汉离吴景辰近些,隐约听见了他说的话,心中一动,暗想吴景辰认得神仙法旨,难不成也是位慈悲的仙人,此来是要劝孙善人再大方些,施舍些菜肉给大伙儿享用? 不管他作何感想,那边的家奴就快步过来,一躬到地,连声道:“小的有眼无珠,不知少卿驾临!我家老爷有请,请少卿赏光,入府一叙!” 这话听得几人都是一怔,浑不知孙善人如何一面不见,就晓得吴景辰身份。吴景辰自己倒是坦然,心道既是前辈来过,说不定留下了什么交代,看来说动孙善人那位前辈精通推衍之术,算到自己会来也不稀奇。 如此,一行人便随那家奴入府,没多远就见一名矮胖中年人迎上前来,施礼直到:“黔州鄙民孙远程,拜见太常少卿!拜见大理寺丞!” 吴景辰连忙还礼,着实佩服他舍财保民的魄力,才道:“不必多礼,孙善人大德,我愧不能及。却不知善人从如何晓得我来,难不成你也能未卜先知?” “少卿玩笑了,我一铜臭之辈,何来那等本事!来来来,几位请前厅待茶,贵人驾临,在下惶恐之至。” 孙善人满脸堆笑,这就迎几人往前厅去,奉上香茗,这才叹道:“寒舍鄙陋,还请见谅。少卿说未卜先知,原非我这俗人之能,而是高人点化,算准了少卿要来。我命下厨略备薄酒,权当为少卿接风洗尘!” 吴景辰眼瞧他屋舍广亮,摆设精致,虽有些俗,却绝说不上鄙陋,只想黔州多巨富,果然名不虚传,这善人的宅子,不比大衍府差些。 不多客气,他这便开门见山,道:“饭食就不必了。善人提起,我便直言。但不知是那位高人,算定我今日来此?” 孙善人摆明有心结交,倒也没用上商道的弯弯绕绕,也是一早就得了指点,晓得吴景辰很有些本事,不容易被糊弄,这就直言道:“承少卿相询,在下不敢隐瞒。数月前冬荒凌冽,父老饥寒困顿,便有位得到的仙人登门,点化我舍财保民之理。那仙人鹤发童颜,仙风道骨,也不曾留个名号,倒叫我不敢妄言。” 吴景辰点点头,这情况与他所想一般,只是师门前辈之中,仙风道骨的好几位,鹤发童颜的也不少,孙善人这几句话毫无意义,才又问道:“实不相瞒,那位许是我师门长辈,就请善人说得细些。” 孙善人当即将那老者的衣着相貌,人品风度细细说来,只听得吴景辰眉头直皱,不曾想起有这样一位前辈。左思右想无果,他只得转而问道:“此番黔州天灾,我原是奉了皇命,来此几天。却不知今年以来,灾情何以愈演愈烈?” 这话就戳到了孙善人痛处,才听他道:“唉!少卿容秉!黔州大灾蔓延,原是天数使然,原本圣人开天恩,朝廷多有赈济。这其中许多事,在下不敢妄言,若算上周遭贱价米粮,乡亲们原有活路。奈何奸人作梗,使米粮不得入黔,直逼得百姓无法,舍身入府换粮,全是我等财迷心窍,未能及早放粮救济。” “少卿见村中父老饥馑,其实已经算万幸,洪杜、盈川两地,可谓是十室九空。米粮不得入黔,又无壮丁劳作,眼瞧着春耕已过,就不知来年如何。现如今得仙人点化,吾辈自舍家赈济,却只得些陈米,既无粮种可用,也换不回许多壮丁,待得今年冬荒,只怕情势……唉!” 孙善人说得动情,也觉得鼻头发酸,他原非无情无义之辈,之前不过被贪欲蒙蔽双眼。等到他回过神来,大错已经铸成,便叫他懊悔不已,自觉愧对乡亲。如今太常少卿问起,他也存了请命的心思,只希望能弥补些许,今后才有脸见父老乡亲。 吴景辰早知此事,晓得他不敢说得太明,便点头道:“尔等心意,我自晓得。天旱水灾,救民如救火。这其中若有人中饱私囊,我自向朝廷参奏。” 官员贪腐,原本是御史台与吏部所辖,不过吴景辰有资格上殿言事,参奏地方官员也未尝不可。孙善人早得了高人指点,听他这么说,便像吃了定心丸一样,低声道:“在下不过无名小卒,尽一己之力护住父老乡亲罢了。黔州银钱往来,原是把握在巨贾之中。” 这句话莫名其妙,吴景辰却已然听懂,心里也是一定,知道这些黔商手中,还真有地方官员贪墨就在钱粮的证据,只不在孙善人处。说起来这也合理,官员们截下铜钱绣帛有用,存下米粮却无甚意义,又不敢强逼卖给百姓,自只能与巨贾往来,才好出手。 只是商人们也不傻,宁愿从外面收来高价陈米,也不愿轻易叫官员们得了好处,心中自是恨极了他们,便有一手准备。钱能通神,数月下来,巨贾们着实掌握了足够威胁官员的证据,也因如此,地方官也不敢大肆逼迫他们。 别处都是官商勾结,黔州却是两方势同水火。其实往常太平岁月,商人们也愿与官府多打交道,做生意才方便,私盐也才能买卖;如今两边闹翻了脸,不少商人在出钱买粮的同时绝了生意路子,只出不进,颇有些拮据拘谨,再有数月,只怕富商也要被吃成贫民。 饶是如此,他们还是抱定了救民的信念,就足见其仁义之处,也显教出那位前辈高人的厉害。这其中的道理,吴景辰倒也晓得,无非是藏富于民,民为商之本而已;只是知道道理容易,说服商贾就难,讲道理的动动嘴,听道理的可是要花真金白银。 晓得在孙善人处在无收获,吴景辰便也起身告辞,浑不顾对方苦苦挽留,直叫崔华霍无法,只得低声与那善人说明,叫他晓得少卿的脾气,莫要因此生出了芥蒂。 大凡高人,多有怪癖,孙善人能有如此家财,自然晓得世间不少道理,也就无奈相送,又叫人备下干粮,追着车送到村口,眼瞧不能往前,才鼓起勇气,放声喊道:“求少卿救救黔州!救救父老吧!” 马车缓缓走远,只留下一句话随风入耳,道:“你放心。” 孙善人这一声喊得悲切,高尝修停听在耳中却不是滋味,才想起三个月前,千面娘子与自己来到孙府,从孙善人手中接过接过一千两黄金,买断莫焕之性命时,他也是这般哀切,但多了些咬牙切齿,道:“杀他之前,叫他晓得,天不杀他,人杀他!” 彼时千面娘子化身为佝偻老妇,白发散乱,披在额前,也用沙哑如刀割般的声音,承诺道:“你放心。” 其实一千两黄金,也就够杀个刺史,刺杀当朝右相,翻十倍也不够。高尝修不晓得娘子为何如此,倒也依照承诺,顺利刺杀右相,却不知杀了一头猛虎,惹来野狗豺狼,单杀一个右相,并没有解决黔州困局。 不过无论如何,右相之死引来了吴景辰,黔州百姓总还有一丝希望,他便也有心从旁相助,只愿他真能力挽狂澜,救黔州百姓于水火。故因此,他那夜才与菖蒲动手,生怕她坏了吴景辰的性命,绝了黔州百姓的希望。 毕竟,他的确是黔州出身,这一点,他没对吴景辰撒谎。 山水隐约中,高尝修的目光透过车帘,遥遥望向远方,望向他曾经的家乡。 早已经沦为人间炼狱的家乡。 第二十四章 忆往昔 麟德元年(664年),三月初三,上巳。 帝后相聚于芙蓉园,宫娥采女如彩蝶般穿梭不休,微风撩动帷幕,鼓乐遥遥传来,群臣齐聚紫云楼,登高望远,赏景观湖,诗文雅乐,不亦乐乎。 武后临朝数年,已然树立起足够的威严与尊贵,端坐在皇帝身旁,自有一派女主人的风范。少了珠帘幔帐,群臣愈发觉得天威难测,只瞧她凤目扫来,就觉得心底一颤,不由得低下头去,假装沉浸于美景醇酒之中,难以自拔。 “当此良辰美景,君臣相聚之时,怎不见太常卿上前敬贺?” 武后高高在上,淡淡开口,声音虽弱,却压过丝竹鼓乐,压过群臣欢谈,压过春风细浪,压过燕语莺声,传至每一个人心底,叫众人齐齐一颤。才见年轻的右相缓缓起身,拱手道:“启禀皇后,赵翔已有三日不曾出府,告了假,说是窥见天机,需要闭关数日推演。” “什么天机,分明是假意推脱!太常卿执掌礼乐,在其位,谋其事,上巳佳节,普天同庆,他也能不来么?天意鬼神,祸国之说!来人,去诏他来。” 皇帝冷哼一声,这就叫群臣无言,才听武后道:“陛下,太常卿本意为国操劳,便随他去罢。” 话音未落,就听得阁楼下传来一阵怒喝惊呼,噔噔噔就将一人步履蹒跚,登上楼来,正是太常卿赵翔。才瞧他衣冠整齐,一丝不苟,脸上却净是仓皇模样,似乎瞧见了什么骇人听闻的东西,双眼发肿,嘴角微颤,浑不顾身旁宦官劝阻,几步就抢进皇帝面前,疾呼道:“陛下!塌天大祸!” 当此佳节吉日,身为太常卿擅闯宴席,口出妄语,本就是弥天大罪。皇帝又不信鬼神之说,最恨听什么天意,闻言便怒目圆瞪,正欲开口训斥,却觉得手中一紧,已然被武后抓住,才听她道:“带他下去,灌安神汤。” 先前他闯入酒宴,宦官们不敢阻拦;眼下得武后开口,当即有几名膀大腰圆的宦官冲上前来,连拉带扯,将赵翔拖了下去。却听他口中疾呼不止,大喊着国运气数之类,状若癫狂,气得皇帝几番欲要训斥,全靠着武后怀柔,才勉强压住了火气。 遭他这么一闹,酒宴便失了气氛,虽又有几名文官又上前作诗恭贺,却再难讨得皇帝欢心。不多时,皇帝一手扶额,斜靠在龙榻之上,看似疲倦,又似不耐。武后服侍他多年,晓得他痼疾复发,这便招来人服侍,搀着皇帝退席。 不管阁中群臣如何,武后只服侍着皇帝进了汤药,才听他道:“带赵翔来。” 武后心中一颤,就不知赵翔会说出些什么。虽然皇帝不信天命气数,可她却深切晓得,赵氏一族自太宗朝便稳坐太常卿之位,甚至压过出身大衍宗的太常少卿一头,的确有些本事,着实不可小觑。 武后不怕他算得不准,妖言惑上,就怕他算得太准,戳破了某些机缘。袁天罡的预言,藏在她心里四十年之久,成就天下之主的梦想,才是支撑她服侍两朝君王的动力。 绝不能叫赵翔胡言乱语,搅乱陛下的心神! 一念至此,武后便转头转头瞧向宦官,便见他低眉顺眼,低声回道:“启禀陛下,太常卿刚用了安神汤,眼下神思迷糊,怕不宜面君,只怕冲撞了。” “带他来!朕,才是天子!”皇帝怒喝一声,愈发觉得晕眩,武后见状,心中稍稍安定,才道:“没听见陛下口谕么?宣太常卿赵翔觐见!” 不多时,就有宦官拖着宛若一滩烂泥的赵翔来到帝后面前。武后一看他两眼迷离,口涎横流,满身污秽,肚子撑得滚圆,便知道宦官怀恨在心,矫诏而行,不晓得给他灌了多少安神药进去,已然摧毁了他的神志,就不怕他说得出什么。 皇帝患风眩多年,发病时几乎两眼不能视物,只听武后说赵翔带到,便冷声道:“你……有何话说?” 听到皇帝的声音,赵翔的心中顿时涌起一股清明,只觉得有天大的要事要禀报陛下,又不知该如何组织这千言万语,只含糊道:“启奏……天命……龙气……” 他话语含糊,皇帝倒也听清,这就冷哼一声,斥道:“什么天命,什么龙气!胡言乱语!朕念你素日忠厚,暂免你犯上之罪。回去闭门思过罢。你要闭关,便闭关去。” 皇帝说到闭关,赵翔便浑身一震,终于想起来那件要事,这才用尽全身的力气,厉声吼道:“陛下!黔州将有贤人出!主天地改易!江山流转!臣耗费三日三夜,算得那贤人生辰,乃是甲子、丁卯、辛亥——” 一语未尽,赵翔便觉得天旋地转,肠胃中安神汤翻滚不休,似乎有某种渺不可知的力量阻止他泄露天机,这就热血和着药汤吐了一地,身子一软,扑倒在秽物之中。 他本已五十余岁,比不得年轻少壮,苦熬三天三夜,推演浩大天机,已然熬干了心血,早就油尽灯枯,全靠着一股血勇,才冲到紫云楼中,只为将天机禀报陛下知晓。 有没有那几碗安神汤,原本无足轻重,泄露天机的赵翔,注定不能活着走出紫云楼去。 皇帝痼疾复发,太医令就在一旁服侍,见状便慌忙抢步上前,扶起顶头上司,伸手探他脉搏。手还没碰到脖颈,他心中便是一惊,才感到赵翔的身体烫如烈火一般,仿佛由内而外在燃烧,几乎不可触碰,便是心火外焚,已然见了死相。 手腕突然一紧,太医令骇然瞧着赵翔猛然睁开双眼,嘴唇翕动,微不可闻道:“辛卯。” 说完八字的最后一部分,赵翔也吐尽了胸中最后一口活气,这便暴毙当场,至死不肯瞑目,直叫太医令浑身发抖,喉舌发紧,说不出一句话来,听武后叹道:“抬下去罢。厚葬。” 宦官带走了死去的太常卿和茫然无措的太医令,帝后转入内阁中相顾无言,好半天才听武后低声开口,道:“陛下,此事……” “成全他!他要做忠臣,便成全他尽忠!宣陈炳同来,算算那‘贤人’生在何处,斩草除根便是!” 三月初三,上巳佳节,当朝太常卿暴毙紫云楼中,皇帝怜他忠厚,赐下天恩,准以国公之礼厚葬,并让庸怠无能的太医令陪葬。三日后,太常少卿陈炳同突发急病,再两日不治身亡。 赵翔之子赵苍崖继任太常卿之位,陈炳同之子陈远道担任少卿之职,朝中风平浪静,不起一丝波澜。 三月十五,黔州洪杜县治下,黄罗镇葛大户家惨遭山贼洗劫,一门上下二十七口,连带奴仆牲畜一个不留,惨遭灭口。三个月后,黄罗镇爆发瘟疫,来势汹汹,年仅十三岁的崔华霍安葬家人之后,动身北上,投奔远在长安的姑妈。 几乎没有人留意到,葛大户家遭劫前两天,一名道人只身来到黄罗镇,借宿在豆腐坊老吴头家。次日清晨,老吴头还没满月的幼子夭折,震天的哭喊中,不见那道人身影。 命运的轨迹再度交汇,一辆马车载着三人踏上回乡之路。车马摇晃中,吴景辰不知何时睡去,恍惚里梦见许多并未经历,却宛若亲见的故事,出了一身透汗。 “少卿,少卿!快醒醒!” 吴景辰缓缓睁开眼睛,就见高尝修满脸急切地呼喊着自己,但觉得周遭晦暗不明,似是天色已晚,便道:“怎么了?” 高尝修见他转醒,心中安定,才道:“少卿连日疲惫,先前小憩了片刻。我方才听少卿痛苦呻吟,似是陷入梦魇,才斗胆将少卿唤醒。” 梦魇么?吴景辰仰起脸来,回忆方才的梦境,却觉得记忆瓦解冰消,正迅速从脑海中散去,再不能够记起。摇摇头,他才道:“我没事。到哪了?” 就听崔华霍略带尴尬的声音传来,道:“先前有段路被山洪冲毁,不得以绕了远路。小路难走,只怕入夜前赶不到下一个村落,咱今晚只得露宿一宿。” 话音未落,就听菖蒲咯咯笑道:“崔郎君不是老马识途,驾轻就熟么?怎也有失算的时候哩!妾身之前可就说过,林子钻不得,险路走不得,郎君就是不信,还要笑我胆小!这下可好了,荒山野岭的,郎君要受罪呢!” 这几日相处下来,菖蒲与几人熟稔了很多,也不再那么拘谨,显露出泼辣性格来。吴景辰还好,一向是平静冷淡模样,与她说不上几句话,她也不多搅扰;崔华霍就倒了大霉,时常被她调戏,有时避无可避,不得不承受她刻薄言语。 不过说笑归说笑,菖蒲还是很有分寸,崔华霍也就不恼,只得无奈道:“这一路来,也不是日日都有落脚处,出门在外,难免有些不方便。谁承想山洪断道,石城县也不疏浚修缮,往来不便,岂不是耽搁百姓生计?” 吴景辰闻言冷笑,道:“这是老天帮忙,石城县高兴还来不及。你我轻车小马,自能绕道而行,粮商一个马队,如何绕得过去?春夏之交,江水泛滥,水路原不太平;再堵了陆路,便是最好不过。” 众人听他说得冷彻,心中不免有些不适之感,虽知他这么说必有道理,也不免觉得心寒,才听崔华霍道:“少卿此言,未免偏颇。况且粮道被堵,吃亏的还是百姓。” 吴景辰摇摇头,叹口气,道:“都说天灾人祸,我等能救人祸,却救不得天灾。” 众人无言,只得暗暗叹气,这就沉寂下来。 第二十五章 相见不识粗寒衣 接下来的几天,众人都在这沉闷阴郁的气氛中渡过,也经过了几个村镇,都瞧见那位大衍宗前辈留下的印信,无论大小富商,尽皆信受奉行,勉强制住了灾情,多少叫人欣慰。 吴景辰甚至觉得,那些印信的作用,从一开始就是引领自己。富商们早已转过了念头,心甘情愿保民,有没有那些印信,原本是无关紧要的。 一位能够把握因缘际会的高人,自不会闲得没事,多此一举,此间深意,他还未能领悟。大衍宗主算定他道在西南,必有所指,但不知那位前辈,是否有心指引。 因着听闻洪杜、盈川两地灾情最甚,一行人便没有在石城县多做逗留,免得打草惊蛇,由石城县令起叫一众地方官有了防备,这便一路西行,赶赴重灾之地。 这一日正午,日头毒辣得紧,高尝招呼众人吃些干粮,才听崔华霍摇头喟叹,道:“我虽多年未归,离乡时好歹也有些岁数,记得不少事情。此番回乡,只觉物是人非,原不知我这老家,成就这般荒凉!” 吴景辰有心安慰,却不知从何说起,只被他一句“物是人非”触动,心知黔州气数衰败,已成定数,十年之内,只怕难有回转,纵是熬过这次大灾,也不复先前丰美模样,便有树长十年,一朝砍倒的意思。 沉默中,忽听高尝修小声开口,道:“寺丞可宽心些,洪杜人烟荒凉,原是年初时逃走了不少乡亲……” 崔华霍一愣,便想起他也是逃荒的灾民之一,才点头拍了拍他的肩膀,道:“好尝修,多谢你宽慰。只是黔州父老,向来安土重迁,被逼逃离家园,已是没了法子。刑律中严惩逃户,却不曾考虑会有如此祸事。若有一线生机,谁又肯背井离乡?” 他原想发些感慨,分高尝修的心,却难免话到嘴边,说出了真正的心事。吴景辰听他俩一个内向羞涩,一个笨嘴拙舌,妄图互相安慰,只怕越说越糟,才开口道:“洪杜依山伴水,皆因洪涝遭灾,纵是今年少雨,也不致太过艰难。” 难得听他说一句鼓舞人心的话,高尝修便认真点头,道:“少卿神机妙算,自然言出必中,我替洪杜父老,多谢少卿吉言!” 吴景辰苦笑摇头,道:“我不通窥测天地之道,不过为宽慰你俩。若是那位前辈开口,或许还有几分可信。” 两人默然,菖蒲咯咯笑出声来,正要说话,就听一道声音从身后传来,道:“这娃娃年纪不大,见识倒是不少。别看咱洪杜现下凄惨,熬过这一阵便有缓和!” 众人都是一惊,齐齐转头望去,就见山坡上走来两道人影,原是一个十二三岁的小姑娘,搀着个弓腰驮背的老头,缓缓朝他们走来。此间山野之地,平时也荒无人烟,现如今灾情蔓延,更不该有人出没,才叫他们心中都加了警惕。 祖孙俩缓步走到众人车前,才听那老头干咳了两声,道:“老汉瞧几位气度不凡,乃是大富大贵的模样,顾不得这张老脸,求几位贵人开恩,舍我祖孙些吃食,便是救命的恩德!” 吴景辰抬头瞧去,只见那老头瘦削无比,皮肤黝黑,满脸皱纹,满手皴裂,似乎站都站不稳,老得看不出年纪;又瞧那小姑娘面黄肌瘦,枯草般的头发披散着,一双大眼睛直盯着菖蒲手中的干粮,缩手缩脚,很是怕生的样子。 听老头说话口音甚重,吴景辰便知他是本地的乡民,只瞧老幼可怜,便叫高尝修拿些干粮饮水给他们,眼瞧小姑娘狼吞虎咽,恨不得将整张干饼塞进嘴里,费力咀嚼,才道:“妹子吃慢些,老丈请稍坐。但不知巨贾施粥,两位何至如此?” 老头费力撕扯着干饼,掉光了牙也咀嚼不清,听闻他出言相询,才含糊道:“郎君是体面人,自不知老汉艰辛。我只有一个女儿,生得这个孙女,年初她爹为了换一石米,跟同乡几百人入府当兵,却不想老天无眼,我女儿不久得病死了。留下老的老,小的小,吃大户能吃多久?我才想着领她去石城县前后,寻个人家买了,好歹别叫她饿死……” 说到这,老头就被饼子呛住,咳得喘不上气来。那小姑娘虽然拘谨,却十分孝顺,急着上前拍打顺气,好半天才见老头缓过来,自嘲道:“老不死的,活不久了,饼子都吃不下了……” 崔华霍见他俩着实可怜,连忙给老头递水,道:“老丈,日子总要过的,忍过一时,还有路子。你卖了孙女,自己又当如何?黔州这般情势,又打算将她卖给谁人?” 老头咳两声,抹一把流不出来的眼泪,道:“我是没得活啦,给她寻条活路。你们年纪还小,没见过人吃人哩!与其叫她被人吃了果腹,还不如卖给乐户去!太常寺开了门路,征一批乐户入籍,虽是良人入贱籍,也好过丢了性命不是?” 闻听此言,崔华霍便看向吴景辰,才见他面露惊疑,脸色阴晴不定,便是不知此事,这才放心了些。 所谓太常乐人,原本是获罪遭谪的贱籍,一旦入籍,万世不改,子子孙孙永操贱业,不得于士农工商相通。高祖皇帝开国之后,曾下诏宽免前朝乐人,可自武德年来,新入籍的乐户还是低贱奴婢。 照理来说,良民不该纳入贱籍,可事有变通,太常寺每年都要收入一批自愿卖身为奴的乐户,或多或少,教他们入寺学习音律,维持技艺传承。只是太乐署新纳乐户,每年不过几十上百人而已,还要遴选相貌天赋,原不是谁都能去做太常乐人,又能救得几人? 吴景辰乃是太乐署直属上官,闻听此事便也不得不过问,才道:“老丈可知,太常乐人也不是轻易能为?你领小妹去了,若不入选,又当如何?” 老头看看他,道:“郎君是不食人间烟火的,自不晓得太常寺老爷慈悲。太乐署在黔州招纳乐人,不满十四的孩童皆可入选,乃是大发慈悲,救这些娃娃的性命。” 一听这话,吴景辰便是恍然,便知道自己不在京中,太乐署自然归寺卿一手掌握,想来他也愿出手相助,才不知如何说动了武后,广开门路,新纳乐人。此举与右相所为相似,本质却绝不相同,太常乐人不必上阵打战,还能依附地方官府,吃上饱饭,左右不被饿死。 虽说一入贱籍,便是奴婢,可不被饿死,已经是最大的幸运。有家有室,有依有靠的孩童,自不会走这条路,可真有那父母双亡,熬过天灾也活不下去的,做乐户的确是条出路。 而且这些新纳乐户,并不是个个都要送往太常寺中,大多都依靠地方府衙供给教养,相当于变相从地方官手中抠出米粮来将养他们。待得灾年一过,太常卿寻个大吉大利的日子,讨一份敕旨下来,大赦天下,放还一部分乐户籍贯,他们便能像常人良民一般,过上普通安稳的日子。 吝啬如石城县令,有借口送走囚徒,却无法遣散这些乐户,才是乐户一入贱籍,便归太常寺管理,地方上只是代为管教,无权生杀予夺。即便地方官一万个不愿意,也不敢与太常卿作对。始终小孩儿能吃掉多少,无谓为这点蝇头小利,得罪一个三品大员。 一念至此,吴景辰险些抚掌击节,真想为太常卿赋诗一首,佩服他能想出这样的主意。相比起自己入黔数日,碌碌无为,反倒是他在朝中呼风唤雨,促成了一件天大的好事。当然,这其中自有武后相助,倒也不必多言,始终黔州状况,大家心知肚明,不愿挑破罢了。 心想着,吴景辰便对那老头道:“即如此,倒也是一条出路。只是老丈何必跋山涉水,远赴他县?” 老头叹口气,道:“咱洪杜遭了大灾,多少娃儿失了爹娘。洪杜县养不活这许多娃娃,老汉只得带她去别县试试……” “洪杜县令好大的胆子,朝廷的规矩他也敢相抗!漫说他府衙中自有税赋,就是朝廷拨下的赈灾米粮,也该够养活这些孩童才是!少……少爷,你发个慈悲,帮帮这祖孙两人,也算是相逢有缘?” 崔华霍怒发冲冠,差点失口说漏,吴景辰倒不在意,这就点头,取出纸笔墨砚,写下一纸信笺,盖上戳子,连带一包干粮,交给老头拿好,道:“随便到那个县衙,递这封文书进去即可。” 老头不知他是谁,但晓得他着实不凡,就知道这纸文书厉害,当即跪地磕头,才被崔华霍拦住,听他道:“老丈自己,也需多多保重,待得他日小妹得了缘分,你还有福享呢!” 老头泪眼婆娑,抹泪道:“郎君慈悲心肠,也有善缘!老汉衣不遮体,实在无以为报……有的,有的!来来来,郎君请务必收下!” 说着话,就见老头伸手入怀,摸出一支脏兮兮的木簪,非要塞在崔华霍手上,才叫他尴尬非常,不知如何是好。这木簪说是簪子,其实比枯枝好不到哪去,顶多是打磨得平直光滑,年深日久,包上了一层木浆,丢地上都没人肯捡,却真是老头一番心意。 老头可不管他犹豫,拉起小姑娘转身就走,倒腾脚步,生怕崔华霍追上来还他,直叫一众人看着无法,听吴景辰道:“长者赐,不敢辞。就收下吧。” 第二十六章 深闺满载忠情义 几人目送祖孙俩走远,这才感慨着继续赶路,就不知不远处半山腰上,刚离开的祖孙俩正瞧着马车远行,神情淡定,隐隐出尘,绝无先前贫苦模样。 就见老头缓缓挺直了身子,竟比常人都高大几分,只任微风吹动他身上破衣,自负手远望马车,轻声道:“是个可造之材,确有不俗之命。只可惜有一道情劫,难得避开。” 那小姑娘闻言点头,周身骨节一阵噼啪乱响,顷刻间长高了几寸,面容也成熟了许多,形若少妇,老成道:“多少有些锋芒,行事也欠考虑,始终年纪还小,略显冲动。倒是那莽夫正直忠厚,当为栋梁之材。只是他死劫将至……老师赐宝,可是为了救他?” 老者微微点头,淡然道:“大衍宗酝酿的祸端,一早就进得宫里,到时候骤然发难,还要他这等国之栋梁,才能化解。他有善心,自得善缘,只叹当年师兄执迷不悟,妄图将天命把握在手中,自己落得身死道消不算,还遗祸至今,叫后生晚辈为难。” 少妇轻轻一笑,道:“老师嘴上抱怨,心中却牵挂得紧。若论把握天命,普天下谁能跟老师相比?” 老者傲然点头,道:“风儿若是还在,许能与我相较,可叹他误入歧途,一心钻研术数……走罢,走罢……俗事给年轻人烦恼,老头子快活逍遥去了……” 一阵山风吹过,两人踪影全无,若是被人看见,便要叫白日见鬼。 马车上,崔华霍感慨老头赠簪,叹道:“若是太平盛世,这等忠厚长者,日子何等体面?只想他这般自重,却沦落得卖女乞食,我心中不是滋味哩!” 吴景辰应了一声,道:“富有富的活法,穷有穷的路子,老丈原非乞食,乃是与你我公平交换。只是想不到太常卿面冷心热,始终还是出手相助。” 一说到太常卿,他心中便很有感触,再没有对他的偏见和不满,只剩下满满的佩服和崇敬。别瞧自他入朝为官以来,太常卿就对他多有针对,几番训斥,却真教会了他不少东西,也着实传授了许多道理,说起来也算个合格的长辈,只是太严苛些,说话也过于直白。 到现在,太常卿又教会他一件事情,叫他晓得救灾也有不同的法子,事情还分个轻重缓急,黔州不仅需要为民请命的英雄,更需要运筹帷幄,保全气数根本的帮助。只要能救下一众无依无靠的孩童,十年后黔州自还有一番景象,这就是吴景辰先前不曾想到,这会儿自愧不如之处。 思绪飘忽,只一想到太常卿,他便忍不住想起了京中诸多人事,才发觉自己离京不过数日,心念中却像是几个月那么漫长,实在是富庶祥和的长安城,怎么也不能跟一片荒凉的黔州相比,两者间差距太大,才叫他有隔世之感。 唯一维系着他与京城联系的,或许只有那一抹倩影。 一念至此,吴景辰心中一动,忍不住露出些许笑容,叫高尝修看在眼里,暗暗笑他。 他心念一动不要紧,立政殿中的三公主忽然生出愁意,才轻轻放下手中绣到一半的织锦,惆怅到:“李妈妈,几日了?” 老宫女凑朝前来,和善笑道:“回禀公主,少卿离京,不到二十日呢。算算日子,应该到得黔州了。” “不到二十日么?李妈妈,你记错了,自他走后,有二十一日了……唉!施州之后,他便杳无音讯,沿途府衙馆驿,都没有他的消息……李妈妈,你说他去了哪里,怎不在馆驿落脚?会不会……” 老宫女见她眼圈发红,生怕她发起愁来,连忙劝道:“公主又在胡思乱想,才是真叫老奴担心。吴少卿要查黔州地方,总不能大张旗鼓,叫人早早得了风声。依老奴说,他是改头换面,微服私访去了,才不在馆驿住呢。” 三公主轻叹口气,道:“可怜他风吹日晒,不知何等辛苦,我却闷坐宫中,什么忙也帮不上。母亲这几日忙于朝政,许是将他忘了,竟一句也不与我提起,叫我好生忧心……” 端过一杯乳酪来,老宫女好言道:“陛下风眩渐重,天后便要多辛苦些,事关天下民生,公主可要多为天后着想。尤其裴大将军打破突厥伪汗,得胜凯旋而归,乃是普天同庆的大事,写进史书的大功,天后这几日辛苦,自顾不得少卿。” 三公主端着乳酪发愣,好半天才道:“我若有母亲一半智慧,也能多帮上他些许。普天同庆,我却只为他一人……” 两人说话间,就听宦官传天后驾到,才叫老宫女急忙为公主擦去眼角泪花,转头就见武后稳步走进殿来,一瞧公主模样,便叹道:“我的儿,你又再为那吴景辰伤神?我当日就不该放你出宫,叫你去与他相会!” 起身施礼,三公主窘得抬不起头来,也晓得武后手眼通天,自己擅自离宫,自有她的默许;而她既然默许,就证明心中早已有了决断。否则,以武后的手段,别说阻止三公主出宫,就是让吴景辰消失,都是轻而易举。 武后见她这般,心中也是不忍,才是她对三公主疼爱备至,可谓是予取予求,真愿将一切给她。伸手搂住爱女在怀,武后轻声叹道:“我的儿,你已知为娘心意,又何必多有顾虑?先前太常寺请旨在黔州纳新乐人,为娘晓得他们打算,都一应准了,就是为吴景辰立功立得,叫他回来后担得起驸马之位。如此,你还多心什么?” 三公主两颊飘红,连声道:“母后打趣呢!孩儿,孩儿……” 见她母女欢聚,老宫女也奉上参茶,才道:“天后,公主忧思,原是为自己不能给少卿帮忙,心有不忿呢!叫老奴瞧着,真是又好笑呀,又心疼。我们女人家的,哪能管男人的事儿……哎哟哟,天后恕罪,老奴失言哩!天后不让须眉,公主自也是一般!瞧我,老糊涂了!” 武后瞧她一眼,又瞧瞧三公主,心中有数,才道:“男人能做的事,女人一样能做!他吴景辰有多大本事,全靠我女儿记挂,才有他这一路平安!乖女儿,你想帮他,倒也不难,他去黔州,原存了救民水火的意思。嗯……” 思忖片刻,武后眉头一松,笑道:“我儿要立功德,倒也不难。明日朝会,为娘便让三省拟旨,就说公主仁德爱民,为黔州百姓赈济三千石米粮,叫那小子听见,自知我儿心意就是。” 闻听此言,三公主急忙起身,道:“母后,莫说三千石,三万石我也出得!只要能助他遂愿,我便付出一切,也心甘情愿!” 武后苦笑,拉着她的手,摇头道:“我的儿,家国之事,哪能叫你出粮?米粮自有户部拨出,你等那小子谢恩就是。咱不是寻常富户,行事自有一套规矩,你只为他,可不许失了体统!” 一旁老宫女欲言又止,想了想还是斗胆上前,道:“天后,老奴有些拙见,想说与天后参详。” 按唐律,后宫不得干政,别说是一个宫女,就是嫔妃娘娘,理论上也不应该过问朝政,更不应该开口讨论。然而这老宫女深得武后信赖,武后偶尔也说些烦心事给她听,见她有些念头,便叫她如实说来。 “天后明鉴。老奴思忖着,这米粮再多,总有吃完的时候,救得一年,救不得二年。黔州旱涝,日子艰难,怕有些人连稻种都吃了,才叫田地荒芜。米粮可显皇家天恩,这稻种便解少卿之急,更显出公主心意。” 武后略微一想,便点头答允了此事,只要能叫三公主遂愿,多送些种子也是无妨。她虽有心保民,却不能违抗皇帝心意,不得以粉饰黔州天下太平,实属无奈。若能借三公主名义,多救下些百姓,自是最好不过,还能叫公主得一个仁德之名。 “天后,老奴觉着,这天恩不施则已,施恩就要叫少卿切实感念公主。不如将那稻种,单独交给少卿,只说公主相赠,原助他一臂之力,才是做到极处,叫他晓得心意哩!” 不知什么时候,这别院大殿中弥漫起一股若有若无的冷香来,清冽甘美,闻起来十分受用,直叫武后神志为之一醒,脑中一片清明,只觉得千种想法,万种可能,同时涌现,纷扰不绝,理智跟不上思维,只觉得这主意绝妙无比,便爽朗笑道:“好!还是你想得周到!如此,就派——” “金吾卫。” “对!就派金吾卫为我儿送去粮种!来人,宣中书侍郎来,拟旨!” 老宫女微笑着看武后激动亢奋,自将案上那一炉熏香烧得炽热,眼瞧着武后和公主,乃至于一众宫人都欢喜起来,她便由衷觉得欢喜,嘴角露出一丝笑容。 这一炉摄魂香,乃是东海扶桑浪人所制,一两价值百金,能叫闻见之人神思恍惚,心念动摇,饶是武后那般英明果决的人物,也难逃这摄魂香的厉害。她此刻做出的决定,将深深印入她的脑海,饶是事后回想起来,也不会觉得有丝毫不妥,定会将这决定当作毕生最妙的主意,排除万难也要贯彻下去。 只要能调开金吾卫,莫说百金,就是万金,也是再划算不过的。 第二十七章 无心无念突起袭 吴景辰自不知三公主为他这般费心,只瞧着洪杜县的情况着实艰难非常,就要比之前所见各处都严峻些,便不奇怪那老者打算卖掉孙女。 去年春旱、秋涝的时候,洪杜县都是首当其中,受灾最重,治下几乎半年没有下雨,春耕种下去的秧苗本就十不存一;待到得秋收前后,又遭逢山洪河汛,无论平地山地,都被洪水冲毁,屋舍倒塌无算,粮田自颗粒无收。 北方一年只有一季收成,南方却能勉强种两季。眼瞧着秋收无望,洪杜农户便赶着种下了麦子,强忍着刻骨铭心的饥饿,只盼着开春能有些收获,便算是熬过这一次。 谁想到春风吹起的时候,麦地里满布的不是金黄的麦穗,而是铺天盖地的蝗虫。数不胜数的蝗虫啃光了麦穗,啃掉了麦秆,尤不知足,还啃掉了一切可以进嘴的东西,更朝四面八方蔓延,已然成灾,却叫人无可奈何。 如此,洪杜县境内全年颗粒无收,才开春就被右相征走了两万壮丁,剩下些老弱病残苟延残喘,直熬到大户还是施粥舍粮,才勉强吊住一口活气,却早已元气大伤,既无粮种,也无劳力,生生错过了春耕,现如今还有不少粮田闲置。 屋漏偏逢连夜雨,本地富商买下的三百石陈米走水路送来,半途中却遭了大风,连人带船连同粮食一起,尽皆沉入河底,永无出头之日。 粮商的米都不是凭空得来,买进卖出总需要十天半个月光景,再加上洪杜县地处黔州腹地,要运来米粮就愈发艰难,眼下只靠着存粮勉强度日,富商和百姓都眼巴巴等着新粮运来。 洪杜县令倒不像石城县那么狠,见状便将自己吞没的那部分赈灾粮舍了出来,却也是杯水车薪,才是大头都被州府衙门吃走,落到他们手上的部分原本就不足以保民。饶是右相调走了两万张嘴,还是填不满这粮食的亏空,才叫他们晓得事情严重,却也回天乏术,只得枉自兴叹。 境内的粮不够吃,境外的粮进不来,一时间,这依山伴水的洪杜县就成了孤岛一般,才引发大量百姓外逃,地方人口愈发凋零。 只是流民逃难,从来都不是谁都能逃脱,有能够逃掉的,就还有逃不掉的。青壮逃走之中,洪杜县境内只剩下老弱病残和故土难离的人家,已经不足以维持一县所制,本质上洪杜县已然名存实亡。 吴景辰一行抵达洪杜县县城的时候,恰好遇见一队人马拖着米粮进城,只瞧着他们人人疲倦,个个带伤,连带着运送粮食的骡马都半死不活模样,就叫吴景辰心中生疑。 才递交陆凭公文上去没多久,洪杜县县令便像一早等候般急急来迎,脸上尽是无助与绝望,还有着一丝认命的苦涩,稽首道:“洪杜县县令冯青山,拜见少卿。下官有罪,下官认罪,求少卿救救洪杜县!” 这话叫吴景辰一愣,才道:“县令有罪无罪,当由刑部与吏部共议,太常寺不管刑律,你不该向我请罪。” “是,少卿所言极是。请少卿移步府衙,下官有要事禀报。” 没想到洪杜一行,这般顺利,吴景辰等人都有些发懵,倒不怕他搞鬼,这就随他去了县衙后宅。洪杜县的县衙中也是一派冷清,也不见三班衙役前后招呼,只有少数几个仆人伺候着,一行人便坐定厅堂,才听那县令道:“下官得知少卿前来,心中这块石头总算是放下了。” 吴景辰瞧他不似作伪,真有些哀如心死的意思,便也放缓了语气,道:“个中缘故,细细说来。” “是,启禀少卿:去年洪杜县全境遭灾,朝廷开天恩拨下赈济钱粮,下官与州府衙门勾结,侵吞了米粮三百石,锦帛二十匹。其中三百石米粮已然悉数发放,二十匹锦帛折作了黄金,与各县州府衙门一道,凑得黄金五百两,用以贿赂右相。下官有罪,下官请死。” 一番话说得众人面面相觑,崔华霍掌管刑狱多年也没见过这种情况,才道:“如此说来,你不过延误发放粮饷时机,贿赂当朝右相,包庇上县衙门,罪不至死。却不知你为何自承其罪,是否受人胁迫、诱使?” 洪杜县令低头垂手,面无表情,道:“下官奉天子之命,治理洪杜县境内,因一念之差,致全境十室九空,县制名存实亡。洪杜县亡于下官之手,下官自知死罪难逃,只恨黔州刺史、山南道台见死不救,将下官逼上绝路。下官愿领一死,只求能检举上官!” 其实洪杜县令为人本性不坏,只瞧他最终还是舍出那三百石米便可见一斑。其人在位多年,既不能说有功,也不能算有过,算是个糊涂混世的庸官,地方百姓对他各有褒贬。 这一次黔州天灾,他只想捞一笔小钱,却不料右相横插一手,将灾情扩大了十倍,纵有一众商贾舍财保民,还是没能保住洪杜县存续。 贪墨些许钱粮,不过是谪贬流放,导致一县之地名存实亡,却是惊动皇帝的大罪。当日道台府衙准备贿赂右相,洪杜县出钱冠绝六县,便是盼着右相能保他一条性命,保住洪杜县存续。奈何他人微言轻,右相哪里理他,到如今事已至此,他也在无办法。 吴景辰见他这般,只觉得可笑可气,才笑他目光短浅,气他毫无担当,便道:“你既知死罪难逃,便该将一切如实招来。本月初三右相遇刺,可与尔等有甚关联?” 洪杜县令像个死人一样,也没有什么语气起伏,平淡道:“启禀少卿,下官确与右相之死无关。至于刺史与道台是否牵涉其中,下官不知。” 这便叫吴景辰陷入了困惑之中,才想着想杀右相的人多了,这位洪杜县令绝对是其中之一,便是他身家性命都被右相所害,原本有足够的理由买凶。只是他一来难逃一死,没必要死扛不认,二来要刺杀右相,也不是他一个县令能出得起价钱,才觉得愈发疑惑。 “即如此,你可愿签字画押,认罪伏法?” 崔华霍在一旁写好了供状,交给那洪杜县令过目,只瞧他看也不看,接过笔来就画下花押,按下手印,无可抵赖,显然心死,再没有挣扎的打算。 或许对他来说,吴景辰的到来反倒是一种解脱。 这边签字画押,前堂就有有人喧闹起来,只因着没有差人站班,有人告状也没个通禀,才瞧一名家奴急匆匆赶来,道:“启禀诸位老爷,城里葛大户来告状。” 看一眼毫无反应的洪杜县令,吴景辰无奈叹了口气,吩咐那家奴请葛大户后堂一叙,不多时就见一名高大肥硕的中年人怒气冲冲进来,喊道:“大老爷你管不管!咱洪杜县还有王法没有!我好容易与陈财主借得五十石米,一路上就被那些苗民抢去大半!我今天——” 话说到这,才他才瞧见堂中场景,只听吴景辰道:“吾乃当朝太常少卿,奉天后密旨平黔州之事。你有何事,细细说来。” 一听他这么说,葛大户脸上便露出惊喜笑容,连道:“吴少卿来了!吴少卿来了!洪杜县有救了!草民拜见少卿!” 说着话,他就打算磕头行礼,直叫吴景辰连忙上前扶住,心道此人性格蛮直如此,能做生意便该是靠了正道,多少有些好感,才道:“看来你也见过老仙人了。” 葛大户激动得语无伦次,整张脸上的肥肉都在颤抖,好半天才凑出一句整话来,道:“吴少卿神机妙算!你一来,洪杜县就有救了!” 见他这般激动,吴景辰也是无法,只得叫他往一旁做好,细细问他事情原委经过,才听他道:“草民是粗人,不晓得弯弯绕绕。数月前有位老仙人现身点化,令草民出资济民,草民不敢怠慢,一应听从,又听老仙人说,清明后洪杜将有大祸,届时自有太常少卿吴景——吴少卿前来相助,定能逢凶化吉!” 他说话又响又快,情急下声调更高三分,直震得一众人耳朵嗡嗡作响,倒也听懂了他的意思,才齐齐瞧向吴景辰,就听菖蒲笑道:“郎君,看来咱这一路,早被高人算定,便请郎君使个法子,救一救这洪杜县吧!” 吴景辰闻言无奈,道:“事已至此,我也无法。却不知那位前辈作何打算。” 话这么说,他心里还是十分疑惑,才想着那位前辈把握因缘际会,远超陈远道手段,几乎穷极天人道理,凭空预测几个月后的一切,理当算无遗策,自己却毫无头绪。 事到如今,那位前辈的身份,他已经大概猜到。始终百年来人世间这等高人,只出了两位,其中一位便出身川蜀之地,不难揣摩。只可笑蒋道士和葛道士满天下找他,他却一直在黔州奔走帷幄,自己无意间受他安排摆布,看来这洪杜县应该还真有救。 正想着,吴景辰的心底突然涌起一股强烈的危机感,一时扭头朝半死不活的洪杜县令瞧去。就见他浑身抽搐不止,两颗眼珠不住往外凸起,一应经络血管也如藤蔓树根般鼓胀,整个人看上去说不出的恐怖与狰狞。 一把抓住至少有三百斤的葛大户,将他从窗口砸出屋外,吴景辰一把拉住高尝修,崔华霍拦腰抱起菖蒲,两人身影一动,这就顺着葛大户撞出的大洞跃出。 紧接着,只听得身后一声闷响,便见洪杜县令的身躯四分五裂炸开,每一块血肉沾到的地方,都冒出徐徐青烟,青烟所到之处,瓷瓶化泥,绿植枯萎,砖石梁木尽皆瓦解冰消,整座后堂只在顷刻间便摇摇欲坠。 “有毒,快走!” 第二十八章 边民苦 五人踉跄逃走,沿路呼喊家奴,还没出县衙大门,就听得身后一阵惊天动地的响动,整座后堂倾塌成一堆砖瓦废墟,其中竟没有一丝木料存在,显然是被那奇毒全数消融。 即使面对鬼火泰然自若,摆弄尸体只作无情的吴景辰,瞧见这奇毒的功效,也不由得满脸惨白,鬓角被冷汗浸湿。 方才实在是千钧一发,若非他心血来潮,生出警兆,迟一刻发现洪杜县令异状,只怕就没有机会躲开;若没有葛大户那三百斤肉开道,他和崔华霍带着累赘也逃不得太远,才见得那剧毒离开,不是常人所能逃避。 当然,他当机立断,避过此劫,唯有一处疏漏:菖蒲和高尝修,并不需要他们救。 葛大户先被撞得半死,后又吓得半死,这会儿跑得半死,整个人已经瘫坐在地,站不起来。崔华霍也是心有余悸,眼瞧着尘土扬起,喘道:“那洪杜县令……究竟怎么回事?” 话一出口,他才觉得一股异香扑鼻,低头见菖蒲在怀中满脸羞红,这才连忙将她放下,不住出言告罪。便见吴景辰也放开高尝修,道:“依我所见,当是他练过某种内功,能压制剧毒毒性,更日日服食奇毒,才能在此刻发难。便不知他是有意戕害,还是遭人算计。” 崔华霍也练武,但练的是外家功夫,决想不到人世间会有这种内功,便疑惑骤起了眉头。菖蒲一脸惊恐,心中也是翻起滔天巨浪,才是吴景辰所言一字不错,这的确是某种舍身杀敌的毒术功夫。 只是洪杜县令的毒术,与菖蒲毫无关系。若非吴景辰提前反应,就连她也万难脱身,才叫她心有余悸,有些搞不清楚状况。 片刻后,一行人来到葛大户府中,都有些惊魂未定,又不知从何说起。连用了几碗热茶,才勉强平复了心神,才听葛大户终于回过神来,惊叫道:“可不得了!大老爷死了!大老爷死了!大老爷……” 吴景辰伸手按在他两耳神门穴上,勉强教他安定下来,道:“葛老板修要惊慌,吵闹宣扬只怕惹来塌天大祸!” 就见葛大户猛地捂住嘴,又猛地松开,一把保住吴景辰腰杆,颤声道:“一定是那些苗子搞鬼!这分明是苗子的蛊术!吴少卿,你是神仙中人,求你务必救我!我与苗子积怨已久,他们早就想害我哩!” 他这会儿手脚酸软,不住往地上滑动,三百斤肉挂在吴景辰身上,就快把他推倒。才见吴景辰身子一动,这便好端端站在一边,才道:“我听你先前就说,苗民抢了你的粮食。” 这一手不仅吓坏了葛大户,就连一旁的菖蒲和高尝修都悚然一惊。才是他施展出来的轻功,与刺客门中所传之术极为相似,似是同源所出,都有鬼魅般效果,这才知道他武功着实不凡,那日大理寺前怕是没出全力。 葛大户吓得发愣,好半天才呐呐道:“洪杜四野山上,住着不少苗子,他们都会用蛊,甚少与汉人往来。今次天灾,他们也难幸免,便拦路抢我们的粮食过活……少卿晓得,我这粮食是十倍价钱买来,哪能叫他们空手夺取,便打了几场硬仗,双方互有输赢……” 吴景辰闻言皱眉,道:“古老相传,苗民头领有金苗咒,能寻金脉。此乃无稽之谈,却也见苗民富庶,如今生死关头,他们还不肯买粮?难道袁……老仙人,不曾指点苗民?” 这话就叫葛大户有些惭愧,嘀咕半天才下了决心开口,道:“苗子虽有巨富,却无外地人脉,又是斤斤计较,舍不得多花些钱。先前与我们交易,多有龃龉,说得多了,便……” 一听这话,吴景辰便也恍然,知道两方有矛盾,黔商才不肯卖米给苗民,也许是想多赚些,遭苗民抵制,总之做不成这比生意。苗民也是人,也要吃饭,既然买不到米粮,便只能靠抢,虽不合法理,倒也能够理解。 一念至此,吴景辰突然想到了什么,连声问道:“先前朝廷征募府兵,可层包括苗民?” 葛大户一愣,道:“那些苗子不服王化,避居山中。朝廷只征汉人,不征苗子。” 话说到这,一旁的崔华霍也反应过来,惊喜道:“右相不曾征走苗人壮丁?洪杜县苗人比汉人还多,岂不是说此间青壮大多还得保全?苗人死守寨子,天崩地裂也不会轻易迁徙,纵是逃走少许,也该有不少劳力!” 吴景辰见他这般激动,才想起他也是洪杜县人,一瞧见有了希望,自然会得意忘形,也就点头道:“不错。想来苗民青壮,大多得以保留。若有他们,洪杜县气数不绝。” 葛大户一听这话,便是连连摇头,叫道:“少卿说笑话呢!洪杜县若靠苗子,只怕早就完了!苗子是野人呢,朝廷都不把他们当人,就算他们有再多青壮——” 一语未尽,葛大户就见吴景辰冷冷朝自己看来,听他道:“人就是人,不分高低贵贱。现如今洪杜县十室九空,多得上天有眼,留下一线生机,便是苗民劳力。你可还记得,老神仙怎么说的?” “‘得富于民,则还富于民;还福于民,则得福于民’……多谢少卿指点,我晓得了!我这就去跟苗子,不,苗人商量!大不了分他们些粮食,叫他们放开陆路就是!” 吴景辰一听这话,就晓得自己找对了方向,原来洪杜富商明知水路难行,还要冒险从水路运粮,乃是苗民作梗,叫陆路难行。这苗汉之争,原无必要,天灾面前,那还分什么苗人汉人。若此事能商量,则对双方都有好处,一来粮食能尽快送来,二来也解决了劳力问题。 想通一处,他便想通了许多处,才转头问崔华霍,道:“崔寺丞,黔州乃古老巫楚之地,三苗所治。除却洪杜县外,其余五县可也有三苗族人?” 崔华霍连连点头,道:“洪杜县苗人最多,其余地方倒是也有不少。除却苗人外,黔州境内还有侗人、土人等,多不能被征募做府兵,便不曾受右相荼毒。” 吴景辰闻言称善,道:“如此,黔州便有救了。师叔祖把握阴阳造化,洞悉天机奥秘,早已算到此步。原来如此……” 李唐风气开化,对各族多有宽待,甚至高祖之母元贞皇后,便是鲜卑女子;故而朝中除却汉人,也有不少外族为官,甚至身居高位,有资格参与内朝。 只是李唐对外族宽厚,却对国内土人多有薄待,虽设有地方安抚使,却一直秉承汉尊土卑的理念,寻常将土人与汉人隔绝,就连征募府兵都不屑于用土人。 黔州之地,乃至于整个李唐,像葛大户这样不将土人当人的理念原是主流,潜移默化之下,不少人都刻意忽略土人的存在,只将他们当作野兽一般,其地位还不如西域来的胡姬奴隶。 此番黔州大灾,土人反因此不曾受到人祸波及,除却买粮困难,日子过得艰难之外,青壮劳力并不曾损失多少,反而成了一股不可小觑的力量。假以时日,像是洪杜县这样的地方,说不定会变成土人的天下,这才是右相漏算之处,现如今终于被吴景辰想通。 吩咐高尝修拿来笔墨纸砚,吴景辰这便提笔挥毫,将数日来所见所闻,所思所想,尽皆凝聚在笔下,洋洋洒洒,凡几千言,阐述黔州局势,分析其中厉害,着重将汉土之争点明,相信武后自有公断。 皇帝赏识右相,是看重他凭空变出十万悍勇之士,助力击破西北突厥伪汗,只觉他立下大功,有心封赏;吴景辰这几千言,便将此举弊端点出,阐明右相此举,原是拆东墙补西墙,伤及江南黔州汉人气数根本,不仅无功,而且有过。 右相征走那十万大军,一战之后不晓得能剩多少;即便朝廷立刻将他们放还,沿途也要耽搁个把月光景。届时错过耕种时机,几万青壮无有米粮入口,黔州必将民生凋敝,气数自然大受折损。 便不如先借土人之力,维持黔州米粮供给,鼓励汉人与土人通商,进而缓和民族之间的矛盾,反而有利于黔州休养生息。而土人与汉人接触,也有利于他们归化王道,只需数十年光景,大唐便能舔一批忠心耿耿的子民。 挥毫写罢,吴景辰将这奏章与洪杜县令的供词放在一处,交给崔华霍发往驿站,自己又转头将这道理与葛大户讲述一遍,问道:“不知葛老板觉得,此举是否可行?” 葛大户愣了半天,始终商人本能发作,计较一番得失之后,便连连点头赞许,才道:“吴少卿不愧是小神仙,竟能将道理瞧得这般分明。诚如少卿所言,单靠我们买米,原没有个穷尽,纵有金山银山,也买不完十倍价钱的陈米。倒不如教那些土人耕种,以市价卖给我们,先熬过这段日子,其余的日后再说!” 吴景辰点头,又道:“以黔商的本事,说动土人应该不难;土人大多也会耕种,只是少有良田。只是这粮种……” 葛大户闻言也是一怔,才道:“不错,这粮种却是个大问题哩!哎!少卿不必费心,咱们有的是钱,也愿意花,只要保得住黔州,买些种子原不算什么!” 如此,吴景辰就再没有顾虑,虽觉得此事还有些未能尽善之处,倒也不可能思索那么周详,才听葛大户问道:“少卿奉命来黔州祭天,但不知需要准备些什么,我愿为少卿代劳!” 吴景辰摇摇头,道:“实不相瞒,我来原非为祭天。黔州之灾已得缓解,我却还要找到买凶杀害右相的真凶!” 此言一出,就见葛大户咕咚一声,坐倒在地,浑身冒汗,两眼无神。 第二十九章 火中起苍冥 菖蒲冷笑一声,斜眼看向高尝修,就见他轻咬着嘴唇,一言不发。 吴景辰背对两人,不知两人作何感想,只连忙扶起葛大户,关切道:“葛老板,你怎样?我瞧你害怕得紧!” 葛大户抖着手抹一把汗,道:“一说起右相遇刺,我便想起方才光景,想到要与苗人头领往来,还是有些心有余悸……少卿是不知道,苗人的蛊术厉害得紧!若是一言不合,只怕我也要身遭厄运!” 吴景辰闻言便觉好笑,才道:“你先前与他作对,他自然凶悍得紧。如今是合则两利,我想苗民也讲道理。实不行,你先修书一封,问问他的意思便是。” 这话说得在情在理,葛大户也就稍稍宽心,这就招呼家人准备美酒佳肴,将藏着准备庆祝春雨的美味都拿了出来,设宴款待吴景辰等人。 其实按照规矩,吴景辰不愿意接受地方上官员或富商的招待。皆因一句吃人家的嘴短,拿人家的手短,要想秉公办事,就必须先站直身子。 不过今时不同往日,他总算了却了一个心愿,倍觉心情舒畅。又是葛大户说得巧妙,只当是他报答救命之恩,他便也不多推辞,难得享受了一场盛宴,又被一众家奴服侍着沐浴安寝,久违地放松休息,一夜无梦,直到天亮。 只是他睡得安稳,府中旁人却谁也睡不着。 只等天色一黯,菖蒲便翻窗口溜出,翻墙越瓦,一路朝城外山岭奔去,迅疾不输骏马,轻盈胜过鸿雁,还没等弦月西斜,就狂奔出几十里地,来到附近一处苗民寨子,驾轻就熟绕过诸多防备,悄悄潜入当中那座竹楼,两指捏着猩红药粉,往那土楼中撒去。 半天没有动静,她不禁有些生疑,这才蹑手蹑脚从窗口翻入,脚还没落地就被人拦腰抱住,听一人在身后道:“菖蒲,你舍得回来了!” 就见她在黑暗中嫣然一笑,身上隐隐散发出异样浓香,发梢不知何时带了抹绿光,一甩头就朝那人眼眸扫去。那人显然熟知他路数,见状不慌不忙,只抬手一挡,便将她发梢捏住,也不怕剧毒,这就送入口中,轻轻噙住,细细品尝。 “好,娘子没白疼你,你这就有了六七成的功夫……呵,你这毒妇,出手便是全力,若真毒死了我,岂不要叫你守寡,空房寂寞?” 就听一声清脆响指,桌上的油灯燃起淡绿色火光,才见一名高大壮硕,袒胸露乳,满脸络腮胡子的男人站定菖蒲身后,一手按着她的肩头,一手揽着她的腰肢,动作极其暧昧。 菖蒲却不以为辱,只不断扭动着腰身,娇滴滴道:“师兄说什么怪话,败坏奴家的清白!我可不想与师兄苟且勾搭,就怕小师弟因爱生恨,将你我都割断喉咙,摆在床上呢!” 她这话似有某种恐怖的魔力,直叫那男人浑身一僵,眼中露出些许惧意,道:“小师弟,他也与你同行?与那凶煞为伍,你可得小心性命!” 菖蒲咯咯一笑,道:“看来师兄什么都不晓得,小师弟如今就在洪杜县城中。师兄给洪杜县令吃了什么什么迷药,竟迷得他甘愿受万毒噬心之苦,做师兄的毒人,险些害了我与小师弟!我晓得师兄手段,他许还不识得,否则以他的性子,师兄哪还有命在!” 男人浑身一个激灵,一把推开菖蒲,连声道:“这话可不能胡说!我原是奉娘子之命,杀那姓葛的胖子,管教他与娘子作对,令我不能策反洪杜县苗人!至于那县令么……他原是你我同族,早盼着苗人能占得一县之地,皆因此间头领软弱,才叫我们被汉人欺凌!” 菖蒲闻言恍然,才道:“好在师兄不曾得手,否则连累了吴景辰,小师弟怕要跟你拼命!娘子将我与小师弟放在他身边,原是为一件要紧事情。师兄策动洪杜苗人,与我原是一样的目的……” 若是为小师弟放弃任务,这男人倒不怕被千面娘子责罚,这便点点头,怪笑着上前两步,一把将菖蒲推倒在地,叫她在皮子上躺好,才道:“师妹既然来了,便——” 一语未尽,便有一道红光一闪而过,抵在那男人后腰,才见高尝修从黑暗中现出身形,道:“原来如此,师兄也有任务。师姐,你还不走,想永远留在这里么?” 菖蒲浑身一颤,这就裹紧衣袍,跳窗户融入黑暗之中。才听那男人颤着嗓子,一动不动,道:“小师弟,你要作甚!我原是领奉任务在身,无意与你为难!同门相残,你要受锥心之刑!我晓得那吴景辰要紧,立誓不动他一下便是了!你快把朱砂剑拿开!” 他显然比菖蒲知道的多,就晓得高尝修的厉害,甚至都不敢出手反击,直接张嘴求饶,倒也算得上光棍;能屈能伸,这才是大丈夫所为。 高尝修淡淡瞧他一眼,这就将短剑收入袖中,才道:“以他今天的本事,你也动不得他,若是心有不服,大可自去寻死。我们走后,你要如何,便如何。现在不行,不可坏我大事。晓得么?” 男人连道晓得,就听着屋中再无动静,好半天才敢缓缓转头,过不见高尝修身影,这才松了口气,啐口唾沫,骂道:“死人堆里捡回来的鬼!只会唬人!” 话音未落,屋中便红光一闪,只见那男人捂着下体,跪倒在地,指缝间鲜血喷涌。 这边师门团聚,那边几名商人也凑到了一起,才是先前招待吴景辰的时候,葛大户就给周遭几家富户送去了密信,请他们来一谈。 众人凑拢在一间密室之中,围坐在小小方桌之旁,听葛大户复述了吴景辰的意思,一个个盘算半天,才有人道:“这少卿年纪虽小,心思却着实活泛。此举的确能解脱你我困局。始终金山银山,也撑不住吃喝几年。” “只是此是非由他上奏朝廷,我等才好行事。否则勾结土人,让出良田,只怕要被地方上为难!黔州是汉人的黔州,天下是汉人的天下!将那些土人当作牛马牲口用,可以;将良田富饶之地让给他们,不行!” “你这脑子,做什么生意,回家抱老婆多好!你只将地租给土人去种,哪怕收他们五成租子,也好过他们种山上那几亩薄田,自有人心甘情愿来种,岂不比租给汉人划算?你做你的地主,管他佃户是汉人还是土人!都是牲口,分黑白么?” 片刻的安静之后,就听一道老成持重的声音道:“如此,吴少卿的算计甚妙,想来其余有地的富商,也与我们是一般心思。有地的收租,无地的收粮,大家都有钱赚,便是好事。只是这虽是好事,也不值得漏夜召集我等。高兄,还有何等要事?” 葛大户长叹口气,道:“吴少卿此来黔州,是要查右相遇刺一案!” 恐怖的沉默在人群中蔓延,好半天才听一人颤声道:“他……他查到了什么?” 葛大户摇了摇头,道:“他原以为是黔州地方官买凶,可冯青山宁死都不肯承认。黔州地界,有理由,有能力买凶的,除却那些贪官,也就只有……” “我们……” “要不……先下手为强?” 啪一声脆响,说话那人就挨了个耳光。动手那人显然德高望重,挨了打那个也不敢多说什么,才听那人稳重道:“恩将仇报,岂是吾辈商贾所为?为商之道,不就在一个‘信’字?吴少卿有恩于黔州,谁想害他,就先杀我,杀尽黔商,再杀他不迟!” 众人尽皆点头,连挨打那人也心悦诚服,才道:“我一时失言,向诸位赔个不是。只是吴少卿要查此案,你我众人都是同案罪犯……那一千两黄金,可是黔州三十六路富商,一起凑的!此案水落石出,黔商也该被杀尽了!刺杀当朝右相,那可是抄家灭族的大罪!” 葛大户也是无奈点头,道:“我便是为此事为难,才漏夜请诸位来此。吴少卿乃是老仙人弟子,不谈他大恩大德,单为老仙人,咱也不能害他,甚至不该欺瞒!唉……这可如何是好?原以为有了条出路,这出路却着实难走!” “你说他是老仙人弟子?又怎会与莫焕之那畜生有了关联?” “绝不会错,我亲耳听见他叫老仙人‘师叔祖’!至于关联么……唉!各位,咱们所托非人,铸成大错!那刺客杀莫焕之时,还杀了吴少卿的师叔!” 众人齐齐一惊,才听打头那人怒道:“你所言不虚?那刺客干什么吃的!谁付给他杀恩人的钱!修书给孙远程,叫他找千面娘子来!找的什么刺客,杀错人还想要钱?” 葛大户满头大汗,连声劝道:“赵老你消消气,千面娘子哪是咱们惹得起的?得罪了她,黔州就天翻地覆了!我如今没了办法,求诸位给条路子吧……” 众人沉默片刻,听高老轻叹一声,道:“先与其余几位商量,再做打算吧……实在不行,我这把老骨头便不要了,左右要报这天大的恩德!至于千面娘子,哼!别让我瞧见那个废物刺客!拼上这条命,我活吃了他!” 众人沉默片刻,也就一时散去。葛大户送赵老出门时,正好遇见高尝修从外面回来,才听他道:“葛老板,你也出来走走?” 赵老瞧他一眼,温和笑道:“好乖巧的小子!” 第三十章 铁马执鞭意难平 因着要等朝廷回复公文,吴景辰等人便在葛大户家搅扰逗留了几日,期间葛大户顿顿珍馐美味,真将他们当作了座上的贵宾,极尽所能地提供一切应用之物。 出乎预料的是,朝廷的公文还没送来,三公主赈济黔州三千石粮食的消息就先传来,才是武后颁发圣旨,昭告天下,一时间就将这消息传遍了大江内外。 有时候传递消息最快的办法,就是靠人的嘴和耳朵,口耳相传的消息,甚至能比驿站八百里加急的骏马还快。这其中的道理,谁也说不明白,不过事实的确如此,吴景辰的公文还未送到京中,三公主赈济的回应就早早来了。 别人不知道,吴景辰等人却知道,三公主之所以突然赈济三千石粮食给其中,自然是因为眼前这位太常少卿的关系。吴景辰本人倒也不扭捏作态,大方面对高尝修和菖蒲,甚至崔华霍的诡异目光,在他们的笑意中淡定自若,只在心里默默感念着三公主的好处。 又两日,两百骑金吾卫带着二十石粮种飞驰而来,直如未卜先知一般,一路直奔洪杜县而来,中间并没有多绕一步路,多歇一站地。 事实上,他们也的确是未卜先知。才是一行人出发前,武后命太常卿卜算吴景辰所在,太常卿费了半天功夫才得出的结果,自然准确无误。 眼瞧着面前整齐划一的两百骑精锐,吴景辰等人都是愣在了当场,就不晓得武后究竟是何用意,怎会大费周章调动这么多人马,一时有些出神。 为首那金吾骁卫手捧三公主手书信笺,郑重交到吴景辰手中,朗声道:“公主怜黔州百姓艰难,特赐各色粮种二十石,交由吴少卿安排,望吴少卿早日功成,凯旋而归!” 吴景辰哭笑不得,只得认真领命,也佩服那位金吾骁卫的定力,暗想若是自己,只怕接受不了这等胡作非为,饶是上命所差,也不能这般正经。 一念至此,吴景辰也是疑惑非常,心道要说三公主不谙世事,好心帮忙,送来粮种还算情有可原;可她一想温婉贤良,体恤下属,又怎会劳师动众,遣出两百骑金吾卫来?难道为了表示对自己的重视?还是怕粮种在路上遭人洗劫? 怎样都想不通其中道理,吴景辰便拱手对那骁卫道:“诸位一路辛苦,还请下马歇息。” 骁卫看他一眼,面无表情,道:“上命所差,不敢说辛苦!粮种交付,吴少卿还请保重!告辞!” 一声令下,两百铁骑当即调转马头,来也如风,去也如风,一时绝尘而去,连口水都没喝,才是大唐王师铁骑,骁勇所在。 无论如何,这些粮种的确帮了大忙,若是商贾们自行寻购,只怕赶不上最后播种的时机。吴景辰将粮种托付给葛大户贮藏,真要转身,又听得一阵马蹄声响,便见驿站的驿官飞驰而来,交付朝廷回书一封。 锦盒中只有帛书一张,上书“准奏”二字,并有武后大印加盖,既不是敕旨,也不是诏书,既没有中书省的签文,也没有门下省的批复,更不曾晓谕黔州地方官员,来得莫名其妙,却又真实不虚。 无论如何,这一张帛书便足够黔商们行事,才叫葛大户这就联络三十六路商贾,并将粮种一应分发出去,力求赶在夏日到来前播下,凭借黔州湿热气候,应当能在寒冬前收获,便熬过了这一年的冬荒,黔州算是渡过了这一次天灾。 诸事已了,吴景辰便向葛大户告辞,却见他支支吾吾,似欲挽留,又像有话要说,才叫吴景辰倍觉疑惑,道:“葛老板,可还有事交代?抑或有甚难处?” 葛大户似是羞涩,又像惭愧,经吴景辰几经追问,这才涨红了脸,咬牙开口道:“听闻少卿出身名门,精通医卜之术,我、我、我……” “我”了半天,葛大户也没说出个所以然来。吴景辰瞧他这副模样,倒是猜到了些什么,便笑道:“葛老板可是有难言之隐,自己或亲人身子不爽,想请我去瞧瞧?这几日多有叨扰,我心中原本不安,若能回报些许,我自乐意之至。” 葛大户连道不敢,这才托出实情。原来他有个宠妾,这几日不知得染了什么怪病,寒热交加,不饮不食,成日里昏昏沉沉不算,浑身的皮肤还开始一寸寸腐烂。这不过几天光景,那小妾便死了一半,身子也烂了一半,才叫他心急如焚,不得以开口求助。 洪杜县原本有好几位名医,都因着天灾早早逃出了城去,现如今只有一位老大夫还在坐镇,却只会治小儿科,也替小妾瞧过,却瞧不出所以然。吴景辰身份高贵,葛大户原不该求他,始终为女子诊病,多有不便,却又不甘心小妾就此病死,这才支吾半天不敢开口。 吴景辰闻言笑笑,道:“医者父母心,我瞧病患,不分男女老幼,不看贵贱美丑。葛老板请带路。” 葛大户如蒙大赦,这就连声道谢,引着吴景辰朝内宅走去,在一间卧房门口站定,在袖子里摸了半天,摸出来一块丝绣的手绢,递给吴景辰,道:“贱内……病得不堪,少卿多多担待!” 吴景辰点点头,葛大户这就推开房门,顷刻间一股浓郁到若有实质的腐臭味扑面而来,就连葛大户自己都扭头干呕了两声,却见吴景辰眉头微微皱起,低声道:“尸臭?” 这一声叫葛大户心中冰凉,这就哭喊着要往卧房里冲,不经意被吴景辰拉住后心,才见他露出难得的严肃神情,低声道:“着人备下艾草菖蒲,药用菖蒲……多加小心,事情有些不对!” 眼见他这么认真,葛大户自不敢懈怠,连忙唤来家奴,仔细交代,这才跟着吴景辰迈步走进卧房,抬眼朝床榻瞧去。 就见那床榻上卧着一具血肉模糊的躯体,毫无遮盖,浑身上下看不见一丝皮肤,裸露的肌肉也是极度腐烂,似乎一碰就会脱离骨架,已然瞧不出原本是男是女,是美是丑,就说是一只剥了皮的猿猴,已经死了七天,也会有人相信。 这一幕已经够葛大户昏厥过去,更恐怖的却是那具躯体还不曾彻底死去,烂肉糊住的双眼中还有求生的欲望,艰难起伏的胸膛里还有一口活气。吴景辰小心凑上前去,仔细瞧躯体的下颚脖颈部分,就见那里已然烂出一个小洞,洞里似乎有什么东西在爬。 强作镇定,他这就拉着已经吓傻的葛大户快步离开,反手关上房门,摸出两丸清香扑鼻的药丸,自服一枚,给葛大户一枚,这才长出了口气,叹道:“不是病。” 葛大户一愣,随即反应过来,叫道:“不是病?难道是蛊?苗子敢给我爱妾下蛊?” 吴景辰闭上眼睛,摇了摇头,长叹道:“不是蛊。是瘟疫。” 此言一出,葛大户直接吓得瘫坐在地,手脚并用,不住往后爬去,执意要远离那间卧房,也执意要远离刚从里面出来的吴景辰,才听他叹道:“无妨,你我服了丹药,暂时不会有事……只是,这几日接触过尊夫人的诸位……” 葛大户只觉得浑身冰凉,有一个恐怖的念头在他脑海中成型,不由自主从嘴边滑出,道:“他们……都染上了……” 吴景辰只觉得心中烦乱不止,也不知该如何与葛大户解释,告诉他他的小妾已经必死无疑,所有接触过这小妾的人都陷入险境,甚至现在整个洪杜县,都已经陷入了莫大的险境中。 高尝修吞下菖蒲给他的药丸,冷声道:“这就是你的任务?在黔州散布瘟疫,好吸引朝廷注意?若是吴景辰染病,你又当如何?” 菖蒲娇声一笑,道:“你还真是有心!你放心,吴景辰自有灵药护身,又是机敏非常,小心警惕,自不会染上瘟疫。” “那崔寺丞呢?你要将他也害死么?” 微微一愣,菖蒲冷笑道:“那日算他有良心,还晓得救我逃离!我已然给他服了药丸,便在神不知鬼不觉的时候。” 高尝修松了口气,这才道:“这是什么毒物,怎会这般厉害?我去瞧了那大夫,简直生不如死!娘子何时炼成这等毒物,有为何要用在黔州?一旦瘟疫散开,你的族人也难逃一死!” 菖蒲咯咯笑着,嘴唇凑近高尝修的耳垂,轻声道:“这东西可了不得,乃是宇文化及的骸骨呢!你晓得宇文化及么?他原是前朝重臣猛将,于大业十四年(618年)起兵造反,兵败聊城,遭窦建德设伏擒获,押赴襄国郡斩首。世人只知他出师未捷,却不知他在赴死路上,曾遇见了一位九指老者。” 就见高尝修浑身一阵,道:“九指老者?莫不是前任首领,缺指道人?” 菖蒲赞许点头,道:“正是。” 这就在高尝修心中掀起莫大波澜,就晓得缺指道人乃是上一任刺客首领。其人与千面娘子不同,喜好游戏人间,时常扮作邋遢老道,四处混吃混喝,偶得他人施舍,必定做出回报,或是舍下金银,或是替人消灾,也可能一时兴起,反手就将对方全家毒死,全看心情。 每一任刺客首领,都有超乎常人的本事,千面娘子以易容著称,缺指道人则以毒术见长。菖蒲所修行的毒术,便是继承自缺指道人这一支,与高尝修在根本上不同,各有千秋。 见高尝修面露骇色,菖蒲心中自是痛快欢喜,才道:“彼时缺指道人混入军中,给宇文化及服下百虫百草凝练丹毒,许他纵是身死,也能化作疫毒,向天下复仇。” 高尝修只听得浑身发冷,自晓得这骸骨厉害之处,一旦被那瘟疫所感染,身子就会从外到里一寸寸腐烂,先是皮肤,然后肌肉,接下来内脏骨骼,到最后才是心脑。病患能清晰感觉到自己从生到死的完整过程,甚至只剩下心脑也能存活几日,死前受尽无穷痛苦,死后也要堕入无间地狱。 只因这毒骨有伤天和,其制法自两晋后便已世传。缺指道人在唐初暴毙身死,未尝不是炼制此等阴损毒物,折了寿数的缘故。现如今千面娘子将其启出,正是要在黔州制造莫大的混乱,以此吸引朝廷注意,实现她在宫中图谋。 第三十一章 从此陌路行 现如今洪杜县城里并无多少人口,这瘟疫扩散的速度还很有限;然则时光荏苒,此间迟早会沦为死城。届时凭数千具骸骨融入土地水源,朝着周遭扩散,先毒杀一众苗民,再借助蛇虫鼠蚁,最终将蔓延至整个洪杜县,乃至威胁整个黔州。 千面娘子都没打算将整个中原化作死地,也不曾低估朝中能人的本事和太常寺的见识,估摸着洪杜县成为死境之后,太常寺就能想到对付瘟疫的法子,将其遏制,不致向外蔓延。 而那会儿,她便已得偿所愿,窃取天命在手,成就无上功业,将刺客做到极致。 菖蒲和高尝修都晓得千面娘子心愿,此来也是为着助她一臂之力。只是高尝修不知她这般残忍,竟要用整个洪杜县作为诱饵,浑不顾还在此间的数万百姓和数十万苗民,只将他们的性命是做草芥。 更让他想不到的是,菖蒲身为苗人,竟能对族人下手,才叫他觉得心寒,心里第一次有了对千面娘子的厌恶和不满。 就听得内宅中传来一阵慌乱动静,一众家奴都被葛大户调动起来。菖蒲耳听得场中混乱,嘴角露出微笑,道:“吴景辰果然不凡,竟一眼瞧破了瘟疫的厉害!不过瞧得出来不算本事,躲得过去才叫手段。好师弟,你放心,师姐绝不害你。” 高尝修冷冷看他一眼,这就拔腿离开;菖蒲也不阻拦,算定他不敢泄露其中机密。 然而,菖蒲还是低估了吴景辰。 葛大户始终是生意人,冷静和稳重是他们共有的品质,才在最开始的惊慌和失措之后,瞧见吴景辰依旧冷漠淡定,一时福至心灵,晓得他胸有成竹,并不着急,只是在思考什么。 不多时,吴景辰闭眼摇头,道:“葛老板,召集全城百姓,架起锅炉灶台,我给你个方子,你着人照方拿了,十斤水用四两药,熬成五斤,每人分下一碗,便可杜绝瘟疫。” 葛大户眼瞧那瘟疫厉害,却听他说得这么简单,一时有些难以置信,才道:“方才少卿……” 吴景辰摇头叹气,道:“一来尊夫人喉头已破,汤药无效,已然无救;二来,我既然晓得瘟疫治法,自晓得它从何而来。” 眼下全城百姓的性命才是要紧,葛大户自不能为一个小妾哀思伤身,这就取来笔墨,请吴景辰写下济世良方,当即鸣响钟鼎,召来全城百姓,也不说明缘由,只叫百姓中识字之人,赶赴各大药铺,将有用的药材拿来。 饶是十室九空,洪杜县中也还有万余人坚守,尽皆靠葛大户一己之力赈济,便对他奉若神明一般,绝不多问,这就寻来应用药草,分工合作,熬煮出一锅锅救命的汤药,不争不抢,有序服下,仅仅半日光景,便都得了药汤进嘴。 吴景辰眼瞧着众人这般齐心,心中多少也觉得宽慰,才听葛大户擦着汗,问道:“少卿,你这灵药能有多久效用?我只怕有人漏服,或是服得少了,待得药效过后,再给父老们熬上一两次,永绝后患!” “葛老板有心了。此药一经入口,当有三个月功效;三个月后,再服一次便可。” 葛大户瞧他很有把握,反而有些心虚,小心道:“少卿,万无一失么?” 吴景辰瞧他一眼,道:“斯世哪有万无一失?不过这药方乃是几百年前传下,曾将这瘟疫彻底斩断过。最要紧的时候,华夏举国上下,人人都服过此药。我未见经典中有失效之例。” 听他这么说,葛大户就彻底放心,这才松了口气,道:“真真险之又险!若非我一己私欲,惊动少卿,只怕三五日后,这城中便是修罗地狱了!但不知这瘟疫从何而来,怎会突然在城中蔓延开来?” “此乃人祸,葛老板不必再问。许是我信错了人。怎不见崔寺丞?” “正要与少卿说讲,崔寺丞得知瘟疫之事,便一直闷坐屋中,不言不语,草民不敢惊扰,还请少卿劝劝,请他喝碗汤药,免得遭瘟疫缠身才是!” 吴景辰点点头,回想起某个支离破碎的梦境,一时悲叹,这就朝崔华霍屋中走去,也不敲门,推门就进,道:“她走了。” 这句话有莫大的威力,直叫崔华霍一听便猛地抬起头来,才瞧他满脸涕泪纵横,竟显出从未遇过的无助来,哽咽道:“少卿……早就知道?” 吴景辰点头,道:“那日初见之时,我见她小腿上有一飞蛇刺青,便知她非是胡姬,而是苗女。你是正人君子,自不会瞧见。若你瞧见,便能识破她的身份。” 崔华霍只觉难以置信,道:“既然少卿晓得,为何要将她带在身边?就不怕她蓄意加害,坏了少卿大事么?” “明枪易躲,暗箭难防。留在身边,更安稳些。更何况苗女也好,胡姬也罢,她愿意跟着,自有她的道理。可叹我信错了人,连累葛掌柜爱妾。今日之事,我已确定她是刺客中人。” 抹去眼泪,崔华霍无声长叹,好半天才深吸口气,道:“我虽为她隐瞒背叛气恼,却是为家乡父老悲戚。当年我老家爆发瘟疫,与这次一般无二,原不知简单一碗汤药,就能挽回全镇百姓性命!既然她是刺客中人,那么当年之事,自也是刺客所为!” 吴景辰回忆着梦境,小心道:“但不知崔寺丞老家何处,那一年还发生过什么?” 崔华霍回想往事,不仅悲从中来,却也强忍住情绪,道:“我家乡唤作黄罗镇,就在离此西去二十里的山谷内。我十三岁那年,镇中大户遭贼人袭杀,一户连鸡犬都死绝。有乡人几日不见他家有人出入,便大胆进府拜访查探,却发现那府中只有尸体,且所有尸体都维持生前动作……” 说到这,崔华霍和猛地一怔,喃喃道:“生前动作……刺客……右相……” 吴景辰见他这般,便露出无奈懊悔神情,长叹一声,道:“寺丞可还记得,那家大户姓氏?” 崔华霍瞪大了眼睛,颤声道:“我记得,那户人家,姓——” “姓高。” 就见高尝修不知何时站在门口,脸上再没有一贯的羞涩怕生模样,简直面无表情,浑似带了个面具。他眼见崔华霍愣在当场,却瞧吴景辰无动于衷,才冷声道:“原本还能再瞒数日,便是菖蒲那贱人,坏了我的大事!” 吴景辰淡淡瞧着他,既没有惊讶,也没有悲痛,轻叹道:“不赖她。我一早晓得。” 他这话叫高尝修浑身一震,才难以置信道:“你怎会晓得?你若晓得,怎能留我在府!你胡说!我不信!你休想撼动我心神!” 话音未落,就见一抹红光闪过,高尝修原地消失,下一刻出现在吴景辰面前,手中的朱砂剑与他象牙笏板抵在一处,两者互相僵持,难进难退,才叫他心中一惊,正欲变招,就听吴景辰道:“甲子、丁卯、辛亥、辛卯。这原非你的八字,而是令弟的。” “我心念庞杂,难修照见过去,预知未来的大道,却通小术,晓得少年与男人不同,只观骨像,便知你今年二十有二。” 吴景辰淡淡说着,笏板便与高尝修过了几招,每一次都险之又险,却又恰到好处地接住他的杀招,适当予以反击,不像交手,倒向喂招。高尝修自练成无上武功来,杀人从不用第二招,就甚少与人较量招式,每一招被拦住,都叫他信心减弱一分。 “我命常如拼凑相府琉璃灯罩,果见那灯罩被钢针贯穿,灯芯也被打断。” 似乎觉得有些厌烦,吴景辰微微皱起了眉头,将左手举在胸前,并指一划,做出六甲秘祝姿势,却不发出声音。就见他这一指刚好卡在高尝修两招之间,叫他气息为之一滞,剑招慢了一分,这就被笏板戳中肩窝,踉跄着往后退了半步。 “灯芯既断,灯火自然熄灭。金吾卫之所以不察,是因为陈师叔算计得当,以骨磷让灯火复燃,助你瞒过金吾卫,有足够时间杀他。” 吴景辰抢进一步,以笏板指向高尝修眉心,只叫他心中一乱,双眼不由自主被朱砂纹路吸引。这才是大衍朱砂剑的奥妙所在,这一招也是朱砂剑真正的杀招。然而那笏板只顶在高尝修的眉心,并不曾再进一步,否则以吴景辰手举葛大户的力道,寸劲发力便能震碎他的颅骨。 “陈师叔武功远在我之上,你能杀他,必然是他束手赴死。一直以来,我都为此事困惑非常,才将你留在身边,意欲寻得答案。可惜,你也不知道答案。” 崔华霍在一旁看得惊心动魄,只觉得自己微微一动就会被两人刺穿,只得浑身寒毛倒竖,眼瞧两人过招,耳听吴景辰说出令人费解的话语,只觉得世界在一瞬间倾覆,自己认识的那个吴少卿荡然无存,呈现在他面前的,才是真正的吴景辰,真正的大衍宗嫡传。 “陈师叔不杀你,我自不能杀你。我替你取名作‘尝修’,却不知你本名,叫作什么?” 吴景辰深吸一口气,这就将象牙笏板撤回,眼瞧着高尝修双目含泪,嘴唇颤抖,似不知所措,又似恼羞成怒。但听他疾呼一声,这就夺门而去,只一瞬就不见了身影,只剩下那声疾呼回荡在四周。 崔华霍此刻才得了喘息之机,大喘了两口气,道:“寺卿,要追他么?” 吴景辰将笏板收回腰间,落寞摇头,道:“不必了。我原本无意伤他,也不想戳穿他的身份。况且他轻功高明,精通匿踪之术,一旦逃走,便是云深无迹。” 第三十二章 旧相逢 次日清晨,天蒙蒙亮,吴景辰与崔华霍向葛大户辞行。 来时四人,去时两人,葛大户瞧着他俩,不知说什么好。他原是精明商人,直爽原非愚钝,隐约能猜到中间过往,却不欲戳破,只道:“不知少卿此去,欲往何处?” 吴景辰摇了摇头,多少露出些悲凉,道:“黔州虽已脱困,买凶之人却还不曾找到。我欲往黔州彭水府衙,与地方上再作商量。” 葛大户深深看他一眼,叹道:“少卿执意如此,草民只愿一切顺遂。” 一语不发,吴景辰这就登车就坐,崔华霍策马扬鞭而行,两人在葛大户与洪杜县万余百姓目视下,沿着官道一路绝尘而去。 晓得他此刻百念纷扰,崔华霍一路也不曾多说什么,只在离县城十余里处,突然勒马停车,轻声道:“少卿,你瞧。” 尝修真肯回头?吴景辰只觉得心中一阵澎湃,抬手掀开车帘,却只见一名驮背老者站在路边,正朝着他俩微笑招手,眉眼间净是感激和欢喜,正是那日在山道上遇见的老头。 见来人不是高尝修,虽然有些失望,吴景辰还是下车与老者见礼,才听那老者道:“数日不见,两位郎君依旧丰神俊朗。怎不见那快嘴的小姑娘,和那怕生的小郎君?” 吴景辰心中一动,道:“他们走了。缘聚缘散,道不同不相为谋。” 老者咧嘴一笑,露出光秃秃的牙床,轻声道:“郎君小小年纪,怎能说缘?你走过多少道路,就敢说道?同与不同,郎君还瞧不清楚哩!但不知你意欲何往?” 吴景辰只听老者言语间似有深意,愈发恭敬,道:“启禀老丈,我欲往彭水府衙。” “巧了,巧了巧了!老汉我正要去彭水一趟!道不同嘛,不相为谋;这道若是同了,你又该如何?郎君可愿载老汉一程,老汉与你谋上一谋?”老者说着话,自顾往马车走去,吴景辰只在一旁,恭敬非常,伸手拖着老汉的脚,将他送上马车。 崔华霍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也不晓得吴景辰竟是这般有礼谦卑的人物,便是一头雾水,却也不便多问,只瞧他两人在车中坐稳,便专心策马,尽量驾得慢些,免得马车颠簸。 老者盘腿坐在车内,环顾宽敞精致的车厢,笑道:“老汉我嘛,很多年没有车坐了。许多年前呢,也还是有车坐的。原来有,后来没有了,以为没有,突然又有了。你说这世间的事,是否都是这般?若是这般,岂非无聊得紧?” 吴景辰跪坐一旁,闻言沉默,好半天一言不发,倒不是不愿回答,而是琢磨着老者所说的深意,一时有些出神,就愣在了那里。 老者见他这般,不以为意,又笑了笑,道:“我瞧郎君贵气,虽然年轻,倒像是个大官。老汉原来也做过官,官还不小,许与你相同,许更大些。后来皇帝不是那个皇帝,江山不是那个江山,老汉还是那个老汉,老汉又做了几年官。只可惜老汉说错了话,官做不成了,险些老汉都当不成了。” 话说到这份上,吴景辰心里已经是炽阳照在雪地上一样透亮,才道:“晚辈何德何能,怎敢与前辈相提并论。晚辈恬任少卿之职,高人从不做少卿。” 老者嘿嘿直笑,道:“前一句,真心实意;后一句,是别人教的。老汉认识个少卿,叫陈远道,便是真正的高人,照见过去,预知未来,把握因缘际会;他爹陈炳同就差一些,算得定气数流转,算不出生死祸福。你这个少卿,既算不出过去未来,也算不出生死祸福,但是算人算得很准,也是一种本事。” 吴景辰连道不敢,又听老者道:“老汉瞧着这几日黔州热闹,原本在山上住的都来城里了。其实城里有什么好,山上才逍遥快活。人住在山上是神仙,住来城里嘛,怕就连牲口都不如了。牲口还分个黑白,人是不分的。” 这就叫吴景辰一惊,道:“土人下山,将有大祸?” “祸也不是你想的祸,福也不是你想的福。好处也有一点,是坏处也有一点。到底是好处多还是坏处多呢,就得你自己瞧了。当然啦,瞧也不一定瞧得准,猜也不一定猜得对。哎哟,赶车那位郎君,这车是往哪去的?” 崔华霍一直侧耳倾听两人说话,只觉得有的听得懂,有的听不懂,模模糊糊,忽听得老者呼喊,连忙道:“老丈,我们往彭水去的!” 那老者一听连忙摇头,道:“不去不去,老汉不去彭水。我刚从彭水回来哩!那里好人多,骗子也多,有时候好人是骗子,有时候骗子是好人,乱得很!不去,不去!你停车,我不去的!” 闻听此言,崔华霍连忙停车,便已然知晓这老者不是俗人,不敢有丝毫怠慢。老者撩帘下车,他连忙上前搀扶,才听他道:“这位郎君人挺好,也听话。听话是福啊!” 说着话,那老者便蹒跚朝路边走去,没几步就拐进了树林,不见了身影,直叫崔华霍愣在原地,小声道:“少卿,这位前辈是?” 吴景辰看看他,摇头笑道:“你说是谁,他就是谁。走罢,彭水有一群好人,一群骗子,等着咱呢!” 几日后,两人赶到彭水,马车才驶过城门,就有一群人围上前来,听为首那人道:“下官黔州刺史张康,拜见少卿!” 吴景辰撩帘一看,就见几名官员身着官服,分列两旁,领头那人方头大脸,看上去忠厚老实,正是黔州刺史。官员相见,有一套不成文的规矩,吴景辰与崔华霍未着官服,受地方刺史相迎就有些失礼,才叫他连忙下车,还礼道:“吴某何德何能,不敢劳动诸位远迎。但不知诸位前来,所为何事?” 他一早将洪杜县令的供词送完了朝中,武后一直不曾对此做出表示,想来地方上还不知道此事,却也不得不防,说不得真有那胆大包天的驿官,敢拆封四品少卿的奏章。 然而黔州刺史只笑脸迎朝前来,道:“恭喜少卿,贺喜少卿!少卿往黔中一行,名为祭天,实为探案,一举侦破右相遇刺大案,立下不世之功!下官预祝少卿飞黄腾达,前途无量!” 吴景辰闻言一愣,道:“刺史何出此言?我尚未寻获买凶之人!” 黔州刺史笑笑,道:“少卿何必自谦?那凶徒早已到府衙投案自首,只等少卿驾临,过堂定了罪,便可押赴京城,交由刑部处置。” 这就叫吴景辰愈发疑惑,与崔华霍对视一眼,见他也一头雾水,就真不知发生了什么,只得道:“既有嫌犯投案,便请刺史将其押赴京城。我并无审案之权,不敢行僭越之事。” 先前老者的教诲尚在耳边,吴景辰便不敢太过随意行事,虽好奇是谁人投案自首,敢揽下刺杀右相的大罪,却也保持着克制,明晰职权,不敢妄为。他与崔华霍只有查案之权,并无审案之权,过堂定罪之事,必须经过三司衙门会审,才能敲定罪名。 黔州刺史见他这般,也不勉强,才道:“既然少卿不肯坐堂,便由下官开堂审案,请少卿旁观就是。此等要案,若下官不曾过堂,便将嫌犯押往京中,让他们在刑部天官面前胡言,遭他们反咬一口,便着实不妙。” 吴景辰还有些犹豫,就见崔华霍微微点了点头,便晓得确有预审这一道程序,才点头道:“如此,便请刺史升堂。” 一行人当即朝彭水府衙赶去,黔州刺史也不多客套耽搁,与一众官员落座后便扬威升堂,才见得差人往堂上押来一人,披头散发,瞧不清面容,只觉得眼熟,就叫吴景辰心中警惕。 黔州刺史一拍惊堂木,才瞧跪着那人缓缓抬起头来,一露面就吓得吴景辰一惊,才见堂下跪着的非是旁人,正是石城县边境村中,那位和气的孙善人孙远程。就见他如今憔悴不堪,与当日风光模样大相径庭,倒不像受过什么酷刑,只是精神不济,失了劲头而已。 刺史只瞧着吴景辰满脸惊讶,便晓得此人他原本认识,心中愈发得意,才道:“吴少卿,是否有话要问嫌犯?” 吴景辰自不理他,只朝孙善人道:“孙远程,你为何在此?你来作甚!” 孙善人深深瞧他一眼,坦然道:“启禀少卿,在下来投案自守。在下因嫉恨右相以米粮换走壮丁,致使我所属佃户尽皆入府,叫我空有良田,无人去种,心生恶念,以黄金一千两为价,请动刺客千面娘子,要她刺杀当朝右相,莫焕之,为我泄恨。” “荒谬!区区千两黄金,哪能请动千面娘子!你当她不值钱么!是谁威逼利诱于你,你尽可说来,我自当为你做主!” 孙善人苦笑一声,道:“少卿为何不信,我并不曾造人威逼利诱。我于二月廿二请得千面娘子来府,彼时她扮作一佝偻老妇,还带着一名妙龄少女,便是动手刺杀右相之人。” 他要说别的,吴景辰决然不信,可说道刺客是妙龄少女,就跟高尝修很有些相似。心神巨震,他才又问道:“你说那少女身量容貌如何?约莫多大年纪?” 才瞧孙善人微微抬起头来,朝吴景辰身后打量,道:“可惜了,我原有一人,可于少卿作比,少卿自知。我自知死罪难逃,又拿不出确凿证据,不愿受皮肉之苦,故甘愿当堂自尽,给陈少卿偿命。” 此言一出,吴景辰便是大惊失色,连忙冲朝前去,正欲施救,就见他脸上一阵青黑,顷刻间已然中毒身亡,纵是大罗金仙下界,也救不回这条性命。 第三十三章 得相遇 嫌犯在过堂时自尽,当堂的官员就有极大过失,连带着押解疑犯的差人和看押的狱卒,都难逃干系。 吴景辰看得真灼,孙善人乃是自行服毒身亡,而非被人害死;他死前所说的那一番话,则能证明他的确与刺客接触过。只是这个证明,只有吴景辰和崔华霍能懂。 黔州刺史面如金纸,上前查看,只瞧孙善人的确已死,而且死得不能再死,便怒从心起,抬脚踹去。脚还没碰到孙善人的身子,吴景辰便一把握住他脚踝,猛然起身,将他掀翻在地,耳听他后脑勺重重撞在地上,才道:“取供词来,结案吧。” 那刺史被摔懵了,只觉得热血和怒意同时涌上脑海,张嘴要叫,就见吴景辰冷冷瞧着他,只叫他像是吞了一大块寒冰,从胸口道肚脐都冰凉一片,就不知道这个十几岁的毛头小子哪来这么大狠劲,不由得将提到喉头的话语又咽了下去。 崔华霍适时走上前来,道:“刺史在上,嫌犯既已招供,便算过了堂去。至于他是否有罪,还需三司定验,下官皇命在身,需将他押赴京中。” 黔州刺史不说话,崔华霍便朝他拱手行礼,随即抱起孙善人的遗体,跟在吴景辰身后,好生将他请上马车,才听吴景辰道:“崔寺丞,我错了么?” “少卿奉旨查案,善人认罪伏法。既无刑讯逼供,也不曾威逼利诱,少卿没错。” 吴景辰叹口气,道:“其实黔州一地,有本事拿出钱卖动刺客的,除却地方官,便是一众富商巨贾。是否我苦苦相逼,才逼死了孙善人?右相已死,何必再搭上善人性命?” 崔华霍闻言正色,道:“少卿此言不妥!前有《武德律》,后有《贞观律》,现有《永徽律》,大唐依法治国,律令严明,无罪者安享太平,有罪者依律受罚,乃是王法,也是公道!孙善人有罪无罪,下官不敢定论;但此事与少卿无关,少卿乃奉旨行事!” 他这话说得义正辞严,才显出大理寺丞的威风来,吴景辰闻言也愣了片刻,才道:“既然如此,便就此结案吧。黔中之事已了,右相的大功也被推翻,但愿陈师叔九泉之下,能体谅我放纵凶手。” 崔华霍点点头,拍他肩道:“陈少卿早有打算,少卿也该为自己考量。” 孙善人服下的毒药,乃是罕见的丹毒,无法以寻常药理理解,几乎在瞬间就能生效,叫吴景辰在场都施救不得。而且这丹药似乎能维持肉身不腐,只这一会儿,孙善人的遗体就已经开始僵硬,血脉中隐隐透出青白色来。 吴景辰晓得他执意舍身,要以一己之身替所有参与买凶的黔商顶罪,才做好了万全准备,既保证自己能在堂上从容自尽,又保证尸体能顺利运到刑部,不给任何人添麻烦,自己就将一切都承担了。 他越是如此,吴景辰就越能体谅他的苦心,才不欲再往下追查,打算将此事就此了结。崔华霍也是这般打算,这次是心甘情愿背弃自己的道理,就打算做一回糊涂官,办一回糊涂事,来一次难得糊涂。 如此,两人便不与黔州众人纠缠,赶驾车马,班师回朝,打算尽快将此事彻底了解,也就罢了。来时的雄心壮志,到这会儿只落得一地鸡毛,两人各有得失,只觉得百念纷扰,却又无从说起。 不几日,来到长江码头,回想起月余前,靠着菖蒲的伶牙俐齿说动粮商渡江,现如今少了她的帮助,多少还有些无法适应,才想着寻艘大船,掏钱渡江,就听身后一人喊道:“哎哟!吴老板!吴少卿哩!有缘重见,多谢少卿救命之恩!” 一转头,就瞧见粮商赵学义快步过来,挡也挡不住地跪地磕头,直磕得前额一片淤青,才被吴景辰扯着起身,激动道:“原来吴老板便是吴少卿!在下天大的缘分,能与同船而渡,更得少卿出言指点,这才保得一条性命!” 吴景辰见他语无伦次,倒也有些再见故人的欣慰,才缓和了神情,道:“赵老板此行可好?赚得多少花销?” “少卿打趣哩!你神机妙算,一掐指头便能晓得,非要我说!我得少卿指点,只走旱路,不过码头,一路耽搁了不少功夫,原本还有些抱怨;却听得极南张老板走水路运粮,半途中遭了大风,人才两空,一算日子,才晓得吴少卿神算高明,若走水路,我便于张老板结伴而行,喂了鱼虾了!” 听他这么说,吴景辰也就晓得,原来这位赵老板也是往洪杜县运粮,他口中那位张老板,自然就是之前不幸遇难,导致洪杜县险些断粮的粮商了。 也多亏得赵学义听话,被吴景辰一句话救下,宁可面对苗民沿途骚扰抢劫,也坚持从旱路上走。才走过一半路途,葛大户便与苗民头领达成了交易,给了苗民活路,半路上就将他的粮食全数买下,还将之前被抢的部分也双倍补上,才叫他不曾受丝毫损失,反而多赚了不少。 惊喜之下,赵学义自要与旁人炫耀自己命大,才被葛大户听见,笑他犯傻,将吴景辰的身份说与他听。得知吴老板便是吴少卿,赵学义差点当场昏倒,才晓得自己真是福大命大,得了四品天官的指点避过一劫,满心欢喜,又觉荣幸,就不想在此追上了吴景辰,激动得不知道如何是好。 吴景辰见他平安,也真心替他高兴,才道:“原是赵老板福大命大,我不过随口一说而已。” 赵学义哪里肯信,只拉着他不放,非要请他与自己同船而渡,好好感谢他救命之恩。吴景辰闻言点头,道:“如此甚好。来去皆得赵老板相助,便是圆满,也见你我有缘。” 当即,一行人热热闹闹上船,摆酒设宴,宾主尽欢,江心饮宴,效法古人逍遥。 直到次日清晨,货船才在施州口岸靠边,赵学义晓得吴景辰脾气,不多挽留,只道:“但求少卿再开金口,为我指点前路!” 吴景辰微笑点头,道:“如此,赵老板听真:行仁义,尽忠孝,亲贤远佞;观天心,思人心,俱是一理。行得正,做得端,财源不竭;多行善,少为恶,福寿两全。” 赵学义拿着账本毛笔,奋笔疾书,仔细思忖,吴景辰和崔华霍这就驱车远去,一路直奔西北。 走出许久,崔华霍才叹道:“赵老板与少卿真是有缘,想来得少卿真言点拨,他今后的日子自过得美满。” 吴景辰轻笑一声,道:“我不过给他念了两幅不遵平仄的对子,随便找个蒙童都能写十句八句。这道理他自己本就知道,非要我说给他听,便叫我觉得好笑。” 崔华霍笑笑,也知道吴景辰所言不虚。只是那赵学义很是听劝,若真能照办吴景辰所说的道理,也当有一番大事业,自有后报。一念至此,他忽然想起那老者说过,“听话是福”,一时心有所悟,抬手按住胸口,那里正放着一支簪子。 只要一过长江,气数便大不相同,再见繁华世界,入目路树荫浓,他的心情也着实开朗了许多。这一趟黔中之行,不过月余,却叫他经历了许多,见识了许多,得到了许多,也明白了许多。 正欲发一通感慨,崔华霍就觉得车轮猛地一陷,就听那骏马长嘶一声,挣扎倒地,带翻了整辆马车。他平时甚少动手,临机却反应奇快,还不等马车翻倒,就垫脚一跃而起,环顾四周,不见人影,但见马匹额头有钢针幽幽反光,车轮处也是新近挖成的陷阱,便知遭人暗算,扯出障刀在手,轻轻落地,躬身戒备。 清脆的鼓掌声响起,才听一道女声娇滴滴道:“崔郎君果然身手敏捷,不愧是我瞧上的猎物……咦,吴郎君呢?难道被吓昏了?” 崔华霍闻声咬牙,怒道:“菖蒲!你还敢现身!” 就见树干后倩影一闪,菖蒲便款款迈步走出,笑道:“那日不辞而别,本因事发突然,郎君如此惦记,妾身不甚惶恐。” “你施行毒术,散布瘟疫,致使三人不治身亡,身犯国法!我今日定将你这毒妇拿下,押往刑部定罪!” 菖蒲咯咯笑着,不以为意,只一挥手,就有数十道人影凭空出现,影影绰绰,藏在林间,一个个都比那日大理寺前的歹人厉害,就叫崔华霍手心有冷汗渗出,暗道双拳难敌四手,对方设伏,原是有备而来。 “郎君要拿我,原本也不难。妾身疼惜郎君青壮,难舍郎君俊俏脸庞,本欲相随;只可惜我这些师弟个个爱我,不愿瞧我与你私奔。你想要我,就先跟他们比个高低,来一个比武招亲,技高者得,如何?” “我看不必了。” 菖蒲正说得高兴,就觉得后心一紧,才听吴景辰的声音从身后传来,一柄象牙朱砂剑抵在她要害上。她也曾见过吴景辰施展轻功,先前就一直加着小心,却还是没瞧见他何时离开马车,何时绕道自己身后,甚至满地枯枝落叶,都都没能暴露他的踪迹。 “郎君终于肯出手了,却为何偏为难我一个弱女子?我晓得郎君武功高明,就连我那师弟都不是你对手。只是老话说得好,郎君莫要阴沟里翻了船!” 话音未落,菖蒲就猛地朝前一扑,手一撑地,就斜斜挑开,站定树梢。吴景辰拔腿要追,却觉得两脚沉重冰凉,一低头才见一条胳膊粗的花斑蟒蛇缠在腿上,蛇信吞吐,獠牙外张。 蟒蛇原本无毒,这条却是异种,吴景辰清楚地瞧见蛇牙间断有毒液不断渗出,滴在地上就将枯叶腐蚀为烂泥,才在心中暗惊,一时不好动弹。 第三十四章 未明意 眼瞧着菖蒲突然发难,崔华霍暗忖双拳难敌四手,出言道:“菖蒲姑娘,咱们好歹相识一场,我便不记得得罪过你。当日你被那大户当街欺凌,虽是假戏,我们救你也是真情;之后你我赶车驾马,也算共经风雨。这一路来不说有情有义,好歹同甘共苦,你又何必?” 菖蒲闻言,轻飘飘从树梢落下,迈步走到崔华霍面前,一把扯开自己上襦,道:“来,郎君瞧瞧,这是何等情义?” 崔华霍乃是正人君子,虽不说坐怀不乱,也深谙非礼勿视,原不欲看;只因着吴景辰被毒蛇缠住,现下局势由菖蒲掌握,他才不得不瞟了一眼。 这一眼就将他目光定住,才瞧见菖蒲前心口处,血迹斑斑钉着三枚拇指粗的钢针,呈品字形,随着她一举一动,一言一行,不住撕裂皮肉,放出心血来,就知她饱受真正的锥心之痛,才叫崔华霍忍不住叫出声来,道:“这是什么?” 见他真情流露,惊讶与心痛不似作伪,菖蒲心中也平和些,才道:“我奉娘子之命,往黔州散播蛊毒,未尽全功,便该受罚。此番锥心之刑,不过是个训诫,乃是娘子提点我做事小心;若再失手,便是七针穿心,求生不得,求死不能。郎君瞧我,何等情义?” 崔华霍闭眼扭头,不忍直视,却又着实担心吴景辰安危,才道:“那你今日设伏,是要报仇,还是奉令?” 菖蒲叹口气,道:“奉娘子之命,送郎君上路!若是报仇,我便只杀吴景辰一人——谁?” 就听半空中一阵树叶窸窣,便瞧见一道道暗藏身影纷纷坠下,顷刻间红光一闪,高尝修就拦在菖蒲与崔华霍之间,手持朱砂剑,指向她眉心,低声道:“滚!” 变生肘腋,菖蒲不由一愣,随即便笑起来,道:“我说是谁,原来是师弟!师弟,你这一逃,可叫我好找,娘子面前,好辛苦替你隐瞒!只是你今日残害同门,说到娘子面前,也难逃锥心之刑!” “滚!” 高尝修面无表情,直看得菖蒲心底发虚,才道:“不得了,你要与师姐作对么?好啊,我打不过你,说滚就滚——”话说至此,就见她忽然原地一转,便有一股子浓郁甜香弥漫开来,崔华霍瞬间软倒在地,高尝修也有些站立不稳,才听她笑道:“师弟,现在你得求我滚了。” 话音未落,就见一道红光闪过,却不是高尝修,而是原本被毒蟒缠住脚的吴景辰。就不知他如何脱身,赶在这会儿,一剑朝菖蒲斩来,再不留情面,笏板正中她肩头。只听得嘎哒一声,笏板就将她肩胛打裂,疼得她惨叫一声仓皇退走,片刻不见了踪影。 吴景辰瞧向喘息困难的高尝修,伸手想去扶他,却见他手中匕首划来,这才无奈,道:“我早说不欲伤你性命,也谢你今日出手相助,只想为你解毒罢了。” “不必了!我救你,是为还你和陈远道的恩情!如今恩怨两清,我与你再无关系!” 一语尽,就见他身子一动,这就逃开,空留下吴景辰长叹无奈,上前扶起崔华霍,喂他服了良药,才道:“尝修这傻小子,怕是一路跟着你我。” 崔华霍只觉得喘息艰难,咬牙道:“他这……又是为何?若想要你我性命,今日袖手旁观就是……菖蒲苦心设伏,笃定了要你我性命,若他不出手相助,咱俩只怕难逃。” 吴景辰心想难说,才是他虽被菖蒲用毒蟒缠住,却自有脱身之法,逼到不得以处还有六甲秘祝护身,对方有多少刺客都能求得一线生机,左不过逃得狼狈些,只朝前二里地就有一处馆驿,自能保命。 叹口气,吴景辰这便扶起崔华霍,到馆驿安排了一切,这才得以重新上路,倒也不再担心菖蒲发难。才是刺客自有规矩,一击不中,再出手的可能就微乎其微。而且随着不断前进,两人已经靠近京畿一带,刺客再厉害,也要忌惮皇城的威严。 京兆尹可不是吃素的,只听武后一声令下,他便能在一日内抓获行刺吴景辰的刺客;即便菖蒲等人手段高明,也敌不住他无穷无尽的府兵,更不可能与朝廷作对。历朝历代的朝廷,不肯与刺客硬拼,只因为刺客宛如野草,杀之不尽,倒不是怕了他们。 一切如吴景辰所料,菖蒲再不曾出现在两人面前,也不知她是彻底放弃,还是又因失手而受刑,左右不曾发难,便也一切太平。高尝修也不见了踪迹,不晓得他是否还默默跟随,吴景辰几番试探,皆因看不破他行踪,无有收获。 四月廿七傍晚,两人赶在关城门前回到长安城中,自有常如等人一早得了消息,齐齐来迎,才将两人迎回大衍府中,听吴景辰吩咐道:“车内有一具遗体,受了丹毒加身。你以软尸香松懈,好生打理,不得怠慢分毫。” 常如领命称是,安排稳妥之人去办,才道:“启禀师兄,早些时候,天后传来旨意,命师兄明早登殿朝会,议论黔中之事。公主也请师兄有空入宫一叙,并送来些点心。师兄离开月余,府中一切安好,师父遗体已平安送回,扶灵弟子也已然回转。” 吴景辰这才有回家的感觉,才是有常如在,他便少操心许多琐事,自晓得他稳重妥帖,却愈发觉得身心俱疲,道:“倒是辛苦你。尝修不回来了,你将他屋子收出来。” 常如称是,也不多问,只道:“师父在世之时,曾说万事皆有道理。我蒙师兄抬爱,料理府中事物,原是修行,不觉辛苦。” 崔华霍瞧他师兄弟和善有爱,心中便生出无穷羡慕,一想起家里那个悍妻,就觉得头大如斗,出言道:“上殿面君,便请少卿操劳。我还有些家务,却要尽早告辞。” 常如嘿嘿一笑,道:“寺丞若不嫌弃,可在府中暂住一晚,养精蓄锐,再回家中。” 就听他连道不敢,急急放下茶碗,匆忙告辞。吴景辰瞧他背影,笑道:“你莫打趣他,他夫妻实为伉俪。若他对夫人有一丝不敬,早开口要留在府中,这会儿急着回家,便是见了真情。” 常如也笑,随即收起面孔,小声道:“朝中有几件事,要向师兄禀明。” 吴景辰瞧他认真,便知出了变故,这才打起精神,吩咐他讲。就听他道:“半月前,太常卿赵苍崖获罪,已被天后革职,羁押在刑部大狱,等候发落。” 只这一句,就叫吴景辰猛地一惊,暗想太常卿为人圆滑,最擅趋吉避凶,又懂得为臣道理,即便先前替莫昭仪做事,也不致被武后拿住把柄,断不会平白获罪,更不致羁押牢中。要晓得,一个三品大员,即便罪恶滔天,朝廷为着脸面,也不会直接将其打入大狱,总要查一个水落石出,才能交刑部议罪。 常如见他愣神,便停了片刻,才继续道:“太常卿获罪后,左相便开始称病,到如今已有十余日不曾上朝;中书令则被天后申斥,现如今在家中思过,也有十余日闭门不出。” 听到此处,吴景辰已经晓得事情不对,才道:“发生何事,细细说来。” 常如轻叹口气,道:“详情弟子不知。朝中一向太平,事前并无征兆,月底因裴将军凯旋归来,天后还褒奖了左相。据寺中仆役说起,太常卿本无大罪,只不过在朝上顶撞了天后一句,便被当场拿下,押入大狱。至于中书令,则是因替太常卿求情,才被申斥。” 吴景辰闻言皱眉,道:“此事疑点颇多,原本不合道理!即便黔中事了,天后要对莫家动手,也不致打压三位高官要员,反倒是离不开这三位相助才是!” “弟子也是这般想法。况且左相与右相素来不合,原不致反对天后举动,就不知他为何称病不朝,不肯助天后一臂之力。” “天后这般举动,陛下就无异议?” 掺入闻言抬头,看向吴景辰,道:“这便是另一件事。启禀师兄,十日前陛下风眩加重,卧床不起,太医令奉诏服侍,或有疏漏,已被抄家灭族!” 这话如石破天惊,才叫吴景辰心中一颤,暗道太医令为官老实,医术也还算勉强,皇帝风眩几十年,他总该晓得治法,纵不见好,也不致抄家灭族。一念至此,他便想起那个支离破碎的梦境,回忆着梦中似乎也有个太医令被处死,原是他听见了不该听见的东西。 “朝中出此变故,可曾有流言传出?” 常如仔细回忆片刻,道:“三位老爷获罪,风言风语不少,不过大多臆测,当不得真。倒是四月初三那夜,宫中有小小骚动,似是进了贼人,闹了片刻。” 吴景辰思忖片刻,只觉得此事与朝政毫无关系,才想起先前三公主曾派金吾卫送粮,许是那个时候,叫大胆贼人起了歹心,冒险行窃,才惊动了宫人。 摇摇头,他便不再思忖此事,只吩咐常如准备好上朝应用之物,心道一切疑惑,入朝后自能打听,自己不在府中,常如能问道的有限,多思无益。 第三十五章 风波远去 于是次日一早,吴景辰便奉诏入朝,依旧与先前一样,常朝散去之后,才得武后宣召,直往紫宸殿去,参与内朝。 这一次紫宸殿中,便比先前还空旷不少,只有六部主事,以及零星几位侍郎,才叫他有些困惑,朝珠帘道:“臣吴景辰参见天后!臣奉圣人诏谕,赴黔中调查右相遇刺之事,不辱使命,已然擒获真凶!” 就听珠帘后轻咳一声,传来武后声音,道:“讲来。” 他这就将这一个多月的所见所闻,细细禀明,只在其中略去了有关高尝修和菖蒲的部分。这也是他一早就打算好,始终不愿将这两人牵扯入朝政之中,倒也算不得隐瞒,说了也没有多大作用。 武后听他讲毕,又瞧了孙善人的供词,沉默片刻,清一清嗓子,才道:“先前你递来洪杜县令供词,我已命有司暗中查问,与你所奏相符。至于买凶那商人,你说他当堂自尽?” 吴景辰稽首,道:“启禀天后,那人的确是当堂服毒自尽,彼时有黔州刺史在场。臣已将他尸身带回,现存于大理寺中。” 众朝臣听闻此话,多少有有些考量算计,便彼此交流片刻,才听武后道:“好了!照你所奏,黔中天灾,全靠商贾舍财,才保百姓生计。此人投案之前,尚在赈济乡邻,便知其心之善,其行之义。即是善人义人,便该大力褒奖,以为商贾楷模,彰显朝廷仁德。” 此言一出,群臣哗然,才是他们听吴景辰述说黔中之事,已然揣摩到其中关节,心知那孙善人乃是顶包替罪,只凭他一人断不能买动刺客,便也对他着实佩服,也着实怜悯。 只是怜悯归怜悯,佩服归佩服,孙善人始终当堂认罪,承认买凶刺杀右相,便是谋害朝廷命官的大罪。道理上,原该将他抄家灭族,才能彰显天威,震慑天下商贾,令他们不致生出异心。若不咎其罪,反而褒奖,便有违朝廷法度,有违天家王法,竟像是鼓励民与官斗一般,便会叫天下生出动荡。 才见刑部尚书起身,小心道:“天后!那人虽当堂认罪,却不曾签字花押,供词做不得准,罪嫌也难定夺。依臣所见,就不必抄家灭族,只治他个扰乱公堂之罪,将其尸身发还,便可彰显仁德。” 他这话已经给够了孙善人情面,就有含混过去的意思。然而武后却不认可,才听她道:“是非黑白,世人皆知,哪用你来混辨?传旨,黔州义人孙远程舍财济民,人品高贵,追封石城亭侯,赏五十缎,赐丧仪。” 这结果令吴景辰都倍觉意外,才一时愣在当场,听殿中文官交头接耳,一时间有些难以置信。显然太常卿之前因言获罪,叫朝臣们多少有些小心,众人议论一番后也就沉寂,并不曾对武后的旨意提出异议。 唯有那中书舍人闻言头大如斗,就不知该如何起草诏书,才能将一个买凶刺杀朝臣的凶徒,粉饰为朝廷追封的亭侯。 安顿好孙善人,武后又轻咳一声,道:“黔中天旱水灾,民生倒悬,地方官吏不思保民,反借机敛财,实乃国之蠹虫,剐之有余!传旨,自黔州刺史张康以下,大小官吏,凡有品者,抄其家,灭其三族;无品者,罚俸一年,以观后效!洪杜县令冯青山畏罪自杀,着开棺戮尸,挫骨扬灰!” 若说封赏孙善人是往湖水里丢了个石子,那么武后的这道旨意便是往滚油锅里倒进了冷水,才见接连几名官员起身,彼此对视一眼,才由吏部尚书开口,道:“天后,此举万万不可!官员贪敛,可徒、可流、可谪、可贬,断无抄家灭族之罪!国有刑典,施刑应依律而为,严刑峻法,只怕叫天下官员心寒!” “放肆!你掌吏部,任人不明,治下不严,纵容黔州官吏贪腐,还要治你的罪!” 这一来吴景辰都觉得有些过火,始终吏部尚书所言,与崔华霍的道理一般无二,他也认同。武后要惩戒黔州官吏,他自当赞成,无论是贬官还是流放,都是他们咎由自取;可若将他们个个杀头,抄家灭族,就太过了些,且有弊无利,无益于黔州民生。 想到这,吴景辰才朗声开口,道:“启禀天后!黔中一应官吏,自然有罪,当受责罚。但如今黔州势如水火,求天后开恩,许他们将功折罪!” 武后沉默片刻,话锋一转,道:“黔州天灾,实属人祸。尚书右仆射莫焕之有负皇恩,敛财伤民,罪大恶极,实无可恕。传旨,褫夺莫焕之一切哀荣,贬为庶人,开棺戮尸;抄没莫府,诛莫氏三族!” 仿佛晴天里响起一个炸雷,紫宸殿中陷入了落针可闻的寂静,才叫群臣面面相觑,吴景辰都觉得恍若梦中。 莫家在朝中屹立多年,靠的并不是莫焕之这一个右相;相反地,莫焕之之所以能当上右相,反而是靠了他家浩大的势力。右相身死,对莫家是一个打击,却不足以伤其根本,其在京中仍是权贵豪族,如今朝中还有不少莫家子弟,算起来都在右相三族之内。 且不论灭莫家三族,对朝廷有多大影响,就说这道旨意能否实现,甚至能否生效,都是个极大的问题。 武后在朝中乾纲独断不假,皇帝病重不能牵制她也对,可她手中的权力,甚至皇帝手中的权力,原不是他们独有自有,而是由朝臣,由外官,由百姓赋予。莫家那等庞然大物,原不是皇帝或武后张张嘴就能撼动,就算要将其扳倒,也该一点一滴,循序渐进才是。 一时间,吴景辰只觉得整个世界都要倾覆,就不知是武后疯了还是自己疯了。其余一众朝臣都与他有同感,就不敢多言一句,一个个跪坐当场,眼观鼻,鼻观心,假作不闻。 相比起此事,灭黔州官吏三族简直不值一提,这会儿也没人有心思考虑那些,此事便一时搁置,朝臣以沉默向武后抗议。 武后见满朝沉默,却不以为意,只继续道:“太常少卿吴景辰年少有为,为民请命,平息黔州祸事,功不可没。传旨,敕吴景辰为太常卿。” 就听中书舍人称是领旨,此事比此之前那些简直不值一提。虽说太常卿领三品俸禄,为九寺之首,可大衍宗向来不干涉国政,也甚少参朝议事。吴景辰做太常卿,顶多是浪费一个三品大员的位置,原本无足轻重。朝廷少一个太常卿,还能继续维系。 加上这几日来,有传闻称三公主对吴景辰有意,一旦他被招作驸马,这太常卿的位置还要再让出来。此刻让他任职,不过是将他再捧高些,好配得上公主罢了。 一时内朝散去,武后也不曾再说什么。吴景辰眼瞧着朝臣们无声离去,都不曾多瞧自己一眼,就晓得他们再为武后的旨意忧心,也不以为意,只朝太常寺走去。 此刻的太常寺中,气氛比朝上都要凝重不少。才是太常卿因言获罪,少卿又久出不归,靠着寺丞与几位主簿勉力支撑,少了参朝主事之人,许多事办起来十分勉强,寺中人员调度也着实艰难,颇有些混乱。 自李唐开国以来,就不曾出现过这样的状况;太常寺执掌礼乐医卜,其地位着实要紧非凡。故而一见得吴景辰走进寺中,一众大小官吏都围上前来,先贺他黔州一行圆满,随后便呈上各式各样的公文,堆积如山,尽皆等候批复判断,才叫他顿时头大如斗,只得先将心中的疑惑搁下,坐定正堂,与众人将这几日的公事商量妥当。 武后的旨意还未从中书省发出,可寺中现如今便是少卿最大。好在吴景辰虽然下山不久,却也着实学过一应为官的路子,诸事细细审度,疑难处多问直属官吏,难断时勤于纳言,当断时绝无犹豫,花费半天光景,也就将大多数琐事理清。 眼瞧着众人终于得了主心骨,安心办事,吴景辰才招来寺丞,问道:“那日殿上,寺卿何故获罪,天后又如何处理?” 几位寺丞接连数日支撑寺中大局,到如今早已是疲惫不堪,却听得吴景辰问这一句,也强自打起精神,才听其中一人回道:“启禀少卿,四月初五常朝,寺卿入朝参事,只提起天象异动,不利君王,便触怒天后,遭斥妖言惑众。别人不知,少卿却是晓得,天象变动,寺中如实上秉,乃是份内之事,原属寻常。就不知那日天后为何震怒,直接将寺卿打入狱中。” 天威难测的道理,吴景辰今日真切感到,也见识了武后喜怒无常,乾纲独断的厉害,才道:“此言不吉,天后不喜,也属正常。是否寺卿一时冲动,出言顶撞,触了天后霉头?亦或是所谓天象异动,还有人背后指使,被天后看穿?” 他这话放在别处,就是败坏太常寺的名声;几位寺丞听见,倒也不以为然,早已习惯。原是星象之说,虚无缥缈,对应人间吉凶祸福,就更是变化无常。也不乏朝政之事,假托星象之名,太常卿因言获罪,他疑心遭人利用,也是合情合理。 如此,才有人道:“启禀少卿,荧惑充盈,逼迫紫微,人所共鉴,绝无阴谋隐瞒。星象异动,原属寻常,荧惑侵入主宫,若干年便有一回。寺卿上秉之时,并不曾顶撞天后。” 吴景辰揉了揉眉心,心知这寺丞所言不虚,才道:“尔等多辛苦些,先将寺中诸事理顺。我这便往天牢一行,见了寺卿,再做打算。” 几人齐声称是,这就告退离开,才是先前半天,不过讲这几日挤压的公文批完,具体执行贯彻,还需要他们处理,着实辛苦,也着实无奈。 第三十六章 心忧难诉衷情句 立政殿别院中,三公主闷闷不乐,只呆呆瞧着窗外,不时轻叹一声,也没个人劝诫,也不听谁宽慰,就叫她呆呆守了一早。直到日上三竿,才有采女急匆匆赶来,小心道:“启禀公主,吴少卿往寺中去了,怕是不会来了……” 三公主闻言点头,温和道:“他刚回京中,自有万千琐事缠身,太常寺失了寺卿,自要他辛苦许多。我想见他,又不欲他来,只不愿耽搁了他的要事。李妈妈可曾好些?” 那采女听她体恤,便觉心中一暖,柔声道:“有公主牵挂着,李妈妈自是一日好似一日。始终她上了年纪,惊吓过度,又受风寒,许还得养些日子,尚不能服侍公主。” 点了点头,三公主也是叹气。她这几日为吴景辰操心,苦闷得紧,偏生一直陪伴照顾的李妈妈又受了风寒,重病卧床,不能服侍在旁,再没人能与她说说心事。一应宫娥采女们自是体贴,无微不至,却不比得李妈妈那般处处为她着想,她也不好与她们多说心事,这才愈发烦闷,也不知如何是好。 不多时,耳听宫人通禀,就见武后大步走进别院,瞧见三公主一脸愁容,无奈道:“我儿又生相思!” 公主见她,自是连忙施礼问安,却不敢多说什么,便觉着这几日来,武后的脾气愈发难以揣摩,虽然对自己疼爱一如往昔,却不再像从前那样亲近,叫她多少有些敬畏。她最是善解人意,晓得自皇帝病重以来,武后以一己之力,撑起前朝大事,着实不易,情有可原,才多有体谅,尽量不惹她心烦。 见她乖巧可怜,武后便愈发疼惜,才道:“吴景辰平安归来,你原该宽心才是。是了,你助他一臂之力,他尚不曾来谢恩,确有些不懂规矩,待我提醒他就是。” 三公主应了一声,轻声道:“多谢母后挂心。少卿公务繁忙,我自晓得,只要他平安归来,我便心满意足,不求其他。” 武后瞧她痴情,便道:“太常卿之位久缺,我已命吴景辰递补。现如今他官居三品,难免奔波。我儿体谅,自是他的福分,他年纪尚轻,还需要多多历练。” 三公主闻言点头,自为他高兴,却也隐隐觉得担忧。始终吴景辰再有本事,也不过是个十六七的少年,凭借大衍宗出身,做上少卿,已经十分勉强;现如今他出任九寺之首,就不知别人如何看他,诸事繁杂,也不知他能否兼顾。 吴景辰眼下自是焦头烂额,太常寺那一堆琐事就够他操心许久。然而太常卿莫名获罪,始终叫他觉得心中不安,这才急着赶往刑部,吩咐常如牵马,却听他道:“师兄稍安勿躁,刑部大狱原非轻易去得。太常寺虽为九寺之首,却管不到六部之事。事关刑狱,原该与大理卿先行商量。” 此言一出,吴景辰才恍然大悟,也不是他不知朝中规矩,实在是今日事多,搅得他心神不宁,一时失了镇定,才道:“如此,便先往大理寺去。京官过失,原归大理卿一手把握。” 常如领命,服侍他上马,好言劝道:“师兄才经舟车劳顿,又为京中诸事烦恼,本不需这般急切。太常卿虽获罪入狱,始终不曾过堂受审,自有他家人奔波运作,不会叫他在牢中吃了苦头。更何况他三品之尊,大理寺也不敢怠慢,师兄还需保重自身才是。” 他这话说得体贴,吴景辰却是摇头,道:“事有蹊跷,拖延原无益处。及早探明,免得夜长梦多。” 两人说着话,就听得路上喧闹非常,才瞧着几队府兵横冲直撞,在街坊间奔走喝骂,浑不顾良家商家,围住了一句话不问,推门就搜,惹得民怨沸腾,叫城中百姓侧目。 吴景辰见状皱眉,暗想自己到长安不过数月,却也见识了城中安宁,从不见府兵欺压百姓,便不知出了何等大事,京兆尹才能许他们这般胡来。寺府各司其职,他也无法干涉这些府兵蛮横,瞧了片刻,便也摇头要走,却见得一人发足狂奔,朝着自己冲来。 还不等他开口,那人就急切喊道:“师兄,不得了了!大理卿与京兆尹一道,领兵围住了大衍府,说是要搜查人犯,请师兄速归!” 吴景辰心中一震,暗叫不好,一念衍生,离在震上,火雷噬嗑,应在上九灭耳凶爻,竟是刑狱负枷之象,便晓得崔华霍遭了劫数,恐犯牢狱之灾,忙连声道:“速速回府,崔寺丞恐有大难!” 常如闻言,不敢怠慢,这就脚下生风,直追骏马,与吴景辰一道朝府中赶去,只叫街上行人比之唯恐不及,一个个慌忙逃窜,也不顾得这许多,就晓得出了大事。 大衍府外,果见兵丁林立,团团包围,隔着一道门墙,与府中弟子对峙,气氛剑拔弩张。大衍府乃是太宗皇帝钦赐,大衍宗立足世俗所在,虽在京中,却如世外桃源一般,自有威严,原不是谁想搜就搜,想查就查;吴景辰与常如不在,众弟子自不能让兵丁擅闯,这才把住了门墙,不许任何人出入。 吴景辰升任太常卿一时,大理卿和京兆尹已然晓得,自不敢放肆冒犯,便也不曾下令硬闯,只叫他府中人请他速归,两人脸上都是一副凝重神情。 不多时,吴景辰策马狂奔而来,只见这般阵仗,便知出了大事,这才快步走到大理卿面前,急切道:“崔寺丞何在?” 大理卿闻言一愣,随即恍然,才道:“太常卿神机妙算,下官正要请教!崔华霍涉险杀妻潜逃,请寺卿放开府门,让下官搜拿人犯!” 闻听此言,他便觉得天旋地转,勉强站定,才与常如对了眼色,晓得府中并无外人,便挥手叫众弟子让开,任凭府兵一拥而入,自与大理卿道:“大衍府任你搜查,你却将事情细细说来!崔寺丞决不致杀妻潜逃!” 几人进得府中,耳听着府兵叫嚷,才见大理卿抱拳拱手,道:“寺卿稍安勿躁,容下官细细秉来。” 原来昨夜两人分别之后,崔华霍自顾返家。他家婆娘恨他一走月余,杳无音讯,不晓得寄封家书回来,浑不顾家中如何,便是怒极;才见他进门,那悍妇就叫骂不休,与他着实争执了一番,摔打吵嚷,一闹闹到了二更天。 他家两口子不吵不过日子,左邻右舍早已习惯,只隔着墙骂了几声,也没往心里去。谁承想今早日上三竿,他家里毫无动静,安静得不同寻常,才叫好事的邻居生疑,叫门不应,这才小心进去。 邻居一进门,便见他家中乱作一片,地上满是鲜血,家奴倒毙院中,他婆娘被一刀插在心口,死在了前厅。那邻居双腿发软,一屁股瘫坐血泊之中,缓了半天,才放声尖叫起来,已然被吓得半死。 出了人命案子,自然惊动地方。府衙前来勘验,见他一家五口皆被砍杀,独不见崔华霍身影,才晓得事情不对,不敢怠慢,这就报到了大理寺中。凶杀人命,崔华霍不知所踪,自然嫌疑最大,才叫大理卿急急招来京兆尹,闭锁城门,全城搜捕。 吴景辰听到此处,悲愤交加,怒道:“崔寺丞分明是遭陷害!你身为大理卿,这等伎俩都瞧不清楚么!” 大理卿晓得他俩亲近,不敢激怒,才小心道:“寺卿所言极是,下官自也晓得。崔华霍为人耿直,又最忠厚,在寺中一向安稳。说他自灭满门,下官绝不相信,可如今他活不见人,死不见尸——” “什么死不见尸!崔寺丞还活着!” 抹一把冷汗,大理卿愈发加了小心,低声道:“是,崔华霍自然无恙,却不知身在何方。他家里出了人命,他却凭空消失,于情于理,下官总要将他找到,过堂审了,才能理清此案。寺卿信他,我也信他,可王法如此,他总要显身,说清案由才是。” 吴景辰只觉得胸口发闷,几乎喘不上气来,也晓得大理卿所言不错,就觉得此事蹊跷非常。崔华霍摆明是遭了他人陷害,却不知他如今身在何方,若他真平安无事,即便内有苦衷,不能向大理寺说明情由,也该来大衍府求助才是,断不该隐匿行踪,人间蒸发。 常如见他情绪激动,这便奉上茶水给他凝神,道:“师兄莫急,凡事总有个因果。与其跟两位老爷争执,倒不如静下心来,先卜定崔寺丞平安才好。” 两口茶压住心火,吴景辰这才勉强冷静下来,道:“理当如此。取蓍草来。” 大理卿和京兆尹不懂,常如却知道他着实担心。陈远道上窥天道,把握因缘际会,念头一起,便知过去未来;吴景辰没有这样的本事,却也能心念空灵,窥视因果,卜算吉凶祸福。如今他心乱如麻,失却空灵之念,不得以借助外物,对他这等人物来说,实属罕见。 不多时,沙盘蓍草奉上,众人瞧着他眉头紧缩,摆弄半天,心下紧张好奇,却不敢出言发问,等得焦急,才听他沙哑道:“崔寺丞尚未应劫,性命无碍,只见了困相。” 众人松一口气,大理卿这才舒展了眼眉。如果崔华霍真是凶手,他作为上官也难辞其咎,大理寺中出了灭门歹徒,他这大理寺卿便也做到头了。呼一口气,他才小心道:“那凶手是?” 满堂安静,就等吴景辰道破天机。他却半天不肯开口,紧咬牙关,只一滴豆大眼泪,坠在沙盘之中。 第三十七章 天涯远 见他这般失态,大理卿心中便是一惊,有意再问,又怕激怒了他。才听得府兵前来禀报,大衍府中不见崔华霍身影,大理卿便连忙起身告辞,匆匆离去,准备发海捕公文。 常如则知道得多些,小心道:“师兄……是他么?” 常如口中的“他”,自不是指蒙冤的崔华霍,而是另有所指。就见吴景辰痛苦点头,道:“是他。为什么是他?” 就见他抬起头来,面带悲痛和沮丧,茫然道:“为什么是他?” 常如将他神情恍惚,连忙好生服侍他坐下,抚打后心,助他顺气,才道:“师兄早该晓得,他也是身不由己。我虽不知这内里细情,却记得师父生前曾经嘱咐,如若他老人家不幸遇难,我等皆不能向凶手报仇。师父不会错,师兄也不会错。” 吴景辰两眼无神,道:“我晓得他身不由己,却不知他这般狠心!呵,无心之人,怎会狠心?取笔墨来。” 与吴景辰不同,常如一开始的确不晓得高尝修身份,是那日蒋道士一语道破,点出他骨相与八字不合,他才有所警觉,自也耐心推演。陈远道收他为徒,也着实传下了大道,他只得师父一成本事,就窥破了高尝修刺客身份。 与弑师仇人朝夕相处,常如心中自然是纠结痛苦。然而他最是忠孝,谨遵师父遗命,纵是对高尝修恨之入骨,也不曾有一丝加害之心。他不懂吴景辰为何要将刺客留在身边,却也从不多问,只一味相信师兄,便不料今日之事。 方才吴景辰借助蓍草,施展高明卜法,卜得乡邻有斗,同室操戈,便已知是高尝修出手。黄罗镇早在十六年前遭劫,算得上崔华霍乡邻的,便只有高尝修一人,就不晓得他为何这般心狠,才叫吴景辰难以置信,只觉痛彻心扉。 常如拿来笔墨,眼瞧着吴景辰下笔时手腕微颤,才劝道:“师兄何苦为一刺客生气,知他秉性,便也是了。” 吴景辰含泪摇头,叹道:“我只恨自己天真,害了崔寺丞一家。” 说话间,他便写就一张信笺,递给常如,道:“着人送去五寂禅师处,请他设法找到崔寺丞。” 常如领命离去,吴景辰独处堂中,懊悔不已,悲愤交加,挥手将面前案桌拍得粉碎,就不知应该如何是好,只盼着赵师叔能帮忙,救得崔华霍性命,别叫他受了自己牵连。 事已至此,他自晓得崔华霍无辜受累。全是因自己阻止菖蒲在黔州引发瘟疫,坏了千面娘子的事,才遭她这般报复,迁怒于崔华霍身上,杀他全家不算,还打算毁了他的名声,叫他到死都背着个自灭满门的恶名。 无论崔华霍最后是否平安,他那一家五口也不能起死回生,可怜他与妻子伉俪情深,却落得这般凄惨荒凉收场。吴景辰恨千面娘子歹毒,更恨高尝修无情无义,此去黔州一行,崔华霍对他百般照顾,就不知他究竟有心无心,能对亲近之人做出这等恶事。 正想着,就听得外堂一阵嘈杂,尚书省一众天官驾临,传来武后敕书及太常卿印信,才叫他想起来赵苍崖尚在牢中,原打算前去一探。正要开口谢恩,他就觉得头痛欲裂,一步没站稳,这就摔倒在众人面前,耳听得一阵惊呼嘈杂,这就眼前一黑,人事不省。 也不知过了多久,吴景辰昏昏醒来,眼瞧着外面夜深,才见常如坐在床边,听他叹道:“师兄实在操劳太多,染上风寒犹不自知,可叫我等吓煞。” 摇摇头,吴景辰急于起身,却举得四肢酸软,浑身上下没有点滴力气,一动之下颅脑中似有刀割,着实无法,只得道:“我无事,取柴胡汤来。情势如火,怎可病卧在床!” 常如连声苦劝,才道:“师兄还是将养身子要紧,眼下不是逞强时候。那信笺已然交到五寂禅师手中,禅师算定崔寺丞无碍,还请师兄放心。” 听这话吴景辰就松了口气,这才点头躺下。五寂禅师以木雕闻名,其卜算推演的本事也不在雕刻之下,虽然比不得陈远道那么厉害,也是言出必中,绝无虚言的。既然他笃定崔华霍无事,自然会设法救他平安,的确不用自己担心。 一念至此,他便安定许多,喝了药,沉沉睡去。 只是他这一病,就比预料中厉害许多,原是黔州湿热,他又连日奔波,早已湿寒入体而不自知,原是撑到了极限。一时病倒,就有好几日起不来床,一贯昏昏沉沉,不晓得昼夜交替,直熬了几日,才缓过劲儿来。 事发几日,搜捕崔华霍的海捕公文已然洒向大江南北,几乎全天下的差人都在追查他的踪迹。便是公门中除了这等丑事,差人们面上也觉无光,只愿拿住他就地正法,才能维护了朝廷脸面和王法尊严。 然而即便如此,崔华霍还是杳无音讯,五寂禅师自接到书信便离开京城,现如今也没有任何回音。吴景辰越等越急,越等越怕,就怕崔华霍一早遭了毒手,又或是陷入某处绝境不得脱身。始终他晓得高尝修的武功,就知道崔华霍绝不是他对手,两人若是以命相博,不出十招就能分断生死。 心火一起,他便烦闷不堪,正不知如何是好,就见常如慌慌张张跑来,压低声音,道:“师兄!人找到了!在禅师那里!” 宛如久旱甘霖,吴景辰这便一跃起身,得闻喜讯,病就去了一半,连道:“这就去了!” 然而常如却拦住他,低声道:“师兄莫慌,崔寺丞伤得不轻!禅师说他遭人囚禁,自行逃脱,却遭了暗算,受伤不浅!现如今风头正劲,不知有多少人盯着师兄,只见你突然离府,便晓得崔寺丞藏身何处。他伤着,你病着,真有个好歹,只怕万难脱逃!” 听他这么一说,吴景辰才冷静下来,思忖片刻,问道:“伤势多重?” 常如道:“禅师说伤筋动骨,性命无碍,须得将养些日子。” 吴景辰这便点头,道:“赵师叔也会医术,照料崔寺丞原本足够。如此,便少与他接触,免得走漏消息。全天下都在找他,他若被大理寺拿住,只怕还有一番苦吃。” 他这番考虑不是没有道理,也才显出千面娘子的歹毒之处。命案刚发生时,崔华霍还有澄清事由的机会;现如今几日过去,他杀人潜逃一事已然坐实,即便大理卿相信他无辜,也不得不将他收监过堂,三推六定,折腾下来,只怕这人就活不成了。 更别说崔华霍遭陷害自灭满门,早已激起公愤,贸然大理寺擒住,只怕还要遭一番私刑。人心险恶,不得不防,总不能叫他才离虎穴,又入火坑,白白断送了性命。 如今之计,唯有拿住真凶,审明经过,才能还他清白。大理寺撬不开刺客的嘴,吴景辰却有法子,只是要想找到高尝修,将他擒入大理寺,便是难比登天,着实需要算计。 心想着,他便吩咐常如,道:“去向大理卿要来公文,我有些许疑惑,要向赵苍崖请教。” 常如领命而去,不多时便捧着公文回来,奇道:“大理卿转了性子,这般爽快!只听说师兄要见寺卿,便马上写就公文,倒是客气得紧!” 吴景辰已然穿戴完毕,才道:“他只当我与赵苍崖有些龃龉,存心报复,便卖个人情,自然爽快。走罢,去刑部大狱!” 常如从未往这边想,听他说才恍然大悟,道:“如此说来,大理卿也是糊涂。赵寺卿与师父颇有交情,两人对大道与卜算都有心得,时常往来。师父遇难次日,他便登门致哀,还帮着安顿了大衍府众人,着实好心。后来师兄入朝,他与师兄有些口角,也不过是提点罢了。” 闻听此言,吴景辰便是一愣,道:“赵苍崖与陈师叔颇有交情?我竟不知此事!还以为他与师叔有龃龉!我入太常寺那天,他还出言诋毁师叔!” 常如笑笑,解释道:“寺卿脾性如此,说话不讲人情,嘴硬得很,心肠却极好。师兄误会,实属正常,若他脱困,今后自有分教。师父与他同朝为官多年,多受他照顾,如今他落难,我们也于心不忍。” 这就叫吴景辰哭笑不得,才知道自己一直没摸清顶头上司脾气,还以为他处处针对,原来是有心指点。他也不是没见过这样的人,只是赵苍崖比别人更过分些,加上入朝那日他俩就有过争执,才叫他头一眼就瞧偏了。 回想赵苍崖所作所为,他倒真挑不出什么错来,的确像常如所说,不过是言语激烈,话说得难听,道理却是真的。更何况太常寺在黔州招纳乐人,也是太常卿的主意,才见他为人不坏,也很有办法。 想到这,吴景辰便笑笑,道:“如此,这太常卿的位置,还是他坐,较为妥当。” 说着话,两人便出离大衍府。一走在街上,吴景辰便晓得常如所言不虚,才不知有多少双眼睛,正暗暗盯着自己。 第三十八章 胡不归兮 刑部大狱,阴气逼人,吴景辰只一脚踏入牢门,就觉得一股寒意袭来,明明是初夏时节,却叫他觉得浑身一冷。 这种阴晦气息,原非天时所致,而是此间不见天日,难辨三光,阳气微弱所致。李唐刑律之中,并无关押一说,一旦定罪,就是笞、杖、徒、流、死五刑加身,便少有罪人会被关在牢中,给吃给喝。 刑部大狱,原是羁押等待定罪的囚徒,如今天下太平,牢中并无几人,便少人气,多阴气,好人关进来几天,也要脱一层皮出去;养尊处优的寺卿,就更难以适应其中环境。 短短月余未见,赵苍崖就与先前不同,才瞧他两眼发直,面皮发黄,两腮肉耷拉下来,挂在脸上,看上去老了十岁不止,着实凄惨可怜。他原本位极人臣,呼风唤雨,突然失去一切,沦为阶下之囚,心境便被打破,再不得自在安宁,现如今心灰意冷,只盼着一死了之。 吴景辰进得牢来,见他这般,也是于心不忍,才轻声唤道:“寺卿?” 赵苍崖不敢想有谁能来瞧他,一听之下只觉得在做梦,恍惚抬头,见吴景辰站在牢门外,有些不敢相信,连忙揉了揉眼睛,再定睛瞧去,才接受事实,冷声道:“呵,你来作甚?瞧我笑话么?别急着笑,有你进来的时候!” 微微一怔,吴景辰不由轻笑起来,才是炖鸭子肉烂嘴不烂,赵苍崖这会儿还牙尖嘴利,可见他没受皮肉之苦,便也放心,才道:“我在外数日,问得寺卿落难,大惑不解,想请寺卿指教。” 借着微弱的火光,赵苍崖认出他身上的太常卿官服,面色一变,冷笑道:“原来如此,你做了太常卿哩!吴景辰,你真不得了,小小年纪,就能位极人臣,傲视群雄!呵,你好好当这劳什子太常卿罢!枉我一心劝你,你偏要往火坑里跳!现如今就算你想跑,只怕也跑不了了!” 吴景辰闻言扶额,道:“我始终认为,这位置寺卿坐着合适。就不知寺卿说错了什么,获罪于天后,沦落得这般田地?” 赵苍崖嗤笑一声,扭过脸去,道:“我任太常卿一十六载,陛下面前都无需避讳虚言,天后若要办我,早该办了,何必等到今日?” 这话就让吴景辰觉得奇怪,似乎赵苍崖原非因言获罪,而是另有隐情。这月余以来,朝中发生的一切都那么匪夷所思,几可谓光怪陆离,其中必有蹊跷,他一直不曾想清,才认真道:“寺卿,我是好意,你该晓得。我今日来,原是想助寺卿脱困!” 赵苍崖摆弄着手中干草,嗤笑道:“助我?你拿什么助我?吴景辰,你自身难保了,还敢妄言助我?大祸临头,还不自知,你这太常卿,太不称职!” 他越说越不对劲,才叫吴景辰愈发疑惑,听他话里的意思,这祸端竟是由太常卿的职位带来。思忖片刻,他才道:“寺卿,你因何获罪?” 赵苍崖长叹一声,似是无奈,招手叫他过来,才道:“你这小子,无趣得紧,赶不走,吓不怕,非要送死,意欲何为?我因何获罪?我因天命获罪,因人心获罪,因你大衍宗获罪!” 天命人心,虚无缥缈,大衍宗却是真是存在的,才叫吴景辰一怔,道:“与大衍宗何干?” “唉!满门高人,却叫个愣小子入世!你来之时,就没人指点你一二么?你就不晓得,天后命数如何?” 这句话直如石破天惊,才叫吴景辰浑身一个激灵,一转念才想到赵苍崖也是此道高人,若说能窥见些许天数,似乎也不奇怪,才道:“天后的命数,大衍宗上下尽皆晓得。可如今时机未至,李唐……”压低声音,他才继续,道:“李唐气数不绝,纵然她天命在身,也该顺天而行……难道天后要寺卿逆天改命?” 赵苍崖瞧他一眼,叹道:“还不算太傻。月初陛下病重,天后宣我入宫,以袁天罡之事问我。我自知当年相面一事,也晓得她命里的机缘,不肯说起,皆因此事非同小可,说错一句,便是抄家灭族的大祸。” 摇摇头,他继续道:“既然天后提起,我便尽忠直言。十六年前,我父在朝任太常卿,某夜眺望西南,见有紫气横空,以为又有龙气升腾,便细细推演。一算之下,却发现那股紫气原非天子王命,而是改易天下的贤人。龙气可以斩断,贤人却难铲除,李唐开国不过一甲子,若天地改易,江山流转,便又是一场祸端,要叫生灵涂炭。” 他说到这儿,吴景辰便想起那个支离破碎的梦境,隐约晓得后面要发生什么,果然就听他道:“我父为保天下太平,呕心沥血,闭关三日,终于算定那贤人降生之处,以及生辰八字。三月初三,上巳佳节,我父面见陛下,陈述厉害,泄露天机,才遭天堑,死在紫云楼中。陛下感念我父忠烈,密令陈远道之父陈炳同详细推演,已将那贤人提前除去。” 长叹一声,赵苍崖道:“如此,降世的贤人已除,江山改易的机缘便彻底消弭。天后纵有天命在身,无有贤人辅佐,也难成就大事。我如实禀明天后,她却暴怒非常,才在次日朝上寻个由头,将我打入牢中,一来因我不肯全力相助,二来也为着叫我闭嘴。” 吴景辰听得浑身冷汗,双手颤抖,才知道那日马车之上,自己机缘巧合之下,进行了一场“梦占”,窥见了些许因果。原来梦中之事,的确曾发生过,十六年前太常卿与少卿相继暴毙,竟是为着那“降世贤人”! 汉高祖得了韩信,昭烈帝得了孔明,举凡改朝换代之时,纵有贤人涌现,天子龙气得了贤人辅佐,才有坐定江山的机缘。李治虽不信天命,却要为大唐江山社稷考虑,便依照陈炳同的预言,提前诛杀了辅佐武后的贤人,叫她空有天命,无人可用,便也无法颠覆李唐江山。 联想到自己的年纪,想到高尝修幼弟,吴景辰只觉得脑海中嗡嗡作响,脚下就有些立不住根,不由得摇晃了两下,好容易扶住牢门,才听赵苍崖道:“现在才知道害怕,未免太晚了些。天后虽不得贤人辅助,却还存了夺权的心思,便要我替她重授天命,我自不肯,直言无能,落得如此地步。现如今你做了太常卿,这重授天命的大任,就落在你身上了。” 像是嗓子里塞了什么东西,吴景辰一时竟说不出话来,好半天才镇定了心神,沙哑道:“寺卿……如若那贤人未死……又当如何?” 赵苍崖一愣,道:“贤人未死?怎么可能!我父说得含糊,陈炳同却算得清楚!当年他将贤人降世的地点与时间都推演出来,上秉陛下,与我父所算,丝毫不差,陛下才差人动手。别说当年那贤人刚刚出生,就是他身怀绝世武功,也逃不开陛下的亲卫才对!” 咽一口唾沫,吴景辰颤抖道:“若是数里之内,有一对婴孩同时降生,又当如何?” 赵苍崖冷哼一声,道:“谁说亲卫只能杀一人?莫说数里之内,就是百里之内,只要八字相合,管他是谁,都难逃一死!你当天下江山是好来的,陛下这般慈悲么?” 这就叫吴景辰浑身冰冷,才晓得事情的原委经过,只觉得世事难料,因果纠缠,大衍宗送自己下山,不单是做太常少卿这么简单。一念至此,他便叹道:“无论如何,还是先救寺卿脱困要紧。我这便与天后请旨,为她重授天命,救寺卿逃脱樊笼。” 赵苍崖闻言大惊,骂道:“你疯了!重授天命,改朝换代,你晓得是多大的祸事!我父为阻止天命,甘愿赴死!我哪能为着脱身,置黎民于水火?不许你去!谁也不许为天后重授天命!” 吴景辰闻言苦笑,多想告诉他赵翔舍命算计,也是天意难违,妄自连累高家二十七条人命,始终不曾阻止贤人降世,并来到武后身旁。 原来如此,竟然如此,高家因陈炳同一言灭门,陈远道照见过去,预知未来,自然晓得杀右相的刺客,是高家唯一的幸存者,这才舍身赴死,甘愿父债子偿,把这条命还给高家后人,同时为自己指明道路方向,顺便解救黔州黎民于水火。 重授天命,说来简单,当世高人众多,真能做到的并无几个,吴景辰其实不会。可贤人未死,天命就不必重授,李治错过唯一一次机会,就再难阻止武后成就大业。一切已成定数,若能换的赵苍崖脱困,实在是再划算不过,直如无本的买卖一般。 只是这些话不能明言,吴景辰也不敢拿自己冒险,才劝道:“寺卿稍安勿躁,我一个毛头小子,哪能行重授天命之事?我不过借这由头,救寺卿出狱,今后如何,再作商量就是!” 赵苍崖猛地摇头,道:“你当天后那么好骗?若为我这把老骨头,让你做下欺君之事,戕害自身,才叫我无颜面见陈远道哩!不可,不可!你若想死,自去欺瞒天后,别拉上我!” “寺卿,其实……寺卿?寺卿!来人!狱卒何在!” 吴景辰才一张嘴,就瞧见赵苍崖身子一僵,猛地扑倒,眼见他七窍中流出黑血,便晓得他是中了剧毒,只当他为了阻止自己,一心求死,服毒自尽,这就六神无主,懊悔非常,连声呼唤狱卒,逼他们打开牢门,抢进去扶起赵苍崖,就见他面如死灰,嘴唇翕动,似乎想说什么。 痛悔自己逼死了他,吴景辰这便附耳过去,细细倾听,不住答应。好半天他耳边没了声音,赵苍崖已然气绝身亡,逐渐冰冷。 第三十九章 碧空飞白哀乐连 不多时,刑部的差人便将赵苍崖遗体抬走,顺便给吴景辰带上枷锁,才是他与赵苍崖相处片刻,赵苍崖便中毒身死,无论是他害死赵苍崖,还是他带毒药给赵苍崖自杀,都是天大的重罪,自不能叫他走脱。 死者和凶嫌都是三品大员,刑部尚书也不敢独断乾坤,这才急忙忙求见武后,上秉事由,欲要请御史大夫、大理寺卿及三省长官会审。他原以为武后会大惊失色,一口答应,却不料无端挨了一顿训斥,才听武后传谕道:“着吴景辰查明赵苍崖死因!” 叫凶嫌查明死者死因,刑部尚书直怀疑自己发了疯病,却着实不敢忤逆武后,这就连声称是,浑身汗湿,退出殿来,传达武后旨意。 新旧太常卿同上刑部大堂,一个站着,一个躺着,实乃闻所未闻,见所未见之事。刑部尚书与大理卿端坐堂上,无奈道:“天后口谕,命吴景辰查明赵苍崖死因!” 吴景辰这会儿还没缓过神来,听他开口就微微一愣,以为听错,问道:“什么?” 刑部尚书见他这般,也觉得此事滑稽,才又宣了一遍口谕,道:“天后命你查明赵苍崖死因,你应谢天恩浩荡,谢天后信任才是!什么‘什么’!” 这话他听得真灼,才一时无法,道:“赵苍崖非我所杀,却因我而死。他乃是自行服毒身亡,查无可查。” 刑部尚书听闻,只觉得无稽荒谬,斥道:“我与赵苍崖共事多年,自晓得他人品。你说他服毒自杀,我绝不相信!你一个毛头小子,三言两语,怎能说得他自杀身亡?他说哭你,倒还有些可信!赵苍崖虽已入狱,却不曾过堂定罪,死在你两人独处时,你便有莫大嫌疑!说!你去牢中作甚,又是谁许你迈入大狱?” 这话就叫坐在一旁的大理卿满脸苍白,才连声道:“冯尚书稍安勿躁,原是我批下文书,许寺卿入大狱探视。吴寺卿年纪虽小,却有莫大本事,预知祸福吉凶,把握阴阳造化。他要杀人,便不能将自己推入险地。” 这话说得在理,刑部尚书也就缓和了脸色,才道:“吴寺卿,虽有大理卿为你开脱,你也与赵苍崖之死难逃关系。如实招来,你二人在牢中谈了什么?” 吴景辰心说说出来容易,只是那等惊天之事,一说出来,在场所有长耳朵的,只怕都要被武后灭口,才冷笑一声,让朝一旁,道:“多说无益,先叫仵作验尸。” 刑部尚书气得满脸涨红,也无他法,始终吴景辰领了天后的口谕,这才无可奈何,招来仵作,当堂验尸。 老仵作这就领命,上前观察端详,上手翻捡,同时道:“赵老爷七窍中有黑血流出,嗯,血味腥臭,不易凝结,似是中了蛇毒……蛇毒不易保存,无法做成丸药,赵老爷牙口完整,也不见藏毒之处……诸位老爷见谅,老夫要除去赵老爷衣袍,显露尊体……哎哟!” 就见那仵作伸手去脱赵苍崖身上囚衣,才摸到他领口,就被某物刺中手指,这就连忙从怀里掏出几枚药丸,不管三七二十一全数吞下。他经验丰富,更在刑部供职多年,自晓得赵苍崖被毒针刺中,自己也是被毒针所伤。 吴景辰见他这般,抢步上前,又掏出药来塞给他一丸,这才凝神看去,果见赵苍崖心口处扎着一枚牛毛细针,与那日自己所中的一般无二;皆因他身体肥硕,这根针几乎全数陷入,大狱中暗无三光,自己才不曾发觉。 刑部尚书不知,大理卿却记得那日寺前之事,一瞧见那枚细针,便恨得咬牙切齿,怒道:“又是那群不知死活的刺客!京兆尹竟不曾将他们抓尽!寺卿,请来堂上落座!” 吴景辰凝神不语,才晓得赵苍崖不是服毒自尽,也不是被自己逼死,而是被潜伏在暗中的刺客灭口。然而明白真相的他,并不觉得轻松许多,就想不通刺客既然要灭口嫁祸,为何不在他说出秘辛前将他毒死,非要等他说完?难道那刺客也有好奇心? 一念至此,他就晓得赵苍崖还有要事未说,只因自己说要为武后重授天命,打断了他的思路,让他忙着劝阻,来不及说起那事。 既然是刺客所为,吴景辰便得了清白,谁都知道他险些死在刺客手中,与刺客死生不共戴天。刑部尚书这才陪着笑走上前来,轻声道:“吴寺卿,下官奉命行事,之前多有得罪,还望寺卿海涵!今晚下官在朱雀坊做东,为寺卿压惊,请寺卿务必赏脸驾临!” 吴景辰瞧他一眼,冷声道:“不必了!旧日上司枉死,我无心寻花问柳!” 刑部尚书讨了无趣,也不敢多说什么,原不曾想到会有刺客混入刑部大狱,打一开始就算定吴景辰是凶手,这才疾言厉色,要给他知道王法的厉害。这会儿后悔,已然来不及了,吴景辰脾气如何,满朝文武皆知,平时不得罪他,都不见个好脸,如今这般,今后只怕更难相处。 心想着,他便狠狠瞪了眼赵苍崖,暗骂太常卿一个比一个古怪,刚死了个利嘴的乌鸦,又上任个冷面的阎王,真真岂有此理,这群神棍就没有一个易与的! 大理卿自持还有几分薄面,这就上前圆场,连声道:“寺卿莫要见怪,朝廷王法,从来都是这般。上得堂来,纵是王公贵族,也要受些嫌弃,原非针对,还望寺卿海涵。” 吴景辰理都不理,倒不是恨他们摆弄官威,而是为赵苍崖之死悲切,好半天才开口,道:“赵苍崖家住何处,家中还有何人?” “寺卿慈悲,吾辈不及。赵苍崖家住城西长寿坊,家中尚有一妻两妾,四个儿子。认真说来,他小儿子乃是太医署医正,还是寺卿属下。” 吴景辰闻言点头,听后半句又觉得不对,才道:“他精通阴阳卜算,怎叫他儿子去学了医?” 这事儿大理卿倒还知道,就道:“启禀寺卿,赵苍崖脾性古怪,人所共知,传闻他嫌玄学误人,不肯叫儿子钻研此道,才逼他学医。他家三代太常卿,早做到头,许是他也晓得,才另作安排。” 轻叹一声,吴景辰才晓得赵苍崖真有趋吉避凶的本事,心道好一句“玄学误人”,自己却一直不曾看清。 他这就抬脚走出刑部,才瞧见常如在外面焦急非常,便道:“无事,莫慌。去备下些银钱、绣帛、瓜果,明日一早,我要去赵府致哀。” 常如含泪称是,即为吴景辰担心,也为赵苍崖悲痛,这才一面牵马,一面抹泪,泣道:“求师兄许我同往,我也为寺卿尽份心意。几年前师父传授大道于我,我却鲁钝一直不得开窍,全仗着那日寺卿来府,见我苦闷,好意相询,耐心指点我五行易数。从那之后,他每次来府,都要考较我学问,言辞虽犀利些,却也着实关切……” 吴景辰闻言沉默不语,又想起赵苍崖几次喝骂指教,只觉得黄昏余晖模糊,鼻头酸胀,不由得抬起手来,轻轻揉了揉眼睛。 不用常如描述,他甚至能想象道赵苍崖指点常如的场景,一时又是好笑,又是哀痛,好半天,才轻声开口,道:“无妨,今后我指点你便是。一字为师,你也备些礼数罢!” 赵苍崖的死讯很快传遍了长安,宫中武后也降了旨意下来,免去他生前一切罪过,赐于他正二品丧仪,进他小儿子为太医署丞,册他遗孀为二品诰命夫人。 太常寺上下闻听噩耗,也自发往刑部请回赵苍崖遗体,太医令为他整理遗容,太卜署为他大放焰口,全力超度他往生玄都天。太常寺倾巢而出,就将他这场丧仪办得一丝不苟,尽善尽美,虽比不得莫府奢靡,却显教出规矩与大气,虽是二品丧仪,却直追国公风范。 只是这一切的荣耀,赵苍崖都不会再知道。对他自己来说,他是以囚徒、罪人的身份死去。好在他死之前,将许多事情都交代吴景辰晓得,虽因蛇毒入脑,思绪混乱,倒也强撑着说了几分,吴景辰心中有数。 那刺客绝不会想到,胖也有胖的好处,赵苍崖凭借一身肥肉,延缓蛇毒要命,多熬了片刻功夫,多说了几句话。这几句话,听来平淡,却有莫大的意思。 短短两个月光景,朝中便有两名三品,一名四品官员遭到刺杀,便是前所未有之事,自引发许多流言蜚语,叫不少朝臣心中戚戚。寻常刺客大胆,顶多与地方官相持,如今京中也不得太平,就叫一众京官人人自危。 然而李唐朝廷里,也不乏有血性男儿,才有刑部尚书亲自踏足大狱,将狱中囚徒尽皆拘出拷打,真找到了那毒死赵苍崖的刺客,原是个因纵火暂时收监的囚徒。事已至此,他纵火自是为了入狱行凶,刑部便直接敲定了斩立决,得了武后首肯,于赵苍崖出殡当日行刑。 吴景辰默许太常寺上下送赵苍崖最后一程,耽误数日功课,全因那日他前往致哀,见赵府上下竟凑不出十个家奴来,连带赵夫人与两个小妾都是朴素非常,府中也不见什么珍宝,才晓得他在任时清廉干净,与右相莫焕之有天壤之别。 出殡当天,吴景辰与一众同僚送他最后一程,竟瞧见五寂禅师也在送殡之列,心下大惊,靠拢去问,才晓得禅师与他也是多年老友,时常在一处问道论玄,就连他出殡的棺材,都是五寂禅师赶制。 所谓海水不可斗量,大概便是如此。 第四十章 端倪隐现小楼前 送走赵苍崖,吴景辰也就借机与五寂禅师攀谈,打听崔华霍的情况,便听禅师道:“那小子天大的本事,能从千面娘子手中脱逃!我原本算定他被羁押之处,赶到才发现他早已自行逃开。我既与你说定,便绝不会有差池,这才一路追赶,追了二百里地,快出京畿,才找到他!” 吴景辰心中百味陈杂,原也知道崔华霍性格忠厚,为人却十分坚韧,黔州车马劳顿,从不曾听他抱怨过一句,一路只任劳任怨,什么难处都能对付得了。而且他虽然甚少出手,可武功也不输给刺客,当日大理寺前,他曾以一己之身,击败三名刺客围攻。 只是要从高尝修剑下保住性命,要从刺客的囚禁中寻获生机,要被一众刺客沿路追杀两百里地,其中何等艰难,吴景辰不敢想,也想象不到。 “赵师叔,他伤势好些么?” 五寂禅师眼瞧着吴景辰自幼长大,对他就十分了解,也不跟他拐弯抹角,便道:“他伤势远不打紧,倒是家中惨祸,叫他消沉了几日。” 吴景辰心中一颤,才颤声道:“他……怎样?” 就见五寂禅师摇头感叹,道:“我在京中多年,也算有些眼界,就从不曾见过这般坚韧的汉子,更不曾见过这等汉子落泪。他对发妻之情,着实令人感怀。任我良言相劝,一时也难有好转。肉伤好医,情伤难治,丧妻之痛,便该多体谅些。” 闻听这话,吴景辰只得沉默点头,自晓得伉俪之情。崔寺丞家婆娘虽脾气坏些,举止粗鲁,对他却是一片真心;此番他赶赴黔中,那婆娘跟他打闹一宿,天亮却也将行囊准备周详,丝毫不曾敷衍,比常如等十几人算计一夜所得还要妥帖,其中所含心意,明眼人都晓得。 婆娘有情,崔华霍自然有义,才在一路上恪守本分,严守礼数,连菖蒲都不敢多瞧一眼,心心念念都是自家发妻,一回京便不顾舟车劳顿,着急回家相聚。这等心意,也对得起他婆娘,许他俩不是浓情蜜意,却也真是在过日子,吴景辰自晓得他丧妻之痛。 摇摇头,吴景辰只喟叹道:“只求赵师叔多关照他。” 五寂禅师笑笑,道:“你要强得紧,从不肯说个求字,否则陈师弟遇难,你早该来找我。罢了,那人当为栋梁,要撑起李唐气数的,我自当用心,哪用你提醒?倒是你这小子,老大不小,还打着光棍,是要出家么?” 这话就触动吴景辰心弦,才叫他想起回京数日,还不曾拜谢三公主出手相助。也非是他薄情,也非是他无意,实在是诸事繁杂,盖过了儿女私情。 只瞧他两家飞红,禅师便心中有数,才道:“他在我府中,你大可放心。反倒是宫里,最近不怎么太平。你若有空,便进宫多打探些消息,上月初三,说是闹贼,可没听丢了什么东西!” 吴景辰闻言一怔,便晓得五寂禅师虽在民间,却有浩大盛名,与宫中也有往来,就能多听多想。只是他一心沉迷造物,淡泊名利,很多事懒得听见,也懒得思索,能提点自己这句,就是此事要紧,才要放在心上。 赵苍崖棺椁出城,一行人不好再送,这就回转城中,各自无言。 次日清晨,吴景辰便往宫中递去锦书,求见公主,当面拜谢她赐予粮食粮种。公主自是欢喜,武后也不多干涉,这就有宦官领他进了别院,拜见公主,才听公主喜极而泣,道:“寺卿,你瘦了!” 这话原本不合礼数,也不合时宜,吴景辰却觉得心中一暖,叹道:“吴某何德何能,多得公主挂牵。只因这几日诸事繁杂,未能拜谢公主赐粮,还望公主恕罪!” 三公主仔细打量着他,确定他的确平安无事,这才含笑点头,温和道:“若能帮到寺卿,我便知足。但不知黔中如何?” 吴景辰暗暗点头,真晓得三公主体恤民情,便将黔中之事,捡着轻松些的,细细与她说了,又将那粮种的用处与作用,详尽告诉她知道,才叫她放下心来,展露笑颜。 说话间就有宫娥采女奉上香茗点心。吴景辰先前也在立政殿中行走,便觉得少了些什么,才问道:“怎不见服侍公主那位宫人?” “你说李妈妈?你有心了!初三那天,有贼人混入宫中,意欲行窃,恰好被李妈妈撞破。李妈妈有些岁数,便被吓得不轻,后又得了风寒,一直卧床不起。母后怜她孤苦,便赐了宅子给她,着人伺候,叫她安心养病。” 说到初三之事,便正中吴景辰下怀,才叫他问道:“贼人倒是大胆,偷到了立政殿中,就不怕天后威仪。可曾惊动了公主?” 三公主听他关心,便满足道:“多得寺卿牵挂,我倒无事。许是那贼人不晓得宫中厉害,也不熟悉路途,才误打误撞,被李妈妈撞破。母后大为光火,为此责罚了几队侍卫。” 这就叫吴景辰心中生疑,暗道从宫门朱雀街到立政殿,中间隔着三道宫门,那贼人要有多大本事,才能一一混过,又要有多蠢,才会选择防备最为森严的立政殿下手。此事矛盾重重,颇有些不合理处,从三公主口中问得,就要比传言真灼许多,自不会有错漏。 一念至此,他便道:“但不知那位李妈妈在何处修养,我想去见见。” 三公主以为他要去探病,连道不必,就怕给他多添了麻烦。吴景辰倒是坦率,才道:“不敢欺瞒公主,原是我觉得那日之事古怪,其中颇有疑点,想要打听分明。” 如此,三公主便无法,唤来采女,问了李妈妈将养之处,才道:“寺卿这般小心,倒像是管着大理寺一般,处处留意。我便替李妈妈多谢寺卿好意。” 当下,吴景辰又与三公主说了会儿话,便起身告辞,也不好久久逗留宫中,引来流言蜚语。三公主虽是不舍,倒也晓得分寸,这就送他,请他得空常来不提。 一出宫门,他便直朝着老宫女修养府邸赶去。那宅子倒也离宫不远,就在盛业坊内,毗邻兴庆宫,僻静安逸,着实是个养病的好去处。 才到门前,便有一名采女出外相迎,施礼道:“拜见太常卿。不知太常卿来,有何贵干?” 吴景辰闻言轻笑,道:“你倒好见识。我先前拜见公主,听闻李妈妈久病不愈,感念她陪伴公主多年,自忖还有些医术,特来为她诊治。” 那采女闻言一愣,才道:“多谢寺卿好意,只是李妈妈年老体弱,怕见生人,原已得了尚药司诊治,便不敢劳动寺卿。寺卿心意,我已晓得,定会转告公主。” “伶牙俐齿,尽是废话!我与李妈妈有数面之缘,不算生人!”说着话,就见吴景辰迈步上前,闯进院中,那采女不及阻拦,才焦急喊道:“寺卿,寺卿留步!李妈妈病重,真见不得外人!寺卿!” 这才叫欲盖弥彰,吴景辰便愈发觉得不对,哪管李妈妈见不见得外人,只一拂袖,冷声道:“放肆!我乃当朝太常卿,降尊来为宫婢诊治,尔等还要阻拦,可是要以下犯上?说!李妈妈现在何处!” 他一认真起来,那张俊脸就尽显冰冷之意,才吓得几名采女唯唯诺诺,承受不住他的眼神,只得道:“寺卿请随我来,李妈妈就在内屋。” 就听他冷哼一声,迈步进屋,才闻见屋里点了极重的檀香,几近香烟缭绕,便瞧见花梨大床上,被褥堆叠,幔帐低垂,隐约有咳嗽声传出,才听那采女道:“寺卿也瞧见了,李妈妈着实病重,丝毫风光都见不得。请寺卿体谅,莫要惊扰她休息。” 吴景辰闻言冷笑,道:“惊扰?哪有病人说大夫惊扰的?去请李妈妈起来,我为她诊脉。” 采女便是大惊,连声道:“万万不可!李妈妈八岁入宫,守贞如玉,求寺卿体谅,怜她年老罢……寺卿一片好意,便请少待,奴婢取金线来,请寺卿悬丝诊脉。” “放肆,我还为公主诊脉,你敢说公主失贞?”就见吴景辰面带冷笑,大步上前,不等那采女回过神来,这就一把扯开幔帐,伸手一抓,就抓住床上那人手腕,浑不顾她挣扎,便道:“不知李妈妈用了什么妙药,竟能返老还童,我瞧这手臂宛若少女,哪里是老妇所有?” 果然,就见他抓着那条手臂,白皙嫩滑,柔若无骨,分明是少女皓腕。就听得床上那女子尖叫一声,坐起身来,原也是个采女打扮,连衣服都不曾更换,显然是临时冒充。 “说!怎么回事?说不清楚,便去天后面前理论!” 两名采女吓得浑身发抖,才听其中一人道:“寺卿恕罪,恕罪!启禀寺卿,那夜李妈妈受得惊吓,又遭风寒,药石无效,不两日便撒手人寰。天后怕公主伤心,才说她出宫养病,只盼着拖延些时日,莫要让公主伤心!求寺卿大发慈悲,莫教公主知道!” 吴景辰闻言一怔,没想到会是这样,这便连忙松手,才道:“原来如此,倒是我唐突了。天后一片苦心,我自不会戳破。对不住几位,是我冒失。” 采女们抽抽搭搭,倒也使得大体,才道:“原是我等隐瞒,多谢寺卿体谅。公主是李妈妈一手带大,骤闻噩耗,万难承担,请寺卿一定小心!” 吴景辰连连点头,又是告罪,这边仓皇离开,一脸懊悔模样。那些采女瞧他走得远了,才长出口气,嘀咕道:“多亏兰芝通风报信,才来得及准备许多!若是走漏了风声,岂不是坏了娘子大事?” 那边吴景辰一路远去,脸上逐渐露出锋利表情,心道:“与菖蒲一样的内息,是刺客?” 第四十一章 太液畔 刺客为何会假扮采女,还以诸多谎言哄骗?四月初三那天,宫中究竟发生了什么?那老宫女又身在何处,是否还在人间? 吴景辰闷坐屋中,这一连串困惑直叫他头疼,才晓得五寂禅师慧眼如炬,只从传言中就能瞧出端倪。只是瞧得出不对,还要理得顺因果,才能晓得内里根源。宫中怪事,朝中变故,看似毫无关联,实则千丝万缕。 正想着,就听得常如在外面通禀,道:“师兄,天后传来口谕,宣你明日朝会之后,在立政殿觐见。” 随口应一声,他这就叫常如进来,吩咐道:“去街上找几个闲汉,叫他们盯着盛业坊内有家小宅,命他们认真些,记下每日出入人等,日日禀报。” 常如这就疑惑,才道:“师兄要盯那宅子,府里有几位会易容的师弟,可叫他们去了,便不会走漏风声,也不引人留意。街上那些闲汉,不乏地痞流氓,全是收钱做事,原靠不住。” 就听吴景辰笑笑,道:“此乃打草惊蛇之计,正是要他们走漏风声,引人注意。” 次日清晨,吴景辰奉诏入宫,进立政殿拜过武后,才听她道:“昨日公主见你,心下欢喜,连着晚膳,都多用了些。我许你立政殿行走,就是看重你可靠,她若愿意,你便常来常往。你俩之间,我瞧得分明,你自放心就是。” 她这话相当于给了承诺,吴景辰倒也识趣,连声谢恩,才听她又道:“昨天你去瞧了李妈妈?她还好么?一大把年纪,遭了惊吓,受了风寒,原本是受不住的。公主多心,你便少与她提起此事,免得惹她担心,又要闹着出宫。” 这话就叫吴景辰心中一动,暗道那采女所言有几分真实,原来李妈妈真病死了,武后拿那宅子做个幌子,哄住公主罢了。如此一来,他便愈发担心公主,才知道武后也不晓得宫中混入刺客,那帮做李妈妈的采女,只怕真能出入宫廷! 一念至此,他几乎要出言示警,却突然心念一起,隐约觉得不要说破才好,便将到嘴边的话咽下去,只沉声道:“臣遵命。” 见他懂得轻重,武后也就满意,又道:“这几日多事,你也辛苦,只需晓得辛苦自有辛苦的好处。赵苍崖之事,我亦倍觉惋惜,只因一念之差,便害了他的性命。正如崔华霍一时冲动,致使家破人亡,我晓得你与他交情甚深,便先提醒,国有国法,家有家规。” 崔华霍被冤枉,吴景辰晓得,武后却不晓得。也是她日理万机,朝政繁忙,顾不到一个六品小官的喜怒哀乐,自不会深究他是否蒙冤。吴景辰心知无法解释,只道:“崔华霍下落不明,此案尚无有定论。天后放心,臣分得清公私。” 就见珠帘掀起,武后被采女搀着走朝前来,笑道:“公私分明最好。公事说罢,我有些私事,欲与你说讲。吴寺卿,可愿与我太液池一游?” 只瞧着武后脸上笑意款款,吴景辰便连声称是领命,才觉得这次再见武后,就没有上次那么拘谨,也不觉得压力。但瞧她目光依旧凌冽清明,原是将锋芒尽皆收敛,便如寻常美妇般温婉,才是要说私事,就不必展露许多天威。 宫人服侍着,两人这便缓步走到太液池边,寻了个凉亭坐定,摆上茶水点心,就见武后细细打量他,叹道:“你也是俊杰人物,只可惜少年老成,失了些活泼,多了些城府。年轻人,还是要有些朝气,老气横秋地,就太辛苦。” 说私事,还真是私事,吴景辰一时不知如何是好,只得呐呐称是,这就脸红。武后见状,淡淡一笑,这一笑风情万种,便教人不敢直视,听她道:“不过你年纪虽轻,本事倒也不小,能平黔中之事,便也是个人才。不知你可会相面,能否为我相上一面?” 此言一出,吴景辰心道果然,就晓得武后哪有闲心,跟自己赏玩风月,分明是有事相商,便也就告罪抬头,细细打量。上一次他瞧见武后,心中慌乱,不敢瞧得太细;这一次乃是武后开口,许他相面,他便施展相法,瞧得十分仔细。 高额圆脸,龙睛凤颈,鼻若悬胆,口若樱桃。不得不说,年近花甲的武后,还跟三四十岁的妇人一般,正是风韵曼妙之时,叫谁看了都要心中一颤。只是令吴景辰心颤的,并不是她的风韵,而是她那贵不可言的骨像和五官,便佩服袁天罡目光毒辣,只瞧襁褓婴儿,就能算定命数,那等相面手段,远超其余高人。 瞧半天,吴景辰才垂下眼眸,轻声道:“天后面相尊荣,贵不可言。” “贵不可言?倒是英雄所见略同。许多年前,也有人这般说过。就不知寺卿所见,与他是否相同?寺卿所想,与他可是一般?” 吴景辰小心斟酌着词句,才知道赵苍崖的为难,轻声道:“启禀天后,那位高人,原是我同门师叔祖。前辈所言,字字真灼,臣的看法,与他一般。” 武后闻言,会心一笑,道:“原来如此,果然天下高人,都归了大衍宗。只可惜他早已仙逝,倒是大衍宗传承不绝。你既与他一般看法,可愿助我一臂之力,成就这千古机缘?” 这话叫吴景辰浑身绷紧,晓得到了最要紧的时候,便不敢松懈,斟酌道:“天命如是,臣自要顺天而行。然则臣才疏学浅,未得大道三昧,会些雕虫小计,怕有负天后重望。重授天命之事,原是——” “不要你重授天命!我只问你,可愿助我一臂之力?” 吴景辰猛然抬头,就见武后死死盯着自己,似乎早已看穿一切,晓得了过往因缘际会,便叫他强自压制心神,道:“如若天命如此,臣自然顺行。” 武后咄咄逼人,一步不让,道:“事在人为,原没有那许多天命。如今陛下病重,卧床不起,数日前更神思恍惚,已然不堪重负。国不可一日无君,若陛下有个三长两短,朝中便将有大乱生出。你瞧我雷霆手段,惩治黔州,拔除外戚,原非鲁莽,而是深思熟虑。吴寺卿,你欲顺天而为,如何顺天而为?” 这番话几近直白袒露,便叫吴景辰暗暗心惊,心道武后有帝王之命,却不该应在此时,才道:“天后容秉,以臣愚见,眼下时机未至。” 武后笑着看他,并不说话,就叫吴景辰愈发紧张,几乎有些手足无措。他俩所说之事,已然接近谋反,若是皇帝知道,管她什么天后,管他什么寺卿,都是抄家灭族的大罪,谁也逃不脱干系。 况且武后这般心急,吴景辰就难以理解,才是天命注定,贤人入朝,再等十年,顺天而行,又有何妨?李治虽重病缠身,早已见了死相,却也还有两三年可活,不至于骤然崩殂,自还能好转过来。武后与他育有四子,除长子李弘五年前病逝,其余三子都已长大成人,即便皇帝崩殂,也该由这三子继承大统,朝臣自不会让武后乾纲独断。 然而此刻武后的意思,竟是打算提前改朝换代,便叫吴景辰着实无法理解,才劝她时机未至,就不晓得她究竟知道多少。好半天,武后才轻声开口,道:“什么时机,都是人定罢了。我说现在就是时机,寺卿以为如何?” 吴景辰浑身一震,险些打翻茶碗,这才压低声音,道:“天后明鉴!逆天而行,乃是失道之举,对抗天数,只会招来祸端!臣领奉师命,晓得天意难违,还请天后三思!” 闻听此言,武后瞧他片刻,这便摇头,道:“寺卿说要助我,却又百般推辞,可见心念不诚,口不对心。也罢,你们修道人,总有些执着,我便不强求。你退下罢。” 也不知她是真心接受,还是假意放弃,吴景辰就不敢轻易告退,也怕落得赵苍崖那般下场。到得现在,他总算晓得赵苍崖为何想方设法,都要将他逼出朝廷,不叫他当这太常少卿,原是眼前这事,不是他一个少年所能承担。 见他愣在原地,武后便也笑笑,道:“你放心,我不能一错再错。” 如此,他也就无法,只得起身告退,迷迷糊糊走出宫去,越想越觉得事情蹊跷,浑不知武后心中作何打算。天威难测的厉害,他今天算是领教,正要走出宫门,就见一名年轻宦官面壁而立,不住耸肩,抽抽搭搭,似在哭泣。 他原不是那等好管闲事之人,也晓得宫中艰难,小宦官哭一哭实属正常。然而今日瞧那人背影,却叫他莫名想起高尝修来,不由得生出恻隐,才迈步过去,好言道:“宫中禁地,你为何痛哭?” 那宦官吓了一跳,连忙抹干眼泪,转身行礼,见得是他,便强挤出笑容,道:“拜见寺卿。多谢寺卿关心。我原非为自己垂泪,而是闻听一位老友出事,心中着急,又帮不上忙,这才失态,还请寺卿见谅。” 吴景辰听他说话,条理清晰,用词文雅,便知他不俗,才问道:“什么朋友?遇上什么麻烦?” 小宦官闻言又掉下泪来,再装不出冷静礼貌,才带着哭腔,道:“我方才听人说,五寂禅师的府邸遭了大火,心中担忧,不知如何是好。禅师与我父亲相熟,待我极好,我如今人在宫中,出入不便,就不知他——” 一语未尽,他就见吴景辰凭空消失,还以为眼花,这就四下转头,却再不见他身影,便觉悲从中来,彻底蹲在地上,哭得嚎啕,有一种被抛弃的感觉。 第四十二章 焯炎炎 五寂禅师的府邸的确着了大火,甚至整个青龙坊都被烈火点燃。吴景辰从宫中奔出,一路朝南而来,还在几坊地外,便瞧见火光冲天,黑烟弥漫,几乎烧红了半边天空,染黑了半个长安。 眼瞧火势,这火至少已经烧了半个时辰,到这会儿正是猛烈时候,直烧得楼房倒塌,大地崩裂。吴景辰只站在修政坊便上,就无法再往前去,只觉得热浪扑面,发梢都开始焦糊。 五寂禅师善木雕,府中自然堆满了各种名贵木料。那些油性极重的紫檀、红木、花梨等物,烧起来就比干柴厉害十倍不止,热量也绝非寻常材料能比,直叫半城百姓都忙着逃命,再顾不得家中金银细软,原晓得火势凶猛,人力已不能敌。 建业千日功,火烧当日穷。 几百名府兵来回奔走,汲水往青龙坊中送去,却不是为了扑灭大火,而是要浇透周遭屋舍,避免火势蔓延,一把火将长安城烧成平地。与此同时,还有更多地府兵从四面八方涌来,怀抱着皮袋溅筒,相互轮替,接近火场,誓要将烈火控制在青龙坊内。 吴景辰眼瞧着熊熊烈火,心中说不出是愤怒还是担忧,就晓得五寂禅师一向小心谨慎,断不会失手将自己的府邸点着;总有火警,他也会诸多奇门方术,能人所不能,扑灭小小火情,简直轻而易举。 如今青龙坊已成火海,只能证明起火时禅师不在府内,或是在府内却无法行动救火,才会导致这一场塌天的浩劫。而若他不在府内,崔华霍便难逃火场;若他在府内,他俩都有性命之虞,才是人祸所致,原是有人纵火。 “师兄!师兄快来!”就听得常如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吴景辰这才堪堪转身,见他满脸焦急,不住招手,才惊觉自己的朝服已然开始卷曲变脆,那烈火不知何时朝着修政坊蔓延而来,只再等片刻,他这身蜀锦朝服就要燃烧起来。 快步朝常如走去,吴景辰只觉神思恍惚,也没听清他说什么,这就有一盆凉水兜头浇落,压灭心火,才叫他稍稍清醒些许,听常如喊道:“师兄,你失了神了!这等烈火,怎能靠近去瞧?你不见那些府兵,都浇得浑身湿透,才敢朝前冲上几步么!” 感觉到常如出于关心的怒意,吴景辰便也点了点头,才道:“赵师叔府邸起火,崔寺丞……” 常如一把捂住他的嘴,这就扯着他往大衍府走去,一路仍惊魂未定,道:“师兄去面见天后,老半天不见回还!我先去宫中打听,晓得你已然离宫,就晓得你来这边,果然!要是我来迟一步,你有个三长两短,可叫我如何是好?” 吴景辰听他一味只说自己,绝口不提五寂禅师和崔华霍,心中就安定了许多,晓得他两人应该无碍,才道:“我今日心神不宁,一路赶来都只觉神思飘忽……叫你担心,实在对不住!” 有他这句话,常如便熄了火气,再没有什么不满,便摇头道:“师兄言重了,也是我失言。冲撞师兄,还请师兄恕罪。” 两人这么客气着,没多久就回到了大衍府中,才瞧常如神神秘秘,拉着吴景辰绕到平时无人的后院,一把推开空屋,便见一群人挤在里面,有五寂禅师,有他的弟子家奴,也有形容憔悴,胡子拉碴的崔华霍。 “赵师叔,你无事便好!” 眼见众人平安,吴景辰也有些激动,这就控制不住情绪,忙往前走了两步,一把拉住五寂禅师的手,却听他道:“今日真是好险,我险些遭了大劫!景辰,这京中太过危险,你还是莫作这劳什子寺卿,与师叔回大衍秘境去,好生钻研大道吧!” 瞧五寂禅师模样,就晓得他被下得不轻,吴景辰便好言安抚,才听常如道:“听闻得青龙坊起火,我也吓得够呛,便多亏禅师机警,眼见势头不妙,就带着大伙儿从密道过来。” 吴景辰闻言一愣,问道:“密道?什么密道?青龙坊离大衍府有好几里地,怎会有密道?” 才听五寂禅师喘了口气,惊魂未定,道:“这才是天工开物,极尽造物之能。前朝开皇元年,始建大兴城之时,便有师门前辈参与其中,安排阴沟水路,顺便设计了几条密道,以备不时之需。李唐开国后,重建长安城,彼时宗主亲临此间,指点城池修建,又将那几条密道扩宽,深藏起来。你我府邸选址,原是密道两端,就怕不时之需,两边需要往来!” 吴景辰目瞪口呆,原不知有这么深远的算计,这才道:“前辈高人,竟有这等苦心,果然救命!但不知其余几条密道,通向何方?” 五寂禅师瞪他一眼,小声道:“这等机密,你我如何晓得?若问宗主,只怕大明宫下,也有出路!才是今日歹人纵火,欲绝我性命,早在前辈预料之中!大衍宗人,哪这么容易死!” 到这会儿,吴景辰才稳住了心神,确保众人平安,这便见崔华霍靠坐在墙角,急忙过去,轻声道:“崔寺丞,我连累你。” 崔华霍微微摇头,也不知是体虚还是精神不济,有气无力,嗓音沙哑,道:“少卿言重了,这又与少卿何干?崔某只恨自己技不如人,遭人陷害,可怜我家……” 说到这儿,他便哽咽难言,又强撑着,不肯落泪,才叫吴景辰看得心酸,不晓得如何安慰才好,才听五寂禅师道:“你莫与他说这些,徒惹伤心!华霍,打起精神,你我死里逃生,便是重活一次,命都是抢回来的,还有什么看不开?” 这话才叫吴景辰疑惑,问道:“师叔,既有密道,自能脱身,难道这其中,还有什么麻烦?” 他原以为禅师为鼓舞崔华霍,故意把话说得夸张;但一转念,就想起他自己也吓得够呛,才晓得事情并不简单。这才听五寂禅师长叹一声,道:“若只是起火,哪能难得住我?我有御五行之法,你应该晓得!只恨起火之前,府中遭人下毒;待得火起,大伙儿都四肢酸软,失了力气!全靠我临危不乱,冒险点着青龙木,解了毒,这才领众人脱身,却也是万幸。” 说着话,他便摊开手掌,才见手指长一条小木龙盘在他手中,龙尾龙爪都已经烧焦,成了炭黑模样。吴景辰晓得此乃青龙木,原是五寂禅师贴身之宝,随身带清心凝神,烧起来万毒不侵,这才暗叫侥幸,晓得若无此物,一府人都难逃火焚,早烧成了焦炭。 常如见众人沮丧,便连忙开口,道:“有道是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师叔师兄们能逃过一劫,便是喜事!只是禅师有些小气,既有密道,怎不将崔寺丞早早送来,交由我等服侍!” 五寂禅师晓得他玩笑,也就叹道:“你这小子,不知好歹!他在大衍府,如何避得开诸多耳目?原本我那里最是隐蔽,谁也不晓得我是大衍门人,许是赵苍崖遭劫身死,我去送他,才被有心人盯上,瞧见我与景辰说话……唉!说到底,还是不够小心!” 无论如何,一群人送算逃出生天,也真是万幸,便在大衍府中暂且住下,崔华霍也由常如他们照顾,伤势愈发见好。五寂禅师失了京中基业,自觉无趣,便打算领一众门徒回大衍秘境,安心修行,钻研造物道理。 吴景辰晓得他是为自己考虑,怕有心人盯上自己,便不多挽留,也无需操心。禅师有本事把崔华霍带回京城,自然也有本事率弟子混出城去,当下不提。 是夜,众人安寝,吴景辰来到崔华霍房中,瞧着他满身是伤,形容憔悴,心中酸楚,叹息半晌,才道:“是他么?” 崔华霍微微点头,道:“与我交手的是他,杀人的……不是。” 他这话就叫吴景辰莫名松了口气,叹道:“寺丞这等时候,还在为我着想,叫我无地自容。其实他对寺丞出手,便已经无药可救,即便不是亲手杀人,也是帮凶。” 与他相处许久,崔华霍已经晓得他脾气,也看出他有心救高尝修迷途知返,便不欲他失望,才道:“那夜他潜入我家中,被我发现,过了几招,便抽身逃走。我心想皇城之中,天子脚下,不能叫他逃了,这才追了出去,遭他们埋伏,双拳难敌四手,被人擒住。有我一路追着,他自不能分身杀人。” 吴景辰点点头,多少好受了些,便道:“若不是他,只怕也引不开寺丞。无论如何,都是我识人不明,看走了眼。待我设法拿住他,便能替寺丞洗脱冤情,还你一个公道!” 崔华霍闻言张张嘴,想说什么,始终不曾说出,这便话锋一转,问道:“还不知黔中之事如何?天后如何决断?” 当下,吴景辰便将那日朝会之事与他说了,才听他道:“倒要恭喜寺卿,禄位高升。只是天后决断,有些太过狠辣,就不像是她所为。” 吴景辰脑海中似有一道闪电划过,照得心念一片通明,急忙道:“你说什么?” “我说不似天后所为……” “不似天后……不似天后……对,这一切反常举动,原不似天后所为!若她,不是天后,便解释得通!” 第四十三章 闲语叩开别新天 老话常说“灯下黑”,便是越显眼处,越不容易想到。崔华霍随口一句,就将吴景辰的思绪照得透亮,才叫他打开了思路,想见某些之前不敢想的事情。 崔华霍听他自言自语,也是浑身一个哆嗦,颤道:“少卿、寺卿说谁……不是天后?” 吴景辰一个激灵,连忙摇头,道:“没说谁。原是我胡思乱想。崔寺丞,你好生将养身子,我便不多打扰。” 说着话,他也不管崔华霍如何疑惑纠结,这就迈步出屋,就觉得夜风徐徐吹来,后背一阵发冷,才是方才电光火石之间,念头一动,吓得他冷汗涔涔。 借着崔华霍一句话,叫他怀疑如今的武后与先前并非一人,才会做出诛灭黔官、查抄莫府、对抗天数等诸多不合常理之举。然而这念头只在心中一闪而过,理性便告诉他这不可能,就晓得易容改扮,冒名顶替之事,不是那么容易。 先前在石城县边境山路上,他们曾遇见使用人皮面具,易容为捕头差人的刺客。那刺客所用手段,已然是易容术中翘楚,假扮做忠厚老实,沉默寡言的差役,倒也不露破绽,瞒过了朝夕相处的同僚。 只是这种手段,极限也就如此,瞒得过一时三刻,瞒不过十年八载。即便那刺客不主动暴露出手,再过上十余日,人皮腐坏,容貌塌陷,也要露出破绽。况且他假扮那差人,原本就无足轻重,旁人纵发现端倪,也不会放在心上,才能叫他含混过去,若假扮别人,就不是这么容易。 假扮差人,与假扮武后的难度不可同日而语,几有天壤之别。才是武后身为当今圣人,亲支近派无算,起居有宫人服侍,出入有侍卫相随,朝上要面对百官,后宫有膝下四子,倘若刺客顶替,只怕片刻就要被瞧出端倪,届时凌迟寸刮,全天下的刺客都难逃干系。 更何况武后自承天命,气度不凡,也不是常人所能揣摩与模仿,才道画虎画皮难画骨,知人知面不知心,天威难测,原非虚言。易容改扮简单,骨相与声音都能伪装,唯独这一股披靡天下,唯我独尊的姿态,不是轻易所能做出。 吴景辰今早才与武后相见,仔细替她相面卜算,即便易容术能骗过他的眼睛,武后所承的天命也绝难作假,才叫他那念头一起既灭,并不曾久久驻留,只在他心中留下一丝怀疑,却也不曾令他困扰许久。 次日清晨,五寂禅师领着众弟子辞别离府,一个个乔装打扮,改换容貌衣着,或扮作商贾,或扮作苦力,直叫吴景辰都快认不出来,才佩服禅师妙手造物,巧夺天工,手段着实过人。 临行时,五寂禅师仔细端详他片刻,挂念不舍,叹道:“景辰,你真不愿与我回去?这京中大乱将起,原不是太平所在。山中虽无甚繁华,却也乐得清净自在。红尘功名利禄,乃是过眼云烟。你跟我走,师叔传你天工开物大道!” 吴景辰一躬到地,泪眼濡湿,诚恳道:“多谢师叔关怀,眼下我不能退缩。功名利禄,不过尘土,情义人心,却叫我难以割舍。愿师叔一路平安,请代我向师父告罪!” “你这小子,倔驴脾气,救你不得!我留了些物事,叫常如藏在府中,真到要紧时候,或能助你一臂之力。你在京中,处处小心,若有难处,定要叫师叔晓得!” 这番话情真意切,才叫吴景辰感动非常,也是他自幼受五寂禅师疼爱,与他着实亲近,这才依依不舍。正告别,他心中忽然涌起一念,连道:“师叔,不知这人世间,真有画皮画骨,改换头面的易容术么?” 五寂禅师一愣,道:“俗世中画皮画骨手段,不过是人皮面具,缩骨之法,真的假不了,假的真不了,仔细观瞧,总有破绽。不过你既问起,我也直言,当今刺客首领,那位千面娘子,却是不同凡响,许能以假乱真。始终她……唉,不提也罢!师门往事,提起来叫人心烦!” 瞧他这般,吴景辰便愈发好奇。只是他晓得禅师对自己极好,绝不会刻意隐瞒,说是心烦,只怕是门规所限,才是大衍宗传承数百年,多少还有些秘密,不能叫自己晓得。 仅凭五寂禅师这一句,他便也能猜到千面娘子或与师门有关。只是大衍宗向来不收女子,就不知其中究竟有何隐情。 说几句,眼瞧着东方露白,五寂禅师便也道:“城门即将开放,我等不多耽搁,免得叫人瞧见,给你招来麻烦。你自保重。” 说着话,他便安排弟子们朝四方走去,着他们从不同城门出城,免得被人盯上。青龙坊一场大火,昨夜凌晨才扑灭,除却五寂禅师一府,还有几户百姓遭到牵连。烈火将青龙坊烧成平地,烧得遇难者只剩些许骨骸,全然辨不出人数与面貌,便不担心被人识破,倒也省了手脚。 瞧着师叔离开,吴景辰也是叹气,与常如道:“师叔有未尽之言,只怕这京中将乱。你与诸位师弟商量,可安排他们回大衍秘境。陈师叔遇难,你们却是他道统嫡传,若真有祸事兴起,便不能绝了师叔的法脉。” 常如咬牙摇头,道:“师兄多虑了,府中无一人愿走。我等受师父再造之恩,得传师父道统,自然晓得面对,断不会丢下师兄一人。” “既然如此,我便不多客气。只请诸位师弟,一定多加小心。” 他倒不像五寂禅师那么苦苦相劝,就是晓得大伙儿心念至诚,无需白费口舌,也知道这群年轻人的血性,不是赵师叔一个老人能比。其实五寂禅师年轻时候,也是犟驴一般的脾气,只为了证明道理,白手起家在京城闯出名号,几番拒绝师门帮助,一个人闯下如今基业。 他决定离开,原非被刺客吓住,只是因为多年打拼难逃付之一炬,着实失望,才终于决定放弃,也不愿吴景辰跟他一样,到头来万事成空。吴景辰自能明白他的心意,却不能认同他的道理,始终还没瞧见结果,就有些不肯退缩。 一个是游戏人间看淡红尘的禅师,一个是初出茅庐雄心壮志的少年,互有道理,只得道一声珍重。好在吴景辰失了禅师这一助力,还有府中诸位师弟相帮,总不是孤军奋战,才叫他不曾失了勇气。 回到府中,一众人各司其事,吴景辰打定了主意,叫来常如,道:“如今有件要命的险事,我打算做了。如若事有不测,便是天数使然,你自领诸位师弟,回转山门,替我向师父请罪。” 这一幕场景,常如已不是第一次经历,当日陈远道密召他到书房相商,便说了类似的话语,才瞧他咬牙点头,道:“师兄放心,谨遵师兄之命!师兄若有吩咐,便是刀山火海,我也去得;师兄有了安排,纵是龙潭虎穴,我也不敢拦着。” 这就有些出乎吴景辰意料之外,才叫他瞧着常如,仔细打量,好半天道:“陈师叔没看错人。即如此,我便再无顾虑。” 他这会儿在考虑的,正是昨早武后的要求,便有赵苍崖之事在前,叫他不得不小心些,饶是武后嘴说后悔,却还不知她心中作何打算。 对一众臣工来说,吴景辰与武后商量改朝换代,乃是欺君罔上,大逆不道之举,活该诛灭九族,寸刀活刮;可对他自己,乃至大衍宗一众高人来说,改朝换代,武后登基,乃是天定之数,变无可变,原没有许多君臣道理。 现如今武后蠢蠢欲动,打算提前实现天命,自叫他心中为难,才要趁早做出决断。这一念就要左右生死,他也不敢大意,深思熟虑之外,还要准备好退路,算计周详。 如此,他便到后院崔华霍养病之处,紧闭门窗,站在床头,郑重道:“崔寺丞,我有一事,事关生死,欲与你相商。” 崔华霍倒是淡定,只微微颔首,道:“我已一无所有,生死置之度外,寺卿请讲就是。” 见他如此,吴景辰也不客气,这就将武后的天命,袁天罡的预言,黄罗镇的惨案,赵苍崖的暴死,昨日太液池畔相谈,一一与他说了。话一说完,他便倍觉轻松,仿佛放下重担,才是一直背负的秘密,终于有人能分担,却担心崔华霍能否承受,这就忐忑朝他瞧去。 但见他依旧平静如水,只微皱着眉头理顺这许多秘辛,思忖着前因后果,寻找其中的关联,全没有惊讶或畏惧,似乎一切都理所当然,早在预料之内。 这就叫吴景辰放心下来,晓得自己找对了人,便也不着急开口,静静等候。过得片刻,才听崔华霍呼了口气,道:“原来如此。人都说天机难测,却真有算定一切的高人。只可惜为着一人天命,连累了多少人命丧黄泉。” 这话说得真切,吴景辰也就点头,道:“从来一将功成万骨枯,更何况成就九五至尊之位。天大的富贵面前,君臣父子都算不得什么。如今天后欲逆天而行,就不知要掀起何等风波。” 崔华霍摇摇头,道:“天后在朝多年,掌权也十余载,若要逆天而行,原不必等到现在。朝中不乏有忠臣良将,对陛下一向忠心耿耿,只要陛下还在,自不会叫李唐江山断送在天后手里。寺卿问我,可是有所怀疑?” 第四十四章 焚苍术 有感于他的敏锐,吴景辰也就直说,道:“你我黔中一行,回京即遭剧变,个中疑点颇多。一来,朝中三宰不出,天后大权独揽,有失偏颇,却无人制衡;二来,陛下风眩已久,太医令尽职尽责,无功无过,却遭族诛;三来,刺客屡屡举动,朝廷却不闻不问,有失公允;四来,天后急于登基,甘愿对抗天数,叫人不解。” 崔华霍听着点头,道:“如此,归根到底,都是天后有异,与寻常不同?” 这才叫吴景辰倒吸一口冷气,低声道:“你说到要紧处了!昨夜得你一言,我疑心天后造人顶替冒充;今日与赵师叔一谈,才晓得世间真有改易皮相骨相的手段。这一路来,都有千面娘子从中作祟,若是她以易容术混入宫中,冒充天后,似乎也有可能。” 说到千面娘子,崔华霍不由打了个冷颤,脑海中浮现出一名阴枭老妇形象,周身淹没在黑暗之中,正在桀桀怪笑,眼中寒光闪闪。好容易将那恐怖幻想驱逐,他才道:“寺卿所说,可有凭证?” 吴景辰轻叹口气,道:“此乃妄断,本是猜测,做不得准,自然没有证据。天后久居宫中,深居简出,寻常绝难见她,自然难辨真假;立政殿中宫人,大多守口如瓶,即便愿意开口,只怕也是假意欺瞒,便有刺客混入其中,不晓得意欲何为。” 两人相顾沉默,都在心中考量,才是眼下之事,扑朔迷离,纵有万般猜想,也难落在实处,一旦贸然举动,只怕打草惊蛇,届时招来祸端,害了自己就罢,却还要连累满朝文武,天下百姓,只将李唐江山拱手相让,将天授机缘错交给旁人。 好半天,吴景辰才开口,道:“我与寺丞说这些,原是想请你帮着参详。既然你也觉得天后异乎寻常,我自会设法辨明真伪。你且好生休养,还有出力的时候。” 崔华霍重伤未愈,眼下莫说出力,就是独自走出这卧房都难,也就点头,道:“便辛苦寺卿,还请多加小心。待我伤势好转,定为你分忧解难。” 如此,吴景辰便告辞离开,只在心中感叹,暗道崔华霍其实已经帮了大忙,便是他一语中的,点破了自己心中的疑团,叫自己有了目标,就好过似没头苍蝇般乱转。 当即,他便唤来常如,吩咐道:“传太医署,取陛下的脉案取来。着太卜令暂摄少卿之职,处理寺中大小事务。” 常如点头,小声道:“师兄,太卜令与那小子纠缠不清,可要着人盯着?” “你与寺中仆役相熟,就找几个稳重嘴紧的,稍加留意就是。他若真与尝修有关,便该在此时尽心竭力,料理大小事务,不露丝毫马脚,才不叫我疑心。此用敌之术耳。” 就见常如领命而去,不多时便招来一众医官与得业生齐聚厅堂,搬来几十斤重的脉案,一一摆在吴景辰面前,听年迈的太医丞絮叨道:“寺卿总算是想起太医署来!自太医令获罪身死以来,太医署上下人心惶惶,一众修学者无以适从,便不知宫中出了何等要事……” “好了,要事当前,你少抱怨。拿脉案过来!” 吴景辰冷哼一声,打断太医丞诸多后话,自晓得他心慌难安,又上了年纪嘴碎,也不愿多与他计较,这就接过偌大一卷脉案,细细查验起来。 皇家与百姓不同,衣食住行都有专人服侍记录在案,每一日皇帝几时起床、穿戴如何、用膳多少、菜色种类等琐事,都记在书册中以供查验,更有每日早晚平安脉,医师诊断的脉案等,详细记录,不敢有分毫怠慢。 如此,一个月来,单单记录皇帝的一应琐事,就整理出小半屋书卷,其中单是脉案,就占去了大半,才叫吴景辰看得头疼,却又不得不耐下性子,只逐日翻捡查阅,不敢遗漏了任何蜘丝马迹。 “嗯?尔等可瞧见此处?陛下自上月初二发病,到初六好转,可十二这日的早脉,却与初二那天一模一样,所用之药也无分毫差别,可有不妥之处?” 太医丞眯着昏花老眼,仔细瞧着半天,熬得吴景辰心烦,暗道有这样老朽不堪的医者,后宫的日子只怕也不好过。这老头老得快拿不住笔,手一哆嗦就难免用药有个轻重,就不知这一甲子来,太医署失手治死了多少皇亲国戚,才是过于依赖年纪与经验,留下的祸端。 老半天,太医丞才哆嗦着,道:“启禀寺卿,依脉案所载,那一日陛下龙体康泰,病势减轻,故而改用首日温养之药,并无不妥。” 吴景辰瞪他一眼,道:“你欺我不在京中!那日我已入京畿,远眺长安,见云雾升腾,隐有湿风吹来,当是大雨滂沱之象。京中大雨,宫闱湿闷,尔等在药中延用薄荷,发汗解热,便有失偏颇!赵医令谨小慎微,处处考虑,怎不会想到这节?” 他这话一出,太医丞就抖得快站不稳,又见几名年轻的得业生投来钦佩目光,就晓得他不仅精通医理,更懂得卜算天象,隔着几百离地,都能把握京中天时,与脉案药方对应,原非常人所能。 “况且陛下风眩之症,遇湿热则再重三分,若以薄荷发散,晚脉必将凝涩,引动痰浊上扰,进而颅脑胀痛,需针头维、中脘,方得缓和几分。我瞧着那日并未宣针师入宫,可见所载用药不实。这脉案由谁写就,站朝前来!” 一语落地,厅堂中鸦雀无声,好半天才听针博士小心回道:“启禀寺卿,陛下脉案,都是太医令亲手写就,我等轻易不得观瞻。然而诚如寺卿所说,每逢陛下头风,针科都要入宫服侍。试想七年前六月廿二,确曾因豪雨数日,尚食局误进桑菊饮,引发陛下头风,与寺卿所说情况类似。” “启禀寺卿!恕下官直言!这脉案一早遭人篡改,自初九之后便漏洞百出!在场众人,原本晓得,不敢说破,是怕担了罪责!” 才听针博士说完,就有一人愤然开口,才叫众人齐齐瞧去。就见一名面白无须的年轻人迈步走朝前来,才叫吴景辰心中一震。此人原非旁人,正是前任太常卿赵苍崖之子,现任太医署主药赵康,才见他与赵苍崖有五分相似,说起话来一样咄咄逼人,叫人听着害怕。 见他开口,吴景辰也就起身,道:“果有乃父遗风。有话说来,自有我保你!” 就听赵康大声道:“自四月初九以来,太医令所录之脉相,皆为编造虚妄!连续数日,他从我处取走诸如苍术、冰片等物,带入宫中,皆与脉案不符。我曾以此事问他,他命我不必多管。彼时我父身陷囹圄,无力管束,我便无奈!” 他始终是赵苍崖之子,即便之前只在太医署做个小官,也掌管着寺中药材出入,手握大权的人物。太医署虽以传授医道,培养医者为主,倒也还负责着上至天子帝王,下至宫婢仆役的诊治,与尚药局互为内外,故而常有大宗药材出入。凡是有钱流动的地方,就有大把油水可捞,赵苍崖命他掌管诸药,原是为了断绝某些人的贪念。 吴景辰瞧着他,就像瞧见赵苍崖一般,心中感慨,倍觉亲切,才道:“如此,你将所用之药,详细报来,与我参详。” 才见赵康探手入怀,掏出厚厚一本账簿,径直上前,递在吴景辰手中,道:“一应药材出入,申领,用途,都在此簿之中。请寺卿明察!” 翻阅账簿,吴景辰不住点头,才是赵康将这账记得滴水不漏,理得清清楚楚,叫人一看便知,一眼就明,清白如水,绝无花样。只翻到四月初那几页,就瞧见太医令支领许多药材的记载,果然自初九之后,多有苍术冰片等,与治疗风眩毫不相干的记载,注明是宫中所用,并配有具体的时辰。 只对比时间与脉案记载,吴景辰就晓得这些药的确用在了宫里,当即皱起眉头,道:“奇也怪哉!这些药与风眩无关,也不值钱,太医令用它作甚?嗯……苍术归脾胃,祛风邪,冰片归心肺,散郁火……” 他随口说着,两眼却不住打量众人,才叫那太医丞如临深渊,如芒在背,嗓子里就像堵着什么一样,咽不下去,吐不出来。他在太医署供职近五十载,为官前便有神医名号,不敢说看破生死,也是见多了得失往来,自认为心静入水,却在一个毛头小子面前无地自容,就着实奇怪,也着实心虚。 “嗯?赵医令获罪之后,寺中苍术冰片支出不减,却是用作医治宫人?这是为何?” 感受到吴景辰逐渐冰冷的目光,太医丞终于无法支持,颤声道:“近日气候暑热,宫中似有疫病蔓延,陆续有宫婢求诊,太医署便取苍术给她们熏衣……” 闻听此言,吴景辰眉头一挑,眼神凝聚,冷声道:“什么疫病?从实招来!此等大事,为何不早报于我?” 这就叫众人面面相觑,好半天才听太医丞道:“启禀寺卿,原非我等有意欺瞒,实为每年暑月,宫中多少会有些疫病流行。以往年岁,原是该呈报寺卿晓得;今年因范围有限,才不曾惊动寺卿。” 吴景辰管他找什么借口,这就命众人调来宫婢脉案药方,皱着眉瞧了许久,凌然道:“传令下去,即刻向宫中分发苍术艾叶,命宫人尽快焚烧!原非疫病,此瘟疫耳!从此刻起,太医署由赵康暂摄!” 一语出,石破天惊,才叫满堂医官愣了一愣,随即骇然,纷纷朝太常寺赶去,就晓得他眼光毒辣,医术高明,言之有物,不敢怠慢。 第四十五章 燃苦艾 常如见堂中乱哄哄一片,本没有资格旁听公务的他也赶忙进来,才见众人蜂拥而出,吴景辰面沉似水,便小心道:“师兄,出什么事?” 吴景辰见他进来,才连忙吩咐道:“你也着众人购进苍术艾叶,分作小份,沿街分发,伸手就给,速去!京中恐有瘟疫将起!命众弟子制流云汤服下!对了,叫他们将药方抄写几份,往人多处贴了!只说是强身健体,抵御时疫的妙方!” 只一听“流云汤”,常如就满脸煞白,直吓得手脚都一阵冰冷,连忙叫来师弟安排,才颤声道:“师兄,这流云汤只对尸血毒骨有效,难不成近百年来,又有人炼成这凶物?” 他继承陈远道道统,知道的事情就比旁人要多,听说过数百年前,汉晋之交,天下大乱之时,有外道妖人自称“大贤良师”,实为黄天妖道,立下妖教,行吞符送水,撒豆成兵之事,搅动天下,祸乱苍生。彼时天下瘟疫四起,民不聊生,追其源头,便是黄天妖道炼制的尸血毒骨。 这尸血毒骨,需有彪悍勇将,服下百虫百草,百兽百石之毒,任其游走周身,融入血脉,凭一口怨气封堵五官七窍,将怨毒凝练在周身骨骸之中,借地脉将养数十年,才得功成。毒骨现世,天下大疫,任何血肉之躯,都挡不住这毒骨厉害。 汉灵帝中平元年(184年),黄天妖道凭此物引动天下大劫,散布全国,先毁去大汉朝前后四百年基业,再靠抑制瘟疫的“符水”收买人心,短短数月之间,就拉起成千上万信徒,受他蛊惑,揭竿而起,横扫大江南北。 此等逆天而行,对抗天数之事,自然不得久长。黄天妖道谋逆造反,引来八方诸侯围攻,一时节节溃败;其自身更因为炼制毒骨,损了阳寿,不多久就病死军中,最终未能如愿以偿。 此役史称“黄巾之乱”,既是大汉四百年基业崩毁的先兆,也是群雄逐鹿大戏的开端。时势造就英雄,往后百余年烽火连天,直到得三国归一,魏亡晋兴,华夏正统才落定司马氏之手。彼时多少英雄汉,名留青史到如今,就有一位流云道人,消失在历史之中,暗中传下大衍之道,万世留存。 这流云汤,便是大衍宗开山祖师流云道人所制,专为对付尸血毒骨引发的瘟疫。其用料简单,熬制容易不说,药力更是惊人,只需服下一碗,就能保三个月不受瘟疫侵害。彼时天下百姓,家家熬药,户户煮汤,不过数月就将瘟疫平息,叫那毒骨彻底失了用处。 流云汤四海流传,尸血毒骨便无用武之地。谁能想千百年后,毒骨死灰复燃,流云汤却早被遗忘。现如今毒骨两度现世,瘟疫从黔中蔓延到长安,就叫吴景辰心急如焚,不敢想这瘟疫在京城爆发的后果。 常如自也晓得厉害,不敢怠慢分毫,这就告退,亲自督办此事。一时间,整个大衍府上下都忙活了起来,众弟子抓药熬汤,抄写药方,四处街口去发放苍术艾叶等物,并给过往围观百姓诵念药方,教他们回去自行熬煮,喝了好养生驱邪。 大衍府历经几任少卿经营,早已名声在外,加上陈远道在时,时常算准天时施舍防病的药汤。如此一来,门下弟子也好,城中百姓也罢,对此事驾轻就熟,欣然接受,实际行动下来,比吴景辰想象的都要轻松快捷不少,才叫他感慨陈远道离世数月,犹有恩惠留存,助自己一臂之力。 要说精明,谁也比不得市井百姓精明,谁好谁坏,谁善谁恶,老百姓心里像是明镜一样。若是旁人学大衍府这般举动,大家伙儿多少要存些疑心;可唯独吴景辰这般作为,满城百姓皆信受奉行,口耳相传。不到日落,长安城中便是一片苍术艾草味道,弥漫全城,遍及周遭,甚至大明宫中,都是一片烟雾缭绕。 武后独自端坐在立政殿中,只瞧着窗外烟火升腾,脸上面无表情。殿中宫人早已被她屏退在外,谁也不敢放肆迈进一步,才听她自言自语,对着虚空道:“不该杀太医令,反而走漏了风声。吴景辰这小子,着实厉害,竟被他瞧出了端倪。” 就听一道娇滴滴的声音响起,道:“娘子何必理他,任由他去就是!城中那些贱民,哪配劳动娘子操心?他这费钱费力,不过是空忙一场,纵是猜到什么,也无碍于大局。” 听声音,就见菖蒲头裹描金帕,身穿百鸟衣,一副苗女打扮,不知从哪里冒了出来,只笑着说了两句,也就瞧见武后脸色阴沉,当即不敢多言,只服侍在一旁。 武后见她,无悲无喜,只冷声道:“蠢货!还有脸说?若非你在黔中失手,他又怎会联想到瘟疫?皆因你贪功冒进,大意轻敌,才走漏了风声,被他瞧见厉害。留着你是你有用,不是叫你耍嘴。找到那姓崔的莽夫了么?” 菖蒲冷汗直流,才听武后语气平淡,一股杀意却直透心底,这就一激灵,连忙道:“还不曾找到,许是死外头了。那人呆傻木讷,无甚本事,娘子无须担——” 一语未尽,菖蒲就像被什么东西击中胸口,连声惨叫都不曾发出,这就倒飞出去,撞在柱子上,动弹不得。武后则站在原地,根本不曾动过,低声道:“崔华霍乃国之栋梁,是李唐气数所在!既能逃出生天,就不会轻易死了!找不到他,必留祸根!” 挣扎着起身,菖蒲半跪半爬挪到武后脚下,不住叩首,道:“弟子一定……一定找到他!” 就见武后抬脚将她踢开,道:“不必了。给你一个月找不到,再给一年也是枉然。我原以为他躲在赵琴书处,才遣人一把火烧平青龙坊,却不曾绝了他的命数。归根到底,还是你办事不力。” 菖蒲心中冰冷,自晓得这句话的意思,却也无从反驳,只得低头啜泣,呢喃着求饶话语。 千面娘子遣她去黔中,一是为帮着高尝修打探消息,二则是要在黔中引发瘟疫,吸引朝廷和大衍宗的注意,好方便她在宫中行事。菖蒲却因着嫉恨葛大户疼爱小妾,妒火攻心,等不及吴景辰一行人离开洪杜县,就对那小妾下手,这才功亏一篑,被吴景辰识破了身份。 随后归途之中,菖蒲又得千面娘子喻示,命她率一众弟子,对崔华霍下手。那日她路中设伏,原不是针对吴景辰,而是要杀崔华霍。她自己都不晓得,当时为何不一刀割断崔华霍的喉咙,却要与他说了半天话,才耽误了时机,叫高尝修赶到,救下两人。 虽说后一次任务失败,根本是因为高尝修横插一手;可有错就是有错,千面娘子只想看见结果,而不管过程如何。高尝修背叛师门,杀害同伴,自有他的报应;菖蒲两次失手,却也是死罪难逃。 刺客规矩森严,失手就等于死。两次失手,还能活着,只能证明菖蒲还有利用价值;可她心里晓得,千面娘子断不会容忍她第三次失误,才叫她这会儿心有戚戚,惶恐不已。 说话间红日西斜,华灯初上,大明宫中各处点起盏盏明灯,灰蓝的夜空中也出现点点繁星。 “武后”,或者说千面娘子,透过窗棂朝夜空望去,凝视着某几颗晦暗不明的星辰,良久才叹了口气,道:“逆天而行,岂是易事?找不到那姓崔的莽夫,武氏也下落不明,倘若不将这两人除去,我要登基坐殿,势必有些阻碍。若因你误了我的大事,便将你剥皮拆骨,也弥补不得许多。” 菖蒲只觉得浑身冰冷,血管里像是流淌着冰水一般,直叫她手脚发麻,头脑发木,好半天才从这浩大的杀意中勉强挣脱出来,哀求道:“求娘子再给我一次机会,我定当不负所托!” 千面娘子定定看着星空,眼瞧着许多星辰逐渐出现,勾勒出一副繁复星图,映照着人世间因缘际会,只觉得心烦意乱,又不得不强自压制心神,耐着性子,慢慢推算,好容易将各种因缘际会理顺,低语道:“崔华霍死劫未脱,自还要与我作对;吴景辰不敌天命,注定要辅佐我临朝登基……嗯?这是?” 听着她语气疑惑,菖蒲就小心抬头,就见她一手指定星空,一手捏诀掐算,眉头紧皱,嘴唇抿薄,似是遇上了什么疑难,便也不敢打搅。 她由千面娘子养大,自晓得她掌握观星望气之术,趋吉避凶之法,眼见她面露难色,就才道未来还有些难处,不敢去触这个霉头,只像小狗一般静静趴在地上,竭力压抑呼吸。 不晓得过了多久,才听她咯咯轻笑起来,笑声中有几分轻松,似是恍然大悟。菖蒲这才放下心来,小心迎合道:“恭喜娘子。” 千面娘子瞧她一眼,也晓得她乖觉,便道:“你该恭喜自己。我上窥天数,你这条命还有用武之地,就许你先留着。我已瞧见把握吴景辰的关键,当应在三公主身上,倒也不枉我为奴为婢,照料她这许多年。” 她这话原不是说给菖蒲听的,只不过是自言自语,却叫菖蒲在一旁浑身冒汗,只为三公主也要沦为工具,遭她利用,默默悲哀。 第四十六章 孤魂留影登东泰 次日一早,太医署那边就传来了消息,已然照吴景辰的意思,在宫中处处焚烧苍术艾叶祛病,先前染病的宫婢也都单独隔离了开来,瞧着病情轻重,分别用了汤药,情况已然稳定,最终那个也就落得破相,性命无虞。 只是皇帝那边,情况还不甚明了,没有宫中召见,一众医官都无权觐见皇帝,才是太医令被处死后,武后已然停了太医署面圣问安之权,只着尚药局专门照顾,就叫太医丞和赵康都有些为难。 为此,吴景辰倒是不太着急。这一次的瘟疫不像洪杜县那次凶猛,发病的过程也延缓了许多,故而葛大户那小妾三天就成骸骨,皇帝到如今却还龙体周全。至少依宫里传出的消息,还不曾提到陛下浑身溃烂,骨肉分离,只说他卧床不起,神志恍惚。 昨日晚些时候,他已经将流云汤的药方递去了尚药局中,叫他们酌情使用。只因着流云汤专治尸血毒骨瘟疫,内里所含的药理与世俗有些不同,颇有些矛盾难解之处,就不知尚药奉御会不会照方使用,倒也无妨。 到现在,吴景辰还不知道何人给皇帝种下了瘟疫,也不晓得如今的武后是否是千面娘子假扮。但他把握人心,自有道理,晓得眼下皇帝死了,朝中大乱,对谁都不是一件好事,便知那下毒之人,只想叫皇帝失了神志,无法干涉朝政,断不想夺了他的性命。 皇帝一死,朝中必定会乱上几日,可他与武后育有四子,到如今还有三位在世,满朝文武,皆为肱骨,当能竭力辅佐皇子登基坐殿。新皇登基,自会彻查此事,届时一众刺客难逃干系,千面娘子不得安宁,武后手中大权也要旁落,权势自然比不得皇帝在时。 如此,吴景辰便不太担心皇帝安危,只一门心思,理顺这两个月来的各种因果事端,正在书房中闷坐,就听得常如急匆匆跑来,通禀道:“师兄,左仆射老爷驾临!” 尚书左仆射,即为当朝左相。自从赵苍崖获罪以来,他便一直称病在家中,不理朝政,不见外客,便不知今日为何不顾忌讳,大白天地登门,才叫吴景辰一愣,连忙道:“请左相前厅待茶,我换了衣装就来。” 就听得门外传来疲惫声音,道:“太常卿不必多礼,我非是因公而来。” 吴景辰这才知道左相已到门外,转念就晓得他许有要事相谈,这便请他进来,吩咐常如奉茶,随即屏退众人,只叫常如在外面服侍。 才瞧着原本高大壮硕,美髯垂胸的左相一副憔悴模样,两颊深深凹陷,胡子也成了乱草一般,整个人颓唐不堪,毫无丞相姿态,倒像是个落魄农户,便叫吴景辰心中暗惊,只当他真得了什么重病。 好生引左相落座,吴景辰这便开口,道:“左相重病在身,理当卧床修养,不顾辛劳驾临,可有要事相商?” 只见左相扶着地做好,喘了两口气,这才勉强开口,嗓音沙哑,道:“我这一病多日,万事不知,才听闻你升任太常卿,也不曾来登门拜访。今日风和日丽,倒觉得神清气爽,身子松快了些,便来恭贺高升。” 吴景辰斜眼看他,心中不满,暗道左相在朝中厮混太久,早已养成了恶习,凡事话留三分,总要将虚礼做得周全,却不知这样误人误己,原不是谁都有心情与他寒暄周旋。只瞧他如今这憔悴模样,一张嘴还是废话连篇,就晓得官道害人之处,早已沁入骨髓,改不了了。 摇着头,他便直接开口,道:“无事不登三宝殿,左相有话直说。我瞧你肝火过旺,煎熬心血,不像是有心思闲聊。” 左相闻言,愣愣看他一眼,这才苦笑出声,道:“果然,不管少卿还是寺卿,吴景辰就是吴景辰。既然如此,我也就直说了。赵苍崖已死,你做上寺卿,准备什么时候为天后重授天命,助她登基坐殿?” 这句话直听得吴景辰一个激灵,便是这事儿与武后说起无妨,与崔华霍商量也可,甚至路边找个叫花子说了都无伤大雅,却断不能叫朝中这些忠于李唐,忠于皇帝的大臣晓得。这话从左相嘴里说出来,几乎就是要定他个犯上作乱,谋逆祸主的大罪,一旦坐实,别说是他,就是大衍府上下几十口人,都活不了。 他这反应自然瞒不过左相,才瞧他轻轻一笑,叹道:“原来你也不是铁石心肠,冷眼瞧着天崩的。我与赵苍崖虽有些龃龉,却也同朝为官多年,家国大事,他身为太常卿,自要与我商量许多。那日天后宣他重授天命,他便晓得难逃死劫,早与我讲清了一切,你不必这般惊慌。” 这几句话说得有气无力,那股一国丞相的气势却展露无遗,几乎将吴景辰压在了下风,却也叫他稍稍松了口气,才晓得左相不是专程登门来发难。深吸一口气,他这才按住心神,道:“既然早已晓得,左相就该与陛下告发才是,如何让天后密谋造反,祸延李唐国祚?” “吴景辰,你还是年轻。武氏身负天命之事,陛下十六年前就晓得,如若真放在心上,就不会许她临朝听政,手握大权。尔等鬼神之说,玄门之事,陛下从来不信,我也从来不信。无论是谁,坐上那九五至尊之位,凭的都是本事,而非虚无缥缈的天命!” 吴景辰闻言不语,也知道李治向来不信玄门道理,又听左相道:“我晓得你自有分寸,也不怕你谋逆造反。此来,是应赵苍崖之托,带句话给你:‘有缘无份,相见难逢;尽孝尽忠,悔生王公。’” 这就叫他怔在原地,就没想到赵苍崖临死去找左相,竟是为了留下这一句话。这原是那日他入朝之时,行射覆之事,对第三只银匣的卜辞。便是到得如今,他也不晓得那匣子中放了何物。原以为赵苍崖有预知祸福吉凶之能,许会像陈远道一样留下什么线索,就不晓得他再打什么哑谜。 左相见他蹙眉,一副冥思苦想模样,当即起身告辞,道:“话带到了,你慢慢想吧。尔等玄门中人,总爱打些机锋,叫人费解,我却心力不济。” 直到左相走远,吴景辰都没能从困惑中脱身出来,只呆呆坐在原地,叫常如瞧得担心,忍不住走上前来,轻声道:“师兄,左相说了什么,叫你这般为难?可与师兄烦心之事有关?” 吴景辰长叹口气,也不避讳,就将事情说了,又道:“当日狱中,赵苍崖临死之时,也曾说起这句卜辞。我只当他蛇毒入脑,神志不清,并未多加理会。就不知他托左相带来这话,有何深意。” 常如闻言也是疑惑非常,道:“赵寺卿不是玩笑之人,留下这话自然还有深意。难道那匣中之物,着实要紧,能解师兄眼前之困?” 无心一句话,才叫吴景辰猛地惊醒,喃喃道:“那日匣中之物,只有天后与三公主晓得!” 话音未落,就见他猛地起身,急切吩咐道:“速速准备朝服,我要面见天后!” 常如见他这般,也不多问,这就服侍他穿戴妥当,牵了马在一旁候着,也不管这其中有何蹊跷,也不问他面圣意欲何为,反正师兄交代了,他就照办,事情原本就是这么简单。 有武后的吩咐在先,立政殿还是一如既往向吴景辰敞开大门,宫人通禀一句,这就领他进去,才见武后正在殿中点茶,见他来也就淡淡开口,道:“虚礼就免了。何事?” 捏一把手心汗水,吴景辰强定住心神,才道:“方才左相登门,问我是否为天后重授天命。” 武后微微一怔,挥手屏退宫人,才叫他来面前坐好,推一杯香茗给他,道:“莫慌。小小蝼蚁,掀得起什么波澜?我如今瞧得分明,人力不得与天数相抗。” 这般把握一切的语气,的确是武后没错,吴景辰心下稍定,才道:“此事若叫陛下晓得,天后自然无事,我却活不成了。天后不慌,我不得不慌。” “慌有何用?难不成你还能叫左相开不了口,叫陛下听不见话么?赵苍崖与他密谋,我早已晓得,留着他这条性命,就不怕他信口开河。你且放心,陛下本不信神鬼之说,即便他据实禀报,也不过自取其辱罢了。” 耳听着武后这般冷静,吴景辰心里却是五味杂陈,晓得她故意留下破绽,许赵苍崖与左相说明原委,又与自己在太液池边长谈,原是算计深远,就为着要将自己逼到这步。 此乃阳谋,吴景辰身陷其中,自然要做出选择,是等着皇帝好转,神志清醒,以谋反之罪抄灭大衍府上下,还是当机立断,助武后提前登基,将左相打作乱党,平息眼前的祸端。 只是武后漏算了一点,吴景辰原本不受他人威胁,他既然置身此事之中,就不会畏首畏尾。无论是身家性命也好,一世英名也罢,都不能左右他的选择。以左相之事觐见,不过是个幌子,只为见到武后,试探她的真假而已。 如此,才听吴景辰叹气,道:“陛下虽不信天命,却要顾全大局。为着大唐江山,也要治我个妖言惑众之罪。我死不足惜,却耽误天后大业,也有负师门重托。” 武后闻言抬头,嘴角噙着冷笑,道:“我不能一错再错,总不能叫左相重蹈赵苍崖覆辙。你既然信不过陛下,便可尽早辞官离朝,回你师门去清修,等待时机到来。有太宗规矩在,陛下自不会对大衍宗下手,你放心就是。” 吴景辰心中暗叹,想着眼前这武后无论真假,都不是易于角色,才叹道:“天后玩笑了,我如今回转师门,便是千古罪人,莫说清修,只怕再无立身之地。还请天后教我,该要如何是好?” 就听武后冷哼一声,道:“你倒也晓得师门无情!” 第四十七章 方知虚实自惊诧 闻听武后怒斥,吴景辰顿时一惊,才是这话不该从武后口中说出。自他入朝以来,武后对大衍宗推崇备至,不说顶礼膜拜,也是处处尊重,怎会像怨妇一般,说出这等冰冷话语? 心念一动,他便愈发显得可怜,才道:“天后有所不知,我门中前辈个个上窥天命,洞悉人心,不说大道无情,也是静如止水。若与他们说情,还不如劝顽石点头,来得简单。就请天后教我,权当救我一救。” 闻听此言,武后满意点头,这便道:“得失厉害,你已晓得,又何须我多说?如今陛下病重,危在旦夕,朝政如火,国不可一日无君。这些道理,我早与你说清,可叹你心有私念,不肯细细琢磨。我说家国,你不懂得,痛彻己身,才幡然悔悟。也好,始终你还年轻,学些教训,也好过今后吃亏!” 吴景辰沮丧低头,叹道:“天后所言,句句在理,原是我先前冥顽不灵。事到如今,我也无话可说,只听天后吩咐,再顾不得师门种种。己身不存,如何上窥天心?” 这才叫武后满意点头,道:“亡羊补牢,为时未晚。只是你先前说过,天数时机未至,你又不通重授天命之法,又能如何助我,成就千秋大业?” “启禀天后,天后从不曾失去天命,自不必重授。臣只需颠倒阴阳,向天请命,以臣贤人身份,辅佐天后提前登基即可。此事由旁人做来,千难万难,由臣做来,却是水到渠成。所谓贤人辅佐,原就是这天数把握在臣手中的意思。” 武后这才露出笑意,道:“原来如此,我竟不晓得许多。既然你有此手段,就该早些说了,省却多少麻烦,徒叫我这几日忧心。这等颠倒阴阳,向天请命的科仪,你需要准备多久?” 吴景辰叹口气,一脸无奈表情,道:“少则三个月,多则半年。臣心慌意乱,尚不曾看准了日子,还需细细推演,寻得黄道吉日,才可一举功成。就不知届时臣这副皮囊,还在不在世间,也不过尽人事,听天命罢了。” 话说到这,武后的心中已然再无怀疑,才是她早就晓得吴景辰可以颠倒阴阳,也明确知道这科仪准备的细节,就不怕他捣鬼,只要他心悦诚服,一切便水到渠成。始终吴景辰只是个十几岁的小孩儿,哪里比得上她心思厉害,对她来说,吴景辰低头臣服,只是早晚的事,他能撑到如今,已然是左相沉得住气,一直不曾登门施压的缘故。 如此,她才点头道:“只要你晓得轻重,自不用为陛下担心。陛下面前,原不是左相一个蝼蚁所能说动,他敢嚼舌,我自要他好看。你放心,我自不会叫你为难就是!” 吴景辰苦笑点头,似乎有些泄气,一时又期期艾艾,脸上腾起红云,小声道:“臣不求荣华富贵,只愿平安罢了。只有一事……” 见他吞吞吐吐,武后也就了然,晓得他怕自己过河拆桥,事成后就将他舍弃,便道:“你如今身为太常卿,已然位极人臣。待得事成之后,我便进你为梁国公,也不辜负你一番辛苦。” 吴景辰愈发脸红,道:“臣不求国公之位,只愿……天后恕罪,臣痴心妄想,但求天后开恩,将那日银匣之中,公主随身之物赐予,便也满足。事成之后,臣甘愿就此归隐!” 这话叫武后微微一愣,道:“什么银匣?随身之物?你与三公主有情,我早瞧在眼里,也不愿委屈了她,自要成全。嗯,既然如此,便叫你先做个驸马,你倒也能安心!” 她这话说得平淡,似乎将三公主嫁给吴景辰最妥当不过;吴景辰听在耳中,心里却掀起莫大波澜。他原不是为三公主,而是为眼前这位“武后”,根本不晓得那日射覆之事,也不知道银匣中所放何物,一味敷衍,避而不谈,若非健忘,便是有假! 吴景辰入朝那日,武后曾用三个银匣考较他卜算本事,他以大衍卜法,三中其二,得赐朝服、笏板,却未能射中那最后一个银匣。彼时他混沌懵懂,事后仔细想来,自能想到自己猜不中匣中之物,原是因为那东西不是武后放入,天地人三才之中算错了一环,自然无法不算出其中的东西。 那日朝上,珠帘之后,除却武后,便只有三公主一人;那东西不是武后放入,自然是三公主所置。许是她瞧着射覆新鲜,才一时兴起,将随身之物摆入银匣之中,换走原本应该是册书符印的赏赐,有心试一试他的本事,才叫吴景辰失手。 事情过去不过两个月,武后爱女至深,哪能轻易忘了。更何况吴景辰提醒在先,已然点出那东西是三公主随身之物,即便武后忘却,也该回忆起来,以她的英明神武,断不会毫无印象,才叫吴景辰当即断定,眼前这武后乃是她人假扮,绝不是那日朝上之人。 电光火石间,他只觉得后心汗湿,胸口发紧,越想要控制自己的情绪,越不能从恐惧和惶恐中抽身,一颗心跳的快要突破胸口,鬓角也有细细汗珠淌下。瞧在武后眼中,倒像是他羞涩紧张一般,这就笑道:“枉你少年英雄,修道有成,也过不得这情之一关。也是,我儿何等人物,你若泰然处之,反而不合常理!” 吴景辰抬手擦汗,口中告罪,颤声道:“臣亵渎公主,皇皇死罪,还请天后宽恕!” 武后了然一笑,道:“驸马心存公主,乃是理所应该,你又何罪之有?也罢,与其叫你俩相思,不如成全了相守。民间有句俗话,说女婿能顶半个儿,倒是遂了我的心愿,也叫你能够安心。太常卿,依你之见,何日是良辰吉日,宜于公主出嫁?” 这才叫吴景辰真脸红心跳,便是事关三公主,叫他一时有些失神。不过转念一想,他倒也觉得妥当,暗道既然眼前这武后是人假扮,假扮之人十有八九就是千面娘子,三公主留在宫中,反而危机重重。就不如顺了她的意思,将三公主迎娶回府,反倒能保得她周全。 想到这里,吴景辰的心里突然涌起一个念头,隐约想到借着公主大婚,或能一举揭穿武后遭人假扮的事实。只是这念头还未成型,他就听见武后轻声开口,道:“还不知你意下如何,可算定了良辰吉日?” 吴景辰当即告罪,才道:“天后开恩,臣自感激不尽。只是事关重大,还需详细推演,才能算定吉日。臣心中欢喜,不能自持,还请天后恕罪,许臣告退。” 当即,吴景辰一副焦急模样,出言告退,武后自含笑应允,眼瞧着他走出宫去。 “恭喜娘子,心愿得偿。一旦这小子颠倒阴阳,改易天命,娘子便能弄假成真,一举成就大业!” 菖蒲不知从何处冒出,娇笑着走到武后面前磕头,却听她声音冰冷,道:“你高兴的太早,事情原不该这般顺利。方才他以朝上之事问我,也不知是无心还是有意。此人心机极重,城府极深,只怕早已心生怀疑。” 说着话,就见她站起身来,冷冷瞧着宫门方向,又道:“无论他生疑也好,笃定也罢,真心也是,假意也可,事已至此,已然由不得他选择。只将公主嫁去他府中,未尝也不是提醒与牵制,才要叫他晓得,我能给他的,自能夺走。生杀予夺,只在我一念之间!” 菖蒲连声称是,冷汗直流,只觉得心底一片冰冷,就晓得千面娘子这话,不单是说吴景辰,也是说一众被她玩弄于掌心之中的刺客。对她来说,所有人都是她成就大业的垫脚石,皆可利用,皆可抛弃,唯独不足珍惜。 说话间,就见又有一道瘦削身影出现在殿中,浑不顾菖蒲如何,只恭敬跪在千面娘子面前,道:“启禀娘子,有探子来报,说数日前,曾有农户见过形似武氏之人,做比丘尼打扮,乞食往东而去!我已派出一对人马,沿途追赶,今后如何,还请娘子示下!” 千面娘子转回身来,笑颜温和,眼神冰冷,轻声道:“惶惶如丧家之犬,武氏也有今日!逃得过一时,逃不过一世,拿住就将她杀了,莫要横生枝节。武氏一死,我自承天受命,有没有那小子辅佐,原本无关紧要!多派人手,细细搜寻;但有相似之人,宁可错杀,不可放过!” 那人应一声,自悄无声息离去,只剩下菖蒲与千面娘子留在殿中,一个跪伏不起,一个傲视万物。在这一瞬间,整个李唐江山,似乎都如菖蒲一般,伏在千面娘子脚下颤抖。 又说吴景辰强作镇定,一路出得宫来,翻身上马,回转府邸,沿途一言不发,脸上也无甚表情,叫常如不敢多问,只小心服侍在旁。一入府中,吴景辰刚刚下马,便是脚下一软,险些瘫倒在地,常如急忙去扶,才发觉他身上已然汗湿,整个人软如烂泥,听他低声道:“莫要声张,扶我回房。去请崔寺丞来。” 第四十八章 在沙门 京畿边某处庵堂,依山伴水,远离人烟,十几位老少比丘尼在此修行,诵经念佛,劳作休息,自给自足,自得一份安宁。 诗云“人间四月芳菲尽,山寺桃花始盛开”,就在寺中一株桃树之下,新近来的比丘尼惠岸心如止水,笨拙地为主持缝补僧衣。 在她过去的五十六载春秋中,瞧见补丁的机会寥寥无几;曾经穿在她身上的衣袍,割下一角来就能盖起来十座这样的庵堂。那样的衣袍,她一年要舍掉十几件,或因沾了污渍,或因挂起毛边,更多只因她穿着那衣袍时,偶觉不悦。 她那双白皙嫩滑,不逊于少女的白嫩手掌,拿惯了朱批狼毫,拿惯了镇国大印,却拿不惯细微粗粝的铁针;这双手,把握过一朝国祚,把握过官民生死,偏偏把握不住那件粗布僧袍。不过半个时辰,她就戳伤了自己十余次,左手五指尽是血迹斑斑。 曾几何时,她也曾穿针引线,在锦缎上绣出梅兰竹菊,绣出鸳鸯成双;曾几何时,她也曾手握朱笔,在诏书上绣出天下兴亡,绣出锦绣河山。现如今,她紧握一枚铁针,缝不出一个简单的补丁,纳不好一道浅显的裂缝,手中针,身上衣,似乎比朱批狼毫,比镇国大印,还要沉重。 然而身为比丘尼的日子,却让她感受到久违地平静与安逸,直叫她回忆起青春年华。 贞观二十三年(649年),她才二十五岁,因着国丧,出家为尼,曾在感业寺修行过两年;永徽二年(651年),二十七岁的她,得到了一次离寺还俗,重归繁华的机会。 若是当年,守住本心,青灯古佛,不离不弃,或许现在,自己也能像主持那般安逸。 惠岸心中想着,手上却是不停,依旧修补着粗糙破旧的百衲衣,脸上一片平和,宛若止水,只在眉眼间透着些许宁静。 俱往矣! 已经发生的事情不会忘记,一个月前的经历还不时在她脑中浮现。偶尔,伴随着那恐怖一夜,出现在她念头中的,还有几十年的繁华,几十年的富贵,几十年的恩宠,几十年的睥睨。 然而,那又如何?现在的她,不过是一个比丘尼——一个曾经皈依我佛,曾经背叛沙门,曾经舍弃安宁,最终顿悟回归的比丘尼。她只是个普通的比丘尼,一个法号惠岸,在苦海中泛舟远行,求索彼岸解脱的比丘尼。 那一夜,夜深露重,阖宫寂静。惠岸,也就是彼时的武后,早早在寝殿中入睡。 二更鼓点,宫中一片嘈杂,白日里饱阅百官奏章,群臣进言的武后,昏沉沉从睡梦中惊醒,正欲呵斥两句,教训不懂规矩的宫人,就被一只生满皱纹,腥臭难当的手掌捂住口鼻。还来不及尖叫惊呼,她就听见一道熟悉的声音低低响起,唤出那陌生久违的称呼,微弱道:“天后莫要出声,宫中进了刺客!” 一个掌握朝政,坐拥江山的女人,这会儿既不会叫,也不会喊,只会本能地咬住舌尖,任刺痛将自己唤醒,怒睁惺忪睡眼,从闪烁隐约的烛火中瞧清周遭。 念头涌起的瞬间,武后便瞧见贴身宫婢满身浴血,半边脸都被利刃削去,露出狰狞头骨,却不显丝毫痛楚,只满脸惊惶,一手捂着自己口鼻,一手在床榻下摸索着什么。这宫婢服侍武后十余载,只因笨嘴拙舌,向来木讷,才不受她重视,比不得李妈妈那般放肆,却也忠心耿耿,任劳任怨,老成持重,最是把稳。就是武后,也不曾见过她今日这般慌猝。 “天后在上,老奴禀报,刺客已杀进立政殿,正与宫婢宦官纠缠。老奴不肖,临阵脱逃,只求天后平安。愿天后回朝之日,重整朝野,肃静宫闱,老奴在天有灵,必护持天后左右!” 说话间,那宫婢似乎抓住床底某物,只猛一用力扯动,武后便觉得天旋地转,眼睁睁瞧着床板翻转,将自己摔入某个阴腐潮湿的所在。 她乃是一国天后,主政多年,当机立断,临危不乱之处,寻常男人都比不得她。于是她翻身坐稳,只将手指塞入口中,死死咬住,借着头顶一丝透光的缝隙,小心朝外瞧去,见那宫婢翻身上床,扯被褥蒙住头脸,颤栗不休,却又一言不发。 只在这瞬间,就听得寝宫外几声惨叫接连响起,才瞧见李妈妈长身而立,手持一柄写满符箓的朱红宝剑,大步进来,扬手一剑将被褥连带那宫婢钉在床板上,剑锋甚至穿透木板,在武后脸上划出一道血痕。 “武氏,你自承天命,却不知命数已绝!今日乃是你命中死劫,你可知否?枉你千方百计,夺走我女帝天命,怎不知天数如此,假的作不得真!” 说着话,就见李妈妈伸手往脸上一抹,手掌离开面颊的瞬间,露出一张与武后一模一样的脸来。才叫密道中的武后皓齿紧咬,险些咬断了口中四指,只觉得血腥弥漫口腔,透入喉头,才觉得痛入心脾,忍不住闷哼一声。 那宫婢遭朱砂剑贯穿身躯,本已疼得喘不上气来。只听得床板下传来那声闷哼,也不知是哪儿来的力气,逼着她鼓动肺叶,放声哀嚎起来,只求能够盖过武后的声音,不叫别人察觉这床榻之下还有逃生密道。 神貌宛若武后的李妈妈听她哀嚎,脸上露出一丝残忍笑意,才连连拔剑猛刺,咬牙道:“将死之人,喧闹作甚!你且安心去死,我自替你照顾儿女,服侍君王,登基坐殿,临朝称帝!叫出花来,你也必死无疑!惊动公主,只怕连累她与你同行!” 最后这句话如有神效,才叫武后和那老宫婢都齐齐噤声。李妈妈,或者说千面娘子见状,便是冷笑一声,眼瞧着被褥中渗出汩汩热血,静静凝视片刻,这才满意上前,一把扯开被褥,打算欣赏武后震惊绝望面孔,却不意瞧见老宫婢咬牙瞪眼,浑身是伤,僵死床上。 “这!武氏!你这贱人!逃哪儿去了!升天入地,你也逃不出老娘手掌心!滚出来!我誓要将碎尸万段,挫骨扬灰!武氏!滚出来!滚出来!” 才见千面娘子狂舞手中朱砂剑,霎时间寝殿中所有一切,连带那老宫婢的尸体都化作飞灰,砖瓦木梁上留下道道剑痕,一时间烟尘弥漫,血腥四溢,叫人喘不上气来。 武后只将牙齿咬到指骨上,靠着剧痛惊醒精神,保持清醒,却不敢发出点滴声音,也不敢挪动半寸位置,原晓得武道高人耳目通灵,一丝一毫的动静都瞒不过千面娘子,只仗着她这会儿大失所望,暴怒非常,神志含糊,不能静心搜查。 到这会儿,武后也发现自己身处密道之中,周遭尽是冰冷砖石泥土,只觉得一股阴晦冷风从身背后徐徐吹来,就叫她晓得这密道另有出处。眼瞧着千面娘子狂性大发,几剑就要将这寝宫斩作粉碎,武后便当机立断,舍命一搏,小心朝着冷风吹来处挪去。 不多时,身后再听不见喧闹嘈杂怒吼声音,阴冷潮湿,伸手不见五指的密道中,只剩下武后剧烈的喘息和心跳。黑暗中,她只觉得有双眼睛一直在身后盯着自己,似乎下一刻就有利刃要从背后刺穿自己的胸膛。 恐惧是最有效的动力,才叫武后一个年逾半百,养尊处优的老妇光着脚,在这密道中狂奔了不知多久。直到得她体力耗尽,心神更近乎崩溃,整个人瘫坐在密道中,再不能向前一步,只盼着噩梦醒来的时候,才听得隐隐约约有鸡鸣狗吠之声传来,不远处隐约有一丝亮光透出。 这一丝亮光,便给武氏注入了全新的力量,才叫她挤出身子里最后一丝力气,不顾一切朝着亮光扑去。一瞬间,她只觉得脚下一软,似乎有什么东西被踩中深陷,就听得轰隆隆一声巨响,面前一块巨石猛地朝前滚落下去。 明媚天光照入,武后忍不住抬手挡住眼睛;待得她适应光明,就发现自己站在京郊某处半山腰上,身后几里处就是安静祥和的大明宫,才知道自己这一夜担惊受怕,耗尽一切,不过刚刚逃出了那高耸的宫墙。 常人遇得此事,不说吓得失神,至少也要缓和喘息片刻;然而武后就不是常人,只一愣就迅速理清了思路,晓得宫中遭了剧变,有刺客易容做自己骤然发难,到这会儿只怕已经稳住了后宫局势,鸠占鹊巢,成了自己;眼下自己即便立刻回转宫中,说不得也要落个冒充天后,抄家灭族的大罪,才叫她一时不知所措,堂堂李唐天后,竟是无处可去一般。 如若早有准备,哪怕来得及带走册书凤霞,武后都有本事找到京兆尹验明正身,率军逼宫,夺回自己的身份和地位;然则她如今只穿着一身就寝衣裙,更是被发跣足,狼狈不堪,比之叫花子略强几分,说是逃奴胡姬也有人信,莫说进城去见京兆尹,就是这荒郊野外,遇上个无礼狂徒,都够她好瞧。 更何况先前她瞧得清楚,李妈妈一抹脸就变得与自己一模一样,只瞧千面娘子那神乎其技的易容之术,批上凤冠霞帔便是活脱脱一个天后。试问满朝文武,谁又敢舍了朝堂上天威浩荡的天后不顾,非要相信路边这落魄老妇才是大唐圣人?即便有人相信,以她如今的处境,又该如何掩人耳目,穿过城门,混入城中,面见一应重臣? 一念至此,武后只觉得心中冰冷,才晓得自己早早被人盯上,不晓得被算计了多久,才有那些刺客一夜之间将宫中改天换地。若非那老宫婢忠心耿耿,又晓得武后都不晓得的暗道机关,现如今她早已被剁成肉泥,哪还有这么多思绪考虑! 茫然无措中,只听得山脚下传来低切声音,就瞧见几名比丘尼双掌合十,低诵佛经,缓缓走在了山路上。 第四十九章 绝人世 经历剧变,武后尚能保持清醒,就晓得身后这密道也不是那么保险,迟早会被刺客发现端倪。届时对方穷追而来,自己万无抵抗之力,纵是再生一双腿脚,也跑不过刺客万里追风的轻功。 想到此处,她便当机立断,这就揉乱本已披散的头发,又自扯开清凉贴身的衣裙,就地一滚,沾得满身泥泞,眼眶一红,当即放声大哭,只踉踉跄跄,朝着那几名比丘尼扑去,口呼救命,真真哀婉凄凉。 那几名比丘尼本是附近庵堂的修士,一见她这般自然心生恻隐,才听她哽咽不止,直说自己是出城上香的居士,路遇悍匪,家奴尽皆被杀,自己惨遭侮辱,好容易才逃得一条性命。众比丘尼听得泪眼婆娑,这就连忙匀出一套僧袍给她遮体,领着她回了庵堂,好生照顾安抚不提。 武后心思缜密,知道此间离京城太近,一两日就会被刺客追来搜寻,便不敢多待。当夜众尼就寝,她便偷了一套僧袍逃走,漏夜一路朝东而去,一路上隐姓埋名,假扮做苦行乞食的比丘尼,也不知往哪去,也不知何处存身,只想一味远离京城,先保全这条得来不易的性命。 数日后,风吹日晒,憔悴不堪的武后昏死在路边,被善心的居士送到这间庵堂。老主持怜她诚意苦行,一心礼佛,便将她收留庵中,着她养好身子再赶路,也不要她度牒,也不问她去处,只大开方便之门,渡世间一切苦厄。 武后年轻时曾在感业寺出家两年,还俗后也在宫中设有佛堂佛龛,住在庵堂里倒也如鱼得水。见惯了世间繁华,再来看青灯古佛,便有了另一种明悟与感动。这几日来,她的心境愈发平和,每日劈柴担水,洒扫缝补,都能上手去做,就再无那国之圣人,一朝天后的威仪,只剩下名为惠岸,一心礼佛的比丘尼。 有些时候,武氏甚至忘了自己曾是天后,也忘了曾经拥有过的权势与繁华,只以比丘尼惠岸的身份,享受缺失了几十年的平淡生活。然而每每如此,她都忍不住想起三公主来,才是宫中还有她牵挂之人,就不晓得女儿如今是吉是凶,处境如何。 以武后的心思,不难猜到刺客不会为难公主,甚至会千方百计,疼她爱她,不叫她受了丝毫委屈,也不能让她发现点滴端倪。饶是如此,女儿落入歹人手中,还是叫她心焦不已,只得跪在佛前诚心诵念祈福。这一来,就叫老主持愈发瞧见了她的信念,才愈发疼惜怜悯。 如此浑浑噩噩,月余光景就消磨过去。渐渐地,武后沉浸在惠岸的身份中无法自拔,就连对女儿的牵挂也看淡了许多,只从这一个月诵经礼佛中悟出不少道理,就快要觉悟诸法空相,诸行无常的真空大道,彻底放下一切,遁入空门,了此残生。 然而天数既定,哪能叫她这么容易脱逃;有时身不由己,佛门广大也普渡不得。 这一日,她洒扫既定,功课做完,正跪在释迦本生图诵念《无量寿经》,念到“愿我功德力,等此最胜尊”一句,就听见屋外传来老者呼喊,道:“有人么?好心人给老汉碗水喝罢!渴得紧哩!” 这庵堂远离尘世,少有行人往来,武后倒也慈悲,这就放下念珠,迎出门去,念道:“阿弥陀佛,请老丈少待。我这便取茶点来。” 抬头看,就见一个十二三岁的小姑娘,搀着个弓腰驮背的老头,颤巍巍站在庵堂门口,抬眼朝里瞧来。那老头老得直不起身,小姑娘又是弱不禁风模样,饶是武后见惯大风大浪,这会儿心中也生出了些许恻隐,才连忙取来热茶干饼,给两人解渴充饥。 祖孙俩吃着茶饼,口中自是对武后感激不尽,才听那老者道:“哎哟,还是皇城边上的人有良心,还晓得给老汉一口热茶喝,怕我这副老肠胃受了凉!上个月在黔中,老汉吃了人家的凉水干饼,拉了稀哩!” 这话才说得粗鄙非常,武后倒也不以为意。原本她就颇有心胸和城府,这一个月青灯古佛就愈发圆融,自晓得村野粗汉说话没有许多规矩,也不生气,只劝道:“老人家与我说笑,是嫌弃小庵饭食粗鄙哩!我听闻黔中天旱水灾,莫说饼子,一碗清粥也求之不得。老丈还有干饼入腹,可说是福气不小呢!” 老汉嘿嘿笑着,抿着饼子,道:“你这出家人,说话倒有趣,竟晓得黔中天灾。老汉不晓得惜福,爱说几句嘴,心中有数,自晓得那位俊俏郎君的好处,也念着你这出家人的恩德。一饭之恩,没齿难忘,老汉思想着回报哩!” 他这话就听得小姑娘咯咯直乐,一派天真,打趣道:“爷爷,你早没了牙齿,说什么没齿难忘哩!这位娘子生得龙睛凤颈,贵不可言,那能听你这……叫人说不出口的话语!” 一句“龙睛凤颈,贵不可言”,就惊得武后手一哆嗦,只将捧着的茶碗朝地上摔去。只见那小姑娘出手如迅雷闪电一般,人影一晃就接住了那杯热茶,一滴不漏,好生递回武后手中,笑道:“娘子可端稳了,摔坏茶碗,主持要打你屁股呢!” “尔等前来,有何所图?讲!” 只一愣神,武后便像是被唤醒的怒龙一般,长身直立,眼中精光暴涨,浑不似先前慈悲圆融模样,似乎这一刻又站在了紫宸殿中,已然将生死置之度外,自有一股令人难以直面的威严迸发出来,才叫庵中打坐念经的老尼姑没来由一惊,差点扯断了手里的念珠。 那祖孙俩直面武后凤威,却如微风拂面,毫不在意,依旧笑嘻嘻瞧她,才听老者道:“小尼姑修行不够,火气忒大,莫要吓坏了我孙女!吃你杯茶,哪来这般罪过!” 就瞧那小小姑娘捂嘴直笑,道:“娘子莫要动怒,原本是我冒失。我不知娘子面皮薄,夸你容貌都生气哩!哎!还是慧根不够!原以为你这一月诵经念佛,能除去几多戾气,福泽万民,却不料还是这般!” 武后冷冷瞧着两人,也不管他们作何言语,只道:“大胆的刺客,真追到这儿来了!我若是你,便不该呈口舌之快,只一刀将我杀了,便叫你家主子安心!” “嘿!武氏,你稍安勿躁!谁告诉你老汉是刺客,你又何时得了未卜先知之能?哟,真还有人朝这边来了,看样子,你这番豪情壮语,即刻便能用对了地方哩!” 老者嘿嘿笑着,扭头朝身后瞧去。就见几道人影从青山绿树中显露出来,为首那人手握一柄赤红色匕首,脸上像结了霜一般,俊俏得男女莫辨,偏生凶悍得难以接近,正是高尝修,却听他道:“武氏果在此间,即刻将她杀了,割下头来!咦?” “咦?这不是给老汉拿饼子的郎君么?有缘千里相会,你怎地也来这里?来坐,来坐,这些姑子做得好饼子哩!只是你们人多,不晓得老尼姑能否招待得起,嘿嘿!” 高尝修瞧见这祖孙二人,心中也是猛地一动,才想起那日石城县山路上相逢,就不知这祖孙两人为何出现在此间。然而他这会儿并无心与人寒暄,只一挥手身子就消失在原地,下一刻一道红光划破虚空,堪堪刺在武后脖颈之上。 朱砂剑剑尖挑破武后脖颈,刺出一串血珠,染得朱砂符箓愈发红艳,却不得再进一步,这就僵在当场。 才见那小姑娘不是何时站在了武后面前,两指稳稳夹住高尝修手中利刃,叹道:“少年才俊,你这剑愈发快了!借你这一剑化解武氏死劫,今后你与她便恩怨两清!” 高尝修心中大骇,就不曾料到这小姑娘身手了得,一时间只觉得那朱砂剑生根一般,无论手上灌注多大力道都纹丝不动,更有一股诡异的吸力从剑柄涌来,将他手掌牢牢黏在剑上,挣脱不得。 只一怔,他便翻手洒出一把牛毛细针,朝着武后面门蜂拥而去。那针上喂有见血封喉的剧毒,近身而发,神仙也救不得武后活命。 “临——” 才听得惊天动地,震彻虚空的一声“临”字暴喝而起,顷刻间将细针及一众涌上刺客定在原地。高尝修直如见鬼一般,似乎瞧见了细针悬停在半空中的模样,一时心神巨震,就觉得眼前一花,已然失了武后和那祖孙两人的身影。 “六甲秘祝!大衍门人!快撤——” 高尝修这一声还没喊出,就瞧见一众同门纷纷软倒在地,这才感到声浪灌体,周身皮肉巨震,经络骨骼酥麻,五指微微颤抖,朱砂剑叮一声落在地上。 心知事已不可为,也晓得自己不是那祖孙二人的对手,高尝修这就抽身急退,再顾不得一众同门是生是死,却在顷刻间身子一滞,耳中听得又一声暴喝响起,道:“兵——” 这一声直叫他浑身僵硬,当即跪倒,呕出一口心血,就觉得胸前如有虫蠹爬动,耳听得叮叮叮几声细响,才瞧见七枚血淋淋钢针崩落在地,只留下心口七处细小深邃的伤口。 一阵冷风吹来,带来老者悠悠声音,道:“看在徒孙份上,救你这条性命。你家主子大祸临头,老汉劝你迷途知返,莫要执迷不悟!” 第五十章 逃不得 又说吴景辰手软脚软,勉强回到卧房中扶着案几坐好,就瞧另一名弟子也搀着崔华霍进来。两人难兄难弟,一个心神紧绷,几乎无法自持,一个重伤在身,不得独立行走,说来既是可笑,也是可怜,却都是身在劫中,无可奈何罢了。 叫常如守住门口,吴景辰这便低声道:“崔寺丞,你说中了。” 崔华霍这便浑身一抖,知道他说的是什么意思,才抹着汗道:“如此,寺卿以为如何是好?” 吴景辰轻叹一声,道:“现如今你我势单力薄,算上大衍府上下众人,也不是一众刺客对手,更罔论千面娘子手中,还把握着金吾卫与府兵。天后遭人假冒,乃是莫大要事,纵是与谁说起,都不会有人相信。” 这才叫崔华霍叹气点头,道:“莫说别人,若非是寺卿说起,就连我也不敢相信。千面娘子真有莫大神通,竟连天后都能冒充假扮,刺客若真这般厉害,历朝历代又有几位君王是真身本尊?不敢深想,才是叫人心寒!” 吴景辰瞧他一眼,道:“千面娘子能取天后而代之,自有她的本事与缘分。此番黔中天灾,便是机缘助她,才不只她用了什么法子,将金吾卫支往黔中,叫宫中守备空虚,才有了可乘之机。何况冒充圣人,何等艰难,只怕她也百般算计,隐忍许久。此等机缘,便如天后的女帝天命一般,可遇而不可求,还需诸多因缘际会相佐。” 到此时,崔华霍还是觉得这一切太过突然,太过虚幻,有些晃不过神来,才道:“即便如此,也不得了。只是她鸠占鹊巢,冒名顶替,真正的天后又身在何处,是否……” 他这话只敢说半句,吴景辰道晓得他的心思,便道:“向来承天受命者,气数昌盛,轻易不能为小人所害。我观紫微星气冲斗牛,便知皇室正统兴旺,无论是李唐还是武氏,都还有后福可享。赵师叔说京中多有密道,只怕大明宫中也有,千面娘子发难,天后当逃得一线生机。” 闻听武后平安,崔华霍才长长松了口气。他原是忠厚之人,又是栋梁之才,本能会为家国天下忧心。话虽如此,他倒不是担心武后一人,而是担心朝政与天下,就晓得当今世道,兴衰皆系于一人之身,国有明主则四海升平,遇上昏君便生灵涂炭。 武后欲登基坐殿,原本是大逆不道之举,可她临朝称制多年,天下倒也多得太平。若真有女帝登基的天命,崔华霍宁愿武后坐殿,也不愿刺客首领统领群臣,才是见识过千面娘子的手段,晓得她心肠狠毒,行事不择手段,如若成就人王帝主,只怕天下就永无宁日。 吴景辰也晓得他的心思,才又道:“可惜赵师叔早走一步,否则可请他向师门长辈求助。此乃天下大势,以你我一己之身,原不足以抗衡,况且……罢了,先拖她几日,再作计较!崔寺丞,你好生将养身子,或许要还要借你气数,搏上一搏。” 崔华霍闻言一肃,挺身道:“凭寺卿差遣,刀山火海,都可去得!” 见他这样,吴景辰也就点头,稍微放松了些,苦笑道:“只怕刀山火海,都比不得前路艰险。只是连累寺丞。” 说着话,他便叫人将崔华霍带走好生将养,才瞧常如凑上前来,叹道:“师兄,有何要事,大可吩咐府中师弟去办。崔寺丞忠厚可靠,却是伤重在身,若有不测,只怕难得变通。” 吴景辰闻言摇头,道:“我晓得你心意,原非信不过你。我已窥得天数,晓得此事要借得崔寺丞气数,才得顺遂。况且他如今家破人亡,又遭死劫加身,行此一事,救人也是救己。况且千面娘子算计周详,只怕此刻已经盯上我等,府中府中弟子厉害,始终比不得她心狠。” 常如听着他语焉不详,意思含糊,似有未尽之言,又似洞悉一切,一时愣住,好半天呐呐开口,道:“师兄,你……你窥见了天数?” 旁人不懂,常如懂得,吴景辰也不瞒他,便道:“我一向心念庞杂,难窥上乘大道,只会些术数推衍,原不是什么本事。此番黔中一行,瞧见人间百态,既有忠孝情义,也有世情道理,就叫我大开眼界,学了不少教训。也是前辈关照,高人指点,我隐约晓得这人世运转的道理,晓得何谓天心人心。只在方才片刻,我念头纷乱,心血来潮,才隐约窥见了天数。” 他这话说得轻松容易,常如听在耳中却欣喜非常,才是从他话里,听出他隐约有顿悟之感,有希望朝着陈远道那等境界再进一步,便是大有收获,自然为他感到欢喜。 大衍宗的修行,既不能说出世,也不能说入世,一切只向内心寻求,或可谓见心明性,或可谓天心人心。这道理嘴说来轻松容易,实践起来却是万分艰难,依照各人心性不同,选择的道路也是千差万别,或是入朝为官,或是入府为仆,或是深山清修,或是闹市出头,总有不同的法子,也有不同的成效。 吴景辰山中修行十六载,得数位高人潜心传授大道,依旧不曾开窍,只会些上不得台面的小手段;下山两个月来,经历人情世故,瞧见世间万象,倒是将他那颗懵懂混沌的心点开了一丝,才叫他瞧见了道理,窥见了天数,不能说顿悟,只算是稍有些进步罢了。 只是这一点进步,也不是那么容易求得。常如他们追随陈远道多年,也还未有这一朝开窍的机缘。这才是术好学,道难修,如今吴景辰总算迈出这一步,自然叫常如打心底里为他高新,也对未来多了一分希望和勇气。 当下,吴景辰不再纠结许多,只闭门谢客,专心推算日子,一是为迎娶公主,二是为准备科仪,饶是不打算为千面娘子行颠倒阴阳之事,这拖延时间的功夫,还是要做得到位。 只有一节,吴景辰到现在都不曾想通,还在含糊,心中隐约觉得不妥。 华夏三千年来的女帝天命,原本是应在武后的身上,旁人纵能夺走她的身份地位,却夺不走她与生俱来的气数。即便千面娘子如今扮作武后,将朝政运转得周流如意,除却吴景辰谁也不怀疑她有假,却也难欺瞒天心,原不是区区颠倒阴阳之术,就能将武后的天命转嫁在她身上。 或许对千面娘子来说,天命鬼神之说,原本是无稽之谈,她也与李治一般,只是随手办了,求个心安而已。只是如此一来,她就不该过分重视吴景辰,更不该因此害死了赵苍崖,原不必这般麻烦,生出许多旁枝末节来。 对于刺客来说,一击毙命,直抵要害,才是正途;弯弯绕绕,疑神疑鬼,原不是他们作风。 然而事已至此,纵是想不通其中关窍,吴景辰也只能顺势而为,左右要拖到崔华霍身子好转,借来他的气数奠定胜机,才有机会与千面娘子多年苦心谋算抗衡,将整个李唐的轨迹扳回了正道上。 只可惜,吴景辰算盘打得响亮,局势却不肯给他这么多时间拖延。 先前他回朝时,千面娘子曾降下三道旨意,分别是册封买凶杀人的孙善人为亭侯、诛杀黔州大小官吏三族,以及查抄莫焕之相府。这三道旨意,一道比一道出格,到得查抄相府,几乎能够撼动朝廷的统治,便叫一众官员极力抵制,使其不得推行。 这要是真正的武后在朝,自晓得朝廷上的规矩,眼瞧着群臣极力反对,就应该将这旨意搁置暂缓,或是等待时机,或是寻求别的路子。可千面娘子却是刺客首领出身,管教手下的法子就是责罚与恐吓,才不晓得与群臣周旋,态度着实强硬,也叫老臣们心寒。 接连斥责中书令与刑部尚书之后,千面娘子就忙于追杀崔华霍和武后,也没有多大心思关注朝政,原本这事儿也就平稳过去。偏生这一日门下侍中不知为何,竟在常朝上将这三道旨意提起,一时间引得群臣激烈讨论,就叫千面娘子有些下不来台。 寻常吴景辰参加的,都是少数掌权大臣与帝后议事的内朝,参朝官员较少,即便君臣有些争执,也掀不起太大波澜;可这一日门下侍中开口,却是在六品以上京官都在场的常朝,自然一石激起千层浪,引起轩然大波。 满朝文武,不是个个都像左相那般圆滑机敏,也不是个个都如赵苍崖那样明哲保身,就真有那等将忠孝仁义当作立身之本,礼义廉耻作为存世之基的正人君子。只听千面娘子提出这三道旨意,就有人激昂慷慨,出言大肆驳斥,颇有太宗时宰相魏征遗风,又比魏征言辞激烈不少。 试想太宗皇帝那等容人有量,宽以纳谏的仁君,都曾怒骂魏征曰“誓杀此田舍奴”;千面娘子这等草莽出身的枭雄,就根本听不得忠言逆耳。当日朝会,就有三位文官被活活打死在宣正殿中,更有一位口齿伶俐,言辞犀利的文臣,当场被拖出丹凤门挨了活刮。 如此一来,朝野震荡,次日便有好几位要员罢朝不参,称病在家修养。有一就会有二,没过几日,朝堂上的官员就少了一半,直叫千面娘子空坐龙榻之旁,却无臣工可用。 朝臣们以为这样就能逼得她收回成命,却不料,一场祸事,正在悄然酝酿。 第五十一章 珠帘低垂斗心弦 连着三天不够半数朝臣上殿,千面娘子就拿出了她的厉害来,只命吏部拟来了一卷名单,依官职大小轻重,从上到下,或是警醒,或是申斥,或是罚奉,或是谪贬;有两个品级太低,却闹得最凶的,甚至遭她寻了个由头,糊里糊涂砍了脑袋。 如此以来,朝中便是人人自危,才晓得武后比一般刺客可厉害多了,这些年刺客刺杀的官员,也没她这几天杀掉的多。 千面娘子显教了厉害,一众文武群臣也就着实无法,也不知道武后为何突然转了性子,也不晓得该要如何与她相处。唯独吴景辰秉持着大衍宗不干涉国事的律条,一应闭门不出,只每日差遣常如出去打探消息,细细听了,不置可否。 得益于一众弟子的精心照料,崔华霍的伤势以不可思议的速度好转起来,这其中既有大衍宗灵药神效无比,更有他自己坚持每日活动,身子骨不曾躺得软了,才能日益见好。 虽然自己还是被朝廷通缉的侵犯,崔华霍却着实关心大理寺一众同僚,只听得不少官员遭了训斥谪贬,他心里自是难安,才寻了吴景辰,道:“先前大理寺秉公执法,不晓得法办了多少刺客。现如今千面娘子掌朝,只怕她借机报复许多。” 吴景辰倒不担心,才道:“你只瞧大理卿胆小怕事,却不知他明哲保身。朝中一众文武,除却赵苍崖,就轮到他最会趋吉避凶。此番千面娘子举动,原是为了立起威严,理当赏罚有度,倒不会连累了大理寺。” 这话并不能叫崔华霍安心,才听他道:“即便如此,任凭她这般胡来,只怕朝廷就要陷入大乱。只瞧她这几日贬斥众多官吏,更闹出了人命,再有三五个月,只怕朝中便无人可用!” 一听这话,吴景辰便是冷笑,道:“你倒是小瞧了她!她虽不像天后那般手腕高明,却别有一套治人的手段。你以为那三道旨意是一意孤行,其实是她试探群臣的工具罢了!古有李斯指鹿为马,今有她三旨试探人心,也算是效法古人。” 这才叫崔华霍听着无奈苦笑,叹道:“这手段倒也厉害,如此一年半载,朝中就再无人敢于反抗,只习惯了她的厉害,就不记得昔日君臣和睦。” 吴景辰摇摇头,道:“她这手段,镇得住一般小官,镇不住内朝大员。对付江湖中人的法子,对付不了老奸巨猾的朝臣。只在这几日间,宰辅尚书们便要发难与她作对,到时候君臣相斗,才有一场好戏瞧。” 说着话,吴景辰起身绕着崔华霍打量了一圈,又道:“我瞧你这几日身子见好,许是到了该举动的时候。我这些日子细细推衍,直觉得我与公主大婚那日,将有机会向千面娘子发难,届时若能得师门相助,或能一举成功,将她揭穿。” 崔华霍闻言一激灵,连声道:“寺卿莫要冲动,此事还需从长计议!千面娘子何等厉害,你我尽皆晓得,若无万全准备,断不可意气用事!” 他说这道理,吴景辰自然晓得,只是现如今真正的武后流落在外,千面娘子鸠占鹊巢,气数本有个阴阳相生,此消彼长,就怕拖得久了,叫她弄假成真,届时再想举动,便是万难。 其实这些日子,吴景辰也不曾闲着,也撒出了人去打探武后的下落,甚至动用了蓍草沙盘,却毫无结果,也找不到武后身在何方。如此一来,就叫他疑心武后已经被刺客软禁,或是陷入什么难以预料的危难之中,行事才愈发谨慎,生怕打草惊蛇。 到今日,瞧着崔华霍身子大概康复,他便也不欲多等,直接道:“我明日便进宫见千面娘子,与她订下迎娶公主的婚期。届时大衍府中必要忙碌准备,就请崔寺丞借机混出府去,替我传一封密函到大衍秘境,请得师门长辈下山,此事自有转机。” 崔华霍闻言一愣,疑道:“难道寺卿说用我之处,就是传这一封密函?此事原非千难万险,大可请陈少卿弟子辛苦一趟。更何况我不晓得大衍秘境所在,若是耽误了时辰,岂不是害了寺卿?” 这话在理,吴景辰却只摇头,道:“个中关系,我难与你说清。寺丞若信得过我,就当我早已算定因缘际会,除却寺丞之外,无人能将这密函送达。如今大衍府外,不晓得有多刺客盯着,你当此事容易,其实危机四伏,若不多加小心,只怕寺丞还有性命之危。” 玄门道理,崔华霍不懂;可吴景辰言出必中,他却很有体会。如此,他便也不再多说,只点头应允,这就去做些准备。吴景辰瞧着他离开,神情严肃非常,心知崔华霍这一去自有许多难处,只盼着他自己能多加小心。 次日一早,吴景辰进宫面圣,将算定的黄道吉日说与千面娘子晓得。千面娘子自然没有异议,吩咐道:“算日子也就在十多天后,公主下嫁可不能马虎分毫。原不知你这般心急,倒要好生准备一番。你大衍府乃是太宗皇帝钦赐,做驸马府绰绰有余,却还要仔细装点一番。” 吴景辰点头称是,暗想面前这人若是武后,自当责怪他准备不周;却瞧着千面娘子的模样,似乎能把三公主尽快嫁过府去,便是最好不过,便不是很在乎三公主是否欢喜,是否满意,与先前武后的予取予求截然不同,直教人瞧着心冷。 “但不知公主还有什么吩咐,我一并着人办了,总不好叫她委屈。” 吴景辰心中叹着,只又问了一句,就见千面娘子微微一怔,随即露出些许尴尬神色,才道:“只因她思虑深重,先前不曾定下日子,就未与她说起。这等大事,还是你亲自与她说了,方为最好。” 这才叫吴景辰愣在原地,暗道这算哪门子规矩?天家下嫁公主,乃是举国大事,原非儿戏,哪有叫驸马自己去跟公主商量的道理?只是他一转念,也就释然,想到千面娘子将公主嫁给自己,无非是笼络与威胁,她这几日忙着与群臣勾心斗角,自然没将这事儿放在心上。 一念至此,他也为公主感到不值,只怕她心里难受,才连忙道:“既然如此,臣便亲自去与公主说了,只盼能让她开怀些许,也就是了。” 千面娘子点头,挥手让他退下,自还有许多要事处理。 她先前假扮作宫婢,服侍武后多年,委曲求全,所图甚巨,力求将武后的一举一动,一点一滴都学得入木三分,神形兼备,却唯独不晓得这国政的厉害。现如今她取而代之,才晓得武后素日里甚是操劳,这天后的位子原不是谁都能坐,才在这几日焦头烂额,体会到了几十年都不曾晓得的辛苦。 浩大天家富贵,原不是这么容易享的。 吴景辰告退离宫,这就往别院走去。还不曾请宫人通禀,就瞧见三公主飞奔而来,像是大蝴蝶般,一头撞进他怀里,只叫他瞬间面红过耳,不知她为何这般激动,只顺势揽住她的腰肢,免得她栽倒在地,就听公主小声道:“母后还瞒着我,我却早就晓得了!郎君,多谢你!” 这一句就叫吴景辰百味杂陈,既有欣喜,又有愧疚,才轻轻将公主放回地面,揉着鼻子,遮住小半张脸,喃喃道:“公主端庄大方,如何这般失仪?若叫旁人瞧见,岂不有失清白?” 三公主闻言站定,连忙扯了扯衣襟,小心道:“郎君,你不喜欢么?只因你来瞧我,我心中欢喜,略放肆些,还请郎君恕罪……” 这句话要叫真正的武后听见,当场就能赏吴景辰一百廷杖,才是公主何等高贵,哪有求人恕罪的道理。然而吴景辰听在耳中,却是愈发羞臊,只觉得血脉沸腾,连声道:“公主这般,教臣折煞!臣今日来,只因吉日已定,府中要准备许多,不知公主有何要求,臣好一并备下,断不能委屈了公主。” 就见三公主微笑点头,轻声道:“郎君瞧着准备就是,一切从简为宜。不好叫府中师弟辛苦,也不愿郎君操劳。” 吴景辰微微点头,只感叹三公主体恤,正要谢她,却想到大婚当日,自己要借天时与千面娘子为难,一瞬间就觉得愧疚充斥胸膛,到嘴边的话也变成“抱歉”,才听得三公主一愣,随即展露笑颜,道:“郎君有何打算,自可为之。我愿与郎君同甘共苦,绝无怨言。” 此言一出,吴景辰便是僵在原地,只瞧着三公主眼眸清明,笑容中带着了然神色,一时间便瞠目结舌,难以置信,道:“你……知道了?” 就见三公主淡淡一笑,道:“先前不算知道,如今也晓得了。” 如此才叫吴景辰想起,三公主原有蕙质兰心,她与千面娘子朝夕相处,一时半会儿许还能被她蒙蔽,这一个多月总该发现些端倪。别的不说,只说之前武后带她上朝听政,她就能瞧出千面娘子不如武后来。想来这段日子,三公主心中也是着实焦灼,能够隐忍到现在,已然是不容易。 轻叹一声,吴景辰双手扶住公主肩头,轻声道:“公主放心,吉人自有天相。” 第五十二章 赴方外求贤 如此,这大婚就算是定了下来。千面娘子听闻三公主愿意一切从简,倒也着实松了口气,才是她如今不说四面楚歌,也是焦头烂额,实在分不出许多心神,真像武后那般事无巨细操办,只当为三公主搏个清名,也是少给自己找些麻烦。 吴景辰领了她的旨意,这就命工部着手处理。这几日千面娘子在朝上大发神威,工部一众官员倒要比原先更加敬畏,这才丝毫不敢怠慢,也不敢抱怨工期紧张,这就大张旗鼓,选派能工巧匠,打算将大衍府从里到外翻新一道,以示对三公主的敬重。 大衍府中一众弟子,多多少少也懂得些风水吉凶上的道理,一瞧工匠蜂拥而至,要对大衍府进行种种改造,这就你出一个主意,我想一个点子,一时人多嘴杂,闹得府中沸反盈天,片刻也不得安宁。 这原是按着吴景辰的吩咐,故意喧闹起来,才瞧工匠奴仆出出进进,多一人少一人谁也不曾留心。自有那精通易容改扮的弟子,将崔华霍打扮成苦力模样,让他跟着运送砖石土木的奴仆,轻易就混出了城去,不曾被人察觉。 崔华霍养伤这几日,饱受思悼之苦,本就熬得形容憔悴,又蓄起了一把胡子,便与先前那精明能干模样大相径庭,熟人乍一眼也认不出他来。再加上陈远道上窥天道,一道通,万道皆明,因材施教,传下道理,座下弟子中精通易容术的,手艺不输给寻常刺客,便能掩人耳目,助他出城。 暗中监视大衍府的几名刺客,原不曾料到崔华霍会在府中,只盯着一众弟子不多不少,每日出进人数尽皆相合,也就不曾多加了留心,才叫吴景辰的算计落到实处。 然而众刺客无知,千面娘子却是个真有本事的。 崔华霍离京的当夜,她便从星象中瞧出了端倪,当即招来菖蒲,吩咐道:“那崔华霍已然举动,全为着与我作对而来。我观辅弼二星游移,引动魁钺相合,乃是平辈助力,请得前辈出山之兆。那莽夫许往大衍秘境去了,你领几个高手沿途阻截。此番若再失手,你便不必回来。” 菖蒲连声称是,又道:“娘子容秉,弟子想请小师弟同行。那崔华霍沉稳冷静,武功也是不俗,若以旁门之术,伤他一次,就伤不得第二次。弟子愿为娘子肝脑涂地,却不敢耽误娘子大事,还请娘子降恩。” 一听她说“小师弟”,千面娘子便是冷哼一声,怒道:“休提那叛徒!我命他沿途追杀武氏,他不知被何人击败,临阵脱逃,自解了七针穿心之刑,抛下一众同门不顾!先前他救下吴景辰,乃是得了我的喻示;此番失手后脱逃,却是罪责难逃!若遇见他,就连他一并杀了,抵过你一次大罪!” 菖蒲闻听此言,不由得浑身发抖,倒不是因为高尝修背叛,而是知道竟然有人能解除七针穿心之刑。千面娘子以酷刑镇压一众刺客,其中最叫人恐惧的便是这七针穿心,才是她以钢针刺穿心脉,既不让受刑者死,也不给受刑者活,只叫其伤口永不愈合,心血日渐流失,每一举一动,都让心室痛觉欲裂,偏又无法解除,一旦自行拔出,便要心碎而死。 因着先前两度失手,菖蒲已经接受了完整的七针穿心之刑;高尝修则是因为恣意戕害同门,也被施以此刑。如今听闻他自解酷刑,还能逃走,就叫菖蒲心中涌起一股希望,自被千面娘子瞧在眼里,也不理她,只等她反心一起,妄图自解酷刑,便有苦果承受。 大衍宗中,能解除七针穿心的高人不少;可他们个个都是超凡脱俗,心无外物,或者说无情冷血之人,若要紧原因,绝不会为菖蒲医治,才要叫她病急乱投医,自寻了死路,才晓得厉害。 如此,菖蒲便领奉师命,抱着一丝侥幸,漏夜出城,朝着崔华霍的脚步追去。 崔华霍没有未卜先知之能,自不晓得已经被刺客盯上,只一出城便改换容貌,扮作花子,不靠马匹,纯运脚力,朝着长安城东边方向赶去。吴景辰一早就与他说得分明,大衍秘境就在京城外百余里处,原本不远,三日可达,只是藏在群山峻岭之中,隐在重重迷阵之内,若无宗门中人接引,十万大军找上三年,也难觅仙踪。 临行前,吴景辰已然将大衍秘境阵图传授给崔华霍,就叫常如在一旁看着羡慕非常,才是得传阵图,就意味着被大衍宗收入门墙,就不晓得崔华霍被哪位高人瞧上,只叹他自己还不晓得,很是懵懂。 既然肩负重任在身,崔华霍便也不敢怠慢分毫,一路上不敢多做耽搁,到夜深也不曾驻足,才是他性格坚韧,任劳任怨,也不晓得什么是苦,也不知道什么是累。要不是吴景辰嘱咐他大婚在十余日后,他简直能不眠不休,把自己累到吐血为止,只求早一日将消息送到。 约莫到二更时分,他眼瞧着前方有一座密林,脑海中莫名想起那日驾车迷路,菖蒲说笑的那句“林子钻不得,险路走不得”,心中一动,这才停下脚步,着实喘息许久,摸出干粮来啃了几口,寻个稳妥处倚坐,打算着小憩片刻。正要闭眼,就听见一阵脚步声音传来,才叫他连忙缩起身子,隐身在巨石之后,就瞧见几道人影站定林前。 只听其中一人道:“见了鬼了!沿途客栈馆驿,都不见姓崔那莽夫!难不成娘子瞧错了星辰,又或是咱们追错了方向?” 这一句就叫崔华霍屏息凝神,才晓得这群人是冲着自己来的,也不晓得千面娘子会瞧什么星辰,只庆幸自己小心警惕,不曾在客栈落脚。 正想着,就又听一道熟悉的女声响起,道:“你这话叫娘子听见,能剥了你的皮子做鼓!那莽夫乃是朝廷钦犯,哪敢住进客栈馆驿去自投罗网!我猜他怕是投宿在路边农家,才躲过了你我耳目!前面那片林子生得极好,他最是喜欢钻林子的,咱们便在林中设了埋伏,等着他自投罗网就是!” 这一来才叫崔华霍冒出一身冷汗,暗道即便自己早一步钻进林中,也比不得这些刺客轻功高明,说不得就要被发现行踪,才晓得听人劝的好处。一念至此,那脑海中忽然回想起一句话来,才是一道老者声音,道:“听话是福啊!” 不多时,菖蒲他们便钻进了密林之中,也不知使了什么法子,这就隐住了身形,藏好了踪迹,彻底融入林子,叫人无从察觉。 崔华霍撞破几人密谋,便不会自投罗网,只靠着山石小憩片刻,这就趁夜绕道远走,远离那片杀机暗藏的密林,叫菖蒲等刺客吹了一夜冷风。 晓得自己已经被刺客盯上,崔华霍自然不敢大意分毫,只沿途寻着没人会走的小路一路前行,要歇脚也都寻偏僻阴湿处,只觉得身后虽是有几双眼睛盯着自己,如芒在背,不敢停歇。 然而千面娘子既然动念,遣出的刺客自然不同凡响,一众人里有菖蒲这样的用毒高手,也有擅长追踪循迹的细心人物,即便崔华霍竭力消弭一切行踪,还是避不开这传承了上千年的古老技艺。 离京第二日黄昏十分,疲惫不堪的崔华霍蜷身在某处河沟中,四野无人,却听得一人低低笑道:“追上他了,那小子就在附近!” 就听菖蒲咯咯一笑,道:“有你跟着,胜过几十条好狗!饶是崔寺丞比鬼都精,还是被你算到了他的行迹。早知道他只走小路,咱们也不必废这么大功夫。崔寺丞!故人远来,何不现身一见?” 最后这一句,菖蒲扯开了嗓子喊出,一时间山野净是回响,只听得崔华霍浑身发麻,就晓得她这一嗓子用上了类似六甲秘祝的手段,凭声音就能扰乱别人心神。他先前并不曾见过菖蒲用这等手段,原以为六甲秘祝只有大衍宗传人精通,这就失了算计,一听那声便心烦欲呕,不由得呼吸和心跳都乱了节奏。 “在这!往哪里逃!” 只听得一声暴喝响起,便有一道剑光从天而落,才叫崔华霍闪避不及,就地一滚,顺着河沟堪堪错开剑锋,反手就要去扯障刀,却听得一阵呼啸声扑面而来,仰头就见一人掌心赤红,双掌劈头打来。 知道这些刺客都有绝技在身,他也不曾奢望能硬接这掌,这边身子一斜,刀鞘一挥,正中那人手腕,巨力将其带偏,眼瞧他一掌打在河床上,便有浓重水雾升腾,才晓得他掌心炽热如火,这就心中大骇,连连退避。 菖蒲一行共有六人,每一个都是刺客中的精英,眼下只不过两人出手,就逼得崔华霍狼狈不堪,才叫他心中惊骇,晓得千面娘子真动了杀机,这才猛退几步,站定身形,凝神存想自行,胸膛高高鼓起,刀刃一挥,喝道:“临——” 这一声直如石破天惊,才叫一众刺客都愣了一愣,原不晓得他竟会六甲秘祝,不经意就被他武道精神震慑。待得众人在回过神来,却哪里还能瞧见他的身影,早被他趁机逃脱,才叫菖蒲气得跺脚,怒道:“吴景辰那小子,敢坏大衍宗规矩,将六甲秘祝教给旁人!” 第五十三章 陷险处 大衍宗的六甲秘祝,乃是先秦传下的兵家护身之法,本质上是一种通过存想与凝气聚合精神,借助声音和手势干扰对手视听的内家功夫。 依照不同人心念不一,精气神意不同,所练成的六甲秘祝效果便各有差异。像是吴景辰咒出九字,能剥夺对手周身气力血勇;那老者施展此法,则能叫人凭空瞧见幻觉,便都是他们所凝聚的精神意志不同,施展此术的目的不一。 崔华霍并不懂得玄门道理,便只在常如的引导下凝练武道精神,一声暴喝出来并无奇妙作用,只凭着血勇怒吼震慑对手心神,令其稍稍一怔,便能寻得脱身的机会,着实表现了六甲秘祝“护身”的作用,也算是将这门手段用到了某个极致。 菖蒲等人心神一震,就失了崔华霍的身影,怒火熊熊之下,恨不得掘地三尺也要将他挖出。然则崔华霍自晓得有人精通追踪之术,自然就有对付的法子,才沿着水道潜行逃脱,借着流水遮掩行踪和身上的气味,叫那追踪高手一时间失了勇武之处,怒而啐道:“搞什么!大理寺丞不是文职么!这小子怎会这般机敏!” 始终菖蒲是个女子,心思细腻,也更耐心些,一怒之后也就稍稍冷静下来,才道:“来前我便与娘子说起,此人武功心性具属上乘,不是一般柔弱文官。若他自幼得娘子调教,只怕我等还不是他对手,皆因他所学功夫粗浅,咱们才有斩杀他的可能。现如今吴景辰传了六甲秘祝给他,要杀他就着实有些难处……” 叹口气,菖蒲才发觉这次任务艰难,心中又有一股别样感觉生出,隐约舍不得轻易将崔华霍杀死,却更舍不得自己这条小命,就多少有些纠结。 黔中一行,她与崔华霍同甘共苦,也着实见识了老实人的好处,潜移默化间总觉得他心肠不坏,远胜寻常男子,就有意护持。那日她在道中设伏,给崔华霍瞧胸口七针穿心之刑,真从他脸上瞧见了怜惜和痛楚,就晓得他对自己还念着一份旧情。 人非草木,即便是身为工具的刺客,也会有心念举动的时候。菖蒲那一日拖延失手,未尝不是舍不得杀死这忠厚老实之人,即便事后被施以完整的七针穿心之刑,也不觉得十分后悔。 只是现如今,千面娘子严令在前,她与崔华霍之间注定只能活下来一个,才将她逼到了绝路,也不敢反抗师门,眼瞧着崔华霍逃脱,心中就百味杂陈,也不晓得是高兴还是失落,欢喜还是痛苦,这就摇了摇头,妄图将杂念从脑海中甩脱。 与她同行之人,都是刺道中的精英,不能说洞悉人心,也是见惯了生死。见她这般,便有个素日轻浮的开口,道:“师姐,你莫不是瞧上了那小子,有心放他一条生路罢?方才若是你放出蛊毒,那小子哪里还有命在!你可晓得,此番若是失手,娘子定不会轻饶咱们,可别为着儿女私情,连累了咱们才是!” 他这话一说完,就口吐白沫倒地,才听菖蒲冷声道:“头一次念在你年轻,饶你一命;如果再犯,便叫你瞧见自己的脑髓!” 众人都晓得她是个心狠手辣的蛊婆,也知道她脾气秉性怪异,恐怖之处只在小师弟之下,远胜于其余同门,便不敢多惹,却听她叹道:“崔寺丞身上似乎带了避毒之物,方才我以蛊虫试探,竟不能近身。眼下他怕是顺着水路逃走,雄黄却不会溶在水中,还有克制我的手段,就叫我有苦难言。” 她这话不知是真心还是假意,直说崔华霍一路沿着河沟顺流而下,游出去二三里地才翻身上岸,一跃跳上树枝,使出腾挪之术,只在林间飞奔,借着枯枝败叶隐去身上水渍,心中自是惊惶,喃喃道:“菖蒲不出手也罢,另外那三个似乎还更厉害!吴寺卿说我此行艰难,原是有刺客从中作梗!” 心里想着,他脚下却是不停,狂奔两日一夜,饶是绕了些小路,现如今他也已然踏入大衍秘境外围,深入迷阵之中。这迷阵乃是守护大衍秘境所创,穷极天文术数道理,其中自有杀机暗藏,既能护身,也能对敌,颇有些妙用。 吴景辰传他阵图之时,就将几处迷阵的浅显用法一并教会给他,让他在要紧关头用出,或能有逆转局势,反客为主的妙用。只可惜崔华霍脑袋不甚灵光,从来学不会五行八卦术数,饶是凭借过人的毅力记下许多,也难以灵活运用,才早早放弃,不曾动了这念头。 现如今六名顶尖刺客宛若跗骨之蛆,如影随形,才叫他又动了利用迷阵的念头,却一时想不起来吴景辰的诸多讲解与嘱托,只隐约记得这附近就有一座对敌之阵,无需刻意主持运转,只需引动,就能对付一般高手。 一念至此,他便刻意留下些痕迹,引着几名刺客追来。眼下生死关头,也顾不得许多仁义道德,对方既然以多欺少,他便借助机关外力,也算不得卑鄙下流。 吴景辰早就看出,崔华霍原非迂腐死板之人。 不过是,菖蒲等人果然寻踪追来,才听着其中一个瘦高男子沙哑开口,道:“小心了,咱们已然踏入大衍秘境范围!这大衍秘境有百余里范围,咱现在只在边缘,尚且无碍;一旦深入,就要对付层层迷阵,只怕有些不妙!” 众人都是点头,才听那追踪高手道:“有道是强龙不压地头蛇,更何况这大衍秘境原是龙潭虎穴。咱们得收敛身形,莫要叫大衍宗人察觉,否则任务失败不说,只怕性命都要交代在——嗯?” 一语未尽,他就感到脑中一阵眩晕,脚下也飘忽起来,似乎每一步落下,不是踩在实地,而是踏在棉花上一般。其余几人见他放缓脚步,都纷纷停下来戒备,不多时也觉得神志恍惚,对周遭一切的实感变得稀薄,似是身处梦中,又似久睡初醒,心中齐齐一惊,都晓得出了变故。 菖蒲反应最快,疑心崔华霍用毒,这就冷笑一声,挥手洒出一片红雾。红雾弥漫之处,无论是草木还是泥土都枯萎失去水分,一寸寸崩裂开来,便是她明知崔华霍不通毒术,若用毒自然是借了此间阵法,打算现将草木毁去,免得遭了毒害。 然而她这一把红雾洒出,众人意识中的虚无感却愈发增强,不多时几如醉酒一般,脚下两眼,两眼无神,耳中响起似有似无的鸣响,唇舌也逐渐变得麻木。 “不对!不是毒物!咱们快相依站定,闭眼凝神,这阵中一切事物,都能扰乱五感!” 那追踪高人最先中招,也最先反应过来,这就出言疾呼,顷刻间六人背靠背站在了一处。眼睛一闭上,丧失殆尽的实感就稍微恢复了些,才叫菖蒲心中一松,暗叫惭愧,没想到自己一世英名,险些毁在了这见鬼的阵法之中。 眼瞧六人聚拢在一处,似乎是堪破了这迷阵的厉害,崔华霍躲在一旁,心如止水,只等时机到来,就晓得大衍宗的迷阵不是这么容易被破,眼下六人闭眼警惕,原是一脚踏入了迷阵的陷阱之中。 诚如那追踪高手所言,这阵法能扰乱人五感。然而他能想到闭眼不看周遭,大衍宗一众高人又怎会想不到,便是这阵中不仅山石草木的布置能扰乱人心神,就连风吹树叶的响动、地面高低起伏、泥土青草气味,甚至是空气流动的疾徐,都能惑人心智,令人生出无尽的倦意来。 黄帝《阴符经》有云:“瞽者善听,聋者善视。绝利一源,用师十倍。”这迷阵便是逆用了阴符经道理,引那些自作聪明之人闭目塞听,才叫他们失去一部分感官之后,愈发依赖剩下的感觉,本以为自己堪破阵法真相,实则自己将自己推入了深渊。 不多时,就瞧见阵中那六人脚步愈发飘忽起来,紧靠在一处的脊背也逐渐露出缝隙,才听得菖蒲惊叫一声不好,喊道:“上了当了!快些离开这里!” 众人一怔,这就恍然。他们先前怕崔华霍在一旁埋伏,在不敢轻举妄动,以为闭上眼睛就不受迷阵影响,却觉得身子愈发不适,才被菖蒲这一声提醒,纷纷四散开来。 只听得一声闷哼,就见那追踪高手被一刀捅穿小腹,挣扎着瘫倒在地,鲜血瞬间浸润黄土。众刺客这会儿头昏烟花,谁也没瞧清楚发生了什么,只模糊见崔华霍的身影一闪而逝,这就急忙上前,却哪里还找得到他。 崔华霍这一刀,避开了那人身上所有要害,只将他重伤在地,并不曾取他性命,便是存了打算,一来叫他再不能追踪自己,二来也是用伤员拖住其余几人脚步。 然而事情的发展,却大大出乎他的预料之外,才瞧见菖蒲验视那人伤口之后,与其余几人稍稍对视一眼,这就从怀里摸出来一支瓷瓶,小心翼翼将瓶中粉末倾倒在那人伤口之上。 顷刻间,就听得一声凄厉惨叫响起,才瞧见那人自小腹处逐渐融化开来,顷刻间就化作了一滩血水,连毛发骨骼都丝毫不留。这一幕瞧得崔华霍浑身发冷,才晓得刺客的规矩原来这么厉害,只因着拖累了同伴的行动,就失去了存在下去的价值。自己那一刀虽不欲杀人,却直接导致了那追踪高手枉死。 一瞬间,他只觉得双手微微颤抖,也不知道是害怕还是愤怒。 第五十四章 沦落在此间 出师未捷,先折一员大将,菖蒲等人却丝毫不曾流露出惋惜或是遗憾,甚至没有表现出点滴对崔华霍的怨恨,只冷眼瞧着同门化作一滩血水,就叫崔华霍多少有些把握不住情绪。 然而就是这一刻情绪失控,叫他手中的障刀不经意碰到山石,发出一声轻响,就被菖蒲听见,才瞧她扬手一挥,就有一把粉尘撒来,顺风纷飞,顷刻间将崔华霍所在的那一片范围罩住。 崔华霍心底一震,就晓得菖蒲是用毒高手,想往后退,却已来不及,只得抬手去挡。只一瞬间,他的手背和手臂便成片红肿溃烂开来,这情形只叫他以为自己中了瘟疫一般,这便一时失了镇定,急匆忙朝后退去,对照着脑海中的阵图,寻得一处浅谭,不顾一切跳下。 菖蒲一击得手,并不着急追赶,只与众人对视一眼,道:“几位师弟,还敢追么?” 就听那瘦高之人沙哑道:“不追便是失手,回去难逃一死;与其死在娘子手中,还不如死在这迷阵之内!七针穿心之刑,简直生不如死!” 如此,菖蒲便点了点头,道:“我给他下了闻香蛊,从现在起,咱们有十二个时辰能够晓得他身在何方。只是这阵中危机四伏,诸位师弟还请多加小心。” 说着话,就见她从探手进袖口,好半天摸出一只仅有指甲盖大的草虫来,捧在手心,小心朝四周转了一圈。只听那草虫朝着崔华霍逃走的方向大声鸣叫,方向稍微偏移一点就沉默无闻,才瞧得其余几人啧啧称奇,听先前那轻浮男子叹道:“师姐果然厉害,但不知这阵中地势复杂,多有山风冷泉,这小虫真能找到那莽夫?” 菖蒲冷笑一声,道:“闻香蛊无色无味,碰触血肉却会发出异香。这宝贝最爱香味,只对着香源鸣叫,绝不受风水影响。除非这迷阵能扭转虚空,否则十二个时辰内,咱都能晓得崔寺丞身在何方!” 众人闻言,点头称善,这就按照那草虫的指引,一路朝前追去。这群刺客虽有分工不同,彼此间倒也不是完全不可替代,现如今失了那追踪高手,菖蒲也能凭蛊术找到崔华霍所在。 追踪、隐秘、刺杀,原本就是刺客的入门学问。 崔华霍遭那粉尘撒中,急切间寻得水源擦洗,却发现手臂上皮肉逐渐开始溃烂,一股浓重呛鼻的香味从身上散发出来,就晓得遭了算计,只得一味发足狂奔,时而朝东,时而朝南,妄图以这等手段扰乱菖蒲的追踪,却总听得身后脚步声紧追不断。 他虽不曾与刺客真正交手,却在养病那几日与常如等人闲聊,着实听闻过不少江湖传闻,自晓得各种奇门方术的厉害,自知难逃,却又无法,只盼着能侥幸甩脱一众刺客,或者侥幸遇见大衍宗高人。凭他自己,原是无法摆脱追兵的。 几名刺客都是自幼接受千面娘子训练,无论是武功还是体力,都远在崔华霍之上。有了菖蒲的闻香蛊,他们便能连续十二个时辰追杀崔华霍,便如野狗围杀山猪一般,原不必兵戎相见,只需耗尽他的体力即可。 崔华霍自也晓得这等道理,心下便愈发焦急起来,虽一路都朝着大衍秘境中心赶去,却不晓得合适才能见到大衍高人,就只怕自己赶到之前,便先体力不支,被菖蒲等人追上杀死。 在他心中,自己家破人亡,已然一无所有,这条命原本不值得珍惜;然而此刻他还怀揣吴景辰的密函,就不是为自己一个人在挣扎,一旦被这群刺客追上,便要断送自己和大衍府上下数条人命,甚至葬送李唐的国祚江山。 此念一起,似乎就有一股奇特的力量注入了他的身躯,才叫他猛地为之一振,却又不得不强行压抑狂奔的冲动,只为着多保存一分体力,多把握一丝机会。 “向左!” 一道声音突兀在耳边响起,才叫崔华霍猛地一惊,随即听出这声音耳熟,便乖乖左脚一蹬,腰眼一扭,几乎以飞扑出去的姿势猛地左转。菖蒲等人原本紧随其后,与他只有几丈距离相隔,见他猛然转身,虽也浮起念头,身子却跟不上,才快步朝前冲去,猛地脚下一空,惊觉前方竟是悬崖绝壁,之前丝毫不曾看出点滴。 五人一脚落空,就见菖蒲身子一缩,随即双腿猛蹬,一脚踢中那轻薄男子,踹得他连声惨叫都不曾发出就坠落悬崖,她自己则借着这股力道,向上冲起丈许,一把抓住野草,这就翻身站定。 其余三人见她这般,也依法效仿,才瞧那瘦削男子先一掌击毙身边同伴,随即以他为垫脚石,堪堪飞身而起,揽住菖蒲伸出的手,得了平安。 崔华霍这一转身,直接葬送了三名刺客。他自己却不晓得,只一味朝前狂奔,耳中嗡嗡作响,颅脑肿胀疼痛,就想不起来是谁出言提点,却也能感到身后的压力减轻了许多,心中便松懈下来不少。 大衍秘境中有人出言相助,自然是大衍宗前辈高人,才是他已然引起对方注意,便不必再担心刺客能对他下手。然而此念一起,那声音就又响起来,道:“学着自救,莫要松懈。若是被杀,我可不救你!” 心底一寒,崔华霍明显听出那声音中的杀意和认真,这才暗叹命苦,不晓得得罪了哪位脾气古怪的高人,这便无法,只得继续奔逃,才听菖蒲喊道:“崔寺丞,还有什么手段,就都使出来罢!妾身一力受着,绝不反抗分毫!” 他晓得这是攻心之术,便咬紧了牙关,撑着不肯开口,却听得菖蒲在身后不住呼喊,一面扰乱他的思绪,一面炫耀自己的气息,逼迫他的肉体与精神,逼迫他尽快放弃挣扎,束手就死。 人的精神意念玄妙非常,全靠着这股心念支撑着血肉运行,着实要紧的时候,一鼓作气,就激发潜能,催动血肉,做到平日不能做到的壮举;如若心念沮丧,精神萎靡,血脉也会跟着滞涩,十分力气便用不出来三分,平时降龙伏虎,这会儿也只能束手就擒。 崔华霍乃是人世间少有的坚韧汉子,是扛得起天,撑得住地的英雄,就不会被菖蒲三言两语所蛊惑,反而被她提醒了自己肩负的责任,愈发血勇,愈发坚持。狂奔之间,只觉得双腿已然不属于自己,似乎心念都快要离开身躯,模糊间甚至瞧见了仓皇逃窜的自己,只觉得莫名冷静,就没有丝毫恐惧。 一瞬间,他只觉得刺痛发烫的心胸里涌出一股清凉之气,顺着任脉一路冲入脑海,便叫他念头为之一振,精神也清醒了许多,周身的疲惫逐渐消退,取而代之的是从骨髓到皮革的舒畅痛快,似乎有无穷无尽的精力从身体里涌出,取之不尽,用之不绝,更甚寻常。 他不晓得,常如教他的六甲密祝不单是护身的之术,更是导引气息的法门,乃是内家手段,就有筑基之能。此乃内功入门之法,大衍宗不传之秘,饶是刺客们神通广大,也只闻其名,不知其实,难以窥视其中奥秘。 眼下他被一众刺客逼到了绝处,已然掏空了血肉与精神,如此强压发足狂奔之下,只觉得心血沸腾,就不知命在旦夕,才激发他这几日不知不觉修成的一股内息发动,护住脏腑,涌入皮肉,相当于平添一股巨力,又像是打开了宝藏大门,这就于先前在不一样,才是真正踏入了内家修行的大门。 菖蒲追在他身后,猛然间只觉得他整个人就此不同,似乎是脱胎换骨,又像是一飞冲天,心下大惊,本能地放慢了脚步,这就被身旁的同伴超越,听他沙哑道:“忍而不发,尤念旧情,今日大功,就归我了!” “不要——” 菖蒲这一声喊出,就瞧见那人一掌朝崔华霍后心打去。崔华霍本能觉得危险,这就反手一击,才瞧见那人满脸狞笑,手中热气腾腾,似乎灼热非常,连带周遭的空气都被引燃。危机之下,他也顾不得许多,这就双掌迎上,只觉得手掌相交之际,自己身上有一股热气从劳宫穴涌出,逆行经脉,冲入对方心脏。 那人还来不及惊讶,就觉得胸口一阵悸动,脑海中瞬间归于空灵,再没有一丝念头涌起。菖蒲在他身后瞧着,只见他微微一震,这就仰面朝天倒毙,七窍中热血流出,已然心脏破碎,血脉寸断,了断生机。 紧接着,就见崔华霍也是身子一软,躺倒在地,喘息不已,抽搐不休。才是护身的内息倾巢而出,此刻他身子接近崩溃,浑身的血肉都濒临消解,已然是耗尽了潜能,损伤了根本。 菖蒲轻叹一声,才道:“冯师弟,你怎的这般贪心?我瞧他施展六甲密祝,就知他有了内息基础,由外入内,哪是你那点浅薄修为所能比拟?你急着立功,我却想要救你的性命!” 说话间,就见她长袖一挥,姓冯那刺客的身躯也如烂泥般化去,逐渐渗入土中。 紧接着,菖蒲才踏着那刺客的血泥朝崔华霍走去,轻声道:“崔寺丞,我师弟心急,你也不该就此坏他性命。原想耗空你气力,激发出内息,等待你油尽灯枯,却不料他这般着急,舍了性命,耗去你那股内息。如此也好,省得纠缠。你莫挣扎,我给你个痛快。” 第五十五章 佳人得度 眼瞧着胜利在即,菖蒲心中却没有丝毫欢喜,才觉得为了千面娘子一句话,就有几位同门断送了性命,现如今总算将崔华霍逼到了死路,自己却还不晓得为了什么。一直以来,她都是以工具的身份在千面娘子身边做事,娘子要她如何,她就如何,绝不多说,绝不多想。 然而高尝修的背叛,却将她这二十余载的工具生涯撬开了一个缺口,叫她晓得除了唯命是从,也还有别的出路,就动摇了她的心思。 眼下终于要完成千面娘子的托付,菖蒲心中却觉得有些空无,竟有些下不去手,就只得说些无情的话语来假做强硬。崔华霍自不晓得她内心纠结,听她这么说也就冷哼一声,道:“要杀要刮,随你的便,束手赴死,却是万万不能。此间乃大衍秘境,诸多高人驻足,你需细细思量,如何全身而退。” 这句话原是威胁,乃是因为他晓得有高人一直关注此间,才警告菖蒲不要轻举妄动。可这话听在菖蒲耳中,却叫她心中一颤,无端想起于崔华霍朝夕相处时他的体贴,才将他这话当作关心提醒,一时备受感动,才道:“我原无心杀你,也愿你能周全。可你挡了娘子的路,与她做对,便是自己找死,怨不得旁人。娘子说你是栋梁之材,若能为她所用,必定富贵荣华,你却选错了路,才落得这般下场。” 她这会儿心乱如麻,七情纷扰,话语间已经将千面娘子假扮武后的事实透露,若非崔华霍早已知情,只怕会被她撼动心神。听她这么说,崔华霍便也摇头,道一声道不同不相为谋,这就闭上眼睛等死,就知道劝不住菖蒲,只得由她举动。 藏身在暗处那位大衍高人说得清楚,崔华霍是死是活原要靠自己把握,以吴景辰的描述来看,大衍宗高人一向言出必践,自不会出手相救,却只怕在事后与菖蒲为难。 如此,菖蒲便也无奈,晓得自己若不动手,势必难以向千面娘子交代,届时七针齐入心脉,自己必死无疑,也是无法,这就抽出一柄通体碧绿,藤蔓衍生,像是树枝草棍一般的匕首,挥手朝崔华霍脖颈砍去。 “小姑娘好大的本事,铸成这等奇物,叫我生出爱才之心。只是你要杀我徒弟,可曾问过我的意思?” 一道声音突兀响起,就有一柄木剑堪堪挡住菖蒲的匕首,才见五寂禅师出现在两人之间,满脸含笑,看着菖蒲。 变生肘腋,菖蒲也不曾反应过来,才失声道:“你还没死?” 五寂禅师宽容笑笑,道:“原来如此,看来那天给我府中众人下毒的,便是你了,果然厉害。只可惜你通晓毒蛊,却不懂格物,只盯着那些毒虫毒蛊,成不了太大气候。原本你下毒害人,我不能留你;但念在你这一路留情,才叫这傻小子堪破玄关,脱胎换骨,便不与你为难。只是大衍秘境,不容外人闯入,你便速速离开,莫要逼我动手。” 只瞧五寂禅师出现,菖蒲心底便是一凉,晓得今日事不可为,又知道回去也难逃一死。万念俱灰之下,才瞧她面露决绝,抽刀回手,一匕首朝着自家心口刺去,意图求死。 五寂禅师在此,哪能容她自尽,这就抬手一挥,木剑激射而出,叮一声将那匕首打断成两节,才笑到:“你是不是以为,木头比不过金铁?” 菖蒲这会儿无心思索这些问题,却也真被那柄木剑的厉害震在当场,才是她的匕首非比寻常,坚硬无比,莫说木头,就是神兵利刃,握在壮汉手中,倾尽全身之力,也不见得能斩断匕首。五寂禅师挥手甩出木剑,隔着丈许距离打断她的匕首,便显出高深修为,也展现出那木剑的不凡。 “小小年纪,花样年华,遇事不思弥补,转念就要求死,便是不知珍惜。性命一物,最是难得,天造人形,才是这天地间最奇妙的造物。我见不得杀生,原是见不得这等宝物被毁;你若想要自尽,还是别叫我瞧见才好。” 他这话说得又痴又直,崔华霍却听出他爱惜之意,才道:“禅师既救下她,不如就给她指条生路。千面娘子的厉害,远不是她所能承担。” “厉害?她那点未末手段,也敢说是厉害?杀人容易,救人却难,叫我救她,才是强人所难。她造下杀人之因,便要承受无救之果,既然杀人有赏,失手被罚,便是理所应当。你要我救她,谁又能救被她戕害之人?” 菖蒲闻言,低头垂泪无语,已然被五寂禅师一番话触动心弦,却又茫然不知所措。此刻她真是到了生死关头,可谓求生不得,求死也不得,生死两无路,举剑自茫然。先前她杀人时候,从不曾想过许多,一挥手,一抬头,一条人命便轻易带走,也不说享受,也不说愧疚,便如吃饭喝水一般,再平常不过。 一个合格的刺客,原本就应该像她这样,没有自我,不分善恶,专心做一柄杀人的利刃,将一生都藏在阴影之中,默默地活,默默地死,死生无名,才是得了真谛。这是刺客的道理,也是她的信条,从来不曾动摇;然而现在,她对自己的刺客身份有了疑惑,便叫这信条也立不住脚,才隐约觉得不妥与后悔。 五寂禅师见状,便是轻笑一声,才道:“好个无心的痴人!倒也好在无心,值得细细雕琢。瞧你晓得悔悟,便还有救;如何得救,就瞧你自己作何选择了。” 菖蒲这会儿心念一阵混沌,又是害怕失手之后面临的惩罚,又是为之前的杀戮后悔,又是感激崔华霍不计前嫌出言相助,又是担心五寂禅师对自己不利,正是七情煎熬,五内俱焚,差一步就要走岔内息,伤及自身,就听见老禅师这句话,直如当头棒喝一般,心头像被浇了一盆冰水。 才瞧她颤抖着身子,猛地抬起头来,自露出一股决绝之意,道:“禅师渡我,我幡然悔悟!” 话音未落,就瞧她抬起手来,猛一掌朝着自己头顶卤门击去。崔华霍见她意欲自尽,一瞬间吓得魂不附体,一面连声制止,一面就要上前,却被五寂禅师按住肩膀,才听他道:“一死一生,才是重新活过。她这会儿原是自救,你上前才是害她!” 说话间,菖蒲那一掌已然重重打在颅脑,若非她反手运力,难尽全功,这一掌就能把颅脑打成粉碎。饶是力道受了限制,她在中掌的瞬间也也是闷哼一声,浑身巨震下七窍中流出黑血,只瞧得一旁的崔华霍惊惧非常,只紧紧抓住五寂禅师的手臂。 禅师笑吟吟瞧着菖蒲动手,眼见她软倒在地才轻叹一声,道:“这才是救了她自己的性命。缺指道人所练的毒术猛烈,哪是这年轻姑娘所能承受,只一味贪功冒进,就不知死到临头。今日她散去毒功,才得保全性命,否则逃得过惩戒,也逃不过毒术反噬自身。” 听他说话,就见菖蒲周身上下逸散出一股变幻莫测,似是水雾又像是热气的氤氲云气,直朝着四周散开。五寂禅师见状拉着崔华霍猛退,才叹道:“这小姑娘真有些天分,真将毒功练得如此厉害!好好好,果然是可造之材!舍弃越多,才能得到越多!” 崔华霍眼睁睁瞧着那雾气所过之处,一切草木生机都在瞬间凋零,春夏秋冬的轮回在这一瞬间完结,连带着地底的蛇虫鼠蚁都挣扎着涌出地面,翻身就死,情状着实可怖,就不晓得菖蒲是用什么法子,才将这般恐怖的毒雾压抑在体内。 这一瞬间,他便想起了洪杜县令的恐怖死状,便知道那人只怕也是练了这等功夫,只是比不得菖蒲这般精深,就无法控制住体内的种种剧毒,只能与敌人同归于尽,还做不到收放自如。只一想那县令死得凄惨,他便不敢想菖蒲的下场如何,这才晓得五寂禅师用心良苦,也知道菖蒲真有心向善。 也不知过了多久,那道恐怖的雾气才堪堪散去,五寂禅师领着崔华霍小心上前,就瞧见林间躺着一名清秀稚嫩的少女,与之前那个妖艳火辣的菖蒲不同,才听禅师叹道:“卿本佳人,奈何为贼?才是那不肖门人狠毒,险些毁了好端端这个姑娘。” 说着话,老禅师便缓步上前,从袖中摸出一枚丹药,撬开菖蒲的口齿给她灌下,眼瞧着她脸上的气色好转,这才放下心来。一转头,就瞧见崔华霍瞪眼张嘴,一副活见了鬼的模样,结语道:“禅师说……门人?” 瞧他一眼,五寂禅师无奈道:“你这人,也不知是真傻还是装傻。大衍朱砂剑,九字护身法,都是大衍宗秘传之术,若非师门授于,旁人哪能学得?陈师弟遭朱砂剑法刺杀,那刺客自然是得了大衍宗的传授;至于是嫡传还是私授,自然无需多说。” “可……吴寺卿说,大衍宗不收女弟子!难不成那千面娘子,竟是男子之身?” 苦笑一声,五寂禅师才道:“大衍宗的确不收女子,景辰说得不错。不过这规矩并不是亘古有之,原是他入门前几年才立下。原不是为着旁人,正是因为我那位小师妹,如今的‘千面娘子’!” 第五十六章 端倪隐现 大衍府中,依旧一派忙碌喧闹景象,自太宗皇帝赐下府邸以来,这处红尘中的清修之地还不曾如此热闹过。 得益于常如等一众弟子劳心费力,再加上吴景辰三品太常卿及未来驸马爷的身份,对大衍府的翻新改造工程进行得十分顺利,迎娶三公主的诸多事宜也陆续准备妥帖,只待诏书一下,一对伉俪便能喜结良缘。 然而连日来,吴景辰的脸上却没有丝毫愉快或期盼,甚至连紧张和急切都没有,就只瞧他整天阴沉着脸,眉眼间拧着一股子不耐,才将他内心里的担忧与慌乱深深藏住,不叫旁人看出一丝一毫的端倪来。 自从崔华霍走后,监视大衍府的刺客就陡然增加了一倍。那些刺客个个都精通易容潜行之术,从各种角度盯着他的一举一动,本以为万无一失,却不料他前些日子修行有了进步,窥见天人之理,五感已然通灵,只被刺客盯着,就觉得如芒在背,自不会被蒙蔽。 暗中潜藏的刺客越多,所使用的手段越高明,吴景辰就越觉得心中不安,却不是为了自己。现如今的他已经没有太多被监视的价值,无论是那一日向千面娘子低头服软,还是乖乖同意迎娶三公主,都让他表现得十分顺从与安定,原本不需要浪费这么多精英死死盯着他;现如今监视大衍府的刺客无端增加,或许就是崔华霍的行迹败露,便叫他忧心不已。 早在初见之时,他便看准崔华霍命中有一道死劫,原是避无可避那种。数月以来,崔华霍虽遭了几次危难,甚至被连累家破人亡,自身却始终不曾应在那劫数上,便是他尚未遭逢命中的大劫。此番请他往大衍秘境送信,吴景辰就存了助他脱身的意思,打算借大衍宗高人之力,帮他逃脱这无可避免的死劫。 然而这十余日过去,他却似泥牛入海一般,再也没有消息,算算日子,若是一路平安,他早该带着大衍宗一众前辈赶来支援才对。吴景辰心忧之下,也曾几次潜心为他卜算前程吉凶,却一如初见那日一般,只得浑浑噩噩,看不清丝毫因缘际会。 这一日,他又一次兴起卦象,依旧一无所获,正是忧心之时,就听得街面上一通热闹,才瞧见常如急忙忙跑了过来,叫道:“师兄!天后驾临!请师兄速速更衣!” 这才叫他稍稍一愣,随即露出一丝略带玩味的笑容。照理来说,天家圣人驾临臣子府邸,乃是莫大的荣耀与天恩,原该提前降来敕旨,命府中众人倾巢而出,远接高迎,仪轨之繁琐,阵仗之庞大,没有个两三天光景,根本无从准备。千面娘子如今假作武后,自有天威,原不该贸然驾临,就不知她打得什么主意,要做这等败坏礼数之事。 也来不及思索许多,常如这就服侍吴景辰穿戴整齐,并招呼阖府弟子及一应工匠仆役迎接天后圣驾。才来到府门,就瞧见千面娘子率众径直而来,也没个遮挡避讳,直接出现在众人面前,直叫工匠仆役把脸紧紧贴在地上,万不敢冒犯圣人天颜,连带着大衍府中弟子,都低头垂首不语。 吴景辰上前见架,恭敬请着千面娘子往正堂去,正要吩咐人架起屏风幔帐,就听她道:“不必了!君臣相见,何必诸多虚礼?难不成少了帐子,你就说不出话来?” 这一句直叫满堂寂静,才是先前武后谨慎非常,只说自己代表天子,代行皇权,绝不会触及君臣之论,表现出规矩与礼法来。千面娘子如今直言不讳,便真是肆无忌惮,才叫听得懂的浑身冷汗直流,听不懂的也不敢往深处想,一众人只作不闻,这就潮水般撤去。 “你这驸马府准备周详,足见用了心思。我今天来,一是为瞧你准备如何,二则是有件疑难之事,要请你帮忙。” 吴景辰闻言,连道不敢,才道:“君为臣纲。天后吩咐就是,臣不敢不从。” 听他这么说,千面娘子脸上露出冷峻笑容,道:“好,好一个‘君为臣纲’。几日前,有人在路上瞧见形似要犯崔华霍之人,说他一路往东边去了。那厮身为朝廷命官,知法犯法,自灭满门,负罪出逃,败坏朝廷天威,若不将其正法,实难取信于天下。你精通卜算,把握因果,如今晓得他往东去,可能算出他欲往何方,身在何处?” 吴景辰闻言一震,才道:“启禀天后,非是臣有心推脱,实乃臣曾多番卜算崔寺丞去向,皆无所获,许是学艺不精之故。天后信不过臣,可召太卜令演算。” 千面娘子微微一笑,道:“哪能信不过你,不过是随口说起罢了。若是占卜推衍能尽知一切,刑部与大理寺就无立身之地。既然算不得那狂徒下落,也就罢了,左右他活不长久。” 强压着心中的怒意,吴景辰恭敬低下头去,道:“天后所言极是,朝廷王法,原不是轻易所能脱逃。天理循环,报应不爽,总不会叫歹人逍遥。” 这才叫千面娘子眉头一挑,心中暗暗思忖他的意思。崔华霍动身赶往大衍秘境,自然是得了吴景辰的指点与交代,她昨日失了菖蒲等一众人的消息,才要来探探吴景辰的口风,试试他究竟晓得了什么。然而吴景辰真是有着不合年纪的城府,说话间滴水不漏,语义含混暧昧,倒叫她有些疑虑。 假意瞧了一圈大衍府的迎亲准备,千面娘子便也出言赞赏,道:“我听闻公主心意,不愿劳民伤财,瞧你用心之处,倒是合了她的意思。可见你对她一片真心,我不曾看错了人。嗯?” 正说着,就瞧见她突然伸手往脸上摸去,眼中也露出一丝慌乱,才叫吴景辰瞧得真灼。就在刚才电光火石之间,千面娘子的鬓角处似有一块皮肉翘起,露出底下苍老苍白的肌肤来,虽只是一瞬,却躲不过吴景辰的眼睛,才叫他心中冷笑,脸上却淡定自然,轻声道:“大兴土木之处,自然污秽不堪,还请天后回避,不敢玷污天颜。” 就见千面娘子微微点头,按着鬓角一言不发,似是失了兴致,这就起驾离开。 她一走,吴景辰便招手叫过一旁服侍的弟子,低声道:“可瞧的清楚?” 那弟子原是他刻意安排在旁,精通易容之术的,就是为着探明千面娘子如何假扮得与武后一般无二。许是天公见怜,就真叫千面娘子在他面前露了破绽,才听那弟子颤声道:“启禀师兄,弟子瞧得分明,那是人皮面具,却与寻常不同,乃是细碎剥下,拼接而成,配合改易骨相的手段,扮作这般模样。弟子从未见过如此高明手段,没有十足把握。” 吴景辰闻言点头,这就叫人领那弟子下去压惊。原本剥制人皮面具之法,已然足够骇人,要说能改变面容骨相,就叫人着实难以置信。脸骨与四肢躯干都有不同,原是浑然一体,并无骨节筋膜,本不是轻易所能改变;千面娘子也不知有何等手段,能将这整块的骨头都随意揉捏,便着实骇人,叫那弟子心底发寒,直如见鬼。 不过如此以来,吴景辰心里倒是有了些把握,晓得千面娘子始终还是血肉之躯,不曾炼成了形由心变,貌随心转的无上神通,易容假作他人,始终还需借助外物。大凡人造之物,自然有其破绽,她今天在大衍府中露馅,今后也能在群臣面前出丑,便有揭破她身份的机会,叫吴景辰瞧见了一丝希望。 天后驾临大衍府的消息,乘着一阵风就在长安城内传开,这边坐实了先前的诸多流言蜚语,叫朝臣百姓都晓得吴景辰得了天恩,要做驸马,才叫人钦佩羡慕,倒也没有多少人乱嚼舌根,大伙儿茶余饭后说起,多也是称赞祝福,顺便盼着公主大婚,大伙儿沾光得些赏赐。 这便是三公主素日里颇有美名,吴景辰也继承大衍宗德行多行善举,群臣百姓心中自有掂量,晓得好歹,也对他俩回馈以善意和祝福。要是换做两位平日里不肯修善积德的,就不想他俩这般,说不定要被怎么编排,有多少闲话流出。 也不知是否因着那日露出破绽,千面娘子接连几日都不曾召见吴景辰面圣,就连他主动求见公主,都被以保全公主名节为理由驳回,不让两人相见。 吴景辰自己胸藏神机妙算,身怀无上武功,即便真与千面娘子对上,也能僵持个一时三刻;三公主却是个收入缚鸡之力的弱女子,一应蕙质兰心,在绝对的力量和刺客的冷酷面前毫无用处,便叫吴景辰着实担心,直懊悔自己行事不够周详,未能实现考虑她的平安。 与此同时,千面娘子对朝中众臣的震慑与掌控也丝毫不曾放松,接连敲打了几个敢于说话的要臣之后,满朝文武对她都是忌惮非常,再不敢当堂与她为难,只一味默默隐忍,期盼着皇帝李治能早一日恢复清醒,才好辖制武后近乎失去理智的一应举动。 然而吴景辰却晓得,千面娘子一日不登基坐殿,李治就一日不可能缓醒过来;一旦她成功窃取天命,坐上女帝之位,李唐的皇帝也就再没有活下去的必要。 第五十七章 玉弓铁箭在弦 距离吴景辰推算的婚期仅剩几日,大衍府的翻新重建也接近尾声。每天都有不少百姓慕名来瞻仰今后的驸马府邸,更有些信善老妇备下莲子桂圆,豆子谷米等象征吉祥的物事,换些赏钱,就叫大衍府一天到晚都热闹非常。 常如等弟子忧心吴景辰的大事,吴景辰却打定主意不叫他们插手,便只吩咐他们迎来送往,无论高低贵贱,一律好生招待上门宾客,多奉茶点,多给赏钱,遇上家计艰难的,还要多多补贴,也算是为三公主积福积德,只求她能得顺遂平安。 这消息自然满城都是,才真叫百姓们交口称赞。人心都是肉长的,是非好歹都在大伙儿心中有数,才真有吃斋念佛的在家居士晨昏上香,为这一对璧人诵经祈福。这盛况不敢说空前绝后,至少也也是自文成公主远嫁以来,最受长安百姓关注的一场婚事。 眼瞧着大衍府中那些无甚价值,却又包含了一片心意的贺礼越来越多,吴景辰心中的担忧也就越来越浓。到最后,他每日都要遣人去四周城门查探,以期得闻崔华霍平安归来的消息,却始终一无所获,才叫他无以适从。 常如瞧着他这般,心中焦急也是无法,只得好言劝道:“师兄请放宽心,着急原没有益处。如若实在放心不下,弟子原为师兄往大衍秘境一行。” 这话毫无帮助,反而叫吴景辰心烦,才听他道:“此乃李唐国运,非崔寺丞这等栋梁不可肩负,若然换旁人去,只怕无功而返,还要横生祸端。崔寺丞命犯死劫,也与此事有关,此等因缘际会,你许把握不得。” 他这话说得口冷,常如也不往心里去,便道:“师兄已然上窥天数,弟子自然不敢多言。只不过师父曾教导我等,从来邪不胜正,是非自在人心。崔寺丞秉承正道,一心为民,若有不测,便叫这天地间再无正气可寻。” 听他搬出陈远道的教诲来,吴景辰也稍稍冷静了些,道:“这话陈师叔也与我说过,只是现如今机数未明。直到现在,我还不晓得千面娘子有何依仗,胆敢这般肆意妄为,才是她不知从何处得了大衍宗本事,原该晓得顺天应命的道理才是。” 他这话一说出来,常如便是瞪大了眼睛。当日陈远道遗体运回大衍府,乃是他亲手为师父整理遗容,自能瞧见陈远道眉心那道伤口,不难认出乃是朱砂剑所伤。大衍宗秘法从不外传,朱砂剑原不是烂大街的功夫,刺客能以朱砂剑杀害陈远道,自然与大衍宗有着莫大的关联。 只是后来瞧见高尝修,识破了他的身份之后,常如心中的疑惑就愈发浓重,才瞧着高尝修虽有强横武功在身,却对天数道理丝毫没有领悟,连八字与骨相的关联都不懂,就不可能是得了真传的大衍门人,才叫他着实不解。 现如今听吴景辰说起此事,他才忍不住又在心中想起,诸多念头涌上,似有些许线索串联,却又把握不住,只隐约觉得千面娘子的身份,恐怕有些奥秘,甚至不仅是大衍传人这么简单,就不晓得她究竟是何来历。 此念一起,常如的心中忽然涌起不安,才不由道:“师兄,大婚当日,百官云集,师兄可是有甚打算,还未与弟子说明?” 吴景辰瞧他一眼,也晓得他大智若愚,心思念头都不在旁人之下,便也叹道:“我原想趁着百官齐聚,借着师门一众高人相助,当众揭穿千面娘子,迎回真正的天后。只如今崔寺丞一去不返,师门中也无消息传来,才叫我有些踟躇,不晓得如何是好。” 常如这才晓得他的打算,便理解他这几日的忧心与纠结,却又忍不住叹道:“师兄如此,便是有了殉道的绝无,却不知三公主如何是好,怎叫她卷入这场风波?” 只因他之前答应吴景辰绝不干涉,这会儿也不说劝他三思,只以三公主之事相询,希望他能做好万全准备。吴景辰心中有数,这才道:“我原想到得大婚前夜,再与你交代分明,免得走漏了风声。如今既然挑破,我便先做安排:只待公主入府,你便与一众师弟一起,将她好生护住,无论天塌地陷,也别叫她出来,便保得她平安。” 叹口气,他继续道:“你们只在那密道附近藏身,我自在前堂将事情了解。如若一切顺利,自能正本清源;若然出了纰漏,尔等便护着公主潜出城去,自然万无一失。” 他这意思就是要孤身与千面娘子作对,常如张张嘴也说不出什么来,只默默下定了决心,绝不抛下师兄苟活,却不说出,只道:“如此,师兄便要多加小心。若是失了师兄,公主便再无平安可言,不为自己,师兄也该为她考虑。” 吴景辰闻言沉默片刻,道:“晓得了。” 如此,一切就安排得妥当,过得数日,便是算定的良辰吉日,佳人成双之时。 五鼓天明,吴景辰枯坐床榻边上,依旧没有崔华霍的消息,便心知他凶多吉少,也不再指望其他,也不想临阵脱逃,只闭着眼默默聚拢精神。也不知过了多久,常如才推门进来,轻声道:“师兄,该更衣了。” 就瞧他默默点头,起身更衣,神态淡然,古井无波,直叫常如心中一阵悸动,不由道:“师兄……” 吴景辰抬手制止,轻声道:“当此良辰吉日,不可口出妄言。” 常如只得点头,含着泪与一众师弟上前服侍,帮着他换上繁重复杂的礼服,眼瞧着衣帽成型,只觉得百味杂陈,心知这可能是自己最后一次服侍师兄穿戴,也不知明日一众人身在何方,便有悲从中来,倒不是十分害怕,只有留恋与不舍。 吴景辰虽一脸平静,心中也是感慨万千,自晓得众师弟一片情义,却不能多说一句,只怕搅乱了他们的心思,连累他们与自己一同面对危险。 他此番行事激进,举动突然,原与寻常时候不同,就不似他的作风。可他自己清楚,千面娘子已然成了气候,若不能赶在她夺取天命前制止,只怕今后再也没有了机会。一旦她登基坐殿,再想拆穿她的身份,便是比登天还难,才要将黎民百姓都推入熊熊火坑之中。 常如等人一直寄希望于大衍宗前辈高人相助,只有吴景辰晓得师门万难与朝廷作对,大衍宗高人众多不假,朝廷里却也是能人辈出。别的都不用说,就是京畿府兵倾巢而出,也能将大衍宗上下杀个片甲不留,从来朝廷威严所在,远不是区区传世宗门所能抗衡。 他叫崔华霍往大衍秘境传信,只不过是求师父一窥天机,找到不知流落何方的武后,将其平安带入京中,当着群臣之面揭穿千面娘子。现如今武后没有找到,千面娘子发难却迫在眉睫,才叫他再没有别的选择,不得不硬着头皮行事。 这也是千面娘子以非常之法,夺取武后天命,吴景辰便不得不行非常之事,来阻止她登基。他两人都有玄机变化在胸,把握因缘际会在手,暗中较量,非是常人所能揣摩,就是常如等人,也万难理解吴景辰的打算,只凭着一腔热血,满腹忠诚,一味支持。 礼服加身,吴景辰只觉得行动不便,这就推门往外走去,才瞧见天空阴沉一片,似有万钧乌云当头压下,一瞬间叫他有天地倾覆,阴阳逆转之感,险些站不住脚,便被常如一把扶住,听他关切道:“师兄,你还好么?” 吴景辰心知方才心血来潮,乃是大难临头之兆,却不多说,只微微点头,这就与一众师弟一道,缓缓朝着府门走去。 民间婚配嫁娶,规矩着实众多,三媒六聘之后,选定良辰吉日,才在黄昏时分迎娶新娘过门,其中还有诸多繁琐礼数,普通人熬一场下来就要累得半死。 皇室下嫁公主,比之民间就更有不同,驸马名为娶亲,实为入赘,与公主君臣有别,便不似民间那般下聘登门,迎亲抢亲,更多是奉旨完婚,并没有太多自由。 然而即便如此,驸马在大婚当日,也不得片刻清闲,只从天光蒙昧之时,就要在府中做好一切应用准备,招待往来登门贵客,朝中文臣武将,都要前来拜谒,熬上一天功夫,才算礼数周全,功德圆满。 因着乌云压顶,天光晦暗,大衍府中早早点起了灯笼红烛,不敢叫任何角落有一丝阴霾存在。虽是昏天黑地,府中却也大放光明,得益于能工巧匠与诸位弟子多日辛苦,倒也一切妥当。无论饮宴歌舞,尽皆准备周详,贵客还未登门,大衍府中已然热闹非常。 吴景辰冷眼瞧着众人忙碌奔走,心中直如北海冰冻般毫无波澜,到这会儿竟有了些许奇异的虚无之感,宛若魂魄离开了躯壳一般,将自己都瞧作了外人,只觉得一切都疏离而不真切,瞧什么都有些灰蒙蒙的意思,整个人几近恍惚,又比任何时候都要清醒。 暗叹一声不好,他便打算叫常如来再嘱咐几句,却只听得府门外高声通禀,道:“尚书左仆射到!” 第五十八章 绝处勘险 快步迎出府去,就见左相被两名家仆搀扶着过来,瞧样子比前几日更憔悴了许多,几近弱不禁风模样。吴景辰暗暗摇头,知道他这几日也不好过,才连忙与他见了礼数,听他喘道:“太常卿不必客气。良辰吉日,我这病重,原不该来叨扰。” 吴景辰连道不敢,这就迎着他进客堂落座,却听他道:“你要务必小心,须知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 这一句就叫他悚然一惊,抬脸看向左相,只见他一脸疲惫,却还勉强挤出笑容,轻声道:“别瞧我,原也是赵苍崖托我转告。我撑着一口气来,就是想瞧瞧究竟所谓何事。” 他这么说,吴景辰却不敢全盘相信,只暗叹赵苍崖果有洞悉天机,把握造化之能,却只因活得太过圆润,太懂得藏拙,反而辛辛苦苦,到头来什么都不剩下,便只如陈远道一般,几乎把握了一切,将死后诸事都安排得妥帖。 由左相开始,陆续就有一众文武大臣登门造访。吴景辰便不得片刻安宁,只一味应付着往来虚礼,嘴里无意识地说着各种套话,心念却不知早已飘去了何方,整个人处于一种矛盾的割裂感中,愈发觉得这世界都变得空无起来。 公主大婚,朝廷自然是停了朝会,依千面娘子的说法,此举也是为了给病中的皇帝添些喜气,便命群臣都要观礼随喜。朝臣们这段时间被她治得够呛,心中畏惧,自不敢在这种小事上与她多起争执,只一味顺从,便蜂拥而至。多亏得大衍府地势广阔,来上千余人也能从容应付,才叫一众宾客落得自在,饮宴谈笑,不亦乐乎。 美中不足,便是天空中的黑云凝聚不散,直过了正午还是晦暗一片,不时有狂风刮起,隐隐有雷鸣响动,似乎有一场荡涤人间的豪雨正在酝酿,便叫众人心头多少有些嘀咕,不晓得吴景辰身为三品太常卿,把握着卜算过去未来的本事,为何选了今天这样的天气。 他们便不晓得,吴景辰也不知道天时会是如此。此乃天人交感,不是阴阳术数所能把握。 眼瞧着府中宾客越来越多,吴景辰心中的不安便越来越浓,才听闻千面娘子下令群臣都要来贺,就不晓得她究竟打得什么算盘。他先前一时天人交感,已然窥见今日是气机逆转的关键,原以为自己能顺利揭破刺客身份,却不料这几日诸事不顺,诸多因缘际会逐渐脱离掌握。细算起来,似乎自己已然落了下风。 恍惚间,就听得铜锣响动,鼓乐齐鸣,丝竹不断,笙管和音,才见群臣纷纷起身,齐聚大衍府正堂院前,齐齐参拜,原是天后驾临。吴景辰心神不宁,快步朝前走去,才见千面娘子受一群宫人簇拥,含笑走上前来,真如春风拂面一般,叫人瞧着心头一暖,只当她是出嫁爱女的慈母,绝想不到本是冷血无情的刺客。 强自压住心神,吴景辰这便上前拜见,才听她道:“今后便是一家,驸马无需多礼。公主片刻就到,你且着人出迎。今日原是大喜,便要多谢诸位臣工莅临,殿上君臣之分,府中宾主有礼,诸位不必拘束。” 众人齐声谢恩,这才纷纷散开,迎着千面娘子往正堂主座而去。 片刻后,宾主落座,一派融洽祥和。吴景辰小心陪在千面娘子身旁,听着她絮絮叨叨嘱咐许多话语,尽是交代他好生照顾公主,与公主举案齐眉一类,言辞恳切,话语亲和,若不知她底细,真要被她感动。才是她身为刺客首领,一人千面,变化无穷,七情随心,无论什么角色,都能信手拈来,不叫人瞧出破绽。 不多时,公主仪仗驾临,众人又往外相迎,却瞧不见公主真容,只见一众宫人簇拥着轿辇朝着后院而去。这自是天家规矩森严,公主天颜不是常人所能窥伺,新妇入门不能双脚踩地,只在轿中一路奔向后院。众人倒也晓得规矩,只恭敬拜过,也不敢像民间嫁娶那般嬉闹,更不敢恣意胡言亵渎了公主,便是天后就在当场,谁也不想招来莫大麻烦。 吴景辰只朝常如等人一使眼色,便叫众弟子簇拥着轿辇离去,前院厅堂只剩下官奴宫婢服侍,再不见大衍宗门人在此。众人谁也不曾留心此处,只有千面娘子见状冷冷一笑,也不揭穿,这就端坐,耳听得群臣恭贺声不绝于耳,眼瞧着各色舞乐花样频出,自晓得太乐署为今日费尽了功夫,便也沉下心念,好生享受这堂皇雅乐。 她越是沉着,吴景辰心中就越是没底,隐约觉得府中暗藏了许多生疏气息,便晓得有刺客趁乱混入了饮宴,也不知是为着保护千面娘子,还是另有别的图谋,才叫他愈发加着小心,暗自凝聚精神,只待时机一到,就要向千面娘子发难。 一众朝臣有幸与天后同殿饮宴,自然是挖空心思奉承阿谀不绝,这个上前作诗恭贺新人,那个引吭高歌效法魏晋先贤,或是献舞一曲引得满堂喝彩,或是妙语说动天后开怀,总是一片热闹,宾主具得欢宴。 红蜡灼灼,松脂烁烁,阴沉沉黑云压得长安城暗如深夜一般,大衍府中却是一片透亮通明。 不知什么时候,平地里刮起了大风,飞沙走石吹得行人站不稳脚跟,逼得一众围在大衍府前讨赏的百姓不得不匆匆散去。不多时,城中一百零八坊家家关门闭户,处处人迹空无,平日里繁华喧闹的京城,现如今安静得令人难以适应。 热闹到极处,酒宴的氛围也到了巅峰,眼瞧着吉时将至,吴景辰的心中涌起一股虚无的兴奋和激动,似乎有一把烈火凭空燃起,烧在他胸腹之间,只将一切的紧张和忧虑都焚为灰烬,消散无踪,仅剩下令人微颤的欢欣鼓舞,一时起身。 众人见他起身,纷纷停杯投箸,转头朝他瞧来,个个面带笑意,有几个甚至咯咯笑出声来,就知道驸马爷好事将近,有些话要与大伙儿分享,便都侧耳倾听。 吴景辰面带笑意,朗声道:“吴某得蒙天恩,竟不知何德何能,三生有幸,与公主喜结良缘,实乃上天眷顾,皇恩浩荡。承蒙诸位同僚不弃,赏脸莅临观礼,吴某无以为报,略备薄酒,聊表寸心,万难回报万一。” 众人早知道他脾气执拗,言辞锋利,就谁也不曾听见他这么客气过,才连忙举杯遥祝,纷纷一饮而尽,笑叹成家立业,吴寺卿也懂得了人情世故。 “世间诸事,难得万全,当此良辰美景,一念陛下龙体抱恙,不得亲临此间,惟愿陛下康泰,大唐国祚万载!” 群臣尽皆举杯,齐声恭祝陛下龙体康泰,又听他道:“公主贤良淑德,吴某不及万一,幸得帝女垂怜,屈尊下嫁,只叹府中清寒,准备不周。惟愿公主喜乐,常愿相伴相随。” 满堂欢笑,群臣皆道驸马过谦,又是举杯,豪饮一大白,才听他又道:“天无二日,世有二圣,帝后同心同德,实乃万民之幸。可怜陛下病重宫中,天后流落在外,群臣无主,大权旁落,奸人当道,刺客横行,吴某恨不能与之共死!” 一语出,满堂皆惊,才叫一众朝臣脸上的笑意骤然凝固,手中的酒杯也动弹不得。有一两个胆气稍弱些的,手一抖就将杯盏摔落在地,碎瓷浊酒污秽了猩红地毯。 “驸马爷不胜酒力,已然醉了!来人!奉上醒酒汤药,莫要耽误吉时!”左相慌忙起身,大声喊道,却见厅堂中竟无一人动弹,才发觉大衍府的弟子一个都不在此间,就叫他心中一震,才晓得赵苍崖遗言中的意思。 耳听得似曾相识的话语,眼瞧着熟悉又陌生的场景,吴景辰轻笑一声,斜眼看端坐一旁,面无表情的千面娘子,深吸一口气,朗声道:“诸位尚不晓得,眼前这位天后,乃是刺客冒名顶替!真正的天后,早在月余前便遇害离宫,不知流落何处!” 这一句石破天惊,直叫众人目瞪口呆,才听太卜令喝道:“寺卿失了神志!不晓得自己说些什么!太医令何在,速呈安神汤来——” 一语未尽,太卜令就觉得身子一冷,才瞧见吴景辰扫眼朝自己看来,只一眼就叫他血脉凝滞,再也说不出话来,才听他冷冷道:“幺麽小丑,也敢妄言!朝中文武,皆被尔等宵小蒙蔽!千面娘子!你有何话说,可敢与我对质?” 他这话说得正气凛然,心中却是长叹一声,才是这会儿没有真正的武后在场,千面娘子的身份轻易还动摇不得,自己想要逼她当面对质,便是万难。只要她咬死不认,自己也不能冲上去撕掉她的伪装,只愿文武群臣中有心念澄澈者,能够理解自己这一番苦心。 然而出乎意料的是,一直沉默无言的千面娘子却露出一丝锋利笑容,带着浩大天威,冷声道:“驸马欢喜过头,怕是发了疯病,可怜我儿过门,就要受此大难。也罢,你说我是刺客假扮,可有凭证?抑或你早有打算,晓得如何验证真伪?” 说着话,就见她缓缓起身,迈步来到吴景辰面前站定,脸上的讥笑愈发浓郁,两眼直勾勾盯着他的双眼。这一瞬间,吴景辰心中一片冰凉,隐约觉得自己想错了什么,却已再无退路,只得冷脸硬着头皮,在群臣的惊呼声中,伸手朝千面娘子脸上摸去。 入手细腻温暖,面皮与骨肉浑然一体,眼前这张与武后一模一样的脸,不是易容伪装,而是千面娘子真容! 顷刻间,吴景辰只觉得心下一沉,双腿一软。 不是害怕,而是绝望。 浓黑的天空中一道闪电划过,照亮长安,随即便有隆隆雷声作响,震彻众人心房。 第五十九章 八方相助 狂风大作,大雨倾盆而下。风雨交加中,喜堂里烛火摇曳不定。 千面娘子薄唇微棋,喉头鼓动,用只有她自己和吴景辰才能听见的声音,冷冷道:“那日来你府中,原是故意卖你个破绽,就知你年轻量浅,定会上钩。非是我易容假扮做武氏,而是那贱人夺走了我的天命在身!女帝天命,原本归我所有;龙睛凤颈,自也是我的本相!” 吴景辰愣在原地,也不晓得听进去多少,这才知道千面娘子有恃无恐,肆意妄为,原是仗着与武后一般无二的相貌面容。 瞧他惊诧失神,千面娘子的冷笑就愈发浓郁,冷声道:“甲申、丙寅、甲午、甲戌。驸马身为太常卿,通晓阴阳五行术数,不知我这八字,贵贱如何?” 又一道惊雷划破天际,吴景辰在雷声中颤抖后退了半步,自晓得千面娘子所报的八字真实不虚,与武后的八字一般无二。便有她俩人八字、骨相与皮相尽皆相同,宛若并蒂之花,乃是亿万人里出不了一对的双生之象,才不怪她敢有这等心思,妄图夺取武后的天命。 华夏三千年绝无仅有的女帝天命,原本就是她与武后共享。 一念至此,吴景辰面如死灰,一时瘫坐在地,耳听得群臣喧闹,就有千面娘子冷声道:“来人!驸马痰迷心窍,失了神志,速将他送往太医署好生诊治!” 话音未落,就有数百金吾卫涌入喜堂。原是她早有准备,将一切安排妥当,只等吴景辰上钩,就将他彻底把握在手心。吴景辰乃是注定辅佐女帝登基的贤人,千面娘子也不愿将他斩杀在此间,却有诸多奇方异术在手,一旦将他拿下,总有法子掌控他的心智,令他为自己所用。 这剧变只在顷刻间发生,大部分朝臣都还未反应过来,眼瞧着金吾卫气势汹汹涌入,一时间都有些失神,就愣在原地,眼瞧着精兵悍勇朝吴景辰冲去,就听得几声暴喝凭空响起,怒道:“谁敢动我师兄?” 才见常如领着几名大衍府弟子,不知何时出现在吴景辰面前,挡住金吾卫的脚步。只瞧他们个个横眉立眼,腰身挺直,一手紧握朱红宝剑,一手并指掐出咒诀,脚步挪移间隐约形成阵势,将吴景辰牢牢护在阵中,直叫千面娘子都心生警惕,三两步站在了金吾卫身后。 “胆敢以下犯上,原是乱臣贼子!将他们悉数拿下!” 千面娘子一声令下,就有几名金吾卫飞身而起,只朝着常如等人扑去。吴景辰心中巨震,堪堪缓醒,一见此景,便是疾呼,道:“小心,这几个是高明刺客!” 顷刻间,就听得一连串金铁相击之声,才见常如等人将朱砂剑舞得滴水不漏,堪堪挡住刺客攻势,还将对方逼退几分,直瞧得吴景辰和千面娘子都面露惊骇,原不晓得他们把握有这等高明的武功。 陈远道上窥天道,照见过去,洞悉未来,把握因缘际会,本身已然超凡脱俗,在大衍宗中也排得上名号,原非庸碌之辈。他在红尘世俗中收徒几十人,因材施教,分别传授道理,便也真调教出几个武道高明之辈,留在大衍府中,命他们务必护住吴景辰。 当日大理寺前,常如曾在暴怒之下,一掌击毙意图偷袭吴景辰的刺客,便已经是显露了不俗武功。只是他为人低调,性格谦和,与世无争,又最是忠诚,才一直没有施展手段的机会,直叫众人都以为他不过是个寻常仆役而已。 今日生死关头,吴景辰危在旦夕,几名弟子领奉陈远道遗命嘱咐,再不能坐视不理,这才挺身而出,击退劲敌,拼死保护师兄。 情势陡然扭转,吴景辰一时有些发懵,愣一愣才稳住心神,低声道:“你们来此作甚!公主呢?” 常如背对着他,仗剑而立,沉声道:“师兄放心,公主自有几位师弟守护。我等领奉师命,定要护持师兄周全。还请师兄恕我等隐瞒不报之罪!” 吴景辰哪里还能怪罪,只痛悔自己连累了常如等人,便是他们武功高明,或能挡住千面娘子的刺客,然则现如今她把持朝政,坐拥天下,手下精兵猛将无数,原非区区几人所能抵挡。再高的武功,也抵不过偌大的朝廷,千军万马面前,高手也不过是草芥。 常如等人自然晓得这道理,却没有丝毫畏惧或动摇,只一味与金吾卫对峙,气势之凌冽叫千面娘子心惊。她原本就知道吴景辰不会乖乖为自己夺回天命,便一早就做好了诸多打算,故意引他上当,就是要将他拿下,以秘药迷惑心神,却不料大衍府中还有这一支奇兵,便将她的计划打乱,叫她一时心乱如麻,只暗暗叩了几枚毒针在手。 “寺卿莫急!我等原为寺卿肝脑涂地!” 才听得又一声怒吼响起,就瞧见赵苍崖之子赵翔挺身而出,领着太医署一众手无缚鸡之力的医官快步上前,挡在了常如等人面前。太常寺其余众人一瞧,便也纷纷起身,站在赵翔身旁,连带着原本吹拉弹唱的乐师,乃至于轻歌曼舞的胡姬,尽皆站在了一处,只留下太卜令一人尴尬留在原地,不知所措。 吴景辰担任太常卿不过月余,算上入朝也不过短短三个月光景。三个月还不够种出一季稻米,却足够在太常寺众人心中种下信任。相比起千面娘子抄斩太医令,逼死赵苍崖,才有是非公道,自在人心,一众寺中之人自有判断,才能在此时站出来为顶头上司撑腰。 太常寺作为九寺之首,可不只是单纯由一群巫师医官鼓乐舞者组成,寺内自有深藏不露的高人,也有洞悉世情的贤者。 要说千面娘子的伪装毫无疏漏,倒也有些偏颇,只瞧她前后施政不同,还是有不少人心中暗藏疑惑。今日吴景辰挑破这层窗户纸,就将这疑惑摆在了明面上来,太常寺众人信得过他,自然最先站出来声援。 如此一来,千面娘子所面临的局势就变得被动,只怕由太常寺牵头起,整个朝廷都对她生出了疑心。 此番她顶替武后,谋夺女帝天命,虽不似战场杀敌,金戈铁马,却也真是暗流涌动,步步如履薄冰,全仗着多年准备,筹划周详,手下有一批悍不畏死的刺客,自己把握着天地造化阴阳,才能顺利走到如今,却还不曾大功告成,便始终存着小心。 吴景辰发难揭穿她的身份,原本是在她的安排与算计之中,只是常如等人的武功与忠诚,以及太常寺上下对吴景辰无条件的支持,多少超出了她的预料。要晓得如今她还是天后,代表皇帝李治行使皇权,无论什么理由,违逆她就是欺君罔上,抄家灭门的大罪,就不晓得这些人是吃了熊心豹子胆,非要与她作对。 心念一起,千面娘子就觉得烦躁不安,眼瞧着金吾卫与一众太常寺人对峙,正要下令诛杀众人,就听得一声惊呼响起,才瞧见三公主身着繁复嫁衣,堪堪站在侧门,瞧着眼前场景,一时难以置信。 吴景辰一听公主声音,这就急忙两步冲到她身旁,斥道:“你来作甚!此间岂是善地?” 三公主一手按着胸口,一手急忙忙抓住他的手腕,才道:“我只见诸位师弟慌忙,就晓得前面出了事端!郎君,你既有此打算,原该知会我一声,我纵帮不上忙,也不致坏了你的大事!若你有个长短,我该如何独活?” 说着话,就见她深吸口气,这就拉着吴景辰的手走向宴席主座,瞧一眼列席诸位臣工,看一看凶神恶煞的金吾卫,目光落在千面娘子身上,久久不能离开,直叫千面娘子心中发寒,才听她凛然道:“这人不是我母后。她本是母后身边的宫婢李妈妈!” 此言一出,众皆哗然。吴景辰点破武后遭人假扮,或许是包藏祸心,可三公主也这么说,就叫朝臣们心底暗信了几分。这天下或许有认不出君上的臣子,却不该有辨不清父母的儿女,三公主说她亲娘遭人冒名顶替,还真没几个人有资格反驳她些许。 千面娘子一见三公主现身,便晓得事情超出了控制;再听她点破自己的身份,就真一时愣在了当场。眼瞧着朝臣和金吾卫看向自己的眼神不对,她心中也是一凛,作怒道:“吃里扒外的东西!连你亲娘都不认得!我原知你被这小子迷住,就不晓得竟能为她指摘亲娘!” 正是两边对峙,群臣茫然无措的时候,就听得府门外传来一声苍老声音,听他喊道:“哎哟!吴郎君!你大喜的日子,怎不请老汉来喝杯酒啊?好歹相识一场,这杯酒老汉一定是要喝的!” 就见一名佝偻老者颤巍巍走进府来,浑不顾堂中剑拔弩张,只睁开昏花老眼,瞧一眼吴景辰和三公主,就笑道:“两个娃娃,着急得很!吉时未到,就打算拜堂睡觉?嘿!高堂不在,你们要拜谁人?老汉为这杯酒,还得去给你找来亲娘哩!” 话音未落,就见一人从府门外昂首大步走入,半空中一道闪电照亮她的面孔,赫然也是武后,与金吾卫身后那个一模一样,毫无差别。 第六十章 道可道又换新天 千面娘子一见那佝偻老者,心中就没来由地一惊,直如见了宿世的对头一般,本能地想要逃跑,又不得不强压住心神,只怕稍稍一动,那老者就能将自己置于死地。 到得真正的武后出现,就叫她再没有旁的念头,也顾不得暴露身份,这就身子一拧,双手一扬,两把细针如天女散花一般,朝着吴景辰与武后飞扑而去。 现如今天命之人与辅政贤人都在此间,只要将他两人一齐斩杀,女帝天命自然落在千面娘子身上;至于说一众文武,原本不足为惧,愿意听话的暂且可以留下,不愿归降的当场杀了就是。无论三省大员还是六部尚书,刺客中总有人能顶替他们的位置。 她身为刺客首领,本身的武功着实不俗,这一手毒针挥洒出来,就比高尝修使出要厉害许多。只见得点点寒星犹如惊雷闪电,只在众人视线中一闪而逝,便朝着吴景辰和武后面门扑去。 武后手无缚鸡之力,却有气吞山河之威,明知自己避不开那夺命的暗器,电光火石间便下定了决心,既不怕,也不躲,只怒视千面娘子,自身不动不摇。眼瞧着那细针来到面前,却被一拢大袖罩住,才听那老者笑道:“欺师灭祖的来了,老汉还怕你这招?” 另一边,吴景辰却没有高人相护,明明瞧见那毒针扑面而来,偏生身子做不出任何反应,只来得及将三公主推开,却猛地被她一把报住手臂,身子顺势一转,随即挡在了自己面前。 一瞬间,吴景辰目呲欲裂,眼睁睁瞧着几枚细针穿透礼服,没入三公主体内,只听她惊呼一声,这就软倒在地,顷刻间面如死灰,嘴角僵硬,挣扎着想说什么,却怎么也发不出声音,只得瞪大眼睛盯着他的双眸,似乎要将他的影子铭刻进脑海中。 “师兄!快给公主服药!师兄!” 常如见状暴喝,却见吴景辰愣愣抱着三公主一动不动,这才怒吼一声,抢步上前,探手入他怀中,摸出几瓶丸药,混不管三七二十一,抖着手各倒出几枚来,撬开三公主牙关给她灌下,手指连动,一路点了她任脉几处要穴,阻止剧毒入脑。 与此同时,赵翔也急匆匆过来,手中捏着一块漆黑磁母,轻道一声得罪,这就一把扯开三公主礼服,将磁母贴近后背肌肤上那几个血点,缓缓转动,同时另一只手把住公主脉门,一面把脉,一面小心运气在指尖,探入公主血脉,撼动那几枚嵌入骨肉的毒针。 这一切只在电光火石之间发生,莫说在场群臣,就是千面娘子自己,都不曾预料到这等变化,才不相信三公主能在一瞬间替吴景辰挡住毒针,更不能接受她命在旦夕的事实,正欲迈步上前,却又生生停住,晓得这会儿不是心软的时候。 她化身为李妈妈,照顾三公主十余年,要说全无感情,倒也有些偏颇。始终人非草木,养只小猫小狗尚且晓得疼惜,自己亲手抚养,亲眼看着长大的少女惨遭毒,千面娘子的心中也多少有些涟漪,嘴唇不住颤动。 武后则比她更甚,才是血脉相连,这就抢前两步,只觉得天旋地转,这便软倒在地,再不能直起身子,只趴在地上哭喊,泣声道:“女儿!毒妇!你害我女儿!来人!将她拿下,碎尸万段!” 事已至此,两个武后孰真孰假已然无需多言,明眼人都瞧得出趴在地上那个才是真正的武后。便有金吾卫在顷刻间暴起发难,挥刀朝着站在他们身后的千面娘子砍去。 千面娘子瞧着武后哀痛欲绝模样,心中自也是百味杂陈。她对三公主的关心与疼爱其实不亚于武后,两者之间的不同,大概是生恩与养恩那般。只不过因着她假扮宫婢,不能像武后那般予取予求,本身又不擅于表现关怀怜爱,才显得冷淡,原非冷血。 眼瞧着三公主被自己毒针所害,她心中的悲痛不比武后少上几分,却不能又丝毫动摇,只得硬起心肠,闪身避过几十柄劈头砍来的大刀,广袖一挥,就有荼蘼甜香朝着四面那方弥漫,顷刻间将周遭数十金吾卫尽数迷倒。 紧接着,就见她身子一轻,原地消失,下一刻站在了梁上,居高临下瞧着众人,冷笑道:“看来今日,是容不得你们苟活了!” 话音未落,就听得轰隆隆一声巨响,府门猛地合拢关上,随即便有数十道人影从府邸各处浮现出来,每一个身上都散发出凌冽的杀气,直叫常如等人后背一阵发凉,晓得这是刺客中的精锐,乃是千面娘子执掌刺客一道多年来,潜心培养出的武道高人。 这群精锐刺客原本有三十六人,高尝修和菖蒲早些也在其列,每一个都有不弱于常如的实力,最强者甚至比高尝修还要厉害几分,寻常单独一个都不好对付,倾巢而出便是打算将众人斩尽杀绝,行重开江山,另立朝堂之事,乃是千面娘子的最后杀招。 今日三公主下嫁,吴景辰大婚,京中六品以上官员悉数齐聚于大衍府中。只需将众人一网打尽,再命一众刺客以易容术假扮冒充,千面娘子便能率众弟子一统朝堂;随后再花三五个月光景,就能将朝中大小官员悉数换上一遍,届时刺客便能光明正大出入三宫,参朝理政,坐拥天下江山。 这原是逼不得已的法子,千面娘子眼下也真走到了绝路,明知这一战下来,纵能杀尽在场众人,自己手下的刺客也要折损大半,便有些心疼。她倒也不是不舍,只是有些不甘,便是舍不得这多年培养的精英,舍不得这些一念起杀人如麻的机器。 然而事已至此,也由不得她纠结,才听她冷声道:“动手!杀尽大衍府中一切人等!” 此言一出,一众刺客便纷纷举动,身形直如鬼魅一般,顷刻间就割断了几位倒霉大臣的喉咙,才听常如喊道:“保护诸位老爷,莫教刺客得手!” 众弟子闻声而动,武官们也回过神来,只因今日公主大婚不曾带了兵刃,这便抄起条案桌凳来挥舞御敌,保护身边文臣,倒也威猛无匹,才将李治登基三十载,平漠北,破百济,灭高句丽,伐西突厥的历练展现出来,面对千面娘子的刺客丝毫不惧,甚至凭着一腔血勇,犹有胜之,偶尔占得上风。 大唐武风昌盛,可不是说着玩的。 当此时,后院也是一片喧闹嘈杂,才瞧着几名大衍府弟子手忙脚乱,抱着一大堆木质刀剑冲朝前来,借着同门师兄弟掩护,分别递在诸位悍勇武将手中。 那些武官用惯了大刀长剑,强弓劲弩,骤然握住轻飘飘的木刀木剑,就觉得心中没底;也来不及纠结犹豫,抬手挥刀就砍,才发现这刀剑轻如鸿毛,却锋利无匹,斩金断铁都不在话下,当即欣然,更加勇猛,战力一时倍增。 千面娘子见状,咬牙怒骂五寂禅师,便晓得他没死,还留下这许多祸端。盛怒之下,她又是一把烟尘洒出,弥漫厅堂内外,直叫一众武将顿时手足酸软,精力不济,似有千万只瞌睡虫在耳边鸣叫,眨眨眼就能呼呼睡死过去一般。 然而她这瘴毒厉害,始终比不得菖蒲那般高明,才是她座下诸多弟子,只有菖蒲以苗女之身,完整传承了缺指道人的奇门毒术。即便是千面娘子自己,也不敢修行那等害人害己的毒功,才不能挥手毒死在场众人,只能稍稍影响他们出招。 混乱中,武后被那老者吃力扶起,退往一边墙角藏身。眼瞧着众人不敌刺客厉害,接连有数名文官遇害,她心中便也焦急,更有一股熊熊怒火,灼烧心田,才咬牙道:“前辈神通广大,还请助我对敌!今日事了,我封前辈为国公,享万世供奉,世袭罔替!” 那老者嘿嘿笑笑,不以为意,道:“国公有什么好,做圣人也不过沦落成你这般。与其身陷红尘泥淖,倒不如逍遥山水之间,老汉不过是闲云野鹤,哪有什么广大神通。你且瞧着吧,小辈人的事情,交给小辈人了断。你的劫数已满,脱离苦海,还是少动心念为妙。” 武后哪能不动念头,却被老者按着肩头动弹不得。说也奇怪,他俩缩在这墙角,也不是隐去了全部身形,却偏生没有一个刺客靠拢过来发难,便直如瞧不见两人一般,即便擦身而过,也不曾为难了他们。 千面娘子自在房梁上瞧着底下混战渲染,恍惚间却发现武后不见了身影,当即心中一紧,晓得将武后带回来那位高人非同小可,当日许就是他降服了高尝修,解了他七针穿心之刑,便不可小觑。 眼下失了武后的行踪,她便隐约觉得大事不好,晓得事不过三,自己再没有第三次对武后下手的机会。心念一动,她便瞧见常如等人团团护住的吴景辰,只瞧他呆呆傻傻抱着三公主的身子,不肯松手,对周遭的一切视而不见,听而不闻,只自顾呢喃不止,这便起了歹意,心道杀不了武后,杀了这贤人也好,左右自己登基无望,也不能叫武后得了便宜。 念头发动,千面娘子这就腰肢一扭,从房梁上一跃而下,自腰间摸出鱼肠剑朝吴景辰头颅顶心刺去。常如一直留心着她,见她动手扑来便是警惕,只将手中木剑一划,鼓胀胸膛,暴喝道:“临——” “兵——” 常如一声方起,千面娘子的口唇间便爆出下一个字,顷刻间便压过他的声音,甚至压过场中刀来枪往,喝骂叫嚷,才叫众人耳中只剩下一声“兵”字,脑海中顿时浮现出烈焰熊熊,手中招式尽皆慢上片刻,便如时光在这此刻凝滞一般。 常如心中大骇,再想吸气出声便是不及,眼睁睁瞧着千面娘子如巨鹰掠食一般,挥动着手中寒光匕首刺向吴景辰,便是目呲欲裂,心如刀割,浑不知如何是好,却听得一道阴柔暴戾的声音从身后响起,斥道:“滚!休伤吾弟!” 千面娘子一愣,就见高尝修凭空出现,站立当场,手中一柄朱砂剑血光隐约,剑尖直取自己心房而来。人在半悬空中不得借力,纵有无上武功也变幻不得身形,眼瞧着高尝修这把握天地人三才,算准时机与众人心态的一剑猛然刺出,直指千面娘子要害,就见她冷笑一声,掐诀一划,喝到:“斗——” 此声一起,虚空中便如刮起了狂风,一股阴寒飘渺的内劲瞬间将千面娘子包裹,护着她的身子不被朱砂剑穿透,反而还借着朱砂剑之力堪堪后退。就瞧她翻身落地,稳稳站住,冷声道:“你这叛徒!还敢露面!不顾教养之恩,还敢忘七针透心之痛么!” 高尝修站定原地,面无表情,眼中神光却着实闪烁复杂,自想起家中遭逢剧变,是千面娘子将他收养教导的恩情。虽说千面娘子将他当作杀人的用具养育,但教养之恩始终是真实不虚。现如今他拔剑指向恩人,保护间接害死自己一家的大衍宗门徒,便有些颠倒因果,不分黑白的意思。 然而他对吴景辰,真是当作了自家幼弟一般照顾,朝夕相处两个月下来,吴景辰的身影与幼弟已然交叠,令他分辨不清,又得那老者解救点化,心念已然产生动摇,晓得杀人夺命原非唯一的活路,平庸安稳也是人间沧桑。 一时犹豫,千面娘子的匕首就迎面而来,才是她此刻心心念念要将吴景辰置于死地,不肯放过了一丝一毫的机会。 然而她这一刀,就算是把高尝修彻底惊醒,才叫他晓得千面娘子无情,心中再没有丝毫顾虑,这便提剑去挡,却又哪里挡得住授业恩师的全力一击。 朱砂剑与匕首甫一交集,那匕首便如灵蛇般绕着剑身而下,只在他指尖到手腕绕过几圈,就将那朱砂剑连同他整只右手,切成无数碎块,洒落一地。 高尝修当即怔住,下一刻才觉得手腕处温热刺痛,抬起手就见右手齐腕断开,热血汩汩流出,一时间有些回不过神来。千面娘子哪里等他犹豫,反手一剑就朝他脖颈刺去,眼瞧着匕首就要将他血脉割断,却听得叮一声金石相击脆响。 就见吴景辰不知何时站起身来,手握象牙笏板,挡住那夺命的匕首,双目血丝弥漫,神情无尽狰狞,直叫千面娘子这见惯了大风大浪的人物都心底一寒,手下一滞,这就被笏板格开匕首,重重抽在腰间,不由后退两步,听他怒道:“你还要造多少杀孽?” 稍一凝神,她便觉得怒意冲上顶心,暗想自己何等人物,哪能轮到这小辈来教训,便冷笑道:“不多,杀尽尔等便是。你若着急,可先杀你。” 吴景辰闻言怒哼,迈步向前,身上的礼服被穿堂狂风吹动,袖口衣摆在身后狂飞乱舞,才叫千面娘子瞧着他异常高大的身形,莫名胆寒,又听他道:“我问你,还要再造多少杀孽?” “我——” “临、兵、斗、者、皆、阵、列、前、行——” 千面娘子堪堪张嘴,就听吴景辰暴喝九字真言,手中象牙笏板牵出万千道红光,在电闪雷鸣中充斥了她的视野,直叫她脑海中顿时空无一片。再回神来,她已然倒卧堂中,身边有几名伤痕累累的刺客守护,浑不知片刻前发生了什么。 六甲秘祝凝聚精气神意,将其汇聚为九个玄妙难解的字音,每咒出一个字,便多耗费十倍精神,徒增十倍威力。纵是大衍宗中高人,寻常也不会用尽九字对敌,才是九字齐出,伤敌害己,固然无人能承受这般恐怖的意念,却也无人能消耗这般庞大的精神。 吴景辰痛失三公主,万念俱灰,又见高尝修为救自己右手被废,联想崔华霍一家惨遭灭门,回忆陈远道破颅横死右相府中,便只觉得一股难以承受,难以包容,难以描述的意念冲入脑海,浑不顾一切施展出完全的六甲秘祝,在那一瞬间以天心取代己心,一举击溃了千面娘子本已紧绷的心神,叫她吃了套完整的大衍朱砂剑。 只是此招一出,千面娘子固然遭受重创,吴景辰自己也一时跪地不起,全靠着怒火和恨意支撑精神,再没有丝毫力气面对凶悍刺客。眼瞧着常如等人与一众刺客鏖战,他这才长叹一声转回头来,瞧向高尝修,轻声道道:“多谢兄长相助。” 这一句直如九天甘露一般,点滴撒入高尝修的心田,将他顽石般蒙昧的心肠融化,这便有两道热泪瞬间划过脸颊。 道一声“好弟弟”,他这便放心微笑,身子一松,当即瘫倒,昏死过去。吴景辰连声呼喊太医署众人为他包扎止血,自己也已然撑到了强弩之末,只觉得眼前一阵阵发黑,周身上下的骨肉血脉都开始寸寸崩溃。 “吴寺卿!” 一道熟悉的声音直透脑海,某种热忱的力量支撑着吴景辰睁开眼来,才瞧见崔华霍快步朝自己跑来,面带焦急,呼喊不断。 既然崔华霍平安归来,那么…… 勉力抬头朝他身后瞧去,吴景辰就瞧见一群身着道装,仙风道骨的人物不知何时出现在府中。一众高人以蒋道士和葛道士为首,正以摧枯拉朽之势,制服一众刺客,更听得五寂禅师的声声怒吼响起,似是在为那日火场中烧毁的许多木雕复仇。 一众道人之中,自有一名身着月白道袍,头戴紫金宝冠,手持白玉拂尘,瞧不出是老是少,辨不明是美是丑的高大道人缓步上前,自有天威,一挥手将几名刺客打翻在地,这才堪堪站定在千面娘子身旁,轻声道:“师妹,收手罢。你败了。” 千面娘子一见那人,便是浑身发抖,再没有先前睥睨万物,视众生为蝼蚁的气势,一瞬间像是老下去十余岁不止,整个人精气神意都几近枯竭,却尤不知悔改,嘶喊道:“我没败!尔等逆天而行,必遭天谴!女帝天命,原本就归我所有!我没败!” 那道人神情温和,不悲不喜,轻声道:“败了,你败了,师父也败了。当年师叔祖算定女帝天命降世,师父与袁师叔分别算定天命之人。袁师叔在俗世中找到武氏,师父却将你带回山门教养。原以为你得大衍宗潜心栽培,定能成一带明君圣主,却不料你一朝破杀出山,自立门户,成了刺客首领……” 千面娘子听着,满脸难以置信,双眼瞪得滚圆,喃喃道:“师父算定我是天命之人?胡说!休想骗我!明明是师父瞧中了武氏,又嫌我出身卑微,才要将我关在山里,叫那贱人夺我的荣华富贵!” 闻听此言,道人古井无波的脸上才露出一丝动容,叹道:“原来如此。当年你破门而出,竟是因这般缘故……呵,造化弄人!这便是天意难违么?当日师父与袁师叔立下赌注之时,我便在场,自晓得他认定的天命之人是你……师妹,你自承天道,却泄露天机,原是失道了。” 一声震彻天地的雷声响起,千面娘子像是被惊雷吓呆一般愣在原地,好半天才自语道:“师父选定的是我?他怎么会选定我!失道……失道!我怎会失道?我不信!我乃三千年来,华夏唯一的女帝!哈哈哈哈……你!我封你为晋国公!赐尔丹书铁券,免卿九死,子孙三死!你!你便是本朝天策上将!朕命你率军十万,荡平匈奴……” 轻叹一声,那道人再不看她,晓得她道心被破,失了常态,但觉悲悯,却也爱莫能助。摇摇头,他只缓步走到吴景辰身旁,温和将其扶起,只伸手按在他眉心片刻,便叫他恢复了些许活力与生机,才听他喊道:“师父!弟子——” “好了,不必多说。此事已了,你安心养伤就是。” 晓得自家师父身为大衍宗主,本身早已体察天心,窥见天道,无悲无喜,吴景辰便不好多说,只转向崔华霍,瞧他平安,才道:“崔寺丞,你无事便好!” 崔华霍眼瞧他先前面色灰败,这会儿倒是好转了许多,这才放心下来,连声道:“寺卿无事便好!禅师原意早些赶赴此间,奈何天后下落未明,诸位前辈着实推演许久,耽误了些许时辰,才来晚了片刻……” 吴景辰点了点头,这才挣扎着起身朝三公主走去,再不顾厅堂中局势如何,就瞧见赵翔身旁丢着几枚带血的银针,一双手正紧紧握住公主脉门,满头大汗,满脸焦急,一见他来,才连声喊道:“寺卿!公主中毒已深,毒侵入脑,属下……属下怕是无能为力!” 闻听此言,吴景辰心中升腾起一种空虚的幻灭感,只觉得一切都不再重要,这便缓缓起身,脚下如踏云端,走到三公主身旁,轻轻握住她的手,只瞧着她毫无血色的面孔,热泪涌下,道:“无妨。这便是我的情劫。” 天降奇兵,一众刺客哪能与大衍宗高人匹敌,不多时就被全数制服。也是瞧见千面娘子瘫坐地上崩溃嚎啕,知道首领已然失了斗志,哀如心死,才叫他们中的大多数人都失了反抗的动力。 眼见局势平静,武后几步便奔来三公主身旁,只抱着她啜泣不已,与吴景辰一时相顾无言。众人都围拢过来,默默为三公主祝祷,便只听太医署一众人等纷乱,想尽一切法子要救回三公主性命。 “弟子拜见师叔!多年不见,师叔风采如故!” 谁也没有留意到,大衍宗主只瞧了一眼吴景辰,便迈步朝墙角走去,朝着不被任何人注意的老者躬身行礼。才听那老者道:“风采如故不敢说,老汉倒是还没死。可惜你师父早登玄都天,否则定要叫他瞧瞧,他惹出来的祸事!” 大衍宗主一改高人风范,只在那枯朽老者面前唯唯诺诺,又听他道:“你徒弟用情至深,倒不像你亲授。那姑娘情义两全,你就狠心不肯救她?” 闻听此言,大衍宗主一时肃然,正色道:“有因方有果,有死才有生。公主身中师妹所制奇毒,弟子惭愧,爱莫能助。若是师叔——” “慢!你这小子,好生滑头!老汉一把年纪,朝不保夕,难道还要为你师徒操劳辛苦?去去去,找那姓崔的莽夫去!你没本事,他却有法子!你这宗主,做得太容易些!” 说着话,那老者便颤颤巍巍朝府门外走去,嘟囔道:“好大一场戏,瞧得老汉辛苦!老啦,累啦!下一个甲子,就交给你们啦!” 随着老者一步踏出大衍府门楣,原本已然见缓的风雨骤然止歇。一时间阴云裂开,化作晚霞,夕阳落下,余晖中影影绰绰,不见了他的身影。 大衍宗主目送老者离去,若有所悟,轻叹道:“这一个甲子,还是交给他们吧……” 尾声 “师兄,崔寺丞来了。” 大婚之后第三日,吴景辰呆呆坐在庭院中,把玩着一只赤金八宝臂钏,无悲无喜,愣愣出神。 崔华霍满脸疲惫,小心走到他面前坐好,瞧他这般模样,也是暗叹一声,一言不发。 武后回朝之后,以雷霆之势了结了千面娘子作乱一事,只在一夜之间拘捕了京畿范围内百余名刺客,逐一拉去大理寺过了刑堂。一众刺客因着失了首领,故而磨灭了心气,莫说自行了断,就是狡辩抵赖的都没有几个,直如竹筒倒豆子一般,将罪行交代得清清楚楚。 饶是如此,崔华霍身为大理寺丞,还是整整两天两夜不曾合眼,到这会儿已然是油尽灯枯,静静坐着上下眼皮都会打架,只不肯回家歇息,强撑着来大衍府探望吴景辰。 “有宗主为公主诊治,公主自然平安。寺卿不必忧心,免得熬坏了身子。” 好半天,崔华霍还是忍不住开口相劝,才听吴景辰叹道:“两天三夜,还不知吉凶如何。你寺中怎样?百余名刺客,逐一审来,只怕也不轻松。” 见他还有问有答,崔华霍便也稍稍放心,才道:“他们倒也爽快,只是略繁琐些。只可惜走脱了千面娘子,未能尽得全功。” 吴景辰闻言点头,不置可否。到最后,千面娘子还是被几名赤胆忠心的手下掩护着,从大衍府中逃离,现如今不知身在何方。只是她道心已破,武功亦被吴景辰一套大衍朱砂剑悉数废去,纵逃走也不过是个疯癫妄人,便再没有什么作为。 更何况,高尝修最终选择与她同行,相伴服侍,回报养育之恩。即便她今后再起歹念,也有个心存善念的好人从旁规劝,总不致再入歧途,也该得半生安稳。 此事已了,大部分前辈高人都早早回转山中修行。五寂禅师临走前,领奉大衍宗主之命,已然将前因后果与众人说得分明,解了疑惑的同时,也叫人唏嘘。 一甲子前,大衍宗众高人算定女帝天命降世。本着证道辨法的意图,在朝为官的袁天罡与在山修行的大衍宗主立下赌约,分别花费十余年光景,找到自己认定的女帝人选。于是袁天罡认定了尚在襁褓中的武氏,大衍宗主则寻获一名农家女婴。 因着女帝天命可遇而不可求,大衍宗主对那女婴报以莫大关注与希冀,自幼便教导她阴阳五行,大衍术数,奇门遁甲,屠龙之术,并传她朝政之道,用人之法,捭阖纵横,侍君御下。一切全按着明君贤主那般调教。 然而世事难料,人算不如天算。过早学会人情世故,君臣之理的女孩儿,无意中听闻同门前辈说起女帝天命一事,便在内心中滋生出嫉妒与野心,只认为天下女子众多,却无一个能比得上自己,这便动了心思,用尽一切手段,打探这天命因果。 彼时武氏奉诏选为才人,那女孩儿也探明了女帝天命由来,才惊觉自己与武氏并蒂双生,处处相同;又听闻袁天罡已然认定武氏为天命女帝之人,便叫她妒火中烧,倍觉不忿,以为师门为着保全天下太平,不愿叫两名天命之人相争,才将自己幽禁在深山老林之中,令自己不得与武后一争高下。 这念头一旦兴起,便如毒草般在她心中蔓延。过不得几年,已然被怨恨与嫉妒扭曲了心智的她,终于当面与大衍宗主对质,才叫宗主惊觉她心态变化,心中懊悔,连番苦劝,却劝不得她回头。 彼时的她,已然失了成就女帝的心态与智慧,便是自知天命之后,反而失去了实践天命的机缘,是为失道。大衍宗主痛悔之下,无法阻止她怀恨破出山门,眼瞧着她混迹江湖市井,投身缺指道人门下。 不久后,上任大衍宗主魂归玄都天,江湖中逐渐流传出千面娘子的名号,武氏从感业寺还俗,二度进宫。 到头来,邪不胜正,假亦不真,一切终归平静,才叫这一甲子的恩怨拉下了大幕。 崔华霍得了缘分,已然拜入五寂禅师门下,追随他钻研天工开物道理,也算大衍门人,便晓得这段过往,才叫他与吴景辰唏嘘不已,感慨非常,若有所悟,却又怅然若失,只得相顾无言,静静坐在院中等待。 “师兄,师兄!宗主回来了!” 随着常如急切呼喊,吴景辰和崔华霍都是骤然起身,直化作两道清风奔向前厅,就瞧见大衍宗主手捧香茗,席地而坐,面沉似水,略带疲惫。 眼瞧着吴景辰满脸焦急期待,便叫他无奈暗叹摇头,晓得这徒弟情深意重,学不得自己天道无情,才轻声道:“得蒙袁师叔慷慨赐药,也不枉为师昼夜辛苦,李令舒性命无碍,三公主却已救不回来。” 此言一出,吴景辰如遭雷幾,险些昏死过去,心念中却还存了一丝清明,想到三公主闺名正是“令舒”,才不知师父此言何意。 “毒侵入脑,往事烟消云散。人是活下来了,却已然忘却所有。如今再无三公主,斯世只存李令舒。一切种种,对她皆是空无。” 话音未落,就见吴景辰凭空消失,只一道风朝着大明宫中赶去。大衍宗主苦笑一声,才将一支朴实无华,未经雕琢的簪子交给崔华霍,轻声吩咐:“妥当收好。此乃师叔赠与。” 崔华霍将那簪子好生收回怀中,这才面带忧虑,轻声道:“宗主,吴寺卿他……” 大衍宗主瞧他一眼,淡然道:“你师兄命中有道情劫,便是应在此处。情深意重,到头来镜花水月,竹篮打水一场空。此中得失道理,还需他自行参详。” 太液池畔,武后慈祥温和,在一众宫人的簇拥下,亲自搀扶着一脸懵懂的三公主,缓缓前行,口中喃喃道:“乖女,这是太液池,你还记得么?小时候你最爱在这儿戏水,为娘不知说了你多少……今后娘天天陪你戏水,再不拦着你了……” 三公主温和笑着,只是神态有些茫然,本能想要回应身边这老妇的疼爱与怜惜,脑中却空空一片,对她所说的一切毫无映象。她最是善解人意,就瞧不得别人难过,眼见那老妇强颜欢笑,不时偷偷抹泪,心中便是不忍,才轻声道:“娘亲,我会记得……” 宫娥采女们眼见这幕场景,纷纷垂头抹泪。三公主平日对她们极好,立政殿中宫人多少都得过她的关照,眼瞧她如今这般懵懂无知模样,便叫众人心中宛若刀割一般,原也希望公主能记得自己,却晓得这已然是奢求。 狂风骤起,吹动涟漪,一道人影陡然出现在武后与三公主前方丈许,长身而立,定定瞧着公主不带一丝杂质的眼眸。 见吴景辰来,武后稍稍一滞,这边释然苦笑,心中无端回响其那日朝堂之上,他意气风发之时,所说的那一句“尽孝尽忠,悔生王公”,不由悲从中来,顿觉世事难料,这才牵着公主上前,却发觉她两脚定在原地,一步也挪动不得。 惊骇之下,武后猛然抬头。就见三公主也顺着吴景辰的视线,深深回望他的双眼,眼角热泪垂下,她却毫不自知,只紧紧握着武后的手,哽咽道:“娘亲,这位公子,好生眼熟……似乎,很是恳切……” 闻听此言,武后与吴景辰齐齐一震。下一刻,就见她奋力挣脱武后的手,三两步奔到吴景辰面前,一把揽住她的腰肢,脸庞贴近她的胸膛,听着他的心跳,这就落下欢喜热泪来。她浑不知自己为何如此,只觉得眼前这人亲切而熟悉,还不知他是谁,就愿意与他厮守终身。 吴景辰亦是含泪,终于鼓足勇气,伸手紧紧抱住公主后心,也不顾武后与一众宫婢瞧着,也不管她们做何感想,只愿就这么抱紧公主,再也不要与她分开片刻。 瞧着两人相拥,武后才轻叹一声,这便转身领着一众宫人离去,只留下他俩在太液池畔劫后重逢,难分难舍。 许久,吴景辰从怀里摸出那只臂钏,小心牵着三公主皓腕,仔细给她带上,轻声道:“金风玉露,历劫重逢。苦海横渡,何问归处?” 三公主静静听着,忽然展露笑颜,这便踮起脚尖,在他脸颊上轻吻一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