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剑来·第二辑(8-14册)》 剑来·第二辑(8-14册) 版权信息 书名:剑来·第二辑(8-14册) 作者:烽火戏诸侯 出版者:浙江文艺出版社 出版时间:2020年9月 isbn:9787533961763 本书由读客文化股份有限公司授权咪咕数字传媒有限公司全球范围内电子版制作与发行 版权所有·侵权必究 第一章 远观近看 ●●● 第一章 远观近看 陈平安看着这个眼神冰冷的枯瘦孩子,哪怕她还只是个孩子,远远不是朱鹿那般岁数,可陈平安心中还是由衷厌恶。 陈平安不再看她,转头望向宅邸后门。貌似和蔼孱弱的老管家刚好牵着小主人的手跨过门槛,转头向陈平安这边看来。 视线交汇,陈平安轻轻点头致意,那人略作犹豫,点头还礼。一切尽在不言中。 若是今天陈平安不出现,这个枯瘦孩子早就悄无声息地死了。而且这个老人显然也愿意对一位看不出深浅的同道中人主动给予善意,选择不再惩罚那个不知感恩的贫苦小杂种,任由陈平安处置。 陈平安收回视线,对孩子说道:“以后别再来了,不然你会死的。” 小女孩咧咧嘴,不说话。陈平安转身离去。 枯瘦小女孩朝陈平安消失的方向狠狠吐了口唾沫,还不忘对高墙大门也吐了一口。只是做完这两个充满怨恨的小动作后,本就饥肠辘辘的她愈发饥饿,有些头晕目眩。她原路返回,尽量避开道路中央,沿着墙根行走。她甚至不会让路上的马车和行人多看自己一眼——惹恼了他们,才是真的会死。 至于那个身穿雪白袍子的男人,她不怕。她对于恶意,自年幼记事起,就拥有一种敏锐的直觉,谁可以惹,谁不可以惹,她掂量得很清楚。 陈平安其实没有远去,就在暗中默默观察这个浑身是刺的小女孩。 她一路走走歇歇,谨慎张望之后,等待片刻就娴熟翻墙,偷了一户人家的腌菜,狼吞虎咽,快步跑出小巷。之后口渴,便又偷翻入墙,蹑手蹑脚,从水缸里舀了水。重新盖上盖子之前,她迅速从地上抓了一把泥土撒入水缸,这才悄悄离去。 陈平安看出来,她的腿有点瘸,还经常伸手去揉肋部,多半是以往做这些坏事的时候吃过苦头。 就在陈平安打算离去的时候,小女孩来到了一处鸡鸣犬吠、满是粪泥的陋巷地带,有一拨站姿歪斜的男子在那边等着,好像就是在等她的到来。这些人岁数都不大,小的十三四岁,最大的也不过二十岁出头,吊儿郎当,流氓痞气。其中一人见到了小跑向他们的枯瘦小女孩,二话不说就一腿踹去,没轻没重的,若是踹结实了,估计能把小女孩踹飞出去。好在小女孩好像早有预料,却也不是躲避,而是在奔跑途中有意无意地放慢了一些速度,虽然被踹中了,但没多少力度。然后她毫无破绽地后仰倒去,挣扎一番,神色惨然地站起身,望向那些人的眼神和神态,充满了仿佛天生就会的谄媚和讨好。 一个应该是领头的壮硕地痞不愿意浪费时间,便让小女孩带路。一行人绕来绕去,花了不少时间才找到一间荒废已久的破宅子。小女孩往里头悄悄伸了伸手指,那痞子头目狞笑道:“如果指错路,等下打断你的腿!” 小女孩使劲摇头,然后怯生生伸出双手,捧在心口。 痞子头目先是做了个江湖黑市的动作,身旁众人便开始去包围这栋宅子。但他自己没有掺和其中,丢了七八枚铜钱在小女孩手上,阴恻恻道:“小贱种,剩余的一半铜钱,不巧了,哥身上没带,先欠着?要不要等下办完事情,跟哥回家拿去?” 小女孩使劲摇头,抖了抖,将所有铜钱滑到一只手心里,另外一只手拿起三枚,递给痞子头目。 痞子头目乐得不行:小丫头片子还挺上道啊。他挥挥手,没了继续戏耍她的兴致。 小女孩倒退而去,对痞子头目点头哈腰了数次,这才转头跑开。她身后的那栋宅子里,有人发出了震天响的哀号声。她一边奔跑一边快速摊开手心看着那几枚铜钱,稚嫩却枯黄的小脸庞蓦然笑开了花。 洞天下坠、天地接壤的龙泉郡就像一块灵气充沛的福地,引人垂涎。周边数以万计的妖怪精魅经过两年多时间的迁徙,逐渐开始依附各大山头,形势趋于稳定。其中仅是金丹境的大妖就有三只之多,无一例外,各自都曾是叱咤风云的一方巨擘。至于是否有元婴大妖隐匿其中,不愿过早暴露,暂时不知。 这些妖怪精魅中,因为各种原因半途夭折、暴毙的,以及不守规矩被大骊朝廷镇压斩杀的,总计接近一千之数。不过中五境妖魅死亡数目不大,死的多是刚刚踏足修行、只凭本性凶悍行事的末流妖族。 妖族之中,有资格获得大骊朝廷颁发的太平无事牌的屈指可数。为此,依附各大山头担任供奉或者山门护法的妖族,或是自掏腰包、削尖了脑袋与官府打点关系,或是祈求府邸主人向大骊示好,无非还是一个有钱能使鬼推磨。这项收益,让措手不及的大骊户部眉开眼笑,顺带着与兵部原本有些僵硬的关系也开始有所缓和。毕竟,袁、曹两大上柱国姓氏的各自山头势力就在兵、户两部衙门,而袁、曹两家近百年来的水火不容,朝野皆知。 作为此方小天地的圣人,出身风雪庙的阮邛创建了龙泉剑宗,地盘极大,囊括了神秀山在内的大量山头,但是入室弟子依然少得可怜:一个名叫徐小桥的风雪庙弃徒,负责小镇外的那间老剑铺,很少进入宗门山头;一个沉默寡言、终年只穿黑色服饰的年轻人董谷;一个出身骊珠洞天的长眉少年谢灵。哪怕加上独女阮秀,龙泉剑宗的香火依旧稀薄得可怕。可是阮邛对此似乎毫不在意,除了去龙脊山那座斩龙台石崖,以及跟风雪庙、真武山打交道之外,便不理俗事。无论是龙泉郡守吴鸢还是北岳正神魏檗,他几乎从不理睬,对几名弟子的传道一事更不上心,一般都是让女儿阮秀盯着。 神秀山今日云海滔滔,大日浮空,照耀得天海共红艳。 扎一根马尾辫的青衣少女——其实已经不能称呼为少女了,比起最早进入骊珠洞天那会儿,如今她身材修长,个头高了些,眉眼已经长开,出落得亭亭玉立——她身边站着徐小桥、董谷和谢灵,他们难得碰头。三人中,徐小桥称呼阮秀为“大师姐”,董谷称呼为“阮姑娘”,但是透着发自肺腑的尊敬,谢灵则一直喜欢喊她“秀秀姐”。 阮秀脚边趴着一条土狗,原本那条病恹恹趴在小镇街旁等死的老狗如今竟然变得精神奕奕,双眼充满了灵性。这要归功于阮秀经常丢给它几颗丹药,它们皆非凡品,每一颗都价值千金,曾经有路过的练气士看见那一幕,顿时心生凄凉,只觉得自己混得比狗都不如,恨不得一个飞扑过去,与狗争食。 绚烂云海之中,有稀稀疏疏的几座大山破开云海,高高耸立,宛如岛屿。 阮秀指了指一座山头:“我爹说了,只要你们跻身金丹境,他就送出一座山头,昭告天下,并为你们举办开峰仪式。” 然后她望向董谷:“你虽是精魅出身,相较我们三人破境更难,但靠着长寿,底子打得不错,早早就是龙门境,也该试试看了。” 董谷欲言又止,显然信心不大。中五境的金丹境是修士最难勘破的境界,挡下了不知多少龙门境练气士。董谷之所以离开家乡,舍了一国太师的伪装身份、悉数抛弃人间富贵,就是想要借助骊珠洞天超乎寻常的盎然灵气增加自己跻身金丹境的把握,至于成就金丹的品相高低、丹室图画的多寡,他绝不敢奢望。 “结成金丹客,方是我辈人。”这句话不知道吸引了世间多少练气士,年复一年,不问世事,只是孜孜不倦地修行问道。 “在你的破境过程中,我会用些手段,借助自家几座山头的山水气运帮你压阵。”阮秀说道,又指了指谢灵,“你师弟先前得了一件近乎仙兵的宝贝——一座玲珑塔,是一位高人赏赐下的,能够降低你破境的风险。” 谢灵哭丧着脸,想跳崖寻死的心都有了:我的好秀秀姐,这可是我压箱底的天大秘密,你怎么就这么随随便便说出口了! 常年好似面瘫一般的董谷终于流露出一抹激动神色,对着小师弟谢灵鞠躬致谢道:“谢师弟,这份大恩,董谷毕生难忘,将来必有报答!” 阮秀三两句话就打发了眼神幽怨的谢灵:“既然有这么好的东西,就要物尽其用,别总想着躲起来偷着乐。大道修行,归根结底,是修一个‘我’。太过依仗外物,无论是对敌,还是在心性上,都会有很大的麻烦。好些个老元婴为何闭关就默默死了?就在于修行过程中太过重视法宝器物。” 阮秀背书一般一鼓作气说完这些,谢灵笑了起来。 徐小桥和董谷的眼神也有些异样。 阮秀叹息一声,有些泄气:“这些道理都是我爹要我死记硬背的,难为死我了。” 谢灵笑得合不拢嘴,徐小桥和董谷也会心一笑。 阮秀叮嘱道:“董谷,回头你自己挑一个风水宝地和良辰吉日,到时候我和谢灵会准时出现。” 董谷使劲点头,心情激荡。 阮秀从袖中拿出一块绣帕包裹,没有打开,对三人说道:“都回了吧。” 谢灵就住在山上,董谷却是在山脚结茅修行,徐小桥更是住在龙须河畔的剑铺。阮邛订立规矩,不准修士随便御风远游,所以可怜徐小桥和董谷都要步行下山。 阮秀随口道:“龙泉剑宗弟子想御风就御风,想御剑就御剑,自家地盘,谁管你这些?我爹?他不管这些,他只管你们能不能跻身金丹境,以后能不能成为上五境修士。” 她又补充道:“这些话是我自己说的啊,可不是我爹教的。” 三人各自散去。 阮秀蹲下身,拈起一块桃花糕丢入嘴中,笑得一双眼眸眯成月牙儿,然后使劲睁开眼睛,尽量让自己严肃一些,望向那条土狗。她腮帮鼓鼓,含糊不清道:“要珍惜现在的好日子,别总在街上对人瞎嚷嚷,耀武扬威的,很好玩吗?听说有一次还差点咬伤了行人。要你老老实实看家护院,你为何擅自跑到这座山上来?希望我护着你?”她扬起一只手,“信不信我一巴掌拍死你?” 这条土狗立即匍匐在地,呜咽求饶。 阮秀依旧眼神冷淡:“如果不是他的缘故,我可以吃好几天炖狗肉了。” 土狗的背脊颤抖起来。 阮秀站起身,指了指下山的道路:“连那些个练气士都要夹着尾巴做人,你本来就是一条狗,要造反?下山看门去!” 土狗嗖一下,拼了命奔跑离去。之前灵智稍开的它只觉得她可爱可亲,直到这一刻,它凭借本能,才发现她对自己其实从未有过半点怜惜、亲近之意。 阮秀嚼着第二块桃花糕,一只手托在下巴附近,免得那些零碎糕点掉在地上。 这么好吃的东西,真是百吃不厌。就是不知道将来那些江河神祇吃起来的滋味比不比得上桃花糕。听爹说,他们的金身最是补益她的自身修为,嘎嘣脆。 这位秀秀姑娘有些嘴馋了,赶紧擦了擦嘴角。 作为曾经卢氏王朝的藩属之一,大骊王朝崛起之初曾经伴随着无数的屈辱和隐忍。而成功灭掉看似无敌的卢氏王朝,让大骊无论国力还是信心都显著增长,这才是大骊铁骑南下征伐的最大底气所在。但是在这期间又出现了一些意外,让打惯了死战、苦战的边关大将以及在京城运筹帷幄的兵部大佬们都有些哭笑不得。那就是大骊边军中的底层士卒,甚至是中层将领,最早对于这趟南下充满了百战老卒的谨慎。可先是北方头号大敌大隋高氏龟缩避战,然后是包括黄庭国在内数个藩属国的皇帝主动出城,向高坐马背之上的大骊武将交出传国玉玺,各地只有零零星星的反抗,这使得能征善战的大骊边军有些蒙,感觉自己毫无用武之地。 再往南,战事稍稍频繁起来,开始有了一股股数目可观的敌军人马,或在开阔地带集结精锐,主动与大骊边军决一死战,或依托雄关险隘、高城巨镇固守不出,或是数个小国之间结为联盟,共同对抗势如破竹的大骊边军。 大骊对此,除了几场硬碰硬的大战外,更多是用了驱狼吞虎之计。在这期间,无数潜伏在各国的大骊死士、谍子发挥了巨大作用,无数的亲人反目成仇,至交好友挥刀相向,一股股江湖势力在国境内揭竿造反、蜂拥而起,一位位国之砥柱的文武重臣突然暴毙。于是大骊南下战功无数,曾经让人觉得遥不可及的灭国之功唾手可得。一支支锋芒毕露的大骊精锐在东宝瓶洲北方往南,齐头并进,以战养战,愈发势不可当。 大骊皇帝宋正醇颁布了一道密旨,纷纷传至各个大将军帐:在打到东宝瓶洲中部的彩衣国北方边境线之前,大骊兵马的攻城略地,诸位统兵将领一律便宜行事,无须兵部的文书勘定。 “诸位,马蹄只管向南踩去!庆功一事,先以敌人头颅做碗,鲜血为酒,豪饮之!” 一向极少真情流露的皇帝陛下,竟然在圣旨上用了如此感性的措辞,这让那些本就杀红了眼的大骊武将如何能够不热血沸腾? 在阵阵雷鸣般的大骊马蹄之后,是藩王宋长镜带着一支嫡系大军不急不躁缓缓推进,以及更后边暗中南下的国师崔瀺亲自负责将一名名大骊文官安排进入各大更换了城头旗帜的城池。东宝瓶洲的北方诸国就像一摊烂泥,被人踩得稀烂。 历时三个月,西河国北方精锐的一座重镇终于被破。这场仗,大骊边军打得很辛苦,只说那些路上补充进入队伍的别国兵马,加上西河国北方投诚的驳杂势力,十不存三。但是攻破了这座足可称为雄伟的西河国第一边镇,西河国韩氏的国祚就算断了,这就是事实。 一场苦战好不容易打赢了,这支大骊兵马的气氛却有些沉重。不仅仅是伤亡一事,他们听闻另外一支由某位上柱国领衔的大骊兵马趁着他们啃西河国最硬的骨头之际,竟然越界进入西河国,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直接将十数座空虚城池给一锅端了,据说马上还要直扑西河国京城。 为他人作嫁衣裳,谁都高兴不起来。不少满身鲜血的武将跑到主将跟前诉苦抱怨,主将只是听他们发牢骚,并未表态。 在一队数十人的精锐扈从护卫下,一名披挂普通骑卒制式轻甲的男子缓缓入城,看着硝烟四起的城池景象,他脸色坚毅,并没有因为属下的群情激愤而影响心态。 这人叫宋丰,是皇亲国戚,年仅三十岁。其实他与当今大骊皇帝的那支正统血脉隔得有点远了,但是口碑极好,投军入伍已有将近十年,在那之后就很少返回京城。 宋丰不是那种亲身陷阵的猛将,毕竟身份尊贵。哪怕他自己愿意涉险,下边的人也要死死阻拦。因为一旦他死了,谁都担待不起。好在宋丰也不在乎那点虚名,在这种事情上,从未让麾下将领为难过。十年戎马生涯,朝夕相处,如今手握大权的麾下将领起先可能只是伍长之流,说他们愿意为主将宋丰抛头颅洒热血,半点不夸张。 这场攻城战,双方修士也厮杀得极为惨烈。宋丰麾下的练气士、大骊朝廷安排的随军修士和他自己招徕的供奉客卿总计三十余人,死了将近半数。这种惨痛战损,几乎抵得上之前南下的所有战事了。 宋丰当下身边只有两名练气士模样的人物贴身护送:一个袒胸露背的魁梧壮汉,身高九尺,手持两把摧城锤,胯下坐骑比重骑军的战马还要大上许多。他的腰间悬挂着扎眼的大骊太平无事牌,除此之外,还挂着两颗鲜血淋漓的头颅,是攻城战的战利品,头颅的主人生前都是西河国北境赫赫有名的练气士。 相较壮汉的威风八面,另外一人就要不起眼多了,是个瞧着比主将宋丰还要年轻的男子,身穿一袭灰扑扑的棉衣长袍,长了一张英俊的狐狸脸,对谁都笑眯眯的,腰间挎长短两把剑,剑鞘一黑一白。此时他双手拢袖,缩着脖子,意态懒散。 左前方的城中远处有剑光冲天,那壮汉哈哈大笑,纵马前奔,转头对宋丰道:“大局已定,难得还有漏网之鱼,去晚了可能连残羹冷炙都没了!将军自己小心,可别掉下马背啊。” 此人是近期进入这支军队的高手,传闻曾是某位宫中大人物的嫡系心腹,因为那位大人物失势了,才不得不离开京城捞点军功。他见惯了京城权贵,对于一个外放边关多年的宋氏宗亲,并不如何尊敬。 他转移视线,望向曹峻:“姓曹的小白脸,只要你洗干净屁股去找我,我就将接下来到手的这份军功白送你,如何?” 被如此羞辱,曹峻也只是眯眼笑着,还不忘对壮汉挥挥手掌,示意他赶紧赶赴战场,不要耽搁时间了。 壮汉哈哈大笑,在马背上高高抬起屁股,伸手绕后,狠狠一拍,摇晃了几下,这才落回马鞍,向那些剑光起始之地策马狂奔。 宋丰身边的精锐骑军人人恼火不已,唯独宋丰和曹峻都没放在心上。 这支骑队缓缓向城中大将军府而去。 靠近城门的一间简陋铺子内,有三人在这场大战中选择从头到尾隐匿气息,没有参与任何一场战事,任由城门被破,任由大骊王朝那帮王八蛋杀入城中,杀死一切胆敢手持兵器之人。他们之中一个是这座北边巨镇的修士第一人,其余两人一个是西河国山上仙家门派的执牛耳者,另外一个是邻国的皇家供奉,金丹境修为! 一个金丹境,两个龙门境,三人秘密隐藏在此,不为救下巨镇,事实上也挽救不了。包括西河国在内的附近六座小国,此番秘密筹划,为的就是刺杀宋丰! 在战场上斩杀一位大骊宋氏的皇族子弟,一旦成功,哪怕国破,也能够极大鼓舞人心,使得六国疆土哪怕被大骊铁骑碾压而过也依然会有无数义士奋然挺身,一定可以让大骊这帮畜生疲于应付,片刻不得安宁,短时间内无法顺利消化掉六国底蕴转为南下之资。至于他们的设想是否真的能够达到预期,在座三人,以及六国君主,恐怕都不愿意深思。 事已至此,顾不得了,山河破碎,生灵涂炭,总要做点什么! 一旦事成,扬名立万,舍了北方基业,直接逃亡南方,绝对身价暴涨,成为大王朝的座上宾又有何难? 破境无望,寿命将尽,在山上畏缩三百年,死前总该做一次壮举了。 在场三个山上人,各有心思。 队伍之中,宋丰看似闲散随意,其实攥紧马鞭的手心都是汗水。 曹峻对他微笑道:“有我在,你死不了。” 突然又说:“帮了你这次,你也得帮我一次。不难,在上报朝廷的战损名单里添加一个练气士就行了,如何?很简单,就说他死在那些躲起来的敌方修士手中,忠心护主,英勇捐躯。” 宋丰点点头。 曹峻双手从袖中抽出,分别按住长短双剑的剑柄,缓缓推剑出鞘。 砰然一声。坐骑背脊断裂,当场暴毙。 曹峻已经一掠而去,身形瞬间消逝不见,空中犹然挂着两条流彩不散的长虹。 一刻钟后,最后一名断手断脚的金丹境修士不得不选择悲愤炸碎那颗金丹,曹峻的棉衣长袍之上竟是一点血迹都不曾沾染,潇洒御剑而去,脚下方圆百丈的屋舍瞬间夷为平地,飞扬的尘土遮天蔽日。 宋丰抬头望去,如释重负,这才放心纵马前冲。 犹豫了一下,他没有径直去往大将军府邸,而是去了先前剑光冲天的战场。等他到了那边,在废墟之中发现了那名壮汉。他的尸体倒在血泊中,臀部附近被一杆长枪刺透钉入,曹峻就站在那杆长枪的顶部,正打着哈欠,见着了宋丰,笑着招了招手。 这天之后,曹峻就主动投身于一支寻常的斥候队伍,不再待在宋丰身边耗着。 队伍中有一名四处游弋、战功微小却连绵不断的龙门境天才修士,在邻国另外一处大骊兵马南下的战场上,不断悄然了结着大骊边军斥候的性命,每次出手都点到为止,并不泄露自己的身份,短短半年就杀掉了大骊斥候一百六十人。要知道,每一名大骊边军斥候都是精锐中的精锐。 由于先前一次次短兵相接的接触战并不集中在某一片战场,此人并未招来大骊修士的注意和围剿,但是大骊方面逐渐有所警觉,不断加重随军修士的数量,希望来一场螳螂捕蝉黄雀在后。但是当两名观海境随军修士都被斩杀后,大骊军方高层终于重视起这个家伙,结果他直接跑了,绕了一个大圈,转移到了宋丰领军的西河国战场上。 曹峻遇到他,是偶然。他遇上曹峻,则是某种必然。常在河边走,哪能不湿鞋。 曹峻眼睁睁看着他杀掉身边七名斥候,然后宰了他。 擅长杀伐的修士投军,看似建功立业、封侯拜将都是探囊取物,其实不然。一山还有一山高。 曹峻学着那个手持摧城锤的壮汉的样子割了那个原本前途无量的龙门境修士的脑袋,只是不挂腰间,而是悬在马鞍一侧,然后独自南下,要再学学此人,单枪匹马去刺杀那些西河国的军中大将。他没觉得自己的运气会比马鞍旁边那颗脑袋的主人更好,但是两人唯一的区别,是他曹峻有护道人,以身涉险,不用担心安危,只管痛快厮杀,不用想什么退路。他笑着低头,用手拍了拍那颗死不瞑目的头颅:“可惜你没有。” 一个嗓音响起,带着一丝不满:“为何不救下那些斥候?身在沙场,即是袍泽。” 曹峻笑道:“我若不在其中,他们死了也是白死;有我在,好歹有人帮他们报仇,他们难道不该谢我吗?” 仙家无情。山上修道,远离人世,时间太久,距离太远。自然而然,久而久之,许多修士便会对人间无情,至多就是“我不为难这个人间,但莫要奢望我善待人间”。 南苑国京城某处,有个衣衫褴褛的小女孩站在肉包子铺前,流着口水盯着热气腾腾的笼屉——层层叠叠,泛着香味。 掌柜嫌弃她碍眼,怒斥赶人。小女孩挺直腰杆,摊开手心,示意自己有钱——五文钱。掌柜正眼也不瞧她,依旧让她滚蛋,见她还不愿意走,拎了一张板凳就要打她,吓得她赶紧跑开。 到了远处,小女孩眼神阴沉地望着那间铺子,咧咧嘴,转身走向一家卖烙饼的摊位,买了两张大饼,还余下一文钱。 其实她吃一张饼就能把今天对付过去,一开始她也确实只吃了一张。可是走着走着,她就开始天人交战,最后便找了一处墙根,将原本是明天伙食的烙饼给吃掉了。吃完之后,她似乎有些后悔,便狠狠拧了一下自己的胳膊,但是起身后,难得肚子饱饱的她就开始雀跃起来,一路撒腿飞奔,偶尔抬头望向京城上空的点点纸鸢,充满了艳羡。 这一夜,她没有回“自家”那处小窝。夏夜清凉,睡哪儿不是睡,不会死人的,就是蚊子多,有些恼人罢了。 有一家境还算殷实的富人门户,门口摆着一对手艺拙劣的石狮子,而且形制古怪,不是蹲坐姿势,而是四脚着地,仰头远望。石狮子不高不低的,刚好让小女孩爬到背脊上。她先是坐在上边看了一会儿夏夜的星空,掏出那枚仅剩的铜钱,透过那个小小的方孔,望着大大的星空。那一刻,她满脸笑意。 之后她便藏好铜钱,趴下酣睡起来,很快就发出轻微的呼噜声。 隔壁那只石狮子上,陈平安盘腿而坐,转头看了眼沉沉熟睡的小女孩,眉头紧皱,难以释怀。他不再多想什么,开始闭上眼睛,练习剑炉立桩。 小女孩趴在石狮背上,睡相香甜。 清晨时分,大门吱呀作响,小女孩瞬间醒来,跳下石狮背脊,蹑手蹑脚,猫着腰,沿着墙根逃离此处。 陈平安当然比她更早“起床”,在远处看着她离开后便不再跟随她的行踪,返回自己的住处。陈平安在京城南边租了一栋宅子的偏屋,附近有条状元巷,名头很大,其实比起家乡杏花巷都不如,住着许多赴京赶考的寒酸士子。这些人春闱落选,付不起返乡的盘缠,在京城又可与刚刚结识的朋友切磋学问,就这么定居下来。 陈平安只有房门钥匙而无院门钥匙,所以他是掐着点回来的。此时院门已开,他回到自己屋子,关上门,瞥了眼桌上的那叠书籍以及床上的被褥,发现都被动过了。一点点蛛丝马迹在陈平安眼中也十分突兀,他叹了口气,有些无奈,好在东西倒是没少。 陈平安之前不住这里,而是在一家客栈下榻,要了一间大屋子,可以随意练拳练剑。后来寻找道观无果,心境越来越烦躁,陈平安破天荒停了走桩和剑术,为了省钱,便搬来了这边,只会偶尔练习剑炉立桩。 陈平安躺在床上,看着天花板,怔怔出神。 总这么像一只无头苍蝇乱撞,不是个事儿。 受益于在剑气长城上滴水穿石的打熬,后边又有飞鹰堡两场大战,尤其是邪道修士丹室自爆,灵气倾泻如洪水,让陈平安那场逆流而行收获颇丰。陈平安如今武道四境有些瓶颈松动的迹象,但是总觉得还欠缺一点什么。他有一种模糊的直觉:四、五境的门槛,他只要愿意,可以很快就一步跨过。但他还是希望更扎实,实在不行,就像陆抬当初所说,去武圣人庙碰碰运气,要不就是寻一处古战场遗址,寻找那些战死后魂魄不散的英灵、阴神。 总得找点事情做做,不然陈平安都怕自己发霉了。他决定在南苑国京城待到夏末,再找不到那座观道观,就返回东宝瓶洲,把精力全部放在武道上。崔瀺的爷爷就在落魄山竹楼,陈平安对此信心很大,跟宁姚的十年之约说不定可以提前几年。 不过陈平安还是有些发怵,就怕那个心比天高、拳法无敌的老人扬言要将他打磨成什么最强五境、六境。当初三境已是那般大苦头,陈平安真怕自己被他活活打死,还是疼死的那种。 陈平安双手抱着后脑勺,缓缓闭上眼睛。 不知道阿良在天外天跟那位传说中真无敌的道老二有没有真正分出胜负。 不知道刘羡阳去往颍阴陈氏的遥远路途中,看过最高的山有多高,看过最大的水有多大。 不知道李宝瓶在山崖书院读书开不开心。 不知道顾璨在书简湖有没有被人欺负,记别人仇的小簿子是不是又多了一本。 不知道骑龙巷铺子的桃花糕,阮秀姑娘还喜不喜欢吃。 不知道张山峰和徐远霞结伴游历有没有认识新的朋友,可以一起出生入死、降妖除魔。 不知道范二在老龙城有没有遇上心仪的姑娘。 陈平安想着心事,竟然就这么睡着了。 有飞剑初一、十五在养剑葫内,其实陈平安这一路风餐露宿,并不太过担忧。 这栋宅子的主人家是三代同堂,有五口人。老头喜欢出门找人下棋,棋力弱,棋品更差,咋咋呼呼的。老妪言语刻薄,成天脸色阴沉沉的,很容易让陈平安想起杏花巷的马婆婆。年轻夫妇二人,妇人在家做些针线活,操持家务,每天给婆婆骂得脑袋就没抬起过。她男人,按照南苑国京城的老话,是个耍包袱斋的,就是背着个大包袱,四处购买破烂儿,腰系小鼓,走街串巷大声吆喝,运气好的话能捡漏,得个值钱的老物件儿,再卖给相熟的古董铺子,一倒手,就能挣好些银两。 夫妇二人相貌平平,倒是生了个相貌灵秀的崽儿,七八岁,唇红齿白的,不像是陋巷里的娃儿,反而像是大户人家里的小公子。上了学塾,听说很受教书先生的喜欢,经常看他爷爷跟人下棋,一蹲就能蹲大半个时辰,一言不发,观棋不语真君子,很有小夫子的模样了。街坊邻里无论大小都亲近这孩子,经常拿他打趣,问他隔壁巷子的青梅丫头和学塾里的刘小姐他到底喜欢哪一个多些,他往往只是腼腆笑着,继续默默观棋。 在陈平安睡去后,一个小东西从地面冒出来,爬上桌子,坐在那“书山”旁边,开始打瞌睡。 莲花小人儿明显精通土遁之术,无声无息,速度极快。来到南苑国京城之前,陈平安几次跟他逗乐,或是策马狂奔,或是铆足劲一口气飞奔出数十里,等到停马、停步之际,脚边总会有小家伙从土里探出脑袋,朝他咯咯直笑。 无论陈平安是走桩打拳还是练习剑术,他从不打搅,总是远远看着,只有陈平安向他招手,他才会来到陈平安身边,沿着法袍金醴攀援而上,最终坐在陈平安肩头,一大一小一起欣赏风景。至于那枚雪花钱,则暂时寄放在陈平安处。 陈平安只是小憩片刻,很快就被院子里的动静吵醒。老妪絮絮叨叨,妇人嗫嗫嚅嚅,老头在吊嗓子,孩子在晨读,唯独那个青壮汉子没出声,应该还在呼呼大睡。 陈平安坐在桌旁,轻轻拿起一本书。 莲花小人儿也缓缓醒来,犯着迷糊,呆呆望向他。 陈平安笑道:“睡你的。” 莲花小人儿麻溜起身,跑到陈平安身边,帮他翻开一页书。 陈平安习以为常。桌上书籍都是离开陆抬和飞鹰堡后新买的,当时陆抬说唯有读第一流的书才有希望当第二流的人。读书一事,不可求全,贪多嚼不烂,以精读为上,细嚼慢咽,真正把一本经典的精华全部吃进肚子里,将那些美好的意象、真知灼见、隐匿于句章之间的精气神一一化为己用,这才叫读书,否则只是翻书,翻过千万卷,撑死也就是个两脚书柜。 陈平安当时听得茅塞顿开,如果不是陆抬提醒,他真可能会见一本好书就买一本,而且都会细看慢看。但是书海无涯,人寿有限,陈平安既要练拳练剑,还要寻找道观,好不容易余下一点闲暇时光,确实应该用来读最好的书。 陆抬给过一份书单,但是陈平安珍藏好那张纸,却没有照着书单去买书,而是去买了儒家亚圣的经义典籍。 可惜文圣老秀才的书市面上根本买不到了,陈平安想要看“三四”,对比着看。 从情感上说,陈平安当然最倾向于老秀才,但是喜欢、仰慕和尊敬一个人,这没有问题,如果因此觉得那个人说的话做的事就全是对的,则会有大问题。 文圣老秀才的学问高不高?当然很高,按照崔东山的说法,曾经高到让所有读书人觉得“如日中天”。 那么陈平安有没有资格认为老秀才的道理不是最有道理的?看似蚍蜉撼大树,可笑不自量,但其实是有的,因为还有一位亚圣,还有亚圣留下来的一部部经典。 陈平安曾经跟宁姚爹娘说过,真正喜欢一个人,是要喜欢一个人不好的地方。也曾跟青衣小童和粉裙女童叮嘱过:“如果我错了,你们记得要提醒我。”不过陈平安内心深处,当然还是希望看过了三四之争的双方学问,自己能够由衷觉得文圣老秀才说得更对,那么下次再跟老秀才一起喝酒,就有的聊了。 陈平安正襟危坐,读书很慢,嗓音很轻,每当读到一页结尾处,莲花小人儿就会手脚利索地赶忙翻开新的一页,然后坐回原处,依葫芦画瓢,模仿陈平安的端正坐姿,竖起耳朵,安安静静听着头顶的读书声。 对于屋外充满市井烟火气的院子,白袍背剑挂葫芦的陈平安就像一个远在天边的奇怪人物,来了不亲近,走了不留恋,付钱就行。 状元巷旁边不远就有酒肆青楼,还有梵音袅袅的寺庙,虽然离着近,可就像是两个天下那么远。陈平安经常能够看到僧人们托钵出门,虽然身形消瘦,却大多面容安详,哪怕不身披袈裟,也能一眼瞧出他们与市井百姓的不同。而勾栏酒肆往往是夜间人声鼎沸,整条大街都流淌着浓郁的脂粉气,到凌晨时分才消停下来。虽然无论是喝花酒的客人还是敬酒的女子都穿着绫罗绸缎,可欢愉一旦落幕,他们大多神色憔悴。陈平安几次看到那些女子送客人们离开后,回去卸掉脸上妆容,天蒙蒙亮便走出青楼侧门,到了一条挤满摊贩的小巷,坐在那边吃上一碗米粥或是馄饨,有些女子吃着吃着便趴在桌上睡了——春宵一刻值千金,像是在跟老天爷借钱,要还的。 有些跟勾栏女子混熟了的摊贩最喜欢说荤话,有些女子不计较,敷衍几句便算了,为的是能少掏几枚铜钱;也有格外较真的,本该习惯了低眉顺眼、曲意逢迎的她们直接就破口大骂。摊贩当时畏畏缩缩,等到女子离去便开始骂她们不过是做皮肉生意的腌臜货色,有什么脸皮装那黄花闺女。 第二天,骂了人的勾栏女子照旧来,昨天挨了骂的摊贩则依然会偷瞥她们露出袖管的白白小手,白得跟案板上的猪肉似的,比起自家的黄脸婆真是一个天一个地,真不知道这些水灵灵的娘儿们是怎么生养出来的。只是想着要摸到她们就要花掉小半年的辛苦营生,便只能叹息。 南苑国已经数百年无战事,国泰民安,一代代君王垂拱而治,既无贤名,也无恶名,故而京城并无夜禁,江湖豪杰大大咧咧携刀佩剑,鲜衣怒马,官府从来不管,路上遇到了,马上马下,双方还会客客气气招呼几声,交情好的,便就近一起喝酒了,你说些官场上让人无奈的升迁,我说些江湖上荡气回肠的高手过招,一来二去,两三斤酒肯定打不住。 为了寻找观道观,陈平安每天都会游逛这座京城,见了市井百态,也见了隐于市井的一些古古怪怪的东西。只要它们不主动招惹,陈平安就不愿理会。 陆抬曾经说过一句话,当时感触不深,如今越嚼越有余味: 上了山,修了道,就会觉得世间的古灵精怪和鬼魅阴物好像越来越多。 一个时辰的时光就这样流逝,陈平安合上书本,准备出门继续逛荡。 虽然寻找道观期间,陈平安的心境越来越烦躁,但他不是没有尝试静下心来。事实上,他做了许多努力,去了那些大大小小的寺庙烧香拜佛,独自行走在静谧的小径树荫中,每到一处寺庙就记录在竹简上。 状元巷边上那座心相寺陈平安去的次数最多,寺庙不大,算上住持也就十几人,久而久之就混成了熟脸,陈平安每次心不静就会去那边坐坐,不一定会与僧人说话,哪怕只是独自坐在屋檐下,听着风铃的叮咚声,就能打发掉一个暑气升腾的下午。 南苑国崇佛贬道,京城和地方上寺庙林立,香火鼎盛,道观难得一见,京城更是一座也无。最近几天,一件骇人秘事在京城上下沸沸扬扬:南苑国京城四大寺之一的白河寺出了一桩天大丑闻,白河寺历来以住持佛法深厚、有金身活罗汉著称于世,历代高僧圆寂之后,都能够留下不腐肉身或是烧出舍利子,其余三寺在这一点上都要自愧不如,这也被视为南苑国佛法昌盛远胜邻国的明证。 但是前不久,一位在白河寺挂单修行的高僧,前年被推举为住持,风光无限,却在某天跑出寺庙,直接去了大理寺告官。听完他的陈述后,包括大理寺卿在内的诸位官员,人人面面相觑。原来,这位老僧告发白河寺在他的饭菜里下毒,还密谋要在他死后往他的尸体里灌注水银。不但如此,他还揭发白河寺僧人罪孽深重,诱骗重金求子的京城贵妇。如此种种,总计六桩大罪。 这个案子太过惊世骇俗,直接惊动了南苑国皇帝下令彻查。结果白河寺三百僧人有大半被下狱,其余被驱逐出京城,没收度牒,此生不得再做僧人。 其余三寺依旧地位超然,毕竟根深蒂固,可是连累了许多名声不显的小寺,比如心相寺,近期的香客明显少了许多。 心相寺的住持是一个慈眉善目的老和尚,高高大大的,入京三十年依旧乡音未改,也不爱与人唠叨佛法的精妙深远,多是家长里短地聊着,陈平安每次去寺里闲坐,得费很大劲才能听懂他说什么。他对这老僧印象很好,而且看破未说破,老住持是一个修行中人,只是尚未跻身中五境。 陈平安离开巷子去往心相寺,打算在那边静坐,练习剑炉立桩。 不过是两里路程,陈平安就走过了一间武馆和一家镖局。尤其是那悬挂“气壮山河”匾额的武馆高墙里边,每回路过都有一群汉子哼哼哈哈,应该是在练习拳架。镖局门外的大街上经常都是镖车簇拥的场景,年轻男女皆趾高气扬、意气风发,老人们则要沉默许多,偶然见着了陈平安,也会点头致意。陈平安起先是拱手还礼,之后再见就主动行礼,不承想一来二去,老人们便纷纷没了兴致,干脆看也不看他。等到事后陈平安想通其中关节,哑然失笑:多半是一开始将自己当成了过江龙,后来查清楚了住处,便看轻了自己。自己过于“客气”的礼数,更是让镖局老江湖们认定自己是个绣花枕头。 陈平安觉得挺有趣。京城武馆、镖局众多,那些闯出名头的江湖门派都喜欢在这儿弄个堂口,高门大院的,不输王侯公卿的府邸,不用忌讳什么礼制僭越。反而是有关练气士的传言极少,就连国师都只是一位江湖宗师。 不过最有趣的,还是一座不起眼的宅子里边的人物。进进出出的男女几乎人人都是江湖上的练家子,却刻意隐藏身份,穿着朴素,不苟言笑。陈平安有次还看到了一位极有可能是武道六境的高手,身边跟着一个头戴帷帽的年轻女子,看不清面容,但是身姿婀娜,应该是个美人。 不知不觉,陈平安开始用另一种眼光看待这个世界。 到了心相寺,寺内如今香客稀疏,多是上了岁数的附近街坊,所以寺里的僧人和沙弥们个个愁眉苦脸。 陈平安之所以最近串门有些勤快,最主要的原因,是感觉到了老住持大限将至。 今日老住持像是知道陈平安要来,早早等在了一座偏殿的廊道中。 随意放上两张蒲草圆座,两人相对而坐。 看到陈平安欲言又止,老住持开门见山笑道:“白河寺历代住持里,是出过真正金身的,不如外界传闻那般都是骗子,不用一棍子打死白河寺千年历史。” 看到了好,但前提是先看到了恶。 老住持又笑道:“只是贫僧死后,本来想着烧出几颗舍利子,好为这座寺庙添些香火,如今看来是难了,少不得还要刻意隐瞒一段时间。” 陈平安疑惑道:“这也算佛家的因果吗?” 老住持点头道:“自然算。放在南苑国京城,白河寺和心相寺向来没有交集,看似因果模糊,实则不然;放在佛法之中,天大地大,皆是丝丝缕缕的牵连了。” 这是他第一次在陈平安面前说“佛法”。 老住持犹豫了一下,笑道:“其实两座寺庙之间也有因果,只是太过玄妙细微,也太……小了,贫僧根本没把握说出来,还需要施主自己体会。” 两人闲聊,无须一板一眼。老住持以前经常会被小沙弥打岔,聊着寺庙里边鸡毛蒜皮的小事,就把陈平安晾在一边。陈平安也经常会带上几支竹简或是一本书,读书刻字,也不觉得怠慢无礼。 今天陈平安没有带书,只是带了一支纤细竹简和一把小刻刀。 陈平安从不厌旧,刻刀还是当初购买玉牌,店家赠送的。 老住持今天谈兴颇浓,关于佛法,蜻蜓点水般说过后就不再多提,更多还是像以往那样随便聊,琴棋书画,帝王将相,贩夫走卒,诸子百家,都说一些,拉家常一般。 光阴悠悠。 老住持笑问:“一个大奸大恶、遗臭万年的文人、官员,能不能写出一手漂亮的字、一首脍炙人口的诗?” 陈平安想了想,点头道:“能的。” “一个名垂青史的名士、名将,会不会有不为人知的阴私和缺陷?” “有的。” 老住持笑道:“对喽,万事莫走极端。与人讲道理,最怕‘我要道理全占尽’。最怕一旦与人交恶,便全然不见其善。庙堂之上,党争,甚至是被后世视为君子之争的党争,为何还是遗祸极长?就在于君子贤人在这些事情上同样做得不对。但是朝堂上的党争,你要是软弱了,讲这套大道理,多半会死得很惨,委实怪不得那些做了官的读书人。既然如此,是不是可以说,贫僧这一通话,绕了一圈,全是废话?为何要说呢?” 陈平安笑着摇头道:“有一位老先生跟我说过类似的道理,他教我要万事多想,哪怕想了一大圈,绕回了原点,虽然费心费力,可长远来看,还是有益的。” 老住持欣慰点头:“这位先生是有大学问的。” 陈平安手指摩挲着那支翠绿欲滴的小竹简,轻声道:“有次老先生喝醉酒了,醉眼蒙眬的,看似是在问我,可其实大概是在问所有人吧。他是这么说的:‘读过多少书,就敢说这个世道“就是这样的”?见过多少人,就敢说男人女人“都是这般德行”?你亲眼见过多少太平和苦难,就敢断言他人的善恶?’” 老住持感叹道:“这位先生定然活得不轻松。” 陈平安突然想起始终想不明白的一事,好奇问道:“佛家真会提倡‘放下屠刀,立地成佛’吗?” 老住持微笑道:“回答之前,贫僧先有一问:是不是觉得此言既吓人,又别开生面,但细细咀嚼一番,总觉得是走了捷径,不是正法?” 陈平安挠挠头:“我连一般的佛法都没读过,哪里清楚是不是正法。” 老住持哈哈大笑:“放下屠刀,立地成佛。世人只看捷径,匪夷所思,殊不知真正的玄妙在于悟得‘屠刀在我手’,是谓‘知道了恶’。世间百态,很多人为恶而不知恶,很多人知恶而为恶,说到底,手中皆有一把鲜血淋漓的屠刀,轻重有别而已。若是能够真正放下,从此回头,岂不是一桩善事?” 他又说得远了些:“禅宗棒喝,外人仍然觉得诧异,实则棒喝开悟之前的那些苦功夫常人看不见罢了,看见了也不愿做罢了。成佛难不难?当然难。知佛法是一难,守法、护法和传法便更难了。但是……”他突然停下叹了口气,“没有‘但是’,既然贫僧一个向佛之人自己都做不到,为何要与你说那么远的道理呢?” 陈平安笑道:“但说无妨,道理再远,先不说我去与不去,我能够知道它就在那儿,也是好事。” 老住持摆摆手:“容贫僧歇一会儿,喝杯茶润润嗓子,都快冒烟了。” 他喊了一声,不远处一座精舍内,有个看似低头念经实则打盹的小沙弥猛然睁开眼睛,听到老住持的言语后,赶紧去端了两碗茶水来。 不远处有一棵参天大树,树荫浓密,停着一只小黄莺,点点啄啄。 陈平安喝茶快,老住持喝茶慢。陈平安笑着将茶碗递还给小沙弥时,老住持还未喝掉半碗。于是陈平安低头拿起那支竹简,其上左右两端都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印痕。 陈平安左看右看,觉得竹简就像一把小尺子。 老住持喝完了茶水,转头望去。炎炎夏日,骄阳炙烤人间,世人难得清凉,断断续续说着感慨: “末法时代,天下之人,如旱岁之草,皆枯槁无润泽。 “道理,还是要讲一讲的。 “佛法,是僧人的道理。礼义,是儒生的道理。道法,是道士的道理。其实都不坏,何必拘泥于门户,对的,便拿来,吃进自家肚子嘛。” 陈平安的视线从竹简上移开,抬头一笑,点头道:“对的。” 老住持望向廊道栏杆外的寺庙庭院:“这个世界一直亏欠着好人。对对错错,怎么会没有呢?只是我们不愿去深究罢了。嘴上可以不谈,甚至故意颠倒黑白,可心里要有数啊。只可惜世事多无奈,聪明人越来越多,心眼心窍多如莲蓬者往往喜欢讥讽淳厚,否认纯粹的善意,厌恶他人的赤诚。陈平安,你如何看待这个世界,世界就会如何看待你。” 然后他好似多此一举,重复道:“你看着它,它也在看着你。” 陈平安想了想,觉得有理,却未深思。 今天老住持说的话有些多,陈平安又是愿意认真思量的人,所以一时半会儿还没有跟着老住持走到那么远的地方。 老住持突然灿烂笑道:“陈施主,今天贫僧这番道理,说得可还好?” 陈平安心中有些伤感,笑道:“很好了。” 老住持笑道:“之前有一次听你讲了那‘先后’‘大小’‘善恶’之说,如今贫僧还想再听一听。” 陈平安第一次说得生疏晦涩,可是道理和真心话总是越说越明了的,如一面镜子时时擦拭,抹去尘埃,便会越擦越亮。 对错有先后,先捋清楚顺序,莫要跳过,只谈自己想要说的那个道理。 对错还分大小,用一把、两把甚至多把尺子来衡量大小,这些尺子可以是所有世间正法、善法,法家律法、儒家礼义、术家术算都可以借来一用。底线的律法、高高的道德、各地的乡俗、精准的术算都会涉及,不可以一概而论,钻研起来极为烦琐复杂,劳心劳力。 之后才是最终定下善恶。无形之中,人性是善是恶的三四之争不再成为读书人不可逾越的一道险隘,因为这是末尾来谈的事情,而不是读书之起始就需要做出决断的第一件事情。 最后是一个“行”字。教化苍生,菩萨心肠传法天下,独善其身修一个清净,都可以各凭喜好,随便了。 老住持神色安详,听过了陈平安的讲述,双手合十,低头道:“阿弥陀佛。” 陈平安望向那只停在飞檐上的小黄莺,它正在打量着打扫寺庙的小沙弥。 陈平安收回视线,老住持微笑道:“寺庙不在,僧人在;僧人不在,经书在;经书不在,佛祖在;佛祖不在,佛法在。便是心相寺没了一个僧人,剩不下一本经书,只要有人心中还有佛法,心相寺就还在。” 老住持转头再次望向幽静的院子,只有小沙弥扫地的沙沙声响。 他视线模糊,喃喃道:“贫僧好像看到人间开了朵莲花。” 陈平安寂静无言。 老住持低下头,嘴唇微动:“去也。” 远处小沙弥往廊道这边望来,怀抱着扫帚,跟老住持抱怨着:“师父,日头这么大,我能不能晚些再打扫啊,要热死了。” 陈平安转过头,指了指好似酣睡打盹的老住持,然后伸出手指在嘴边嘘了一声。 小沙弥赶紧噤声,然后偷着乐:哈哈,我爱偷懒,原来师父也爱睡觉。 他蹑手蹑脚跑去大殿屋檐下乘凉,那只小黄莺壮起胆子,飞到小沙弥肩头。小沙弥愣了一下,故意转头,朝它做了个鬼脸,吓得小黄莺赶紧扑腾飞走。呆呆一人的小沙弥摸了摸光头,有些愧疚。 廊道里的蒲草圆座上,已圆寂的老住持保持着那个松松垮垮的坐姿,却像是为这方小天地提起了精气神。 陈平安没来由地想起陆抬的一句话:人死大睡也。 知道师父死了,小沙弥哭得很伤心,看不开放不下,一点都不像出家之人。但是陈平安当时看着号啕大哭的他使劲摇晃着师父的手臂,像是想要把师父从睡梦中摇醒,就觉得如此这般才是人之常情。 其后晓得师父圆寂后竟然烧出了佛经上说的舍利子,小沙弥又笑了,觉得师父的佛法大概还是有些厉害的。小沙弥仍是不像个出家人。 陈平安一直帮着料理寺庙老住持的后事,忙前忙后,私底下与心相寺新任住持说了老住持的想法,舍利子一事不要急着对外宣扬,免得在这个当下白白惹来市井非议,甚至有可能引起官府的揣测。新住持对此没有异议,对陈平安低头合十,以表谢意。 在那之后,陈平安就不再去心相寺静坐,但是跟新住持说过,若是心相寺有什么难处,可以去他住处知会一声,他能帮多少是多少。 新住持诵一声佛号,在陈平安离去后去了大殿佛龛,默默为这位心善的施主点燃一盏长明灯,喊来小沙弥,要他经常照看着。 小沙弥哦了一声,点头答应下来。新住持见小家伙答应得快,便知道他会偷懒,屈指在那颗小光头上轻轻一敲,教训了一句:“木鱼,此事要放在心上。” 小沙弥苦着脸又哦了一声,事情记没记住不好说,不长记性的后果已经晓得了。 等到新住持离开大殿,小沙弥叹息一声:师兄以前多和蔼,当了住持,便跟师父一样不讲情面了,以后他就算能当住持也不要当,否则肯定会伤了师弟的心……咦,自己是师父最小的弟子,哪来的师弟?以后都不会有了,太吃亏了!想到这里,小沙弥嗖一下转身,飞快跑出大殿,追上新住持,殷勤询问师兄啥时候收弟子。 新住持知道小沙弥的那点小心思,哭笑不得,作势就要再拿小沙弥的脑袋当木鱼,本来他的法号就叫“木鱼”。小沙弥哀叹一声,转身跑开。 很奇怪,心境趋于安宁的陈平安,仍是没有重新捡起《撼山谱》和《剑术正经》,而是继续在京城游荡。这一次,他背着小小的棉布包裹缓缓而行,就着酒水吃干饼,居无定所,随便找个安静地方对付一下就行,可以是树荫之中、屋顶之上,也可以是小桥流水旁边。 那些高高的朱红色墙壁上有对着墙外探头探脑的绿意,墙内有秋千摇晃声和欢声笑语。有高冠博带的士子文人曲水流觞,盛世作赋,出口成章,一袭白衣就默默坐在树枝上喝着酒。 有临水的酒楼,在座俱是南苑国京城的青年才俊,指点江山,针砭时弊。书生治国,天经地义。陈平安坐在酒楼屋顶仔细听着他们的议论,满腔热血,嫉恶如仇,可是陈平安觉得他们的那些个治政方针落在实处有点难,不过也有可能是这些年轻俊彦喝高了,没有细说的缘故。 两拨地痞约好了干架,各自三四十人,兴许这就是他们的江湖,他们在走江湖,闯荡江湖。陈平安蹲在远处一堵破败矮墙上,发现二十岁往上的“老江湖”出手油滑,二十岁以下的少年则出手无忌,狠辣非常,事后鼻青脸肿、满脸血污,与患难兄弟勾肩搭背,已经开始向往着下一场江湖恩怨。 其中一帮人的带头大哥年纪稍长,将近三十岁了,则招呼他们去酒肆喝酒,浩浩荡荡杀去。姿容秀丽的沽酒妇人正是他的媳妇,见着了这帮熟脸面,只得挤出笑脸,拿出酒水吃食款待自己男人的兄弟,看着被人围住、居中高谈阔论的男人,妇人眉宇间有些生计不易的哀愁,可眼神中又有些仰慕的明亮。 她看着自己男人,而她男人麾下最得力、最敢冲杀的一个高大少年则偷偷看着她。 陈平安坐在离他们最远的地方,要了两壶酒,一壶倒入养剑葫,一壶当下喝。 年轻妇人一咬牙,报高了两壶酒的价格,多要了三十文钱。陈平安仿佛不知市井行情,毫不犹豫就掏了钱。妇人有些愧疚,便多给他拿了两碟自己做的佐酒菜,他起身笑着对她致谢。妇人红了脸,连忙拧腰转身,不敢再看那张俊秀干净的脸庞。 那边人满为患的酒桌上,年近三十的男人借着酒意说:“兄弟们,总有一天,我们会在京城有一块真正的地盘,到时候人人喝酒吃肉,见着了腰间挎刀的班房官老爷们根本不用怕,人家肯定眼巴巴求着跟咱们称兄道弟。以后再向那个瞧不起咱们的马秀才讨要几副春联几个‘福’字,且看他还敢不敢斜眼看人,有无胆识说一个‘不’字……” 男人舌头打结,旁人听得心神荡漾,大声喝彩,唾沫四溅。尤其是血气方刚的少年们,喝了吐吐了喝,回到桌旁,醉眼蒙眬之间,依稀可见四周皆兄弟,只觉得人生这般活,痛快,好痛快! 陈平安默默离开街边酒肆,走远后,忍不住回望一眼,像是看到了当年的自己、刘羡阳和鼻涕虫顾璨。那会儿他还是黝黑似炭的龙窑学徒,应该会心疼酒水钱;刘羡阳一定在嚷嚷完了豪言壮语之后开始忧愁,埋怨着为什么稚圭就是不喜欢自己;从小就很早熟的顾璨大概会咬牙切齿,学着江湖中人的腔调,说要报仇雪恨就该快意恩仇,其余管他的。 陈平安收回视线,继续前行。 有一个眼尖的少年开玩笑道:“方才那个小白脸停下来看了咱们这边很久,该不会是瞧上咱们嫂子了吧?” 已经醉醺醺的男人一拍桌子道:“有这狗胆,老子砍死他!你们信不信,就算明天老子死了,你们的嫂子也会守一辈子寡,谁也不嫁!皇帝老儿都不嫁!一个细皮嫩肉的小白脸算个屁,背把剑了不起啊……”说着说着,他脑袋一磕,重重撞在酒桌上,彻底醉了过去。 年轻妇人低头擦拭酒桌,悄悄抿起嘴角,不知道为何而笑。 那个视线经常扫过妇人婀娜身姿的高大少年此时也低下了脑袋,有些慌张,也有些怨怼。少年喝了口酒,没滋没味。 有个市井坊间的憔悴妇人不知为何,逮住顽劣稚童就是一顿痛打,孩子嘴上干号,其实对着不远处的小伙伴们挤眉弄眼。衣衫寒酸的妇人打着打着就自己哭出声,孩子一愣,这才真哭了起来。 一场滂沱大雨过后,京城终于重新见着了暖洋洋的日头。一伙锦衣玉食的膏粱子弟纵马大街,扬鞭策马,踩得泥土飞溅。路旁一个老妪的摊子来不及撤离,上边摆了些做工粗糙的针织物件,不小心给烂泥溅得惨不忍睹,老妪顿时脸色惨白。末尾一骑是个眉眼倨傲的年轻女子,见着了这一幕,马不停蹄向前,却随手丢了一只钱袋子在摊子上边。只是由于她骑术算不得熟谙,太想着将那只沉甸甸的钱袋抛得有准头,一不小心就歪斜着坠马,好一顿驴打滚,哎哟哎哟叫着起身后,原本秀美的脸庞和昂贵的衣裙都不能看了。她踉跄着走向那匹停下的骏马,略微艰辛地爬上马背,扬鞭而去。眼角余光发现一个身穿雪白长袍的剑客正站在街边望向自己,忍不住转过头。 那人朝她抬起手臂,竖起大拇指。她翻了个白眼,没有放在心上。 陈平安就这样走走停停,看了许多士子风流和市井百态。 白河寺的丑剧只蔓延了不到一旬时间就已经迅速落下帷幕。白河寺的财产一律充公,至于谁会接收这颗烫手山芋,有说是京城其余三大寺里的高僧,也有说是地方上几个著名大寺的住持。 南苑国显然有高人在为皇帝陛下出谋划策,白河寺丑闻以一种拦腰斩断的方式迅速消停沉寂下去,因为朝野上下的注意力很快就转移到了另外一场盛事上:天下四大宗师之一的湖山派掌门俞真意闭关十年,如今成功破关,要召开武林大会,召集群雄,商议围剿魔教三门一事。届时,被誉为“天下第一手”的南苑国国师种秋、镜心斋童青青,以及号称能够在山雾云海中温养剑意的鸟瞰峰山主陆舫都会出现。四大宗师齐聚毗邻南苑国京城的牯牛山,这是江湖百年未有的大气象。 这四人皆是各自所在国家的武林魁首,跺跺脚就能让一国江湖掀起惊涛骇浪。尤其是种秋和俞真意,他们之间的恩怨纠缠了足足甲子光阴。两人是松籁国的市井出身,自幼就是街坊邻居,一对生死兄弟,机缘巧合下开始一起行走江湖,各有奇遇,成为当时江湖上最引人注目的一双武道天才,最终不知为何反目成仇。一场只有寥寥四五人观看的生死战后,两人都身负重伤,种秋这才来到南苑国。在那之后,两人老死不相往来,不谈恩情也不说仇怨。 黄昏中,陈平安回到了状元巷附近的宅子。此前,房主爷孙二人正在街角看别人下棋,见着了陈平安的身影,孩子脸色雪白,赶紧起身,招呼陈平安来看棋。陈平安走近跟他们一起看了会儿,孩子又说有事要先回家,撒腿就跑。陈平安犹豫了一下,没有观棋兴致的他站了一炷香工夫,这才缓缓走回宅子。 开门进屋后,对面屋的孩子踩在小板凳上,透过窗户望向陈平安,轻轻松了口气。 陈平安关了门,摘下包袱放在床上,莲花小人儿立即从地面蹦跳出来,咿咿呀呀,指指点点,好像十分气愤。 陈平安瞥了眼桌上的那叠书籍,一些不易察觉的细微褶皱比起自己离开宅子前显然多了些。他心中了然,蹲下身摊开手掌,让莲花小人儿走到自己手心,然后起身坐在桌旁。莲花小人儿跳到桌上,又轻轻跳到书山上,跪在一本圣人书籍的扉页上,用小胳膊仔仔细细抚平褶皱。 陈平安笑道:“没关系,书就是给人看的,人家这不是已经还回来了嘛,不用生气。” 正在辛勤干活的小家伙转过头,眨巴眨巴眼,有些疑惑不解。 陈平安揉了揉他的小脑袋,掏出竹简和刻刀,轻轻放在桌上。 在这天夜色里,陈平安悄悄去往白河寺。之前就来烧过香,陈平安并不陌生。白河寺有一座大殿极为奇特,供奉着三尊佛像,有佛像怒目,也有佛像低眉,居中一座佛像竟然倒坐,千年以来,不管香火如何熏陶,佛像始终背对大门和香客。 白河寺最近有些萧条,大白天都门可罗雀了,深夜时分更是寂寥,加上那些以讹传讹的可怕传闻,衬托得往日宝相庄严的菩萨天王神像怎么看怎么阴森狰狞。前些天,有一伙毛贼来打秋风,结果一个个哀号着跑出去,全部疯疯癫癫的,直到进了牢房才安静下来,只说那白河寺闹鬼,万万去不得。 陈平安进入这座大门未关的偏殿前,特意点燃了一张阳气挑灯符,并无异样。他又悄悄换了几处地方,符箓始终是匀速缓缓烧尽。 陈平安正打算离开白河寺,刚走到殿门口附近就骤然倒掠,脚尖一点,下一刻就坐在了大殿横梁上,侧身而卧,屏气凝神。 从大殿外大摇大摆走入三人,毫无窃贼的模样,反倒像是月夜赏景的达官贵人。 陈平安皱了皱眉头:竟然有两人他都见过,其中一人正是状元巷一栋幽静宅子里的武道同辈。老人身材高大,相貌清癯,虽非道人,却头戴一顶样式古朴的银色莲花冠,相较于陈平安那次市井街道的远望,老人今夜不再刻意收敛气势,当他跨过门槛,就如一座巍峨山岳硬生生撞入了这座白河寺大殿。 另一人是名女子,她摘下遮掩容貌的帷帽,姿容动人;脱了笼罩住身段的曳地披风,色彩靡丽。最出奇之处,在于她穿了一双木屐,屐上赤足如霜雪。 一个俊俏公子则是生面孔,身材修长,一袭藏青色的宽袍大袖,手上缠绕着一串珊瑚念珠,行走之间,他会轻轻捻动珠子。 女子嗓音清脆,妩媚地瞥了眼俊俏公子,调侃道:“我的簪花郎唉,你既然虔诚信佛,为何还不跪下磕头?到时候我往佛像身前一站,占了周公子这么大便宜,岂不是一夜之间名动天下?死也无憾。” 俊俏公子微笑不语,只是仰头望向三尊神像。 天地寂寥,偌大一座佛殿,唯有珠子滚动的细微声响。 老人笑道:“鸦儿,就别拿周仕开玩笑了,人家那是脾气好,不与你一般见识,不然撕破了脸皮打一架,到时候周仕的棺材钱,谁出是好?” 貌若少女,可气质风情却如妇人的“鸦儿”掩嘴娇笑,秋波流转,风情流泻,竟是让一座原本阴森吓人的大殿都有些春意盎然。 名为周仕、绰号“簪花郎”的年轻公子无奈一笑:“丁老教主就莫要欺负我这么个晚辈了。” “湖山派的俞真意、南苑国的种秋、镜心斋的童青青、鸟瞰峰的陆舫可都是了不起的神仙人物,其中童青青那老婆姨更是跟师爷爷一个辈分的。反观咱们,势单力薄,真要玩这一出火中取栗吗?即便拿到了罗汉金身和那部经书,能否活着离开南苑国京城?”鸦儿掰着手指头,一个个点名道姓过去,说着江湖上最为帷幕重重的秘事,“虽说师爷爷你才是真正的天下第一,可是好汉双拳难敌四手,俞真意的徒子徒孙那么多,南苑国种秋又是地头蛇,童青青那个老妖婆最喜欢蛊惑人心,说不得上次簪花郎负伤归来,嘴上说是给她打得半死,其实是被老妖婆的美色迷得神魂颠倒,在跟咱们演一出苦肉计呢。尤其是那个陆舫,几十年来出手的次数屈指可数,江湖上都说他是走了正道的师爷爷,由此可见,天赋该有多好,经过这么多年潜心练剑,说不定都已经超过俞真意和种秋了吧?” 老人置若罔闻,默不作声,双手负后,望着那尊背对苍生的佛像。 鸦儿一跺脚,有些幽怨。木屐踩在石板上,响声清脆。 周仕出言宽慰道:“这四人并非铁板一块,真到了生死关头,恐怕没谁乐意舍生取义的。” 鸦儿笑道:“咱们中就有人愿意啦?” 周仕神色自若,继续道:“其实光是我爹,加上臂圣程元山和磨刀人刘宗,仅就顶尖战力来说,已经不比那四位大宗师联手逊色。我们这次是密谋行事,又不是沙场上的两军对垒,不用讲究兵力多寡,鸦儿你不用担心。” 其实四大宗师只是江湖正道的自家之言,故意撇干净了那些魔教中人和黑道枭雄,属于关起门来自己乐呵乐呵,真正服众的说法,是更有含金量的十大高手,刚好正邪各占一半。 四大宗师中,从武道一途转入修习仙家道法的白道第一人俞真意排第二,世间外家拳第一人种秋排第六,传言九十高龄却青春常驻的童青青排第九。都说在她之后,数个你方唱罢我登场的所谓第一美人的姿色、风韵加在一起,都不如她一人。隐世独居鸟瞰峰的剑客陆舫排第十,是四大宗师中最年轻的一位,如今还不到五十岁。几乎所有人都坚信,随着时间的推移,二十年前垫底的陆舫是最有资格挑战并且战胜那位第一人的存在,甚至有人认为如今的陆舫已经超过南苑国国师种秋,能跻身前五之列。 而簪花郎周仕所说的臂圣程元山武功极高,对人对敌必分生死,所以不被名门正派认可,觉得他武德太差,不配享有宗师头衔。此人排在第八。 磨刀人刘宗是名副其实的顶尖邪道高手,纯粹喜好杀人,恶名昭彰,排第七。 至于周仕的父亲周肥更是无数正道人士做梦都想大卸八块的大魔头,武学奇高,品行极为低劣,创建了一座春潮宫,搜罗天下美女,自诩为“山上帝王,陆地神仙”。但让人无奈的是,周肥排第四,而且公认横炼功夫天下第一。年轻时的陆舫曾经以一把佩剑“龙绕梁”成功刺穿周肥身躯三次,周肥依然安然无事,战力折损几乎可以忽略不计,陆舫就此主动退去。 孤身一人仗剑闯入春潮宫的陆舫也为自己的意气用事付出了巨大的代价。在他一次出门远游的三年内,师门六百人被周肥半点不讲高手风范地亲手慢慢折磨殆尽,传言陆舫的师娘和十数个师姐师妹如今尚在春潮宫担任侍女。 至于为何陆舫游历归来,听闻噩耗,没有再度登山挑战周肥,就成了天底下最大的几个江湖秘密之一,与天下第一人的那个大魔头到底有多强、镜心斋童青青到底有多美、俞真意到底可以活到多少岁并称为“天下四大谜案”。 从南苑国京城到城外牯牛山这一路,处处波谲云诡。 有一个万里迢迢赶来的中年男子带着一身酒气进入南苑国京城后,如鱼得水,终日在街边酒铺酗酒,浑浑噩噩,以至于最后不得不将佩剑押在了酒铺,换了五两银子。那还是掌柜妇人看在他一身腱子肉的分上,可以趁他睡着了偷摸几把,不然给三两银子顶天了。 牯牛山顶,一个身材如稚童、面容纯真的人物,每天闲来无事就细细打磨一把玉竹折扇,而负责山脚下那八百御林军的南苑国武将见到此人后,却要毕恭毕敬地尊称一声“俞老真人”。 太子府第,一个多年来担任掌勺厨子的佝偻老人揭了一大缸时候未到的腌菜的盖子,酸味扑鼻,嘴上呢喃着“多事之秋,多事之秋”。 但这些人,都没今夜入白河寺而不烧香的三人分量重。这倒跟鸦儿和簪花郎周仕关系不大,只因为老人姓丁,八十年来在天下第一人的位置上屹立不动,杀人只凭个人喜好和心情:江湖名宿也杀,帝王将相也杀,罄竹难书的武林恶人也杀,路边的老幼妇孺也杀,连自己的弟子都杀到只剩一人。后来,他将教主之位传给了这唯一的弟子,从此消失。但是在之后的二十年一次的评选中,他依旧是毫无悬念的第一人。 有个听上去很可笑的江湖传闻,说专职收集江湖秘闻、评点宗师高低的敬仰楼先后两任楼主的至交好友都曾好奇询问为何不撤掉那个生死不知的丁魔头,两人都说过同样一句话:“万一他没死,我就死了。” 此刻大殿之中,鸦儿笑问道:“你爹只要樊仙子这么一个美人儿,明面上却是出力最大,如此兴师动众,当真不觉得亏了?” 周仕苦笑:“我爹什么脾性你还不清楚?说好听点是爱美人不爱江山,说难听点就是见色忘命。如果不是种秋就住在南苑国皇宫旁边,他都能进宫去抢那位周皇后。” 鸦儿伸手揉着脸颊,自怨自艾道:“樊莞尔,周姝真,一个当今第一美人,一个在二十年前颜色甲于天下,你爹的眼光真高,难怪我会难入他老人家的法眼,哪怕见了面,一起喝茶也是客客气气的,目不斜视。” 周仕苦笑不已。 鸦儿笑问道:“你爹怎么不对童青青有念想?” 周仕仰头望向那尊对人间怒目的威严佛像,手指不停捻动珠子,轻声道:“我爹说,一份美食,烫嘴不怕,烫得起了水泡都值得,但是注定会烫穿了肚肠的美食,嘴再馋,也莫要去碰。” 负手而立的丁老教主听闻此言,扯了扯嘴角,环顾四周,轻声道:“走了,金身已经不在这边。” 鸦儿和周仕并无异议,也不敢有丝毫质疑。别看鸦儿口口声声“师爷爷”,十分娇憨亲昵,实则胆战心惊,生怕一个不留神就要被老人拍碎头颅。周仕也好不到哪里去,父亲周肥至多是一张可有可无的护身符,远远不足以成为真正的保命符。 一举一动都仿佛与天地契合的丁老教主跨出门槛的时候,脚步略作停滞。只是这么一个不起眼的小动作,就让鸦儿和周仕气息紊乱,胸口发闷,额头渗出汗水,停步站立不动。丁老教主又稍稍加快速度,跨过了门槛,走下台阶。两个在江湖上已经赢得极大名头的年轻武学天才又觉得气血疾速奔走,如牵线木偶一般,情不自禁地跟着老人一起快步前行。 丁老教主抬头看了眼月色,笑道:“这南苑国京城,比起六十年前,有意思多了。” 身后两人视线交汇,都觉得大有深意。 夜凉如水,陈平安从卧姿变成了坐姿,先是双手合十,跟三尊佛像告罪一声,莫要怪自己的不敬,然后又想:那个姓丁的老者挺厉害的。 突然,陈平安又侧卧回去,很快就又有两道身影如缥缈青烟一闪而至。 好一对金童玉女,当下这女子的姿色气度比起先前那个鸦儿还要胜出一筹。 男子三十岁出头,玉树临风,穿着古雅,冠冕风流,一身帝王之家的贵气。 他用纯正的京城口音笑道:“樊仙子,如你先前所说,这个丁老魔头性情果然古怪,刚才明明发现了咱俩,竟然都不出手。” 飘然出尘的女子就像一株生长于山野的幽兰,容貌出众得不讲道理。寻常美人应该第一眼看到她就会自惭形秽,寻常男子甚至生不出占有之心——得有自知之明。 听到男子的话后,她道:“他是不屑对我们出手。” 男子笑道:“难道我一招都挡不下?不至于吧,我师父好歹是那十人身后追得最紧的一小撮人物之一,如今我与师父过招,已经有两三分胜算了。” 樊莞尔摇头道:“太子殿下自然天赋极好,可是江湖宗师之间的生死厮杀,与切磋武艺有着天壤之别。殿下切莫小觑了这江湖,哪怕是面对一个二流高手,不到最后一刻,也不可掉以轻心。” 南苑国太子为这位仙子担忧自己而感到由衷喜悦,只是生在帝王家,早早养成了喜怒不形于色的习惯,便轻轻点头,微笑道:“我记下了,以后与人对敌之前,都会拿出仙子这番言语好好思量思量再出手不迟。” 樊莞尔莞尔一笑,不置一词。她已经独自行走江湖六年之久,男人这点小心思的含蓄轻佻,她不会在意,当然更不会动心。只是她突然冷笑道:“出来吧!” 南苑国太子脸色微变,心湖震动:能够隐藏到现在而不被发现,至少也是与他们两人实力相当的人物。 他们一起用视线巡视大殿各处,片刻之后,樊莞尔松了口气,笑道:“让殿下笑话了,行走江湖,小心驶得万年船。” 南苑国太子如释重负,忍俊不禁,微微侧身,学那江湖中人拱手抱拳道:“仙子教诲,小生受教了。” 樊莞尔也笑了起来。 两人之后在三尊佛像附近摸索探寻,并没有发现隐蔽机关,徒劳无功,只好与之前三人一样,离开白河寺。 一条横梁之上,涟漪阵阵荡漾,逐渐露出一抹雪白,原来是那件金醴法袍变大了许多,使得陈平安能够缩在其中,也算是陈平安自己琢磨出来的一门不入流的障眼法,对付江湖中人挺实用,就是不够高手气派、仙家风范。他刚要摘下养剑葫喝上一口酒,突然想起这是寺庙大殿,便收回手,飘然落地,就要离开白河寺。结果刚来到大殿门槛,就看到远处那个姓樊的漂亮女子正朝他冷冷看来。他停下脚步。 樊莞尔既不说话,也不出招,就只盯着陈平安,让陈平安有些郁闷:姑娘,你瞅啥瞅,我已经有喜欢的姑娘了,她可比你好看!反正我是这么认为的。 想到这里,陈平安咧咧嘴。其实……眼前这位姑娘,确实挺好看的。但是姑娘你长得好看是你的事情,可不是你傻了吧唧使劲瞪我的理由吧? 陈平安不愿再跟她耗下去,害怕飞檐走壁不太容易脱身,便干脆用了一张方寸符,直接离开了白河寺。 樊莞尔微微张嘴,满脸震惊:难道是江湖上哪位隐世不出的前辈宗师吗? 陈平安离开白河寺没多久,目光被一条彩灯连绵的热闹街道吸引,香味浓郁,便跑去找了家摊子,吃了碗又麻又辣又烫的玩意儿,结果陈平安发现自己身边又站了一个目瞪口呆的漂亮姑娘。 第二章 杀机四起 ●●● 第二章 杀机四起 还是那个姓樊的女子,初看穿着素雅,但若是细看,便会发现衣裳绣有如意水云图案,在天上月辉和市井灯火的映照下若隐若现,富扎眼、贵雍容,不过如此。此刻她应该是覆了一张面皮,只有先前姿容的五六分神采,不至于让这市井坊间太过轰动。 见她还是使劲盯着自己,陈平安放下碗筷,不得不问道:“你找我有事?” 樊莞尔突然伸手揉了揉额头,环顾四周,皱紧眉头。 隔壁桌上有食客与人起了争执,骂起街来,拍桌子瞪眼睛,气势汹汹地指着对方鼻子怒骂,浓郁的南苑国京师腔调,说得既难听又杂乱:“你家一门老鸨娼妇,事不过三,你再敢扯这有的没的,老子就要直接在你家开妓院了。” 樊莞尔一手指肚轻轻揉捏太阳穴,恢复正常神色,以江湖武夫的凝音成线,眼中充满了好奇和憧憬的光彩,询问道:“这位公子,你可是……谪仙人?” 陈平安哑然失笑:“我只是个外乡人,来南苑国游历,不是姑娘说的什么谪仙人。” 樊莞尔有些遗憾,歉意道:“多有叨扰,公子恕罪。” 陈平安摆摆手:“没关系。” 樊莞尔犹豫了一下,还是提醒道:“最近南苑国京城不太安宁,公子是人中龙凤,很容易被人盯上,希望公子多加小心” 陈平安拱手抱拳:“谢过樊姑娘。” 樊莞尔也不是拖泥带水之人,就这样离开这条熙熙攘攘的宵夜闹市。一些个青皮流氓想要借机揩油,只是每次他们出手,她总是刚好躲过,如一尾鱼儿游弋在水草石块之间。 陈平安有些疑惑。按照崔姓老人的说法,武人天赋好不好,要看能否从低劣的拳架中养出最高明的拳意,当初他选择陈平安,这是原因之一。不过他死要面子,不愿承认《撼山谱》其实有着诸多可取之处,陈平安也不愿揭穿。 眼前这个素未蒙面却两次找上自己的奇怪女子,按照先前丁姓老者与那鸦儿、簪花郎周仕的说法,多半就是那个名动天下的樊莞尔,搁在家乡东宝瓶洲,可就是贺小凉的地位。她分明已经有点“近道”的意思,为何一身武道修为好像给压了一块万斤巨石,迟迟上不去? 一身气势可以隐藏,可以返璞归真,但是处久了,内在神意骗不了人,每一口呼吸的缓急,举手投足的韵味,往往都会泄露天机。先前丁老教主看似随随便便一步跨入白河寺大殿,陈平安就立即察觉到了天地异象。 陈平安可是从骊珠洞天走出来的,见过的山顶人物不算少了,能够让陈平安觉得“挺厉害”的人物,自然不简单。在落魄山竹楼的喂拳之人,曾是一位十境巅峰的武夫;在桂花岛上的喂剑之人,好歹也是一位老金丹。 陈平安在樊莞尔的身影消失后,想了想,也离开这处闹市。 南苑国京城分为大大小小八十一坊,大致格局与陈平安路过的许多王朝藩国都差不多。这座被誉为天下首善的城池,北贵南贫东武西文,白河寺位于西城,多是中层文官和殷实商贾的宅第所在,处处可见匠心。 此时陈平安就走在一座石拱桥上,夜深人静,他轻轻跳到栏杆上,望着脚下这条小河潺潺而流,下边立着一尊镇水兽,形状若蛟龙,亦是不罕见。东宝瓶洲许多繁华城池的栏板柱头或是拱券龙门石上都有这类用以压胜水中精怪的镇水兽。但是陈平安察觉不到这头古老的镇水兽有一丝一缕的残余灵气,好像就只是个装饰摆设。 在陈平安望水发呆的时候,出身镜心斋的仙子樊莞尔遇上了本该回到南苑国宫城的太子魏衍。此人虽是天潢贵胄,却是一个深藏不露的年轻高手,他的武道授业恩师是个从北方塞外流亡到南苑国的老一辈宗师,正如魏衍所说,是当今天下距离十大高手最近的一小撮人之一。这位宗师与魔教三门之一的垂花门有着不共戴天之仇,所以魏衍也被湖山派和镜心斋都认定为正道中人,并且有希望成为下一代的江湖领袖人物,镜心斋甚至有意将其扶持为下一任南苑国君主。而那个魔教中人鸦儿则暗中扶持魏衍的皇弟魏崇,双方尔虞我诈,相互构陷,在南苑国老皇帝面前争宠,已经打了五六年的擂台。 樊莞尔与魏衍散步于静谧夜色中,魏衍轻声道:“樊仙子,你要见那个人,其实不用瞒着我的。他能够躲在白河寺大殿,自始至终都没有让我们察觉到,肯定不是寻常的江湖莽夫。万一他是魔教中人,你出了事情,怎么办?” 樊莞尔不愿让魏衍这位未来南苑国皇帝心生芥蒂,微笑道:“殿下,你觉得我和你,还有魔教那个不知真实姓名的鸦儿、春潮宫的簪花郎周仕,加上其余六个差不多年纪的年轻高手,我们十人当中,谁的武道最高?” 魏衍对此早就心中有数,除了有个好师父,还是一国太子,谍报眼线遍布天下,哪怕没有走过江湖,也早就对江湖秘事烂熟于心,于是不用思索便娓娓道来:“谁为魁首不好说,但是前三早有定数。生死之战,一旦狭路相逢,谁生谁死,就看谁更擅长争夺冥冥之中的大势,天时地利人和,谁占据更多,谁就能赢。” 说到这里,魏衍瞥了眼樊莞尔身后。今夜出行,樊莞尔并没有携带兵器。魏衍笑道:“樊仙子精通镜心斋、湖山派以及失传已久的白猿背剑术,三家圣人之学兼容并蓄,当然可以位列前三。我师父由衷称赞过仙子:‘有无剑背在身后,是两个樊莞尔。’” 樊莞尔笑道:“殿下谬赞了。” 魏衍一手负后,一手手指轻轻敲击腰间玉带:“魔教那个鸦儿,当年她刚刚进入京城,心高气傲,竟敢跑去找种国师,还吃了种国师一拳。能够伤而不死,世人都觉得是她侥幸,但是父皇跟我说过,国师曾言:‘那个小姑娘,武学天资之高,可谓女子中的陆舫。’最后一人,应该就是那个来历不明的冯青白了,这十来年横空出世,他的身世、师门,所有都查不到任何蛛丝马迹,喜好游历四方,不断挑战各路高手宗师。看他挑选的对手就会发现,他从一个略懂三脚猫的外行,短短十年间就成长为当世第一流的高手。” 说完这些,魏衍转头问道:“樊仙子,其余七人当中,还有隐藏更深的?” 樊莞尔双手负后,走在一座寂静无人的小桥上,靠近栏杆,一次次拍打着其上雕刻的小石狮的脑袋,摇头道:“就算真有,至少我和镜心斋都不知道。” 魏衍笑容和煦:不承想樊仙子还有如此俏皮的时候。他看着那双水润眼眸,一时间有些痴了。他停下脚步,又骤然加快,与樊莞尔并肩而行,想要伸手牵住她的纤纤素手,可惜没有那份勇气。 樊莞尔停下脚步,侧过身,举目远眺,眉眼忧愁,缓缓道:“之所以聊起这个,就是想说一件我始终想不明白的怪事。” 魏衍好奇道:“说说看。” 樊莞尔揉了揉眉心,魏衍担忧道:“怎么了,可是那白袍剑客使了什么阴险手法?” 樊莞尔笑着摇头:“殿下,你从你师父那边听说过‘谪仙人’吗?” 魏衍笑道:“我师父是个江湖莽夫,可不提这个。他老人家最不喜欢文人骚客,我年少时,只要聊天的时候说得稍稍文绉绉一点就要挨打,所以我就只能从诗篇中去领略谪仙人的风姿了。” 既然魏衍这边没有线索,樊莞尔就不愿多说此事,转移话题。她眼神深远,喃喃道:“殿下,你可曾有过一种感觉,当我们经历一事,或是走过一地、见过一人后,总觉得有些熟悉?” 魏衍点点头:“有啊,怎么没有。”他觉得有趣,“难道樊仙子也相信佛家转世一说?” 樊莞尔摇摇头。 京城外的牯牛山上,今夜站着七八人之多,其中颜色若稚童的湖山派俞真意神色凝重,远眺夜幕中的京城轮廓。 满身酒气,连佩剑都当给了酒铺妇人的邋遢汉子,名为陆舫。 南苑国国师种秋是一个不苟言笑的清瘦男子,气质儒雅,很难想象他会是那个天下第一手。 俞真意嗓音也如容貌一般稚嫩清灵,缓缓开口道:“除了丁老魔、春潮宫周肥、游侠冯青白、镜心斋童青青这既定四人,我们恐怕要多杀一人了。” 陆舫自嘲道:“不会是我吧?” 种秋冷冷瞥了眼他,他摊开手,无奈道:“开个玩笑也不行啊?” 除了这四大宗师中三人,山顶还有一些绝对不该出现在此地的人物。但是无一例外,要么是榜上有名的十大高手之一,要么是如魏衍师父那般的武学宗师。今夜的牯牛山,以及接下来的南苑国京城,注定会不谈正邪。 俞真意死死盯住京城某个地方,轻声道:“陆舫,你跟你朋友先解决掉那个最大的意外,至于是联手杀人还是独自杀人,我不管,但是只许成功不许失败。三天之内将那人的头颅带过来,他身上的所有物件,老规矩,杀人者得之。” 陆舫摸了摸后脑勺,叹息一声。 远处有人阴森而笑,跃跃欲试。 陈平安没有返回宅子,就这么孤魂野鬼似的独自夜游京城,其间潜入一家书香门第的藏书楼,随手翻阅书籍,在天亮之前又悄然离去,在京城国子监又旁听那些夫子授课,直到日头高照的正午时分才走回状元巷,有意避开了跟丁老教主、簪花郎周仕有关的那栋宅子。 状元巷有几间逼仄狭小的书肆,除了卖书,也顺带卖一些称不上案头清供的文房四宝,粗糙简陋,好在价格不高,毕竟这边的买主都是些进京赶考的穷书生。陈平安在一家铺子买了几本文笔散淡的山水游记,近期肯定不会翻看,只是想着让落魄山多些藏书而已。等陈平安走回住处的巷弄,刚好那个清秀的小家伙下课归来,两人一起走在巷子里,孩子像是有难言之隐,憋了半天也没好意思说出口。陈平安就假装没看到,回了宅院。 晚饭是跟孩子一家人在一张饭桌上吃的,按照事先说好的,这户人家为陈平安添双碗筷,每天多收三十文钱。老妪信誓旦旦地说餐餐必有鱼肉,事实上陈平安经常外出,要么错过吃饭的点,要么干脆一段时间没人影儿,老妪高兴得很。 今天桌上没什么油水,老妪笑着道歉,说:“陈公子今儿怎么不早点打声招呼,才好准备食材。” 陈平安笑道:“能吃饱就行了。” 老妪便问明天怎么说,当听到陈平安说明天要外出后,老妪又唉声叹气,埋怨陈平安太忙碌了,连吃顿家常饭菜都这么难,其实她儿媳妇的厨艺还是不错的,不敢说多好,肯定下饭。 一直低头扒饭、连菜都不敢多夹一筷子的妇人微微抬头,憨厚笑笑。婆婆夸奖自己,破天荒了。 陈平安吃过了饭,就搬了条小凳去那孩子爷爷经常跟人下棋的街角。难得是大条青石铺就的街面,世世代代住在这的人看着人来人往,与街坊邻居聊着家长里短,很能解闷。若是有富家子弟骑马疾驰而过,或是某个小有名气的青楼女子姗姗走过,都能让一整条街亮堂起来。 陈平安坐在棋摊子不远处,那边围了一大堆人。他突然发现,那个孩子也搬了条凳子坐在了自己身边。 之前他已经摘下那把“剑气”放在屋内,毕竟市井纳凉还背着一把剑,不像话。养剑葫带在了身边,但是让更为听话的飞剑十五留在了院子里,免得给人偷了去。如今南苑国京城不太平,藏龙卧虎,想必很快就都该起身了。 察觉到孩子的别扭,陈平安笑问道:“有心事?” 上了学塾便知晓一些粗略礼仪的孩子低下头:“对不起啊,陈公子。” 陈平安轻声道:“怎么说?” 孩子坐在矮矮的板凳上,双手紧握拳头,放在膝盖上,不敢看陈平安:“我娘经常趁着陈公子不在家就去翻陈公子的东西。” 陈平安愣了一下。本以为是那个言语刻薄的老妪经常去他房间“串门”,不承想是那个看着很老实的孩子他娘亲。 孩子心情愈发沉重:“后来陈公子离开久了,娘亲就偷拿了陈公子放在桌上的书籍给我,我一个忍不住就翻开偷看了,我知道这样不好。” 陈平安本想说一个轻描淡写的“没关系”,但是很快就咽回肚子,改口道:“是不好。” 之前游逛京城,某天在喧闹庙会上看到一对富贵气派的娘儿俩,身后暗中跟着一帮目露精光的扈从。五六岁的孩子瞧见了一个漂亮姐姐在摊子边挑选物件,便跑过去扯那少女的袖子。孩子自然并无恶意,只是为了吸引大人的注意而已。那少女起先并未理睬,只是孩子出身权贵高门,见这位姐姐竟然不理睬自己便有些恼火,手上的力气便越来越大。那少女被纠缠得不耐烦,倒也知书达理,并未跟不懂事的孩子计较,便抬头望向不远处站着的孩子母亲,后者便喊了孩子回来,不让他继续胡闹。 当时这一幕如果止步于此,陈平安看过也就算了。但是那位气质华贵的妇人说了一句话,让陈平安一直难以释怀,却想不出症结所在。 必然是从钟鸣鼎食之家走出的妇人教育自己孩子的那句话是:“你看姐姐都生气了,别再顽皮了。” 乍一看,毫无问题。妇人的神态,一直当得起“雍容”二字,望向自己儿子的目光慈祥宠爱,对那少女的态度也绝无半点恶劣。直到这一刻,陈平安与这个孩子随口闲聊,才想明白了缘由。与梳水国宋雨烧老前辈有关的那桩惨烈祸事,相似又有不同。 妇人如此教子,是错的。难道那摊边少女不生气,孩子就可以如此行事了吗? 相较于宋雨烧前辈的那桩江湖惨事,市井上这种“无伤大雅的小事”好像说重不得,真要絮絮叨叨个没完,肯定会给人不近人情的嫌疑,说不定那妇人觉得是在得理不饶人,得寸进尺,真当家族姓氏是好欺辱的?甚至那少女都未必领情。 陈平安掏出那支竹简,看着左右两端,视线不断往中间移动。上边已经刻了许多印痕。陈平安两只手的左右食指抵住如同一把尺子的竹简两端,悬在空中,转头对那个忐忑不安的孩子笑道:“你娘亲如此作为肯定是错的,你知错不改还是不太对,但是呢,在知道这个后,还要明白,世间事分大小,人生在世,除了对错,大是大非之外,终究是要讲人情的。比如你娘亲为何如此做?还不是想要你多读书,以后成为童生、秀才、举人老爷,甚至是考中进士。你娘亲那么能吃苦的人,难道是为了什么光宗耀祖,为了她穿得好吃得好?想来不是的,只是单纯想要你将来过得好,对不对?你娘亲为何做错事,你如果明白了,便可以不去多想。她的错,与对你的好,你已心中有数,接下来就该轮到你了。你读了书,学了书上的圣贤道理,便是知礼了,那么若是光阴倒流,再给你一次机会,你会怎么办呢?” 孩子一直听得很用心,因为陈平安将道理说得浅,他又聪慧,便听懂了,认真思考后,道:“我应该将娘亲偷来的书本默默放回陈公子的屋子,然后光明正大地跟你借书,这样对吗?” 陈平安点头:“我只敢说在我这儿已经对了,换作其他人,你可能还得多想一些。” 孩子雀跃道:“陈公子,那你不会怪罪我娘了吧?” 陈平安揉了揉那颗小脑袋:“有些错是可以弥补偿还的,你就这么做了。” 孩子使劲点头:“所以先生告诉我们,知错能改,善莫大焉!” 跟人打生打死都不讲几句话的陈平安,今天竟然跟一个孩子讲了这么多,连他自己都觉得惊讶,不过心境又静了几分,感觉就算现在马上去走桩和练剑都已经没有问题。他收起了那支竹简放回袖子,便干脆再多说了几句:“每天必须吃饭,是为了活下去。在衣食无忧的前提下,读书讲理不一定是为了做圣贤,而是为了让自己活得更好一些。当然,不一定真的更好,但是儒家圣人们的经典教诲,世世代代君子贤人们的金玉良言,最少最少,给了我们一种最‘没有错’的可能性,告诉我们原来日子可以这么过,过得让人心安理得。” 孩子迷迷糊糊道:“陈公子,这些我就有些听不懂了。” 陈平安笑道:“我有许多事情其实也没想透彻,就像搭建一间屋子,只是有了几根柱子,离能够遮风避雨还差得很远。所以你不用当真,听不听得懂都没关系,以后有问题想不明白,可以多问问学塾先生。” 孩子笑着起身,拎着小板凳,给陈平安鞠了一躬后,说要回家抄书写字了,教书先生可严厉了,稍稍偷懒就会挨板子的。 陈平安笑着挥手道:“去吧。” 等孩子离开,他没有转身,突然道:“把手里的石头丢掉。” 身后响起一个稚嫩嗓音,哦了一声,然后就是石子摔在地上的响动,似乎石子还不小。 一个枯瘦小女孩拍拍手,大摇大摆地走到陈平安身边蹲下,转头问道:“凳子借我坐坐呗?” 陈平安置若罔闻,摘下养剑葫开始喝酒。 小女孩又问道:“你这么有钱,能不能给我一些?你刚才不是说了吗,要每天吃饭,才能活下去。” 陈平安不看她,反问道:“你怎么找到我这里的?” 两人的对话牛头不对马嘴,小女孩可怜兮兮道:“我知道你不缺钱,给我几两银子,你又不心疼,可是我能买好多干饼和肉包子呢。到了冬天,每年京城都会冻死很多老乞丐,他们身上的那点破烂衣服我扒下来要费好大的劲,你瞧瞧,我现在身上这件就是这么来的。我要是有了钱,肯定就能熬过去了。” 陈平安还是不看她:“身上这件是这么来的,可是上次穿的呢,是那个小姑娘偷偷拿出来送你的衣裳吧?今天怎么不穿了,就为了见我?” 小女孩看似天真无邪,完全没听懂陈平安的言下之意,娇憨笑道:“大夏天的,衣服破一些反而凉快,她送我那件我一般舍不得穿,到了冬天再拿出来,穿在身上特别暖和。” 陈平安突然站起身,左右各看一眼街道两端的尽头,话语却是对那个蹲着的小女孩说的:“去贴着墙根站着,接下来不管发生什么,都不要出声。” 小女孩是个心思活络的,时时刻刻都在偷偷观察着陈平安,所以早早顺着陈平安的视线瞥了两眼,然后嘟嘟囔囔,抱怨着起身,就要跑去墙边避难,突然听到那人说:“拿上板凳。” 她不乐意了:“凭啥帮你拿,你是我失散多年的野爹啊?” 陈平安直截了当道:“十文钱。” “好嘞,爹!”小女孩黝黑脸庞上立即笑出一朵花来,拎起了小板凳就跑。 长条青石铺就的街道两头,有两人相向而行,陈平安和棋摊子刚好位于中间位置。 陈平安左手边是一个面罩白纱的女子,一身青色衣裙,红锦裹身,系以玉带,怀抱一只琵琶,分外妖娆,摇曳生姿。陈平安右手边则是一个身高八尺的汉子,赤手空拳,上身裸露,肌肉虬结,却穿了条粉色长裤。 这一对男女,怎么看都不像是跟鸡鸣犬吠做伴的市井百姓。 那汉子杀气腾腾,毫不遮掩自己的昂扬战意。比起寻常南苑国青壮男人,这家伙的个子还要略高一些,虽然面容清秀,可也算不得什么少年郎了。 汉子朗声笑道:“外乡人,我叫马宣,来自塞外,有好事之徒给了一个‘粉金刚’的绰号。昨儿有人花了黄金千两要买下你的脑袋,还说你武功深不可测,别看长得面嫩,极有可能是俞真意那般的老妖怪,我便喊了姘头一起。今儿你是自尽好留个全尸,还是给我双拳砸得粉碎?” 汉子嗓门大,一番言语说得震天响,棋摊子那边的众人哗然,顾不得棋盒板凳,四处逃散。这可是要当街杀人,他们哪敢凑热闹。按照状元巷老一辈人神神道道的说法,南苑国京城历史上有过几次江湖高人的厮杀,打得天翻地覆,几座大坊直接就给打成了废墟,事后披麻戴孝的门庭少说也有几百户。 透过轻薄面纱瞧着那些作鸟兽散的街坊百姓,琵琶女嘴角翘起,右手就要挑弦,以音律杀人割头。但是她蓦然停下了挑弦动作,嫣然一笑:“既然这位公子不喜欢助兴,奴家就不多此一举了。” 原来那个白袍外乡人盯上了她,感觉像是只要她敢手指触弦,他就会撇下粉金刚先找上她。她是来帮老相好一起挣千两黄金的,可不是来担任吃力不讨好的厮杀主力,之所以愿意接这笔买卖,就在于她和粉金刚马宣是江湖上少有的绝佳搭档,一人近身厮杀肉搏,一人远远牵扯袭扰,天衣无缝,只要是那十人之外的江湖宗师,两人配合,哪怕打不过,也能逃得掉。 陈平安觉得有点莫名其妙。为何要找上自己?先是樊莞尔所谓的“谪仙人”,现在又有人出价黄金千两,于是光天化日之下蹦出这么两个满身血腥煞气的家伙,如果不是自己阻拦,恐怕那些四处逃窜的百姓就已经死了。 相较于声势吓人的魁梧大汉马宣,陈平安的注意力更多还是在琵琶女身上。 那把以整块紫檀制成的华美琵琶,落在陈平安眼中,又有玄机。琵琶弦附近丝丝缕缕的血腥气和浓如墨汁的死气相互缠绕,向四周散发流溢。只是琵琶上没有任何怨灵厉鬼产生,陈平安对此有些奇怪。按照自己行走东宝瓶洲和桐叶洲各地的经验,死于琵琶之下的亡魂如此多,怨气凝聚,应该会有灵异古怪的东西产生才对。 枯瘦小女孩坐在墙根的板凳上,碎碎呢喃着:“谁都看不到我……看不到我……” 至于为何不跟随那些百姓一起逃入远处街巷,她先前不是没有犹豫,但是总觉得待在这边更安心一些。 陈平安问道:“我如果出两千两黄金,你们能否告诉我幕后主使?” 琵琶女低头掩嘴娇媚而笑,由于怀抱琵琶,做出这个动作后,胸脯便被挤压得厉害了。马宣只是瞥了眼她便眼神炙热,笑骂道:“骚娘儿们,几年不见,见着了俊俏男子还是走不动路!做完这桩买卖,咱们找个地儿打架去。能不能便宜一些?一次就要百两黄金,天底下谁吃得消?” 陈平安叹了口气道:“没得谈?” 马宣大步前行,哈哈大笑道:“拧下你的脑袋,我们再来谈,该说不该说的,大爷都告诉你,咋样?” 琵琶女缓缓而行,在距离陈平安尚有百步之遥时就停下身形,轻轻摇晃手腕,蓄势待发。 马宣猛然一蹬,脚下青石地面砰然碎裂,魁梧身形瞬间就来到陈平安身前不足一丈处,粉色长裤紧贴大腿,由于速度太快,发出猎猎声响。 一丈距离而已,那个像是被吓傻的家伙依然一动不动。马宣嗤笑道:“敢惹老子的姘头发骚,死不足惜!”他不再保留实力,一拳骤然加速,砸向陈平安头颅。 陈平安心思急转,不耽误躲避这一拳,身体轻飘飘后仰倒去,双脚扎根大地。 这边的纯粹武夫貌似胆子有点大啊,对阵迎敌还有闲情逸致跟人聊天?就不怕那一口气用完,在新旧交替的间隙被对手抓住破绽? 一拳落空,马宣心知不妙,立即散气全身。虽然是外家拳的宗师,可小心起见,仍是害怕自身横炼的体魄未必扛得住,不得已放弃了攻势,全部转为防御,气走周身窍穴之后,肌肤熠熠生辉,像是涂上了一层金漆。 陈平安一脚向上踹去,踹中马宣腹部,马宣整个人被踹得砰然升天。 一个拧转翻身,陈平安猛然站直,脚步轻挪,左右各自摇晃了一下,恰好躲过四根凝聚成线的“琴弦”。 琵琶女以捻、滚、挑三势触动琴弦,右手五指眼花缭乱,琵琶却无声无息,但是身前有一丝丝晶莹亮光骤然出现,转瞬即逝。 陈平安在街道上飘来荡去,每次都刚好躲过琴弦迸发而出的冷冽丝线,那些如锋刃的丝线在空中纵横交错,杂乱无章,像是几十张强弓激射而出的连珠箭,笼罩四方。 马宣使了一个千斤坠轰然落地,双手作锤状,凶悍压下街面。 显然琵琶女也在时刻关注着马宣的动向,掐准时机,在马宣落下之时,从琵琶那边激荡而出的丝线就缓了缓,以免耽误了马宣的进攻势头。 陈平安在原地凭空消失,马宣愣了一下,拳势已经来不及收回,便重重砸在街道上,砸得青石板不断碎裂飞溅。 陈平安出现在马宣身侧,一手按住马宣肩头,微微加重力道,按得马宣轰然下沉,双膝没入青石条板。 马宣怒喝一声,想要顶开那只重达千钧的手掌。但是陈平安只是再一按,就压得他一屁股坐在地上,肌肤上那层意味着一身横炼外功几乎已至江湖巅峰的金色竟然开始自行消散,体内气息不由自主地紊乱流转,马宣给惊骇得肝胆欲裂,魂飞魄散。 经过“切磋”,陈平安终于发现一个真相:这名走外家拳路数的武夫体内那口纯粹真气太散了。他一身外泄流淌的气势和拳意都是真的,是实打实的武道炼气境界,但就像一间屋子的栋梁木材不够好,寻常风和日丽不会有问题,可一旦遇上真正的大风大雨就容易垮塌下去。一口气杂且乱,求多而不求精,根本就与“纯粹”不沾边,反而像是一名武夫走了练气士的道路。 琵琶女干脆就停下了十指动作,面纱后有一声幽怨叹息。 双方实力悬殊,这次她和马宣算是撞到铁板了。 眼前这个貌似年轻的白袍公子哥极有可能是无限临近“天下十人”的隐世大宗师。 是魔教中人?丁老魔之后又一位横空出世的天之骄子,要一统江湖?还是老神仙俞真意精心调教出来的嫡传弟子,是为了针对丁老魔重出江湖的杀手锏? 形势一团乱麻,琵琶女心中也是如此,自己和马宣不该掺和进来的。 墙头上有人轻轻拍掌:“厉害厉害,不愧是被临时放到榜上的家伙,确实值得我们认真对付。” 琵琶女抬头望去,顿时如坠冰窟。墙上蹲着一个笑容僵硬的男子,他这副尊容万年不变,就像戴了一张蹩脚低劣的面具,戴上去就生根发芽,这辈子再也摘不下了。 笑脸儿,钱塘。 那十人之外,此人堪称天底下最难缠的宗师,甚至没有之一。他也是性情最古怪的邪魔外道,不太滥杀无辜,但是遇上相同境界的高手,一定会死缠烂打。老一辈十人之列的八臂神灵薛渊虽说因为上了岁数,拳法巅峰已过,跌出了十人行列,但是瘦死的骆驼比马大,魔教三门之一的某位枭雄就差点死在他的八臂神通之下。但是面对笑脸儿,被足足纠缠了整整一年,差点给逼得失心疯。 钱塘蹲在墙头,一手抓起一块泥土轻轻抛掷,嘿嘿道:“如果还要故意保留实力,你会死翘翘的,不是死在他手上,而是死在我手上。对吧,马宣?还有那个大胸妇人。对了,你姓甚名谁来着?” 被陈平安数次以手掌压在肩头的马宣,一身雄浑罡气突然炸裂开来,气势比起之前暴涨了无数。琵琶女也戴上了一副假指甲,泛着幽光,再无半点炫技的嫌疑,开始重重拨动琵琶弦。 马宣反手凶悍一拳,陈平安伸出一只手掌在身前挡下那一拳,身形借势倒滑出去,双脚像是两颗棋子在镜面上轻轻滑过。 在马宣和陈平安之间,方才有两道粗如拇指的莹绿色丝线交错而过,两侧墙壁崩裂出两条裂缝。若是陈平安撤退稍晚,就需要直面这次偷袭。 马宣转过身,先抬头瞥了眼墙头上笑脸依旧的家伙,冷哼一声,死死盯着安然无恙的陈平安,吐了口血水在地上。先前被陈平安一脚蹬上天,五脏六腑其实已经受了伤。他提醒身后的女子:“骚婆娘,不来点真本事,今天咱俩很难糊弄过关了。” 琵琶女恶狠狠道:“都怪你,天底下哪有这么难挣的钱!” 马宣咧嘴道:“老子事先哪里知道这黄金如此烫手,说好了都去对付丁老魔的,本以为这个家伙就是小鱼小虾而已。” 陈平安的注意力更多还是放在墙头那个人身上。他在试探他们,或者说在试图看穿这江湖的深浅,他们又何尝不是在查看陈平安的真正底细。 钱塘再次拍手:“有趣有趣,大伙儿想到一块儿去了?” 就在此时,街巷交叉的路口缓缓走出一个玉树临风的年轻男子——头簪杏花,手中拎着两颗鲜血淋漓的脑袋——簪花郎周仕。他站在拐角处远远望着陈平安,笑着将手中脑袋轻轻丢在地上。 他身后又姗姗走出一名脚踩木屐的绝色女子,手中也拎着两颗头颅,随手丢在街面上,嫣然而笑:“这位公子,我家师爷爷说了,只要你交出酒葫芦,那个孩子就能活命。不然,他们一家五口可就要团团圆圆了。这些日子,公子逛遍了南苑国京城,一看就是个心肠好的人,忍心吗?” 在巷子深处的那栋宅子里,头戴一顶银色莲花冠的老人正坐在板凳上晒着太阳,旁边有个孩子瑟瑟发抖,满脸鼻涕眼泪。 丁老教主微笑道:“不用害怕,你的天赋很好,我打算破例收你为徒,说不定能够成为下一任魔教教主。哭什么呢?没了几个亲人而已,却有希望拥有一整座江湖,娃儿你读过些书,应该已经能够算清楚这笔账了。再哭的话,害我分心,无法困住屋子里的那个小家伙,我可就要连你一起杀了。” 他抬头望向远处:“俞真意,种秋,不妨实话告诉你们,周肥我已经答应保下,劝你们还是先杀童青青和冯青白,之后再来对付老夫。再说了,多出一个外乡人就是多出一份机缘,杀不杀我已经没那么重要。你们真以为我会对一副罗汉金身动心吗?那你们也太小看我丁婴了。不过我可以告诉你们一个天大的好消息:杀了街上那人,可就不是十了。一条性命之外,加上那只酒葫芦和我身后屋内传说中的仙人飞剑,那么最少是十三。”他有些懒洋洋的,“不如你我双方都顺势改变策略吧,宰了那小子,就可以多出很多选择的机会。” 大概是已经得到确切回复,他嗤笑一声。 街上,陈平安环顾四周,沉声道:“不用再算计我的心境了。” 钱塘和周仕都觉得匪夷所思,不知为何要冒出这么一句。唯独远处一个抱剑立于树荫中的中年汉子原本一直在打盹,这会儿睁开眼,不再有半点惫懒神色,冷笑道:“果然如此。”他缓缓走出树荫,握住剑柄。剑柄朝下左右摇晃着,这哪里像是个剑客,倒像是个手持拨浪鼓的顽劣稚童。 当他出现在众人视野,马宣、琵琶女、钱塘、周仕及鸦儿都变了变脸色。 陆舫不去看这些在江湖上声名赫赫的顶尖高手,只是对陈平安笑道:“想多了,你还没有这么大的面子,这里的江湖百年,估计也就只有丁婴一人够格。你……”他伸出空闲一手,摇动手指,“还不行。” 众目睽睽之下,他将长剑往地面一戳,掌心抵住剑柄,意态懒散,对几拨人笑呵呵道:“别发呆啊,你们继续,如果实在杀不掉,我再出手不迟。放心,我今日出剑只针对那小子,保证不会误伤你们。” 马宣吐了口带血丝的唾沫,肆意笑道:“不承想还有机会让陆剑仙压阵,这趟没白来。不管结果如何,以后江湖上只要聊起这场大战,总绕不过‘马宣’这个人,可以放手一搏了!”他微微弯腰弓背,一头下山虎的文身图案瞬间出现,一直从肩头蔓延到手臂,气势惊人。不但如此,高高隆起的后背上还文有一幅好似门神的画像,一个手持长刀的青袍长髯汉子作闭眼拄刀状,散发着一股浓郁的冷冽气焰,比起肩头下山虎更是触目惊心。 钱塘笑容更浓,双指拈着不知从哪里拔来的草根轻轻咀嚼。 周仕对身边的鸦儿轻声解释道:“显然马宣也有奇遇,得了些零碎机缘。我爹说过这叫请神之术,在三百年前那次甲子之约中,有人就靠这个在塞外大杀四方,追着两千草原精骑杀了个一干二净。” 瞧见了琵琶女的晦暗眼神,一身气势节节攀升的马宣嘿嘿笑道:“没点新鲜本事哪敢蹚这浑水,你真以为老子在乎那点黄金?” 琵琶女冷冷道:“我只为黄金而来,这钱,干净。” 马宣讥讽道:“咋的,该不会真对那个穷书生上了心吧?读书人有几个不要脸皮的,给他晓得了你的过往事迹还不得悔青肠子,少不得要骂你一句连娼妓都不如。人家可没冤枉你,从头到脚,你身上有哪一处是干净的?赶紧滚,回头你与那穷书生成亲的时候,大爷一定赏你们五百两黄金,就当嫖资了。” 周仕笑道:“口口声声姘头,原来是真情实意。” 琵琶女露出一丝犹豫。 钱塘突然道:“成亲?我来这里之前与某个姓蒋的读书人相谈甚欢,聊了好些江湖趣闻,其中就说了些琵琶妃子的江湖往事。那书生约莫是读书读傻了,只说世间怎会有如此恬不知耻的放浪女子,竟是到最后都没想到那位琵琶妃子就是自己的枕边人。唉,既然是个糊涂蛋,那么想来这桩亲事还是能成的。” 琵琶女神色哀恸,随即变得毅然决然。 陈平安一直在用心看,用心听,没有丝毫焦躁。不仅仅在于如今身处街上,陷入重围,更在于住处那边,飞剑十五好像再次陷入了被“井”字符禁锢的境地。 陆舫是陈平安见到的第三个“近道”武夫,之前两人分别是丁婴和樊莞尔。陆舫的武道修为比樊莞尔要高出不少,就目前来看,与丁婴的差距应该不大。但是一个马宣都有压箱底的本事,这江湖显然没想象中那么浅。如果养剑葫内是方寸物十五而不是初一,情况会更好一些,不过事已至此,多想无益。 名副其实的腹背受敌。 周仕微笑道:“鸦儿姑娘,有劳了。” 鸦儿无奈道:“师爷爷都发话了,我哪敢偷懒,但是你可要记得救我。” 周仕点头道:“辣手摧花是世上第一等惨事,我绝不会让鸦儿姑娘失望的。” 钱塘丢了草根,也站起身,舒展筋骨后,双手揉了揉脸颊,露出一个不再死板的真诚笑容:“我要亲手掂量一下谪仙人的斤两。” 陆舫喂了一声,笑着提醒道:“大战在即,你还要想那些有的没的?一个东躲西藏的童青青,一个一往无前的冯青白,加上一个浑浑噩噩的你,其实都没什么,各有各的活法,只不过数你运气最差就是了。知道你一直在刻意隐藏实力,小心玩火自焚。” 马宣已经一鼓作气,将气势升到了武学生涯的最高处,就再无拖曳的理由。他对琵琶女的怨恨和眷念未必假,借机蓄势、全力一搏更是真。 那头下山虎犹如活物,身躯抖动,随之在马宣肩头和胳膊上带起阵阵金光,使得马宣左手握拳之时,指缝间渗出金色光芒。 一步踏出,马宣瞬间来到陈平安身前。一拳砸出,空中震起风雷声。 陈平安不退反进,脑袋倾斜,弯下半腰,以肩头贴靠而去,同时右手按住对方膝盖一送,马宣整个人被当场摔出去七八丈,踉跄数步,每一步都在街面上踩出坑洼,这才止住身形。 琵琶声响,两根雪亮丝线从马宣两侧画弧而来,直扑陈平安。 马宣猛然一踩,再次前冲。 陈平安身形一闪而逝,躲过了琴弦刺杀,除了身法极其敏捷之外,还像是被什么东西猛然拖曳向前,快到了不合常理的地步。 陆舫眼前一亮,高声笑道:“马宣,注意身前。” 马宣骤然停步,以至于街面上被犁出两条沟壑,双脚重重踩踏,双臂格挡在身前。 果真有匪夷所思的一拳砸中他手臂,他怒喝一声,背后所绘长髯青袍的持刀儒将猛然睁眼。 “去死!”马宣只是微微后仰,一脚向前踩去,抡起一臂就是一拳挥出,金光流溢的整条胳膊在空中画出了一道金色扇面。 在钱塘眼中,只见陈平安一只手按住马宣拳头,轻轻向下一压,身形拔地而起,直接越过了马宣头顶,并且一脚点在了马宣后脑勺上,向那躲在后方鬼祟出手的琵琶女一跃而去。琵琶女见大事不妙,手指在琵琶弦上飞快滚动,在两人之间交织出一张碧绿色的蛛网。 陈平安突然皱了皱眉头,刹那之间改变方向,弃了琵琶女,直接向左手边一掠而去,正是那个阴森森的笑脸儿钱塘。除去陆舫不提,目前露面的两拨人当中,陈平安最忌惮这个怪人。 钱塘嬉笑道:“都说拣软柿子捏,你倒好。” 他张开双臂笔直向前倒去,下一刻,他的身影瞬间消失。 陈平安在空中拧转方向,伸手去抓莫名其妙出现在身后、打算无声无息踹他一脚的钱塘,竟然一抓而空,就像是用了缩地符。 钱塘再次神出鬼没地出现在后方,这次他身躯蜷缩,双臂摊开,双拳分别敲向陈平安两侧太阳穴。陈平安刚要有所动作,陆舫的话语刚好早先一步,大大方方说给钱塘:“小心,他要发力了。” 钱塘稍作犹豫就主动放弃了双拳捶烂陈平安头颅的大好时机,瞬间站在了青石板街道上。 陈平安差不多跟他互换了位置,此时正站在墙头,瞥了眼两次坏他好事的陆舫:“你为什么不干脆自己动手?” 陆舫掌心轻轻拍击剑柄,乐呵呵道:“跟这么多人合伙围殴一个晚辈,传出去不好听呢。” 陈平安默不作声。养剑葫内死气沉沉,像是原本打开的酒壶给人堵上了,再也闻不到半点香味。初一如同泥牛入海没了动静,与陈平安断了那份心意牵连。不但如此,他身上那件法袍金醴也失去了功效,这意味着他不能再无视兵器加身。不过他的手脚也因为没了无形束缚,出拳只会更快。 初一失踪,十五被困,金醴没了任何法宝神通,换来一个酣畅淋漓的出拳。 出拳讲究收放自如,陈平安其实一直在“收着”。因为他实在对这个江湖,以及整个南苑国京城,还有所谓的天下十人充满了疑惑。 只是想不通归想不通,有些事情还是得做。 陆舫又开始指点江山:“马宣,别死啊。” 马宣摆出一个拳架,左右双臂都已经变成金色,呼吸之间吐露出点点金光。他背后那尊长髯绿袍武圣人睁眼之后更是栩栩如生,从刀尖处亮起一粒雪白光球,丝丝缕缕散布百骸,很快,马宣双眼就泛起淡淡的银光。宛如一尊大殿供奉神像的他咧嘴道:“这副不败金身本来打算用来试一试种国师的天下第一手,小子,算你狠,来来来,只管往爷爷身上捶,皱一下眉头就算我输……” “好的。”陈平安一蹬而去。 众人视野出现一种错觉,整条大街都像是给这一脚踩得塌陷几尺。 一拳再无留力的铁骑凿阵式轰然砸中马宣胸膛,砸得他后背长髯绿袍武圣人图像一瞬间就支离破碎。 马宣的魁梧身躯砰然倒飞出去,陈平安如影随形,又是一拳击中,马宣身躯已经扭曲成一张弧弓。这一次陈平安出拳的角度微变,使得马宣刚好撞向身后同伴。 “陆舫救我!”琵琶女脸色剧变,惊骇出声后,也没有束手待毙,脚尖一点,迅猛向前,试图躲在拥有金刚不坏之身的马宣身后,心想那个家伙总不能一拳打穿马宣体魄,只要他稍作停滞,相信陆舫就要出剑了。 陈平安仿佛看穿了她的心思,第三拳竟是再度击中马宣的腹部。马宣的金身被震荡得粉碎不说,原本淡银色的双眼立即变得通红,布满瘆人的血丝,后背也和弄巧成拙的琵琶女狠狠撞在一起,撞得琵琶弦一阵乱响。 琵琶女喷出一口鲜血后,双脚交错踢出,凌空虚步,向后倒退。 仍是太慢了。陈平安一拳打穿她怀中的琵琶,重重打在她腹部,手臂抡出半圈。琵琶女连同破碎琵琶一起在空中被拳势带着拧转,之后猛然撞向一侧墙壁,那具丰腴娇躯几乎全部嵌入墙壁,生死不知,怀中琵琶颓然摔在地上。 远处的陆舫面带微笑,依旧没有出剑,哪怕陈平安好像将他当成了真正的敌人。他再次懒散开口:“笑脸儿,记住,千万别被他当下的出拳速度迷惑,他还可以更快。尽量别被他近身,暗器毒药什么的,不妨试试看。” 他又故作恍然:“哦,对了,他真正想杀的人,其实是鸦儿姑娘和周大公子。” 被陈平安拳法震慑,鸦儿连硬着头皮凑热闹的心思都没了,哪怕事后被师爷爷追责,也好过现在就沦落到跟马宣一样的凄惨下场。周仕更是早早做好了作壁上观的打算,结果陆舫这么一说,两人皆是惊悚异常。 果不其然,陈平安一个横向转移,面朝之人正是脚踩木屐的鸦儿。 她刚要有所动作,却蓦然瞪大眼睛,满脸痛苦之色。背后墙壁毫无征兆地炸裂开来,出现了一把极其纤细的长剑。刺客双手持剑,快若奔雷,剑尖从鸦儿后背一穿而过,刺客握剑的双手贴在她后背,继续前奔。可怜的鸦儿就这样被推着向前,腹部就像长出了一把三尺无鞘剑,剑尖直刺陈平安,直指中庭。 中庭穴别称“龙颔”,位于陈平安身前那条正中线上。 陆舫悄然握住了剑柄,但是很快又松开。 千钧一发之际,陈平安凭空消失,用去了最后一张方寸符。 刺客松开一只握剑之手,按住鸦儿后脑勺,使劲往前一推,她的娇躯就从剑身上滑了出去,扑倒在数丈外的地面上,背脊微微松动,应该是在呕血不止。一摊鲜血浸透了后背衣襟,鸦儿挣扎了一下,试图翻转身躯,但是手肘刚刚弯曲些许就重重摔在街面上。 刺客是一个赤脚、袖管卷起的年轻男人,他转头望向正在调整呼吸的陈平安,笑容灿烂道:“听人说只要宰了你就有法宝可以拿,我就来了。”他抖出一个绚烂剑花,“我叫冯青白,剑修。跻身十人之列是一份,加上你人头换来的那份,就赚大了。” 他随即无奈道:“可惜没能一剑杀了你,估计正面交锋未必是你的对手。不过没关系,我可以配合陆舫,他可是这里唯一的剑仙之资,板上钉钉要回去的。” 只会半吊子请神降真的马宣金身已破;陷入墙壁的琵琶女纹丝不动,断断续续有碎石坠地的声响;鸦儿这个秘密扶龙数年的魔教著名妖女倒在血泊中,木屐跟那双如霜雪白皙的脚丫都很扎眼。但是还有陆舫、自称剑修的冯青白、钱塘和周仕。 枯瘦小女孩缩在小板凳上,心中默念:“一拳又一拳,打爆他们的狗头,我好扒下他们的衣服和靴子,一看就值很多银子。”她看着远处鸦儿的惨状,尤其是那双木屐,心想:穿得这么花里胡哨,难怪死得快。 陈平安双拳紧握,然后松开,以此反复数次。 练拳这么久,是该放一放了。 牯牛山之巅,种秋脸色肃穆,有些不敢确定,沉声问道:“当真如此?斩杀那人,除了获得一个崭新名额之外,还能够获得三桩福缘?为何会如此,根据各国秘史记载和敬仰楼的秘密档案,历史上在每个甲子之约临近的时候从未出现过这种情况。会不会是丁婴的诡计?” 俞真意正在用刻刀仔细雕琢一支玉竹扇骨,细细摩挲,如痴情人善待心爱女子的肌肤。面对种秋的询问,他并没有回答,而是目不转睛地盯着竹枝上的细微纹路,额头上渗出丝丝汗水,这对于武道境界已经返璞归真的他而言绝对不合常理。 俞真意作为仅次于丁婴的大宗师,早已寒暑不侵,而且传言在古稀之年获得一本仙人秘籍,体悟天意数十载,精通术法。甚至有人言之凿凿,曾经亲眼看到俞真意腾云驾雾、骑鹤跨鸾。正是那个时候,俞真意的体形外貌开始由白发老者一步步转为青壮、少年,直到如今的稚童。他经过十年闭关,如今成功破关而出,终于天人合一,世人皆憧憬正道魁首俞真意能够与丁婴一战,最好是将其击毙,从此河清海晏,几位皇帝可以不用再担心在睡梦中被他割走头颅,正邪两派宗师都可以不用仰人鼻息,就连魔教巨擘都巴不得这个性情古怪的老祖宗要么早点死,要么赶紧做到传说中的飞升壮举,总之,莫要在人间待着了。八十年了,也该换个人来坐一坐头把交椅了。 除了俞真意和种秋,牯牛山顶还有个身穿尊贵袆衣的绝色女子。袆衣深青色,是南苑国皇后的第一礼服,只在朝会、谒庙等盛典穿着。此刻山顶有一个最为遵规守矩的南苑国国师,那么这女子就只能是南苑国皇后周姝真了。她还有一个秘不示人的身份,就是敬仰楼现任楼主,负责为天下高手排名,每二十年一次。 俞真意放下手中那支玉竹,抬起手臂擦了擦额头汗水,轻轻吐出一口浊气,如云雾袅袅,在那张孩童脸庞附近经久不散。他先回答了种秋的问题:“应该不假。但是丁婴此人心思难测,比起合力斩杀那名突兀出现的年轻剑客,他的后手更值得我们小心。” 俞真意加重语气:“我不放心状元巷那边的形势,种国师你最好亲自去盯着。” 他称呼种秋为“种国师”,看来两人关系确实很一般。 种秋皱眉道:“状元巷围杀之局有丁婴坐镇不说,陆舫还带了剑去,有什么好不放心的?” 俞真意摇头道:“我不放心丁婴,也不放心陆舫。” 种秋神色有些不快:“陆舫此人光明磊落,又有什么好不放心的?只因为他跟那剑客是一路人?” 眼前这位享誉天下的正道第一人、湖山派的掌门、松籁国的帝师、世人眼中的老神仙,从来都是这样,虽然处处行事光明正大,但是骨子里透着一股疏离和冷漠,谁与他走得越近,感触便越深。 俞真意淡然道:“你要是不去,我去好了。” 种秋冷哼一声,看也不看周姝真一眼,如一头鹰隼掠向山脚,变作一粒黑点,几次兔起鹘落,很快远离了牯牛山。 周姝真感慨道:“强如种秋,仍是无法如同古籍上记载的那般仙人御风。你呢,俞真意,如今可以做到了吗?” 俞真意沉默不语。 周姝真笑了起来:“哪怕不是乘云御风,可怎么看,还是很飘逸潇洒的。” 她还是少女时,在他国市井中初次见到种秋和俞真意,前者锋芒毕露,后者神华内敛,可都让她感到惊艳。 俞真意站起身,个头还不到周姝真胸口,但是周姝真就像一下子被撵到了山脚,只能高高仰望山巅此人。 俞真意问道:“天下十人,确认无误了?” 周姝真点头道:“已经完全确定。” 她突然忍不住感叹:“挺像一场朝廷对官员的大考,就是没那么残酷。” 俞真意双手负后,举目远眺,意态萧索。 周姝真问了一个问题:“童青青到底躲在哪里?” 俞真意沉默片刻:“想必只有丁婴知道吧。” 周姝真转过头,望向这位高高在上的神仙人物:“丁婴的武学境界到底有多高?” 俞真意说了一句怪话:“不知道我知不知道。” 小院里,房东家的孩子畏惧到了极点,反而没那么怕了。如今世间只剩他孤零零一个人,他不过是个刚读过几本蒙学书籍的孩子,还不懂什么叫委曲求全,此刻满脸仇恨、咬牙切齿地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丁婴笑意玩味。 孩子补充道:“我一定会杀了你的!我要给爹娘、阿公阿婆报仇!” 丁婴指了指自己,笑道:“我?世人都喜欢喊我丁老魔,正邪两道都不例外。教中子弟见着了我,大概还是会尊称一声‘太上教主’。至于我的本名,叫丁婴,已经好多年没用了。” 他又问:“那你叫什么名字?” 孩子嗓音颤抖,却尽量高声道:“曹晴朗!” 丁婴打趣道:“你这名字取得也太占便宜了,加上你这副皮囊,以后行走江湖,小心被人揍。”他随手一挥袖,罡风拂在侧屋的窗纸上,嗡嗡作响,纤薄窗纸竟是丝毫无损,屋内好像有东西被打了回去。 曹晴朗发现不了这种妙至巅峰的手腕,只是气得脸色铁青:“放你的屁!” 亲人已经死绝,爹娘给的姓名就成了他最后的一点念想。 丁婴不以为意,眼见着院中有几只老母鸡在四处啄啄点点,起身去了灶房,在米缸里掏了一把米出来,坐回位置后,随手撒在地上,老母鸡们飞快扑腾翅膀赶来,欢快进食。丁婴笑道:“世人都怕我,但是你看看,它们就不怕。”他弯下腰,身体前倾,“这是不是意味着所谓的高手宗师、帝王将相,都不如一只鸡?” 曹晴朗太过年幼,满脑子都是仇恨,哪里愿意想这些,只是盯着这个杀人不眨眼的大魔头,只恨自己力气太小。他心思微动,想起灶房里还有把柴刀,磨得不多。京师之地,像曹家这种还算殷实的小门户,是有底气去让吆喝路过的卖炭翁停下牛车的,家中柴刀不过是做个样子。 丁婴望向天空,自问自答道:“当然不是这样,无知者无畏罢了。有些时候,一只雄鹰掠过天空,田地里的老鼠赶紧护住爪下的谷子。我们这个天下,这样的人不多,可也不少,比凡夫俗子好不到哪里去,只是能够看到那道阴影。比如松籁国转去修仙的俞真意、你们南苑国太子府里的那个老厨子,还有金刚寺的讲经老僧。”说到这里,丁婴站起身,抖了抖双袖,手指轻弹,一次次罡气凝聚成线,击向侧屋窗户。他出手太快,幽绿色的罡气不断在窗户边凝聚,星星点点,就像一幅星河璀璨的画面。 “还有一些外乡客,来者不善善者不来,一律被我们称为‘谪仙人’。游戏人间,如彗星扫尾,来也匆匆去也匆匆,至于这人间变得如何,捅了多大的娄子,变成了多差劲的烂摊子,他们从来不在乎,不在乎人世间的悲欢离合。”丁婴笑着做了一个翻书页的动作,然后轻轻拍掌,好似合上一本书,“这些人就像闲暇时分看了本闲书,翻过去就翻过去了,书页上是否写了‘礼乐崩坏’‘流血千里’‘生灵涂炭’,都不在乎。传承千年的礼义之家、书香怡人的圣人府邸出了个怪胎,给他淫乱得一塌糊涂。偏居一隅的小国出了个野心勃勃的皇帝,根本不谙兵事,却偏偏穷兵黩武,二十年间,半国青壮皆死。” 曹晴朗哪里听得懂这些,只是沉浸在仇恨当中:“那你做了什么?你只会杀我爹娘、阿公阿婆……”他带着悲愤哭腔,“你算什么英雄好汉,你就是个十恶不赦的大魔头!” 丁婴好像故意要捉弄他,学他呜呜呜了几声,然后哈哈大笑。真不知道这算是童心未泯,还是丧心病狂。 曹晴朗气得浑身发抖,丁婴笑道:“其实那些谪仙人做了什么跟我有关系吗?没有,我只是给自己找个借口杀人,杀一些有意思的家伙。”他抬起手臂,做了一个手掌做刀、一次次提起落下的剁肉姿势,“一个谪仙人,两个谪仙人,三个四个,剁死他们。除了他们,还有那些什么除我之外的‘上十人’,以及之后的‘下十人’,有意思的留着,不顺眼的一并杀了。” 在曹晴朗的呜咽声中,丁婴瞥了眼天幕。 这次,跟六十年前那次,不太一样。所以他才选择留在这里,而不是亲自出手。他毕竟还没疯,试图去一人挑战九个甚至是十多个顶尖高手。六十年前就有人试图这么做,想要独占天下武运,结果输得很惨。 如果那个飞剑的年轻主人能够活下来,会让所有人都觉得意外。 那他丁婴到时候就会离开,让那个人变得不意外。 丁婴知道这个天下就像是在养蛊,他内心深处藏着一个不为人知的秘密,为了揭开这个谜底,他只在意一件事:若是自己让这六十年的养蛊成了竹篮打水一场空,那人会不会来见自己,到底会是谁走到自己身前。 在这之前,有两个关键:一是周仕必须死在街上,让陆舫和周肥都主动入局。二是飞剑的主人也要死。 丁婴回望一眼窗口,笑了笑,觉得没什么难的。 一个鹰钩鼻老者行走在南苑国京城的繁华街道上,不怒自威,应该是北地人氏,身材极高,鹤立鸡群,引来不少百姓偷偷打量。老人身边有数名眼神湛然、步伐矫健的男女护卫,他们只是斜眼一瞥,就将那些好奇打量的目光压了回去。老人身处这座天下首善之城,感慨颇多,习惯了塞外的天高地阔,苍茫寂寥,实在是不太适应这边的人山人海。就在老人心情有些糟糕的时候,一个精悍汉子从远处快步走来,以草原方言告诉恩师,说他找到了那人,就在一个叫科甲桥的地方,距离此处不远。 老人让这名弟子带路,很快就走过了一座历史悠久的石桥,来到一间临水的绸缎铺。老人让弟子们在外边候着,铺子生意冷清,没有客人光顾,老人独自跨过门槛,看到不高的柜台后边只露出一颗脑袋,头发稀疏,长得歪瓜裂枣。 掌柜见到了老人,笑道:“哟,稀客稀客,最近见着谁我都不奇怪,可唯独看到你,真是太阳打西边出来,想不明白了。虽说周肥那儿子事先跟我通了气,说你要来,我其实是不太相信的,只当是诈我出山,好帮他老爹挡灾呢。” 掌柜绕过柜台,伸手示意鹰钩鼻老者随便找个地方坐下,言谈无忌:“程大宗师,您老人家赶紧坐下说话,不然我跟您聊天总得仰着脖子,费老劲了。” 远道而来的老人不以为意,坐在了一把待客用的粗劣椅子上,开门见山道:“如果不是信不过敬仰楼的十人名单,我不会来这里冒险。你我二人的名次都不在前五之列,很有可能出现意外。谪仙人身份无疑的冯青白、丁老魔的徒孙鸦儿、周肥的儿子周仕,现在就有三个了,谁知道还有没有偷偷躲在水底的老王八小乌龟。” 掌柜点点头,深以为然。 俞真意、种秋在内的四大宗师聚首牯牛山,这是台面上的消息,给天下人看热闹的。敬仰楼这次选择在南苑国京城颁布十人榜单,这才是真正暗藏玄机的关键所在。 老人冷笑道:“我使枪,你使刀,跟种秋一样,都是外家拳的路子,跟俞真意那只老狐狸不同,只要是一场死战,或多或少就会留下点伤势隐患。我们三人肯定撑不到六十年后了,为了这次机会,我一路拼杀到今天,身上那些大大小小的暗疾,总得有个交代!”说到最后,老人轻轻一拍椅把手,椅子安然无恙,可是椅子脚下的地面已经出现了密密麻麻的龟裂缝隙。铺子外边那些他的入室弟子察觉到屋内的气机流转,一个个如临大敌,呼吸沉重起来。 掌柜笑道:“你这些弟子资质不咋样啊。不是听说你很多年前在草原上找到个天赋惊人的小狼崽儿吗?你精心调教这些年,不会比鸦儿、周仕那些天之骄子逊色吧?” 老人漠然道:“死了。天资太好,就不好了。” 掌柜愤愤道:“程元山!虎毒尚且不食子,你还有没有点人性了?” 这位千里迢迢从塞外赶来南苑国的老人正是天下十人之中排名第八的臂圣程元山,在二十年前跻身敬仰楼排出的十人之列后就悄悄去了塞外草原,很快成为草原之主的座上宾。 程元山斜眼看着这个在南苑国隐姓埋名的矮小老头儿:“刘宗,就你也好意思说我?磨刀人磨刀人,你刘宗最喜欢拿什么磨刀?” 磨刀人刘宗嘿嘿而笑。 程元山疑惑道:“我才来,南苑国又是种秋苦心经营的地盘,这次种秋到底站哪一边?起先我以为是俞真意,现在看来,不一定?丁老魔又想做什么?他才是天底下最不用做什么事情的,却偏偏来到了南苑国京城,图什么?” 刘宗在被程元山提及“磨刀人”之后有过一瞬间的气势暴涨,当下又松垮下去,整个人又成了蝇营狗苟的铺子小老儿,指了指程元山,调侃道:“你啊,就是喜欢想太多。” 但是程元山心知肚明,刘宗这些年半点没耽误修为,甚至还百尺竿头更进一步。可南苑国一带,这么多年有种秋坐镇皇宫周边,并未有惊世骇俗的传闻,刘宗的武学没了磨刀石,怎么竟能不退反进?程元山这些年除了暗中屠戮塞外高手,还多次潜入南方,杀掉了两名有望跻身前十的江湖宗师,为的就是在凶险厮杀中砥砺心境,不敢有丝毫懈怠。程元山道:“周肥此人行事从无忌讳,太像历史上那些谪仙人了,这次又靠上了丁婴,是福是祸,你透个底给我。刘宗,别人我信不过,你是例外。” 刘宗笑道:“凭什么相信我?” 程元山郑重其事道:“江湖上被称为武痴的家伙多如牛毛,但是在我心中,真正的武痴只有你刘宗一人。你和丁婴、种秋、俞真意一样,是当年那场乱战中少数几个活下来的人,那十人死的死,消失的消失,只有你们这些局中的边缘人反而各自获得了机缘。丁婴得了那顶仙人遗留下来的道冠,俞真意得了一部仙家秘籍,种秋拿到了什么我不清楚,但是你刘宗当初主动舍了那把妖刀不要,只为了身边已经有的一把刀。这种选择,天底下就只有你做得出来。” 刘宗捻着稀疏胡须,笑眯眯道:“这等秘事,你一个没有亲身参与那桩祸事的外人,如何知道的?”此事可谓刘宗生平最瘙痒之处,与常人说不得,但是当程元山今天主动道破,他仍是有些扬扬自得。 程元山坦诚以待:“那把妖刀‘炼师’选择的新主人是我亲手杀掉的,只是我没能留下它。” 程元山一向心高气傲,对于身在榜上的镜心斋童青青之流是半点都瞧不起,至于好事者评出的十人之外的又十人,程元山曾经直接放话出去,说这些人中的某某可以给他端茶送水,某某可以给他脱靴,某某可以帮他看门护院。十个名动天下的顶尖高手,就没一人入他程元山的法眼。但是今天来见刘宗,他却极为客气,甚至无形中还愿意矮人一头。由此可见,这次程元山来到南苑国京城,没有半点信心。 刘宗伸出一根手指放进嘴里,从牙缝剔出上一顿饭的残留肉丝,随手一弹:“一个屠子的手艺好不好,就看他用得最顺手的那把刀剥皮剁肉剔骨可以用多少年,最差的两三年就得换新刀,好一点的用个七八年。我那一把,从我在江湖出道起就一直在用了,到今天为止,已经用了将近四十年。”他笑呵呵道,“杀那些个遮遮掩掩的谪仙人才够劲,磨了几十年的刀,可莫要成了那书上的狗屁屠龙技。来了好,来了正好。” 一个进京赶考的寒族书生还在等着他的美娇娘回去。为了她,他连圣人教诲的君子远庖厨都不管了。 路上偶遇,相逢于江湖,她虽然年纪大了他六岁,还经常喜欢开玩笑,说自己不是什么好女人,他都觉得没关系。能够弹出那么美妙的琵琶的人,坏不到哪里去。 有个莫名其妙的家伙来他这里,说了一名江湖女子的事情。 他觉得那家伙说的如果是真话,那么那个女人确实坏透了心肠。但是呢,他觉得自己认识的她不一样,她是一个好女人,知书达理,温柔贤惠,还长得那么漂亮,可以娶进家门,白头偕老。 他在等她回家,想着见到她后,要跟她说说这些心里话。 金刚寺,南苑国京城第一大十方丛林,也是这个天下规模最大、僧人最多的佛家圣地。 寺庙内位置僻静且偏远的一座简陋茅庐内,大门打开,空荡荡的屋子里除了一位老僧和一张蒲团,竟然就再无其他。 一个清瘦英俊的公子哥被十数个绝色佳人众星拱月,缓缓走向这座不起眼的小茅庐。茅庐四周有幢幡林立,年轻人像是携美游历的王公子弟,一路走来,为她们解释各个佛家词汇的渊源和由来。这些女子大多出身优越,其中不乏学识渊博之辈,便有人娇笑着指出年轻人的几处纰漏,他也不解释什么,只说各地乡俗不同,他家乡那边的说法更符合佛家宗旨。 打坐老僧睁开眼,笑问道:“周施主,既然已经得到丁婴的承诺,稳稳占据一席之地,为何还要来此?” 年轻人抬起手,示意美人们不要跟随,独自走向茅庐,笑道:“为我那不成器的儿子,跟法师讨要一副罗汉金身。” 他临近门槛,抬了抬脚,客气询问:“要不要脱靴子?我怕脏了法师的洁净精舍。” 老僧笑道:“靴子沾上的泥土无垢,垢在周施主心上,脱不脱靴子,有区别吗?” 年轻人无奈道:“你们这些光头,在哪里都喜欢说这些没用的废话,美其名曰禅机,我真是喜欢不起来。”他指了指家徒四壁的屋舍,“看似空无一物,可你还在这里嘛。” 老僧叹息道:“周施主是有慧根的,万般道理都懂得,只可惜自己不愿回头。” 年轻人仍是脱了靴子,跨过门槛后,一屁股坐在门边,抬起一条胳膊,指了指身后环肥燕瘦各有千秋的美人:“如果她们就是我所求的佛法,和尚你又该如何劝我?” 老僧苦着脸道:“与你们这些谪仙人打机锋,真累。” 年轻人装模作样,低头合十,笑眯眯佛唱了一声“阿弥陀佛”。 老僧本就是枯槁苦相的面容,此刻愈发皱巴巴,愁眉不展。 若是寻常混子,进不来金刚寺;就算是南苑国的达官显贵,仍是找不到这座茅庐;可眼前这个看似弱冠的年轻男子,叫周肥。他是天底下排第四的大宗师,一身高深武学说是登峰造极也不过分,而且琴棋书画样样精通。那些女子喜欢他,千真万确。兴许一开始是被逼无奈,要么早有心仪男子,要么早早嫁为人妇,却被周肥或是春潮宫爪牙强掳到山上。但是朝夕相处后,或短短数月,或长达三五年甚至十数年,始终尚无一人能够不对周肥心软动真情,这本就是很没道理可讲的一桩江湖怪事。 底层江湖总喜欢将春潮宫这位“山上帝王”说成是臃肿如猪的丑八怪,或是动辄杀人的暴戾之徒,实则不然。不论江湖仇杀,只说对于他看上眼的女子,周肥不但风流倜傥,而且容貌一直年轻。 此时周肥笑道:“父子二人联袂飞升,是不是很值得期待?” 老僧叹息道:“白河寺的金身之前确实在贫僧这儿藏着,只是丁施主时隔六十年再度现身京城后,就立即搬去了南苑国皇宫。周施主,你来晚了。” 周肥凝视着老僧的那双眼睛,片刻之后,转移话题,问道:“听说京城有一件四处飘荡的青色衣裳,肉眼凡胎看不见,老和尚你瞧见了吗?” 不等老僧回答,周肥眯起眼眸,加重语气道:“我希望你瞧见了!” 杀机毕露。 老僧像是修了闭口禅,也有可能是在权衡利弊。周肥此人,一旦开口说要将金刚寺杀个一干二净,就一定说到做到,绝不会剩下一个小沙弥或是扫地僧。 周肥爽朗一笑,收起了那份犹如实质的浓郁杀机:“南苑国的罗汉金身和飞天衣裳,松籁国的护身宝甲,塞外那把可破一切术法的妖刀。这六十年来,世间总计出现了四件宝贝。得手之人如果本就是十人之一,地位自然更加稳固;若是接近十人之列的高手,则如虎添翼,有望挤掉某个运气不佳的可怜虫。” 老僧像是下定了决心,放下了所有担子,神色从容许多,拉家常一般问周肥道:“周施主,在你家乡那边,佛法昌盛吗?” 周肥扯了扯嘴角:“那边啊,不好说。” 老僧又问:“有些书上记载了你们谪仙人提及的琐碎言语,说得道之人能够出手焚烧大泽,一拳破山岳,呵一口气就能变成飞剑,取人首级于千里之外,御风掠过大江大海,能够单手擒拿蛟龙,是真的吗?” 周肥正要说话,一名白衣女子飘掠而至,直接落在了茅庐外边,满脸惶恐:“公子在状元巷受了重伤。” 周肥满脸不悦:“什么?” 姿容清冷动人的年轻女子欲言又止,扑通一声跪下,浑身颤抖。 周肥嘴角抽搐,缓缓伸手,捂住额头:“陆舫,陆舫,你不但是个蠢货,还是个废物,连我儿子都护不住……” 额头上那只洁白如玉的手掌五指如钩,仿佛恨不得揭开自己的天灵盖。 周肥收起手指,轻轻拍了拍膝盖,猛然挥袖向后,屋外跪着的那名绝色女子如破布袋一般砰然倒飞出去,不等落地,就已经在空中粉身碎骨。更后边的女子让出道路,但是很多人都被溅了满身血水,却没有一人胆敢流露出丝毫怨气。 “未必是坏事。”周肥重重呼出一口气,笑道,“老和尚,咱们继续聊咱们的,聊完了,我再去解决一点家务事。” 老僧哑口无言。 周肥也不强人所难,问道:“是怎么受的重伤?” 问完才意识到来报信的女子已经死了,周肥一手探出袖子快速掐诀,是这个天下所有佛门道门都不曾记载的法诀。 屋外依稀出现一名女子的缥缈身影,死后犹然畏惧万分,怯生生飘向周肥,嘴唇微动,并无声音,但是唯独周肥一人明显“听得见”。 老僧叹了口气。人外有人,天外有天。 第三章 误入藕花深处 第四章 出剑而已 ●●● 第四章 出剑而已 见过了那位隐姓埋名的老厨子,太子魏衍和瘦猴似的师父,还有镜心斋的樊莞尔一起离开。矮瘦老人之前真见着了十人之列的老厨子,一个屁都没敢放,这会儿又开始絮絮叨叨:“那老厨子真是白瞎了一身通玄武学,心性太不堪,竟然为了一份安逸生活自废武功!”魏衍对此无可奈何,不附和不反驳,由着师父唠叨。 老人双手负后,摇头晃脑,要太子殿下引以为戒,切莫学那不知上进的老厨子,否则武功再高,一辈子还是个窝囊废。说得过瘾了,才发现身边这对金童玉女一直沉默,根本不捧场,愤愤然离去,撂下一句“不耽误你俩卿卿我我”。 魏衍和樊莞尔相视一笑,然后两人几乎同时抬头望向南方天空。魏衍说了句“随我来”,率先掠上一座碧绿琉璃脊刹的屋顶,正是太子府最高的建筑。樊莞尔尾随其后,两人并肩而立,刚好依稀见到了远方陆舫分开天地的那一剑,气势恢宏,叹为观止。 魏衍心中震撼不已,感慨道:“不愧是鸟瞰峰剑仙,这一剑恐怕已经不输历史上的那个隋右边了。不知是谁能够让陆舫如此认真对待,难道是跟丁老魔对上了?” 樊莞尔摇头道:“不太像。” 魏衍有些歉意:“樊仙子,本该陪着你就近观战,但我的身份,由不得我任性而为。” 樊莞尔点头道:“太子殿下是千金之躯,以后要继承魏氏大统……” 不等樊莞尔说完,远处矮瘦老人飘掠而来,对魏衍叮嘱道:“可别凑过去找死,既然陆舫出剑,那就没几个人能够让他收手了,这种神仙打架,本就忌讳外人鬼鬼祟祟偷看,何况丁老魔就最喜欢肆意打杀观战之人。” 魏衍笑道:“师父,你方才还说老厨子胆小如鼠,不符合武学勇猛精进的宗旨。” 老人气笑道:“那家伙多大岁数了,你这小崽子才多大?老厨子该享的福都享差不多了,又有一身本领,就该找个厉害的对手,轰轰烈烈战死,好歹能够像那飞升失败的隋右边,在江湖上捞个流芳百世的好名声!你还年轻,武艺不精,找死一事,还早着呢。” 魏衍与老人关系极好,既是严厉的师父,更像刀子嘴豆腐心的自家长辈,平时相处则又如朋友一般,便调侃道:“对对对,师父你说得都对,天底下道理都是你说了算。” 老人咦了一声,惊讶道:“不对劲,那边怎的如此雷声大雨点小,不像鸟瞰峰陆剑仙的作风啊。”他有些好奇难耐,“心痒心痒,我得过去瞅瞅。”他的身形在府邸屋顶的攒尖上几次踩踏,转瞬之间就已经远去百丈,最后变成了一粒黑点。 魏衍坐在屋脊上,樊莞尔并未落座,仍是举目远眺,久久不愿收回视线。 魏衍犹豫了一下,问道:“樊仙子,冒昧问一句,童仙师是不是已经身在京城了?” 樊莞尔流露出一抹倦怠和恍惚神色,摇头道:“我从未见过师父。” 魏衍不敢置信。 关于樊莞尔的身世背景,一直云遮雾绕。魏衍只知道樊莞尔是镜心斋这一代的翘楚,行走江湖这些年独来独往。但镜心斋是庞然大物,这一点毋庸置疑,不只南苑国庙堂上有镜心斋的棋子,天下四国的朝野上下,都有镜心斋女子的身影若隐若现。 不谈蛮夷之地的塞外草原,南苑国算是国师种秋的地盘,松籁国则有神仙俞真意坐镇,北晋既有鸟瞰峰陆舫,也有镜心斋童青青,但是童青青几乎从不露面,仿佛比陆舫更远离人间。关于童青青的江湖传闻,一箩筐都装不完,有说她年轻时是丁婴的红颜知己,因爱生恨,从此分道扬镳;有人言之凿凿,说童青青其实是那个疯子朱敛的嫡传弟子,曾是北晋的公主殿下;还有人说童青青本是个美若天仙的男子,修了仙家术法,变得不男不女了,但是返璞归真,得以容颜不老。随着俞真意此次以匪夷所思的稚童容貌出关,有心人便开始揣测童青青是不是返老还童,世间再无绝色了。 魏衍对于这些,都不相信。 樊莞尔转过头,笑着解释道:“我曾是松籁国的贫家女,被门内一位云游江湖的师姐相中根骨,代师收徒,将我带去了镜心斋。我当时才六岁,什么都不懂,在那座亭子对着师父的画像拜了三拜,就算完成了拜师仪式。门内珍藏了很多谪仙人遗留下来的秘籍宝典,我那白猿背剑术就是其中之一,它不算镜心斋武学。”她苦笑,“大概我才是那个江湖上最想见到‘童青青’的人吧。”说到这里,她又双手合十低头赔罪,“直呼师父名讳,莫怪莫怪。” 魏衍被樊莞尔这样罕见的童心童趣逗乐,自然而然就想起了那夜走在桥上,她伸手拍打桥上狮子脑袋的情景。相比镜心斋的樊仙子,魏衍更喜欢这样的樊莞尔。 这个时候,下边台阶上出现了一个太子府谍子。魏衍飘落下去,片刻后回到屋顶,神色凝重道:“敬仰楼又开始作妖,刚刚出炉的榜单已经在外边疯传,这会儿恐怕整个京城都听说了最新的天下十人。”说到这里,魏衍神色古怪,一一报上那十人,“魔教太上教主丁婴、湖山派掌门俞真意、春潮宫周肥、谪仙人陈平安、南苑国国师种秋、磨刀人刘宗、臂圣程元山、金刚禅寺云泥和尚、北晋龙武大将军唐铁意、游侠冯青白。” 最后三人,加上陈平安,四人之前从未上榜,全是新面孔。 樊莞尔怔怔问道:“我师父呢?陆舫呢?” 魏衍无言以对。他哪里知道答案。 种秋在废墟中起身后,一抖青衫,震落所有尘土。与此同时,在墙根“纳凉”的簪花郎周仕和魔教鸦儿只觉得清风拂面,然后光线一暗,定睛望去,周仕如释重负,鸦儿则心情复杂,既怕自己被这个不速之客瞧上眼,鬼迷心窍,沦为春潮宫的莺莺燕燕之一,又松了口气,自己最少暂时性命无忧了。 在周肥现身后,那些个个都有江湖二流高手实力的春潮宫美人也纷纷落在不远处,如天女散花。 周肥看着凄惨的儿子,摇头道:“就这么点出息,哪怕带你回家,可你拿什么去跟姜北海争?你啊,还是再在这边乖乖待上六十年吧,不然出去就是个死,不是给姜北海玩死,就是被我气得打死。六十年后,跻身这块藕花福地的前三,我就来带你走,连这都做不到,你就老死于此吧。” 周仕满脸错愕,却没有太多失落,讷讷无言。 周肥斜瞥了眼儿子身边的鸦儿,讥笑道:“是想着不出去也不错,能够跟心仪女子双宿双飞?” 被看破心事的周仕微微脸红。 周肥伸手虚空一抓,鸦儿顿时被无形大手扯起。周肥再随手挥袖,身边浮现出一件青色衣裙,自动穿在了鸦儿身上。古怪衣裙附身之后,鸦儿的伤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痊愈,鲜血倒流回体内,一身气机更是从决堤洪水变成了平稳河流。 周肥弯腰对着周仕说道:“你留下,你心爱女子却要离开。我等你六十年,如果你完成约定,有资格随我去往桐叶洲玉圭宗,你当天就可以迎娶这个小娘子;如果失败了,下次在春潮宫见面,你就可以亲眼看着她穿上嫁衣,然后喊她一声娘亲了。” 周仕匆匆忙忙站起身,斩钉截铁道:“好!” 周肥笑容灿烂,摸了摸周仕的脑袋:“乖儿子。” 弹指之间就被决定了命运的女子如坠冰窖。 冯青白站得很远,根本不敢招惹周肥。周肥每说完一段话,他就默默挪步,离得更远。谪仙人的“轻舟已过万重山”,修士图谋越大,舍弃得越多,开窍清醒得越晚。比如陆舫这种,因为他在桐叶洲就已是元婴地仙,而且还是一名剑修,所以肯定是为了破心魔、叩心关而来。即便如此,陆舫一步步从懵懂无知的孩童到跟一个二流高手拜师学艺、自悟剑术,最终能够在藕花福地的规矩束缚以及灵气稀薄的巨大牢笼中一样成为四大宗师之一的鸟瞰峰剑仙,冯青白自愧不如,远远不如。他的谪仙人身份取了巧,虽然魂魄不全,跟陆舫一样将肉身滞留于桐叶洲,但是大部分记忆都保留了下来,只是将藕花福地的一副他人皮囊当作一座暂住的客舍。归根结底,陆舫是在直指本心,求道证道,冯青白是退而求其次,以术问道。而不知在桐叶洲真身是谁的春潮宫周肥多半与冯青白是一个类别的谪仙人,并且投机取巧更多,显然来此不为大道,根本就是游山玩水来了。可是来到藕花福地花天酒地将近五十年,周肥到底是谁?谁人有此魄力,有此财力?桐叶宗、玉圭宗、太平山、扶乩宗? 冯青白心中哀叹不已,加上那个突兀出现的白袍年轻人,自己的运气实在是糟糕至极。以往藕花福地的机缘可没有这么难争取。丁婴、周肥、俞真意、种秋、陆舫,加上那个年轻人,任意一人放在之前每一个六十年当中,都是有望问鼎天下的第一人。尤其是暂时尚未出手的丁、周、俞三人,哪怕对上巅峰时期的南苑国开国皇帝魏羡、魔教开山鼻祖卢白象、女剑仙隋右边、武疯子朱敛,都可以掰掰手腕! 在跟儿子“闲聊”的周肥、依然在与种秋对峙的陈平安,加上他冯青白,一条街上站着三位谪仙人。 有两人并肩走来,堵住了冯青白的退路。 臂圣程元山手持一杆铁枪,死死盯住他。 磨刀人刘宗却看了看周肥,又瞥了瞥更远处的陈平安,似乎在挑选对手。 冯青白叹了口气,握紧手中长剑,头疼至极。如果那座大靠山还不来,自己可就真要死在这里了。哪怕靠山不来,那个好兄弟来了也成啊…… 正想着,冯青白眼前一亮,会心一笑。 远处走来一个气质儒雅的黑袍男子,腰悬长刀。 冯青白笑着挥手打招呼:“唐老哥,来了啊?” 黑袍男子微微点头。 程元山心中一紧,有些棘手——来者是北晋砥柱,龙武大将军唐铁意。身为当世第一名将,他极少冲锋陷阵,世人只知这位出身豪阀的武人喜好用刀,可刀法深浅、修为高低,无人知晓。除了用兵如神之外,唐铁意更多被提及的是一件闺阁趣事:传闻此人染有眉癖,喜好让妻妾画出各种长眉,一经面世,北晋京城贵族妇人纷纷效仿。 程元山轻声道:“刘老儿,别掉以轻心,唐铁意此人用刀极为霸道,擅长一刀分胜负,两刀定生死。” 刘宗心不在焉道:“用刀的?我对他没兴趣。”他指了指远处的陈平安,“那小子,归我了。” 刘宗不再理睬程元山,径直前行,一手轻轻梳理白发,一手藏在袖中。 于是,变成了臂圣程元山一人对阵两名高手。 程元山做出了一个出人意料的举动,他提枪走到街旁,为唐铁意让出道路,伸手示意只管去与冯青白会合,他绝不阻拦。 唐铁意路过程元山身边的时候,还不忘转头笑问道:“真不接我两刀?两刀而已,很快的。” 程元山干脆闭目养神。 冯青白有些佩服这位臂圣修心养性的功夫了。 唐铁意走向冯青白,有些埋怨:“上次见面,说好了你只来这边浑水摸鱼,怎么变成了打头阵?” 冯青白哈哈笑道:“富贵险中求嘛。” 两人在前年相识于北晋一座边关郡城,当时唐铁意刚刚率军打退敌军,机缘巧合下两人一见如故,冯青白甚至还在唐铁意麾下行伍,待了大半年时间,以斥候身份参加过一次大战。如果不是冯青白执意要继续游历山河,唐铁意都要为他跟北晋皇帝讨要一个将军身份了。 冯青白看着熟悉的脸庞,好奇问道:“你怎么来了?” 唐铁意回头看了眼不动如山的臂圣程元山,然后瞪了眼冯青白:“俞真人放出话来,要你的小命。连我都听说了,你自己不清楚?现在多少人想要你这条小命,真以为只有一个程元山?!” 冯青白抿起嘴,忍住笑。这里头当然大有玄机,这个故事,足够让重逢于异乡的兄弟二人好好喝上几壶美酒了。 唐铁意虽是藕花福地土生土长的人物,可是哪怕在桐叶洲,冯青白都没有遇上这么对胃口的家伙,性情豪迈、天资卓绝、惊才绝艳,任何溢美之词都可以放在这个满腹韬略的武夫身上。 文章只是小事,江湖不过如此。须知大文为韬略,大武为兵法,这就是唐铁意的看法,恐怕整座藕花福地,就只有唐铁意一人能够作如是观。 冯青白打算卖一个关子,笑道:“只要唐老哥不垂涎我的这颗脑袋……” 不等冯青白把话说完,视线就被铺天盖地的雪白刀罡遮蔽。 生命最后一刻,冯青白唯有茫然。 谪仙人冯青白当场被劈成两半,左右半具尸体分别撞在街道两侧墙壁上。 唐铁意缓缓收刀入鞘,正是那把消失多年的妖刀“炼师”,为四大福缘之一,与丁婴头顶的银色莲花冠、南苑国京城的青色衣裙、白河寺的罗汉金身并列。 唐铁意神色不悲不喜,喃喃自语道:“方才在来的路上,听说你跻身最新的天下十人了,垫底,排第十。再就是,我竟然也上榜了,排第九。冯青白,你大概以为跟俞真意私底下有过一次开诚布公的对话就能够活到最后。原本确实如此,我这次赶来,也的确是为了救你,可是千不该万不该,你第十,我第九,兄弟二人同时上榜。”他微微叹息,“谪仙人也会死啊。” 捡起地上那把佩剑悬在腰间,有意无意,唐铁意卖了一个破绽。 因为世间几乎没有一个顶尖高手见过他的刀法,见过的,都死在了他的刀下。 北晋朝廷在二十年前皇帝陛下被江湖武夫差点刺杀成功后就开始丧心病狂,秘密抓获了数十个一流二流高手,都被用来给这位龙武大将军练刀,使得北晋国的江湖黯淡无光,青黄不接。陆舫在鸟瞰峰不问世事,根深蒂固的镜心斋重心在于向别国朝堂渗透,分明是志在天下而不在江湖,从不插手北晋国内的武林厮杀和江湖恩怨。 唐铁意在北晋手握十数万最精锐边军,闲暇时分就为美人画眉,日子不要太逍遥。他确实如程元山所说,一生武学就只有两刀,一刀无坚不摧,一刀后发制人。所以修为不如唐铁意的一流高手必死,修为只要不是高出唐铁意太多的宗师也很危险。 只可惜,臂圣程元山对于唐铁意的那个破绽,没有贪功冒进,只是默默退去。 面对这位北晋龙武大将军,他并非没有一战之力,相反,他认为自己胜算更大。但是正面接下唐铁意两刀之后,自己必然受伤不轻,到时候恐怕就轮到别人来割取自己的头颅了。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弹弓在下。 唐铁意猛然低头望去,只见手中那把“炼师”刀鞘上的刻纹如水银流淌滚动,散发出淡淡的五彩流萤,然后顺着刀柄和手掌向上蔓延到了唐铁意的肩膀、脖子。 唐铁意始终没有松开刀柄,等到那些光彩彻底没入肌肤、筋骨,他才觉得这把近期偶然所得的炼师终于与自己融为一体。 远处周肥啧啧道:“运气真不错,宰了个谪仙人,得了件认主的法宝,如虎添翼,名次肯定要再往前挪一挪了。” 周肥转过头,笑眯眯教训儿子和鸦儿:“瞧见没,做人就应该如此,直到最后一刻才出手,赚他个盆满钵盈。所以说啊,越早蹦跳的死得越惨。你们看看丁婴和俞真意这两只老王八,露头了吗?没有。嗯,还有个镜心斋的老妖婆童青青躲藏得最深,谁都找不着她。我就纳了闷了,哪有谪仙人来这儿厮混,仿佛天生就是为了逃命的,竟然连丁婴这些年都找不到。趋吉避凶的本事,她天下第一。” 周仕苦笑不已。摊上这么个性情古怪的老爹,他没有变成一个疯子已经很不容易了。为了帮助那个陆叔叔打破心魔,做了那么多腌臜事,其实周仕看得出来,对于美色,甚至是权势,父亲从来没有看上眼。当年他还是个孩子的时候,亲眼见到陆叔叔闯入春潮宫,父亲站着不动,任由对方一剑刺穿心脏。而在当时,两人之间还有一个为了保护父亲,决然赴死的妇人,正是陆叔叔最为敬重的师娘。 父亲好似完全没有受伤,随手推开她,然后步步前行,任由那把剑一寸一寸钻出后背。父亲眼中只有陆叔叔,几乎与他面对面才停步,笑问道:“陆舫,醒了没?” 周仕叹了口气。这就是父亲家乡的仙家修道啊,太过诡谲了。 穿上了那件青色衣裙的鸦儿更是沉默。她的师父,也就是魔教教主、丁婴唯一的弟子,去年被人重伤,回到宗门后,疗伤无用,只能眼睁睁看着身躯腐朽,生机急剧流逝。只是这位鸦儿眼中的枭雄,他的临终遗言很是奇怪:“真人行世,入火不热,沉水不溺。那么仙人呢?我也见过了。” 鸦儿作为魔教子弟,对于那些来路不明的谪仙人并无太多偏见和恨意,她甚至并不向往传说中的飞升。她留恋人间及这个家乡,只想着与姿容、天赋和野心都不输自己的樊莞尔较劲,扶持二皇子登基,然后争取四国一统,那么她成为南苑国皇后、母仪天下也好,成为继师爷爷丁婴、俞真意之后的新一任江湖共主也罢,都能够心满意足。只是这次敬仰楼和那个“老天爷”偏偏选中了南苑国牯牛山作为飞升之地,而她又好死不死被那位师爷爷找到了,沦为他老人家的马前卒。她心中悲苦不已,忍不住抬头看了眼那栋宅子所在的方向:我的师爷爷,您老怎么还不出山? 唐铁意已经离去,因为对上周肥,他没有信心。即便拥有了完整的炼师刀,直觉告诉他,碰上周肥,必死无疑,就像之前那些沦为磨刀石的可怜虫宗师对上他唐铁意一样。于是他准备去找臂圣程元山的麻烦,但是让他懊恼的是,那家伙竟然溜之大吉,敛了气息,在这座京师如鱼入水。 唐铁意心中恨恨,若是在北晋京城,程元山就只能等死了。他完全可以调动一城禁军,大肆追捕落单的任何一位宗师。当然,丁婴和俞真意,唐铁意连杀死他们的丁点儿念头都没有,也不敢有。他这次悄然离开北晋来到南苑国,几乎每一步都在那位俞真人的算计之中。可能还要更早,从他得到这把妖刀炼师开始。他并不向往什么举霞飞升,什么仙人之乡,这天下已经足够让他一展所长! 丁婴和那个名叫曹晴朗的孩子,一个坐在板凳上晒太阳,一个站在灶房门口颤颤抖抖握着柴刀。 丁婴在得知童青青不在十人之列后叹了口气,转头对孩子笑道:“没你的事情了,那个婆姨真是……”说到这里,饶是丁婴这样的大魔头也有些哭笑不得,不知如何评价童青青才算准确。 丁婴比世上所有人都了解镜心斋童青青。一来两人岁数相当,是同辈人,而且早就认识。丁婴是魔教继卢白象之后的又一位武学奇才,年纪轻轻就跻身天下后十人,所以很早就独自闯荡江湖。童青青当时身份类似现在的樊莞尔,只是比起步步为营、将无数英雄豪杰玩弄于股掌之中的樊莞尔,童青青是个不折不扣的胆小鬼,被逼无奈当上了镜心斋下一任既定宗主,却死皮赖脸待在宗门内,不愿出去帮着宗门谋求天下。 丁婴胆大包天,有一次偷偷潜入镜心斋,去禁地湖心亭乘凉赏月,结果就遇上了在亭子里呜呜咽咽的童青青。少女正靠着亭柱忙着埋怨她师父太狠心,要将她赶出宗门,埋怨师姐师妹们太笨,习武都那么用心了,竟然还打不过每天偷懒的自己,然后掰手指说着江湖上的那些高手如何厉害如何凶残,最后连二流高手都没放过,一个个如数家珍,好像人人都是百年难遇的大宗师……丁婴感觉自己真是见了鬼,天底下竟然还有这么怕死的娘儿们! 童青青终究也是接近天下二十人的一流高手,终于发现了丁婴,然后她也像是见了鬼,开口第一句话竟是带着哭腔告诉丁婴,只要不杀她,她就当作什么都没有看见。 童青青当然是一位美人,确实比徒弟樊莞尔、南苑国皇后周姝真动人。可丁婴哪怕过了这么多年,记得最清楚的,却是童青青当时的神色:噙着泪水,噘着嘴,求着人,怯怯弱弱,像一只林深处遇见持刀樵夫的年幼麋鹿。 丁婴这辈子都痴心武学,从未有过男女之情,对童青青也无任何情爱涟漪,但是童青青的性子,以及那年她在亭子内的那副表情,丁婴实在是难以忘记。 那一次相逢没有风波,丁婴去镜心斋藏经楼偷了本秘籍,悄然远遁。 童青青在丁婴离开后就吓得赶紧跑回自己院子,连通风报信都没有。 后来丁婴越来越有名气,尤其是六十年前南苑国乱战,丁婴夺得那顶银色莲花冠,一举成为天下第一人,之后斩杀十数位谪仙人,知道了一个又一个的秘密。其间,一次偶然,丁婴又见了童青青一面。那会儿她估计是实在没脸皮躲在镜心斋了,总算开始行走江湖,但是万事不顺,又长得惊为天人,竟然被当时魔教三门之一的兵符门门主抓住。如果不是丁婴刚好路过兵符门救下了童青青,估计这位仙子就要成为那头肥猪的泄欲禁脔了。丁婴没白救她,根本不用严刑逼问就获知了镜心斋许多机密要事,和她所有牢牢记下的十数门上乘秘法,其中大半是用来保命和逃命的功夫,要不然就是化腐朽为神奇的易容术。杀力巨大的那些,她过目不忘,轻松记下了,却一样都没学……如果不是丁婴不愿多要,她都恨不得回镜心斋再给他偷出几部仙家术法,而且泫然欲泣地拍胸脯保证,能够让丁婴天下无敌,神功盖世,一统江湖……她大概忘了,当时丁婴早已经是天下第一人了。 多年以后,童青青返回镜心斋继承宗主之位后,丁婴又去找了她一次,结果竟然没有找到,便知道这个胆小鬼多半是修习了镜心斋那门不传之秘,能够让女子返老还童,而且功力会水涨船高,年纪变得越小,功力越深厚。前提当然是她会失去倾国倾城的姿色,但是对于童青青来说,估计这份代价真不算什么。 果然如丁婴所料,童青青最终跻身了天下十人之列。所以这次进入南苑国京城,丁婴一直在留意所有内蕴灵气的稚童,找到了六七个,却都不是童青青。有意思的是,这些孩子练武未必能够成为一流高手,但是修习谪仙人的仙家术法必定一日千里,丁婴当然没兴趣将她们培养成下一个俞真意或是周肥。 最后丁婴找到了眼皮子底下的曹晴朗,哪怕他是一个男童。因为他突发奇想,觉得以童青青为了保命无所不用其极的性格,加上镜心斋那么多奇怪秘籍,尤其是几部涉及魂魄转移的仙术,说不定真有可能是藏在了曹晴朗体内,真正的肉身则随便一藏,天大地大,活人依旧难免露出蛛丝马迹,可一个“死人”就难找了。 只是一切都被那个榜单颠覆,童青青竟然不在十人之列,这说明童青青当下绝对不是稚童之身!显而易见,胆小至极的童青青认定了熟悉她根脚的自己会来找她,她极有可能是上次登榜十人后立即逆向推演了那门仙术,增加了岁数,从而导致修为下降。丁婴可以确定,今天之前的那个榜上十人,这一届敬仰楼楼主周姝真动了手脚,因为这位南苑国皇后本就是镜心斋弟子。但是周姝真没有办法决定最终榜单的名次,因为刚刚到手的十个人是某位“老天爷”决定的,这才使得童青青露出了马脚。 此刻坐在院中,丁婴哈哈大笑。他很好奇,这么一位闻所未闻的谪仙人,在家乡会是怎样的一个修道之人。至于这会儿童青青以哪一个“身份”又鬼鬼祟祟地躲在了哪里,丁婴已经不再好奇,反正已经足够有趣了。哪怕自己猜错了真相,童青青能够胜他丁婴这一次,丁婴也无所谓了。他所求之事,是要占据天下最少八分武运,以纯粹肉身白日飞升,完成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壮举,走得比朱敛和隋右边都要更远、更高!他要赢了这一方天地的“老天爷”,至少也要逼着对方不惜坏了自己的规矩,亲自出手打杀自己,那么他一样虽死无憾。 丁婴回首望了一眼窗口,笑着站起身:“不要着急,我会放你出去的,不过是你主人身死道消之时。希望你将来还能找到他的转世,陪着他去争一争六十年后的机会,仅此而已了。” 陈平安站在沟壑边缘,双袖无风而摇。 磨刀人刘宗走向他,根本不在意程元山、唐铁意以及冯青白那边的变故。 用心之专一,刘宗是公认的天下前三。为此俞真意还曾离开湖山派找到他,劝说他弃了手中那把刀,脚下的武学之路只会更宽。只是刘宗没有答应而已,说那把刀就是他的媳妇,丢不得,这叫糟糠之妻不下堂。向来不苟言笑的俞真意爽朗大笑,破天荒与刘宗喝过了酒,就此离去。 这不是什么以讹传讹的江湖小道消息,是俞真意一位嫡传弟子亲口所说。 磨刀人刘宗亦正亦邪,名声不好也不差,从不滥杀无辜,只是死在他手上的人往往无比凄惨,越是高手宗师,死相越惨绝人寰,能够让人看得把胆汁都吐出来。 种秋已经走回街上。他,陈平安,刘宗,互为掎角之势。 种秋笑道:“我与他这场架还没打完,刘宗,你可以等我们分出胜负再出刀不迟,至于到时候你是与我过招还是与他交手,现在还不好说。” 刘宗眼神炙热,出刀杀人之前,开始习惯性磨牙如磨刀,显得十分瘆人。 他想了想:“可以,只要你们别嫌弃我趁人之危,有这份活到最后的信心就好。如果没有的话……”他指了指陈平安,“种国师你现在可以离开,他留给我就行。我刘宗这辈子还没给谪仙人开膛破肚过哩。” 对于同在一座城池的南苑国国师,刘宗是打心眼里佩服的,之前在自家铺子,也曾对程元山坦言过。 种秋指了指身上那件破碎不堪的青衫,微笑道:“你看我像是甘心收手的样子吗?” 刘宗叹了口气:“行吧,那我等着你们分出结果。” 种秋问道:“周肥也是谪仙人,为何不杀他?” 刘宗摇头道:“我又不傻,眼前这个年轻人跟你是一个路数的,剁起来一定刀刀到肉,感觉才好。那周肥会妖术,说不定死了连个尸体都没有,我拼了老命,费那么大劲,到头来竹篮打水一场空,我不干的。” 种秋无奈摇头。 陈平安没有理睬刘宗,向前摊开一掌,示意种秋可以再战。 刘宗愣了愣,一跺脚:“哎哟,这模样、这架子真俊啊,亏得老子不是个年轻娘儿们,不然也要动心。不行不行,这要是给你去闯荡江湖,还不得祸害数十上百个漂亮姑娘啊,该杀该杀,选你不选周肥,真是没错。” 种秋和陈平安好似都已经心定而“入道”,置若罔闻,古井无波。 刘宗蓦然停下话头。因为距离两人最近的他,奇了怪哉,竟然好像听到了叮咚一声滴水声。下一刻,一股磅礴罡风扑面而来,刘宗虽然纹丝不动,可是衣袖和头发都被吹拂得纷乱无比。 原来是种秋和陈平安对上了一拳,拳罡四散,两人四周尘土飞扬,街面青石碎裂,呼啸四溅。 刘宗抬手拍飞一颗快若床子弩箭矢的飞石,瞪大眼睛望去,不愿错过一丝一毫的细节。好家伙,这两人出手,简直就是要打得山崩地裂。 一袭青衫的种秋和一身白袍的陈平安已经快到了身形分别如青烟白雾,两人所到之处,天翻地覆。 一场凶险万分的近身搏杀,两个身影没有一次拉开一丈距离,至多不到三臂间距,除去一人一臂,这意味着两人哪怕被一拳砸中,都绝对只退出一臂距离!别人是螺蛳壳里做道场,这两个疯了魔的家伙则是方寸之间摧城撼山,真是血肉之躯? 两道缥缈身影几乎毁掉了整条街道,但是好似约定一般,两边建筑和高墙毫发无损,双方对于拳意的掌控真正达到了妙至巅峰的境界。 约莫一炷香后,周肥突然一拍额头:“好你个种秋,成心捣乱啊。走了走了,实在是看不下去了,反正还有丁婴和俞真意收拾残局。”他双手分别拎住周仕和鸦儿的肩头,跟拎鸡崽儿似的,一掠而走。那些春潮宫美人虽然一头雾水,仍是跟着周肥升空飘远。 街道尽头,灰尘遮天蔽日。 拐角处,种秋笑着扬长而去,沿着另外一条大街离开。这位国师虽然灰头土脸,但是没有半点颓丧之意,反而像是做了一件快意事。 陈平安则留在原先街上,独自走出弥漫的灰尘,拳意与气势不见半点,就像是一个最寻常的年轻人,只是一步跨出,就来到了刘宗身前。 刘宗眨眨眼,问道:“能不能不打了?” 陈平安反问道:“你觉得呢?” 刘宗一本正经道:“我觉得可以啊,大家无冤无仇的,路这么宽,各走各的,没毛病!” 陈平安稍稍偏移视线,望向宅子,点头道:“那就可以吧。” 刘宗嘿嘿笑道:“走之前,能不能多嘴问一句,种国师跟你到底啥关系?” 陈平安想了想,给出答案:“同道中人。” 刘宗正要感慨什么,陈平安沉声道:“赶紧离开,跟上种秋,如果可以的话,帮他一起对付某个人。如果你相信我,就不要想着逃,只有和种秋联手,才有机会活到最后。” 刘宗点点头,二话不说就与陈平安擦肩而过,而且陈平安也上前一步,横移一步,刚好站在了刘宗背后一线之上。 那边,种秋站定,一个貌若稚童的家伙站在了一把悬停空中的剑上,挡住了种秋的去路。而陈平安这边,小巷中缓缓走出头顶银色莲花冠的丁婴。在他双指间,夹着一把不断颤鸣的飞剑。 寂静大街上,故人重逢。 种秋似乎早就料到俞真意会来阻拦自己,并无惊讶,笑问道:“那把玉竹扇子做好了?以它作为将来湖山派的掌门信物,会不会感觉太柔了些?” 就像普通朋友之间的客套寒暄,就像那风雪夜归人,问道:能饮一杯无? 俞真意问道:“已经三次了,为什么?”这却是在兴师问罪。 种秋反问:“是问我为什么救下陆舫,为什么帮助那个陈平安?” 俞真意那双如深潭幽暗的眼眸涟漪微荡,显然是破天荒地动了真火。他不说话,但是与主人心意相连的脚下飞剑光彩流溢,越来越瑰丽迷人,像是一块从天庭遗落人间的琉璃。 种秋瞥了眼俞真意脚下的仙家飞剑,收回视线,神色自若道:“你不是早就知道答案了吗?” 俞真意微微叹息,心头泛起一些缅怀情绪。这可不是他心肠软了,而是事已至此,既然种秋过去这么多年仍然执迷不悟,他便要硬起心肠了。 江湖上说俞真人和种国师早年是为了一个祸国殃民的女子而决裂,那真是太小觑了他们。其实当年两人刚刚在江湖上声名鹊起,是因为遇上了一位谪仙人而分道扬镳。当时俞真意铁了心要杀掉那位谪仙人,种秋却认为他罪不至死,而且风险太大,根本不用孤注一掷。可俞真意依然孤身前去刺杀谪仙人,在生死之际,是种秋突然出现,替俞真意挡下了致命一剑,然后果然如丁婴在南苑国对他们所说,那谪仙人被杀之后,从他身上跌落了两份机缘:一部可修大道长生的仙家秘籍,一把无坚不摧的琉璃剑。 大雨滂沱之中,俞真意一手握住不知何种材质的金玉天书,一手提剑,仰天长啸。种秋黯然离去。 俞真意轻轻抛去那把仙人佩剑,说:“兄弟二人,可共生死,也要同富贵。以后这个天下的规矩,无论是庙堂之高还是江湖之远,你种秋喜好读书,便都由你来订立。我俞真意向往大道不朽,修成了仙法,自会帮你守护,我要教世上所有谪仙人都俯首听命,再不敢横行无忌……” 种秋却根本不等俞真意把话说完就径直离开,任由那把价值连城的神兵利器摔在泥泞当中,任由俞真意的那番肺腑之言消散于大雨天地间。 刘宗离开了那条已经稀烂的大街,过了拐角,远远看到这一幕,顿时咋舌,犹豫了一下,仍是缓缓向前,既没有畏缩不前,也没有伺机逃遁。 刘宗相信陈平安说的话,相信眼前御剑的“稚童”,一个本该与丁老魔大战八百回合的俞大真人会决心截杀曾是挚友的种秋。之所以相信,是因为那个年轻谪仙人竟然能够让种秋主动喂拳,帮着夯实某种境界,以便更好应对接下来的大战。 种秋为人处世从不随心所欲,一言一行必有其规矩。他是道貌岸然的伪君子还是谋国谋天下的纵横家?都不是。刘宗在南苑国京城待了这么多年,种国师为人如何,可谓一清二楚,那是真正的文圣人、武宗师,将这个天下的外家拳境界顶峰以一己之力再往上拔高了一截。而且对于正邪之分,种秋看得极其透彻,几次朝堂舆论和江湖风评一边倒的京城风波本该一杀了之,大快人心,还省心省力,可都是种秋悄悄收官,处理得那叫一个中正平和,让冷眼旁观的刘宗都要伸出大拇指赞一声真豪杰。所以当陈平安说与种秋是“同道中人”,刘宗就义无反顾地决定了,袖中那把刀,得出。除了意气相投,也是为自己争取一线生机。他藏在袖中的那只手,握紧了那把刀。 种秋看着踩在剑上御风而停的稚童,轻声感叹道:“俞真意,你有没有想过,你如今跟那些谪仙人尚有差异,但是你如果一直在这条路上走下去,迟早有一天,你就是他们,再有一天,就会有另外一个赵真意、马真意来杀你,他们觉得杀得天经地义。” 俞真意摇摇头:“种秋,你还不知道吧,此次飞升之地依旧是牯牛山,但是人数已经变了,不再是十个人,而是只有三人,但是这三个人有资格从藕花福地的真实历史上分别挑选出五个、三个和一个人一起飞升离开,不过这九人可能会沦为附庸傀儡。我推演过,丁婴、我、周肥会是机会最大的最终飞升三人。” 俞真意之后将最终榜上十人说了一遍给种秋听,没了陆舫和童青青。 种秋直接问了一个最关键的问题:“你要离开?” 俞真意摇头道:“我当然不会,第三声鼓响之前,我不会登上牯牛山,自动放弃那个飞升机会,跟当年武疯子朱敛一样。只不过他是为了能够第二次以肉身飞升,而我,是要向你证明当年杀掉那个谪仙人,我俞真意是对的,你种秋是错的,我要这人间,我在世一天就安稳一天,你种秋的缝缝补补毫无意义。” 这番话很大了,可是俞真意说得轻描淡写。 种秋笑道:“志不同道不合。” 俞真意缓缓说道:“你现在还有最后一个机会,与我联手,杀掉谪仙人周肥,丁婴不会阻拦。到时候你就能够活到最后,至于是否选择去往牯牛山白日飞升,随你。” 种秋问道:“那么榜上其余人等谁来杀?是你还是丁婴?有些可不是谪仙人。” 好像两人一直在鸡同鸭讲,各说各话。 俞真意勃然大怒:“别人说这蠢话,我只当是村妇之见,懒得计较!你种秋身为南苑国国师,难道不知道世间哪有不枉死的变局?!” 种秋笑着点头:“我自然知晓,这些年为了南苑国,我也做了许多事情。但是我现在只是在问你俞真意,不是在问什么千年未有的变局,不是问这个天下,不是谪仙人的藕花福地,我只是在问你,松籁国涿郡揪栏县城的俞真意。” 俞真意冷笑道:“冥顽不灵,你种秋从小就是这副德行,读了再多书,练了再多拳,也还是那个茅坑里的臭石头。” 种秋笑了笑:“你俞真意倒是变了很多。” 刘宗听得心惊胆战。他还真害怕种秋点头答应下来,反过来与俞真意合力绞杀连同他在内的榜上四人,那还不像是杀鸡一般?除了俞真意已入化境,更别提种秋还是南苑国地头蛇,哪怕他刘宗和程元山、唐铁意、云泥和尚联手,依旧毫无胜算。 所幸,种秋不愧是那个令刘宗心生佩服的种国师!他抬头看了眼家乡方向,有些伤感地道:“说了这么多,你不过是想让自己杀我杀得心安理得罢了。这一点,倒是从来没变。” 俞真意站在飞剑之上,种秋没有转头,朗声笑道:“刘宗!在这京师当了这么多年邻居,不曾去串门,并非瞧不起你这磨刀人,君子之交淡如水而已。我种秋先出拳,你在旁压阵,若是胜负悬殊,你能跑则跑,直接去找云泥和尚,可别觉得丢人!” 刘宗愣了愣,喃喃道:“娘咧,不愧是种国师,这马屁拍得我刘老儿舒坦,舒坦!” 与妙人为友,如醉鬼饮醇酒,哪有清醒的可能,岂有不醉的道理? 不怕死却也从不找死的刘宗一步踏出。死则死矣,醉死拉倒! 俞真意身体微微前倾飘荡而出,双脚轻轻落在街上,随手向前一挥袖,轻声道:“走。”身后那把剑光澄澈如琉璃霞光的飞剑划出一道巨大圆弧破墙而去,又破墙而入,风驰电掣,重新出现在这条街上,刚好绕开种秋,直冲他身后的刘宗。 俞真意闲庭信步,举起双手晃了晃,然后放在身后,笑道:“种秋,你不是被誉为‘天下第一手’吗?来,我不还手,你随便出拳。” 种秋点点头,然后突然问道:“能否出城一战?” 俞真意笑道:“种大国师,你不用担心殃及无辜,你根本就没那个本事。” 种秋哑然失笑。这家伙,修仙问道到最后,变成了一个口气恁大的小娃娃,他种秋还真要领教领教所谓仙人的神通。 俞真意双手负后,示意种秋可以倾力出拳。不但如此,他还脚尖一点,悬停空中,与种秋身高齐平,竟是要方便种秋出拳! 种秋对此并未恼火,反而愈发神色凝重。 一拳递出,停留在了俞真意那张稚童面容前三尺。那一拳只能寸寸向前推进,极其缓慢,像是老翁登山,步履维艰。 两人之间,短短三尺,却是天地之别。 双手负后的俞真意微微摇头,眼神充满了怜悯:“不承想种秋不过如此啊。” 一直到丁婴出现,要为这乱局盖棺论定,粉金刚马宣还是没有动静,哪怕唐铁意、程元山、周肥等数位宗师相继离去,马宣依然躺在原地。 江湖就是这样,水深水浅都能淹死人,何况老话还说了,善游者溺。 马宣的这条命其实挺值钱,本该远远不止五百两黄金。在藕花福地的武林中,这些黄金只能买二流高手,或是一位父母官的命。 看似摆脱了身陷重围的险境,只跟丁婴一人对峙,一人而已,但是陈平安的手心却渗出了汗水。这与胆识和心境都无关,纯粹是丁婴出现后,杀机太过浓重。遇险则避是一个人的本能,只不过若是能够迎难而上,才是真正的武道砥砺。 丁婴有多么难对付,只需要看他双指之间的飞剑十五就明白了。他微笑道:“这就是谪仙人所谓的本命飞剑吧?很新鲜的玩意儿,应该是第一次出现在藕花福地版图上,而且以完整身体和魂魄进入也很罕见。怪不得你会惹来这么多意外,但是没关系,因为藕花福地有我丁婴在。” 陈平安二话不说,吐出一口浊气,摆出云蒸大泽式拳架。 丁婴环顾四周,右手双指继续禁锢住十五,然后向前探出左手:“聊完了天,就该动手了,我试试看能否一只手杀你。”他瞥了眼陈平安的拳架,摇头,“劝你还是换一个利于攻势的拳架吧,我还是很希望见到一些让人眼前一亮的武学,不然若是被我占了先手,就像你先前那打退陆舫和种秋的拳架一样,你会毫无还手之力的。”随即又对陈平安笑着招招手,“你先前最多只打到了十拳,肯定可以更多。我很好奇,最多可以有几拳?你大可以放心使出,我都接了!” 陈平安果真换了神人擂鼓式的拳架,一身气势顿时从高山大城变成了潮水铁骑。 丁婴笑着点头,依旧一手约束十五,只以一手迎敌:“来!” 刹那之间,只见陈平安原先站立的街道瞬间塌陷出一个方圆数丈的巨大坑洼,而那一袭白袍则已消逝不见。 丁婴点点头。够快,难怪半步跻身御剑层次的陆舫会那么狼狈。 丁婴以掌心挡住了陈平安的拳头,正要握住攥紧之际,拳劲一松,第二拳已经往他肋部而去。丁婴心中了然,如果如自己猜测,此拳招,拳拳递进,速度、劲道、神意,皆是如此,最巧妙之处,在于拳拳衔接,避无可避,只能硬抗,初看只是一个小山头,但是如果有仙人以神通掀开大地千万里,就会发现不起眼的山头竟然有整条“来龙去脉”,俨然是天下祖山。 八拳之前,丁婴脚步都不曾挪动丝毫,每次都刚好以手心抵住那一拳,身旁四周就像萦绕着一条雪白蛟龙,不见人影。 第九拳,丁婴后撤一步,依旧以掌心挡下。看似最简单的出手,却蕴含着他从藕花福地各个宗门帮派搜集而来的九种武学的精髓。不用说那自家花园似的镜心斋,俞真意的湖山派、种秋传授嫡传弟子的拳法、鸟瞰峰和春潮宫,以及程元山枪术的雪崩式、八臂神灵薛渊等各大宗师的不传之秘,丁婴用各种法子都拿到了手,然后化为己用。有些已至武学顶点,就原封不动;有些尚有余地,丁婴闲来无事,就帮着完善一二。 第十拳,丁婴横移数步,但是却仍有闲情逸致开口笑道:“你这拳法,唯一的美中不足,就是走了伤敌一千自损八百的路数。我倒要看看你能撑到第几拳,最后那一拳又到底有多厉害。” 陈平安只管出拳,心如沉入古井之底。 这一场架,没有观战之人,因为不敢。 丁老魔是出了名地喜欢虐杀旁观之人:你们这些不怕死的,喜欢作壁上观是吧,喜欢在旁边指指点点拍手叫好是吧,喜欢满脸震惊好似白日见鬼了是吧,那我就将你们一巴掌拍成肉泥。 所以太子魏衍那个瘦猴似的师父,才跑来没多久,原本就在远处藏着,见到是丁老魔亲自出手后,第一时间就撤了。 不过丁婴终究只有一个,此外诸如种秋、俞真意之流的山巅人物,虽然也不喜旁人隔岸观火,但是大多不管。 可是观看二流高手之间的生死厮杀是武林中人的大忌讳,因为谁都不希望自己的压箱底本事给外人瞧了去,人多嘴杂,一传十十传百,路人皆知,还怎么叫压箱底?江湖说大不大,尤其是跻身一流宗师之后,江湖就更小了。 双方间距始终就在两臂之内,但是第十一拳,丁婴好似已经尝到了神人擂鼓式的厉害,有意无意拉开了距离,被一拳打退出去一丈有余。 当时陆舫被十拳打得重伤,一是仓促之下根本来不及应对,而丁婴从一开始就蓄势以待;二是陆舫一心修习剑术,功夫只在剑上,体魄远远无法媲美丁婴。陆舫吃下陈平安十拳,就像一支步军在野外遇上一支精锐骑军,一触即溃,自然兵败如山倒。而同样十拳,丁婴是占据高墙巨城,兵力雄厚。故而并非陆舫与丁婴的真实差距到了天壤之别的地步,说到底,丁婴应对得如此轻松,还要归功于陆舫和种秋的前车之鉴。 十一拳过后,丁婴站在一丈外,趁着下一拳尚未近身,猛然抖袖,震散那些在手心盘桓不去的拳罡。他戏谑道:“再来三四拳,恐怕我就要受一点小伤了。” 第十二拳已至面门,丁婴第一次出拳,与陈平安的神人擂鼓式对了一拳。 陈平安退去数步,但是神人擂鼓式的玄妙得到了淋漓尽致的展现。他以超乎常理的轨迹,以更快速度递出第十三拳,来不及出拳的丁婴只得略显滞后地抬起手肘挡在身前。肘尖撞在了胸口处,丁婴砰然倒飞出去,但是长袍之内真气鼓荡,帮助卸去了大半拳罡劲道。 电光石火之间,察觉到对手好像稍稍慢了一线,丁婴眯起眼,身形倒滑出去,在接下第十四拳的同时,微笑道:“先前在你住处,有个鬼灵精怪的小东西不知死活,试图偷偷带着飞剑钻地来找你,被我发现了,不知道有没有被震死闷死在地底下。” 果不其然,陈平安虽然已经有所察觉,仍是没有收手,第十五拳迅猛而来。 丁婴再次倒退,夹住飞剑十五的双指微微颤抖。 他不惊反喜,只是深藏不露。这位稳居第一人宝座六十年的丁老魔,看似自负托大,其实内心最深处比谁都想要获得这一拳招的宗旨精义。极有可能,悟得这一拳,能够让他更有把握完成心中所想之事,硬撼此方天道! 丁婴根本不在意开口说话会使得一身真气剧烈倾泻流逝,微笑道:“先前那四颗脑袋,是我让鸦儿和周仕拎出来给你看的。那个小孩子,如果我没有记错的话,叫曹晴朗,他遇上你这位谪仙人,真是不幸。” 哪怕是丁婴都看不清陈平安的面容,但是他能够清晰感受到陈平安的“一点”杀意,而不是怒意,甚至不是那种疯狂流散的杀意,而是被刻意压制成一条细线,再将一线拧成一粒。 这就有点意思了。此人心境,在丁婴所见、所杀谪仙人当中,独树一帜。 丁婴一生所学驳杂,无书不翻,曾经在一本道家典籍中看到这样一段话:“行于水中,不避蛟龙,此是船子之勇。行于山林,不惧豺狼,此乃樵猎之勇。白刃交于身前,视死若生,此乃豪杰之勇。知人力有穷尽时,临大难而从容,方是圣人之勇。” 欲要从容,必先心定。什么叫人力有穷尽时?就是当眼前这个陈平安,他认为小院那户人家已死绝,那个小东西也可能死了,在这个前提下,不仅仅要知道一切愧疚悔恨并无意义,只会自寻死路,唯有用心专精,而且知道之后,要做到。知已不易行更难。 陈平安没有让丁婴失望,出拳没有丝毫拖泥带水,没有任何束手束脚,恰恰相反,哪怕明知每一拳只会让丁婴更了解神人擂鼓式,出拳还是义无反顾,伤敌一千自损八百,要么丁婴死在自己拳下,要么自己经脉寸断,神魂皆溃,血肉崩碎,堂堂正正死在最后一拳神人擂鼓式的递出过程之中。 第十六拳! 丁婴轻轻点头,爽朗大笑,只见从那顶银色高冠的莲花当中,有光彩如瀑布倾泻而下,遍布全身。这一次,丁婴只是退了三步而已,毫发无损。 陈平安收拳,借一拳反弹之势向后掠出数丈,站定后抬起手臂,以手背擦拭鲜血。 丁婴完全没有攻防转换的念头,笑问:“怎么不出拳了?看你的气象,至少还能支撑两拳。”他扬起右手,“就没有想过,万一再多出一两拳,就能打得我松开双指?” 丁婴叹了口气,有些遗憾。如果不祭出那顶莲花冠,直觉告诉他会有危险,极有可能真的两败俱伤。不过无须事事求全,这十数拳已经足够让他揣摩钻研。 看得出来,这一拳招,已经是那名年轻谪仙人杀力最大的一式。他已经觉得足够了,接下来就该做正事了。 陈平安环顾四周。一切都是如此莫名其妙。 但正因为如此,他才觉得心中不平之气几乎就要炸开,一如年少时,见过了躺在病床上的刘羡阳后,他默默走向那座廊桥。那种绝望的感觉,哪怕过了这些年,走了这么远的路,练了这么多的拳,陈平安还是记忆犹新。天大地大,独自一人,然后遇上了某个大坎,你死活就是跨不过去,要么憋屈死,要么找死,还能怎么办? 此时此刻,腰间那只养剑葫仍是被封禁一般,初一无法离开。身上这件金醴法袍还是死气沉沉,而既是飞剑又是方寸物的十五始终被丁婴牢牢束缚在双指之间。 好在陈平安到底不是当年那个瓷窑学徒了,他吐出一口血水:“你是不是落了一样东西没管?” 丁婴哈哈笑道:“你是说你放在桌上的那把剑?你想要去拿了再与我厮杀?可是在我眼皮子底下,你以为自己能够走到那里吗?” 他自问自答,摇头道:“只要我不想你走,你就走不出十丈。我已经可以确定,你只是一名谪仙人所谓的纯粹武夫,根本不是剑修,否则这把小小的飞剑,我根本困不住。” 陈平安咧咧嘴,瞥了眼丁婴头顶的道冠:“天时地利人和都给你占尽了,是不是很爽啊?” 丁婴眯起眼,杀机沉沉:“哦?小子,不服气?可你又能如何?” “先前,你说了个什么字来着,‘来’?”陈平安一臂横着伸出,“对吧?” 丁婴默不作声,报以冷笑,心想这个很不一样的谪仙人肯定是想要垂死挣扎,静观其变就是了。 陈平安心中默念道:“剑来!” 从那院子的偏屋之内,仅是剑气就重达数十斤的那把长气剑瞬间出鞘。仿佛是循着陈平安最后一次出门的大致足迹,仿佛是在向这方天地示威,长剑像一道白虹破开窗户,离开院子,来到巷子,掠过巷子,进入大街,与丁婴擦肩而过。既有弯弯曲曲,也有笔直一线,却没有丝毫消散的迹象。 当陈平安伸手握住那把长气剑,剑身如霜雪,剑气似白虹,长袍更胜雪。 在这个人间,一臂之内陈无敌。一臂之外,犹有一剑。 丁婴抬起手臂,头顶银色莲花冠竟然如活物绽放开来,原本并拢的花瓣向外伸展,摇曳生姿。他将指尖那把袖珍飞剑放入其中,道冠恢复原样,银色的花瓣纷纷合拢。他双手负后,低头凝视着那条近在咫尺的剑气长流,觉得这一幕是生平仅见的美景。 丁婴一边俯瞰这条悬停人间的雪白溪涧,一边开口笑问:“陈平安,是剑师的驭剑之术吧?你和冯青白之前都用过。是我掉以轻心了,没有想到你能驾驭这么远的剑。不过没关系,大局已定。再者,这么一把仙人剑,你身为主人,竟然不真正握住剑柄,而是使了障眼法,虚握而已,是不是太可惜了?”他收起视线,转身望向陈平安,“还是说,你其实也无法完全掌握这把剑?可惜可惜,这些似雾非雾、似水非水的东西,难道全是剑气?剑气消散极快才对。” 陈平安没想到丁婴的眼力这么毒,这么快就看出了自己跟这把剑的“貌合神离”。 当时在飞鹰堡外,陈平安曾经拔出过一次长气,当时他整条胳膊的血肉都被剑气一销而空,白骨累累,还是陆抬用了阴阳家陆氏的灵丹妙药才白骨生肉。 此次驾驭长气来到身边,当然不是陈平安的剑师之境出神入化,能够驾驭这么远的长剑,而是陈平安和长气朝夕相处,剑气浸透体魄,神魂反过来牵引剑气,哪怕两人分开,依旧藕断丝连。 丁婴指了指自己的莲花冠:“这会儿你拿到了剑,我则暂时失去了这顶仙人道冠的神通,一来一去,接下来算不算公平交手?” 陈平安虚握剑柄的五指微微加重力道,起始于小巷院落、终止于陈平安手心的剑气长河瞬间归拢,剑气重新汇聚于剑身,手中长气剑再也看不出异象。 陈平安“掂量”了一番长气剑的重量,觉得刚刚好,比起飞剑十五里头的痴心剑要更重。陈平安自从老龙城获得那部《剑术正经》,在渡船桃花岛开始练剑以来,一直觉得它太轻,现在哪怕只是虚握长气,却也觉得合适——合适就好。 丁婴直到这一刻,才将陈平安从陆舫、种秋之流上升到修习了仙术的俞真意。 两者区别,就是任你陆舫剑术玄妙,种秋拳法无敌,在我丁婴面前,仍是稚童耍柳条、老翁挥拳头,这个天下唯有攻守皆巅峰的俞真意才有机会伤到我。 陈平安重重呼出一口气。在这边唯一的好处,就是武人之争,不会针对他换气。 在浩然天下,武夫与练气士背其道而行之,需要先散去体内所有灵气,提炼出一口纯粹真气,气若蛟龙,游走五脏六腑百骸气府,如一支边军精骑在开疆拓土,开辟出一条条适合真气运转的道路才算登堂入室,真正走上了武道。但是在这个天下,大概是灵气稀薄的关系,武人根本没有这份讲究,也就少了那份淬炼,所以一开始的底子就打得差了。江湖上许多武学宗师追求的返璞归真,其实不过是武学之路走到了一定高度幡然醒悟,才开始倒推逆流。可即便如此,这百年江湖,还是涌现出了丁婴、俞真意与种秋这些天纵奇才,历史上更有魏羡、卢白象和隋右边的惊才绝艳。 丁婴微笑道:“除了头上这顶莲花冠,你陈平安手中剑是我丁婴第二样想要拿到手的东西。” 以虚握之姿,手持长气。陈平安以撼山拳六步走桩向前,其中蕴含了种秋大拳架顶峰之意。每一步幅度都有大小差异,但是练拳百万之后,一切自然而然,拳意早已深入陈平安骨髓。加上种秋先前佯装厮杀,实则暗中传授的拳架“顶峰”本就有行云流水的意味,两者衔接,天衣无缝。 以丁婴的眼光,陈平安这六步竟然瞧不出一丝一毫的破绽,是真正的天人合一,与大道契合。他本身就是百年难遇的练武奇才,又一甲子之间大肆收集、汇总天下武学,融会贯通,试图编撰出一部要教天下武学成绝学的宝典。瞧见这平淡无奇的向前六步,丁婴眼神熠熠,看来自己那部秘籍还有查缺补漏的余地。 既然没有机会一击毙命,加上想着多从陈平安身上攫取一些天外武道,丁婴干脆就避其锋芒。但是他很快就意识到这一退有些失策了。 第六步后,陈平安一身气势已经升到巅峰,拳意浓郁到了凝聚似水的地步,如一粒粒水珠在荷叶上滚走,日复一日背负长气剑打熬神魂,原本那些缓缓浸入陈平安身躯的剑意就是那张荷叶的脉络。 高高跃起,一剑劈下。 陈平安双手握剑,剑锋变竖为横,一闪而逝。大街被那道剑气分成左右,若是有人在街道两侧,就会发现一瞬间,街对面的景象都已经模糊、扭曲起来。 丁婴已经退出三丈外,脚跟拧转,侧过身,雪白剑罡从身前呼啸而过,如游人观看拍岸大潮。 侧身面对第二剑的丁婴一拍掌,双脚离地,身形飘荡浮空,躲过拦腰而来的汹汹剑气,一掌刚好落在长气剑身之上,如磨石相互碾压。 丁婴皱了皱眉头,手心血肉模糊,骤然发力,屈指一点长气剑,身体借势翻滚,向后飘荡而去。 只是失了先机的丁婴想要摆脱陈平安并不容易,陈平安下一次六步走桩,第一步踩在了离地寸余的空中,第二步就走在了离地一尺的地方,步步登天向上,与此同时,松开长气剑,化作一道白虹激荡而去,追杀丁婴。 这当然不是说陈平安已经跻身武道第七境御风境,而是取巧,向长气剑借了势,凭借一人一剑的气机牵引,这才能够御风凌空。 不过之前与种秋一战,“校大龙”后初次破境,跻身第五境,那会儿的数步凌空成功跨过街上那条被陆舫劈砍出来的沟壑,属于气机尚未真正稳固,如洪水外泄而已,所以种秋正是看出了端倪,才会出拳帮助陈平安砥砺武道。 丁婴一脚踩踏,脚下轰然炸裂,身体倾斜着去往空中更高一处,又是一踩,还是同样的光景,以外放的罡气凝聚为踏脚石,在落脚之前就“搁放”在空中,使得丁婴能够在空中随心所欲地去往任何地方。这几乎就是浩然天下的御风境雏形了,如果丁婴能够飞升离开藕花福地,成就之高,无法想象。 丁婴之外的天下十九人,无论是当地武人还是谪仙人,在藕花福地这座牢笼之内,都以天人合一为山顶最高处,走到那一步都很吃力,耗费了无数心血。但是丁婴不一样,他只是因为藕花福地的最高处就只能是天人合一的境界,才年复一年地滞留原地,等着别人一步步登山,而他早已在最高处多年,俯瞰世间,了无生趣,所以丁婴才会以这方天地的规矩和大道为对手。 这场惊世骇俗的天上之战,陈平安是剑师驭剑的手段,招式则辅以《剑术正经》上的雪崩式,始终不让丁婴拉开距离,同时又不让丁婴欺身而近,进入两臂之内。 两人在南苑国京城的上空纠缠不休,不断向城南移动。剑气与拳罡相撞,轰隆隆作响,如雷声震动,让整座京城的百姓都忍不住抬头观望。一袭雪白长袍的年轻人驾驭着一把好似白虹的长剑,那幅壮观动人的画面,像是下了一场不会坠地的鹅毛大雪。 看客之中,有被御林军重重护卫起来的南苑国皇帝,有太子府系着围裙跑到屋外的老厨子、魏衍和樊莞尔,有街角酒肆外并肩而立的周肥和陆舫。那个已经注定走不到蒋姓书生住处的琵琶女瘫坐在一处墙根下,瞥了眼头顶的异象。她充满了遗憾,缓缓闭上了眼睛。真的有些累了,哪怕见到了心爱书生,敲开了小院门扉,又能如何呢,让他看到自己满身血污的模样吗?还是算了吧,不见这最后一面,他哪怕听了别人的言语,再觉得她是坏人,总归还是一个好看的女子。于是她歪着脑袋,笑着睡去。 南苑国皇后周姝真没有返回皇宫,反而潜入了太子府第,身上多了一面铜镜;小院内曹晴朗孤苦无助,丢了柴刀,蹲在地上抱头痛哭;四下无人,枯瘦小女孩拎着一张小板凳,晃晃荡荡拐入小巷,左右张望,充满了好奇。 南苑国城南上空,陈平安驭剑越来越娴熟自如。 剑锋太锐,剑气太盛,剑招太怪。 丁婴六十年来第一次如此狼狈,只能专心防御。他有些恼火,不过短时间内无可奈何,干脆就沉下心来。他倒要看看,这个年轻谪仙人的无瑕之境能支撑到什么时候,只要露出一个破绽,他就要陈平安重伤。 其间,丁婴也没有闲着,一身驳杂武学随手丢出,一拳歪斜打去,根本没有对着陈平安,但是拳罡却会炸裂在陈平安身侧,可能是眉心、肩头、胸膛,角度刁钻,匪夷所思。这是丁婴在拳法中用上了奇门遁甲和梅花易数,笑脸儿钱塘的诡谲身影在丁婴这儿简直就是贻笑大方。 丁婴一手双指并拢,屈指轻弹,一缕缕罡气如长剑。一手掐道诀,有移山搬海之神通,经常从地面上撕扯出大片屋脊和树木,用来抵御滚滚流动的雪白剑气。 最终,两人落在京师外城的高墙之上。这条走马道上,一个个箭垛连带墙壁砰然碎裂,灰尘四溅,飘散在京城内外。 陈平安好像来到此地后,真正少了最后一点约束,彻底放开手脚,驭剑之术几近御剑之法。长长一条走马道被长气的如虹剑气销毁殆尽。偶有间隙漏洞,刚要脱困的丁婴就会被陈平安一拳打回剑气牢笼之中。 堂堂天下第一人的丁婴,登顶江湖甲子以来,第一次被人稳稳占据上风,压迫得不得不被动防守。虽未受伤,但是双手袖口已经出现数条裂缝。 陈平安身形轻灵,在不远不近的距离上,在破碎不堪的走马道上闲庭信步。 丁婴显然也打出了一股无名真火,长气剑几次被他的指尖点在剑身或是剑柄上,剑罡崩碎,激荡不已。只是它剑气充沛,足可形成溪涧长流,这点损耗就如同巨石砸水,溅起水花在岸边而已,根本可以忽略不计。 陈平安灵犀一动,站在一处两边断缺的孤零零箭垛之上,双指并拢作撼山拳剑炉立桩,原本疯狂萦绕丁婴四周的长气剑蓦然升空十数丈,本就快到了极致的飞剑速度竟是以违反常理的更快势头名副其实地破空消失了,然后一道裹挟风雷的白虹从天而降,长剑裂开南苑国城头,在墙根处破墙而出,转瞬来到墙头上的陈平安身边悬停,嗡嗡作响。 尘土消散,丁婴抬起手,右手袖口已经尽碎。 陈平安伸手虚握长气的剑柄片刻,然后再次松开。 丁婴大笑道:“六十年来,筋骨从未如此舒展过。” 陈平安问了一个相同的问题:“是不是很爽啊?” 上一次,丁婴可以无动于衷,这一次,他的脸色可就有点挂不住了。他一跺脚,身形虚无缥缈起来,依稀可见双手摆出一个不知名拳架的起手式。 陈平安身后则有身影模糊的莲花冠老人,双手十指掐一古老天官诀。 右手南苑国京城外的空中,丁婴双臂拧转,在掌心之间搓出一团刺眼光芒。 左侧京师地界的空中,丁婴双臂伸开,五指如钩,城墙上出现了两条长达十数丈的裂缝。 陈平安虚握长气,剑气以雪崩式破阵,手中长剑则以《剑术正经》中的镇神头式迎敌,一心两用。 顷刻之间,整整一大段京城城墙出现了一个长五丈、高六丈的巨大缺口,尘土遮天蔽日。 丁婴站在缺口一侧边缘,渊渟岳峙的宗师风范。身后有云雾滚滚,是丁婴不再刻意拘束一身磅礴罡气的结果。那些云雾不断聚散,最终凝成一尊云雾神像的轮廓,如有神灵即将降世。 陈平安神色自若,站在另外一侧,看也不看丁婴造就的天地异象。他只是一手握住长气的剑柄,一手双指并拢,在剑身之上从左到右轻轻抹过。这是陈平安在学文圣老秀才的山水长卷之中的那一剑,哪怕只有一分神似。 那把桀骜不驯的长气剑竟然微微颤鸣,似乎在与陈平安共鸣,又似乎终于承认了陈平安,在对陈平安说:“你有何话要对这方天地讲?只管放声便是!” 在这之前,陈平安连长气剑都握不住,故而只能算是剑气近,而不是真正的剑在手。当下,这才是真正的有一剑来此人间。 陈平安猛然间握住剑柄,那一刻,他左手指缝之间绽放出绚烂光明,像是升起了一轮明月,向四面八方潮水一般涌去,照彻天地。 本就是大日悬空的白昼,可此刻整座南苑国京城仍是愈发明亮了几分。 握剑之后,日月同在。 这把长气剑当下并无剑鞘,可是陈平安依旧做出了拔剑出鞘的动作。 丁婴惊讶地发现自己竟是无法跨过那道缺口,虽然震撼,倒也不至于惊惧,身后罡气凝成的一尊三丈高神人像,俯瞰那渺小的一人一剑。 丁婴心知肚明,自己退不得。他明明不动如山,却在身前变幻出数十条胳膊,令人眼花缭乱。有佛家印,说法印、禅定印、降魔印、施愿印、无畏印,每一法印皆金光灿灿;有道家法诀,三清指、五雷指、翻天印、天师印,每一法印都有罡风飘拂,雷声萦绕。还有俞真意的袖罡,种秋的崩拳,镜心斋的指剑,刘宗的磨刀,程元山的弧枪……那尊神灵亦是如出一辙,丁婴有什么法印、架势,它便有,而且声势更大。 丁婴一身武学修为集合了天下百家之长。俞真意站在了这个天下的道法之巅,陆舫站在了剑术之巅,种秋站在了拳法之巅,刘宗站在了刀法之巅……但是群山之巅的更高处,其实还站着一个早已悬空的丁婴,使得丁婴在这块藕花福地如日中天。 这实在是太不讲理。 陈平安唯有一剑,出剑而已。 一剑之后,神灵崩碎,万法皆破,不见丁婴。 第五章 何为天下无敌 ●●● 第五章 何为天下无敌 城内那条街上,双方一出手就打得荡气回肠,此时仍是大战正酣。一把琉璃飞剑如开了灵智的神物,竟然只是一把剑就能够死死缠住磨刀人刘宗。刘宗那把名动天下的剔骨刀,用了一辈子都不曾磕坏丝毫,今日一战,都没摸着俞真意的一片衣角,就已经被飞剑砍得崩出好几个缺口。但他完全来不及心疼,因为一分心,就会死。 飞剑凌厉,速度极快,罡气充斥方圆十数丈,刘宗身处其中,难免束手束脚。 俞真意不愧是真神仙,最少抵得上两个刘宗,极有可能抵得上两个种秋。 俞真意已经飘落在地上,就那么双手负后,任由种秋一拳拳打去,但是没有一拳能够彻底破开他的无形罡气。寥寥数拳,只差寸余就触及俞真意脸面。他的眉毛微漾,鬓角轻飘,但仅此而已。 种秋出拳不停,一次次无功而返,脸色如常,眼神明亮,并无半点颓丧灰心。可越是这样,就越会让人觉得心酸,好像世道不该如此,容易让人生出一股憋屈愤懑之意。 种秋只是出拳,俞真意就如散步,一直随意向前行走,最多就是绕过刘宗和飞剑的那处战场,沿着街边林立店铺一一走过,抬头看一眼店铺匾额,看一看那些熬过了今年春雨的春联。俞真意笑问:“是不是后悔当年没有收下那把仙剑?你挑选的道路只适合在人间走,若是登山,你走不到最高,哪怕再给你三十年时间,登上绝顶之后,你还是无路可走,到时候你只会后悔更多。种秋,从小到大,你都只在乎那些世人都不在乎的事情,在我看来,这不叫鹤立鸡群,这叫傻。” 种秋一言不发。 俞真意已经拐入了宽阔御道之上,再往前走,尽头就是南苑国的皇城,还有那座比松籁国皇宫还要恢宏巍峨的大殿,八条垂脊上都立有十个形象奇怪的仙人和走兽,为首一位骑凤仙人,之后依次是龙、凤、狮子、天马、海马、狻猊、押鱼、獬豸、斗牛和行什。有些位高权重的帝王将相可以见到真物,有些他们也见不到。 俞真意伸手指向前方:“记得咱们年少时,你从书上看到那些有关垂脊十物的描述就很好奇,说以后一定要亲眼看看它们。于是最后你在皇宫外住了几十年,还没有看够吗?” 种秋终于开口说话:“俞真意,不要总觉得自己如何了不起,修了仙,就不把自己当人,看什么都居高临下,想什么人和事都是在追忆缅怀,要多看看人间当下的悲欢离合……当然,你已经听不进去这些了。” 俞真意点点头:“俗子之见。在其位谋其政,修行亦是如此。种秋,不是你的道理不对,只是还不够高,因为你站得太低了。” 种秋眼中闪过一抹伤感,停止出拳,望向皇宫。 俞真意也停下脚步,笑道:“如此轻飘飘的拳头,种秋,难不成你好几天没吃饭了?不然我在这儿等你半个时辰,你先吃饱喝好再来?” 种秋破天荒爆粗口:“老子怕一拳把你打出屎来!” 种秋果然还是那个种秋,读书再多,真逼急了,不还是松籁国涿郡揪栏县城的那个泥腿子?俞真意一拍肚子,哈哈笑道:“翻了天上书,学了神仙术,走了长生桥,修了无上法,闭关之后,辟谷多年,还真没有这屎尿屁。” 种秋叹了口气:“你其实是在等待那一场架分出胜负?” 俞真意点头道:“看破了真相又如何,你又打不破我的罡气。” 然后又摇头:“不是什么分出胜负,是等那个叫陈平安的年轻人死。” 种秋突然转过头,低头看着稚童模样的昔年好友,笑意古怪。 俞真意仰起头,问道:“怎么?” 种秋说道:“还记得当年在马县令衙署墙外的那次吗?” 俞真意想了想,神色恍然:“你若是不提,还真记不起来了。” 当年在家乡揪栏县城,俞真意是不入朝廷流品的小小胥吏之子,种秋的门户更是不如,两人却很小就成了最要好的朋友。俞真意向往江湖,种秋则仰慕读书人,骨子里都是不安分的。年少气盛,种秋爱慕父母官马县令的千金,俞真意就帮着出了一箩筐的馊主意。那女子本就不喜欢种秋,后来就愈发疏远讨厌种秋。有次深夜醉酒后,两人就对着县衙署后院的门墙撒尿,不承想那女子刚要和婢女一起偷偷出门与一个负笈游学的外乡书生幽会,结果院门一开就撞到了那一幕。 县令千金是个脸皮薄的,婢女是个凶悍的,竟然还瞥了眼俞真意和种秋裆下,满脸嫌弃地撂下一句:“两条小蚯蚓,大半夜晃荡什么呢?” 那之后,种秋和俞真意就再没有去县衙附近。 俞真意经种秋提醒,想起这些,并不觉得有意思。只是不知种秋为何要提及此事,难道有何深意? 种秋微笑道:“俞老神仙,如今你连小蚯蚓都不如了啊。” 俞真意脸色不变,眼神却冷了下去:“种国师,叙旧结束了,不然咱们过过招?” 种秋一笑置之。 俞真意冷笑:“我们不妨赌一赌,刘宗如果可以不死,会不会像你一样,主动求死?” 种秋点头道:“好啊,那我赌他不会独自离去。” 俞真意正要抬手将那把琉璃仙剑驾驭入手,但是很快又放下胳膊,微笑道:“这个活命的机会,我偏偏不给那刘宗。” 种秋不再说话。两人并肩而立,就只是南苑国种国师和湖山派俞掌门了。 俞真意突然说道:“你错了,我的杀力不在那把剑上,只是先前觉得你还有挽救余地,故意让着你。就像当年,从小到大,我什么都愿意让着你,还要照顾你的感受。” 种秋却说了一句离题千里的奇怪言语,他转头望向南边城墙,轻声道:“俞真意,你的位置最尴尬,既不是骄阳,也不是明月,这个天下少了你,反而还是那个完整的天下。” 枯瘦小女孩拎着那张小板凳,走到了唯独没有关上院门的那户人家,看到了那个抱头痛哭的曹晴朗。她敲了敲院门,径直跨过门槛,故意问道:“喂喂喂,有人吗?没人我进来了啊。” 曹晴朗抬起头,满脸警觉。小女孩随手将小板凳丢在地上,左看右看,漫不经心道:“是你家的吧?我来还东西了。” 曹晴朗一把抓起地上那把柴刀,护在身前:“你是谁?!” 枯瘦小女孩还在张望,没好气道:“我跟那个穿白袍子的有钱人是一伙的,跟那个头上戴着花帽子的家伙不是一伙的。” 她看到了那间偏屋,于是转头对曹晴朗说道:“先前我看到一对狗男女拎着四颗脑袋出门,丢在了街上,滚了一地的血,我好心把那些脑袋放在了一起,是你的什么人吗?你不赶紧去看看?” 曹晴朗的眼泪一下子涌出眼眶,撒腿跑向院门。 枯瘦小女孩突然拦住他,怒目相向:“站住!” 曹晴朗有些茫然,枯瘦小女孩问道:“你不谢谢我?” 曹晴朗愣了愣,欲言又止,满脸泪水地跑了出去。 枯瘦小女孩倒是不敢拦着一个手持柴刀的家伙,撇撇嘴,让了让道路,嘀咕道:“没良心的狗东西,活该变成孤儿。” 她推开屋门,正是陈平安的住处。床上被褥整整齐齐,桌上的书籍还是整整齐齐,还有一把空着的剑鞘。 没能找到吃的东西,也没能找到铜钱和碎银子。枯瘦小女孩气得走到桌前,把那一摞书都推下桌子,摔了一地。 突然,她眼睛一亮:书本卖了能换些钱啊!然后她盯着那把剑鞘叹了口气:还是算了吧,偷偷卖了书,那个白袍子家伙估计不会把自己怎么样,可要是卖了剑鞘,他多半会狠狠收拾自己,到时候就算自己年龄小也不管用了。 她抱起那些书就往外跑,默默打定主意,将它们换成一大把铜钱后,就赶紧都花出去,只有变成食物吃进肚子,他才要不回去! 周肥提着周仕和鸦儿的肩膀,重新找到了陆舫。他依旧在那间酒肆喝着酒,不光是街角酒肆没了人,整条大街都空荡荡的,多半是南苑国朝廷早就下了禁令,一旦有宗师之战,就会将所在坊市戒严,具体规矩,依循历史上的夜禁,这肯定是国师种秋的手笔。那位与陆舫曾经师出同门的貌美妇人软绵绵趴在酒桌上,笑脸儿钱塘的头颅和陆舫的佩剑大椿都放在了隔壁一张桌子上。 周肥松开手,放开两人,大步走入其中,落座后,气笑道:“你就只是把人家灌醉了?” 陆舫给他倒了一碗酒:“不然?” 周肥打量着陆舫:“总算没让我白费苦心,还是有那么点成效的。” 比起之前那次见面的失魂落魄,这会儿陆舫已经缓过来,而且多出一丝丝凝如实质的精气神,只差拧转结绳了,足够让陆舫在藕花福地再活个甲子,说不定还有机会肉身飞升,也算因祸得福。 至于藕花福地和浩然天下两地,光阴长河的流逝速度很有意思,依旧是只看那个家伙的心情。若是那人觉得看得有趣,藕花福地的甲子光阴,于浩然天下不过五六年;可若是他觉得乏味,那就要遭殃了。历史上最坑人的一次是,等到有人在福地中历尽千辛万苦,好不容易飞升,发现自己重返浩然天下已是三百年后,差点当场道心失守。毕竟,哪怕是山上修行之人,三百年之久也足够物是人非,可能想见之人早已不在人世,想杀之人却早已享尽荣华富贵而死。 周仕和鸦儿挑了一张桌子坐下,各怀心思。周仕去翻出一坛南苑国特产竹渣酒,劫后余生,应该与心仪女子小酌一番,至于六十年之约,立志于天下前十甚至是前三,周仕到底是周肥之子,加上春潮宫本就是藕花福地的山顶之处,周仕这份心智还是不缺的,有信心六十年后与她重逢,再携手去往父亲家乡。 鸦儿如何想,周仕猜不透,但是不用多想,因为周仕无比相信父亲的手段和底蕴,尤其是飞升之后,那就是蛟龙入水虎归山。须知藕花福地不过是中等福地,而玉圭宗姜氏,也就是他父亲“周肥”掌握的云窟福地,却是那个天下的第一等大福地。 周肥打熬、调教和驯服女子的功夫周仕一直学不来,周肥曾笑言那叫“假身真心”,是一门仙家神通,周仕只能学些皮毛不奇怪,但是足够让他驰骋花丛了。 陆舫问道:“那边怎样了?” 周肥提起酒碗跟好友碰了一下,抿了一口酒水,味道实在是糟糕得很,就赶紧放下,解释道:“打得很乱。冯青白给他的好朋友唐铁意宰掉了,程元山屁都没放一个就跑了,种秋耍了心眼,没有跟陈平安打生打死,分出拳法的高下之后,反而像是又切磋了一场,帮着陈平安稳固境界,因为那家伙的武道有点古怪,差点一口气冲到了六境瓶颈,种秋看出了一些端倪,慢慢将陈平安的武道境界一拳一拳打回了第五境。种秋也在交手过程中靠着陈平安的那些拳架,大概是验证了某些武学想法,如果此人能够走出藕花福地,未来一个九境武夫是板上钉钉的了。”周肥下意识拿起酒碗,只是想到那滋味,哀叹一声,只得捏着鼻子灌了一口,“然后丁婴和俞真意就露面了,一个堵住了陈平安,一个截下了种秋。我看这两场架才是最凶险的,必分生死。” 陆舫随手指了指背后那张桌子的周仕和鸦儿:“粉金刚马宣和琵琶妃子,还有……笑脸儿钱塘,陈平安其实都没怎么动杀心,但是这两个孩子,相信那个家伙只要一有机会,肯定会杀的。呵,如此性情,倒是比冯青白更像一个古道热肠的游侠儿。” “不提你和童青青,这个天下的人物,能入我眼者,就只有丁婴和俞真意了。其余的也就那样,哪怕是种秋,给他一个四五十年后的九境武夫好了,又能如何?”周肥摆摆手,“我才不管这些,这次就坐在这里,等着牯牛山第二声鼓响,我只带走你身后那个叫鸦儿的小娘儿们,所以之后六十年,这个不成才的周仕还是要你多加照顾了。” 陆舫点头答应下来,好奇问道:“你不打算招徕俞真意?六十年近水楼台,终归比桐叶宗要多出一些先机。而且按照你的说法,你名次垫底,只能带走一人,就是这个魔教鸦儿了,俞真意却能至少带走三人。魏羡、卢白象、隋右边、朱敛,哪个不是惊才绝艳的怪胎?东宝瓶洲的骊珠洞天,适合修道的坯子层出不穷,这块藕花福地则盛产武道天才。你拉拢了俞真意,就等于姜氏麾下多出三个种秋。” 周肥伸出手指点了点陆舫:“你陆舫的良心总算没有被狗吃干净,还晓得为我考虑一些事情。” 鸦儿第一次主动开口说话,怯生生问道:“周宫主、陆剑仙,童青青到底是什么人?” 周肥和陆舫都置若罔闻。因为鸦儿根本不知道玉圭宗姜氏家主、云窟福地的主人,和一个有可能跻身十一境的剑修的分量。如果鸦儿跻身藕花福地的十人之列,兴许还有几分与他们说话的资格。当然,这跟周肥和陆舫的本身性情冷漠也有关系。换成冯青白这类谪仙人,也不会让人如此难以亲近。 城头陈平安一剑之后,在这条笔直走马道的最西端,丁婴身前的长袍已经撕裂出一道大口子,露出了鲜血淋漓的一道伤口。他做出一个出人意料的动作:抬起手臂,摘下那顶莲花冠,随手丢在一旁的地上。至于那把飞剑会不会就此挣脱禁锢,重返主人身边,让敌人更加强大,至于少了道冠这件仙人法宝的庇护,会不会在势均力敌的大战厮杀中少了一门制胜手段,丁婴毫不在意。 他卷起袖管,动作缓慢细致。想了想,低头瞥了眼那顶本就当作筹码之一的莲花冠,随手一挥袖,将其远远抛向南苑国京城内的御道,随后缓缓向前,步子与寻常人无异,不再有如山岳般的罡气神人,赤手空拳走向陈平安。 丁婴觉得一身轻松,状态从未处于如此巅峰。 与人打架,就该如此!打赢了天下第二人,自然就是天下第一人,很简单的道理。但是这样的道理,不管外人看得有多重,有多遥不可及,丁婴仍是觉得太小、太轻,他根本看不上!一人之力,胜过天下十人的剩余九人联手,才是丁婴真正想要的无敌。所以在漫长的岁月里,唯有寂寞相伴的丁老魔才会去钻研百家之长,去将各大宗师的武学拔高一尺。并非是丁婴需要以此来作为护身符,而是他早就准备好了,要以自己随手而得的一招轻松破去俞真意、种秋、刘宗这些大宗师的最强之手。 只不过现在冒出来一个天大的意外,丁婴反而觉得这样才对,刚好不需要那些花里胡哨的招数了,还是太慢了。前行道路上,没有足够强大的对手,哪怕他站着等待,哪怕他回头望去,都看不到第二个人的身影。更没有人能够追赶他,与他并肩而立,所以就只是天地寂寥,唯有丁婴一人去与天争胜。 那个叫陈平安的谪仙人来得好,有了这块垫脚石,我丁婴只会离天更近! 丁婴快步向前,畅快大笑。 陈平安握住手中长剑,手心发烫,却没有被剑气灼伤丝毫。 他觉得这第二剑可以更快。 南苑国南边的城头之上,从城墙一个巨大缺口处到最西边,整条走马道之上都充满了雪白的剑气洪水,滚滚向前。而西边城头有丁婴一拳拳递出,如天庭神灵在捶打山岳,一拳拳打得迎面涌来的剑气四溅散开。丁婴就这么逆流向前,势如破竹。 潜入太子府第之前,皇后周姝真,或者说是敬仰楼楼主,又或者说是镜心斋死士,她身形隐匿于一处阴影中,望向南边城头的两人之战,感慨万分。 双方打得山崩地裂,即便翻开敬仰楼中那些灰尘最厚的秘密档案,藕花福地也已经有很多个甲子不曾出现如此惊天动地的捉对厮杀了。寥寥两人,却像是两军对垒,打出了黄沙万里和金戈铁马的气势。 南苑国开国皇帝魏羡是无敌的,在那个时代没有对手。之后卢白象亦是如此,以一人之力压得整个江湖无法喘息一甲子。女剑仙隋右边更是寂寞得只能御剑飞升。武疯子朱敛选择与世为敌,一人战九人,天下十人的榜上宗师真被他杀了大半。 丁婴这一次,遇上了一个名叫陈平安的年轻谪仙人。好似日月争辉,苍天在上。所有人都只能伸长脖子看着,等待结果。 周姝真叹息一声,瞥了眼屋脊上的两个年轻男女,没有一掠而去径直找上他们,而是身形悄然飘落在一条廊道之中,姗姗而行,遇上婢女、管事便绕过廊柱,贴在那些凡夫俗子的视线后方,或是飘上横梁,如一根彩带在摇晃前行。她当下的身份,不适合出现在这座府邸。她虽是当今南苑国皇后,却不是太子和二皇子的生母,甚至有关前皇后的病逝,一些个影影绰绰的宫中秘闻,都与她有脱不开的关系。 周姝真身影在府邸惊鸿一瞥,刚好能够让魏衍和樊莞尔发现。两人掠下屋脊,在花园见到了这位艳名远播的皇后娘娘。 樊莞尔有些好奇和担忧,因为不知周姝真为何要现身,而且是当着她的面出现在太子魏衍身前。这个周姝真,正是当年将樊莞尔找到并且带去镜心斋的那位师姐,之后周姝真很快就顶替了一个镜心斋精心设置的秀女身份,顺利进入南苑国皇宫,一步步成为皇后。 周姝真无奈道:“形势紧急,来不及了。怪师姐办事不力,也怪丁老魔出现得太巧。” 魏衍看了看“母后”,再看了看樊莞尔,心头雾霾沉沉。他不介意自己与樊莞尔同舟共济,赢了魔教鸦儿扶持的那个弟弟,然后一步步走近那张龙椅,顺利登基,最后与佳人联手,谋求四国大一统。可如果说整个南苑国魏氏早就都被镜心斋这些女人玩弄于手心,那么自己坐了龙椅穿了龙袍,意义何在? 周姝真却顾不得魏衍已成雏形的帝王心思,对樊莞尔开门见山道:“当年之所以被师父安排来到南苑国京城,除了这个皇后身份,师父还需要我办成一件事情,就是拿到那件青色衣裙,不早不晚,必须刚好在这次甲子之期的收官阶段。但是我不敢太靠近丁老魔,根本不敢露面,就怕惹恼了他。”说到这里,她对樊莞尔歉意一笑,“所以师姐只好退而求其次。周肥下山之前就扬言要将师妹你当作战利品,他觊觎你的美色已久,于是我便让人故意泄露天机给春潮宫,说你对那件衣裙志在必得。周肥果然直接找上了金刚寺的云泥和尚,因为以他的性格,你一旦落入他手,只要你开口,不管周肥抢夺青色衣裙的初衷是什么,都愿意将那件裙子拿出来赠予你。” 樊莞尔仍是一头雾水:“我得了那件衣裙又能如何?得了四大福缘之一,侥幸飞升?可是师姐之前不是说过,师父曾经留下叮嘱,不许我刻意追求飞升机缘吗?” “只可惜现在那件衣裙竟然被周肥随手送给了魔教鸦儿……好在师父也曾预料过这种情况,”周姝真郑重其事地掏出那面铜镜,“便要我到时候将它交给你。” 樊莞尔接过铜镜,翻来覆去,左右转动,看不出半点异样。 周姝真摇头道:“我钻研了这么多年,一样看不出端倪,好像就只是一面普普通通的镜子。” 周姝真转头对魏衍笑道:“殿下,不用担心自己沦为我们镜心斋的傀儡,我们并无此意,也无支撑这份野心的实力。师父曾经说过,世间有丁婴、俞真意和种秋三人,就是三座跨不过去的大山。尤其是前两人在人间活着,镜心斋的一切谋划只是小打小闹,于这个天下并无任何真实意义。” 还有一些言语,周姝真没有说出口。为尊者讳,她不愿意在魏衍这个外人面前多说师父童青青的事情。 其实童青青当年与弟子周姝真最后一次见面,还说了一些肺腑之言:“做了这么多,只是因我怕死,所以想要知道这个天下的每个角落,有哪些人做了什么事,那么我就可以避开所有危险。” 而周姝真并不相信这是师父的真心话。师父修为那么高,早早就是天下四大宗师之一。师父的习武天赋之高,外人不清楚,周姝真是知道的,仅次于大魔头丁婴!只要师父肯用心,天下前三必然是囊中之物,何况师父身后还有整个镜心斋,又有四国朝野那么多死士谍子,怕什么呢?应该是这个天下怕她童青青才对吧? 魏衍细细思量,并不相信,或者说并不全信。 樊莞尔手持铜镜,陷入沉思。 金刚寺的老僧人脱了袈裟,穿了一身世俗人的衣衫,有些不适。他要去皇宫,去跟皇帝陛下讨要那副白河寺的罗汉金身。入宫前,在宫门口等待君主召见,他双手合十,唱诵了一声“阿弥陀佛”。入宫后,皇帝陛下在御书房亲自等着这位老僧。之前所有人都不知道这位金刚寺的讲经僧,只是随着最后的榜上十人浮出水面,才知道原来这位寂寂无名的续灯僧除了金刚寺的辈分,还有一身深不见底的佛门神通。 关于罗汉金身一事,魏氏皇帝没有任何犹豫就答应下来。刚刚还俗的老和尚有些摸不着头脑,他原本还想好了诸多说辞,比如他答应为南苑国魏氏效力三十年之类的。 臂圣程元山没有去跟弟子们会合,那样太过扎眼,很容易被人找到。但他又不好带着一杆长枪随便逛荡,只得挑了一座石拱桥,在底下乘凉。他打定主意,京城外的牯牛山第二声鼓响后,如果京城里边最少死了半数的榜上十人,他才会露面,否则宁可错失此次飞升机会。 程元山无比希望榜上宗师尽皆死绝,至于这是否有违武道本心,他并不在乎,他只在乎结果。史书上千言万语,除了鲜血淋漓的“成王败寇”四个字,还有什么? 一直想要拿程元山练刀的唐铁意没能找到他,只好作罢,想了想,当下最大的变数其实是自己的身份。一旦被揭露北晋国的大将军在南苑国京城闲逛,会很棘手。虽说北晋与南苑关系尚可,但是南苑国野心勃勃,早就流露出要一统天下的声势,唐铁意可不觉得自己会被客客气气礼送出境:要么归降魏氏,要么暴毙于这座他国京城。 归降南苑,对个人前程而言,当然不是什么好事,可未必就糟糕至极,毕竟南苑才是厉兵秣马的第一强国。但是唐铁意在北晋的所有根基,家族、妻妾、兵权、声望,就都成了泡影。南苑的文臣武将,对他一个外人能够客气到哪里去? 唐铁意到底是艺高人胆大,而且比起迟暮臂圣,才不惑之年的北晋砥柱大将军显然气魄更盛,非但没有像程元山那样躲在僻静处,反而挑了一间热闹喧嚣的酒楼,要了壶好酒,听那说书人讲故事。老掉牙的老故事唐铁意也听得津津有味,觉得以后成了南苑之臣,似乎也不坏。有朝一日,四国境内,皆言他唐铁意的戎马生涯。 唐铁意喝了口酒,眯起眼,有些心神往之。 周肥和陆舫还在那间街角酒肆喝着劣酒,等着城头之战的落幕。 随着丁老魔和俞真意出手,原本已经离开局中的一个人物就重新变得有趣起来——镜心斋大宗师童青青。 先前身披青色衣裙的鸦儿好奇询问,周肥和陆舫不屑搭话,可是当鸦儿沉默下去,周肥却又笑了起来,主动说起了这个极有意思的谪仙人。周肥像是想通了什么,瞥了眼鸦儿,对周仕解释了一番童青青在别处的事迹。周仕听说之后,只觉得荒诞不经。 一个是一往无前的女剑修,一个是躲躲藏藏的镜心斋宗主,两人心性有天壤之别。 父亲周肥的家乡有一个宗门叫太平山,山上一位女冠天赋极高,运气极好,福缘深厚,羡煞旁人。东宝瓶洲有个叫神诰宗的地方,有个年轻她一辈的女子与她有异曲同工之妙,所以被称为此人第二。 这位女冠天生古道热肠,性情刚烈,遇上不平事必追究到底,视生死为小事,违背修道之人的原有本心。恩师数次苦口婆心,她都只是收敛一段时间,最后还是故态复萌,人间有任何不平事,只要被她看到,那就要管上一管,而且次次都要找出幕后人才罢休。至于爱管闲事会不会耽误了修行,她毫不在乎;会不会因此身陷险地,她更是要翻白眼。为此,太平山和桐叶宗、玉圭宗的关系都很僵硬,跟扶乩宗更是势同水火,只是碍于书院的面子,双方尽量克制着不出手。 一路打打杀杀,次次险象环生,竟然偏偏安然无恙,给她跻身了元婴境。以至于连太平山隐世不出、硕果仅存的一位祖师爷,现任宗主的太上师叔都被惊动。 太平山金丹、元婴这类俗人眼中的地仙多达九位,傲视一洲,但是竟然没有一位十一境大修士,只有一位十二境仙人境的祖师爷支撑局面。反观桐叶宗和玉圭宗,仙人境和玉璞境皆有,加上那个夫妇二人皆玉璞的扶乩宗,至少传承有序,境界上不曾断代,所以这位太平山女冠能否跻身上五境至关重要。她一旦成功晋升为玉璞境,再以她的天生福缘,那么东宝瓶洲的风雪庙魏晋,最终成就都会被她压上一头。 这样的人物,放在中土神洲都是凤毛麟角的存在,因为大道可期,旁人清晰可见。简单而言,就是有机会有一天站在那十人附近,甚至是挤掉某一人,占据一席之地。而那十人之中,有龙虎山大天师,有白帝城城主,最新一位,则是大端王朝的女武神裴杯。在十人之外,浩然天下其余八洲,当然各自都有修为冠绝一洲的角色,比如南婆娑洲的醇儒陈淳安,皑皑洲的财神爷,可是比起中土神洲,总体气象还是差得太远。 那个枯瘦小女孩抱着一摞书籍飞快跑出了院子、巷弄,一路飞奔。 孩子年纪不大,可已经看过了不少坏人做着坏事,有些是对别人,有些是对她。也看过偶尔的好人始终不得好报,也有些好人变成了坏人。她曾经遇上过一个大半天提灯笼逛荡四方的老疯子,说世道太黑,不提灯笼就看不到路,见不着人。 她跑得汗流浃背,抬头看了眼太阳,天上就像挂着一个大灯笼,亮亮的,天地运转,好像谁都缺不了它。不过她只喜欢冬天和春天的它,如果能够一年四季天都不冷的话,她半点都不喜欢它,巴不得天上从没有过它。有了它,天就太亮了,她做很多事情,很容易就会被人发现,比如偷吃东西。 经过一口水井的时候,小女孩停下脚步,坐在井口上休息了一会儿,大口喘气。瞥了眼水井,幽幽深深。她刚想要往里头吐口水,猛然抬头,发现自己身边站着一个高大老人,穿着大概是称之为道袍的衣衫。她仰头看着他,一动不动,好像自己动一根手指头,甚至是心里冒出一个念头,就会死掉。从小到大,她从来没有这么害怕过一个人。 老道人身材高大,道冠和道袍样式都极为罕见。光线映照下,他的肌肤散发着金玉光泽,道袍一尘不染,好像他根本就不曾站在这儿。 老道人瞥了眼枯瘦小女孩,伸出手臂,向天空中随手一抓。一直在偷瞥他的枯瘦小女孩哀号一声,丢了怀中书籍,双手死死捂住双眼,已是满脸泪水,干瘦身躯满地打滚起来。因为就在方才那一刻,她清清楚楚看到那个老头子一手将太阳从天上抓到了他手中,夹在了指缝之间。她痛苦得用脑袋狠撞井壁,老道人无动于衷,既不觉得可怜,也不觉得厌烦,漠然而已。 人间悲欢,看过几遍,与看过千万遍,是截然不同的观感。 老道人只是低头凝视着双指间的那轮日头。它并非虚像,而是真真正正的实相,反而天上此刻那轮大日才是虚幻。 老道人将这颗“珠子”暂时收入袖中,抬头看了眼南边城头。 这个“丁婴”让他有些失望,俞真意和种秋倒是还凑合,但这种凑合,不是俞真意和种秋本身表现有多好,而是老道人对他们的期望本就很低而已。 丁婴不一样。要知道,这个丁婴无论根骨还是心性都是最接近那位道老二的器,或者说坯子,算是一个世间最接近真迹的赝品了。哪怕这样的丁婴,到了浩然天下任何地方,都是毫无悬念的十二境,但也止步于此了,瓶颈太过明显。一件不错的赝品,往往坏不到哪里去,可再好又能好到哪里去? 老道人还是觉得不满意。魏羡、卢白象、朱敛三者合一,各取其长糅合在一起的丁婴,还是这般不堪。 就在他准备一袖子打烂那个丁婴头颅的瞬间,突然犹豫了一下,抬头看天。 他站在藕花福地,看到的是莲花洞天。 洞天福地相衔接,这样的古怪存在,四个大天下里只有两处。 井口旁老道人与头顶那位“俯瞰福地”的道人对视了一眼,于是莲花洞天和藕花福地的边境线就瞬间拉升出了一条宽达千万丈的鸿沟。 老道人冷哼一声,袖中那颗“珠子”将他的道袍袖子灼烧出了一个窟窿。但是那座莲叶何田田的洞天之内,也出现了许多枯萎的莲叶。 井口旁老道人收回视线,袖子很快恢复正常,相信那座莲池也不例外。他脚边的枯瘦小女孩还在地上哇哇大哭,那般近距离凝视太阳光芒的感觉已经远远深入到神魂的更深处,如果不是不幸中的万幸,刚好躲在老道人的“树荫”中,她的前生来世都会随之腐朽,在一瞬间化作虚无。 老道人有些怨气:“老秀才,你烦也不烦?!” 他头一次正视枯瘦小女孩。在他的凝视之下,原本拿脑袋撞井壁以求解脱的小女孩好似盛夏时分喝了一碗凉茶——而且还是富贵门庭里那种白瓷大碗梅子汤——蓦然没了痛楚,大口喘气,背靠着井口外沿,怯生生望向那个老神仙,被本能牵引,眼神快速游曳,在寻找那颗“珠子”给老人藏在了什么地方。 这叫不记吃也不记打。好在老道人对人间的态度,尤其是善恶,迥异于常人。对于小女孩不知死活的探寻不以为意,但是对于小女孩的身份,老道人已经心中有数,故而对那个口口声声“读书人只有借东西”的老秀才更加厌烦。 早年两人打赌,浑身酸气的老秀才靠着耍无赖和撒泼打滚的泼妇行径赢走了他一件信物,要他以后若是遇上手持信物之人,一定要护得他的性命周全。老道人愿赌服输,答应下来,但是心中对于老秀才的怨气可不小。后来又见到了一次,切磋了一次道法,两人坐而论道,讲道理的那种,就在藕花福地和莲花洞天的接壤边境线上,不然一块小小的藕花福地,哪怕灵气稀薄,大道难以具象显化,可依然撑不住两人的大道之争,说到底,还是老秀才要占那老不死的便宜。但是不知何时,除了这些,老秀才这个臭不要脸的玩意儿竟然偷偷在藕花福地布下了这么一颗棋子,真是灯下黑。 老道人盯着眼皮子底下的这个小丫头,视线清澈且冷漠,如大日高悬,从来不管人间冷暖,更不会计较世人的褒贬。他几个眨眼工夫,就看遍了小丫头的此生经历。 果然如此。 老道人又看了眼某座府邸,冷哼一声,怨气稍稍减少几分,略微思量,就知道了老秀才的大致用意,以心算稍加推演,觉得可行。 老道人破天荒有些犹豫,转头望向南方城头,咦了一声,竟是有些讶异。 他轻轻一弹指,击中小女孩眉心处,她僵硬不动。再一挥衣袖,井口四周涟漪阵阵,老道人一步踏出,消逝不见。在那方丈之地,光阴长河开始倒流,连同小女孩在内,其余所有肉眼不可见的细微、天地运转的规矩都开始倒转,小女孩“捡起”了那些书,最后画面定格在那个她想要往水井吐口水的动作上。她有些茫然,没来由心中多了些惧意,摇摇头,最终还是没敢撒野,捧着偷来的那摞书,飞快跑开了。 满目疮痍的城头之上,稀稀疏疏,站着一个个从城内赶来欣赏“战场遗址”的宗师高手。俞真意和种秋暂时停下了生死搏杀,此刻俞真意在默默感受城头上的气息流转,以及残留天地间的纯粹剑意。种秋则没有这么多心思,双手扶在残破不堪的一处箭垛上,举目远眺。 琉璃飞剑来到俞真意身旁,越是临近城头,飞剑破空速度就越慢,上了城头后,微微颤鸣,好似有些畏惧。 磨刀人刘宗跟着琉璃飞剑来到走马道,跳上一堵稀烂的墙头,盘腿而坐。手中剔骨刀破损厉害,他伸出拇指,细细摩挲着亮如镜面的刀身。嚣张了一辈子,到最后给一把剑揍得如此狼狈,现世报喽。 北晋龙武大将军唐铁意腰佩“炼师”缓缓登上城头,挑了一块空地站定,手握刀柄,气势磅礴。 相比之下,始终躲在桥底下纳凉的臂圣程元山实在是辱没了宗师身份。 周肥和陆舫也一起来到南城头,身后跟随簪花郎周仕和魔教鸦儿。 镜心斋樊莞尔也小心翼翼登上了城头,不敢从两边城道正大光明地转入走马道,是以,她用轻功踩着内墙壁登顶,挑选的位置,在种秋和唐铁意之间。 城头两人之战已经演变成了出城一战,从众人所立城头到往南二十余里的牯牛山一线之上,尘土飞扬,如有鳌鱼翻动背脊,掀开了大地。 南城外驿路官道的商贾行旅早已散尽。丁婴不但逆流而上,步步前行,一拳拳递出,强行打散了陈平安的那条剑气长河,还拼着一身伤势,欺身而近,逼得陈平安不得不以剑招迎敌。丁婴化腐朽为神奇,天下武学门派支流亦皆为他所用,所有招式与俞真意那些大宗师压箱底的架势似是而非,神意大有不同。 一掌直直拍向陈平安一人一剑,罡风却会在陈平安背后砰然炸开。弹指之间,一缕缕剑气如水涡旋转,轨迹难测。 当时在将陈平安打落地面后,丁婴衣衫褴褛,披头散发,没有任何逗留,几乎同时就跟着掠下城头,始终将两人间距维持在两臂之内,绝不让陈平安舒舒服服将剑术和剑意催发到巅峰境界。丁婴可以断言,眼前白袍谪仙人的每一剑,都能媲美历史上女剑仙隋右边的倾力一剑。当然,不包括隋右边的飞升三剑。 那时候的隋右边时来运转,冥冥之中极有可能占据着天下近乎半数的武运,不可以简单视为隋右边了。因此丁婴心知肚明,此方天道并不排斥武人以纯粹肉身蛮横飞升,甚至任由隋右边汲取武运,故而隋右边当年飞升失败,形销骨立,在坠回人间途中就已经白骨化尘,神魂灰飞,还是她差了实力,怪不得别人。 丁婴一拳崩在陈平安剑身中央,剑身弯曲出一个大弧度,长气的剑尖几乎要刺在陈平安肩头,陈平安不得不伸出并拢双指,贴在剑尖处,扳回那个被丁婴一拳砸出的弧度,身形顺势后退,蜻蜓点水,瞬间就在官道上滑出去十数丈。 丁婴意外地没有趁胜追击,陈平安没有任何庆幸,立即以《剑术正经》上的镇神头式散发剑气,护住四周。 拳罡如虹,七八条凝为实质的长虹激荡而至,撞在剑气之上。陈平安一次次碎步转移,一次次雷声大作,剑气拳罡几乎同时销毁,发出一团团绚烂光彩,像是两国边境线上的两支精骑同归于尽。 丁婴在远处出拳不断,根本谈不上拳架招式,只是最简单的出拳而已,随心所欲。出拳的同时,轻轻一步,就拉近两丈距离。等到陈平安好不容易抵消全部拳罡,丁婴又已经贴身搏杀起来,打得陈平安无法换气。 陈平安一直且战且退,丁婴一直气势凌人。 双方各自的气势之巅,陈平安在于城头第一剑。面对那一剑,便是丁婴心高气傲到了眼中只有老天爷的地步,都只能黯然而退,甚至连心性都开始出现变化。 丁婴的气势顶峰,恰恰在于落在下风之时,在剑气洪流之中逆流向上。 在那之后,陈平安开始走下坡路,但奇怪的是,丁婴也没能维持住那股气势和心态。 散开的剑气,哪怕看上去再气势汹汹如决堤洪水,丁婴自信能够抵挡,最多就是给陈平安一剑之后赢得喘息机会,使得丁婴失去先机。可是凝聚为一线潮的剑气,丁婴只能避开锋芒。 城外三里,官道附近一座小山丘。 丁婴一手双指弹开剑尖,一掌骤然发力,推在了陈平安胸口上,陈平安如断线风筝一般,竟是直接撞穿了那个山包,尘土冲天。 丁婴这一掌威力之大,只要从陈平安一剑脱手就可以看出来。长气剑被抛到了空中顶点后开始下坠,不出意外,就要落在靠近丁婴这边的山丘附近。 丁婴眯起眼,看不清陈平安的惨状,在不耽误自己前掠的同时,其实有些犹豫要如何处置前方那把剑,是趁人病要人命,将那把剑驾驭回来,丢回城头,尽可能远离两人战场,使得这年轻谪仙人无剑可握,还是以此作为诱饵,在一线之间以杀招伏杀陈平安? 不过陈平安直接让丁婴打消了所有念头,他心中猛然警惕起来,毛骨悚然,立即停下身形,双脚重重踩地,拉开一个气势恢宏的大拳架,拳罡如暴雨,急促砸在那把剑与山丘坡顶之间的地带。可是哪怕丁婴应对如此迅速,仍是有一抹雪白任由拳罡砸在身上,从山丘之顶高高跃起,探手一抓,已经落在他脚下的长气拔高几尺,刚好被握在手心。 为了最快冲过丁婴的那一通拳罡暴雨,分明已经是强弩之末,可是一剑在手,陈平安仍是要递出这一剑。至于一剑之威会不会大打折扣,说不定只能给气势正盛的丁婴挠痒痒,或是带来一点可有可无的轻伤,陈平安根本不去想。这个匪夷所思的世界,那条街上,每个人都莫名其妙地喊打喊杀,好像没有谁在意过陈平安真正是谁,是好是坏,为什么会出现在南苑国京城。这种糟糕至极的感觉,在当年陈平安见过了病床上的刘羡阳,独自走向廊桥时就暗自发誓,这辈子都不能再有了,不能再像条狗一样,对着老天爷摇尾乞怜,希望求来一个公道。 陈平安学了不短时间的《剑术正经》,但是真正抓住了神意的却不是这部剑经,而是另外三剑。 齐先生在破败古寺内一剑轻易劈开了粉袍柳赤诚的阵法。在与梳水国老剑圣宋雨烧并肩作战那一次,陈平安曾经以此一剑斩金甲。 文圣老秀才山水画之内有两剑,剑灵那一剑,陈平安在南苑国城头上已经学了一分神似,直接打得丁婴差点自认天下第二。 陈平安对着中土那座大岳穗山又有一剑。 这三剑之外还有两剑,但是陈平安懵懵懂懂,因为与出剑之人不够熟悉,距离遥远,尚未领悟出足够让自己出剑的那点神意:一剑是风雪庙魏晋破开天幕,人未至剑已到。一剑是墨家豪侠许弱的推剑出鞘寸余,便有一座山岳横亘在身前。 陈平安手握长气,当下一剑,就是齐静春随手一把槐木剑便破开柳赤诚的白帝城混元阵。 丁婴内心再次出现一丝犹豫不决。又是这样熟悉的一剑,裹挟着浩荡天威,人间只管承受便是。城头上,自己退了,这次是退还是不退? 丁婴前方高空,陈平安一剑斩下,一道金线出现在天地间。 学了拳就要出拳,学了剑就要出剑,好歹让别人听一听自己说了什么。 刹那之间,丁婴心思澄澈,人与心大定:一剑退,两剑退,剑剑都要退,我丁婴到底要退到哪里去?还如何跟老天爷掰手腕子?!就当眼前这个名叫陈平安的谪仙人是那个老天爷,打死了眼前人,再打死那个更大的,便是天地清明、天人有别的崭新格局!不如干脆由我丁婴来做一做这老天爷?! 丁婴痛快大笑,双手掐诀,神魂出游,竟是阴神白日而游天下。 这尊阴神一手负后,一手以掌心遮在头顶,嗓音不大,却在丁婴心湖间慷慨而言:“我若消散人间,丁婴能否更强?” 这当然是自言自语。丁婴并未出声,只是有一个念头犹如在心头嗤笑:“修为如何,我可做不得主,规矩还是要讲的,但是心智唯有更强。无须废话,便是魂魄皆无,我丁婴只存肉身又如何?该如何还是如何。” 片刻之后,陈平安手持长气飘然落地,神色有些尴尬。原来这一剑递出,他的那一口纯粹真气本就已是强弩之末,勉力而为。但是这一剑的“意思”太大,陈平安当下的力气太小,所以没能提起来,只落得一个雷声大雨点小的结局。便是陈平安这种一旦打起架来不管天不管地的家伙,也觉得有些赧颜。而那尊打定主意被一剑劈散的阴神只是手掌与胳膊消失,疑惑望去,默默后退数步,退回丁婴身躯。 双方默契地休战片刻,陈平安换了一口新气,丁婴更是需要安抚神魂。正是这一瞬间,陈平安与丁婴两人的心性“大定”,如船抛锚入水。 井口旁的老道人这才来到城头上,笑了笑,做出一个决定。 城头上的宗师,哪怕是周肥这样实力得到完整保留的谪仙人都没有察觉到他的存在,唯独樊莞尔,心有灵犀地往那边瞥了一眼,但是并无发现,很快便收回了视线。 俞真意环顾四周,无奈道:“修行仙法,战战兢兢,本以为至少能够与丁婴一战了,不承想还是远远不如。这方天地,到底丁婴才是宠儿,修道之人,难道就真的没有出头之日?” 周肥啧啧称奇:“丁老魔这是要独占武运的意思啊。是丁婴突然想通了什么,获得了这方天地的规矩认可?不至于吧,我们这些人可都还活蹦乱跳着呢,丁婴怎么可能获得这么大的运气,又不是东宝瓶洲那个卢氏王朝,皇帝失心疯了,眼见着国祚难续,干脆破罐子破摔,将半国武运偷偷给了儿子……”他絮絮叨叨,偷着乐呵,反正看热闹的不嫌事大。 陆舫问道:“北边那小小东宝瓶洲的家长里短,你怎么知道?” 周肥笑道:“老子毕竟是姜氏家主,怎么可能完完全全不管浩然天下的事情,经常会有人托梦给我的。” 陆舫疑惑道:“这也行?” “花钱啊。”周肥有些肉疼,气呼呼道,“春宵一刻值千金算个屁,我这一年一梦,才叫做得让人金山银山也空了。” 远处,俞真意皱了皱眉头,手中那顶银色莲花冠颤颤巍巍。那些花瓣突然打开,其中有一抹幽绿亮光挣脱束缚一闪而逝,往城南疾速掠去。 时来天地皆同力,四面八方皆有虚无缥缈的光彩往丁婴涌去。丁婴闭目凝神,接纳这份浩浩荡荡的天地武运。而陈平安那一袭法袍金醴突然飘荡起来,不再以雪白色示人,恢复了金色的真面目。不但如此,他腰间养剑葫内的飞剑初一一冲而出,而且远处还有飞剑十五飞掠而至。 陈平安站在山坡之顶,手持长气,剑气流淌手臂,初一和十五萦绕四周,故友重逢,这两个本来脾气不太对付的小祖宗从未如此雀跃。 陈平安蓦然握紧长气,金醴大袖随之震荡,猎猎作响。 小小山丘而已,却犹人振衣千仞岗。 陈平安和丁婴,山上山下,各自登高一步,走到了崭新的巅峰处,双方无论修为还是心境,皆是如此。 丁婴睁开眼睛,瞥了眼陈平安腰间,大笑道:“大战过后,这酒我替你喝了便是。” 陈平安拍了拍腰间养剑葫,示意:有本事,事后请自取。 大战再起。这一次,不再纠缠于什么两臂距离,两人忽近忽远,方圆一里之内皆是充沛剑气和浑厚罡气。 双方一路打到了牯牛山,飞沙走石,从山脚再到山上。 丁婴被陈平安一剑从山顶劈向山脚,陈平安第二剑却被丁婴一拳打回山巅。 丁婴缓缓登高,随手一拳的拳罡就如身高百丈的神灵手臂,一次次砸在牯牛山上,陈平安一剑摧破而已。 得了天地武运的丁婴甚至再次阴神出窍,变成一尊与牯牛山齐高的金身法相,双手握拳,一次次捶打牯牛山。 陈平安本该换上那针锋相对的云蒸大泽式,可是手握长气之后就再无换上拳法的想法,哪怕人与剑都被那金身阴神砸得连同牯牛山山巅一起下降,仍是执意以剑对敌。牯牛山的尘土早已遮天蔽日,不断有巨石滚落,并且硬生生被丁婴打出了一场场好似雪崩的山体滑坡,以及裹挟无数草木的泥石流。 高耸的牯牛山被一点一点打矮了,山顶那一袭金袍始终屹立不倒。 丁婴真身走上最新的所谓山巅,尘土飞扬,昏暗无光。 陈平安一剑挡下阴神的一掌压顶,顺势打烂了法相整只手掌,金光崩碎四溅,牯牛山像是下了一场金色的大雨。 丁婴一线笔直前奔,一拳砸中陈平安额头。 一粒金光从牯牛山抛出一道弧线,重重摔在数百丈之外的大地上。那条纤细的金色轨迹,很像一座金色拱桥。 丁婴神意圆满的一拳迅猛挥出,亦是白虹挂空的万千气象,景色壮丽。 刚好这道白虹落地之处是那一粒金光,陈平安又被打退出去百余丈。 丁婴也恼怒极了陈平安的坚韧体魄,连牯牛山都被自己削平了整整数十丈,那家伙竟然还能浑然不觉,出剑不停。丁婴怒喝道:“这一拳,死也不死?!”他身后那尊巨大阴神跃过牯牛山,一脚触及地面后,身躯前倾,另一脚刚好踩在陈平安头顶。 随着两人的疯狂厮杀越来越酣畅淋漓,剑气不断在手心和手臂附近炸开,承受住丁婴阴神一次次捶打的法袍金醴,那些灵气几乎就在陈平安头顶崩裂。 陈平安心神全然沉浸在与丁婴的一较高下中,甚至来不及去适应这些灵气的变化,自然而然,好像它们的存在就是天经地义的。哪怕如有神灵将灵气锤炼入体的痛楚,陈平安也顾不上,只当是练拳一般无二的苦头而已。至于那么多紊乱灵气渗入肌肤、血肉和筋骨,再入窍穴气府和魂魄心湖,陈平安更是无暇顾及。 山高水险,道阻且长。陈平安一心一意看着远方,脚下道路的一些拦路石却又仿佛自然而然就绕过了,道路还是那一条,没有另辟蹊径,故而那些拦路石就成了陈平安人生历程的一段。 金身法相一脚踩踏下去,地面出现一个大坑。丁婴摆出一个“想当然”的拳架,道法真意近乎“心意所及,便成真相”了。一手掌心朝天,横在身前;一手握拳,重重捶在手心之上。 一拳敲下,风起云涌,天幕阴沉,便有一道粗如数人合抱之木的闪电当空劈下。 阴神早已后退,双臂环胸,冷眼旁观。 一道道闪电砸入那个大坑中,绵绵不绝的闪电向弯腰站在坑底的陈平安当头浇下,如一场场洪水漫过那件法袍金醴,迅猛流泻而下。 丁婴双眼光彩趋于金黄,最后一次以拳捶掌,天空中仿佛雷池的云海落下一道最为粗壮的雪白闪电,却不是砸向大坑,而是缓缓降落,被那尊阴神法相握在手中,如持长剑。然后阴神开始前奔,将手中“长剑”轻轻向前一抛,最后双手握住这把雷电交加的“长剑”,站在那大坑边沿,剑尖朝下,往坑底那人头顶重重落下! 要知道,这一剑除了本身蕴含的雷霆之威,还有着丁婴对于剑道的体悟。 丁婴扯了扯嘴角,双手负后:“我知道你来了,是不是陈平安死了之后你才会真正露面?你确实大方,这个叫陈平安的谪仙人真是一块最佳的磨刀石,怎么,是怕我实力太弱,不值得你出手?” 城头之上,俞真意脸色阴沉。 种秋呵呵笑道:“如何,还觉得自己是修道有成的神仙吗?” 周肥伸手抚额,语气幽怨,哀叹道:“他娘的,咱们是在藕花福地啊,又不是在浩然天下,灵气随便你们挥霍,你们两个也太……得嘞,老子回去以后,一定要找到那个陈平安,不管他当时境界如何,都要认识认识,最好是让他担任我姜氏的供奉……” 陆舫打断好友的碎碎念,冷笑道:“前提是那家伙没死。” 周肥叹了口气,拿开额头上的手掌,望向牯牛山:“难了。” 除了一道道闪电砸下,更有丁婴远游的阴神法相手持一剑对着陈平安的头颅刺下。毫无悬念,陈平安哪怕身穿法袍金醴,即便有初一和十五竭力阻拦,仍是被这一剑打得渗透地下极深。 在陈平安消失后,阴神手中“长剑”碎裂,剑意与雷电一起崩散在坑中,大坑与天上云海遥相呼应,也是雷池荡漾的模样。 大局已定。丁婴心神紧绷,准备迎接那一位真正的对手。 果然,牯牛山之巅,丁婴不远处,有一个身材异常高大的老道人淡然道:“你们互为磨刀石罢了。” 丁婴正要说话,老道人又冷笑:“找死。不过也无妨,这一世你还是有点意思的。” 浩然天下,纯粹武夫,四境炼魂,五境炼魄。 肉身被那一剑打入地底下的陈平安,确实没有起身再战。但是大坑雷池之中,出现了一位金袍飘荡的年轻剑仙,意气风发,双指并拢,在身前一抹而过,便有一剑悬停在身前,与之前陈平安在城头如出一辙。但是不同之处在于,这位金袍谪仙人之后还出现了一个脚穿草鞋、身穿麻衣的少年,面容相较谪仙人要更年轻一些。 一剑现世。 身前谪仙人陈平安微笑道:“我有一剑?” 刚好身后草鞋陈平安一冲向前,握住那一剑,高高跃起,一如当年剑斩大岳穗山,朗声道:“可搬山!” 这一剑去,哪里还有什么天下第一人丁婴,世上彻彻底底再无丁老魔。因为整座牯牛山都没了,被一剑夷为平地。 大坑之中,陈平安借助没了闪电镇压的金醴,一抖衣袍,破开大地束缚,将自己从泥地中“拔”了出来,那魂与魄的两个陈平安皆返回身躯,沿着山坡缓缓走出大坑。 一个沧桑嗓音带着点笑意,不知是讥讽还是促狭:“这一剑还不错。” 陈平安摘下腰间养剑葫,仰头痛痛快快喝了一口酒后,问道:“你就是陈老剑仙说的那位东海道人?这里就是那座观道观?” 出现在陈平安身侧的老道人笑着摇头:“没什么观道观,我在何处,道观就在何处。” 陈平安抬起袖子,抹了抹脸上的血污,可是才擦干净,就又满脸鲜红,问道:“我能不能骂几句?” 老道人微笑道:“自己看着办。” 陈平安脸色不变,继续擦拭鲜血:“老前辈道法通天,厉害厉害。” 老道人点头道:“孺子可教。” 他忽然而来,忽然而去,就这么将陈平安一个人晾在了大坑边缘,既没有跟陈平安说如何离开藕花福地,也没有说这场观道到底何时结束,至于什么飞升福缘、天下十人,更是提也没提。 不过老道人毫无征兆地离开,虽然给陈平安留下了一个天大的烂摊子,但也让他如释重负,松开了那根几乎快要绷断的心弦,踉踉跄跄晃荡了几下,最后实在撑不住,干脆就那么后仰倒地。 没了一口纯粹真气死死撑着,先前被丁婴阴神一剑打入地底下的伤势彻底爆发出来,陈平安就像躺在血泊当中,不断有鲜血流溢而出,可他眼中的笑意,很浓郁。 有初一和十五护在身边,丁婴已死,四下无人,陈平安很奢侈地使出最后一点气力,摘下养剑葫,颤颤抖抖放在嘴边,强行咽下一口酒水。债多不愁,这点疼痛简直就是挠痒痒,只是觉得这会儿不喝酒可惜了。 陈平安并无察觉,身上这件法袍金醴上,胸前居中那条金色团龙的双爪之间,那颗原本雪白的硕大珠子装满了浓郁的雷电浆液,还有肩头两条较小金龙的爪下、颌下,两颗稍小的珠子也有了几缕闪电萦绕。只不过金醴的变化比起陈平安这副身躯翻天覆地的异象,不值一提。那是最彻底的脱胎换骨。 先前在雷池中浸泡,使得陈平安皮肉下的骨骼有了几分金玉光泽,这是修行之人所谓“金枝玉叶”的征兆。深根固柢,长生久视之道也。 陈平安浑浑噩噩,迷迷糊糊,好似半睡半醒地做了个梦,梦中有人指着一条滔滔江河问他要不要过河。那人自问自答,说:“你如果想要过河,能够不被大道约束,就需要有一座桥,到时候自然就可以跨河而过。” 陈平安不知如何作答,只是蹲在河边自挠头。本心在此,做不得假。 那人便说无巧不成书,又说:“你陈平安不是已经学了某人的圣贤道理吗?难道读书知礼,时时刻刻,事事人人,憋在肚子里的那些道理只是一句空话?” 陈平安埋怨,不会隐藏情绪:“学了道理,与桥有什么关系?” 那人也未明说为什么,只说如何做:“你在心中观想一座桥的模样,随便哪座桥都行。你小子年纪不大,走过的地方却不算少。放心,只要是一座桥就行,没有太多讲究,哪怕是南苑国京城内的那些都无所谓。观想之时,不用拘束念头,心猿意马,莫要怕它们,只管松开心念,越多越好,要的就是精骛八极,神游万仞。” 不知自己身处何方的陈平安在河边“闭上”眼睛,没来由想起了那座云海中的金色拱桥,长长的,仿佛没有尽头。 陈平安看不见那个老道人,不管他怎么寻找,都注定找不到老道人的踪迹。于是陈平安就不会看到,那老道人瞥了眼长河上方缭绕的云雾,脸色古怪,更听不到老道人骂了一句陈清都净给自己找麻烦,骂了一句老秀才不是省油的灯,最后称赞了一个后辈的眼光和魄力,以及缅怀一个不算人的山河“故人”。 陈平安瞪大眼睛,看到自己脚边到长河对岸依稀出现了一座金色拱桥的轮廓,但是飘忽摇晃,并不稳固。 手中多出一本书,上边写着某个老人的道德文章,记载着一位儒家圣人从未现世的顺序学说。每一个字纷纷从书中脱离而出,金光熠熠,飘向了那座陈平安观想而成的金色拱桥,一字如一块砖石。只可惜书中仍有小半文字死气沉沉,尤其是中后篇幅的书页上,字字岿然不动。 不管如何,大河之上的金色长桥如人有了一股子精气神支撑,终于结实了起来。但是距离最终建成,能够让陈平安行走渡河,还是差了一些,差了血肉,差了很多。这就像一个人若是光有魂魄而无肉身,那就是一副白骨,孤魂野鬼,见不得阳光,进不了阳间。再就是长桥之长以及雄伟程度出乎意料,所以那本书上的文字才会不够用。 老道人吩咐道:“走上一走,试试看会不会塌陷。” 陈平安摇摇头,凭借直觉答复道:“肯定会塌。” 老道人没有质疑陈平安,一番思量,便走出自己打造的这方小天地。然后,就没有然后了。 大坑边缘,陈平安猛然坐起身,哪里有什么长河,更没有那个老道人,天地茫茫而已。身边两把飞剑,初一和十五。虽然不是陈平安的本命飞剑,但是一路跟随陈平安远游,朝夕相处,相依为命,早已心意相通—— 一个沉默,一个愧疚。 陈平安系好养剑葫,伸出双手轻拍了两把飞剑,安慰道:“我们仨都还活着就很好了。再说了,下次我们肯定不会这么憋屈,何况如果不是你们帮忙挡着,我可撑不到魂魄离体的那一刻……” 他止住话头,因为发现初一和十五一个愈发沉默,一个愈发愧疚。 陈平安站起身,一拍养剑葫,一边走一边嘀咕道:“你们先回这里,咱们要赶紧入城,去找莲花小人儿!这一路上未必顺遂,没了你们,我现在跟人打架真没什么底气,如果不好好休养个十天半月,别说这个老魔头,就是那个会御剑的孩子都轻松不了,稍后说不得就要你们俩帮着开道。” 两把飞剑回到养剑葫内,陈平安独自走向南苑国京城。 距离城头越来越近,法袍金醴也逐渐从金色变回了白色。 陈平安心中了然,回望一眼。身后以牯牛山为中心的战场灵气盎然,盘桓不去,在这个天下,应该是最大的洞天福地了。当然,同样武运浓郁。 如果不是急着返回城中寻找莲花小人儿,其实待在原地,收益最丰。不过陈平安抬头看了眼远处的城头:如果自己好处占尽了,很容易成为天下公敌。 至于在众目睽睽之下入城会不会有危险,陈平安走在寂静无人的官道上一步就能飘掠出十数丈,先前说那些话主要还是安慰失落的初一和十五,事实上这时候若是谁敢拦路,还要纠缠不休,那么陈平安手持长气,道理就只会在他这边。 见识过崔姓老人在竹楼的那种身前无敌,与亲手打败一个“天下”无敌之人,是两种境界。 牯牛山都给打没了,何来的第二声敲天鼓,又谈什么飞升之地。 京城墙头,便是游戏人间的周肥都有些心情沉重:总不至于大家这一甲子都白忙活了吧? 随着那座天上雷池散去,拨开云雾见大日,大放光明,樊莞尔举起那面镜子,熠熠生辉,镜面上映照得她容颜绝美。就在要收起铜镜之时,她突然发现镜中的自己笑意吟吟,而自己分明没有任何笑容才对。 镜中“樊莞尔”笑着叹息,樊莞尔心中便响起一个心声:“痴儿。” 如遭雷击。樊莞尔丢了铜镜,双手抱住刺痛欲裂的脑袋,满脸苦色和泪水。 城墙远处,鸦儿小心翼翼喊了一声:“周宫主。” 周肥转过头,发现她身上那件青色衣裙已自动脱落,晃晃悠悠,如歌姬姗姗而舞,自顾自怜,旁若无人。周肥冷笑道:“到了我手上,还想走?” 他伸手一抓,衣裙肩头处凹陷出一个手印,依旧向右边飘荡而去,不断撕扯,最后发出丝帛撕裂的声响。周肥手中多出一块破锦缎,皱了皱眉头:“装神弄鬼,我倒要看看你这老婆姨的神魂能躲藏到什么时候!到底在图谋什么!” 周肥手中的破碎衣裙越来越多,他与陆舫都知道这个童青青在浩然天下的根脚:太平山的太上师叔祖为了将她过刚易折的心性扳回来,不希望她一往无前,处处豪赌,在将她丢入藕花福地之前,还以名副其实的仙人神通暂时颠倒了她的道心,使她变得仿佛天生怕死,希望她在两个极端之间体悟大道,最终破开生死关,成功跻身上五境。 这一辈子的谪仙人童青青极其畏死,躲来躲去,是情理之中。可这么一个怕死的人若是全然不去珍惜自己的习武天赋,肯定不合常理。那么童青青的杀招到底是什么,一定很有意思。 镜心斋的老人,与童青青恩师同辈甚至更高一辈的,对童青青都寄予厚望。她过目不忘,要说博学,恐怕仅次于丁婴,武学天赋更是惊才绝艳,如果不是性子实在太过绵软怯懦,极有可能就是丁婴之下的江湖第一大宗师。 看似正邪对立,实则暗中结盟的丁婴一死,俞真意杀种秋的心思肯定就要淡了。而且已经得了丁老魔的那顶银色莲花冠,稳稳占据前三一席之地,俞真意又不愿飞升,肯定不会画蛇添足,以免成为众矢之的,毕竟与丁婴联手设置这么大一个局,针对所有宗师,俞真意已经犯了天大的忌讳。只是目前他的战力无损丝毫,才让人不敢与他撕破脸皮,谈一谈江湖道义。 至少种秋和磨刀人刘宗,还有躲躲藏藏的童青青,必然对俞真意印象极差。所以周肥其实并不愿意在这个时候跟童青青撕破脸皮,但是这件青色衣裙以及云泥和尚去跟南苑国皇帝讨要的那副罗汉金身都是必须要拿到手的福缘。前者是为了带走魔教鸦儿,用来磨砺儿子周仕的心性;后者是为了换取一件法宝送给陆舫,之后一甲子,春潮宫没了他周肥,还可有鸟瞰峰剑仙与春潮宫同气连枝,周仕的武道登顶之路就没了后顾之忧。归根结底,还是他这样的大修士太难产下子嗣了,尤其是他们玉圭宗姜氏,一脉单传都多少年了。 一个光头老者背着一个大行囊登上城头,快步如飞,正是脱了袈裟离了金刚寺的云泥和尚。经过捂住脑袋蹲在地上的樊莞尔身边,他好奇地瞥了一眼,不知这位镜心斋的年轻仙子如此痛苦是为哪般。但是当他见到了周肥“手撕”青色衣裙的一幕,怒喝道:“周肥!” 周肥讥笑道:“老秃驴,你真以为这衣裙当年找上你怀了什么好心?不过是童青青这老妖婆的算计之一。给她糊弄了大半辈子,还要执迷不悟?衣裙是四件法宝福缘之一,这不假,可里头当真空无一物?童青青的魂魄早就藏在其中了!” 云泥和尚不为所动,瞪圆了一双眼睛,好似寺庙大殿内的金刚怒目:“要你管?!说好了你带着青青姑娘离开这天下,我给你拿来这副罗汉金身,你敢食言,我就敢杀你!” 周肥被他逗乐了:“你一个老秃驴,喊一件衣裙‘青青姑娘’,好意思吗你?” 云泥和尚一时语塞,有些心虚。 周肥指了指远方的樊莞尔,目露赞赏:“这个童青青的嫡传弟子,镜心斋的未来主人,恐怕就是童青青这一世谪仙人的肉身皮囊!她当年先是返老还童,与俞真意一般无二,貌若稚童,再舍了境界修为不要,顺流生长,成为樊莞尔这般的年轻女子,加上有敬仰楼帮她瞒天过海,你、我,天下人,甚至包括丁婴,都给她糊弄了!”周肥哈哈大笑,“连自己也骗,童青青,算你狠!罢了罢了,皆是外物。”他一挥衣袖,任由青色衣裙飘走。 没了青色衣裙,就意味着想要那副罗汉金身,只能从云泥和尚手中硬抢。但是周肥一番权衡利弊,竟是两桩福缘都舍了不要,只要那第三大宗师的一个名额而已,一样可以带走魔教鸦儿。 在这块藕花福地,对于在浩然天下是练气士的谪仙人而言,一个是螺蛳壳里做道场,束手束脚,一个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无从下手。陈平安的出现,打乱了所有布局,丁婴尚且能死,这天下还有谁敢说自己不会死?周肥担心自己阴沟里翻船,到时候连他都给人宰了。虽说不妨碍自己离开藕花福地,可是损失就有点大了。 目前最大的问题,在于天下十人当中只死了两个:丁婴和冯青白。这意味着还需要死掉五个,恐怕那封密信上的承诺才能生效。 陆舫不愧是这位姜氏家主的多年好友,很快就想通其中关节:“放心,之后六十年,有我盯着,周仕肯定可以跻身前三。” 周肥破天荒选择主动退让一步,云泥和尚当然不愿也不敢咄咄逼人,便跟随那“青青姑娘”一起来到樊莞尔身边。 樊莞尔双手使劲揉着眉心,然后直起腰,拍了拍脸颊,啪啪作响。她伸出两根手指捻住身前青色衣裙的衣领,抖了几下,穿在自己身上后又一把扯开,随手将它丢给那个摸不着头脑的老和尚,笑道:“放心,你所谓的青青姑娘还在,你只要去牯牛山待着,她很快就可以恢复生气。她本就是这件衣裙的真正主人,我的魂魄不过是借住了几十年而已,而且寄居之后就被我自己封禁了,与死物无异,如此一来,才不容易被丁婴发现。所以你这么多年,对这件衣裙说了什么,是佛话,还是情话,反正我一个字都没听到。” 云泥和尚怀捧衣裙,有些脸红。 樊莞尔眯起眼,陷入沉思,不再理睬这个早早动了凡心的和尚。 记忆一点一点恢复,如一股清泉流淌进入心田,却被她刻意搁置在心湖角落,先不去管,而是以纯粹的“镜心斋弟子樊莞尔”开始复盘。 师姐周姝真代师收徒,将年幼的樊莞尔接回去,在宗门禁地镜心亭,樊莞尔只是对着那幅画卷拜了三拜。她曾是天底下最想要见到“童青青”的人,于是周姝真最终送给了她一面铜镜。她学了白猿背剑术,被江湖誉为“有无背剑,是两个樊莞尔”。但是樊莞尔发现这门绝学的最后一剑在这天下好像根本就没有人用得出来,既没有那样的剑,也没有那样的武夫体魄,只是当初周姝真仍然执意要她精研这门白猿背剑术。因此当初在白河寺,谪仙人陈平安才会感到奇怪,为何樊莞尔明明“近乎大道”,却像是在负重行走,走得极其拖泥带水。因为神魂缺了大半,如同一具行尸走肉,如何能够灵动起来。 樊莞尔也曾在桥上询问魏衍是否经常出现似曾相识的人和事,之后在太子府第,原本修为是天下第三的老厨子也一眼看出了樊莞尔的古怪,只不过当时老人误以为她只是某位“谪仙人”的再次转世,所以相对容易被“鬼上身”,身上才会萦绕某些气息。 想到两次鬼使神差地主动去找陈平安,樊莞尔咧嘴一笑:好嘛,什么样的来头才有本事让太上师叔祖答应让她附身自己?涉险降临藕花福地,就为了给那个陈平安示警?只可惜这方天地的规矩太大,想要钻漏洞可不容易,所以那两次,“樊莞尔”都只能干瞪眼,无法说出半个字,而那个陈平安,大概也只是将自己当作了疯女人? 樊莞尔一脚踩在墙头废墟上,身体前倾,一条胳膊抵在腿上,眺望远方,笑意浓郁。 当时在夜市上,陈平安旁边一张桌子上的人看似是凡夫俗子在骂街,双方拍桌子瞪眼睛骂的那些粗鄙不堪的话,真正的深意,当然是那个“事不过三”。 那些话一听就知道是那个臭屁小道童的措辞,这次返回浩然天下,哪怕太上师叔祖拦着,她也要跟那个早就看不顺眼的小屁孩好好说道说道。这九十来年,丁婴几次与自己巧遇,应该不是小道童擅作主张,可是那次给兵符门门主抓走,她敢断言,绝对是那个最记仇的小王八蛋在捉弄自己,虽然有惊无险,可回头想一想,也十分恶心人啊。 最关键的是,太上师叔祖坏了藕花福地的规矩,也害得“镜心斋童青青”的所有谋划付诸东流。小道童抢在童青青拿到铜镜和青色衣裙的魂魄之前迅速定下了最终的榜上十人。还是说一辈子都抠抠搜搜的太上师叔祖遇上了大财主,所以不在乎那笔钱财了,打算直接砸钱将自己拎出藕花福地? 樊莞尔,或者说童青青的视线中,那一袭白袍已经临近城下。 不对,准确说来,她现在应该已是太平山道姑黄庭,不再是一团糨糊的牵线傀儡樊莞尔,更不是那个胆小怕死的童青青。 她“喂”了一声,高高抬起手臂,向城外那个家伙伸出大拇指。这是名动桐叶洲的太平山道姑生平首次敬佩一个比自己年纪小的男人。 陈平安抬起头,看着古怪且陌生的樊莞尔,皱了皱眉头。 他转而望向种秋,两人相视一笑。 在陈平安心目中,不管是哪里的江湖,都该有宋雨烧和种秋这样的江湖人在,那才算是江湖。 黄庭一挑眉头,笑意更浓:“有个性,我 第六章 人间灯火点点 ●●● 第六章 人间灯火点点 陈平安在城外停下脚步,而此时的城头上,俞真意已经戴上了那顶银色莲花冠,身边悬停有一把琉璃飞剑。他拿出了一把玉竹折扇,每一支扇骨上都以蝇头小字记载着一门武林绝学。种秋神色释然,双肩松垮耷拉着,不像是平时的那个南苑国国师了。神色肃穆的北晋大将军唐铁意,他的拇指一直在摩挲着炼师的刀柄。 除此之外,榜上十人在场的还有周肥、刘宗和正捧着软绵绵青色衣裙的云泥和尚。至于其余几人,程元山还在桥下躲着,冯青白已经死在了好兄弟的刀下,丁老魔则死在了陈平安手里。 城头上还有气势浑然一变的黄庭,她虽然不在十人之列,但现在恐怕连周肥都不敢挑衅她。当神魂与肉身融合后,她的容貌开始出现变化,本就绝美的容颜又增添了几分光彩,愈发倾国倾城。 鸟瞰峰陆舫准备在藕花福地继续逗留一甲子,既为自己的道心,也为好友之子,担任他的半个护道人。 簪花郎周仕此时除了有离别在即的伤感,也有对六十年后的美好憧憬。而他所思所想的魔教鸦儿即将被周肥带离,丁婴一死,她是最心如死灰的一个。 当所有人看到那个年轻谪仙人停在城门外的官道上,俞真意眼神晦暗,脸上看不出任何情绪,种秋则会心一笑:宰了丁老魔的人就该如此霸气!就像是在说:“你们都看到了,与丁婴一战,我陈平安受了伤,谁想趁火打劫,尽管来,下了城头,我们再分生死。” 刘宗唉声叹气,背靠着墙壁,正犯愁呢。见过了牯牛山那场惊天地泣鬼神的大战,他是真没精气神去蹚浑水了,觉得没啥意思。如果这次还有机会走下城头,安然返回科甲桥的店铺,以后就老老实实当个富家翁得了,最多挑一两个顺眼的嫡传弟子,除此之外,莫作他想喽。 唐铁意眼中掠过一丝怒气,只是犹豫片刻,干脆闭目养神,眼不见心不烦。 最后,陈平安就这样径直走过城门,渐渐远去。 俞真意飘浮而起,踩在那把琉璃飞剑之上,就要去往牯牛山。那些从天下各处聚拢而来的充沛灵气已经开始四处流散,他一个修道之人,岂能错过这种千载难逢的机会。灵气不同于虚无缥缈的天下武运,不挑人,只要有本事,谁都能揽入怀中。 唐铁意盯上了精神萎靡的刘宗,沿着走马道缓缓前行。 刘宗悚然,蹦跳而起,骂骂咧咧道:“好你个唐铁意,敢把我当软柿子捏?!” 黄庭则盯上了周肥。春潮宫宫主在这块福地的所作所为,镜心斋童青青可以忍,她太平山道姑黄庭可忍不了! 樊莞尔眼中的普通铜镜到了黄庭手上就大有玄机。她以气驭物,将地上的铜镜抓在手中,以手指重重敲击镜面,镜面砰然碎裂,露出幽绿深潭一般的异象。黄庭伸出双指,好似拈住了某物,往外一扯,竟是被她扯出了一把带鞘长剑! 她可是桐叶洲第三大宗门太平山的天之骄子,未来的宗主,只要跻身上五境,必成十二境仙人的黄庭!这要是还没点家底,就太不像话了。 一瞬间,周仕和鸦儿面面相觑,因为都感觉到了如芒在背。 两人猛然转头,刚好与那个望向城头的白袍谪仙人对视。 周肥笑骂道:“丁老魔这个心比天高的家伙,成事不足败事有余,害惨我了。” 他转头望向陆舫,后者亦是无奈:“除非此人跟你一起飞升,否则他留在藕花福地,周仕肯定危险。” 周肥捏了捏下巴。善缘难结的话,那就要另做一番打算了。 只是就在此时,所有人都情不自禁抬头望天。 云海破开一个金色大洞,一道光柱转瞬落在城头,只是眨眼工夫,恐怕除了城头这些人,京城都不会有人注意到这一幕。 众人视野中出现了一个矮小道童,手里拎着一个小巧玲珑的五彩拨浪鼓,却背着一只巨大的金黄葫芦,几乎等人高,显得极为滑稽。 黄庭看到这个小不点后,哟呵一声,便不再管周肥了,大步走向他。 小道童瞥见杀气腾腾的黄庭后,翻白眼道:“我这次下来可不是来打架的啊,你要是太过分,惹恼了我师父,就不怕你那太上师叔祖白白为你护道这么多年?” 黄庭若还是那个来藕花福地之前的太平山道姑,只会撂下一句“那是我家祖师的事情”,然后该出手时就出手,只是这会儿,她咧咧嘴,一脸“咱们到了浩然天下再走着瞧”的表情。小道童还以颜色,同样咧咧嘴,不以为然:跟小道爷我比靠山?一座太平山还是小了点吧?又不是中土神洲的龙虎山。 小道童润了润嗓子,挺起胸膛,大步走在走马道上,嗓音不大,但是所有人都听得清清楚楚:“规矩有变,对你们来说是天大的好消息。最后一次上榜的十人,活下来的,都可以飞升;不愿意飞升的,等我敲响第二声鼓之后,第三声鼓响之前,自己离开城头就行。当然了,哪怕不飞升,走下城头的人还是能够拿到一件法宝。记住啊,在城头飞升之人,肉身会被留在这儿,只以魂魄去往另外的地方,保留所有记忆。别觉得从头再来全是坏事,其中玄妙,以后自己体会。”小道童趾高气扬,走得大摇大摆,“榜上的前三就更有福气了,第二的俞真意如果选择飞升,可以带走三人;第三的周肥可以随意带走一人。我家老爷发话了,丁婴除外。这些被带走的人,肉身可以一起离开。嗯,好像很多人一头雾水。不用奇怪,你们实力太差,根本没资格参与其中,心存侥幸的话,就只有那个冯青白的下场。” 说到这里,他对黄庭嘿嘿笑道:“你说气不气人,本来你实力可以跻身前三的。唉,人算不如天算,没办法的事情。谁让你们太平山勾搭那两个外人,先坏了规矩,我家老爷当时可是很生气的。” 黄庭扯了扯嘴角,小道童歪着脑袋,凝视着她那张脸孔,火上浇油道:“黄庭,你说你咋这么臭不要脸呢,在浩然天下,你的模样可没有现在一半好看……” 小道童好像给人在后脑勺一敲,突然摔了个狗吃屎,也不觉得丢人现眼,站起身拍拍道袍,与黄庭擦肩而过的时候,做了个鬼脸,然后继续说道:“最后说一条代代相传的老规矩,今儿的事情,对外就不要轻易宣扬了,你们心里有数就好。当然,实在憋不住,跟极少数人提及,不碍事。” 一口气说完这些,小道童举起拨浪鼓,轻轻晃荡。没有任何天地异象,就是轻轻咚了一声。 这就算是第二声敲天鼓?俞真意踩在琉璃飞剑之上,对着小道童打了一个稽首:“拜别仙师。” 小道童面对这位外貌上的“同龄人”态度不太一样,多了几分正经,老气横秋道:“去吧,人各有志。我家老爷对你算不得失望,所以请好好珍惜下一个甲子。” 俞真意破天荒露出一抹激动神色,御剑去往牯牛山战场遗址,大肆汲取天地灵气,期望着出关之后再度破境,便是对敌陈平安,兴许都有一战之力。 种秋笑问道:“刘宗,你怎么说?” 刘宗想了想,笑道:“铺子以后劳烦国师帮我卖了吧,相信以国师的手段,早已晓得了我相中的那几个年轻人,到时候分了银子送给他们几人。” 种秋点点头:“不难。那么就此别过?” 刘宗叹了口气,见种秋向他抱拳,赶紧抱拳还礼,忍不住问道:“种国师,你不一起离开?走了之后,说不定还有机会回来,可要是这次不走,就再没有机会飞升了啊。” 种秋摇头道:“吾心安处即吾乡。” 刘宗始终抱拳,一直没有放下。 种秋笑容和煦,轻轻按下刘宗的手后,转身走下城头。 小道童瞥了眼种秋的背影,摇摇头。 唐铁意快步跟上了种秋,那云泥和尚一步跨出城头,飘落于城外,怀里捧着青色衣裙,往牯牛山方向快速奔去。 城头之上剩的人已经不多,周肥对陆舫说道:“先带着周仕去躲一躲,最好离开南苑国,越远越好。我一旦离开藕花福地,没人拦得住那个陈平安。” 陆舫和周仕没有犹豫,就此掠下城头,绕过牯牛山,去往南苑国边境线。 到最后,城头只剩下四人:背着巨大葫芦的小道童、太平山黄庭、玉圭宗“周肥”和在藕花福地土生土长的刘宗。 小道童看了眼城中某座石桥下,那里躲着臂圣程元山。不出现在城头,程元山就等于竹篮打水一场空,无法飞升,也无额外的机缘。小道童满眼讥讽,打了个哈欠,随意摇晃拨浪鼓,第三声鼓响。一道璀璨光柱激荡降落,将刘宗笼罩其中,整个人瞬间消逝不见,什么都没有留下。 小道童对周肥明显刮目相看,多泄露了一点天机,轻声道:“那个陈平安,不用担心他在这里胡作非为,呵,他还有苦头吃呢。” 周肥一脸恍然,微笑道:“谢了。” 第二道光柱落在人间,周肥比刘宗滞留时间更久,身影模糊,还有闲情逸致对黄庭挥手作别。 小道童笑眯眯望向皱眉不语的太平山道姑:“是不是很忧心自己的处境?” 黄庭冷笑道:“你回去告诉我祖师,不用花钱,最多十年,隋右边做不到的,我做得到,到时候就是我破境之时,我要以肉身飞升,返回浩然天下。” 小道童笑容玩味,脚尖一点,背着那么大一个金黄葫芦,开始悬空“飞升”,没有光柱傍身,歪歪扭扭,好似狗刨一般,缓缓向天幕游去……黄庭瞥了一眼就不愿再看那幅画面。这种幼稚勾当,也就那个小兔崽子做得出来。 南苑国京城内,枯瘦小女孩卖了书籍,买了两件衣裳,用剩余铜钱点了一大桌子只会在梦中出现的美食,狼吞虎咽,生怕吃慢了吃大亏。她坐在椅子上,需要高高抬起屁股才能夹到桌对面的美味菜肴,她满脸油腻,觉得自己从未如此幸福过。 曹晴朗被一队官兵带去了衙门,大堂外边铺着四条草席,盖着四张白布。孩子痴痴呆呆蹲在那里,一言不发。 一座桥下,臂圣程元山还在苦苦等候,等着震天响的第二次鼓声。 有个寒族书生听说不远处死了人后,被好友强拉着跑去凑热闹。那里早已被百姓围得水泄不通,书生只听说是个漂亮女子,他想着等到她回来后,一定要跟她说一说这桩惨剧,最重要的是要她少出门,如今两人拮据一些不打紧的,不用她串门走亲戚,跟人借钱为他购买书籍。 一路飞掠,回到了那条大街,拐入小巷后,陈平安脚步沉重。 入城之时,哪怕城头上站着那么多宗师,陈平安仍然以一种从未有过的无敌之姿,穿白衣、悬酒壶、持长剑,潇洒而过。可是此时此刻,面对一座不过贴了廉价春联的市井宅院,陈平安几次抬手又都落下,没有敲门。 陈平安并不知道,老道人就站在他身后看着他。老道人要“知道”两件事:你陈平安如何认识自己,又会如何看待人间。 终于,陈平安推门而入。宅子里没有人,没了絮叨埋怨的老妪,自然就没了她的骂天骂地,刀子嘴臭豆腐心;没了看似纯朴憨厚却会偷书的妇人,她望向自己儿子的眼神永远充满了骄傲;没了臭棋篓子老翁,也没了背着包袱去碰运气的汉子,他每次大清早出门之前都会蹑手蹑脚,估计是怕吵到要去学塾读书的儿子。 陈平安在院子里站了一会儿,回到自己屋子,将长气剑放回桌上的剑鞘,发现桌上的书已经不见。陈平安蹲在地上,伸出手掌贴在地面,闭上眼睛,试图找到一些蛛丝马迹。飞剑十五嗖一下飞出养剑葫,贴着地面疾速飞旋,最后剑尖朝地,指向一处,陈平安立即用双手刨开地面。以他当下的武道境界,五指都可以削铁如泥了。 大街上跟种秋一战,跻身五境,之后又与丁婴一战。这两块磨刀石用来砥砺武道,比起在桂花岛与老金丹剑修的切磋,无论是体魄还是心性都要强出太多。尤其是与丁婴从城头转战牯牛山,这种涉及武学大道根本以及“天下”武运的生死之战,哪怕以落魄山竹楼的崔姓老人眼光来看,也会赞赏有加,要说一句“八、九境的纯粹武夫都未必能够打出那种气势”。 片刻之后,挖出一个将近等人高的大坑,陈平安双手捧起奄奄一息的莲花小人儿,跃出大坑,将他小心翼翼放在桌上,先脱了身上那件法袍金醴裹成一团,像是个小草窝似的,把小东西放在法袍之中,之后赶紧从方寸物里头拿出一枚谷雨钱。比起灵气淡薄的小雪钱及以手触摸依稀可以感觉到灵气如水流转的小暑钱,谷雨钱蕴含的灵气最盛,如冰冻结。陈平安将这枚山上神仙钱币攥在手心猛然一握,之后微微松开,将粉末撒在莲花小人儿身上。至于这枚谷雨钱能够在仙家店铺购买多少古怪精魅,多少在王侯之家、富贵门庭都难得一见的精灵,陈平安早已不是初出茅庐的江湖雏儿,不是那个泥瓶巷的泥腿子窑工学徒,所以一清二楚。如今他对这个世界的了解越来越多,骊珠洞天,大骊王朝,东宝瓶洲,剑气长城,桐叶洲,藕花福地。 陈平安仔细观察着莲花小人儿,灵气如泉水流淌全身,就像缓慢渗入一块干裂的旱田,这让他微微放下心来:只要还能汲取灵气,就说明可以挽回。他伸出拇指,轻柔摩挲着小家伙的素洁额头。 安顿好莲花小人儿,将坑重新填好,陈平安走出屋子,坐在檐下的一条小板凳上,摘了酒葫芦,摇摇晃晃,也不喝酒。 脱去法袍金醴后,陈平安浑身散发出浓重的血腥气。跟丁婴拼死一战可谓伤透了,正因为如此,才会被那么多灵气如海水倒灌,大量涌入陈平安的各大气府窍穴。此时那些灵气盘踞在一座座洞府内,像是一股股藩镇割据势力。因为不涉及之前一口武夫纯粹真气的行走路径,这些个气府城池像是关外之地,形成了“藩镇”各自偏居一隅的格局,多却零散,并未勾连在一起,所以不成气候。陈平安不知道这是好是坏,但是暂时实在是没办法去解决。当务之急,是如何搭建好长生桥,以及离开这里。 观道观竟然不是真正的道观,而是老道人行走于人间何处,道观就在何处,这让陈平安哭笑不得。剑气长城上那位结茅修行的老大剑仙为何不早早提上一嘴? 不过回头想一想,当初进了南苑国京城,成天无头苍蝇般乱撞,心烦意乱之后,干脆静下心来随便游逛,是一种很不一样的感觉。见过了市井百态,看似游手好闲,但是让陈平安想起了早年的学徒生涯。在龙窑挣到的钱不足以让人大手大脚,但已经能够养活自己,不至于饿死,所以陈平安在实现温饱以后,每次跟随姚老头进山采土大概就是这般心情,哪怕风餐露宿,山路难行,每天都精疲力竭,可他心不累,倒头就能睡。然而自陈平安第一次离开龙泉护送李宝瓶他们去大隋求学,到莫名其妙闯入这里,睡过几个安稳觉? 陈平安隔三岔五就会起身去屋内看看莲花小人儿的情况,发现虽然进展缓慢,却是在朝好的方向一点一点痊愈,这才彻底放下心。那些近在咫尺的生离死别,哪里是借酒浇愁可以摆平的,一个人总有酒醒的时候。 屋内可以放下心了,可是屋外呢?陈平安弯腰坐在小板凳上,等着曹晴朗回家。 从今往后,这条无名小巷的宅子,跟当年泥瓶巷的那栋小宅子没什么两样了。 陈平安站起身。暮色里,一个孩子走在小巷中。院门没关,他看到陈平安后,神色木然地低下头,默然且漠然地走入自己的屋子。 陈平安欲言又止,最后还是什么都没有说,坐回板凳,一直坐到了深夜。 大暑时节,哪怕到了夜里,微风拂面,还是算不得如何清凉。其间陈平安去探望莲花小人儿的时候,无意间瞥见了一把做工粗劣的蒲草团扇,就拿着走出屋子。 后半夜,遥遥传来更夫的敲更声。曹晴朗走出屋子,拎着小板凳坐在陈平安旁边。陈平安递过蒲扇,曹晴朗犹豫了一下,还是接过去了。 沉默片刻,陈平安轻声道:“对不起啊。” 从头到尾,曹晴朗没有说什么,没有怪陈平安,也没有说不怪,只是低头呜咽。 第二天曹晴朗很晚起床,也没有了晨读的琅琅声,陈平安便去了学塾,想要帮他打声招呼,结果一路上行人寥寥,到了学塾,发现大门紧闭,连教书先生的面都没有见到。不过陈平安发现没有一个南苑国谍子出现在附近,想来应该是国师种秋的意思。 之后两天,不断有人家偷偷摸摸搬离这附近,状元巷的青楼酒肆一夜之间就清静了下来,门可罗雀。 这天黄昏,陈平安拎了张板凳坐在街巷拐角处。若是以往,这边的棋摊子上会有两个臭棋篓子厮杀得天昏地暗,旁边无数个臭棋篓子在支昏招。 大街还是沟壑纵横,断壁残垣,不堪入目。陈平安站起身,原来是种秋来了。 两人沿着大街散步,种秋满脸疲倦,微笑道:“京师这一块坊市已经暗中戒严了,各路小道消息也被控制了下来。皇帝陛下和太子殿下都对你很好奇,想要见你,被我劝阻了。不过你要是愿意的话,随时可以进宫,或是去我住处散散心。” 陈平安点头答应下来。 种秋一袭青衫,双鬓微白,短短数日,竟是有了几分沧桑老态,可见这位国师当下心情并不轻松。他继续道:“俞真意在牯牛山遗址上搭建了一座小茅屋,要在那边潜心修行。陛下提出要求,除非是俞真意将湖山派迁入南苑国境内,否则就要动用武力驱逐,俞真意不予理会。我希望陛下能够再等等,但是陛下没有同意,已经调动兵马,很快就会有万余精锐围住牯牛山一带。” 陈平安想了想,问道:“那个镜心斋樊莞尔呢?” 种秋先将樊莞尔的大略生平说给陈平安,然后无奈道:“我猜陛下应该是私下见了她,才有此决心和举措,想着只要有她压阵,加上滞留京师的北晋大将军唐铁意,当然,还要加上我种秋,形势再差也差不到哪里去。”说到这里,种秋站在一处沟壑边缘,正是当时陈平安以顶峰拳架“校大龙”御风而过,一拳将他击飞的位置,笑了笑,“陛下多次拿话试探我,询问你的心性和来历,我既不好欺骗陛下,也不好将你扯入这些俗世恩怨,只说你既不会扶持南苑国,但也不会帮着俞真意。闲云野鹤,只在云深处,是不会与鸡犬为伍的,更不会与它们争食。” 陈平安抱拳致谢,种秋摆摆手:“换成是我,只会比你更加心烦。” 陈平安摘下酒葫芦喝了口酒,种秋想起一事:“你住处那户人家的惨事是我亲自处理的,朝廷抓了不少魔教余孽,可以确定,当时是丁婴下令让人行凶,大概是为了让春潮宫的簪花郎周仕与你早早交手,没办法置身事外,以便水到渠成地扯出陆舫以及周肥。而且通过曹晴朗在衙门的口供,得知丁婴之所以如此与你关系不大,是因为丁婴误认为曹晴朗与镜心斋童青青有关。” 陈平安嗯了一声,突然问道:“这里到底是哪里?” 种秋愣了一下,满脸疑惑。 陈平安指了指身后的长气,解释道:“我是背着这把剑误打误撞进来的,兜兜转转找了很久,都不知道自己早就身在其中。” 种秋笑着介绍了一些关于藕花福地和谪仙人的历史,陈平安这才了然。 老道人当时话只说了一半。观道观的确不存在,但其实可以说整块藕花福地就是他的“观道之地”。 一开始,陈平安察觉到不对劲的地方,是发现一洲之内竟然有两个北晋国。要知道,莲花小人儿就是在北晋寺庙内寻见的,起先陈平安还觉得可能是桐叶洲与东宝瓶洲风土不同,还专门去状元巷书肆翻阅了许多稗官野史和文人笔札,结果越看越奇怪,还不死心,又去了那家一看就是权贵之家的私人藏书楼,想要通过正史确定南苑国在桐叶洲的具体方位,结果还是云遮雾绕,书上始终唯有四国历史。后来白河寺丑闻暴露,牯牛山四大宗师聚首,陈平安更觉得匪夷所思——竟然都喜欢用“天下”这个词语。国师种秋是“天下第一手”,南苑是“天下第一强国”,镜心斋的童青青是“天下第一美人”,等等,不胜枚举。 白河寺那一晚,丁婴和周仕、鸦儿一起潜入大殿,寻找那副罗汉金身。在这之前,陈平安由于身边就有心相寺老僧这么一位练气士,加上进入这座京城没多久就遇到了那件喜欢在月色下翩翩起舞的青色衣裙,所以就没有往深处想,只当是环境闭塞的一处“无法之地”,就像老剑圣宋雨烧所在的东宝瓶洲梳水国,武夫强盛。 如今细细思量,陈平安倍觉悚然,寒意阵阵,就像当初看了一眼那口水井。 虽然知道了自己身处藕花福地,可是如何进入、何时进入,陈平安仍是百思不得其解。老道人只要一天不出现,那陈平安就始终不知道答案。 种秋身为国师,一场大战过后,天下形势都变得云谲波诡,还有无数事情需要他定夺,今天过来拜访陈平安,一是防止出现误会,二是来这边散心,透口气,所以聊完该聊的,种秋就告辞离去。离别之际,陈平安带着歉意道:“我暂时还无法离开藕花福地。” 种秋笑道:“没关系,反正你陈平安也不像是个谪仙人。” 种秋离去后,独自走在清冷大街上,神色黯然。如果自己和俞真意当年遇上的第一个谪仙人是陈平安,会不会如今就是另外一种结局? 陈平安拎起小板凳,走入晦暗的小巷,突然又眯起眼。 院门外站着一个枯瘦小女孩,她下意识退了一步,抬起头,仔细看了看那个家伙的面容,好些酝酿好的说法竟是一个字都不敢说出口。 陈平安问道:“那些书呢?” 小女孩眨了眨眼睛,使劲摇头:“我不知道啊。” 似乎是害怕陈平安不相信,她满脸委屈道:“前几天你跟那些坏人打得那么厉害,而且当时一男一女就是从巷子里走到大街上的,我哪里敢回巷子,一直就老老实实坐在板凳上,后来见不着你,也等不到你,我怕坏人找上我,就赶紧跑了。” 陈平安挥挥手,示意她可以走了,不想再见到这个心机深沉的小女孩。 小女孩可怜兮兮道:“求求你了,让我吃完饭再走吧?” 原来是闻到了饭香。陈平安没理睬她,进门后就闩上了院门,竟是曹晴朗做好了一顿晚饭。这孩子聪明且孝顺,虽然之前从未亲自下厨,但是见多了娘亲烧饭做菜,等到他自己独力来做,虽然不会可口,但也能吃。 这两天,都是曹晴朗自己做饭,陈平安从来没有凑上去,往往是曹晴朗去了灶房就主动离开院子,今天也是如此。 以往回去的时候,曹晴朗肯定已经吃好饭,收拾了碗筷饭桌就回到自己屋子待着,偶尔晚上纳凉才会出来坐一会儿。但是今天不一样,曹晴朗坐在桌旁,吃得很慢,而且桌对面多摆了一副碗筷。 陈平安轻轻走入屋子,坐下后,细嚼慢咽,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院子里扑通一声,枯瘦小女孩站起身,拍了拍身上尘土,蹑手蹑脚来到屋子外边,没敢进去,就蹲坐在那里,伸长脖子,看着桌上的饭菜。 曹晴朗想了想,还是去灶房给她盛了一碗米饭,走到她跟前,将碗筷一起递给她:“一起吃吧。” 陈平安放下碗筷,看着她。她便泫然欲泣,放下碗筷,一动不动。 曹晴朗无奈道:“没事,吃吧。” 她仍是目不转睛望着陈平安,陈平安拿起碗筷,不想看她。 她这才开始低头扒饭,偶尔往菜碟子里夹一筷子,跟做贼似的。 三人差不多时候吃完,曹晴朗起身收拾饭桌,小女孩瞥了眼陈平安,装模作样地帮着曹晴朗收拾起来。 两个同龄人端着碗碟盘子一起回到灶房,枯瘦小女孩看了眼院子,发现那个家伙不在,便压低嗓音埋怨道:“油水也没有,还那么咸,你到底会不会做饭?!恁大一个人了,能不能有点出息?” 曹晴朗哑然,看她不依不饶的模样,只好说道:“下回我注意。” 结果陈平安突然出现在灶房门口,枯瘦小女孩立即闭嘴,刚要转头不认账,假装没看到陈平安,已经看到他招了招手,而且眼神凌厉。她只好耷拉着脑袋走出去,被陈平安扯着领子,提鸡崽儿差不多,一手开门,一手将她放在外边,关门前撂下一句:“再敢翻墙,我直接把你丢到京城外边去。” 这天夜里,陈平安一直在闭目养神,曹晴朗出来乘凉没多久就听到了院门外的咳嗽声。他过去打开门,看到了蹲在地上的枯瘦小女孩,正仰着头,双臂环胸,笑眯眯道:“不用管我,外边巷子里更凉快哩。” 曹晴朗双手挠头,他是真怕了这个家伙了。 陈平安抬起头皱了皱眉。远处一座屋脊上,月光皎洁,有个悬刀的男子,身穿黑袍,气质儒雅,一手拎着一壶酒,对着陈平安微笑示意。见陈平安没有说话,他脚尖一点,往陈平安这栋宅子飘荡而来。 陈平安趁曹晴朗还在门外,一拳递出,浑然天成。那位堂堂北晋国大将军唐铁意被无声无息的一道拳罡砸在胸口,直接倒飞出去,落回屋脊原处。 拳罡劲道,妙至巅峰,唐铁意本身就是天下屈指可数的大宗师,没有受伤,但是狼狈至极。可他非但没有恼羞成怒,反而对着陈平安歉意一笑,像是在说多有叨扰,为自己的不请自来而愧疚,就这么转身一掠而走。 对于此人,陈平安没有太深的印象,也不愿意过多接触。他想了想,跟曹晴朗说不用等他回来了,走出巷子,去往状元巷。刚好养剑葫里边没酒了,出去一趟也好。 大半夜,状元巷的一栋酒楼内只有一桌客人,但仍是彩灯高挂。 那算是一桌家宴,因为厨子都是客人自己从家里带出来的。 整条状元巷戒备森严,除了披挂甲胄的将士三步一岗,还有隐姓埋名的高手坐镇,若是有人想要刺杀,除非是榜上十人的大宗师,否则连这些客人的面都见不到。 这桌客人分别是南苑国皇帝魏良、皇后周姝真、太子魏衍,还有二皇子和年纪最小的公主魏真。除了皇室众人,席间还有换上了一身素雅道袍的太平山道姑黄庭,曾经的镜心斋樊莞尔和童青青。 魏真继承了父母的容貌,是个罕见的美人坯子,但是跟黄庭一比,还是会自惭形秽,本来挺活泼的她,今夜不太敢说话,一直依偎在母后身边。她尤其仰慕这个美若天仙的道姑,能够在她父皇面前表现得比种国师还要更……江湖!她这些年珍藏了许多禁书,都是两个哥哥经不起她的哀求,从市井书坊搜罗而来的种种志怪演义小说。 江湖是什么?她憧憬的江湖,就是在一个月黑风高夜,一对神仙眷侣杀入在武林中令人胆寒的坏人老巢,当天空泛起鱼肚白的时候,贼寇魔头们都已经授首,那对男女相视一笑,策马离去,继续驰骋江湖。 魏良笑问道:“外有俞真意,内有陈平安,当真没事吗?” 黄庭的答案不太客气:“其实这两个人都在京城内也没事,一个是修道之心异常坚定,一个是根本不稀罕搭理你们。只不过你们当皇帝的喜欢那套‘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鼾睡’的措辞,你心里别扭,这个我能理解,加上我对俞真意也瞧不顺眼,那就干干脆脆跟他打一架好了。我保证出十分气力与俞真意交手,如果我输了,所谓的南苑国精锐大军都没能留下俞真意,还给他闯入皇宫,杀了你们一大家子,那么我只能在飞升之前争取帮你们报仇了。” 魏良摇头苦笑,喝酒解闷。 其实最别扭的还是周姝真,师妹变成了师父,又变成了太平山黄庭。 至于最失落的,恐怕就是太子殿下魏衍了。他心中爱慕的那个樊莞尔再也找不回来了,哪怕眼前道姑比樊莞尔还要姿色动人,可他反而喜欢不起来。 最忐忑不安的,则是与魏衍相貌酷似的二皇子。魔教从太上教主丁婴到鸦儿,再到一大群潜伏京师的高手,被种国师联手镜心斋仙子和朝廷供奉来了个一锅端,悉数入狱,而魔教三门势力跟他这位天潢贵胄的魏氏皇子都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 这顿饭,二皇子吃得索然无味,如同嚼蜡。他有些羡慕妹妹的没心没肺,更嫉妒哥哥的洪福齐天。谁能想到,举世无敌的老魔头丁婴会被人宰掉?那个叫鸦儿的臭娘儿们曾经还信誓旦旦对他说:“你老死了,我家师爷爷都未必会死。” 酒楼外传来一阵不同寻常的骚乱,黄庭笑道:“贵客来了。” 魏良第一时间望向窗户外边,很是紧张,有些后悔没有喊上国师种秋,毕竟种秋跟那人关系不错。但是等了半天,才发现那人从楼梯口出现,竟是规规矩矩走了酒楼大门和楼梯。他没有穿那扎眼的一袭白袍,而是一身南苑国寻常殷实人家的普通衣衫。 魏良稳了稳心神,站起身。 皇帝都起身迎客了,其余皇室众人都赶紧起身。 黄庭没有摆架子,只是也未太过殷勤,站了起来,却离开酒桌,走到了窗口,像是把自己择了出去,交给地头蛇跟过江龙双方自己看着办,她谁也不偏袒。 魏良朗声笑道:“我魏氏招待不周,闹出这么大阵仗,陈仙师恕罪。” 陈平安摇头道:“陛下不用在意这些,这次风波,跟南苑国关系不大。” 魏良有些吃不准,担心他话里有话,而自己没有领会深意。 陈平安已经开口说道:“我这次来,是想着既然陛下都亲自来了,刚好有些话,我可以直说了。南苑国可以当我不存在,请陛下放心,如果不是丁婴和俞真意主动找上门,可能这场架自始至终都没有我的事情。” 魏良笑着点头附和:“陈仙师是山上神仙,自然不愿理会人间纷争。” 陈平安突然也笑了起来:“你们南苑国京城风景挺好的,尤其是有样吃食很不错,我离开京城之前,肯定还会再去吃一次。” 魏良好奇地问道:“敢问仙师是何处何物?寡人可以……”只是说到一半,魏良就打住了话头,举起酒杯一口饮尽,“陈仙师才定下规矩,寡人这就坏了规矩,必须自罚一杯才行。” 陈平安摘下酒葫芦:“可能还要麻烦陛下送两坛酒给我。” 魏良哈哈大笑:“陈仙师你这贵客当得也太好糊弄了!” 皇帝说了个笑话,其余人就都马上跟着笑了起来。 陈平安略显后知后觉,也笑了笑,否则就显得太不近人情了。 黄庭虽然面朝窗外,可是嘴角翘起。 陈平安将养剑葫装满了酒就离开酒楼,却没有返回巷子住处,而是凭借记忆去找了白河寺附近的那个夜市,吃了一大碗那个又麻又辣又烫的玩意儿。 “不吃辣,不喝酒,不喝着烈酒吃最辣的火锅,人生还有什么乐趣可言?” 这是宋雨烧说的。以前没觉得多有道理,这会儿陈平安在熙熙攘攘的闹市中,觉得老前辈的老话真是不骗人。 陈平安结了账,离开热闹喧嚣的夜市,缓缓而行,在寂静无人处掠上一座屋脊,又去了那户庭院深深的官宦人家的私人藏书楼。这一次,他不是去查寻这个天下的历史和堪舆,而是去寻找有关桥梁建造的书籍,可惜搜寻无果,就打起了工部衙门藏书和档案的主意,一番权衡,想着还是有机会就跟种秋说一声,请人家国师帮这个忙,应该不会太为难——他还得跟种秋讨要一个书生的消息。 出了书楼,陈平安最后在一栋高楼屋顶停下,坐下来喝酒,喝到最后,对着天空伸出了中指,天没打雷。 陈平安收了酒壶,迎着清风,怔怔出神。 在离开飞鹰堡上阳台和进入南苑国之间,遇到过一座纸人城镇。 心相寺住持老僧曾经重复说了一句话:“你看着它,它也在看着你。” 那个当时还是樊莞尔的女子在白河寺和夜市两次使劲盯着自己,眼神似乎有些熟悉,但她却没有开口说话,应该不是不想,而是不能。 细细思量,倍感悚然。陈平安叹了口气。 人间的灯火,天上的星辰。有人说过,后者可能是诸多神灵的尸骸。 是谁说的来着?陈平安拍了拍脑袋,想不起来了。今夜喝的酒其实不算多,但是偏偏醉得厉害。他后仰倒去,呼呼大睡。 一个老道人站在翘檐之上,瞥了眼正在酣睡的年轻谪仙人,想起之前看到的一幕,扯了扯嘴角。 小院内,年轻人跟一个孩子轻声说着对不起的时候,其实满脸泪水。 老道人自言自语道:“在你眼中,人间无小事吗?” 他双指本夹着一枚小雪钱,此时却在他指尖一点一点消散。 他一步跨出南苑国京城,来到牯牛山遗址,悄无声息,便是在此结茅修行的俞真意都没有察觉到丝毫异样。 简陋茅屋外,俞真意在月夜下负手而立。湖山派高手和几个嫡传弟子都已经被他敕令返回宗门,近期不准抛头露面。 这位貌若稚童的天下正道领袖此时头戴那顶银色莲花冠,这是他跟丁婴的盟约之一,事成之后,丁婴要拿出这顶道冠给他。道冠名为“钩沉”,是藕花福地历史上最玄妙的法宝,没有之一,除了能够自主庇护戴冠之人的体魄、神魂,还能够淬炼肉身、平静心境,更重要的一点是,这顶道冠可以帮助寻找潜藏四方的谪仙人。 俞真意本就粗略掌握了仙人掌观山河的神通,先前在牯牛山之巅眺望南苑国京城,丁婴、陈平安和陆舫之流在他眼中就是最为光彩夺目的几盏“灯火”,如今有了这顶道冠,如虎添翼,俞真意有九成把握,只要自己这次成功脱离围剿,以后的天下,所有谪仙人都会寸步难行。 俞真意身边悬停着那把琉璃飞剑,袖中还有一件刚刚到手的仙家重器。 那个斜背巨大金黄葫芦的小道童果然没有食言,不愿飞升、选择走下城头之人都可以拿到一件法宝,俞真意就在被夷为平地的牯牛山遗址找到了一部玉牒书,是古代帝王祭天封禅的“告天之文”,只是文字古怪,不见四国记载。俞真意知道答案多半会在敬仰楼或是镜心斋,这两处对于天外天的谪仙人了解最丰。 俞真意对于丁婴的死没有什么感觉,更谈不上伤感,最多就是恼火丁婴的功亏一篑,使得他和湖山派的许多谋划要做出很大的改变。 你与天斗,我管世间。这就是丁婴和俞真意的默契,大道互补,所以一正一邪的执牛耳者,最有可能打生打死的两大宗师,私底下选择了结盟,设下了南苑之局。两人区别,在于丁婴想要杀掉除了他们之外的榜上所有人,俞真意则只针对谪仙人,周肥、童青青、冯青白,当然还有最后出现的陈平安。 俞真意开始在月色下散步,一呼一吸皆是修行,这也是他当初以大毅力大魄力舍了一身巅峰武学修为的根源所在。 修道一事,首重心性,这才是俞真意憧憬的风景。武学的境界太低,一辈子在泥泞里打滚,那群江湖莽夫还浑然不知。程元山之流,贪得无厌,恨不得目之所及皆是我囊中物;唐铁意之流,贪恋沙场权势,梦想着有朝一日坐拥江山美人,最好死后还能青史留名,却不知不得长生,皆是虚妄;刘宗之流,只在力气上钻牛角尖,不值一提。 只是可惜了种秋。这个昔年的生死之交,画地为牢。 俞真意行走方向随意,步子大小也没个定数,小时与常人无异,大时一步飘出十数丈,但始终没有在某个方向上走出去太远,有些时候就沿着一条无形的大弧轨迹悠悠而行。这幅场景,让那些个带兵驻守各个方向的南苑国功勋武将一个个心惊胆战,生怕自己倒了大霉,俞真意刚好从自己这个方向突围。京城就这么近,转头即可见,这意味着皇帝陛下对这边的动静尽收眼底,一旦俞真意打定主意在今夜破阵,谁敢怯战避战? 没谁觉得将近万余南苑京畿精锐兴师动众地围剿一个“稚童”有什么滑稽可笑。谁能想象,两位宗师之战就能够打得一座牯牛山都消失。他们这些只是精通战阵技击的血肉之躯,死在沙场争锋上可以虽死无悔,死于这些神仙人物的弹指之间、一袖之下,可能连对方的影子都没有见到,留下一大片一大片的累累尸骨,这他娘的算怎么回事?! 俞真意当然不会在乎那些南苑国将士的所思所想,他现在真正上心的只有两人:那个至今还没有出手的黄庭,以及正面强杀丁老魔的陈平安。 至于为何陈平安不阻拦自己汲取此地灵气,任由自己境界稳步攀升,俞真意百思不得其解。难道他与丁婴一战受伤太重,已是绣花枕头?所以他在入城之时的停步其实是在故弄玄虚,蒙蔽了城头所有人? 俞真意停下脚步,望向月下的城池轮廓,最终还是放弃了一探究竟的念头。一旦陈平安与镜心斋、种秋联手才是真正的祸事,到时候以唐铁意和程元山的墙头草性子,一定会见风使舵,彻底倒向南苑国。 俞真意返回茅屋,伸出手,掌心轻轻在琉璃飞剑的剑身上抹过。 他如今是可以做到御剑远游的仙人风采,只是比起书籍上记载的真正逍遥游差了太多,无法升空太高,也无法御风太远,实为憾事。 俞真意视线上移,看着那轮明月:终有一天,我可以御剑在人间的头顶俯瞰山河,比我高者,唯有日月星辰。 俞真意猛然降低视线,京城那座尚未修缮完毕的残破城头上,有一个看不清相貌的人,但是俞真意眼中出现了一团明亮的光芒,极为碍眼。他冷笑道:“这就来了吗?” 城头上,有个背剑的年轻女冠盘腿坐在一处箭垛上,一手端着个还热气腾腾的砂锅,香气弥漫,一手下筷如飞,一边吃一边念叨:“哎哟娘咧,这玩意儿真是好吃,就是实在太辣了些,不行不行,下次不能一口气买两碗了。” 下边城门处有数骑疾驰而出,传递皇帝陛下亲自颁发的一道军令。 御林军和三支京畿驻军,除了负责镇守京城南门的那一支大军死守原地,其余各自撤离驻地,向后撤出二十里,像是在给俞真意和城头上这位容貌倾城的女冠腾地方。 黄庭埋头狂吃,偶尔抬头瞥几眼牯牛山方向。俞真意如果这会儿脚底抹油,她可没辙,追不上的。 过了一会儿,黄庭将那只砂锅放在身旁,一双筷子轻轻搁放在砂锅上边,站起身拍了拍肚子,满是后悔:“这一顿夜宵吃得有点过分了啊,还不得胖两斤啊。唉,樊莞尔,饭碗?你是饭桶才对吧……” 等到三支南苑精锐开始缓缓转移驻地,女冠黄庭锋芒毕露,死死盯住俞真意,抹了抹嘴,轻声道:“估计打完这场架,就能瘦回来了。” 在屋脊上睡大觉的陈平安是给城外的巨大动静惊醒的,举目远望南方,有两抹璀璨剑光交相辉映,是俞真意的琉璃飞剑和黄庭的那把境中剑。 陈平安没有返回住处去取长气,而是从方寸物中取出原本属于窦紫芝的长剑痴心以及飞鹰堡世代相传的狭刀停雪悬在左右腰间,一掠而去,身影如缥缈云烟。 种秋早已站在城头上,陈平安来到他身旁问道:“这就打起来了?” 种秋点头道:“黄庭本就是你家乡那边的修道中人,对于灵气的感知远超于我们。” 陈平安说道:“她是觉得再给俞真意这么鲸吞灵气会打不过?” 种秋无奈道:“哪里,若是如此,黄庭早就出手了。按照她的说法,是故意等俞真意吃饱了才出手,省得俞真意输了有借口。” 陈平安实在无法理解那位太平山女冠的想法。生死厮杀,这么锱铢必较的事情,怎么到了她那儿,就会如此儿戏?反观自己,大街一战,从马宣、琵琶女到钱塘,一直在试探这天下深浅的同时还要一次次隐藏实力,再到算计陆舫以及种秋和丁婴,哪一步不走得缜密谨慎,哪一拳不出得稳稳当当? 虽然不理解她的想法,但是陈平安心胸之间还是有些佩服和羡慕的。行走江湖,若是可以做到不论生死和结果,好像就该这么……不怕死。 陈平安跟种秋说了有关桥梁建造的书籍一事,种秋笑着答应下来。 然后陈平安又讲了琵琶女和姓蒋的书生一事。对于一国国师而言,寻找一个滞留京城参加科举的读书人一样是小事,但是种秋却没有立即答应下来,而是问了一句:“你确定要见那个书生?” 陈平安道:“见不见,到时候再说吧。”种秋这才点头。 两人一起望向牯牛山,俞真意和黄庭的声势越来越大,往往一抹森森剑光能够长达十数丈甚至数十丈。 大概是觉得有陈平安和种秋并肩而立的地方才是天底下最安全的地方,周姝真、魏衍、魏真以及一个白发苍苍的老将军在御林侍卫的严密护送下登上城头,直奔两人而来。周姝真自然不敢在种秋面前摆架子,双方不失礼仪地寒暄一番。魏真见到种秋后更是战战兢兢,没办法,种秋是她的授业恩师之一,她生平第一次挨板子也是拜种国师所赐。当时她哭得一脸鼻涕眼泪,找到了正在对弈的父皇和母后,结果两人一个说打得好,一个说打得轻了。从此以后,魏真就畏惧种国师如豺狼虎豹。 老将军能够与天潢贵胄同行,想必是南苑国第一等煊赫显贵。果然,种秋见到他后,直呼其名地打招呼:“吕霄,你怎么来了?” 吕霄披挂一身甲胄,中气十足,冷哼道:“外边的京畿兵马大半是我调教出来的大好儿郎,我卸甲归家咋了,沙场陷阵是不行,我承认,可一身调兵遣将的本事我还没丢!你们拦着不让我出城也就罢了,难道还不许我目送他们一程?!”老人一拍城头,恼火道,“你们这些个飞来飞去的江湖宗师怎么就不肯消停点?一场架接着一场架打得大半个京城百姓都睡不好觉,尤其是那个穿白袍的什么谪仙人,给吹嘘得神神道道的,什么丁老魔都是他的手下败将,还长得俊俏非凡,害得我那俩孙辈一个劲儿问我认不认识他,一个说要拜师学艺,一个说要见识英雄豪杰。我认识他个大爷啊,我要是见着了那个白袍子,一定指着他的鼻子骂他个半死,别的不说,那名字取得真不咋的……” 种秋忍着笑,吕霄被他气得横眉竖目,正要破口大骂,种秋摆手道:“行了,皇后娘娘和太子殿下、公主殿下都在这,你就少喷点唾沫吧。” 吕霄闷闷收声。 陈平安不说话,心想这老将军是个耿直性子,可就是脾气火暴了点。 吕霄瞥见他的视线,瞪眼道:“小子,瞅啥?!敢笑话我?” 陈平安没有还嘴,只是摘下酒葫芦喝了口酒。 吕霄误以为此人是江湖中人,既然能够与种秋站在一起,那多半是武艺不俗的年轻高手了,人品肯定也差不到哪里去,便语重心长道:“小子,瞧你模样也是有些书卷气的,一看就是个读书种子。可不是我倚老卖老,我吕霄看人奇准,真心劝你以后莫要行走江湖了,不奢望你去沙场建功立业,更不用你马革裹尸,只要多学学种国师,当然,是指学他文圣人那一面,什么狗屁武宗师,有啥好的……” 陈平安无言以对,挤出笑容,尴尬点了点头,又喝了口酒。 吕霄除了脾气火暴,说话不太好听,其实心肠还是很不错的。 魏真在一旁捂嘴偷笑,她可是知道这个年轻人身份的。 哪怕是对江湖颇为厌恶的吕霄,亲眼看到牯牛山的剑光熠熠、气冲云霄,仍是忍不住偷偷感慨了一句:“真神仙也。” 但是犟脾气的老将军不会放过任何机会去教训那个误入歧途的年轻人,转头劝说道:“瞧见没,这才是宗师风范,给你小子一百年怕也不能有此境界吧?所以说啊,还是弃武从文好,若是哪天想明白了,愿意投笔从戎,那更好,只要我那会儿还没进棺材,你就来找我,我亲自为你引荐,南苑国任何一支精锐边军,你小子随便挑!” 他说得唾沫四溅,陈平安抹了把脸,叹了口气,只得自报名号:“我叫陈平安。” 吕霄嘿了一声:“你叫陈平安咋了,又不是姓种,南苑国当大官的家伙,我哪个不熟悉……”他骤然停下话语,板着脸点点头,伸出大拇指,装傻扮痴,“好名字!”然后仿佛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默默地走到种秋身旁,再默默挪步,一直走到最外边的魏衍身旁。他打算近期都不要开口说话了,要修一修闭口禅。 陈平安又看了一会儿牯牛山之战,说道:“我先走了。” 当然没有人阻拦。 约莫一炷香后,看出了那场大战的一些端倪,种秋笑着感慨道:“之前胜负还在五五之间,现在不如他多矣。” 周姝真尚且还看不出什么,魏衍也差不多,至于吕霄和魏真更是一头雾水。 吕霄纳闷道:“国师,他就这么走了?” 种秋笑道:“陈平安今夜只要愿意出现在城头,俞真意就不敢太肆意妄为了。” 说到这里,种秋转头望去,心中叹息:不是说好了万事不管吗? 陈平安悄然回到院子的时候,天还未亮。 这些天,莲花小人儿一直蜷缩在法袍金醴之中,睡得愈发香甜,陈平安也就没有穿回金醴。进了屋子,发现小家伙的呼吸越来越平稳,换了一个睡姿,陈平安帮着卷了卷金醴衣角。而后又走出去,见枯瘦小女孩坐在一张小板凳上,靠着柴房门睡着了,睡梦中还皱着眉头,陈平安甚至可以从她的睡姿依稀看出年纪不大的她对这个世界充满了戒备。他双手握拳,轻轻放在膝盖上,安安静静等着天亮。 老道人突兀出现,站在他身边,开门见山道:“你既然背了陈清都的这把长气剑,我就破例让你以完完整整的皮囊和魂魄进入藕花福地。至于你为何而来,我当然算得出来,只是要我帮你重建长生桥,难是不难,可天底下没那么便宜的好事。”他伸手指了指曹晴朗的屋子,“之前听说了你与那个孩子的一番话,关于对错先后的道理,我便知道你跟老秀才的关系了。毕竟老秀才的顺序之说,天底下我是第一个知晓的,一笔糊涂账,也好意思误人子弟!”说到这里,他又冷笑,“所以我决定稍稍提高一点门槛,才有那桩围杀之局,并且让丁婴禁锢了那件方寸物。你要是本事不济死在这边,那么长气剑留下,我倒也不会太为难你,至多将你留在这里几十年,怎么来还是怎么回,不用担心神魂体魄。我与老秀才不对付,还不至于拿你撒气,只不过规矩还是要有的。” 陈平安苦笑道:“原来如此。” 老道人嗤笑道:“后来有个阴阳家的高人,还是挺高的那种,一次出手,模棱两可,刚好踩在我的底线上,我便忍了他,不与他计较。可他那个天生阴阳鱼体魄的弟子不知天高地厚,两次附身樊莞尔,试图提醒你,告诉你离开藕花福地的方法,我便将你身上其余两件法宝废了。” 陈平安问道:“是那座纸人镇,以及……北晋国?!” 老道人笑道:“你总算还没蠢到家。这两处皆是那人的手笔,挺有意思。至于他为何愿意出手,你曾经在他手上吃过苦头?” 陈平安额头渗出汗水,是发自肺腑、油然而生的恐惧,比生死更甚! 生死之事,往往手起刀落一瞬间。陈平安这种畏惧,是那种好像置身于白雾茫茫的境地,一步走错就会坠入悬崖,有个人就站在崖畔冷眼旁观。 那个人,陈平安直到现在才真正记起来,是上次在飞鹰堡擦肩而过的憨厚汉子,汉子还对他咧嘴一笑;更是那个在自己小时候贩卖糖葫芦的汉子,那个笑眯眯的好人!当时他在飞鹰堡就觉得有些眼熟,可是死活记不起来。 陈平安记住的不是这个人的容貌,而是他的那种笑容。 从骊珠洞天,再到桐叶洲。 陈平安抬起手臂,擦了擦额头汗水。 老道人问道:“终于记起是谁了?那么想明白了吗?” 陈平安点头道:“想明白了。为何他会好心提醒我?是不希望我进入这块他管不着的藕花福地,只不过忌惮老前辈,不敢明目张胆行事。” 老道人嗯了一声:“比蠢笨好了那么一点。你其实只说对了一半,那人如今对你并无恶意,否则就凭你那运气,哪里能找到莲花小人儿。” 他又问:“我破得此局,别人当真破不得?可你直到现在才知晓真相,不奇怪吗?” 陈平安摇摇头,毫不犹豫道:“不奇怪。如果是以前,也会不奇怪,但终究是什么都不懂的那种不奇怪,可这趟藕花福地走下来,联系两次出门远游遇上的那些人和事,想通了不少,就更不奇怪了。” 老道人点头道:“那现在就是有点小聪明了。” 陈平安问道:“我什么时候可以离开藕花福地?” 老道人笑道:“你应该先问什么时候可以离开南苑国。”这次他没有卖关子,“等到南苑国京城事了,我带你去看看这天下。” 陈平安摘下酒葫芦,悬在空中,没有去喝,实在忍不住,壮着胆子问道:“为什么?” 老道人呵呵一笑:“本老前辈道法通天,很是无聊嘛。” 陈平安现学现用,跟老将军吕霄学了装傻扮痴的本事,假装没听到老道人言语中的讥讽,等到他喝过了酒,小院已经不见老道人的身影。老道人总是神出鬼没,陈平安也无可奈何。 天微微亮,靠着柴房门睡觉的枯瘦小女孩已经醒来,看到那个白袍子的有钱人在院子里散步,闭着眼睛像个瞎子,一手摊开,掌心朝上搁在腹部,一手握拳在胸口,步子很小,走得很慢,像是在犹豫要不要一拳敲在手心上。她百无聊赖地等着,总觉得他会一拳砸下去。 “如果这家伙眼睛真瞎了就好了,然后一拳下去,啪叽一下,不小心把自己手掌打透,就更好了。”一想到这个,枯瘦小女孩就有点乐呵,怕被他看穿,赶紧板起脸,故意打了个哈欠。 陈平安睁开眼,撤掉那个古怪姿势,是跟丁婴依葫芦画瓢学来的,今天之所以拎出来,是觉得当年遇上的那个带着两个徒弟的目盲老道人玄谷子,所学雷法需要以重拳捶打气府,跟丁婴有点相似。 陈平安没有去看小女孩,也没有停下脚步,将一身拳意继续沉浸在种秋悟出的顶峰大架之中,说道:“你去看看曹晴朗的学塾开门了没有,如果夫子还是没有重新授业,就问一下附近的街坊邻里到底什么时候开课。” 小女孩讨价还价问道:“能不能吃过了早饭再去?我饿,走不动路哩。” 陈平安淡然道:“回来之后再把灶房里的水缸挑满就有饭吃。” 小女孩凝视着陈平安的侧脸,看他不像是在开玩笑,就哦了一声,故意摇摇晃晃站起身,贴着墙根绕过陈平安走出院子,离开巷子后,在街巷拐角处蹲了半天,这才一路撒腿狂奔回到院门口,额头已经有了汗水,弯下腰,双手叉腰,对着那个还在走路的家伙大口喘气道:“还没开门呢,我问过一位大婶啦,说那夫子给之前的打架吓破了胆,近期都不开门了。” 陈平安默不作声,指了指灶房。小女孩哭丧着脸去了灶房,提了个最小的水桶,所幸水缸里还有大半缸水,若是空荡荡的,她保管一次都不愿意,出门后丢了水桶就跑。她走到院门口的时候,听到了曹晴朗的背书声。背对着院子,她翻了个白眼,龇牙咧嘴,满是不屑。 打水真是累死个人,双手提着水桶回到院子的时候,小女孩还是贴着墙根,小心翼翼绕过那个人,一溜烟跑进灶房。她就只打了不到小半桶水,一路上嫌累,又给倒掉了许多,等回到院子,水桶底部也就堪堪有寸余高的井水。她迅速转头看一眼,没有看到那人,立即提起水桶,轻轻从水缸里舀起半桶水,然后使劲抬起水桶,一个倾斜,哗啦啦倒入水缸。 对这一切,陈平安洞若观火,但是没有当场揭穿她。 宁可花这么多心思去偷懒,也不愿意出一点力气吗? 曹晴朗背过了几篇蒙学文章就开始去灶房烧饭,陈平安说他今天可能会很晚回来,曹晴朗点点头。 陈平安离开巷子,途经状元巷附近,丁婴和魔教鸦儿先前下榻的宅院死气沉沉,明显已经弃用。心相寺的香火愈发稀少,至于那座武馆的晨练倒是比以往更加卖力,呼喝声此起彼伏,教拳的老师傅嗓门尤其大,想来是之前那场大战既让老百姓感到可怕,觉得世道不太平,却也让江湖子弟神往:若是没点大风大浪,还叫江湖吗? 陈平安这次出门还是没有穿上金醴,只穿了一身崭新的青衫长袍。一是莲花小人儿尚未痊愈,还需要如同一座小小洞天福地的法袍;二是陈平安不愿意招摇过市,甚至连养剑葫都留在了屋内,让初一、十五护着莲花小人儿,只不过腰间悬佩了长剑痴心和狭刀停雪,如此一来,就像是个喜好舞刀弄枪的游侠儿。 陈平安是去找种秋,要再麻烦这位南苑国国师一件事。当初被小女孩从屋子里偷走的那一大摞书,虽然都是些寻常书籍,但他还是想要拿回来,因为每本书的扉页上都写了购于何地、何时。这些四处收集而来的书籍,对于陈平安而言,有着不一样的意义,与儒家圣贤所说的“书中自有黄金屋,书中自有颜如玉”没有关系。 世人皆知种秋就住在皇宫附近,但是具体的隐居位置少有人知晓,好在陈平安如今在南苑国名气太大,很快就有一名被朝廷招徕的高手现身,毕恭毕敬领着陈平安去往种秋住处,是崇贤坊一处闹中取静的宅邸。崇贤坊是真正的天子脚下,住在这里的门户非富即贵,大街小巷绿荫浓郁,安详静谧中透着雍容气象和森严规矩,与状元巷的鸡鸣犬吠、莺莺燕燕截然不同。 府邸没有悬挂匾额,在崇贤坊也不算大,三进院子而已。陈平安向那个负责领路的高手道了一声谢,独自走入,发现里头并不冷清,有许多身穿官服的年轻面孔在忙碌,只是品秩都不高,都是些堪堪入流的底层官员而已。一间间屋子都坐满了人,手持文书走门串户的年轻人大多脚步匆匆,偶有并肩而行,也都在聊着事情,见到了佩刀悬剑的陈平安,只是瞥两眼就不放在心上。 种秋站在二进主院的檐下微笑迎接,身边还有一名正在禀报政务的青年官员,种秋大略给出答复和建议,简明扼要。青年官员见到陈平安后明显有些好奇,只是国师并未说破陈平安的身份,他也不敢私下探究,告辞离去。 种秋带着陈平安来到后院,与前边朝气蓬勃的忙碌氛围又有不同,一墙之隔,别有洞天。墙角有一大丛芭蕉,浓绿得像要滴出水来,石桌上放着古旧的棋盘棋盒,应该就是这位国师的住处,既不寒酸也不豪奢,清雅简洁。 种秋和陈平安在石桌旁相对而坐,种秋说关于桥梁的书籍已经让工部官员去收集整理,至于那个蒋姓读书人的履历谍报,应该在今晚可以一起送给陈平安。 陈平安有些难为情,说了关于被盗走贱卖的书籍一事,种秋笑着答应下来。陈平安便主动开口,说这会儿京城动荡不安,还要麻烦种秋这么多琐碎事情,他愿意做点什么,希望种秋只管开口。种秋也不客气,就说要请陈平安帮着指点一下他的两名嫡传弟子。这并非种秋公器私用,而是他收的弟子出师之后都要投军入伍,从士卒做起,至少在边军待满十年。十年之后,是按部就班地在军中进阶还是离开边军游历武林,种秋就不再约束了,但是如果选择闯荡江湖,就不得对外宣称自己是种秋弟子,一旦被发现,没得商量,一身武学悉数收回。 留在种秋身边的两名入室弟子年纪都不大,尚未出师,天赋极好,心气很高,人品当然没问题,只是从没有真正走过江湖,所以需要有人压一压他们的锐气。种秋近些年压力不小,为了应对甲子之约,尤其是防着丁婴和俞真意两人,很难专心传授弟子武学,他担心自己这两个寄予厚望的弟子,终其一生,都只是种秋弟子而已。 陈平安自无不可,虽然他并不觉得自己有资格为人师,教给别人什么东西。只是陈平安没想到种秋会亲自带他去见两名弟子,忍不住问:“不会耽误国师处理事务吗?” 种秋笑道:“要是我不在,事情就会变得一团糟,说明我这么多年待在南苑国朝堂并没有做好分内事,只会指手画脚……” 说到这里,带着陈平安从后院小门离开的种秋突然问道:“一朝宰执,在路上遇到路人争执斗殴,该如何处置?” 陈平安想了想:“若是不影响自己的正业,还是要管上一管。” 种秋又问:“然后呢?” 陈平安摇头,种秋笑道:“这位官帽子顶天大的官员,按照你说的,在不妨碍本职事务的前提下,确实可以管这些鸡毛蒜皮的事情,但是最重要的是应该立即自省,辖境之内,为何街上会出现寻衅斗殴一事。” 陈平安思量过后,深以为然。 种秋与陈平安走在僻静的街道上,树荫深深,盛夏时分,京师许多坊市如蒸笼一般,热得让人无处可躲,在这边却让行人倍感凉爽。种秋感慨道:“这本是一个圣贤书上的典故,那位宰执与身边人说此事不该他管,应该问责于直辖官员,他不该越界行事。年少时初次读书至此处,觉得振聋发聩,豁然开朗,但是书读得越多,人事看得越多,就难免心存疑惑,百思不得其解。” 种秋没有继续说下去,陈平安也没有说话,只是想着若是齐先生,或是文圣老秀才在这里,一定可以为种秋排忧解难,讲清楚那些道理。 种秋哈哈一笑,再无愁绪,与陈平安说起了正事:“俞真意已经返回松籁国宗门,带上了悄悄出城的臂圣程元山。当时城头众人,除了飞升离去的周肥、鸦儿、刘宗,我们这些走下城头的都有些收获。俞真意好像找到了一部金玉谱牒,云泥和尚得了一截白玉莲藕,唐铁意所得何物京师谍子并未查到,我则拿到了一本五岳图集,其上所说之事都是神仙事,讲述如何敕封五岳,聚拢一国山水灵气,只是我又不修习道法仙术,这本书对我来说并无意义,十分鸡肋。”种秋叹了口气,“程元山因为躲在城内,错过了鼓声,最终两手空空。他的那些弟子已经被驱逐出境,不过若是程元山本人跑得慢了,我会将他留在这里,毕竟此人睚眦必报,这次在南苑国京城吃了这么大一个闷亏,一定会怂恿草原骑军南下叩关抢掠。” 这本仙家书籍还是个隐患,种秋竟然没办法将其毁去,只能小心藏匿起来。一旦俞真意获悉此事,一定志在必得,说不定还会让本来对人间事全然不上心的俞真意第一次生出扶持傀儡、争夺天下的野心,为的就是能够以天下正统的身份敕封五岳,然后将五岳灵气收为己用,成为真正的陆地神仙。 种秋与陈平安说着天下大势:“那位与俞真意打了一个平手的女冠黄庭已经将镜心斋宗主之位传给皇后娘娘,她本人则离开了京城,不知所终,只说要寻一块风水宝地好好练习剑术。皇后娘娘很快就会‘因病去世’,去坐镇镜心斋,为此陛下也无可奈何。敬仰楼近期出现了叛乱,与魔教三门残余勾结,皇后娘娘已经完全失去对其的掌控。敬仰楼对江湖放出话来,从今往后,敬仰楼不再评定天下十人。那个北晋大将军唐铁意,他还在犹豫要不要投靠我们南苑国。” 陈平安听得认真,种秋感慨道:“如果是你站在了那个位置上,而不是一心与天道争胜的丁婴,该有多好。” 陈平安疑惑不解,种秋笑道:“反正是一句夸人的话,不用太较真。” 陈平安笑了起来,不是那晚在酒楼与皇帝魏良客气应酬的那种。与种秋相处,如入芝兰之室。 种秋两名弟子的住处与这里隔着两座坊市,占地颇大,挂了一间武馆的名头,并不对外,是种秋大弟子出钱筹办。此人戎马生涯二十年,当上了将军,后来沙场陷阵受了重伤,就退出边军。种秋弟子每次入京,不敢打搅师父,往往都会在这里碰面。这些弟子年龄悬殊,年长者已年近半百,年龄最小的两个弟子才是一双十五六岁的少年少女。 结果等到两人走到练武场,种秋哑然失笑。连同两名弟子在内,十数人在那边热热闹闹,有老将军吕霄的孙子孙女,还有两名弟子在京城结识的好友,多是京城豪阀世族中品性醇厚且憧憬江湖的孩子,好几个早早约好了以后要跟家族借口负笈游学,与种秋的两名弟子一起闯荡江湖。对于这些,种秋并不干涉。年少时的美好,哪怕带着稚气,勿要一味以老人的人生经验去否定,更不可随意打杀。 种秋看着这些孩子,有些时候也会为他们的顽劣而恼火,可更多时候还是觉得他们可爱,于是就会觉得这里不是什么藕花福地,没有什么谪仙人。 陈平安有些讶异,因为他在那些人当中发现了一个熟人,正是他之前逛荡京城见到的那个与同伴纵马大街的年轻女子。 但没人认出陈平安,毕竟他没有穿白袍、悬朱红色酒葫芦。不过这些年轻人对国师种秋都敬且畏,当种秋出现后,一个个噤若寒蝉,两名弟子也有些心虚。他们这些天确实有些荒废武艺了,没办法,这些个朋友一股脑拥来,一个个双眼放光地说着那位白衣剑仙的事迹,都说他与他们师父关系极好,说不定在这里守株待兔能等到那人出现。吕霄的孙子更是信誓旦旦地说他爷爷回家后红光满脸,因为那夜俞真意与太平山女冠黄庭城外一战,名叫陈平安的剑仙就站在他爷爷身边,两人相见恨晚,把臂言欢,已是忘年交了,只可惜陈剑仙是神仙中人,忙得很,但是答应下来,只要有空就会去将军府登门拜访。吕霄的孙子不过十二三岁,几乎每天都要重复说起这一段,眉飞色舞,与有荣焉。他姐姐没他这么爱炒冷饭,但是眉宇之间亦是满满的期待和仰慕。 种秋转头望向陈平安,见后者点了点头,便对两名弟子说道:“帮你们找了一位前辈,他会指点你们拳法,你们倾力出拳。” 陈平安有些无奈,压低嗓音道:“先前不是说好了只与他们切磋,没什么指点吗?” 种秋微笑道:“最后随便聊几句就可以了,这两个小家伙早就晓得如何对付我,我如今说什么都不太管用,倒是你这个外人的话,他们说不定会奉为圭臬。” 一个身材高大的英武少年大踏步走来,问道:“师父,这位前辈是谁啊?又是刀又是剑的,为何能够教我们拳法,难不成比师父你拳法更高?” 少年望向陈平安,眼神清澈:“前辈,可不是我瞧不起人啊,实在是我师父的拳法太高了,若是你教我刀剑,我不会这么说的。对了,我叫阎实景,说话直,前辈别怪罪!” 一名少女在他身后缓缓前行,已经在寻找陈平安的破绽。只是她越走越慢,因为她惊骇地发现,那人只是那么随意站立,她却根本找不出一点点拳架站桩的漏洞,这种让人难受至极的感觉,跟师父种秋给她的感觉太像了。 见高山而不见山巅,临江河而深不见底。这个年纪不大的青袍男子必然是一位境界卓然的武学宗师!少女正要开口提醒师兄小心,后者已经轻声道:“已经看出来了,我又不是傻子。能够跟咱们师父并肩而行,在咱们南苑国,有几个家伙拥有这份脸皮?” 少女问道:“联手?” 阎实景没有任何犹豫,沉声道:“争取撑过十招,师父看着咱们呢。” 两人几乎同时摆出一个拳架,蓄势待发。 陈平安想了想,开始向前行走,六步走桩加上种秋的顶峰拳架而已。 两人刚要前冲,陈平安一步踏出,就像一座山峰压在两人肩头,二人身体动弹不得,好像稍有动作就会死。再一步,两人身心皆是凝滞至极,阎实景正要咬牙向前,少女则想要横移一步,避其锋芒再作打算。 陈平安轻描淡写三步之后,师兄妹二人的气势已经彻底崩溃。四步之后,两人就已经踉跄后退,汗流浃背,脸色惨白。陈平安停下脚步,问道:“明知出拳不会死,为何不出拳?如果有一天,真的与人分生死,明知是死,是不是一样一拳都不敢出?那你们是不是只有遇上旗鼓相当的对手,以及弱于你们的敌人,才会出拳?” 阎实景一屁股坐在地上,少女愤愤道:“前辈你是顶尖宗师,一上来就以势压人,天底下哪有这样的切磋,这样的传授拳法……” 陈平安还是问道:“为何一拳都不出?” 阎实景低下头。少女眼眶通红,竟是哭泣起来,只是竭力与那个喜欢欺负人的陌生人狠狠对视。 陈平安意识到自己可能有些过分了,转过头,对种秋歉意道:“我很少跟人切磋,真正的江湖规矩也不太懂。” 种秋摇摇头,若有所思,轻声道:“我传授弟子拳法,因为害怕他们犯错,所以太过奉行‘拳高莫出’四字宗旨,初衷是希望他们不要与人在江湖上作意气之争,不要仗势凌人,出拳没有轻重,更多是想着他们将来投身沙场,最少有十年的时间报效家国,所以门内弟子其实一直被我压着心性,现在看来,不能说错了,可终归是扼杀了他们青出于蓝而胜于蓝的可能性。”种秋叹息一声,对陈平安笑道,“是得改一改。” 不承想阎实景原本勉强承受得住外人如此羞辱,却唯独受不得自己视为父亲的恩师“认错”,而且还是为了他们。在他心中,师父种秋是世间真正无瑕的武宗师,还是文圣人。一怒之下,他猛然起身,却不是偷袭陈平安,而是怒目相视:“你再来!” 陈平安一步跨出,却不是“慢悠悠”的拳架走桩了,而是一拳砸向阎实景额头,如有风雷扑面。 阎实景又后退了一步,陈平安问道:“你那一拳呢?” 阎实景茫然失措,失魂落魄。 陈平安叹了口气,转身对种秋说道:“有人跟我说过,练拳,看似是修力,是要做那纯粹武夫,可修心真的很重要,既然练拳,就不能再谈什么人之常情。就像种先生你说拳高莫出,我想了一下,很有道理,但是拳高莫出是种先生你这个境界和修为的人该做的事情,却只是你弟子该懂的道理而已,懂了这份道理是一回事,当下该如何做是另外一回事,只有这样,将来才能对谁出拳都问心无愧。” 种秋笑着点头:“正是此理。” 他大致了解陈平安的脾气,做一件事情,无论大小,务必追求尽善尽美,所以哪怕事先是真的忐忑不安,不知如何跟人切磋,如何教人拳法拳理,可一旦走出那第一步,陈平安就拿出了大街一战面对围剿时的那份认真。种秋是旁观者,所以看得很清楚,可能陈平安自己都不知道,那一刻的他,是何等自信!甚至,会有一种“我出拳时,天下武夫只需仰头感叹一声苍天在上”的自负。 种秋其实有些好奇,如此平易近人的陈平安,是如何达到出拳之时的这种心境的,更好奇陈平安到底是怎么练的拳。不管如何,这两种陈平安,种秋都给予敬意。 陈平安有些不好意思:“只是我胡乱想的一些东西,不一定适合种先生你的弟子。” 种秋摇头,正色道:“总有一些道理放之四海而皆准,你刚才说的这番话就适合所有习武之人。” 陈平安害怕那两人从此习武之心如心镜裂缝,小心酝酿着措辞,虽然不太擅长,还是尽量安慰道:“练拳之人,除了能吃苦,还要心定,出拳才能快而从容,一往无前,那么总有一天,无论是遇上我还是你们师父这样的天下第一手,或是丁婴那样看似无敌的对手,你们都可以出拳更快。”他脸色认真地看着那两个人,“身前无人,双拳而已!” 两人懵懵懂懂,迷迷瞪瞪,但是脸上的悲愤和心底的恐惧已经少了许多。 种秋轻轻点头。这哪里是教拳,分明是指出一条“武道”了。至于这两个傻孩子将来能走多远,或者能否走上这条武学登山路,既看天赋,也看机缘,他多说无益,其实说了也没用。 收了拳的陈平安再没有那种气势,看着两个可怜兮兮的孩子,有些忐忑了,问种秋:“是不是讲得太大太虚了?” 种秋打趣道:“差不多可以了啊,你到底要我溜须拍马到何时才肯罢休?” 陈平安哭笑不得。 种秋望向弟子二人,阎实景他们可就没这份待遇了:“今天不用练拳,好好想一想为何不敢出拳,想明白了再练拳不迟。” 二人抱拳领命,种秋和陈平安一起离去。 等到国师大人和那个怪人离开后,这些年纪不大的家伙很快就叽叽喳喳起来,多是安慰阎实景和那个少女,夹杂着一些惊叹感慨。这些外人,虽然都知道种国师的天下第一手,可毕竟谁也没亲眼见过种秋出拳,哪怕家中都有实力不俗的高手护院,但是眼界一个比一个高,所以今天看到了那人出手,一拳而已,仍是觉得不虚此行。 阎实景率先离开人群,他兴致不高,蹲在台阶上,有些发愣。 少女跟朋友们闲聊之后,坐在小师兄阎实景身边,为他打抱不平:“有什么了不起的,说来说去,那人还不是仗着本事高就对咱们指手画脚,真气人,当着师父的面呢。” 阎实景望向远方:“我觉得他说的挺有道理,师父也认可。” 少女愤懑道:“我就不信他对上咱们师父、俞真意,还有那个丁老魔,也敢说这样的大话。说得轻巧,出拳而已!” 阎实景握紧拳头:“今后我不偷懒了,要好好练拳,还要每天求师父教我更高深的拳法,总有一天,我要那人收回今天所有的话!” 少女眼神熠熠,凝望着小师兄的侧脸:“你肯定可以的!大师兄都说你是我们当中天赋最接近师父的人,如果之前多练五年,现在也能跟镜心斋樊莞尔、春潮宫簪花郎周仕他们一较高下了。” 屋脊上,种秋陪着陈平安偷偷坐在上边。也不知为何,陈平安竟然提议悄然返回,然后坐在这里听孩子们胡说八道。等听到了阎实景两人那番对话,种秋还是猜不出陈平安的意图,但是这位国师有些遗憾和失落,只是对那两个孩子还谈不上太失望。 陈平安笑着起身,和种秋真正离开此地。 第七章 丢出观道观 ●●● 第七章 丢出观道观 回去的路上,陈平安跟种秋讨教了许多这方天地的武学拳理,受益匪浅。 两人在半路分道扬镳,陈平安挑了一家街边酒肆,要了一壶酒和两碟佐酒小菜,酒是酒肆最贵的那种。 老道人凭空出现,就坐在陈平安对面,热闹的酒肆无一人察觉到不对劲。他身前出现一只酒碗,酒水自己从酒壶倒入碗中,伸手时,手中就多出一双筷子,夹了一块葱炒鸡蛋吃得津津有味,笑道:“是不是才知道你以前太多理所当然了,总觉得自己是个寻常人,只要别人愿意努力,大多数都可以走到你今天这一步?是不是才发现,这很可笑?” 陈平安问道:“老前辈这么空闲?” 老道人也如陈平安这般答非所问:“那你也太瞧不起教你道理、传你拳法的人了。你要是一直依循先前的心境走下去,迟早有一天会成为那人一样的处境,茫然四顾,孑然一身,到时候还不愿意求人,唯恐牵连别人,哈哈,大概一个‘死得其所’还是能够捞到手的。” 陈平安点头道:“如果我不够好,现在就不是坐在这里跟老前辈优哉游哉喝酒了,而是死在这里,死得不明不白,等到下一辈子,哪怕侥幸开窍,但是等我离开藕花福地,不管外边变成什么样子,我都会恨不得跟老前辈拼命。” 老道人喝着酒,吃着下酒菜,随口道:“那当然,既然进了藕花福地,如果本事不济,死在陆舫或是丁婴手上,除非是陈清都和老秀才联手,我才会捏着鼻子放你出来,不然你就乖乖待在这里转世吧。所以,你应该敬自己一杯酒,敬自己活了下来。” 在陈平安内心深处,这个老道人比那个卖糖葫芦的汉子好不到哪里去。不是说老道人故意针对他陈平安,事实上陈平安知道自己根本没有这个资格;也不是老道人的有些道理不对,陈平安只是纯粹不喜欢那种感觉,甚至他们都不是山上人看着蝼蚁的眼神,更像是一个人在看待自己养的鸡崽儿,是养肥了宰掉吃还是继续养着,只看他们的心情。不过也有可能是陈平安站得还不够高,根本看不见他们眼中的人间风景。 陈平安喝了一碗酒。且不谈江湖好不好,藕花福地的酒水是真不咋的。 陈平安慢慢喝着酒,竟是完全无视了老道人,很用心想着自己是怎么走到今天的。从泥瓶巷,一直想到了曹晴朗门外的那条巷子。 原来人世间,每个人脚下都有无数条岔路。要善待自己,才能善待人间。 可是这很难啊。心中不平事,可以酒浇之,可世间那么多不平事,又当如何?我陈平安以后,拳越来越高,剑越来越快,那么本事越大,见到了别人的不平事,难道就要事事都去管一管?可要是不管,心里的坎如何过?不也是一桩不平事吗?会不会辜负了齐先生,辜负了书上的道理,辜负了自己是李宝瓶的小师叔?但是我也要报仇,要完成与剑灵姐姐的约定;要练拳,成为七境武夫;要练剑,修了长生桥去当大剑仙;要读书,要做齐先生那样的人;我还要娶那么好的姑娘做媳妇…… 怎么办呢?万千道理不去想,醉倒再说! 陈平安扑通一声,脑袋重重摔在酒桌上。睡梦中,好像有人问他见过最大的江河后觉得如何,他醉醺醺笑哈哈回答说水那么大,鱼儿一定大,以前小宝瓶总抱怨自己的鱼汤太淡,下次一定钓一条大鱼,加足够的盐! 老道人嘴角扯了扯,不再以道法从壶中汲取酒水,而是亲手给自己倒了一碗酒,又问道:“那么多高山,风光如何?” 陈平安一巴掌拍在桌上,依旧醉话连篇,喃喃而语:“我不知道啊,不过书上有句话,我见青山多妩媚……可是我走过很多山路,雨雪天气难走,太难走了……” 老道人放下酒杯,望着陈平安,没好气道:“齐静春怎么教出这么个酒鬼?” 陈平安醒来的时候已是月上梢头,兴许是自己悬刀佩剑,酒肆掌柜没敢赶人,捏着鼻子由着这么个游侠儿占着茅坑不拉屎,陈平安便多给了他些银子。天降一笔横财,老掌柜挺乐呵。陈平安慢慢踱步回到状元巷,青楼生意冷冷清清,百无聊赖的娇艳女子们慵慵懒懒地趴在栏杆上,陈平安抬头看了一眼,发现这些女子的脂粉梳妆淡了许多,却比以往的浓妆艳抹似乎更好看一些。一路上,多有女子在楼上搭讪和调侃,还有一个直接丢了绣帕给陈平安,嚷嚷:“俊小哥儿,上来坐坐,姐姐请你喝茶,坐姐姐腿上。”她所在青楼和附近勾栏的女子顿时开始起哄,荤话不断。 陈平安轻松躲过了那块绣帕,只是回头看了眼,又回去捡起来,卷成团轻轻抛还给那名女子。街上青楼女子们先是沉默,然后哄然大笑起来。 陈平安心如止水,走回了那条巷子。街巷拐角处站着寻常市井装束的一男一女,年纪不大,不到三十岁,但是呼吸绵长,气息沉稳,在藕花福地应该属于天赋好、底子也打得不错的年轻高手,当然比起笑脸儿钱塘、簪花郎周仕这些天才,差距还是很大。 两人自报名号,是国师种秋直接统辖的京师谍子。男子交给陈平安两个包裹,装了他们从邻近一座坊市书肆搜集回来的失窃书籍,还有就是从工部衙门拣选出来的有关桥梁建造的书。女子则递给陈平安一封秘密档案,关于蒋姓书生和琵琶妃子。 陈平安发现这两人交给自己东西的时候,无论是心境还是双手都很不稳。他对他们笑了笑,道谢之后就走向曹晴朗那栋宅子。 当街击杀粉金刚马宣和琵琶女,之后差点击杀鸟瞰峰陆舫,打败国师种秋,最后打死魔教太上教主丁婴。对于这些南苑国游走在朝廷和江湖边缘的谍子而言,就像当时老将军吕霄在城头上亲眼见到俞真意和女冠黄庭巅峰一战后,会情不自禁地感慨一句“真神仙也”,陈平安如今在这里,比起丁婴声势最盛时犹胜一分。 等到陈平安缓缓走到院门,推门而入,年轻女子这才吐出一口气,原来她始终憋着口气不敢喘,细细微微轻声道:“原来真的这么年轻啊。” 男子有些无奈,没说话。 女子笑道:“长得真好看。”说完之后,自己都觉得有些赧颜。 就在此时,陈平安突然退出院子,身体后仰,对女子伸出拇指,微笑道:“好眼光。” 女子呆若木鸡,便是那个不苟言笑的男子都有些措手不及。 等到关门声轻轻响起,女子猛然捂住脸庞,狠狠跺脚。 男子叹了口气。其实她平时不这样犯痴,担任谍子七年以来,擅长潜伏,向来缜密沉稳,为南苑朝廷立下很多功劳,就连种国师都对她青眼有加,这次两人负责盯梢北晋龙武大将军唐铁意,足可见种秋的信任。 院子里,曹晴朗和尚且不知姓名的小女孩坐在小板凳上,两个同龄人没聊天,小女孩正在嗑瓜子,应该是跟曹晴朗讨要的,瓜子壳随手丢了一地。见到陈平安后,她有些慌张,陈平安瞥了眼地面,她立即将手中瓜子放入兜里,然后收拾起来。 陈平安跟曹晴朗打过招呼后就去了屋子,点燃油灯,打开两个包裹。被小女孩贱卖的书籍都完好无损,陈平安将它们重新叠放在桌上,工部衙门那些书籍则放在另外一边。两座小书山,一左一右,如门神拱卫。陈平安打开那封秘档,上边详细记录了蒋姓书生和琵琶妃子的各自过往。快速看完后,陈平安将秘档重新放回信封,夹在一本书内,开始复盘这场莫名其妙的棋局。 这次进入藕花福地,虽然险象环生,但是收获颇丰。 与武学大宗师种秋一战,不但成功破开四境瓶颈,第二场交手,种秋当时还自降身份主动喂拳,帮助自己稳固五境境界。虽然说种秋也有自己的考量,猜测到丁婴和俞真意极有可能联手布局,不愿让他们得逞,但是不管如何,种秋无论是宗师气度、武夫实力还是心性,都让陈平安心生佩服。 之后与丁婴一战,酣畅淋漓,而且一波三折,陈平安第一次真正握剑迎敌,果然纯粹武夫还是要在生死一线砥砺体魄,即便陈平安不清楚浩然天下其他武人的五境,但是自认自己的五境底子打得相当不错。这是立身之本,陈平安再财迷都万金不换。 退一万步说,哪怕这趟藕花福地之行依旧搭建不起长生桥,那也不亏。比起之前希望去古战场遗址或是武圣人庙碰运气跻身五境,结果已经好了太多太多。 不过形势一片大好之下同样暗藏凶险,问题就在于被丁婴的阴神金身从牯牛山之巅打到牯牛山之外的大坑中,尤其是最后的“雷池”底下,藕花福地被牵扯到牯牛山一带的磅礴灵气和破碎武运,海水倒灌,一股脑涌入陈平安体内,渗入魂魄,陈平安依稀察觉到自己的心湖上像是泛起了一阵雾霭,萦绕不散,雷电交织,如蛟龙蛇蟒腾云驾雾,并且有一道道剑光在雾霭中一闪而逝,仿佛是在剑斩蛟龙。 所幸这些与纯粹武夫一口真气相冲突的灵气在偏远藩镇割据,暂时没有揭竿而起。毕竟在浩然天下,练气士和纯粹武夫从一开始就是截然不同的两条道路,武夫要散尽体内灵气提炼出宛若火龙巡狩四野的纯粹真气,而练气士的第一步则是天地灵气,多多益善,之后无非是去芜存菁,开疆辟土,将一座座气府窍穴打造成府邸城池,成为自身的小洞天,如大江大河旁边的巨湖,无论是洪涝泛滥还是枯水期,练气士都能够始终勾连自身和天地,灵气源源不断,最终辟出丹室,结成金丹客,之后温养出阴神和阳神,最终成就一方地仙境界。 目前陈平安体内的格局就是纯粹真气与天地灵气两军对垒,各自结阵,堪堪维持住井水不犯河水的局面。 陈平安收起思绪,拿起桌旁的养剑葫,喝了口酒。 真是毁长生桥容易建长生桥难,一想到自己差点死在这儿,陈平安就难免后怕。即使藕花福地的一甲子不等于浩然天下的六十年光阴,可肯定会错过跟宁姑娘的十年之约。十年之后,李宝瓶、李槐他们都该多大了,在这期间会不会被人欺负?还有去了书简湖的顾璨呢?刘羡阳会不会衣锦还乡,回到小镇却找不到自己?龙泉郡的落魄山竹楼和泥瓶巷祖宅,还有骑龙巷的铺子怎么办? 陈平安站起身,很快院门口就传来敲门声。枯瘦小女孩邀功一般跑到陈平安偏屋,正要提醒陈平安有客来访,屋门已经打开。陈平安看到那名南苑国女谍子站在院门外,捧有一个长条盒子。他走过去,她轻声解释道:“这是琵琶妃子的遗物,国师刚刚命人拿来,让我交予陈仙师。” 不等陈平安说什么,她已经微红着脸落荒而逃。曹晴朗看着这一幕,只是好奇。枯瘦小女孩则眼珠子滴溜溜转起来,若有所思。 陈平安将那把琵琶放回屋子,曹晴朗回自己屋子挑灯夜读,小女孩继续坐在板凳上嗑瓜子,这次学乖了,瓜子壳没敢天女散花似的胡乱丢地上,全在脚边堆着。 陈平安走向板凳,发现曹晴朗将蒲扇留在了凳子上,轻轻拿起,落座后,对小女孩说道:“你可以回家了。” 枯瘦小女孩嗑着瓜子,眨了眨眼睛,摇头道:“家?我没有家啊,我就是个小乞丐,哪来的家。乞丐里坏人可多了,经常打我,我年纪太小,吃不饱饭,力气更小,可打不过他们。京城的好地儿都给他们霸占了,我争不过,只能自己随便找地方住,比如桥底下啊,有钱人家的石狮子上边啊。” 陈平安问道:“你爹娘呢?” 枯瘦小女孩嗑着瓜子笑道:“早死啦。我不是京城人,家乡离这边有好几千里远哩。遭了瘟疫,我那会儿还小,跟着爹娘逃难,娘亲死在了路上,爹带着我到了京城。京城里的官老爷们还不错,在城外搭了好多粥铺,我爹是喝了一大碗粥后才死的。” 陈平安又问道:“你今年多大了?” 枯瘦小女孩吃完了瓜子,伸出两只手掌,勾起一根小拇指晃了晃:“九岁啦。” 陈平安不再说话,枯瘦小女孩哈哈笑了几声:“我看着是不像九岁,对吧?没法子,饿的,个子长不高。上回你看到送我小雪人的人没,她才六岁多呢,个子就比我还要高一些了。这院子里的小夫子,那个曹晴朗,岁数也比我小呢。” 陈平安轻轻摇晃蒲扇,显得无动于衷,冷漠无情。 枯瘦小女孩其实一直在打量陈平安的脸色和眼神,见他这副模样,她在肚子里腹诽不已:有钱人果然没一个是好东西!从来不在乎别人的死活,明明是个很厉害的大人物,手指缝里漏出一点银子就能让她过上好日子了,偏偏就是不肯。 她已经九岁,却瘦小得像是五六岁的孩子。对此,陈平安并没有觉得奇怪,因为他当年也是这么过来的,一直到离开泥瓶巷和小镇,去了姚老头的龙窑当学徒,个头才开始蹿上去,在那之前,陈平安比同龄人要矮半个脑袋。 陈平安今天就一直没有摘下痴心和停雪,于是哪怕坐在小板凳上,还是很有威严,这才是今夜让枯瘦小女孩一直特别老实本分的原因。 蒲扇摇晃,清风阵阵,陈平安问道:“你偷走那些书,卖了多少钱?” 枯瘦小女孩皱着脸,想要挤出一些眼泪,可是做不到,只好抬起一只手掌,带着哭腔喊冤道:“我真没有偷书,我可以发誓,要是说了谎,天打雷劈,不得好死!” 陈平安笑问道:“你说了谎,是谁被天打雷劈不得好死?你好像没说清楚。” 枯瘦小女孩脸色微变,干笑道:“当然是我啊,还能是谁?” 陈平安点点头:“那么你是谁?姓什么名什么?” 枯瘦小女孩弯腰低头,用手指拨弄着那堆瓜子壳:“有个姓,还没名字呢,爹娘走得早,来不及给我取名。”说到这里,她抬起头,笑脸灿烂,“不过爹跟我说过,我们家里祖上有钱得很,出过很大很大的官,管着好几千人哩。” 陈平安停下蒲扇,晃了晃酒葫芦:“想不想爹娘?” 枯瘦小女孩脱口而出道:“想他们做什么,模样都记不得了。” 大概是觉得这么说会不讨喜,她又立即改口:“其实还是很想的,这不,我就经常做梦梦到他们,可惜还是瞧不清他们的样子。每次梦到他们,我早上醒过来的时候都一脸眼泪呢,可伤心啦。” 陈平安转头望向她,她又伸出手掌:“我发誓!” 陈平安问道:“你真不怕有老天爷啊?” 枯瘦小女孩有些恼火,但是不敢顶撞这个家伙,赶紧低下头,嘟囔道:“有个屁的老天爷。” 陈平安站起身,放下蒲扇,走出院子,有一人站在街巷拐角处,头顶银色莲花冠,稚童容貌和身高,斜背着一把长剑。 陈平安走到拐角处,那人已经退到街对面,算是表明一种态度:并非登门寻衅,而是有事相商。 俞真意微笑道:“我这次折返,回到南苑国京城,是为一公一私。公事是想要跟种秋商量一下,让他交出那本五岳图集,我和湖山派可以迁入南苑国,并且不跟种秋争抢国师之位。私事则是想问一问你手上有没有谪仙人所谓的神仙钱,我愿意拿东西跟你交换,只要藕花福地有的,我都可以帮你找到。” 陈平安反问:“我如果真想要,难道我自己找不到?” 俞真意摇头道:“你何必虚耗光阴,我终究比你更熟悉藕花福地的四国江湖和庙堂。修道之人,光阴最值钱。” 牯牛山一带的灵气汇聚,那是老道人以通天术法将藕花福地的所有灵气移山倒海而来,绝非常态,可谓百年难遇,但是谪仙人的三种神仙钱却是天地灵气的具象化,一心证道长生的俞真意急需此物,并且也只有他出得起价格。 俞真意指了指身后背负的琉璃飞剑:“陈平安,除了这把剑可以拿来跟你换神仙钱外,我还可以亲自帮你收集遗落在藕花福地的谪仙人遗物,甚至可以帮你拿来唐铁意、云泥和尚等人新获得的法宝。而且你是纯粹武夫,丁婴的魔教三门、童青青的镜心斋这些武林圣地收藏了大量武学秘籍,说不定其中就有你能看上眼的。” 陈平安问道:“你这次入京,肯定是先找的我。我可以确定,你是真心想要做成这桩买卖,但你也想要借势压下种国师吧?一旦我点了头,种国师和南苑国就会有压力。再者,你所谓的亲自帮我搜集武学秘籍,何尝不是以天下第一和天下第二的名头压下整个江湖,任由你找寻那些谪仙人的术法残篇?不然的话,你俞真意一人,哪怕实力再高,还是不敢冒天下之大不韪。毕竟武疯子朱敛和魔教丁婴都是前车之鉴。” 俞真意没有否认,点头道:“可你还是会因此受惠,并且从头到尾,根本不需要你抛头露面,恶人我一人来做。” 陈平安拔出狭刀停雪,俞真意背后琉璃飞剑嗡嗡颤鸣,亦是准备出鞘。他脸色阴沉,没有想到陈平安如此不可理喻。 但是接下来,陈平安用刀尖在地上刺出两个小洞,然后在两点之间划出一条弧线,收刀入鞘后,问道:“初衷是好的,你所希冀的结果也是好的,但这是你不择手段行事的理由吗?” 俞真意瞥了眼陈平安脚下的那条弧线,收起视线,淡然道:“欲成大事者,不拘小节。今日之失,他日之得,有大小之分,而且极为悬殊,我问心无愧,为何不做一做?在此期间,死掉榜上几个十几个人算得了什么?你知道因为谪仙人,历史上枉死了多少万人吗?不说那些惨绝人寰的战事,只说你见过的榜上十人,周肥祸害了多少人?” 陈平安点头道:“我翻了很多书,不敢说全部知道,但是知道不少,光是历史上可能因为谪仙人而引发的战事名称,我现在就能报出六十多场。” 俞真意不再说话。道不同不相为谋。 陈平安犹豫了一下,蹲下身,用手指加了两条线,一条直线,一条位于弧线和直线之间,弧度更小。他站起身道:“我不苛求你俞真意当道德圣人,也没这本事,目前都不好说你就是错的。但是抛开这些不去管,我不会跟你做买卖。神仙钱我有,而且有不少,但是一枚都不会卖给你。” 俞真意眯起眼:“哦?” 陈平安笑道:“怎么,不爽了?很好,那么我现在挺爽的。” 俞真意突然展颜一笑:“希望我们后会有期。”琉璃飞剑瞬间出鞘悬停在脚边,他踩上飞剑,准备御风离开南苑国京城。至于种秋,不用去找了。如陈平安所揭穿的那样,只有陈平安点头答应,他才有机会说服种秋。 俞真意脚下飞剑才刚刚升空一丈,就听那人笑道:“矮冬瓜,还是别后会有期了。” 俞真意猛然间杀气四溢,调转剑尖,冷冷盯着那个出言不逊的年轻谪仙人。 陈平安神色从容,问道:“给人骂一句矮冬瓜就觉得受到了奇耻大辱?修了道法,当了神仙,了不起啊?”他的双手其实已经按住了痴心剑柄和停雪刀柄。 俞真意冷哼一声,御剑攀升,化作一抹长虹破空而去。 陈平安转身走回巷子,那边一个探头探脑的家伙赶紧掉头就跑。 枯瘦小女孩一边跑一边惋惜,要是两人都打得死翘翘了该有多好。 陈平安回到院子,关了门。灶房门口,小女孩坐在板凳上歪着脑袋装睡,曹晴朗则已经熄灯睡觉。陈平安进入屋子,摘下刀剑,开始翻书,翻看那些有关桥梁建筑的事项。 之后一直太平无事,南苑国京城是如此,整个天下好像也差不多。 就这样,从夏天最后一个节气,在陈平安的翻书声中,慢慢悠悠到了立秋。老道人不来找他,他就只能等着。 家乡那座骊珠洞天,曾经是一颗悬挂在大骊版图上空的珠子。倒悬山那块破碎不堪的黄粱福地,也是神仙难寻入口处。天晓得藕花福地到底是什么,在桐叶洲的哪里。 巷子附近那座学塾还是没有开门,枯瘦小女孩死皮赖脸在这边待着,倒是学会了每天挑水扫地,虽然还是偷工减料,能偷懒就偷懒。 一般来说,立秋之后,市井人家就可以盼着中秋月圆了。尤其是孩子,都开始眼巴巴掰着手指头算时日。阖家团圆吃月饼,望着挂在天上的那个大圆盘,欢声笑语。 陈平安这天夜里在院中乘凉,突然发现,自己、曹晴朗、小女孩,好像都不会期待那个中秋节。不过这段时间,曹晴朗笑容多了许多。他有些时候,会真的很烦那个嘴巴跟吃了砒霜一样毒的小女孩,但是烦过之后,该怎么相处还是怎么相处。他不记仇,偶尔还会跟她吵几句,可曹晴朗哪里是她的对手,有一次还给骂得眼眶发红,气得嘴唇颤抖,可当晚她跟他讨要瓜子,他还是默默拿出来给她,说就剩下这么多了。谁知小女孩来了一句:“没了就赶紧去买啊,恁大个人了,还要我教你买东西啊?”又让曹晴朗闷闷不乐了老半天,一晚上没跟她说话。小女孩哪里会在乎这个,自顾自嗑瓜子,与他聊天,从来不管他搭不搭话,她只讲自己想要说的。曹晴朗直翻白眼,最后实在受不了,就去屋里看书,壮起胆子回头瞪了她一眼,可她一回瞪,作势起身要拎着板凳揍人,就吓得他赶忙跑进屋子关了门,然后趴在窗口,看到陈平安瞥了一眼那个坏丫头,那个坏丫头就赶紧端正坐好,解释说是在跟他闹着玩,他便开心笑了起来,开始挑灯看书,这也是陈平安没有赶走小女孩的真正原因。 有一天清晨,突然下起了雨,小女孩拎着不知是井水还是雨水的半桶水,满脸谄媚,回到院子后跟陈平安说学塾开了。 陈平安在这一天,撑着油纸伞,陪曹晴朗一起去学塾。 两人走在小巷中,原本待在屋檐下躲雨的小女孩小跑到院门口,看到陈平安撑着那把雨伞悄悄歪斜向曹晴朗,两人好像聊着天,曹晴朗说得多一些,陈平安就微微笑着,看着曹晴朗。 那一天,她在院门口站了很久。 人心不是街面,能够一场大雨过后就一下子变得干干净净。 京城那场不论在帝王将相还是贩夫走卒看来皆是神仙打架的风波依旧涟漪不断:当时陈平安帮种秋教徒弟,阎实景那些凑热闹的朋友就是涟漪之一。老将军吕霄走下城头后跟孙子孙女吹嘘自己跟陈平安是忘年交也是,状元巷附近许多户人家的搬迁更是。丁婴一死百了,俞真意御剑远去,只留下种秋收拾残局。 送了曹晴朗去学塾,陈平安原路返回,撑伞行走在依然寂寥冷清的大街上。 随着朝廷逐渐放松对这座坊市的戒严,街道上已经可以见到稀稀落落的路人,但人气还是很淡,多是一些胆子较大的江湖人士来此瞻仰战场,对着街上那条被陆舫劈出的沟壑啧啧称奇。至于牯牛山一带则仍是禁地,附近出现了许多钦天监官员的身影,俞真意留下的那间简陋茅屋也未拆掉。 一些武林豪侠瞧见了陈平安,只当是跟他们一样来此仰慕宗师风采的人物。陈平安犹豫了一下,去往那间武馆登门拜访,门房见他不像“挑馆子、砸招牌”的角色,又气质不俗,便不敢怠慢,很快去跟馆主通报。教拳的老师傅亲自出来迎接陈平安,听说是慕名而来,颇为自得,随从弟子亦是觉得脸面有光。主要是关于武馆授拳的章法路数,陈平安说得头头是道,寥寥几句就说到了老人心坎上,显然事先是确实听过武馆名声的。京城武馆,真正的收入还是捞到几条憧憬江湖且兜里有银子的大鱼,有了这些不愁吃喝的富家子弟,武馆才能有油水。吃得住苦、有天赋的弟子是里子,来武馆混个热闹的公子哥是面子,两者缺一不可。 老师傅在正厅款待陈平安,让弟子端上茶水,开始闲聊。聊到涉及武学根本的“校大龙”一事,老人没有深谈,也不会这么不讲究,随便外传细节,只是感慨哪有那么容易找到好苗子,运气好,三年五载;运气不好,十年都碰不着一个。 老师傅还说练拳不单单是强身健体,更像是给学拳之人递兵刃之举,首重武德,不然教出来的弟子武艺越高,若是心性不佳,就喜欢仗势凌人,就越能闯祸,一言不合,三两拳就打死了人,最后还不是要连累门派和武馆。 陈平安又问了一些外家拳拳理,老师傅起先藏藏掖掖,面有难色,陈平安故作恍然,说自己忘了正事,掏出了二十两银子放在手边茶几上,说打算近期在武馆学拳,但是不保证每天都来武馆。老师傅眼前一亮,这才知无不言言无不尽,跟陈平安说起了那些最烂大街的拳理。陈平安一一记在心中,尝试着跟《撼山谱》相互佐证。听过了这些粗浅拳理,陈平安终于下定决心,搜集这方天地的武学,从低到高,不用太多,以后练拳之余可以随手翻翻,说不定有意外之喜。就像之前撼山拳的六步走桩,融合种秋的顶峰大架,就成功让陈平安一举破开四境瓶颈,而且水到渠成,自然而然。尤其是那种丁婴走入白河寺大殿、种秋第一次露面走向自己的“气势”,此方天地所谓的天人合一,陈平安觉得大有玄机,说不定返回浩然天下后,还有额外的裨益。而且极有可能,将来五境破六境,契机就在这其中。陈平安猜测离开灵气稀薄的藕花福地后,自己会陷入泥泞境地,状况有点类似樊莞尔当初在白河寺大殿外,就是那种身负重石、拖泥带水的迟滞感觉,又有点像是杨老头当初在自己手脚上嵌入四张真气符。 这是陈平安练拳以来第一次“活了”,开始尝试着自己去想得失,迎敌期间悟得种秋的顶峰大架就是例子。 一开始练习撼山拳是为了吊命,那叫一个埋头苦练,按部就班,不敢有丝毫偏差,六步走桩和剑炉立桩练了一遍又一遍,烂熟于心,融入魂魄。哪怕后来在竹楼被崔姓老人授拳,还是老人教什么,我陈平安就学什么。不是说这不好,而是拳练到这一步,若是崔姓老人看在眼中,叫半死不活,已经殊为不易,只是还不够。想要更进一步,更非吃得住苦就能成,需要机缘去开窍,外人不能说,说了反而不灵。 但是陈平安没有意识到,他练拳百万之后才开此窍,可练剑一事,他却早早学会了活学活用。齐先生在古寺那破开粉袍柳赤诚的一剑,剑灵在山水画卷“出鞘”的一剑,自己劈向穗山的一剑,都已经是他的剑,阿良曾说他练剑一定比练拳更有出息便是此理。 教拳或者教剑之人,拳法太高,剑术太高,学拳学剑之人就越难由死到活,其中艰辛坎坷,郑大风就是一例明证:天资足够好,境界已经足够高,堂堂九境武夫,可直到老龙城,在那生死一线,才因为旁观者陈平安的言语,悟出“弟子不必不如师”一理,从而破开瓶颈。 练拳要修心,陈平安两次询问种秋最得意的小弟子阎实景为何不敢出拳,为何种秋没有对阎实景太过失望?并非种秋对他没有寄予厚望,而是陈平安本身已经给出过答案。种秋可说“拳高莫出”四字,阎实景暂时说不得做不到。一样的道理,“迎敌三教祖师,撼山拳意不可退”,陈平安经过千锤百炼之后,可以说得到也做得到,但是阎实景不行,他如今抓不住其中精髓,所以不用强人所难。这其中的弯弯绕绕,需要自己出拳百万、自己行走江湖,才能真正勘破。 通过阎实景和他小师妹的对话,陈平安已经明白自己的“不同寻常”。种秋弟子这样的天之骄子,魔教鸦儿和簪花郎周仕,无论是修为还是心性竟然都不如他。但陈平安目前仍未看清楚自己在藕花福地的举世无敌,好在他已经模模糊糊感受到“天人合一”的迹象,这就是踏踏实实的一步,这是纯粹武夫的一大步,浩然天下许多八境、九境武夫都不会有的心境机缘。 陈平安离开武馆后,回到住处,枯瘦小女孩在屋檐下发呆,滂沱大雨转为淅淅沥沥的小雨,她见到了陈平安后,咧嘴一笑。 陈平安发现她身上有些湿漉漉的雨水,假装没有看到,拿了装有那把琵琶的包裹要去找姓蒋的书生,他的住处和这里隔着三座坊市,并不算近。 等到陈平安离开院子,刚刚走出巷子,鬼鬼祟祟的小女孩便赶紧闩上院门,在屋檐下有模有样“练拳”,是偷学陈平安模仿丁婴和玄谷子的雷法架子,一手摊开朝天,一手握拳在身前,缓缓而行。 两者门槛都极高,一个是这个天下的第一人,一个涉及了练气士的雷法,陈平安暂时都只有粗劣架子而无几分真意,更别提一个连拳都没有学过的小女孩。她学了这套“拳法”之后,便觉得有些无趣,改为其他架势,都是当时她在大街上偷师而来的,有种秋的某一次出拳、陆舫劈开街道的一剑、陈平安的六步走桩。小女孩歪歪扭扭,不得其门而入,更别说学得皮毛了。 胡乱折腾了半天,小女孩呼喝声中,来了一个气势汹汹的回旋踢,结果把自己给摔得不轻,起身后就觉得饿了,一瘸一拐去灶房偷吃东西。她觉得自己已经学得了一身高明武艺,打算等曹晴朗回来后先拿他练练手,当然前提是陈平安不在场。 陈平安在一座屋顶上看着她胡闹,皱了皱眉头,默默离去。 之前她说自己九岁时,还随随便便伸出了双手,其中一只手掌弯曲了一根小拇指,而其余四根手指极其笔直。而且她从水井那边拎桶而回的时候,陈平安细致观察过她的呼吸和脚步。陈平安撑伞走在街上,决定以后不在小院练习走桩。 蒋泉是一名寒族子弟,寒窗苦读十数载,腹有诗书,在家乡是公认的神童和才子,只是输在了科举制艺上,如今虽然落魄,但并未怨天尤人,与同乡合租了一栋宅子,每日依旧勤勉读书,只是眉宇之间愁绪淡淡,读书疲乏之后就会走出巷弄,在街角好似等人。 两名同乡知晓蒋泉的心结所在,今日便带着他去邻近一座坊市购买书籍。说是购买,其实三人都囊中羞涩,不过翻一翻某些版刻不多的圣贤书籍,远远瞅几眼如绝色佳人的孤本善本,解解眼馋罢了。 在掌柜不耐烦的眼神当中,三人悻悻然走出书铺,看到外边站着一个持伞背行囊的年轻男子。男子望向蒋泉,问道:“是蒋泉吗?我是顾苓在京城的亲戚,有事找你。” 蒋泉满脸惊喜,雀跃道:“我是我是,我就是蒋泉,她人呢?” 如今南苑国京城不太安生,她上次去找亲戚借钱后就没了消息,加上他所住临近巷弄还死了人,衙门当时态度恶劣地驱散了旁观众人,卷了铺盖将尸体带走,只听说是个死相凄惨的江湖女子,有人猜测定然是死于恩怨仇杀,这让蒋泉担忧不已,日复一日,这些天连书也静不下心来看了。 那人淡然道:“我们顾家在京城好歹是官宦门庭,虽说顾苓这一房在地方上仕途不振,听说还有人混了江湖,已经好些年没脸皮跟我们联系,这次她主动找上门,一开口就是借钱,家里长辈不太高兴。倒不是在乎这点银子,只是觉得有辱门风,不愿认这个亲戚。顾苓执意要借银子,还信誓旦旦说你肯定可以高中,所以她很快就可以还上银子,你还会将她明媒正娶。家里长辈深知科举不易,岂会相信你一个穷书生可以考中进士,便跟顾苓要了这把琵琶,才愿意借钱给她,同时要求她答应一件事,只有等你考中了进士你们才能见面。如今她已经在返乡路上,也绝对不会与你书信往来。” 那人摘下行囊递给蒋泉,还掏出一只鼓鼓囊囊的钱袋:“里头有银子五十两,还有两张银票,节省一点开销,足够你撑到下一次春闱了,你要是没信心考中,我其实也可以捎话给顾苓,你们俩私奔了便是,一个舍了家风,一个舍了圣贤书,好歹能够在一起过日子,我觉得总好过苦熬三年,到时候被家里长辈光明正大地棒打鸳鸯。对了,家里长辈气愤她钻牛角尖,私底下摔了琵琶,你以后有机会,可以再给她买一把新的。” 蒋泉愣在当场。他相信眼前这个年轻人真是富贵门庭走出的世家子弟。其实他内心一直在打鼓,站在此人身前,他有些自惭形秽。 蒋泉怯生生问道:“你为何帮我?” 那人答道:“我只是帮顾苓,不是帮你。” 蒋泉抱过琵琶,却没有接过钱袋子,好奇问道:“你不是顾家子弟吗,为什么愿意偏袒顾姑娘?” “既然顾苓那么喜欢你,我就想来看看你到底是个怎么样的人。”那人说完沉默片刻,缓缓道,“书上说两情若是久长时……” 蒋泉会心一笑,心里有了点底气,像是在鼓励自己,使劲点头道:“又岂在朝朝暮暮!”然后又摇头,“钱我就不要了,出去摆摊子,帮人写家书、写对联什么的,总能养活自己,没理由收了这钱,让顾姑娘在家族里受气,白白给人看轻了。不过还要麻烦你回家后写封信给她,就说只管等我考中进士!” 说到这里,蒋泉灿烂笑道:“说不定将来还能为她挣一个诰命夫人呢。”又赶紧摆摆手,“这句话你莫要在书信上说了,未必做得到的,我且放在心里,真有那一天,我再带她来找你,要她知道我今儿就有这份心思了。” 那人也是个怪人,仍是将钱塞给蒋泉,说了句怪话:“钱,你一定要收下,这是顾苓的心意,更是天底下最干净的银子。” 其余两名同乡也劝说蒋泉收下。 那人转身离去,蒋泉高声问道:“小兄弟,考中之后,我该怎么找你啊?” 那人转头道:“你如果考中了,自会有人找你,告诉你一切。” 一场小雨又来到人间,蒋泉与两个好友离开坊市,远处,那个送信人就撑伞站在街边一处屋檐下,目送他们渐渐行远。 老道人出现在陈平安身边,笑问道:“怎么不直接告诉他真相?” 陈平安轻声道:“什么都不告诉他,什么都告诉他,以及三年之后,不管蒋泉有没有考中,都让种国师帮我告诉他,我觉得第三种选择,对他和对顾苓都会更好一些。” 老道人又问了个问题,直指人心:“那么哪一种选择,你心里会最好受?” 陈平安回答道:“进入藕花福地之前会选第一种,行走江湖,谁都应该生死自负。这会儿,应该是第二种,可以求一个最简单的问心无愧,不会留下任何心境瑕疵。至于为什么选第三种,我也不知道,更不知道这样做到底是对是错。” 老道人笑道:“不知道对错是吧?” 陈平安转过头:“怎么了?” 老道人一手按住陈平安肩头,说道:“接下来你就更不知道了。” 下一刻,仿佛是一天的拂晓时分,旭日东升,南苑国京城的宫门之前,皇宫的开门人重重吆喝一声。 老道人笑问道:“知道为何有此传统习俗吗?无论是浩然天下还是藕花福地,差不多都需要这样。” 只得收起伞的陈平安摇头,老道人说道:“皇宫需要借着曙光降临的时分喝退一些冤魂。你觉得是谁的冤魂?” 陈平安还是摇头,老道人又道:“历史上那些冤死的忠臣、枉死的骨鲠之臣、死谏而亡的国之栋梁。” 之后,藕花福地的光阴长河,一年、十年、百年,仿佛都只在老道人的一念之间。 下一刻,老道人带着陈平安见到了一位皓首穷经的老夫子,下笔如有神,却疏于约束子孙,去世的时候,毕生心血被子孙四处兜售无果,气愤之下,干脆付之一炬。 还见到了一位总算在晚年写出了真正富贵诗词的寒族宰相,他的文章不再被世族同僚讥讽为穿金戴银穿草鞋。 另有一位官邸寒酸的中枢重臣,两袖清风,有口皆碑,地方上的亲戚却欺男霸女,人人家缠万贯,他写出的每一封家书却都苦口婆心,告诫家人要勤俭持家,要道德传家,书信内容现世之后,在当世后世皆传为美谈。 一位大雪天在课堂外呵手取暖的北晋国皇子;一个在外横行无忌、恶贯满盈的纨绔子弟,到了家孝顺奶奶,默默帮长辈捂好被角。 一位励精图治、变法改革的松籁国重臣,所用嫡系七八人当中有大半数假借变法之名谋取私利、排除异己,或是揣摩帝心、暗中结党,最终变法失败。那位重臣入狱之后,犹然慷慨,只恨壮志未酬身先死。 一个走投无路的江湖少侠,父母死于仇杀,此后十数年历尽坎坷,忍辱负重,复仇之时杀尽了仇家上下数十口人,快意恩仇。一个小女孩带着一个年纪更小的孩子当时刚好捉迷藏,躲在夹壁之中逃过一劫,最后两个孩子在坟头磕头,立志要报仇雪恨。 同样是两次关于折箱递本的事故,同样是牵涉其中、需要被朝廷问责的县令,一名县令私底下对那驿卒马夫授予锦囊妙计,谎报说是路途上遭遇匪寇,还让那驿卒以刀割伤自己,最终骗过了兵部审查此事的朝廷官员;另外一个,明明是大雪寒冬,道路受阻,驿卒为了完成任务,强行渡河才让递本溺水受损,县令据实上报,结果驿卒被杖一百,流千里,县令被停俸一年,地方评为下评,五年之内升官无望。 之后更是诡谲,光阴长河开始倒流。冯青白与唐铁意称兄道弟,在边关城池上对坐饮酒,拍膝高歌。 陈平安还来到了南苑国京城外,见到了顾苓与蒋泉的初次相逢。女子独自站在大雪中,这一年,她遇到了一个读书人,在她晦暗血腥的人生当中就像又下了一场雪,大地茫茫,干干净净,让她误以为自己就是天底下最好的女人。虽然明知道大雪定然消融,她还是那个坏女人,可是能够有这么一场相逢,都算老天爷没亏待她。 一个枯瘦小女孩偶尔会去城外看几眼某个小土包,青草依依。 陈平安最后看到了自己,看自己看了一眼那口水井,看自己两次去往私人书楼翻书看,看自己站在了小巷外院门口,抬起手臂又放下,几次不敢敲门。他与曹晴朗撑伞去往学塾的时候,小女孩站在院门口死死盯着他们的背影,满脸雨水,浑然不觉。 最终,陈平安独自站在屋檐下,手中还拿着那把陪他度过了不知多少年的油纸伞,大街上还下着小雨,老道人已经不在身侧。 对与错,好与坏,是与非,善与恶,陈平安看了许许多多,没有看出一个觉得天经地义的道理来,反而以往许多坚持的道理都没了道理。 陈平安没来由想起桂花岛风波过后,见到了那位当年为陆沉撑船泛海的老舟子,看着自己说了一句:“你想要坏我大道。” 在这之前,哪怕明明知道簪花郎周仕不是真正凶手,他仍然下定决心,按照种秋事后说法,如果真有那五个名额,就用其中一个直接将周仕“收入麾下”,一拳打杀。 在这之前,他对那个枯瘦小女孩充满了厌恶,却不知为何,甚至不愿深思多想。 不过也不是没有半点收获,他开始觉得自己多放了一枚雪花钱,哪怕那枚雪花钱挨着书中那句他认为极其优美的诗句。 雨后天晴,陈平安一路走到那口水井旁,站在那里低头望向井底。 正在此时,小院子里的枯瘦小女孩仰头看向刺眼的太阳。 观道观,道观道。老道人坐在天上看着两人。 与藕花福地衔接的莲花洞天,有位道人坐在池畔,看着三人。 按照某个弟子的说法,他只是闲来无事,便看看别人的小道而已。 陈平安突然收回视线笑了起来,离开水井旁,虽然什么都没想明白,但是想通了一件事情:那个惹人厌的小女孩,得教一教她一些为人的道理了。就从最简单的教起,要是教不懂,教了还是没用,那就不用再管了。可教还是要教的,教过之后,她至少知道了何谓善恶。往后再为恶,或是向善,就都是她自己的事情了。 老道人脸色阴沉,心情不算太好,就想着要将陈平安丢出藕花福地。 他竟然没能赢了老秀才! 于是他一挥衣袖,陈平安一步走出了藕花福地,竟到了桐叶洲北晋国外的驿路上,身穿法袍金醴,腰悬养剑葫,唯独没有了背后的长气剑。不过武道境界已是五境,并未与藕花福地一样凭空消失,而且心意相通的飞剑初一和十五如今也在养剑葫内。 陈平安赶紧向四周张望,所幸看到了道路上不远处,莲花小人儿在探头探脑,显然小家伙比陈平安还犯迷糊。 老道人站在他身边道:“按照约定,你可以带走藕花福地的五个人,其中四人我帮你选了。” 他手中拿着四支画轴,随手丢开,在陈平安身前依次排开,悬停空中。其中一幅画卷自行打开,上边画着一位端坐的龙袍男子:“这是南苑国开国皇帝魏羡。” 一名负剑女子——“隋右边,舍弃武学,一样有剑仙资质。” “魔教鼻祖卢白象。” “武疯子朱敛。” “这四人拥有完整肉身和魂魄,在这之前,你就用谷雨钱养着他们,每天丢入画中即可,迟早有一天,他们吃饱喝足就可以走出画卷为你效命,而且死心塌地,至于之后他们的武道境界如何,还是转去修道成为练气士,就看你这个主人的本事了。当然,前提是你养得起他们。” 老道人显然不愿与陈平安多说什么,更不给陈平安插话的机会,一股脑说了这么多,且不等陈平安询问最后一人是谁,他伸手一抓,已经扯出一个枯瘦小女孩,一拍她后脑勺,她摔了个狗吃屎,扑倒在道路上,抬起头后满脸茫然。 陈平安望向这个身材高大的老道人,问道:“长生桥怎么办?” 老道人脸色漠然:“底子已经打好了,之后自己摸索。” 陈平安再问道:“那把长气剑呢?” 老道人望向远处:“我自会还给陈清都。” 陈平安将那四幅画收入飞剑十五当中,与老道人拱手告别。 老道人心情不佳,一步返回藕花福地,瞥了眼与福地接壤的莲花洞天,发现那家伙已经离开池畔,这才笑了起来。 陈平安跟枯瘦小女孩大眼瞪小眼,他叹了口气,问:“你叫什么名字?” 枯瘦小女孩是个心大的,虽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拍了拍身上尘土后,仍是笑呵呵回答道:“之前不是说了,我只有姓,爹娘没来得及帮我取名字,我就自己取了个名字,一个字,就叫钱,我喜欢钱嘛。” 陈平安问道:“姓什么?” 枯瘦小女孩挺起胸膛回答道:“裴!就是下边有衣服的‘衣’的那个‘裴’,听我爹说在家乡是大姓哩!姓里头有衣服,名里头有钱,多吉利。” 陈平安一拍额头。姓裴名钱,裴钱,赔钱……难怪自己不喜欢她。 总算离开了深不见底的藕花福地,老道人离开后,陈平安第一件事就是去询问北晋国现在的年份,他真怕书上所谓的“山中一甲子,世上已千年”,不然给老道人坑了十年几十年的,又没了长气剑,估计想要报仇都找不到人。 好在问过北晋官道上的商贾之后,陈平安松了口气:从光熹六年变成了光熹七年而已。这会儿桐叶洲也是秋季,与藕花福地的节气大致相当,临近中秋的样子。 陈平安对北晋已经有了心理阴影,不敢再多逗留,一路往北而去。之前久闻太平山的大名,还想着去远远瞧上一眼,现在已经绝无此念,加上和周肥、陆舫以及冯青白这拨谪仙人的关系可不算好,陈平安现在就想着找一处仙家渡口直奔东宝瓶洲。 虽说当初离开家乡,杨老头提醒过五年之内不要返回,但是不回家乡,还有许多地方可以去,比如范二在的老龙城、张山峰和徐远霞游历的青鸾国、宋雨烧的梳水国、顾璨的书简湖、李宝瓶他们求学的大隋书院,地方不少。总之,桐叶洲不宜久留。 陈平安收起那把从福地随手带出来的油纸伞,两人行走在官道旁,裴钱一直在好奇张望:“这是哪里?不是南苑国吧?”先前陈平安与人问话,她一句都听不懂。 陈平安点点头。多出这么个小拖油瓶,也是陈平安想要立即离开桐叶洲的原因。带着她不比先前与陆抬结伴游历,一旦遇上打家劫舍的山泽野修会很麻烦。不过一想到陆抬,陈平安心头阴霾更甚。那个卖糖葫芦的汉子! 山上练气士,尤其是跻身地仙后,往往可以神人掌观山河,虽然不比老道人在藕花福地那么无所不知、无所不在,可到底不是什么让人感到轻松的事情。关于这门神通仙术,将来回到家乡,一定要跟崔姓老人或是魏檗仔细询问一番,有哪些门道和讲究,又有哪些禁忌和约束。 裴钱继续问道:“是你家乡?神仙居住的地方吗?” 陈平安哑然失笑,摇摇头:“不是我家乡,也不是什么仙境。” 裴钱见他不愿多说的样子,也就不再刨根问底,抬起双手揉了揉眼睛。 陈平安问道:“怎么了?” 裴钱扬起脑袋,灿烂一笑:“总觉得怪怪的,可是什么都记不起来了,方才还在曹晴朗家里打扫院子呢,咻一下就跑到这里来了。” 陈平安瞥了她一眼,她立即改口:“是打扫完院子,坐板凳上嗑瓜子哩。” 两人走出二十余里,裴钱已经累得气喘如牛,皱着脸苦兮兮,说脚底磨出泡来了。 陈平安在一座驿站旁租赁了一辆马车,谈妥了价格,约好在北晋的边境郡城停马,大概两天路程。 桐叶洲的北晋跟藕花福地的北晋大不相同,久无战事,无论是驿路管理还是通关文牒都很宽松,只要兜里有银子,哪怕不是官员,都可以下榻驿馆。 裴钱是第一次坐马车,感觉十分新鲜,坐在车厢里晃晃荡荡,十分惬意,时不时就掀起车帘子望向外边的风景。入秋之后,官路不远处经常能够看到一片片金灿灿的柿子树林,看得她直流口水,恨不得让陈平安要那车夫赶紧停下马车,让她去偷个十斤八斤回来。 陈平安趁着她往外张望的间隙,取出那四幅画卷,发现轴头都不一样。一幅是防虫的紫檀木,一幅白玉,还有两幅材质不明,画卷四人栩栩如生。 南苑国开国皇帝魏羡是寻常的皇帝挂像坐姿,身穿金色龙袍,但是身材并不算魁梧,反而有些瘦小,加上龙袍宽松,就显得有些不搭;飞升失败的隋右边是负剑之姿,英姿飒爽,画中人如与看画人对视;魔教魁首卢白象披挂鲜红甲胄,双手拄刀在身前,比魏羡更像一位人间君主;死在丁婴手上的武疯子朱敛身形佝偻,双手负后,眯着眼,像是个市井坊间的小老头儿。 这四幅画卷只吃谷雨钱?问题在于,想要画卷中的某人走出来,得吃掉多少枚谷雨钱?再者,忠心耿耿这个说法有待商榷。退一万步说,陈平安一个纯粹武夫,连法袍金醴和痴心、停雪都被他视为身外物。好在这次在藕花福地被老道人带着游历天下,陈平安对世事人情了解更多,无形中对于东宝瓶洲的“天下大势”以及骊珠洞天在大骊版图的处境、地位,都开始用另一种眼光去看待,对于“身外物”一事,想法不再那么极端,不然按照以前的脾气,这四幅画都有可能被陈平安直接以天价卖了。 裴钱伸长脖子看着隋右边的画像,轻声道:“这位姐姐长得真漂亮呢。” 陈平安不予理睬,轻轻收起四幅画卷,没有当着裴钱的面收入方寸物中,暂时搁放在脚边,心中感慨:这四位祖宗太难养了,哪里有初一和十五好,有个养剑葫,别说是谷雨钱,相依为命这么久,多次并肩作战,一枚雪花钱都没有花,炼剑、养剑都无须花心思。 其实陈平安拥有一方斩龙台,是世间炼养飞剑的最佳磨石,只是陈平安哪里舍得那方篆刻有“天真”“宁姚”的斩龙台少去丝毫。好在初一、十五从未因此事跟陈平安闹过脾气。不过陈平安打算日后返回龙泉郡还是争取向圣人阮邛购买一方小小的斩龙台,总不能亏待了它们。这笔开销,陈平安不会节省,哪怕可能到时候就不是谷雨钱,而是要用上金精铜钱。 陈平安看着裴钱,裴钱也看着他,忧心忡忡,生怕他把自己一脚踹下马车,人生地不熟的,她还不得给人欺负死?在南苑国京城,她好歹熟门熟路,哪些门户的东西可以偷,哪家孩子的物件可以抢,谁不能招惹,谁需要讨好,她心里都有小算盘,到了这边,马上就要入冬了,一场大雪哗啦啦砸下来,她不饿死也会冻死。她亲眼见过很多没能熬过大雪天的老乞丐小乞儿,他们冻死的模样丑得很。 裴钱知道陈平安不喜欢自己,就像知道他很喜欢曹晴朗一样。她也没想要他喜欢自己,只要他管吃管喝就行,最好能送她一大堆银子,至于喜欢不喜欢的,值几个钱? 车夫是这一行的老人,熟悉路途,陈平安和裴钱夜宿于一座驿馆,车夫自己就在车厢对付一宿。陈平安要了两间末等屋舍,裴钱住在隔壁。陈平安又跟驿馆购置了一些吃食装在包裹内,方便斜挎,再放入一些普通的书籍,否则出门在外,两手空空,太惹眼。 给了裴钱一份食物,陈平安去自己屋子,摘下刀剑,点燃桌上那盏油灯,掏出刻刀和一枚翠绿小竹简,开始以蝇头小字记录此次藕花福地之行的见闻。 敲门声响起,陈平安过去开门,裴钱站在门外,怯生生道:“乌漆麻黑的,有些怕。” 陈平安觉得有些好笑,心想你一个胆子大到敢爬上富人家门口狮子背睡觉的,住在屋子里反而会怕?不过陈平安还是让她进了屋,她乖巧地关上门,陈平安示意她坐在桌对面,缓缓道:“这里叫桐叶洲,是一个很大的地方。我们要去东宝瓶洲,我家乡就在东宝瓶洲北边,从明天起你开始学东宝瓶洲雅言和我家乡的大骊官话。” 裴钱笑容灿烂,使劲点头:“好嘞!”不是她想学什么狗屁雅言官话的,而是眼前这个家伙的言下之意,分明是要带她去他家乡,这岂不是意味着自己一路上可以混吃混喝,衣食无忧? 但是陈平安接下来的一番话如冷水浇头,让她脸色阴晴不定,满是腹诽抱怨。 陈平安拿起刻刀,继续在魏檗赠予的青神山竹简上刻字,低下头,一笔一画,刻得一丝不苟,同时对裴钱说道:“从明天开始,我除了教你雅言和官话,还会教你识字。如果你学得好,就能顿顿吃饱饭;学不好,就少吃。” 裴钱苦着脸:“我很笨的。” 陈平安哦了一声:“那我倒是可以省钱了。” 裴钱偷偷瞥了眼陈平安,见他不像是在开玩笑,立即笑道:“我会用心学的。” 说到这里,她趴在桌上,小声问道:“能给我买几件衣服吗?” 陈平安头也没抬:“等到天冷了,会给你加一件厚些的衣裳。” 裴钱嘀咕道:“秋天了,天气已经很凉了。而且你瞅瞅,我鞋子都破洞了,真的,不骗你。要是我一不小心生病了,你还要照顾我,很麻烦的……”说到这里,她抬了抬脚。鞋子是真破,果然露出了黑黝黝的脚趾。 陈平安放下刻刀,用手指轻轻抹去那些细不可见的竹子碎屑:“回去睡觉,明天还要早起赶路。” 裴钱不再说什么,默默起身离开屋子,回到隔壁后,关上了门,立即笑逐颜开,而后又立即板起脸,不让自己笑出声,扑在被褥上,一通欢快翻滚,最后望向天花板,踢掉脚上的破鞋子,想起陈平安那副模样,学着他默念了一句“回去睡觉”,当然,没敢说出声,然后做了鬼脸。睡觉前,她跳下床去点燃了桌上油灯,这才一觉到天明。 不点白不点,有钱人就该这样。 陈平安在隔壁屋子里,在足足三枚竹简上写了密密麻麻的“藕花福地之山水游记”,吹灭了灯盏,开始练习六步走桩,配合《剑术正经》上的种种握剑手势,依然是虚握。 步伐无声无息,如鱼在水,拳意尽收,神华内敛。比起当初陈平安在龙须河畔打拳,此刻一身拳意流淌全身,已是天壤之别。 陈平安如今练拳已经完全可以分心想事。《撼山谱》上在走桩和立桩之后其实还有睡桩“千秋”,陈平安早已知晓拳理和架子,如今已经觉得不难上手。关键是睡桩的精髓偏偏在于一个“大梦如死”的四字说法上,会使得一个人的魂魄如古井死水,获得彻底的休养生息。但是陈平安两次出门远游,一次比一次走得远,都不敢睡得太死,所以一直耽搁下来,只能等回到龙泉再说。 这次离开藕花福地实在是太仓促了,不然陈平安一定会尽量收集那里的上乘武学,如今回想起来,丁婴走的武学路子其实没有错,真正站在了群山之巅,堪称藕花福地武学的最高峰。想要走到这一步,除了自身感悟,一样需要观看矮处山峰的风光,相互佐证,查缺补漏,最终成为自身拳意,那才是真正的拳高天外。 这与读书的道理何其相似?与工部书籍上的建造桥梁之法也有异曲同工之妙。 不知不觉,窗外天边已经泛起鱼肚白。陈平安如今练一整晚拳都不会出汗,这恐怕也是跻身五境后魂魄大成的方便之处。不过身穿法袍金醴,出不出汗都无所谓。 在陈平安练拳的时候,伤势已经痊愈的莲花小人儿就坐在桌边打瞌睡。离开藕花福地后,小家伙好像有些心事。 陈平安停下拳,坐在桌旁,小家伙耷拉着脑袋。陈平安笑着揉了揉他的脑袋,没有说什么。安慰人,实在不是陈平安擅长的事情。 他又拿出四幅画卷摊放在桌上,开始思考到底要不要“押注”。 以往陈平安对于运气一事畏惧如虎,如今心结解开不少。 其实骊珠洞天破碎坠地后,尤其是被掌教陆沉算计了一次,与神诰宗贺小凉牵连在一起,大隋之行否极泰来,运气奇好,之后在鲲船上与贺小凉分道扬镳,运气依旧不差。再者,如今他身家可不算薄,不说跟陆抬同行的巨大收益,只说老龙城与郑大风做伴的那尊阴神,花了整整十枚谷雨钱向他购买了一枚奋勇竹的小竹简,好像就为了买上边“神仙有别,阴阳相隔,魂以定神,魄塑金身”这句话。所以陈平安不奢望能够“养活”四幅画,拣选其中一幅,好似那小赌怡情,还算妥当。 乱象已起,陈平安的确需要有些帮手帮忙看护着家业。 崔姓老人,陈平安不敢奢望,一个教拳一个学拳而已,再不能多求什么。 魏檗终究是山岳正神,有他自己的职责所在。 青衣小童和粉裙女童两个小家伙道行还浅,而且陈平安对待他们更像是兄长看待两个孩子,这是心性使然,与年纪无关。真摊上大事,陈平安非但不会让他们涉险,反而只会让他们远离是非之地。 对于四位画中人,陈平安就没有这么多负担。至于相熟之后如何相处,那就到时候再说。 四幅画卷,陈平安不知道先选谁,但是很笃定先不选谁,那就是隋右边。要是以后给宁姚知道了自己身边跟着个从画中走出的女子,而且还花了不少谷雨钱,这还了得?所以陈平安先将这幅画收入飞剑十五当中,然后将卢白象的也收了起来。一看就是桀骜不驯之辈,而且开创了藕花福地最大的地下势力,陈平安好不容易把他请出来后,万一是那周肥之流的枭雄魔头,无视伦理,大逆不道,难道又把他关押回画卷?天底下没有这么不把钱当钱的道理,谷雨钱可不是雪花钱,何况哪怕是雪花钱也不行。 收起了第二幅,就只剩下魏良的老祖宗和那个看似和蔼的武疯子朱敛了,后者曾是那顶银色莲花冠的主人,这让陈平安心里有点打鼓。跟丁婴一战,差点把命丢在牯牛山,那是陈平安生平最为凶险的一战。 陈平安盯着两幅画,犹豫不决。 莲花小人儿默默坐在他身前,一样在认真打量着两幅画像。 陈平安拿不定主意,笑问道:“你觉得哪个顺眼些?” 莲花小人儿转过头,只有一条胳膊的小家伙指了指画卷,然后指了指自己,似乎在询问陈平安真的要他来挑选吗? 陈平安笑眯起眼,点点头。小家伙麻溜儿站起身,沿着两幅画卷的边缘,瞪大眼睛,跑来跑去,还会趴在桌面上打量两个画中人,很是认真可爱,看得陈平安直乐呵。 小家伙最后蹲在地上,指了指身边的那幅魏羡画像。 陈平安哈哈笑道:“那就是他了。” 小家伙起身后,快步跑到桌沿,扯了扯陈平安的袖子,有些担心,应该是害怕自己选错了。 “没事,反正都要选的,选错了也没关系。”陈平安伸出手指挠了挠他的胳肢窝,小家伙咯咯而笑。 陈平安取出一枚谷雨钱,双指拈住,轻轻放在绘有南苑国开国皇帝的画像上。 当谷雨钱触及画卷,立即如冰雪消融化开,画卷表面很快铺满了一层谷雨钱的灵气,雾霭蒙蒙,如湖泽水气,然后猛然荡漾四散开来。陈平安再看那魏羡画像,多出了一分“生气”,尤其是连经断纬的华贵龙袍之上,金光闪动。只可惜他看不出更多端倪,到底需要耗费几枚谷雨钱仍是一团迷雾。 陈平安打定主意,十枚谷雨钱丢入其中,如果还是没有明确迹象,就当打了水漂。 小心翼翼收好画卷,陈平安在腰间悬好痴心、停雪,挎上那棉布包裹,出门去隔壁喊裴钱继续赶路。结果敲了半天门,小女孩才磨磨蹭蹭、睡眼惺忪地打开屋门,看到陈平安后,有些不情不愿。 陈平安在她穿戴好后,见她走向自己,便指了指床铺,她一脸茫然。 陈平安说道:“收拾好再走。” 裴钱委屈道:“咱们付了钱才在驿馆住下的,你花了好多银子哩。” 陈平安沉默不语,裴钱只得转身去收拾被褥。 陈平安瞥了眼桌上那盏油灯,皱了皱眉头。 之后乘坐马车一路往北,车夫熟稔路线,多是掐好了时间,让两位客人住在驿站和一些城镇客栈,没有风餐露宿的机会。 陈平安开始教裴钱雅言、官话,以及东宝瓶洲和大骊王朝一些大概的风土人情,再就是拿出一本购自状元巷书肆的儒家典籍教她识字,刚好读书认字的同时是以雅言、官话诉说,一举三得。只是裴钱学得不太上心,不过字已经认识了百余个。但一看她就是个不喜欢读书的,明显更喜欢在车厢里睡懒觉,哪怕什么事情都不做。陈平安不理她,只要让她睡觉,她就能睡上大半天,醒了之后就掀开车帘子欣赏风景,看完之后再睡,也算本事。 此后一路多雨水,慢慢悠悠,马车终于到了那座北晋边境郡城,陈平安付完另外一半银钱,带着裴钱开始步行。 因为天气转凉,又经常下雨,陈平安还是给她买了一套厚实衣裳和新靴子,只是没有立即给她,她便每天眼巴巴望着陈平安的斜挎包裹,甚至破天荒要求她来背好了。 北晋境内的寻常城池门禁不严,只要让车夫打点关系,没有户籍和通关文牒的裴钱也可以捎带着顺利入城。但是边关不同,陈平安就开始带着她跋山涉水。裴钱跟吃苦耐劳的李宝瓶一个天一个地,哪怕陈平安细致照顾着她的脚力,她仍是叫苦不迭,一次次挤出眼泪,饶是陈平安脾气再好,不烦也烦了。 换上新衣服新靴子后,裴钱好了几天,结果她那一身衣裳因为从不知珍惜,很快就给山野小路上的钩钩刺刺弄破了许多,她就故态复萌,在陈平安答应到了下一座城镇给她再买一身后才有了精气神。只是北晋国边境线绵长,山路难行,裴钱一天到晚黑着脸,每次被陈平安要求以树枝在地上练习写字都故意写得如蚯蚓爬动,让她写一百个字,就绝不多写一个字。 在这期间,陈平安又“喂养”了三颗谷雨钱。 因为现在陈平安走路就是练拳,几乎一呼一吸皆是淬炼体魄,所以他看似将所有精力都放在了剑炉立桩上。 只有到了陈平安练习剑炉立桩的时候,裴钱才有劲头,也不敢靠近,就站在远处,默默看他站在原地,木头一般一动不动,久而久之,裴钱也觉得乏味无趣了。 第八章 山水之争 ●●● 第八章 山水之争 这天夜里,陈平安带着裴钱露宿一处荒郊野岭。 上次在边境郡城,除了给裴钱专门准备的牛皮小帐篷,陈平安还买了鱼钩鱼线,自己在山上找细竹做了根钓竿,便开始在溪畔夜钓。 深夜时分,陈平安转过头,远处山林中红光闪动,很快出现古怪一幕。 有那四角悬挂大红灯笼的八抬大轿,抬轿的好像都是成长于山野的精怪,敲锣打鼓的角色则是一众阴物鬼魅,为首是一个腰佩锈剑的白骨骷髅。 轿子旁边还有一个打扮得花枝招展的老妪,穿着喜庆的鲜红衣裳,脂粉浓重,两团腮红,脸色惨白,只是她四周萦绕着一股股黑烟。 陈平安如今熟稔山上事,知道这多半就是所谓的山神娶亲了。他不愿横生枝节,就假装什么都没有看到。只是没有料到裴钱竟然在这个时候醒来,钻出牛皮帐篷后,揉着眼睛,呆呆望向那支迎亲队伍。 陈平安放下钓竿,来到裴钱身边。 那边的老妪已经笑望裴钱,眼神中充满了玩味。她抬起一条纤细胳膊,轿子骤然而停,连同白骨剑客在内,所有山精鬼怪都齐齐望来,阴气森森。 陈平安拱手抱拳,主动向这支迎亲队伍表达歉意。 鸟有鸟道,鼠有鼠路,尤其是阴阳有别,世间有序。 就像这场偶遇,若非裴钱犯了忌讳,明目张胆地投去视线,那么这支山神娶亲的队伍根本不会在意陈平安和裴钱的存在,过去就过去了,这也是世间许多樵夫渔民世世代代临近山野湖泽依然少有灾厄的原因。 老妪见陈平安颇为识趣,点点头,再次挥手,浩浩荡荡的迎亲队伍重新开始敲锣打鼓,继续前去迎娶山神夫人。 裴钱差点就闯下大祸,可陈平安这次倒是没有责怪她。她不是修行中人,不谙修行规矩,情有可原,这是他教导无方,怪不到她头上。但是如果陈平安早早说了道理,她还是这般莽撞,就两说了。 陈平安轻声问道:“你看得见它们?听得到锣鼓声?” 裴钱小脸惨白,点头道:“听见动静就爬起来了,还以为是做梦,太吓人了。” 陈平安伸出一根手指轻轻抵住裴钱眉心,帮着她安稳神魂。一旦不小心遇上污秽阴物,凡夫俗子即便无法看见,对方也无害人之心,可若是世人本身阳气不盛,魂魄就很容易飘荡不安,无形中伤了元气根本。世上坊间的诸多鬼怪之说,比如有人中了邪,一病不起,往往就是因为这类状况,属于阴阳相冲。 所幸裴钱并无大碍,陈平安告诫道:“虽然不清楚你为何看得见它们,但是以后再遇上,一定要视而不见听而不闻,不然很容易惹上麻烦,被对方视为挑衅。幸好今晚这支迎亲队伍根脚偏向正统,身份类似阳间官吏,才没有跟我们一般见识。” 裴钱心有余悸,只拼命点头。 陈平安问道:“你在南苑国这些年,可曾看到城内城外的孤魂野鬼?” 裴钱哭丧着脸,使劲摇头道:“以前我没有见过这些脏东西啊,一次都没有!” 陈平安若有所思,叮嘱:“游历在外,上山下水,不许冒冒失失称它们为‘脏东西’。” 裴钱哦了一声:“记下了。” 陈平安叹了口气,安慰道:“继续睡觉吧,有我盯着,不会有事了。” 裴钱哪里还敢睡觉,死活要跟着陈平安去溪畔。她这下子算是彻底老实了,病恹恹的,连带着再不敢要什么新衣裳新靴子了,觉得跟在陈平安身边能混个吃饱喝足就已经是最幸福的事情。 陈平安重新拿起钓竿,裴钱拿着一块石子在地上圈圈画画。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裴钱这会儿都不敢抬头看四方,总觉得阴暗处隐匿着那些恐怖瘆人的奇怪东西,问道:“你给我那本书上说非礼勿视非礼勿闻,是不是这个道理啊?” 陈平安忍俊不禁。看来她得吃过苦头才学得进东西,虽然这句圣人教诲不应该如此注解,但是也不愿否定她好不容易琢磨出来的书上道理,便说道:“这句话道理很大,你这么理解,不能说错,但是远远不够,以后读书识字多了,就自然会明白更深。” 裴钱想着多跟陈平安聊天才能压下心头的恐惧,随口问道:“那为何书上还有一句‘子不语怪力乱神’?明明你方才就说了很多。是夫子们的道理错了,还是你错了?” 陈平安微微一笑:“只要多看书,到时候就知道是我错了,还是圣贤道理错了。” 裴钱有些不乐意,闷闷不说话,沉默了半天,终于憋出一个问题:“你是不是打不过它们?” 陈平安哑然失笑:“既然我们有错在先,跟我打不打得过它们,有关系吗?” 裴钱抬起头,眼神熠熠:“要是打得过,你就不用跟人低头道歉了啊,它们给咱们道歉还差不多,给咱们主动让道。比如它们敲锣打鼓的,吵死个人,就要向我道歉,愿意赔钱就更好了。” 陈平安问道:“我就算打得过它们,跟你又有什么关系?” 裴钱愣了一下,挤出笑脸:“我们是一伙的啊。” 陈平安始终盯着溪水和鱼线,好似自言自语:“对错可没有亲疏之别。” 从头到尾,他都没有明确给出答案,关于自己能否胜过此处山头的那些山水神怪,怕的就是她知道真相后,心中忌惮全无,没轻没重。 对于在家等待新娘子的那位山神的大致修为,陈平安心里有数。 无论是世俗衙门的县令还是管辖阴冥之事的城隍爷,若是出巡,必有仪仗,其中就有鸣锣开道的习惯,若是品秩升上去,响声就会更大。这次因为是迎亲队伍,绝大多数连绵不绝的锣鼓喧嚣多是喜庆,也未让鬼差持有“肃静”“回避”木牌以及最风光瞩目的那个官衔牌,但是每隔一段时间,还是会有官场上的讲究,比如依循礼制鸣锣九下。以此开道,大概也是那位“山神”的门面使然,在跟四方邻里和辖境鬼魅们摆谱呢。这说明那位山神死后官身算是一位府君,除了山神庙和泥塑金身,还有资格开辟自己的府邸,在东宝瓶洲和桐叶洲都算是一方世外山水的封疆大吏了,类似青衣小童的那个担任御江水神的兄弟,至少相当于练气士六境的修为,说不定就是七境观海境。 至于陈平安能否打得过,很简单,俞真意身在灵气稀薄的藕花福地,就已经修出了龙门境的修士境界。陈平安又为何愿意押注四幅画卷?除了看重开国皇帝魏羡、武疯子朱敛等人当下的武学境界,更在意这些人的资质。 事实上,周肥对此早有明言,种秋有望在三四十年中跻身武道九境。周肥的真身可是玉圭宗姜氏的家主,还是玉璞境练气士,眼光不会有错。只不过“有望”二字远远不等于板上钉钉,毕竟武道之路并不顺畅,说夭折就夭折。可即便如此,陈平安一开始的决定,一幅画卷押注十枚谷雨钱,用以购买“有望”二字,绝对物有所值。 裴钱不知道钓鱼有什么意思,一坐就大半天,还没什么收获,开始没话找话:“你家乡那边经常会遇到这么多奇奇怪怪的家伙吗?那像我这样的人岂不是很危险?以后我一定不会离你太远。” 陈平安专注于钓鱼,也是一种修行。 无论大鱼小鱼,轻啄鱼饵,鱼线微颤,传到钓竿和手心,然后甩竿上鱼,这跟迎敌武夫罡气,只有劲道和气力大小之分,并无本质区别。巧劲,一切功夫只在细微处。而且陈平安故意拣选了一根纤细竹竿,溪涧水潭钓鱼还好,若是到了大江大河,钓七八斤以上的大鱼,在较劲过程当中,只要稍不注意,鱼线就容易绷断,钓竿甚至会折断。这很像当年烧瓷拉坯,陈平安喜欢这种熟悉的感觉。 虽未理睬小女孩,但是陈平安没来由想起了自己,细细推敲琢磨,才发现自己跟她其实没什么两样。 在泥瓶巷,或者说在当年自己懵懂无知的骊珠洞天,就像她在南苑国京城,那种危机四伏,不在什么山水神怪和仙人修士,而是在一日三餐,在贫穷困苦,在一次偶染风寒,在冬日严寒。离开了骊珠洞天,就像她离开了藕花福地,天地更加宽阔,但是更多无法想象的危险也接踵而来,风雨更大,一个人说死就死。 两人处境相似,但是行事风格大不一样。 裴钱不知道惜福,稍稍有了些铜钱,第一时间就是大手大脚花出去。而陈平安对于每一份来之不易的盈余都会小心翼翼呵护着。 裴钱喜新厌旧,身上的衣裳鞋子只要旧了破了,就转头开始希冀着天上掉下一份新的。对于别人的施舍,她从不觉得难为情,甚至会祈求别人的恩赏,而不知感激。陈平安对于当初泥瓶巷街坊的每一份怜悯和帮助,至今难忘,一笔一笔记在心头,对于偿还恩情更是小心翼翼,唯恐过犹不及,害了别人家的淳朴家风和风水气数。 裴钱惫懒,不知上进,喜欢撒谎,为了活下去,觉得自己做什么都是对的,而且对于如何活下去这个难题,她选了一条看似最轻松、其实长远来看并不轻松的捷径。她内心深处对于一切美好的事物充满了敌意,只要是她得不到的,就宁可毁掉。 裴钱对这个给予她恶意的世界报复以自己最大的恶意,她擅长察言观色,能敏锐感知别人的善恶,但是这份难得的老天爷赏饭吃的技能被她用来欺负更弱小之人、谄媚更强大之人。所以,很少讨厌一个人的陈平安,是真的讨厌裴钱。只不过现在陈平安与她朝夕相处就开始看着她,再来回头看自己。 藕花福地,种秋一直在担心俞真意成为他们最深恶痛绝的那种谪仙人。 陆抬曾经说过,不近恶,不知善。 陈平安当然不愿意把裴钱带在身边,是老道人强行将她丢出藕花福地,如果可以选择,他更愿意带走曹晴朗。如果种秋愿意卸下担子,陈平安更愿意带着种秋来看看浩然天下的风景,而不是什么魏羡、朱敛。 在大环境已经注定无法改变的前提下,明明读书识字、学会雅言官话是生存必需,可裴钱始终不愿意付出自己的努力。陈平安很难想象,如果自己跟她更换身份和位置,她会怎么选择。内心无比憎恶和嫉妒宋集薪,表面上却依附这个有钱的邻居?眼睁睁看着刘羡阳被人打死?每天以欺负顾璨为乐?在龙窑跟所有人一样,尽情挖苦那个娘娘腔?讨好齐先生、阿良、文圣老秀才? 即使这样的一个“陈平安”,依然在光阴长河中有幸遇上了他们,其结果也无非是一次次擦肩而过,萍水相逢罢了。 所以姚老头说得太对了,世间种种善缘和机会,无非是自己一双手抓得住和抓不住,小的都会从指缝间漏掉,哪来的本事去争更大的? 可又有一个但是。自己记得起爹娘的善良,后来又牢牢记住了姚老头的寥寥几句言语。她呢?好像没有人教过她一些对的事情。可自己如今教了她不少,她不还是这般没心没肺,禀性难移? 陈平安有点烦。当年带着李宝瓶、李槐和林守一去大隋,后来又多出崔东山、于禄和谢谢,陈平安都没有这么郁闷过。 陈平安收起了钓竿,裴钱托着腮帮问道:“怎么不钓鱼啦,还没有鱼儿上钩呢,鱼汤可好喝啦,鱼干也好吃的。” 陈平安欲言又止,最终还是把一些言语咽回肚子。他本想跟她开门见山说一些事情,例如:“若是曹晴朗在这里,只要他愿意学,我可以大大方方教他拳法,一心一意教他剑术。曹晴朗就算是想要成为修道之人,我都可以帮他。谷雨钱、法宝,只要我有的,都可以一样一样、按部就班地送给他。但是你,哪怕你有习武的天赋,我却是连撼山拳的六步走桩都不愿意让你多看一眼。” 陈平安想起了那次阿良的出现。之后一路相伴,他是不是也这么看着自己,眼光就像自己现在看着裴钱,或是当时在院子里看着曹晴朗? 陈平安突然问她:“想学钓鱼吗?” 裴钱小声道:“可以不学吗?我每天还要背书和练字呢,怕学不好你教的东西。” 陈平安笑道:“不想学就不学,回去睡觉吧。如果没有意外,等下还会有迎亲队伍返回,带着新娘子去见山神府君,你到时候记得装睡就行了。明天起,包裹和钓竿都交给你来负责。” 裴钱想到今夜还有那些脏东西经过,就没敢拒绝陈平安,犹犹豫豫回到帐篷,翻来覆去好半天才浅浅睡去。陈平安想了想,还是在她帐篷外边悄悄张贴了一张静心符。 约莫一个时辰后,以八抬大轿迎娶新娘的队伍热热闹闹原路返回,比起之前声势更高涨,后边跟随了许多假扮“娘家人”的山野精怪,添个热闹而已,有些已经幻化人形,还有一些依然以真身行走山野,其中就有一只通体漆黑的蜘蛛,大如磨盘,还有两只在林间疾走如飞的魁梧猿猴,以及一个满脸血污身穿下葬时衣裳的女鬼。它们见到了在溪畔翻书看的陈平安,蠢蠢欲动。只是队伍中有不少鬼差压阵,才打消了这些苗头。 陈平安突然站起身。远处一个手持灯笼的婢女,身穿石榴裙,脚不踩地飘荡而来,见到了陈平安后,施了一个万福,柔声笑道:“这位贵人,我家府君今日大喜,方才嬷嬷让奴婢来捎话给贵人,有无兴致参加今夜喜宴?贵人且宽心,我家府君大人素来以公正严明著称于世,贵人赴宴,非但不会折损丝毫阳寿,还会有礼物相赠。” 陈平安摇头笑道:“委实是不敢叨扰府君大人,还望姑娘代我谢过府上嬷嬷的盛情邀请。” 婢女并未生气,婉约而笑:“那奴婢就祝愿公子一路顺风,方圆八百里内,有任何麻烦,公子都可以报上我家府君‘金璜’的名号,可保旅途顺遂。” 陈平安笑着拱手相谢:“在这里恭贺府君大喜。” 婢女嫣然而笑,姗姗离去,飘起一阵阵袅袅香风。 老妪听闻陈平安不愿赴宴后,一笑置之,只是可惜这个年轻人错过了一桩天大福缘。自家府君是出了名的出手大方,所有赴宴对象今夜都可以喝上一杯兰花酿,带走一小截千年参精。别人是挤破脑袋也要来府上庆祝,这家伙倒好,还不知道稀罕。罢了,总不好拿刀架在人家脖子上,求着人家收下礼物。 八抬大轿上,一条白如莲藕的手臂轻轻掀起刺绣精美的帘子。新娘子凤冠霞帔,头戴红盖头,不见容颜。她透过红纱望向外边的老妪,老妪躬了躬身,微笑道:“小姐,可是有事吩咐?” 软糯嗓音透过红纱传出:“还要多久才能停轿入府?” 她是一个出身书香门第的寻常女子,数年前与那“微服私访”郡城的府君偶遇,一见钟情。只是想要被一位山神明媒正娶,阳世之身会有损她的阴德和府君的功德。她痴心于他,尽孝三年,在府君的暗中帮助下,为家族铺好一条青云路。之后她不惜割腕自尽,以阴身嫁入金璜府邸,可谓名正言顺,不僭越合礼仪,被传为美谈。 一座建在山坳之中的富丽府邸灯火辉煌,宴席之上觥筹交错,通宵达旦。 娶妻之人身穿金色长袍,气势威严,高坐主位,身边是新娶夫人,小鸟依人。 白骨剑客应该在这座山神府邸内地位极高,只可惜它不过是一具骷髅,自然饮不得酒,一直肃立于大殿一根梁柱下。金璜府君在酒酣之际抬头瞥了眼殿外的天色,对白骨剑客悄悄使了一个眼色,后者会意点头,离开大殿。 金璜府君冷笑道:“诸位,喜酒已经喝过了,接下来就该轮到某些人喝罚酒了。本府好心款待朋友,但是你们当中不少人竟然胆敢勾结一个不入流的淫祠水妖,试图攻打我金璜府邸,真当我半点不知情吗?” 大门轰然关闭,金璜府君转头对自己夫人温柔一笑,拍了拍她的冰凉手背:“莫怕。”他有些歉意,“这次是我亏待你了,一场婚宴给办成了这般模样,唉。” 女子并不畏惧这位山神夫君,打趣道:“难不成还要我再嫁你一次?以后百年千年,对我好一些便是了。” 金璜府君爽朗大笑。娶妻如此,夫复何求。 除了白骨剑客领着蓄势待发的一支府邸精锐,还有在别处休养生息的一伙人马,竟是练气士居多。两军会合,离开这座前一刻还笙歌旖旎的山神府邸,去截杀那支试图在拂晓时分奔袭府邸的兵马。而大殿内,许多看似醉成烂泥的府邸辅官、鬼差立即坐直身体,从桌底下拿出兵器,虎视眈眈。 北晋边境线往北不但山脉绵延,还有一座号称八百里水面的巨湖。其中有座大岛,立有一座不被朝廷认可的淫祠,规模很大,香火鼎盛。一只湖中大妖自立为水神,北晋邻国朝廷束手无策,只能听之任之。两百年来,那座水神府与金璜府邸一直相互仇视,冲突不断,只是谁都没有实力离开自家地盘绞杀对方。 这是一场名副其实水火不容的山水之争。胜者,必然打烂对方金身,毁去神庙,断绝香火。败者,就此沉沦,只要金身破碎销毁,意味着连来世都成奢望。 两场大战,金璜府邸大殿内的虚与委蛇和山坳外的狭路相逢几乎同时揭开序幕。 大殿内有金璜府君亲自坐镇,立即就有人见风使舵,磕头求饶,厮杀得零零落落,局势一边倒。山坳那边,一名披挂金甲、内穿墨绿长袍的男子带着麾下数百湖中精怪与山神府这方厮杀得惊天动地。 悬佩锈剑的白骨剑客生前是一位七境武夫,死后魂魄凝聚不散,虽然不复巅峰战力,可依旧杀气腾腾,在水妖大军之中如入无人之境。 水神站在一驾水中龙马拖曳的大车之上,手持一杆铁枪,篆文古朴,是一件遗留湖底的仙家法宝。它数百年来横行无忌,强取豪夺,所以虽然塑造金身比金璜府君要晚上百年光阴,更不被朝廷视为正统,但是境界修为犹胜金璜府君,这次更是借着金璜府君娶亲之际笼络了一大批山野精怪,重金贿赂,整体实力已经稳稳压过对方一头,这才敢离开大湖率军上岸,势必要将那座金璜府邸一网打尽。 此次山神和水神的大道之争,就看谁的道行更高、谋划更远了。 陈平安一大早就喊醒了裴钱,两人粗略吃过干粮就开始赶路,有意绕开了金璜府邸那个方向。突然,陈平安一个箭步,飞快掠上一棵大树枝头,登高望远,脸色凝重:一场山神娶亲的盛宴,为何杀得如火如荼? 十数里外的一处战场,有金甲男子施展术法,大水漫地。他站在一条巨大的青鱼背脊上,手持铁枪。 白骨剑客已经失去了一条胳膊,哪怕他竭力厮杀,还秘密笼络了一拨练气士,可对上这只能够呼风唤雨的大水妖,它与众多府君扈从仍是落了下风,只不过金璜府邸占了地利,所以双方皆是伤亡惨重。 一名金袍男子离开大局已定的府邸正殿,走出门后,大步向前,身形暴涨两丈、三丈、五丈,等到他来到山坳口外,已是十丈高的璀璨金身,纵身而跃,一下子就跨过了厮杀惨烈的战场,一拳砸在那只青鱼精怪的头颅之上。 陈平安不再继续观战,飘落回地面,沉声道:“走了。” 裴钱试探性道:“我好像听到了打雷声呢,耳边一直轰隆隆的。” 陈平安想了想,拿出一张早就画好的宝塔镇妖符,双指拈住,往裴钱脑袋上稍靠右的位置轻轻一拍,不会遮住她的视线,提醒道:“只管赶路,它不会掉下来的,但是也别去撕它。有了它在,寻常妖魅鬼怪见到你也会自行退避。” 恰在此时,战场那边传来雷声崩裂的巨大嘶吼声。裴钱吓得打了个激灵,哭丧着脸,有些腿软走不动路,颤声道:“我怕,脚不听话了,走不了。” 她是真怕那些她觉得会吃人肉的山野鬼怪,并不是做样子给陈平安看。 陈平安有些无奈,又拿出一张阳气挑灯符,让裴钱拿在手里:“这两张符箓都是神仙之物,肯定能够庇护你。” 裴钱瞥了眼在眼前晃荡的宝塔镇妖符,又看了眼手上那张阳气挑灯符,抽泣道:“不然再给我一张吧,我两只手都可以拿着的。” 陈平安只得再给她一张挑灯符,裴钱一手一张,走了两步,晃晃荡荡,还是没啥力气,着实吓得不轻。 陈平安道:“你手上两张符箓值好多银子,拿好了。额头上那张更珍贵,随随便便就能在南苑国京城买栋大宅子。你要是能够自己走路,稳稳当当跟着我赶路,我可以考虑送给你一张。” 裴钱泫然欲泣,皱着黝黑脸庞,满脸委屈道:“不骗人?” 陈平安点点头。裴钱深吸一口气,嗖一下就跑了出去,双臂摊开跟挑水似的,死死攥紧两张阳气挑灯符,额头上还贴着张镇妖符,很是滑稽。她跑出去一段路程后,没见着陈平安,立即转头带着哭腔道:“你倒是快一点跑路啊!要是咱们给逮着了,你块头大,肯定先吃你的……” 陈平安抹了把脸,默默跟上。好嘛,裴钱这个名字没白取。 这次裴钱没敢偷懒,跑得飞快,也没喊累。 陈平安拿出一把痴心挂在腰间,与养剑葫一左一右相呼应。斜挎包裹,手里还拿着钓竿,配合着裴钱的奔跑脚步,始终与她并肩而行。他其实不担心他们的安危,只要不身处战场中央,就不会有什么风险。 裴钱步伐紧促,奔跑速度时快时慢,但是为了逃命,所有机灵劲儿应该都用上了,竟是一鼓作气跑出去两三里山路。须知山路难行,远胜市井坊间。之后她没有停下休息,而是不用陈平安督促,就自己以步行姿态前行,等到缓过来后再开始撒腿奔跑,如此反复,让暗中观察她的陈平安愣了很久。 不得不承认,裴钱的习武天赋很好。这可不是骊珠洞天那个陈平安的眼光,而是打杀了丁婴之后的五境武夫陈平安的。 可是修行一事,就像当初阮邛对待陈平安的态度那样,只要不视为同道中人,法不轻传一字一句,做不得师徒。就算是藕花福地状元巷旁边武馆的教拳老师傅,都会坚持门内弟子若无武德,则绝不传授其高深拳法的原则,让其能养家糊口足矣。 陈平安更是没有半点传授裴钱拳法的念头。心性远远跟不上修为,练了拳,修了上乘道法,除了欺凌他人、为非作歹、凭自己心意定他人生死,还能做什么?俞真意被说一句“矮冬瓜”就要杀人,高人居高位,弹指挥袖,对于山下俗人可就是生死大事了。 人力终究有穷尽,不论裴钱天赋有多好,到底还是个九岁大的孩子,身体还孱弱,在跑出七八里后已经筋疲力尽,一步都挪不动了。她站在原地,开始伤心干号,泪眼蒙眬地望着陈平安那一袭白袍,第一个想法,就是这个家伙肯定要抛下她不管了。 以己度人,裴钱已经说不出话来,但是她很怕这个人一走了之。 陈平安蹲在裴钱身边,裴钱立即趴在他背上,抱着他的脖子,满脸泪花儿。陈平安缓缓行走在林间小路上,轻声道:“只要你不做坏事,我就不会不管你。” 裴钱使劲点头,不用自己奔跑,有了胆气,精气神就也好了几分,抽泣道:“好嘞,我今儿起就要当大好人。”说完之后,她就把整个小脸蛋往陈平安肩头狠狠一抹,来来回回两遍,总算擦干净了鼻涕眼泪。 陈平安龇牙咧嘴,趁着她暂时卸下心防,笑问:“你总说我有钱就要给你银子,这是为什么?我有没有钱跟你有什么关系?我有一座金山银山,就一定要给你一枚铜钱?” 裴钱直截了当道:“对啊!干吗不给我,你不是好人吗?你给我几十两银子,不就是头上拔根头发吗?我知道你是好人,好人就该做好事呀。” 陈平安想了想,换了一个方式问:“如果你很有钱,而我没钱,你会随随便便送给我银子吗?” 裴钱默不作声,心想我不用银子砸死你就算好的了,砸完以后,我还要把一个个大银锭儿全部捡回来带回家,全都是我的!而且我连收尸都不会给你收。 只是这些心里话,她可不敢当着陈平安的面说。 但是想着想着,她倒是总算意识到一点:想要从这个家伙手里白拿银子,不太可能了。他哪里来那么多让人讨厌的道理呢,真是书上读出来的?她就觉得书上的每个字都挺讨厌的。 两人一时无言。 趴在陈平安温暖的后背上,裴钱沉默了很久,小声问道:“你是好人,天底下的好人就是你这个样子的,对吧?” 陈平安没说话。 不远处山林震动,有庞然大物滚走,声势惊人,不断传来树木折断的声响,刚好直奔陈平安这边,竟是一头断去犄角的青色水牛,鲜血淋漓,背脊上皮开肉绽。这畜生的背脊高度比青壮男子还要高出一个脑袋,它以人声咆哮道:“死开!” 陈平安其实已经料准了它横穿小路的方向,所以停下了脚步。虽然那头水牛浑身凶煞气焰,好似有无数冤魂萦绕缠身,显然不是一场战事积攒而来,可陈平安当下还是没有想要出手。 凶性大发的水牛眼眸猩红,竟是也改了路线,凶悍撞向那个惹眼的家伙。即便它是强弩之末,凡夫俗子在这一撞之下也肯定粉身碎骨。 陈平安伸出手绕过肩头,从裴钱额头摘下那张宝塔镇妖符,丢向这头被打回原形的畜生,之后瞬间拔剑出鞘,一剑斩去。 青色水牛被镇妖符镇压得前冲滞缓,心知不妙,刚要绕道,一道剑罡就当头劈下。 砰然一声,眼大如铜铃的庞然大物直接被一剑劈成两半。 收剑归鞘,驾驭那张灵气不剩的镇妖符返回手中,收入袖中。 陈平安看也不看那两半尸体,背着裴钱继续前行。 远处那位迅猛赶来的金璜府君也是伤痕累累,匆忙停在水神尸体附近,手中持有脚边这只大妖的法宝铁枪。这位山神咽了咽口水,虽然满腹震惊,却无太多畏惧,倒是有几分发自肺腑的敬意,脸色肃穆,抱拳道:“恭送仙师。” 陈平安脚步不停,只是转过头,对着那位一身正气的此地神祇笑着挥了挥手:“举手之劳,不足挂齿。下次再有这种宴会,你们府上可莫要随便邀请别人了,虽是好心,可修行路上,最怕意外。不过我以后再经过此地,肯定会叨扰府君,与府君讨一杯酒喝。” 福祸看似远在两端,其实只在一饮一啄间。 金璜府君汗颜道:“本府受教了。” 陈平安背着裴钱走出十数里后,把她放下来,一大一小,一高一低,两两对视。 裴钱一脸茫然,装起了傻。 陈平安伸出手,裴钱皱着脸将两张挑灯符拍在他手心:“就不能送给我一张吗?我跑了那么远的山路,最后实在是跑不动了啊。” 陈平安缓缓前行:“那就以后做得更好一些。” 裴钱哦了一声,默默走在他身边。 铁石心肠。什么大好人,我呸,是我瞎了狗眼哩。 陈平安一把拧住她的耳朵:“一天到晚在肚子里说人坏话可不好。” 裴钱踮起脚尖,哎哟哟嚷着:“不敢了不敢了。”陈平安这才松开手。 片刻之后,陈平安又扯住她的耳朵,她眼眶通红,信誓旦旦道:“这次是真不敢了!” 又走出去十数步,陈平安刚伸手,裴钱就一屁股坐在地上,号啕大哭。 陈平安自顾自向前走,裴钱见他根本没有停步的意思,赶紧停下哭声,站起身,畏畏缩缩向前走。为了让自己不在肚子里骂那个家伙,她找了一个能够管住自己念头的法子,就是开始碎碎念叨着那些书籍上的内容,真是凄凄惨惨。 陈平安不再管她,行走在茫茫郁郁山林间。 想起了那一方山字印,陈平安愈发沉默。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曹晴朗总觉得光阴流逝得很快,以前是大江大河缓缓而走,如今是山间溪涧哗哗而流,甚至会让人听得到流水声。这不,眨眼间,秋去冬来,一下子就迎来了今年的初雪,而且下得跟鹅毛似的。 曹晴朗坐在床上望向窗外的茫茫大雪,愣愣不敢相信,穿了衣衫鞋子赶紧推开门,第一件事,竟是想要告诉那个人,下大雪了。只是望着那间偏屋的门口,曹晴朗挠挠头,终于记起那个人已经离开很久了,可他还是经常会觉得,那人会坐在院子里的小板凳上,清晨也好,半夜也好,一出门就能见着,话也不多,就是笑望向自己。 希望是瑞雪兆丰年。曹晴朗抬手呵了口气,有些冷,得加件衣服。缩着退回屋子,添衣之后,端端正正坐在爹亲手做的一张小木桌前,翻开一本书,开始朗诵圣贤文章。 在秋末时分,学塾换了一个教书先生,更加严厉,好像学问更大一些,道理讲得明明白白,便是学塾最不喜欢读书的同窗都听得懂,很厉害。 曹晴朗背完书,搓手焐暖,有些担心。家中余钱不多了,爹娘去世后,官府给了一笔抚恤银子,但是没有一次性给他,而是每月定时拿过来交到他手上。 曹晴朗没有多想,只当衙门办事都是这般。而且他没了爹娘,在南苑国京城又无亲戚,以前想要吃什么、买什么都只需要跟长辈说一声,现在要他自己去精打细算了,每一枚铜钱都花得小心翼翼。这种滋味并不好受,可是没办法,日子总得过。 好在在他最难熬的时候,那个人就住在家中,让孤零零守着这栋宅子的他悄悄有了些念想。 曹晴朗换了一双适合雨雪天气出门的黄麂皮靴,只是穿靴子的时候,他忍不住哭了起来。这是娘亲在大年三十买的,往后呢?好在曹晴朗很快就收拾好情绪,去灶房随便垫了垫肚子,就准备出门去学塾。只是在屋子里装书的时候,曹晴朗有些怔怔出神。那人说好了一有空就会给他做个小竹箱的,书上说君子守信,一诺千金,那么他应该是真的有急事吧,就是不知道下次见面是什么时候了。 曹晴朗拿起一把油纸伞,背着行囊走出院子,惊讶地发现院门外走过一个熟人,竟是学塾的种夫子,一个很奇怪的姓氏。老夫子一身青衫,同样手持油纸伞,见到了曹晴朗,停下脚步,问道:“这么巧,你住在这儿?” 曹晴朗想要放下伞,对偶然路过家门口的种夫子作揖行礼。 种夫子摆手道:“不用,大雪天的。” 种夫子学问深,可是传道授业解惑的时候不苟言笑,所有人都挺怕他,曹晴朗也不例外,只是比起同窗,尊敬更多而已。所以这位学塾先生说无须揖礼,曹晴朗下意识就听从他的言语。之后一老一小各自撑伞,走在积雪深深的小巷里。 种夫子自然听说过曹晴朗家里的情况,毕竟在学塾,很多街坊邻居的孩子就是他的玩伴和同窗,看曹晴朗的眼神就不一样,还有一些个窃窃私语,曹晴朗只是假装没看见没听到,所以种夫子问道:“如今独自生活,可有什么难处?” 曹晴朗笑着摇头道:“回先生,并无。” 回答得一板一眼,措辞和气度都不似陋巷孩子,难怪会被裴钱讥讽为小夫子。 种夫子点点头,又说:“你终究年岁还小,真有过不去的坎,可以与我说一声,不用觉得难为情。人生难处,书里书外都会有很多,莫说是你,便是我,这般岁数了,一样有求人相助的地方。” 曹晴朗嗯了一声:“先生,我晓得了,真有难事,会找先生的。” 犹豫了一下,曹晴朗有些羞赧:“有人上次带我去学塾路上便说过了与先生差不多的言语,他告诉我将来一个人读书和生计,求人是难免的,别人不帮,不可怨怼记恨,别人帮了,务必记在心头。” 种夫子破天荒露出一抹笑意:“那个人是叫陈平安吧?” 曹晴朗愕然:“先生认识?” 种夫子点头道:“我与他是朋友,不过没想到你们也认识。” 曹晴朗顿时开心起来。陈平安是种夫子的朋友啊。 种夫子板起脸教训道:“可别觉得有了这一层关系,你读书不用心,我就不会给你吃板子。” 曹晴朗赶紧点头。 一老一小,夫子与学生,走在官府已经修复平整的那条大街上,步履艰辛,行走缓慢。曹晴朗胆子大了一些,询问先生是如何与陈平安认识的。种夫子只说是意气相投,虽然认识不久,但确实当得起“朋友”二字。 大雪纷纷落人间,不愿停歇,曹晴朗心里暖洋洋的,与先生一起走到了学塾门口,转头望去。 最后一次见面也是离别,那人就站在那里停步,说过了那句话后,他一手撑伞,目送自己走入学塾。 种夫子在前方转头问道:“怎么了?” 曹晴朗摇摇头,灿烂而笑,转头快步走入学塾。 种夫子在学堂落座后,等到所有蒙童都到了,才开始传授学问。 老夫子双鬓霜白,一袭青衫,语速缓慢,与稚童们说圣贤道理的时候,俨然有一番几近圣贤的浩然气象。 南苑国京城一座庭院深深的官宦世家,这户人家的私人藏书楼在京城颇有名气。有个庶子身份的少年经常来此翻书,只是藏书珍贵,家规不但禁止持烛上楼,不许拿书外出,许多孤本善本的木匣都贴有封条,而且不许任何人擅自打开。 今天少年有些悲愤,心中积郁,来此其实不为看书,只是想找一处清净地散心。 对京城所有学子举办的县试、府试两次大考,少年都过了,获得了童生身份,可是成绩并不突出,所以没有成为秀才,只是有资格参加院试,这让他对娘亲很是愧疚。一同参与县府两试的两位兄长都一举成为秀才,素有神童美誉的少年虽然有些疑惑不解,不知为何文章平平、学识远不如自己的他们成绩反而更好。他之前只当是自己临场发挥不佳,而两位嫡兄长刚好表现更出彩,但是今天无意间听到两位醉酒兄长道破了天机,竟是他们父亲私底下打点了考官关系。因为三人的爷爷曾是京城老礼部尚书,桃李满天下,主持过多次南苑国会试,京城县府两试的主考官见着了他们爷爷,要分别敬称一声“座师”“房师”,这可是官场顶天大的“师生”关系了。少年坚信这等龌龊事爷爷绝不会去做,定然是两位兄长的那个父亲打着幌子,不惜有损家风,谋取私利。 这也就罢了,少年虽是庶子,可生在世族高门,多少知晓些官场阴私,但是根据两位兄长得意扬扬的谈论,那个长房大伯为何要故意打压自己,摘了自己本是囊中之物的秀才功名?少年站在书楼顶层,看着那么多书架和书籍,惨然而笑。偌大一个享誉京城的书香门第,除了他这个庶出子弟,如今还有几个家族同龄人愿意来此翻书读书?那么多的珍稀书籍,年复一年被束之高阁,无人问津,难道不可惜吗? 少年抬起手背,擦拭眼泪:“读书有屁用,狗屁的庭前玉树……” 发过牢骚之后,少年还是开始找书看。院试还是要考的,圣贤书还是要读的,哪怕不为自己读书,不为自己考取功名,也不能让娘亲再失望了。只是今天心情烦躁,他便想着先翻一本经义之外的书籍来看,一路拣选,最后在书楼角落挑出一本近乎崭新的文人笔札,然后愣了一下。他刚翻开扉页就觉得有些不对劲,手指挑开一页,发现里边竟然有一枚钱币,与南苑国制式铜钱有些出入,篆文陌生,而且并非铜铁之钱,似玉非玉,晶莹剔透。钱币夹在书籍之中,使得两张书页微微有些印痕,印痕处刚好有一句读书人都知道,却未必人人相信的老话: 书中自有黄金屋,书中自有颜如玉,书中自有千钟粟。 少年有些奇怪,犹豫了很久,将钱币默默收入袖中,想着拿回去给娘亲看看,不承想这一拿差点就酿成了大祸! 少年有次在家塾求学时拿出来放在手心摩挲,被兄长无意间瞧见,竟然诬陷说是少年偷了自己的案头清供之物,闹得沸沸扬扬,惊动了不理俗事多年的爷爷。再往后,常年潜心道家术法的老尚书收起了那枚钱币,而且当天就调动了府上所有信得过的管家管事,花了足足两天一夜的工夫才仔仔细细翻遍了书楼万卷藏书,可是一无所得,没有找到第二枚钱币。 老尚书下令所有人退出书楼,谁都不许对外声张此事,否则一律逐出家族。老人独自在书楼思考许久,找到那个战战兢兢的孙子,带着他重返书楼,将那本当初夹着钱币的文人笔札一起交给他,微笑道:“若是有两枚这样的钱币,你便没有这份仙家机缘了。放心收下吧,就该是你的,以后专心读书,这栋书楼所有书籍都对你开放,任你自取,而且可以带出书楼翻阅。” 因祸得福的少年接过书籍,一头雾水。 老尚书又说了一桩密事,语重心长道:“前朝神童出身的两位年少状元郎,在科举一事上势如破竹,却都官声不佳,其中一人更是晚节不保,故而本朝对此深有忌讳。这次你落选秀才,不是你大伯所为,他还没有那份歹毒心肠,也不敢有,我还没死呢。其实是我的意思,为的就是压一压你,熬一熬性子,以后好在官场厚积薄发。归根结底,官场不是下棋,先手下得太漂亮,在本朝未必是好事。” 在心情激荡的少年离开后,老人转身拿出另外一本书,其中亦有印痕,只是却无钱币,但是印痕处是一句圣贤教诲: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 因为只有一枚钱币,少年无形中独占了所有福缘。 冥冥之中自有天意,这甚至让一心憧憬仙法的老尚书都不敢抢夺。宦海沉浮了大半辈子的老人带着一份由衷的恭敬和佩服感慨道:“世外高人,真乃神仙手也。” 山路途中,陈平安给自己做了一只大竹箱。照理来说,除了那只棉布包裹,还能放置不少物件,可是陈平安还是让裴钱背着包裹,拿着那根青竹钓竿,再给她做了一根行山杖,小巧顺手。 之后山水迢迢,陈平安好像从一开始的匆忙赶路、着急离开桐叶洲返回东宝瓶洲家乡,变得再次沉下心来。这可害苦了累惨了裴钱,那叫一个抱怨连连,只是比起最早认识时的直来直往、言语刺人,不知是读过了一些书,还是担心被陈平安一个恼火就丢下不管,即便是怨言,裴钱也学会拐弯抹角了,只是陈平安对此从来当作耳旁风。 随后一路,两人见识了许多景象,让裴钱大开眼界。比如某次秋夜遇上了无数流萤,像是挂满了小灯笼。趁着陈平安不注意,她就用那行山杖一顿噼里啪啦,打得尸横遍野,陈平安一转头,她就立即收手,装模作样埋头赶路。 他们还走过了一片古怪至极的密林,土壤肥沃,树枝舒展,挂满了各种飞鸟走兽的干瘪尸体,裴钱吓得扯住陈平安的袖子才敢走路。陈平安入林之前,掏出了一张阳气挑灯符抛向山林,发现那张普通材质的符箓蓦然点燃,只是烧得缓慢,陈平安就径直走入其中。裴钱求着陈平安给她一张符箓做护身符,陈平安置若罔闻,告诉她如果怕那些古怪东西,就大声背书,圣贤道理是可以辟邪的。裴钱将信将疑,仍是一边攥紧陈平安袖口,一边竭力背诵那本书上的内容。 其实那本儒家典籍很薄,上边的所有字她都认得了,书也读完了,她先前就想要换一本新鲜的,不想再翻来覆去只看一本书了,太没劲。可是陈平安偏偏不许,要她一遍遍读书,不只是看,还要读出来。清晨时分,他练习剑炉立桩,她就要开始读;黄昏时,他还是练习立桩,她还得读;到最后,还真给她将所有篇章都背得滚瓜烂熟了。 等到两人走出密林,没有任何异样动静。裴钱满头大汗,是读书读累的,嗓子都哑了。一直到两人走出十数里,一棵棵大树才开始疯狂摇晃起来,像是在宣泄怒气。 随后两人还经过一座山谷,瀑布下的水潭旁彩蝶纷飞,让人眼花缭乱。裴钱趁着陈平安煮饭,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打杀了十数只彩蝶,挑了只最漂亮的,啪一下,夹在了书页之中,结果挨了陈平安结结实实一个栗暴,痛得她蹲在地上抱头哀号,额头红肿,吃饭的时候都没个好脸色。 两人还遇到了砍柴下山的樵夫,还吃了人家一顿饭。陈平安想要给些钱,憨厚纯朴的那家人如何都不答应,陈平安只得作罢,走出篱笆院子前,要裴钱跟人道谢。饭没少吃的裴钱不太乐意,只是无意间瞥见陈平安的眼神后,立即乖乖跟人鞠躬道谢。 两人走出了绵延大山,又遇大河,裴钱第一次看到了拉着大船的纤夫。烈日之下,那些男人喊着号子,看得她目瞪口呆,然后偷着乐呵,好像天底下过得惨兮兮的人还真不少哩。但是很快她就收起笑脸,要是给那个家伙瞧见了,又没好果子吃了。上次不过是自己拾取柴火稍稍少了点,他就要饥肠辘辘的自己只许吃一小碗米饭。唉,这个陈平安真是难伺候,有钱的大爷就是欠揍,等她用手中行山杖偷偷练出了绝世剑法,一定要打得他哭爹喊娘,到时候看他还怎么用眼神瞪自己。 在山吃山,在水吃水。行走在河边,裴钱突然想要钓鱼了,便要陈平安帮她做一根钓竿,可陈平安理都没理她,她只好自己拿着柴刀去劈了根粗壮青竹,砍倒之后,才意识到这哪里是做钓竿,做竹篙还差不多,哭丧着脸挑了根细的。好在陈平安这个守财奴吝啬鬼倒是没太过分,给了她鱼钩鱼线。只是两人同样是钓鱼,隔着没多远,陈平安渔获不断,还有条得有裴钱一臂长的大鲤鱼,可她从头到尾就没个虾米咬钩。难道连水里的家伙也看人下菜碟,狗眼看人低?裴钱恨不得跳进水里,用钓竿砸死所有鱼虾。但是那晚上的一大锅鱼汤吃得裴钱眉开眼笑,忐忐忑忑跟陈平安要求吃三碗米饭,说今儿钓鱼花光了力气,得拿大米饭补补,鱼汤她会少喝一点的,不会跟他抢就是了。她本以为陈平安不会答应,不承想那家伙竟然点了头。这一顿饱餐,鱼汤浇入米饭,世上再没有比这更香喷喷的美味了吧,反正吃得她肚子滚圆。 后来她又跟着陈平安钓了一次鱼,还是胡乱抛出和甩起钓竿,鱼钩依然没有半点动静,倒是那个家伙钓上了一条极大的青鱼,光是较劲就花了最少一刻钟。看着陈平安在岸边跑来跑去,她直翻白眼:你一个会剑术又会仙法的家伙,被一条蠢鱼这么戏耍,不跌份吗?她又看着自己“稳如山岳”的钓竿,埋怨那些躲在水底下不给她半点面子的家伙,重重叹了口气,只觉得空有一身好本事,奈何天公不作美,害得她英雄无用武之地。所以她打算这辈子都不再钓鱼了,花了那么多耐心和气力,没有收获,还钓他干吗? 那天午饭,陈平安破天荒跟裴钱聊了一些钓鱼的技巧。道理听得懂,可是裴钱还是不愿意学,但是陈平安说下次钓鱼他会亲手教她,她这才没有扔掉那只钓竿,试探性提了一句:“鱼汤是好吃,可是顿顿吃,有些吃腻歪了,不如咱们吃点别的吧?” 陈平安回了她一句:“好啊,你去找东西来。” 裴钱装傻:“我年纪太小,有心无力呢。” 第二天钓鱼,陈平安没有用他那根钓竿,拿了裴钱的钓竿,等待了半天,舍了那些小鱼啄食鱼饵不管,在一条七八斤重的大鱼咬钩后猛然提竿。钓竿绷出一个漂亮的弧度,在旁边打了半天哈欠的裴钱立即瞪大眼睛。陈平安让她赶紧接过钓竿,由她来对付这条大鱼,裴钱一个蹦跳起来,拿过竿子后,接下来一幕,看得陈平安不忍直视。 双手死死抓紧钓竿,靠着结实粗壮到不讲理的那根青竹竿子,裴钱咬牙切齿,二话不说就开始拼了命往后拽。陈平安之前说的那些门道,什么慢慢遛鱼,收线放线,不着急让大鱼见光,一点点卸去鱼儿的劲道,要它呛几次水,裴钱一句都没听进去,就想靠蛮劲把它拖上岸。好好一个本该优哉游哉的钓鱼,给裴钱折腾得像是在跟人拔河。 鱼不小,又在水中,还是条有劲的青鱼。相反,裴钱则力气不大,一个不小心,就踉跄几步,竟是连人带钓竿都给那条大鱼拖进了水里。她曾经还笑话陈平安胡说八道,天底下哪里会有鱼儿呛水的道理,这会儿就轮到她自己呛水了。裴钱不会游泳,但是一股狠劲上来后,竟是死都不愿意松手。最后还是陈平安把她从水里拎上岸,钓竿已经被大鱼拖曳而走。这一次,裴钱没有哭得撕心裂肺,落汤鸡似的小女孩站在岸边,张大嘴巴,无声而泣。鱼儿没了,今晚的鱼汤没了,钓竿也没了,哪怕知道还有干粮,饿不着她,还会有饭吃,可她自己都不知道为何这么伤心。 陈平安帮她擦去脸上的泪水和河水,却也没有安慰她,只是想起了自己小时候的场景。没有遇到擅长钓鱼的刘羡阳之前,不知道里头的讲究,不会挑时段,不会挑地点,钓鱼经常无功而返,大太阳天,一个下午能把人晒得皮肤生疼,大概也是这般心情吧。 之后那顿饭,当然就只有腌菜和米饭了。去小帐篷换了一身衣裳,吃饭的时候,裴钱闷闷不乐。陈平安笑问道:“胆子怎么突然这么大了,不怕淹死在水里?” 裴钱低头扒着米饭,含糊不清道:“不是你在旁边嘛。” 陈平安打赏了她一个栗暴,她猛然抬头:“为啥这也打我?我都要伤心死了!” 陈平安笑道:“吃你的饭。” 裴钱冷哼一声,转头望向河水。自己好不容易亲手做出来的钓竿没了,有点伤感。 陈平安说了一句:“我那根钓竿,送你了。” 裴钱有些疑惑,见他不像是在开玩笑,咧嘴笑道:“那我以后经常借你钓鱼啊,我大方着呢。” 陈平安给气笑了。就她这份伶俐劲儿,怎么就不愿意用在读书写字上边儿? 陈平安只在夜深人静她酣睡的时候才会趁着守夜默默练习六步走桩和《剑术正经》。他们经过一座小城镇,添了些东西,陈平安给裴钱买了一身新行头,裴钱欢天喜地。当晚睡在一间小客栈,裴钱已经很久没睡床铺了,开心得在床上打滚,但是她猛然间发现窗口蜷缩着一只白猫,盯着自己。她跳下床,嚷嚷着“造反啊,敢瞪我”,拿了斜靠桌子的那根行山杖就去戳那白猫。 白猫还真被她说中了,要造反,非但没有被惊吓逃走,反而在窗口上辗转腾挪,身形灵活,躲过一次次行山杖的袭击,偶尔对着裴钱低声嘶叫几声。裴钱气喘吁吁,撑着行山杖瞪大眼睛:“何方妖孽?!速速报上名号,饶你不死!” 裴钱当然是逗着玩,可是那只白猫竟然“瞥了眼”自己,口吐人言:“疯丫头片子,脑子有毛病吧?”说完就转过身去,纵身一跃,就此离去,吓得裴钱丢了行山杖,就去隔壁使劲敲门。 陈平安开门后,裴钱颤声道:“刚才有只猫,会说人话!” 陈平安点头道:“我听到了。” 瞧着陈平安毫不惊讶的模样,裴钱怔怔道:“这又不是在大山里头,也有妖怪?” 陈平安坐回桌旁,继续翻看那本倒悬山购买的神仙书,点头道:“市井坊间多有精魅鬼怪,并不稀奇,大多数都不会惊扰世人。一些大户人家还会豢养许多有意思的精魅,比如有些富贵女子的嫁妆之中会有好多种小家伙,生有翅膀,能够飞掠空中,如婢女丫鬟一般,帮主人梳妆打扮、涂抹脂粉。” 裴钱委屈地坐在桌对面,趴在桌上:“不会吓死人吗?我刚才就差点吓破了胆子。” 陈平安笑道:“大千世界,无奇不有,等你走过了更多的山山水水,就会见怪不怪。” 裴钱感慨道:“这样啊。” 陈平安随口道:“之前我们见过的那个在山顶泉水煮茶的老翁,还有在溪畔洗头的女子,其实都是山中精怪,也没有伤人之意,反而向往世俗人间的生活,你不是跟他们聊得挺投缘吗?” 裴钱目瞪口呆。老头儿和蔼可亲不说,那个梳洗完头发的漂亮姐姐还用树叶吹了一支曲子给她听呢。裴钱皱着脸,胆战心惊。 陈平安笑道:“就他们不是人,其余遇到的,都跟我们一样。” 他们这一路,其实还遇到了督促百姓铺路造桥的地方官员、游山玩水的膏粱子弟和名士文豪,以及裴钱看得眼睛发亮的花魁。还有那一人一马行走江湖的游侠儿,高坐马背,脸色倨傲地跟陈平安他们问路,把裴钱气得不轻。 裴钱突然问道:“那个小不点呢?”她说的是莲花小人儿。 陈平安笑道:“他可不愿意见你。” 裴钱站起身,去自己屋子,从包裹里拿了那本书,回到陈平安这边陪他一起看。她暂时不敢回去,害怕那只白猫回来报仇。她如今剑术练得还不行,想要斩妖除魔还没啥底气。 陈平安合上书,悄然拿出那幅画卷。如今已经砸下去九枚谷雨钱了,仍是没能让这位南苑国开国皇帝走出画卷,这让他有些无奈。他摊开画卷,手中拿着一枚谷雨钱,想着这是最后一枚,若再没有结果,就只能作罢了。 拿谷雨钱填一个无底洞,他陈平安的钱又不是天上掉下来的。 陈平安将第十枚谷雨钱“丢入”画卷中,仍是如同泥牛入海,雾气升腾是有,可也就只是这样了。 裴钱已经放下那本破损褶皱的书籍,站在陈平安身边。他并不刻意遮掩此事,所以画卷吃钱的场景裴钱已经看了好多次,看到陈平安又一次失望,她笑嘻嘻道:“我要是改姓郑,会不会更好一点?” 裴钱,赔钱。郑钱,挣钱。 陈平安叹了口气,就要收起画卷。转头望去,打开通风的窗户上站着一只白猫,它没有看陈平安,而是对着裴钱讥笑道:“小丫头,你吃屎去吧。”然后一闪而逝,去隔壁桌子上拉了一坨屎。 裴钱一头雾水,陈平安哭笑不得。还真记仇,这倒是跟裴钱如出一辙。 陈平安突然心中惊悚,站起身,一把将裴钱拉到身后。 一个斜背着巨大金黄葫芦的小道童坐在窗台上,笑眯眯望向陈平安。白猫跳到他肩头,蜷缩而踞。 陈平安在南苑国京城远远看过一眼小道童,后来与种秋交谈,知道这个家伙的大致身份,称呼老道人为“我家老爷”,是负责藕花福地的敲鼓飞升之人。 小道童瞥了眼陈平安腰间的养剑葫,嗤笑道:“品相一般般嘛,算不得最拔尖,比我的这只养剑葫差了十万八千里。” 陈平安面无表情问道:“找我有事?” 小道童自顾自道:“你们东宝瓶洲不是有两只最好的养剑葫嘛,你怎么没捞到手?” 正阳山仙子苏稼落魄之前,曾经拥有一只紫金葫芦。风雪庙陆地剑仙魏晋也有一只银白色养剑葫,后来到了阿良手上,又被阿良送给了李宝瓶。 小道童双手撑在窗台上,摇晃着双腿:“世间有七只养剑葫,是道祖亲手栽种的一根葫芦藤上结成,最为珍稀。养出来的飞剑,分别数量最多、成形最快、最坚不可摧、最锋芒无匹、最养主人体魄、飞剑最小,真正杀人于无形。至于最后一只,就是我背着的这个了,知道有什么玄妙吗?” 陈平安不答话,裴钱躲在陈平安身后,虽然很好奇,但是绝不敢探头探脑。 小道童见陈平安当哑巴,觉得有些无趣,肩挑白猫,轻灵跳下窗台,走到桌旁,指了指那幅卷起的画轴:“我家老爷对帮你挑选五人,以及匆忙赶你走有些过意不去,便破例让我来说些事情给你听。一是那把油纸伞,你好好收着,别随意丢弃了,有它在身边,你就会被遮蔽气机。二是你挑选的第一幅画卷,我会提醒你一次,只有一次,直接告诉你所需谷雨钱的数目。比如这幅画有魏羡的,就是……”他笑着伸出两只手,肩头上那只白猫懒洋洋提起一只爪子,他又笑,“十一枚。” 说到这里,小道童有些遗憾,又有些幸灾乐祸。关于四幅画所需谷雨钱的总数,是他家老爷定下的,但是具体分摊到每一幅需要多少,则是他的安排了,这些内幕,陈平安不会知晓。小道童本以为陈平安一定会选择武疯子朱敛的,那么陈平安就有苦头吃喽。没想到那个莲花小人儿从中作梗,无意中帮陈平安挑了魏羡。 陈平安问道:“那你为何现在才告诉我数目?” 小道童嬉笑道:“只要在你投入最后一枚之前告诉了你答案,就不算坏规矩,我家老爷不会责怪的。” 他看到陈平安没什么恼羞成怒的表情,愈发无趣,挥挥手:“就这些了,希望咱俩以后都没有见面的机会,看到你就烦。” 陈平安不以为意,问道:“最近有没有可以去往东宝瓶洲的仙家渡口?” 小道童很不愿意告诉陈平安,可一想到自家老爷的脾气,只得报上了地点,不敢造次。看到陈平安身后探出的那颗小脑袋,他冷哼一声,似乎十分不满,不愿意多看她一眼,一个后掠,带着肩头的白猫一起从窗口消失。 陈平安重新打开画卷,丢入第十一枚谷雨钱,毫不犹豫。 雾气弥漫,笼罩整个房间。陈平安拉着裴钱后退,离着桌子有五六步远,养剑葫内初一和十五已经蓄势待发。 有一个身穿龙袍的矮小男子从画卷中“拔地而起”,站在桌上,然后走到凳子上,再走到地面上,看着陈平安,板着脸说道:“魏羡见过主人,以后杀敌,但凭吩咐。” 陈平安点了点头,两人相视无言,气氛凝滞,有些尴尬。 魏羡突然说道:“主人好重的王霸之气。” 陈平安无言以对。 裴钱觉得自己算是长见识了:娘咧,这家伙也太臭不要脸了吧? 魏羡环顾四周,缓缓道:“主人有无不惹眼的衣衫?我换一身,今夜去外边逛荡逛荡,领略一下浩然天下的大好山河,主人何时动身赶路了,我自会出现。” 陈平安拿出一套崭新衣物给他,魏羡脱了龙袍换上,单手撑在窗台上一跃而出,跳上墙头,消失在夜色中。 裴钱问道:“大晚上的,看啥大好山河?” 陈平安无奈道:“这我哪里知道人家是怎么想的。” 一夜无事。 裴钱回到自己屋子,看到桌上那坨屎,气得咬牙切齿。 第二天启程,魏羡果然出现在客栈外。在那之后,魏羡就不再说话了。 魏羡身高还不及陈平安,很难想象这是一位开国皇帝,而且还是那代的天下第一大宗师,武力卓绝,被后世誉为沙场陷阵万人敌。 久而久之,裴钱就习惯了魏羡的存在,因为当他不存在就可以了。 在冬末时分,三人临近一座边陲小镇,再往北,就是桐叶洲势力较大的大泉王朝了,而小道童所说的那座仙家渡口,就在大泉王朝的最北端。 行走在边境,看到小镇之前,裴钱哀求陈平安:“再给我一张符箓吧,就是会发出金光的那张,咻一下就挡住了那头青色大水牛。” 陈平安只是在深思着事情。 裴钱不愿罢休:“又不是要你送我,我只是贴脑门上,就能走得快了。求你了,咱们不是在赶路吗,你就不想我走得快一些,早点回到那个什么大骊龙泉?” 啪一声,符箓果真贴上了裴钱的额头,还是歪斜贴着,恰好不挡她的视线。 裴钱立即笑开了花,果真快步如飞。自己脑门上贴着一座南苑国京城的大宅子呢,怎么会感觉累?贴着它走路,就好像在自家大宅子散步哩。 跟在两人身后的魏羡看了眼裴钱,大概心情与那只白猫差不多,觉得这个丫头片子脑子有毛病。 陈平安腰间悬佩长剑痴心和狭刀停雪,摘下养剑葫喝了口酒。身后魏羡从一开始的步履略显沉重到现在的轻松自如,裴钱看不出蛛丝马迹,陈平安则心知肚明。 当三人走上一座山坡,发现不远处尘土飞扬,有百余骑且战且退,地上已经有数十具尸体,像是在拼死护着一个老人。 陈平安眼中,看得更多的是追杀那些骑军的两名练气士,其中一人是剑修。而在魏羡看来,更多注意的还是那支骑军,眼中有些激赏神色,自言自语道:“百战之兵,下马为锐士,上马则铁骑,应该就是大泉王朝的姚家边军了。” 裴钱如今可不怕这个矮小汉子了,纳闷道:“你咋知道这些的,平日里你四处逛荡,就为了打听这些?” 魏羡置若罔闻,眼神炙热。 南苑国曾经以铁骑甲天下著称于世,硬生生打得草原骑军退回塞外,差点向南苑国纳贡称臣,此全为魏羡一人之功。 陈平安突然转头,沉声问道:“姚家边军?确定?” 魏羡板着脸,连说话的意思都没有,浪费他口水。 山坡一震,陈平安轰然而起,从天而降,刚好将逃亡铁骑和两名练气士双方拦腰截断。他曾经答应过齐先生,或者说答应过那片唯一愿意飘落到他手上的槐叶,所以他今天遇姚而停。 双方对峙,只是姚家铁骑换成了从天而降的陈平安。 剑修轻声说了“不急”二字,那名扈从便耐着性子,脚尖蹍着泥地,百无聊赖。 那名中年剑修身穿素白麻衣,一场实力悬殊的厮杀使得他没有沾染半点血迹。他容貌俊逸,只是眼眸狭长,嘴唇单薄,使得整个人的气质略显刻薄。他并无佩剑,一把本命飞剑与剑客佩剑等长,出窍杀敌之时如有火龙盘踞,那支姚家铁骑的刀枪与之触碰,根本挡不住,好似被刀切豆腐。他身旁站着的扈从是一名身材魁梧的纯粹武夫,身披神人承露甲,也就是山上俗称的“甘露甲”。 陈平安对这类兵家甲丸并不陌生,曾经就从那个古榆国国师身上剥落下一件,后来在倒悬山又购置了一件品秩极高的破碎甘露甲,后被陆抬修缮如新,但是一直没有机会穿戴,毕竟他身上的金醴法袍更加珍稀。 两人配合娴熟,剑修驾驭本命飞剑杀敌,武夫护在剑修身侧,防止姚家铁骑的漏网之鱼近身搏杀剑修,以及帮剑修遮挡那些手弩或是马弓的箭矢。好几次箭矢攒射而来,角度刁钻,这名纯粹武夫干脆就以身躯遮挡那几支箭矢的路线,最后不过是在雪白甘露甲表面溅起一点火花而已,这点甲丸储藏的灵气损耗恐怕都不用花费一枚雪花钱,而对方往往要付出一条鲜活性命的代价。 山泽野修最喜欢富贵险中求,一遇上机缘就敢铤而走险,那些突然被寻见、发掘出来的上古真人茅庐、仙家府邸、洞天福地破碎后的大小秘境,必然有野修蜂拥而去,为了争抢一件灵器法宝,打得脑浆四溅,图什么?还不是为了获得这种碾压他人的快感,要么倚仗神兵利器杀人,要么凭借护身法宝刀枪不入、术法不侵,让对手心生绝望。 剑修在战场上闲庭信步,一把飞剑,方圆百丈内,剑光如虹。 武夫如影随形,严密护住其四面八方。 中年剑修人如其剑,干脆利落,不做丝毫多余举动。可那魁梧武夫就不同了,本身性情暴戾,又不能放开手脚追杀铁骑,厮杀得不够酣畅淋漓,所以每次剑修重创了姚家精骑,使其跌落马背,只要在两人行进路线上,那武夫就一脚踩烂其头颅或是踩凹其胸膛,模糊血肉和破碎甲胄搅在一起,惨不忍睹。 而此时天上掉下个人,中年剑修停下脚步,以一洲雅言笑问道:“是大泉刘氏的新供奉?” 桐叶洲,山水多阻绝,按照那本神仙书记载,相较于东宝瓶洲,更加十里不同音,百里不同俗,所以各国上层人士,尤其是礼部衙门官员,往往精通桐叶洲雅言。 那魁梧武夫没好气道:“先生废这话做什么,直接宰了便是,不过是个七境以下的武夫,这般年轻的武学天才,杀起来更痛快。” 剑修笑道:“凭空多了一条大鱼,不正合我意吗?” 虽然他停下脚步与陈平安交谈,可是他的那把飞剑悬停在姚家铁骑逃亡方向的最前边。这场追杀,除了先前两人合力偷袭,惊险斩杀掉姚家铁骑的那名随军修士,此后剑修一直就是驾驭飞剑,先杀最外围的姚家铁骑,率先突围之人先死,这就是他的游戏规则。 一个老人披挂甲胄,与四周骑卒并无两样,应该都是大泉王朝的边军制式轻甲。他捂住腹部,指缝间皆是鲜血。虽然处境凄凉,可老人始终神色自若,并无半点颓丧怯懦,哪怕麾下精锐护着他,死伤惨重,大好儿郎没有凯旋,甚至没有轰轰烈烈战死边关,而是死于这种肮脏的庙堂党争中。 老人眼眸深处有愧疚和哀伤,但是没有半点流露在脸上。戎马生涯数十载,见惯了生生死死,加上为将者慈不掌兵,这位权倾南方边境的老将军镇定异常。 剩下的百余姚家铁骑死死护住老人,并没有因为刺客的强大便心生怯意。 姚氏治军,法度森严。例如姚氏子弟,无论嫡庶,年少时就已弓马熟谙,十五岁之后都要投军入伍,一律从底层斥候做起,姚氏男子死于边关战事者不计其数,以至于姚氏寡妇的说法传遍数国。 陈平安没有转身望向那支骑军,而是问了老将军一个奇怪问题:“将军姓姚?祖上与东宝瓶洲北边大骊王朝的姚氏可有关系?” 老将军皱紧眉头:“大骊王朝?不曾听说。”他稍作犹豫,“不过我大泉姚氏先祖的确来自东宝瓶洲,但是具体何处,先祖对此讳莫如深,当初命人撰写家谱,只提到了‘龙窑’二字以及一些家乡的风土人情,而且明言不许后世子孙去东宝瓶洲寻祖访宗。” 陈平安再问:“将军的先祖可曾提及什么街巷,或是……一棵树荫茂盛的大柳树?” 老将军虽然很想点头,兴许就可以与这个怪人攀上关系,说不定就能赢得一线生机,可是光明磊落的耿直心性不由得他如此行事,况且涉及祖先籍贯,后世子孙哪里好胡乱攀扯,沉声道:“没有说什么街巷,也没有什么柳树,只说故乡的槐花滋味不错,代代相传,我大泉姚氏祖宅大院就种植有一棵千年老槐。” 陈平安这才转过头,对他笑着点了点头:“明白了。” 老将军愈发疑惑:这孩子到底明白了什么? 剑修似乎也在等待什么消息,眼角余光一直飘忽不定,仿佛得到了想要的答案,便打趣道:“你们俩拉完家常了没?完了咱们就办正事。” 陈平安双手按在痴心剑柄和停雪刀柄上,问道:“是有人花钱买凶杀人,你们则收钱替人消灾?” 剑修一脸无奈道:“你话很多啊。” 陈平安笑道:“不常见的,你们刚好碰上了。” 姚家铁骑当中,有一名与老将军面容有几分相似的少年骑卒,看看那个凶神恶煞、杀人如割麦子的剑修,再看看一袭白袍、两袖清风的年轻人,脑子有点不够用了。 一名与老将军隔了两个辈分的年轻骁将总算有机会喘口气,与主公说几句话。先前只能一路逃亡,眼睁睁看着一个个袍泽死于飞剑之下,实在是狼狈不堪。这个及冠之龄的年轻骁将,脸上被剑修飞剑割裂出一道血槽,皮开肉绽,十分凄惨,可是他全然不在意,只是轻声问道:“将军,以那名歹人剑修展露出来的飞剑神通,不应该让我们放出信号给三爷和九娘的。” 老将军一直盯着陈平安的背影,听到身边亲信的问题后,冷笑道:“我们既是目标之一,更是诱饵。” 年轻骁将显然是姚家铁骑的嫡系,知晓许多边军和朝廷内幕,小心翼翼道:“那么朝廷之前秘密借调我们大半数军中修士去参与金璜府君和松针湖水神之争……” 老将军低声感慨道:“这也算是幕后之人的阳谋了,既能让南边敌国内耗元气,也为我们这次遇袭埋下伏笔。这绝不是一个繁露马氏可以做到的……” 陈平安转头问道:“敢问姚老将军,为何被这两人追杀?” 老将军笑道:“可能是沙场恩怨吧。” 这场阴谋涉及大泉朝堂一些密事丑闻,他当然不愿多说。 姚家边军一向对历代刘氏皇帝忠心耿耿,远离庙堂纷争,谁当了皇帝就听命于谁,不掺和任何风波。但是最近十年间,出现了一个无可奈何的意外。 按照祖训家规,姚氏女子不得外嫁世族豪门,只与地方士族通婚联姻。可是老将军的年幼女儿当年与一个游历至此的年轻人一见钟情,男子品行、才学俱佳,两人还曾并肩作战,出生入死过。本该是喜结连理的好事情,只是老将军当时恪守家规,不赞同此事。他女儿不愧是姚氏女子,便默默承受下这份相思之情,给那人写了一封绝交信。不承想,那男子竟然再次来到边关。大雪天,堂堂吏部天官之嫡长子在姚氏祠堂外跪了一天一夜,姚家上上下下皆动容不已,最后实在是没理由拆散这对鸳鸯,老将军就答应了女儿与他的婚事,但是老将军这一辈没有任何一人赴京参加婚宴。其后,姚姑娘也没有回过娘家一次。老将军与那位位高权重、执掌天下官吏升迁之路的亲家更是从无书信往来。可即便如此“不近人情”,依旧撇不清姚姑娘姓姚的事实。只是一次破例而已,十年后就带来了家族覆灭之隐患。 先是去年老将军的那位尚书亲家被庙堂死对头繁露马氏暗中指使言官大肆弹劾,之后被龙颜震怒的皇帝狠狠申饬一番,吓得他回到家后就立即动笔,上书一封,措辞凄凉,“体态孱弱,垂垂老矣,犹然不如稚童,牙齿所余不过三两颗,与‘鲜’字无缘已久”,主动要求告老还乡。皇帝陛下不准,但是老尚书在吏部衙门的声势跌落谷底。 只是这次除了根深蒂固的党争,真正麻烦的地方还是牵扯到了储君,京城又多了很多不讲规矩的外乡人位居庙堂要津推波助澜。有意思的是,三位皇子都很出类拔萃,各有所长,放在大泉任何朝代都是毋庸置疑的太子人选。 京城官员的起起伏伏、边陲将领的东跑西调,让人目不暇接。连远在南方边境的姚家铁骑都没办法置身事外,大泉王朝最近这些年的暗流涌动,其中凶险可想而知。 剑修厮杀只在一瞬间,那柄悬停在姚家铁骑外围的本命飞剑从马队中间一掠而过。好在剑修为了追求极致速度,拣选了一条路上没有障碍的最快路线,不然恐怕这一剑又要刺透好几颗头颅。 陈平安推剑出鞘,双指并拢作剑诀,驾驭窦紫芝这把耗费家底的法剑痴心抵御从背后迅猛而至的剑修飞剑。 剑修心一沉:年纪轻轻的不速之客不但是一名剑师,那把佩剑竟然能挡住自己本命飞剑灯烛,难不成还是件深藏不露的法宝?不然以灯烛的锋芒,江湖上所谓的神兵利器根本就经不起一击,可那把佩剑好似连一个缺口都未曾崩开。 魁梧武夫有些幸灾乐祸:“先生,还不急吗?” 剑修并未动怒,微笑道:“试试此人深浅,就当陪他玩一会儿,我有自保的本事。” “如此甚好!”身披甘露甲的纯粹武夫狰狞大笑,一脚踩出一个坑洼,暴起前冲,五六丈外对着陈平安就是一拳递出,拳罡汹涌,罡气碗口粗细。 陈平安一手负后缩在袖中,在驾驭痴心一次次抵御剑修飞剑之际抬起手臂,以掌心迎向那道拳罡,五指一抓,拳罡竟是直接被他捏碎。 魁梧武夫哈哈大笑,倒也没有半点慌张神色,本就是试探性一拳,五成功力都不到:“先生,道行不算浅了!至于到底有多深……”他轻喝一声,骤然加速前冲,眨眼之间就来到陈平安身前数步外,右手猛然抡起一臂。这一拳递出之时,快若奔雷,他的整个右侧肩头都绽放出雪白光彩。 砰然一声,陈平安依然用手掌挡下了武夫的一拳。 魁梧武夫眼中流露出一丝不解:眼前年轻人竟然纹丝不动? 虽然疑惑,但没有耽误抬脚的一记狠辣膝撞。武夫搏杀,尤其是高手之战,念头急转的同时,每次出手还要发乎本能,甚至要快过“心意和想法”,这才算真正登堂入室。 陈平安背后那只手离开袖子,轻轻一拍眼前白甲扈从的膝盖,然后一肘捶在此人胸口,打得他身体向后飘荡而出。只是那一拳犹然被陈平安握在手心,于是那人又被一扯而返,陈平安一拳砸在那人心口外的甘露甲上。 魁梧武夫轰然倒飞出去,摔在十数丈外的地面上。他身负兵家甲丸,伤得不重,更多的是体内气机的震荡,嘴角渗出一丝血迹。 手掌一拍地面,他重新起身,吐出一口带着血丝的唾沫,左右咧嘴,埋怨道:“先生,他娘的这家伙到底是剑师还是横炼体魄的外家拳宗师?” 剑修站在他身后,笑容玩味:“你还不许一个武学天才两者兼具啊?” 魁梧武夫深吸一口气,转头看了眼山坡顶上的魏羡,心情不再轻松,对剑修说道:“那这小子就真是该死了。先生,你玩够了没有,咱们可千万别阴沟里翻船,这家伙可不是一个人来的。” 剑修点点头:“大泉刘氏和姚老儿的香火情应该就这么点了,既然如此,那就可以开始起网了。”他吹了一声口哨,极其尖锐。片刻之后,他的身形往一侧迅猛狂奔而去,一招手,本命飞剑不再纠缠陈平安,由实转虚,没入他胸前,如鱼线入深潭,转瞬不见,返回窍穴温养。 那身披甘露甲的武夫扈从一愣之后,二话不说就开始跟着剑修逃遁远去。 陈平安虽然不清楚为何两名刺客就此离去,但也没有拦阻。 劫后余生的姚家铁骑更是蒙在鼓里,面面相觑。 老将军权衡一番,翻身下马,对身边搀扶他的年轻骑将下令道:“派遣一伍斥候出去侦察情况,其余人就地休整。” 五名边军斥候如撒网一般,策马向四面八方游弋而走。 陈平安缓缓走向魏羡和裴钱,老将军欲言又止,终于还是没有出声,想要道一声谢,只是刚要开口就扯动腹部伤口,只得闭嘴,对着陈平安的方向遥遥抱拳,算是无声致谢。对方能够仗义出手,以一己之力拦下两名稳操胜券的刺客已算仁至义尽,他可没那脸皮提出得寸进尺的要求。 半炷香后,一支骑军疾驰而至,除了十数骑满身鲜血的姚家边军,更多还是二十余个陌生面孔,不是双眼神光湛然、肌肤晶莹如玉的练气士,就是气势磅礴的武道宗师。这些人众星拱月般严密护着一个身穿锦袍的男子,三十岁出头,面如冠玉,显然是这些高手的主人。 临近老将军所在的姚家边军,男子摆摆手。很快,骑队分开,男子一骑独出,勒缰而停,朗声笑道:“姚老将军,所幸我没有来晚。” 老将军正要起身作答,那人已经翻身下马,握着马鞭使劲挥了挥:“老将军有伤在身,不用多礼。” 老将军仍是执意起身相迎。 男子加快脚步,径直牵马来到老将军身前,轻声道:“姚氏这桩祸事,归根结底,还是因我和李锡龄而起。这次我既然刚好在边境,就没理由袖手旁观,希望老将军理解,若非情况紧急,我是绝不会露面的。” 老将军转移了话题,沉声道:“殿下千金之躯,岂可轻易涉险。” 男子笑道:“姚将军身为征南大将军,我大泉正二品高官,出生入死几十年,就不值钱了?” 老将军苦笑道:“殿下!” 男子挥挥手,笑道:“来都来了,做也做了,老将军的教训我也听过了,是不是可以打道回府了?这些刺客未必没有后手。” 老将军无奈一笑,道:“全凭殿下吩咐。” 男子突然以手中马鞭指向对面山坡:“那拨人是?” 老将军解释道:“若非他们拖延时间,我撑不到这会儿。有些墨家游侠儿的风采,殿下不用多想,萍水相逢,咱们不用画蛇添足了。” 男子点点头,突然一拍脑袋,赶紧从袖中拿出一只小瓷瓶,拔出塞子,顿时香气弥漫。他倒出一颗墨绿丹丸在手心,递给老人:“这是皇宫里头珍藏的疗伤秘药,老将军吞下即可。” 老将军不疑有他,道了一声谢,毫不犹豫抛入嘴中,吞入腹中。 男子笑意更浓,亲自搀扶老将军,走向他带来的一辆马车。 山坡之顶,陈平安目送他们离去,拿出那枚兵家甲丸递给魏羡,后者没有立即接下。 陈平安解释道:“这是兵家甲丸,名为‘神人承露甲’,灌入真气,身上就可以披挂甲胄,跟先前那武夫差不多,可以自行抵御刀剑和术法。除非被一次性穿透,或是反复捶打某一处,一般来说,灵气耗尽之前,就是护身符,对付剑修的本命飞剑,卓有成效。” 甲丸的品秩高低,往往跟储藏灵气多寡直接挂钩。 所以大致分为三种,被山上戏称为水洼甲、池塘甲、大湖甲。 神人承露甲位列第三等,几乎都是水洼甲的品相,但是倒悬山灵芝斋售卖的这一件极为特殊,极有可能是一副祖宗甲,即最早一拨甘露甲,为兵家大师精心打造,可谓寒门贵子了。 魏羡推回陈平安的手,笑道:“无功不受禄,回头我立了功,再拿不迟。” 陈平安笑着收起来。 裴钱满脸期待道:“他不要,送我呗?” 陈平安根本没理她。 此后三人路线与姚家铁骑不在一个方向上,他们赶往那座依稀可见轮廓的边陲小镇。路上,魏羡难得多说了几句,一口气问了三个问题:“公子是想做那道德圣人,求三不朽?” 陈平安忍俊不禁,笑着摇头道:“当然不是。” 要是真有此志向,陈平安当初早就认了文圣老秀才当先生了。尤其是桐叶洲之行,使得陈平安愈发坚定。 魏羡又问:“那公子是想谋取大势,争王争霸?” 陈平安哑然失笑,指了指自己:“就我?” 魏羡最后问:“那就是独善其身,证道长生?” 陈平安反问道:“你问这些做什么?” 魏羡闭口不言。陈平安也不愿多说什么,一行三人就此沉默。 第九章 人间路窄 ●●● 第九章 人间路窄 进入边陲小镇之前,途经一座孤零零的客栈,店外挂着皱巴巴的破旧酒招子。陈平安晃荡了一下酒葫芦,就决定去添些酒。酒水的优劣,陈平安喝得出来,黄粱福地的忘忧酒、桂花岛的醇酿都喝过,路边街角酒肆的酒水更是没少买,没那么计较。 客栈外边趴着一条瘦竿子似的土狗,晒着大太阳,远远见着了陈平安三人就站起身,龇牙咧嘴吼叫起来。 这算什么待客之道?一个小瘸子拎着刀就跑出来,以刀尖指着那条狗,气势汹汹道:“再嚷嚷,就取你狗头!”土狗病恹恹趴回地上。 小瘸子举头望去,看到了三个稀罕客人,赶紧将刀藏在背后,笑道:“客官别怕,我们这儿可不是黑店,保证是清白人家做的正经买卖!” 他似乎担心客人掉头就跑,先下手为强,转头对着里边大堂喊道:“老板娘,来客人啦,快点抹干净桌子,有你最喜欢的俊俏公子哥,还是读书人!” 之后他又赶紧转过头,弯腰伸手:“客官们请里边坐,我们这儿老板娘祖传土法烧造的青梅酒,还有我师父最拿手的烤全羊,千里边境独此一家,别无分店!” 陈平安三人走入客栈。 一楼大堂喝酒吃饭,桌子不多,想来是生意冷清的缘故,二楼可以住人。 此刻大堂并无客人,就一个脚踩长凳的妇人,嗑着瓜子,斜瞥向小瘸子所谓的读书人。她一开始是没抱希望的,小瘸子就是粪坑里泡大的小蛆儿,哪有什么见识,这辈子都不会晓得“俊俏”二字怎么写。 妇人身着一件红底黄色团花对襟宽袖袍子,袍子质地不俗,样式也好,就是年月实在有些久了,像是铺了一层油脂。她的面容丰满红润,身段婀娜,尽管已有三十多岁,仍是不输那些十五六岁的少女。 妇人眼前一亮,娇腻妩媚地“哎哟喂”一声,丢了一捧瓜子在地上,随便拿绣花鞋拨了拨,划拉到桌子底下,使劲扭摆着纤细腰肢,跟一条蛇似的,往陈平安那边扭去。到了跟前儿,一巴掌轻轻搭在陈平安的肩头,顺手一捏:瞧不出,老娘捡到宝了,模样好看不说,还是个身上有劲儿的,不是那些中看不中用的绣花枕头。 陈平安见她得寸进尺,还要往自己胸口拍去,这才横移了一步,让她一巴掌拍空,笑道:“掌柜的,我要买三五斤酒,不吃饭不住宿,买了酒就走,听伙计说这儿有祖传的青梅酒,不知道是怎么个价格?” 妇人悻悻然收回手掌:“公子这么急匆匆去那狐儿镇?真不是我为了招徕生意才吓唬公子,那儿经常闹鬼闹妖,能够害人鬼迷心窍,今年更厉害,好些商贾和旅人都遭了祸,死人是不曾有,可疯疯癫癫的,一双手之数总得有了。所以啊,公子你还是在我们客栈住下,青梅酒要几壶有几壶,不贵,最好的五年酿,两壶才一两银子,再来一只烤全羊,吃饱喝足,晚上就住我们这儿,到时候……”说到这里,妇人眉梢带着春意,微微一挑,“姐儿我亲自给公子端洗脚水去。” 裴钱在一旁流口水,听到“烤全羊”三个字,就走不动路了。她抹了一把嘴,轻轻扯了扯陈平安的袖子。陈平安想了想,问魏羡:“能喝酒?” 魏羡点头道:“海量。” 于是陈平安转头对老板娘笑道:“住就不住了,但是可以在客栈吃顿饭,除了饭桌上喝的酒,额外给我备好五斤青梅酒,我要带走。” 妇人对那小瘸子一挥手:“给你老驼子师父挑一只羊去,记得肥瘦得当,用点心,别一天到晚总想着天上掉下个便宜师父传授你绝世武功,这样的好事砸不到你头上。赶紧滚。” 少年嘟嘟囔囔,一路飞奔离去。 三人落座,刚好空着一条长凳,妇人便去柜台拿了几碟子零嘴吃食,放在桌上后,坐在了陈平安对面,问:“听公子口音,不像是我们大泉人氏。是那负笈游学的读书人吧,北晋那边来的?” 陈平安笑道:“更南边一些来的。” 妇人身体前倾,弯腰抓过一把从狐儿镇买来的干果,沉甸甸的胸脯重重压在桌面上,发现那个年轻公子哥始终笑望着自己的脸庞,眼神清澈,让她有些讶异:天底下还有不吃腥的猫?她嫣然笑问:“咱们先喝点小酒?我可以陪公子悠着点喝,等到烤全羊上桌,刚好微醺,到时候撕下金黄油油的羊腿,那滋味真是绝了。” 陈平安点头说好。妇人去拿了一坛酒和叠放在一起的四只大白碗,揭了泥封,倒酒入碗。青梅酒呈现出琥珀色,尤其干净,并不浑浊,光是看一眼就有些醉人。妇人颇为自得,笑着介绍这祖传青梅酒分半年酿、三年酿、五年酿,便是最差的半年酿,曾经有个游历至此的京城豪侠,牵着一匹高头大马,喝了以后都要伸出大拇指称赞不已,说大泉京城都不曾有如此美酒。 裴钱一脸天真无邪,问道:“京城来的人还只喝半年酿啊?” 妇人给噎得不行,赶紧补救:“那位豪侠起先只是为了尝个滋味,后来便与你家公子一样,买走了好几斤五年酿的青梅酒。” 裴钱皮笑肉不笑,故作恍然道:“原来是这样啊,大泉京城人氏可真不豪爽,买点酒水而已,还要先尝过再说,不如我……爹,要买就直接买最贵的五年酿……” 陈平安一个栗暴砸过去,砸得裴钱双手抱头,又顺便将裴钱身前那一大碗青梅酒挪给另外一边的魏羡,让这位自称“海量”的南苑国开国皇帝一人两碗,想必不在话下。 裴钱揉着脑袋,委屈道:“我就不能喝一小口吗?走了这么远的路,我口渴,嗓子眼要冒烟啦!”她嘴唇干裂,几乎要渗出血丝来,如果不是脑门上贴着那张镇妖符让她绽放出惊人的体力,她肯定撑不到走来这座客栈。 有钱能使鬼推磨,有符能使她赶路。说到底,还是因为钱。 陈平安笑道:“谁跟你说喝酒解渴的?等会儿自己跟老板娘求一碗水。” 裴钱瞥了眼那个花里胡哨的老娘儿们,冷哼一声,双手环胸,转过头。 妇人不以为意,起身去端了一碗茶水过来,轻轻放在裴钱身前:“喝吧,不收钱。” 裴钱立即双手捧起碗,咕咚咕咚,一口气喝完。 不喝白不喝,她是讨厌这个老女人,又不是讨厌眼前这碗茶水。 陈平安和魏羡对视一眼。陈平安叹了口气,心想这个掌柜也不是省油的灯,喜欢记仇,一点不比裴钱差。这不,方才那碗茶水当中,她背对他们的时候,就往里边偷偷吐了一口唾沫,拧转手腕,稍稍晃荡一下,端到桌上,了无痕迹。 不过青梅酒的味道真是一绝,除了没有蕴含灵气,已经不输给那艘岛屿渡船上的桂花酿,事后一定要装满养剑葫,实在不行,再让魏羡随身携带几坛——既然敢说海量,一定是爱酒之人了。 陈平安小口喝着见之可亲可爱、入喉如火炭灼烧、入腹却能暖肚肠的青梅酒,心情都跟着好了起来,问道:“掌柜的,可曾听说过姚家边军?” 妇人随口道:“这当然,边境混饭吃的,谁不知道姚家铁骑的威名?不是跟公子你吹牛,我这客栈曾经就有一位姓姚的小将军带着一拨随从吃过了整只烤全羊才离开,丢了好大一块银锭在桌上。不过这些当兵打仗的,哪怕只是吃饭喝酒也吓人,我都不敢靠近,总觉得他们身上带着杀气。” 陈平安问道:“姚家边军口碑很好?” 妇人笑道:“好不好,我们这些老百姓哪里知道,根本就没机会跟这些贵人打交道。不过呢,口碑不差是算得上的,毕竟我在这边开客栈十来年了,没听过什么姚家人欺负谁的传闻,听得最多的就是姚家人谁谁谁又立了大功、得了朝廷封赏、升了大官,谁谁谁战死在南边的北晋国哪里了,他的媳妇果然又成了寡妇……大致就是这么些小道消息,听来听去,实在是腻歪了。” 陈平安点点头,对于这一支从骊珠洞天迁徙到桐叶洲的姚氏有了个大致印象。 魏羡已经喝完了一大碗,这会儿是第二碗了,满脸涨红,不过眼神明亮:“边军既不扰民,也不养望,摆明了是要跟皇帝表态,没有藩镇割据的念头,这是明智之举,不然一榻之外皆是他乡的皇帝哪敢放心。” 妇人愣了一下:“这位大爷,你说的啥?” 魏羡喝了一口酒,一拍桌子:“马蹄所至,皆是国土,这酒好喝!” 自称海量的南苑国皇帝说过了这番豪言壮语就醉成一摊烂泥,趴在桌上醉死过去,鼾声如雷,这下子不住客栈也得住了。 之后小瘸子和一个驼背老人将一大盘烤全羊合力端上了桌,陈平安难得吃这么饱,裴钱更是吃得十二分饱,到最后差不多是强行撕下羊肉往嘴里塞了。陈平安细嚼慢咽,吃得慢,喝酒也不快。 老板娘坐在柜台边,陈平安先前邀请她一起吃饭,她婉言拒绝了。陪着喝点小酒无妨,可要是厚着脸皮跟客人一起吃饭,也太不厚道了,没这么开客栈做买卖的。 裴钱吃得挺起肚子,绕着桌子开始散步,不然太难受。 陈平安要了楼上三间相邻的屋子,把魏羡搀扶上楼,丢在床上。好在魏羡酒量不行,酒品还不错,喝醉了就睡,不发酒疯,不说酒话。裴钱去了中间那屋,关上门,开始打饱嗝。陈平安摘了竹箱,放在自己屋内就出门,准备下楼跟老板娘多打听一些大泉王朝的风土人情,然后就发现客栈来了一位客人,胡子拉碴的,身穿青衫长袍,约莫三十岁的样子,坐在一张桌子上,痴痴笑望向柜台边冷着脸的妇人,桌上没有酒没有菜,连一碟子吃食都没有。下边楼梯口坐着那个店伙计小瘸子,满脸嫌弃地望着男人。大堂灶房门口悬挂的布帘子那边,驼背老人坐在一条长凳上,跷着二郎腿,抽着旱烟。 陈平安不着急下楼,趴在栏杆上。 先前阻拦两名追杀姚家边军的刺客,其中那个剑修分明是留有后手的,陈平安察觉到远处那若隐若现的暴戾气息,应该是一只道行不浅的大妖,至少也与剑修境界相当。只是它最终却骤然出现骤然消逝,是被一股浩然正气给强行镇压了,所以剑修才会仓皇退去,身披甘露甲的武夫扈从也只得一起逃命。 陈平安看到那衣衫不整的青衫男子,第一感觉此人有可能就是那个瞬杀大妖的隐匿人物,要么是桐叶洲“宗”字头门派走出的天才修士,要么就是……如周巨然那样,出身儒家书院! 但是陈平安很快就吃不准了,因为那人被老板娘嫌烦、被小瘸子白眼、被驼背老人无视,而且囊中羞涩,又被客栈知根知底,想要打肿脸充胖子都没有机会,一时间悲从中来,望向妇人,痴情道:“九娘,我不嫌弃你是寡妇又有孩子,真的……” 陈平安一拍额头。且不说这个男子的身份和修为,只说在男女情爱一事上比他还不如,活该不招人待见。哪有这么跟女子说话的?哪里是什么情话,分明是往那妇人心窝上捅刀子啊。 果不其然,本来还只是冷漠示人的妇人抬起头死死盯住那个王八蛋,咬牙切齿道:“信不信我去羊圈拿一簸箕粪过来倒在你头上?!” 青衫男子趴在桌上,手脚乱舞,尤其是一双手跟抹布似的,伤心伤肺:“九娘,你怎的如此绝情,这让我怎么活啊!我不就是穷吗,可是文章憎命达,读书人不穷不行啊,不然写不出妙笔生花的千古文章啊……” 小瘸子狠狠吐了口唾沫:“千古文章你大爷,就你那些打油诗,我一个没念过书的听着都觉得恶心。” 驼背老人似乎被呛到了,显然也对那人的“千古文章”心有余悸。 青衫男子蓦然开窍一般,立即坐直身体,笑望妇人:“九娘,你莫不是怕耽误我的锦绣前程,所以不愿跟我在一起?没关系的,世俗眼光,我并不在意……” 妇人实在受不了了,冷声道:“小瘸子、老驼背,都给我动刀子,谁能砍死他,我给他十两银子!” 驼背老人还没动作,小瘸子已经撒腿狂奔,去灶房拿刀了。 青衫男子站起身,正了正衣襟,飞快转身,一溜烟跑了。 陈平安不再下楼,返回自己屋子,关上门后,拿出了第二幅画卷放在桌上——武疯子朱敛。 人世间的隐士游侠,大多性情古怪,不可以常理揣度。 陈平安对那个深藏不露的青衫客并不好奇,就像先前磨刀人刘宗所说,大伙儿脚下的这条路这么宽,不是羊肠小道,更不是独木桥,大家各走各的,没毛病。 客栈外边,邋遢落魄的青衫男子没有走远,其实就蹲在客栈门口,身边趴着那条瘦狗。他转头看着狗,觉得自己活得比它还不如,一时间就想要吟诗一首,可是搜刮肚肠半天也没能作出一首被小瘸子讥讽为“打油诗”的佳作。他在心里安慰自己:没关系,文章天成,妙手偶得,不用强求。 客栈二楼,陈平安正在犹豫要不要再请出朱敛,原因是他想要在这大泉王朝多待一会儿,身边只有一个魏羡,最多护住裴钱,很难搭把手,一旦身陷藕花福地那样的险境,各方皆敌,他担心会忙中出错。 他自从成功请出魏羡后就再没有去动第二幅画卷,不是心疼谷雨钱,毕竟十一枚谷雨钱就能换来一位南苑国开国皇帝,历史上的陷阵万人敌,曾经的天下第一人,陈平安没偷着乐就算很把持得住了。 当时之所以敲定底线在十枚谷雨钱上,不是陈平安觉得魏羡之流只值这个价格,而是那会儿他害怕最后一次见面仿佛心情不佳的老道人给了画卷,自己却根本养不起。老道人既不坏规矩,又能恶心人,他总不能一直赌下去。谷雨钱毕竟是三种神仙钱中最珍稀的,一枚就等同于百万两银子,一座小银山了。吞并卢氏王朝之后的大骊王朝号称国力冠绝东宝瓶洲北部,一年税收才多少?六千万两白银。当然,这只是大骊宋氏搁在台面上的银子。 这些天按兵不动,是因为他从背着那只金黄养剑葫的小道童言语当中,嚼出了不同寻常的意味——那家伙分明是要坑自己一把,而且就在武疯子朱敛这幅画上。老道人估计是碍于脸面,只给陈平安挖了一个小坑,小道童便使劲刨出了一个大坑。 陈平安将剩余的谷雨钱都堆放在手边,拈起一枚,轻轻丢入画卷中。 云雾升腾,百看不厌。 一楼大堂,驼背老人敲了敲烟杆,站起身来到柜台,瞥了眼门外:“那个落魄书生可不简单。” 妇人心不在焉地拨动算盘:“三爷,你都唠叨过多少回了,我心里有数,不会当真惹火他。” 驼背老人手肘抵在柜台上,吞云吐雾,沉声道:“要是真喜欢了,改嫁便是,要是你爹不答应,回头我给你撑腰。” 妇人一跺脚,恼羞成怒道:“三爷,你瞎说什么呢,我怎么会喜欢他?!” 驼背老人淡然道:“不挺好嘛,虽然不晓得来历根脚,可我都看不出深浅的年轻人,在大泉边境能有几个?刮干净了胡子,说不定模样还是能凑合一下的。” 妇人直接忽略了后边那句话,抬起下巴,朝楼上陈平安房间点了点:“能有几个?三爷,这个穿白袍子挂红葫芦的年轻外乡客人连同他那个贴身扈从,您瞧出来高低深浅没?没吧?店里店外,这不就一下子三个了?” 驼背老人板着脸撂下一句话就要回灶房给自己捣鼓一些吃的犒劳犒劳五脏庙:“好心当作驴肝肺,活该守寡这么多年。” 妇人早已习惯了他的脾气,轻声喊住他:“不管如何,楼上那三人都是恩人,你可别擅作主张给人下药。上回那俩游侠儿给你剥光了衣服,连夜丢到狐儿镇大门口,好好两个大老爷们儿,给你害得变成了黄花闺女似的,差点上吊呢。” 驼背老人扯嘴角道:“又不是恶贯满盈的主,我给人家下药作甚。我倒是怕你给那后生下药,迷倒了,为所欲为。” 妇人作势挥了一巴掌:“狗嘴里吐不出象牙。” 驼背老人是个喜欢较真的:“你去问问门外的那条旺财,它能吐出象牙来不?” 妇人顶了一句:“我又不是狗,跟旺财可聊不上天,不像你。” 驼背老人用烟杆点了点妇人:“谁以后看上你,他家老祖宗的棺材板都要压不住。” 妇人可不在乎这些个言语,混迹市井、经营客栈这么多年,招待八方来客,话里头带荤腥的、带刀子的、带醋味的,什么没见识过?她压低嗓音:“那只大妖该不会是给此人打杀的吧?” 驼背老人摇摇头:“若真是松针湖水神麾下头号大将,呵呵,就只有地仙之流才有此通天能耐。虽说这个吊儿郎当的读书人肯定不简单,可还不至于这么强,又不是书院那几位做大学问的老夫子。那些儒家圣贤做了这等义举不会藏头藏尾的,也无须刻意隐瞒不是?” 妇人陷入沉思,驼背老人最后劝说道:“行了,好话不说两回,最后跟你唠叨一次,我觉得那落魄读书人除了穷了点、丑了点、嘴巴贱了点、为人没个正行了点,其实都还可以的,好歹是个青壮汉子……” 妇人黑着脸,从牙缝里蹦出一个字:“滚!” 驼背老人脸色如常,转身就走,沧桑脸庞就像一张虬结的老树皮,要是有蚊子叮咬,估计老人稍微皱个眉就能夹死它。 双手负后,左手搭着右手腕,右手拎着老烟杆,驼背老人好似自言自语道:“大晚上的,大冬天哪来的猫叫春,奇了怪哉,小瘸子今儿还问我来着。” 妇人脸色微红,咬牙切齿,骂道:“老不正经的玩意儿,活该一辈子光棍!” 小瘸子刚收拾完饭桌,听到了驼背老人和老板娘最后的对话,一脸好奇道:“老板娘,到底咋回事?咱们客栈也没养猫啊,是从外边溜进客栈的野猫不成?要是给我逮着了,非一顿揍不可。我就说嘛,灶房经常少了鸡腿馒头什么的,应该就是它馋嘴偷吃了。老板娘你放心,我肯定把它揪出来……” 妇人从柜台后边拿出一根鸡毛掸子,对着小瘸子的脑袋就是一顿打:“揪出来,我让你揪出来!”她还不解气,绕过柜台,对着腿脚不利索的少年就是一阵追杀,打得小瘸子都有些健步如飞了。 妇人随手丢了鸡毛掸子,犹豫了一下,蹑手蹑脚上楼,放慢脚步,来回走了一趟,没能听出什么动静来,回到一楼大堂,发了会儿呆,去帘子后边老驼背的地盘,在灶房拎了块巴掌大小的干肉,又拿了一小壶半年酿的青梅酒,走到客栈外,看到那个蹲在狗旁的落魄读书人,喂了一声,在对方抬头后,抛了酒肉给他,冷声道:“一两银子,记在账上了,不是白送你的。” 直到妇人跨过门槛走入大堂,青衫男子才收回视线,唏嘘道:“旺财啊,你知道这叫什么吗?这就叫最难消受美人恩啊。”他撕下一小块肉给脚边的旺财,然后摸了摸自己的胡子,“这要是刮了胡子,还得了?!” 在妇人走上二楼的时候,陈平安轻轻按住画卷,转头望向门口,所幸妇人没有敲门打搅。等到她走下楼梯,陈平安才开始继续砸钱。 他一口气往画卷中砸下十二枚谷雨钱,依旧没能让朱敛现身。他拿起手边养剑葫,才记起进客栈前就没酒了,只能轻轻放下。 老龙城宋氏阴神支付那支竹简,掏出十枚谷雨钱;飞鹰堡陆抬分赃,付给陈平安二十枚;加上倒悬山之行的收入,陈平安总计拥有二十九枚谷雨钱。为了魏羡,给画卷吃掉了十一枚,剩余十八枚,当下桌上就只有六枚了。 武疯子朱敛暂时依旧在画上“摆谱”,不肯走出,那么其余两幅,又得让他掏出多少来?陈平安叹了口气,瞥了眼画上那个笑眯眯的老头儿。 再往里头丢,自己可就真要倾家荡产了。虽说雪花钱和小暑钱积攒了不少,可那只是数字而已,真正折算成谷雨钱后,就严重缩水了。陈平安有些无奈,收起画卷藏入飞剑十五当中,打开门,下楼去喝酒解闷。先前为了背魏羡上楼,忘了往养剑葫里装酒。晃着空荡荡的“姜壶”,陈平安想着那个背负巨大金黄葫芦的小道童,心中腹诽:说了世间其余六只“最”如何的养剑葫,小道童背着的那只该不会是最能装酒水吧? 陈平安这会儿并不清楚,还真给他不小心猜中了——事实上算是只猜中了一半。那只名为“斗量”的金黄养剑葫确实装着天底下最多酒水中的水,正是那东海之水,为此整座东海水面下降了数尺。故而有个穷秀才都要忍不住啧啧称奇,外加最后半句马屁:“小小葫芦,可养千百蛟龙也,道祖善,大善,老善了。”当然,也有可能是因为与老道人坐而论道,毁坏了莲花洞天的好些荷叶,才说这句话讨个巧。 中土神洲,那座被誉为儒家“斯文正宗”的文庙中,那些至今还高高矗立在神台上的泥像圣人肯定做不出这种事情,坏了人家东西,还要卖个乖耍无赖。可他这个神像被搬出文庙的老秀才做得那叫一个自然而然,真是比白玉京内的道家仙人还自然。 到了楼下,老板娘笑靥如花。 俊俏、有钱、气质还好,妇人越看陈平安越养眼。 陈平安要了一斤五年酿的小坛青梅酒,当着老板娘的面倒入养剑葫。 在妇人眼中,养剑葫就只是个朱红色酒葫芦而已,摩挲得光可鉴人,不值钱,但一看就是最少两代人的心爱之物,才会给用成了老物件。她单手撑着腮帮,侧过身坐在长条凳上,转过头望着倒酒时手很稳的年轻人,两颊微红,酒晕尚未褪去,笑问道:“公子用碗喝酒不更省事?要是给你喝完了这一斤酒,不还得再往葫芦里装一次?”不过哪怕如此,她还是自己拎了壶酒过来,自饮自酌,没忘记捎来三碟子佐酒菜,当然,还有两双筷子。 陈平安笑道:“我也就这点酒量了,喝完就算,不用再装。” 妇人笑道:“你那朋友的酒量是真好。” 陈平安有些汗颜,心想魏羡你好歹是一个开国皇帝,也太丢人现眼了些。 他看似随意地问道:“姚家边军既然在边关名声这么大,老板娘可曾知道姚家如今有哪些大人物?” 妇人一挑眉头:“哟,公子,你该不会是北晋国的谍子吧?” 陈平安指了指楼上:“有我这样的谍子吗?身边带着个这么会喝酒的朋友,还跟着个孩子。” 妇人点点头:“倒也是,北晋国如果都是公子这样的谍子,哪来这么多仗好打,早天下太平了。” 她有些喝高了,伸长胳膊,夹了两次也没能夹住一盘碟子里的酱肉。陈平安轻轻将碟子推过去些,她妩媚瞥了眼,干脆放下筷子:“与你说些也无妨,好教你们这些南边蛮子晓得我们大泉边军的厉害。”她打了个酒嗝,没觉得有什么难为情,“那位半辈子都在马背上的姚老将军是我们大泉的‘征’字头大将军之一,膝下有三儿两女,可惜儿子死了两个,女儿死了一个。年纪最小的女儿嫁去了京城,难得的好人家,都说是天作之合,神仙姻缘。孙子孙女一大把,最有出息的有两个,孙子叫姚仙之,听说十岁就入伍了;孙女叫姚岭之,更了不得,习武天赋好到整个边境都听说了。” 陈平安好奇道:“怎么都以‘之’字命名?” 妇人笑道:“‘之’字辈嘛。” 陈平安愈发疑惑:“定辈分那个字,不应该在中间吗,难道你们大泉不一样?” 妇人没好气道:“我哪晓得那富贵姚家的祖宗规矩,还不许有钱人有点怪癖啊?” 陈平安试探性问道:“姚家铁骑名声这么大,在你们大泉肯定有不少眼红的人吧?” 妇人白了一眼:“你问我,我问谁去?问皇帝陛下啊?”她自顾自笑了起来,媚态横生,“那也得皇帝老儿瞧得上我的姿色,纳我入宫。岁数大就大了,好歹是当皇帝的,说不定床架子都是金子做的……”兴许是总算说到了些让人开怀的事情,妇人举起酒杯,朗声道,“人间路窄酒杯宽,我九娘陪公子走一个。” 陈平安眼睛一亮,举杯笑道:“这句话我得记下来,说得好!走一个!” 两人各自饮尽碗中余酒。 门槛上坐着的青衫客偷偷望着他俩,满脸幽怨碎碎念。 “好狗不挡道!”一个大嗓门响起,落魄书生被人一脚踹了个东倒西歪。 三名腰间挎刀的男子先后大踏步走入大堂,为首一人身材壮实,大冬天还要故意露出一些胸膛肌肉,坐在了陈平安左边的长凳上。汉子手底下两人熟门熟路去拎了酒和碗过来,坐一张长凳,一张桌子瞬间坐满了。壮汉偏偏不要陈平安递过来的白碗,抢过妇人身前那只酒碗倒了碗青梅酒,酒水四溅,一口喝完,抹了把嘴,突然一手捂住肚子,满脸惶恐,一手颤抖着指向妇人,颤声道:“这酒不对劲……酒里有毒……”桌对面两个年轻人顿时按住刀柄,脸色微白。 妇人没好气道:“马平,你脑子里有屎吧?是不是今儿午饭屎吃多了,刚好屎里有毒,然后把你脑子给吃坏了?” 马平嘿嘿一笑,恢复正常脸色:“开个玩笑而已,咋还骂上人了。” 他身边两个年轻同僚吓得赶紧喝酒压惊。 马平瞥了眼碍事的陈平安:“小子,何方人氏?通关文牒拿出来!” 妇人刚要说话,陈平安已经从怀中掏出关牒,轻轻放在桌上。 马平拿起,看着上边钤印着大大小小、密密麻麻的朱印,啧啧道:“印章还真不少,走了这么远的路?” 陈平安笑着点头。 马平看他这副模样就来气。见惯了狐儿镇老百姓的卑躬屈膝和谄媚笑脸,来了这么个不会溜须拍马点头哈腰的,关键是模样还挺俊,就想着找个法子收拾收拾,好教他知道自己才是狐儿镇这一片的地头蛇,便是下山虎遇上了他马平也要乖乖蹲着,过江龙就老实盘着,没有跟客栈九娘眉来眼去的份儿。 妇人突然问道:“听说镇里边又闹鬼了?这次是谁魔怔了?” 一说到这桩晦气事,马平就没了兴致,将通关文牒丢还给陈平安,喝了口闷酒,瓮声瓮气道:“真他娘邪性,以往都是祸害外乡人,这次竟然是小镇自己人遭了毒手。只有一条胳膊的刘老儿知道吧,开纸钱铺子的,经常帮人看风水的那个糟老头儿。他彻底疯了,就这天气,大白天不穿衣服在大街上瞎跑,还说自己太热,哥儿几个只好把他锁了起来,没过几天就一屋子屎尿,臭气熏天,今儿才清醒一点,总算不念叨那些怪话了,兄弟们这不就想着赶紧过来跟九娘你讨要几碗青梅酒,壮一壮阳气,冲一冲晦气。” 妇人皱眉道:“这可咋整?上次你们从郡城重金请来的大师不是给了你们一摞神仙符箓吗?你当时是怎么跟我吹牛来着,说是‘一张符来,万鬼退避’。” 马平转头往地上狠狠吐出一口浓痰:“狗屁的大师,就是个骗子,老子也给他坑惨了,韩捕头这段时间没少给我小鞋穿。” 他吐出一口浊气,挤出笑脸,伸手就要去摸妇人的小手儿。妇人不动声色地缩回手,没让他得逞。他笑眯眯道:“九娘啊,你觉得我这个人咋样?多少算是个狐儿镇有头有脸的人吧?挣钱不少,家世清白,还练过武,有一身使不完的气力,你就不心动?九娘啊,可别抹不下脸,你马大哥不是那种古板的人,不在乎你那些过往。” 妇人呵呵一笑。之后马平几次借着酒醉的幌子想要揩油,都给她躲过了。 马平和两个同僚要了一桌子菜,喝得七荤八素,吃得满嘴流油,看样子是明摆着打秋风来了,最后竟然还赖着不走,去了楼上睡觉,说是明儿再回狐儿镇。 陈平安早早坐到了隔壁桌子,妇人在小瘸子收拾的时候也坐到陈平安旁边,长长呼出一口气,像是有些乏了,苦笑道:“这个马平是狐儿镇的捕快,他家世世代代做这个行当,跟官府衙门沾着点边而已。那么个屁大地方,所谓的官老爷,官帽子最大的也不过是个不入清流的芝麻官,其余都是些胥吏,算不得官,可一个个架子比天大。” 裴钱听到了外边的动静,轻轻打开屋门,蹲下身,脑袋钻在二楼栏杆间隙里头,偷偷摸摸望着下边那俩家伙,结果好不容易才拔出来,一路小跑下楼梯,刚靠近酒桌,就听到妇人在跟陈平安抱怨官场上的小鬼难缠,说那些捕快经常来客栈混吃混喝,她只能花钱买个平安,不然还能咋样。裴钱偷着乐呵,嘴巴咧开,忍了半天,最后实在是憋不住了,捧腹大笑:“花钱买平安,买个平安……哎哟,不行了,我要笑死了,肚子疼……” 陈平安站起身,来到裴钱身边:“疼不疼了?” 被扯住耳朵的裴钱立即停下笑声,可怜兮兮道:“肚子不疼了,耳朵疼……” 妇人一头雾水,不知道那个贼兮兮的枯瘦小女孩在笑什么。 陈平安跟妇人道别,一路扯着裴钱的耳朵往楼梯口走去。裴钱歪着脑袋踮着脚尖,嚷嚷着“不敢了”。 陈平安走上楼梯就松开了裴钱的耳朵,到了房间门口,转身对裴钱吩咐道:“不许随便外出。” 裴钱揉着耳朵,点点头。等陈平安关上门后,她站在栏杆旁,刚好与那个仰头望来的妇人对视。裴钱冷哼一声,蹦跳着返回自己屋子,使劲摔门。 客栈外夕阳西下,有人策马而来,是一名豆蔻少女,扎马尾辫,长得柔美,却有一股精悍气息,背着一张马弓,悬佩一把腰刀。她将那匹骏马随手放在门外,显然并不担心会走失。 落魄书生还在门外逗弄着那条狗,少女看了眼他,没有上心,走入大堂,左右张望,看到了满脸惊讶的妇人后,她有些不悦,停下脚步,对妇人说道:“爷爷要我告诉你,最近别开客栈了,这里不安生。” 妇人在少女跟前再没有半点媚态,端庄得像是世族门第走出的大家闺秀,竖起手指在嘴边,示意隔墙有耳,然后轻声道:“岭之,我在这边待习惯了。” 姚岭之愤愤道:“不知好歹!” 妇人笑问:“要不要喝点青梅酒?” 姚岭之满脸怒容:“喝酒?!” 妇人也自知失言,有些羞愧。 姚岭之冷声道:“给我一间屋子,我明天再走,你仔细考虑。” 小瘸子战战兢兢领着她登上二楼,在老板娘的眼神授意下,专门挑了一间最干净素雅的屋子给她。 在那串轻盈的脚步声彻底消失后,陈平安将仅剩的六枚谷雨钱叠在一起,一枚一枚丢入画卷之中。当第三枚谷雨钱没入画面后,陈平安站起身,缓缓后退几步。 一个老人弯腰弓背,从画卷中蹒跚走出。他跳下桌子,对陈平安眯眼而笑,转身伸手摸向画卷,但是摸了一个空。就连裴钱都偷偷摸过一把的画卷,对于朱敛而言,近在咫尺,却远在天边,虚无缥缈,不可触及。 朱敛倒是没有气急败坏,笑呵呵道:“果然如此。少爷,这就是你们浩然天下的仙家术法吗?” 陈平安点点头:“算是。” 这个习惯性佝偻着身形的老人似乎与传闻中那个走火入魔的武疯子完全不像。老人脸上总是带着笑意,神色慈祥,在藕花福地,此人差点将整座江湖掀了个底朝天。后来居上的丁婴同样是天下第一人,就拥有极其鲜明的宗师气势,这大概也跟丁婴身材高大,不苟言笑,并且戴着一顶银色莲花冠都有一定关系,眼前这个名叫朱敛的武疯子就差了很远。 相较于魏羡的什么话都憋在肚子里,朱敛似乎更加认命且坦白,开诚布公道:“如今到了少爷的家乡,光是适应浩然天下的气机流转就得花费好些天,想要恢复到生前的巅峰修为更不好说了。嗯,按照少爷这里的说法,我目前应该是纯粹武夫的第六境。”说到这里,他颇为自嘲,“有可能一举破境,有可能滞留不前,甚至还有可能被这边的灵气倒灌气府,消耗真气,修为给一点点蚕食。不过,我有一种感觉,除了七境这道大门槛,之后成为八境、九境武夫,反而不是什么太大问题。” 朱敛说得很开门见山,比那个闷葫芦魏羡确实爽快多了。他走到窗口,推开窗,闭上眼睛深吸了一口气,自言自语道:“这个七境,有点类似藕花福地武人的后天转先天,是最难跨过的一步。只要跻身武道第七境,相信此后修为攀升不过是年复一年的水磨功夫而已,不敢说肯定九境,八境绝对不难。”他转头微笑,“当然了,只要适应了这边浓郁灵气的存在,我对上一个底子一般的七境纯粹武夫,打个平手,还是有机会的,不至于被境界压制,见了面就只能等死。至于同境之争,只要不是公子这样的,胜算极大。” 陈平安喃喃道:“关隘只在七境吗?” 朱敛坐回桌旁,一根手指轻轻敲击桌面:“我愿意为公子卖命三十年,希望公子在那之后能够给我一个自由之身,如何?” 陈平安笑着摇头:“我并不知道如何恢复你的自由之身。” 朱敛愕然,陷入沉默,盯着那幅画卷。 陈平安猜测画卷本身类似骊珠洞天的本命瓷器,任你是上五境的玉璞修士也要被人拿捏。一想到这里,他就笑了笑。 魏羡烂醉如泥,躺在床上说起了梦话:“身无杀气而杀心四起,帝王之姿也。” 敲门声响起,陈平安收起最后三枚谷雨钱和画卷,正要去开门,朱敛竟然代劳了。 裴钱眨着眼睛,然后迅速离朱敛远远的,跑到陈平安身后。 朱敛关上门,转身笑呵呵道:“小丫头根骨真好,是少爷的闺女?” 裴钱使劲点头,陈平安摇摇头,然后转头问道:“找我有事?” 裴钱看了看朱敛,摇头。 朱敛识趣,笑问道:“少爷,可有住处?” 陈平安道:“出了门,右手边第二间就是了。不过魏羡住在那里,你要是不愿意与人同住,我帮你再要一间屋子。” “行走江湖,没这些讲究。”朱敛摆摆手,然后伸手揉了揉下巴,若有所思,“少爷先选了那个南苑开国皇帝?” 陈平安点点头,叮嘱道:“你们两个,可别有什么意气之争。” 朱敛笑道:“万人敌魏羡,我仰慕得很,敬他酒还来不及,岂会惹他不高兴。”说完就走出屋子,轻轻关上门。 只留下一道缝隙的时候,朱敛突然问道:“敢问少爷为我花了多少钱?” 陈平安答道:“十五枚谷雨钱。” 朱敛笑道:“让少爷破费了。” 裴钱在朱敛离开后犹不放心,去闩上了屋门,这才如释重负。 陈平安问道:“魏羡每天板着脸你都不怕,朱敛这么和和气气的你反而这么怕?” 裴钱轻声道:“就是怕。” 陈平安又问道:“什么事情?” 裴钱道:“我觉得那个老板娘不是啥好人,加上一个小瘸子,一个老驼背,多怪啊,这儿会不会是黑店?天桥底下那说书先生讲的那些故事,其中就说到黑店最喜欢给客人下蒙汗药,然后拿去做人肉包子了。” 陈平安气笑道:“别胡思乱想,赶紧回去看书。” 裴钱唉声叹气地离去。 陈平安已经没心思去翻剩余两幅画卷了,卢白象、隋右边,刚好一个不太敢请出山,就怕请神容易送神难,另外一个更不敢。 想起裴钱对魏羡、朱敛两人的观感,其实她的直觉半点没错。 魏羡看人的眼神是从高处往低处,毕竟是青史留名的一国之君。朱敛看人的眼光则像是活人看待死人,眼神晦暗,幽幽如深潭,脸上挂着的笑意更别当真。 客栈门槛上,落魄书生背对着大堂,抬头望向天边的绚烂晚霞,轻轻拍打膝盖,拎着酒壶,每喝一口青梅酒就唠叨一句:“云深处见龙,林深时遇鹿,桃花旁美人,沙场上英豪,陋巷中名士……” 砰一声,他摔了个狗吃屎,倒也没忘记死死攥紧酒壶。原来是小瘸子一脚踹在他后背上,怒气冲冲道:“没完没了,你还上瘾了?忍你很久了!” 他狼狈起身,拍了拍身上尘土,沉声道:“你知道我是谁吗?” 小瘸子瞧着忽然有些陌生的穷酸书生便有些心虚,硬着头皮喊道:“你谁啊?” 这位青衫客一本正经道:“你喊九娘什么?” 小瘸子愣了愣:“老板娘啊。” 青衫客又问:“那么老板娘的夫君又是你什么人?” 小瘸子差点气疯了,飞奔出门槛,拳脚并用,对着这个只知道姓钟的王八蛋一顿追杀。男人高高举起酒壶四处躲闪,一边逃窜一边喝酒,挨了几拳几脚都不痛不痒。 夕阳西下。关于书生,曾有谶语,是连书生自己也不当真的一句话: 钟某人下山前,世间万鬼无忌。 大日坠入西山后,暮色便深沉起来。借着最后一点留恋人间的余晖跟小瘸子追逐打闹的青衫客停下身形,望向南边道路尽头。小瘸子趁机捶了他肩头一拳,他晃了晃,没有理会。小瘸子有些好奇,跟随这个书生的视线一起望向远方,并无发现,以为书生是故意打岔,正要继续饱以老拳,让他以后都不敢再调戏老板娘,却蓦然心头一震,趴在地上,耳朵贴地,脸色凝重:是一支骑军,数目还不小。 狐儿镇除了驿卒偶尔经过,从无大队骑军露过面,镇上的年轻人们为了瞻仰姚家铁骑的风采,经常结伴去往远处的挂甲军镇,才有机会远远看上几眼。 铁甲、战马、轻弩、战刀,这一切在狐儿镇贫家子弟眼中就是天底下最有男儿气概的物件。小瘸子也不例外,只是狐儿镇同龄人不爱带他一起玩儿。 此时小瘸子把青衫客晾在一边,去了大堂跟老板娘通报一声。妇人打着哈欠说:“晓得了,这些军爷肯定瞧不上咱家客栈和狐儿镇,多半是连夜行军,去往北边的挂甲军镇,不用在意。” 小瘸子哦了一声,立即跑出客栈,爬上屋顶,伸手遮在眉宇间举目远眺。趁着天未全黑,勉强还能看见东西,他想要近距离见识一下边军铁骑的装束,下次再被老板娘使唤去狐儿镇购置油米,好跟那些同龄人显摆显摆。 道路远方依稀可见尘土飞扬,大地上的沉闷震颤越来越清晰。 可是天色不等人,小瘸子有些着急,赶紧爬下屋顶,去了大堂,询问老板娘能不能挂上灯笼。妇人瞪眼:“这么早挂灯笼,火烛钱算谁的?”小瘸子拍胸脯说:“算我的,实在不行先记在老驼背的账上。”妇人点点头,小瘸子欢天喜地地去挂了两盏大红灯笼在客栈外,刚要爬上屋,就发现有一骑稍稍绕出官道,悄无声息地出现在了客栈外边,身上披挂甲胄,极为鲜亮华美,不同于姚家边军的朴素样式。那名骑卒摘下头盔捧在胸前,脸色漠然问道:“是不是有卖青梅酒?” 小瘸子咽了口唾沫,胆战心惊道:“回军爷的话,有的。” 那名骑卒沉声道:“一炷香内,让掌柜腾空整个客栈,然后准备五桌吃食,拿出最好的青梅酒,所有开销,一文钱都少不了你们,若是青梅酒果真有传闻那么好喝,还有重赏!记住了,进了客栈后,我们会有人专门查看房间,若是还有谁滞留其中,杀无赦。我们离去后,所有住店客人自可入住。” 骑卒重新戴上头盔,拨转马头,疾驰而去。 小瘸子脸色呆滞,青衫客独自蹲在客栈门口,那条土狗已经回窝,可他还是没有个落脚地儿,见少年还在发呆,提醒道:“赶紧给九娘说事去,惹恼了这些京城贵人,客栈会开不下去的。” 小瘸子赶紧飞奔进大堂,发现妇人已经在跟驼背老人碰头合计这事,小瘸子一到,刚好当这个出头鸟,让他去跟楼上客人们说明情况,劳烦他们赶紧先离开客栈,省得有血光之灾。小瘸子有些为难,妇人大手一挥,说火烛钱免了,小瘸子立即冲上二楼。 第一间屋子就住着陈平安,小瘸子跟他禀明情况,他无所谓,笑着说其余两间屋子他来打招呼,要小瘸子直接去其他屋子喊人。小瘸子道了一声谢,匆忙离去。 裴钱打开门,桌上点着油灯,一本书摊开在那边。她笑着说:“我正在读书呢。” 其实裴钱一直在听朱敛魏羡那边的墙根,只是听到敲门声后才从包裹里拿出书籍,跟陈平安装模作样。 陈平安没有揭穿她的小把戏,要她收拾一下包裹,说要暂时离开客栈。 隔壁屋子,朱敛已经打开门,跟陈平安笑着说:“魏羡开了门后就又去睡觉了,我去喊醒他?” 就在朱敛刚要转身的时候,满身酒气的魏羡已经坐起身,揉了揉眉心,对两人说道:“醒了。” 马平在内的三个狐儿镇捕快一听说是骑军经过,骂骂咧咧,仍是乖乖离开屋子。 扎马尾辫的少女姚岭之站在栏杆外。她住在二楼廊道最尽头一间屋子,这会儿瞪着大堂一楼的妇人:“你的客栈就这么招待客人?真是长见识了,在边境上,竟然还有人敢在姚家铁骑的眼皮子底下这么不讲道理。我倒要看看,到底是何方神圣,能够一句话就把人赶出客栈!”她单手撑在栏杆上,直接从二楼跳下,看得马平三人眼皮子直颤:哪来这么个硬把式的小娘儿们? 妇人苦笑,欲言又止。 驼背老人拿着烟杆,想了想:“我去说一声好了,咱们开门迎客,哪里还分贵贱。”他径直走出客栈,身影消逝在茫茫夜色中。 妇人对着二楼两拨客人歉意道:“等会儿你们待在各自屋内就行了,今晚的事情,是我们客栈对不住各位,事后送你们每人一坛五年酿青梅酒。” 姚岭之拔地而起,返回二楼,砰然关上门。 马平三人悻悻然返回屋子。 陈平安让魏羡和朱敛先到他房间坐一会儿,裴钱当然不用多说。 妇人让小瘸子出门喊那个姓钟的书生进来去二楼挑个房间,省得他在门外晃荡碍人眼。他挑好后就趴在栏杆上,妇人伸出手指朝他晃了一下:“滚进屋子。” 书生担忧道:“九娘你姿色如此出众,那些军爷兵痞会不会见色起意啊,喝过了酒,更容易酒后乱性……” 妇人笑道:“到时候你不正好英雄救美?万一我眼瞎了,说不定会以身相许呢。” 书生摆摆手:“趁人之危不是君子所为。九娘你放心,我们读书人都有一身浩然正气外加一肚子圣贤道理,只要我站在这里,他们喝再多的酒都生不出邪念来……” 没等妇人说什么,远处那间屋子的姚岭之已经打开门,抽刀出鞘一半,发出悦耳的铿锵声,对书生厉色道:“色坯闭嘴!” 很明显,她的刀子比小瘸子的拳脚要管用得多,书生立即进屋,屁都没放一个。 越是如此,姚岭之对楼下妇人就越失望:一年到头就跟这些男人厮混在一起,赔笑陪酒,与那些青楼女子有什么不同? 进了屋子,姚岭之趴在桌上,一时间悲从中来,竟是呜咽抽泣起来。 妇人站在柜台后,叹息一声,给自己倒了一碗青梅酒。 扑通一声,妇人抬头望去,只见那书生跳下了二楼,摔在地上,起身后,走到柜台边,笑道:“九娘就当我是账房先生好了,离你太远,我不放心。” 他笑容温柔,让妇人愣了一愣,回答道:“可是你长得这么丑,靠太近,我恶心。” 书生如遭雷击,蹲在地上抱着头。原来那些才子佳人的卿卿我我,那些有迹可循的男女情话都是骗人的啊,屁用都不管。 驼背老人率先走入客栈,身后跟着一行人。大概是对方比较讲理,既没有驱逐二楼客人,也没有一股脑拥入五大桌子人。 为首一人是个身穿大红蟒衣的中年男子,面白无须,气势凌人。他身后跟着两人,一个披挂篆有云纹的银色甲胄,行走时铁甲铮铮,一个古稀之年,身穿锦袍,头戴高冠,仙风道骨。之后还有七八人,应该皆是心腹扈从。 蟒衣男子三人坐一张桌子,其余扈从坐两张。扈从中有一个其貌不扬的年轻人,腰间悬挂一枚玉佩,看到妇人后,笑了笑。 客栈外是足足七八百精骑,还有十数辆马车。每辆马车中都有一名囚犯,左右两旁各有一人看押,看押之人无一例外全部是大泉王朝的中五境练气士。 驼背老人皱着脸。他实在没有想到是这么些人。 这拨客人可不是卖他一个糟老头子的面子,而是卖姚家一个面子而已。而八万姚家铁骑和征南大将军的面子不过是让他们从五桌人变成了三桌人而已,就这么点大。至于为何不驱逐二楼客人,是其中有个年轻扈从随口提了一句,说是人多一些,喝酒热闹,然后那名不可一世的蟒衣宦官便笑着答应下来。 那名身披银色甲胄的武将望向妇人,吩咐道:“先上青梅酒,饭菜赶紧跟上。” 驼背老人掀开帘子,去灶房忙碌。小瘸子开始往三张桌子上送酒。 客栈一楼,气氛凝重,几乎只有倒酒的声音。 突然有人举起手,跟妇人打招呼,笑道:“老板娘,劳烦你亲自给兄弟们倒碗酒。听说青梅酒是你祖传的法子,由你亲手酿造,当然要亲自倒才行。” 这一桌扈从有了年轻人起头,顿时没了顾忌,哄然大笑。 妇人拿起一坛青梅酒,笑着就要过去倒酒。只是不知为何,身体紧绷。开客栈这么多年,江湖上的三教九流都见过了,便是山上神仙练气士也见了不少,可当她与那个年轻扈从对视的时候,竟然有些畏惧,好像凡夫俗子撞了邪,黑夜遇鬼,从内心深处泛起一股无力感。 书生突然一把拉住妇人,高声笑道:“九娘今天身体不适,我这个账房先生来给贵客们倒酒,行不行?” 年轻扈从像是听到天底下最大的笑话,环顾四周:“兄弟们,你们说行不行?” 等到所有人都说不行,年轻扈从才望向青衫书生:“不行,怎么办?不然还是让老板娘亲自倒酒?倒个酒而已,又不用你的九娘陪咱们去挂甲军镇,对吧?” 身穿大红蟒衣的宦官置若罔闻,头戴高冠的老仙师则微微一笑。 姚岭之打开门,脸色铁青道:“不行!” 年轻扈从站起身,显得有些鹤立鸡群了。他抬起头,笑问道:“为何?” 姚岭之只是与此人对视便有些内心惴惴,下意识按住刀柄,口不择言道:“这里是姚家的地盘!” 姚岭之并不知道,在她握住刀柄的刹那之间,一楼在座所有扈从就都生出了杀意,那名坐在蟒衣宦官和高冠仙师旁边的银甲武将更是杀气腾腾。 年轻扈从始终伸长脖子望向二楼,却好像将一楼所有动静都看在眼里,伸出一手,轻轻下压,示意所有人不要轻举妄动,然后微笑道:“可是整个大泉王朝都是我家的地盘啊,怎么办?难道你们姚家要造反?” 妇人拎着酒坛走出柜台,先对少女沉声道:“岭之,退回房间去!” 然后对那个年轻扈从施了一个万福:“九娘这就给公子倒酒。” 年轻扈从嘴角翘起,死死盯住妇人的那张脸庞,指了指二楼的少女:“你们母女一起来吧,如何?” 妇人脸色惨白。 二楼有房间打开,走出一个白袍年轻人:“我觉得不如何。” 年轻扈从转过头,望向那人,眼神玩味道:“哦,你算哪根葱?” 这一次是一楼有人帮陈平安回答了:“你又算哪根葱?” 是那个姓钟的落魄书生。 年轻扈从哀叹一声:“得嘞,今儿晚上一个个跟我过不去,不愿意赶走客人的客栈、不愿意倒酒的老板娘、口出狂言的姚家少女、穿了白袍子就以为自己是剑仙的外乡人、穿了青衫就觉得自己是儒家圣贤的读书人……” 他突然望向妇人,又看了眼姚岭之,笑道:“没关系,你俩今晚可以尝试着救一救姚家,如果我心情好了,说不定可以帮着把姚家拉出火坑。” 妇人深吸一口气,像是下定了决心,转头对那落魄书生说道:“钟魁,此事与你无关。我也知道你有一些本事,所以接下来你能走就走,别管我们了。” 然后她抬头望向陈平安,正要说话,陈平安已先笑道:“老板娘,先前有句话怎么说来着?” 妇人有些疑惑,一时间沉默不语。 陈平安自言自语道:“人间路窄酒杯宽。” 路窄,所以会遇到与那片槐叶有关的姚家人。 路窄,所以也会遇到这些,恨不得其他人都走上死路的家伙。 可是没关系,这儿的青梅酒好喝。 陈平安轻声道:“今天要麻烦四位了。” 众目睽睽之下,他身后的那间屋子里走出四人。 南苑国开国皇帝魏羡在前板着脸道:“无须客气。” 武疯子朱敛随后弯腰走出,站在陈平安另外一边,双手负后,笑呵呵道:“少爷这话多余了。” 一个背负“痴心”长剑的绝色女子站在魏羡身旁,正是藕花福地的女剑仙隋右边。她容颜清冷道:“谢过公子借剑。” 最后是身材魁梧的魔教开山之祖卢白象,他双手拄刀站在朱敛身侧,微笑道:“主公,这刀不错。停雪,名字也好。” 最后的最后,一个柔柔弱弱的声音响起:“爹,我呢?” 陈平安有些无奈,说道:“回屋子读书!” 裴钱哦了一声,轻轻关上门后,大嗓门读书,书上那些圣贤道理给她读得震天响。 一楼书生听着二楼书声,二楼除了书声之外,还有陈平安、魏羡、朱敛、隋右边、卢白象。 一座边陲小小客栈,今夜鱼龙混杂。 姚岭之在那五人走出屋子后,呼吸都沉重起来,这让她觉得匪夷所思。 面对那个年轻扈从的恐惧,更多是一种杂糅诸多复杂情绪的直觉,例如柔弱女子面对心怀叵测的男人、下位者敬畏无形的权势、秉性纯良之辈先天会远避鬼蜮之徒。但是姚岭之望向同一层楼那五人的窒息却很直观:同一座山林,兔鹿见虎罴;同一条江河,鱼虾遇蛟龙。 姚岭之担任边军斥候已经有三年之久,有过两次命悬一线的生死之战,她没有任何一次心生退让,照理而言,不该有此感觉才对。 她是姚家这一代最出类拔萃的武学天才,不过十四岁就已经跻身四境,并且有望破开瓶颈。十五岁的五境武夫,哪怕是十七岁的五境,都当得起“天才”二字。放眼大泉王朝,无论是军伍还是江湖,姚岭之都是一等一的璞玉,稍加雕琢就能大放光彩,没有人怀疑她未来可以顺利跻身御风境,成为雄镇一方的武道宗师。尤其是行伍出身的高手,杀力尤其巨大,这一点毋庸置疑。江湖上,宗师往往捉对厮杀,多是旗鼓相当的较量;沙场上追求的是一夫当关,是百人敌、千人敌。 姚岭之手心攥紧一颗银锭模样的物件,正是价值连城的兵家甲丸,而且是比被山上练气士讥讽为“水洼甲”的甘露甲品相更高一等的“池塘甲”金乌经纬甲,是名副其实的仙家法宝,边军姚氏对姚岭之的期望之高可见一斑。 年轻扈从看着那二楼五人,一拍桌子,佯怒道:“仗着人多吓唬我?” 他说这话的时候,眉眼带笑。客栈内三桌人,屋外还有数百精骑,大概是自己都觉得有点厚颜无耻,忍不住笑出声。 两桌扈从模样的军中精锐也跟着乐呵起来,全然没将二楼的动静当一回事。虽说楼上那些人气势很足,甚至有些震撼人心,可又如何?江湖莽夫而已。 大泉王朝的江湖人早就断了脊梁骨,不过是一群趴在庙堂门口的走狗,摇尾乞怜。而亲手折断、敲碎整个江湖脊梁骨之人,今天刚好就坐在客栈酒桌上。 善者不来,来者不善。 名唤九娘的客栈老板娘并没有因为陈平安的出现而松口气,心情愈发沉重。三爷先前已经报上了名号,对方还如此咄咄逼人,分明就是冲着“姚”字而来。一旦起了纠纷,就怕对方上纲上线,到时候为难的还是姚家。 驼背老人在帘子那边向妇人点点头,妇人苦涩一笑。对方根本就是醉翁之意不在酒,说不定就是唯恐天下不乱,要将整个姚家拖下水。 明知道姚家在如今的风云变幻中宜静不宜动,而她和客栈则只能是能忍则忍,可她此时又不好劝说二楼众人退回去。人家好心好意帮你出头,你反而要人家当缩头乌龟,她实在做不出这等事。 钟魁疑惑道:“这些人是?” 妇人苦笑道:“京城来的贵人,惹不起。” 钟魁哦了一声,犹豫了半天,正要说话,妇人无奈道:“钟魁,算我求你了,别捣乱了,现在事情很麻烦,我没心情搭理你。” 钟魁叹息一声,果真闭上嘴巴。 陈平安俯瞰一楼大堂,问道:“欺负老板娘一个妇道人家,不厚道吧?” 年轻扈从笑嘻嘻道:“出来做生意,给客人倒几杯酒,怎么就欺负了?” 陈平安指了指年轻扈从的心口:“扪心自问。” 年轻扈从先是一怔,随即端起酒碗痛饮了一大口,抹嘴笑道:“这话要是书院楚老夫子说出口,我肯定要好好掂量掂量,至于你,配吗?” 陈平安笑道:“道理就是道理,还分谁说出口?你不就是欺软怕硬吗,相信只要是拳头比你硬的,有没有道理,你都会听吧?” 年轻扈从点点头:“这些话,我听进去了,确实有道理。”然后他随手摔了那只酒碗,高高举起手臂,五指张开,轻轻握拳,“那就比一比谁拳头更硬?我倒要看看,在大泉境内,有几人敢跟我掰手腕子。” 妇人担心陈平安年轻气盛,率先出手,到时候吃了大亏还理亏,赶紧出声提醒道:“公子别冲动,这些人是奉命出京,有圣旨在身的,你要是先出手,有理也说不清了。” 年轻扈从眼神阴沉,转头望向妇人:“闭嘴!一个破鞋寡妇,有什么资格插话?知道我是谁吗?!” 妇人脸色铁青。年轻扈从指了指她,再点了点二楼陈平安等人,冷笑道:“姚氏九娘暗中勾结他国江湖人士,试图劫下囚车,罪大恶极。” 姚九娘悲愤欲绝,终于怒骂道:“你个小王八蛋到底是谁?!” 年轻扈从伸手指向自己,一脸无辜道:“我?小王八蛋?”他咳嗽一声,正了正衣襟,微笑,“按照姚夫人的说法,高适真就是老王八蛋了,哈哈,你说好笑不好笑?回到家里,我一定要把这个笑话说给高适真听。” 姚九娘与驼背三爷对视一眼,心头俱是一震。 申国公高适真!大泉王朝硕果仅存的国公爷,深得当今陛下倚重。 大泉承平已久,刘氏国祚两百年,开国之初,外姓封爵,总计封赏了三郡王七国公,但是能够世袭罔替至今的,也就申国公一脉而已,其余都已经摔了老祖宗用命挣来的饭碗。而申国公膝下唯有一子,属于老年得子,正是小国公爷高树毅。这家伙在京城是出了名的跋扈王孙,一次次靠着祖荫闯下大祸,偏偏一次次安然无恙,皇帝陛下对待高树毅之宽容,诸位皇子公主都比不上。所以京城官场有个说法,叫作“小国公爷出府,地动山摇”。 这么个恶名昭彰的膏粱子弟,怎么可能参与此次南下之行?皇帝陛下虽然优待申国公一脉,可是以陛下的英明,绝不至于如此儿戏。大泉王朝最不怕惹火上身的人恐怕就是这个无法无天的高树毅了,战功彪炳的大将军宋逍兼领兵部尚书,在嫡长孙被高树毅欺负后,也只能骂高树毅一句“搅屎棍”。 二楼,魏羡轻声给陈平安解释了一下申国公的背景。陈平安点点头,就在所有人以为他要知难而退的时候,转瞬之间,他就从二楼缩地成寸,来到了那位小国公爷身前。 客栈外的道路上,一名坐在马夫身后的骑卒正嚼着难以下咽的干粮,偶尔拎起水壶喝两口。他抬起头,看到客栈后边飞起一只信鸽,立即有人飞奔而来,肩头停着一只通体雪白的神俊鹰隼,等待骑卒下令。骑卒摆摆手:“不用理会。”那人默默退下。 骑卒正是那个最早来到客栈传递消息之人,他身旁的车夫腰杆挺直,一动不敢动。 一个老人掀起帘子笑问:“殿下,为何不跟着一起进客栈?” 骑卒笑着摇摇头。律己是一门大学问,驭人,对于他们这些生于帝王家的人而言,自幼耳濡目染,又能以史为鉴,反而不难。 车辆里边盘腿坐着两名练气士,一老一少,负责看着一个分量最重的犯人,押送往大泉京师蜃景城。与骑卒说话之人是一个身穿青紫道袍、头戴鱼尾冠的耄耋老者,一手持绳索末端,一手捧拂尘。 犯人披头散发,满身血污,垂首不语,看不清面容。一袭金袍破碎不堪,手腕和脚踝处被钉入金刚杵一般的器物。除此之外,脖子上还被一根乌黑绳索绑缚,正是老修士手中握着的那根。犯人最凄惨的还是眉心处被一柄飞剑透过头颅,剑尖从后脑勺穿出,就那么插在此人头上。 这名重犯是一位正统敕封的山水神祇,曾是七境巅峰练气士,在其辖境则至少是八境修为。他在一方山水中称王成圣,对上九境金丹都有一战之力,只是不知为何沦落到这般田地。 车厢内除了道门老者还有个年轻女子,望向那名骑卒的眼神秋波流转,虽未言语,其中意味却也尽在不言中了。她的容貌只算清秀而已,只是气态卓然,肌肤胜雪,比起凡夫俗子眼中的美人更经得起“细细推敲”。毕竟在山上修士眼中,人间美色,归根结底,还是一副臭皮囊,皮肤粗糙,种种异味,细看之下皆是瑕疵。 骑卒突然转过头望向客栈,似乎有些意外。 道袍老者流露出一抹惊讶:“好惊人的武夫气势,而且人数如此之多。小小边陲客栈,这般藏龙卧虎?难道真给小国公爷歪打正着了,是北晋高手孤注一掷,要来劫持囚犯不成?” 女子试探性问道:“要不要我去提醒小国公爷一声?” 骑卒摇摇头,笑道:“咱们脚下已是大泉国境,除非是姚家谋逆造反,不然哪来的危险?” 道袍老者眼中精光闪过,并未作声。片刻之后,他正要说话,骑卒已经跳下马车,径直往客栈行去。 在骑卒远去后,那个来自山上仙家的年轻女子轻声问道:“师父,小国公爷这么逼着姚家人,殿下又不约束,真不会出事吗?” 道袍老者摆摆手道:“天底下谁都会造反,就姚家不会,国之忠臣当久了……”他嘴角泛起冷笑,“可是会上瘾的。” 那名囚犯仍然低着头,快意笑道:“谈及骨鲠忠臣和边关砥柱竟然以笑话视之,你们大泉王朝就算一时得势,又能如何?” “还敢嘴硬!”道袍老者一抖手腕,绳索瞬间勒紧犯人脖颈,犯人浑身颤抖起来,咬紧牙关,抵死不发出任何声音。 客栈内,异象突起。一袭白袍毫无征兆地出现在大堂,小国公爷高树毅察觉到不妙,正要悚然而退,但是眼前一花,肩膀已经给那人抓住。 另外一桌三人,除了宦官依旧饮酒,对此视而不见,高冠仙师和银甲武将已经猛然起身,想要救下高树毅,却又各自停步。因为有一把来自二楼的猩红长剑悬停在两张桌子之间,剑尖直指高冠仙师。而银甲武将停步后转头望去,二楼有人横移数步,满脸笑意,握住刀柄,手中狭刀停雪将出未出。 魏羡翻过栏杆,落在一楼门槛处,像是要独自一人拦阻外边数百骑。 朱敛蹲在了栏杆上,笑眯眯低头,盯上了那名最镇定的宦官。 大红蟒衣的宦官看着不过而立之年,实则已是八十岁高龄,是大泉王朝的武道大宗师之一,被誉为大泉皇城的守宫槐。在他成名之后,素来鬼魅横行的大泉皇城再无任何奇怪传言,全部销声匿迹。不过这名大宦官真正厉害之处还在于他当年笼络了一大批江湖爪牙,将大泉王朝境内十数个顶尖武林门派一个接一个铲除干净。三年之间,整个江湖掀起一场腥风血雨,无论正邪,都对这个老太监展开了多次刺杀,但是无一例外,有去无回。 与宦官同桌两人,高冠仙师名叫徐桐,是大泉境内第一仙家门派草木庵的现任主人,擅长雷法,可以敕令鬼神,诏为己用。他还是医家高人,精通炼丹,所炼丹药是大泉王朝权贵公卿疯抢之物。 银甲武将许轻舟是大泉军中屈指可数的顶尖高手,不到四十岁,一身横炼功夫就已经登峰造极,腰间佩刀“大巧”更是一件兵家重宝,可谓攻守兼备,每次沙场陷阵必身先士卒,所向披靡。 高树毅运转气机,挣扎了一下,毫无用处。他非但没有惧意,反而笑意更浓:“你们姚家真要造反啊?” 陈平安微微加重力道,高树毅一阵吃痛,依旧竭力维持笑脸。 陈平安对他说道:“我就是个过路人,你这么喜欢招惹我,那么宰掉你后,我往北晋国一逃就是了。至于姚家不姚家的,你们爱怎么泼脏水,我可管不着。” 这种鬼话,谁信?高树毅龇牙咧嘴,额头渗出汗水:“有本事你就杀我嘛。” 陈平安盯着他,高树毅以极其轻微的嗓音对陈平安轻声道:“你知不知道,我看上那对母女,是她们的幸运,否则姚氏被抄家之后,她们很快就要被送去教坊司了,成为人尽可夫的官妓,到时候你倒是也可以尝尝滋味。” 他这话刚说完,陈平安一拳已至,直接砸在他额头上,势大力沉,巨石攻城一般。 高树毅脑袋往后一荡,虽然腰间玉佩亮起一阵五彩光华,瞬间汇聚在额头处,但是仍然被这一拳打得当场晕厥过去,口吐白沫,那块护身玉佩也出现了一条条裂缝。 由于肩膀始终被陈平安扯住,高树毅的脑袋就像秋千一般荡去又晃回,陈平安第二拳又砸向此人,牵一发而动全身。 啪一声,大宦官重重放下筷子,嗓音阴柔道:“年轻人,差不多就可以了。” 虽然对那个城府深重的小国公爷印象相当一般,可总不能就在自己眼皮子底下让人给活活打死。 在他出声后,徐桐和许轻舟如释重负。 可陈平安没有收手,高树毅那块祖传玉佩砰然碎裂。 这时高树毅反而清醒过来,满脸涨红,眼眶布满血丝,脸色狰狞道:“狗杂种,我一定要你和姚家一起死无葬身之地!” 大宦官猛然起身,震怒不已。多少年了,还有人敢在自己面前这么放肆? 姚九娘尖声喊道:“停手!” 陈平安转头望去,妇人轻轻摇头,眼神流转,充满了焦急,欲言又不敢明言,只好捣糨糊道:“公子有话好好说,坐下慢慢聊,相信小国公爷只是跟我们开玩笑的。” 恼羞成怒的大宦官盖棺论定:“不用聊了,你们姚氏与北晋合伙谋反,死不足惜!” 言语之间,他双指并拢在桌上一抹,陈平安腰间养剑葫掠出初一和十五,分别击碎快若闪电的那双筷子。 陈平安第三拳打得高树毅整个人砰然倒飞出去,门口魏羡挪开,任由这位小国公爷的尸体摔在客栈外边。 那名骑卒刚好走到门外不远处,看着地上那具尸体,一时间还有些没回过神来,显然不敢相信这是真的。 陈平安转头对妇人说道:“知道姚老将军为什么会差点死于刺杀吗?因为你们太好说话了,明摆着有人觉得就算死了老将军,所有姚氏子弟都不敢怒不敢言。” 姚九娘好像没有听进去陈平安的话,神色痴痴,喃喃道:“死了,就这样被你打死了,申国公一定会疯的,皇帝陛下也一定会龙颜大怒,姚氏完了。” 那个在客栈当厨子的驼背老人亦是茫然失措,姚岭之更是满脸惊骇。 客栈内,只回荡着裴钱有气无力的读书声。 这个时候,钟魁拍了拍姚九娘肩膀,明明背对着陈平安,嗓音却清晰地响起于陈平安心湖间:“你只管杀,我管埋。” 第十章 总有道理无用时 ●●● 第十章 总有道理无用时 陈平安对钟魁的话将信将疑。 老道人曾经领着他在藕花福地看遍人间百态,他大致熟悉了官场架子。这么个烂摊子,陈平安一出手就做好了流窜南方的打算,说不定还会被大泉王朝的练气士追杀万里。钟魁哪怕出身桐叶洲的山上仙家大宗,比如桐叶宗、玉圭宗、扶乩宗和太平山这四大势力之一,仍是很难应付当下的棘手局面。至于钟魁来自某座儒家书院的可能性,陈平安认为不大,因为在他的印象中,书院的贤人君子,除非涉及一国正统,否则不愿意也不可以随便插手世俗王朝的“家务事”。 不管如何,钟魁的好意,陈平安还是心领。只是他没有冒冒失失望向钟魁,以免露出蛛丝马迹。因为他最忌讳之人是那名身穿大红蟒衣的宫中宦官,一身灵气凝聚到了传说中“滴水不漏”的境界,只在丹田处如有一盏灯笼悬挂气府之中,随着每一口绵长的呼吸,一明一暗,光芒持久,晦暗短暂,尚未能够长久光明,可即便不是真正的金丹地仙,恐怕也只有一线之隔。 虽说一步之差,天壤之别。唯有结成金丹客,方是我辈人。可这种话,是成就地仙境界的山上神仙才有资格说的,对于所有中五境练气士和御风境之下的纯粹武夫而言,这种金丹半结的存在依然高高在上,举手投足,威势惊人。 客栈外,或者说是门口魏羡视野中,一个个练气士飘掠而来,落在年轻骑卒身旁,其中就有先前车厢内的耄耋老仙师与那个年轻女修。 在十数名练气士之后,是迅速散开阵形的数百精骑,将客栈包围得水泄不通。一张张朝廷特制的弓弩,每次离开武库都需要向兵部衙门报备,无论是折损、毁坏还是遗失,都需要层层把关,仔细勘验。 年轻骑卒蹲下身。多年好友死不瞑目,瞪大的眼睛里充满了惊骇和疑惑。骑卒轻轻抚过这位小国公爷的脸庞,让他闭上了眼。 显而易见,骑卒才是这些人里的地位最崇高者,地上这具尸体,已经淹死在江湖中的高树毅,实则是此人的伴读。事实上,除了高树毅,客栈内还有两个年轻人也是皇子伴读,他们皆是勋贵世家之后,为的就是有朝一日,皇子称呼能换一个字变成太子,若是能够直接从皇子换成皇帝当然更好。 年轻骑卒便是大泉王朝三皇子刘茂,虽然他的两位兄长各自在文官、武将中拥有很高的威望,可刘茂却是当今天子最宠溺的皇子。而且市井传闻,这位皇子殿下少年时便喜好偷偷出宫游历,每次回宫都带着一箩筐的江湖故事和乡野趣闻,总能把皇帝刘臻逗乐。加上刘茂生母又是刘臻最心爱的妃子,早早病逝,所以对于刘茂,刘臻很是呵护。大概是爱屋及乌,对于高树毅这些老臣子送往三皇子府的伴读也极为优待。 刘茂站起身,让人背走高树毅的尸体,对着客栈说道:“我很奇怪,你既然想要救姚氏,为何还要执意杀死申国公之子?为何不等一等,等到客栈信鸽将消息传递给姚氏,让姚老将军出面解决此事?杀了高树毅,还有商量的余地吗?” 魏羡斜靠大门,觉得有点意思。征南大将军姚镇刚刚遇袭,受了不轻的伤势,即便得到客栈消息,也未必能够亲自赶来,多半是派遣一名姚氏嫡系子弟和心腹前来与疯狗一般乱咬人的高树毅斡旋。眼前这位深藏不露的大泉皇室子弟之所以故意要在客栈停留,美其名曰慕名而来喝那青梅酒,明摆着是一个顺手牵羊的局,欲牵之羊自然是姚家铁骑的领头羊,远在边陲、手握大军的姚镇。 高树毅的桀骜跋扈不全是装出来的,由他跳出来跟姚镇之外的所有姚氏子弟交恶,分寸刚好。若是姚镇亲临,高树毅就不合适了,毕竟他不是申国公高适真,还与姚镇差了辈分。但是姚镇之外,都是高树毅可以肆意拿捏的软柿子,所以不论姚氏来多少人,都只是添油而已,自耗元气,形势只会步步恶化。 魏羡敢断言,今年已经错过数次大典的皇帝刘臻,要么病危,要么极有可能遭遇变故,对朝堂彻底失去了掌控,原本需要各皇子孔雀开屏的太子之争直接变成了龙椅之争,自然而然就会变得残酷血腥起来。姚氏若不曾嫁女入京城豪阀,不曾因为女婿李锡龄而与吏部尚书攀扯上关系,依循以往的祖训,确实有机会继续稳坐边关,坐等云谲波诡的京城厮杀水落石出,到时候姚镇要么派遣嫡子进京觐见新帝以表忠心,要么干脆就是新帝直接南巡边境,收买姚氏人心。 刘茂的这些话其实不是说给陈平安听的,而是故意说给姚九娘和驼背老人听的。一旦他们听进去,那么客栈局面就更有意思了:你陈平安拼了命护着姚家,若是姚氏不解风情,反过来埋怨你多此一举,陷姚氏于大不忠,仗义出手的陈平安还能有一腔热血吗?侠义心肠,历来受得起刀山火海的摧残,江湖投缘,千金一诺,可换生死,却唯独经不起一杯忘恩负义酒。 刘茂又冷笑道:“你难道是要逼着姚氏造反?只会逞一时之快意恩仇,当真是江湖豪杰吗?” 果不其然。 人心最经不起推敲试探,而且世人往往如此,在事情没有彻底糜烂之前,哪怕已是身处绝境,仍然总怀揣着一丝侥幸。 家主姚镇虽然遭遇阴险刺杀,可终究只是负伤。而姚氏的亲家吏部李老尚书当初上书请辞,皇帝陛下在奏章上回了一句颇为谐趣的答复:鲜才去一半,辞官为时尚早。然后命人往李府送去了几尾贡鱼。 姚氏铁骑的战力依然是南方诸军中的佼佼者,谁都不敢轻视。 跟随朝廷秘密渗入北晋境内的姚氏随军修士想必已经返回家主姚镇身边。 姚家的乘龙快婿李锡龄,据说有望进入位于桐叶洲中部的儒家大伏书院。 姚氏与李家在大泉朝野上下是国之栋梁,是清流高门,哪怕两家联姻,老百姓都不会觉得是什么野心勃勃,而是天作之合,是大泉王朝国力鼎盛的锦上添花,是当之无愧的一桩美谈。既然如此,姚氏怎么可能说亡就亡了? 九娘脸色微变,驼背老人脸色阴晴不定,姚岭之更是望向那一袭白袍,秀丽脸庞上不由自主地流露出了复杂神色,既有发自肺腑的感恩,又有情难自禁的埋怨。倒不是说她贪生怕死,而是姚氏边军自大泉刘氏立国起,姚家祠堂内那些层层叠叠、密密麻麻的灵位牌坊每年都还在增加。这些战死沙场的先人除了带给后人慷慨赴死的勇气,无形中也是一种压力:姚氏之清白,容不得后世子孙有半点玷污,容不得什么白玉微瑕。 这是人之常情。姚氏子弟可以死,姚家声誉不可损,否则有何颜面去面对列祖列宗?悲壮且可敬。 三皇子刘茂的两次问话,陈平安都没有理会。 刘茂第三次开口:“看样子你是不会回心转意了,那就让客栈里边的无关人等退出来,如何?这些年轻人都是我大泉刘氏的王侯子弟,勋贵之后,没有躺在祖荫和功劳簿上享福,而是亲身涉险,深入敌国腹地杀敌,他们最不应该死在这里。” 晓之以理,动之以情,还有江湖道义。客栈内两桌年轻扈从人人义愤填膺,对陈平安怒目相向。尤其是跟高树毅同坐一桌的三人,双眼冒火,恨不得一刀剁掉陈平安的脑袋,日后提头去给高树毅上坟赔罪。 魏羡转头望向陈平安,等待答案。是放人,还是杀人。 陈平安对魏羡吩咐道:“别放走一个人,但是他们只要不靠近大门,就别管。” 魏羡笑着点头。 蟒服宦官是唯一一个当着三皇子刘茂的面还能够自作主张的权势人物,以宦官独有的阴柔嗓音冷声道:“殿下,这就是一帮不知好歹的玩意儿,恳请殿下允许老奴与许将军、徐先生出手拿下这拨北晋贼子。剑修又如何,不过是多出一两把飞剑的废物而已。” 姚九娘正要开口说话,钟魁已经抢先安慰道:“九娘,事已至此,反正已经不可能更加糟糕,还不如静观其变。这会儿你说什么都毫无意义了。” 躲在灶房门口帘子那边的小瘸子使劲点头:“这个姓钟的这辈子就这句话还有些道理。” 驼背老人转头怒道:“已经是个瘸子了,还想要再变成哑巴?!” 小瘸子噤若寒蝉,立即闭嘴。 客栈之内,包括陈平安在内五人都是纯粹武夫,本就擅长近身厮杀。而对方除了武将许轻舟,蟒服宦官和徐桐都是练气士,又有两桌属于他们自己人的年轻扈从,只会束手束脚。 姚岭之突然对着陈平安喊道:“你不要再杀人了!不然我们姚家会被你害死的!” 二楼房门打开,裴钱死死盯住她,愤愤道:“臭丫头,闭上你的臭嘴,再敢对我爹指手画脚,我就用爹教我的绝世剑术戳死你!” 然后裴钱转向一楼:“爹,书读完一遍了,咋办?” 陈平安背对二楼:“再读一遍。” 然后补了一句:“再敢瞎喊,以后就不是让你读书,而是吃书了。” 裴钱使劲点头:“好嘞,爹!我都听你的。” 在裴钱关上门的一瞬间,敌我双方所有人几乎同时出手。 二楼隋右边驾驭那柄法宝品相的长剑痴心,以弧月式抹向徐桐的脖子。 徐桐脚踩罡步,令人眼花缭乱,不但一次次躲过了痴心,而且双指掐诀,双袖灵气充盈,一身法袍之上浮现出五彩云篆的雾霭画面。与此同时,他身边出现了一尊尊黑甲武将,它们空有盔甲,里边却无身躯,但是灵活异常。痴心虽然能够轻易刺穿那些铠甲,却仿佛完全无损这些符箓甲士的战力。有一次长剑穿透一尊甲士的“面门”,它竟然双臂抬起,十指攥紧剑刃,滋滋作响,溅出一大串火光。 以兵家甲丸护身的许轻舟与手持狭刀停雪的卢白象在电光石火之间同时前踏,刀锋相敲,双方刀尖像是都流淌出一条银色丝线,刹那之间互换了位置。 客栈门外,练气士手中七八件仙家灵器齐齐朝着堵在门口的魏羡劈头盖脸砸来,在夜幕中格外璀璨光彩。 魏羡手心猛然握紧那颗神人承露甲的甲丸,将真气灌注其中,瞬间身披甲胄,与许轻舟如出一辙。 出拳如龙,快若奔雷。一身凝如瀑布倾泻的浑厚拳罡,加上一件上品甘露甲的庇护,魏羡却不是硬撼那些仙师兵器,只是将其纷纷打偏,双方之间,那些法宝牵扯出来的一条条流萤在魏羡身前七歪八斜,铿锵作响。转瞬过后,魏羡就被那些光彩包裹其中,但他反而愈战愈勇,气势暴涨。 客栈内,隋右边神色淡漠,一手双指并拢竖立于胸前,驾驭痴心主攻徐桐,白皙如羊脂的另外一只纤手轻轻拧转手腕,一楼酒桌上那些筷子如得军令,半数变成了一把把“飞剑”,见缝插针,越过那些甲士刺杀徐桐,剩余半数飞掠到二楼她身侧,悬停四方,应对徐桐双掌之下神出鬼没的雷法,每一次交锋,就会有一支筷子化作齑粉。 武疯子朱敛始终默默蹲在栏杆上,不言不语,无声无息。他眼中,只有陈平安和那个蟒服宦官。 真正能够决定结局的这两个人极有默契,一出手就倾力而为。 以方寸符缩地而至,陈平安第一拳就是神人擂鼓式。那位大泉王朝的守宫槐则是阴神与阳神同时出窍神游,两尊法相虚无缥缈,却有神人威严。 陈平安不但一拳被阻,心口处还被宦官其中一尊阴神探臂而入,所幸身穿法袍金醴,虽然心口处传来痛彻心扉的撕裂感觉,仍是不动如山。一跺脚后,魂魄分离,也出现了三个陈平安,其余两个再度分别以神人擂鼓式笔直而去。 神人擂鼓式的精髓就在于两拳之间的罡气牵引,如天空上的日落月升、世人的生老病死,规矩极大,必然而至。 跻身第五境的陈平安,经过藕花福地的牯牛山一战,已经能够做到魂魄分离,一分为三,可惜只能坚持一口气的光阴。不过配合很不讲道理的神人擂鼓式,只要递出一拳就足够,就显得绰绰有余。 一拳击中宦官后,如沙场擂鼓声,瞬间就是十数拳,拳拳到肉,沉闷声响起。 陈平安的魂魄重新归位。毕竟不是正统练气士,魂魄离体时间太久会伤及本元。 反观蟒服宦官的第一次出手,姚九娘和姚岭之这些人震撼于这位大宦官的修为之高,竟然能够同时阴神出窍、阳神远游,这分明是地仙修为,但也品出了一层匪夷所思的意味:不是说这位大泉守宫槐是武学大宗师吗,怎么变成了修道长生的山上神仙? 宦官错算了一招,就是没想到陈平安身上那件袍子品相如此之高,竟然硬生生挡住了自己那尊阴神伸臂剐心的杀手锏。大泉江湖有数位大宗师就死在这一手上,不会真正出现鲜血淋漓的画面,但是会使得一个人的“心田”干裂,瞬间扯断心脉与所有窍穴的联系,毙命之后,人死如腐朽枯木,有点类似一拳打断长生桥的手段。 宦官被视为武道大宗师,并非什么拙劣的障眼法故意蒙蔽对手,而是此人拥有一具名副其实的宗师身躯,气血强壮,筋骨坚韧,足以媲美纯粹武夫的六境巅峰。所以无论是近身搏杀还是以山上术法对峙、法宝远攻,他两者兼备,故而最不怕与人换命。 但是挨中第二拳后,宦官就意识到不对劲。不是对手的拳罡如何了不得,而是不该躲不掉。五拳之后,宦官心中了然,大致梳理出了此人这一拳的拳理脉络。十拳之后,宦官似乎完全放弃了躲避的念头,而是选择了以伤换伤。 在这期间,飞剑初一和十五各自盯上了宦官的阴神和阳神。 一个貌似纯粹武夫、实则练气士的蟒服宦官,一个貌似剑修、其实是纯粹武夫的陈平安。两人在方寸之地、两臂之间,把一场架打得十分粗鄙,相较于二楼隋右边的驭剑迎敌、卢白象和许轻舟之间的刀光森森、客栈门外魏羡的气象万千,陈平安和大泉宦官的厮杀除了一个“快”字就没有其他,枯燥乏味,却凶险万分。 两桌扈从已经躲到了楼梯口,他们深知客栈内这场乱战他们连插手的资格都没有。对此,唯一闲着的朱敛没有出手阻拦,连正眼都没有看一下。 钟魁斜靠柜台,望向陈平安。 他云游四方,从未见过能够把一种拳架打得这么……行云流水的纯粹武夫。既然年纪不大,那么就得走过很远的路,看过很多高山大川才行吧? 杀气、戾气、凶悍之气全无,甚至连争胜之气都不重,但气势偏偏还很足,钟魁有些好奇这个年轻人的拳法宗旨到底是什么。 不过人力有穷尽时,自身体魄所能承载的拳意反扑本就是杀敌一千自损八百的路数,对上这个大名鼎鼎的大泉守宫槐李礼,年轻人如果拳法止步于此,哪怕拼着受伤,最后一拳成功“打杀”了李礼,还是不够,远远不够。 纯粹武夫不为世人所重,不被庙堂敬畏,反而是那些修道之人受人顶礼膜拜,是有理由的。“万千术法,一剑破之。”这句话在山上流传很广,很多人都觉得是在忌惮剑修的杀力,其实不全对。“万千”二字,早就说出了修行之人的厉害之处。 陈平安最后一拳神人擂鼓式,果真将李礼的一拳打得粉碎,甚至就连那一袭大红蟒衣都像是虚无之物了。但是当陈平安发现李礼身上并无半点鲜血溅射时就心知不妙,立即以《剑术正经》中化用为拳的镇神头式采取防御姿态,一退再退。所幸一刺莫名其妙落空的初一已经出现在身前,加上身上的法袍金醴,应该可以争取到一口崭新的纯粹真气。 浩然天下不是藕花福地,在这里,同辈武夫,以及所有练气士都会死死盯住一名纯粹武夫的换气瞬间。宦官李礼此举,与飞鹰堡外那名阵师的替死符异曲同工,只不过李礼是以一尊阳神的毁弃消散替换了真正身躯,转移去了飞剑初一对峙的位置上。 陈平安这一通毫无留力的神人擂鼓式已经是强弩之末,而阳神消散不过是让李礼那颗尚不完整的湛然金丹的光彩稍稍暗淡几分。 那尊阴神再次以挖心手段,五指如钩一探而入,如拳砸纸,法袍金醴就像韧性极佳的宣纸,使得陈平安的魂魄不至于被一下打得溃散,护住了心田,可是金醴也因此被牵制住。不但如此,挡在陈平安身前的飞剑初一也深陷泥泞,被禁锢在阴神体内。 李礼已经出现在陈平安身侧,一掌拍散镇神头的拳意,一步向前,双指并拢,戳中陈平安太阳穴,陈平安整个人横滑出去。 李礼的强大,不在于踩在金丹境界门槛上的半个地仙,而是他不倚仗外物的攻防兼备。至于他到底有没有压箱底的法宝,更是难说。 李礼没有趁胜追击,站在原地,先前打散镇神头的手掌早已握拳,再迅速松开,上边的掌心纹路开始蜿蜒灵动,丝线鲜红,最终就像是变成一张朱红符箓。戳中陈平安太阳穴的并拢双指在手心一抹而过,李礼心中默念“开符”二字。刚要竭力换气的陈平安只觉得山岳压顶,那件法袍金醴之上,双袖和肩头各处出现一张张灵光绽放的符箓,陈平安太阳穴处鲜血直流。 “我也有一拳,就当是我大泉王朝的待客礼数了。”李礼微笑前行,在说这句话期间,蟒袍大袖飘荡不已的他脑袋歪斜,躲过刺向后脑勺的初一,以手指夹住轻轻丢出,恰好砸中不远处的十五。 他一步就来到陈平安身前,那只掌心有符箓的左手看似轻描淡写般放在了陈平安心口,右手一拳砸在自己手背上,如重锤砸钉,死死钉入法袍金醴之中,势大力沉。 陈平安倒退数步,李礼如影随形,依旧是以拳打掌,又一拳砸下。陈平安身上那件法袍金醴剧烈飘荡,袖内山水灵气与武夫罡气一同崩碎四溅。 陈平安一退再退,李礼这一次没有跟上,只是伸出手指拈住脖子上一条凭空出现的金色绳索使劲一扯,带起脖颈间一道血槽。李礼对这些伤势浑然不觉,任由那条应该是缚妖索的金色绳索缠绕手腕,蟒服袖口已经被撕扯破碎,在手臂上勒出一道道铁青色印痕。李礼啧啧道:“身上好东西倒是多,又是一件法宝吧,只可惜你既不是剑修也不是练气士,用得差了,不然我第三拳是没有机会这么快送你的。” 原来李礼右手被金色缚妖索缠住后,画有符箓的左手重新握拳,对着陈平安额头遥遥指了指,陈平安眉心处就如遭重击,皮肤崩裂,渗出鲜血,脑袋向后倒去,只是陈平安一步步重重踩踏在地上,硬是没有让自己后仰倒地。 李礼眼神深处闪过一道阴霾,身后就是初一和十五两把飞剑与自己那尊出窍阴神纠缠不休。他冷笑道:“两个小东西倒是跟姚氏一般忠心,可惜你们貌似不是本命之物,威力大减,若是能够抹掉你们的灵性,说不定可以为我所用,可谓意外之喜。” 阴神竟是刹那之间生出三头六臂来,面目全非,也不再是李礼“中年宦官”的模样,而是三位大泉王朝武庙神灵的脸庞,分别是大髯壮汉、文雅儒将和一名木讷老者,三双手臂分别持有香火弥漫而成的一对铁锏、双斧和一杆铁枪。 李礼虽然稍稍分心去关注阴神与两把飞剑的“磕碰”,却不妨碍他对陈平安的戒备。这位享誉桐叶洲中部诸国的大泉守宫槐虽然失了先手,之后却稳占上风。但是他没有想到那小子挨了这么多拳,太阳穴那边现在还在流血不已,仍像个没事人一样,比一身拳意更玄妙的那股精气神不但没有跌入谷底,反而还在上涨? 不过没关系,李礼还是可以钝刀子割肉,慢慢耗去这个年轻人的底子就行了,哪怕年轻人再来一通乱拳,大不了就是暂时失去阴神,可是年轻人的身躯和魂魄都绝对支撑不住。李礼不是不想速战速决,实在是没有办法一锤定音,寻常七境武夫或是龙门境修士早就可以被他宰掉两回了。 卢白象在与许轻舟的交手中处于劣势。一来卢白象不比魏羡,是刚刚走出画卷,尚未适应浩然天下的灵气倒灌;二来许轻舟身披金乌经纬甲,若非卢白象手中那把狭刀停雪是太平山已逝元婴地仙的遗物,恐怕他就会毫无还手之力。只是卢白象胸口和肩头处都有可见白骨的刀伤,这位藕花福地魔教的开山鼻祖依旧神色自若,好像对于许轻舟刀法的兴趣远远多于战胜此人。 隋右边虽然是武人出身,与徐桐的捉对厮杀却更像是两名练气士之间的较量。徐桐显然将她当成了剑师,即便棘手,可只要不是温养出本命飞剑的剑修,那就无妨。 门外魏羡有一身源源不断的雄浑罡气,加上陈平安赠予的甘露甲,把这场架打得酣畅淋漓。至于漏网之鱼带来的一点点小伤,不痛不痒。 这几人厮杀的同时,其实都在时刻留心李礼与陈平安的胜负。 隋右边率先开口问道:“公子?” 伤痕累累的陈平安摇摇头,并未说话。一口纯粹真气只能始终吊着,不敢转换。 李礼笑问:“怎么,就这么点伎俩?” 陈平安如果不是身穿金醴,一身血腥气早就让整间客栈都闻得到了。 李礼将手心符箓狠狠“钉入”陈平安心口,金醴只挡住大半,仍有小半渗入。 这无异于剖心之痛。陈平安额头冷汗和脸上的血水混在一起,沿着脸庞点点滴滴落在地上。 李礼心中杀机更浓,只等陈平安真气竭尽之时。若说身躯伤势的疼痛,眼前年轻人还可以靠着毅力强行压下,但只要真气涣散,他的机会可就来了。 李礼等得起,可陈平安等不起。所以李礼没有得寸进尺,继续跟陈平安近身厮杀。何况驾驭阴神阳神一同离开气府并不轻松,如果不是半颗金丹使得李礼灵气底蕴远超同境修士,身后那尊阴神别说是维持住三头六臂的武圣人姿态掣肘初一、十五两把飞剑,可能早就自行消失,重返李礼真身。 李礼眼角余光瞥了眼蹲在二楼栏杆上的朱敛,有些纳闷为何此人从头到尾都要袖手旁观。 正在此时,陈平安好似抓住稍纵即逝的机会,开始要强行换气。 李礼心中冷笑不已:垂死挣扎,你这次可要赌输了。 阴神一闪而逝,来到陈平安身前,六条胳膊持有五件兵器,朝着他当头落下。李礼则亲自对付两把飞剑,从大红蟒衣上流泻出无数条雪白灵气,像是张开了一张巨大蛛网,彻底挡住初一、十五救援主人的路线。虽然这些雪白蛛丝困不住飞剑,可只要稍稍滞缓速度,李礼就能够出现在飞剑附近,或屈指轻弹,或一挥袖子,击飞两把飞剑。 李礼觉得有些好笑。这个年轻人不知死活,原来根本就没有换气,应该是诱骗自己靠近而已。可是有何意义?今夜冒冒失失为姚氏出头是如此,当下抖搂的小机灵还是如此。大概是年轻人出身太高,又有高手扈从,这辈子一直顺风顺水,所以不知天高地厚。不过这种背景肯定惊人的对手,既然已经结仇,就应该斩草除根,一旦放虎归山,说不定整个大泉王朝都要有天大麻烦。 比起先前陈平安和李礼的拳拳到肉,现在与阴神的互相捶打更加惊心动魄,好在陈平安对此并不陌生。当初在牯牛山对峙丁婴金身法相,不也是这般山崩地裂的气象?只是上次他只能硬扛,并无还手之力,一座牯牛山被丁婴金身打得山头炸碎。现在他却是在与这“小小”阴神互捶,双方皆是绝不躲避,法袍金醴已经被打出了原形金色。 陈平安十拳神人擂鼓式之后,李礼眼神有些晦暗,不过仍是没有理睬,任由那个年轻人拳拳累加。 三头六臂、武圣人姿态的阴神烟消云散,灵气流溢四方。而金醴法袍也出现一条条破碎划痕,暂时无法复原,亦是有紊乱灵气散乱开来。 李礼一把扯掉破碎不堪的大红蟒衣,看着那个胸口剧烈起伏的年轻人,双手的手心手背都已经血肉模糊,竭力睁开双眼,一张鲜血流淌的脸庞像是只剩下那双清澈的眼眸了。 李礼笑道:“只可惜你是纯粹武夫,这意味着与桐叶宗、玉圭宗没什么关系,不然我还真不敢杀你。” 陈平安闭上一只眼睛,沙哑说道:“你这两具分身不经打,才十七八拳就碎了,比不得丁婴。” 李礼微笑道:“然后?” 陈平安含糊不清道:“然后我只要第三次出拳,就可以跟你换命了。你怕不怕?” 李礼报以冷笑,显然不信。再者,他身为大泉守宫槐,金丹半结,怎么可能没有后手,只是代价太大罢了。 两两沉默,片刻之后,李礼突然皱眉,厉色道:“你一个纯粹武夫,为何反其道行之,偷偷摸摸汲取灵气?!”他后退数步,认为此人是故意打开一座座气府大门,任由灵气倒灌,是这小子想要为自己赢得玉石俱焚的机会。真是失心疯了! 钟魁轻轻点头,又摇头。纯粹武夫以灵气淬炼魂魄,胆识很大,但是危险也大。那第三拳,是有机会递出去的。如果李礼掉以轻心,还要再吃个大亏。 年轻人这场架没白打,五境武夫,正是苦苦寻觅一颗英雄胆的时候,这位大泉守宫槐的古怪阴神刚好是观想三位武庙圣人而成,不过此等观想是旁门左道,有亵渎神祇之嫌,而且有损武运,是李礼公器私用了,相信大泉朝堂未必有人知晓真相。年轻人与阴神一战,胜而碎之,冥冥之中,三位刘氏王朝的武圣人便会有感应,将来年轻人如果有机会去往大泉京师,进了那座武庙,相信必有厚报。但一切的前提是,年轻人和他的古怪扈从们能够活着离开这间客栈。自己答应可以帮他收拾残局,却不是说要袒护他。 李礼环顾四周,走了十数步路走到一张酒桌旁,拿起酒杯喝了口酒,然后轻轻放下,看了眼楼梯口那些年轻扈从,其中有一位小侯爷,有一位龙骧将军子弟,其余也算是前程似锦的禁军精锐。 许轻舟这个废物,不但没有拿下那个用刀的,甚至沦为喂招之人还不自知。草木庵的徐桐还沉浸在一手旁门雷法的狗屁威势之中,自以为胜券在握,却不知那个根本不是剑师的娘儿们心中剑意生发如春草勃勃,对方资质之好,简直就是个剑仙坯子。至于门外,那边打得倒是热闹,双方你来我往,可也就只是热闹而已。 李礼最后望向姚九娘和驼背老人,没有半点兴趣,倒是钟魁让李礼有些吃不准,不过无所谓。客栈之内,无论敌我,所有人都要死。 李礼一挥手,客栈大门砰然关上。 朱敛缓缓道:“小心。” 李礼伸手覆在丹田外的腹部,开始大口呼吸。每一次吐纳,都会有猩红气息喷吐而出。 陈平安默然前冲,第三次神人擂鼓式,砸在李礼贴在腹部的手背上,李礼一拳砸在陈平安心口。 简简单单的第二拳已至,李礼烦躁不已,好似心性再不是那个深居宫内看护京城的御马监地仙,脸色变得狰狞,双眸通红,一巴掌横拍在陈平安太阳穴上。 陈平安上半身飘来荡去,唯有双脚扎根,为的就是递出下一拳。 一拳比一拳更快,李礼更是一拳比一拳声势如雷。飞剑初一和十五在穿入此人身躯后,竟然好似身陷迷宫,在那些气府之间乱撞,始终不得其门而出。 陈平安体内传出一阵阵骨头碎裂声,李礼保养如中年男子的脸上,不过浮现出一条条丝线,有的地方高高鼓胀,有的地方凹陷下去,仿佛这张脸皮是假的。 那颗半结金丹砰然碎裂,不过只是碎裂了外边一层,就像李礼先前随手扯掉披在外边的大红蟒衣。 朱敛心中叹息一声,脚下栏杆粉碎,地板亦是跟着破开,整个人落在一楼,速度之快,可谓风驰电掣,看似随随便便跨出两三步就已经来到李礼身侧,脚尖一点,身形跃起,一肘击在那名八十岁高龄的老宦官脑袋上,另外一只手闪电抽出,以手刀姿势从李礼脖子插入,一穿而过。 本该必死无疑的李礼依旧对着陈平安出拳,一拳过后,陈平安双耳淌血如泉涌,而朱敛轰然倒飞出去,直接撞破远处的墙壁。 半截脖子的李礼神色漠然,一心想要先杀死眼前的年轻人,其余人等,在他现出真身后,都算不上一合之敌。 朱敛摔入外边一队精骑之中,吓得那些人心头一颤,正要围杀,朱敛已经吐出一口血水,向后翻滚起身,如猿猴在山林间辗转腾挪,武疯子的暴戾开始展露无遗。 客栈内,不约而同地,徐桐和许轻舟、隋右边和卢白象双方各自停手,因为李礼的变化实在太匪夷所思了。他们在隐约之间,凭借敏锐直觉,都将李礼视为了最大敌人。 就在此时,姚九娘、驼背老人、小瘸子及二楼的姚岭之莫名其妙瘫软在地。 钟魁不知何时出现在了李礼身后,一手负后,一手双指夹住一颗猩红丹丸,低头凝视,自言自语道:“怪不得。”他微微加重力道,将这颗货真价实的金丹捏碎。 听到身后陈平安一拳砸在已死宦官的胸口,而陈平安自己的手骨也碎得一塌糊涂,钟魁转过头,由于还隔着尚未倒下的李礼,他只好身体歪斜,对陈平安龇牙咧嘴,眼中满是佩服:“这位小兄弟,你不知道疼吗?” 陈平安全然沉浸在拳意之中,最后一拳,其实已经谈不上杀伤力,轻飘飘的。要知道,这神人擂鼓式可是站在武夫十境巅峰的崔姓老人想要凭此向那道祖问高低的最得意拳法。 陈平安身形摇摇欲坠,视线模糊,依稀看到那个脖子稀烂的宦官耷拉着脑袋,扑通一声跪在了地上。 陈平安站在原地,还保持着一拳递出的姿态,没有收回。这一刻,他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这最后一拳,幸好没有落在崔姓老人眼中,不然肯定会被老人骂得狗血淋头。 钟魁看着徐桐和许轻舟,眨眨眼,问道:“君子动口不动手,这种鬼话,你们真信啊?” 徐桐和许轻舟咽了咽口水。 陈平安双臂颓然下垂,一屁股坐在地上,盘着双腿,使出最后的气力,双手握拳,轻轻撑在膝盖上,只能睁开一只眼。 法袍金醴损坏严重,灵气稀薄近无,暂时已经失去功效。 一身的血,比先前李礼身上穿的大红蟒衣还要扎眼。 钟魁对他说道:“你知不知道自己的对手是什么?” 不过因为客栈还有许多人,钟魁倒是没有说更多。眼前年轻人在自己出手前的气机变化,大概是深藏不露的自保之术,或是杀力最大之招,他只能猜出一点端倪。 陈平安缓缓抬起头,仍然是只能睁着一只眼,微笑道:“身前无人。” 钟魁蹲下身,笑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陈平安闭上眼睛。钟魁翻了个白眼。 犹豫了一下,陈平安伸出一根手指,如稚童涂鸦,在空中圈圈画画。 客栈内,李礼身躯和金丹崩溃后的天地灵气缓缓流向陈平安,而且聚拢汇聚之地刚好是陈平安剑气十八停所经过的那些气府外。 除此之外,陈平安一招手,李礼的尸体便消逝不见,但是初一和十五从中蹦出,飞快悬停在陈平安肩头两侧,剑尖指向钟魁。 钟魁对此视而不见,抬起头,对二楼喊道:“小丫头,别读书了,快来看你爹。” 早就没力气读书的裴钱跑出房间,先看了眼钟魁,然后故意装傻:“啥,看你爹?” 钟魁啧啧道:“哎哟,还挺会拣软柿子捏啊。” 裴钱一溜烟跑下楼,踩得楼梯嘎吱作响。 蹲在钟魁旁边,裴钱看着陈平安,轻声询问:“该不会死了吧?” 钟魁点点头:“英年早逝,令人扼腕痛惜啊。” 裴钱左看右看,欲言又止。陈平安睁开眼睛。 裴钱转头怒视钟魁:“你干吗咒我爹死?你爹才死了呢!” 钟魁一脸无辜:“我爹是早早死了啊,每年清明节都要去上坟的。” 陈平安摘下腰间酒葫芦,小口喝起了青梅酒,抬手的时候,那只手凄惨至极,看得裴钱冷汗直冒,想法跟身边书生如出一辙:天底下还有这么不怕疼的人? 钟魁笑问道:“为了姚家差点死在这里,不后怕?” 陈平安说道:“不是为了姚家。” 钟魁坏笑道:“姚家遭此大祸,其实有一部分原因是红颜祸水,相信你很快就会知道了,连我这般心如磐石的痴情男子也差点见异思迁,那女子的好看程度可想而知。” 卢白象和隋右边,一个双手拄刀,一个负剑身后,站在陈平安身边。 一个两枚谷雨钱,另一个竟然只需要一枚谷雨钱。四人加在一起,刚好用光陈平安所有谷雨钱的积蓄。老道人真是坑人。 钟魁突然疑惑问道:“你该不会是知道我的存在,才把一场生死厮杀当作砥砺武道的修行吧?” 陈平安抹了抹脸上的血污,没有回答这个问题,而是笑问道:“你是?” 钟魁摆摆手:“不值一提。”陈平安便不再问什么。 钟魁转头看了眼瞪大眼睛的裴钱。她的一双眼睛如日出东海,如月挂西山,真是漂亮。就是这性子,实在不讨喜。 钟魁望向大门:“姚镇和另外一位皇子殿下的人马也快到了。” 他最后笑道:“你安心养伤便是,接下来交给我处理。” 陈平安挣扎着起身,先对钟魁拱手抱拳,那双手,看得钟魁又是一阵头皮发麻。 陈平安最后对卢白象说道:“谢了,早知道如此,你应该第一个出来。” 卢白象淡然一笑。 陈平安瞥了眼隋右边,后者与他对视,神色坦然。 陈平安走上二楼,裴钱跟在他身后。 那些年轻扈从,一个个面无人色。 钟魁看着一大一小两个背影,挠挠头,想不出一个所以然来,便干脆不去费神了。他一想到今夜过后就没办法在这边蹭吃蹭喝了,便有些恼火。于是接下来,一个书生坐下来开始喝闷酒,一个腰间悬挂玉佩的书生出门而去,客栈大门对他而言好似并不存在,他一巴掌把刘茂打得在空中翻滚好几圈;一个仗剑书生直接化作白虹远远离去,找到了另外一位大泉皇子殿下,一脚踹翻在地,对着那张脸就是一顿猛踩。 在书生的阴神、阳神各自出窍神游后,方圆千里之内,只要是阴物鬼魅,哪怕是那些淫祠神祇,皆不由自主地匍匐在地,战战兢兢。 世间万鬼,见我钟魁,便要磕头。 走到二楼屋门前,裴钱已经快步跑过陈平安,率先打开门,很是狗腿。 陈平安大步走入其中,裴钱正犹豫要不要跟进去,陈平安已经转头吩咐道:“你去跟客栈再要三间屋子,钱让九娘先记在账上,同时和魏羡说一声,我会闭关几天,在这期间谁都不见,你们五个最好不要离开客栈太远。” 裴钱看着陈平安:“你没事吧?” 陈平安哭笑不得。自己这副模样,像是没事的样子吗?随口道:“死不了。” 裴钱小心翼翼关上房门,最后说了一句:“有事就喊我,就在隔壁呢。” 陈平安点点头。 初一和十五两把飞剑悬停在屋中,陈平安先取出了一摞涤尘符张贴在屋内各处,然后取出两只瓷瓶,一只丹红瓷瓶是陆抬赠送,可生白骨,飞鹰堡外山林一役,陈平安就亲身领教过这瓶丹药的妙用;另外一只则是杨家铺子的独有秘药,任你有天大的疼痛都可以止住,两次出门游历,遇到那么多山水神怪和魑魅魍魉,陈平安都没有机会用到,不承想在一座边陲小镇给拿了出来。 陈平安脱去身上那件受损严重的法袍金醴,牵扯到许多血肉筋骨,疼得他满头冷汗。他坐在桌旁,伸手颤颤抖抖打开杨家药铺的素白瓷瓶,倒出一粒漆黑丹药,丢入嘴中强行咽下,还摘下酒葫芦灌了一口青梅酒,然后才开始涂抹丹红瓷瓶里的浓稠药膏,双手、胳膊、肩头,又是一场折磨。 李礼的强大大大出乎陈平安的意料,为了应付这场风波,他已经足够谨慎,除了武疯子朱敛,还接连请出了画卷中余下两人。可是没有想到李礼如此不讲理,练气士境界之外,体魄竟然足以媲美一位六境纯粹武夫。 之前陈平安手边只剩下三枚谷雨钱,顺着老道人和背着金黄养剑葫的道童他们的想法,陈平安小赌了一把,往隋右边那幅最不会去动的画卷丢了一枚谷雨钱。果不其然,只需要一枚谷雨钱,藕花福地的女剑仙就姗姗走出了画卷,来到此处人间。 显然,那道童是掐死算准了陈平安会最后请出隋右边。若非莲花小人儿“指点迷津”,按照陈平安自己的选择顺序,会是先请出败给丁婴的武疯子朱敛,之后才是开国皇帝魏羡、魔教卢白象、隋右边。那么需要足足十五枚谷雨钱的朱敛就是一个天大的下马威,说不定陈平安真有可能将其余三幅画卷束之高阁。 陈平安坐在桌旁,闭上眼睛,双手自然下垂,却观想自己在以剑炉立桩姿态而坐,呼吸逐渐平稳下来,如老僧入定,道人坐忘。 两天后的正午时分,陈平安换上一身洁净衣衫,终于走出房门。他站在栏杆旁,发现一楼大堂有些古怪,古怪之处恰恰在于客栈过于风平浪静了:驼背老人坐在帘子边的长凳上吞云吐雾,小瘸子在擦拭桌凳,姚九娘在照顾一桌豪饮呼喝的客人,钟魁则坐在门槛边,眼神哀怨。 如果不是陈平安敏锐察觉到两边屋内包括朱敛在内那四股绵长细微的呼吸,都要误以为什么都没有发生过,没有遇到什么申国公之子,什么蟒服太监。 陈平安只觉得恍若隔世。这回生死一线间的武道砥砺,虽然比与丁婴一战收益要小,但感慨更多,大概与心境和胜负都有关系。 率先走出屋子的“画中人”是朱敛,他依然身形佝偻,以笑脸示人,对陈平安抱拳晃了两下,说道:“少爷因祸得福,可喜可贺。” 陈平安点头后,问道:“当时屋外那些骑军和姚家人?” 朱敛凑到陈平安身边,低声笑道:“那个落魄书生是大伏书院的君子,一出手就镇住了三方人马,门外那位皇子殿下马上就带人离开了,只带走了小国公爷高树毅的尸体,至于御马监掌印太监的那具尸体提都没敢提一嘴。另外那位年长一些的皇子殿下跟匆忙赶来客栈的姚家边军根本就没敢来,掉头走了。等到客栈老板娘那些人醒来,这位君子就编了个理由,说公子你大杀四方,以拳服人,又有另外那位皇子插手其中,便大事化了。那位君子继续留在这蹭吃蹭喝,如果浩然天下都是这样的读书人,那也太有趣了。”他随后又聊了一些那场风波的细节。 陈平安走向楼梯,疑惑道:“九娘他们至今还被蒙在鼓里?这也行?” 朱敛笑道:“这位书院君子肯定跟三方打了招呼,不许泄露他的身份。” 陈平安问道:“裴钱人呢?” 朱敛指了指狐儿镇方向,道:“跟人借了些铜钱,在狐儿镇快活着呢。” 陈平安皱了皱眉头,走到一楼后,径直走向门口书生。朱敛没跟上,挺像是个小门小户里的老管家,留在最靠近门槛的桌子旁边坐下。 陈平安坐在门槛上,摘下酒葫芦,递过去。钟魁摇摇头,直愣愣盯着姚九娘:“不喝,不是九娘亲手递给我的酒水,没个滋味。” 陈平安收回手,自顾自喝了一口,问:“当时高树毅他们押送的犯人是南边北晋国什么人?” 钟魁随口道:“好像是松针湖水神庙的余孽,以及正统山神金璜府君和他的妻子、门客。反正是鹬蚌相争,渔翁得利,给那位大泉王朝的三皇子殿下一网打尽了,如果不是你横插一脚,囚车里头恐怕还要加上好些个姚家人。不过你放心,我答应过你,烂摊子我来收拾,不用担心大泉王朝视你为敌。不过三皇子殿下也好,申国公府也罢,对你心怀恨意,我可拦不住,你要是连这些都应付不了……” 陈平安笑道:“应付这些还好,相信大泉王朝不太可能出现第二位守宫槐了。” 这个大泉刘氏王朝确实比起东宝瓶洲中部的梳水国、彩衣国,国势要强出一大截。至于那位印象不错的金璜府君为何突然从一国山神沦为别国阶下囚,陈平安并不感兴趣,更不会刨根问底,去管上一管。 当陈平安说到御马监李礼,钟魁也有些脸色晦暗,似乎是一件挺大的烦心事。 陈平安见他沉默,就转头望向客栈外边,犹不放心,站起身,来到官道旁,望向狐儿镇,担心裴钱在那边闹出幺蛾子。 等到陈平安回到客栈,跟姚九娘要了一桌子饭菜,让朱敛去喊卢白象三人下楼。刚吃完饭,裴钱就晃晃荡荡返回客栈,很是开心的模样,见着了陈平安,便有些心虚,眼神游移不定。陈平安也没有细问什么,只问她吃过没有。肚子滚圆的小女孩摇头,便吃上了桌上的残羹冷炙。陈平安独自走出客栈,散步也散心。等到他走回客栈,就发现客栈给人堵住了大门,对着客栈里边骂骂咧咧,很是热闹。 这群男女得有二十号人之多,青壮汉子满脸怒容,妇人叉腰骂人,一拨孩子倒是没心没肺,要么歪头舔着糖葫芦,要么偷偷拿弹弓打那酒招子。 陈平安在人堆里待了会儿,愣是没听明白缘由,因为说的是狐儿镇方言。不过瞅着二楼裴钱见到自己后的慌张,陈平安心里有数了。 裴钱原本蹲在二楼栏杆边,不是挖鼻屎就是掏耳屎,很不当回事,还故意拿捏姿态恶心人,外边骂得越凶,她笑得越乐呵。 好在那些狐儿镇男女到底没敢进客栈。小瘸子嫌吵吵闹闹太烦人,闷头闷脑收拾着酒桌上的残羹冷炙;驼背老人坐在远处抽旱烟;姚九娘坐在柜台后边嗑瓜子,不嫌事情大;半吊子账房先生钟魁原本想要当个和事佬,结果给一个汉子使劲推了把,踉跄退回客栈,悻悻然走到柜台,装模作样拿起了雪白茫茫的账本,挨了姚九娘一记白眼。 等到陈平安板着脸跨过门槛,裴钱就想要溜回屋子,结果被陈平安喊住,要她下楼。她畏畏缩缩下了楼梯,不等陈平安问话,就竹筒倒豆子,不打自招了。 按照她的说法,是自己去了狐儿镇,想要找药铺给陈平安买些药材,结果那边的同龄人就合伙欺负她一个外乡人,一开始是抢了她那串原本打算留给陈平安的糖葫芦,她忍了,说是读书读了好些道理,懂得了以和为贵。那些人还喜欢跟在她屁股后头说难听的话,成群结队,还用石子砸她,她没搭理。后来她买了只蜻蜓纸鸢,又有人眼红,拽了她一把,害她放开了纸鸢,纸鸢就那么嗖一下飘出了狐儿镇,彻底没影儿了。她气不过,就跟人打了一架,五六个人都没能打过她,还要哭着回家喊爹娘长辈来打她,她又不傻,就赶紧跑了。再说了,那蜻蜓纸鸢要二十文钱呢,就这么没了,她快心疼死了,害得她在狐儿镇外边找了大半天…… 虽然裴钱自己都没什么底气,扯谎的时候一直留意着陈平安的脸色,随时准备挨揍,到时候护住脑袋就行,肚子或是胳膊给陈平安踹几脚、掐几把又不打紧,吃顿饱饭就又是一条好汉了。可陈平安只是安安静静听完了裴钱的解释后才说道:“撒完了谎,再跟我说一遍真相,不说也可以,以后你就留在客栈,总饿不死你。” 裴钱不说话了。 陈平安去了柜台,姚九娘瞥了眼楼梯口的枯瘦小丫头,轻声笑道:“陈公子,你怎么教出这么个混世小魔头,差点把狐儿镇一条巷子闹了个底朝天,先是坑骗人家孩子的吃食,把那些玩泥巴的小家伙吓得不行,都信以为真,觉得她是咱们大泉京城来的公主殿下,只不过流落民间,迟早有一天要回去住在皇宫里头的。混熟了之后,她带着那些孩子整天一起疯玩,倒是成了那边的孩子王,后来为了只纸鸢闹翻了,打得不可开交,好像最后她给一个赶过去的大人打了两下。若是寻常人,吃过亏就该收心回来,你家这位倒好,自称是我的远房亲戚,靠这个,花钱请了狐儿镇的几个地痞,趁天黑去打了那男人的闷棍。之后更加无法无天,孩子们多是一条巷子的街坊邻居,大晚上闹鬼,莫说是孩子,就算是大人都给一个个吓得不敢熄灯。陈公子你也知道,如今狐儿镇还真闹鬼,为了这个,几个捕快守了整整一宿才将这个装神弄鬼的小丫头揪出来,结果你猜怎么着,愣是给你家丫头镇住了,不知道说了些啥,客客气气把她给送了回来。你还真别说,一帮披着官皮的捕快护着个小闺女走进客栈,确实挺像公主殿下的。” 陈平安一阵头大,转头看了眼裴钱,没能瞧见她人,只看到一双腿,应该是坐楼梯口上去了。 姚九娘掩嘴而笑:“花钱消灾,多大的事!小钱,撑死了十两银子。这事儿你可千万别掺和,交给我就行了,就公子你这好脾气,那些人更来劲,屁大点事,能给他们说成捅破天的惨事。” 陈平安无奈道:“记账上,回头跟房账一起结。” 姚九娘收敛笑意,正色道:“陈公子于我们姚氏有全族续姓之恩,还要计较这些鸡毛蒜皮的小事,我九娘岂不是要无地自容?” 陈平安摇头道:“不是一回事。” 姚九娘还要说什么,只是陈平安已经说道:“今儿的事情,就劳烦夫人了。” 姚九娘应承下来,姗姗走出柜台,一肘子顶开钟魁,从抽屉摸出了些碎银子,去往客栈门口摆平风波。 位于边陲的狐儿镇鱼龙混杂,本事未必人人都高,但是眼光肯定不窄,人来人往的,什么新鲜事没听过,心气还是有一些的,而且说不定就有隐姓埋名的世外高人,比如姚家九娘、驼背三爷这样的。先前客栈闹出那么大动静,尤其是魏羡跟那拨练气士的你来我往很是惹眼,真正是神仙打架的气象,从狐儿镇遥遥看来,热闹之外,当然就是敬畏了。后来又有彪悍骑队绕行北上,便有种种传闻流出,有说是客栈九娘这个喜欢勾搭汉子的狐狸精真是狐狸精,持有此种说法的,多是狐儿镇的婆姨妇人;还有人说得更晦暗些,说狐儿镇这些年如此不太平,是因为有妖魔盘踞,这次有真龙过境,妖气龙气犯冲,便有了那场斩妖除魔。 姚九娘摇晃着腰肢往门口一站,外边的气焰便骤降。 钟魁在柜台边笑问陈平安:“什么时候桐叶洲有你们这么大的江湖门派了?相当于‘宗’字头仙家豪阀的江湖门派。”说到这里,他自顾自笑起来,似乎觉得自己这个说法很是新颖有趣。 一夫当关的精悍汉子、嗜血暴戾的佝偻老人、拿大泉武将许轻舟喂招的用刀男子、以一手驭剑之术压制仙师徐桐的绝色女子。最关键的是,这四人在大战之中,无论是气势还是修为都在增长。当然,还要加上一个不是练气士却能御剑的年轻公子哥,就是俊俏了一点,抢了自己在九娘这边的风头,不然一定要跟他把臂言欢,称兄道弟。 陈平安犹豫了一下,还是选择坦诚以待:“我们不是桐叶洲人氏。” 钟魁嗯了一声:“南婆娑洲那边来的?” 南婆娑洲极为出名,哪怕桐叶洲是个眼高于顶的地方,小觑天下豪杰,可是对于离倒悬山最近的南婆娑洲还是服气的,因为那边有个颍阴陈氏,有个几乎一人独霸“醇儒”称号的陈淳安。 钟魁对南婆娑洲那是仰慕已久,只是碍于身份,以及恩师教诲,才久久没能动身游历。南婆娑洲除了颍阴陈氏,还有众多青史留名的形胜之地,钟魁都想要走一遭。桐叶洲太闷了,无论是山下百姓,还是山上修士,都不爱走动。 陈平安指了指北边,钟魁眼前一亮:“可曾认识山崖书院的齐先生?” 陈平安给噎到了,一时间不知如何作答。 钟魁笑道:“多半是你认得齐先生,齐先生不认得你吧?没事没事,咱俩一样。” 至于最近的北边邻居东宝瓶洲,钟魁瞧得上眼的大概就只有山崖书院齐静春的学问以及大骊国师崔瀺的棋术了。只不过听说骊珠洞天破碎下坠,那位齐先生也身死道消了,就连钟魁的恩师都颇为遗憾,私底下对钟魁说齐静春若是在桐叶洲,绝不至于如此受辱,最不济也不会落得个孑然一身,举世皆敌。 陈平安笑道:“边喝酒边聊?” 就为了钟魁口中“齐先生”三字,他愿意陪此人喝上一壶。 钟魁看了眼正在门口指点江山的妇人,低声道:“喝酒可以,可若是九娘埋怨起来,你要帮我说话。” 陈平安点头道:“自然。” 钟魁拎两壶青梅酒,以账房先生的身份使唤小瘸子给他们端了几碟子佐酒小菜,他则盘腿坐在长凳上,没个正行。 陈平安问道:“听说先生来自大伏书院?” 钟魁没当回事,随口笑道:“可不是,还是个君子呢,厉害吧?” 陈平安敬了一碗酒。敬“君子”二字。 钟魁赶紧伸手阻拦,只是陈平安已经一饮而尽。这位浪荡江湖的书院君子叹气道:“这也值得喝一杯?我看你就是想要喝酒吧。” 陈平安记起了在梳水国遇上的那位书院贤人周矩,跟眼前这位君子大不相同。周矩当时在宋老前辈的剑水山庄口诵诗篇就能定人生死,好一个口含天宪。 读书人,读了不同的书,大概就会有不同的风采。 钟魁突然想起一事:“那夜挡住门外练气士的汉子身上所穿的甘露甲,如果我没有看错,应该是兵家古籍上记载的‘西岳’,是甘露甲的八副祖宗甲之一,是你家祖上传下来的?” 陈平安心头微震,摇头道:“是在倒悬山灵芝斋购买而来。” 钟魁问道:“花了多少谷雨钱?” 陈平安摇头道:“只是花了些小暑钱,不贵,打算以后送人的。” 钟魁笑道:“灵芝斋不识货,让你捡了个大漏。不过也正常,西岳给高人设置了禁制,我如果不是因为刚好书院有那部快要破成碎片的秘典,凑巧熟悉这些甲丸传承的兵家内幕,当时又使劲瞧了半天,也会认不得。我劝你还是留着它,这么值钱的东西,何况它还有好多故事呢,随便送人太可惜了。” 陈平安不置可否,好奇问道:“八副祖宗甲?” 钟魁拈起一粒花生米丢入嘴中:“甘露甲全名‘神人承露甲’,我问你,什么神人,承什么露?” 陈平安摇头表示不知,钟魁笑了笑:“除了西岳,其余七副最早的甘露甲分别是佛国、花苞、山鬼、水仙、霞光、彩衣、云海,大多数在战事中毁坏,彻底没了,留下来的不多,有据可查的,就只有山鬼和彩衣两件。别看你手上这副西岳很破烂了,相比那两副好不容易遗留人间的,已经算好的了,碰上识货懂行的,你只管往死里开价,保证赚个钵满盆盈。不过这些祖宗甲到底是失了根本,庇护主人的神通十不存一,实在是令人扼腕。为了这个,得喝一杯酒。” 钟魁提起酒碗,率先仰头喝光,陈平安只得跟着喝了一碗。 钟魁自己主动说起了那场风波:“那两个皇子都不是什么好鸟,接下来你如果还留在大泉,自己悠着点。山下自有山下的规矩,而且山下高人多了去,比如那位三皇子遇上你,就是山外有山,所以才被淋了一头狗血。” 陈平安点头道:“是这个理。” 钟魁突然笑道:“想一想那晚你跟大泉守宫槐的厮杀,再看看你今儿在酒桌上这么附和我,有些不适应。怎么,在家乡吃过书院的苦头,所以忌惮我这么个君子头衔?” 陈平安哑然失笑,钟魁又道:“你那天说谁的道理都是道理,我觉得说得很好。至于要那小国公爷扪心自问,虽然听着更霸气一些,也合情合理,挑不出毛病,可其实有些……不讲礼了。” 陈平安喝了一口酒:“没办法的事情。” 钟魁点点头:“确实,世道就是这样,身处粪坑,就觉得吃屎是天经地义的事情,有人端上一盘菜,人家还不乐意吃。” 陈平安听得咂舌。这是一位儒家君子会说的“道理”吗? 钟魁感慨道:“可就算这个世道烂成了一个粪坑,也不是我们吃屎的理由。” 这会儿陈平安一手拈着下酒菜,一手端着酒碗,总觉得有些别扭。 钟魁发现陈平安的异样,连忙安慰道:“咱们吃喝的可不是屎尿,是好酒好菜,你放心吃吧。” 陈平安默默吃喝起来。跟这个家伙聊天,有点跟不上对方的想法。一时间,陈平安有些想念小宝瓶了。 门口有姚九娘出马,麻烦很快得到了解决。 如今客栈在狐儿镇百姓眼中玄乎又邪乎,所以连进门嚷嚷的胆气都没有。 陈平安谢过了姚九娘,就去了楼梯口。裴钱还坐在那儿圈圈画画,陈平安说了句“跟我来”,她就乖乖跟在后头,臊眉耷眼的,看上去像是犯错且知错的模样,可陈平安用膝盖想都知道后边的小女孩心里正偷着乐,他甚至完全可以想象,下一次裴钱去狐儿镇的那份趾高气扬。到了屋子,陈平安落座,裴钱没敢坐下,关了房门站在桌对面。 陈平安开门见山道:“以后你就留在这里,我会给客栈一笔钱。” 裴钱猛然抬头,怒气冲冲,正要说话,看到陈平安的冷淡脸色后,便又低下头:“我知道错了,下次不敢了。回头我就去狐儿镇,还给小梅一只屁帘儿,给她买个四十文钱的大蝴蝶,花花绿绿的,比蜻蜓好看多了。小梅他们已经眼馋很久了,那么一帮吃串糖葫芦就跟过年似的穷崽儿可买不起,这次便宜她了。” 陈平安问道:“你哪来的钱?” 裴钱抬起头,眨眨眼:“跟九娘借的,不多,加一块儿,就二两银子。” 陈平安问道:“那你怎么还?” 裴钱怯生生道:“先一起记账上,以后我给你做牛做马,一点点还给你。” 陈平安说道:“你以后就留在这里吧,这笔钱,你可以给客栈打杂,慢慢还给九娘。” 裴钱皱着一张小脸,泫然欲泣。 陈平安指了指房门,平静道:“出去。” 裴钱狠狠抹了把眼睛,大声道:“我知道!你一直就只喜欢那个叫曹晴朗的小书呆子,你一直在担心他!如果可以的话,你一定不会要我,只会把曹晴朗带在身边!他犯了错,你不会这样的,你只会好好跟他讲道理,还会跟他说,以后不要做像我这样的人!陈平安,你一天到晚就想要撇开我!”她转身跑着离开,使劲摔门,回到自己屋子。 陈平安开始思量此后的桐叶洲北行之路,毕竟那座去往东宝瓶洲老龙城的仙家渡口就在大泉北境,如果绕路,就要多走上两三千里。如今与之交恶,自己一行人大摇大摆径直往北边走,换作自己是那三皇子也不能忍耐,即便这次被自己和钟魁打怕了,一个能够率军长途跋涉,深入敌国腹地,打杀别国府君和水神庙的皇子殿下即便不会铁了心玉石俱焚,多半也要给自己制造许多麻烦。实在不行,那就只能绕道而行了。 同一层楼,不提“闭关”的裴钱,魏羡正在屋内翻看一本购自狐儿镇的杂书。这位开国皇帝没亏待自己,还有酒有肉,桌上搁放着那枚兵家甲丸。大战之后,琢磨了半天,魏羡不得不惊叹浩然天下练气士的神仙手段,以及这方天地的天材地宝,匪夷所思。 再过去,就是武疯子朱敛的房间,他正双手负后,弯着腰,绕着桌子一圈圈散步。 卢白象站在自己屋子窗口处举目远眺,腰间悬挂着那柄暂放在他这边的狭刀停雪,据说是一位元婴地仙的遗物,确实不是家乡那些所谓神兵利器能够媲美的。 隋右边盘腿坐在床榻上,呼吸吐纳,那把痴心剑放在桌上。 陈平安拿出一幅已经空白的画卷,想起那夜一闪而逝的杀机,不由得苦笑起来。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 这天暮色里,陈平安下楼吃过了晚饭,楼上四位画中人,只有朱敛踩着点与陈平安一同就座,还帮着倒酒,卢白象三人都未出门。至于裴钱,始终待在屋子里,没有动静。 陈平安独自出门,沿着去往狐儿镇的官道缓缓而行。他走在坑洼不平的黄泥路上,转头望向西边,然后转身走回客栈。 他和一拨人差不多同时到达客栈门外,竟是有伤在身的姚氏家主,征南大将军姚镇,带着那个当初一起身陷险境的少年。除此之外,还有亲身经历过客栈风波的武学天才姚岭之及一个头顶帷幕的年轻女子。这些人身后五六骑不再是姚家边骑,而是无须刻意披挂甲胄的随军修士,这些投军入伍的山上人,在大骊,应该会被称为武秘书郎。 见到了一袭青衫长袍的陈平安后,神色萎靡仍然执意亲自赶赴客栈的老将军立即翻身下马,快步走到陈平安身前,拱手道:“义士两次相救,我姚氏感激涕零!今夜拜访恩人,请受我姚镇一拜!” 他说完就要对着陈平安一揖到底,陈平安赶忙拦下,免了这份大礼。只是拦住了姚镇,其余姚家子弟和与姚氏同气连枝的随军修士已经整整齐齐拜了一拜。 姚镇脸色苍白。他是沙场磨砺出来的豪爽性子,直截了当问道:“不知我姚家应当如何报答?” 见陈平安沉默不语,他笑道:“并非是看轻了公子的侠义心肠,而是这等大恩大德,若是姚氏上下视而不见,姚家边军大纛上的那个‘姚’字就没脸面挂出去了。” 陈平安也不客气,问道:“老将军可有办法让我避开朝廷耳目去到北方边境上的天阙峰?” 姚镇问道:“恩公总计几人?” 陈平安本想回答六人,话到嘴边,立即改口道:“五人。” 姚镇略作思量,点头道:“可以!若是恩公信得过姚氏,就在此地稍等数日,事后定然让恩公一行五人安然到达北境天阙峰。” 陈平安问道:“会不会给你们添麻烦?” 姚镇爽朗笑道:“天大的麻烦都熬过去了,这会儿已经没什么事情当得起‘麻烦’二字。”他说这句话的时候一身轻松,虽然伤势不轻,一路骑马颠簸又雪上加霜,但是言语之间如释重负。只是他身后众人却一个个心情凝重,带着浓浓的不甘神色。 姚镇似乎不太想走入客栈,提议与陈平安走一趟官道,陈平安自无不可。两人与众人拉开十数步距离,姚镇泄露天机,轻声道:“不敢欺骗恩公,我打打杀杀了一辈子,这次陛下开恩,允许我入京养老,就任兵部尚书一职,可以携带家眷、扈从百余人,所以恩公可以身处其中,我需要耗费几天,在军中先帮你们安置一个合适身份。实不相瞒,这百余人,朝廷肯定会仔细勘察,所以还需要恩公你们受些委屈。”他有些愧疚。 陈平安想过之后,点头答应下来。 能够护着姚氏老人去往京城,陈平安也能够安心一些。 姚镇第一句话其实说得不合官场规矩。入京赴任兵部尚书是平调,甚至绝不是什么贬谪。大泉王朝的兵部尚书是实打实的朝堂要津,许多大将军梦寐以求的一把座椅,只是对于姚镇而言,这辈子哪天卸甲下马了,那就是养老。 再者,离开姚家世世代代扎根的南方边境去往京师蜃景城,也算背井离乡,以姚镇这个岁数,以及大泉南边定海神针的身份,大泉皇帝刘臻此举让朝野上下很是咀嚼了一番。 但是有一点可以确认,朝廷是准备保下姚氏了,或者说陛下已经下定决心,要将姚氏甩出旋涡,赏了姚镇一个明哲保身、颐养天年的不错结局。 大泉刘氏虽然到了这一代,皇子之争的激烈程度有些超乎寻常,可是当今三位皇子,哪怕是那位年纪轻轻就坐镇北边的大皇子,对于朝野声望都很看重。说句难听的,姚镇在边关老死病榻、战死沙场或是莫名暴毙都不出奇,唯独不可能死在天子脚下的蜃景城。因为传闻有一位大伏书院资历深厚的君子离开书院后,在蜃景城教书多年。 姚镇不希望陈平安以为双方一同前往蜃景城是要陈平安一行人护着姚家北上,便为陈平安梳理了一遍大泉朝堂的脉络,详细解释了如今姚家的处境为何已经算是脱离险境,这其中既有京师那位书院君子的功劳,更是客栈那位年轻君子的无形威慑。 陈平安几乎没有说话,多是倾听老将军阐述。唯独一次询问,是关于三皇子押送囚犯一事。 姚镇本是刻板之辈,比腐儒还要讲究君臣、父子那一套,只是被这次劫难彻底伤了心,行事风格变了许多,许多以前打死都不会与人坦言的大泉内幕如今云淡风轻便说出了口,想来除了伤心,老人其实还有些放心——放下心来安心养老了。 此次北晋金璜府君和松针湖水神之争两败俱伤,坏了北晋国运根本,当初十数辆囚车当中就关着北晋五岳神祇之下的第一山神。三皇子为此密谋了七八年之久,动用了大量大泉王朝的秘密势力,只要成功押送那位山神府君返回,在蜃景城眼中,这就是立下了不世之功,无异于武将开拓边疆千里,只可惜功亏一篑,坏在了边陲小镇客栈里头,御马监李礼死了,申国公独子也死了,一来一回,十年辛苦经营,不过是得了面子,伤了里子。 夜色中,两人走在官道上,姚镇聊得很随意,将陈平安视为恩人,并未因为陈平安的年纪而感到别扭。 在陈平安与姚镇在外闲聊的时候,客栈里边气氛诡异。 姚九娘斜靠在门口,驼背老人破天荒喝起了小酒,钟魁坐在门槛上,抬头看着九娘的侧脸。整个客栈就一桌客人,隋右边、卢白象和魏羡都不喝酒,随便跟客栈点了三样菜。小瘸子也饿得慌,见还剩下个空位,就与三人坐在一桌吃饭,也不夹菜,只是扒着碗里的白米饭,还时不时偷瞄几眼对面那个女子。 她长得真是比老板娘好看多了,世上怎么会有如此美的女子?她背着剑,这就是江湖女侠吧。不知道以后她还会不会路过客栈,那会儿他应该可以当个掌勺师傅了,不用再扫地擦桌端茶送酒。 一想到这个,少年便觉得碗里米饭不比钟魁所谓的山珍海味差了。 陈平安返回客栈的时候已经打烊,一楼只剩下钟魁。等关了门,钟魁主动邀请陈平安喝酒,却也不怎么聊天,各喝各的,喝完了钟魁就在柜台边打地铺,陈平安去二楼休息。末了,钟魁笑呵呵说酒钱就一块记在账上了,陈平安有些无奈,不明白一位修为通天的儒家君子为何偏偏要寄人篱下,活得这般窝囊。陈平安一路所见所闻,所谓高人认识了不少,可没谁这么不讲究的。深藏不露的桂夫人、倒悬山看门的捧剑汉子、当时给他和范二担任马夫的金丹老剑修其实都不算太平易近人。结果钟魁最后撂下一句:“行走江湖,钱难挣,屎难吃,只要不是花钱买屎吃,就是好日子了。” 官道上,姚家人与客栈愈行愈远。 那名头戴帷帽的女子与姚镇并驾齐驱。此时她掀开了帷帽,露出一张天生狐媚的绝色容颜,应该就是钟魁所说的姚家祸水了。虽然她相貌妩媚,可是气质清冷,一双桃花眸子一年到头都是天生风流的春意。 姚镇因为有伤,并未策马驰骋。这位戎马一生的老将越来越服老了。 年轻女子轻声问道:“爷爷,怎么不进去看看九姨?已经过去这么多年了,这次还要去往京城,难道都不见一次面?” 姚镇摇头道:“算了吧。” 年轻女子扭头看了眼挎刀少女和沉默少年:“岭之和仙之如今心里都不太好受。” 姚镇笑道:“省得每天都觉得自己是老子天下第一,好事情。等他们到了蜃景城,还要吃瘪。” 年轻女子欲言又止,姚镇沉默片刻:“这样挺好了。” 年轻女子忍不住问道:“爷爷,你心里头半点不怪小姨和小姨夫吗?” 姚镇没有回答,夜色中,他突然笑道:“以前听你说过一次,说那深沉厚重,聪明才辩,磊落豪杰,分别是几等资质来着?” 年轻女子虽然疑惑不解,不知爷爷为何要提及此事,仍是回答道:“分别是第一、三、二等。” 姚镇笑问道:“那你觉得那个恩人是第几等?” 年轻女子摇头道:“不敢妄言有恩之人。” 姚镇点了点头,转头道:“近之,你不该跟着去蜃景城的,不再考虑考虑?现在后悔还来得及。” 名为姚近之的年轻女子笑道:“既然算命先生说了……” 不等她说完,姚镇瞪眼道:“说不得!以后到了京城,更说不得!” 姚近之娇憨一笑,重新放下了帷帽薄纱,遮掩住那张容颜。 之后两天,客栈与狐儿镇都太平无事。 裴钱极少出门,就算出门觅食,也都故意错开陈平安。 这期间,陈平安陪着钟魁坐在门槛上喝酒,钟魁说他要盯着狐儿镇,不过这不是最重要的,最重要的是,他希望每天都能看着九娘。 陈平安问他为什么那么喜欢九娘,钟魁想了半天,只能用鬼迷心窍这个说法来解释。陈平安又开玩笑问他到底有多喜欢她,钟魁唉声叹气,说也就那样了,喜欢得不多,所以他心里总觉得对不住九娘。 陈平安算是没辙了。怪人一个。 在姚家入京队伍来到客栈之前,隋右边敲开了陈平安房门,说要捎带几句话。 两人相对而坐,隋右边缓缓道:“长生桥重建之后,如果想要跻身上五境,就需要炼化五件法宝,分别对应五行之属,补足五行。炼化之物,品相越高,修道成就自然越高。” 陈平安问道:“比如?” 隋右边似乎早有预料,或者说是让她捎话之人算无遗策,她几乎是以原话回答陈平安:“比如五行之金,可以是那袋子金精铜钱,那颗金身文胆。再比如五行之木,可以是骊珠洞天的槐木,也可以是青神山竹子。五行之水,可以是那枚‘水’字印。五行之土,可以是斩龙台,或是大骊王朝的五岳之壤。五行之火,可以是某些蛇胆石,甚至是一条腕上火龙。” 最后,她补充:“这只是‘比如’。具体炼化何物,以及如何炼化,何时炼化,还需要公子自行定夺。” 陈平安把隋右边送出房间后,便开始练习剑炉立桩。 这天晚上,他以千秋睡桩沉沉入睡,做了一个怪梦。梦中有人挡在他身前,双臂已断,鲜血淋漓。这人弓着腰,背对着他,以嘴咬住刀柄,一种令人无法想象的横刀式。 陈平安清醒过来,睁开眼睛,使劲去回忆那个梦境,却只记得那个模模糊糊的背影。 而在陈平安躺在床上犯迷糊的时候,客栈外边远处有一大一小在堆一个小土包,钟魁就蹲在那儿看,裴钱负责堆,还专门找了一块宽薄石片往“坟前”一插,大功告成之后,满脸泥污的小女孩转头对钟魁郑重其事道:“这就是陈平安的坟墓,以后每年的今天,我们俩都要来祭拜一下!” 钟魁纳闷道:“这算哪门子事?” 裴钱一屁股坐在地上,双臂环胸,咬牙切齿道:“在我心里,陈平安已经死了啊!” 钟魁哦了一声:“如此说来,这个小坟包可以称之为衣冠冢了。” 裴钱皱眉道:“啥意思?” 钟魁下巴搁在胳膊上,愣愣盯着小坟头和小墓碑,其实眼角余光在看着裴钱的那双明亮眼眸。他若有所思,似有所悟。 第一章 下笔有神 ●●● 第一章 下笔有神 陈平安躺在床上,那个奇怪的梦境,始终在心头萦绕不去。 上一次,是在桂花岛渡船上的梦中读书,不知道这次又有什么深意,又或者就只是个梦而已,是自己疑神疑鬼了? 陈平安坐起身,既然睡不着,干脆就来到桌旁,开始清点家当。 白天九娘那边传来确切消息,明天清晨时分,姚家进京队伍就会经过狐儿镇,到时候双方结伴同行,去往蜃景城,然后在京师外一座著名的渡口分道扬镳。陈平安一行人继续往北,入山访仙于天阙峰,老将军姚镇已经为他们安排好两种身份,后半段行走山下,一样可以畅通无阻。 陈平安点燃油灯,将养剑葫芦放在桌上,飞剑十五掠出。陈平安取出那件法袍金醴,有些心疼,既心疼这件海外仙人遗物的破损,更心疼修缮金醴的一枚铜钱。这不是什么小暑钱,更不是雪花钱,而是当初郑大风在老龙城破境,作为报答,赠给陈平安的一小袋子金精铜钱中的一枚。 陈平安摸着整齐叠放的法袍,叹了口气,难怪说修行一事,就是吃金山银山的活计,谁也别谈自己的钱多到花不出去。 陈平安没来由想起倒悬山猿蹂府的刘幽州,估计这个父亲是皑皑洲财神爷的同龄人,才有资格为钱多而犯愁吧。 陈平安再次拿出那袋子金精铜钱,轻轻倒在桌上,一枚枚累加,叠成一栋小楼,还不到一巴掌高。陈平安会心一笑,就是楼小了点,矮了点,不然他更开心。 这些价值连城的金精铜钱,没有一枚是供养钱、迎春钱,而是清一色的厌胜钱,正反两面分别篆刻有“去殃除凶”“天下太平”,文字与陈平安最早在骊珠洞天接触到的厌胜钱,又有不同,想来是每一甲子的钱币铸造,都有变化。 陈平安当初在倒悬山,跟那看门的捧剑汉子,学了一门看似粗浅其实极为正统的炼化口诀。先前炼化那枚金精铜钱,不过耗费了一盏茶光阴,多处破损、撕裂的法袍金醴的经纬丝线就如柳枝抽芽一般,活了过来,十分神奇。陈平安估计这件袍子最多一旬就能恢复如初。 还有一个意外之喜,就是陈平安发现了法袍上那几条金龙的异样,之前最大那条团龙所衔骊珠,与两条稍小金龙的眼珠子,金光并不明显,“进食”了金精铜钱之后,如画龙点睛,尤其那颗金色骊珠中蕴含的灵气浓稠似水。 这个发现,让一向对世间灵器法宝并不执着的陈平安,都有些心动,因为这件法袍金醴的品秩,与魏羡、朱敛他们的武道境界一样,在涨。须知法宝之上,是什么?仙兵!富甲一洲的老龙城苻家,千年积累,都不曾拥有一件名副其实的仙兵。 不过陈平安不奢望金醴能够成长为一件仙兵品秩的法袍,毕竟天晓得需要进补几枚金精铜钱,而且如今骊珠洞天已经不复存在,三种金精铜钱极有可能就此断绝,再不会现世。 即便侥幸修成了长生桥,还要炼化五行之属的五件法宝,以“难如登天”四字形容,丝毫不为过。只是这对于陈平安而言,其实还好,不过是练完一百万拳后再练百万拳,只要能清楚看到脚下的路,知道自己下一步该往哪里走,就行了,至于到底有多远,多难走,且不去想。 陈平安继续取出一些珍藏已久的物件——城隍爷沈温赠送的金色文胆,神灵身死道消后遗留人间的金身碎片;能够追本溯源到青神山的一堆翠绿竹简,大半已经被陈平安刻满了诗词佳句;神诰宗黄冠贺小凉还给他的那颗蛇胆石。 陈平安最后取出了那枚齐先生亲手篆刻的水字印,轻轻放在桌子中央。俗话说山水不分家,山字印已经毁在了蛟龙沟,水字印显得有些孤零零的。 陈平安怔怔出神,生出一个念头,要在赶路途中,找机会去买一支白玉簪子,材质一般也无妨,雕刻出那八个字后,就可以别在发髻间,倒不是为了显摆什么,纯粹是觉得如今这身行头,哪怕不穿法袍金醴,也是青衫长袍别玉簪,虽不是读书人,但装一装读书人还是凑合的,那么回到了宝瓶洲,去大隋山崖书院找李宝瓶他们,终于可以不用担心,会连累他们给同窗瞧不起了。 读了这么多书,看了那么多圣贤道理,可陈平安还是最喜欢那八个字——言念君子,温其如玉。 只要一想到客栈中有位打地铺的书院君子,陈平安便对那大伏书院有些好奇。若非不宜再在桐叶洲耽搁行程,陈平安还真想去书院游历一番。 陈平安收起了所有东西,放回方寸物当中。 郑大风当时为了结清新旧两笔账,送了陈平安一袋子金精铜钱,此外还有一件传说中的咫尺物——一块玉牌,并无篆文,素雅至极。 只是陈平安习惯了跟飞剑十五打交道,顺手也顺心,便一直没有去动玉牌,元婴地仙都未必能够人手一件的宝贝,就这么给陈平安雪藏起来了。 甘露甲西岳暂时交由魏羡,狭刀停雪挂在卢白象腰间,痴心剑给隋右边背在身后。 由老蛟长须制成的那根金色缚妖索,如果不是颜色太过扎眼,无论是和金醴平时的雪白颜色,还是和两身购自市井店铺的青色长袍,都不搭,否则可以当作腰带使用。 收好了丰厚家底,陈平安心情舒畅。何以解忧,唯钱与酒。 站起身,走到窗口打开窗户,突然发现隔壁裴钱没有半点动静,客栈墙壁隔音不佳,小女孩睡觉经常会发出微微鼾声。陈平安以为裴钱又像之前,大晚上当老鼠,去一楼灶房偷吃东西了。等了约莫一炷香后,等来了客栈大门的开关门声,陈平安随手一弹指,灯火瞬间熄灭,很快就听到裴钱上楼的声响。 等到隔壁关上门,陈平安这才静下心来,重新点燃油灯,拿出三本书,随手翻阅——算是与顾璨借阅的《撼山谱》、李希圣赠送的《丹书真迹》、郑大风给的《剑术正经》。 如今对于书上篇章,早已烂熟于心,只是除了最近开始研习的撼山拳千秋睡桩,符箓和剑术两事,相较于误入藕花福地之前,几乎毫无进展,实在是无法分心。陈平安相信《丹书真迹》上一些品秩略高于宝塔镇妖符的符箓,接下来可以动手试试看,有机会一气呵成。 陈平安一夜读书,天未亮,就听到隔壁发出窸窸窣窣的轻微声响,过了没多久,就传来敲门声。陈平安收起三本书,起身去开门,就看到裴钱已经背好棉布行囊,手持行山杖,灿烂地笑着抬头问道:“咱们啥时候动身去蜃景城啊?” 陈平安问道:“不是说了让你留在客栈吗?” 裴钱笑容不变,继续装傻,问道:“要我去喊小瘸子起床给咱们做饭不?吃饱了才好上路,听说狐儿镇离大泉京城有两三千里路,远着呢。” 陈平安正要说话,楼梯口那边出现一个打着哈欠的落魄书生,走到两人身边。钟魁睡眼惺忪,一巴掌拍在裴钱后脑勺上,对陈平安问道:“姚家人来这么早?姚镇这么想要当那兵部尚书啊?” 无缘无故挨了一巴掌的裴钱大怒,拎起行山杖就要给钟魁来一记拦腰斩,只是瞥见陈平安后,立即停下动作,低声埋怨道:“君子动口不动手,书上说的,你怎么当的读书人?活该九娘瞧不上你。小瘸儿说得没错,天底下就数你们穷书生最可恶。” 钟魁不理睬小女孩的絮絮叨叨,一巴掌按住裴钱脑袋,笑道:“陈平安,你还是带上她吧,我可不愿意每天对着这么个丫头片子,太伤神了,估计青梅酒都要喝得没滋味了。再说了,狐儿镇那边不太平,你留她在这里,有违初衷。” 裴钱立即站好,挺起胸膛,眼观鼻鼻观心,尽量让自己显得乖巧老实些。 陈平安没有立即给出答案,道:“我再想想。” 钟魁点头笑道:“是得好好想想。” 陈平安下楼出门去散步,钟魁刚打开客栈大门,此时九娘三人都已经起床,开始忙活早饭了。朱敛等四人,几乎同时打开二楼房门。 一下子就热闹了起来。 裴钱跟着钟魁下楼的时候,偷偷扯了扯钟魁的袖子,等他转头后,悄悄道:“回头我给你在九娘那边说说好话。” 这算是投桃报李?钟魁朝她竖起大拇指,赞道:“仗义!” 陈平安出去逛荡了几里路,往返都以六步走桩缓缓行走于官道上,神清气爽。 多瞧了几眼远处狐儿镇的轮廓,陈平安差点没忍住,想要拿出那张阳气挑灯符——唯一一张金色材质的挑灯符——来查看狐儿镇那边到底藏有何方神圣,若真是道行高深的妖魔作祟,普通挑灯符未必能够使其彰显。能够让大伏书院君子待在这里守着,一定不会是什么彩衣国那边的“五境大妖”了。 只不过这个念头才起就被陈平安强行掐灭,若真祭出那张金色材质的挑灯符,一旦真有妖魔巨擘在狐儿镇潜伏,符箓燃烧起来,既是示警,同时也是挑衅,陈平安吃饱了撑着才会给自己找麻烦。再说了,一张珍稀的金色符纸,如今用一张就少一张,没这么败家的。 陈平安回到客栈后,坐在门槛那边,倍感头疼。裴钱和钟魁坐在桌边,钟魁喝着小酒,正在那边误人子弟;裴钱听得聚精会神,一脸茅塞顿开的模样。 钟魁问:“知道为什么说君子动口不动手吗?” 裴钱答:“读书人打架不行呗。” 钟魁压低嗓音,神秘兮兮道:“这句话的真正意思,是君子只要动口,对方就已经死翘翘了。” 裴钱问道:“君子吵架这么厉害?难道还能骂死人?” 钟魁一只脚踩在长凳上,满脸得意,挑挑眉,示意小女孩给自己倒酒,然后自己才会给出真相。 裴钱翻了个白眼,满是嫌弃,她那张黝黑小脸上分明写着“你算哪根葱”。 钟魁也不恼,伸出手指点了点黑炭似的小丫头,笑哈哈道:“就你不喜欢吃亏。” 裴钱倒是气恼了,站起身,弯腰一巴掌拍掉钟魁的手指。 钟魁摆动身躯,就要对着裴钱指指点点,裴钱就在那边一直挥动手掌。 站在远处柜台的九娘看着钟魁,一点不觉得一个大老爷们的童心未泯,是值得让女子刮目相看的好。不过既然钟魁能够如此,应该不是多坏的人。 裴钱没碰到过如此不要脸的读书人,她累得气喘吁吁,坐回原位,讥笑道:“既然君子这么厉害,那为什么还说宁得罪君子,不得罪小人?” 钟魁微笑道:“那是因为没遇上我。” 裴钱扯动嘴角,不屑道:“你就胡诌吧,你读过的书,能有我爹多?” 钟魁一巴掌拍在自己脸上,无言以对,好像无颜面对那些神台上的圣贤夫子们,颓然道:“算我输了。” 陈平安走到九娘那边,掏出早就准备好的银子。九娘这次没有推脱,这二三十两银子,既然眼前这位姚氏恩人愿意给,她就只好收下。她苦笑道:“陈公子,此次入京,希望能够帮我稍稍照顾一下岭之,她性子傲,确实不讨喜,公子多迁就,就当我得寸进尺了。” 陈平安点头答应下来,然后笑着伸出手。九娘一头雾水。 陈平安笑道:“照顾姚姑娘的酬劳,没个二三十两银子,说不过去。” 九娘已经好些年没笑得这么开怀,将银子重重拍在陈平安手心,乐不可支道:“哎哟,不承想公子还是个精明的买卖人!” 陈平安还真收起了银子,打趣道:“出门在外,需要生财有道。” 钟魁转头看着九娘与陈平安的其乐融融,朝灶房那边使劲嚷嚷道:“等会儿早饭上桌,记得给我上碗陈醋,要大碗的!” 众人吃过了早饭,客栈外边官道上马蹄声阵阵,越来越清晰。 离别在即。 陈平安突然想起一事,对钟魁试探性问道:“能不能帮我写一副春联?” 陈平安心想,眼前的青衫书生,好歹是一位书院君子,想必笔墨极佳,就当给自己来年先讨个好兆头。 钟魁眼睛一亮,问道:“给钱不?” 九娘气笑道:“你掉钱眼里了?” 钟魁悻悻然,屁颠屁颠跑到柜台那边,搓手道:“九娘,笔墨伺候。” 九娘赏了个白眼,道:“你一个账房先生,自己找不到?” 客栈有笔墨与裁剪为空白春联的红纸,以往过年,都是老驼背亲自动手,他写得一手好字,毕竟是姚镇的三弟。姚氏虽是边关行伍中的豪阀大族,可是对于诗词文章,并不怠慢。行军布阵,兵法韬略,姚氏子弟若真是一个个粗鄙武人,可胜任不了。 陈平安说不用准备笔墨,他有。说这话之前,他就已经悄然翻转手腕,从方寸物中取出了那支小雪锥。 裴钱很谄媚地去接过那对春联红纸,铺在一张酒桌上。她不忘叮嘱站在桌前卷袖子的钟魁:“你可要多用点心,写得好些,以后要挂我家门墙上的!” 朱敛四人,都凑了过来,很好奇这位君子会写什么。 至于陈平安如何弄来的毛笔,又为何不用蘸墨就能书写,九娘假装什么都没看到。 钟魁接过笔后,气沉丹田,神色肃穆,轻喝一声,笔走龙蛇,写下了五个字。 字很正便是了,风骨气韵之类的,似乎还谈不上,内容是“笔落惊风雨”。 显而易见,这不是春联该有的文字,倒像是钟魁好不容易逮着一个机会,就使劲抖搂自己的书生身份。 朱敛一直佝偻着端详那五个字,笑眯眯的。 隋右边已经转过头去,望向客栈大门那边,姚家人很快就要到了。 九娘面无表情道:“小瘸子,去拿扫帚来,有人皮痒。” 钟魁一脸无辜道:“别啊,我很用心写了。实在不行,我再写一副,桌上这两张春联底子的钱,算我头上。” 陈平安笑道:“挺好,就这副吧,再写五个字就可以了。” 九娘死死盯着钟魁,后者赶紧推了一把幸灾乐祸的小瘸子,道:“再去你师傅房里拿一对底子来。算了,干脆两对好了,万一九娘不满意,我再改。” 钟魁先写了第一副春联后边的——“诗成泣鬼神”。 兴许是自己都觉得写得“大”了,钟魁一阵干笑,给自己找台阶下,笑道:“手生了,没写好,没写好,不及平时一半的功力。” 后来两副春联,钟魁写得规规矩矩,很喜庆,是正儿八经的春联,不是第一副这种吊儿郎当的——“新年纳余庆,嘉节号长春。” 写完第二副后,钟魁自己极其满意,说这副春联的内容,是世间所有春联的老祖宗。 第三副则最让九娘满意,因为很取巧应景,是“国兴旺家兴旺国家兴旺,老平安少平安老少平安”。 便是裴钱都觉得挺不错,总算给了钟魁一点好脸色。 陈平安小心翼翼收起了三副春联,对钟魁抱拳感谢。 钟魁坦然受之。 然后两人对视,陈平安无奈提醒道:“笔。” 钟魁问道:“我都送你三副寓意如此美好的春联了,你就不能送我一支毛笔?” 陈平安摇头道:“不能。” 钟魁还想要讨价还价,却发现九娘脸色乌云密布,估计不用小瘸子去找扫帚,她就要亲手把自己扫地出门,于是叹息一声,恋恋不舍地将那支小雪锥递还给陈平安,喃喃道:“杆上的‘下笔有神’四个字,与我有缘啊,何等般配。陈平安你这是棒打鸳鸯,很煞风景的。” 陈平安收起了李希圣相赠的那支小雪锥,笑道:“真不能送给你。” 看钟魁神色可怜,九娘笑道:“春联底子的钱免了,不但如此,看在三副春联的分上,今儿你可以拿一坛五年酿的青梅酒。” 钟魁立即眉开眼笑。 客栈外的官道已是尘土飞扬。 挎刀少女姚岭之和少年姚仙之一同下马,来到客栈大门那边,迎接陈平安一行人。 九娘对姚岭之说了句“路上小心”,便哽咽凝噎起来。 少女也红了眼睛,低头转身,不再看自己娘亲的愁容。 身穿便服的姚镇站在一辆马车旁边。此次姚氏的入京队伍,除了三辆故意空着的马车,还专门为陈平安准备了五匹高头骏马,俱是大泉边军中的甲等战马,京城的顶尖权贵子弟,都未必能够拥有一匹。 姚镇没有想到除了那个枯瘦小丫头,以及背负长剑的绝色女子,其余陈平安四人都选择了骑乘战马北行。 姚镇对此自无异议,与陈平安打过招呼后,老将军便坐回自己的车厢,车厢里备有十数本兵书,都是姚氏祖传之物,几乎每本书的每一页上都写了许多姚氏先祖翻书时的旁注和心得。 可能这才是世族高门的传承有序,香火绵延。 此次姚镇只带了三名姚氏子弟,三人属于同一个辈分——独坐一辆马车的姚近之,在队伍最后方并驾齐驱的姚仙之和姚岭之。 七八位随军修士,散落在队伍之中。 姚镇与陈平安坦言,其中有两位是大泉王朝的秘密供奉,如果不是此次奉旨入京,就连他这位大泉品秩最高的边疆大将,都无权调动那两位修士。 其余六十余骑,皆是熟谙弓马的边军老卒,还有这些老卒的少量家眷,多是姚氏家族的府上管事、杂役婢女之流。 陈平安夹杂在队伍当中,骑马缓行。 朱敛哪怕是坐在马上,依然缩着身架子,随着马背一起颠簸起伏,晃晃荡荡,看似是陈平安四名扈从中最随意、和气的一个。 卢白象在闭目养神。 魏羡在马队之中,最如鱼得水,自然而然。 客栈那边,九娘久久不愿收回视线。 老驼背蹲在门口抽着旱烟,那些袅袅烟雾,遮住了褶皱的沧桑脸庞,如山雾布满山峦沟壑之间。 小瘸子爬到了屋顶,登高望远,才刚刚离别,就已经开始期待与那位负剑姐姐的下一次重逢了。 钟魁来到了那座小坟头前,那块石片墓碑已经倒了,还被人刨开了泥土,拿走了衣冠冢里头的物件。 有些好玩,孩子嘛。 钟魁摸着脑袋,转头看了眼那支浩浩荡荡远行的队伍,收回视线,双手负后,摇摇晃晃走回客栈,自言自语道:“日出东海,万里熔金。月落西山时,啾啾夜猿起。可惜不对仗,不然就是板上钉钉的传世名篇了。” 钟魁想了想,犹豫要不要走一趟狐儿镇。 先生胆子也太小了点,好歹是大伏书院的山主,还出身于中土神洲的某位圣人府邸。那条九尾狐,虽说她的名字,待在那位白老爷写出的《真名篇》第二页最前边,可既然给自己知道了她的真名,要她死,不就是一句话的事情吗? 钟魁双手抱住后脑勺,清风拂面,仿佛还有那阵阵秋风,在他高高抬起的两只袖子里打转儿。 这样的钟魁,客栈里边的妇人,不曾见过。 北行路上,风平浪静。 大泉王朝武运昌盛,最近的数十年,只有大泉边军欺负别人的份,南边的北晋和北边的南齐,都吃过很多苦头。可是近年来大泉王朝的三位皇子掰手腕,争夺龙椅,几乎都快要明刀明枪了,牵扯了大皇子许多精力,使得这位坐镇北边的刘氏庶长子,不得不中止了一场既定的北伐,以免不小心打下了南齐千里疆土,自己也元气大伤,失去大势,给蜃景城的新帝作嫁衣裳。 东西两边接壤的四五个小国家,其中一个国家的君主以侄子自居,敬称大泉皇帝刘臻为叔皇帝,还有一个直接沦为了大泉藩国。 队伍每三十里一停,要给战马洗刷鼻子,这个时候,姚镇都会离开马车,去跟陈平安闲聊几句。 一来二去,姚镇嫡孙姚仙之就跟陈平安熟悉了起来,不过这块“姚氏璞玉”在陈平安身前,很拘谨。 姚仙之今年才十四岁,却已经在边军待了三年,第二年就成为正式斥候,此后凭借军功升为伍长。他自幼跟随家塾夫子学习兵法,却不喜好夸夸其谈,少年老成,很受家主姚镇的器重。 姚仙之毫不掩饰自己对陈平安的仰慕,当初山谷之中,被两名山上修士追杀得惨绝人寰,正是陈平安横空出世,救下了包括爷爷姚镇在内的边军子弟,一拳就打得那位身披甘露甲的可怕宗师倒退而回,面对一位杀力无穷的恐怖剑修,更是应对自如。 后来听姚岭之说,陈平安在客栈又砰砰砰三拳当场打死了申国公之子,敢跟御马监掌印李礼对峙,姚仙之愈发佩服得无以复加,恨不得自己每天给陈平安牵马喂马。 陈平安对姚仙之印象很不错,山谷浴血奋战,披甲少年的坚毅眼神,让人记忆犹新。 只是姚仙之大概是为了跟他套近乎,总会没话找话,经常蹦出一些不太好笑的笑话,比如南齐在北边、北晋却在南方,还说有些擅长写边塞诗的文豪,最向往大泉边军中的姚家铁骑,其中有一位诗坛巨擘,想要拿诗词换取一匹甲等战马,被他爷爷拒绝了,便怀恨在心,回去之后,在京师诋毁姚家边军十年之久。姚仙之信誓旦旦地说,到了蜃景城,一定要会会那位先生。 陈平安不怎么搭话,倒也不厌烦。 姚氏这一辈人中,最有武学天赋的姚岭之,对陈平安的观感颇为复杂,既感恩又敬畏,心底还有些不服气,又是位正值妙龄的少女,所以不太愿意跟着姚仙之一起,凑到陈平安身边。 陈平安之前就骑过马,在藕花福地之中,还曾经陪着老道人骑过驴子,所以知道说书先生和演义小说上,那些所谓的日行千里,都是蒙人的。一般的世俗王朝,驿站传递军情急件的八百里加急,确实做得到,不过需要换人且换马,驿路上撞死人无须负责,只是这么跑一趟下来,往往伤马极重,即便钉了马掌,还是可能直接把马蹄给跑烂了。 负责接待的沿途驿站官吏,以及驿站所在郡县衙门,都十分上心,毕竟是征字头的大将军,姚家铁骑的老家主,而且这还不是什么解甲归田,而是赴京就任兵部尚书,得天子倚重,从边关砥柱成了朝堂栋梁,姚老将军伸出一根小拇指,估计就能碾死几个小县令,谁敢不当回事? 姚镇迎来送往,疲于应酬,谈不上对地方官员有多热情,可也不曾流露出丝毫跋扈气焰,几乎不会拒绝任何一位刺史的宴请,至于郡守的盛情邀请,偶尔会借故推辞,县令当然是没这胆子为一部尚书擅自摆开接风洗尘宴的。 陈平安不会参加这些宴席,裴钱倒是削尖了脑袋想要往里头钻,有次只是听了姚仙之讲述那些菜名,就开始嘴馋,流口水。奇怪的是,姚镇次次都会带上姚岭之、姚仙之,唯独忽略了那位好似将车厢当作深宅大院的姚近之。 这次途经一座名声不显的郡城,竟然是净土扫街的架势,陈平安依旧没有参与其中,只是带着裴钱、朱敛两人离开驿站,打算购置一些琐碎物件,比如一支玉簪子。但是姚近之破天荒离开了驿站房舍,要与陈平安他们同行。 她依旧戴着那顶施裙及颈的雅素帷帽,其实之前队伍停留,只要没有外人在场,姚近之就会摘掉帷帽,陈平安见过她的面容多次,确实长得漂亮,姿容犹胜女子剑仙隋右边。朱敛说,姚姑娘这般倾国倾城的相貌,在藕花福地他作威作福的几十年里,没能遇上一个,听说后来有个叫童青青的镜心亭小姑娘,不知能否与姚近之媲美,当时陈平安点头说“有的”。朱敛便说世间女子颜色,若以百文钱计算,那么姚近之与童青青,怎么都该有个九十多文钱。 陈平安不愿在背后议论别人的长相,心中只有一个想法,便是这些女子生得尽善尽美,也不过百文钱,在他心中,宁姑娘那可就是谷雨钱、金精铜钱了。 所以陈平安遇到了姚近之这样的姑娘,也就只是遇见了而已。 陈平安要买簪子,姚近之说郡城有条孩儿巷,专门售卖古董珍玩,她循着某个小道消息,想要在那边寻找瓦当和一种名为怀镜的古老压岁钱。朱敛则喜好志怪小说。至于裴钱,只要是值钱的物件,她都喜欢,都想要。只是跟在陈平安身边,好似天生的阴鸷性子给磨掉了大半,成天只求着陈平安让她当账房先生,就像钟魁在客栈的角色,哪怕兜里只有几两碎银子,她就心满意足了。 陈平安根本就没理她,腰有十文钱,必作振衣响,说的就是裴钱。 这座郡城为了迎接姚镇,花了很多心思,姚近之在去孩儿巷的路上,给陈平安解释了其中缘由:郡守是姚家边军出身,机缘巧合,退出边军后,开始在地方上攀爬仕途,听客栈三爷说当年是一个很有志向的年轻人。 走入街道极长的孩儿巷,各色铺子都有,除了正儿八经的店铺,还有好些个包袱斋。穷酸秀才模样的,多半是家道中落的;鬼头鬼脑的,多半是包袱中物件来路不正,走了旁门路数,或者干脆就是梁上君子。 街上这些上不得桌面的包袱斋交易,陈平安觉得很有意思,双方有了买卖意向后,便去往一个僻静角落,也不嘴上谈钱,只在大袖之中比画。姚近之笑言此举被戏称为“笼中对”,除了象征铜钱、银子的独有手势之外,数字也有讲究,食指窝成钩形就是九,食指中指相叠为十。 在这条孩儿巷,陈平安三人各有收获,除了裴钱。 姚近之得偿所愿,购买了一堆历朝历代的被誉为名泉的古老铜钱,价格有高有低。这还不算什么,姚近之在一间小铺子找到了几片瓦当,有饕餮纹的,写有吉祥语的,还有一整套四神瓦当,哪怕隔着帷帽白纱,陈平安都能感受到她的惊喜。 出门后她便多了一只包裹,陈平安说了句帮忙背的客气话,姚近之赶紧拒绝了。 朱敛买了两本披着志怪外衣的才子佳人小说。 陈平安则买了一支白玉螭龙发簪,素身,并无篆文,龙纹简洁流畅。陈平安一见钟情,却觉得有些贵了,掌柜竟然开价八十两银子,说这是前朝一位琢玉大家的手笔,只是没有落款而已,不然三百两都不卖。若是在大隋求学那会儿,陈平安掉头就走了,现在咬咬牙还是会买下。 好在姚近之上去言语了一番,砍到了三十两银子,大致意思是自己就收藏有那位大家的一件传世玉雕,是一株水仙,那才叫玲珑奇巧,对于此人雕琢手法,她再熟悉不过,又对螭龙玉簪的材质一通贬低,说得掌柜哑口无言,悻悻然给那位大家闺秀腰斩了价格,将玉簪卖于陈平安。 出了铺子,陈平安拿着小锦盒,先谢了姚近之帮忙杀价,然后忍不住苦笑道:“给姚姑娘这么一说,怎么觉得这支簪子,三十两银子都不值?” 姚近之沉默片刻,等到离开铺子很远,才轻声笑道:“簪子真是那位琢玉大家之作,别说三百两银子,五百两都值得入手珍藏,而且此人推崇‘玉质不佳者不治’,你这簪子材质绝佳,好到了让他认为是‘美玉材质最佳者,锟铻刀不敢落在美人脸’的地步。只是世间美玉,好不好,大家都看得出来,具体有多好,就难说了,何况各人趣味不同,很难有个定论。” 朱敛笑着点头,不知是赞赏姚近之的学识,还是认可那位琢玉大家对待美玉的态度。 陈平安将锦盒收入袖中,笑问道:“姚姑娘真有那水仙玉雕?” 姚近之笑道:“那些说辞,都是从书上照搬来的。” 那就是没有了。 裴钱翻了个白眼,她原本还想着今后要多拍拍姚近之马屁,说不定哪天姚近之一个高兴,就把那件水仙玉雕送给她呢。 姚近之又说道:“说辞确实是书上的,可那件玉雕,是我小姑姑的嫁妆之一。” 陈平安只好报以礼节性笑容。 这一点,姚姑娘跟弟弟姚仙之其实挺像的,只是道行比弟弟更深些,不至于太过尴尬。 由此可见,其实姚近之不难相处。 裴钱已经开始溜须拍马了,娇滴滴问道:“姚姐姐,你累不累,我帮你背包裹吧?背东西我熟得很,这一路都是我背的,保证不摔坏你那些宝贝们。” 姚近之笑着摇头,帷帽白纱,轻轻晃悠起来。 裴钱有些失望,仍是不愿死心,又道:“那么姚姐姐你觉得累的时候,一定要跟我说啊。这巷子离着驿站还有五千六百多步呢,姚姐姐你腿长,约莫四千七百步就差不多了。” 姚近之只得点头,真是一个古怪的小丫头。 四人走在熙熙攘攘的孩儿巷,朱敛低头笑问道:“步数记得这么清楚?” 裴钱唉声叹气道:“无聊呗,反正又不会给我花钱,只好没事找事,还能咋样?” 朱敛哈哈大笑。 暮色中,回到下榻驿站,陈平安去后边的庭院散步,发现卢白象和隋右边不知从哪里找来了棋盘,正在一座小凉亭内对弈,魏羡在旁观战。 陈平安走入凉亭时,棋局刚刚分出胜负,卢白象小胜。 隋右边下棋杀力极大,气势极足,卢白象身为男子,反而不如隋右边来得杀伐果决。 朱敛也来到这边,隋右边与陈平安告辞一声,就此离开。卢白象便向朱敛邀战,佝偻老人笑着直摇手,说自己是个臭棋篓子,不敢献丑。魏羡在卢白象向他投来视线的时候,就说了句他连臭棋篓子都不是,根本就没看懂,只是闲来无事,想要知道两人棋局的胜负而已。 无人下棋,魏羡就离开了,朱敛紧随其后,只剩下陈平安和收拾棋盘残局的卢白象。 陈平安靠着栏杆,喝着养剑葫芦里的青梅酒,卢白象双指拈子,快速放入棋盒,虽然只是这么一个不起眼的动作,但是加上那棋子磕碰、敲击的清脆声响,竟然非但不枯燥,反而有些赏心悦目。 陈平安心生佩服,若非自己实在对下棋没有天赋,加上觉得手谈一事,太过耗费光阴,会耽搁练拳练剑,不然陈平安还真想好好琢磨如何下棋。 姚近之姗姗而来,在驿站内她便摘了帷帽,落座后,对差不多收拾完棋子的卢白象说道:“卢先生,我们手谈一局?” 卢白象看了眼天色,笑道:“估计是一场鏖战,天黑之后下棋,我是无妨,就是不知姚小姐到时候能否看清棋局?” 姚近之点头道:“十五月圆,借着月光,应该勉强能够看清,卢先生不用担心此事。” 猜先,卢白象执白,姚近之执黑。 陈平安站起身,看了双方先手走势,没看明白深浅盈亏,便回到长椅上,盘腿而坐,缓缓喝酒。 由于队伍中有两位大泉供奉,陈平安不太愿意泄露姜壶的底细,所以白天喝酒都喝不太痛快,毕竟修士和武学宗师都眼尖,可能一个持壶抬臂的姿势幅度,就能够看出蛛丝马迹。陈平安神游万里,不知不觉,等到回过神,姚近之竟然已经离去,卢白象又在那边独自收拾。 卢白象一边收拾棋子,一边笑道:“希望有朝一日,能够去那座坐落于彩云间的白帝城看看。好一个‘奉饶天下棋先’,令人心向往之。” 陈平安脱口而出道:“我有个……学生,下棋很厉害,以后你们见了面,可以切磋。” 少年崔瀺,或者说崔东山,那可是曾与白帝城城主手谈十局的大国手。不过承认崔东山是自己弟子,还是让陈平安有些无奈,毕竟总不能说是朋友。 卢白象却没有太较真,隋右边也好,姚近之也罢,两局棋,都没能让他在棋盘上使出七八分气力,只不过隋右边是真输,姚近之却是隐藏了棋力,但即便她倾力而为,还是输。对于自己的棋力之高,卢白象近乎自负,在那个遥远的江湖百年里头,身为魔教开山之祖的卢白象,除了武学上一骑绝尘,下棋亦是无敌。 卢白象真正好奇的是陈平安年纪不大,又不是这座浩然天下的儒家子弟,竟然就有学生弟子了。 闲聊了几句郡城的风土人情,卢白象就去归还棋盘棋盒,陈平安独自留在亭内。 已是秋末时分,按照队伍行程,到了蜃景城外边那座渡口,差不多刚好入冬。听说蜃景城下了大雪后,有世间少有的美景。 陈平安心境平和,武道一事,比起刚刚离开倒悬山那会儿的预期——十年后跻身第七境金身境,进展已经算是极快,远远超乎想象。飞鹰堡内外两场生死大战,还有藕花福地和边陲客栈一连串的厮杀,使陈平安不但成功跻身了五境,而且底子打得雄厚结实,即便现在就破开瓶颈,一举进入六境,他都不会觉得脚步轻浮。 不提其中的种秋,其余诸如头顶五岳冠的金丹修士、福地第一人丁婴、大泉王朝守宫槐李礼,陈平安哪一个赢得轻松了? 陈平安不知道六境入七境,得有多难,到底需要怎样的机缘和底蕴。七境之后,是羽化境,又名远游境,进入此境相当于一名纯粹武夫真正一步登天,能够如山上仙人一般御风远游。 纯粹武夫的九个境界,加上秘不示人的真正止境,总计十个。其中第八境远游境,陈平安最是向往。 冷冷清清的夜色中,哪怕骑乘马匹都在修习剑气十八停的陈平安,难得偷懒一回,就只是坐在凉亭里喝酒发呆。 直到姚镇和孙女姚近之散步而来,陈平安才站起身,发现老人脸色不太好看。姚近之轻声道:“此地郡守,宴席上只与爷爷聊沙场往事,爷爷喝酒还挺尽兴,可郡守在私底下,却遣人来驿站送了一份重礼,希望爷爷入京后,在朝堂上照拂他这个门生一二,把爷爷气得不轻。” 姚镇轻轻一拍膝盖,神色落寞,感慨道:“想当年多好一个年轻人,朝气勃勃,一身正气,上阵厮杀从不怯战,怎么到了官场,不过十余年,就变了这么多?” 姚近之笑道:“爷爷,十年不短了。乌纱略戴心情变,黄阁旋登面目新。” 姚镇冷哼一声,骂道:“画蛇添足!庙堂上,休想我帮这小子说半句违心话。” 姚近之笑着问道:“难不成他不送礼,爷爷就会因为以往攒下的交情,为他说好话了?显然不会,既然横竖都不会,他还不如赌一赌,赌爷爷晓得官场的身不由己,也要入乡随俗;赌爷爷入主兵部衙门后,要拉拢起一拨行伍旧人,免得被京官勋贵们排挤。到时候孤立无援,形势所迫,爷爷说不定第一个记起来的名字,就是本地郡守了。” 姚镇苦笑不已。 陈平安并未插话,不过爷孙二人愿意当着外人的面,说这些弯弯肠子的官场规矩,陈平安只当是一门千金难买的学问,听在耳中便是。 只要过了那条横穿大泉版图的埋河,就等于北上之路走了一半。 这天黄昏,姚家队伍在埋河南岸的一座驿馆下榻,距离埋河不过半里路,姚镇拉着陈平安一起去河边赏景散心。 方才饭桌上的那道硬菜埋河鲤鱼是一绝。这条大河里的鲤鱼,金鳞赤尾,无论是清蒸、糖醋还是红烧,都没有半点鱼腥味,鲜美至极,是大泉王朝的贡品之一。 可惜那座名动朝野的埋河水神庙,距离驿站和渡口有些远,隔着三百余里。历史上数国的文人骚客,都曾在那座水神庙的墙壁上,留下珍贵墨宝,最早可以上溯到六百年前,甚至还有许多不同时代大文豪的诗词唱和,一先一后,一问一答,相得益彰,以及同一题材的暗中较劲,再加上后世士林名流的评点,使得一座水神庙熠熠生辉,文采之绚烂,文运之浓郁,简直要比蜃景城文庙还要夸张。 散步队伍分成三拨人,为首姚镇和陈平安并肩而行,裴钱拿着行山杖跟在后边。 两名充当随军修士的大泉供奉,与姚氏“三之”待在一起。两名修士,是一对道门师徒,因为此次潜行,并未穿上醒目的道袍,反而悬佩边军制式腰刀,掩人耳目。一路上,师徒二人疏远众人,年轻道士生得面如冠玉,气质温和,像是一位从钟鸣鼎食之家走出的贵公子。 魏羡、朱敛、卢白象、隋右边四人难得一起露面。 姚镇打心眼喜欢与陈平安相处,虽然大多数时候陈平安都不怎么说话,在家族以及军中都不苟言笑的老将军,到了陈平安这里,反而健谈了许多。这会儿就在给陈平安介绍大泉王朝山水神灵的品秩,说除了五岳正神之外,就以这条埋河水神的品秩最高,是一位大府君,不但可以开辟府邸,规格还与世俗藩王相等。 只是水神府常年关闭,埋河水神几乎不与世人接触往来,两百年来,只有寥寥几次显露真身,也是始终如云雾蛟龙,若隐若现。水神庙香火过于鼎盛,胜过最正统崇高的五岳神灵,每逢庙会,十数万人从南北会聚在埋河之畔,使得水神庙所供奉的那尊金身神像,一年到头都像是位于水雾之中。 姚镇朗声笑道:“只要遭遇干旱,皇帝陛下便会亲临水神庙祈雨,哪怕无法亲自赶来,也要派遣一位刘氏宗亲与礼部尚书一同南下。埋河水神,极为灵验,从未让大泉百姓失望过。” 给姚镇这么一说,连陈平安都开始惋惜无法路过水神庙,不然就可以喝着青梅酒,以刻刀将所见所闻一一写在竹简上。 沿着河流滚滚的埋河,往下游走了四五里,他们遇上了一位蹲在河畔愣愣望河的老汉。 姚镇回头看了眼老供奉,后者轻轻点头,老将军这才大步走向那老汉。 老汉神色木讷却体魄精壮,只是给姚镇这些人的阵仗吓到了,慌张站起身,喉结微动,咽着口水,怯懦地喊了声官老爷后,便不知如何应对,双手都不知道放在哪里才好。 姚镇喊了声大兄弟,要老汉无须紧张,随口问起他家住何方、营生为何。老汉不敢隐瞒,最后的答案,让人大吃一惊,原来老汉除了是庄稼汉,还做着捞尸人的行当,需要经常在埋河边上转悠,按照传下来的老规矩,自称“水鬼”。 姚镇心生好奇,详细问起了水鬼和捞尸一事,老汉有些犹豫,应该是觉得此事难以启齿,生怕这些贵人们听后心生不喜。姚镇又是好言安慰,老汉这才断断续续说了些此方乡俗,还真有许多不为人知的门道。原来他们这些自称水鬼的船夫,如果遇上了尸体,打捞起来,不可主动向其亲属索要钱财,在世生人愿意给,就收下,不给,就算数,只当是积了一桩阴德,不然就会最少三年晦气缠身。不过死者的亲人要是不给钱,又不愿意请一顿饭,那保管也会倒霉。 约莫是姚镇和陈平安都瞧着面善,老汉起了话头后,便逐渐没了拘束,含糊不清的大泉官话说得越发顺溜,主动与姚镇说了那捞尸的讲究,言语和神色之间也有了些笑意:“大人兴许不知,男人落水死了,肯定是俯在水面上,婆姨是仰着的,从无例外,在岸边看一眼,就晓得是男是女。拉上岸后,如果无人来收尸,就得帮着葬在离水神老爷庙不远的一个地方,再去庙里头上三炷香,在庙外求一红布条,绑在手腕上,就算是做了善事,以后会有好报的。” 老汉瞥了眼埋河水面,脸色沉重起来,接着道:“但是有两种捞不得:一种是死后直直立在河中的,无论男女,都不是咱们可以去捞的了,头发漂在河面上,看不清脸,出钱再多,咱们都不敢去。再就是一些个投河自尽的黄花大闺女,若是用竹竿子捞了三次,都没能捞上船,咱们就不能再管了,只要沾了手,没谁能有好报。” 裴钱一开始听得津津有味,到后来则头皮发麻,都不敢再看埋河一眼。 老汉舒展眉头,憨厚而笑,道:“哪天不做水鬼了,就要找个日头大的时辰,来这岸边洗手,算是跟水神老爷打声招呼。” 姚镇点点头,问道:“老哥这么多年,捞起了多少人?” 老汉想了想,摇头道:“可记不清喽。” 姚镇沉声道:“好人有好报,老哥莫要觉得捞尸这门营生不光彩,积德行善,好得很。” 老汉赧颜笑道:“老大人一定是个好官,青天大老爷哩。”这已经是老汉最用心用力的一种称赞了。 天色不早,姚镇笑着与老汉告别。 陈平安说要再待会儿。 到最后河边只剩下捞尸人老汉,还有陈平安、裴钱和朱敛,其余人都返回了驿馆。 朱敛继续往下游走去。 陈平安坐在老汉身边,笑着递过酒葫芦,问道:“老伯能喝酒?” 老汉赶紧摆手,谢绝道:“公子可别糟践好东西了,你自己留着喝。” 陈平安伸了伸手臂,坚持道:“那就是能喝了。” 老汉还是不敢接过酒葫芦,陈平安轻声笑道:“老伯可能不信,我也是穷苦出身,当过好些年的窑工。” 老汉见这位公子没有收回酒葫芦的意思,只得小心翼翼接过,高高举起,仰头喝了一口,就赶紧还给陈平安。 一口咽下酒水,估计什么滋味都没尝出来,老汉却已是红光满面,很是高兴了。 陈平安喝了口青梅酒,问道:“老伯今儿在这边是看有没有尸体漂过?” 老汉摇头道:“这会儿河里水枯着呢,不太容易见着尸体。”说到这里,老人仿佛觉得说错了话,有些难为情,赶紧道:“见不着才好。” 陈平安“嗯”了一声,默默喝着酒。 老汉本就是个闷葫芦,今天与姚镇唠叨了那么多,可能比往常一年的话语加起来,都多了。 陈平安看着眼前这条埋河之水,便想起了家乡的龙须河和铁符江。 老汉突然转头笑道:“公子算是熬出头了,有了大出息。” 陈平安挠挠头,竟是不知如何接话,说自己没钱,好像站着说话不腰疼,承认自己有了大出息吧,又差了点意思。 裴钱就纳了闷了,奇了怪哉,不知道陈平安跟这么个老汉有什么好聊的,心想,你跟姚老头那么个当大将军的,话也不多啊。 三人一起沉默许久,蹲在岸边的老汉突然叹了口气,望向埋河水面,道:“说些不中听的晦气话,公子别生气啊。” 陈平安点头道:“老伯只管说。” 老汉轻声道:“我那娃儿跟公子差不多岁数的时候,遇上了不该捞的可怜人,不听劝,捞上了岸,没过几天,娃儿就没了。我该拦着的。” 说起这些的时候,老汉脸上没有太多哀伤。最后老汉离去的时候,跟陈平安道了一声谢,说酒好喝,这辈子没喝过这么好的酒。 陈平安起身目送老汉愈行愈远。 裴钱还是不敢看埋河水面。朱敛原路折返而回后,裴钱这才胆子大了一些。 陈平安盘腿而坐,遥望江水和对岸,要朱敛带着裴钱先回驿馆,只是裴钱不愿意,死活要待在陈平安身边,朱敛就只好陪着她一起留在岸边。 陈平安闭上眼睛,像是睡着了。 裴钱百无聊赖地捡起一颗颗石子,可是不敢往埋河里丢,生怕不小心砸出一具立在水中的尸体来。她一想到女尸头发漂荡在水面上的画面,就起一身鸡皮疙瘩。裴钱下意识往陈平安那边挪了挪,握紧手中的行山杖,开始在心中默默背诵那本书的篇章,给自己壮胆。 朱敛身形佝偻,眯眼远眺。什么山水神灵、鬼怪精魅,武疯子朱敛自然不当回事。 许久之后,夜色深沉,裴钱惊讶出声道:“怎么河上有座桥?” 朱敛愣了一下,顺着裴钱的视线望去,哪来什么桥,江水滔滔,仅此而已。 裴钱一双使劲瞪圆了的眼眸熠熠生辉,嚷道:“哇,金色的桥!” 朱敛先看了眼陈平安的背影,并无丝毫异样,就有些哭笑不得,只当是这个鬼灵精怪的丫头片子在胡说八道,你哪怕骗人说河上有具尸体,都比河上多出一座金色长桥来得可信。 裴钱有些疑惑,神色茫然,因为她好似听到了陈平安的读书声,所读内容刚好是他要裴钱死记硬背的一段。这是陈平安在那本儒家典籍之外,唯一要她记住的东西,甚至还专门用小雪锥写在了那本书的末尾,所以裴钱记忆深刻。 陈平安从不愿意跟她说任何道理,只对曹晴朗说那些书本之外的道理,裴钱觉得这些文字,大概就是她唯一比那个小书呆子强的地方了。 此时此刻,一肚子委屈的她,便大声朗诵出来了。 是那“列星随旋,日月递照,四时代御,阴阳大化,风雨博施……”。 是那“君子不妄动,动必有道。君子不徒语,语必有理。君子不苟求,求必有义。君子不虚行,行必有正!”。 裴钱盯着那座金色长桥,背诵圣贤教诲,朱敛在想心事。 横跨埋河的长桥渐渐消失,裴钱有些口渴,便也没了读书的心气。她倒是想要学习拳法和剑术,只可惜陈平安不愿意教她,至于朱敛这些人,就算他们愿意教,裴钱她还不愿意学呢。 陈平安依旧处于坐忘的玄妙状态中,更奇怪的是他发现自己飘荡而出,神魂离开了身躯,悬在空中,看着盘腿而坐的自己,心中感觉很是怪诞。不同于之前对峙丁婴和蟒服宦官的魂魄分离,一分为三,此次出窍离体的,有些像是传说中的阴神,就是客栈那晚君子钟魁的那种,只不过钟魁同时修成了阳神和阴神。陈平安此时随着埋河江风中蕴含的灵气和罡风飘忽不定,身形不稳,远远比不得钟魁阴神、阳神的凝练稳重。 如果说这个“陈平安”只是个学步稚童,那么钟魁已是登山涉水如履平地的青壮汉子。 此等异象,裴钱和朱敛都未能有丝毫察觉。 两个陈平安几乎同时心念微动,心头泛起一个想法,挥之不去。飘荡不已的陈平安转头望了一眼埋河下游,然后盘腿而坐的陈平安睁开眼睛,轻声道:“裴钱,朱敛,你们可能需要帮我守夜几个时辰,我需要在这里练习剑炉立桩,今晚情况不太一样,无法细说。” 朱敛点头笑道:“老奴的本分事。” 裴钱一跺脚,哀叹一声,道:“早说啊,我该拿些点心来当夜宵的。” 出窍离身的那个陈平安,向埋河一步跨出,瞬间就掠出十数丈,直接来到了埋河水面上,像一截木头在水面浮浮沉沉。陈平安停下身形后,适应了这种高蹈虚空的诡异环境,脚尖一点,便会向前漂荡出极远。陈平安身体前倾,在埋河水面蜻蜓点水,仿佛是那御风凌空的山上神仙,或是纯粹武夫第八境的远游境。 双袖飘摇,御风远游。 陈平安当下还不清楚,种种机缘巧合之下,这是练气士的阴神雏形。 脱胎换骨,神气凝合,身外有身,是为阳神,喜光明;一念清灵,出幽入冥,无拘无束,是为阴神,喜夜游。 夜访水神庙。 陈平安觉得哪怕只是看一眼都行,去去就回。至于河畔那个陈平安,则闭上眼睛,双手掐剑炉诀。虽然一坐一神游,可是两者浑然一体。出窍阴神所见所感,修习剑炉立桩的闭眼陈平安一清二楚,完全身临其境。 大道之玄,玄之又玄。 陈平安直到这一刻才有些明白,为何修行之人会纷纷远离人间,潜心修道,登高望远,想来这些练气士眼中的风景,都已是世外高处了。 此刻河畔的陈平安看似在修习剑炉立桩,实则继续闭眼观想心中那座长桥。 比起藕花福地那两次,这次稳固了许多,虽然冥冥之中,依然觉得无法行走其中、渡河而过,但是登桥观河,应该已经做得到了,如果不是身边有朱敛,陈平安会走上去试试看。 今夜有此观想,既是因为想到了君子救与不救,还是因为想到了度人与度己的关系。 将裴钱带在身边,陈平安只是要她读书背书,并未说过任何一个自己琢磨出来的道理,看着裴钱的一举一动、一言一行,如对镜自照,陈平安不由自主就会自省。许多书上内容,陈平安自己往往感触不深,不得真意,可裴钱在,陈平安就会想得更多一些,比如君子日三省乎己,克己复礼,慎独…… 读书万卷始通神,妙哉。 裴钱已经将第一本书背诵得滚瓜烂熟,看来今日夜游水神庙之后,大概可以让裴钱开始看第二本书了。 读书不在多,只看读进自己肚子有几个字。 这个不是道理的道理,倒是可以与裴钱说上一说,不过估计她多半只会当作耳旁风吧。 相传曾经有个僧人,识字不多,结果只读了一部经书,就读成了佛。 埋河之畔,有两人长掠如虹,身影模糊,一闪而逝,往下游急急而去。他们看到了河边三人后,轻轻点头,就算是打过了招呼。 等他们消失于夜幕,朱敛才收回视线。 原来是回了驿馆后,换上道袍的师徒二人,只与姚镇说今夜有事外出,天亮之前就能返回驿站。 姚镇不会阻拦,事实上也拦不住。两位驻扎在边境的刘氏供奉,就连身为姚家铁骑家主的姚镇,都不清楚他们的根脚背景、师门渊源。姚镇甚至怀疑,这对道门师徒,是不是直接听命于皇帝陛下,既防止北晋大修士刺杀自己,引发边军动乱,同时监督姚家边军的动向,毕竟他还有个刚刚卸任吏部尚书的亲家。 为此,姚镇私底下还询问过姚近之,是否要与那两位供奉刻意交好,就算不奢望他们庇护未来要在蜃景城开枝散叶的姚氏,好歹趁机结下一桩善缘。 她并不赞同,说那两人身份特殊,绝不可擅自笼络。臣子服侍帝王,若是君主英明,为臣者的头等聪明,就是连揣摩帝心的念头都不要有,多想无益,不过这只是对姚家这类疆臣而言,天子身侧的近臣,另当别论。姚镇便有些不服气,家族两次命悬一线,若非陈平安两次相救,早就没了,说不定还要被安上一个私通敌国、谋逆篡位的名头,要是如今还想着洁身自好,到了蜃景城,身边已无边军压阵,岂不是更加凶险难测? 姚镇想起了那个下了马背当文官的郡守门生,一时间心中别扭不已,难不成如孙女所说,以后要经常跟这类小王八蛋打交道? 姚近之笑言,恰好相反,小姑姑当年嫁入京城后,咱们姚家还想着自扫门前雪,事事恪守祖宗家法,是错了,可到了蜃景城,在朝廷接纳爷爷的前提下,继续明哲保身,则是对的,若是与那些豪阀、勋贵比拼山头和手腕,姚家根本别想在京城站稳脚跟。但也不是什么都不做,任人拿捏。 姚近之说了一句名士禅语:“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 姚镇唏嘘不已,当初姚近之年纪尚小,对于小姑姑嫁给那个大雪天跪在姚家祠堂外边的李锡龄,就假借父亲之口,跟爷爷姚镇提过异议,大致意思是说姚氏遵守了数百年的祖宗规矩,一旦破例,姚氏上下知道是两人真情可鉴,可外人不会管这些,蜃景城不会管,皇帝陛下也不会管。 姚氏子女不可与豪阀联姻的祖训,既然破例一次,那么对刘氏忠心耿耿的姚氏边军,会不会再破例一次? 没有一,便无二。可有了一,二、三、四便会接踵而来,这才是常理。 爷爷,我姚近之若是外人,都要怀疑姚氏是不是觉得偏居一隅,太憋屈了。 老将军听到这里,满脸恼火,心胸之间更多的还是悲愤。 姚近之神色自若,递给爷爷一杯茶,笑道:“将军饮酒,能够助长豪气,可到了蜃景城,爷爷当了官,就改喝茶吧。” 姚镇气呼呼接过茶杯,一饮而尽,仍是喝酒的路数。 姚近之嫣然一笑。 河畔两位道人的身影,飘忽如两缕青烟,远远快于奔马的速度。 这对道门师徒,老者出身于一个名为金顶观的道家旁门。别觉得“旁门”二字不中听,其实已经很了不起,宗字头之外的道家洞府门派,有资格跻身旁门之列的,一洲之内都不会多。 金顶观道士喜欢入世修心,人数不多,不足百人,而且一旦入世,往往隐姓埋名,不喜欢依仗靠山和祖师爷。金顶观现任观主,已经五百岁高龄,是一位货真价实的元婴地仙,在桐叶洲北部有很响亮的名声。 老者俗名尹妙峰,道号为葆真道人,取自“长生久视,全性葆真”一说,属于金顶观观主一脉。 唯一的嫡传弟子邵渊然,是尹妙峰下山入世,与其偶遇后,花费了整整十四年光阴的审察,才决定收入门下。其间葆真道人设立了三次大考,邵渊然皆过关,心性和天资无疑都是人上人。 之后邵渊然跟随葆真道人去了一趟金顶观,觐见观主,拜谒祖师堂挂像,姓名载入师门谱牒,从此正式成为金顶观的一名潜字辈弟子。最后又跟随师父来到大泉王朝,师徒二人联袂成为刘氏供奉,负责盯着南疆边境,已有十年之久。 别看玉树临风的邵渊然,如今面容不过及冠之龄,其实已经是不惑之年。 师徒二人都是龙门境修士,葆真道人自认此生金丹无望,而邵渊然资质远胜于他,如此年纪就成为观海之上的龙门境,实为修道天才。观主听闻邵渊然在大泉边境破境后,专程让人下山,赐下一件师门法器,还许诺邵渊然只要成功跻身金丹境,更有一件传承千年的镇门重宝,等他回山拿取,作为庆贺之礼。 所以尹妙峰希望能够借助大泉刘氏的雄厚底蕴,帮助邵渊然百尺竿头更进一步,结成金丹客,方是神仙人。 金丹之下练气士,犹在大小两牢笼。 关于大将军姚镇赴京任职一事,邵渊然隐忍许久,今夜终于还是开口问道:“师父,姚氏真就这么逃过一劫了?” 尹妙峰问道:“怎么,很失望?姚氏得以全身而退,姚近之就可以继续过她的安稳日子,说不定到了蜃景城,很快就会嫁入某个豪阀世族,侯门深似海,再难相见,所以你心里不太痛快?” 邵渊然摇头笑道:“失落难免,不过修行修心,顺其自然而已。姚氏若是覆灭,弟子自会保下姚近之,护在羽翼之下,可既然姚氏渡过了难关,说明我与姚近之缘分未到,无须强求,以后有以后的机缘。” 尹妙峰笑道:“深山常有千年树,人间少有百岁人。姚近之不是修行中人,如今美艳动人,你心动很正常,可二十年后,即便机缘来了,她已是人老珠黄的妇人,你那会儿,运气好的话,说不定已是一位陆地神仙,还会对一个颜色凋零的凡俗女子动心?” 邵渊然微笑道:“那就到时候再说。” 邵渊然沉默片刻,耳畔狂风呼啸,问道:“师父,我们此次突然拜访碧游府,是为何事?与昨天收到的京城飞剑传讯有关?” 尹妙峰淡然笑道:“总之不是小事情。” 邵渊然无奈一笑,既然师父不愿多说,他只好按下心中好奇。 碧游府正是那位埋河水神的府邸,类似先前三皇子押送囚犯的那座金璜府邸。 只不过金璜府邸没了主人,如今多半是山精鬼怪扎堆了。 经此一役,北晋国的山水气运可谓大伤,金璜山神府君很快就会被押送到蜃景城。而与之针锋相对数百年的松针湖水神庙,垮得更早,水神庙余孽,只剩下一些虾兵蟹将,不成气候,能够不扰乱地方就算北晋的幸事了。 不过邵渊然想起一事,哑然失笑,刚刚被金璜府君娶进家门,转瞬间就变成阶下囚的那位山神夫人,可真是不走运,本以为能够夫妻恩爱数百年,远胜人间鸳鸯男女,哪里想到是这么个结局,就是不知道蜃景城会如何处置她。 不过这些狗屁倒灶的世间琐碎,不过是修行路上的趣闻乐事而已。邵渊然眼中所见,是地仙前辈们的大道逍遥,心中所想,是长生不朽,与天地同寿。 邵渊然心中豪气盈胸,见埋河两岸四下无人,便大笑道:“师父,我去学那大蛟走江了!” 这位金顶观年轻道士飘到河面,踩水而下,每一次踩在河水上,都溅起巨大的水花,只是道袍之上滴水不沾。 尹妙峰依旧在江畔飘掠,看了眼得意弟子的江上风姿,低声笑骂道:“臭小子,以后成了陆地神仙,还了得?” 陈平安只是大概知道水神庙的距离和方位,不过所幸只需要沿着江水盯住两边就行。 按照姚镇和姚近之各自的说法,那座埋河水神庙,在驿馆三百里外的下游,建造在河边一座无名小山之上,山坡平缓。庙会在每年的三月初一到十五,酬神献艺的香会多达百余个,热闹非凡,附近州郡的达官显贵,都会在庙会期间施粥舍茶。 姚镇当时感慨了一句,山水神灵,开府是第一大门槛,若是能够将府邸升为宫,那才是真正得了道,无异于某个山上仙家获得那个“宗”字。 姚近之着重说了水神庙的另外一奇,偏殿供奉有一尊灵感娘娘神像,求子之灵验,名动四方,几乎每天都有远道而来的妇人。她们多是出身富贵门户,生养艰难,便来水神庙的这座偏殿磕头烧香,施舍一些银钱,就能跟庙祝老妪请回一个腰缠红线的小泥娃娃,系在手腕上,返乡后一旦成功生育,不用回去还愿,只是抱回家的泥娃娃不能扔掉,要供奉起来,当作是遥遥酬谢灵感娘娘的恩德。 不过陈平安真正想要看的东西,是那水神庙前立着的两百多块白玉大碑,多是历史上埋河水神帮助大泉刘氏度过旱灾后,朝廷和文人对埋河水神歌功颂德的美文。 约莫不到两个时辰,不断左右张望的陈平安,沿着埋河之水一路漂荡,终于到了那座河边山。 夜幕深沉,水神庙大门关闭,但是陈平安依旧遥遥看到那边的灯火辉煌,这也是陈平安一眼看到水神庙的原因。 陈平安突然意识到自己这副模样,虽然裴钱和朱敛看不到,可若是水神庙那边有中五境的练气士,会不会一眼看穿,将自己视为夜间出没的作祟妖魔?这让陈平安有些犹豫。 难不成要白跑这三百里水路?加上回去的路,可就是六百里了。 思来想去,飘悬在埋河河心的陈平安还是打算靠岸试试看,最坏的结果,就是远远瞥一眼水神庙门,然后惊动庙祝或是此地修士,被追杀三百里,只好让驿馆那边的老将军姚镇出面解释。 就在此时,一个熟悉嗓音在耳边响起:“阴神夜游?陈平安,你不是纯粹武夫吗?还能不能讲一点道理了?” 陈平安转头望去,哭笑不得,离着三十步远,有个青衫书生蹲在河面上,双手使劲攥着一大把头发,像是要将谁从埋河里头拔出来——正是钟魁。 陈平安来到钟魁身边,问道:“这是?” 钟魁抬起头,笑道:“我方才正在水神庙那边跟人抢占地盘呢,想着天亮之后,好烧个头香,求着神灵保佑,能够让九娘看我顺眼一些。” 陈平安指了指钟魁手中的头发,问道:“我说这个。” 钟魁白眼道:“埋河里边的冤死水鬼,还能是什么,应该是给你的阴神引来的,把你吃了,保准修为暴涨。我见它探头探脑的,一张脸竟然不似寻常水鬼那般稀烂丑陋,还挺水灵俊俏的,就想跟这女鬼商量,让她出来陪我聊聊天。” 钟魁不似那晚阴神、阳神出窍远游,一身浩然气肆意流泻,今夜他就像平时待在客栈,刻意遮掩了气机,所以河底水鬼,没有像那晚,一头头沉入水底最深处瑟瑟发抖。不然的话,钟魁哪怕只是靠近水神庙,估计埋河水鬼就要魂飞魄散了。 钟魁那两只袖子里头装着的肃杀秋风,可不管你是冤死的水鬼,还是遭了报应的恶鬼,一律是秋风扫落叶。 陈平安看看钟魁手中的女鬼青丝,再看看与女鬼拔河的钟魁,问道:“好玩吗?” 钟魁点点头。陈平安转头望向远处那座水神庙。钟魁松开手中的头发,河面下阴影如获大赦,一闪而逝。 钟魁站起身,伸手按在陈平安阴神的肩头,笑道:“仔细看清楚了,就知道好不好玩了。” 两人猛然坠入河水。 阴神夜游,看待世间万物,亮如白昼,即便是在河水中,一眼望去,依旧视线毫无阻碍,眼力与陈平安真身的武道修为持平。 陈平安算是见识过许许多多的鬼魅精怪了,还是第一次感到……恶心。 埋河水底之下,陈平安和钟魁四周,“站”着密密麻麻的水鬼,它们静止不动,多是身穿雪白衣裳,尤为漆黑的头发遮住面孔,头发直直落下到腰间,像是矜持的大家闺秀出门上街,戴了一顶俗称市女笠的幂篱。 不仅如此,陈平安低头望去,看到了一双大如灯笼的银白眼眸,冰冷异常,死死盯住他们两人,却看不清它的身躯。 双方隔着至少一里路,那双眼眸依旧如此硕大,可想而知,若是近观,此物何等庞然。 钟魁笑道:“它和水鬼们,都是给你引来的,只是不敢下嘴,一来你这阴神虽然只是个雏形坯子,可还是有些不同寻常,它们便不敢妄动,只是实在眼馋,就不断汇聚在一起;再者它们包藏祸心,希冀着你能够惊动河底那头妖物,厮杀一番,它们好分一杯羹。结果你刚好在水神庙这边停下,就不再挪窝了,底下那头妖物估计都快要气炸了,不敢轻举妄动,毕竟埋河水神娘娘的那座碧游府,离这里可不算远。” 既来之,则安之,陈平安环顾四周,就当是欣赏风景了。 钟魁也在张望,喊道:“刚才那位长得很好看的水鬼姑娘,你还在吗?你要是不愿继续做这水鬼了,我可以一巴掌拍死你,至于能不能投胎,我不敢保证,但是帮你脱离河底那头妖物的束缚,不用再帮它作恶害人,不难。” 那对灯笼稍稍变大了几分,陈平安下意识眯眼望去。 就像小时候在田边钓黄鳝,偶然见到一条,黄鳝的头颅和身躯缓缓游弋而出。这头埋河妖物,粗略估算一下,竟是比棋墩山那两条黑白蛇蟒还要巨大。 陈平安问道:“那位埋河水神不管它吗?” 钟魁笑道:“不管?怎么不管。这位脾气暴躁的水神娘娘,之所以不爱现身露面,就是一次次试图搏杀此妖,已经有三次伤及金身根本。几乎每三四十年,都要教训一次这头妖物,一百年中,甚至还会有一次真正的生死厮杀。最惨的一次,水神庙金身都出现裂缝了,碧游府也给淹没了大半。” 陈平安更奇怪了,又问道:“朝廷不尽力围剿它?大泉朝廷做不到的话,你们书院不管?” 钟魁双手抱住后脑勺,解释道:“世事不简单嘛。这头水妖能够活到今天,除了靠道行之外,还是靠它的脑子多些。再说了,桐叶洲中部这么大,大伏书院就那么点人,能够打得死这条妖物的,就更少了。书院读书人要修身养性,每天读书做学问,很忙的,争取做贤人,做君子,做圣人,做能够在中土神洲那座文庙里头塑像的大圣人,读书之外,事情就更多了。再说了,大泉王朝本就已经有一位君子待着了。” 陈平安点点头,心中了然。 藕花福地那一趟游历,人间百态,尽收眼底。 钟魁说早有书院君子坐镇大泉王朝,陈平安被一点就透,想来那门户之争,书院亦有。 钟魁接下来让陈平安大开眼界,他指着河底那对灯笼说道:“你再瞪我一眼试试看?信不信我把你剥皮抽筋,送去给埋河水神当贺礼?” 那头水妖缓缓退去,那些水鬼也随之散去。 陈平安问道:“贺礼?” 钟魁点头道:“我之所以来此,是因为得到消息,埋河碧游府要破格升为碧游宫,大泉刘氏这个决定,我们书院默认了。其实本来大泉王朝是没这个资格敕封‘宫’的,估计是蜃景城那位君子用以亡羊补牢的手笔吧。” 一位获得“正统”二字的江河水神,必须先要获得朝廷认可,君主颁旨册封,礼部赐下金书玉牒、银签铁券,载入一国朝廷谱牒后,才有资格立祠庙、塑金身,受人间香火。与此同时,还要获得一洲邻近书院的点头认可,不然依旧属于一洲淫祠之列。一些个地方水神的小庙可以不在乎,但是大的水神庙,却视为大道不全,会竭力恳请皇帝向儒家书院求来一部圣贤典籍,供奉起来,共受香火。 至于那部儒家典籍是哪位圣人的著作,可以酌情而定。一般都是书院看着给,但也有极少数腰杆硬、犟脾气的水神,会自己挑明了讨要某位圣人的某部典籍。 不过这种情况屈指可数,在桐叶洲更是千年难遇,敢跟浩然天下七十二座书院较劲的一根筋水神,怎么可能多? 钟魁没有告诉陈平安所有真相,他之所以暂时离开狐儿镇,凑这个热闹,就在于碧游府那个出了名暴躁的水神娘娘,非但没有因为即将由府升宫而受宠若惊,对大泉刘氏和大伏书院感激涕零,反而扬言要某本圣人典籍坐镇水神宫,不然她会继续悬挂那块“碧游府”匾额。 而那本圣贤典籍,如今可与“圣贤”半点不沾边了,这才是最让大泉刘氏崩溃的地方。 因为那本书,出自昔年文圣之手。 钟魁一听是这么场闹剧,就觉得这趟碧游府之行,自己是非来不可了,只是他没有想到会遇上阴神远游的陈平安。 第二章 谨遵法旨 ●●● 第二章 谨遵法旨 陈平安心中有些恼火,心想不该如此随心所欲,念头一起,就信马由缰,这趟三百里水路,惹来这些水妖水鬼的觊觎,真要起了冲突,养剑葫芦还在肉身那边,之前在河上练习六步走桩,十分生涩,又出了几拳,更是绵软无力,阴神好似天生不擅武学拳法。一想到方才河底那对灯笼眼,陈平安就有些后怕。 钟魁兴许是看穿了陈平安的心思,道:“阴神本就喜好夜游天地,你初次出窍神游,新生阴神别处不去,偏偏就来到这埋河水神庙,按照练气士的说法,这就有可能是可遇而不可求的机缘了。但仍是要小心应对,机缘一事,福祸不定,可不全是好事。” 陈平安问道:“那水神庙里头的庙祝,是不是修士?能发现我的阴神身份吗?” 钟魁没好气道:“就埋河娘娘那性子,隔三差五就要去跟水妖打生打死,河里头又有这么多冤魂厉鬼,全部被那头水妖驱使,你觉得还摆放着她金身的水神庙,能没有高人坐镇?不然早给那头自封‘黄仙君’的水妖,连庙带小山一起吞入腹中了。” 陈平安汗颜道:“好像是这么回事。” 钟魁总算说了个好消息,道:“不过你放心,你这尊阴神,很虚,只要不进祠庙烧香,水神庙那边就没人看得出来。” 钟魁皱了皱眉头,绕着陈平安转了一圈,啧啧称奇,道:“陈平安,你是不是遭遇过两次大祸?一次极早,伤到了命数;一次就在几年前,断了长生桥?” 陈平安犹豫了一下,点点头。一向谨小慎微的他,破例没有刻意隐瞒,道:“差不多是这样。”这既是因为钟魁身上的大伏书院君子头衔,更是因为此人口中称呼的那声“齐先生”。 钟魁揉着下巴,陷入沉思。 陈平安问道:“你是怎么看出来的?” 钟魁依然在打量着陈平安,缓缓道:“树有年轮,可观岁数。这人的魂魄,其实也差不多,只是人身小天地,天地大人身,人之皮囊血肉筋骨,就像在两者之间树立了一堵墙。” 见陈平安一脸迷糊,钟魁举了个例子,道:“打个比方,浩然天下和青冥天下,修士想要相互查看,即便熟稔神人掌上观山河的神通,任你是十二境仙人的修为,都不管用。可当你阴神显化后,魂魄就如水落石出,清晰可见,便能够让我看出许多端倪。” 钟魁突然笑道:“陈平安,你这个缝补匠当得有点辛苦了。” 本命瓷碎了,在骊珠洞天中陈平安便抓不住任何福缘。长生桥断了,一副身躯四面漏风漏雨,才需要练习撼山拳吊命。钟魁说陈平安是个苦兮兮的缝补匠,可谓一语中的。 前有宝瓶洲贤人周矩,口诵诗篇,就能让敌人身处罡风,瞬间形销骨立;后有桐叶洲君子钟魁,更是深不可测,陈平安一时间对这些儒家书院,有了更复杂深刻的感受。 陈平安问道:“你要进庙烧头香?书院君子这么做,不会有问题?” 钟魁有些忍俊不禁,笑道:“如果被书院某些迂腐夫子晓得了,非议应该会有一些,只是无伤大雅,读书人没你想的那么死板。” 钟魁“咦”了一声,满脸促狭笑意,道:“好嘛,借你的光,我可以领教一下埋河水神娘娘的暴脾气了。” 钟魁嘴唇微动,两人四周的埋河水流如遇河中砥柱,绕行而过,同时泛起一阵淡淡的荧光,大伞遮蔽,华盖当头,遮掩了两人身形。钟魁抓住陈平安手臂,道:“随我一起去看好戏。” 埋河变得浑浊不堪,汹涌澎湃,像是有一连串水下闷雷在河中炸开。 距离水神庙三四里,一段河流的底部,成了一处战场。陈平安遥遥望去,有一个娇小身影,手持一物,每一次挥动,都在水中画出一条绚烂的银色弧线。由于速度太快,银线不断累积,就像一幅凌乱的草书,充满了大写意风采。 那个身影散发出淡淡的金色光芒,在漆黑河底,像是点燃了一盏明灯,尤为瞩目。 女子个子很矮,显得娇小玲珑,相貌年轻,长得姿容平平,还有些娃娃脸,圆乎乎的,只是一身湛然金光,眼神凌厉,很有威势。她腰间挎长刀,背后负长剑,手里头还拎着一杆铁枪,极长,快有她两人高了。 刀鞘呈青紫色,以金丝缠绕了大半。剑鞘与剑柄交界处,有五彩云霞蒸腾而出,景象瑰丽。想来那把鞘中长剑,定非凡品。 她在水中来去如风,毫无阻滞,快若奔雷,手中长枪,数次划破那头水中妖物的庞大身躯,鲜血四溅,使得埋河之水充满了血腥气味。 一次她被水妖头颅撞在身上,给砸入河底,带起一阵轰隆隆声响,转瞬间身形暴起,一枪刺透那巨妖的下颏。妖物的哀号震天响,疯狂扭转身躯,使得埋河中掀起滔天巨浪,就连水神庙那边的老百姓都发现了异样,只是人人并无畏惧,踮脚翘首,纷纷开始远眺,当作一桩新鲜事看待。 矮小女子除了出手暴戾迅猛之外,还是一个喜欢打架时骂人的黑衣姑娘。 “孽畜你反了天!我不去找你的麻烦,已经算你祖坟冒青烟了……罢了,你本就是个没祖坟的孽畜。既然你有胆子来我庙前,我就要你在这里留下几百斤肉! “别以为你朝中有人,每年往蜃景城塞七八十万两银子,一直想要将我撤掉府君身份,我就怕了你,便是埋河水庙哪天真成了大泉淫祠,拼了金身不要又如何?说了要将你砍成十八截,就不会只将你剁成十七段! “孽畜,来来来,再吃我一枪!回头我要让府上做一碗爆炒鳝鱼面,味道绝好!” 妖物体形巨大,金黄色,无鳞片,那种滑腻,让人作呕。它本是大泉一座著名湖泊中的妖物,世间物久成精,只是修行缓慢,虽有一份天大机缘早早到手,可六百多年勤恳修行后,依旧被拦在龙门境门槛外一百多年。后来经一位泛湖游历的高人指点,它便离开了湖中老巢,上了岸,历尽坎坷,从埋河源头开始往下走,模仿那蛟龙走江,破了瓶颈,得以跻身龙门境。若是让它一路畅通无阻地走下去,到了埋河与江交汇处,再顺势入海,说不定就要成就金丹。 不承想经过埋河水神庙时候,那个臭娘们竟然嫌弃它弄死了一些凡俗夫子,就说要替天行道,甚至不惜与它拼命。它那会儿刚刚跻身龙门境,气势正盛,并没有将她放在眼中,老巢所在的湖泊亦有水神坐镇,不过是它的应声虫而已,对它卑躬屈膝,每年还会向它纳贡。 当时从埋河水神庙外的河段,双方一直往上游杀去,那一场厮杀打得翻天覆地,最终水漫两岸三百里,所幸是那荒郊野岭的河段,才没有殃及百姓。 妖物在水中竟然不敌那位埋河水神,便只得退回埋河上游,休养了数十年,在龙门境稳固后,便幻化出人形,以壮汉形象上岸,携带重宝,亲自去碧游府登门请罪。哪里知道那个脑子坏了的臭婆娘竟然二话不说,就开始动手,妖物也是凶性大发,双方法宝尽出。那次交战比起初次河中遭遇战,更为惨烈,碧游府被淹没大半,损毁严重,水神庙的河神金身都出现了裂缝,而妖物更没讨到好处,一件本命法宝和一件镇水重宝,一损一毁,惨败而退。之后这两百多年,它将那碧游府之战,视为奇耻大辱,发誓只有这个疯婆娘金身崩坏、祠庙废弃之日,它才会大摇大摆上岸,因此即使它在种种经营谋划之后,道行暴涨,已经临近金丹境门槛,可是始终没有幻化人身。 至于河神的那一堆金身碎片,自然就是它的盘中餐了,说不定不用去往那条入海大江,就可以一举跻身金丹境! 只是打了两百多年的交道,正儿八经的水中厮杀,它还真不是这位埋河水神的对手,一次都没有占到过便宜。那婆娘好像铁了心要将它拦阻在埋河上游,同时她也因为这种损人不利己的行为,哪怕年复一年受着那么多人间香火,金身塑造还是进展缓慢。 今夜妖物又毫无悬念地吃了一场败仗,只好迅猛地往上游撤退。 矮小女子见它打定主意,只要自己追杀不已,它就上岸祸害百姓,这才愤愤然收手。 那杆铁枪早已在大战中坠入河底,她收了刀剑入鞘,找到那件最称手的兵器,骂骂咧咧,身形一闪而逝,返回碧游府。 钟魁这才和陈平安一起现身,两人上岸去往山上水神庙。 来此等待开门烧香的百姓,竟然有将近千人之多,山脚停满了马车和驴骡,庙外摆了许多夜宵摊子,热闹非凡,加上方才上游河段的异象,人人兴奋不已。 钟魁陪着陈平安去看那些白玉碑碑文。 白玉碑碑文多是大泉历代皇帝和地方官员的祈雨文,其中还有些类似罪己诏的内容,以及祈雨成功后的谢雨文,这些碑文陈平安看得快,一扫而过。 钟魁早早去了碑林最前边,蹲在地上,看着一块磨损严重的古老石碑,大概是岁月悠悠,风吹日晒雨淋,碑文只剩残篇数十字,内容断断续续,缺失许多文字。 陈平安来到钟魁身边,也蹲下观看,发现是一首诗,并无落款:天地聋,日月瞽……山河憔悴草木枯,天上快活人诉苦……缚以铁札送酆府。驱雷公,役电母,须叟天地间,风云自吞吐……擅神武,一滴天上金瓶水,满空飞线若机杼……扫却天下暑…… 钟魁问道:“能看出点什么吗?” 陈平安摇头道:“认得字而已。” 钟魁感慨道:“先生曾言,这块石碑所载文字,其实是一篇失传已久的道门修真口诀。” 陈平安问道:“那你看出门道了?” 钟魁一本正经道:“认得字而已。” 陈平安呵呵一笑。 两人站起身,看见祠庙大门那边,人满为患,钟魁埋怨道:“为了你,我算是烧不成头香了。”不过钟魁很快无奈道:“后门会比大门这边早开一两刻钟的,肯定早有官员或是权贵等着了,由庙祝亲自开后门,所以庙外边这些普通百姓,任你等了几天几年,这辈子都烧不成头香。” 陈平安犹豫道:“我家乡那边,有四字佛语,叫作莫向外求。” 钟魁“嗯”了一声,道:“此语绝妙。佛家讲究一个正信,就是要人笃信正法之心。关于头香一事,其实是世上许多香客们误解了。烧头香,不是进庙烧香的香炉里那第一炷香,头香只是每个心诚之人自己的头香,此生头香,今年头香,本月头香,都是头香。” 陈平安点头道:“有道理。” 钟魁笑道:“你以为成为书院君子很容易吗?学问需要很大才行。” 陈平安问道:“那你给我作一首诗,题目就是《观祈雨碑文有感》。我见文人笔札上经常有此举动,你试试看?” 钟魁抬头看了眼月色,道:“今夜宜上山下水,宜登门访府,宜近神祇,唯独不宜吟诗。” 陈平安又呵呵一笑。 钟魁恼羞成怒,道:“陈平安,你这样就没意思了啊。”他嘿嘿一笑,问道:“想不想陪我一起去趟碧游府?那可是未来的水神宫,稀罕得很,在整个桐叶洲都屈指可数,运气好的话,你还能见到那位埋河水神娘娘……” 陈平安说道:“方才不是见过了吗?” 钟魁一拍额头,只是这一拍,使得他灵光乍现,道:“机缘!你此次阴神夜游的机缘,说不定就在碧游府和她身上!” 陈平安摇头道:“算了,我得赶紧回去。” 钟魁一副见鬼的表情,世上还有人这么不把机缘当回事? 山脚那边闹哄哄,钟魁一把扯住陈平安,道:“麻烦事来了,去看看。” 这座祠庙的庙祝老妪,与一位仙风道骨的驻庙老修士,并肩站在山脚,拦住了一位白衣女子的登山之路。 远处夜宵摊子的百姓们指指点点。 女子脸色呈现出病态的惨白,不但如此,虽然看似衣裙与老百姓无异,可是细看之下,她身后一路行走而来的道路上,如一只竹篮始终漏水,路上湿漉漉的,痕迹明显。 老妪手持龙头拐杖,重重敲地,冷笑道:“小小水鬼,也敢冒犯水神娘娘庙,自寻死路!” 老修士笑道:“本就是一头水中恶鬼了,死路一说,似乎不太妥当。” 老妪笑容阴森,死死盯住这个大逆不道的埋河水鬼。小家伙而已,一拐杖下去就能魂飞魄散,将其打杀了,也算一桩功德。 那水鬼女子战战兢兢,咬了咬嘴唇,鼓起勇气,望向两位高高在上的大人物,怯生生开口道:“庙祝老神仙,这位仙师,我来此是为了寻找一位读书人,他说可以帮我挣脱水妖的束缚,不用继续为虎作伥……” 老妪一挑眉头,道:“笑话!你无故上岸,定是那水妖的阴谋诡计!” 老修士抚须笑道:“我来还是你来?” 老妪握紧拐杖,就要杖毙此鬼,却发现龙头拐死活提不起来,骇然转头,看到一个笑脸书生对她说道:“有话好好说,这位姑娘并未说谎,我确实答应过她此事。她敢冒着被水妖折磨的风险,上岸找我,很不容易,万一我是那信口开河的骗子,她以后十年百年可就惨了,说不定就要沦为这埋河底下的魂魄灯芯,在水中一直燃烧到魂魄殆尽。这种折磨,可比人间任何酷刑都要可怕。” 钟魁对那个先前被他扯过头发的女鬼笑道:“姑娘好胆识,眼光更好。这桩心愿,我帮你了了便是!就冲你敢上岸,我争取连你转世投胎的机会都求一求……” 老妪脸色涨红,都没能挪动手中龙头拐分毫,恼羞成怒道:“黄口小儿,你在胡说什么?你要在水神娘娘眼皮子底下,包庇那头水妖麾下的水鬼?” 老修士眼神阴沉,嘴上言语更是险恶,道:“这人居心叵测,说不定是想要里应外合,帮着水妖谋害咱们水神娘娘。” 钟魁置若罔闻,只是盯着女水鬼的眼睛——她眼中有畏惧、悔恨,还有一丝对眼前落魄书生的愧疚。 钟魁笑着点头,道:“就冲你这份善心,便是先生责骂,我也要为你破例一回,至少在我钟魁身前,善有善报,不分人鬼神怪。姑娘,请稍等片刻。” 钟魁伸手轻轻往下一扯,那重达百斤的龙头拐竟直直钉入地面,没了踪迹,接着他一巴掌打得那庙祝老妪在空中旋转了几十圈,摔在十数丈外,又一巴掌打得那老修士一个筋斗摔入了埋河水中。 陈平安微笑道:“合情合理,可是有点不讲礼了啊。”这是当初钟魁在客栈对他说的。 钟魁哈哈笑道:“扪心自问嘛。”收起笑容,钟魁一脸的无赖样:“占着理就行了,‘礼’这个字太大,我只是君子,又不是圣人,暂时还用不着。” 那埋河女鬼张大嘴巴,她猜得出眼前的书生是一位道行不浅的练气士,可绝对想不到能够一巴掌一个,打得那两位老神仙毫无招架之力。 钟魁气势大步向前,双袖扶摇,在女鬼身前站定,沉声道:“报上姓名、家乡、生辰八字!” 女鬼一一照做。 钟魁点点头,示意自己知晓了,双指并拢,轻轻抵住女鬼额头眉心处,淡然道:“我,大伏书院,君子钟魁。” 陈平安发现除了他和女鬼之外,好像水神庙外所有百姓都陷入了静止状态,光阴长河出现了短暂的停顿。 钟魁缓缓道:“在此昭告酆都,此女子去往阴冥,万鬼不可侵,阎罗不可辱,种种业障一笔勾销,我来受之,放其转世,得大福报。” 陈平安猛然抬头,只见那埋河百丈上空,乌云密布,遮住了明月,隐约有大如山峰的一个阴冥鬼物的头颅浮现,气势惊人,模样与某些山上仙家画卷上所绘酆都品秩最高的鬼差如出一辙。然后云海越发厚重,下坠,铺满了埋河之水,那个传说中的阴间官吏,从黑雾中缓缓走出,上岸之后很快就停下了脚步,他低下头,头上是一顶冥府官帽,抱拳道:“谨遵法旨!”随着他抬手抱拳,响起一阵哗啦啦的声响,原来他双臂缠绕着两串铁链,一直垂到地上。 钟魁收回手指,女鬼的神魂开始消散,如萤火点点,纷纷飘荡向立于河岸的鬼差。 她泣不成声道:“谢过钟公子,希望来世可报大恩。” 钟魁笑着摆手道:“不用,切莫再与我扯上关系了,下辈子安心当你的千金小姐。” 女鬼最终被那个类似巡狩使节的酆都大鬼差带走,埋河河面和空中的乌云黑雾蓦然一卷而散。 临了,那鬼差有意无意瞥了眼陈平安的阴神。 钟魁抹了把额头汗水,重重吐出一口浊气,转头对陈平安提醒道:“你这阴神果然不同寻常,竟然可以不受压制,难道你以前走过光阴长河?这不可能吧?” 陈平安没有回答这个问题,只是说道:“我觉得九娘应该会喜欢上你的。” 钟魁眼前一亮,惊喜道:“你真这么觉得?” 陈平安微笑道:“跟你客气一下,别当真。” 钟魁苦笑不已,然后喃喃道:“被你耍了,被你耍了。” 钟魁突然歪着脑袋,用手心摩挲着下巴,啧啧道:“我真牛气啊,如我这般相貌英俊又有本事的男子,不多见了。” 陈平安点头附和道:“还能写打油诗,当账房先生。” 钟魁哀叹一声,道:“跟你聊天,真没劲。” 碧游府并未建造在埋河水畔,而是位于山谷之中,距离河水有十数里远,加上这段河流两岸山路不通,穷山峻岭,人迹罕至。许多地方山水神祇的府邸,州郡父母官要一年一次登门寒暄,早已是官场惯例,但地方官员想要拜访碧游府,是一件苦差事,好在水神娘娘神龙见首不见尾,免去他们许多辛苦。 金顶观师徒尹妙峰和邵渊然是修行中人,当然不会觉得有何难处。来到碧游府大门前,尹妙峰朗声报上名号,除了大泉王朝的供奉身份,还报上了师门金顶观。没法子,埋河水神娘娘的怪脾气,大泉修士都听说过,尹妙峰生怕自己不搬出金顶观,碧游府今晚很可能不会开门。 不过这位葆真道人还是想错了,哪怕他报出了金顶观和邵渊然师祖的身份,碧游府依旧大门紧闭,连个看门的门房杂役都没露面。 尹妙峰神色不悦,却不得不忍气吞声,再次恳请埋河水神开门一见,还坦言自己带着皇帝陛下的密旨。 邵渊然则越发好奇,师父到底是为了什么大事,才害得他们两个吃这一顿闭门羹。 占地百余亩的巨大府邸灯火辉煌的大厅中,有个矮小女子正一脚踩在长凳上,埋头吃着桌上那碗面条。 准确说来,是一大盆,比她两个脑袋还大,正是爆炒鳝鱼面。 大厅里站着好些个府邸管事和女婢,皆是在埋河中冤死枉死的水鬼。 其中一位老人轻声问道:“娘娘,真不见那两位金顶观道士?” 女子头都没抬起来,下筷如飞,发出哗啦啦的吃面声响,含糊不清道:“见个屁!说来说去就是那套说辞,烦死个人。” 她突然抬起头,对一名正在摘下袖套的厨子说道:“烧得不错,下次多放些辣椒,放个三四两的,这味道就更好了。别忘了,最好是刘老三铺子的朝天椒,那个辣味最正宗!” 那厨子模样的憨厚汉子好像是个结巴,点头道:“娘……娘,我……我……晓得了。” 矮小女子翻了个白眼,愤愤道:“娘你大爷的娘,老娘还是黄花大闺女!” 她突然心头一震,一拍筷子,猛然起身,满脸杀气,骂道:“他娘的,还有人敢在祠庙那边捣乱?胆子有点肥啊!” 桌上出现一缕烟雾,如人焚香,烟雾里有一名老妪的声音响起。 女子凝神听完,杀气腾腾地打了个饱嗝,又低头弯腰,拿起筷子,吃了一大口爆炒鳝鱼面,这才一抹嘴,大步往外走去。走到门槛附近的时候,她对老管家说道:“我要去趟祠庙,你去打发了门外客人,就说还是那么个意思,除非朝廷能够让书院拿出那本书,否则咱们碧游府就宁肯守着那块旧匾。” 老管事愁眉苦脸,他虽然敬重这位水神娘娘,却也不畏惧,径直问道:“娘娘,万一那两位道门神仙动了肝火,将我打得魂魄皆无,如何是好?那以后谁给娘娘你去人间市井置办物件?” 她“呸”了一声,斥道:“怕死就怕死,还给自己找由头。”说是这么说,她一步跨出门槛后,就没了踪影,只有话语回荡在碧游府门外:“好好说话,不许杀人……错了,是不许杀仙。” 埋河水神庙内,凭空出现矮小女子的身影,挎刀背剑,没带上那把铁枪。身处金身祠庙地界,她一步就来到了那两个罪魁祸首身前,责问道:“你们两个,怎么回事?为何要在此生事?那个刺史强行丢进来的庙祝老婆娘,说话从来只能信三四分,我信不过她那套添油加醋好几斤的措辞,可此地动荡,我一清二楚,你们说说看,我听着便是。” 与陈平安和钟魁对峙的她一边说话,一边悄悄后退。不是忌惮什么,而是仰着脖子与人说话,她觉得太没面子了。 等到无须如何抬头,她才停下身形,记起一事,自我介绍道:“对了,我就是本地的埋河水神。” 钟魁便将过程说了一遍,简明扼要,事情真相便很清爽了。 她听完之后,轻轻点头道:“差不多是这样了,那么你们随意逛,我会让那庙祝老婆娘本分些,不对你们使绊子。” 钟魁见她要走,赶紧挽留道:“我还真有正经事找你。” 她脸色凝重,作为统辖埋河水运的正统水神,先前此地动静诡谲,有人遮蔽了天机,好似方圆十数里都被山雾笼罩,使得她无法探查其中古怪,但是对方大致深浅,她心中有数,比起那头棘手的水妖,只强不弱。虽然身处祠庙之中,她的战力比水底更胜一筹,但是打架这种事情,她一个姑娘家家的,能不打就不打,既然那个读书人把话说清楚了,那就当作萍水相逢好了,你走你的阳关道,我回去吃我的那碗鳝鱼面嘛。 不承想眼前的书生还有正经事要说,难道还是那碧游府由府升宫一事? 她直截了当问道:“你是大伏书院的人?” 钟魁笑道:“水神娘娘一猜就中,果然……” “别‘果然’了,打住打住!”她举起一只手,打断了钟魁后边的客套话,没好气道,“你们读书人喜欢溜须拍马,果然不假。” 陈平安觉得有趣。 钟魁挠挠头,问道:“真不能换一本圣人典籍?你知不知道,你这样钻牛角尖,大泉刘氏皇帝会很为难,蜃景城那位书院君子,说不定也会恼火于你的不知好歹。并非是我们大伏书院不近人情,架子大,而是水神娘娘你这要求,过于不合常理了。” 她点头道:“我晓得是我要求过分了,所以你们就别答应此事了,我又不稀罕什么碧游宫。对了,希望你们书院千万别迁怒大泉朝廷,真有什么事,就冲着我来,一人做事一人当,碧游府这点担当,还是有的。” 钟魁无奈道:“我就想不通了,水神娘娘你怎么就非得讨要那位圣人的典籍?难不成你还与那位圣人认识?” 那位埋河水神娘娘使劲摇头,道:“我一个小小水神,哪能认识那位学问比天大的文圣老爷,就是看过他老人家的书,觉得他的文章,字字珠玑,写得比道理很大但措辞沉闷的礼圣,还有学问更差劲一些的亚圣,都要好很多。嗯……至圣先师跟文圣老爷相比的话,勉强算是不相上下吧……” 钟魁眨了眨眼睛,道:“水神娘娘,你当着一位书院君子的面说这话,不怕被雷劈死吗?嗯?” 钟魁终究出身于最正统的亚圣一脉,何况他的授业恩师——大伏书院的山主,更是从中土神洲那座亚圣府邸走出来的。 钟魁气归气,倒还不至于对眼前这位水神娘娘做什么,但是不吓唬她一下,又良心难安。 其实真正的原因,是钟魁担心此地异象引起了坐镇桐叶洲中部的先生的注意,以神通观望此地山水,那么他这会儿要是还不仗义执言,为自己所在的这支文脉挽回点颜面,回去之后还不得被先生骂死? 大概是醒悟了自己的口不择言,已经属于大不敬了,水神娘娘眨了眨眼睛,告辞道:“我家里还有碗面条没吃完,得回去了,凉了不好吃。” 陈平安一言不发站在旁边,心中已是翻江倒海。 埋河水神庙的庙祝老妪,是当地刺史府邸的亲信,除了刺史大人的引荐,她自己又花了许多家底银子,跟蜃景城礼部衙门打点关系,才得以占据这么个油水十足的位置,不知有多少练气士眼红。老妪先前以焚香告神的手段,跟碧游府告状,这会儿不用水神娘娘提点什么,自己就消停了,彻底没了报复的心思——不敢,万万不敢。 大伏书院的年轻君子,放个屁都能崩死她。 大泉王朝为何数十年来蒸蒸日上,在桐叶洲中部隐约有诸国盟主之势?除了皇帝英明神武,文臣武将群英荟萃之外,其实所有人都心知肚明,是因为蜃景城有一位君子坐镇,而北晋、南齐这些传统强国,如今连书院贤人都没有一个。 眼前这位书院君子,如此年轻,本身就是一种莫大的威慑。 而立或是不惑之年才艰辛考取状元郎,这与少年神童一举夺魁,是天壤之别。 庙祝老妪和那个返回岸上的老修士,像是两个等待夫子板子拍下的犯错蒙童。这两位老神仙,与碧游府关系很一般,晓得水神娘娘打心底瞧不上他们,碍于刺史府和朝廷颜面,娘娘才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捞钱一事,只要不过分,就不会与他们水神庙计较。 只是今晚有些难熬了,因为水神娘娘和祠庙不再是他们的护身符。 钟魁厉声呵斥道:“一个是负责祠庙香火的庙祝,一个是大泉朝廷的驻州修士,半点恻隐之心都没有,不问青红皂白,就要仗势行凶,难怪这埋河底下水鬼如此之多,除了大妖祸害之外,你们两个同样难辞其咎!” 老妪和老修士吓得脸色雪白,书院夫子“正衣冠”后的金口玉言,每一个字都重达万斤,可不是什么虚言。 水神娘娘沉声道:“埋河水鬼泛滥一事,主要还是我的过错。” 钟魁一挥袖子,丝毫不卖水神娘娘的面子,斥道:“两回事!这两人职责如此重要,却想着事事省心省力,不肯多问半句,不愿多想半点,何等渎职!他们又不是那躺着享福的富家翁,在其位谋其政,在这里,他们的一举一动,都涉及朝廷的山水气运!” 两位老神仙肝胆欲裂,看这架势,已经扯到了朝廷大义,若是年轻君子再往书院宗旨上边靠,他们两个岂不是要万劫不复? 老妪率先跪地求饶,无非是些以后绝不再犯的言辞。老修士也弯腰作揖,说自己愧对朝廷信任,日后必然鞠躬尽瘁。 钟魁冷哼道:“念在你们初犯,就由水神娘娘处置。” 两人赶忙起身致谢,再向水神娘娘请罪。 钟魁嫌两人实在碍眼,挥袖训斥道:“还不速速返回祠庙闭门思过,少在这边丢人现眼!” 两人狼狈离去。 钟魁转头对水神娘娘正色道:“身为埋河水神,受万民供奉,你好歹管一管下边的人,别总盯着那头水妖。神道香火一事,可不只是打打杀杀。烧香百姓若是心诚,哪怕一年只有一炷,香火都不算断,可若是辖境内人人利欲熏心,来此烧香,只为索取,对你并无太多诚心,又能如何?数百年香火,香雾漫天,连大晚上还有数百人在外边等着进庙烧香,声势比蜃景城的文庙和城隍阁都要大了,真正的香火每天到底有几斤重,凡夫俗子不清楚,庙祝不清楚,你身为埋河水神,能不知道?若非灵感娘娘殿的存在,帮你拉拢了一大批诚心妇人的香火供奉,你的水神庙、碧游府早就被那天赋异禀的水妖,给铲平了!” 水神娘娘破天荒有些心虚和羞赧。 钟魁不再言语。陈平安心湖已平静,两次游历浩然天下,外人提起齐先生和文圣老秀才,只有三次。 东宝瓶洲彩衣国的城隍爷沈温,藕花福地的老道人提到了顺序之说,再就是眼前这位水神娘娘,竟是读过了书,便成为文圣老秀才的……崇拜者,而且还不是一般的仰慕,是近乎痴迷,连陈平安都不敢说老秀才的学问连至圣先师也不过堪堪持平。崔东山当年也只说自己的先生文圣学问通天,在世间读书人眼中如日中天,却并没有与任何一位文庙神像圣人比较。 何况向大伏书院请出一本儒家典籍,供奉于祠庙之中,涉及一位神灵的金身根本,更兼还牵扯到山水神祇梦寐以求的府邸升宫。 陈平安对于这位水神娘娘的决定,既震惊不解又由衷高兴,就好像世间人海茫茫,终于遇到了一个同道中人。 钟魁对陈平安说道:“知道为何道理讲得通吗?不只是两巴掌的事情,甚至都不是因为我的君子身份。” 陈平安确实好奇,诚心询问道:“怎么说?” 钟魁神色慷慨道:“是我们儒家书院用一部部圣贤典籍,千年复千年的教化,和七十二座书院在九大洲立得住,使得山上山下,人人心生敬畏。若是书院夫子们,处处只靠武力,山上山下自然口服心不服,只会积弊丛生。我钟魁不过是前人栽树后人乘凉罢了。” 陈平安觉得有些古怪,钟魁当下的言行举止,跟平时可谓天差地别。 当然,钟魁所说之理,挑不出毛病。 钟魁眼珠子转悠几下,摆出竖耳聆听的姿势,笑出声,低声道:“先生总算走了,想必今夜风波,已经被我应付过去。因祸得福,哈哈,说不定下次返回书院,先生还会口头嘉奖我几句。” 陈平安无言以对,这才是他所认识的那个钟魁。 埋河水神娘娘大开眼界,差点要怀疑此人的君子身份,是不是伪造。 钟魁拍了拍肚子,问道:“给你说的那碗面条勾起了食欲,我们去你碧游府上吃顿夜宵?” 陈平安皱眉道:“不远处就有夜宵摊子。” 如今陈平安早已不是不谙世事之人,当初文圣老秀才神像被搬出文庙,还被人砸了,所著典籍,在浩然天下一律禁毁,九大洲的七十二书院,要么是山主亲自出面,至少也是一位君子来负责督促各地朝廷奉行此事,不得有误。现在一旦他掺和到埋河水神庙、大泉朝廷与大伏书院之中,只要被有心人利用,到时候很有可能害人害己。 已经盖棺定论的文脉之争,后世最不用讲理,为何?因为圣人们早已说尽了道理。 那位身形玲珑的水神娘娘,好像改变了主意,主动邀请两人去往碧游府,笑道:“祠庙外边的摊子,哪里比得上我碧游府的夜宵?来来来,我正好拿出一坛百年陈酿美酒,款待两位贵客。” 她是想着用这位书院君子的身份,狐假虎威,来压下碧游府外两位刘氏供奉的软磨硬泡。 她沾沾自喜,觉得自己的计谋不比那头水妖逊色。她越想越开心,傻乎乎乐呵呵笑着。 陈平安有些无奈,这水神娘娘也过于实诚了些,好歹等到将人骗进了府邸,你再偷着乐不迟啊。 钟魁装眼瞎,视而不见,拉着陈平安,只说想要看看那坛窖藏百年的美酒,比不比得上客栈的五年酿青梅酒。 今夜现身水神庙,已经无法掩人耳目,又有钟魁当场训斥庙祝、老妪,水神娘娘便干脆放开了手脚,朝埋河伸手一抓,河水顿时激荡不已,涌出一条水柱,在掠向岸上后,变化为一条栩栩如生的黄色蛟龙,长达百丈。蛟龙来到山上庙外,温驯俯首,埋河水神跃上龙首,钟魁拉着陈平安飘掠而上,站在蛟龙脖颈之间。 蛟龙拧转身躯,从岸上返回埋河,往下游的碧游府迅猛游弋而去。 岸上等待开门烧香的百姓们,亲眼见到水神娘娘的英姿和神通,一个个跪地磕头。起身后人人满脸欢喜,深感此行不虚,得见水神娘娘显灵,那是多大的福气! 三人骑乘着蛟龙,很快就来到那座位于幽寂山林间的碧游府——看似离河颇远,实则府邸底下,与水脉相连。府邸位于一座阵法中枢,能够汇聚埋河水精,汲取整个埋河水域的香火气运,这便是埋河水神的立身之本,祠庙那尊金身神像,只是外在显化而已。 门口那对出身金顶观的道门师徒,葆真道人尹妙峰和弟子邵渊然,除了水神娘娘的闭门羹,还吃上了一顿夜宵,老管家让厨子做了些色香味俱全的拿手菜,加上两壶美酒,款待两位扬言不见着水神娘娘便不离去的大泉供奉。老管家心中有些愧疚,两位远道而来的客人脾气极好,既不闯入府邸,也没有放狠话,那位葆真老道,只是跟他们笑着讨要了这顿夜宵,让生怕被打杀于门口的老管家很是感动。 蛟龙化作一条溪涧,迅速消失在府外地上。 钟魁心中了然,瞥了眼身边的水神娘娘,她干笑着,装傻扮痴。 道门师徒二人见到了钟魁,立即起身相迎,走下台阶后打了稽首,自报名号。他们虽未亲眼见到钟魁以阴神阳神,离开客栈去教训两位皇子殿下,但是对于钟魁这个名字,尹妙峰早有耳闻,如雷贯耳。最早是他们二人发现每当姚家铁骑在边境上展开厮杀大战,战场远处,就会出现一位落拓邋遢的青衫书生,遥遥观战,从不插手,大战落幕便悄然离去。 尹妙峰便利用自己的供奉身份,向蜃景城询问此事,竟无人能够查出此人根脚,后来借助师门金顶观,才得知钟魁是大伏书院历史上最年轻的君子,他十二岁成为贤人,十八岁成为君子,二十岁又获得了君子头衔的前缀“正人”。获得“正人”二字,这可不是一位书院山主能够决定的,需要君子所在文脉的学宫圣人亲自考证,再获得数位在文庙塑有神像的圣人一起点头认可,才算过关。 因为每一位正人君子,又被誉为准圣人。 大伏书院的名声,不如位于桐叶洲南北两端的另外两座书院,但是在一洲儒家内部,以及宗字头仙家洞府的视野中,钟魁作为桐叶洲土生土长的读书人,很受各方势力和地仙们的亲近。为了争取让这位正人君子坐镇本国,桐叶洲最强大的几座王朝,都在竭力与大伏书院交好。 哪怕金顶观观主,下山遇见君子钟魁,恐怕都要以平辈之礼相待,所以尹妙峰和邵渊然不敢有丝毫不敬,邵渊然感受到师父葆真道人甚至对钟魁有些刻意的恭敬和讨好,他心中有些不适,但是没有流露出来。 尹妙峰不得不摆出这么低的姿态,是因为碧游府升宫一事已到了紧要关头,钟魁作为大伏书院山主的得意弟子,说不定可以起到一锤定音的作用,到时候既完成了蜃景城的秘密任务,又能帮助大泉拉拢一位板上钉钉的未来儒家圣人,那么自己最器重的弟子邵渊然,未来就有了金顶观之外的靠山。 钟魁自然早就见过这对入世道人,而且不止一次,印象不坏,也不算太好,不然早就与他们打招呼了。 尹妙峰说明此次夜访碧游府的目的后,钟魁发现埋河水神一副置身事外的模样,既好气又好笑,只是今夜他来这埋河,本就是为了此事,加上水妖贿赂蜃景城一事并不简单,本就犯了他的忌讳,所以就干脆对尹妙峰说道:“碧游府供奉典籍一事,就由我来劝说水神娘娘,你们尽管放心禀报蜃景城那边,当然措辞可以灵活一些。事成了,你们有功劳;事不成,你们不用吃挂落。至于为何我帮你们这一次,其中自有缘由,你们不用瞎琢磨。” 尹妙峰感激致谢,与弟子邵渊然告辞离去。 老管家领路,带着自家水神娘娘和那位好像来头更大的年轻客人,一起去往府邸待客大堂。 陈平安走在钟魁身边,打量着碧游府的风景,影壁上绘有一幅水神庙和埋河水流的生动画面,香火袅袅,烟雾升腾,河水翻涌,还会发出流水声响。 只有水神娘娘看得见陈平安的阴神,道门师徒无法看破,这是因为陈平安身处祠庙和碧游府,都属于埋河地界。至于水妖,在这条它选择走江的埋河,其实已经获得接近水神娘娘的神通,所以也能看到;而那些道行浅薄的水鬼,其实更多是酒鬼“闻到了香味”一般,天生被吸引。 到了一间烛粗如臂的明亮大厅,桌上还放着那碗爆炒鳝鱼面。 陈平安看着那只“大碗”,愕然不能语。 钟魁脸色如常,一屁股坐在桌旁,跟水神娘娘笑道:“也给我来一份,不用这么大的碗,小碗就行了。” 她点点头,然后望向陈平安,问道:“这位公子要不要吃夜宵?” 阴神不似修士身外身的阳神,吃不得人间美食,只以天地灵气作为进补之物。 陈平安笑着摇头说不用了。 一水神一君子,同一张桌子,各自吃着盆里和碗里的鳝鱼面。 陈平安心湖中有钟魁的声音响起:“这位水神娘娘,擅长炼化兵器,不知是什么机缘,获得了上古传承,以石碑上那篇祈雨诗歌,作为炼器法诀。据说这口诀的品秩很高,属于那位上五境仙人的证道根本,故而某些人很在意,只是碍于名声,只能徐徐图之。” 如钟魁所说,埋河女神总计炼化了九件兵器,兵器数量实在多了点,其中两件跻身法宝之列,在与水妖厮杀的过程中,打坏了三件。这些兵器都是她能够在两百多年内,稳稳压下水妖的制胜法宝。 世间女子出门郊游,是换脂粉、换衣裙,这位埋河水神娘娘,巡视辖境,是看心情选择兵器傍身。 吃过了夜宵,水神娘娘跟钟魁打开天窗说亮话,道:“劳烦君子给我一个准话,我要是执意讨要文圣老爷的那本典籍,大伏书院是不是会找个由头,要我碧游府灰飞烟灭?不然就是故意刁难大泉刘氏,迟早有一天大泉会被北晋、南齐夹击而灭国?” 陈平安对她刮目相看。 钟魁摇头笑道:“大伏书院还不至于这么蛮横,最多就是碧游府自毁前程,以后无论你给大泉王朝做出多大贡献,再无希望晋升为宫了。这点你要心里有数。今天不管是因为你心底觉得碧游宫得之不正,还是真的仰慕那位文圣老爷的道德文章,总之你就是拒绝了大伏书院的好意,书院会把今日事记录在书院档案,将来即使你立下造福苍生、有功社稷的壮举,仍是只能挂着碧游府的匾额。到时候你若觉得书院处事不公,不妨想一想今天的选择。” 她点头道:“我记下了,到时候肯定不怨你们大伏书院,其实说起来,还是我冒犯了大伏书院的威严才对,一报还一报。” 钟魁冷笑道:“你还知道啊?” 小小水神碧游府,胆敢拒绝大伏书院的敕封,落在桐叶洲其余几座书院眼中,可不就是天大的笑话? 钟魁这些看似轻描淡写的“定论”,是担了很大压力和风险的。 读书人最讲面子,吃了大闷亏都不碍事,可要是给当众打了脸,多半就要笔刀杀人了,所以钟魁今晚这些话,就是碧游府和埋河水神庙的最大护身符。毕竟钟魁是毫无悬念的下一任大伏书院山主,甚至有人传言,钟魁此生有望成为某座学宫的大祭酒。 水神娘娘笑容尴尬,问道:“要不要再来一碗面条?” 钟魁啧啧道:“一碗面,保全碧游府;一碗面,保下大泉王朝。水神娘娘,你倒是打得一手好算盘。” 钟魁嘴上不饶人,却还是再要了一碗面条,因为是真的好吃。水神娘娘还让人端上了两坛好酒,香味扑鼻,比陈平安喝过的酒水好得多了去了,除了倒悬山的黄粱忘忧酒,大概唯有桂花酿能够媲美。只不过喝酒吃面,都没有陈平安的份。 喝酒之前,水神娘娘口口声声说,这百年陈酿,万万不可多饮,一人至多三大碗,喝多了,神仙也要醉倒。然后陈平安就看到了钟魁跟她各自喝了四大碗,一只酒坛见底,滴酒不剩。接着,水神娘娘又让府上奴婢拎了一坛上桌。 于是陈平安见到了两个酒品奇差的醉鬼。 钟魁哀号着“九娘啊!”。 水神娘娘则大着嗓门说醉话,还时不时一巴掌拍在桌上,帮着自己助长气势。这会儿她一脚踩在椅子上,一手跷着大拇指指向自己,对刚刚认作兄弟的钟魁问道:“混江湖,靠什么?” 钟魁还在念叨着他的九娘。 水神娘娘便自问自答:“骨气!脊梁要直,拳头要硬,做人和说话,都要敞亮!钟魁兄弟,我觉得你这人还不错,有担当,是个大老爷们!我便认了你这个兄弟,以后刀里来火里去,你一句话的事情!” 陈平安百无聊赖地坐在一旁,心想,若是身为御江水蛇的青衣小童在场,肯定会担下那朋友义气,胸脯拍得震天响。 钟魁伸手指向桌对面的水神娘娘,醉眼蒙眬道:“混江湖不是武夫的事情吗?你一个水神……不对,好像水神自称混江湖,才是最名正言顺的。好嘛,算你说得对,只是骨气可不能当饭吃……” 水神娘娘一挑眉头,灌了一大口酒,大着舌头含糊道:“平时有饭吃,饱得很!炖蛇肉,爆炒鳝鱼面……我家厨子,据说以前是给皇帝老爷烧饭做菜的,手艺那是一绝,所以……骨气还是要有的!” 钟魁摇晃脑袋,嘟囔道:“你有你的骨气,关我屁事,我只要九娘……” 陈平安站起身,就要去大厅门口赏景,近在咫尺的好酒喝不得,终归是看着心烦。 就在此时,钟魁悚然坐正身体,一袭青衫猛然一震,浑身酒气荡然无存。那位水神娘娘则砰的一声,脑袋磕在桌上,接着脑袋一歪,沉沉睡去。 陈平安转过头望去,只见一个中等身高的背影,身穿襦衫。 钟魁作揖行礼,恭敬道:“弟子钟魁,拜见先生。” 那人嗓音浑厚,缓缓道:“扶乩宗一位外门杂役弟子,前段时间,无意间撞破一桩天大祸事,那是一头上五境大妖,把扶乩宗山门毁去小半,扶乩宗两位玉璞境,一死一伤。大妖也身受重伤,试图往西海逃遁,好在被最早赶去的太平山宗主拦下。但是太平山镇压在井底数千年的那些妖魔,竟然刚好在这个时候,逃逸出大半,如今整个桐叶洲中部,动荡不已。” 钟魁脸色凝重,问道:“先生,弟子该如何做?” 那人冷笑道:“反正不是大半夜喝酒浇愁。” 钟魁低下头,道:“弟子知错。” 那人叹息一声,呵斥道:“天亮之前,动身去往太平山。到时候你与所有书院弟子,都要听从太平山道士的调遣,不可倚仗书院身份各行其是。听清楚了没有?” 钟魁点头道:“知道了。”钟魁欲言又止。 应该正是大伏书院山主的男子摇头道:“围剿那头大妖,只有上五境修士才有资格。” 钟魁默然。 书院山主最后说道:“钟魁,你要小心行事,这场祸事,谁都有身死道消的可能,便是我也不例外。” 钟魁点了点头,突然意识到一件事,问道:“狐儿镇?” 书院山主犹豫了一下,道:“可以暂且放下。” 钟魁眼神复杂。 儒家圣人驾临碧游府的法相,已经刹那间消散。 陈平安站在门口那边,目瞪口呆。 扶乩宗,太平山,都是陈平安恰好相对熟悉的桐叶洲宗门,尤其是藕花福地那位镜心斋仙子——真实身份是名叫黄庭的太平山女冠。 最让人匪夷所思的是那头大妖,竟然使得扶乩宗那对神仙眷侣,一死一伤? 钟魁站起身,望向陈平安。 陈平安疑惑不解,问道:“怎么了?” 钟魁苦笑道:“我可能会有一个强人所难的请求。” 陈平安立即明白钟魁的意思,问道:“是那支小雪锥?”陈平安摇摇头。 钟魁脸色黯然,只是也觉得是在情理之中。 陈平安笑道:“不能送你,但是可以借你。” 钟魁大喜,问道:“当真?你可想好了。此次厮杀,凶险万分,莫说是我钟魁,便是我家先生都有可能丧命,你就不怕说不定哪天小雪锥就会毁在战阵中?不怕我钟魁就算没死,事后也就这么赖账不还了?” 陈平安眨眨眼,伸出四根手指。 钟魁哈哈笑道:“懂了,扪心自问。” 陈平安突然想起一个问题,问道:“让我真身来这碧游府?三百里水路,需要耗费不少光阴。不如你直接去驿馆河边取小雪锥?” 钟魁想了想,道:“可以让水神娘娘去将你的真身带来,很快的。因为有些事情我需要在这座碧游府做,不适合给外人瞧见。” 钟魁边说边走到桌前,手指敲击桌面,嚷道:“水神娘娘,还装睡呢?” 娘娘笑着直起身,离开酒桌,道:“这就去接回这位公子的真身。只是劳烦公子真身,在我数十声后,跃入埋河水中。” 这位水神娘娘一边朗声数数,一边身形长掠去往碧游府附近的埋河河段“捞人”,这即是一方神祇的独有神通。 数到十后,陈平安一拍脑袋,想起些什么,有些无奈。 片刻之后,水神娘娘除了带回陈平安真身,还带来个浑身湿淋淋的小跟屁虫——裴钱。 钟魁爽朗大笑。 陈平安问道:“阴神如何返回?” 钟魁一挥衣袖,摇动一阵清风,将陈平安的阴神轻轻拂入真身,提醒道:“在能够以阳神护驾之前,以后可别轻易阴神夜游了。” 陈平安长呼出一口气,从方寸物中取出小雪锥,交给钟魁。 钟魁接过小雪锥后,问道:“以后怎么还给你?” 陈平安笑道:“你可以将小雪锥寄往东宝瓶洲的大骊王朝,龙泉郡落魄山陈平安。” 钟魁点头之后,脸色古怪,越来越古怪。 实在忍不住,钟魁问道:“该不会你真的认识山崖书院的齐先生吧?我可知道骊珠洞天的好些事情。” 陈平安既不点头也不摇头。 那位水神娘娘喝了口酒压压惊,这才小心翼翼地问道:“那么你认识齐先生的先生吗?” 陈平安挠挠头,摘下养剑葫芦喝起了酒。 好像喝酒一事,还是老先生教的?当时老秀才被某个少年背在身后,老人使劲拍打着少年的脑袋,嚷嚷着“少年郎要喝酒哇”。 裴钱说要去大门口那边看那堵影壁,影壁上面庙里头的香火会飘,还有香味,水流会动,还有声响,太有意思了。 水神娘娘大手一挥,招来一名妙龄婢女,让其带着裴钱去赏景。 想起刚刚离开的那位其他文脉的儒家圣人,陈平安便放下酒葫芦,说道:“齐先生当初在我家乡龙泉郡——其实最早就是那座骊珠洞天——担任学塾教书先生。虽然我小时候穷,没上过学塾,但是齐先生自然是见过的,毕竟小镇就那么大。我家隔壁邻居是齐先生的学生,他经常提起齐先生。” 钟魁坐回酒桌,笑眯眯倒了杯酒。陈平安这些说辞,他当然信,且不全信,一个年纪轻轻的纯粹武夫,就拥有养剑葫芦和两把本命飞剑,还能阴神夜游,虽然骊珠洞天藏龙卧虎,陈平安可能另有福缘,可要说陈平安跟齐静春只是“见过”,钟魁打死不信。 但是陈平安有所保留,钟魁就不去刨根问底。 虽说文圣学问,已被各大书院禁绝,但其实民间书楼私藏几部文圣著作,看过读过也不是什么大事。甚至别说是认识齐静春,就算是上过那座学塾都没有关系,只要你陈平安不是继承齐静春学统文脉的嫡传弟子,就绝对不会有任何麻烦。退一万步说,在桐叶洲的大伏书院辖境内,即便真是,也无妨,有他钟魁,更有他先生。可要是在南北两端的那两座书院,就说不准了。 水神娘娘两眼放光,双手撑在酒桌上,急匆匆问道:“那你见过文圣老爷吗?是不是特别儒雅的一位老人,高冠博带,袖有清风,严肃中又带着点温柔,而且一眼就看得出是位学问通天的世外高人,气质就跟画上的那些山林高士差不多?” 陈平安只得违心说道:“不曾见过。” 水神娘娘的眼神中既有惋惜,又有怜悯,前者为自己,后者为陈平安。她颓然坐回位置,豪饮一大碗酒,抹完了嘴,唏嘘道:“那真是人生憾事了,你竟然没有见过这样的老先生,以后争取见一见,不然你的人生不圆满。” 陈平安无奈笑道:“好的,我争取。” 她记起一事,又问:“那你见过一个叫崔瀺的家伙吗?一个身为大弟子却欺师灭祖的王八蛋。还有那个剑术通神的剑仙,名字特别霸气,叫左右,据说他的剑术,举世无敌。还有茅小冬之流……文圣这么多弟子,你总见过一个吧?” 陈平安提了提酒壶,道:“憾事憾事,喝酒喝酒。” 水神娘娘一拍桌子,满脸的怒其不争,斥道:“喝个屁酒,你这人怎么回事?我要是在骊珠洞天土生土长,离开家乡后第一等大事,就是去寻访文圣老爷。若是闯不进那学宫功德林,那就退而求其次,好歹要去骂过崔瀺,见识过左右的剑术,与茅小冬下过棋……” 陈平安附和道:“有道理有道理。” 钟魁忍着笑:“骂崔瀺?水神娘娘,不是我瞧不起你,那位大骊国师即便按传闻所说境界大跌,还是可以用两根手指捏碎你金身的。” 水神娘娘理直气壮道:“我在大骊京城门外骂上几句,他也听得到?” 钟魁翻白眼道:“那他还真听不到。” 三人各自喝着酒,气氛逐渐凝重起来。 潜伏在扶乩宗附近的那头大妖,被揭穿身份后暴起行凶,竟然让那对擅长合击之术的玉璞境道侣,一死一伤,战场还是在那扶乩宗山头。那头大妖哪怕占着先天体魄强韧的优势,恐怕境界也得是十二境才行。 一头本该早已扬名立万的仙人境大妖,竟然无声无息地隐匿在桐叶洲中部无数年,扶乩宗和书院都没有丝毫察觉?而且好巧不巧,太平山宗主去拦截它入海的时候,太平山镇压妖魔的牢狱就突然打开了,众妖成功逃逸四方? 水神娘娘小心翼翼地问道:“斗胆问一句,你家那位山主先生,离开了书院,身先士卒搏杀大妖,真不怕陨落吗?” 钟魁气笑道:“念我家先生一点好,行不行?再说了,天底下谁都可以问这个,唯独水神娘娘你就算了。这两百多年,你主动离开碧游府,跟那头埋河大妖打了多少场架?” 水神娘娘喝了口酒:“那不一样,我就是一个小小水神,你家先生可是出身文庙某位圣人府邸……” 钟魁斜眼道:“这就是你从文圣老爷那些圣贤典籍中看出来的道理?” 水神娘娘恼羞成怒,当面骂她见识短浅都没关系,可牵扯到文圣老爷,万万不行,于是一拍桌子站起身,骂道:“钟魁,你再这么阴阳怪气说话,就把面条和酒水吐出来!” 钟魁喝了口酒,道:“我就喝你家的酒。”他又喝了一口,又道:“我又喝了,真好喝。” 水神娘娘气得脸色铁青,浑身颤抖。 陈平安轻声道:“家乡有个牌坊,四块匾额中有一块,写着‘当仁不让’,大概就是钟魁先生为何如此选择的原因了。之前钟魁说为何浩然天下愿意遵守儒家订立的规矩,钟魁先生今日此举,无论最后生死,我和水神娘娘你,会觉得大伏书院之学风,足可令人高山仰止。我以后若是有了子女,他们出门游历天下,我就一定会让他们来一趟桐叶洲,去一次大伏书院。” 钟魁点头,举起酒碗敬了陈平安一次。水神娘娘“嗯”了一声,认可此说,便也敬了陈平安一碗酒。 天下无不散的筵席。 钟魁放下酒碗,准备做完最后一件事情,就要离开这埋河碧游府。 裴钱一路小跑到大厅门槛外,双手作掬水状,满脸雀跃,对陈平安献宝似的大声喊道:“我从影壁上捞出的一捧水,要不要瞅瞅?” 她放低胳膊,十指合拢双手之间,还真装有一汪碧水。 陈平安看过一眼,吩咐道:“还回去。” 裴钱“哦”了一声,又屁颠屁颠原路返回,身后跟着那位掩嘴娇笑的婢女。 水神娘娘觉得小闺女挺好玩,笑道:“一捧埋河水精而已,值不了几个神仙钱,公子其实不用叫她放回去。” 陈平安摇摇头,并没有解释什么。 钟魁亦有随身携带方寸物,是一枚小巧玲珑的青铜镇纸神兽,名为獬豸。 钟魁重新取出了那支篆刻有“下笔有神”四字的小雪锥,以及三张金黄色材质的符纸,底纹是浅淡的篆书。 陈平安不识货,只觉得这三张符纸与自己那些金色符纸略有不同。水神娘娘却是行家,惊讶道:“风雷纸?分别是龙爪篆、玉筋篆、灵芝篆,这可就值钱了,我碧游府当初开辟府邸的时候,符纸之类,大泉朝廷不过只赏下一张龙爪篆纹的风雷纸而已。” 见陈平安神色自若,好似不晓得这种符纸的珍稀之处,水神娘娘解释道:“这种符纸写成的符箓,最能劾鬼,便是金丹、元婴这些高高在上的地仙,都视此物为心头所好。此物极其昂贵,金丹之下的修士,想要买上三张这种品秩的风雷纸,估摸着已经倾家荡产了。” 陈平安不是不知道金色材质符纸的好,当初在梳水国战阵上,跟随老剑圣宋雨烧一起凿阵,一位皇室供奉就曾祭出一张金符,敕召出一尊金甲神人,以此拦阻陈平安的突袭。陈平安亲眼看到那老者丢出符箓后,是一副心肝颤的可怜模样。 “如今连太平山都不太平,这桐叶洲中部有多乱就可想而知了。行走江湖,没几张护身符,还真不行。”水神娘娘一副颇为老到的样子。 钟魁将三张符纸放在酒桌上,手持小雪锥,画符之前,轻声道:“陈平安,朋友归朋友,钱财往来还是清爽一点。我帮你写三张符,是一套我自创的厌胜符,可以单独使用,就当是与你借这小雪锥的利息了。这天地人三才兵符,杀气颇重,足以吓退金丹境鬼魅,便是元婴境的鬼王,三符齐出,只要把握好时机,说不定都可将其重伤。” 陈平安拍了拍他肩膀,笑道:“既然如此贵重,那么小雪锥可以多借你几天。” 钟魁一抖肩膀,震掉陈平安的手,翻白眼道:“跟你不熟。” 水神娘娘咋舌不已,实在猜不出两人是什么交情,一个肯借出上品法宝,一个肯送出三张风雷纸。 钟魁就像当初在客栈写春联,又开始装模作样,一手持笔,悬停空中,准备落笔画符,一手抖了抖袖口,高高抬起,吩咐道:“圣人有云,读书破万卷,下笔如有神。水神娘娘,拿酒来!” 水神娘娘拿了一碗酒给他。 陈平安提醒道:“别得意忘形,好好画符,画岔了不灵验,你就给我再变出一张风雷纸来。你自己说的,朋友归朋友,钱财要清爽。” 钟魁悻悻然放下那碗助兴酒,陈平安又说道:“跟你开玩笑的。”钟魁一脸幽怨。 水神娘娘有些佩服这位阴神夜游的年轻公子了,你真不把书院君子当回事啊? 钟魁灌了一大口酒,然后打了个酒嗝,之后出现了玄奇的一幕:钟魁吐露出丝丝缕缕的雪白灵气,好似那读书人读出来的一肚子浩然正气,缠绕在小雪锥笔尖之上。接着,钟魁念了一句诗词:“牙璋辞凤阙,铁骑绕龙城。”之后轻轻一抖手腕,笔尖上“摔落”了一大串米粒大小的小人,细看之下,竟然是一位位身披银色甲胄的骑马武将,百余骑在风雷符纸上飞快排兵布阵,各自策马而停。右手持笔的钟魁,左手双指并拢,朝符纸上一指,沉声道:“定!”那些银甲骑将瞬间消融,化入金色符纸当中,刹那之间,就变成了一张符箓。 之后两张,也是差不多的画符手笔,当得起“腕下有鬼神”之美誉。 水神娘娘大为叹服,不愧是大伏书院的准圣人,且不谈道德文章,仅是这份符箓造诣,恐怕即使是一位玉璞境符士都要拍案叫绝。 钟魁将三张符箓交给陈平安,道:“三才兵符,大功告成。” 陈平安小心接过符箓,笑问道:“画了三张符箓,累不累?” 钟魁一拍自己肚子,嗤笑道:“小事一桩!我这满腹韬略,藏着十万甲兵,三张符箓而已……而已?” 钟魁目瞪口呆,因为他看到陈平安才收起三张符箓,又拿出了三张符箓,最上边那张,亦是金色材质,却不是底纹古篆的风雷纸,似乎岁月更加悠久。 陈平安将它们轻轻放在桌上,笑眯眯道:“既然不累,那就再帮我画三张。最好是一张雷法符箓;一张引路符,能够破开一些山水地界的迷障;一张可以禁锢剑修本命飞剑的符箓,例如那水井符。” 水神娘娘满腹疑惑,这位外乡公子哥,可真不是一般的有钱。 钟魁抹了抹额头汗水,哀叹道:“罢了罢了,好人做到底,再写三张就三张。”略作思量,打定主意,钟魁沉声道:“我给你写一张龙虎山天师擅长的‘主法’五雷符箓,本就位居万法之首,传承驳杂,又以龙虎山为正宗、主法。我家先生曾经数次游历龙虎山,见过大天师一回,刚好学了一道五雷符箓,五龙衔珠,蕴含雷霆,气冲太虚……” 发现陈平安眼神怪异,钟魁“哎哟”一声,苦兮兮道:“就不能让我缓一缓再落笔啊?一鼓作气写了三张上品符箓,累惨了。我哪里想到你能拿出三张这么好的符纸来,早知道我就装孙子了。” 陈平安笑着落座,道:“喝过了酒,气定神闲了再画符也不迟,我不催你便是。” 钟魁这才松了口气,喝了一大口酒,将最上边的那张金色符纸单独摘出,端正放好。 只见那悬停在符纸上方一尺有余的小雪锥,笔尖有紫电闪白雷鸣,咫尺之间,便有浩荡天威。水神娘娘心惊胆战。 写完了气势惊人的五龙衔珠雷法符之后,钟魁又写了一张破障符,然后就一屁股坐在椅子上,呆呆望着最后那张青色材质的符纸。 陈平安心中了然,伸手拿起那张符纸,笑道:“算了,不吓唬你了,先前两张符箓足矣。” 钟魁脸色肃穆,抓住陈平安双指拈住青色符纸的那条手臂,道:“此符,我一定要画,只是我需要好好酝酿一番,小心落笔,若是画岔了,就算你陈平安不打我,我自己都要骂自己。” 陈平安问道:“能画成?” 钟魁反问道:“这有什么成不成的?当然能画成,我只是觉得画一张寻常的水井符,若是只能禁锢、关押元婴之下的剑修飞剑,太过暴殄天物而已。” 陈平安赞叹道:“钟魁,你画符天赋比我强太多了。” 钟魁无奈道:“你一个纯粹武夫,说自己画符不如我,你觉得我会高兴吗?” 陈平安哑口无言,沉默片刻,不再打扰钟魁休息、温养心胸之间的浩然气。他心中有了个决定。 钟魁深呼吸一口气,对水神娘娘说道:“将府上所有鬼魅送出碧游府之外,等我画符成功,再让它们返回。” 水神娘娘虽然不知为何,仍是使用埋河水神和碧游府君独有的术法神通,将府上所有管事、婢女、杂役瞬间“驱逐”出去。 钟魁站定,一手负于身后,一手持小雪锥,两袖内清风呼呼作响。 一瞬间,碧游府就开始震荡不已,地下水脉汹涌澎湃。水神娘娘一时间呼吸困难,向后退去,尽量远离那位大伏书院的君子,但仍是觉得难受至极,直到飘掠离开了大厅,才略微好受一些。 她咬着嘴唇,眼神恍惚,这个名叫钟魁的读书人,绝非书院君子那么简单! 钟魁落笔之时,口中轻轻念诵道:“投袂剑起,澄净江河,四方岳崩,九洲海沸。” 符成之后,只会隐匿在符箓之中的符胆,竟然当场显化,是一位一指高度的白衣剑仙,飘浮在符纸上方,灵动出剑,剑气流转,风驰电掣。 钟魁脸色微白,收起小雪锥,灌了一大口酒,虽然筋疲力尽,可是满脸笑意,道:“这符也是自创而成,是我最得意的一道符箓,取名为镇剑符,以一位上古剑仙的磅礴剑意,厌胜所有上五境之下的本命飞剑。符纸太好,我这符箓画得也好,不似那什么水井符,不过是困住飞剑片刻,这张镇剑符一出,可就是直接剥夺一位金丹境剑修的本命飞剑了,但对于元婴剑修的飞剑,还是关押不住太久的,迟早会破符而出。切记一点,这张符箓千万别轻易拿出来,给外人瞧见,因为我家先生叮嘱过,这镇剑符,不合规矩,太过针对剑修,很容易惹祸上身。” 陈平安有些愧疚,忙揖谢道:“辛苦了。” 钟魁笑着摆摆手,以心声与陈平安言语道:“这张符纸,是圣人书写自家根本学问的手稿纸张,你知道有多难得吗?便是我家先生,离开中土神洲的时候,也才随身珍藏了三张而已,渡海之时用去一张,到了桐叶洲又用去一张,如今只剩下一张了,是先生的心肝宝贝,连我都只能看,不能摸。所以说,如果只是金色材质的符纸,我这镇剑符,威势就要下降一大截,只能困住金丹剑修的本命飞剑至多一炷香工夫。” 钟魁口呼痛快痛快,又开始喝酒。 陈平安手腕翻转,悄悄递给钟魁一张符纸。 钟魁呆若木鸡,瞪眼道:“你疯了不成?不知道价值也就罢了,与你说了它的珍稀程度,还如此儿戏?赶紧拿回去!” 陈平安不由分说,直接松开了手指,任由那青色材质的符纸飘落,钟魁只得赶紧接住,迅速收入袖中。 陈平安摘下养剑葫芦,高高举起,轻声笑道:“祝你太平山之行,斩妖除魔,马到成功。” 钟魁欲言又止,终于还是没有说什么,只是默然举起酒碗,跟陈平安手中养剑葫芦轻轻碰了一下,各自喝了一大口。 钟魁喝完碗中醇酒,站起身,告辞道:“走了。” 陈平安抱拳相送。 钟魁正要离去,陈平安提醒道:“不跟水神娘娘讨要一坛美酒?” 钟魁眼睛一亮,朝陈平安竖起大拇指。 水神娘娘本就是豪杰性情,自然不会吝啬,拎了两坛过来,却被钟魁将其中一坛转赠陈平安。陈平安也不客气,刚好客栈青梅酒已经喝完了,就将这碧游府百年陈酿缓缓倒入养剑葫芦中。 钟魁拎着酒坛,身形一闪而逝,当空掠去,来到了埋河岸边,正要渡河而过,骤然停下,原来是看到了自己先生的阴神,仿佛在岸边等待自己。 钟魁赶紧将酒坛藏在身后。 大伏书院山主是一个神色木讷的中年男子,缓缓行走在埋河之畔,钟魁跟在他身后。 浩然天下的七十二座书院,七十二位山主,境界高低不一,最高者,可以是那高耸入云的仙人境,可只有元婴境的山主,也不乏其人,就像大隋新山崖书院的茅小冬,就只有元婴境。不过山主坐镇书院,元婴境就能够媲美玉璞境,仍是谁都不敢小觑的修为。 这位来自某座圣人府邸的读书人,在书院山主当中,境界不高不低,是玉璞境,在大伏书院,那可就是仙人境修为。只是此次去往扶乩宗更西边的海滨,追杀那头大妖,离开了书院,那么他就只是玉璞境了。 山主轻声道:“对方极有可能还有后手,所以不是要你畏缩不前,而是希望你凡事皆谋定而后动。哪怕是在太平山周边收服妖魔,还是不可掉以轻心。” 钟魁点头道:“弟子明白。” 山主停下脚步,伸出一掌,手上飘着一张青色符纸,示意道:“收起来,用以护身。” 钟魁没伸手去接,问道:“先生方才在河边,没有运用神通查看碧游府?” 山主轻声斥道:“先前埋河畔,你擅自招来冥府鬼差,作为大伏书院山主,职责所在,我岂能不一探究竟?你在碧游府,只是与朋友相处,我自然非礼勿视!我若不是当着外人,不好交给你这张符纸,阴神早就离开了。” 钟魁笑道:“先生言芳行洁,山高水长。弟子受教了!” 山主不以为意,问道:“为何不收?” 钟魁只得坦诚答道:“除了那支与我投缘的毛笔,那朋友还送了我一张青色符纸,与先生这张材质一般无二。” 山主皱了皱眉头,便收起了手心符纸,似有不悦,问道:“如此贵重之物,你为何坦然收下?” 钟魁哑然,用心想了想,答道:“不知为何,好像收下才是对的,请先生责罚。” 山主沉默片刻,叮嘱道:“那坛碧游府美酒,你不用藏藏掖掖了,既然交了个不错的朋友,还不值得为此喝酒吗?记得喝酒可以,不许耽误太平山行程,以及……下不为例。” 钟魁挠挠头,先生该不会是鬼上身了吧?先生之古板,那是出了名的,处处循规蹈矩,事事恪礼守仪,与北俱芦洲那个不动手则已、一动手就山崩地裂的书院山主,是至交好友。 山主这尊夜游阴神在弹指间,就回到了已极远处的真身之中。山主有些伤感,看着弟子钟魁与那年轻人的往来,他不由得会想起自己年少时,与许多出身差不多、岁数差不多的圣人府邸子孙,以及豪阀和宗门子弟一样,或多或少都会嫉妒某个姓齐的。 因为那个自称阿良的人——他们这帮人最佩服的那个家伙——最喜欢与人说:“小齐是我朋友,谁敢欺负他,我就打得他家老祖宗的棺材板都压不住。” 碧游府,水神娘娘在钟魁离去后,第一句话就石破天惊,对陈平安道:“我知道你见过文圣老爷,而且绝不是那种擦肩而过,萍水相逢!” 陈平安不为所动,反问道:“我怎么自己都不知道?” 水神娘娘嗤笑道:“你还装?钟魁认不得你身份,看不出你的学问脉络,那是因为他不属于文圣老爷、齐静春这一文脉。我是谁?文圣老爷所有著作,我一字不差地翻阅了无数遍。文圣老爷当年参加的两次三教争辩,是何等苍天在上,我更是一清二楚!腹有诗书气自华,读什么书,浩然之气便有不同。我是谁?好歹是一位埋河水神,望气之术,是我专长!” 看着言之凿凿的水神娘娘,陈平安笑问道:“所以呢?” 她瞬间泄气,气势全无,失望道:“你真没见过文圣老爷啊?” 陈平安点点头,坦然道:“见过。” 水神娘娘趴在桌上,眼神哀怨不已,一听此话猛然蹦跳起来,嚷道:“见过?” 陈平安伸出一根手指,示意她小声一些说话。 水神娘娘痴痴望着这个果真认识文圣老爷的年轻人,哎哟,娘咧,世上咋有这么英俊的小哥儿?要不将他灌醉了之后……拜把子当兄弟吧?如此一来,自己岂不是就算跟文圣老爷攀扯上丁点关系了? 她抹了一把嘴,傻乎乎乐呵起来,心想自己果然计谋无双,不愧是读过那么多文圣典籍的,书真没白读,绝对不会给文圣老爷丢人现眼。 陈平安有些后悔说认识文圣老秀才了。 第三章 真先生也 ●●● 第三章 真先生也 一更人二更火三更鬼游荡,四更贼五更鸡鸣天下白。 今夜三更时分,埋河水中阴气森森。驿馆这边,兴许是因为有姚家铁骑坐镇其中,兵戈肃杀,无形中挡住了那份瘆人气息。 姚近之在屋内练习金钱课,俗称火珠林,是山上秘法之一。说是秘法,其实不算真正入流,姚近之是年幼时在书楼偶然所得,这些年只当作消遣之举。金钱课以三枚铜钱掷地问卜,或是六钱问课法,以六枚铜钱置于竹筒内,丢出铜钱后看正反,问前程,断吉凶。这方法时灵时不灵,姚近之其实自己都不太信这个。 今天她以三钱问自己此行入京的前程,大吉。又以六钱问课法,测验大泉刘氏的国祚长短。 事后一枚枚收起铜钱,姚近之满脸疑惑,百思不得其解,只得自嘲一句不问苍生问鬼神,本就不对。她不再烦恼这两次结果,起身来到窗口,看到姚岭之正在练刀。再远一些,一间屋子还亮着灯火,不用猜,也知道是姚仙之在挑灯夜读兵书。 她坐回桌旁,想着接下来可以经常去找那位卢先生下棋,可以给那个叫裴钱的小姑娘送几样精巧小物件,还要找个机会,送给那位年轻供奉一样合乎分寸的东西。身为女子,她看得出那个邵渊然眼神深处隐藏着的话语,只是她明明看穿了,却假装不懂罢了。 此次北行,一直以来,她就只与那位年轻道士说了两三句话而已,以及一次故意地望向那人背影。而那位年轻供奉,说来好笑,自以为在她面前神色淡漠,便能掩藏一切。她可以肯定,那次自己“无意”中的凝望,足以让一位志向高远的修道之人,心生涟漪了。姚近之一直坚信,这比千言万语还要来得有分量。何况人之言语,本身就从不在多,入不入耳是一回事,落不落在他人心头,又是一回事。女子容貌佳者,男子权势重者,先天便有优势。 姚近之一想到这里,便有些小小的抑郁。为何某人能够真正心平气和地与自己相处? 从深夜直到天将大亮,朱敛一直待在埋河畔,徘徊不去。 昨夜怪事连连,先是小丫头裴钱信口雌黄,说是看到河上有一座金桥;然后陈平安停了剑炉立桩,说是要他和裴钱先回驿站,说完转身就跃入埋河水中,裴钱二话不说就跟着跳了进去;之后埋河中莫名其妙出现了一个漩涡,河面上灵气盎然,让朱敛有些不适,那漩涡将陈平安和裴钱裹挟其中,骤然出现,骤然消失,只留给朱敛一个矮小女子的模糊身影。 听说桐叶洲只是这座浩然天下的九大洲之一。 天地广袤,何其大也;修道之人,何其高也。 早先朱敛心情有些郁郁,他就像个富甲一方的县城豪绅,突然进入京城,发现自己兜里那点银子,什么都买不起,到底还是有些失落的。只不过这点小心思,朱敛收拾得很快,很干净,反而生出满腔豪气和斗志。别看朱敛成天笑眯眯,跟在陈平安屁股后头鞍前马后,可这些天武道修为上的勇猛精进,一刻都没有耽搁。 其余三人,也不比朱敛逊色。魏羡在仔细审视着这座天下,于细微处见天地;隋右边在车厢内闭关悟剑;卢白象更是天纵奇才,琴棋书画,无所不精。 这就是朱魏隋卢四人,最无形的优势所在。 无一例外,他们都曾无敌于人间,作为纯粹武夫,心境近乎无瑕,最当得起“纯粹”二字。 四人之间,又暗自较劲,七境瓶颈,就看谁最早打破了。 只要跻身了武夫金身境,第八远游境和第九山巅境,对他们而言再无大门槛,就只是时间长短而已。 朱敛抬头看了眼天色,开始沿着原路返回,手心掂量着一块鹅卵石,轻轻摩挲,不断有碎屑被河边清风吹拂而散。 四人除了武道瓶颈之外,自然谁都对自身枷锁心怀不满,别忘了魏羡是南苑国的开国皇帝,卢白象是魔教的开山鼻祖,隋右边更是连福地规矩都想要一剑打破的女子剑仙。要说这四人对那个手持四幅画卷的年轻人心悦诚服,心甘情愿当牛做马,别说陈平安,恐怕那个名叫裴钱的孩子都不相信。 只是客栈一役,这四人对陈平安印象深刻。 朱敛攥紧手心石子,喃喃自语:“看那陈平安如今自然流露出来的态度,卢白象应该是最早吐露真相之人,所以两人才会如此亲近轻松?” 钟魁画完那张符胆惊艳的镇剑符,与他先生一前一后离开埋河,碧游府的山水气运逐渐趋于稳定,那名妙龄女婢带着裴钱返回大厅。 裴钱先前在影壁那边,刚将那捧埋河水精丢回影壁,结果就看到上面香火紊乱、河水翻滚的画面,好像下一刻河水就要涌出石壁,水淹府邸。裴钱吓了一大跳,嚷嚷着要回陈平安身边待着,可那名早年冤死埋河的水鬼婢女,当时被水神娘娘运用神通赶出了府邸,因此裴钱只能孤零零站在影壁那边,号啕大哭,哭得嗓子都哑了。 这会儿返回大厅,裴钱脸上还带着泪痕,怯生生站在门槛那边,没敢进门。她这点眼力见儿还是有的,知道陈平安在跟人谈正事,若是这次又是她闯祸,惹恼了陈平安,上次有钟魁帮忙说情,这次可没谁为她仗义执言了。 陈平安转头问道:“怎么了?” 裴钱一溜烟跑进大厅,在陈平安旁边的椅子上端正坐好,有些委屈和心虚,道:“我刚把那捧水还给影壁,不晓得缘由,就地动山摇的。陈平安,我真不是有意的啊,你可不许生气。” 陈平安一弹指打在裴钱额头上,笑道:“你还知道怕啊?” 裴钱一看,心中大定,那吓人异象,多半跟她没关系,底气一足,腰杆立即就硬了,此时见酒桌上香味扑鼻,实在嘴馋,记起以前在藕花福地听天桥底下的说书先生说那些志怪故事,总讲什么水底龙宫和神仙府邸里的一杯酒一颗桃子,吃了后就能增长寿命,便试探性问道:“我能喝一小口酒吗?” 陈平安一瞪眼,裴钱立即故作恍然道:“我年纪还小哩,喝什么酒,还是陈平安你多喝一些吧。” 生性豪爽的水神娘娘,被这鬼灵精怪的小闺女逗得乐不可支,对裴钱道:“府上还有不少百年陈酿的水花酒,回头我送你一坛。至于陈平安是抢走了自己喝,还是给你剩下点,我可就管不着了。” 裴钱待在陈平安身边,可就天不怕地不怕了,老气横秋道:“真要送我酒的话,我是要谢你的,但是我如今年纪还小,喝不得酒,否则会耽误读书识字。到了能够喝酒的时候,我们再来你家中做客,到时候你可莫要小气,否则就对不住你的神仙身份了。” 水神娘娘啧啧称奇,仔细打量起裴钱的眉眼,越看越心动,对陈平安半真半假道:“好有灵气的小姑娘,不然让她留在碧游府吧,我帮你照顾她,以后我这碧游府的埋河水神娘娘位置,就给她了。我保证倾囊相授,再给她炼化两件法宝,最多两百年,她就可以成为大泉王朝最有实力的水神。” 裴钱慌慌张张站起身,大怒道:“不许胡说八道,我还要去东宝瓶洲龙泉郡,帮忙给我家老宅子贴春联呢!” 陈平安婉言谢绝了水神娘娘的提议,不把裴钱带在身边,实在是不放心。 水神娘娘也未强求,不过方才那些言语,还真不是开玩笑。若是被自己一眼相中资质的裴钱留在了碧游府,她还真会竭尽全力让小姑娘继承埋河水神神位,帮小姑娘尽力铸造炼化两件法宝品秩的兵器,再违背点心性,与大泉王朝和大伏书院虚与委蛇,为碧游府赢得一个“宫”字,那么她就可以放开手脚,去宰了那头作祟埋河两百多年的大妖,哪怕玉石俱焚,到底是一桩造福两岸九十万百姓的功德,对得起从文圣老爷书上读出来的圣贤道理了。 至于她这位水神娘娘,为何对裴钱如此有“眼缘”,里面更有学问。 作为长久坐镇一方水土的神祇,埋河水神本身福缘极大,否则也无法从一块无人问津的祈雨石碑上,悟出了一门作为上五境修士大道之本的仙术口诀。方才她运用神灵的望气之法仔细察看,不看不知道,一看吓一跳,她自己已算是世上侥幸拥有金形之姿中的佼佼者,而眼前这个黝黑瘦小的小姑娘,竟然比她还要出类拔萃,是头等的神灵之身,通俗说来,就是不当个享受香火的山水神祇,那就是暴殄天物圣所哀了。 所谓的金形之姿,有点类似剑修的先天剑坯、佛家的佛子,得天独厚,若在某条正确大道上修行,则一日千里。世上相术中有一门称斤论两,专看一人骨气有几斤几两重,金形之姿,就是世间最重的一种。金形之人,多先天体态瘦小,却骨头极硬,性情强悍,易急躁,杀伐果决,尤其是五行之中金主肃杀,自有威严,故而天生官将之材。 其实这位水神娘娘的眼力虽好,却仍是不够好。 裴钱资质之出众,早已高出五行范畴之外,所以朱敛观裴钱,也会觉得小丫头是个习武天才。甚至连先前购买铜钱的姚近之,心中思量,都觉得小丫头兴许会是个术算人才,只要跟随自己研习占卜算卦,定能够事半功倍。 唯独君子钟魁,看得更加全面和深远。 只可惜裴钱遇上了陈平安,道理也不跟她说,至于习武或是修道,裴钱更是想也别想。 这个丫头片子,如今跟随陈平安一起跋山涉水,只要额头上能够贴着一张价值一栋大宅子的符箓,就已经欢天喜地,走路不觉得累了。 这大概就是一物降一物。 裴钱跟随朱敛练武也好,留在碧游府当下一任埋河水神也罢,不管成就有多高,都不用奢望她会对朱敛、水神娘娘感恩,说不定哪天起了冲突,一巴掌就把他们拍死了,事后她还觉得理所当然:你们惹恼了我,我本事又比你大,不打杀了你们,难不成还留在身边碍眼? 只是到了陈平安这边,裴钱的心思念头,则大不相同,可谓独一份了。不过两人只缘身在此山中,皆浑然不自知罢了。 水神娘娘挥挥手,婢女默默退去,她这才问道:“陈平安,我是爽快人,你更是,不然钟魁不会与你如此人情往来,那我就有话直说了?” 陈平安点点头:“水神娘娘只管直说。” 水神娘娘神色凝重,似乎在酝酿措辞,有大事相商。 陈平安不知何故,照理说府升宫一事,钟魁已经帮忙敲定,碧游府不该有什么难事才对,可既然她如此严肃,陈平安就静等下文。 她缓缓问道:“陈平安,你见过了文圣老爷,那么文圣老爷是不是出口成章,一字一句,都会让人佩服得五体投地,令人高山仰止?听了那些深入浅出的大道至理,就会心生‘我辈晚生只管砰砰磕头’的想法?” 桌对面的水神娘娘,神采飞扬。 陈平安亏得没喝酒,不然真要将一口酒水当场喷出。 裴钱不知道水神娘娘所说的文圣老爷是谁,但是听口气好像陈平安认识那个挺厉害的老头儿,她便觉得与有荣焉,双臂抱胸,很是骄傲。 陈平安喝了口养剑葫芦里的碧游府百年水花酒,犹豫了一下,不忍心破坏水神娘娘心目中文圣老秀才的伟岸形象,挑选着词说道:“老先生自然学问极大,脾气绝好,待人和善,从不拿捏架子,出门在外,很……平易近人。” 能不平易近人吗?平易近人换成貌不惊人更合适,比在客栈中的钟魁还不如,个子小小的,游历天下,就是那副穷酸老书生的模样。喜欢拐人喝酒,喝酒喜欢装醉赖账,酒品也不太好。 可这些实话,陈平安不忍心说与水神娘娘,怕她一个不小心,真就道心崩碎了。 水神娘娘这次干脆不用大白碗喝酒了,直接拎起那酒坛,仰头灌了一大口,叹道:“文圣老爷果真是如我所想这般……苍天在上!学问通天,却又悲天悯人,行走人间,和和气气,善待世人。文圣老爷当年竟然只在中土神洲那座文庙排在第四,不得陪祀在至圣先师左右,岂有此理!” 水神娘娘喋喋不休,不停为自己敬仰万分的文圣老爷打抱不平。 陈平安并未搭话,却想起了很多真正的读书人,以及向往读书人的人:齐先生的先生,齐先生,藕花福地很像齐先生的种秋,他陈平安,以及很像自己的那个孩子曹晴朗。 世间万般讲理与不讲理,终归会落在一处,此心安处是吾乡。 陈平安不说话,只是喝酒。如此好喝的酒,那般美好的人和事,文圣老秀才的顺序之说,齐先生的不失望,种秋的问心无愧,曹晴朗怀揣着的希望……他陈平安今天肯定喝不成烂酒鬼,说不定像阿良所说,真能喝成了酒仙呢。 一个自顾自说话,一个自顾自遐想,都肆意喝着酒,不用人劝。 碧游府的水花酒,所谓窖藏,那可是藏在埋河水精之中,一放百年,自然陈酿甘醇,入口容易,可后劲不小。 水神娘娘是真喝酒醉了,盘腿坐在椅子上,脑袋摇摇晃晃,说自己羡慕死了陈平安,见过文圣老爷,还跟文圣老爷那么熟悉,这辈子得了大圆满,她就没这份幸运,每天只能端坐在神台上。水神庙看似香火弥漫,比蜃景城还要香火旺盛,可是香火之中,夹杂着那么多的私心私欲,求财求富贵,求子求权势,她都不喜欢。她就想跟文圣老爷当面问上一问,圣人们的道理说了那么多,文庙已经树立了那么多尊神像,饱读圣贤书的读书人多如牛毛,为何世道还是这么不堪,总是让人越来越失望,让她对人间越来越喜欢不起来。 水神娘娘掰着手指头说着一句句文圣老爷的书中经典,埋怨这么好的道理,世人都不愿意学,是不是文圣老爷你的学问太高了,世人根本摸不着?最后她双手挠头,茫然不已。 裴钱翻着白眼,暗想:得嘞,以后自个儿还是不要喝酒了,若是像这位娘娘这般疯疯癫癫的,实在太可笑了。 陈平安喝酒有一点最好,在醉死拉倒那一刻之前,总是越喝眼神越明亮,整个人焕然一新,眉眼飞扬,如拳法不再是收而是放,好似一身少年老成的暮气都让酒气压下了。 可这不意味着陈平安就真是越喝越清醒,而是喝醉了就会压不住本性本心。打个比方说,喝酒之前,谨小慎微,如双手始终捂住铜镜镜面,或是双手护住一盏陋室灯火,不愿让外人瞧见,喝酒之后,便松开双手,大放光明,照彻四方又何妨? 陈平安重重将养剑葫芦搁在酒桌上,朗声道:“文圣老先生的学问怎么就太高了不管用?管用得很!我就要与你说一说。此学说,放之四海而皆准,善人能学,恶人也可以学;帝王将相能学,贩夫走卒能学;山上神仙也能学,妖魔鬼祟可学,山水神祇亦可学!至于是否愿意学以致用,那是学了之后的事情,先学了这门学问,便是裨益!” 陈平安下意识学那君子钟魁,更学那学塾授业的齐先生,正襟危坐,接着道:“学了世间真学问,便可心田有那源头活水来!我觉得老先生这门学问,阐述那‘顺序’二字,就是大学问,真学问,人人可学!你学不学?” 水神娘娘眼神恍惚,昏昏沉沉,一拍桌子道:“你说了我便学学看!” 陈平安身体微微前倾,以手指在桌上写下“顺序”二字,道:“这门学问宗旨,是这‘顺序’二字!在礼仪规矩的秩序之外,别开生面,又有一条大江大河,恩泽苍生!我陈平安所学不深也不多,只说我知道之事,晓得之理,无错之话!我现在便用老先生那晚与我所说内容,先与你说这顺序之说的开宗明义!” 一五一十,陈平安将那晚老夫子坐而论道、提纲挈领的开篇内容,仔仔细细说了一遍。幸亏陈平安记忆好,哪怕喝醉了酒,依然没差。 第一篇,分先后。世间事皆有来龙去脉,不可跳过任何一个环节,只拣选自己想要的来讲道理,不然世间万事,永远说不清对错,那还怎么真正讲理?难不成各说各话,道理说不通之后,仍是只能靠拳头说话?大谬矣! 第二篇,审大小。对错有大小之分,便需要将法家之善法和术家之术算这两把尺子借来一用。 第三篇,定善恶。以礼仪规矩作为根本准绳,结合各地乡土风俗人情,以及人心道德,定人是非和功过,扪心自问善与恶。 第四篇,知行合一!错则改之,无则加勉。 仅是这四篇内容,详细铺陈开来,陈平安就说了一个时辰之久。 “这门顺序学问,是顶好的学问,可想要起而行之,处处合乎学问宗旨,何其难也! “之前不知道为何文圣老先生要劝我喝酒;不知为何左右一剑劈掉雨师神像,讲也不讲道理,就又一剑铲平了蛟龙沟;更不知道为何钟魁身为君子却如此不像一个书院君子;为何心相寺老和尚会说这个世界亏欠着好人;为何老道人带着我看遍藕花福地,总是好人难得好报,恶人难获恶报。” 在说道理的过程中,陈平安常想要将学问与处事并举,做到言行合一,可是说着说着就会开始自我否定,告诉桌对面那位聚精会神竖耳聆听的水神娘娘,他觉得自己琢磨出的道理仍是太小,尤其大是大非之外的复杂善恶、细微人心,远远没有资格去盖棺定论。 陈平安坐在那里,很多时候都在自言自语。 又是一个多时辰,光阴如碧游府外的江水缓缓流逝。水神娘娘早已站起身,恭敬肃立,微微躬着身子,如学生聆听夫子教诲,铭记在心,不敢错过一字一句。 裴钱趴在桌上,脸颊贴着桌面,望着一口气跟别人说了那么多大道理的陈平安,好像听进去了,又好像心不在焉。 陈平安说他之前不明白很多事情,其实小女孩裴钱也不明白,更不明白。 为何天大地大,对谁都讲理、和气的陈平安,独独对她那么不好,对她脾气最恶劣?可她还是会觉得待在他身边好,比起当年她一个人在南苑国京城像个小小的孤魂野鬼,年复一年飘来荡去,总觉得哪天冻死了饿死了就拉倒,要好太多了,所以她哪怕挨骂挨打,也觉得……没什么委屈。 陈平安会看到世间种种别人的好,裴钱只愿意看到世间种种他人的恶。 碧游府邸那块匾额上的三个金字,光彩夺目,金光流溢。府内一众人鬼或惊骇或惊喜地发现,整座府邸处处是淡金色的光在如水流淌。 碧游府外的埋河之水,在月辉照耀之下,波光粼粼,尤为皎洁。许多戾气难消的冤死水鬼,不由自主地从阴沉河底游上河面,沐浴在月色下,然后又纷纷消散,如获解脱。 埋河畔的水神祠庙内,在外等待天明开门烧头香的善男信女们,喧哗大起,原来祠庙内那尊水神娘娘的金身神像脱离其泥塑金身,蓦然拔地而起,高达十数丈,俯瞰人间,而那尊泥塑金身上的“金身”二字,变得越发名副其实,威严之外,神气凛然。 埋河深处,那头距离金丹境只差丝毫的大妖,隐匿在河底一处老巢,本该最为舒适惬意,这一刻竟是仿佛置身于油锅之中,煎熬万分。不得已,它迅猛冲出老巢,大声咆哮着,掀起滔天大浪,沿着埋河水流疯狂往上游逃匿而去。 天微微亮,碧游府大厅内,水神娘娘衣袖飘摇,浑身金色光彩流转不定,尤其是心胸之间,有一枚金色丹丸滴溜溜旋转,映照得整座大厅金光远胜烛光。 书上有云,朝闻道,夕死可矣。她不承想自己还有这份齐天洪福,竟能夜闻大道,朝结金丹! 水神娘娘对眼前这位年轻男子感恩戴德,鞠躬到底,喜极而泣道:“既然小夫子是文圣老爷的嫡传弟子,为何骗我?” 水神娘娘说完之后,久久没有得到答案,抬起头一看,哭笑不得,原来那位小夫子竟然已经坐着熟睡过去,唯有微微鼾声。 她会心一笑,小夫子这份自在和宽心,瞧着不太讲究,可在她眼中,比那“十步一杀人,千里不留行”的人间豪杰,毫不逊色。 这位埋河水神想了想,就要去背起陈平安,送他往府邸雅舍休息,不承想裴钱如临大敌,赶忙护在陈平安身边,问道:“你要干吗?” 水神娘娘翻白眼道:“难不成要他在这儿睡到日上三竿?总得有张舒服的大床让他躺着吧,不然我碧游府还谈什么待客之道。” 裴钱“哦”了一声,叮嘱道:“那你小心些,别吵醒了我爹。”同时裴钱还小心翼翼将那只养剑葫芦,重新悬挂在了陈平安腰边。 要是弄丢了这只养剑葫芦,估计自己不被陈平安打死,也会被骂死。 没办法,在陈平安心中,就数她最不值钱了。 水神娘娘没跟小闺女计较称呼,她自然一眼看出,陈小夫子跟小姑娘绝对没血缘关系,至于为何一大一小会一起结伴游历江湖,估计就是缘分吧。缘聚缘散,缘来缘去,最是妙不可言,就像今夜到今晨,谁能想象,初次莅临碧游府的陈平安,就给她带来如此之大的机缘?须知山水神灵进阶,除了朝廷敕封、皇帝下旨,以一国气运换取某位神祇的神位登高之外,就只能一点一滴,收取祠庙内善男信女、心诚香客们一钱、一两、一斤的香火精华,比起练气士和纯粹武夫,更难精进。 水神娘娘动作轻柔,背起了这个天底下酒品第一好的年轻人。他并不重,她也没有运用神通,缩地成寸,直接去往小院,而是背着陈平安,一步步走去,这对于急性子的埋河水神来说,是破天荒的耐心了。她很好奇,这么个年轻人,肚子里怎么就装有那么大的学问?怎么就能够被文圣老爷和齐静春视为文脉继承人?那会儿,他应该还是个少年吧? 若真是少年闻道的话,那得是多好的出身,多好的天赋才行?难道是那传说中神灵转世、生而知之的天之骄子?可转念一想,她又觉得不对。文圣老爷什么天才没见过,应该不会如她这么俗气。 裴钱走在水神娘娘身边,一直在仰头打量着她的脸色,看这位府邸主人笑得有些古怪,小女孩终于忍不住问道:“你该不会是喜欢上我爹了吧?” 水神娘娘摇头柔声道:“不会,我既不喜欢,也觉得配不上。如果一定要选一个世上读书人,作为相濡以沫的夫君,我啊,大概还是更喜欢那个邋遢君子,嫁给这般男子为人妇,才能过日子。陈公子这样的,难。” 如果水神娘娘喜欢上了陈平安,裴钱会生气,可当她听说水神娘娘不喜欢陈平安,她就更生气了,脱口而出道:“你眼瞎啊!” 水神娘娘转头看了眼气鼓鼓的小丫头,笑道:“哎哟,难道天底下的女子,都要喜欢陈平安,才算不眼瞎?” 裴钱冷哼一声,一副“你这娘们头发长见识短,我才不与你废话”的骄横表情。 水神娘娘本就心情舒畅,见着了裴钱这副模样,更是笑出声来。觉得自己被小瞧了的裴钱便越发气愤,恨恨道:“笑什么笑,我爹是你恩人,我是他女儿,我就是你的小恩人,你放尊重些!” 水神娘娘脚步轻缓,轻声问道:“不然我送你一份谢礼?” 裴钱眼睛一亮,只是很快黯然,有气无力道:“算了吧,你自己送陈平安,我可不敢胡乱收礼。不然他醒了后,肯定又得嫌弃我没家教,不懂礼数了。好心当成驴肝肺,我何苦来哉?你说是不是?” 水神娘娘忍俊不禁,好不容易才憋住笑意,一本正经道:“没事,我自有贵重之物要赠送陈平安,你呢,既然是‘陈平安女儿’,我作为半个长辈,初次见面,送些东西给你,哪怕你偷偷藏着,不给陈平安发现,也并不过分,又不算大是大非。再说了,你又不会拿去为非作歹,要是事后陈平安晓得了,最多骂你几句,不痛不痒的,怕什么?” 裴钱略微心动,只是很快就嗤笑道:“你怎么知道我不做坏事?我坏得很哩,我要是得了什么厉害至极的仙家宝贝,或是学了了不得的神仙术法,我见谁不顺眼,一照面就咔嚓了他们,比那个姓朱的大坏蛋、老东西,还有那个名字叫‘右边’、整天板着一张臭脸的丑娘们,杀人更利索,就跟我平时饿了吃饭一样,眨眼工夫,就要再盛一大碗白米饭了!陈平安都拦不住!不过呢,到时候陈平安打不过我的话,我会照顾一下他的面子。” 小女孩越说越开心,说得水神娘娘心惊胆战。直到这一刻,她才意识到陈平安带了怎么个小怪胎,竟然把杀人一事,说得跟吃饭一样,而且不是懵懂稚童喜欢故作骇人言论那种。 水神娘娘变了眼神,再次仔细观察裴钱。 裴钱突然怒道:“你这水神娘娘,真是坏心眼,恩将仇报!你是不是故意坑害我,一门心思想要陈平安瞅见我犯了大错,把我赶出家门,你好趁机当好人收留我,要我在这碧游府给你当个端茶送水的小丫鬟?” 水神娘娘默不作声,一边背着酣睡的陈平安,一边低头打量着黝黑娇小的小女孩。她故意让自己眼神冰冷,既刻意掩饰,又有些泄露,笑问道:“你就这么看我?” 果然,裴钱立即就退后一步,故作轻松,笑道:“水神娘娘,我跟你开玩笑呢。” 水神娘娘心中了然,这个拥有金形天姿的小姑娘,来头绝对不小,而且几乎不用奢望自己能够驾驭此人的心性。 水神娘娘没来由想起了当初裴钱捧水而至,陈平安轻轻一句,小姑娘立即就原路返回,放回那捧水精,而且好像全然顺乎本心,没有半点违逆的意思。水神娘娘终于咀嚼出一些苗头,然后在心中对背上的年轻人赞叹一声。 裴钱乐了,道:“你方才吓唬我呢。” 水神娘娘有些无奈了,小丫头果真有洞悉人心起伏的敏锐直觉?这要是有人跟她朝夕相处,得多累? 水神娘娘将陈平安送到碧游府一栋最雅致的独栋小院,院门房门皆自行打开,把他放在被褥华贵的床榻上,裴钱嚷着让开让开,帮着陈平安脱了靴子,再盖好被子,这才一屁股坐在床边,瞪着水神娘娘,后者笑道:“你有你睡觉的地儿,我这就带你去。” 裴钱使劲摇头道:“我得替我爹守夜,防着坏人。” 水神娘娘道:“行了,别想着拍马屁了,陈平安真的睡着了。” 裴钱将信将疑,回头看了眼陈平安,这才起身,笑嘻嘻道:“那带我去眯一会儿,困死我了。不过千万记得我爹醒了,就立即叫醒我,我们还急着赶路呢,说好了天亮之后跟上大队伍的,我爹向来说话算数。” 水神娘娘算是彻底服了这个人小鬼大的家伙了,带着裴钱离开屋子后,好奇问道:“大队伍?怎么回事?” 裴钱犹豫了一下,大致说了一下姚家队伍的情况。 水神娘娘点点头,道:“没问题,你们安心睡两个时辰,到时候我像昨夜那样,一下子就将你们送到埋河上游。” 裴钱这才放心,跟着这位极其有钱的“矮冬瓜”女子,一起去往附近的一间院子。她嘴上挑三拣四,满脸嫌弃,可心里头早已羡慕得一塌糊涂,心想着以后自己有了大把银子,一定要有这么大的宅子,这么富贵气派的屋子,还要用金子银子铺地,再在屋子里贴满那些黄纸符箓! 安置好陈平安和鬼精鬼精的小姑娘,水神娘娘一步就来到了碧游府大门外,抬头看着那匾额,怔怔出神。又一步倒退跨出,瞬间来到了供奉有她金身的水神祠庙内,距离开门迎接香客还有约莫一刻钟,她大步走入主殿内。 先前她结成金丹,天生异象,使得门外数百香客们纳头便拜,心诚至极,她在远处碧游府内,亦是心生感应,对于神道香火,略有所悟。 大殿内神台上的那尊泥塑金身,已经恢复原样,不再神光外露,照耀埋河。神像其实与她本人相貌只有四五分相似,而且神像女子身材婀娜,衣袖飘举,线条灵动,如神人身披天衣。她一直觉得神像过于美化自己的形容姿色了,完全就不是自己,只不过这就是山水神祇祠庙塑像的规矩。 此水神庙最早的一位庙祝妇人,是溺水被水神娘娘所救,之后便死心塌地,舍了俗世的富贵身份,在水神庙担任了庙祝,一做就是五十年,从一个年轻妇人,慢慢变成了白发老妪,因为没有修行资质,活到八十高龄便去世了。正是这位庙祝,勤勤勉勉,行走四方,帮着水神娘娘收拢信徒,年复一年开设粥铺救济百姓。弥留之际,老妪握住了水神娘娘如羊脂美玉的纤手,沙哑笑道“娘娘还是这般好看,金身神像还是匠人手艺不精,不及娘娘容颜万一,是她这个庙祝当得差了”。最后老妪泪眼婆娑,询问水神娘娘一句话,四个字而已:“可曾消了?” 不等水神娘娘给出答案,老妪就去世了。 那位至死也虔诚的庙祝,其实不是一开始便是世人眼中的好人。她年轻的时候,男人行商,经常出门在外,她耐不住寂寞,便勾搭了别的男人。事情败露后,更是勾结野汉子害死了丈夫,之后成功改嫁,还霸占了前夫所有家产,快活了几年后,因恶缘而聚,由恶报而散,一次踏春郊游,被见异思迁的男人打得半死,丢入埋河水中,刚好被那会儿才是埋河一座淫祠小小水神的娘娘救起。 凡此种种,这位水神娘娘始终不得解惑,直到读到了文圣老爷的道德文章,说那人性本恶,教化向善,埋河水神才幡然醒悟。 身为埋河水神,可以凭借香火照见人心,原本她对人心丑陋深恶痛绝,甚至还会排斥那些袅袅香火,总觉得每次让人许愿灵验,自己就多一丝恶业缠身。在那之后,她的心境才开始有所转变,统辖埋河水域,镇之以威,震慑恶念,同时联手埋河两岸的数个城池的城隍爷,数次显灵,对朝廷祈雨一事,不遗余力施展神通,哪怕拼着道行衰减,金身黯淡,都要争取有求必应,不管香火是善念还是贪念,至少先做到让自己问心无愧。 可数百年光阴,岁月悠悠,总有耐心耗尽的时候,她开始越来越少走入水神祠庙,越来越喜欢待在那座闭门谢客的碧游府,凭借那道仙人口诀,潜心炼化一件又一件兵器,以此打发枯燥乏味的神祇生涯。还有一个更重要的内幕,是因为那门上古传承的法诀,不但可以炼器,还可炼埋河之水,更可炼人间香火,真正是一法通万法通的仙家大神通。 原本以为那个名叫裴钱的小姑娘,既然有缘来此,资质又如此之好,说不定就是冥冥之中自有天意,可以继承自己的神位与这份无上道诀,只可惜事实好像并非如此,那就只能再等了。神位传承,与练气士收徒如出一辙,从来不是小事,一着不慎,不但弟子遭灾,师父也会被牵连得身死道消,要么就是教出一个养不熟的白眼狼,离经叛道,欺师灭祖。比如她最仰慕钦佩的文圣老爷,学问多高多大不也一样教出个崔瀺? 晨曦从窗户洒入主殿内的地面,水神娘娘收回视线,轻轻发出一声叹息。庙祝老妪站在门口,布满皱褶的苍老脸庞上挂着一大把激动欣喜的老泪,委实是知道了天大的喜讯的样子。 水神娘娘一人得道神位登高,埋河水神祠庙众人自然是跟着鸡犬升天了。从今往后,不但那头水妖要夹着尾巴,再不敢兴风作浪,而且从刺史府邸、郡守府邸再到各地县衙,恐怕人人都要换上一副更加恭敬的嘴脸了,便是那个自恃恩人身份的倨傲刺史老爷,说不定以后都要客气许多。 庙祝老妪忐忑问道:“娘娘,咱们埋河附近的城隍爷、土地公,以及一些小河河伯,几乎都赶来给娘娘道贺了。他们晓得娘娘的脾气,不敢叨扰碧游府,都备好了重礼,在这庙外边候着呢,见还是不见?若是娘娘乏了,我可以帮着推托一二,他们是不敢说什么的。” 水神娘娘淡然道:“我还有点时间,见见他们吧。庇护一方山水气运,教化辖境九十万百姓,不是我们一座水神庙可以做到的,需要同心协力。” 老妪心中惊讶万分,不知为何这位惫懒的水神娘娘突然转了性子,可到底是好事一桩,立即领命转身去传谕。 只要娘娘愿意花些心思,招徕各方山水神祇,埋河水神庙,定然可以一呼百应,成为名副其实的大泉水神庙第一! 自那位初代庙祝女子死后,埋河水神庙祝已经换了一位又一位,可水神娘娘始终都没有什么感情,来来往往,生生死死,就只是那样了。 此时此刻,独自一人的水神娘娘,好似在与一位故人对话,笑道:“听说蜃景城有两户人家最擅长塑造神像,张家样号称面短而艳,更添风采,曹家样被誉为衣服飘举,飘然欲仙。你觉得哪个更适合我一些?你会更喜欢哪一家的匠人?”她嘴角翘起,眯眼而笑,大手一挥,“你不用想了,哪家口气大,开价高,就挑哪家,如今咱们可不用愁钱了!” 拂晓时分,河畔驿馆,老将军姚镇发现陈平安没有出来吃早饭,便有些奇怪。朱敛笑呵呵解释说少爷游历未归,昨夜临时起意,要去瞻仰埋河水神庙,老将军不妨先行赶路,少爷一定会跟上。 姚镇大笑着说这家伙真是不仗义,早知如此,昨晚就该一起去的,耽搁一两天行程算什么。 朱敛没有多说什么,笑着退下,与卢白象三人坐在了一张桌子上。 卢白象望向他,朱敛摇头笑道:“莫要问我,少爷当时并未要我跟随,只说会尽早返回,让我与驿馆这边打声招呼。” 魏羡只是埋头喝粥,下筷如飞。 隋右边无论坐姿还是饮食,是四位“扈从”当中最有独到气韵的一个。便是姚家随从铁骑当中最没心没肺的,都觉得这位姿容绝美的背剑女子绝非俗人,不是任何一位大泉世家公子能够拥有的扈从。 卢白象皱了皱眉头。 朱敛微笑道:“怎么,不放心我?我就算有那份心思,可有那本事吗?”见卢白象不愿与自己说话,朱敛笑意更浓。 坐在最角落的道门师徒尹妙峰和邵渊然对视一眼,并未就此言谈半句,但是两人心湖之间,各有声音响起。 邵渊然喝着一碗小米粥,以心声询问道:“埋河水神庙后半夜的异象,会不会跟此人有关?” 尹妙峰答道:“说不定。照理来说,不太可能,毕竟那位水神娘娘引来的天地感应,是结成金丹的大气象,君子钟魁都未必有此能耐可以帮助她一二。只是这位来历不明的陈公子,实在不可以常理揣度,我们无须理会,只要不是横生枝节,我们就已经可以向大泉刘氏交差了。碧游府升不升宫,都有一位书院君子兜着,已是万幸,如今埋河水神靠自己的本事进阶,我们昨夜登门拜访那一趟,其实也可以拿出来说道说道,沾沾光,说不定为师可以帮你要到一份好处。” 邵渊然点了点头。他眼角余光瞥了眼重新戴上帷帽的姚氏女子,不再说什么。 姚仙之和姚岭之虽然是姚家嫡系子孙,而且备受器重,可是一样没有资格跟爷爷姚镇同桌,三个位置坐着的,都是跟随姚镇征战大半辈子的老卒,无关品秩高低。姚镇视为理所当然,三位百战老卒也不觉得有何不妥。 姚仙之朝姚岭之眨眨眼,努了努嘴。 姚岭之问道:“做什么?” 姚仙之压低嗓音,问道:“你说陈公子是不是遇上了不开眼的家伙,斩妖除魔大杀四方去了?你想啊,陈公子凭借一己之力,打得埋河几百里妖魔,一个个鬼哭狼嚎,这幅画面,是不是特有英雄气概?” 姚岭之没好气道:“你还没睡醒吧,喜欢白天做梦?” 姚仙之挑眉道:“你觉得陈公子做不到?” 姚岭之说道:“我是觉得埋河没那么多鬼魅,毕竟有座水神庙压着呢。” 姚仙之哈哈笑道:“我就说嘛,你其实心里头也相信陈公子是有这份能耐的。” 姚岭之横眉竖眼,斥道:“喝你的粥!” 姚仙之开心笑道:“今儿粥特别好喝!” 哪家少年郎,不仰慕那真豪杰。 陈平安猛然惊醒,从床上坐起身后,大汗淋漓,仔细思量一番,才稍稍心安几分。记忆中,只说了文圣老先生的顺序,并没有过多涉及三四之争,也没有多说齐先生。不过即便如此,他决定等会儿见着了埋河水神娘娘,还是要提醒几句,关起门来闲聊,可以言行无忌,开了门就不要再谈论此事了,不然他陈平安可以一走了之,返回宝瓶洲,你水神娘娘的碧游府跟祠庙金身都是不可以挪窝的。 陈平安瞥了眼床底下的那双靴子,愣了一下,竟是靴尖朝里摆放的,他摇摇头,好嘛,生怕我不知道是你帮忙脱的靴子?真是一身的机灵劲儿,为何就不愿意多花在读书上? 离开屋子后,陈平安站在院中,约莫是辰时的尾巴上了,姚家队伍应该早已起程,他和裴钱需要加紧赶路,不提去往驿馆的三百里埋河水路,就已经耽搁了一个多时辰。 不过昨夜喝过那顿百年陈酿水花酒之后,此时神清气爽,既是客栈大战后身子骨痊愈得差不多了,更有心境上的轻松自如,就像一间老屋子,积攒了太多杂七杂八的物件,哪怕主人都视为宝贝,可若是哪天收拾齐整了,再一眼望去,肯定会更加顺眼。 院门口那边站着一个妙龄婢女,正是昨晚领着裴钱去看影壁的府邸水鬼,她对着陈平安嫣然一笑,道:“陈公子,娘娘要我在这边候着,只等公子醒了,就领着去往昨夜喝酒的大厅。” 陈平安笑着快步走去,问道:“我带来的那个小丫头呢?” 婢女抿嘴而笑,小心解释道:“那位小姐起得要早一些,只睡了不到一个时辰,就醒了,然后我带着她逛了一趟碧游府。小姐活泼开朗,府中下人都很喜欢。” 陈平安犹豫了一下,还是直白问道:“她没跟你们碧游府索要什么吧?” 婢女赶紧摇头道:“没有没有,真的没有。”也是个不会撒谎的。 陈平安无奈道:“她讨要了什么,若是太过贵重,我们不会带走,若是寻常之物,我可以付钱。” 婢女忐忑道:“她只要了些碧游府购自市井坊间的纸笔,说是她从今天起要学习画符,还说这笔钱,她迟早会还给碧游府的。陈公子,只是些寻常纸笔,真不值钱,恳请公子别责怪小姐,不如公子就当是我送给小姐的礼物?公子不知道,我已经好些年没有与人打交道了,小姐愿意与我说话聊天,我很开心,就跟我还是活人时过年似的。” 陈平安笑道:“那我就当是你送给她的,不过到时候我让她与你道声谢。” 婢女笑逐颜开,侧身施了个万福,道:“公子善解人意,希望以后能够常来咱们碧游府做客。” 陈平安见到了裴钱,她笑脸灿烂。陈平安问道:“就没什么想要说的?” 裴钱瞪了眼陈平安身后的女鬼,悻悻然从袖子里拿出一支兔毫小楷毛笔,然后掀起外衣,原来将一大摞宣纸贴身藏着了。 她赶紧说道:“我与萱花姐姐说过了,这笔和纸是我跟碧游府借的,以后肯定还钱!只是怕你不答应,我便藏了起来。” 陈平安问道:“就算你将来挣了钱,知道宝瓶洲离着桐叶洲有多远吗?以后怎么还?若是让仙家渡口帮忙寄送,那些钱,你都可以在南苑国京城买栋宅子了。你保证能挣到这么多银子?” 裴钱一脸茫然。 陈平安冷笑道:“说不定就是知道这点,所以才说愿意还钱吧?” 裴钱笑容尴尬,视线游移不定,就是不敢正视陈平安。 陈平安伸手过去。 裴钱哭丧着脸道:“不许打脑袋,不许扯耳朵,其他地方随便打!” 陈平安气笑道:“把笔纸交给我收起来,这位姐姐方才说了,是她当作离别礼物送给你的。” 裴钱将纸笔交给陈平安,望向那位捂嘴而笑的娇俏女鬼,一副感激涕零的表情,道:“萱花姐姐,你人这么好,不对,是当鬼当得这么好,应该让你当水神娘娘的。” 陈平安将物件收入养剑葫芦内的方寸物中,瞥了眼裴钱,裴钱立即醒悟,对着婢女鞠躬致谢。 两人一女鬼到了大厅,水神娘娘等候已久。 比起之前那个大大咧咧、有着江湖豪气的埋河水神,今天她总算有点水神娘娘的架势了,换上了一身类似朝廷诰命夫人的锦衣华服。 婢女萱花退去后,水神娘娘开门见山,沉声道:“陈平安,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更何况是比天大的恩德,我得拿出点什么给你,不然愧疚难安。我想了一下,碧游府并无能够让你瞧得上眼的物件,我自己炼化的那些兵器,品秩是还凑合,只是两件法宝,都是我的本命物,给不了你,其余兵器,品秩又不够。话说回来,便是一股脑都给了你,还是不足以报恩,所以我想要将祠庙外那块祈雨碑上的仙家炼化口诀赠予你。”水神娘娘掏出一枚玉简,道:“希望你记下这门道诀后,最好立即销毁,并非是我小气,碑文所载,涉及一位上古仙人的证道根本,机缘大,因果也大,轻易外传,不一定是好事,一旦承载不住,反而惹祸。” 陈平安二话不说,点了点头,便笑着伸手接过,干脆利落地收入飞剑十五当中。 水神娘娘讶异道:“不推脱一二,与我客气几句?你来我往,就更显真情了啊。” 陈平安忍住笑,道:“实不相瞒,我还真需要一门上乘炼器口诀。当初莫名其妙就阴神夜游了,念头一起,就直奔你们水神庙,钟魁说的机缘所在,应该就是这个。天予不取反受其咎。” 水神娘娘挠挠头,道:“理是这个理,可总觉得缺了点什么。你要是大义凛然地拒绝了,来一句君子行事不图回报什么的,我再一哭二闹三上吊,死活要送你,你不得不收下,最后宾主尽欢而散,多有意思。” 陈平安笑着不说话。 之后水神娘娘便要带两人去往埋河,依旧是运用先前的神通,将二人送往埋河上游的驿馆附近。山河千里辗转一念间,这是山水神灵最让练气士羡慕的神道术法之一,另外一个应该就是神祇只要身处自家香火祠庙,便拥有类似儒家圣人坐镇书院和真人身处道观的额外威势。 水神娘娘大概是不愿太快分别,带着他们步行走向碧游府大门。临近大门,她突然问道:“陈平安,你有没有文圣老爷的著作?最好是文圣老爷亲自送你的那种。你放心,我不会堂而皇之供奉在水神庙,那也太不知死活了,我就是偷偷藏在碧游府中,与我私自刻下的那块牌位放在一起,这既是我的最大心愿,更是我的功利心使然。如今我神道跨出了一大步,修为暴涨,但是从今往后,更需要真正将文圣老爷的道德学问给读活了,直觉告诉我,一旦成功,我还能百尺竿头更进一步,说不定到时候连大泉王朝的五岳正神祠,都会不如我这座埋河水神庙。” 见陈平安默不作声,水神娘娘停下脚步,破天荒露出哀求神色,恳求道:“陈平安,求你了。” 陈平安思考很久,才答道:“老先生是送过我一本儒家入门典籍,却不是他的著作。” 水神娘娘满脸惊喜,忙道:“只要是过了文圣老爷手的书本,就成!我可不傻,书中必有大道真意!” 陈平安脑海中,浮现出那个初次见到的矮小女子,挎刀背剑,手持一杆差不多有她两人高的铁枪,在埋河水底大战水妖、慷慨奋发的英姿。更想起了她在水神庙外对他和钟魁说的言语,从头到尾,并无半点骄横,中正平和得不像神祇,而像一位真正的读书人。 陈平安叹了口气,转头对小女孩说道:“裴钱,我让你反复读的那本书,你应该已经背熟了,不然就送给水神娘娘吧?” 水神娘娘愣了愣,竟是询问的口气? 更让水神娘娘一头雾水的一幕出现了,裴钱咬紧嘴唇,死活不开口,更不愿意点头。 陈平安摘下养剑葫芦,喝了一口酒。 水神娘娘一咬牙,说道:“我碧游府其实还有一件镇宅之宝,极其珍稀,绝不比那仙人口诀差,只要愿意赠书,我就投桃报李!”随后她笑望向裴钱,道:“除了报答陈平安,我同样再送你一件好东西,不敢说价值连城,却也是一等一的罕见宝贝。” 可是裴钱只是站在原地,不说话不点头,两只小手死死攥紧衣角,心里既怕陈平安生她的气,从此更加讨厌她,又怕陈平安点头答应了水神娘娘。 陈平安别好养剑葫芦,弯下腰,竟然对裴钱笑了,揉了揉她的小脑袋,道:“不愿意就算了。” 裴钱抱住陈平安,一下子哭了起来。 陈平安都不知道这家伙是怎么想的,为何哭,对水神娘娘无奈一笑,道:“不好意思,我回到宝瓶洲后,争取帮你找一本,到时候寄给你,至于报答不报答的,用不着。” 水神娘娘哀叹一声,看了眼陈平安,又看了眼裴钱,扼腕痛惜道:“只好如此了。” 他们来到埋河水畔,陈平安背着裴钱往水中一跳。 水神娘娘大袖一卷,埋河水中再次出现先前朱敛所见的古怪漩涡,下一刻,她与陈平安和裴钱已经站在了三百里外的埋河水中,一人飘掠,一人踩水上岸。 水神娘娘站在岸边。陈平安告别离去,走出一段距离后,他大概是跟裴钱说了些什么,哭花了脸的小女孩转过头,与水神娘娘挥手告别。 水神娘娘笑着挥手。 渐行渐远,背后的裴钱始终呜呜咽咽。 陈平安笑道:“又没做错什么,哭什么?” 小女孩脑袋抵住陈平安,哭道:“对不起。” 陈平安:“嗯?” 小女孩伤心欲绝,又道:“你说得对,我就是个赔钱货。” 陈平安气笑道:“瞎说什么。以后记得好好读书,要用心。” 裴钱抽了抽鼻子,使劲点头。 陈平安没好气道:“别把鼻涕擦我身上。” 裴钱后仰一些,擦了擦陈平安背后的眼泪和鼻涕,笑了一声:“嘿!” 一大一小身影消失在远方。 水神娘娘开怀大笑起来,果然这才是文圣老爷的嫡传弟子! 若是一听说还有那重宝可以换取,世间有几人,会真正在乎一个身边小女孩的意愿? 她收起笑意后,脸色肃穆,向着陈平安离去的方向,作揖到底。 果然闻道有先后,昨夜坐而论道,今天起而行之,是谓知行合一。 陈平安真乃夫子也,真先生也! 姚家行事老到,驿馆那边有人等候陈平安,朱敛也在其中,少年斥候姚仙之更是死皮赖脸留下了。 陈平安与那两个姚家老卒道了歉,老卒们哈哈大笑,其中一人连忙摆手说陈公子这般客气,太把自己当外人了,使不得使不得。 姚仙之看待陈平安的眼神,就像看待一位从沙场凯旋的功勋武将,让陈平安有些摸不着头脑。 一行人骑马追赶大队伍,裴钱与陈平安同乘一马,小女孩高兴得很。老将军姚镇早就让车马缓行,于是很快陈平安就看到了那支队伍的身影。 姚镇经过这段时间的休养,又有一位皇子殿下的灵丹妙药辅助,被刺客重伤的伤势几乎已经痊愈,今天北行又放缓马蹄,在征得姚近之的同意后,离开了车厢开始骑马。到底是大半辈子在马背上厮杀的老人,年轻时候早早习惯了长途奔袭的急行军,便是在马背上睡觉都不会跌落,加之今天沿途风景怡人,又有小恩公陈平安与他并驾齐驱着聊天,说了些埋河水神庙的景象,姚镇精神头极好,笑声爽朗。 陈平安想要让老将军帮着跟官府讨要一幅埋河流域的堪舆图,姚镇问也不问就答应了下来。 裴钱已经被陈平安赶去车厢了,再度与隋右边共处一室,后者盘腿而坐,闭目养神,横剑在膝,气度森严。 裴钱一直就不喜欢这个冷冰冰的娘们——见了谁都跟欠了她好几十两银子似的,整天臭着一张脸,小心明年就变成一个老太婆。 裴钱在进车厢前,跟陈平安要回了那小楷毛笔和宣纸,这会儿坐在角落,自顾自打开棉布包裹,将新家当小心翼翼放入其中,又从最底下抽出一本褶皱严重的书,突然瞥见包裹里头有一双靴子,瞧着是新买不久,却沾满了泥土,她吐了吐舌头,赶紧收起包裹,不敢让人瞧见。 后仰躺下,裴钱双手高高拿着那本破损老旧的书,翻来覆去瞅了半天,最后放在脸上,沉沉睡去。 睡着之前,小女孩想起那个家伙要她以后真正用心读书,不要光用力气背书,她心里嘀咕,今儿太累啦,明天再说,明天一定做到。只是一想到有句话,叫作“明日复明日,明日何其多”,她便开心得快要笑出声了。 小女孩今天睡得格外香甜。 隋右边睁开那双狭长的桃花眸子,轻轻吐出一口气,随即她抬起手掌,轻轻一拂,将那股气机瞬间拍碎。 画卷四人,除了最早走出画卷牢笼的闷葫芦魏羡,其余三人都是同一天来到这座浩然天下。 朱敛走了条外家拳极致的路数,走到武学巅峰后,才由外转内,不然这个被丁婴亲手斩杀的武疯子,也不会想要一人打杀其余九位大宗师。那场惨绝人寰的大乱战,朱敛最可怕的地方,在于受伤越重,出手杀力越强,虽然丁婴侥幸活到了最后,还得到了朱敛头上的那顶莲花冠,可这位被誉为千古第一人的丁婴,一辈子都不曾与人提及那场南苑国京师之战,说不定这其中大有玄机。 卢白象才情极高,学什么都快且精,所以武学一途,海纳百川,这点与藕花福地后世第一人丁婴大致相同。只是卢白象的野心,或者说志向,不如丁婴那么疯魔纯粹,故而当年开创魔教之后,依旧是孤家寡人一个,喜欢云游四方,所以才会身陷重围。不过那一场大战,便是参与血腥围剿、落得个境界大跌的正道宗师,其内心深处,对于卢白象确也有一丝佩服。而那场大战中,最死战不休的两人,皆是爱慕卢白象的名门仙子,大概就是抱着殉情求死的心境了。 魏羡的武道最为罕见,天生的沙场万人敌,擅长应对围杀之局,一人凿阵,虽千万人吾往矣。历史上,关于这位南苑国开国皇帝的稗官野史和江湖趣闻,其中几乎没有任何捉对厮杀的记录。 而隋右边,无论是资质,还是心性,其实更像是一位浩然天下的修道之人,而不是憧憬什么“止境”的纯粹武夫。隋右边虽然最近始终身处方丈之地,但是她真正视线所及,依旧不是人间,而是那天上。 她如今在尝试一门剑走偏锋的剑术,这在灵气稀薄的藕花福地,只能是一座空中楼阁,而在浩然天下,却大有可为。 当下步骤有些类似武人的“填海”,只是她又有差异,是在腰肋之间煽风点火,自铸剑炉,温养一口剑气,模仿纯粹武夫一口真气,游若火龙,巡狩四方。 隋右边一旦成功,不仅仅是炼就了体魄,炼就了精神,还会炼就一缕剑气成剑坯,几乎是那剑修本命飞剑的雏形了。 而关于剑修的一切,如今的隋右边根本没有机会接触到,全靠自己的摸索领悟。隋右边的练剑天赋之高,可想而知。 她这些天只是听说了一些个姚家边军的私下议论,说的是姚家恩人陈平安挡下刺客的壮举,其中就提及剑修杀力之凌厉巨大,飞剑之神出鬼没,让她心向往之。 如此才好,藕花福地太小,容不下她的剑,这座天下够大,她有朝一日,定要去那最高处出剑! 隋右边继续闭上眼睛,她的对手,从来不是魏羡三人,修行一事,她绝不会输给任何人。 大泉王朝正值繁荣鼎盛。 车厢外边马蹄阵阵,沿途许多乡野稚童都会驻足观望,村夫村妇们也不畏惧,眼光中只有好奇。 陈平安骑马而行,看着那些大泉百姓。当年身边带着青衣小童和粉裙女童,在大雪纷飞时节过关入境,曾碰到了大骊一队精锐边军斥候,训练有素,极其精悍,看了他的通关文牒后,就笑着建议他们可以去往烽燧借住,躲避风雪。 对于大骊皇帝、藩王宋长镜,以及邻居宋集薪,陈平安的印象可算不上好,但正是因为那次偶遇,陈平安对于大骊王朝,没有了成见。 当天队伍在黄昏时分下榻于一座临近州城的大驿馆,驿馆极其雅致,还有一个小园林,绿竹丛丛。 当晚姚镇就亲自给陈平安送来一幅堪舆图。陈平安当时在屋内端详那块玉简,裴钱在桌对面打哈欠,脑门上贴着一张宝塔镇妖符,理由是她听说竹林容易出现女鬼,风一吹,哗啦啦地响,总觉得就会有女鬼在竹林间飘来荡去。姚镇敲门后,裴钱立即跑去开门,老将军见着了额头贴符箓的小丫头,一问缘由,哈哈大笑,说就算真有鬼祟隐匿竹林也不用怕,军伍出身的姚家儿郎,一个个阳煞十足,是鬼魅害怕他们才对。 裴钱“哦”了一声,摘下符箓放在桌上,就去自己的屋子睡觉了。 姚镇用手往下压了压,示意陈平安坐下说话。两人落座,陈平安自然要道谢,官府堪舆图,一直是朝廷严禁流入民间的物品,比起弓弩之类的兵器管制得更加严格。 姚镇笑道:“不是多大的事情,本地刺史答应得很爽快,当官当到了封疆大吏的分上,就不用太理会这种事情了。你也别觉得欠了我多大人情。话说回来,那刘刺史一开始见着了我,十分局促,没办法,他有个亲家,在兵部衙门当差,这不就落到我手上了,一听说我要一幅堪舆图,你是不知道当时他的脸色,那叫一个如释重负啊。” 陈平安笑道:“那我可就真不客气了?” 姚镇伸手指了指陈平安,笑道:“你啊你,我就不明白了,两场厮杀,生死可谓头等大事了,恩公是何等的爽利人,怎么到了日常相处,却如此规矩,不痛快,不豪气。” 陈平安无言以对。 姚镇轻声道:“我那孙子,姚仙之,脸皮薄,不敢开口,就求我来跟你说一声,想要你指点一下他的武艺。你觉得咋样?” 陈平安仔细想了一下,答道:“如果只是客客气气切磋一下,我自无不可。但是如果他想要真正有所收获,我推荐他去找魏羡,我帮他跟魏羡打声招呼。” 姚镇一本正经道:“那小子就是想要客气一下。” 陈平安无奈道:“那我明天跟他搭个手。” 姚镇抚须笑道:“那么客气之后,我再让他去找那魏羡。” 陈平安点头道:“回头我就去和魏羡说一声。如此一来,这幅堪舆图,我收得心安理得了。毕竟有我们这样的高手指点,千金难买。” 姚镇一拍桌子,大笑道:“对嘛,你现在这种不要脸的蔫儿坏,像我年轻时候,难怪咱们投缘!” 陈平安苦笑摇头。姚镇乘兴而来乘兴而归。 陈平安摊开那幅堪舆图,从方寸物中取出那方水字印,轻轻呵了口气,往埋河水神庙和碧游府两地,重重盖了两下,这才收起了水字印和堪舆图。 他继续浏览玉简上密密麻麻的蝇头小字,巴掌大小的玉简,正反两面篆刻了足足五千多字。正面为那仙家炼器诀的正文,反面是水神娘娘的注释和心得。 虽然表面上只是一门炼化器物的口诀,其实是说那五行大道,文字内容洁净精微,宗旨高远。因为水神娘娘是从一块祈雨碑文中悟得,她便以五行之水作为开端,来清晰地阐述大致脉络,水,五脏中肾主水,五官为耳,五觉为声,五指为尾指,五液为唾,五音为羽,五志为恐,五祀为井,主神为北方玄武。 涉及的气府窍穴,具体应该如何炼化,在玉简背面,水神娘娘皆有详细解释。她可以说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就连这门仙家道诀能够炼化金身和香火一事,都明说了。 陈平安看得惊心动魄,这才知道碑文上篆刻的“一滴天上金瓶水”,大有深意,是说口诀修行大成之后,简直就等于是将整颗金丹融化为水精的功效,润泽五脏六腑。“满空飞线若机杼”,则是将人体内经脉的“驿路”,牵连呼应。而“化作四天凉,扫却天下暑”中的四天,又涉及道家青冥天下,那座白玉京高楼中的四层,能够以四种道法帮助修士降服心魔,这可就不是旁门左道了,而是道家最正宗之法。这简直就是所有元婴地仙梦寐以求的通天坦途,行走其中,等于“山登绝顶”的地仙,往天上架起四座天桥,白白多出了四次保证不会误入歧途的机会,甚至可以原路返回,而且修行期间,同样可以裨益体魄神魂,这等好处,谁不艳羡? 难怪水神娘娘直言此诀“万物可炼”,推断就算是宗字头的仙家洞府,这道法诀都会是宗主独有的山门重宝。 陈平安闭上眼睛,在心中默默背诵那五千字,打定主意以后不可轻易拿出玉简。 不知为何,陈平安手握玉简,只觉得遍身清凉,通体舒泰,客栈一役的残余伤势,以极快速度恢复。陈平安睁开眼睛,意识到有些奇妙。只是这枚玉简到底是何种美玉,陈平安认不得,想着以后到了落魄山,可以问问魏檗。 后半夜,一阵水汽骤然弥漫,笼罩驿馆。白雾茫茫,尹妙峰和邵渊然硬生生打断了坐忘吐纳,同时走出屋子,去往园林那边。 陈平安也停下了剑炉立桩,打开窗户,一跃而出。 很快在几位随军修士火急火燎的提醒下,驿馆姚家人纷纷披衣起床,老卒们披挂甲胄,手持兵器,严阵以待。 朱敛屋内漆黑一片,但是佝偻老人其实一直围绕着桌子,默默打转,步伐极有讲究。 隋右边盘腿坐在床上,睁开眼后又闭上了眼。 魏羡直挺挺躺在床上,双手握拳叠放在腹部,纹丝不动。 卢白象来到窗口后停步。 竹林那边,见着了那位不速之客,尹妙峰和邵渊然都松了口气。尹妙峰笑着抱拳道贺道:“水神娘娘金身大成,可喜可贺!” 眼前所站之人,身材矮小,身穿一身华美异常的诰命服饰,正是从碧游府匆忙赶来的埋河水神。 从今往后,便是金顶观观主亲临此地,见到了这位修为暴涨的埋河水神,都已经不能居高临下看她了。须知若是在那埋河水域,尤其是碧游府和水神庙附近,这位矮小女子就等同于一位元婴地仙的实力。 水神娘娘笑道:“上次是我碧游府招待不周,万分失礼,我这次前来,除了一桩私事之外,也想要邀请尹真人近期去我府上做客,我给尹真人,还有小邵真人,都赔个罪。” 葆真道人还真有些受宠若惊:一来是对方修为今时不同往日,就算身在此地,亦可算是半个元婴大佬了;二来碧游府已经与那准圣人钟魁搭上了关系,哪怕撇下大泉刘氏不理不睬,朝廷也只能捏着鼻子认了;三来大泉上层都晓得这位埋河水神的臭脾气,她愿意如此表态,尹妙峰不过是一个龙门境的刘氏供奉之一,如何能够不惊喜? 即便心高气傲的邵渊然,脸上都有了真诚笑意。 陈平安来到师徒二人身边,先与他们问好一声,这才望向那位水神娘娘。 尹妙峰和邵渊然识趣离开,离开之前尹妙峰顺势点破了埋河水神的身份,让姚家老卒和随军修士都不用如此戒备。 姚镇笑着向水神娘娘遥遥一抱拳,埋河水神的种种传闻,便是在边境上都有不少,很对这位老将军的脾气。 水神娘娘对姚镇也抱拳还礼,说了一句让人哭笑不得的直爽话:“哪天将军告老还乡,重回边关,一定要去我碧游府喝酒,管够!” 姚仙之和姚岭之,几乎同时翻了个白眼。姚近之头戴帷帽,站在姚镇身边,亭亭玉立。 最后水神娘娘手腕一翻,变出一坛酒来,抛给了陈平安,以心声相告道:“小心收好那枚玉简,玉简本身,就是好东西,不然早就让那些大道文字给炸得粉碎了。” 接下来水神娘娘的言语,可就不藏藏掖掖了,谁都听得到,只见她大大咧咧地对陈平安豪爽笑道:“这一路上思来想去,差点就想要以身相许报答大恩了,亏得我忍住了。这坛水花酒,我来的时候喝了小半,原本是想着给自己壮胆的,不承想入了驿馆,我还是胆子小了,实在说不出那臊人话。陈平安,少了一位如花似玉的美眷,是不是有些遗憾?哈哈,刚好剩下大半坛美酒,拿去借酒浇愁!” 这位水神娘娘,来也匆匆,去也匆匆。陈平安站在原地,拎着酒坛,总觉得这酒喝也不是,不喝也不是。 姚镇笑得幸灾乐祸。 姚仙之呆若木鸡之后,伸出双手,朝陈平安竖起两根大拇指。 裴钱迷迷糊糊站在远处。陈平安板着脸,带着裴钱返回住处。 两人分开的时候,陈平安严肃道:“以后你如果见着了一个姓宁的姑娘,今晚的事情,不许说出去!” 裴钱眨了眨眼睛,问道:“万一,我是说万一,我不小心说漏了嘴呢?” 陈平安沉声道:“我被打个半死之后,我再把你打个半死,听明白了没有?” 裴钱立即朗声道:“懂了!我读过了书,如今铁骨铮铮着哩,打死也不说!” 各自返回屋子。 陈平安抹了一把额头上的汗水,笑了起来。他不再练习剑炉立桩,而是趴在桌上,拿出那块小小的磨刀石,上面篆刻着漂亮的“天真”二字,可爱的“宁姚”二字。 宁姑娘,我很好。这一路,又走了很远,遇上了很多人和事。 有些想你,不对,是很想你了。 第四章 白猿背剑 ●●● 第四章 白猿背剑 一位身穿诰命华服的矮小女子,凭空出现在埋河水岸,缓缓而行。 随着境界修为的急剧攀升,埋河水神娘娘对于两岸水运的掌控,越发娴熟,这就像是武将在开疆拓土,马蹄所至,即是国土。 埋河本就是一条几乎东西向横贯大半个大泉王朝的大河,之前她是凭借一身炼化兵器,勉强维持埋河威势,面对一头尚未跻身金丹境的作祟水妖,就已经颇为吃力,若是贸贸然升碧游府为碧游宫,大泉朝廷又不愿拿出一部分国运,让钦天监修士带来放入水神庙中,一旦府邸匾额换成了碧游宫,四面八方皆是眼红和垂涎,说不定宫府两块匾额,哪天就给人当柴烧了,这也是这位水神娘娘不愿答应的原因之一。 她天生豪爽、性情暴躁,这不假,可能够坐镇埋河数百年,将一桩桩机缘都牢牢抓在手中,自然绝非痴傻之辈。 她蹲下身,从埋河中掬起一捧水,月色下,手心的河水涟漪微微荡漾,相较以往,灵气盎然了太多。 赶来驿馆之前,先是有许多水神庙承受不住的香火精华,倒退流转,悉数涌入祠庙,原本银白色的香火精华,竟然变成了淡金色,丝丝缕缕,飘向主殿内那尊泥塑金身。金身金身,可不是什么造像匠人的镏金镀金手艺,而是一位山水神祇的神道根本所在,是一种大道显化。那些淡金色的浓郁香火缓缓熏染神台上的金身神像,在神道之中,被誉为“描金”。只有两种情况,才会出现这等异象:一种是带着皇帝旨意的钦天监修士,奉旨行事,以一支御制毛笔蘸金描绘某位神祇金身,多是“数次点化”而已;还有一种是儒家圣人,对着金身“指点江山”,而且这些儒圣,至少是七十二书院山主之辈。 除了埋河水神庙莫名其妙获此大福缘之外,碧游府更是水运升腾,祥云汇聚如一顶华盖,几乎能算是一座修行的洞天福地了。 此举被视为封正!真真正正被浩然天地正统所认可! 河神娘娘心再大,也知道这份令她措手不及的大恩,丝毫不比第一次陈小夫子授业解惑逊色。 在驿馆开玩笑说想以身相许,实在是她不知如何报答了。 那枚玉简,其实就是她碧游府的镇宅之宝。上古时代,埋河曾经是桐叶洲三条入海大渎之一的主干,此后沧海桑田,因江河改道、积淤、阻塞种种变故,那条大渎的规模越来越小,最终只剩下了一截,便是埋河。碧游府的前身,是一座河渎龙宫的废墟,而那枚玉简就是她从破败龙宫中找到的至宝,万年不改颜色,是那江河水精凝为实质,更是一方天地水运的具象,再由老龙王炼化为玉简。想必龙宫犹在的遥远岁月里,这枚玉简就是龙王爱不释手的珍惜之物。 她要陈平安记下仙家道诀后就立即销毁玉简,其实是起了一些戏弄之心。 除非陈平安是上五境神仙,才有本事毁去玉简。 不过既然拥有了那门“一步登仙”的道诀,要将玉简炼化为本命物,她相信只要陈平安用心,希望不小。 她一步跨入埋河,走在水面上,如志怪小说里的神女。唯一的美中不足,就是那头水妖肯定勾结了附近某位山神,登岸隐匿于某地山运之中,没了踪迹。 水神娘娘一个后仰直直倒去,就那么躺在埋河水面上,随着水流往下游漂荡而去。河中溺死的水鬼,浩浩荡荡在河底跟随这位水神娘娘,往水神庙那边漂去。 她突然捂住脸,一副没脸见人的娇憨模样,自语道:“那些羞臊话,哪里是一个黄花大闺女可以说的。”好在很快就恢复了斗志,她坐起身,雀跃道:“赶紧让人去蜃景城请匠人,重塑神像!人靠衣装神靠金装!神像胸脯那边的曲线,夸张就夸张一些嘛,腿也可以长一些!” 一些开了灵智的河底游荡水鬼,真是长了见识,世间还有如此……有趣的水神娘娘。 姚家队伍的北行之路,遇上了很多啼笑皆非的事情。 一位小有名气的江湖豪杰,带了一杆精铁打造的八宝玲珑枪,慕名而来,说要领教威震边关的姚家枪。 此人呼朋唤友,十数骑呼啸而至,齐齐停在官道上,他高坐马背之上,抖了一个花俏枪花。倒不能说是三脚猫功夫,身为二三流武夫,十数年水磨功夫还是有的,只是这类武林中人的切磋技击,比起姚家铁枪当然不在一个境界上,后者转瞬之间,可分生死。 姚镇当时坐在车厢内翻阅兵书,只觉得好笑,没有跟这帮想出名想疯了的江湖好汉一般见识。姚近之一声令下,姚家骑卒默然摘下轻弩,吓得那拨人立即蹿出官道,等到姚家队伍远去,才喋喋不休,埋怨这姚家铁骑是绣花枕头,徒有虚名,连下场比较枪法高低的底气都没有。结果当天这伙人就被州城官府缉拿归案,难兄难弟们吃了顿结结实实的牢饭。 后来还有一个下五境的野修,年纪不大,二十岁出头,想成为姚家的随军供奉,却也不敢造次,说清楚大致身世背景以及适当吹捧了一下自己的神仙术法后,就在下榻驿馆外边蹲着,啃着干饼就着劣酒,等候发落。姚镇让人送了一百两银子给他,野修涨红了脸,仍是收了银子才离开。 随着距离蜃景城越来越近,姚镇即将赴任兵部尚书的消息不胫而走,传遍朝野。又有一位落魄不得志的兵家修士,正值壮年,身材魁梧,堵住了去路,扬言姚家只要有人胜得了他,他立即滚蛋。然后邵渊然露了一手,他便滚蛋了。 真正引起姚家队伍好奇心的,是山神涉水、水神上山这接连两桩奇事。 只不过这两位山水神祇,远远比不得埋河水神这等品秩,是最末流的地方神灵。那山神管辖方圆百里地界,水神则是负责一条两百里河水的河伯,双方山水相邻,关系并不和睦,时有摩擦,不过以往都是小打小闹,在山水边界隔空对骂而已,但近期一位大香客更换了烧香门庭,从山神庙去了水神祠,那可关系着每年小十万两白银进谁口袋的问题,小山神就让麾下一名土地公,暗地里去劝说香客回心转意,不料给河伯撞了个正着,打得土地公灰头土脸。山神一气之下,直接越界涉水,两把大板斧,打得十数里河水掀起滔天大浪,百姓惊骇,水神哪里丢得起这个脸,裹挟江水,倒流上山,直扑山神庙。 姚家队伍当时刚好在岸边赶路,见此情景两位供奉和姚家随军修士就护着姚镇和那三姚,去看热闹。 陈平安也在一行人当中,只有裴钱和朱敛跟随左右。 于是就看到了河伯逞凶山神庙的景象。 双方好一通厮杀,山神占着地利,将河伯打回水中,河伯就再次驾驭浑浊河水直扑山神庙,愈战愈勇。 双方你来我往,各展神通,好好一座秀丽山峰,给大水淹得一塌糊涂,参天树木断折无数。 战场之外,山上的土地公和山魈精魅,河边的虾兵蟹将和水鬼仆役,摇旗呐喊,一个个声嘶力竭,看上去比上阵厮杀还要累。而且双方相互较劲,河里的在河边架起了红皮大鼓,为自家河伯老爷擂鼓助威,鼓声如雷;山上的就赶紧搬出一面高达数丈的旗帜,使劲挥舞,猎猎作响。 邵渊然站在姚近之身边,为她解释山水神祇的内幕,言谈风趣。一旁少女姚岭之听得有滋有味,只是不知道帷帽下的姐姐姚近之,是什么心思。 裴钱忙着在岸边捡取那些活蹦乱跳的河鱼,这可比她自己钓鱼轻松太多了。 这场闹剧,被一位脸色铁青的州城城隍爷打断,他御风而来,悬停空中,把两位神祇骂得狗血淋头。 这位城隍爷身穿大泉礼部特制的官服,前后官补子与阳间官服相同,只是城隍爷的官服一律为黑色,意味着为人间君主行走阴间,约束夜间出没的众多鬼魅阴魂。相比散落天下各处又屡禁不绝的淫祠,城隍爷更需要朝廷敕封,而且几乎不存在“名不正”的情况。必须扎根城池之中的城隍爷,自然最容易受到朝廷控制,而且城隍爷对朝廷天然忠心。 陈平安看着这方山水的闹腾,心境平和。比起自己在龙泉小镇的经历和两次游历时的所见所闻,眼前这些画面终究是小打小闹,谈不上可笑,只是很难再有在家乡披云山第一次见到壮阔江河的感觉了。 朱敛就站在陈平安身边,四名扈从当中,姚家人对此人印象深刻,因为相比其余三人,这个佝偻老人真的太像一名随从了。加上都听说了客栈厮杀中四人的表现,依稀知道背剑的绝色女子是一位剑师,器宇轩昂的卢先生是用刀的宗师,闷声不吭的魏羡一夫当关,挡住了皇室练气士的围攻,而这个神色慈祥的小老头,出手最凶残,大战落幕之际,老人所站位置四周,地上都是残肢断骸。 朱敛没有去看陈平安,许多时候,人心无须用眼看。 朱敛越发好奇那个龙泉郡,以及龙泉郡前身骊珠洞天,到底是如何的藏龙卧虎,才能够让如此年轻的陈平安,好似早早见过了人间的大风大浪,再难有心境上的波澜起伏。 年纪轻轻,古井无波,难免有暮气、城府之嫌。但是朱敛却不做如此想,处处与人为善的陈平安带给他一种模糊的感觉,就像那心境的古井深处,隐约有一条恶蛟在水底游弋,影影绰绰。 只是这条不为人知的蛟龙,大概是被礼仪规矩、善恶之分等给死死束缚在井底,哪怕是想要浮出水面、探出头颅都做不到。 朱敛不敢揣测其他,只确定一件事情:陈平安内心深处,必有一两个放不下的极大执念。 这次腾云驾雾数百里赶来劝架,让城隍爷劳心劳力,心情大恶,他恨不得将那河伯庙、山神庙一脚一个踩平了。 山水神祇擅自越界一事,极其敏感,一旦给人往京城礼部衙门捅上去,他这么个人在家中坐、祸从天上来的城隍爷,下场比那两个不知轻重的蠢货好不到哪里去。 城隍爷打发了那两个战战兢兢的王八蛋,发现了河边的姚家一行人。他运用望气之术,只是一瞧,就觉得这些人有些刺眼,心中震撼,立即想要落下身形,去一探深浅,只是那些人跋扈得无法无天,有两位修士直接拔刀相向,放话说“不得靠近,不然视为行刺”。城隍爷气得差点要喊回那两个辖境下属神祇,所幸吃了几百年的香火,养气功夫到底还是有一些,最终只是牢牢记住了那些陌生面孔,脸色阴沉地返回州城。 返回大队伍的途中,姚镇来到姚近之身边,轻声问道:“为何如此不近人情?” 姚近之无奈道:“一路上的官场应酬,觥筹交错,在所难免,可若是涉及城隍和神灵,可就说不清楚了。爷爷总不希望还没进入蜃景城,就被六科言官以密折弹劾吧?哪怕皇帝陛下不理,可是京城从官场到市井,注定要掀起一阵妖风妖雨,天底下有谁不爱看热闹?我们自己这趟不就是来看热闹的吗?会在乎那山神河伯的对错是非吗?” 姚镇让她一点就透,深以为然。老将军心中惋惜不已,若是姚近之是男儿身,留在边关,才叫放心。 裴钱捡了一大堆河鱼,结果陈平安不愿意收,她只得拎着鱼尾巴,一条条使劲甩回河中,累得她汗流浃背。 到了既是州城又是郡城的骑鹤城,大泉京师近在咫尺了。 这座郡城历史悠久,相传有一位修道高人在此骑鹤飞升,令其名声大噪。郡内有一座小山,风景平淡无奇,只因为是那仙人骑鹤飞升之地,每年都有无数文人骚客来此游历,小山四周,皆是京师权贵购置打造的宅院,寸土寸金。 先前那位城隍爷应该就在这座城中,而姚镇还不至于忌惮一个州城城隍。 掌握一国城隍升迁、贬谪的礼部尚书,品秩俸禄与他没差,何况大泉尚武,兵部尚书不是什么虚职,不然也不会成为所有武将养老的第一把交椅。 依旧是下榻驿馆,这是朝廷规矩。城内驿馆占地极广,竟是不输王侯宅院,为了迎接姚镇,刺史和郡守派人几乎清空了整个驿馆。 事已至此,姚镇只能领情,假装什么都不知道。水至清则无鱼,官场尤为如此。 一般而言,庙堂上容得下忠臣奸臣、能吏昏官和众多墙头草,唯独容不下一位好似道德圣人的存在。那就像朝堂上高悬着一面照妖镜,一众国之栋梁们的种种瑕疵,纤毫毕现。 老将军心中感慨万分,这些为人处世的道理,是孙女姚近之在十四五岁时候说的话。 有些时候,姚镇会自嘲,自己这一大把年纪攒下的人生阅历,难不成都当成马草给喂了战马? 好在队伍之中还有个陈平安,姚镇这次北行,就喜欢找这个年轻人闲聊。 陈平安先前按照约定,跟姚仙之切磋过,指点了一二。姚仙之将陈平安的话语奉为圭臬,回去找爷爷谈心的时候,很是忧伤,说自己这一辈子练武都练到了狗身上。姚镇就问他:“你这个所谓的‘一辈子’是几十年啊?”姚仙之哑口无言,把一旁煮茶的姚近之给逗乐了。姚近之虽然下棋就没有赢过卢白象,可这斗茶,她堪称国手。 风沙粗粝的边关之地,世代男女皆英武的姚家,怎么就养出这么一个钟灵毓秀的女子? 姚仙之没来由冒出一句:“近之姐,我不喜欢那个邵渊然,我喜欢陈平安。” 姚近之微笑道:“你喜欢和不喜欢,关我什么事?” 姚仙之还要说话,被姚近之瞪了一眼,就吓得把到了嘴边的话语咽回了肚子里。 姚镇笑得很没有家主风范。 姚近之轻描淡写地说:“爷爷,如果不出意外,朝廷马上就有密使来到骑鹤城,到时候爷爷再笑不迟。” 姚镇笑不出来了,跟这些在官场染缸里浸泡过几十年,一个个在公门修行成老狐狸精的家伙,玩那花花肠子,实在是让老人头痛。 陈平安在自己屋子里练习六步走桩,以虚握剑式,闭目观想一位位剑修各具风采的出剑。 桌上摆放着一节竹筒,竹子是普通绿竹,从沿途一座青山上的竹林中随手劈砍而来。 陈平安想要雕刻出一只笔筒,作为临别赠礼,送给姚老将军。 裴钱跑过来说想要去外边逛逛,陈平安就让她去问卢白象愿不愿意带她出门,如果不行,那就老实待在屋子里读书。 之前陈平安给了她第二本儒家典籍,有一天她一脸雀跃地来到陈平安房间,说自己能够倒背如流了。陈平安拿起书,让她试试看,竟然还真一字不差,背诵了千余字,然后就被陈平安扯住了耳朵,让她回屋子闭门思过,只说了一句:“告诉你读书要用心,你当作了耳旁风?” 裴钱气鼓鼓回到自己屋子,站在椅子上,俯瞰着桌上那本破书,捏着下巴,眉头紧锁。用心?啥个意思?自己这还不够用心?为了能够做到把一本书倒背如流,花了她一炷香工夫呢。她蹲下身,看了看撰写这本狗屁典籍的圣贤名字,记住了,等到自己练成了剑术和拳法,以后一定要打得这个老王八蛋哭爹喊娘。 她重新站起身,瞎琢磨了半天,就是没能想出答案,便跳下椅子,拎着那根相依为命已久的行山杖,练习了一通疯魔棍法。 耍完之后,丢了行山杖,她顿时觉得自己距离天下第一高手又近了些,这才心情好转,扑倒床上,呼呼大睡去也。 今儿得了陈平安的指令,裴钱便屁颠屁颠地去找那个私底下被她取了个“小白”绰号的卢白象,但是卢白象竟然在跟隋右边下棋,说等他半个时辰,裴钱便转头望向枯坐一旁、看不懂棋,就只为了等待分出胜负的魏羡,刚要说话,正死死盯着棋局的魏羡突然说了个“走”字,就站起身来,裴钱恍然大悟,两人一起离开驿馆去逛街。 裴钱笑问道:“老魏,你身上带钱了没?” 四人当中,裴钱对魏羡最不害怕,口口声声喊他老魏。魏羡也从不恶脸相向,事实上是他根本不在乎。 魏羡默不作声。 裴钱埋怨道:“那上个屁的街,瞧见了漂亮玩意儿和好吃的,咱们都买不起。” 魏羡突然说道:“我有些银子。” 裴钱皱眉道:“哪来的?偷的?抢的?你分我一半,我就不告诉陈平安。” 魏羡说道:“教了客栈小瘸子一套拳法,得了几钱银子,最近传授姚仙之拳桩,又得了十几两。” 裴钱满脸艳羡道:“老魏你可以啊,走哪儿都能挣着大钱,这一点我服你。”裴钱双手负后,挺起胸膛走路,很快又啧啧道:“不过老魏你还骗小瘸子的钱,就不厚道了,骗他还不如骗那九娘呢,她兜里才真的有钱。可惜喽,老魏你长得不讨喜,远远不如我爹年轻俊俏。老魏,生了这副砢碜模样,怨不怨你爹娘?” 堂堂一位开国帝王,给一个小闺女这么说道,亏得魏羡还能无动于衷。身材矮小的汉子一板一眼道:“当年宫廷画师给我画像,都称赞我相貌英伟,我觉得他们说的是真心话。” 裴钱震惊道:“老魏,是你猪油蒙了心,还是他们眼珠子长在屁股上头了?” 魏羡继续修起了闭口禅。 骑鹤城无夜禁,城内富豪不计其数,很愿意一掷千金。 出了驿馆,拐出一条街后,一大一小走在熙熙攘攘的人流中。裴钱兜里没有一文钱,但是气势上像是个腰缠万贯的富二代。 这也不奇怪,她都能在人生地不熟的狐儿镇,骗得一大帮同龄人都以为她真是一位流落民间的公主殿下,最后还能把一伙精明油滑的捕快骗得团团转,毕恭毕敬地把她护送回客栈。 裴钱突然问道:“老魏,我总觉得那个每天不敢见人的娘们,看我爹的眼神不太对劲。” 魏羡淡然道:“帝王心术也。” 裴钱一头雾水,问:“你说啥?” 魏羡不再言语。 裴钱也没刨根问底,咽了咽口水,有些嘴馋了,笑眯眯道:“老魏,能不能给我买个糖人吃?” 魏羡摇头。 裴钱气愤道:“老魏,你怎么如此小气家家的?” 魏羡破天荒露出笑意,道:“我可没陈平安那本事和耐心,养不熟你。” 裴钱懵懵懂懂,可怜兮兮道:“那我跟你借钱买糖人?” 魏羡点头,道:“按照三分利算。” 裴钱愁眉苦脸,道:“虽然我知道三分利是个啥规矩,但我觉得还是算了吧,不吃就不吃,饿不死人的。”说是这么说,她脚底生风跑到了一个吹糖人的摊子前边,双脚生根,死活不愿意挪窝了。 魏羡总不能撇下裴钱一个人,弄丢了裴钱,陈平安这种人,肯定会对他拳脚相向。 摊子那边,带架子的长方柜,下边有个木圆笼,装着小炭炉,吹糖老翁手法娴熟,以大勺子浇下黏稠的金黄色糖稀,兜兜转转,瞬间就能变出各色糖人。周围稚童扎堆,一个个瞪大眼睛流着口水,有长辈在身边的,都如愿拿到了造型各异的糖人。 魏羡掏钱买了两串,裴钱眼巴巴盯着一手一串的魏羡。 魏羡递给裴钱一串,慷慨道:“赏你了。”这口气,就像是帝王赏赐了一块多大藩地似的。 裴钱眉开眼笑,道:“回去我在爹面前,天天说你的好话。我如今是半个读书人了,一口唾沫一颗钉!” 一大一小,啃着糖人,人海之中,并不起眼。 驿馆内,棋盘上已经分出了胜负,仍是隋右边输。 隋右边对于手谈一事,并无胜负心, 卢白象在屋内独自复盘,凝视着棋局,双指拈着一枚棋子,按在桌面上,轻轻滑动。 不远处那间屋子里,陈平安正在雕刻那只竹筒,他要尝试着在笔筒外边篆刻一整篇圣贤文章。 所幸这些年一直在竹简上刻字,唯手熟耳,又有少年岁月烧瓷拉坯的底子在,字刻得不敢说气韵飞扬,但字里行间,蕴含着端正之意,即使没有咄咄逼人、入木三分的雄健气势,却也如溪水绵长,终归还是有那么点意思在的。 有人说,下五境修士修了个长寿,中五境修士在求长生不朽,上五境修士在更高处更远处大道独行,几乎一刻不得停歇。陈平安觉得这样没什么不对,忙碌充实,不辜负光阴,只是偶尔还是需要停下脚步,或者是放缓脚步,静下心来,欣赏修行路上的风景。 在竹简上刻下美好的文字,是如此;亲手做个不甚值钱、唯有心意的笔筒,也是如此。 一夜无事。 陈平安熬夜刻了大半笔筒,睡了两个时辰就起床,在继续走拳桩的同时又虚握练剑。 即将入冬了,不知道有没有那份运气,到了蜃景城外那座渡口,就遇上今年第一场大雪?大雪之中的蜃景城,据说宛如仙境。 吃早饭的时候,陈平安得知姚家队伍要在骑鹤城休整两天,也未上心。 姚仙之跑来找陈平安,说大伙儿约好了,一起去游览那座仙人骑鹤飞升的小山,而且刺史府邸那边早早通知驿馆,无论姚老将军去不去那边,小山附近今天都会戒严,不许任何人登山。 碰头后,陈平安发现人还不少,有同辈的三姚,身穿青衫的道士邵渊然,竟然还有极少抛头露面的隋右边。 魏羡和卢白象选择留在驿馆,一路游山玩水的老将军此次没有露面,有些不同寻常。 今天出门,陈平安换上了那件品秩提高一筹的法袍金醴,所以是以白衣现身,若是有心,就会发现他的发髻上还别着一支白玉簪子。 宝瓶洲最北端的大骊王朝,其青壮男子本就身材高大,普遍要比南方老龙城那边高出至少半个脑袋。而且十五六岁的男子,成家娶妻,在宝瓶洲市井乡野,是常有的事。唯有豪阀世族和书香门第,才会讲究二十及冠。 陈平安在练拳之后,个子一直在往上蹿,不知不觉中,已经是正儿八经的年轻人相貌了。 陈平安屁股后头跟着那个黝黑精瘦的裴钱。只要是在陈平安身边,裴钱就没那么害怕朱敛。 一行人去往城中央那座小山,经过州城武庙门外,看到了一个怪人,发生了一件怪事。 那是一个身上带着血污的高壮少年,闯入了武庙,结果很快被武庙庙祝带人架着丢出了大门。 州城的文武两庙,可不是闲杂人等可以闹事的地方。 那少年被丢出门外后,朝着武庙使劲磕头,砰砰作响。 庙祝是一位瘦高老者,站在台阶顶上,对少年厉色道:“武庙圣人手持之刀,岂可被凡夫俗子染指?我念你年少无知,闯庙一事,不与你计较,速速离去,莫要痴心妄想!” 原来是一个闯入武庙、想要与圣人借刀的少年郎。 少年磕头磕得额头红肿,已经有了血丝,他抬起头,满脸绝望的泪水,沙哑着嗓子道:“师父为了本郡百姓,一心杀妖除害,如今被困山林迷瘴之中,危在旦夕!师父将我送出山雾瘴气后,说只有跟武庙老爷借了那把长刀,才有机会斩杀那头祸害一方的凶狠大妖!庙祝老爷,我求你了,这是积德行善之事,武圣老爷不会生气的……” 庙祝冷笑道:“武圣老爷生不生气,你说了算?私自动用一位武庙圣人的兵器,按照大泉律法,你知道是什么罪责吗?县令就地免职!太守降一品!刺史罚俸三年!” 少年伤心欲绝,喃喃道:“地方上有了害人的妖魔,当官的不管也就罢了,如今连武圣老爷也不愿意管吗?” 庙祝看似疾言厉色,眼神冷漠,实则心中叹息一声:“你这少年郎,世间事哪有如此简单啊。” 朱敛抬了抬眼皮子,瞥了眼站在他身前的陈平安。陈平安刚要抬脚,邵渊然已经大步走出,陈平安便悄然收住了脚步。 邵渊然来到那少年身边,蹲下身问道:“你师父被困在何处,可知妖魔修为大致高低?” 少年一一禀明。 邵渊然伸手扶起了少年,一把抓住他的肩头,微笑道:“我去救你师父,助他除妖。” 邵渊然转过头,望向头戴帷帽的姚近之,致歉道:“姚姑娘,我恐怕去不了小山了。” 姚岭之轻轻点头,看不清面容。 邵渊然抓起少年,一掠而走,跃上远处屋脊,几次蜻蜓点水,便不见了踪迹。 姚仙之心生佩服,对邵渊然这位大泉年轻供奉的印象好了几分。 裴钱先前一直眯着眼看那个姓邵的,此时她歪着脑袋,怔怔无言。 有了这场风波,随后那趟登山之旅,众人就没了太多兴致,而且小山确实太小,并无任何出彩的地方。 只有背剑的隋右边站在山顶,仰头看着天幕,眼神炙热。 陈平安除了有些遗憾于此处风景的平平无奇,没有流露出太多情绪。 大泉山神、水神互斗也罢,骑鹤城的少年武庙借刀也好,终究是些不起眼的小水花。 大伏书院山主去与太平山宗主会合,联手阻截十二境大妖的入海远遁,才是大事,而君子钟魁去往太平山山门,也不算小事。 除了大伏书院另外两位君子、三位贤人和二十多位书院弟子,更南边一些的那座文渊书院,来到太平山的读书人数量更多,足足五十多人,可惜只由一位老迈君子领衔,其余书院弟子,修为远远不如大伏书院。 这就是文渊书院的尴尬之处,书院名声不显,是桐叶洲四大书院中最不出人才的那个,山上经常有传言,这文渊书院恐怕要被摘掉七十二书院之一的头衔。因为这座书院已经将近百年没有出现一位新君子,书院正副三位山主,也没有太多拿得出手的圣贤文章。世人游历文渊书院,不是冲着圣贤去的,而是冲着那座藏书无数的文渊阁。 钟魁到了太平山山门,果真依循先生的训诫,告诉所有大伏书院弟子,听从太平山道人的安排,不可擅自行动。 虽然四方祸事不断,可是太平山道士无论何种辈分,都没有任何手忙脚乱,依然井然有序。一拨拨练气士按计划下山去往各地围剿妖魔,有折损有伤亡,战死之人,多是太平山道士,这让两大书院和许多仙家洞府的练气士,都心生敬意,越发精诚合作。一场场厮杀间隙,来自各地、同仇敌忾的众人,所谈最多之人,是扶乩宗那个一举成名的外门杂役少年,据说他已经被扶乩宗宗主收为关门弟子,宗主赐给少年一把曾由宗主的道侣炼化百年的半仙兵。 如果不是这位少年撞破了那头十二境大妖的阴谋,果断地提前发难,太平山那口井狱镇压的妖魔,恐怕就不是逃逸大半,而是全部重见天日,尤其是最底层的几头妖魔,道行高深,最低都是元婴修为。 最近一旬内,不断有潜伏各地的妖魔浮出水面,大肆祸乱一方,而且这拨妖魔,多是龙门境和金丹境,极难围剿。 太平山不敢掉以轻心,无论是本门道士还是驰援太平山的同道中人,几乎倾巢出动。唯有君子钟魁,选择留在了太平山。 所有人对此都没有异议,因为此次行走四方斩妖除魔,就以钟魁杀敌最多,而且他并非一味护着自家书院弟子,数次下山厮杀,他都主动进入其他山头门派的练气士队伍,所以太平山原本负责主持大局的元婴地仙,在亲自下山之前,对钟魁笑言:“山门就暂时托付给钟先生了。” 那位元婴地仙私底下向钟魁透露,他们太平山的那位祖师爷,很快就可以返回,说不定还会从藕花福地带回那位女冠黄庭。 钟魁便大笑说,赶紧回来才好,不用他每天盯着那口井狱了。 在那之后,钟魁每天都会独自巡查井狱底层。 这天深夜,他刚刚走出井狱,就看到了一头听说过大名却素未谋面的……大妖。 事实上别说是他钟魁一个外人,就算是太平山许多辈分很高的道士,都没见过就在太平山上修行的这头大妖。 那是一头境界极高的背剑白猿,身穿黑衣,身材与成人男子等高,只是没有幻化成人形,始终保持着白猿原貌。 老猿虽是名动桐叶洲的大妖,却也是太平山的镇山供奉,不提老猿之前的修行岁月,仅是为太平山看护门户一事,就已经三千年之久了。 这头老猿的岁数,比太平山那位下山在外、硕果仅存的祖师爷,还要大。井狱的打造,是太平山开山鼻祖的通天大手笔,可在那之后的漫长岁月里,看守井狱一事,都交给了这位喜好背剑、极少现世的白猿。历史上寥寥几次大妖魔头的逃离,无一例外,都是白猿亲手解决,而且处理得干干净净,甚至连太平山许多地仙都不曾听说。 此次大乱之时,正值玉璞境的剑修老猿闭关,试图打破那仙人境瓶颈。算起来不过才闭关三五年,老猿就出关了,难道是知晓了外边的动静,不得不提前现身? 秋风肃杀,山林寂静,老猿哪怕只是站在那边,便如一座巍峨山岳。 钟魁仍是大泉边陲客栈的那一袭青衫,问道:“是你,对吧?” 背剑白猿没有说话,只以背后升起的如虹剑气作答。 人生路上,总会有那么几场疾风骤雨,就像是老天爷在提醒世人,你们是在寄人篱下,要乖乖低头,比如陈平安在泥瓶巷自家门口遇上了个蔡金简,在蛟龙沟遇上法袍金醴的原先主人,误入藕花深处,就迎来了一场宗师联手的围剿。 就看熬不熬得过去了。熬过去,雨后天晴;熬不过去,最多也就只能像武夫那般,嚷着十八年后还是一条好汉。 师父领进门,修行在个人。钟魁今天就是如此。 今天之前,大伏书院钟魁的修行,太好太快,太让人惊艳,在大道上一骑绝尘,让桐叶洲所有儒生难以望其项背。 可是今天,白猿现世,生死大敌。 这场面比起钟魁的先生——大伏书院山主去拦截那头隐匿扶乩宗附近的大妖,其实更加凶险。 这是有违山主初衷的。 钟魁当下处境,堪称必死之地。 白猿眼神漠然,看着这个被视为有望成为某座学宫大祭酒的年轻书生。 钟魁深呼吸一口气,眼前这头背着一把古剑的白猿,即便不曾破开仙人境瓶颈,即便不是先天以体魄强韧著称于世的妖族,也还是一位实打实的玉璞境剑修。 如果说练气士是天底下最叛逆的窃贼,胆敢叫板那天道循环的生死定数,那么剑修,无疑又是练气士中最不讲理的存在。 君子无故,玉不去身,白猿出鞘第一剑,就将钟魁那块大伏书院赠予每位君子的护身玉佩,给打得化作齑粉。 一君子一大妖之间,蕴含儒家圣贤文章真意的玉佩粉碎后,数以百计的金色文字缓缓消逝于人间,像是落了一场金色的小雨。 钟魁刹那之间就退至数十丈外的一处井狱边沿,双袖鼓荡,秋风肃杀,小小两只青衫袖口内,充斥着沙场秋点兵的雄浑气势。 太平山的这口井狱,是一口巨大水井模样的建筑,井壁开凿有一条不断向下的栈道,旋转向下,阴气森寒,就像一个直达幽冥的无底洞。 下五境修士甚至只要靠近井狱,就会被井狱积攒无数年的煞气,扰乱气机,侵蚀体魄。 太平山入门道士专门有一场苦修,就是在井狱附近坐忘吐纳,打熬体魄,苦不堪言。女冠黄庭之所以被视为惊才绝艳的修道美玉,就在于她初次跟随同门师兄师姐靠近井狱,当所有人都在苦苦支撑,不被煞气倒灌气府之际,她浑然不觉异样,偷偷摸摸走到了井狱边缘的入口处。如果不是当时那位负责盯着晚辈修行的太平山老道士,赶紧过去拎着小女孩的后领,说不定黄庭在九岁的时候,就已经步入井狱里了。 之后,黄庭跟太平山长辈斗智斗勇,总算在十一岁的时候,成功摸进了井狱,结果差点死在井狱深处,下不去,出不来,昏厥过去。最后她是被一位黑衣白猿丢出井狱的。 此时,老猿闲庭信步,缓缓来到了与钟魁隔着一口井狱的边沿。 那把出鞘古剑,剑气太重,已经完全看不清剑身真容。一剑击碎那块等同于上品法宝的玉佩后,飞剑甚至此刻已经不在太平山上,依稀可见远方有白虹飞掠,风驰电掣,就像一条纤细白蛇游弋在一大块黑幕上。 如此一来,原本即将被牵动的太平山护山大阵,瞬间停止了运转,而且出现了不同寻常的紊乱。 钟魁竟是无法成功驱使大阵镇压此妖。 祖师爷在去藕花福地接回黄庭的路上,宗主去了扶乩宗堵截那头十二境大妖,主持太平山事务的元婴地仙在下山之前,就将护山大阵的控制中枢,毫无保留地交给了钟魁这个外人,不为大伏书院君子身份,只是信得过钟魁而已。其实这种行为,大有僭越嫌疑,而且极有可能泄露太平山的内幕天机,可是太平山上上下下,毫无异议。 曾有圣人言,太平山道士,素有古风侠气。太平山道士确实当得起这份赞誉。 只是道高一尺魔高一丈,这头白猿,不愧是当了三千年的太平山镇山供奉,竟然能够让大阵暂时停歇。 钟魁神色凝重,在心中默念一篇圣贤文章,他双袖中的秋风,品秩比那求而不得的翻书风,还要高。 当初钟魁尚未及冠,早早跻身书院贤人之后,由于一年到头放浪不羁,在大伏书院很是“声名狼藉”,不被许多性情古板的老夫子所喜欢,如果不是山主近乎宠溺的庇护,早就给摘掉了贤人头衔。 成为书院的贤人和君子,可不是一劳永逸的事情,每过几年都有一场大考,钟魁当初酩酊大醉,昏睡了三天三夜,竟是直接缺考。大伏书院上了岁数的那拨教书匠,或是看不惯钟魁的随心所欲,或是愤怒他的挥霍才华,或是怀有天降大任必苦其心志的初衷,众人联名上书,要求山主剥夺钟魁的贤人身份。 那天正值冬日大雪,钟魁光脚行走于雪中,朗声口诵某位圣人的一篇道德文章,并且以仰头问天之狂徒姿态,向那位圣人询问文章中的疑惑,之后钟魁自问自答,神色颇为自得。 在钟魁停步之时,寒冬时节,竟有一阵秋风,送来了那位圣人亲口赞誉的一声“善”,响彻大伏书院。 秋风携带“善”字入袖,钟魁当天就跻身君子,无人胆敢质疑。 相传圣人造字,鬼哭神泣。 文字确实是有其力量的,对于书院弟子而言,尤为如此。 最巅峰的显化,即是那些“斯文正宗”文庙中圣人拥有的本命字。这些大圣人多是高立神台无数年,受世人顶礼膜拜,文脉不断,香火永存。 可即便是那座“正宗”文庙的圣人,不提居中的至圣先师与陪祀左右的那五位——当然如今就只剩下四位了——其余圣人,只拥有一个本命字。 天下唯有一人例外——山崖书院齐静春,春、静,皆是这位读书人的本命字,而且两个字,极大。 然后才是一般儒家书院山主、君子的口含天宪,一肚子浩然正气,引来天地共鸣。 之后是贤人之流口诵诗篇,引来罡风,能够让人形销骨立,让那鬼魅阴物魂飞魄散。 只背着一把剑鞘的白猿遥遥站在井口对面,没有说话,它只是伸出三根手指,大概是说杀你钟魁,只需三剑而已? 钟魁不言不语,不做任何口舌之争。 那枚象征君子身份的玉佩,早已将此地情形传回书院。 钟魁的四面八方,像是出现了一条条雪白瀑布,那些白色的水流,由一个个光芒璀璨的蝇头小字组成,仿佛太平山井狱旁,竖起了一张张巨大的典籍书页。以至于从井狱散发出来的煞气,被强行压往下方,那些被镇压其中的妖魔鬼魅,一个个凶性大发,嘶吼起来。井狱底下无数条铁链震荡的剧烈声响,如雷鸣般炸开。 太平山其实有两座护山大阵,分里外、明暗两种,先前那座是桐叶洲人皆知的护山阵,一旦启动,会有一把镜子如明月升空,光线照耀太平山,让任何妖魅无处遁形。身处那份光明之中,不但境界修为会被压制,尤其是妖物和鬼物,更是被天生厌胜,道行浅薄一些的,诸如那地仙之下,一照面就会瞬间消亡。 已经足够震慑半洲之地的明月镜,它的真正用处,外人打破脑袋都想不出来——它的存在,只是方便太平山找出对手,仅此而已! 桐叶洲谁才是桐叶宗、玉圭宗之后的第三大宗门? 千年以来,桐叶洲修士都说是宗主道侣皆是上五境的扶乩宗。可是关于这个争论,不管外人如何示好吹捧、诚心认可,扶乩宗从不自认如是,扶乩宗宗主只有一次笑言,若是扶乩宗搬到了北边那个小地方——宝瓶洲,就算是争第一又有何难? 白猿真正忌讳的,不在这座已经被动了手脚的阵法,而是太平山真正的撒手锏。 此时在太平山外游荡不定的那抹白虹,再度破开一层无形的山水气运,激荡而至,从天而降,直直落向钟魁的头顶。一张张瀑布似的书页,倾斜着倒流而上,在钟魁四周和头顶形成一座半圆形雪白大阵。 那长剑剑尖,与瀑布撞击后,迸发出无数电光火花。长剑下坠速度被阻滞了几分,而瀑布蕴含的天地正气不断急剧消散。 哪怕只是星星点点的火花溅射出去,就让太平山井狱附近的参天古树、观景凉亭和仙师修行洞府,被毁坏得满目疮痍,无数飞禽走兽,哀号逃窜。 钟魁不理会迟早要破开瀑布水流的那把古剑,反而死死盯住那个岿然不动的大妖。 白猿神色自若,嘴角带着一丝玩味,分明是在拭目以待,想要看一看这位属于必杀之人的书院君子,还有什么压箱底的本事。 钟魁头顶上方那一剑,只是它的第二剑。 妖族修行,先天不易,想要成为剑修,更是难度极大,所以跻身上五境的剑修大妖,无一例外,都会是蛮荒天下当之无愧的一方雄主。中五境的妖族剑修,在蛮荒天地,拥有种种殊荣待遇,几乎等同于浩然天下的书院弟子,哪怕是名正言顺的复仇或是攻伐,中五境妖族剑修都可以免死一次。不守规矩,肆意斩杀剑修之人,无论身份有多高,一经发现,就会遭到重责。 浩然天下的练气士,可能还不太清楚一名剑修大妖的可怕,毕竟虽然妖魅精怪数目众多,但是真正的大妖极为稀少,不过剑气长城那边,已经用无数人族剑修的慷慨赴死,证明过它们的恐怖杀力和血腥手段。 阿良为何强大,为何在剑气长城拥有无数的仰慕者、拥护者,就在于阿良在剑气长城砥砺剑道百年,面对同境界的上五境剑修大妖,不但无一败绩,还有追杀对方数万里,甚至是当场阵斩的纪录。所以,关于阿良飞升离开浩然天下,去跟道老二在那化外天魔横行无忌的奇怪地方,打得天翻地覆的最终结果,浩然天下的练气士都觉得阿良会虽败犹荣;反而是蛮荒天下的妖族,绝大部分都坚信那个死一万次都不够的剑客阿良,会打得那位“真无敌”变成了“真有敌”。 妖族敬重且崇拜最强者,即便对自称剑客的那个阿良恨之入骨,但是当有一位巅峰大妖提出,阿良战死后,可在蛮荒天下的葬身之处以剑做碑时,整座蛮荒天下——一座浩然天下视为“没有一句读书声”的蛮夷之地,竟然将此提议,视为理所当然。 此时,对于白猿与钟魁的对战,留在太平山上的百余位道士,没有袖手旁观。他们几乎都是山门中辈分最低的道士,许多还是脸色惨白却眼神坚毅的小道童。 钟魁厉色道:“退回去!别送死!” 那些道人中的一位金丹境界老修士,虽然已经认出了老猿的身份,但仍是掷地有声道:“我太平山道士,斩妖除魔,没有死在人后的道理。” 白猿看也不看那位金丹修士,随手一拳,拳罡就将这名世俗眼中的金丹地仙,打得身躯碎裂,金丹崩坏。 以善意报答善意,虽死无悔。太平山道士是如此,钟魁更是如此。只见他一挥双袖,袖中两阵秋风,将那些太平山道士悉数裹挟其中,一个个抛向远处。 白猿对此视而不见,任由钟魁将那些道士丢出战场之外。一个钟魁,抵得上一座太平山。 白猿心念一动,那把出鞘古剑加速下降。 钟魁双指悄然拈住一张青色材质的符箓。 圣人文稿,以篆刻有“下笔有神”的小雪锥,画以君子钟魁独创的镇剑符! 长剑破开瀑布的一刹那,钟魁头顶浮现出那张青色镇剑符。那把古剑如同谪仙人坠入一座洞天福地,竟然彻底消失,就连将其炼化千年的白猿都感应不到。 太平山两大护山阵,那把如明月升天的镜子,只要是玉璞境修士,就可以将其禁锢片刻,而紧随其后的真正杀招,正是太平山那位修为通神的开山祖师,穷尽人力物力财力,铸造出来的四把上古仙剑的仿品,虽是仿品,却每一把皆是半仙兵的品秩,四剑结阵之后,更是威力通天,可以媲美一件名副其实的杀伐仙兵。 这头白猿所背之剑,恰好就是四剑之一。 作为镇山供奉,三千年间,白猿不仅仅是追回捕杀那些“逃离”井狱的妖魔巨擘,还有无数次潜行下山杀敌,立功无数。 最终在千年之前,那一代太平山宗主力排众议,将其中一把古剑赐给已经“功无可封”的白猿。 白猿虽然无法完全掌控四剑大阵,可是一时半刻的钻空子,对它来说太简单了。若是寻常地仙在紧急情况下,被迫仓促主持大阵,白猿有把握让四剑临阵倒戈。 现在白猿没有了既是佩剑又是本命物的那把古剑,白猿微微眯眼,扯了扯嘴角,动作细微,却充满了冲天的蛮横血腥气息。 钟魁一手负后,一手持小雪锥,如同站在书案前,开始书写第一个字:圣。 第二个字:人。 第三个字:有。 第四个字:云。 下笔极快。 小雪锥笔下每一个字都悬停在钟魁身前,气势浩大。 太平山上,风起云涌。 白猿轻轻摇头,一闪而逝。 白猿以双手拖刀之姿,掠过井狱的大半座井口,直扑钟魁,横扫而去,再不给这位书院年轻君子任何希望。 倒不是说钟魁写完完整的篇章后,白猿就无法应对,毕竟它出关之时,其实就已是仙人境的剑修。 它处心积虑,压了境界足足五百年,除非元婴境界的钟魁是那道祖佛祖转世,否则中间隔着一个玉璞境,还涉及中五境和上五境之间的天堑,钟魁如何能活? 若是钟魁能够同时驾驭两座太平山护山阵法,则两说。只可惜这两座大阵,除非是宗主和那位祖师爷亲临主持,否则都会被白猿视若无睹。 不过它如果再在太平山滞留片刻,就会很麻烦,真正的天大麻烦。 白猿轻轻飘落在钟魁原先站立的位置上,十数丈外,钟魁被拦腰斩断,两截身躯旁边,鲜血淋漓。 四个金字,一支小雪锥,俱已损毁。一颗堂皇正气的金丹早已不存,一尊品秩极高的元婴更是消散不见。 这就是一名十二境剑修倾力而为的结果。 白猿伸手一抓,从虚空处扯出一张已经出现裂纹的青色符箓,双指一搓,握住那把挣脱牢笼的古剑,放回背后剑鞘。 白猿瞥了眼被自己一扫之后连神仙也救不得的青衫书生,终于沙哑开口,这是它第一次说话,缓缓道:“也算慷慨就义。”它仰头远望,一跺脚,整座太平山随之一震,其身形跃起,到了太平山之巅,一个转折,往南方疾速飞掠而去。 山头震颤之后,井狱底层好像没了拘束,弥漫整座井口的冲天煞气轰然而起。被镇压在井狱中无数年的妖魔,在经历过短暂的震惊、茫然后,发出无数大笑声。当那些想着要将太平山屠戮一空的妖魔邪祟正要冲出井狱之时,这股气势惊人的妖邪气焰,突然出现凝滞,开始犹豫不决。 原来,太平山北方远处,出现一粒光点。然后是雷声滚滚,连绵不绝,一座座云海被搅得稀烂。 山头又是一震,一位身材高大、满头白发的道袍老者落在钟魁尸体旁,满脸悲愤和愧疚。 一尊金身法相拔地而起,几乎要与高耸入云的太平山等高,他高高举起一臂,山头升起一轮圆月玉盘,被伟岸如山岳的老道士握在手中,往南方照去。同时,他一手抖袖,从太平山东南西三个方向,升起三道剑光,最终一一悬停在金身法相身侧。 这位道人,正是太平山当代宗主的祖师伯。 当年师兄执意要将仙剑之一赏赐给白猿,他是最为反对的一个,为此师兄弟二人形同陌路。 更有甚者,有个与他们师兄弟辈分相当的外人,还公然讥讽他是嫉妒一头畜生的福缘。 这位太平山的仙人境祖师爷,手持那好像可与天上明月争辉一二的明月镜,巡视片刻,终于照见了那头已在千万里之外的远遁白猿。 金身法相声音响如炸雷,骂道:“忘恩负义的老畜生!贫道要将你碎尸万段!” 言出法随,三把太平山镇山仙剑——三抹照耀得方圆千里亮如白昼的光彩,划破长空,追向那头逞凶后拼命南逃的白猿。 背剑白猿委实果决,伸手取出背后四剑之一,驾驭它冲向其中一道碧绿光彩。 它只求太平山那三剑,出现略微停顿即可。 太平山祖师爷更是狠辣,竟然由得两把祖传古剑玉石俱焚,在空中炸出一团惊世骇俗的光芒,仍然毫不犹豫地控制其余两剑击杀白猿,其中一剑直直从无论如何改变路线都避之不及的白猿的背心处一穿而过。 白猿迫不得已,显现出数百丈法相,双脚重重踩踏山河,双手死死攥住了第二把古剑。 巨猿双手血肉模糊,巨大身形不断向后倒滑出去,但那古剑仍然挣脱巨猿双手的束缚,钉入它心口,透体而出。 身受两次重创的巨大白猿,再也维持不住法相,恢复成等人高的模样,已经伤了大道根本的它,拼尽全力继续向南远遁。 在法相消失之前,它狞笑道:“你难道就不救一救那钟魁?你还有一线机会,你到底是救人还是杀妖,杀妖就要杀人,哈哈……” 这头大妖在狂奔出数百里之后,又被那两把因为距离太平山太过遥远而终于显露真身的古剑,两次刺透身躯。 老道士喟叹一声,他原本想要拼着强行更改、衰减太平山的山水气运,也要强行搬动整座太平山的“法相”向前数百里,就是为了维持住仅剩两把仙剑的威势,但是一旦如此作为,山腰处井狱旁边的书生,恐怕真要连一线生机都失去了,毕竟方才他使出金身法相后,真身始终留在原地,帮助钟魁凝聚仅剩的魂魄,试图逆转乾坤,使其“还阳活人”,这本就是逆天行事,会惹来冥府酆都的震怒。只要太平山气运一动,说不定酆都就会趁机而入,直接夺走钟魁所剩不多的残留阴魂。 故而那头老畜生才会有“杀妖就要杀人”一说,没有彻底打碎钟魁元神,恐怕也是那头白猿的算计之一。 井狱附近,老道士身前,出现了一道飘摇不定的阴魂,正是脸色雪白的青衫书生——君子钟魁。 老道士沉声道:“是我太平山对不住你,钟先生。贫道无颜面对大伏书院。” 以仙人境老道士的辈分,无论是在太平山师门,还是整座桐叶洲,都是屹立在巅峰的云中神仙。老者称呼年轻人钟魁一声“先生”,可谓莫大的认可。这位太平山的祖师爷,所做所为,委实当得起道家“真人”二字。 只是人已死,只有一缕随时都有可能消散于天地间的孱弱阴魂,又有何益? 钟魁的阴魂微笑摇头,嘴唇微动,并无话语在浩然天下,但老道人自然知晓其意:“老真人不用愧疚,是我自己该有此劫难,逃不过去的,不是在这太平山,也会是在大伏书院,在桐叶洲的任何地方。” 井狱旁边,还有一位年轻女冠,她嘴唇抿起,有血丝渗出。 正是原本还需要留在藕花福地一甲子的黄庭,或者说是镜心斋的樊莞尔、童青青。 整个太平山,她比谁都更加愤怒。 那头背剑白猿,曾是她修行路上的机缘之一,传授了她一手山门不曾记载的背剑术,她将其铭记在心,甚至一起带往了藕花福地,所以那座江湖上,才有“背不背剑,是两个樊莞尔”的说法。 老猿曾经一次次带着她走入井狱深处,砥砺剑心,助她修行。 她要亲手宰了它,再问它一句,背叛太平山,可曾后悔! 至于为何选择背叛,黄庭不会问,不愿问! 钟魁真身一死,太平山之巅,就出现了一个巨大的黑色漩涡,隐约有一尊头顶帝王冠冕的巨大身形,冷冷俯瞰太平山。 钟魁阴魂抬头一看,惨淡而笑。 老道士原本想要收起金身法相,一见此景二话不说,金身法相微微屈膝,然后高高跃起,双手将那漩涡直接打碎,只是老道士的金身法相也随之崩塌而碎。 代价之大,无法想象。 钟魁刚要说话,老道士摆摆手,洒然笑道:“修行一事,境界什么的,算个屁,归根结底,还是要让自己觉得……爽!” 说完之后,老道士便有些神色落寞,这位钟先生,不谈什么准圣人、大祭酒潜质之类的大好前程,只说一个读书人有如此君子之风,就万万不该这样夭折。 黄庭转头吐出一口血水,对老道士说道:“祖师爷,我要下山!” 老道士点了点头,道:“白猿死前,你都不得归山,要么提着它的头颅回来,要么就干脆死在外边好了。那两把镇山古剑,你可以借用一甲子,之后就凭自己本事追杀白猿。” 黄庭沉声道:“太平山黄庭,领祖师法旨!”年轻女冠化作一抹流虹,往南而去。 太平山祖师爷,到底不是什么能说会道的人物,再者心中愧疚不已,便沉默不语。 钟魁内心深处亦有一份愧疚。 老道士突然眼神讶异,只见井狱附近有两缕清风,向钟魁阴魂缓缓飘荡而来,萦绕四周。不但如此,还有一支小毛笔,晶莹剔透,并非实物,浮现在钟魁身前。更有一件古代官袍模样的鲜红衣衫,从那座漩涡消散的地方,飘摇晃荡而下。 钟魁看着那支小雪锥,犹豫了一下,轻轻握在手中。 鲜红官袍披在钟魁身上,两缕秋风涌入官袍大袖内。 与此同时,井狱之下,那些一个个老实得像是市井鸡犬的妖魔鬼怪,不但乖乖缩回了牢狱原地,而且突然之间,不由自主地后退,直到退无可退。 钟魁想起了那句谶语。 不再是一袭青衫,而是一袭红袍的钟魁阴魂,喃喃道:“钟魁下山之前,世间万鬼无忌。” 他转头望去,对着井狱脱口而出道:“只管磕头。” 井狱之中,便响起了无数的磕头声响。 老道士抚须而笑,从仙人境跌回玉璞境,看来没白白跌境。 钟魁若有所悟,久久无言,最后他开口道:“老真人,我有一事相求。” 老道士点头道:“只要不是要贫道也给你磕头,都成。” 钟魁哑然失笑,最后作揖道:“我虽已是鬼,可太平山真人也。” 老道士微微诧异,随即痛快大笑道:“这马屁,爽也!” 这天深夜,陈平安没来由心情烦躁,便来到驿馆屋外的院子里,练习剑术,可是始终无法静下心来。 蓦然抬头,远处天幕,出现了一阵细不可查的微妙涟漪。 陈平安后退数步,飞剑初一和十五已经掠出养剑葫芦。 陈平安很快松了口气,是一袭古怪红袍的君子钟魁,身边还有一位白发苍苍的老道士。 老道士看了眼陈平安,笑着点头致意后,对钟魁轻声道:“你们聊,聊完之后与贫道打声招呼,我需要赶紧带你离开,你目前还无法行走人间太久。” 陈平安心一紧。 钟魁笑道:“什么都先别问,容我给你娓娓道来。” 大略说完了那场太平山之战。钟魁仿佛就只是个局外人,说得一点都不惊心动魄,枯燥乏味得很,而且还满脸笑容,什么打不过那头白猿大妖,技不如人,给人两剑一刀打杀了,成了个孤魂野鬼,以后做不得书院君子了……娓娓道来个屁。 陈平安怒道:“就这样?死了?”他指着钟魁的鼻子,斥道:“就这样从人变成了鬼?你不是书院君子吗?不是可以阴神阳神出窍吗?” 说到最后,陈平安嗓音越来越低,神色恍惚,轻声问道:“怎么就死了呢?” 说到这里后,陈平安已经再也说不出话来,脑海中走马观灯,最终停留在一幕画面上。 有个浪荡不羁的读书人,蹲在埋河水面上,觉得女鬼漂亮,便拔着女鬼的头发,想要见她一见。 怎么自己心目中的读书人,都死了? 陈平安下意识摘下了养剑葫芦,又默默别回腰间。 那支小雪锥悬停在钟魁身前,分明已经与钟魁的阴魂融为一体。 钟魁小心翼翼道:“陈平安,事先说好,真不是我不厚道啊,故意想要黑了你这支小雪锥,要打要骂,你看着办!” 陈平安问道:“君子一言,后边怎么说来着?” 钟魁心虚道:“驷马难追?” 陈平安坐在石桌旁的凳子上,钟魁挠着头坐在了旁边。 陈平安说道:“反正你现在死了,也不是君子了。” 钟魁越发良心难安。 陈平安抬起头,望着钟魁,缓缓说道:“但是我答应过别人的事情,一定做到,对齐先生是这样,对你钟魁也是这样。” 钟魁有些迷糊,问一声:“嗯?” 陈平安红着眼睛,缓缓说道:“说借你就是借你,一年是借,一百年一千年,也是借。” 钟魁默然。 陈平安最后问道:“一千年不够,一万年够不够?” 钟魁轻轻点头,他站起身,陈平安跟着站起身。 钟魁再次笑容灿烂起来,朗声道:“桐叶洲,鬼物,钟魁!我有个朋友,姓陈名平安!” 陈平安瞪了他一眼,然后也笑道:“宝瓶洲,剑客,陈平安!我认识一位正人君子,叫钟魁。” 远处。 太平山的那位祖师爷老道,抚须点头,赞赏道:“百年千年之后,今夜相见,就是一桩美谈。” 钟魁离开驿馆后,被老道士收入一块好似惊堂木的老槐当中。老道士突然转身,缩地千里,一步就来到了陈平安所在的院子。 还在发呆、尚未回神的陈平安赶忙弯腰,拱手抱拳:“晚辈陈平安拜见老仙师。” 钟魁之前讲述自己的身死道消,说得轻描淡写,提及太平山的道人,却是毫不掩饰自己的亲近。 老道士伸手虚压了两下,道:“无须多礼。” 陈平安直腰后,问道:“不知老仙师去而复返,可是有事?” 老道士看了眼陈平安,点头道:“拴得住,就是真豪杰。难怪黄庭和钟魁都对你刮目相看。” 陈平安没听明白,但也没多问。 老道士心情不错,笑问道:“自称剑客,你的剑呢?” 先前从养剑葫芦现身的飞剑初一和十五,太平山老道士视而不见。 陈平安坦诚道:“以前练拳,刚刚开始练剑,所以这会儿练习剑术,都是虚握剑式,更多还是心中观想。” 老道士自言自语道:“早知如此,先前就不该忙着跟人在推衍上较劲,输了不说,还错过了观看你在藕花福地境遇的机会。” 老道士身材高大,头戴一顶象征道家三脉之一的芙蓉冠,道袍素白,又是白发白须,十分仙风道骨。 陈平安不知如何作答,就不说话。 面对这等慧眼如炬的老神仙,根本不用自作聪明,任何粉饰,无异于老妪抹胭脂,稚童穿官服,贻笑大方而已。 老道士突然问道:“贫道可以借你一把剑,甲子光阴也好,百年岁月也罢,都可以商量。可以用法宝换取,也可以支付谷雨钱。” 陈平安犹豫了一下,还是摇头道:“谢过老仙师美意,但是我其实已经有剑了。”陈平安有些赧颜,又道:“何况我身上没有一枚谷雨钱。” 老道士之所以临时起意,想要借剑给这年轻人,委实是因为太过欣赏他与钟魁之间的千年万年之约,也有一层更深远的私心善意在里头。只是话语说出口后,就已经有些后悔。 还是不要揠苗助长了。 扶乩宗之乱,让老道士有些忧心,至于重返小院,则是看出了陈平安心湖的异样动静,好像钟魁之死,对此人心境影响颇大。 不过当他端详一番后,就又放下心来。 修行之人,忌讳心如一叶扁舟,随波逐流。至于那些心境紊乱如柳絮的,在老道士眼中都不配谈忌讳不忌讳了,根本就不该修道,修了道,侥幸攀高了境界,一切只为了蝇营狗苟,抢机缘争法宝夺灵气,下山行走人间,除了耀武扬威,仗势凌人,还能做什么好事? 只不过老道士再看不惯许多修力不修心的练气士,也只能守着太平山这一亩三分地,让自家山头的门风不歪。 陈平安厚着脸皮问道:“不知道老仙师,有无护山阵法?” 老道士点头道:“我太平山就有两座护山大阵,一座阵法中枢为明月镜,可照彻世间妖邪,让其无所遁形,有效距离远近,要看持境之人的修为高低,一旦被镜子照中,则会短暂跌境。之后就该轮到四剑阵登场,四把古剑,仿制远古四把大仙剑,是半仙兵的品秩,结成剑阵后,就等于是一把仙兵,万里之遥,转瞬即至。先前那头老畜生,如果不是炼化了其中一把,早就被贫道斩杀了,再给它跑出几千里都没事。如今它虽然逃过一死,但是老畜生本就刚刚跻身十二境,境界不稳,加上还要被这座天下的规矩压制,如今本命物一毁,真身又被捅出好几个窟窿,伤及元神,已经不值一提。” 老道士提及那头背剑白猿的时候,杀气腾腾,一身磅礴灵气犹如实质,白雾蒙蒙,如一条条纤细水流萦绕四周,之后收了收心,异象顿消,这其实是跌境的后遗症之一。 “麻烦就麻烦在那老畜生突然一个钻地,循着条破碎不堪的古代龙脉,消失了,多半是一条早有预谋的退路。”老道士指了指头顶,“先前贫道跟老畜生厮杀一场,后来又打退了一尊阴冥大佬,某位坐镇桐叶洲上方天幕的儒家圣人,当然看见了,落在了我们太平山,得知钟魁死后,勃然大怒,亲自去追杀那头白猿,哪里想到还是让老畜生溜掉了。现在就看与它有些因果的黄庭,能否找出点蛛丝马迹。只要发现了它,哪怕黄庭战死,那位在文庙陪祀的七十二圣人之一,此次早有准备,出手就可以一击致命。” 陈平安欲言又止。 老道士笑道:“这是最坏的情况,黄庭那丫头一向运气好,在藕花福地又磨砺了性子,有两把古剑庇护,追杀白猿,说不定就是一桩破境机缘。” 陈平安“嗯”了一声。 老道士笑容玩味,道:“被贫道强行拽出藕花福地后,本以为要被她撒娇埋怨半天,不料这丫头半句唠叨没有。一路上她提及你多次,说以后一定要去大骊龙泉找你。”老道士轻轻挥袖,又道:“奇了怪了,贫道也不是健谈之人,今夜言语,抵得上几十年口水了。言归正传,我太平山的护山大阵,大有来历,攻守兼备,便是许多中土神洲的上宗、正宗山门,也不过如此。贫道不好私自传你炼化和运转方式,这涉及太平山的山水气运。不过贫道自己有一座护山阵,得自一座上古仙人的秘境洞府,杀力极大,倒是可以卖给你,就是太吃银子,打造起来耗钱,维持大阵运转更吃山水气运。贫道原本打算有朝一日,黄庭若是想要自立门户,在桐叶洲别处开宗立派,或是干脆嫁为人妇,与人结成道侣,便赠予她当嫁妆的。” 陈平安咽了口唾沫,与黄庭和嫁妆无关,而是被那四个字吓到了:“太吃银子!” 老道士发现了陈平安的犹豫神色,哈哈大笑,打趣道:“好算计好算计,贫道喜欢!”不等陈平安想明白其中关节,老道士已经不再提护山阵这一茬,轻声提醒道:“陈平安,贫道不知道你身上带了什么宝贝,能够遮掩天机,防止别人推衍你的方位和运势,这样的东西,你一定要好好珍惜,真正是可遇不可求的物件,整个太平山,也只有一件而已,那还是咱们开山师祖留下来的。” 陈平安想起了那把不起眼的油纸伞,重重点头。 看着陈平安,老道士很是欣慰。 女冠黄庭,君子钟魁,都是屈指可数的入得老道士法眼的年轻人,如今再加上这个陈平安。 老道士觉得偏居东南一隅的桐叶洲也好,或是幅员更加辽阔的浩然天下也罢,这样的年轻人,能多一个就多一个。 世道再乱,仍有砥柱。 这位太平山祖师爷,当年成功跻身仙人境后,被他所在那一脉道统赐号为观妙天君,地位超然。 老道士之前为了防止钟魁阴魂被那尊冥府大佬带往黄泉路,跌了一境,心知肚明此生是再无机会弥补心中那个最大的遗憾了。 在历史上,无论儒家正统的浩然天下,还是道家坐镇的青冥天下,只要有道人从真君跻身天君,无论是三脉中的哪一脉,都可以请得动掌教祖师亲临,亲手交予道袍、道冠和一件信物。可是观妙天君作为浩然天下其所在道统中的最新一位天君,却没能亲眼见到那位大掌教离开白玉京,降临这座浩然天下,这是他生平最大的一桩憾事。老天君不敢妄自揣测,可太平山上上下下,都很是瞎琢磨了一番,为此太平山宗主还特意跑了趟桐叶洲最北边的那座书院,试探性询问,是不是哪位在文庙有陪祀神像的儒家圣人从中作梗,才使得他们这一脉掌教没能出现。 那位书院山主也是个爽快人,懒得与太平山宗主兜圈子,笑着反问,其余两位掌教可能有此“待遇”,可是以你们这一脉道统大掌教与咱们儒家的香火情,他老人家想要来浩然天下,谁会拦阻? 得到这个答复后,老天君越发郁闷,思来想去,只能是自己境界够高,大道却还小,故而掌教祖师有意敲打自己。 在太平山一役之前,老天君还想着若是将来跻身了飞升境,总归是能够见到掌教老爷的,如今便彻底成了奢望。 后悔全无,遗憾难免。 老道士刚想要离去,陈平安说道:“谢过老真人!” 老道士笑问道:“为何谢我?是为了钟魁跌境一事?”这位老天君摇头道:“用不着谢,这是太平山亏欠他的。” 陈平安沉声道:“谢过老真人和太平山,让我晓得了山上神仙,也有善待人间的侠义心肠。” 老道士心情顿时大好,笑道:“好嘛,不承想你小子跟钟魁差不多,溜须拍马的功夫,很是擅长啊。” 陈平安无奈道:“是我的真心话。” 老道士笑望向这个年轻人,道:“真心的马屁话,那才叫人舒坦。”老道士御风离去。 一颗小脑袋搁在窗户上,愣愣地盯着院子这边。说来奇怪,钟魁和老天君的出现,驿馆内并无人察觉,只有裴钱兴许是误打误撞,大半夜瞧见了院子里的陈平安。 陈平安回头望向裴钱,吩咐道:“睡觉去。” 不说还好,陈平安一发话,裴钱就去搬了条凳子,腿脚利索地爬上了窗台,一跃而下,稳稳落地。 陈平安问道:“不睡觉,跑这来做什么?” 裴钱讨好道:“睡不着,陪你说会儿话。” 陈平安摆摆手,说自己要练习拳桩,让裴钱愿意待着就待着。 裴钱看了一炷香后,就犯困了,跟陈平安打了个招呼,深呼吸一口气,往屋子窗台那边冲刺而去,高高跳起,估计是试图双手先按在窗台上,然后一通双腿胡乱扒拉,想着一蹿而上就威风了。 结果下巴猛地磕碰在了窗台上,后仰倒地。 陈平安转过头,不忍直视。 裴钱坐在地上,伸手捂住嘴巴,转过头去,泪眼蒙眬,泫然欲泣。 陈平安走过去,蹲下身,轻轻拿走她的手,看了看,笑问道:“还耍英雄气概吗?” 小女孩那张黝黑脸庞上,泪珠子哗啦啦往下掉。 陈平安只好收起笑意,扶她站起身,道:“有个跟你差不多的小姑娘,也是这么毛毛躁躁的,不过她比你更吃得住痛,换成是她,这会儿肯定朝我笑,说不定还安慰我别担心。”陈平安补充了一句:“不过各有各的性子,你也不用学她。” 两人坐在石桌旁。 裴钱只敢微微张嘴,含糊不清地问道:“她叫什么名字?” 陈平安说道:“她叫李宝瓶,喜欢穿大红棉袄,还喜欢喊我小师叔。” 裴钱又小声问:“你很喜欢她?” 陈平安点点头,天底下哪有不喜欢李宝瓶的小师叔? 她是对的,裴钱默不作声。 陈平安问道:“方才看我走桩练拳,怎么样?” 裴钱一脸茫然,这次不是装不知道,是真的不知道陈平安为何询问这个。 陈平安也跟着疑惑起来,问道:“你没想过偷学?” 裴钱反问道:“我学你晃来晃去走路干啥?” 她站起身,神采飞扬,张牙舞爪,一下子假装拔剑出鞘,双指并拢乱戳,一下子蹦跳几下,还打了一套王八拳,乱显摆了一通,道:“我要学就学最厉害的招式!” 陈平安没有觉得任何可笑,反而神色凝重。 藕花福地大街上,陆舫御剑;陈平安的校大龙;以及打退种秋的神人擂鼓式;夹杂有魔头丁婴的一些个零散招式。 谈不上形似,但是,有人说过,练拳不练真,惹来鬼神笑。可若是练拳直接一步抛开了所有拳架,练出真意…… 在陈平安的印象中,只有一个人做得到。 果然如此。 陈平安问了一个问题:“白天你盯着邵道长瞧,看出了什么?” 裴钱不敢回答。 陈平安说道:“只要别撒谎,不管你说什么,都没关系。” 裴钱这才环顾四周,轻声道:“我觉得那个姓邵的,不怀好意,不是个好东西。” 陈平安问了第二个问题:“你是不是能够看见今晚那位老道长?” 裴钱使劲点头。 陈平安有些无奈,那可是太平山祖师爷使出了方丈天地的大神通啊。 陈平安再问:“如果你以后练武有了出息,觉得有人欺负了你,你会怎么做?说实话!” 裴钱犹犹豫豫,问道:“一拳只打个半死?” 看到陈平安像是要生气了,干脆就破罐子破摔,双臂抱胸,气呼呼道:“一拳打死拉倒!” 陈平安笑问道:“那如果其实你错了呢?” 裴钱理直气壮道:“我每天都待在你身边,哪里会犯错!” 陈平安内心哭笑不得,板着脸问道:“可你总有一天会自己出门游历,行走江湖。” 裴钱斩钉截铁道:“我不会的!我干吗要一个人出门,外边那么多坏人,打不过怎么办?还有,要是我到时候没带够钱,天天挨饿,我去偷去抢,你知道了,又会打我骂我,我能咋办?对吧?所以我还是不出门了。” 陈平安问道:“那如果有一天,你练得很厉害了,比我还要厉害呢?” 裴钱皱着眉头,很用心想了想,拼命摇头道:“你又不是不知道,我懒着哩,最喜欢睡觉,还怕疼,之前走路,脚底上都是水泡,挑破的时候,我把嗓子都哭哑了。在客栈你跟人打架的时候,两条胳膊都瞧得见骨头了,你都不会哭,我可不行,我低头看一眼自己的胳膊,说不定就要吓晕过去啦。唉,天底下如果有不用吃苦就可以一夜练成的绝世武功,那就好喽。” 陈平安忍着笑,问道:“你也知道自己惫懒、不上进、胆子小?” 裴钱耷拉着脑袋,垂头丧气。 陈平安又问道:“怎么不说话了?” 裴钱委屈道:“下巴疼。” 陈平安笑了笑,背过身去,靠着石桌,望向夜空。 裴钱学着他,只是她个子小,就只能以后脑勺抵住石桌了。 陈平安轻声道:“过了年,你就十一岁了,所以你要多读些书,多学一些道理。” 任重道远,真是比自己练拳百万还要心累。不过挺好。 陈平安难得与裴钱说着心里话:“在家乡的时候,我比你略大一些,也从来没读过书,齐先生就跟我说道理在书上,做人在书外。”陈平安最后呢喃道:“希望世间每个人在年少时,都可以遇到一位齐先生。” 裴钱目前还是那个只喜欢挑选自己喜欢听的来听的小女孩,比如陈平安说她明年就十一岁了。 是啊,这个世界上,只有陈平安会记这些。 她今年是十岁,明年十一岁。 太平山老道士突然停下身形,取出槐木,钟魁阴魂现身飘落。 云海之上,钟魁看到不远处站着一位最熟悉的人——大伏书院山主,他的先生。 书院山主只是看着钟魁。 钟魁小声问道:“先生?” 山主似乎不敢相信这个噩耗,哪怕是现在都不敢相信眼前所见,嘴里念叨:“不该如此,不该如此的。” 一念之差,他当时就不该去碧游府,不该让这个“生平最得我意”的门生,去往太平山,就该让他老老实实待在那座边陲小镇的客栈里,盯着那头隐匿不出的九尾狐。 九尾狐虽是十二境的大妖,可是她的身份太过特殊,辈分太高,故而她的真名早已泄露,只要获知了世间所有远古大妖的真名,钟魁身在浩然天下,就等于有了自保之力。 谁都没有想到太平山的背剑白猿,才是井狱妖魔逃逸的罪魁祸首。 钟魁实在受不了当下的氛围,朗声道:“先生,义不容辞而已。读书人,要么以学问教化苍生,匡扶社稷,要么以一身正气除魔卫道……” 山主大怒,问道:“需要你跟我讲这些大道理?” 钟魁噤若寒蝉。 老天君喟叹一声,道:“若是学宫那边问责,我们太平山绝不推脱。” 山主面对老道士,便不是对待钟魁的那般神态了,恭敬道:“我那位兄长,恼火会有,却不会兴师问罪。再者,太平山何罪之有?天君何曾责怪钟魁为何护不住太平山,护不住那位地仙了?” 钟魁轻声补充道:“先生,那位老道长名为梁肃。” 山主又要发火,钟魁立即闭嘴。 老道士感慨道:“经此劫难,接下来桐叶洲可能会稍微好一些,可是婆娑洲和扶摇洲,恐怕要大乱了。先前三洲皆有重宝出世,果然就是妖族的谋划。”随即老道士小声道:“你们书院一定要护住扶乩宗那个少年。他能够撞破此事……” 没有继续说下去。 山主点头道:“理当如此。我已经跟扶乩宗商量好了,那个少年会化名进入大伏书院读书,至于以后会不会成为儒家弟子,全看他自己的心意。” 老道士笑道:“嵇海的闭关弟子跑去当贤人君子,扶乩宗还不得跟你拼命?” 提及扶乩宗和大修士嵇海,山主有些唏嘘,道:“嵇海坦言,不管是收取少年为嫡传弟子,还是赠予那件兵器,都是应该的,可是一见少年,他嵇海心中难以平静,会有碍修行,一辈子都没办法跻身仙人境,将来又如何去剑气长城,斩杀其他的十二境大妖?” 老道士神色惋惜,道:“桐叶洲唯一一对上五境的神仙道侣,难得的天作之合,实在可惜。嵇海破境一事,会很难了。越是执念苦求,心魔越难消除。” 山主苦笑道:“有些事,旁人可劝;有些事,不好劝。” 老道士叹息一声。 修道之难,难如登天,只是在很早以前,据说是登天不难,修道难。 中土神洲,一座最为巍峨的山岳之巅。 有一尊金甲神人,双手拄剑,覆有面甲,站在一块山顶石碑旁边。有个穷酸老秀才盘腿坐在石碑顶部,极其无礼。 老秀才袖中掐指,一拍大腿,嚷道:“善了个大善!” 金甲神人扯了扯嘴角。 老秀才得意扬扬,问道:“我这闭关弟子,咋样?” 被老家伙纠缠了足足一个月的金甲神人,不耐烦道:“好好好,行了吧?” 穷酸老秀才指着几乎与巨大石碑登高的神人,哈哈笑道:“你这副口服心不服的德性,我最中意了。”然后老秀才又开始好汉只提当年勇了,絮叨道:“想当年我与人吵架,他们输了之后,一个个都是你这副鸟样,我就心里舒坦。” 金甲神人正是整座中土神洲的五岳大正神之一穗山大神,讥笑道:“当初是谁提议让你一个穷秀才,跻身文庙的?你告诉我一声,我去问他是不是瞎了狗眼。” 这是一桩儒家公认的大悬案。 老秀才贼兮兮笑道:“你猜?” 穗山大神再好的脾气,有人在耳边絮絮叨叨个一整月,也是要烦躁的,更何况这糟老头子向来是不见兔子不撒鹰的货色,能有好事?当下就不客气了,骂道:“我猜你大爷!” 老秀才跷起大拇指,指了指自己,道:“不是我大爷,是咱们儒家的祖师爷。我倒是希望他老人家是我大爷来着,唉,可惜可惜……” 以桀骜不驯著称于世的这尊穗山大神,竟是沉着脸,挺直了腰杆,双手松开剑柄,向此方天地抱拳行礼,算是跟那位至圣先师道歉了。 老秀才自顾自说道:“你知道我这个人吧,脸皮特别薄,总喜欢告诫自己,无功不受禄。可我才学高,文章写得好,道理讲得妙啊,于是咱们那位至圣先师,就找到了我,苦口婆心,好言相劝,把我给感动得不行。至圣先师夸了我好些我自以为一般般的地方,不过其中一句‘自古圣贤必是真豪杰,豪杰未必是圣贤!’说到我的心坎里去了。我觉得还是至圣先师懂我啊,就跟这位祖师爷提了一个小要求……” 穗山大神沉声道:“我不想听,闭嘴!” 老秀才扼腕痛惜道:“你这家伙咋这么分不出好坏呢?” 穗山大神冷笑道:“我要是拎得清好坏,能让你上山?” 老秀才揉了揉下巴,觉得在这件事情上,好像自己是不太占理,就立即改口道:“东海那个老牛鼻子,虽然性子实在不讨喜,做人还是凑合的,出手挺阔绰,不跌份。知道送那孩子一样好东西,虽然无助于修行,但是世间事与物,好不如巧嘛,刚好能够帮着遮掩天机,比阿良当年那顶破斗笠还要好。就冲这份手笔,他在藕花福地做的龌龊事情,我就不与他计较了。” 穗山大神挖苦道:“你这会儿就算想要跟他掰手腕,能行吗?” 老秀才语重心长道:“我们读书人,还是要跟人在道理上分高低啊。打打杀杀,即使捅破了天,也不算真本事。” 穗山大神破天荒没有反驳。 老秀才双手笼袖,穗山之巅的罡风,激荡不已,便是穗山大神的那副金甲上,都有符箓涟漪泛起,但是老秀才的衣袖和头发没有丝毫飘拂。 老秀才轻声道:“圣人难死,君子难活。诸子百家,唯有我们儒家,不刻意讲究什么护道人。书院,就是世间读书人的最大护道人。浩然天下三大学宫,七十二座书院,都有这样死在成圣之前的君子。我觉得这些不够聪明的正人君子,便是我们这座天下的脊梁骨,可以……” 老秀才说到这里,突然没词了,转头呼喝一声,问道:“傻大个,你想个说法出来。” 穗山大神淡然道:“顶天立地。” 老秀才再次一拍大腿,赞道:“大善!” 穗山大神冷不丁说道:“你可没当过儒家正儿八经的君子。” 老秀才默然。 文庙中,有一位圣人从他那尊泥塑神像中走出,神台极高,神像极其靠近居中的至圣先师,他还牵着一位跟随他从别处天下来到浩然天下的少年。 带着少年跨出门槛后,圣人转头看了眼空缺的一处神像位置,对少年笑道:“以后你有机会,可以与某人争一争。” 第五章 五千甲围山 ●●● 第五章 五千甲围山 老天君与钟魁离开后,一夜再无事。 陈平安把眼皮子打架的裴钱抱上了窗台,让她回去睡觉。 陈平安独自留在院中,没有走桩也没有练剑,坐在石桌旁想着今后的谋划。偶有失神,抬头望向夜幕。 听钟魁先前说过,儒家文庙陪祀圣人中,除了一些人去开疆拓土、寻觅新的洞天福地之外,其余圣人坐镇在这座浩然天下大洲、湖海的天上,俯瞰人间。在他们眼中,人间大修士,无论山上山下,就像那些夏夜飘荡的萤火虫,亮光的强弱,就看那些大修士的境界高低。所以太平山一战,太平山老道士与白猿放开手脚倾力厮杀,再没有遮掩气象,在桐叶洲上方的圣人视野中,就像蓦然炸开的两团光芒,故而引得圣人落下,防止神通广大的大修士一旦毫无顾忌,打碎山河,害了苍生。 更多时候,陈平安是在闭目养神,心中默诵碧游府玉简上的仙家口诀。 读书百遍其义自见,世间万法不离其宗。 拂晓时分,陈平安睁开眼睛,听到了院外老将军姚镇的脚步声,停在院门口,似乎在犹豫要不要敲门。 陈平安起身打开院门,姚镇笑道:“不愧是武道宗师,能够听步辨人。” 陈平安问道:“去驿馆那座园林走走,散散心?” 姚镇与陈平安并肩而行,缓缓道:“昨天白天之所以没有跟随你们,去游览那位上古仙人骑鹤飞升的地方,是因为我得到了消息,说是蜃景城密使要来驿馆,所以只好等着。一直等到了晚上二更,才等到了那位贵客。你猜是谁?” 既然这样问,就绝对不会是跟自己没有关系的蜃景城人物,陈平安灵光一闪,答道:“申国公高适真?” 姚镇伸出大拇指,点头道:“正是这位国公爷。” 来者不善,善者不来。 既然让申国公担任密使,赶在姚家队伍进入蜃景城前,来骑鹤城传达旨意,说明在皇帝陛下心目中,申国公的分量,是要重于未来的兵部尚书姚镇。至于申国公离开京城之前,刘氏皇帝有无耳提面命,捣糨糊,陈平安并未见过刘氏皇帝,揣测不出。所以申国公秘密进入骑鹤城驿馆,对于老将军而言,无异于一个天大的下马威。 京城居大不易,哪怕你是姚镇也一样,照样是个边陲外人。 藕花福地那趟岁月悠悠的“远游”,陪着东海老道人一起观道,陈平安受益匪浅,可能直到离开藕花福地那一刻,这么个泥瓶巷的泥腿子,才将裤管上最后一点泥土抖落。 姚镇缓缓道:“大泉王朝,刘氏开国两百年,起起伏伏,原本外姓郡王国公,总计十人,就只剩下申国公府这么一棵独苗了。老申国公爷口碑极好,为人公道,两次冒着被摘掉国公府匾额的风险,分别保下了一拨清流臣子和一位边陲武将,所以庙堂上,无论文武,都念这两份申国公府的香火情。现任国公爷高适真,韬光养晦,不太爱出风头,不过年少时就与当时的那座潜邸来往密切。回头来看,这位国公爷也不简单,所以高树毅才有本事在蜃景城横着走……” 陈平安突然插话道:“高树毅横行跋扈,惹恼各方权贵,未必不是国公府自污名声的手段。两代国公爷,各凭本事,占尽了朝臣想都不敢想的好处,如果高树毅再不做点什么,国公府的下场,说不定就是先前姚家边军的境遇了。” 姚镇脸色古怪,再次朝陈平安伸出大拇指,赞道:“与我那孙女近之的言论,有异曲同工之妙。”姚镇拍了拍陈平安的肩头,笑道:“不过呢,这番论调,是咱们近之在十四五岁的时候说的。” 陈平安心中好笑,你老将军较这劲做什么,但嘴上还是附和道:“近之姑娘兰心蕙质,显学杂学皆精,我自然是远远比不上的。” 姚镇沧桑的脸庞上笑开了花,心中阴霾,一扫而空。 至于申国公高适真到了驿馆,具体说了些什么,姚镇作为刘氏臣子,当然不会泄露半点。 不过若是蜃景城和国公爷想要对付自己的小恩公,姚镇也不介意再死一回,反正将自己这一条老命还给陈平安,也还是姚氏赚到了,毕竟姚家铁骑已经算是彻底脱离了这场风浪。这是昨晚姚镇深夜送高适真出城后,返回驿馆与姚近之秉烛夜谈,孙女得出的定论。蜃景城在他姚镇进京之时,会有一场万人空巷的迎接盛事,姚家铁骑的名声,会在层层官府的推动下,享誉朝野。 驿馆园林极负盛名,在历代文人骚客、贬谪官员的极力渲染下,竟是有了“山池之美,亭台之秀,京师诸王莫及”的名头。 绿树成荫,小桥流水,两人走上一座木拱桥。如今陈平安对于桥梁结构的熟稔,可能已经不亚于一位工部衙门官员了。他走在桥上,脚步时轻时重,伸手轻轻敲打栏杆。姚镇只当是陈平安的个人爱好,也未好奇询问。 姚家队伍后天动身,今晚有一场刺史举办的筵席,明天是郡守私下宴请老将军姚镇,所以还能在骑鹤城游玩两天。 陈平安就留在院子里关门修行。 陈平安武道进阶一事,攀升速度已经远远超出离开倒悬山时的预期,不用着急,也急不来,但重建长生桥一事,却是有些燃眉之急的味道了。 两次观想,一次在藕花福地,一次在埋河畔,那座金色长桥都已成功现世悬河,一次比一次稳固,尤其第二次横跨埋河,陈平安都已经有信心走上去了。 不过一想到修成了长生桥,还要炼化五行法宝作为“身躯小天地”的镇宅之物,陈平安就头疼。有了水神娘娘赠予的玉简口诀,陈平安必须现在就开始着手准备,炼化足足五件之多的本命物。除非舍弃一身武道修为,不然长生桥一旦架起,灵气如海水倒灌,后果不堪设想。而若是自身气府拥有了五座形如湖泊、神仙府邸的存在,那就可以积蓄天地灵气,同时不至于太过影响一口纯粹真气的巡狩四方,双方大体上能够井水不犯河水。 那种玄之又玄的状态,就像同时有两个陈平安:一个陈平安凭借双拳,行走天下;一个陈平安在深山老林闭门谢客,默默修道。 陈平安在走桩之时,心中默念道:“齐先生赠予的水字印,一定要炼化成本命物,如此一来,与性命牵连,便是如山字印那样被人破坏,只要人不死,就还是能够在气府中隐约浮现,哪怕再无威势,也总归有个念想,这辈子只要想看,就能看到。而且水神娘娘的那道仙人法诀,对于炼水一事,篇幅最多。 “至于那枚能够温养体魄、神魂的古老玉简,多半也与五行之水有关,但是具体品秩高低,来历背景,都不知晓,还是需要问过魏檗才行。 “可惜金色法袍不在五行之列,不然品秩足够,也适合拿来炼化,不用时时刻刻穿在身上,一下子就会被元婴地仙看出根脚。唉,实在是可惜。 “彩衣国城隍爷沈温的那颗金色文胆,我在碧游府说那顺序学问时,心有感应,似乎可以炼化为五行之金。况且读书一事,本就与拳法剑术一样,是一辈子的长久功夫。 “五行之土,老道托那道童转告的话中,说到了大骊五岳的山河社稷五色土。如今大骊铁骑南下,战火如荼,难道是说大骊宋氏真能至少夺得整个宝瓶洲的半壁江山?如果真是如此,大骊王朝的五岳五色土,确实值钱了。看来此事,下次返回龙泉,仍是要麻烦已有大骊北岳正神身份的魏檗。” 一袭白袍的陈平安“忘我”出拳,格外行云流水,不再是窑工学徒拉坯,也不是处处古板匠气如楷书,而是已如大家风流之行书了。 其中诀窍,唯有吃得住苦、抓得住福而已。 画卷四人,皆有怪癖。 魏羡最近喜欢上了零嘴吃食,腰边左右悬挂着两只小袋子,里头装满了从各色铺子里买来的食物。 卢白象喜好一切雅致物品,如今喜欢攥几颗棋子在手心,散步的时候,棋子摩擦,手心里就会发出轻微的吱呀声响。 朱敛不喜束缚,比如觉得穿靴还要穿袜,很麻烦,不知道从骑鹤城哪里买了双草鞋,换上了一身淡黄色麻衣。再就是不管在哪座城镇停歇,朱敛都会去买上几本谈神说鬼的志怪小说,或者花娇月媚的才子佳人小说,一有闲暇,就翻书打发时光。 隋右边除了每天悟剑之外,貌似没有任何癖好,本身就是最大的怪癖。 陈平安练拳完毕,返回屋内。 今儿朱敛在院子里晒着初冬的和煦日头,看着一本颇为香艳的才子佳人小说。 少年姚仙之来串门,正跟魏羡讨教拳法。 卢白象在与一同前来的姚近之下棋。 隋右边去过了那座小山后,气势略有变化,又开始独处闭关,横剑在膝,经常推剑出鞘寸余又推回,如此反复。 裴钱是个不愿消停的,看了一会儿卢白象跟姚近之的对弈,觉得无趣,就回屋子拿了那根行山杖,在魏羡和姚仙之旁边挥了一通她的招牌疯魔棍法。魏羡让姚仙之先练习一个拳桩,看了裴钱一会儿,久久无言。小女孩拎着那根行山杖,杂乱无章,有些时候还会不小心打到自己,不愧是杀敌一千自损八百的霸道路数,把在一旁练习站桩的姚仙之看得直翻白眼。 魏羡反而好像没觉得黑炭丫头有多幼稚。 裴钱气喘吁吁,弯着腰,双手握住行山杖,问道:“老魏,我的学武天赋咋样,是不是万里挑一?明天……算了,明年我能不能成为我爹那样的绝世高手,一只手打十个你?” 魏羡答非所问道:“江湖上说年剑月刀久练枪,你真想要棍法突飞猛进,我有两个建议:一是在油菜花田地,出棍如龙,久而久之,就有了天下无敌的气势;二是去捅个马蜂窝,身处险境,就会有另一种视死如归的气势。” 裴钱看魏羡说得真诚,思量片刻,将信将疑道:“你没有骗我?” 魏羡淡然道:“不信拉倒。” 背对这边的卢白象微微一笑。 佝偻着身子看书的朱敛,刚刚用手指蘸了蘸口水翻过一页,可是先前一页的男女情爱,实在是写得床笫香艳,忍不住又翻回去,重新欣赏了一遍。 裴钱突然摇摇头,叹了口气,眼神怜悯道:“老魏啊,你难道没有看出我练的,根本不是棍法,而是剑术吗?” 魏羡故作恍然,就是没什么诚意。 裴钱恼羞成怒道:“老魏你再这样没劲,咱们俩那串糖人的交情,可就没了!” 魏羡扯扯嘴角,有些幸灾乐祸。 刚说出口,裴钱就丢了行山杖,赶紧捂住嘴巴。 果然,陈平安的嗓音响起:“回屋子抄书五百字。” 如今除了念书背书,裴钱还被陈平安要求抄书。裴钱每次咬牙切齿抄着书,都恨不得给自己两巴掌,让你跟碧游府那萱花女鬼讨要什么笔纸。陈平安说,既然你有了自己的笔,那就开始每天练字吧,不多,五百字,但是哪个字抄得马虎了,太过歪斜扭曲,不算在五百之列,还得重写。裴钱想死的心都有了,自己这才过了几天舒坦似神仙的快活日子? 裴钱鼓起的腮帮跟个大肉包子似的,她捡起那根行山杖,乖乖回屋子里抄书去了。 在院子这边其乐融融的当下,骑鹤城百里外的一座小山神祠庙辖境内,贵客不断,蓬荜生辉,小小山神,亲自担任仆役,端茶送水,殷勤伺候着那些贵人。因了每年的香火钱实在太多,不可称府的山神家邸,给修建得宛如一座仙境府邸。 率先莅临此地的是金顶观观主杜含灵,一位大名鼎鼎的元婴地仙,他是一位货真价实的山上神仙,身边带着两位美若天仙的年轻女修。 金顶观位于桐叶洲北方一处山水灵秀之地。 这么大来头的陆地神仙,别说这种不入流的山神庙,就是大泉王朝皇帝陛下,都未必请得动。 山神一开始吓得祠庙金身都要不稳,只是得了杜含灵亲口颁下的法旨,说只是借用此地招待朋友,事后必有还礼后,山神的心才踏实了。杜老神仙不至于跟他耍心机,他这芝麻绿豆大小的小山神还不配。 随后来了一位满身贵气的官老爷,带着的几个扈从都是修道有成的练气士。 然后一位面如冠玉的年轻道士悄然登山,身边跟着一对师徒,老人境界不高,受了重伤,弟子是个相貌憨厚的高大少年。 最后是他这小山神的顶头上司,在深夜出现,正是州城城隍阁的城隍爷,官身类似阳间的刺史,管着一州之内所有郡县城隍庙、山水杂流神祇。至于文武两庙,却又是例外,直辖于一国礼部,与城隍庙向来互不干涉,至于双方到底谁的品秩更高、权势更大,遇到紧急状况谁来主持事务,各地有各地的情况。 金顶观观主杜含灵,大泉申国公高适真,骑鹤城城隍爷,再加上既是金顶观弟子又是大泉刘氏供奉的邵渊然。 冬日和煦,风景宜人,这四位聚在山顶一座独占风光的观景亭。 山神远远站着,随时候命。亭子那边,相谈甚欢。 申国公高适真下山后,返回大泉京师蜃景城,不再像来时路上神情郁郁。 城隍爷悄然回到骑鹤城内最高建筑城隍阁,盯着那座驿馆,目光冰冷,嘴角有些讥讽意味。 杜含灵在山上多留了一天,离去之前,再次召见了此生金丹无望的弟子葆真道人尹妙峰,与徒孙邵渊然。师徒二人,如今都是龙门境,故而没能留在蜃景城担任头等供奉,而是驻扎边关,为大泉刘氏监视着姚氏铁骑。 除了给邵渊然提前赏下一件本门重宝,算是提早拿出了邵渊然跻身金丹后的师门嘉奖,地仙杜含灵还说了一桩密事。 性情沉稳的邵渊然都遮掩不住大喜神色,尹妙峰更是笑得合不拢嘴,起身替弟子向师尊恭敬致谢。 杜含灵嘉勉了邵渊然几句,就御风北去,返回金顶观。离去之前,不忘赐给山神一件品秩不俗的上好灵器。 山神自然感恩戴德,在杜老神仙腾云驾雾之后,跪在山顶磕头,遥遥谢恩。灵器到手,倒还在其次,能够从此攀附金顶观,结识一位神龙见首不见尾的元婴地仙,这才是这座山神小庙的天大幸事。 年轻道长邵渊然带上山的那对师徒,留在山上养伤。 老真人尹妙峰没有与邵渊然同时入城,他们俩先后回到城中驿馆。 山上一处静谧宅院,硬闯武庙借刀的高大少年,神色复杂,坐在床榻旁边的锦绣凳子上,双手握拳,好像想着如何都想不通的问题。 他那个师父躺在床上休养,虽然伤得不轻,暂时想要与人斗法厮杀、斩妖除魔,已是奢望,可下地行走,早就不是难事。 老人脸色微白,可精神极好,眼睛炯炯有神,转头盯着自己唯一的弟子,道:“收个好弟子是一难,弟子修行顺利又是一难,不比照顾家中子女简单。我膝下没有子嗣,弟子就只有你这么一个,何况你天资比我好上太多,不为了你的将来好好谋划一番,我这个当师父的,死不瞑目。” 老人又笑道:“先前道理和经过都与你说明白了,至于师父如何认识的金顶观,这次为何刚好碰上了邵小真人,你莫要多问,从今天起,只管勤勉修行。这次杜老神仙亲自出手,帮你打碎了瓶颈,你小子得以跻身中五境,这份恩情,要牢记心头。说句难听的,金顶观多大的一座仙家洞府,就算你小子诚心想要报恩,人家需要吗?不过呢,这份心,还是要有的,不然给金顶观当条狗的资格,都没了。” 高大少年眼眶湿润,低头道:“弟子没出息,让师父受委屈了。” 老人叹息一声,伸出手指,点了点这个榆木疙瘩,道:“你啊,还是根本就没开窍,罢了罢了,若非如此,我也不会独独收你为徒。说实话,邵小真人这般惊艳资质的人物,我便是早早瞧见了,也未必敢收入门中,一遇风云变化,哪里是我一个观海境修士,能够驾驭得了的。” 高大少年到底是争胜心重的岁数,道:“师父,年纪轻轻就跻身龙门境,我也是有些希望的。” 老人笑骂道:“痴儿!出去修行,师父还要养伤,不想对牛弹琴!” 高大少年“哦”了一声,站起身,告辞离去。 在少年走到门口的时候,老人轻声安慰道:“修行路上,有些委屈是难免的,怕就怕一辈子只能攒着委屈,所以你一定要比师父走得更高更远,可以让自己少受些委屈。这儿的山神庙和观景亭,不算高,从桐叶洲走到这大泉王朝,也算不得远,这方天地,神人异士,只在更高处。” 高壮少年转过头,点头道:“记下了。” 老人笑了笑,接着道:“如果以后真有那么一天,境界高了,能够跟杜老神仙这样的人物平起平坐了,记得对山下的凡夫俗子,好一些。” 一直闷闷不乐的少年在这一刻,笑容灿烂,顺着本心使劲点头。 老人笑道:“真是个痴儿!” 动身去往蜃景城的前一天,有人登门拜访陈平安。 是一位身穿道袍、头顶芙蓉冠的年轻道士,风尘仆仆,在陈平安屋内喝着一碗凉茶,说因他离骑鹤城最近,便有幸收到祖师爷的法旨,要给陈平安送来一样东西。 出身太平山的年轻道士,小心翼翼地拿出了一块玉牌,在将玉牌放在桌上后,给陈平安解释了玉牌的一番渊源。 年轻道士直言不讳道:“祖师爷要我明言,陈公子不用担心太平山在玉牌上动了手脚,会泄露行踪,被咱们太平山收入眼底。玉牌已经被祖师爷剥去山门禁制,现在就只是一块材质好些的器物了,当然对外依旧意义非凡,所以希望陈公子在离开桐叶洲之前,都能够稍稍麻烦一些,将它每日悬挂在腰边。” 陈平安起身道谢,太平山道士赶紧起身还礼,连说不敢。 陈平安收起了玉牌,立即悬挂在腰边,与那养剑葫芦一左一右。之后他将那位光明正大自报名号后走入驿馆的年轻道士送到大门口。 太平山此举,用心良苦。 陈平安腰间这块太平山祖师堂嫡传弟子的玉牌,正反篆刻着“太平山修真我”“祖师堂续香火”。 太平山的金丹、元婴地仙都未必能够悬挂上,因为这与修为和年龄无关。 整座太平山,就那么五六个人挂着这种玉佩,年纪最大的,已有三百岁高龄,如今管着太平山的道家藏书,不过是龙门境修为。年纪最小的,是个才七八岁的小道童,天资卓绝。 要说最出名的那个,肯定是一人仗剑下山云游的女冠黄庭。 所以说从这一刻起,陈平安在桐叶洲的护身符,就是整座太平山了。 而太平山那位祖师爷老天君,刚刚施展过令人侧目的仙人神通,金身法相现世,手持明月镜,驾驭仙剑杀敌万里之外。这会儿,谁敢招惹锋芒毕露的太平山? 陈平安感慨万分,走回院子。 一袭白袍,发髻别玉簪,腰间悬玉牌。 驿馆胥吏在路上见着了陈平安,都当他是一位读书人。 姚家队伍在这天清晨时分,起程去往蜃景城。 距离蜃景城那座著名渡口越来越近,也就意味着陈平安一行人与姚家队伍的离别时分,快到了。 一天黄昏,姚家下榻此次北行的最后一座驿馆。驿馆朴实无华,甚至还有些简陋,与骑鹤城那座坐拥园林的驿馆,有天壤之别。 沿着驿馆外那条官路,行走十余里,有座照屏峰,虽然不高,但如利剑出鞘,很适合欣赏日出日落,是一处名动京师的形胜之地,经常有达官显贵和王孙子弟在那边夜宿山顶客栈,就为了欣赏日出东海、映照山屏的奇绝美景。 姚镇非要拉着陈平安去照屏峰。 最后就只有老将军和三姚,陈平安和裴钱,去了照屏峰,登山夜宿于山顶的一间客栈。 这座客栈后面,就是一座崖畔朝东的观景台,在照屏峰六座客栈中赏景最佳。 一行人拿了客栈美酒、夜宵吃食,放在桌上,先赏月再赏日出。 少年姚仙之陪着手持行山杖的裴钱瞎胡闹,两人忙着“切磋武艺”。 少女姚岭之独自走到崖畔栏杆那边,往南边远眺,似乎有些伤感。 老将军信誓旦旦要熬夜等待日出,可是喝过了两壶酒后,没把陈平安喝倒,自己就醉醺醺了,姚近之和姚岭之只好搀扶着爷爷返回客栈。 裴钱和姚仙之精神好,肯定能等来日出景象。 陈平安独自坐在桌旁,拿了那根被裴钱丢在一旁的行山杖,在脚边泥地上,百无聊赖地画圆圈。 一个小圆,一个大圈,又一个更大的圆,再一个更大的圈,一层层,环环相绕。 陈平安的心神沉浸其中。 姚近之已经站在陈平安身后,看了很久,问道:“就这么画下去了?” 陈平安收起行山杖,斜靠石桌,笑道:“只能画到这里了。” 姚近之落座,给自己倒了一杯酒,喝酒的时候,脸庞皱着,看来是那杯酒很难下咽,喝完之后,瞥了眼地上,说道:“是很难画下去了。我猜儒家的君子都画不下去。” 陈平安摇摇头,没有说什么,只是看着崖畔栏杆那边,姚仙之和裴钱一大一小,鬼鬼祟祟,似乎在商量着什么。 姚近之笑问道:“你不问我是真懂你画了什么,还是假懂?” 陈平安轻声说道:“姚姑娘多半是知道的。” 姚近之犹豫了一下,还是给自己倒了杯酒,一口饮尽,脸色绯红,越发光彩夺目,她缓缓道:“你我二人之间,门户之间,国与国之间,洲与洲之间,文脉之间,三教之间,百家学问之间,天下与天下之间,人族与妖族之间!你在想自己知道的道理,就这‘道理’两个字,到底能够包含几个圆圈,然后你就会在最外边的那个圈子轨迹上,兜兜转转,直到你确定下一个圆圈的边界,再跨过去,继续走,只有这样,你才会每一步都走得问心无愧。正因为如此,你的出拳出剑,就可以一往无前。也只有你陈平安,才有资格在客栈跟书院君子说一句‘扪心自问’!” 陈平安转过头,望向这个女子,点头道:“姚姑娘,你是我见过最聪明的人,之一。” 这是实话。 若无“之一”,就是违心的吹嘘了。毕竟不说其他人,光是自己那个“弟子”崔东山,就不是如今的姚近之能够媲美的。 姚近之约莫是喝过了两杯酒,不胜酒力,言语之间,神色之中,便有些别样风情,她凝视着陈平安,柔声问道:“公子眼中,近之就只有聪明吗?” 陈平安愣了一下,挠挠头,直言道:“姚姑娘,我有喜欢的姑娘了。” 姚近之掩嘴而笑,竟是半点不恼,反而问道:“她很好看?” 陈平安蓦然之间,神采奕奕,毫不犹豫道:“浩然天下所有好看的山,好看的水,加在一起,都不如她好看!” 姚近之仿佛毫无芥蒂,笑着喝了口酒,陪着陈平安坐了一炷香,闲聊了些蜃景城的风土人情,这才起身告辞。 转身之后,这位倾国倾城的女子走向客栈,眼神晦暗不明。 陈平安没有转头,始终将手肘放在桌上,斜着身子笑望远方的月色。他眼神温柔,似乎在望着一位姑娘,再也容不下人间多余美色。 他喜欢的那位姑娘,既是他心头的朱砂痣,也是明月光。 到最后,只有陈平安、裴钱和姚仙之三人看到了日照屏峰。 裴钱瞪大眼睛,趴在栏杆上,使劲瞧着那轮大太阳跃出东海,像是看见了一块大金饼,想要将其收入囊中。 姚仙之在短暂的惊艳和感慨之后,也就没多瞧什么,毕竟领略过无数次,家乡边陲那儿的月涌大江和星垂平野,不比这日出景象逊色。这名天才少年有些讶异,怎么裴钱盯着旭日老半天了,眼睛不疼?陈平安轻轻一跳,坐在了悬崖畔的栏杆上。姚仙之早就想这么做了,只是昨晚先是有爷爷和近之姐姐在场,不敢造次,后来又有最敬佩的陈平安坐在石桌旁,仍是没好意思,这会儿陈平安带头做了,姚仙之赶紧跟上,陪着陈平安一起眺望东海,仿佛心境都跟着开阔起来,对之后的蜃景城生活,充满了憧憬和希望。 下山的时候,老将军满脸懊恼,埋怨陈平安不厚道,日出之前,也不与他打声招呼,害他错过了那场壮丽景色,白白登山走了那么多冤枉路。陈平安不理会老小孩似的姚镇,姚近之一句“爷爷,昨晚破例准你喝酒,还不满足”,老将军立即消停了。 无论是姚镇,还是姚仙之,对陈平安最亲近的爷孙二人,知道马上就要与他道别,离别在即,别有愁绪在心头。 只不过这一老一小,是见惯了沙场风沙的武人将种,觉得些许离愁,且放心间便是了,以后总有再聚喝酒的机会,若学那小娘子惺惺作态,反而可笑。 终于到了那座蜃景城外的桃叶渡口,姚家停了车马。 陈平安背着那个青竹书箱。 挎刀少女姚岭之,大大方方的,先与陈平安抱拳感谢道:“陈公子,我祝你北行之路,一帆风顺!更祝你武运鼎盛!” 陈平安笑着点头,提醒道:“武道修行,不可急躁,天赋越好,越不能只盯着破境二字。拳法讲究收放自如,想要身轻拳意重,就要打好底子,滴水穿石,石如大敌,这滴水就是你的武学真意了。岭之姑娘,只要沉得下心,你一定可以练出大成就的。” 姚岭之冷哼一声,眼眸却含着笑意,道:“年纪只比我大一些,却如此老气横秋!”少女甩头就走。 姚镇没有多说什么,只是“珍重”二字。那只篆刻有一篇圣贤文章的青竹笔筒,已经被老人小心放好,打定主意要当一件传家宝收藏起来。 姚仙之在昨天就死皮赖脸跟陈平安要了一幅字帖,奉若世间第一珍宝。今天少年也没多说什么,只说:“希望陈公子以后一定要来蜃景城。” 头戴帷帽的姚近之出人意料,竟然说要单独跟陈平安走上一段桃叶渡口。 姚仙之吹了一声口哨,被姚岭之一手肘打在腰部,疼得少年直冒冷汗。 姚近之眼尖,看到了陈平安腰间那块玉牌,跟之前略有不同,翻了一面。 在离开骑鹤城,到达桃叶渡口之前,陈平安玉牌只以“祖师堂续香火”这一面示人,今天却是“太平山修真我”六字古篆。 姚近之心思微动,深深望了一眼这位从北晋国来到大泉京师的年轻人。她说了些客套寒暄的言语,并不出奇的内容,只是让人觉得感情真挚,文火慢炖,尤为动人。 不过陈平安领了情又不领情,此中味道,此间滋味,大概就只有两人各自心知肚明了。 姚近之最后拉家常一般,与陈平安随口说起了姚氏这辈人姓名中“之”的由来,原来早年有个云游边境的算命先生,不幸遭遇了一场兵祸,被爷爷姚镇所救,便为姚家算了一卦,其中就提及姚氏祖辈当中,出了一位了不得的人物,“之”字是那人的本命字,而且与姚镇的孙辈天生契合,只要人人有个之字,就可以沾一沾老祖宗的光,可以帮着藏风聚水,说不定就有某个晚辈,靠着祖荫庇护,出息大到无法想象。姚镇也没有多想,只当是一个好念想,便给姚近之这些孩子,在名字里都加了个“之”字。姚氏这一辈,二十几人,人人都有,别房旁支也不例外,姚镇并无偏心。其中又以姚镇身边这三姚,最出彩。 陈平安听完之后,若有所悟。 姚近之最后对陈平安施了一个万福,婀娜多姿。 陈平安抱拳还礼,犹豫了一下,还是诚心诚意道:“近之姑娘,在蜃景城除了帮老将军出谋划策,提防各路小人之外,你也要注意自己的安全。说一句冒犯的话,以后万一遇上了姚姑娘自以为过不去的坎,不妨问问老将军,由他来做决定,不用事事放在心头,独自承受。” 姚近之破天荒摘了帷帽,嫣然一笑,却不言不语,只是望着陈平安。 陈平安再次抱拳告别。 姚近之这个大家闺秀,竟也学着江湖人抱拳施礼,一双水润眼眸中满是异样光彩,朗声道:“青山不改,绿水长流!” 陈平安只得跟着说道:“后会有期。” 姚近之未喝美酒,就已两颊桃红。 远处,朱敛笑眯眯道:“美人恩重难消受,秋波流转最留人啊。” 隋右边负剑而立,视而不见。 陈平安回到这边,看见裴钱斜挎包裹,手持行山杖。接下来一路,已经没车厢可以坐了,不过她跃跃欲试,走路怕什么,不然脚底板那些老茧不是白长了? 陈平安与姚家队伍挥手告别。 骑马的姚仙之直起身,向陈平安使劲挥手。 陈平安一行继续北上,他轻声感慨道:“可惜没能下一场大雪,不然可以再爬一次照屏峰,看看蜃景城到底是怎么个人间仙境。” 裴钱笑道:“那咱们等到下雪再走嘛。” 这两天她成天围在姚近之身边,一口一个神仙姐姐,竭力讨好那个她心底认为“不敢见人的漂亮娘们”。事后姚近之果然送了她一份临别礼物,装在一个玲珑多宝小木匣里头,其中就有几枚辛苦收集而来的前朝孤品厌胜花钱,还有一枚造型古朴的木雕小灵芝,加上其他物什,零零散散十余件。裴钱一开始本想着能骗几两银子最好,陈平安不会拦着,她自个儿拿着也不重。结果姚近之给她出了这么大一个难题,裴钱反而不敢擅作主张,还是姚近之牵着裴钱的手,将多宝匣交给陈平安,解释里头都是奇巧却不贵重的物件,希望陈平安不要拒绝。陈平安本想婉拒,或是拣选其中一件就行了,只是姚近之坚持,陈平安只得帮裴钱收下,放在竹箱中。对此裴钱没有丝毫不悦,倒是视为天经地义的事情,挺大一木匣,重啊,放自己包裹里背着走去那啥天阙峰,不累死个人? 这会儿裴钱一边怂恿着陈平安去蜃景城等大雪,一边乐呵呵想着又有一场分别,说不定可以拿到她最眼馋的真金白银了! 陈平安笑道:“那把你留在蜃景城?” 裴钱颠了颠包裹,握紧行山杖,铁骨铮铮墙头草,大义凛然道:“我突然觉得吧,还是赶路要紧!” 陈平安对其他四人说道:“没有跟姚家讨要战马,我们只能步行去往天阙峰的仙家渡口。” 朱敛立即笑道:“多走走路,能养筋骨。” 桃叶渡河中有一艘乌篷小船,距离姚家队伍极远,船里金顶观观主杜含灵缓缓收起一只洁白如玉的手掌,对身边的一名年轻女修说道:“去捎话给申国公,不要招惹陈平安了。此人是太平山祖师堂嫡传,杀了此人,别说是大泉王朝要遭殃,咱们金顶观都有灭门之祸。” 那名女修站起身,一掠而去。 还留下一位继续为祖师煮茶的女修,到底是修道小成的仙家女子,肌肤胜雪。 杜含灵眼神淡漠道:“功亏一篑。” 由于极其稀少,陈平安腰间那块太平山的祖师堂玉牌,本就只在山上大一些的仙家府邸之间流传。不过寻常地仙,无论是金丹还是元婴,肯定大多知晓内幕。 毕竟那个女冠黄庭,早年让好些门派吃足了苦头,只是这一甲子才没了动静,不知是在闭关破境,还是被祖师爷约束在了太平山中。 若是这会儿去招惹那座太平山,就简直是比往常挑衅桐叶宗和玉圭宗还要失心疯。 杜含灵亦是不敢。再者他本就只是与申国公府以及高适真幕后大佬,做了一桩锦上添花的小买卖,杀了陈平安最好,不杀也没关系,不会妨碍他们金顶观的大局谋划,只不过高适真那边可能就要跳脚骂娘了。 但是于金顶观和他杜含灵又算什么?人间事小,帝王将相又能大到哪里去。 这位元婴地仙想了想,时势大乱,金顶观的一些棋子都已在各处落地生根,那他也该试试看再登高一步,不然当下的境界,仍是不够看。 至于高适真会不会丧心病狂地追杀那个年轻人,就与早早抽身离开的金顶观无关了。 “祖师爷,我要不要暗中提醒一声陈平安?”年轻女修轻声询问,只是很快就自己否定了,“画蛇添足,过犹不及。” 杜含灵笑着摇头,道:“不是不可,只是火候未到。而且就算当这个好人,也是邵渊然,不能是你。” 女修眉眼带笑,道:“祖师爷英明。” 杜含灵一笑置之。 不用陈平安自己说,姚镇就给陈平安拿到了一幅大泉北境堪舆图,以及两幅更加详细的州郡形势图,使得陈平安对去往天阙峰的大致路线心中有数。 一行人出了官道,走在一条黄泥路上。 裴钱额头上贴着一张黄纸符箓,手持行山杖,走路如风。她闲来无事,招惹魏羡道:“老魏,你吃撑了后,会不会放臭屁?” 魏羡不理睬。 裴钱便去烦卢白象:“小白,怎么没见过你拉屎呢?你这样不好,都憋在肚子里头。”卢白象哑然。 裴钱又跑到最后面的隋右边身旁,扬起脑袋,一脸谄媚道:“隋姐姐,你会不会飞啊?我经常听天桥下的说书先生讲故事,说神仙们不但会飞檐走壁,还会腾云驾雾,撒豆成兵。那老头儿骗酒喝呢,我才不信他,但是我信隋姐姐你啊,我可是见过有人踩在剑上飞的,隋姐姐你长得这么好看,肯定也会吧?我长大后,要是能有隋姐姐一半漂亮,就开心死喽。”隋右边对于这个小马屁精,呵呵一笑。 裴钱最后回到陈平安身边,莫名感慨道:“我以前在家乡,总觉得如果吃土能吃饱,还吃不死人,就是天底下最幸福的事情了。” 陈平安说道:“我在书上看到,在这桐叶洲北边,有一座山,那边的观音土,真的可以当饭吃。” 裴钱满脸震惊:“泥土真能当饭吃?那我们要不要去背一箩筐?” 陈平安摇头道:“不顺路。” 裴钱的脑子里,总是会有稀奇古怪的想法,比如她会很认真地询问陈平安有没有觉得每一栋屋子,每一棵树,都像一个人?她的理由是窗户就像是屋子的眼睛,大门是屋子的嘴巴,而叶子是大树的衣裳。 陈平安反问那为什么冬天那么冷,树木不穿衣服,夏天那么热,反而穿那么多? 是哦,裴钱挠挠头,觉得果然陈平安读书多,更有道理一些。 这一路,除了裴钱偶尔瞎扯,陈平安和其他四人几乎没有什么话语交流。 说来不可思议,当下这徒步五人,竟然是藕花福地历史上的五位“天下第一”。 陈平安行走之时,一直在反复咀嚼玉简上那篇炼化口诀。 这天行走在山林青石板路上,朱敛轻声询问道:“少爷,怎么说?” 卢白象三人脚步如常,却都已同时察觉到异样。 陈平安说道:“不急。” 此次北上,陈平安一行人刻意绕开了大泉北方边军的一部分辖境,多走山路,就是为了避人耳目,防止有人尾随跟踪。 但是今天他们发现终于有人泄露了马脚,只是此人来自何方势力,是边境偶遇,忌惮五人,所以必须来此查看,还是早有预谋,就是冲着陈平安而来,暂时不好说。 这天黄昏里,细雨绵绵,山路难行,在人迹罕至的荒郊野岭,他们经过了一座废弃多年的破庙。裴钱乐开怀,总算有个遮风挡雨的地方可以歇脚了。她的靴子和裤管沾满了泥泞,每次抬脚都像有好几斤重,哪怕撑着那把油纸伞,可斜风歪雨的,还是让她的头发黏糊在额头上,十分难受。 陈平安让裴钱停下,取出一张阳气挑灯符,拈在指间,率先走入空荡荡的破庙,符箓并无点燃,这才让庙门外的裴钱进来。 市井老话说坟地可睡,破庙别进,是有道理的。破败荒废的庙宇道观,神祇消散后,除了容易有谋财害命的劫匪流寇驻扎,更容易招来四处飘荡的鬼魅阴物在此盘踞,沦为藏污纳垢的阴煞之地,蛊惑祸害过路的借宿人。陈平安在宝瓶洲与张山峰、徐远霞同行时,就曾经遇上一头小狐狸精,只不过像那头狐魅那样心善的山泽妖魔终究是少数,更多还是觊觎活人肉身、仇视路人一身阳气的凶鬼恶煞。 破庙内神台都倒塌了,泥塑神像也不知所终,梁上遍布大大小小的蛛网。 朱敛捡了些零碎枯枝,仍是不够点燃一堆篝火,只得去外边拾取、劈砍了些浸湿的树木,花了不少时间才燃起火堆。 裴钱进了破庙后,立即又有了借口,跟陈平安讨要一张符箓贴在额头,说是她胆小,要靠符箓驱邪。 如今只有抄写完了五百字的圣贤文章,她才有资格借一张符箓贴在额头上显摆。 陈平安要她用一根小树枝在地上写五百字,裴钱苦着脸说那她就不贴符箓了,今天太累,能不能下次再抄书。 看着满身泥泞的凄惨黑炭小丫头,陈平安点了点头。裴钱如获大赦,凑到陈平安身边,询问能不能瞅几眼姚近之送她的那多宝小木匣。 本就是她的东西,只是一直放在陈平安的竹箱里头。陈平安让她自己去竹箱拿。裴钱小心翼翼取出做工精美的多宝小木匣,坐在陈平安身边,却背对着魏羡四人,盒子里头的宝贝们,看也不给他们看一眼。 这份抠门小气,估计是很难拧过来了,而且陈平安似乎也没有刻意在这件事上,为难裴钱。 之前朱敛故意逗弄裴钱,将那根谁都碰不得的行山杖藏了起来,裴钱差点跟他拼命。 多宝小木匣分出大小不一的九个格子。 除了小巧玲珑、木纹细腻的木雕灵芝,以及那几枚前朝的孤品厌胜花钱,还有一块包浆厚重的道家令牌,雕刻有道教的灵官神像,赤面髯须,金甲红袍,眉心开有一枚天眼,形象威武生动。这块枣红令牌极小,应该是大户人家从道观请回的物品,让家中晚辈悬佩,希望能够为孩子驱邪护身。其余多是秀气精美的女子装饰物件。 裴钱抬头悄悄询问陈平安:“这里头,哪件最值钱?” 陈平安身体微微后仰,瞥了眼多宝小木匣里琳琅满目的物件,道:“木灵芝和灵官牌,是不错的灵器品秩,下五境的练气士,能够拥有其中一样,就很幸运了。” 裴钱眼睛发亮,又问:“那到底值几两银子?” 陈平安一记爆栗就敲下去,斥道:“别人好心好意送你东西,你总惦记着值多少钱!” 裴钱缩了缩脖子,小心翼翼道:“如果只有我,近之姐姐才不会送这么多东西呢。” 陈平安笑问道:“你这都知道?怎么看出来的?” 裴钱伸手指了指自己眼睛,笑眯眯道:“用眼睛看出来的呗。” 陈平安又抬起手,吓得裴钱赶紧捂住脑袋,腿上的多宝小木匣差点摔落在地。 陈平安帮她扶住匣子,没有真敲打她。 裴钱重新收好多宝小木匣,转过身交给陈平安后,压低嗓音道:“近之姐姐是真的漂亮,我觉得比……某个人更有女人味哩。” 陈平安不置可否,瞥了眼庙外,雨越下越大。 朱敛在忙着煮饭。 陈平安站起身,拎了根烧火剩下的树枝,与剑等长,来到庙门口,站定后仰头望向雨幕。 几乎同时,朱敛四人都转头望向陈平安。便是盘腿坐在最远处的隋右边,都不例外,睁开眼后,双手分别放在长剑痴心的一头一尾上。 陈平安只是手握树枝如握剑,始终纹丝不动。 久而久之,四人又回复到各自的状态中。隋右边又闭上了眼睛。朱敛继续生火做饭。魏羡在破庙内四处逛荡,蹲在墙根,手里拿着一块涂抹着彩漆的破石头,多半是这座破庙神像破碎后的遗留。卢白象在翻阅一本棋谱,是姚近之所赠,据说记载了白帝城城主与大骊国师崔瀺的“彩云十局”。卢白象对这本棋谱爱不释手,一有空闲就取出翻阅,开卷有益。 等着生米煮成熟饭的间隙,朱敛掏出一本刊印粗劣的坊间艳情小说,裴钱壮着胆子凑过去想要偷看,被朱敛一把推开她的小脑袋。 裴钱看了眼卢白象手中的棋谱,看不懂,更不感兴趣。下棋一事,她最厌恶,你一下我一下的,还要想半天,太没劲,如果别人下一枚棋子,她能噼里啪啦连下三四枚,那才有些意思。 在已经可以闻到米饭香味的时候,陈平安轻声道:“有一伙人往小庙这边来了,你们先各忙各的,不用理会。饿的话就先吃饭。” 大雨滂沱,有一行人冒雨前行,往破庙这边躲雨而来。 十数人,头戴斗笠,身披蓑衣,个个身形矫健,人人挎腰刀,气息沉稳绵长。 陈平安与姚家队伍相处了这么久,一眼看出这些人必然是军中锐士。 为首一人,是位三十来岁的青壮男子,身材魁梧,行走之时,龙骧虎步,比身后众人更惹眼,可谓鹤立鸡群。 那人在破庙外十步地方,对拎着一根树枝的陈平安笑问道:“可是在剑修手底下救下姚老将军,打杀小国公爷高树毅的陈公子?” 见陈平安不说话,此人笑道:“我叫刘琮,是大泉刘氏子弟,这些年都在北方边境吃沙子,得到这两桩消息后,就想着一定要来拜会陈公子。之前我军中斥候鬼祟随行你们,多有冒犯了,我在这里与陈公子道歉一声!” 刘琮,大泉王朝的大皇子殿下,手握北方边军大权,在大泉王朝军中威望极高,除了靠这个从娘胎里带来的姓氏,更靠一场场实打实的边关战功。 陈平安问道:“就为了这些?” 刘琮哈哈笑道:“当然不是。陈公子可能不太了解蜃景城,那高树毅小时候,每天都跟在我屁股后头,这么些年,关系一直不错。陈公子杀了他,我如何伤心谈不上,毕竟在我离开京师后,他更向着老三一些,不过我很好奇,武道修为到底得多高,才能跟御马监掌印李礼打得平分秋色!” 陈平安环顾四周。 刘琮伸出一只手掌,道:“我带的人不多,就五千兵马。山上两千精锐边军步卒,山脚还有三千,不知道陈公子觉得这份见面礼,够不够?” 陈平安有些奇怪,问道:“既然有这么多兵马围剿,你一个皇子殿下,还以身涉险做什么?你我之间就只有十步路,就算你也是位身手不俗的纯粹武夫,也不至于这么托大吧?” 刘琮大笑问道:“陈平安,你今年几岁?还不到二十吧,知道我多大岁数吗?三十整了,不提之前在蜃景城的打熬体魄,这些年在边关厮杀无数,如今也才刚刚成为六境武夫!真要让我对上咱们大泉王朝的守宫槐,别说分生死,我恐怕连对老宦官出拳拔刀都不敢,你说是不是人比人气死人?” 陈平安问道:“那你是走到这里来……找死?” 刘琮一手握住刀柄,一手拇指指了指身后,咧嘴笑道:“这些皆是大泉北边最出类拔萃的随军修士,你就全然不放在眼中?”见那个手拎树枝的年轻人不愿说话,刘琮眼神玩味,“有人想要你肩上的这颗脑袋,有人想要你交出碧游宫的东西,有人想要你腰间的酒葫芦,陈平安,你真以为一个死了的书院君子,一块不知真假的太平山祖师堂玉牌,就能让你安然无恙到达天阙峰,大摇大摆乘坐仙家渡船离开桐叶洲?” 破庙内,朱敛端着一碗米饭,蹲在火堆旁,三两口扒干净后,站起身。 魏羡细嚼慢咽着米饭,吐出一句:“这厮恁是话多,活不长久。” 卢白象手按刀柄,走向庙门口。隋右边背好长剑,紧随其后。 魏羡将剩下半碗饭递给蹲在自己身边的裴钱,道:“赏你了。” 裴钱接过饭碗,往自己碗里一倒,然后碗叠碗,抬头认真说道:“老魏,你要是死翘翘了,我肯定帮你找个地方埋了……到时候你身上的银子,我能当作酬劳拿走不?” 魏羡手握那枚甲丸,板着脸撂下一句:“咱们四个,想死都难。”他径直来到陈平安身边,聚音成线,说了原本不太愿意说的一件事情。 陈平安听得清晰,赤手空拳的朱敛、狭刀卢白象和负剑隋右边,也依稀听得见内容,神色各异。 大雨滂沱,外边的一行人则听不清楚。 朱敛笑容阴鸷,问道:“少爷,此役过后,能不能也赏给我一件好东西?如今四人,可就剩下老奴没个傍身物件了。” 陈平安直截了当道:“暂时没东西送你了。” 朱敛有些惋惜,转头望向那拨不速之客,啧啧道:“少爷,那等会儿老奴出手杀人,可就不再像客栈那晚,还要计较是不是拳法俊俏啦。” 隋右边神色冰冷,站在最右边,问道:“公子,破甲一千,痴心剑能否从此归我?” 卢白象站在了最左边,微笑道:“主公,我若是破甲一千,停雪借我十年就行。” 魏羡最后一个说道:“披甲锐士杀腻歪了,练气士全部归我。” 陈平安笑道:“那我干吗?” 裴钱在破庙里头大口扒饭,含糊不清道:“爹,你陪我吃饭!” 风雨大,山脚处,申国公高适真拒绝了府上扈从替自己撑伞,站在大雨中,任由黄豆大小的雨点砸在身上。 别跟我高适真提什么家国忠义、山河社稷了,偌大一座申国公府,就儿子高树毅这么一炷香火,没了就是没了。何况二十多年倾尽心血和精力去栽培这个儿子,方方面面,身为父亲的高适真都挑不出高树毅半点毛病。他在收到三皇子那封密信之前,一直坚信,高树毅未来会是大泉的庙堂栋梁,无论是谁当皇帝坐龙椅,申国公府都会重振家风,权倾朝野,升为郡王府,为新帝倚重,吞并北晋、南齐两大强国,一举成为桐叶洲中部最大的王朝。 皇帝陛下说要补偿申国公府,三皇子说要补偿他高适真,供奉清客幕僚们都劝他隐忍。 高适真这段时间一直表现得很冷静,谁都看不出这是一个失去了独子的男人。他先是离开皇宫,再悄悄离开皇子府邸,最后秘密离开京师,担任皇帝陛下的密使,去往骑鹤城驿馆见姚镇,风平浪静。申国公府,还是那座深明大义的大泉国公府,高适真从来没有让那个垂垂老矣的皇帝刘臻失望。 如果没有那个从天而降的契机,高适真也确实掀不起风浪,毕竟蜃景城是皇帝陛下的,大泉王朝姓刘。 现在不一样了。有人找到了他高适真,他又找到了大皇子刘琮,刘琮又找来了五千甲士,至于暗中拉拢了多少山上势力,高适真不感兴趣。 狮子搏兔亦用全力,千万别给人添油,这是兵家大忌。连他高适真一个养尊处优的京城人,都明白的浅显道理,相信大皇子刘琮想得更加透彻。 高适真在等,等待刘琮下山时提着那颗头颅送与他,他好将其带回到儿子高树毅的那座新坟前。 破庙前,陈平安望向刘琮扈从中,藏头藏尾的最后两人。 察觉到陈平安的视线后,两人相视一眼,向前走出数步,正是武将许轻舟和仙师徐桐,老熟人,边陲客栈中,分别跟卢白象和隋右边交过手。 许轻舟摘掉蓑衣丢在一旁,露出一身甲胄,除了做样子的那把大泉边军制式腰刀,还有佩刀“大巧”,是一件兵家重器。 许轻舟默不作声,草木庵主人徐桐却笑道:“陈公子,又见面了。上一次在南方边陲,这次在北方边境,就像许将军的心爱佩刀取名大巧,真是很大的巧合。” 刘琮身后十名扈从,除了许轻舟和徐桐,其余八人,都是在北方边关久经沙场的随军修士。大泉王朝的边境战事,其实就只发生在北晋、南齐接壤的南北两处,南方是姚家铁骑为刘氏守国门,北部则是大皇子麾下的十二万边军,常年与南齐交战,战事频繁,经常叩关北征,战力高低不说,出刀子的次数,只会比姚家铁骑更多。 武将许轻舟,此次登山围剿陈平安一行人,他的目的很明确,他想要那副不同寻常的甘露甲,最好是连那把刀也一并收入囊中。 刘琮只答应下了甲胄,狭刀一事,可卖不可送,到时候就看许轻舟和所在将种家族,能够拿出多大的诚意来“购买”了。 高冠仙师徐桐,大泉境内第一仙家门派草木庵的主人,擅长雷法,精通炼丹,可养生长寿,以此结交了无数达官显贵。蓑衣下边所穿的那件法袍,灵气流泻之时,焕发出五彩云箓的雾霭画面,就像披了一幅彩绘山水画卷,事实上这件灵器法袍,名为“五彩峰”,是草木庵的祖传宝,已经极其接近法宝品秩。 仙师徐桐想要陈平安身上那件恢复真身后,如同一袭金色龙袍的法袍金醴。 垂涎三尺,梦寐以求! 陈平安望向刘琮,问道:“是为了那张椅子?” 刘琮厉色道:“不然?你当我五千边关儿郎的性命,不值钱?”说到这里,这位大皇子殿下咬牙切齿,“我要是今天不走到这破庙门口,不亲眼见一见你陈平安,我心里头……”刘琮指了指自己心口,“不痛快!” 陈平安道:“不痛快?不是你自找的吗?五千大泉边军战死这座小山上……算了,其实道理你都懂,你多半会告诉自己,成大事者不拘小节,等你当了皇帝,这五千甲士就是为国捐躯,死得其所。” 陈平安轻轻挥了一下手中枯枝,又问:“最后一个问题,你为什么会觉得我腰上这块牌子是假的?” 刘琮闲聊这么多,可能是为自己壮胆,也有可能是为了过自己心里的那道坎。 陈平安愿意陪着刘琮扯这些,都是为了最后这个问题—— 至关重要的一个问题。 要他脑袋的,肯定是申国公高适真,要碧游宫那件东西的,陈平安心中早有猜测,可到底是谁想要养剑葫芦? 出了骑鹤城驿馆,陈平安就已经挂上了玉佩。到了桃叶渡口,与姚家队伍离别在即,当天陈平安更是以“太平山修真我”五字,昭告天下,等于是向那座蜃景城挑明了自己“太平山祖师堂嫡传”的身份,为的就是希望能够减轻姚镇在大泉京城的压力。若是蜃景城那些蠢蠢欲动的敌人,连玉牌都认不出,姚家也无须担心。而看得懂玉牌的,多半就是不容小觑的高人,这些人反而会知难而退。事实上,当时在桃叶渡口乌篷小船内,运用神人掌观山河的金顶观观主杜含灵,就在此列。当他一看到那块玉牌,哪怕惹来蜃景城方面的不快,仍是执意脱身离开。 刘琮眼神古怪,只给了陈平安一半答案:“这块太平山的祖师堂牌子是真的,千真万确,只是同时又是假的。你不悬佩,其实更好,但你挂在了腰间,那我就要把那两个字还给你了:‘找死!’” 陈平安看着这个越说越理直气壮的大泉皇子殿下,跟这些生在帝王家的家伙,果然更加难聊。 眼前,双方各有各的道理,虽然有着对错、先后和大小,但是某种大势在幕后推着刘琮,这使得刘琮和五千甲士,以及隐匿其中的练气士和武道宗师,都已经箭在弦上不得不发了。陈平安总不能说大家和和气气进庙里吃碗饭,然后教他们争龙椅要用什么光明正大的手段。陈平安不想浪费这些口水,他倒是愿意讲,只是人家不愿意听罢了。 陈平安拎起那根枯枝,朝刘琮点了两下。 身边佝偻老人率先一冲而去,擒贼先擒王,即便是个陷阱又如何,他朱敛还真想领教领教这方天地的山上阴谋! 站在右边的隋右边,左边的卢白象,纷纷掠出。 魏羡身披神人承露甲,大步跟上抢在前头的武疯子,他暂时不会陷阵,主要还是护住这座破庙。 陈平安则按捺性子,等待对方的撒手锏。 在比半山腰破庙所在山头更高处的一座山峰,山顶站着两人,是不是世外高人,不好说,至少站的位置是很高了。 一位襦衫老人,腰间没有悬挂那枚书院赠予的玉佩。在大泉王朝,他站在哪里,都没有人胆敢质疑,哪怕是站在了蜃景城金銮殿的屋顶。 襦衫老人身旁站着一个肌肉虬结的魁梧大汉,一身蛮横气息不似人。 事关重大,老人还是问了一个有大不敬嫌疑的问题:“你家主人,不会失信于人吧?” 壮汉的回答更加直白无礼:“我家主人如何做,我哪里敢在这里瞎说。你有本事自己问主人去,前提是你得有这个胆子。” 老人自言自语道:“我踩着大义行事,终究还是名正言顺的。哪怕事后书院被太平山迁怒,怪罪下来,摘了我的头衔……也无所谓。” 壮汉讥笑道:“道貌岸然,说的就是你这种读书人吧?” 老人苦笑道:“知错能改善莫大焉。我读书何止万卷,百家学问都有涉猎,唯独漏了这句自家圣人教诲。” 壮汉也不愿得寸进尺,继续挖苦身旁这个老东西,万一他临时改变主意,来个什么幡然醒悟,岂不是要坏了主人这桩临时起意的谋划,于是好言安慰道:“那件宝贝,何等稀罕,别说是你会动心,不惜为此辛苦经营盘算了这么久,其实我也眼馋。等你拿到手后,我与你做一笔买卖,我身上那件主人赐下的法宝,送你了,你只需要传我半篇,我再给你卖命六十年,事成之后,传我剩余半篇,咋样?” 老人略作思量,点头答应道:“就这么说定了!” 壮汉提醒道:“我家主人临行前,交代过我,除非是救你的命,否则不可出手。他还要你最好也别轻易出手,就算出手,也悠着点,不然很容易惹来那个文庙圣人的注意。那位圣人虽说如今忙着搜寻那头太平山老猿,可他一旦快速赶来,驾临此处,刘琮这些蝼蚁还好说,我们两个肯定要吃不了兜着走。” 魁梧汉子提到了那位圣人,尤其是“文庙”二字前缀,让老人本就凝重的心情,越发跌落谷底。中土神洲那些“斯文正宗”的陪祀七十二圣,哪一个是好惹的?这可不是七十二书院山主之流,更不是世俗王朝恭维的书院“圣人”,而是名副其实的儒圣!老人脸色阴沉,点头道:“性命攸关,我当然明白。” 山顶风雨更大,只是雨点就像落在一把无形油纸伞上,在两人头顶上方向四处溅射而去。 壮汉打了个哈欠,他其实不太明白,以主人那么大的身份和能耐,为何要跟那个年轻人过意不去。 换成本洲南北两端桐叶宗和玉圭宗的前几把交椅,勉强说得通,不然就是像背剑白猿干脆利落打杀了的大伏书院君子钟魁——未来儒家某座学宫的大祭酒,也够资格。 只可惜主人千算万算,几乎将整座桐叶洲都给囊括其中了,扶乩宗那边竟然蹦出个外门杂役少年,误打误撞就发现了那位十二境前辈的存在,牵一发而动全身,以致彻底搅和了主人筹谋已久的这么大一个精彩布局。 难不成这个桐叶洲的气数如此浓厚?连距离倒悬山最近的那个婆娑洲都比不过? 要知道婆娑洲有个肩挑日月的陈淳安陈老儿,按照主人的说法,在他家乡那边都有很大的名气,被视为头等劲敌之列,他只要身在浩然天下,是绝对打不过醇儒陈淳安的。 有个头戴芙蓉冠的年轻道士,来到了大泉南边的边陲小镇,没有走入那座狐儿镇,只是沿着不算高的黄土城墙外,缓缓而行,伸出一只手掌,轻轻滑过粗糙墙壁,面带微笑。 最后他沿着官路走到临近小镇的客栈。客栈里面生意冷清,小瘸子趴在桌上打盹,老驼背坐在帘子那边抽旱烟,妇人坐在柜台后边算账,算来算去,让她恨不得砸了那个算盘。 年轻道士跨过客栈门槛,眼神温柔,轻声呼唤着“九娘、九娘”。 小瘸子迷迷糊糊抬起头,有些烦,怎么走了落魄书生,又来了个觊觎掌柜美色的年轻道士?难道天底下就没有好看的女人了吗?非要来他们客栈纠缠老板娘? 九娘抬起头,疑惑道:“小道长,我们认识?” 年轻道士除了那顶比较罕见的道冠,其实各方面都不惹眼,相貌普通,个子不高不低的,一身道袍也显旧。 九娘觉得此人眼光很是奇怪,既无狐儿镇青壮男子的那种猥亵,也无钟魁那种让人摸不着头脑的痴情,就像是在跟一个久别重逢的熟人,打着招呼,明明是看着她,却又像是看着更远的地方。 九娘有些不悦,在她问话之后,那个年轻道士只是笑望向她,眼神越来越明亮,越来越让人心悸。 年轻道士无缘无故泪流满面,却是笑问道:“九娘,我们回家吧?” 不等九娘破口大骂,那年轻道士已经擦了擦眼泪,自嘲道:“是我认错了人,见谅见谅。” 他在一张酒桌旁坐下,从袖口掏出几粒碎银子,拍在桌上,微笑道:“都买酒了,能买几壶就几壶。” 客栈地处边陲,鱼龙混杂,来来往往,经常有不是善茬的羁旅行人,瘸子少年在客栈打杂这些年,见多了脑子进水的客人,也没多想什么,便拿了碎银子说道:“咱们客栈的青梅酒,分三等,若是最好的青梅酒,客官就只能买一坛——” 年轻道士不等小瘸子说完,笑道:“就要一坛最好的青梅酒。” 离乡远游,天大地大,与谁都不可交心,如此比圣贤还要寂寞的游历,不喝酒怎么行? 他几乎喝遍了桐叶洲的美酒劣酒。 他喜好喝酒,如果有个品秩还凑合的养剑葫芦当酒壶,就正好。至于养剑葫芦里来历古怪的两把本命飞剑,毁了无妨,留下更好,等到重返家乡后,送给家族晚辈当礼物,也算对错过他们成人礼的一点弥补。在他家乡那边,送剑,比送什么都强。 此次桐叶洲变故,早早泄露了天机,两位手下未能蛰伏到最后,错不在他,实在是“天时”二字尚在浩然天下,现在就看婆娑洲和扶摇洲两处会不会顺利一些。 原本太平山和扶乩宗都该覆灭,太平山天君祖师爷和宗主,嵇海夫妇二人,都会死,女冠黄庭这种占了一洲许多气运的天之骄子,也不例外。 至于大伏书院君子钟魁,在这位太平山年轻道士的名单上,排名其实很靠前。死了一个钟魁,意义之大,不亚于踏平一座太平山。 所以他当初给背剑白猿的命令,是以命换命都不亏,若是事后能成功遁入那条破碎龙脉,不管受伤多重,都是赚到了,之后就躲起来,老老实实藏着吧,不然他也护不住老猿,毕竟他只能从浩然天下带走一人。老猿若是没有伤及大道根本,仍是十二境剑修的境界,他可能会带走它,而不是念某些旧情,来这边境客栈喝闷酒。 钟魁本该活得更长久一些,更痴情一些。 驼背三爷以眼神示意九娘要小心此人,但九娘仍是执意自己拎着酒坛和两只白碗,来到那年轻道士对面坐下。 九娘倒了两碗酒,笑问道:“小道长是认错我,还是真认得我?” 年轻道士端碗喝了口青梅酒,赞了一声好酒,手背抹着嘴巴,道:“是我认错啦。” 九娘笑眯眯问道:“小道长胆子大,也豪气,言语之间,从不自称贫道,难不成是个假冒太平山神仙的假道士?” 年轻道士摇头道:“真道士,不能再真了。随便找了副皮囊,在太平山修行了百余年,才得了块玉牌,后来下山游历途中,死了,尸骨无存,师门连玉牌都没能收回去呢,惨得很。在那之后,我换了头面,四处逛荡,又开始找酒喝,最后回到了大泉,逛了好些地方,比如那埋河之类的,还在蜃景城遇见了一个名叫王颀的读书人。当时那人岁数不小了,名字取得真是不错,颀,圣人解字,身修长,心诚毅也。只可惜堂堂君子,千里之堤毁于蚁穴,毁在了一个贪生怕死的‘贪’字上。” 九娘举碗喝酒的时候,手腕轻颤,她猛地喝完所有酒水,放下酒碗,问道:“为何要跟我说这些,是要杀我?” 年轻道士像是听到天底下最大的笑话,喃喃道:“早说了认错人,与你无关。我那故人,九条命呢,怎么杀?杀了你,白老爷可就要心有感应了。你是不知道,白老爷害得我有多可怜,儒家圣人即便杀了我,我不过是半死,帮着我早点回家而已,白老爷只要亲眼见到了我,即使是隔着一座天下,也能够把我挫骨扬灰。”他有些伤感,唏嘘道:“我也舍不得杀。” 这位能够驱使两头大妖去拼命的年轻道士,笑了笑,端起酒碗,抿了一口酒,道:“桐叶洲遭此大劫,以后再回头看,其实是因祸得福啊。” 九娘心中惊涛骇浪。 “不用担心,我已经喝过了美酒,说过了牢骚话,你们什么都不会记得。”年轻道士放下酒碗,伸出手指在碗沿上划过一圈,然后站起身,转身离开客栈。 客栈内场景诡谲,仿佛光阴逆转,九娘、三爷和小瘸子开始颠倒着说话做事。 最后年轻道士迈过客栈门槛之时,一切恢复如旧,小瘸子趴在酒桌上打瞌睡,老驼背在门帘子那边抽着旱烟,九娘还在打着算盘。 唯有那只年轻道士的酒碗,突兀地留在了桌上。 他身体后仰,望向柜台那边。 “九娘”冷冷抬头与年轻道士对视。 年轻道士看着“九娘”身后,一根根雪白尾巴粗如梁柱,密集簇拥在妇人身后。年轻道士数了数狐狸尾巴,皱了皱眉,很快眉头舒展,笑着离去。 “九娘”冷声道:“你迟早会被揪出来的。” 他早已远离客栈,余音却绕梁于客栈内:“求之不得,不然为何我要多此一举,对付一个太平山都要护着的年轻人?” 片刻之后。 小瘸子继续鼾声微微,烟雾继续缭绕,九娘打算盘的声响杂乱而起。 又过了许久,九娘瞥见桌上白碗,她一巴掌按在算盘上,怒道:“小瘸子,你眼瞎啊,桌上的酒碗怎么也不收?” 小瘸子一下子惊醒过来,看见桌上平白无故多出的一只酒碗后,挠挠头,分明记着是收拾干净了的,可不敢跟心情不佳的老板娘顶嘴,收了酒碗走去灶房。 茫茫边陲,有个道冠歪歪斜斜的年轻人高歌而行:“收葫芦,收酒葫芦喽,收了酒葫芦好装酒哟,心爱小娘倒酒的纤手,嫩如白玉藕哟……” 破庙外,风雨飘摇。 可就是这么一场滂沱大雨,竟然都能让人闻到一股血腥味。 隋右边往一边掠去,今夜她没有像客栈一役,如同剑师驾驭长剑,而是手持痴心剑,身形矫健如山野猿猴,一次次在树林间辗转腾挪,往往一剑而去,剑气吐露,将那些大泉边军连人带甲一同劈成两半。 卢白象去了与隋右边相反的方向,大踏步而行,只要边军甲士一旦持刀近身,便是随手一刀。不同于隋右边出剑的大开大合,卢白象无论是刀锋,还是细如毛发的凌厉罡气,都只挑选披甲士卒的脖颈,或是以刀尖“指点”那些边军锐士的额头。 其间两边山林中,又有武道高手和兵家修士隐藏在寻常边军中,伺机而动,暗中偷袭卢白象和隋右边,更有劲弩一拨拨激射而至。 隋右边一身锐气,竟是比手上痴心的剑气更浓,不愧是那个藕花福地历史上,首位试图仗剑开天、肉身飞升的女子剑仙。 卢白象闲庭信步。这些只算是人间精锐的甲士,即便夹杂有几个稍显棘手的敌人,也配谈“围杀”?难道不知道卢白象生前最后一战,聚拢了多少位正邪两道的宗师吗? 再者,连同朱敛,在狐儿镇外客栈走出画卷的三人,今时不同往日多矣。 隋右边潜心练剑,迅速适应这座浩然天下的气机流转,朱敛和卢白象何尝懈怠了?需要分心去适应此方天地灵气倒灌的六境武夫,与境界稳固的六境巅峰武夫,两者之间,大不相同。 破庙大门正前方。 陈平安只以飞剑初一、十五配合武疯子朱敛,突袭了一次皇子刘琮,此后就不再出手,依旧拎着枯枝站在屋檐下。 身穿兵家金乌经纬甲的许轻舟和草木庵仙师徐桐,加上那拨随军修士,挡在刘琮身前,以徐桐一尊符箓力士和一名随军修士性命的代价,挡下了这次攻势。 没办法,陈平安当初为了对付蟒服宦官李礼,手段尽出,许轻舟和徐桐一清二楚,所以对于神出鬼没的初一和十五两把飞剑,早有准备。 刘琮且战且退,许轻舟和徐桐始终护在这位大皇子身旁。 其余久经战阵的随军修士,则尽量抵挡那名佝偻老人的扑杀,还要注意之后那个身披雪白甲胄、尚未出手的矮小精悍男子。 山上两千甲士,以及随时可以登山增援的三千,加上所有随军修士和重金招徕而来的江湖高手,刘琮不奢望这样的阵容,就可以斩杀陈平安和四名宗师随从,但只要宰掉或者重伤两三人,就足够奠定胜局。 朱敛此时此刻,无愧“武疯子”的绰号,浑身八面撑劲,身体如簧,快若奔雷。一有风吹草动,发现随军修士有压箱底的偷袭手段,他立刻毛发如戟,未卜先知,精准躲过。 朱敛冲杀之时,佝偻的身体习惯了越发弯腰,双手垂地,每一次踩踏地面,都不知他如箭矢激射向何方,身形实在是太快了。 一次抓住机会,朱敛鬼魅般出现在一位中年随军修士身前,一拳打穿了此人的腹部,然后以当场暴毙的尸体作为盾牌,挡住徐桐一尊银甲力士的大刀劈砍,丢了尸体后,瞬间横移,再向前数步,看也不看,一臂横砸在随军修士的脑袋上,修士成了一具无头尸体,重重摔在数丈外。 魏羡身披八副祖宗甘露甲之一的“西岳”,以手去抓那些与朱敛擦肩而过的修士灵器,只要被他抓在手心,要么被直接捏爆,要么被掰得弯曲。 此时,持刀披甲的边军不断从道路两侧拥出,魏羡便开始后撤。 朱敛经常手拍脚踹,将那些修士驾驭的灵器丢向魏羡那边,魏羡既要打杀冲向破庙的甲士,还要收拾朱敛甩来的破烂。 在山路远处,竭力望向那处战场的刘琮脸色如常,问道:“难道真要耗尽我那五千人马?靠五千条命活活堆死这些家伙?” 许轻舟沉声道:“只能如此。我和徐桐,以及殿下事先安排好的三人,都会瞅准机会,在这四人换气间隙,给予他们致命一击。争取不让这些人白死就是了。” 刘琮攥紧腰间佩刀,青筋暴露,厉声问道:“为何谍报上记载内容,跟眼前四名武道宗师的实力,相差如此之大?” 仙师徐桐苦涩道:“其实我与许将军比殿下还要纳闷。当初在客栈我们还能各自与对手斗个旗鼓相当,今夜若是捉对厮杀,我和许将军必死无疑。” 刘琮吐出一口浊气,道:“不怪你们,是那陈平安隐藏得太深。没关系,我方伤亡再惨重,都能从这个家伙身上找补回来!” 破庙屋檐下,陈平安低头看着在腰间挂着的祖师堂玉牌,陷入沉思。 第六章 太平山不太平 ●●● 第六章 太平山不太平 破庙所在的山头,雨越下越大,急促敲打在那些大泉北境边军的甲胄上,噼啪作响。边军所披铠甲多有磨损,布满刀枪箭矢的划痕。 新雨打旧甲。 千金之子坐不垂堂。为了让许轻舟和徐桐两人能够放开手脚,抓住稍纵即逝的机会,去斩杀陈平安四名扈从,大皇子刘琮已经默然退到半山腰,身边除了数十沙场心腹重重护卫,还有三名实力超群的随军修士。这些沙场死士所披挂的甲胄,比围杀破庙的边军更加沉重,属于重步武卒的制式铁甲。随军修士其中一名是温养出凌厉本命飞剑的观海境剑修,一名是擅长结阵的符箓道士,还有一名是身穿甘露甲的兵家修士。 刘琮对于陈平安的那颗头颅,志在必得,只是世事怕万一,他可不想在一座无名小山上栽跟头。 不知藏匿在何处的那位书院君子王颀,既然愿意亲身参与这场阴谋,那么刘琮对这位德高望重的大泉士林领袖,就不是很信得过了。若非高适真给出的条件实在太诱人,又拉上了许氏将种和草木庵,刘琮还真不敢冒这么大的风险,他实在好奇所谓的碧游宫宝物,到底是有多价值连城,才能够让一位书院君子不惜违背良知,主持策划了此次围杀。 虽说王颀事后自有其道理,可以与大伏书院山主解释,说是要抓捕一个假冒太平山祖师堂嫡传弟子,还可以往陈平安头上泼更多的脏水,比如说怀疑这个外乡人是从井狱逃逸出来换了身份相貌的妖魔巨擘,才必须请出北境五千甲来围困此山。但是刘琮不觉得这是一个天衣无缝的解释。 不过王颀有理与否与他关系不大,王颀如今还是大伏书院货真价实的君子。君子一言,世俗王朝的皇帝君主,尚且要听命行事,更何况是他刘琮一个皇子,此次带兵上山,完全符合儒家书院订立的规矩。至于宰了那个陈平安后,王颀如何给书院一个交代,就不是他刘琮可以掺和的了。 王颀秘密离开蜃景城,来到边境找到他之时,已经将御马监掌印太监李礼的一些潜伏棋子,向他全盘托出。说实话,当时得到那些散落京师各大府邸、大泉地方江湖、山上门派的死士档案后,刘琮大吃一惊——宦官李礼被誉为大泉守宫槐,何时势力如此盘根错节,渗透了整个大泉版图? 王颀作为一位享誉桐叶洲中部的老资历君子,又为何与一个宫内宦官搭上线? 李礼在朝野上下的名声再好,终究只是个裤裆没鸟的老不死而已,跟你君子王颀有云泥之别。 只可怜很早就被老宦官刮目相看的三皇子,苦心经营十多年,不惜亲身涉险,深入北晋腹地,好不容易接连捣烂了松针湖水神庙和金璜山神府邸,高树毅却竟然在姚家地头上给人打死了,连一国之内无敌手的李礼也阴沟里翻船。一着不慎满盘皆输,人算不如天算,果然天命在我刘琮! 可是刘琮在边境征战这么多年,统领十数万精锐边军,沙场上多次亲身陷阵也无所畏惧,却发现自己今天有些不可抑制的紧张。 破庙前,魏羡依旧如客栈一役,一夫当关,只管守住大门即可。若是有大泉甲士上前寻死,魏羡自然不会客气,身披甘露甲西岳,根本就无惧寻常刀弓,由着它们劈射。有胆敢欺身而近的甲士,魏羡一拳就让他们悉数倒飞出去很远,一些靠近庙门的尸体,也会被魏羡以脚尖挑飞。帝王心性,是那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酣睡,如今的魏羡,则是所立之处岂容尸体碍眼。 偶尔有几支暗藏玄机的特制箭矢,无一例外,都是林中边关神箭手用强弓拉满,激射而出,魏羡才会躲避。 相较于魏羡出手的“温柔软绵”,朱敛那边的杀戮不愧其“武疯子”之称。 只要被朱敛贴身或是拉近到一臂距离的甲士,几乎都是惨绝人寰的下场,当场毙命不说,还死相惨烈,铠甲破碎,嵌入身躯,血肉模糊。 隋右边所在的战场,林中一次次剑光绽放,一剑横扫,往往是数名甲士连同树木一起被拦腰斩断。厮杀到最后,隋右边四周数百步,竟是再无一株山林高木。 卢白象那边,挥舞着一把飞鹰堡桓氏祖传法宝狭刀停雪,走走停停,或是踩在树干上蜻蜓点水,身形一闪而逝,唯有停雪罡气流淌的刀锋,在漆黑雨幕中带起一条久而不散的雪白光线。 短短一炷香工夫,大泉边军精锐就已经丢下六百具尸体,这还是山林间不宜武卒蜂拥推进的缘故。 一直站在庙门口的陈平安低下头,笑了笑。 地面上蹦跳出一个莲花小人,在向他挥动仅剩的那条莲藕小胳膊,嘴里咿咿呀呀,然后为陈平安指了一个方向。 陈平安顺着小家伙手指方向望去,是一座山峰最高处。莲花小人的意思是有两个家伙站在那边观战,很厉害,它都不敢太靠近那座山头。 陈平安轻声问道:“那你有没有看到有个头顶芙蓉冠、身穿道袍的年轻人?” 莲花小人使劲摇头摆手。 陈平安朝它伸出大拇指,轻声笑道:“去庙里躲着。” 莲花小人使劲点头,健步如飞,一个蹦跳,高高跳过门槛,见到了正在打饱嗝的裴钱,它便有些不情不愿。初次见到她,它便不太喜欢,有一次刚从土中冒头,就被裴钱手持行山杖一棍子敲了下去,没打中,裴钱便拎着行山杖四处狂奔,把它逗弄得筋疲力尽。裴钱因此被陈平安扯着耳朵走了一里路,疼得她哇哇大哭。 见裴钱鬼鬼祟祟,似乎是想去拿行山杖,莲花小人便有些气呼呼,这次竟是半点不怕她了,走到裴钱脚边,直挺挺躺在地上。 裴钱拿着行山杖,犹豫了半天,瞥了眼庙门口陈平安的背影,终于还是丢了行山杖,蹲下身,笑眯眯道:“你呀,才是个赔钱货,半点用都没有,以后我爹肯定把你卖了换钱哩,到时候我可以买一大堆糖葫芦,啧啧啧,真好吃。” 莲花小人生着闷气,干脆侧身而卧,不看黝黑小女孩。 裴钱伸出一根手指,戳了戳小东西的胳肢窝,道:“小赔钱货,以后你要是当我的小跟班,我就不让爹把你卖了换钱,咋样?” 莲花小人连滚带爬,去远处盘腿坐着,像极了陈平安读书时候的模样。 裴钱翻了个白眼,语重心长道:“你知不知道我现在多有钱?我有个据说是多宝格的盒子,里头装着好多好多的宝贝。你以后对我放尊重点,晓得不?你要是乖了,做了我的跟班,说不定我哪天大发慈悲,就会从里头拿出一枚漂亮铜钱,学那老魏大手一挥,赏了!” 莲花小人面不改色。 裴钱怒道:“你这小赔钱货,咋这么不懂事?信不信我今天晚上就学会了绝世剑法,你每次冒头都戳得你满头是包?你难道不知道我能够看得到你躲哪吗?” 莲花小人有些畏惧,可怜兮兮转头望向了陈平安。 裴钱立即赔笑道:“逗你玩呢,咋这么开不起玩笑哩?” 庙门口陈平安心思微定。 既然知道了那座山峰上有两人隔岸观火,至少心中有数,不怕被杀个措手不及。 他猜测其中一人,极有可能就是那位坐镇蜃景城的书院君子。 正人君子,已经见过,钟魁。 书院贤人的口含天宪,在梳水国剑庄也听说过了。 想必这次不过是遇上了一位伪君子罢了,不用大惊小怪。 学问大小,与道德多寡,还真未必挂钩,更何况书院弟子也在修行,修行路上,越往高处登山做神仙,山上风雨越大,自然诱惑多,危险多,始终坚守本心,并不简单。 当初在碧游府,见到了那头与水神娘娘搏杀的河底大妖,就觉得奇怪,为何大泉朝廷会对此妖放任不管。 说不定那位君子所求,早已不在圣贤道理,不再是一心教化苍生向善,而是追求自身的长生不朽,或是其他外物,比如……那枚玉简上“可炼万物”的仙人法诀。 财帛动人心。 长生之欲,让一位上了岁数的书院君子心动,误入歧途,又有什么奇怪? 崔瀺这么一个巅峰时是十二境仙人境的圣人大弟子,不一样走了一条欺师灭祖的道路? 但是陈平安最忌讳的,是那个一手让自己身陷险境的“太平山年轻道士”,正是此人登门拜访骑鹤城驿馆,亲手将祖师堂嫡传玉牌,交到他陈平安手上。 直到刘琮自认为稳操胜券,泄露了一丝天机,陈平安才意识到不对劲。 生性谨慎、处处细心的陈平安,之所以这次栽了这么大一个跟头,实在是因为在这之前,对那座太平山的观感,太好。 背负老大剑仙陈清都的那把长气剑,误入藕花福地,镜心斋童青青和樊莞尔借助那把镜子成为神魂体魄合一的女冠黄庭。 陈平安对她的印象就很好。 之后便是那位太平山祖师爷老天君,为了斩杀背剑白猿,不惜毁去了护山大阵的两把仙剑,为了救下钟魁残魂,更是不惜跌境。 印象更好。 而最早知道太平山,是与陆台进入飞鹰堡,戳穿破坏了那名金丹邪修的百年谋划。飞鹰堡一切祸事的罪魁祸首,那名以山岳差点镇杀了陈平安的金丹邪修,试图在飞鹰堡堡主夫人的心窍中养出元婴鬼胎。在那之前,追杀这名老金丹的太平山年轻道士,应该就是尚未以谪仙人身份去往福地的黄庭。 更早之前,按照陆台的说法,是太平山一位长生无望的元婴大修士,体魄神魂皆趋于腐朽不堪,自知大限将至,就开始云游四方,想着尽可能为山下做些善事。不知为何,与扶乩宗一位戾气十足的金丹地仙,起了冲突,后者万万没有想到生机淡薄的对方,竟是位元婴。 太平山元婴大修士被追杀到飞鹰堡前身所在的山头附近,动用了扶乩宗的请神降真之法,却没有请下一位神灵,而是以本命精血为代价,施展禁术,招来一头远古魔道巨擘的分身,一战到底,同归于尽。 双方厮杀得惨烈至极,打得双方脚下地界,阴气汇聚,无异于一座埋骨十数万武卒的战场遗址。 所有关于太平山道士的种种,无论是耳闻,还是亲见,都让陈平安心向往之。 就连当下卢白象手中那把狭刀停雪,都是那位壮烈战死的元婴地仙的遗物。 所以拿到了那块祖师堂玉牌后,陈平安根本没有多想,只当是太平山祖师爷离开驿馆后,起了爱护之心,或是钟魁帮着说情,才有了匆匆忙忙的飞剑传物,交代附近山上道士交予陈平安一块护身玉牌。 现在看来,是陈平安太想当然了。 那块刘琮所谓“货真价实”的玉牌,材质绝佳,短时间内难以炼化为虚或是直接销毁。陈平安摘下玉牌,转身抛给裴钱,吩咐道:“将这块玉牌放入油纸伞内,记得收起伞,别再打开。” 裴钱接住了那块眼馋已久的漂亮玉牌,乖乖照做,手脚伶俐,没有丝毫拖泥带水。 裴钱不敢乱来,怕陈平安生她的气。 陈平安唯一一次生气,如果不是钟魁求情,她这会儿十有八九还在狐儿镇那破客栈扫地打水,给那个胸脯乱晃荡的老娘们当牛做马呢。 山顶老儒士冷笑道:“被陈平安发现了我们的行踪。” 魁梧汉子浑不在意:“这家伙本来就不简单,碧游府那么大动静,可不就是拜他所赐?不然我家主人,哪里会对付他这么个未成气候的纯粹武夫。主人临行前与我笑言,陈平安腰间的那枚养剑葫芦,只是个小彩头,主人真正看重的,是何方神圣,舍得给他一件能够遮蔽天机的宝贝。如果不是太烫手,主人当然是愿意借去一用的,可主人怕他一出手,整个桐叶洲就都要跟着动了,所以想让我们来探探路,推算幕后之人的身份,若真是某位儒家圣人的大手笔,甚至是那一记专门应对桐叶洲之乱的神仙手……” 汉子很快止住话头,不敢多说一个字。 书院君子王颀问道:“如何?” 汉子打哈哈道:“我忘了。” 王颀虽未追问,可心情渐好。 这魁梧壮汉,自认只是一头小妖,是尚未结成金丹的蝼蚁而已,不过一旦让他入水,战力还是可以媲美山上那些道行偏弱的金丹的。 在遇到主人之前,他倒也觉得自己是一方霸主了,占湖为王,领着一群腥臭无比的虾兵蟹将,当着土皇帝,很是威风。后来主人指点了几句,他才有了后来的造化,以上古时代曾是一条通海大渎残余水段的埋河,作为蛟龙走江的路线,果然境界暴涨,若非因为一些凡夫俗子的贱命,被那个臭娘们拦在了碧游府和水神庙以上河段,死活不让他过路,这会儿他早就是金丹境界了,若是再入海,元婴可期! 原本那娘们要是愿意让他顺利走完整条埋河,双方就结下了一桩极大善缘,将来他证了大道,即使他性情凉薄、天生暴戾,这份香火情是必须要找机会偿还的,不然天道循环,他之后的修行路上,就会出现种种坎坷。他打破脑袋都想不通,为何那娘们铁了心要阻他大道,真就因为自己害了那些个凡俗夫子的性命,是不是太可笑了?他坚信在这其中,必有不为人知的内幕,说不定沦为他腹中餐的男女,不凑巧与水神庙刚好大有渊源,她才暴跳如雷,一次次做着赔本买卖,与他不死不休。 这么多年双方打生打死,他深知埋河水神娘娘本身修为不高,只是她炼化器物太多,品秩太好,硬是靠着层出不穷的兵器,死死压了他一头。后来更是莫名其妙得了两桩大机缘,先是破损金身不但修复,金身品秩直接提了一大截,后来碧游府更是一夜间水运昌盛,成了一座灵气盎然的神仙洞府! 王颀所求,正是那门“直指大道”的炼器口诀。主人早年亲口对他们一君子一水妖说过,那口诀是某位上古仙人的大道根本,而且浩然正大,同样适宜儒士修行。 如此一来,意味着阳寿将近的王颀一旦得了仙诀,修行成功,不但可多活好些年,甚至有希望去争一争书院副山主的头衔。 这么多年来,王颀可谓对碧游府软硬兼施,他让这水妖祸乱埋河,甚至水淹碧游府,还打坏了那尊水神庙金身,就是希望那水神娘娘知道好歹,能够向大泉朝廷求援。王颀甚至有一次专程离京“游历”埋河水神庙,故意展露了些许君子神通,可那水神娘娘竟然视而不见,更没有向他这位君子诉苦半句。 之后王颀又施与天大恩惠,竭力要求大泉刘氏皇帝将碧游府升宫,则是希望那位水神娘娘念恩情,主动交出那块祈雨碑上只有她悟出真意的仙人口诀。 但埋河水神依旧无动于衷,甚至扬言非要将那位文圣的圣贤典籍供奉祠庙,共享香火,不然就宁肯守着碧游府那块破匾额。 这个水神娘娘,真是他娘的油盐不进、脑子进水了吧。 破庙山头不太平,太平山也不太平。 在中土神洲最著名的一条大河之畔,今天也有些不太平。 来了两位远游至此的男女,女子身穿锦缎宫装,虽然以帷帽遮掩容颜,可是只看身段及风情,便知必是祸水。 男子身材修长,面容消瘦,身披一件雪白貂裘,腰间悬挂着一只朱红色酒葫芦。 若是陈平安和青衣小童、粉裙女童在此,就会发现是当年黄庭国和大骊交界上,与他们风雪夜相逢于山崖栈道的那对主仆。 宫装女子名为青婴。 那次与陈平安三人分别后,峡谷之中,女子现出白狐真身,体形大如山峰,在她面前如同米粒大小的男子,只是轻描淡写喊出她的名字,已经生出八条狐尾的女子,便断去一条。 她称呼男子为“白老爷”。 男子此时举目望去,彩云之间有座白帝城,那位魔道枭雄——白帝城城主,天下人公认的第一棋手,竖着一根旗杆,旗上写有“奉饶天下棋先”。至今无人能够让那位城主降旗,何等霸气。 男子微笑道:“可惜没了那座琉璃楼。” 宫装女子柔声道:“老爷,听说那个喜好穿粉色道袍的家伙,对老爷您可是仰慕得很。” 男子置若罔闻,收回视线前,微笑道:“城主不用出城,我只是路过而已。” 宫装女子心情澎湃,与有荣焉! 能够让白帝城城主亲自离开白帝城之人,千年以来,唯有一人!就是文圣那名弟子。 咱们白老爷就这么简简单单拒绝了! 男子缓缓行走在这条黄河之水天上来的大河之畔,轻轻叹息一声,对青婴说道:“你离开片刻。” 青婴心一紧,不敢询问,立即一掠而走。 男子站在原地。 一位襦衫老者满脸肃穆,出现在男子身侧,作揖行礼,恭敬道:“礼记学宫吕玺,见过白老爷。” 男子面无表情。 吕玺,浩然天下儒家三大学宫之一礼记学宫的大祭酒!一位注定其神像得以立于文庙陪祀至圣先师的儒家圣人。 可就是这么一位几近三不朽的儒圣,对这位从宝瓶洲一路远游来到中土神洲的白老爷,仍是如此恭谨礼待。 吕玺一时间竟是不知如何开口,实在是太过为难,相商之事,太大了。 此时,白老爷自言自语道:“当年我将世间大妖所有真名,告诉那位小夫子,助他铸造九大鼎,放在世间九座大山之巅,希望双方共处,相安无事。 “在那之后,天下万妖蛰伏,退居山林,隐世不出,才有了你们人族的登山修道,才有了山上神仙,才有此方天地蔚为大观的美好风物。 “当年那个刚刚得了人道功德的小夫子,信誓旦旦对我说,先生以礼相待苍生,我儒家必替天下礼遇先生。” 说到这里,白老爷转头看了眼学宫大祭酒,扯了扯嘴角,道:“‘先生’二字,如今倒是几乎被你们儒家独占了,呵呵。” 吕玺欲言又止,神色沉重。 白老爷继续望向那条奔流到海不复回的滚滚河水,说道:“后来有了搜山图,又后来,浩然天下九座雄镇楼中便有了一座镇白泽。你现在走到我跟前,要我去婆娑、桐叶、扶摇三洲,帮你们‘搜山’寻大妖?凭什么,凭当年礼圣的两声‘先生’吗?还是凭你们帮我打造的那栋高楼,容我在浩然天下有立锥之地?” 男子再次转过头,微微加重语气,问道:“嗯?” 吕玺说不出一个字来。 好在那位白老爷露出一个笑意,感慨道:“不过我是信他的,更知他的难处。所以这么多年来,依旧遵循着你们订立的规矩。至于你们啊,太不讲理了。读书人不该如此霸道的。应该以圣贤道理教化苍生,应当春风化雨,润物无声。” 如被中土五岳压顶的吕玺,稍稍轻松了一些。 白老爷自嘲道:“妖族有我白泽,是大不幸。” 吕玺又开始头皮发麻了。 白老爷也不愿跟这个晚辈计较,缓缓道:“我这次坏了规矩,擅自离开那栋楼,出去行走天下,就是想亲眼看一看,当年那个小夫子与我描绘的世道,这么多年过去了,到底到来了没有。” “敢问先生,结果如何?是好了,还是坏了?” 吕玺问话,竟有颤音。须知白老爷的观感,关系到一座天下,不,是两座天下的走势! 白老爷微笑道:“我想再看看。”他最后说道:“可以吗?” 虽然看似询问,却看也不看那位学宫大祭酒,仅仅是这位白老爷言语之间蕴含的气势,就使得吕玺的方丈神通都遮掩不住气机,一条黄河大水,激荡起伏,大浪拍岸,头顶彩云更是聚散不定,显现出了白帝城的巍峨真容。 吕玺终于沉声道:“可以!” 魏羡依旧牢牢守住破庙门前的那块空地,屹立不倒。 朱敛更加凶悍惊人,受伤越重,杀力越大,疯魔一般,所向披靡。 但是剑势大开大合的隋右边,在独自破甲九百,比卢白象要多杀两百边军后,即将换气之时,被许轻舟和草木庵徐桐联手偷袭,可即便如此,隋右边仍是拼着最后一点残余气机,在两人眼皮子底下斩杀了一百二十余披甲边军,才被许轻舟一刀劈掉头颅,又被不敢掉以轻心的仙师徐桐以压箱底术法,打烂身躯和魂魄,除了一把凄然坠地的痴心剑,世间应当再无负剑美人隋右边。 可就在许轻舟弯腰,正要拾取那件战利品的时候,破庙门口那边,大步走出一位神色冰冷的绝色女子,正是隋右边! 与陈平安擦肩而过的时候,她冷声道:“已经破一千一百甲了。” 陈平安无奈道:“一枚金精铜钱,都够我在家乡再买一座真珠山了。” 隋右边冷哼一声,心情大恶,一掠而去,翩若惊鸿,伸手向远处随便一抓,痴心剑已经破空而返,被她牢牢抓在手中,一道磅礴剑气直直而去,吓得许轻舟和徐桐左右分开十数丈。 原来大战之前,魏羡所说的秘密,是陈平安死则四人皆死,陈平安不死,四人死后,一枚金精铜钱就能让他们重新走出画卷,境界不跌丝毫。 山顶两名仍然袖手旁观的大敌,尚未露面。 陈平安闲来无事,晃了晃手中那根枯枝,既心痛那金精铜钱,又有些想笑,轻声道:“前辈果然道法通天。” 大雨急促如沙场擂鼓,山上厮杀惨烈。 当那个驭剑女子死后突兀再现,从破庙安然无恙走出,山顶君子王颀和埋河水妖面面相觑。这是哪门子的仙家神通?难道那剑术卓绝的绝色女子,是道家旁门的符箓傀儡?还是不为人知的墨家机关术?可什么时候符箓和机关术已经高明到如此地步了? 被剑气夷为平地的那块山林空地上,武将许轻舟瞥了眼草木庵仙师徐桐。方才若非徐桐提醒,他差点就要伸手抓住那把必然法宝品秩的痴心剑。徐桐要他赶紧让开,许轻舟心头亦是巨震,果断弃了唾手可得的法宝,这才躲过了死而复生女子的剑师驭剑术,不然最少一条胳膊就要交待在这里了。 徐桐心情沉重,道:“此女绝对不是寻常的纯粹武夫。” 许轻舟定睛一看,随着剑气转瞬间一劈而至,地上尸首分离的女子也凭空消失了。 远处一棵树上,毫发无损的隋右边站在枝头,手持痴心剑。 隋右边遥望身披兵家金乌甲的许轻舟,和手拈一张金黄材质符箓的仙师徐桐,战意盎然。她有一种直觉,只要再来一场耗尽纯粹真气的生死之战,破境在即! 许轻舟出现片刻的心神摇曳,这女子,“死了一次”后,修为和气势竟然涨得如此明显,分明是在大战中抓住了破境契机,打定主意要将他和徐桐当作砥砺武道的磨刀石,一旦让她跻身第七境金身境,恐怕自己手中的名刀大巧就失去了意义。 许轻舟是意志坚定、久经厮杀的纯粹武夫,尚且如此,徐桐身为练气士,大泉王朝第一大仙家门派草木庵的主人,面对一名六境巅峰纯粹武夫,本应无所畏惧,可是当这个敌人极有可能战场破境,而且像是一个杀不死的存在,只需一剑功成,就可以削去徐桐项上头颅的时候,徐桐如何能够不心惊胆战? 大千世界,无奇不有,法宝灵器千千万,可是练气士的命只有一条。 许轻舟已经察觉到徐桐的怯战心思,但他既没有恼羞成怒,破口大骂那位在蜃景城享福百年的神仙,也没有慌乱起来,这位出身大泉头等将种门庭的男子,沉着冷静道:“再杀她一次,若是她再活过来,你我二人便避其锋芒。” 徐桐一咬牙,手指间那张金黄色符箓宝光流溢,恨声道:“那就不计代价,再杀她一次!” 隋右边扯了扯嘴角。 她看那许轻舟和徐桐,不过是自己在登天道路上脚底下的两具白骨而已。 另一处战场,卢白象也需换气,一直在等这一刻才出手偷袭的武道宗师和练气士,杀伤力远远不如许、徐二人,所以卢白象只是肋部被划出一条血槽,肩头被一支朝廷特制、布满符箓纹路的墨绿色箭矢贯穿而已。卢白象随手抖了抖刀尖的血滴,竟是看也不看一眼那支箭矢,更没有腾出手去拔。 连他在内,四位藕花福地的历代天下第一人,走出画卷之前,各自都得到了一句话,只是相互并不知情,作为四人共主的陈平安,更是被蒙在鼓里。 魏羡最早走出那幅画卷,可破庙门口那句话,却说得挺晚。 卢白象当时就相信魏羡不会在这种事情上骗人,更相信不是陈平安暗中授意魏羡,想要诱使四人死战到底,只是卢白象暂时还不想死。 朱敛都没死呢,还最为生龙活虎。 卢白象虽然不曾听说过什么金精铜钱,只知道这座天下的神仙钱,有雪花、小暑和谷雨三种,但是卢白象觉得自己这条命,怎么都值一枚金精铜钱。 反正马上就要破甲一千,既然完成约定在即,就不用着急。何况对方这场围杀之局,想要收网捞起他这条大鱼,还早呢。 关于破境一事,卢白象可能是四人当中,看得最淡的一个。 隋右边无疑是最心头炙热的那个,因为她野心最大,要完成藕花福地未能完成的夙愿——仗剑飞升。 第二口新鲜的纯粹真气,在卢白象体内如大江大河奔流,虽然逊色于先前巅峰状态,但是足够再应付一炷香的厮杀了。 破庙所在山头的山脚处,又有大泉边军登山绞杀那些传闻中的魔道巨擘。 高适真被大雨淋得脸色惨白,终于拗不过身边一位国公府老管家,由着后者在他头顶撑起了大伞。 高适真方才刚刚经历过一场大喜大惊,先是有山上谍报传到山脚,负剑女子被许将军和徐仙师联手斩杀,脑袋被削落在地,魂魄又被打得飞散,死得不能再死了。结果片刻之后,又有斥候下山禀报,那负剑女子又活了过来,与许轻舟、徐桐展开了下一场厮杀,这次那负剑女子盯着两人追杀,不再针对边军甲士。 这位孤注一掷的大泉申国公,突然转头看着身边不远处,那些沉默登山的甲士,他们的脸庞在大雨中依稀可见。有些脸庞年轻,跟他儿子高树毅差不多岁数;有些百战老卒则已经不再年轻,如他高适真一般。 约莫两刻钟后,心情沉重的高适真又得到一个坏消息。 那负剑女子硬扛许轻舟一刀劈砍在背,以及一尊金甲符箓傀儡的当头一拳,临死之前一剑洞穿了徐桐的心脏。本不该当场死绝的徐仙师,虽然手段尽出,可是不管吞下多少灵丹妙药,施展了多少续命吊命的仙术,依旧死了,整颗心脏枯萎如灰烬。负剑女子死后,尸体又消失不见,当她第三次从那座破庙走出时,已经跻身了武道第七境金身境。许将军已经率先撤退,擅自离山,大皇子殿下震怒,扬言要严惩蜃景城许氏。 高适真一言不发,唯有冬夜里冰冷刺骨的瓢泼大雨,像是老天爷睡梦里的喋喋不休。 几代人都为国公府效命的老管家,轻声安慰道:“国公爷,只要王先生不曾亲自出手,就说明还没有到一锤定音的时候,不用太悲观。” 高适真面无表情。 山上,卢白象虽然负伤极多,可除了腰部那道伤口,以及那支贯穿肩头的特制箭矢,战力受影响不大,依旧抵挡住了一次次如潮水般的攻势。 一些个漏网之鱼,破庙门外一夫当关的魏羡收拾起来毫不困难。 魏羡出身行伍,这位起于市井底层的南苑国开国皇帝,大半辈子戎马生涯,在藕花福地四国青史上赢得了万人敌的美誉。在那之后,所谓陷阵无双的沙场猛将,在世时再风光,撑死了就只是“魏羡第二”,所以魏羡比卢白象更适应乱军丛中的厮杀,无形之中,身处大军结阵的战场,魏羡就拥有一种类似儒圣坐镇书院的优势。 这可不是什么六境巅峰武夫就能拥有的天资,可能八境远游境和九境山巅境的宗师,都无法获得。 加上那副甘露甲西岳,不愧是让许轻舟眼红至极的兵家甲丸。要知道许轻舟本身披挂的甲胄,是兵家甲丸三等中的第二等金乌甲,品秩要高出甘露甲一大截。 与其他三人相比,朱敛出手不留余力,故而受伤极重。 在魏羡打算与朱敛互换阵地的时候,朱敛却拒绝了魏羡的好意。武疯子一旦身陷绝境,凶性之烈,令人胆寒。 但魏羡仍是执意要换下朱敛,更多是想要来一出“万军丛中取上将首级”的好戏,这个他最擅长。虽说多半要付出一条命,才能宰掉那个什么大泉皇子刘琮,但隋右边都死了两次了,魏羡觉得自己死去活来一回,能够换来一场彻底放开手脚的酣畅冲锋,不亏。再说了,在边陲客栈是护在门口,在这山上还是护在庙门口,自己岂不是成了一条看家护院的看门狗? 此时朱敛一拳打退一件练气士的灵器,借势后撤,佝偻身形一路往后滑,双拳已经可见白骨。 朱敛在重新向前冲杀之前,咧咧嘴,轻声跟背后的魏羡说道:“好心提醒你一句,死了能活,花的是那陈平安的银钱,心不心疼,看咱们四人各自心情。但是我劝你还是别轻易死,暂时我说不出理由,就是这么个直觉,信不信由你。你要是觉得无所谓,就绕过这些只会点术法的烦人苍蝇,去杀那皇子刘琮,我不拦你。” 魏羡好像不愿领情,问道:“能帮我挡着甲士入庙片刻?” 朱敛已经一脚重踏,身形快若奔雷,数次转折路线,重新与那些随军修士和在一旁策应的甲士纠缠在一起。 显而易见,他朱敛不帮这个忙。 魏羡一拳砸中一名劈刀砍向他面甲的大泉边军,打得那人胸口甲胄凹陷进去,撞飞了身后一名袍泽,尸体直接砸得身后的边军七窍流血,倒地不起。 魏羡抽空转头望向陈平安,道:“擒贼先擒王,我去试试看?” 陈平安点头答应。 魏羡深呼吸一口气,迅猛前掠,只是稍稍绕过了朱敛所在的战场。 朱敛嘿嘿一笑,道:“不听老人言吃亏在眼前,难得有回菩萨心肠,还给人当作耳旁风,这世道。” 陈平安再次抬头,直直望向那座山峰。 破庙内,裴钱在跟莲花小人显摆她的家当,又拿出了那只多宝小木匣。 她对那个憨笨蠢蠢的莲花小人,破天荒没什么戒心,它是除了陈平安之外,裴钱在这个世上最放心的。 只是莲花小人心不在焉,经常踮起脚尖望向门外的陈平安。 裴钱臭着脸教训道:“咋的,对我爹没信心啊?你断了条胳膊,还眼瞎?我爹是谁?会输?我跟你说,就算我裴钱哪天变成了不喜欢银子的傻瓜,我爹也不会打架输给别人!” 莲花小人一脸茫然,两者之间,有啥关系?它一直搞不懂这个脾气恶劣的黝黑女孩,到底在想什么。 这时陈平安的声音传入破庙:“用树枝抄书练字。” 蹲在地上的裴钱如遭雷击,偷偷给了莲花小人的脑袋上一巴掌,没敢下狠手,怕五百字变成一千字,起身后拿了行山杖,在地上写起了圣贤文章。她每写一个字,小家伙就一个蹦跶,沉入土地,然后就在那个字旁边探出脑袋,咯咯而笑。裴钱翻了好些白眼,心想天底下怎么有这么无聊的小东西,该不会是个小白痴吧?唉,回头还是跟陈平安好好说道说道,卖了换钱,给她买本新书都成啊。 山顶,埋河水妖摩拳擦掌,跃跃欲试,道:“不然我下去练练手?” 王颀沉吟不决。 埋河水妖看了眼雨幕,又道:“再过一刻钟,这雨水就要小了,到时候就算你求我,我都懒得出手。你别忘了,我这次出现在这里,原本没有帮你杀人的必要,只是帮着我家主人盯着这边情况而已,到时候只需从陈平安的尸体上摘下那养剑葫芦,就可以拍拍屁股走人了。” 当然,他其实还需要帮主人寻找那件能够遮蔽天机的宝贝。至于如何找,大有玄机。 这桩密事,王颀一个离经叛道的小小书院君子,根本没资格知晓。 埋河水妖悄悄转移视线,遥望了一眼手持狭刀的卢白象。 王颀仔细思量之后,点头道:“出手可以,不要现出真身,不然事后我无法跟大伏书院交代,那位山主不好糊弄。” 埋河水妖讥笑道:“这还不简单?就说我这埋河水妖,受你点化,弃恶从善了,想要跟你和大泉朝廷讨要一座水神祠庙,所以愿意出把力,靠着立功,换取一个正统身份。” 王颀苦笑道:“这番看似合情合理的措辞,皇帝刘臻兴许会信,书院山主绝对不会当真。行了,就按照我说的,千万别以妖族真身与陈平安缠斗,你只要逼迫陈平安露出一丝破绽……”王颀话语一顿,杀意十足,沉声道:“我就要他在这里形神俱灭!” 埋河水妖撇撇嘴,道:“行吧,希望你说到做到,能够一举击杀那个等着咱俩送上门的陈平安。别是什么嘴皮子功夫……”说到这里,埋河水妖哈哈大笑:“差点忘了,你们读书人的嘴皮子功夫,正是咱们这座天下最厉害的,失敬失敬。” 王颀不跟这蛮夷妖物一般见识。 埋河水妖全然不在意会不会让破庙那边察觉动静,大步走出,每一步都踩踏得山头震颤,瞬间跃出,冲到了山顶崖畔,在空中画出一道弧线,最后轰然落地,发出巨大的声响。 王颀轻轻叹息一声,面有忧愁。 结成金丹客,方是我辈人,只是人老珠黄,草木有荣枯,千辛万苦得来的一颗金丹,也有黯淡之时。 他王颀一身所学,尚未施展抱负,如何能死?尤其是金丹练气士,对于生死大限,远远比那些浑浑噩噩的凡夫俗子更加透彻明了。 数着日子等死一事,何其煎熬。 来了。那座高耸山峰的下面,被魁梧水妖砸出那么大一个声势,陈平安不是聋子,自然一清二楚。 他左手拎着那根随手拾取的枯枝,右手一拍养剑葫芦,初一和十五从葫芦中掠出,消失不见。 他右手缩入袖中,拈出一张金黄符纸材质、由钟魁以小雪锥亲笔写就的宝塔镇妖符。 这张珍稀符纸,是钟魁赠予陈平安三张金黄符纸中底纹为龙爪篆的风雷纸。 虽然陈平安暂时不知来者身份,可世事就是如此巧合,一张写于碧游府的镇妖符,刚好被用来镇杀一头埋河水妖,实在是天理循环,报应不爽。 至于初一和十五,是陈平安祭出宝塔镇妖符后,在他向来者递出一剑前,用以阻拦山顶君子王颀对来者的救援的。 立于山巅的君子王颀,心中感慨,果真是一念起心,分出神魔。希望此次围杀顺利,在这之后,得了直指大道的仙人口诀,便不再理会俗世恩怨了,潜心修行,终有一日会成为书院副山长,到时候再弥补大泉王朝的山河气运一二便是了。 一位头顶芙蓉冠的年轻道士,并未御风远游,却一次次缩地成寸,很快离开大泉王朝边境,来到北晋南方,又一路往南,拣选了寂静偏远的山林湖泽,悄无声息,最后在一处山头停下,身形消失。 地底下,别有洞天,似乎是一条被掩埋的古道,这条蜿蜒古道岔路极多,可是他选择方向时没有丝毫犹豫。 一路上或阴森或瑰丽的地底异象,都没能让年轻道士停步片刻。最终他来到一座破败不堪的“山门”前,匾额歪斜,碎了小半,只剩下“渎别宫”三字。当他步入其中时,一股细微剑气骤起又骤然消失。 到处是断壁残垣,年轻道士脚步缓慢。 飞鹰堡,碧游府,狐儿镇。 除了九娘所在的客栈,其余两处都不是什么太紧要的地方,准确说来,飞鹰堡曾经极其重要,如今已是往事云烟了,让他不太愿意想起。 之后在桐叶洲的游历,一路上他处处无心插柳,至于最终柳成不成荫,这位年轻道士其实根本不在意。 在他主持的这桩桐叶洲谋划中,扶乩宗和太平山两头大妖才是关键所在。但是他发现竟然有个不知根脚的家伙,竟然一而再再而三出现在他走过的“大道”之上。 一次是巧合,两次还是巧合,那么三次呢? 要谨慎啊,可别一个不小心,让留在家乡那边一具以山脉作为枕头的真身,魂魄损失太过严重,使得数百年内无法清醒过来,到时候岂不是错过了万年未有的开疆拓土、争霸大业?还怎么为家族子孙谋取一块块无法想象的肥沃地盘? 他不断在心中如此告诫自己。 在这座废弃宫殿的道路尽头,是一座类似远古锁龙台的旧址,有一头衣衫褴褛、满身血污的白猿盘腿而坐,一身无法遮掩的凶煞戾气磅礴流泻,只是那一缕缕凝如实质的剑煞之气,每当要飘出这座巨大石台,就会被一条条莫名浮现的雪白闪电,打得毫无踪影。 正是逃命至此的太平山背剑白猿,只是如今已经不存在“背剑”一说了。 老猿沙哑问道:“为何来此找我?就不怕我们两个都死在这里?” 年轻道士走到锁龙台边缘地带,没有拾级而上,微笑道:“放心,家乡那边有个老东西,早就对你有过断言,你是个有福运的,死不了。” 老猿问道:“你到底想做什么?”老猿瞥了眼这家伙身穿道袍、头戴芙蓉冠的模样,真是让它越看越压抑。 当年此人不知如何改头换面,以失去记忆的少年之身,被一个太平山金丹修士相中,带上山后,竟然瞒天过海,混进了祖师堂,还得了一块嫡传玉牌,是在女冠黄庭之前,太平山最有希望跻身玉璞境,打破青黄不接尴尬局面的修道天才,被寄予厚望。 此人跻身金丹以及顺势破开元婴瓶颈的速度,连太平山祖师堂都感到震惊,不惜专门为他找来一件遮掩天机的重器,为的就是防止桐叶宗和玉圭宗心生歹意。 在年纪轻轻就成功跻身元婴后,修行路上一直不遗余力斩妖除魔,得到极好口碑的他,有一天不知是觉得时机成熟,还是突然开窍了,在井狱中找到了白猿,展露了那个骇人的真实身份,命令身为镇山供奉的背剑白猿,故意放走一头井狱底层的大妖魔。一战之后,两败俱伤,元神受损,一个不到百岁的年轻地仙,竟然沦为风烛残年的境地,生机衰败,腐朽不堪,比千岁高龄的老元婴还要惨淡。在那之后,年轻元婴便以“天无绝人之路”为理由,下山游历,最终与那扶乩宗金丹修士厮杀惨烈,后者以失去转世机会,引来一尊远古魔头的分身降世,年轻元婴最终竟是尸骨无存。 那块太平山祖师堂玉牌没了,遮蔽天机的重器也毁于一旦。 这位昔年太平山最有天赋的年轻道士,坐在台阶上,背对着白猿,微笑道:“钟魁,黄庭,是必须要死的。尤其是钟魁,他不死,不只是儒家未来多出一位学宫大祭酒那么简单。大战过后,生灵涂炭,自然就轮到了鬼魅阴物横行天下,咱们家乡那边有个老家伙,刚好擅长此事。如果儒家有个钟魁,到时候我们阵营当中,死的可能是这么多个你了。” 他高高举起胳膊,伸出三根手指,加重语气,道:“最少!”然后年轻道士又伸出弯曲的剩余双指,哂笑道:“其实是这么多,方才是怕吓到你。” 白猿嗤之以鼻,自然不信。五个自己,那就是五个十二境剑修!那个被它三招毙命的钟魁,有这本事? 年轻道士双手轻轻拍打膝盖,道:“如今你躲着当老鼠,好歹还有个盼头。扶乩宗那位,害我谋划失败,活该给人追杀到了海上。它运道不如你太多,哪怕入了海,还是难逃一死,现在就看那两个慢悠悠赶去的家伙,谁能捡到这个大漏。不过十二境的修为,临死一击,说不定还能拉个人陪葬。我回到家乡后,就不与他的子孙计较太多了。” 白猿皱眉道:“坐镇桐叶洲天幕的那位儒家圣人,连我都找不到,要想找出你,岂不是更难,你为何要急着离开?” 那位文庙七十二神像圣人之一,职责就是监督桐叶洲版图的动向,在他眼中中五境练气士、武道宗师和人间帝王将相的映象,不过是人间星火点点,密密麻麻,即使是太平山一役,圣人到底也只能注意到两团炸开的稍大萤火而已,然后才会运转神通,视线落在了太平山那边。 神人掌观山河,极其不易,国与国、洲与洲之间,亦有一道道无形的天然屏障。 穗山之巅,老秀才那般喜爱自己的闭关弟子,也不过是掐诀推衍而已。 若是有炼化之物被想要关注之人携带在身,则两说,找到此人会容易许多。可要是那人有了遮蔽天机之物,又是难如登天的境地了。 年轻道士双手抱住后脑勺,向后躺去,背靠着台阶,道:“为了不让太平山搜寻到我头上这顶祖师堂芙蓉冠,我主动坏了它的品秩。本来呢,再支撑个五六十年,还是可以的,但现在那个在天上年复一年画地为牢的儒家圣人,提前来到人间,可就不好说了。那位陪祀文庙的圣人,是必然会找到我的。在他找到我之前,我必须再做点事情。既然谋划失败了,与最早预期偏差了不少,好歹要再恶心恶心他们,比如说,杀个陈平安,再杀个黄庭之类的,不急,看情况吧。” 白猿默然,这些阴谋,实在不是它擅长的。 年轻道士微笑道:“被找出来,我才能够保留一丝胜算。当然了,不能让他们找得太轻松了,不然儒家会怀疑的。一定要让那位儒圣找得辛苦一些,才天衣无缝,让他们一点点抽丝剥茧,那个名叫陈平安的年轻人,或者是之后黄庭的死,就是线头。不然灰溜溜跑回家乡就有苦头吃喽,说不定就要被驱逐到那片山脉之中,自生自灭,然后给那个瞎子当苦役,我可就真输了个底朝天。一想到这个,我就有些愁啊。” 白猿一想到蛮荒天下的那个古老传闻,也有些悚然。 年轻道士啧啧道:“确实有些怀念家乡的味道了。在这儿,太束手束脚了,既要防着头顶巡视的儒家圣人,还要忌惮那个神神道道的观道观观主,很是辛苦啊。若是没有后者,我在桐叶洲的布局,其实要轻松很多,无须刻意绕开他嘛。黄庭算是运气好,有我这个前车之鉴,给咱们那位脾气暴躁的祖师爷丢进了道观中。如果可以的话,真想见一见那个臭牛鼻子啊……”他的话语戛然而止。 破庙那边,裴钱突然捂住双眼,满地打滚,指缝之间,仿佛有日光、月辉迸射而出。片刻之后,这边的地底渎别宫锁龙台附近,就出现了一位高大老道人,冷笑道:“哦?” 桐叶洲西边海上,一头现出千丈真身的大妖,掀起滔天巨浪,疯狂逃窜,身后有数道身影御风尾行。 海上,有一名剑修,心情烦躁,既不愿意给谁当那狗屁护道人,可是内心深处,又有些担心桐叶洲的乱局,殃及那个小齐给予所有希望的年轻人。 实在不愿现身人间,便在海上御剑散心,左右徘徊不去。 刚好,剑修名叫左右。 见着了那头已经识趣换了逃亡路线的受伤大妖。 可他心情实在糟糕,就一剑递去,将其斩杀了。 魏羡身披甘露甲西岳,在得到陈平安首肯后,趁朱敛牵制住大半随军修士之时,试图直捣黄龙,找机会宰了那皇子刘琮,哪怕换命都无所谓。 隋右边斩杀了草木庵仙师徐桐后,许轻舟哪怕明知刘琮会迁怒整个家族,仍是二话不说,擅自离开这座山头,返回蜃景城,与担任征西大将军的爷爷商量对策。作为大泉王朝名列前茅的将种门庭,又扎根蜃景城数代之久,许氏虽忌惮大皇子刘琮,却不至于束手待毙。 坐龙椅的,还是当今陛下刘臻,而不是刘琮。真与刘琮撕破了脸皮,大不了许氏就铁了心投靠二皇子,换一条真蛟扶为龙。 卢白象所处战场,战况依然胶着。大泉边军这五千死士,不愧是刘琮的麾下嫡系,知道军法森严的厉害,哪怕被杀得肝胆欲裂,眼睁睁看着袍泽一个个死于那人刀下,依旧不惜性命,疯狂扑杀而去。实在是太惨烈了,一些个铁石心肠的督军校尉虽然满脸泪水和雨水,但仍然恪尽职守,无论是谁,胆敢怯战而退者,斩立决!隐匿暗处的武学宗师和随军修士,都看得于心不忍。 仙气缥缈的游仙诗,兴许写得出山上的神仙风采,可从没有任何一首边塞诗,真正写得出沙场的血腥残酷。 埋河水妖从别处山峰降落在地后,大踏步奔跑而来,若有树木阻挡道路,一手拍去。 陈平安看那来者的声势,心中有了决断。 他将原本袖中右手双指间的那张符箓,换成了叠在一起的三张符箓。 当初在碧游府,钟魁向陈平安借了那支小雪锥,作为报答,画了三张符箓可结阵的三才兵符,又称“铁骑绕城符”。画符时,钟魁运一口浩然气,笔下有米粒大小、披挂银甲、身骑白马的百余骑武将,在符纸上冲锋而出,排兵布阵,策马而停,最终变作了一笔一画的符箓图案。 之后陈平安自掏腰包,拿出两张金色材质符纸,和一张圣人文稿的青色符纸,钟魁苦兮兮地按照陈平安的要求,分别画了龙虎山天师府的五雷衔珠雷法符,上山下水防止鬼打墙的破障符,以及最后一张品秩、威势远远超出井字符的镇剑符,被钟魁誉为“投袂剑起,澄净江河,四方岳崩,九洲海沸”。 此时,不敢现出真身的埋河水妖冲杀而来,距离陈平安已经不足百步。 陈平安缓缓走出屋檐,往右手边走去,很快双方就只剩下五十步距离。陈平安一抖手腕,三符被一口纯粹真气点燃,迅猛出袖,陈平安心中默念道:“列阵在前!” 埋河水妖哈哈大笑,脚步不停,一个纵身而跃,杀向那手拎枯枝的年轻人,讥笑道:“武夫耍符,也不怕让大爷我笑掉大牙?” 只是很快这头埋河水妖就半点都笑不出来了。三张金色符箓本体燃烧殆尽后,身形犹在空中的水妖惊讶地发现,虚无缥缈的三张符,开始围绕着他疾速旋转。水妖气沉丹田,使了个千斤坠,匆忙落地之际,三张符箓之中各有一名白马银甲的虚幻骑将,持矛冲杀而出。 水妖厉色道:“去死!”身形一拧,旋转一圈,迅猛三拳打烂那三名骑将。 只是源源不断有骑将冲出符箓,不多不少,一次三骑,无声无息。 埋河水妖如被困战阵中央,仍是毫不畏惧,出拳如虹,一次次打杀那些策马冲出符箓的骑将。 每当壮汉转移战场时,三才兵符的三张符箓就随之飘荡,始终保持原先距离。 埋河水妖杀得兴起,凶相毕露,只觉得酣畅淋漓,大呼痛快。 三张铁骑绕城符,短暂困住并且消耗一名几乎结成金丹的水妖,并不难,甚至是逼迫它现出真身,也不是没有可能,可想要活活耗死这头埋河大妖,绝无可能。 陈平安自然对此心知肚明。 留在山巅的书院君子王颀,在耐心等待陈平安的破绽,陈平安何尝不是在寻找一线机会,以符镇杀或是一剑斩杀阵中水妖。 大雨依旧,暂时还没有变小的迹象。 埋河水妖被那三张古怪符箓给纠缠得心烦不已,怎的,这些个骑将,就打杀不绝了?这都已经被他打碎了几骑了?一百五十?两百? 它越来越觉得形势不妙,那个站在三十步外的年轻人,手持枯枝,肯定不是好心等着自己破开符阵,再来一场狗屁的君子之争!尤其是它眼角余光中的那根枯枝,总是让它有些心神不宁,不对劲,绝对有古怪! 不管了,你王颀当那缩头乌龟,死活不出手,老子可懒得管你如何跟大伏书院讲道理。 身上已有多处细微伤口的埋河水妖,眼瞅着大雨的声势就要下降,此时再不占尽天时,到时候现出真身的威势就要骤减。 这头水妖双眸雪白一片,虬结的肌肉开始极度扭曲。 山巅王颀显然看出了埋河水妖的打算,怒喝道:“不可!” 水妖哪里还管这些,大地蓦然震颤,现出巨大真身,一双眼眸大如灯笼,身躯长达百丈,头颅就搁在它原先的立足之地。 尚未灵气殆尽的铁骑绕城符便跟着拉开距离,依旧有铁骑向这头水妖冲锋而去。 一些个躲在两侧伺机而动的大泉边军,直接被黄鳝大妖的身躯一弹而开,倒飞出去的时候七窍流血,数十人或伤或死。 大雨淋在水妖身上,滑落在山上后,没有渗入泥地,而是迅速汇聚成了一条溪涧。 陈平安认出了这头大妖的身份,正是在埋河水底与水神娘娘厮杀的黄鳝大妖。看来山顶那个藏头藏尾的高人,无疑是书院君子王颀了。 陈平安双指拈着那张钟魁说是“五龙衔珠”的龙虎山正法符箓,灌入真气后,丢向埋河水妖头顶。 果真有五条十余丈长的“纤细”蛟龙,盘旋空中,口衔白珠,身旁有雷电萦绕。 埋河水妖刚刚以为到了自己施展神通的时候,不承想头顶出现了五条隐隐蕴含天威的蛟龙,心神微微凝滞之后,发出震天响的一声咆哮嘶吼,开始剧烈挣扎,想要挣脱铁骑绕城符的围困,尽可能少挨几颗“雷电珠子”。 铁骑持矛,一次次刺入鳝妖身躯之中,任由埋河水妖的身躯将自己一扫而散,身形与灵气一同消散,重归天地间。 一条蛟龙张开大嘴,一颗雪白雷珠激射而出,砸入埋河水妖头颅,山头颤抖。 又是两颗,分别砸在水妖七寸与尾巴上。不只是身躯剧痛而晃动,水妖的魂魄与金丹都一起颤抖起来。 唯一的好处,就是迸发出来的巨大冲劲,总算撞碎了那三张该死的兵符。 一道青色长虹从别处山顶落在这座山头的树干上,以心声请求陈平安道:“你我双方就此收手,我让刘琮立即带兵离开,如何?” 王颀说出这番言语的时候,咬牙切齿,那头埋河水妖,真是个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东西! 一条衔珠蛟龙吐出雷电宝珠后,就会自动涣散消失。 陈平安没有任何停手的念头,最后两条蛟龙自然而然、毫不犹豫地吐出蕴含天地万法之首的最正雷法宝珠。 五条蛟龙已经不见,可那五颗珠子却死死镶嵌于埋河水妖的身躯之中,从头颅到尾巴,当最终连成一线后,大放光明。水妖身躯之中,雷电迅猛游走,最终形成一条几乎与水妖身躯等粗的巨大闪电。 与陈平安心意相通的初一和十五,改变原先策略,划出两条流萤,分别刺入埋河水妖灯笼大小的眼眸中。 隋右边亦是驾驭那把不知穿透过多少心口的痴心剑,精准钉入埋河水妖的头颅之中,一穿而过,整把长剑直接没入头颅下边的地面,足见其锋锐程度。 而王颀与陈平安,几乎同时出手,都有必杀之心。 陈平安以手中枯枝为剑,一掠而去。 天地间的这场大雨,仿佛瞬间全部被君子王颀驾驭,一滴滴改变了降落轨迹,千万滴雨珠,悉数激射向陈平安。 一剑过后。 树枝上再无王颀的身影,陈平安站在书院君子的位置上,一抖肩,法袍金醴激荡起一阵涟漪,将那些嵌入金色法袍的雨滴,全部弹开。 堂堂书院君子王颀,竟然避战而退了。 奄奄一息的埋河水妖,再也无法驾驭身躯下已成溪涧规模的雨水,血水与雨水一起渗入泥土。 陈平安手中的枯枝化作齑粉。之后他一掠去了埋河水妖头颅那边,在空中伸手一抓,将痴心剑握在手中,直接劈下了埋河水妖的整颗头颅。 大雨渐渐停歇,山上甲士开始撤退下山。 魏羡终究没能擒下大皇子刘琮,只杀了一名誓死护主的剑修,只得收了兵家甲丸在袖中,由着刘琮退往山脚。 朱敛受伤最重,却一次没死。 卢白象往埋河水妖尸体这边走来,这才有机会拔掉身上那几支特制箭矢,没有随手丢掉,一把握在手中,狭刀停雪已经被收回鞘中。 桐叶洲西海上,那头逃命的大妖,莫名其妙就被人一剑当场斩杀,大如山峰的整颗脑袋,像被一根丝线切割而过,齐齐整整坠入海中,长如山脉的尸体倒还是漂浮海上,起起伏伏。 一路追杀至此的三位桐叶洲大修,心思各异。 太平山当代宗主宋茅倒持长剑,剑尖朝后,以示诚意和感激,朗声道:“太平山宋茅,谢过前辈助我们一臂之力,斩杀大妖!” 只是那名一身剑气疯狂流泻如瀑布的剑修,理也不理堂堂太平山宗主的示好。 桐叶宗掌管宗门戒律以及谱牒的一位老祖师爷,脸色阴晴不定。 这一路衔尾追杀大妖,只有宋茅倾力而为,全然不顾自身性命,恨不得与那头大妖同归于尽,只是宋茅虽是太平山名义上的第一把交椅,修为却不算太高,此次下山,因为山门井狱变故,又不敢携带其中一把护山仙剑,所以是心有余而力不足。至于这位桐叶洲仙家执牛耳者的桐叶宗祖师爷,则是不愿拼着修为受损击杀大妖,一头跌了境仍是十一境的大妖,真身巨大且尤为坚韧,哪里是好对付的。大局已定,这头畜生必然逃不出三人视野,钝刀子割肉,慢慢来就是,急什么? 所以此次奉命出山,这位玉璞境桐叶宗老祖师爷将其视为一桩美差,斩杀了那头祸乱扶乩宗的大妖,有功德在身不说,还可以让死了道侣的扶乩宗宗主嵇海感恩,所以虽然这一路追杀,藏藏掖掖,没有祭出镇门之宝,内心深处,却对大妖势在必得。 玉圭宗掌握那座云窟福地的姜氏家主,面如冠玉,仅就相貌而言,比他的独子姜北海还要年轻英俊。此刻他满脸笑容,显然海上那名剑修宰了大妖,让那桐叶宗老祖师爷算盘落空,他心情极好,毕竟他可没有携带杀力巨大的宗门仙兵。为了好朋友陆舫的剑道,他偷偷去了趟藕花福地,等于是在桐叶洲消失了一甲子,玉圭宗内部,怨言不少,所以才将他推了出来。又想马儿跑又不给马儿吃草,这位姜氏家主可不就要消极怠工? 身穿道袍、头顶芙蓉冠的太平山真君宋茅,虽然心中略有不悦,但是大是大非拎得很清楚,对方眼高于顶,全然不将自己和太平山放在眼中,自有他的底气在,就是实在想不到,桐叶洲何时出现这样剑术通天的剑修了?宋茅有些琢磨不透对方的心性和背景,不知道那人为何出剑,是借机捡漏杀妖证道分功德,还是纯粹的路见不平?会不会贪图那头大妖一身是宝的尸体?甚至是要全盘收入囊中,不许三人染指分毫?宋茅自然不在乎大妖尸体,只是此次桐叶洲大乱,此妖是明面上的罪魁祸首,与背剑白猿那头老畜生遥相呼应,才使得桐叶洲中部妖魔横行,所以必须要将尸体搬回去,让儒家书院过目,再由书院出面,请阴阳家推算天机。 宋茅一时间不知如何言语。 那古怪剑修望向桐叶宗老祖师爷,说了两个字:“不服?” 在整个桐叶宗都威名赫赫的老祖师爷,说了一番暗藏杀机的话语:“这头大妖最好是留着性命被带回桐叶宗,说不定能问出更大的阴谋来,不然我们三人,何必追杀如此之远?你却一剑杀了,断了线索,我们还如何顺藤摸瓜,找出幕后主使?好巧不巧,桐叶宗西海如此广袤,你怎么就刚好出现在大妖逃亡的路线上?” 玉圭宗姜氏家主脸上笑意不变,他是从来不嫌热闹大的。 宋茅正要说话,那瞧着不过是个中年男子的陌生剑修,淡然道:“那就干啊。” 从头到尾,剑修就说了这么两句话。 不服,就干。 这哪里是山上神仙的做派,半山腰那些中五境练气士都未必如此粗鄙,底层的江湖武夫还差不多。 宋茅已经来不及当个和事佬。 陌生剑修又是一剑,只是这次递向了“不服”的桐叶宗老祖师爷。 那位老神仙脸色剧变,一个字都说不出口,赶紧祭出一件炼化千年的本命法宝,是一口得自一座破碎洞天的上古礼乐大钟。钟为八音之首,这口炼化后高不过一臂的青铜古钟,法相高达十数丈,悬在桐叶宗祖师爷的头顶,将老人笼罩其中。古钟外壁篆刻有一篇上古儒家功德圣人的铭文,此刻大如拳头的文字迅速流转,老人屹立其中,可谓宝相庄严。 只是那一道剑气当头劈下后,以为至少可以抗衡片刻的老人,却发现身前古钟法相直接被劈裂开来,于是再不敢有丝毫托大,连人带本命青铜古钟一起倒掠出去,希冀着在自己倒退千百丈之后,剑气气势能够衰减。 退了再退。 长达十余里的海面之上,出现了一条久久没有被海水填平的沟壑。当剑气终于消失时,眼见手中托着的那座本命古钟上边出现了一条细微刮痕,桐叶宗老祖师爷面无人色,震撼之外,更是心疼不已。 这需要他耗费多少天材地宝才能修缮如新啊!那剑修随手一剑,怎么可能有此威势? 别说是桐叶洲,更别提北边那个小地方宝瓶洲,就算是婆娑洲,也不该有此剑仙!炼化一条大江作为腕上飞剑的曹曦——负责看守镇海楼之人,也绝无此剑气! 剑修一剑劈退老修士,滚那么远去,总算不碍眼了,转头对另外一人问道:“热闹好看吗?” 姜氏家主脸上笑容立即僵硬起来,抱拳赔罪道:“多有失礼,还望剑仙前辈恕罪。” 剑修冷笑道:“前辈?你岁数比我可大多了。” 这位姜氏家主在桐叶洲山上,那是出了名的死猪不怕开水烫,正色道:“修行路上,达者为先。我姜尚真哪敢与前辈相提并论。” 剑修不再理会这个听都没听说过名字的姜尚真,望向更远处那个心有余悸的老头子,问道:“你身上好像带着擅长攻伐的重宝,还不错,给我看一眼?” 那位刚吃过大苦头的桐叶宗老祖师爷,大致晓得了这个剑修的脾气,那真是比太平山老天君还火暴,哪敢傻乎乎亮出那件宗门重器,用屁股想都知道那剑修不会罢休,万一来一句“既然拿都拿出来了,别浪费了,干脆互换一招,试试斤两”,那自己到底是接还是不接?不接招,玉圭宗和太平山的人都在旁边看着;接了,接住对方一剑倒还好,接不住,莫不是要为那头毙命大妖陪葬? 老祖师爷再不敢摆谱,赶紧说道:“携带宗门重器,只为顺利杀妖,不可随便现世。” 他心中腹诽不已,世间竟有如此跋扈不讲理的剑修,儒家圣人都在干什么?也不管管? 不等老修士觉得我已经如此退让示弱,你稍微有点脑子,也该见好就收了,剑修就已经问道:“你不拿出来,怎么接得住我第二剑?” 桐叶宗老祖师爷气得火冒三丈,真当我是泥菩萨没半点脾气了? 姜尚真板着脸,心中偷着乐。 早看不惯桐叶宗修士那副欠揍的嘴脸了,不只是他,整座玉圭宗都是如此,尤其是自家老宗主,这辈子屈指可数的几次大动肝火,几乎全部是拜桐叶宗修士所赐。 此时太平山真君宋茅沉声道:“如今桐叶洲妖魔乱世,恳请剑仙前辈今天不要出剑。” 剑修收回视线,转而望向宋茅,道:“那你来接这一剑?” 宋茅毫不犹豫道:“可以!不管接不接得住,桐叶宗和玉圭宗的人都在场,会传讯我太平山,是我宋茅技不如人,即便死在此处,太平山绝不怨恨前辈!” 剑修念叨了两声太平山后,像是记起了什么,破天荒笑道:“果然是太平山的修道之人,还不错,桐叶洲也就你们上得了台面,其余不值一提。” 宋茅愕然,不知何解。 那剑修压下满身剑气些许,作为自己不再出剑的表态。算了,记得小齐曾经提起过这个太平山,说了句什么来着——素有古风侠气? 剑修说道:“大妖尸体你们只管拿走。” 宋茅如释重负,收剑入鞘,抱拳道:“谢过剑仙前辈杀妖。” 剑修犹豫片刻,望向三人,问道:“可有人认识一个叫陈平安的年轻人,知不知道他如今身在何处?” 宋茅和桐叶宗老祖师爷皆是惘然不知。 姜尚真在心中迅速权衡一番,之后笑道:“我刚好知道。” 剑修问道:“怎么说?” 姜尚真以心声对这位剑术通神的古怪剑修,简明扼要说了藕花福地的见闻遭遇。 剑修点点头,不以为意道:“小小福地的天下第一……还算凑合吧。” 姜尚真试探性问道:“前辈是否需要我帮忙看顾一二?” 剑修斜眼,不屑道:“你配吗?” 姜尚真无奈苦笑,不再说话。 剑修就此远去,与桐叶洲越来越远。 他左右可懒得给谁当什么护道人。 等到那名剑修远离此地,姜尚真嬉皮笑脸道:“果然还是咱们浩然天下更有趣些。” 宋茅好奇问道:“你认识这位大剑仙?” 姜尚真笑而不语。 小心翼翼回到两人身边的桐叶宗老祖师爷,冷哼一声,“此人剑术是高,就是……” 姜尚真幸灾乐祸道:“就是如何?” 老祖师爷硬生生将到了嘴边的话语咽回肚子,是真怕了那家伙的出剑,太不讲理了。 下一刻,老祖师爷觉得自己真是祖坟冒青烟了。原来那名剑修已经转瞬而返,他瞥了眼老修士,给姓姜的撂下一句话:“这头大妖的妖丹归你了。” 姜尚真抱拳笑道:“晚辈知道如何做。” 剑修左右,再次就此远离人间。 桐叶洲那条破碎龙脉的渎别宫中,白猿看到了一位身穿道袍的高大老人。 年轻道士笑容尴尬。 老道人笑问道:“心想事成,开不开心?” 年轻道士苦涩道:“很是意外了。” 坐在锁龙台上的白猿,虽然做不出年轻道士这种祸乱半洲的阴谋布局,但是修行数千年,眼力还是有的。 眼前的是观道观观主,那个据说谁都找不到的东海老道人。 想要进入藕花福地,世人就只能找到那个背负金黄大葫芦的小道童,一帮货真价实的陆地神仙,耐着性子与一个小家伙谈买卖。 年轻道士站起身,问道:“老道长来此,是要替天行道,杀我了事?” 老道人讥笑道:“天都塌了,哪来的替天行道。我来此地,是想看看,谁有这胆子和本事,敢觊觎我送出去的那把桐叶伞。” 年轻道士恍然道:“是那把小丫头随手撑在手中的油纸伞?”他叹息道:“早知道那陈平安与老道长有关,我可不敢冒犯,自找苦吃不是?” 老道人与年轻道士擦肩而过,一步步拾级走上那座锁龙台,道:“我对人间没有兴趣,不杀你。也该让某些安乐窝里的人长长记性了,不然早忘了那些老骨头们当年做了什么。” 年轻道士转过身,笑着跟在东海观道的老道人身后,步步登高,道:“谢老前辈法外开恩。” 有老道人这番话,他在桐叶洲的谋划,哪怕提早泄露,仍可算是成了一半,因祸得福也说不定。 重返蛮荒天下后,至少不会被放逐到那片山脉中去,给一个瞎子当苦力了,年复一年搬动一座座山岳,放在这里搁在那边的,别人觉得好玩,身处其中的大妖,有哪个不是觉得生不如死?关键是不知怎么回事,蛮荒天下的那些霸主,似乎从未想过要联手将臭瞎子这个大钉子拔出,丢到剑气长城那边去。 老道人走到锁龙台上,瞥了眼如临大敌的白猿,点点头,道:“小畜生还算有点意思,我便顺势而为好了,记得在藕花福地,拿出你的那门背剑术。” 刹那之间,已无仙剑可背的太平山白猿,在锁龙台上消失不见。 年轻道士心思急转,默默推衍,嘴上问道:“白猿已经不在,老前辈不如开门见山,想要我做什么?” 老道人反问道:“你的本心想要做什么?” 年轻道士坦诚道:“说了会死在这锁龙台,还是不说了。” 老道人有些失望,道:“我已经给了你机会,你一个真身巅峰距离十三境只差毫厘的大妖,却连一个陈平安都不敢杀,所以错过了一桩天大机缘。当初剑气长城陈清都,借了陈平安一把佩剑,为的就是将某些因果转嫁到陈平安的肩上。你要是杀了他,你与蛮荒天下有大功德,我呢,也可以趁机将陈平安收入道观之中,既可以气死那个老秀才,也可以让自己蒲团的位置抬高一大步。” 年轻道士心头大震。 老道人笑道:“现在晚了。” 年轻道士一跺脚,悔恨不已。脚下那座古老锁龙台轰隆隆作响,锁龙台外边的漆黑虚空,不断电闪雷鸣。 老道人说道:“你如果是人,在浩然天下当个纵横家,前途是不错的,当个阴阳家嘛,资质不太行。” 年轻道士无奈点头,道:“确实如此。” 老道人突然说了一句用意极深的话语:“其实你们这些两座天下的晚辈,如果生得更早一些,能够侥幸活到今天,很多都是不差的。” 年轻道士陷入沉思。 老道人双手负后,伸手一抓,锁龙台外那些电闪雷鸣,纷纷破开禁制和规矩,窜入锁龙台内,在老道人手心汇聚一团,最终形成一个拳头大小的雷电圆球。 这一幕看得年轻道士不得不中止思绪,苦笑不已。 这就是差距了,甚至与境界高低无关。 老道人将那颗雷电收入袖中,轻声道:“老秀才很看不起的诸子百家,其中有个人,却为这世道泄露了一句最大的天机。” 年轻道士眼神炙热,抱拳道:“恳请老前辈为晚辈解惑!” 老道人转过头,眼神冷漠,沉声道:“你一个妖族,口口声声喊我前辈,自称晚辈?骂我是老畜生不成?” 不给年轻道士任何机会,一个本就残缺不全的魂魄从那具精心挑选的皮囊中飘荡而出,被老道人伸手掐住脖子,而“太平山年轻道士”的身躯则瘫软在地,然后跟白猿如出一辙,凭空消失。 只有那顶道家的芙蓉冠,留在了锁龙台上。 老道人随手一挥,大妖魂魄依旧是年轻道士模样,被重重砸在地上,脸上痛苦不已,哪怕如此,他仍是赶紧将那顶芙蓉冠驭入手中,匆忙戴在头上。 虽然当初为了成功越过那堵剑气长城,只能够以一魂四魄让人藏起,这才离开蛮荒天下,走入那座倒悬山,最后来到这座桐叶洲,可是在浩然天下修行了这么久,一身皮囊又属于绝佳,所以最终仍是跻身了十二境仙人境。 可他在老道人手底下,全无还手之力。 老道人缓缓道:“有人曾言:‘一尺之棰,日取其半,万世不竭。’” 靠着那顶芙蓉冠稳固魂魄的大妖,艰难道:“是名家那位开山鼻祖不算最著名的学问之一,我在各家书籍上见过许多次,只是不曾认真思量。” 老道人讥笑道:“所以说你们蠢啊。” 只剩下魂魄而无肉身的大妖,头戴芙蓉冠,心中惴惴,从未如此怀念家乡。 老道人转过头,微笑道:“那把你的‘当年遗物’狭刀停雪,上边的禁制,我已经抹掉,你会不会介意?” 大妖摇头不言。 老道人笑道:“连个马屁都不会拍,活该你遭此大难。” 大妖一头雾水。 老道人已经一步跨入虚空,走了。 陈平安铺开隋右边那幅本命画卷,丢入一枚金精铜钱。藕花福地的南苑国京师,便下了一场小雨。 初冬时节,雨水虽然不大,可还是有些惹人厌烦。 一行四人走在街上,左右张望,啧啧称奇。为首的那个年轻人,雌雄莫辨,很是俊美,大冬天手持折扇,没有打开,轻轻敲打手心,落在南苑国百姓眼中,若非实在长得好看,不然就真是附庸风雅的大俗人一个了。 有个名叫曹晴朗的蒙童,原本已经从自家陋巷走到街上,只是突兀下了场雨,只得跑回家拿了把油纸伞,这会儿走到街巷拐角处,遥遥看到了那一行人,满怀着希望,瞪大眼睛望去,可依稀看到那位年轻公子哥的面容后,便有些失望,独自一人,快步走向学塾。种夫子授课,最不喜欢别人迟到。 曹晴朗看不太清楚那位公子哥,后者却将他看得一清二楚。 作为保留一身修为,以真身和完整魂魄落在藕花福地的谪仙人,陆台一落地,就跻身了最新的天下十人之列。 至于身后三名扈从,一样的待遇,却受限于在浩然天下打下的底子不厚,而且年纪也轻,所以撑死了就只是这座江湖的二流顶尖高手,距离一流宗师还有些距离——差点在那场劫难中心神崩溃的桓荫,改换门庭,投靠了陆台的年轻道士黄尚,城府深重的飞鹰堡外姓俊彦陶斜阳,正是头顶五岳真形冠的金丹邪修钉入飞鹰堡内部的棋子。 如今三人都是陆台的记名弟子。 陆台来到毗邻状元巷的一条街上,这里有一座小宅子,曾经是丁婴和鸦儿进入京城后的落脚处,算是魔教在南苑国的一处据点。大战落幕后,国师种秋一直留着这栋宅子。陆台笑道:“从今往后,这就是我的私宅了。” 他转过头,对三人吩咐道:“黄尚你去湖山派,能够从俞真意手上学到多少本事,看你自己的造化。 “至于陶斜阳和桓荫,这座福地,你俩随便晃荡。陶斜阳可以多留心龙武大将军唐铁意,桓荫可以接近塞外那个臂圣程元山。 “甲子之后,你们要是没办法跻身天下前十之列,那就乖乖变成这座福地的养料好了。自求多福吧。已经送了你们各自保命的物件,要是还淹死在这座小小的江湖里,我觉得带你们下来,简直就是浪费钱。” 陆台挥挥手,三人毕恭毕敬告辞离去。 不远处站着一位双鬓微霜的青衫儒士,正是曹晴朗眼中的种夫子,今天不是顽劣贪睡的学塾蒙童们迟到,反而是这位不苟言笑的老夫子自己迟到了。 陆台笑望向国师种秋,道:“我与陈平安是朋友,种国师的风采,我已经亲眼领略过,所以我选择扎根在南苑国。” 种秋点点头,道:“既然如此,我就拭目以待,但还是希望你不要毫无顾忌,哪怕你是陈平安的朋友。” 啪的一声,陆台打开素雅竹扇,轻轻扇动清风细雨,笑眯眯道:“有没有想过六十年后,去看看外边的风光?” 种秋摇头,转身离去。 陆台不以为意,转头看着宅门,经过一年的风吹日晒,张贴的门神已经略显老旧,他自言自语道:“快过年啦,门神得换,春联得贴,还要请几个顺眼些的漂亮丫头当丫鬟。要不先去趟春潮宫,跟那簪花郎周仕讨要几个?” 在陈平安往画卷丢入第二枚金精铜钱后,松籁国湖山派,下了一场细细绵绵的太阳雨,没有人大惊小怪,除了那位貌若稚童、御剑升空的掌门大真人俞真意。 俞真意御剑悬停在极高处,天上大风吹拂得一身道袍猎猎作响,轻声道:“风雨欲来。” 南苑国京城一栋官邸,有个少年刚刚从藏书楼捧书走出,突然有一物从天而降,就摔在他身前,少年吓了一大跳。 仔细一看,是一头满身鲜血的小白猿,精瘦精瘦的。小家伙神色萎靡地躺在地上,眼神比那捧书少年还要迷茫。 藕花福地的北晋国边境上,一个年轻道士喃喃站在湖畔,痴痴望着湖中镜像,反复呢喃:“我是谁?我是谁?” 最后头疼欲裂的他,抱着脑袋蹲下身。 破庙内,气氛古怪。 所有人围着篝火而坐,陈平安只说了一句“辛苦了”。 朱敛拒绝了陈平安递来的瓷瓶,说这点伤势,拿来开筋动骨最合适不过,不用浪费少爷的灵丹妙药。 然后他瞥了眼已是金身境的隋右边,笑问道:“少爷,我对一句话百思不得其解。” 陈平安点头道:“说说看。” 朱敛满身血污,多处白骨裸露,仍是笑容如常,问道:“‘吃一钱后,十一到十,此后停步’,做何解?” 隋右边猛然起身,杀气暴涨,却发现那把痴心剑被陈平安拿走后一直没有交还给她。 隋右边死死盯住佝偻老人,厉声问道:“朱敛,你为何不早说?” 陈平安缓缓道:“应该是说每死一次,我用一枚金精铜钱将你们从画卷再度请出后,你们未来的最高武道成就,就会从传说中的武道十一境武神境,跌落到第十境。吃了两枚,就只能成为九境宗师,所谓的山巅境,一般世俗武夫眼中的武道止境。” 隋右边神色悲怆,杀气更浓,既恨朱敛,更恨陈平安,无法抑制。 朱敛笑呵呵道:“明白了,感谢少爷为老奴解惑。” 陈平安突然站起身,径直走向庙外,头也不回道:“隋右边,你随我出门一趟,我有话跟你说。” 庙内隋右边眼神冰冷。 陈平安仍是没有回头,跨过门槛,继续道:“一炷香内,你不出门找我,我就把画卷烧了,你欠我的两枚金精铜钱,可以不用还。” 隋右边这才面无表情地走出破庙,快步跟上那个走在山路间的背影。 陈平安在隋右边跟上后,似乎毫不在乎她会不会暴起杀人,缓缓说道:“心境坏了,以后还练什么剑?你隋右边若是只有这点心志,我看你其实根本就不用练剑了,反正有没有东海老道人的束缚,你都走不到最高处。” 隋右边手指微动。 陈平安在前边依然缓缓而行,淡然道:“你会死的。你真想死的话,在你死前,我还有话要说给你听。” 隋右边默然。 一刻钟后,陈平安和隋右边一前一后,返回破庙。 隋右边虽然脸色奇差,但是心境似乎有所好转,半点杀气也无,也没了要破庙所有人一起为她武道崩塌而陪葬的疯狂死志。 两人再次坐在火堆旁。 陈平安接过裴钱的饭碗和筷子,开始吃今晚的第二碗米饭。马屁精裴钱蹲在他旁边,双手托着一小坛子腌菜。陈平安环顾四周,笑问道:“你们到了这座陌生天下,有什么想法吗?” 四人沉默片刻,卢白象率先开口笑道:“山中何事,松花酿酒,春水煎茶,愿得大逍遥。” 朱敛嘿嘿笑道:“世间情动,不过盛夏白瓷梅子汤,碎冰碰壁当啷响。愿得美人心。” 魏羡想了想,说了句符合他开国皇帝身份的话:“杀尽百万兵,宝剑血犹腥。” 裴钱瞪眼道:“老魏,屁咧,你就不能好好说话?” 魏羡点点头:“这话是南苑国文人送我的诗句,要是我自己吟诗的话,应该是……大雨哗哗下,柴米都涨价。板凳当柴烧,吓得床儿怕。” 裴钱这才点头笑道:“老魏,这诗比前面那首好多了,我都听得懂哩。” 魏羡笑纳了,“嗯”了一声,自夸道:“当年就有许多大文人说得诚恳,说我确是有些文采天赋的。” 裴钱翻了个大白眼。 隋右边自顾自道:“愿随夫子天坛上,闲与仙人扫落花。” 陈平安最后望向身边的裴钱,笑问道:“就剩下你了。” 裴钱惊讶地“啊”了一声,羞赧道:“我读书还不多,如今还不会作诗呢。” 陈平安扒了一大口饭,夹了一筷子腌菜,笑道:“我也没让你作诗。” 裴钱“哦”了一声,神采飞扬,乐滋滋道:“那我可就真说了啊,不许生气,不许骂我!” 陈平安点点头。 裴钱大声道:“我想读最薄的书,吃最贵的菜,骂最坏的人,打最野的狗!” 陈平安差点被米饭噎到。 裴钱见机不妙,觉得大概是志向不够大,瞥见脚边的行山杖,赶紧补充道:“要不……再加一个戳最大的马蜂窝!” 魏羡使劲板着脸道:“小小年纪,就有如此王霸之志。” 裴钱向那老魏咧嘴而笑,伸出大拇指,赞道:“还是老魏你上道!很有眼光哩,难怪能当个皇帝老爷。唉,就是如今穷了些。” 陈平安摇了摇头,然后也跟着笑了起来。 破庙外面,雨停了。 第七章 过桥登山 ●●● 第七章 过桥登山 雨后的破庙里边,篝火带来一些暖意。 陈平安膝盖上盘腿坐着莲花小人,小家伙悄悄指了指裴钱的眼睛。 陈平安心中了然,让裴钱跟他出去一趟,小家伙没入土地,帮着陈平安去巡视小庙四方。 先前裴钱在破庙内的异象,陈平安虽未亲见,但是大战落幕后,裴钱袖子上全是鲜血,满身泥泞,说是先前眼睛疼,在地上打滚了很久。莲花小人当时手脚乱舞,给陈平安大致解释了过程。 一大一小走出破庙,陈平安走出一段距离后,转身停步,蹲下身凝视着裴钱的那双眼眸:“你的眼睛怎么就突然流血了?” 裴钱心有余悸,脸色惨白,委屈得眼眶里都是泪水,摇头哽咽道:“不知道啊,突然就疼得死去活来了,好像有东西要炸开,跟有钱人家过年时候那爆竹似的。对了,咱们到了家乡,过年的时候能放爆竹不?可喜庆了,我一直想要亲手试试看哩。” 陈平安哭笑不得,轻声道:“当初离开家乡,有人让我五年之内都不要返回龙泉郡,不过过年的时候,放爆竹没什么难的。咱们说正事,是不是当初把咱俩丢出藕花福地的老道人,在你眼睛里动了手脚?他有跟你说了什么话吗?” 裴钱想了想,道:“在老魏他家里,就是南苑国京城,不是有一口水井吗?我看了一会儿水井底下,又看了一会儿头顶的大太阳,烦着呢,然后我就在那儿见到了一个个子很高的老家伙,身上穿着道袍,他说要往我眼睛里放点小东西。我一开始当然不答应啊,可老道人说值钱得很,我想了一会儿,就答应了……” 裴钱哎哟一声,赶紧歪着脑袋。 原来是陈平安扯住了她的耳朵,教训道:“钻钱眼里,连命都不要了?” 裴钱嚷嚷着疼疼疼,眼睛疼,陈平安这才松手。 陈平安若有所思,钟魁就一直说裴钱的眼睛好看,应该是看出了些端倪,只是没有明说。 其实钟魁私底下说了句谶语:日出东海,万里熔金。月落西山时,啾啾夜猿起。 陈平安自言自语道:“总不能真是将藕花福地的日月,放进了裴钱眼睛里吧?” 至少裴钱能够看得出地底下的莲花小人,还能够看破太平山祖师爷那一手隔绝天地的方丈神通。 经过“太平山年轻道士”赠送祖师堂玉牌一事,陈平安有些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的感觉。不过那位自称认识文圣的东海观道观老道人,是天底下最早听说过“顺序”学说的人,想来即便真要算计他陈平安,自己暂时也没有破局的本事,只能兵来将挡水来土掩,走一步算一步。之所以是算计,而不是太平山祖师堂玉牌这类用心险恶的阴谋,是因为到了老道人或掌教陆沉这种层次的修行之人,早已不屑使用阴谋诡计,皆是光明正大的阳谋,争取处处与玄之又玄的天地大道契合。 陈平安站起身,对裴钱道:“以后给你买一把新的油纸伞。” 裴钱讶异道:“花这冤枉钱做啥?” 陈平安没有给出答案,让她先回破庙里去。 等到裴钱一路跑回庙内,陈平安转过身,看到了自己一眼就能认出身份的男子——申国公高适真,因为高树毅长得跟这位国公爷有七八分相似。高适真身后站着一位管家模样的持伞老者,应该是位深藏不露的练气士,还有一位手持老藤拐杖的白衣老翁,对陈平安笑容谄媚。 高适真死死盯着陈平安,突然感慨道:“比想象中还要年轻很多啊。”高适真问道:“在那座边陲小镇,三皇子想要顺手牵羊,希冀着裹挟大势逼死姚家,为自己的功劳簿锦上添花,才有了那桩祸事。如果换成在蜃景城,你跟我儿子高树毅相逢,就像今夜的大雨,只是两个陌生人,在某个老字号的酒楼各自喝着美酒,你们会不会成为朋友?” 陈平安摇摇头。 高适真脸庞扭曲起来。 陈平安缓缓道:“我之前跟那个大皇子刘琮说过,其实我们道理都懂,就是有些时候再好再对的道理,比起自己想要拿到手里的东西来说,太轻飘飘了。高树毅这样的人,我希望他下辈子投胎,别再碰到我,不然我会再杀他一次。” 高适真脸色阴沉,问道:“你是想惹怒我,诱使我对你出手,你好借机斩草除根,让申国公府一脉从此从大泉除名?” 陈平安伸出两根手指,在身前随便一抹,道:“这就是你和高树毅的为人处世,做什么说什么,总有轨迹可寻。” 陈平安这个并无恶意的动作,让那持伞老者心弦紧绷,差点就要护在高适真身前,拄着老藤拐杖的白衣老翁更是差点遁地而逃。乖乖,以雷霆手段镇杀埋河水妖,再一剑逼退书院君子,哪里是他这么个小小土地公能够掰手腕的?打个喷嚏都能让他魂飞魄散了吧。那两张闻所未闻的金色符箓,真乃神仙手段也。 高适真反而是最镇定的那个人,又问道:“我此次上山,是为了将阵亡边军的尸体搬下山,你不会阻拦吧?” 陈平安道:“这就是我还愿意站在这里跟你说话的原因。” 高适真满脸怒容。 申国公府在大泉王朝屹立两百年,与国同龄,何曾受此奇耻大辱? 老管家轻声提醒道:“老爷。” 高适真深呼吸一口气,转头望向那位山水神祇中胥吏之流的土地公,喝道:“有屁快放!” 白衣老翁壮着胆子上前一步,对陈平安低头弯腰,笑道:“陈仙师,小的我要帮着国公爷收拾尸体,可能会派遣一些山精鬼魅,担心那些上不得台面的东西,不小心动静大了,会叨扰仙师在破庙的休息,所以赶来提前与仙师打声招呼,还希望仙师大人有大量,不与小的计较这些。” 陈平安点头道:“只管搬运。” 老翁怯生生道:“小的斗胆再多嘴一句,不知陈仙师打算如何处置那头大妖的尸体?是否需要小的使唤山精鬼魅们,为仙师代劳,做些例如剥皮抽筋、汲取大妖丹室精血装入瓶瓶罐罐这类力所能及的琐碎事情?” 只取了埋河水妖一颗妖丹的陈平安笑道:“那就有劳土地爷,事成之后,我会给些报酬答谢你们。” 老翁受宠若惊,连说不敢让仙师破费,差点热泪盈眶,天底下竟然还有如此温良恭俭让的神仙? 高适真冷哼一声,转身下山。 陈平安独自走向破庙。 埋河水妖距离结成金丹,只有一步之遥,那颗晶莹剔透的幽绿丹丸,枣核大小,不知是否因为挨了一张龙虎山五雷正法符箓的关系,妖丹内隐约有丝丝缕缕的雷电闪烁。今晚与这头埋河水妖一战,入不敷出,是板上钉钉的了,一颗尚未成熟的伪金丹丸,陈平安付出了足足三张龙爪篆纹的符纸,毁了这套钟魁亲笔画的铁骑绕城符,再加上那张陈平安自己掏腰包拿出的金色材质的龙虎山正法符箓,到现在陈平安都还在心疼。 走向破庙的时候,这位白衣飘飘、头别玉簪、腰系朱红酒葫芦的陈仙师,一直碎碎念:“破财消灾,破财消灾。” 至于隋右边两次战死消耗的两枚金精铜钱,陈平安根本不愿意去想,一想到就心肝颤。 入了破庙,魏羡难得主动开口,问道:“要不要返回蜃景城,痛打落水狗?如今大泉刘氏已经胆子都碎了,掀不起风浪。说不定那个书院君子还要砸锅卖铁,主动求和,央求咱们别走漏风声。” 陈平安想了想,还是摇头道:“赶紧去往天阙峰仙家渡口,到时候我以飞剑传讯,分别给大伏书院和太平山说今夜事。其余我们不用多管了。王颀的所做所为,尤其是勾结妖族一事,必须让钟魁和书院知晓。如今连太平山都如此不太平,桐叶洲实在太乱,我们早早乘坐渡船返回宝瓶洲的老龙城。” 今晚守夜一事,交由卢白象和隋右边。 受伤最重的朱敛去远处溪涧梳洗一番,换了身洁净衣衫,在火堆旁盘腿而坐,安然酣睡,让裴钱佩服不已。 摘了甘露甲的魏羡虽然不用守夜,却去了破庙外面,在武疯子朱敛与随军修士厮杀的战场处,蹲下身,对着那些凌乱脚印怔怔出神。 陈平安在墙根那边,坐忘而眠,神色如常。 如何都睡不着的裴钱,却猜到陈平安心情不太好,多半是赔钱的缘故。因为没了落魄书生钟魁那几张符箓?她很想拎了行山杖就去揍莲花小人,都怪它是个赔钱货。迷迷糊糊,这个唯独她有个牛皮小帐篷的黑瘦小女孩,就此睡去。 天亮时分,魏羡坐在门槛上,看见破庙门外,有个谄笑着的白衣老翁,手持老藤拐杖,更远一些,站着一些道行浅薄的山精鬼魅,很是滑稽,其中有背着大行囊的,还有捧着瓷瓶陶罐的。老翁天未亮就到了门外空地上,也不喊话,就拉着一帮喽啰站在那边当门神,魏羡有些佩服这个老头儿,能对着破庙笑这么久。 陈平安睁开眼后,起身走向门槛,见到了恭候已久的土地爷,便快步走去,给了老翁一枚小暑钱作为酬劳,吓得掌管这方数百里山水的老翁,像是见着了一碗吃完就要上刑场的断头饭,死活不敢收下。 陈平安只得作罢,再次向这土地爷抱拳致谢。白衣老翁笑开了花,告辞之后,走出去两三里路,才抹了抹额头汗水。 一个人身鼠首的山精赶紧拍马屁道:“土地爷,没想到你老人家还有这么大面子,能让那位仙师如此客气。这等英雄事迹,要是传出去,那还了得,以后这方圆千里,谁敢跟土地爷大嗓门说话?” 白衣老翁咳嗽一声,缓缓而行,觉得手中老藤拐杖顿时轻了几分,装模作样道:“以德服人,以德服人。” 陈平安看着堆放在门口的那些大小行李,叹息一声,在老龙城郑大风赠送的那块咫尺物,可以派上用场了。 飞剑十五作为方寸物,是极其特殊的存在,虽然一直用得得心应手,可到底不够大,无字玉牌作为地仙也要垂涎的咫尺物,其实极其稀罕,之前只是因为陈平安恋旧,才一直给陈平安暴殄天物地雪藏起来。方寸物和咫尺物,被山上修士誉为“最小洞天”,可遇不可求,崔东山作为走到过十二境巅峰的大修士,随身携带的也只有一件咫尺物。 寻常方寸物和咫尺物,各有一把打开“洞天”的钥匙,正是这些物件本身蕴含的脉络,被人炼化后,极难破解,除非是以大神通强力摧毁,一旦出此下策,里头的物件至少也要销毁大半,说不定“洞府”全部崩碎都有可能。郑大风自然不可能只给咫尺物而不给钥匙,不说清楚破解驾驭以及重新炼化之法。 此行去往天阙峰,再无波澜。 大泉王朝的真正底子,其实因为陈平安,已经伤得不轻——守宫槐宦官李礼,申国公府,大皇子刘琮,草木庵徐桐,将种许氏,坐镇蜃景城多年的君子王颀。 一路北行,陈平安背着竹箱,裴钱手持行山杖,斜挎包裹,额头上贴着一张百看不厌的宝塔镇妖符。 卢白象腰佩停雪,手心攥着几枚棋子,嘎吱作响。 隋右边背负着那把品秩暴涨的痴心,眼神恍惚的次数有些多,比起最初走出画卷那位剑心纯粹通明的女子剑仙,多了几分人味。 朱敛喜欢边走边看书,裴钱就纳闷了,老家伙走路不看路,怎么不摔个半死? 魏羡闲来无事,行走之时,竟然用上了陈平安的六步走桩。陈平安对此没说什么。 天阙峰,是大泉北边清境山的最高峰。清境山群峰绵延,林木尤为葱茏幽翠,远胜别处,以一个幽字冠绝大泉山水。 天阙峰有丹梯三千阶,从山脚直达山顶,山顶有一座青虎宫,在此间修行之人,与外界隔绝,从不涉足市井,对于达官显贵的登山访仙,一律拒之门外,加上清境山多野兽出没,又没有直达天阙峰的道路,使得青虎宫的存在,一直云遮雾绕,山野樵夫也不敢擅自靠近天阙峰。老人都说容易鬼打墙,是山上的神仙们不愿沾染俗气。 一行行走在清境山小路上。 哪怕天阙峰肯定比不上倒悬山和老龙城,可也绝不是大泉名义上的第一修行门派草木庵能够媲美的。那本购自倒悬山的《九洲神仙书》,其中就专门提及天阙峰的女仙梳妆台,虽然寥寥几句,却也极为传神,令人好奇不已。 陈平安便提醒了魏羡他们几句。 画卷四人,都是才智卓绝之辈,自然知晓轻重利害。 走得累得半死的裴钱突然抬头,惊讶出声道:“快看快看,天上有船!” 陈平安伸手按下裴钱的手指,轻声道:“山神娶亲一事,你给忘了?” 裴钱赶紧点头,拍胸脯保证道:“下次肯定不会了!” 陈平安笑道:“就算有下次,也没关系,你毕竟还小,但是我说是这么说,你不能因此松懈。” 裴钱笑容灿烂道:“明年就十一岁啦,可不小了。” 陈平安笑问道:“那你来背我的竹箱?” 裴钱苦着脸道:“可我今年才十岁啊。” 陈平安一记爆栗敲过去。 裴钱灵巧躲过,挪了几步,哈哈大笑。 朱敛笑眯眯地看着两人。 天阙峰,一峰独高,周边群峰如俯首低眉,所以很惹眼,只是临近山顶就开始云雾缭绕,看不清上面的具体景象。 大致算是进入天阙峰地界后,经过一座石拱桥,底下是哗哗作响的清澈溪涧,游鱼悠哉。 陈平安刚走上桥就停住脚步,往南望去。 登山之后,就不知下一次是什么时候,才能双脚踩在桐叶洲的大地上了。 扶乩宗那条有着千奇百怪的喊天街,大妖作乱后,是不是从此就没了? 那个撞破天大阴谋的外门杂役少年,会不会像自己这样,从一个泥腿子变成了另外一个人? 飞鹰堡那边,陆台在那座上阳台观道可有成效?当时为何要将价值二十枚谷雨钱的狭刀停雪,偷偷放入他的行囊?当时陈平安见陆台收了陶斜阳三人做记名弟子,还不太理解陆台那句“不近恶不知善”,如今才有些理解其中意味。 钟魁以后还是不是大伏书院的君子? 女冠黄庭追杀那头背剑白猿,会不会又是一番造化? 藕花福地的春潮宫周肥,返回玉圭宗后,摇身一变,成了整个云窟福地的主人,是叫姜尚真来着? 碧游宫和埋河水神庙的香火,有没有更加鼎盛? 大泉蜃景城到底有没有迎来今年的第一场冬雪? 曹晴朗在那个小宅子里,一个人过得还好吗?学塾先生的学问大不大?会不会教他书本以外的道理? 桥上,卢白象四人见陈平安停下,就跟着站在桥上。 陈平安看着远方,黑炭小女孩便抬头看着跟平时不太一样的陈平安。 朱敛一得空就开始翻书看。裴钱看过了陈平安,就踮起脚尖,想要看清楚这疯老头到底成天看些什么,鬼鬼祟祟的,见不得人。 朱敛一巴掌抵住裴钱脑袋,轻轻推开。 裴钱问道:“书上写了啥?” 朱敛答非所问道:“没写啥,就是些个老套故事。” 裴钱刨根问底道:“啥叫老套的故事?” 朱敛呵呵笑道:“对你这个年纪的小娃儿来说,不老套,见啥都新鲜。只不过书上故事,那些悲欢离合,纸上看来终究浅、淡、轻。看过就看过了,很快就会忘记。可是人活着,饿得肚子咕咕叫,脚底磨出了水疱,给人打了一拳鼻青脸肿,都是实实在在的。” 裴钱皱眉道:“你到底想说啥?能不能好好说话,多学学人家老魏,行不?” 朱敛斜眼打量着手持行山杖的小丫头,啧啧笑道:“胆子肥了不少啊。” 裴钱笑着退后了两步,摆手道:“不肥不肥,就我这小身板,瘦了吧唧的。” 朱敛合上书,埋怨道:“给你一搅和,书上那般荡气回肠的贴身厮杀,索然无味啦。不看了不看了。” 裴钱一头雾水,问道:“书上的人,杀得很痛快?有我爹和神仙姐姐在破庙外那么厉害吗?” 隋右边黑着脸,强忍住一剑削去那老色坯脑袋,再一巴掌拍死这个口无遮拦的小丫头的冲动。 朱敛收起那本香艳异常的书,双手负后,摇头笑道:“比不得比不得。” 觉得自己这一记马屁十分出神入化的裴钱,邀功般转头笑望向隋右边这位神仙姐姐。 隋右边转过身,径直走下石拱桥,眼不见心不烦。 裴钱有些纳闷,心想这个臭脸娘们今儿吃错药了? 卢白象依旧云淡风轻地微笑着,此地景色宜人,以后若是自己能够结茅修行,也该寻一处这样风景如画的风水宝地。 陈平安没有理会其他人。 到了宝瓶洲最南边的老龙城,就可以见到那个范二了,还有性情温婉的桂夫人,当然还有灰尘药铺的郑大风。 再往北走,去大髯豪侠徐远霞徐大哥的家乡,找徐大哥和张山峰去,告诉他们上次分别后,自己喝过多少好酒,一双手能数过来就算他陈平安输! 还要去书简湖,看看顾璨那个小鼻涕虫过得如何,见面的时候,成了仙家弟子的顾璨,会不会就再也不是自己屁股后头的拖油瓶了? 再去大隋山崖书院,那里有李宝瓶、李槐、林守一、于禄、谢谢。 当然还有个弟子崔东山。 估计这一趟走下来,五年之期也就差不多到了,到时候就可以回到家乡,走入泥瓶巷,走上落魄山。 金窝银窝不如自家的草窝,更何况自己如今的家,可真不是什么草窝了。 只有真正走过外面的世界,才知道如今的龙泉郡地界是何等适合修行,山水气运被大骊王朝强行截留在各座大山,可以说每一座都是盖了水字印后的碧游府。 天阙峰青虎宫,有大殿六重之多,分别供奉祭祀有各路道家神仙,主殿大柱上的对联,号称一绝,将近四百个字,有“仙人篆书榜金门”的美誉。青虎宫右侧有一堵巨大石壁,云雾缭绕,是一幅天然而生的蛟龙布雨图;左翼靠近悬崖,正是最著名的仙子梳妆台,源于有一棵古老青藤扎根崖畔,枝叶茂盛,一直蔓延垂挂下去,长达百丈,宛如一位天上仙子以云海作为溪水,梳洗一头长达百丈的青丝。 青虎宫宫主陆雍,是一位潜心修行、不理俗事的老元婴,名声不显,而且这辈子只注重炼丹一事,在山上练气士眼中属于最极端的“文修”,战力极其不符元婴身份,所以在桐叶洲中部,一些个擅长厮杀的金丹地仙,都不太把青虎宫当回事。又因为天阙峰的仙家渡口规模不小,经常有地仙往来,青虎宫的练气士就没少受气。 昨天青虎宫来了一位身份比天大的贵客,报上名号后,山门弟子赶紧跑去通报,陆雍竟然舍了一炉丹药毁坏的风险,离开丹炉房,亲自陪同那位大修士逛了一圈天阙峰,战战兢兢,汗如雨下。也怪不得陆雍这般伏低做小的作态,实在是青虎宫早年招惹过对方所在宗门。青虎宫与桐叶宗更近些,桐叶宗是桐叶洲仙家执牛耳者,经常有弟子下山修行时,路过这座渡口。当年青虎宫一个不长眼的龙门境长老,在一场冲突中,偏袒桐叶宗一位嫡传小仙师,本来这不算什么,人之常情,可哪里知道那个跟桐叶宗闹矛盾的下五境年轻修士,竟是不显山不露水的玉圭宗弟子,而且关键是那人姓姜! 玉圭宗姓姜的人,有钱。为何有钱?云窟福地都是姜家的,能不有钱吗? 当年那个姜氏子弟也没喊打喊杀,就是砸了一大把钱,预订了整整一个月天阙峰渡口所有渡船,使得数百位桐叶洲练气士滞留清境山,大眼瞪小眼,待足了一个月后才得以启程,人人恨不得把青虎宫给砸个稀巴烂。 青虎宫中没人有胆子跟那个姜氏年轻人抱怨半句。陆雍身为堂堂元婴地仙,直接躲了起来炼丹,炼出一大炉丹药后,让青虎宫弟子们一个个送出去赔礼,这才没彻底砸了祖师爷辛苦打造出来的金字招牌。 一个姜氏子弟就这么牛气冲天了,那么姜氏家主亲临青虎宫,陆雍能怎么办? 天阙峰那条被称为“丹梯”的台阶顶部,站着姜尚真和陆雍,就两个人。 陆雍试探性问道:“真不用老朽让青虎宫弟子下山去,帮着前辈迎接那些贵客?” 万里迢迢从桐叶洲西海赶到这大泉北境的姜尚真,默不作声,高深莫测。 陆雍只觉得苦不堪言,难不成会是一场山崩地裂的神仙打架?小小青虎宫,哪里经得起姜尚真这种上五境神仙的一跺脚一挥袖? 陆雍只能祈求祖师爷们显灵保佑了。 与这种性情难测的上五境大修士相处,真是难熬,陆雍感慨万分。等这尊神仙离开清境山后,自己一定要闭关炼出一炉灵丹,不然实在憋屈。 陆雍小心翼翼问道:“不然老朽亲自下山相迎?”陆雍觉得自己作为一位元婴,已经卑躬屈膝到了这个分上,姜氏家主好歹也要稍稍念些香火情吧。 可姜尚真淡然道:“你配吗?” 陆雍膝盖一软,我青虎宫危矣! 姜尚真蓦然大笑起来,拍了拍老元婴的肩膀,道:“哈哈,开个玩笑,别怕别怕。只要今儿顺利,之前你们青虎宫惹出的那件破烂事一笔勾销不说,我姜氏再跟你购买一百炉最贵的丹药。” 陆雍咽了口唾沫,只得赔笑。 姜尚真啧啧道:“说这三个字,确实让人神清气爽。” 桥上。 朱敛三人也走过了石拱桥,与隋右边站在一起,所以桥上就只剩下陈平安和裴钱。 陈平安回过神后,趴在栏杆上,探出脑袋,似乎想要寻找什么。 裴钱蹦跳着,好奇询问:“找什么?” 陈平安说道:“想看桥底有没有悬剑。” 裴钱挺直腰杆,又开始施展她的马屁神功了,跃跃欲试道:“在桥上哪里看得到,我去桥底下帮你找找看!” 陈平安笑着站起身,揉了揉她的小脑袋:“不用了。” 裴钱仰起头,满脸疑惑。 陈平安低头看着她的那双眼眸。 裴钱配合着瞪大眼睛,使劲瞪圆了,问道:“给瞅瞅,我眼睛里边真有钱吗?” 陈平安愣了一下,拍了拍她脑袋,往桥那一头指了指,笑道:“去,咱们过了桥开始登山。” 裴钱说了一句“好嘞”,颠了颠包裹,挥动着行山杖,大摇大摆走下了石拱桥。 陈平安闭上眼睛,记起少年时在家乡坐在桥上,入梦后看到了另外一座桥——金色,极长。 云海滔滔,左边望去,日出大海,转头右望,月落西天。 陈平安就这么闭着眼睛,从脚底下这座不起眼的石拱桥一端,大步走向另外一端。 一袭白衣,山风拂过,双袖飘摇。 裴钱刚刚蹦跳着下了桥那边的台阶,转头望去,眼睛一亮,老气横秋道:“我爹真神仙也。” 陈平安闭眼行走石桥,身形微微摇晃,桥下流水,双袖行云,仙气十足。 魏羡对裴钱的点评深以为然,出口称赞道:“龙骧虎步,岳峙渊渟……”才说到一半,魏羡就闭上了嘴巴。 卢白象微笑道:“天有不测风云,有些小意外,无伤大雅。” 原来石拱桥是有阶梯的,不知为何,陈平安忘了这茬,竟是一脚踏空,连人带竹箱滚落在地。 裴钱一巴掌拍在额头上,亲爹啊,你咋这么不经夸呢? 隋右边别过头,嘴角有些笑意。 陈平安一个蹦跳起身,睁眼后拍了拍衣袖,旁若无人,大步前行。法袍金醴上有金光一闪而逝,那幅金色团龙的所衔之珠,其中蕴含灵气,越发凝聚。 若非有这件海外仙人的本命遗物傍身,陈平安这会儿可就不是摔个跟头这么简单了:一是体魄如同“开关迎敌”,任由天地灵气如海水倒灌窍穴,有大苦头要吃;二是极有可能以鲸吞之势,汲取清境山的天地灵气,到时候肯定要惹来一番异象,横生枝节,指不定又是一场风波。法袍金醴就像一座湖泊,起到了蓄水的作用。 只是终归治标不治本,要炼化五行之物,真正搭建起完整的长生桥,在自身气府开辟出五座类似湖泊,已经是当务之急。 当下这座长生桥,成也未成,妙不可言。 陈平安莫名觉得,直到这一刻,自己才真正被这座天地接纳。怪哉! 画卷四人眼睛都毒,起先觉得有些滑稽可笑,毕竟陈平安在他们印象中,时时端正,处处规矩,难得有这么狼狈的一幕,只是略微打量过后,就各自察觉到了蛛丝马迹,只是无人道破。 青虎宫三千级丹梯顶部,虽然有云雾缭绕,可并肩而立的姜尚真和陆雍,这两位都是大修士,比起纯粹武夫的画卷四人,自然看得更多一些。 陆雍惊艳道:“好一件龙衮法袍,委实深不可测,说不定就是传说中的‘小福地’品秩了。小仙师身穿此袍,恐怕比身披最高等的兵家甲丸,还要法宝不侵,飞剑不入。”陆雍误认为陈平安是位兵家修士。 姜尚真微笑道:“陆宫主好眼光。” 陆雍惶恐道:“前辈谬赞了。” 姜尚真转过头,问道:“如果我没有记错,你年纪比我还大,喊我前辈作甚?” 陆雍哑然,这姜氏家主作为整座云窟福地的太上皇,真是帝王心性,难以揣测,自己伴君如伴虎啊。 姜尚真又笑道:“这会儿,你若是说一句修行路上达者为先,就很机敏过人了。” 陆雍不知道姜尚真葫芦里卖什么药,只得苦笑道:“前辈高见,陆雍资质鲁钝,不然这辈子也不会只能跟丹砂草木为伍。” 姜尚真问道:“我这两百年,需要亲手打理福地事务,忙得焦头烂额,出门不多,比睁眼瞎还不如。陆宫主坐镇这天阙峰仙家渡口,迎来送往,你可听说桐叶洲之外,尤其是最近百年,浩然天下出了哪些出名的年轻剑仙?” 陆雍想了想,试探性说道:“剑气长城的那位?” 姜尚真气笑道:“陆雍你是真当我傻啊?我会没听说过他?” 陆雍忐忑不安,赶紧亡羊补牢,开始掰手指计算别洲有哪些名动天下的剑仙,给姜尚真说了一大串如雷贯耳的剑修名号,都是最近百年风头最盛的著名剑仙,关键是年纪都不算大,有八人之多,中土神洲有四个,俱芦洲有三个,小小的宝瓶洲竟也出了一个——前几年刚刚跻身玉璞境的剑仙魏晋。相较前边七个,风雪庙神仙台的魏晋,境界暂时不高,但是未来成就极其清晰,所以连桐叶洲这边都有所耳闻,甚至像青虎宫陆雍这样的元婴老修士,因为魏晋的关系,才得以头回听说那个宝瓶洲兵家祖庭之一的风雪庙。 一个个名字和大致事迹听在耳中,姜尚真始终摇头,只说“不对,差太远了”。 陆雍也没辙。 练气士中剑修本就稀少,剑仙更是少之又少,能够以元婴境无视一道大门槛的差距,斩杀玉璞境,世间唯有剑修。 最近百年中锋芒毕露的“年轻”剑仙,一心炼丹的陆雍真就只听说这么多了。 姜尚真不再为难陆雍,他自己内心也颇为无奈,之前两甲子,一甲子去了趟云窟福地,平定了一场千年难遇的大乱,受了不轻的伤势,之后一甲子光阴耗在了藕花福地,闭关休养,对于天下大势实在是无暇顾及。差不多两百年,山下凡夫俗子都死了多少回了,可对姜尚真这些山顶修道之人而言,尤其是还有望百尺竿头更进一步的,其实对于光阴流逝,感触不深,一步跨得出,站得稳,就可以多出数百年甚至是千年寿命。 山下人间的是非恩怨,实在不值一提,长生之下,道非道也。 姜尚真视线微微低敛,身后这座青虎宫号称供奉着所有道家神仙,而眼前脚下这条登天阶梯,三千级,便是寓意“大道三千”。 听上去道路还挺长,可有几人走得到真正的最高处。大道大道,可不是说这条路有多宽啊,相反,越往上走,脚下道路越窄,甚至会是座独木桥。 只不过姜尚真有自知之明,自己所修之道,所走之路,再高,也不会高成一座独木桥,不至于需要他去与前边的飞升境厮杀争道,也不会有后人需要挤掉他才能继续前行的情况。 关于那名海上剑修是何许人也,估计还得返回玉圭宗,跟老宗主讨教才行。他老人家别的本事不说,小道消息那是比谁都灵通。老宗主那种恨不得连新进女弟子穿什么颜色的肚兜都想问出答案,山头之间供奉们泼妇骂街一般的吵架,他都要去贴墙根偷听的习惯,真是……顶好的。世上有几个仙人境的山巅修士,会躲在府邸内,每天看过小门派各色仙子们,通过各自山门镜花水月的神通,花枝招展,搔首弄姿,展露所谓的“才情”,就会往那些门派匿名寄出大把大把的小暑钱,甚至是偷偷溜出宗门,亲自给她们送机缘送法宝的? 玉圭宗每年靠着云窟福地的提成,富得流油,老头子你身为一宗之主,他娘的还有脸皮跟我姜尚真喊兜里没钱心里好慌?还一脸豪气地跟我说寻见了一位同道中人,是那宝瓶洲一个名叫无敌神拳帮的老帮主?还要找个机会去拜会一下? 姜尚真有些时候真搞不懂,老宗主到底是怎么修成的仙人境。 几乎从不与他姜尚真谈论大道的老宗主,在他剥离谪仙人周肥身份重返宗门后,竟然语重心长地跟他掰扯了半天,说他不该如此对待世间女子,藕花福地那座春潮宫的女子,可怜啊。姜尚真挨了半天训后,老家伙就让他去西海截杀大妖,一件装装样子的宗门重器都没给,估计是真生气了。 反倒是那个被姜尚真带出福地的鸦儿,一到宗门,就被赏赐了件老头子自己私藏的法宝,当然是假借姜尚真的名义。 一行六人,走在青虎宫三千级阶梯上,陈平安有些奇怪,一路没有遇到任何人,抬头望去,云雾遮蔽视线,看不到那座青虎宫。 裴钱扯了扯陈平安的袖子,轻声道:“上边站着两个人,好像正等着咱们呢。” 陈平安心一沉,难道大泉王朝那边有谁还不肯收手? 就在此时,似乎是察觉到自己被发现了,那两人走下了台阶,从云海中缓缓走出——一位是玉树临风的年轻人,一位是仙风道骨的老神仙,只是老者明显慢了一个身位,像是扈从。 陈平安脚步依旧不急不缓,袖中双指间拈着那张青色材质的镇剑符。 遥遥望去,上边两人看似步子也慢,实则极快,转瞬间就站在了距离陈平安一行人七八级台阶的上方。 裴钱觉得那个年轻人有些眼熟,便躲在了陈平安身后。 姜尚真开门见山道:“陈平安,藕花福地一别,又见面了,看来我们缘分不浅。” 陈平安问道:“春潮宫周肥?玉圭宗姜尚真?” 姜尚真笑眯眯道:“是也。”转头对陆雍笑道:“这才叫真正的好眼光。” 陆雍无言以对。 陈平安笑道:“没想到你这么快就找上门了。” 姜尚真收敛笑意,神色认真道:“陈平安,你跟周仕和鸦儿的恩怨,我不管了。无论你信不信,我在藕花福地的城头上,就想过是不是离开藕花福地后,找到你,请你去我姜氏当个供奉,云窟福地的许多机缘,只要你有本事,任你撷取,我姜尚真乐见其成。只是后来你执意要杀陆舫和周仕,我确实动了杀机,想要回到桐叶洲,做点什么,可是即使请了阴阳家修士帮忙,仍是找不到你,后来又有件事要做,便耽搁了。” 陈平安叹了口气,道:“不过还是被你找到了?” 姜尚真心中微微讶异。 离开藕花福地这才多久,为何感觉是两个陈平安了?不在修行,而在心境。 陈平安身后那四人,应该就是福地传说中的那些历史人物了,负剑女子应该是陆舫经常提起的女子剑仙隋右边,其余三人,大致猜得出身份,只是暂时无法对号入座。佩刀的高大男子,是传说中那个年轻时英俊无双的武疯子朱敛?精悍矮小的汉子,是魔教开山鼻祖卢白象?那个笑眯眯的佝偻老人,是南苑国开国皇帝魏羡? 陈平安能够拥有这四名扈从,姜尚真有些惊艳和羡慕,只是还不至于太过嫉妒。 陆雍此时心中叫苦不迭,听姜尚真的口气,还真是结下大仇的死对头,那个小仙师修为似乎不高,那就肯定是背景太硬,以至于姜氏家主此刻露了面,都不敢随手打杀?难道是桐叶宗那个老变态的嫡系子孙? 姜尚真开心笑道:“陈平安,你没有一见面就摆出与我拼命的架势,我就放心了。我们一边登山一边闲聊?” 陈平安简明扼要道:“好。” 于是陈平安和姜尚真并肩而行。 陆雍随后跟上,裴钱悄悄与这位元婴地仙走在同一级台阶上,只是隔着好几步远,偷偷打量着这个山上的老神仙。 只要陆雍一有转头的迹象,黑炭小女孩就立即跟着扭头望向远处风景,手中行山杖笃笃笃敲在台阶上。 陆雍大感讶异,这小闺女越看越觉得有灵性啊。 虽然这位青虎宫宫主打架的本事稀拉无比,可到底是元婴修为,一棵修道苗子好不好,大致能走到什么高度,还是能看出个一二。 姜尚真先问过了四名扈从的身份,陈平安没有掩饰。姜尚真得知真相后,发现自己就没一个猜对的,一拍额头,自嘲道:“我的眼光跟陆雍有得一拼。” 气氛仿佛并不凝重,不似寇仇相见分外眼红,反倒如老友重逢,或是谈笑泯恩仇?可事实如何,就只有姜尚真和陈平安自己心里有数了。 姜尚真问道:“此次北行,可还顺利?” 陈平安摇头道:“磕磕碰碰,跟大泉王朝两位皇子都起了不小的冲突。” “哦?” 姜尚真转头问道:“陆宫主,大泉皇帝叫什么?” 陆雍赶紧答复:“刘臻。” 姜尚真望向陈平安,道:“我把他们老子拎过来,要他给你道个歉?去趟蜃景城很快的,要不了多久,说不定你在青虎宫吃顿斋饭的工夫,刘臻就站在你跟前了。不过大泉王朝是大伏书院管着的,书院山主很有来头,出自中土神洲的一座圣人府邸,有个当学宫大祭酒的兄长,你到时候别打死刘臻就行,不然我不好擦屁股。对那皇帝老儿饱以一顿老拳什么的,当然没关系。” 陈平安道:“你真不用这样做。你能不能给我透个底,这次找我是为了什么?把我拦在天阙峰渡口,然后抓去玉圭宗?” 姜尚真爽朗大笑,抹了把嘴,自顾自乐呵道:“屁颠屁颠赶来的路上,我倒是想过这么做。找你找得辛苦,说没有半点怨气,那是自欺欺人。其实玉圭宗是有弟子在蜃景城那边修行的,不然我还真没办法在青虎宫守株待兔。与你直说了便是,我在蜃景城待了一天,详细了解了你的所做所为后,还去见了那个姓姚的新任兵部尚书,也就只是远远看了眼,然后要蜃景城那名弟子以后帮着照拂姚氏,我自个儿就直奔青虎宫,就为了见你一面。” 陈平安停下脚步。 姜尚真依旧拾级而上,淡然道:“到了上面,自会与你挑明一切。” 陈平安跟上姜尚真,一起步入那座围绕天阙峰的云海。这层绕峰流转的云海,可不普通,正是青虎宫的护山大阵,凡夫俗子深陷其中,就会名副其实地如坠云雾,视野所及,空无一物。这段路程白雾茫茫,走了一会儿豁然开朗,见到了一座雄伟宫观,原来是登顶天阙峰了。 陈平安站定,正了正衣襟,扶了扶头顶那支白玉簪子。 姜尚真依旧潇洒前行,走出去数步,见陈平安仍然站在原地,转头望去,发现这个打死丁婴的年轻人,神色十分奇怪。 等到陆雍、裴钱以及魏羡四人都走到了山顶,陈平安还是站在那里,一动不动。 裴钱顺着陈平安的视线望去,发现宫观那边,人头攒动,似乎都在好奇是何方神圣,能够让宫主和那位玉圭宗大人物亲自迎接。 在青虎宫那边的观望之人,多是年纪不大的练气士,还有不少是跟裴钱差不多大的孩子。 裴钱小声问道:“咋了?” 陈平安回过神后,一只手轻轻按住裴钱的脑袋,微笑道:“最早的时候,我跟他们一模一样,站在大门口,看着别人。” 陈平安继续前行,跟随姜尚真直接去往蛟龙布雨石壁那个方向的仙家渡口。 陆雍看了眼青虎宫那边的子弟,一个个惹人笑话,一挥袖,沉声道:“都回去修行!成何体统,不像话!” 经过那堵蛟龙隐于云雾若隐若现、变幻莫测的石壁,走出三四里路,就到了天阙峰渡口。 渡口处有一艘悬停崖畔的巨大楼船,船底下竟飞旋着无数青色鸟雀,像是它们以羽翼托起了这艘浮空大船。 陆雍心情复杂,这艘渡船本该昨天就动身去往宝瓶洲老龙城了,只是被姜氏家主阻拦下来,手段很简单,砸钱。 青虎宫没敢跟姜尚真收钱,渡船所有乘客,都额外得到了一笔等同于路费的小暑钱,陆雍让一位长老去当的善财童子。 也有不长眼的,骂骂咧咧,不愿收钱,只想要跟青虎宫讨要个说法,青虎宫招惹不起,姜尚真就到了渡船上,一巴掌把那名桐叶洲北方金丹修士,从天上渡船打入了清境山一座低矮山峰之中。青虎宫遣人去将奄奄一息的金丹修士,从山壁中拔出来,惨不忍睹。可知道了姜尚真的身份后,金丹修士拖着病躯,硬生生咬牙重新登山,与那个一露面半句话不说就动手伤人的姜氏家主赔罪道歉。 陆雍从头到尾,尽收眼底。 见着了那艘船底鸟雀盘旋的仙家渡船,裴钱激动不已,恨不得立即施展一番疯魔剑法,那可就是剑剑不落空啊。 魏羡等四人也是第一次见到这番神奇景象,虽然脸上无动于衷,可心里仍然感慨万分。 这就是浩然天下了。 姜尚真站在渡口旁,笑道:“我就只送到这里了。” 陈平安点了点头。 姜尚真犹豫了一下,道:“能不能问一句,你师承何人?” 陈平安笑着不说话。 姜尚真仍不死心,又道:“我无恶意。” 陈平安摇摇头,道:“不是故意瞒你,而是我没有严格意义上的师父。” 教他烧瓷的,是不愿意收他为徒的姚老头。教他剑气十八停的,是阿良。教他拳法的,是十境武夫崔姓老人。教他学问的,是齐先生和文圣老秀才。教他画符的,是李希圣。 教他要与人为善的,是爹娘。 姜尚真无奈道:“好吧,不愿意说就不说。我这次找你,是有人托付我,交给你一样东西,我已经小心装在一只瓶子里头。你收下后最好放入方寸物中,在你觉得到了真正安然无恙的地方之前,不要拿出来。” 陈平安两次游历,也算见识了不少,比如在飞鹰堡外就见过千里送人头的,但是与自己结仇的姜尚真,竟然跑这么远就为了送自己东西,陈平安打死都不相信。 姜尚真看着毫不掩饰戒备眼神的陈平安,一跺脚,施展神通隔绝出一座小天地,苦笑道:“扶乩宗之乱,你听说过吧?” 陈平安点点头。 姜尚真指了指自己,道:“那头大妖受伤后,仗着皮糙肉厚,仍是逃入了西海。我呢,刚好就是去追杀大妖的三人之一,其余两个,太平山宗主宋茅,还有个桐叶宗管谱牒的老王八蛋。大妖伤重,难逃一死,只是我和桐叶宗的,都不愿意下死手,怕惹急了大妖来一个玉石俱焚,伤了我们自身的修为,就想着慢悠悠跟着大妖耗死它,一路上还能欣赏欣赏风景,聊聊天。” 陈平安知道那场追杀,绝对不是姜尚真说的这么轻巧惬意。 姜尚真转头望向西边,唏嘘道:“然后我们三个就遇到了一位剑修,那真是一身剑气冲斗牛,天生一副侠义心肠,脾气还好,一剑斩杀了大妖不说,还喜欢跟咱们讲道理,更不贪图大妖身躯……”说到这里,姜尚真一拍额头,“真编不下去了……”姜尚真眼神骤然间凌厉起来,盯着陈平安,“那名剑修问起了谁认识你陈平安,我便照实说了,他没有多说什么,只是去而复还,说了句‘妖丹归我了’。就只有这么一句话,太平山和桐叶宗就没了任何异议,将一头十二境大妖最宝贵的妖丹,任由我剖挖取走。我清楚那名剑修的意思,所以才来找你,就是为了将妖丹交到你手上。” 陈平安脸色如常,道:“那名剑修,我认识,叫左右。” 认识?就这样?左右? 真是个陌生的怪名字。 难道真是这两百年才冒头的年轻剑仙? 姜尚真都想要跳脚骂娘了,他凝视着陈平安的眼睛,手中多了一只半臂高的精美瓷瓶,问陈平安道:“你知道这颗妖丹的价值吗?你知道什么样的剑修,才能够一剑斩杀现出真身的大妖吗?” 陈平安摇头又点头道:“妖丹的价值,我不知道,但是左右的剑术,我知道。左右亲口对我说过,他的剑意比阿良低,剑术……比阿良高。我相信他。” 姜尚真面容僵硬,歪着脑袋,伸手揉了揉脸庞。 陈平安啊陈平安,你能不能别用这种轻描淡写的口气,讲一个自称“剑术比阿良还要高”的朋友? 陈平安也察觉到端倪,笑道:“放心,我与簪花郎周仕和魔教鸦儿的恩怨,跟你关系不大。再者,就算我去求左右,他也不会答应我,对你姜尚真出剑。” 自称大师兄的左右,那可是捏着鼻子才认的自己“小师弟”。 放心个屁!姜尚真倒不是不相信陈平安的话,而是那个叫左右的剑仙,出剑需要理由吗?估计他一个心情不好,就劈在玉圭宗山头上了吧。你陈平安要不去问问桐叶宗那老王八蛋现在的感受?接了一剑过后,为了不接第二剑,连那张老脸都不要了! 姜尚真打定主意,以后远离陈平安为妙。 接过装有妖丹的瓶子,陈平安没有二话,赶紧收入方寸物当中。 姜尚真轻声道:“这只瓶子也算件不错的法宝,就当是我姜氏的赔礼了。至于你和周仕以后能不能遇上,遇上了又会如何,以后再说吧。” 裴钱瞥了眼陈平安和那个家伙,就不再多看。 山神娶亲是第一次,伸手指向头顶渡船是第二次,事不过三。 裴钱是看得到两人,忍着不多看。陆雍和魏羡四人是看不到,便不再多看。 片刻后,两个身影重新出现在众人身边。 陈平安率先走向渡船,裴钱立即跟上,四人随后。 陈平安登上渡船后,转身向姜尚真抱拳道:“一码归一码,谢了。” 姜尚真笑着点头,多少年没有这种如释重负的感觉了? 早有青虎宫管事在船头等候,小心翼翼领着陈平安他们登上渡船顶楼。 姜尚真依旧望向渡船,久久无言,陆雍就只能老老实实陪着这位姜氏家主发呆。 渡船本就只是在等待陈平安一行人,此时很快就缓缓升空,往北而去。 姜尚真收回视线,轻声道:“贵客临门,你们青虎宫就不打算送点什么给这位陈仙师?” 陆雍心一紧,识趣道:“理所当然,要送要送,只是还望前辈提点,该送些什么才稳妥?” 姜尚真冷笑道:“什么贵重送什么啊,好歹是个元婴,还需要我教你送礼?” 陆雍一咬牙,小心翼翼道:“若是那位陈仙师婉拒,青虎宫该如何做?” 姜尚真转过头,眼神冷漠,道:“哭啊闹啊上吊啊,人家能不收下?天底下骗人钱财进自己口袋不容易,送钱还难?青虎宫这点小事都做不到,你这个当宫主的,怎么不去死啊?” 陆雍大汗淋漓,连连点头道:“前辈教训的是,我心里有数了。” 姜尚真冷哼一声,又道:“不管你陆雍送出什么,回头报个价给我,我双倍偿还青虎宫。” 陆雍刚刚有一番打算,不承想姜尚真眯起眼,阴沉道:“别跟我在这种破烂事上抖机灵,该是多少钱就是多少钱,你陆雍和青虎宫还没资格,让我姜尚真欠人情。” 陆雍赶紧点头如小鸡啄米。 姜尚真突然自嘲一笑,拍了拍陆雍肩膀,和颜悦色道:“方才想明白一件事,所以我打算在青虎宫多待一天,你挑选几个顺眼的子弟,我亲自为他们讲一讲修行之事。如果其中真有上好的修道坯子,我送你们青虎宫一个去往云窟福地的名额。嗯,别忘了,长得歪瓜裂枣的,资质再好,也别来碍我的眼,与人传道授业解惑,还是要讲究一个赏心悦目的。” 陆雍心中狂喜,终于发自肺腑地作揖感谢道:“前辈大恩,陆雍铭记在心!” 修行路上,从来是福祸相依,祸,扛不扛得下,福,接不接得住,都是自身的修行。 比如哪怕是姜尚真这样的山顶神仙,要是换成了那个谪仙人周肥的身份,遇上一旦起了杀心的丁婴,一样就只能死在藕花福地了。 登上渡船顶楼后,一行六人,各自皆是头等厢房,当然陈平安的屋子更是大到夸张。 魏羡四人拿了玉牌和钥匙后,默契地跟随陈平安。 裴钱关上门后,丢了行山杖,在几间屋子串门,跑来跑去,最后去了那座观景阳台看云海,黝黑脸庞上挂着满满的幸福,呆呆眺望远方。 魏羡也去了观景台,其他三人落座,加上一个陈平安。 卢白象笑问道:“主公,方才那位年轻神仙是?” 朱敛已经重新起身,倒了一杯茶水给陈平安,陈平安接过茶杯后,说道:“是玉圭宗姜氏家主,姜尚真,好像是玉璞境修士,而且他掌握着一座品秩很高的云窟福地,福地版图极其广袤,有许多天材地宝。” 朱敛赞叹道:“少爷何止是往来无白丁,分明呼朋唤友皆是山上仙人。” 隋右边看了眼神色从容的陈平安,然后给自己倒了一杯茶水。 陈平安摇头道:“不是什么朋友。” 卢白象感慨道:“玉璞境,那就是已经跻身上五境了。”陈平安已经给他们大致讲过纯粹武夫与练气士的各自境界划分。 武夫第七境金身境,八境远游境,九境山巅境是世俗武夫眼中的武道止境,但是世间其实犹有十境,可哪怕如此,陈平安跟他们说十境依旧不是武道止境。 练气士中五境,洞府境,观海境,龙门境,金丹境,元婴境。上五境只知玉璞境,仙人境,飞升境,其余二境,则失传已久。 观景台那边,裴钱看过了风景壮阔的云卷云舒,又开始觉得有些乏味了,唉声叹气起来,对魏羡道:“老魏啊,我跟你说点心里话呗?” 魏羡“嗯”了一声,站在栏杆那边,渡船航行在云海上方,应该有仙家阵法庇护,才能够使得这渡船的观景台不受天上大风的激荡,唯有舒适的清风拂面。 裴钱踮着脚尖,愁眉苦脸道:“我爹还是不愿意教我绝世剑术。” 魏羡淡然道:“饭要一口一口吃。” 裴钱蹲在地上,背靠栏杆,愁眉苦脸道:“愁啊。” 魏羡低头瞥了眼黑瘦小丫头,安慰道:“没关系,明天还是这副鸟样,习惯就好。” 裴钱抬起头,眼神幽怨,问道:“老魏,你这样的人,能找着媳妇吗?” 魏羡想了想,道:“找得到,都是别人帮我找的,不过我最喜欢的那个,没能娶进家门。” 裴钱问道:“为啥?嫌弃你长得丑?那也怪不得别人姑娘啊。” 这一大一小,安慰人的“本事”,相差无几。 魏羡趴在栏杆上,似乎回忆着什么:“倒不是嫌弃我的模样,她也好看不到哪里去。就是那时候我家里穷,一心想着以后挣着了大钱就娶她,后来世道乱,她死了,我没死。” 裴钱站起身,拍了拍魏羡胳膊,安慰道:“行啦,都是过去的事了,你想啊,这都过去多少年了,你还念着她呢,可不就算是她还活着吗?不错啦,说不定当年娶了她,越看越烦哩,你肯定也当不成皇帝老爷了。” 魏羡点了点头,赞同道:“是这个理。当年我身边就没谁能够讲明白,那么多考取功名的,书全读狗肚子里去了。” 裴钱笑嘻嘻问道:“老魏,你觉得我能当多大的官?” 魏羡说道:“娘们当不了官。你这样子,长大了估计也是个丑姑娘,即便进了宫,一辈子也见不着皇帝。” 裴钱一脚踹在魏羡的腿上,怒气冲冲道:“老魏,你咋是个老流氓呢?” 魏羡呵呵笑着,这位藕花福地万人敌,最近心里头难得有些小小的芥蒂,现在也没了。 其实也不能怪陈平安恶心人,还是他魏羡自己嘴贱,好死不死问了陈平安关于南苑国后世的历史,尤其是史书对他魏羡的评价。 陈平安当初察觉到南苑国不对劲后,就翻阅了许多正统史书和稗官野史,关于开国皇帝魏羡,自然翻到不少,其中就有种种魏羡诞生时的祥瑞和传奇,比如说魏羡父亲有次去田地里劳作,见到妻子仰卧在道路上,有白龙盘踞其上,然后就怀上了魏羡…… 魏羡在那次闲聊之后,就再没跟陈平安说过话。 裴钱这个唯恐天下不乱的,当时就笑得捧着肚子满地打滚。这段时间就经常拿这个恶心他,比如她走山路的时候故意挺起大肚子,然后在魏羡身边打转,还嘴里嚷嚷着哎哟哎哟的。 最后是给陈平安扯得耳朵生疼,外加一记结结实实的爆栗,裴钱才消停了,还跑来跟魏羡道了歉,但背对着陈平安的时候,还是挤眉弄眼的呢。 魏羡不至于跟这丫头置气,可总归开心不起来。 裴钱抬头看着魏羡的侧脸,突然说道:“老魏,对不起啊,以后我不笑话你了。” 魏羡咧咧嘴,笑道:“么(没)的事。其实这算什么,还有好些事情,南苑国的史官没胆子写……” 裴钱小声道:“比如?你给我说道说道,咱俩小声些说。” 魏羡轻声道:“多了去了,比如那会儿我在乡里绰号鼠八,家里穷,就偷鸡摸狗,后来还干过剪径草寇、贩卖私盐的好些腌臜勾当。至于我娘亲,可没被什么白龙趴在身上过,倒是我亲眼看过她偷汉子,只是我没吱声。那汉子人不错,比我爹会做人多了,后来为了救我,那汉子堵在巷子里,被匪人把整个后背砍烂了,还喊着让我快跑。我能怎样?跑呗,反正到最后,我也没能找到杀他的凶手。” 裴钱一边叹着气,一边转身走向陈平安那边,骤然快跑,哈哈大笑道:“魏羡他娘亲——” 陈平安转头望向一脸欢天喜地正要揭人伤疤的裴钱,怒道:“闭嘴!回去道歉!” 裴钱吓得噤若寒蝉,眼眶一红,立即跑回观景台,正要开口跟魏羡道歉,魏羡却笑着拍了拍她小脑袋,道:“行啦,哭啥,屁大点事。下次换你请我吃串糖人。” 裴钱赶忙答应下来,可仍是战战兢兢,怯生生瞥了眼屋子里的陈平安。完蛋,是真生气了。 她赶忙抱住魏羡大腿,哽咽道:“等会儿我爹要把我丢下船,你一定要抓住我。” 魏羡无可奈何,转头望向屋子那边,笑道:“真没事。” 陈平安犹豫了一下,点点头,站起身,对裴钱说道:“过来。” 裴钱赶紧到了隔壁书房,手脚麻溜地关上门,这才耷拉着脑袋,一副挨骂决不还口、挨打决不还手的可怜模样。 陈平安沉声道:“老魏是不是你朋友?” 裴钱想了想,不敢撒谎,老老实实回答:“半个。”又匆忙补充了一句:“半个已经很多了,小白还没有半个呢,就老魏有。” 陈平安问道:“关于朋友,那两本书上怎么说的?” 裴钱不假思索就说道:“友直,友谅,友多闻,益矣。忠告而善道之,不可则止,勿自辱。日三省乎己,与朋友交而不信乎?君子待人以诚……” 裴钱竹筒倒豆子,说了一大通。 陈平安问道:“那你做到了哪一句?” 裴钱低着头,小声嘀咕道:“书上说的,又不是你说的。” 陈平安气得不行。 裴钱轻声道:“我知道错了,除了不该笑话老魏,还有老魏待我以诚,我也应该以诚待之。” 陈平安这才脸色稍稍好转,黑着脸道:“拿上书,去观景台大声读书。” 裴钱问道:“我会背了,不拿书行不行?”一见陈平安又要生气,裴钱立即转身就跑,说:“要拿书的,不然诚意不够,愧对写书的圣贤。” 陈平安叹了口气,又想起了泥瓶巷的顾璨那个小鼻涕虫。 都不是让人省心的家伙。 观景台上,裴钱双手高高拿着书,不用翻书页,就开始大声朗诵起来,假装翻书页的时候,转头满脸得意,对魏羡轻声笑道:“老魏,我爹觉得我这次认错的话,说得对哦。” 魏羡伸出大拇指,以示嘉奖。 裴钱摇头晃脑,结果脑袋上给人一记爆栗砸下去。 裴钱头都不敢转,哭喊道:“我不敢了,我错了,真的不敢了……” 朱敛“嗯”了一声,负手转头而走:“好的,孺子可教,还有救。” 裴钱猛然转头,正要跟这个老王八拼命,结果刚好看到陈平安走出房间,立即憋下这口恶气,乖乖转头,继续背书。 不久之后,除了裴钱还留在观景台背书,就只剩下卢白象还在桌旁,与陈平安相对而坐。 卢白象笑问道:“主公,你就不问我那句话的内容?” 陈平安摘下养剑葫芦,倒了两杯酒,递给卢白象一杯,笑道:“想说就说,你不想说,我又能如何?” 朱敛曾经以为陈平安之所以对卢白象刮目相看,是因为后者第一个说出了那句话,算是第一个投诚的“叛徒”。 恰恰相反,卢白象至今未说,是画卷四人中的最后一个。 卢白象神色古怪,喝过了一杯酒,才说道:“我那句话,其实相比他们三个,应该是最没有意义的,‘花钱如流水,开不开心’。” 陈平安无奈道:“的确是那人的口气。” 卢白象问道:“以后能不能不喊主公?” 陈平安摇头道:“那可不行,听着挺带劲的。” 卢白象怎么都没想到是这么个答案,本以为陈平安极有可能会答应下来。 陈平安哈哈笑道:“不用喊,开个玩笑。” 卢白象缓缓起身,抱拳行礼,微笑道:“陈平安以国士待我,卢白象必以国士报之。” 陈平安也只好跟着起身,还礼道:“这话换成朱敛来说,我还习惯,你来说,不太适应。” 卢白象笑着告辞离去。 陈平安独自坐在桌旁,耳边读书声不断,过了许久,说道:“回屋子。” 裴钱就等这句话了,合上书本,欢快地跑回屋子,一屁股坐在凳子上,给自己倒了杯茶,嗓音沙哑道:“渴死我了。” 陈平安问道:“真不记恨我?” “啊?”裴钱一脸茫然,神色并非作伪,“为啥记恨?” 陈平安笑着不说话。 裴钱可怜兮兮道:“今天能不能不抄书啊,爬了那么多阶梯,可累了。” 陈平安啪一下,贴了一张符箓在裴钱额头,道:“这张宝塔镇妖符,归你了。” 裴钱正要欢呼,陈平安已经说道:“回自己屋子抄书去。” 裴钱一琢磨,自己赚大了啊,于是利索地重新挎好包裹,手持行山杖,蹦蹦跳跳抄书去了。 陈平安走到观景台。 已经是第几次乘坐仙家渡船了? 隋右边在自己屋子闭目养神,桌上放着那把越来越露锋芒的痴心剑。养了这么长时间的剑后,隋右边能够清晰感受到一股剑意在剑鞘内游走。 剑意,而非剑气。 那晚大战落幕后,她跟随陈平安离开破庙,两人有过一番对话。 陈平安的言语,有些说得很不客气:“当下两枚金精铜钱,我可以不用你还,但是从今往后,魏羡、朱敛和卢白象,他们三个,花了我的金精铜钱,还不还,待定,可是你必须还,不过什么时候还,不讲究,只是话我得先说清楚,丑话说在前头,总好过到时候你跟我翻脸。” 有些则说得很让人怀疑:“你别觉得我没资格与你说修行和剑道,我见过天底下剑术和剑意几乎是最强的两个剑修。我虽然练剑不久,但是我已经知道剑术和剑意在这座天下的最高处在哪里,一步步走去那边就行了。” 有些则说得玄乎:“修行一事,重在叩心关。你们四个,曾经都是藕花福地的天下第一人,自己有自己的道路要走,而且会走得格外坚定。比如你隋右边,就一心想要剑术通神,越是志向高远,你现在就越绝望。但是相信我,天无绝人之路!” 最后隋右边询问陈平安为何唯独她,必须要偿还金精铜钱。 那个家伙,当时神色严肃,回答道:“我有个喜欢的姑娘,下次我去找她的时候,她要翻看我的家底,万一对不上账,而且还是因为其他女子,我怎么跟她解释?” 剑气长城,大战告一段落。夜幕中,这座天下,双月悬空。 走马道上,大小新旧两座茅屋那边,宁姚坐在茅屋里正对着的那处城墙上,膝盖上叠放着压裙刀和槐木剑,怔怔出神。 那位名为陈清都的老大剑仙,来到宁姚身边,盘腿坐下,道:“既然暂时空闲下来,那么有件事就可以告诉你了。” 宁姚疑惑转头。 老人笑道:“那把长气剑,我本来是想着将来哪天送给你的。”老人摆摆手,打断宁姚的开口,道:“但是此次妖族攻势,极其奇怪,我怕送你,反而是祸事。刚好陈平安要重建长生桥,我就让他背着长气剑去桐叶洲找那座观道观。借剑之前,我私底下与他明言,背了长气剑,好处一大把,可是坏处更大,要担因果的,是宁姚与妖族之间的大因果。” 陈清都微笑道:“那孩子……第一次流露出很不一样的眼神和脸色,哪怕他与曹慈一战,咱们就在旁边看着他连输三场,陈平安的眼神都不曾那么明亮。真是让人记忆深刻。” 陈清都转头问道:“宁丫头,你怎么不生气?不怪我多此一举,让他担风险?” 宁姚翘起嘴角,道:“生气?我不生气。我是宁姚!他是陈平安!” 意气风发,好像在说,我宁姚喜欢的家伙,愿意这么做,她半点都不奇怪! 陈清都跳下墙头,走向茅屋,啧啧道:“大晚上的,还要挨这么一剑,我也是自找苦吃。” 宁姚双手托着腮帮,开始想念他,满脸骄傲的笑意。 哈,我的眼光怎么就这么好呢? 她突然眉头紧皱,想起在泥瓶巷住宅有过一次对话,自言自语道:“啊?到最后还是我缺心眼?” 她站起身,收起了曾经借给他的压裙刀,以及跟他借来的槐木剑,然后一边学着那个笨蛋出拳而走,嘴里一边道:“我宁姚一只手,能打五百个大剑仙陈平安!”她停步转身,望向那座蛮荒天下,双臂抱胸,神采飞扬,“就问你们怕不怕?” 老大剑仙陈清都哑然失笑,好嘛,真要有这么一天,天底下谁敢不怕? 当初在天阙峰渡口旁。 姜尚真最后问了陈平安一个小问题:“为何要在乎那些青虎宫子弟的观感?而且你那是……想给他们留个好印象?图什么?至于吗?” 姜尚真当然看得破障眼法,知道法袍金醴和养剑葫芦的不俗,但是真正让姜尚真感到奇怪的物件,是陈平安别在发髻间的那支白玉簪子,材质普通。 他稍稍留心,就发现了玉簪上篆刻有八个小篆: 言念君子,温其如玉。 第八章 到达老龙城 ●●● 第八章 到达老龙城 天阙峰青虎宫这艘渡船,在到达宝瓶洲老龙城之前,还需要停靠三座渡口,最北一座正是桐叶宗山门外的常春渡,四季如春。 只是陈平安如今只想着安稳到达老龙城,其间三座渡口,加在一起停留了将近一旬光阴。陈平安始终不许裴钱下船去渡口店铺晃荡,黑炭丫头只能搬了条凳子在观景台,眼巴巴望着三座渡口熙熙攘攘的繁荣风光,偶尔魏羡会过来陪裴钱聊会儿天。 不过虽未下船,陈平安却请了这艘渡船的青虎宫长老管事,帮着购买了许多物品,魏羡等四人都给了一份单子,一起交予管事。 魏羡要了些各地风土人情的书,卢白象买了一把人间王朝从宫中流出的御制古琴,隋右边没提要求,仍是孑然一身唯剑足矣的架势。朱敛倒是给了一大串书单,结果陈平安光看纸上的书名,就头皮发麻,打死不乐意交给渡船管事了,实在是丢不起这个人,直接就让朱敛收回去,说是仙家渡口不卖这些书,到了老龙城让他自己去市坊书肆搜罗,朱敛扼腕痛惜,只得作罢。 陈平安除了练习撼山拳走、立、睡三桩,那部《剑术正经》所记载的剑术也没落下,反正两者可以一起练习,再就是钻研那道仙家口诀,虽然口诀极其上乘,可是世间炼器,最怕巧妇难为无米之炊,空有一身好手艺而无从下手。飞剑初一和十五,因为不是陈平安自己炼成的本命飞剑,所以只需养剑即可,又有“姜壶”这枚养剑葫芦,已经不能更加省心省力了,可一旦自己炼化本命物,所需天材地宝的数量和价值,那真是令人咋舌,品秩越高,越是无底洞。 那位观道观观主,让卢白象捎给自己的那句“花钱如流水”,除了调侃之外,也是个颠扑不破的大事实。 如今长生桥建成了大半,府门大开,迎接八方来客,越是身处灵气盎然的洞天福地,陈平安就越危险,所以在清境山临近天阙峰的石拱桥上,陈平安才会摔跟头。当时他还无法完全驾驭法袍金醴,去阻挡那股灵气的铁骑洪流,灵气与体内一口武夫纯粹真气相冲,才会失控。 法袍金醴能够收纳、转化的灵气再多,终究也有个瓶颈,一旦金醴蓄水饱满,任由灵气冲入各大气府窍穴,就该轮到陈平安的武道境界下跌了。 现在的问题,就在于炼化第一座洞府的法宝,到底选哪一件。若是选择五行之水,会相对简单,因为玉简上,那位埋河水神娘娘就是以炼水作为例子,阐述祈雨碑文蕴含的大道,讲解过大致的炼水所需材料,其中着重提及了“水精”这关键一物。凝聚了水运精华之宝物,皆可为水精,只是品秩悬殊,河伯坐镇的河水,跟上古龙宫坐镇的江渎之水,应运而生的水精材宝,天壤之别。 可以说,用什么品秩的水精来“炼水”,会直接决定陈平安五行之水本命物的品秩高低。 渡船悬空停靠常春渡旁,裴钱在观景台站在凳子上望着渡口那边,眼馋得很,惆怅得很。 陈平安这会儿坐在桌旁,对着桌上那方可爱可亲的水字印,也愁。更愁的是,当陈平安深入了解了“可炼万物”的那门法诀后,据他猜测,一旦炼化水字印为本命物,那么每次盖章,帮助世间有缘的水神提升水运,就极有可能会让陈平安伤及本命元气;好处就是原本钤印一次就会消耗一部分神通的水字印,不再有沦为寻常印章的担忧。所以陈平安打定主意,五行之水,就是炼化这方水字印了! 涉及本命物,由于不是寻常的炼化为虚而已,那么接下来必须拥有一只炼物的丹鼎。这又是一桩天大的麻烦,购买不易,得去找肯卖的仙家,找到了之后,又想购买到好的,说容易也容易,说不容易更是难如登天,就看陈平安兜里有多少神仙钱了。 老子现在没几个钱了!陈平安满脸愤愤不平。 谷雨钱已经一枚不剩,如今没了骊珠洞天,意味着天底下就再无新的金精铜钱出现,每用一枚世间就少一枚,而破庙一役,陈平安一下子就用掉了两枚。 如果不是隋右边,而是魏羡三个糙爷们,陈平安真想把他们拎出来揍一顿。 裴钱扛着凳子返回屋内,坐在陈平安身边,担忧问道:“咋了?咱们钱不够花了?” 无心之言,却恰好一语中的。 陈平安看了眼裴钱,这丫头安慰人的本事,到底是跟谁学的? 裴钱以为陈平安开始嫌弃自己是个赔钱货,吓得不轻,泫然欲泣,皱着那张黝黑小脸,悲悲切切道:“别把我从船上扔下去啊,我以后每天不嚷嚷着吃鱼吃肉了,一碗白米饭加三筷子腌菜,就可以打发我了!” 陈平安笑道:“跟你吃多吃少没关系。你这会儿是长个子的年龄,多吃几碗饭能花多少钱。” 裴钱一抹脸,瞬间笑容灿烂,道:“到了老龙城,咱们有落脚地吗?如果有的话,就可以少花点冤枉钱喽。” 陈平安点头道:“有的,我有个朋友在那边,还算比较有钱。不过事先说好,人家大方是人家的事情,不是你胡乱伸手要东西的理由。” 裴钱病恹恹的,有气无力道:“知道了。” 她还以为又能碰到个姚近之这样的家伙呢,送东西眼睛都不带眨一下的,还会求着她收下,关键是陈平安还无法拒绝。早知如此,当初就不该刺姚近之那句话了。有一次头戴帷帽的姚近之私底下跟裴钱闲聊,说话间摘下帷帽,皮肤白嫩白嫩的,让裴钱自惭形秽得很。后来忘记聊到了什么事情,裴钱就笑呵呵拍了一记暗藏刀子的马屁,道:“近之姐姐你长得这么美,想得美也是应该的。”姚近之也未生气,只是笑着伸出纤嫩如青葱的手指,轻轻点了点裴钱额头。 日复一日,从初冬时节就这样到了冬至,渡船已经离开了桐叶洲版图,位于两洲之间的海上。等到停靠老龙城海外孤岛那座渡口,估计已是冬末时分。 其间卢白象看陈平安在屋内枯燥走桩,问道:“这拳架很普通,为何如此坚持?” 陈平安回了一句“立身之本,不在多高”。 卢白象若有所思。 等到卢白象离开屋子,裴钱小声询问陈平安是啥个意思,陈平安就笑着说想不出多高明的言语,随便糊弄一下,下棋厉害的人都喜欢往复杂了想,把裴钱乐得不行。 这天陈平安坐在书房,毛笔拿了放放了拿,把坐在对面抄书的裴钱给看得比陈平安还着急。 陈平安最后站起身,离开屋子去找朱敛,回来的时候越发犹豫不决,最后只得收起纸笔。 裴钱很是纳闷。 之前让飞剑嗖一下带走的两封书信是写给大伏书院和太平山的,陈平安写得可都很快,那么这封信,是写给谁的呢? 陈平安来到观景台,练习剑炉立桩。 有人敲门,裴钱跑去开门,见了那人后,有模有样作揖道:“裴钱拜见青虎宫陆老神仙!” 老人笑着点头,心情舒畅了几分。 正是天阙峰的元婴地仙陆雍,陈平安赶紧过来相迎。 落座后,裴钱手脚麻利地倒了三杯茶水,先给陈平安,再给陆雍,当然没忘记给她自己也倒了一杯。 陆雍拐弯抹角、兜兜转转聊了差不多一刻钟的场面话,陈平安便耐着性子,与天阙峰上这位风头被姜尚真碾压的陆地神仙,客气寒暄。 可别把地仙不当回事。陈平安走过大大小小的江湖,知道一位陆地神仙的分量,不会因为自己认识左右而能够在姜尚真面前不卑不亢,就可以对眼前这位青虎宫宫主心存轻视。能够坐镇一块风水宝地又拥有一座仙家渡口的老元婴修士,说句难听的,一旦撇开盘根错节的关系,铁了心要杀他陈平安,撑死了就是陆雍两三袖子的事情。 见这陈平安并未仗势凌人,陆雍对这个年轻人的印象又好了几分。 仗势的势,既是万里迢迢赶到天阙峰的玉璞境姜尚真,更是那个让姜氏家主有如此作为的幕后大佬。 陆雍喝过了两杯寡淡茶水,终于转入正题,道:“陈公子大驾光临天阙峰,是我青虎宫的幸事,我当时其实正好在炼一炉丹药,是道家的坐忘丹,此丹性情温和,最适合修士在打坐吐纳时服用,除了可以静心,最重要的是还可以养神,尤其温补心窍。丹名坐忘,其实还有一个世俗说法,虽糙却准,就是吃了丹,坐着就已是修行,忘记原本的修行一事也无妨。”一聊起炼丹,陆雍就神采奕奕,跟站在姜尚真身旁时判若两人,“心是一身之主,百神之将帅。只是自古心难定,佛家就说心猿不定,意马四驰,故而修行一事,就有了‘灵山拴意马,玉府锁心猿’之说。我所炼的坐忘丹,极难炼成,就算侥幸炼成了,一炉可出丹十颗的材料,最多不过出三四颗而已。青虎宫出自我陆雍之手的坐忘丹,之所以还算受桐叶洲诸多地仙的欢迎,就在于其中有一妙,别家炼丹仙师不曾有,就是能够让修士心扉之上,如同养出山下百姓张贴大门上的两尊门神,庇护心关!” 陈平安由衷赞叹道:“养出门神在心扉之上,可谓神仙手笔了。” 陆雍很是受用,抚须而笑。他自然不是“正好”炼这炉坐忘丹,事实上此丹想要炼就,除了需要一大堆天材地宝,还要等待天时,耗费“地利”,也就是清境山这一方山水的珍贵气数。不然如何让桐叶宗的金丹元婴地仙都来争抢?至于为何其他炼丹神仙炼不出,除了陆雍炼丹之术确实高明之外,清境山蕴含的独到山水气数,更加至关重要。 这就是为何陆地神仙开宗立派和开辟府邸,选址都要慎之又慎的根源所在了。 陈平安突然问道:“既然桐叶洲的地仙们都要奉若珍宝,那么六七境左右的纯粹武夫,也可以用来稳固魂魄?” 陆雍愣了一下,点头道:“当然,只是我这青虎宫坐忘丹,给那些断头路的莽夫,过于大材小用了,简直就是牛嚼牡丹。” 陈平安笑问道:“宫主与我说起这坐忘丹,是想要看在姜尚真的面子上,价格略低,卖与我陈平安?” 陆雍心一紧,这家伙竟敢直呼姜尚真的名字。 陆雍脸色不变,道:“陈公子未免太小觑我青虎宫了,与朋友打交道,谈什么价格。说来巧了,陈公子这一到天阙峰,我送了公子与姜氏家主离开后,这一炉丹药有如天助,竟然破天荒炼出六颗之多,是我陆雍炼丹数百年来头一遭,这等福缘,一生当中就只有两次。冥冥之中自有天意,可见陈公子与我青虎宫,与我陆雍绝对是有大缘分的。大道机缘所在,我岂敢藏私?便为陈公子拿来了这六颗坐忘丹!” 裴钱微微张大嘴巴,娘咧,世上还有比自己更能睁眼说瞎话的家伙?这老神仙的马屁功夫,她可以学上一学啊,似乎比她确实要更加“读书人”一些? 陆雍大概也觉得自己的这番措辞,有些“失了火候”,故作心疼道:“虽是大道所指,不得不顺着天意行事,可我仍是有些心疼,只希望陈公子以后能够为我青虎宫,在姜氏家主面前美言几句。姜氏生意遍及大半个桐叶洲,说不定以后青虎宫出炉的灵丹妙药,就能从这六颗坐忘丹上,找补回来了,亦是幸事,所以陈公子只管坦然收下。退一万步说,即便姜氏家主瞧不起青虎宫这点出产,青虎宫能够与陈公子成为朋友,也是不亏!” 裴钱赶紧给陆老马屁精,哦,不对,是陆老神仙,又递过去一杯茶水。 陈平安自然比裴钱想得更多,涉及姜尚真,以及姜家生意和青虎宫的产品,这六颗坐忘丹,其实比较烫手。 陈平安略作思量,就打算婉拒了。如果把姜尚真换成老龙城范家,说不定还有商量的余地,生意一事,本就是你我双方锦上添花,可陈平安不愿意跟姜尚真有更多往来。 所以陈平安开口道:“陆宫主好意,我心领万分,只是这一炉坐忘丹太过价值连城,不敢夺人之美。再者,我其实与姜尚真关系平平……不过关于陆宫主赠丹一事,我可以致书信一封给玉圭宗姜尚真,绝不让陆宫主为难便是。” 陆雍神色自若,似乎在权衡利弊,心底则有些懊恼自己的画蛇添足了,就不该动那小心思,想要陈平安闻弦知雅意,帮着青虎宫与姜氏牵线搭桥。 这艘渡船底下一楼,有位年轻修士站在窗口,脸色阴沉,这个蠢货陆雍,真是不知死活。 屋内还有一位姿容出彩却脸色惨白的女修,正是那位先前在天阙峰被姜尚真一巴掌差点拍死的金丹地仙。 这位站在窗口施展了障眼法的年轻修士,则是潜入渡船的姜尚真。他突发奇想,在青虎宫开坛讲学后,并没有立即返回玉圭宗,而是选择偷偷登上了渡船,直接找上了那位给人从石头缝里拔出来的可怜金丹女修。在听到敲门声她恼火开门后,姜尚真撤了遮掩气机和面容的术法的那一瞬间,她吓得差点跪地求饶。 姜尚真没打算在陈平安面前现身,也没有任何多余的企图。在涉及大道根本的事情上拖泥带水,从来都是修行大忌,滴水可破心境,泥点可污金身,不可不慎。 姜尚真只要等陆雍办妥他交代过的事情,就会返回位于桐叶洲最南端的玉圭宗,一大堆狗屁倒灶的事情,还需要他回去处置,比如那个胆大包天、擅作主张的“独子”姜北海。上五境修士,子嗣尤其来之不易,远远不如中五境只要想要开枝散叶,就可以子孙满堂。但是对于姜北海,姜尚真却恨不得打断这个败家子的手脚,丢进云窟福地生生世世当那乞丐娼妓。看来自己一甲子不在家族,让这个志大才疏的家伙有些忘乎所以了。 楼上,陆雍不敢再有更多念头,只想着送出那瓶坐忘丹。只是万事开头难,之后未必就简单了。 陈平安不知道姜尚真之后对青虎宫的恩威并济,他只认定跟姜尚真攀扯上关系的事情,就只能是左右要姜尚真转赠妖丹一事,绝对不可再多。 练拳吊命,是陈平安外在的立身之本。心思纯粹,拴得住,立得稳,在人心复杂的世道,其实更是他的立身之本。 陈平安很清楚,姜尚真出现在天阙峰,陆雍就不敢对自己心生歹意,所以即使不收这瓶坐忘丹,也不担心青虎宫会翻脸不认人。尤其陆雍还是一位元婴地仙,只会更珍惜当下的修为和地位。 于是就苦了悔之莫及的青虎宫老宫主,不管他如何软磨硬缠,那个年轻人言语和善,措辞温和,偏偏就只是不收那瓶坐忘丹。 难不成真要按照姜尚真的玩笑话,一位元婴地仙在自家地盘上,对着一个后生一哭二闹三上吊?陆雍做不出来。 所以只得让陈平安再考虑考虑,陆雍则离开屋子,去了渡船同一楼层的另外一间。结果刚打开门,就看到了最不愿意见到的一张面孔——脸色淡漠的姜尚真。 生平最恨别人“自作聪明”的姜尚真,拿出了玉璞境的大神通,早早将这间屋子打造成一座方丈天地的牢狱,此时根本不与陆雍废话半句,直接伸手一抓,将措手不及的老元婴拽入屋内天地中。屋内凭空浮现出一根根有金龙缠绕的金色栋梁,它们开始从柱子上飞掠离开,如同一条条金色锁链,穿过陆雍一座座关键气府,最后一条最为威严的金龙一爪按住陆雍头颅,将其拍倒在地上。 姜尚真走到匍匐在地的老元婴身前,一脚踩在他的后脑勺上,轻声笑道:“天大的面子都给了你青虎宫,还人心不足,真当我姜尚是心善的菩萨?如果不是陈平安出现在天阙峰,因为那支玉簪子,给了我一点小念头,我就不是为青虎宫弟子讲大道送福缘了,而是要将你陆老儿的元神硬生生拍进那堵石壁当壁画了!” 姜尚真微微加重脚上的力道,可怜陆雍身处小天地当中,连哀号声都发不出,唯有神魂剧烈颤抖,痛得这位不擅争斗厮杀的元婴地仙,只觉得生不如死。 姜尚真眯起眼,脚上力道越来越大,接着道:“世间多少修士,全是你陆雍这般不讲究,不知道见好就收的道理!凭着一点机缘,成了半吊子的山上人,就觉得自己有多了不起?连我姜尚真都要夹着尾巴做人,只为了一个剑修,就可以压着自己的一肚子杀机,在陈平安面前好好说话,你陆雍倒好,真是比我姜尚还要牛气啊!” 陆雍后脑勺已经略微凹陷下去,如果再有片刻,恐怕就会元神爆裂,金丹与元婴一起在这座小天地炸开,姜尚真当然会被波及,受伤不轻,可看样子,姜尚真是全然不在乎这份后果。 姜尚真原本已经答应,青虎宫一位资质尚可的弟子,在未来跻身中五境的当天,就可以去往云窟福地历练,寻觅自己的机缘。青虎宫也算因此结交了姜氏和玉圭宗。 不出意外的话,以后至少再不会有一名金丹修士,敢顶撞青虎宫渡船长老,指名道姓骂陆雍了。 可这又如何?福缘到了手,抓不住,反成祸事,万事皆休。 更远一些,同样是骊珠洞天出身的少年,赵繇和宋集薪,比起从未上过学塾的陈平安,两个同龄人甚至还算是齐静春的学塾嫡传弟子,尤其是赵繇得到了齐静春最根本的那枚“春字印”。可当赵繇这位被齐静春寄予厚望,甚至连看门人郑大风都喜欢的骑牛车少年,面对当时的大骊国师崔瀺时,不一样被崔瀺只看成稍大一些的蝼蚁而已?使得一方春字印,彻底消散天地间。 若是赵繇没那么“聪明”,誓死不以春字印与崔瀺换取机缘,那么当时“春风犹在少年袖”的齐静春,岂会任由崔瀺拿走印章。 眼前,陆雍同样因为一念之差,就要丧命于此。 姜尚真深呼吸一口气,收回脚,只是又一脚踹在陆雍脸面上,踹得他撞在一根金龙缠绕的柱子上。 陆雍挣扎着坐起身,背靠大柱,头顶就是那条倒挂的金龙,它那头颅缓缓扭转,随时可以一口咬掉陆雍的脑袋。 姜尚真压下怒气,蹲下身,与那陆雍平视而笑,问道:“受此大辱,有没有生气啊?” 陆雍惶恐道:“不敢不敢!” 姜尚真心念微动,他身前出现了一片翠绿欲滴的柳叶。 陆雍心神大骇,竟是直接开始磕头,砰砰作响,哀求道:“恳求前辈饶命!” 玉圭宗的姜尚真,一向只是以钱囊鼓鼓著称于桐叶洲,极少有与人厮杀的消息传出。 而玉圭宗的老宗主,对姜尚真青眼相看,不顾非议,把原本宗门与姜氏共同经营的云窟福地,全盘交给了当时的年轻姜氏家主,一洲皆知。 约莫五百年前,桐叶宗就有了一条“玉圭可欺,绕姜而走”的不成文规矩,并且传闻这是桐叶宗一位元婴修士的临终遗言。 姜氏家主姜尚真,本命之物只是一片柳叶,别说是桐叶宗,就算是玉圭宗的地仙,都未见过。 桐叶宗那位老元婴的遗言后半句,则是“一片柳叶斩地仙”。 姜尚真揉了揉下巴,道:“在我手上,姜氏威名沉寂两百年,此次出山,不杀个地仙,对不起列祖列宗。” 陆雍泪流满面,抬起头,哀号道:“前辈杀我陆雍这等末流元婴,岂不是更辱姜氏?前辈应该换一个杀啊!” 姜尚真啧啧道:“这句话,说得如我一般机敏过人啊,有点意思,有点意思。” 姜尚真打了个响指,那片柳叶与小天地一同消失。 在鬼门关转悠了一圈的陆雍仍是不敢起身,狼狈地坐在地板上,哭道:“求前辈再给陆雍一个机会,此次若是不能让前辈满意,陆雍自求一死。只是万一如此,还希望前辈不要迁怒青虎宫。” 姜尚真点点头,道:“还算说了句人话,行了,起来吧,堂堂元婴地仙,哭哭啼啼,传出去还以为我姜尚真仗着境界欺负人。算你运气好,你陆雍今天要是玉璞境,就已经死了。” 陆雍果然立即站起身,再次老泪纵横,躬身道:“谢前辈不杀之恩。” 姜尚真感慨道:“看着你这番作态,我竟然觉得有些可怜,看来是在某个地方待久了,心肠也跟着软了。要知道当年遇上同境的桐叶宗地仙,任由他跪地磕头一千个,我仍然觉得诚意不够,最后还是赏了他一柳叶,割掉了他体内那尊元婴的头颅。此次返回宗门,得找点棘手的事情做做才行。”姜尚真摆摆手,道:“出去吧,你送完了东西,事情就算到此结清,不用担心我跟你秋后算账,青虎宫那名弟子,依旧可以去往云窟福地。” 姜尚真没来由心情好转,哈哈笑道:“对了,这叫一码归一码。” 陆雍倒退着走出屋子,关上门后,突然意识到这间屋子,才是他在渡船上的下榻之地,不过哪敢再敲门,只好跟渡船管事再要了一间寻常屋子。 夜幕中,陆雍重新去往陈平安房间,什么都没有多说,拿出了三只造型古朴的小瓷瓶,在陈平安的疑惑眼神中,他说道:“居中瓷瓶装了六颗坐忘丹。其余两瓶各装了六颗火龙丹、布雨丹,瓶底有铭文落款,前者主材选自一条火蛟遗蜕,后者取自山门那堵墙壁的独有青苔,适合地仙以下的所有练气士。两颗一起服用,效果绝佳,可以壮大魂魄,有‘金身描漆’的美誉,尤其是被阻拦在金丹境门槛上的练气士,视为破境捷径。” 不等陈平安拒绝,陆雍沉声道:“若是陈公子今天不收下,陆雍不敢强求,那么恳请下次路过天阙峰,记得在我青虎宫废墟上,为我陆雍上三炷香。”说完之后,陆雍直接身形消失。 裴钱瞪大眼睛,天底下还有这种送礼的路数? 这个她可不想学。 陈平安站起身,环顾四周,喊道:“姜尚真,出来一见?” 姜尚真站在观景台那边,笑眯眯地挥挥手。挥手打招呼之后,姜尚真身体后仰,直接倒掠出观景台,撞入渡船一侧的云海之中,潇潇洒洒走了。 陈平安伸手揉着眉心,头疼。 陆雍惴惴不安地去了姜尚真与自己“讲道理”的屋子,敲门后无人响应,壮起胆子又敲了一次,仍是没有动静,等了许久,这才推门而入。 已不见姜尚真,只有桌上多出一大把谷雨钱。 陆雍怔怔坐在桌旁,老元婴沉默片刻后,抬起手,狠狠抹了一把辛酸泪。他打定主意,这次返回天阙峰,炼丹,这辈子就只炼丹了,再不与这些性情多变的山顶修士打交道! 陈平安喊来了画卷四人,商议此事,没有任何遮掩,桌上就放着那三只瓷瓶。 魏羡的意思是丹药必然没有问题,大可放心。 卢白象的建议,是山上手段防不胜防,小心起见,到了老龙城,以天价转售出去便是。 隋右边没有开口说话,这不是她所擅长的事情。 朱敛最直截了当,笑着说取个折中的法子,恳请少爷赏赐他一颗火龙丹和一颗布雨丹,试试看滋味如何。到了老龙城之前,若是他既没有暴毙,又确有滋养魂魄的效果,那就说明这三只瓷瓶里头的灵丹妙药,没问题。到时候再决定是自己吃,还是卖出去赚钱。 陈平安没表态,只是把三只瓷瓶收在飞剑十五当中。 当晚朱敛就偷偷来敲门,恳求陈平安卖他两颗青虎宫丹药,钱他先欠着。 陈平安无奈道:“朱敛,你是真不怕死啊?” 佝偻老人笑呵呵坐在桌旁,搓手道:“在藕花福地当惯了天下第一,如今到了这么大一座天下,再当个天下第一是不用想了,可好歹要争一争四人当中的第一吧,不然老奴哪有脸皮伺候少爷?连个小娘们都比不上,拿块豆腐撞死算了。” 朱敛继续道:“富贵险中求,之前破庙一役,老奴图一时痛快,放开手脚厮杀,留了些病根在身上,难道真忍心让老奴最后一个跻身那金身境?” 陈平安问道:“真想好了?” 朱敛点头正色道:“若不想好,就老奴这种不见兔子不撒鹰的德性,能敲这门,打搅公子休息?” 陈平安拿出两只瓷瓶,倒出两粒色泽迥异的仙家丹药,无奈道:“生死自负。这两颗丹药,就当是你朱敛在破庙死战不退的报酬。” 朱敛接过了两粒丹药,直接拍入嘴中,嘿嘿笑着起身与陈平安告辞道:“少爷赏罚分明,老奴就忠心耿耿相随了。” 这等马屁话,陈平安左耳进右耳出罢了。 朱敛瞥了眼歪着脑袋把脸颊贴在桌面上的裴钱,后者与他愣愣直视。 朱敛就此离去。 后半夜,裴钱已经去隔壁睡觉,陈平安独自在屋子里练习立桩,叹息一声,去开门。 隋右边站在门外。 她说道:“我不要那火龙丹和布雨丹,只要一颗坐忘丹。” “就这么想要陪着朱敛一起火中取栗?是想要殉情,还是怎么着?连到了老龙城都不愿意等,我看给你隋右边一整瓶坐忘丹都是浪费!” 陈平安说完后,连门都没有让她进,砰的一声关上门。 隋右边面无表情在门外站了很久,最后默然离去。 之后半旬,风平浪静,云海绝美。 距离宝瓶洲最南端如龙探首入海的那座巨城,还有月余光阴。 陈平安这天去找了负责渡船事务的青虎宫管事,主动开口询问有无上品丹鼎售卖。 管事说有的,虽然青虎宫不经营此事,可是老宫主一辈子的心血都在炼丹上,珍藏有不少丹炉,看在陈公子是青虎宫的朋友的分上,他才敢与老宫主开这个口,只是老宫主愿不愿意割爱,他一个渡船打杂的,不敢保证,需要先以飞剑传讯给青虎宫。 陈平安抱拳感谢。 那名自称“打杂的”金丹境地仙,确实不知诸多内幕,只确定这个年轻公子哥,是个背景吓人的仙家豪阀子弟,与高不可攀的姜氏家主好像有那世交之谊,不然他还真不敢擅自答应,向老宫主询问售卖丹炉一事。那可是老宫主的命根子,每一只暂时不用的丹鼎都被老宫主小心珍藏起来,只要不炼丹,每天都要亲自仔细擦拭一番。 天阙峰的飞剑传讯,是北俱芦洲一家剑修大宗门的特产,价格昂贵,不过一分钱一分货,物有所值,速度极快,远胜这艘只以平稳见长的渡船。 不久,那名仿佛见了鬼的管事,找到陈平安,告诉陈平安陆雍的答复是他会亲自送来一只珍藏多年的上品丹鼎,这让陈平安有些心虚和尴尬。 陈平安的尴尬之处,在于身上的神仙钱,板上钉钉是买不起那只丹鼎的,只能到了老龙城,与范二或是郑大风借钱才行。可是如此一来,也太跋扈了,做生意,似乎不该如此,毕竟陈平安早已习惯了家乡杨家铺子那位老人的买卖风格。 陈平安满怀愧疚,见到风尘仆仆赶来渡船的陆雍后,道明此事,不承想陆雍爽朗大笑,反而神色越发轻松。到了陈平安屋子,陆雍要那青虎宫金丹地仙在门外守着,这才拿出那只堪堪装下心爱丹鼎的特殊方寸物。丹鼎现世,悬停桌面上空一尺,顿时有一阵阵五彩云雾升腾袅绕,香味弥漫于整间屋子。 恐怕除了瞎子,谁都看得出这只丹炉的异常珍贵。 裴钱蹑手蹑脚,绕着桌子打转,使劲瞧着那只一臂长宽高的朱红丹鼎。 丹鼎五足,五头异兽的并拢双腿为一鼎足,异兽头颅则在丹鼎边沿上方张开嘴,五彩云雾正是从它们嘴中吐露而出,似乎对应着五行色彩。 老元婴陆雍满脸傲气,指着悬空丹鼎笑道:“此丹鼎名为五彩金匮灶,丹鼎铸造材质主要为五行之金,这正应了咱们炼丹老祖宗的那句千古祖训‘金性不败朽,故为万宝物’。是我早年有一桩修道大福缘,才得自一座破碎小洞天的仙人府邸。那次各方势力的争夺,如今想来,也是惊心动魄,我只是运气最好,才拿到了这座丹炉。因为是福缘,不是购买而来,所以我就喊个公道的价,不敢跟陈公子狮子大开口,五十枚谷雨钱,只要五十枚!” 说完,老元婴伸出一只手掌。 陈平安嘴角抽搐。 整整五十枚谷雨钱!天价。 可是陈平安内心深处,知道陆雍报出的这个价格,绝对是公道得不能再公道了。陈平安深呼吸一口气,不再有丝毫纠结,毫不犹豫道:“陆宫主,我肯定是想要买下来的,但是不怕笑话,老龙城那边的朋友,愿不愿意借给我这么多谷雨钱,我现在真不好说。”说完之后,陈平安抱拳道:“如果万一让陆宫主白跑了一趟,我先在这里赔罪了。” 陆雍心情复杂,心想他娘的如果山上修士,不管修为高低,都像眼前陈平安这样好说话、懂礼数,该有多好。 要说他乐不乐意卖出这只堪称奇异的五彩金匮灶,这么说吧,在遇上姜尚真和陈平安之前,那是谁敢开口要他就敢骂谁,若是个元婴之下的练气士,说不得还要被他揍一顿。 只是这会儿,陆雍的心境有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在陆雍此次带着那把几乎是用命换来的谷雨钱,返回青虎宫后,思来想去,还真给他想通了一件事情,那就是应该如何跟姜尚真打交道。所以得到陈平安来自渡船的飞剑传讯后,不怒反喜,忍着心头滴血的痛楚,带上了可谓自己棺材本的这只丹鼎,陈平安只要敢买,他陆雍就肯卖! 这其中又有一桩不为人知的密事,那就是五彩金匮灶品秩太高,这其实一直是陆雍的憾事,因为他所擅长的炼物诀以及炼物所用的天材地宝都不够最上乘,可能他陆雍每百年才用得上一次五彩金匮灶,而且每次出炉的丹药或是炼化之物,收支堪堪持平,偶尔还会亏本。便是他自己都不得不承认,此鼎搁放在青虎宫,于他陆雍而言,是鸡肋,于鼎而言,他陆雍就是个……废物。 在陆雍返回自己屋子前,陈平安只得说了句客气话:“大恩不言谢。” 陆雍心情舒畅,临走之时还留给了陈平安一本材质不明的炼丹秘籍。 陈平安小心翼翼地将那丹鼎收入咫尺物当中,开始翻阅那本陆雍亲笔撰写的炼丹秘籍。 过了一会儿,陈平安离开屋子,去了渡船上专门提供飞剑传讯的剑房,寄了一封信给玉圭宗姜尚真。 除了大略说了陆雍卖鼎一事后,密信末尾写道:“一大一小,欠了你两个人情。” 一间屋内,渡船金丹管事站在陆雍身旁,告诉老元婴陈平安写一封信,送去了玉圭宗。至于具体内容,自然不知,不然天底下谁还敢飞剑传讯。 陆雍“嗯”了一声。 金丹地仙好奇问道:“宫主,这位陈公子,来历极其不俗?” 陆雍小心斟酌,笑道:“年纪轻轻就拥有一件咫尺物,你觉得如何?” 之前刚刚离开屋子,吃一堑长一智的陆雍就意识到不妙。他是为了表明诚意,才将那五彩金匮灶大大方方留给陈平安的,只是此鼎极其不凡,寻常方寸物未必放得下,而且哪怕强塞进去,也会有撑破“小洞天”的紊乱迹象。然而陆雍稍稍留步,就惊讶地发现丹鼎气息瞬间不见,而且陈平安所在屋子的气机极其平静。 咫尺物无疑了。 金丹地仙喟叹道:“有钱,真有钱!必然是传承千年的山上豪阀嫡系子弟。只是这般出身的年轻仙家,行走天下,却喜欢身边携带纯粹武夫担任扈从,倒也有趣。” 陆雍不愿多谈陈平安,挥挥手,让金丹地仙离开。 独自一人的陆雍感慨道:“没白遭那顿罪受,我青虎宫兴矣。” 当渡船终于缓缓停靠在孤悬海外的那座老龙城岛屿渡口时,陈平安松了口气。 到宝瓶洲了,已是冬末。 渡口未见范家的桂花岛渡船,应该是去往倒悬山了,如今尚未归来。就是不知道,还有没有机会见到桂夫人一面。 可当看到金丹境管事站在门口,而无宫主陆雍的身影时,陈平安就知道不妙了。 果不其然,那金丹管事也脸色颇为古怪,说道:“宫主有急事需要立即返回天阙峰,所以要我捎话给陈公子,那几枚谷雨钱,什么时候托人交给渡船这边,都无妨,希望陈公子别太把这件小事挂在心上。” 陈平安无奈道:“我会尽快将谷雨钱交给前辈。” 金丹地仙笑道:“可不敢催促陈公子,宫主都发话了。而且宫主离开渡船之前,与我说得语气极重,我不敢不从。” 在陆雍返回清境山天阙峰没几天,就有一柄极其迅猛的传讯飞剑来到青虎宫,一座剑房差点当场崩溃。 陆雍战战兢兢取出密信后,板着脸走回府邸,这才大笑出声。 从今天起,除了姜氏长房会单独赠予陆雍一百枚谷雨钱,玉圭宗还全盘包圆了青虎宫出炉的每一颗丹药,帮助行销桐叶洲四方。 陆雍以拳击掌,赶紧让人去山下招徕弟子,市井乡野寻找苗子也好,直接跟大泉、南齐数国开口讨要也罢,总之青虎宫需要大肆招徕弟子!资质稍差也无所谓,修行个七八年,只要青虎宫用心调教,总能够炼制最简单的丹药,每一粒出炉的丹药,可都是一笔稳赚不赔的小雪钱啊! 陆雍去了祖师堂,上香之时,对着挂像上那些祖师爷们,轻声道:“祖师爷保佑青虎宫香火鼎盛,传承千年万年。” 陈平安背着竹箱从渡船走到渡口岸上。 裴钱剩下最后一步的时候,故意双脚并拢,以一个蹦跳姿势落在了地上,挺起胸膛道:“宝瓶洲,我来了!” 哼哼,好像还有个喜欢穿红棉袄的小丫头片子,就叫李宝瓶,如今傻乎乎在那啥山崖书院读死书呢,竟敢喊他爹叫小师叔,你等着! 魏羡四人纷纷走下渡船,站在陈平安两侧。 朱敛弯腰问道:“少爷,接下来咱们去哪儿?直接入城?” 陈平安早有腹稿,笑着说道:“渡口这边,有桂花岛渡船的范家人待着,我们过去找他们便是。我跟他们的家族继承人,一个他爹娘给他名字取得很好的家伙,是朋友,好朋友!” 朱敛赞叹道:“少爷的朋友果真不俗。” 朱敛吃了那两颗青虎宫丹药后,筋骨积伤痊愈不说,魂魄还得到了极大温补,受益匪浅。只是大概何时能够顺利跻身金身境,陈平安不问,朱敛也未说。 卢白象和隋右边则不约而同想起一事,能够被陈平安称呼为“好朋友”,可不容易。 魏羡对裴钱说道:“欠我的那串糖人,别忘了。” 裴钱眼珠子急转,可怜兮兮道:“我穷得叮当响,暂时没钱哩。” 魏羡一板一眼道:“要是搁在当年,欺君犯上,是要掉脑袋的。” 裴钱偷偷指了指陈平安,然后抬起小胳膊,拇指食指粘在一起,对魏羡悄悄道:“你看我爹是怎么跟人做朋友的,再瞧瞧老魏你是怎么跟我做朋友的,老魏你就不感到一丢丢的羞愧吗?” 魏羡呵呵笑道:“亲兄弟,明算账,不然打下了江山,也坐不稳龙椅。” 裴钱踹了魏羡一脚,埋怨道:“跟你做朋友,真没劲。” 陈平安转过头。 裴钱赶紧蹲下身,拍了拍魏羡裤管,道:“老魏你也真是的,恁大人了,也这么不干不净的见人,我给你拍掉尘土啊。” 陈平安凭借记忆,率先走向范氏桂花岛渡口那边。 一想到身上如今背着五十枚谷雨钱的债务,陈平安脚步就有些沉重。 少年肩头就该挑着草长莺飞和杨柳依依,对吧?可我如今也不是少年了啊。 用裴钱的口头禅,就是愁啊。 陈平安领着裴钱他们很快找到了桂花岛渡口的范家人。上次是金丹老剑修马致驾车,范二送行,陈平安直接登上了桂花岛,所以没有怎么接触渡口范家子弟,可是当陈平安自报名号后,范氏管事好像听到一个天大的好消息,让陈平安稍等片刻,立即传信老龙城,并且很快叫来了数辆装饰素雅的马车,亲自将陈平安一行人送上马车,恭敬得有些让陈平安摸不着头脑。 作为连接宝瓶、桐叶两洲的枢纽,繁华程度犹胜大王朝京师的老龙城,拥有两座仙家渡口。老龙城五大姓的六艘跨洲渡船,就停在这座距离老龙城三十余里的孤岛渡口。而当年陈平安初次来到老龙城,渡口在老龙城西边,入城需要经过一条令人咋舌的三百里长街,而那条长街,都是孙氏的祖业,家主孙嘉树,是个差点成为朋友又差点成为敌人的年轻人,让陈平安至今难以释怀。 陈平安和裴钱同坐一辆马车。裴钱乘坐青色鸟雀托起的楼船,在天上飘了这么久,这会儿总算脚踏实地了,而且又是到了陈平安的家乡,兴奋不已,掀开车帘子,对外边的景象很是好奇。 卢白象和隋右边在车厢内开始手谈,共处一室的魏羡和朱敛,则一个闭眼打瞌睡,一个瞪眼翻旧书。 陈平安通过范家管事的态度,察觉到一丝不对劲,开始梳理头绪。他陈平安肯定不是多重要的人物,上次离开老龙城的时候,只是一位刚刚在孙氏祖宅打破瓶颈的四境武夫,认识之人,不过是范二、早已分道扬镳的孙嘉树、灰尘药铺的郑大风、在骊珠洞天结下死仇却没有在老龙城碰面的苻南华,屈指可数。 而当时的老龙城,被铺天盖地的喜庆氛围笼罩,因为苻氏要迎娶一位云林姜氏嫡女,准确说来,是云林姜氏嫡女要下嫁苻家,联姻对象,就是那个差点跟蔡金简一起被陈平安捅死的少城主苻南华。 “下嫁”这个说法,很有讲究,便是富甲一洲的苻家,都没有觉得不妥。 富贵富贵,富未必贵,贵必然富,富不如贵多矣。因为后者意味着传承有序,家底深厚,靠山只在那云遮雾绕的高处。 当然像桐叶洲玉圭宗姜氏,甚至是皑皑洲刘氏那么有钱,花钱比挣钱还难,则两说。 云林姜氏是最早迁徙到宝瓶洲的中土豪阀之一,府邸位于东南部大海之滨,府门面朝大海,阙门神道,一直入海三十余里,最终以一对巨大的天然礁石作为阙门,被誉为“囊括东海”,名动数洲。 在儒家刚刚成为正统之际,礼圣一手制定了浩然天下的繁复礼仪规矩,姜氏祖上有过数位身份超然的大祝。大祝在《大礼春官》中与大史、大宰皆为六大天官之一,主掌着天下所有帝王君主祈神降福的祝词。 当时整座老龙城都在猜测那位姜氏嫡女的嫁妆,会不会是一件半仙兵。 只不过对于陈平安而言,这种八竿子最多只打着一两竿子的热闹,就只是跟郑大风、范二喝酒之余的谈资而已,他既不是老龙城人氏,又不掺和这些一洲大势,所以感触不深。苻南华就算娶了身份尊贵的女子又能如何?哪怕这个修为境界不如他兄长苻东海、大姐苻春花的仇人,真侥幸当了整座老龙城的城主……那陈平安还真就有点烦心了,这意味着极有可能牵连到范二,甚至是整个范家。 只是万般难事,可多思量多琢磨,却不可过于忧虑惊惧,否则就只能是自乱阵脚。陈平安拎得清楚这点。 约莫过了小半个时辰,马车尚未入城就缓缓停下,陈平安弯腰掀开帘子,马上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跳下了马车,小跑着使劲挥手,还是那般阳光灿烂。微微松了口气的陈平安下了马车,高高抬起手掌,跟来者重重击了一下掌。来人正是范二,不再是唇红齿白的少年郎了,成了个英俊的年轻公子,可是不管走到哪儿,范二身上仍是带着独有的阳光气息,没变。 范二晃了晃手掌,笑呵呵道:“陈平安,感受到我这一掌的威力没?说出来可能要吓到你,我如今也是四境武夫了!不过没关系,天底下四境武夫,你第一我第二,最好了!” 也是四境武夫了?也? 跟随陈平安一起走下马车的裴钱五人,都有些讶异。 陈平安笑眯眯道:“厉害的厉害的。” 范二绕着陈平安转了一圈,上下打量道:“怎么不穿草鞋啦,害我差点没敢认你。”又伸手比画了一下两人的个子,范二有些丧气,道:“比我高了好些啊。” 范二鬼鬼祟祟地从袖子里掏出一只鼓鼓囊囊的钱袋,然后朝陈平安摊开一手,使劲眨眼睛。 按照上次的约定,陈平安需要烧出一只瓷器送他当礼物,丑些没关系,只要是陈平安亲手做的就成,他范二好拿去跟朋友显摆。 陈平安赶紧让范二藏好钱袋子,然后轻声道:“你是说答应送你的瓷器?还没做呢,到了老龙城里边,我得先买好些烧瓷的工具,还得找合适的泥土,你以为很简单?” “行吧,到了老龙城再说,慢工出细活,到时候我帮你找土。”范二也不失望,偷偷藏好了自己的那袋子私房钱,全是世俗钱财的金元宝。范家规矩还是严厉的,上上下下再宠溺他范二,可神仙钱那是一枚都不会给的。为了请陈平安喝花酒,这小两年里头,范二就没少拍家族长辈们的马屁,去年春节,范二几乎把只要是姓范的家族门户,全部走门串户了一遍,这才千辛万苦攒下这份家底。 范二突然道:“上车聊,去我那边。” 陈平安点点头,让裴钱返回原先车厢,自己跟着范二上了车。 两人坐入车厢后,陈平安问道:“有麻烦?” 唯有这辆马车,才能隔绝某些窥探。 范二点点头:“你离开没多久,老龙城就变天了。” 陈平安摘下酒葫芦,递给范二,道:“慢慢说,不急。” 范二笑开了花,接过那只姜壶,晃了晃,道:“我就喝一小口啊,君子慎独……哎呀,这酒好喝,跟我家桂花小酿不是一个味儿,各有千秋,刚才那一口只算一小口,再喝点再喝点……” 陈平安盘腿而坐,笑望这个同龄人。不管接下来会听到什么坏消息,见到了范二还是那个范二,就是最好的好消息。 范二喝了“三小口”养剑葫芦里的桐叶洲美酒,这才还给陈平安,缓缓道:“老龙城五大姓,你肯定早就知道了。按照真正的实力,其实是苻、孙、方、侯、丁,只是咱们范家一直依附苻家,苻家又是可以一打四的老龙城城主,加上范家又有一艘桂花岛渡船,所以有些人喜欢把方、侯、丁中的某个姓氏摘掉,把范氏丢进去占个位置。孙家因为有元婴老祖坐镇祖宅,生意又做得口碑绝好,所以没谁会质疑。” 陈平安点点头。 范二双手撑在膝盖上,将小两年的老龙城内幕与风波,与陈平安娓娓道来:“老龙城五大姓也好,六大姓也罢,本来苻家没想着一家独大,大家相安无事。摩擦会有,只是在去年之前,不至于撕破脸皮。 “城主苻畦本就是位元婴地仙,还手握四件半仙兵,而且苻家很奇怪,金丹境就能够驾驭这样的仙家兵器,还有老祖躲在幕后。 “孙氏家主孙嘉树,不以修为见长,但仅是孙氏祖宅那边就有一位元婴祖宗,三位金丹供奉。其中一位刚刚续约百年的金丹修士,在咱们老龙城,跟登龙台旁边结茅修行的苻家首席供奉楚阳,被视为最有希望跻身元婴的大金丹修士。 “方家虽然没有元婴,但有两位七境武道宗师,一位九境金丹剑修,在宝瓶洲南方的山下,无论是王朝还是江湖,根深蒂固,不容小觑。 “侯家就靠着那位家族庶子身份的书院贤人,才能在老龙城站稳脚跟。本来是最弱势的一个家族,可那位被家族伤透了心之后从来不返乡祭祖的侯氏贤人,去年开春,突然成了观湖书院的君子,竟然带着妻子再次回到了老龙城,而且身边有数位金丹修士担任扈从。侯家在去年的前半年,很是风光了一阵子。侯家原本差点失去了那条走龙道的渡船路线,多了个君子后,方家已经吃进肚子里的肉,都乖乖吐了出来,还补偿了侯家许多。几个侯家亲手扶植起来的山上仙家门派,多是墙头草。 “丁家的情况跟侯家有些相似,也是靠一个‘外人’支撑门面,靠着一个当初百般看不上眼的女子,竟然与桐叶宗攀扯上了些亲家关系。而那个女子,也委实念旧情,与侯家的观湖君子,大不相同。” 范二一伸手,道:“口渴了。” 陈平安将养剑葫芦抛给他,道:“葫芦你就一直拿着吧,来来回回,你不烦我烦。” 范二也不客气,抿了一小口酒水,继续说道:“但是在这之后,发生了两件事,使得咱们老龙城天翻地覆了。一件你想得到,一件你绝对猜不到。” 陈平安笑道:“姜氏嫡女嫁给苻南华,是其中之一,这个我猜得到。” 范二点头道:“那位女子带来的嫁妆之大,超乎想象。她的教习嬷嬷,是一位传说中的元婴剑修,随她一起进了苻家。除此之外,嫁妆里头还有……”说到这里,范二叹了口气,又抿了口酒,才接着道:“一条从姜氏府邸一路从海底潜行到老龙城外的幼蛟。虽然才是金丹境修为,只是这等上古遗种,按照规矩,金丹可以当元婴用的。” 陈平安说道:“如此一来,苻家就有了彻彻底底一统老龙城的底蕴,至少气势有了。”只是陈平安很快皱眉道:“可即便有了那位云林姜氏的嫁妆助阵,又有你们范家作为盟友,苻家想要一口吞掉整座老龙城,会不会代价太大了?孙、侯、方、丁四大姓,肯定会被逼着抱团,一旦开战,金丹元婴这些山上的地仙之战,且不说会毁掉老龙城多少地盘,苻家也会肉疼才对。” 范二苦笑道:“于是在这种剑拔弩张却又谁都没有‘大义’出手的情况下,发生了一件意料之外的事情。” 陈平安问道:“怎么说?” 范二挠挠头,道:“跟灰尘铺子有关,于是也就跟我们范家有关了。” 陈平安静待下文。 范二这次仰头狠狠灌了一口酒,擦了擦嘴,轻声道:“你走后没多久,铺子里一位姑娘,给方家一个嫡系子孙糟蹋,死了。” 陈平安默不作声。 范二缓缓道:“听闻消息后,我们范家管着祠堂族谱的一个长辈,赶紧亲自去跟郑先生说明情况。连同我爹在内,都在祠堂等着灰尘药铺带回来的消息。当时那个长辈回到祠堂的时候,神色轻松,说郑先生好像没有太当回事,我爹便信了。可是我大娘那会儿就在私底下提醒过我爹,事情没这么简单,要我爹多上心,帮着郑先生抽丝剥茧,看看是不是背后有人捣鬼,真要有人针对范家或是郑先生,前者,必须早作谋划,后者,不可袖手旁观。可是我爹不愿意小题大做,说如今苻家之外的四大姓开始结盟,范家若是在这个时候出头,很容易会被视为苻家的马前卒,说不定就要引来四大姓的敌视,甚至直接当个软柿子捏,所以不可轻举妄动。我去找我爹说了一次,然后就被禁足在祠堂整整一个月。床底下一直没机会用上的那袋子泥土,我尝过了,你真是骗人的,哪里能当饭吃。” 陈平安见范二还要喝酒,就伸手抢过了酒葫芦,道:“这都几口了?借酒浇愁就是句屁话,别信。” 范二点点头,伸手揉了揉脸颊,道:“我几次想要偷跑出祠堂,都被拦了回去。一个月后,我听说灰尘铺子那边没有任何动静,这如何能信?我就亲自跑了一趟铺子,郑先生当时就坐在门口抽着旱烟,见着了我还笑嘻嘻打招呼。我那时候也是傻,与郑先生扯东扯西后,见郑先生好像真没有将那件‘小事’放在心上,我离开的时候,其实是有些生气的。” 范二惨然道:“我知道很多人眼中,就算是那个我很敬重的爹,那就是一件小事,千真万确的小事。老龙城嘛,有什么是银子无法解决的事情?甚至所有人给出的理由,我都挑不出半点毛病,可是我心底,就没觉得那是一件小事啊。” 陈平安说道:“范二,你是对的,那本来就不是一件小事。” 范二憋了这么久,终于有个人亲口对他说,那不是一件小事,这个曾经在灰尘药铺里眼神清澈得让陈平安都羡慕的年轻人,重重吐出一口浊气,对陈平安挤出一个笑脸。 陈平安取回了酒葫芦,却没有喝。事实上在登上天阙峰渡船后,他就喝得极少了,只偶尔会跟魏羡、卢白象小酌几杯。他问道:“后来呢?” 范二笑容多了些,道:“后来郑先生果然没有让我失望,有这样一个传道人,是我范二这辈子最大的荣幸!”范二随即有些黯然,道:“只是在郑先生对方家发难之后,我就被拘束在家族内,一步不得离开大门。只能通过断断续续的消息,来了解郑先生的所作所为。” 范二眼神再次明亮起来,继续说道:“听人说,郑先生了解了事情的原原本本之后,去年立夏那一天,大白天!去了方家府邸门前,一拳打烂了大门,径直而入,只说了一句‘金丹之下滚远点’。方家起先勃然大怒,两位龙门境供奉修士率先露面,被郑先生两拳撂倒,昏死过去。随后一位刚好驻守府邸的七境武夫,大踏步走出,说要领教一二,郑先生一拳撂倒,当场打死!在那之后,那个罪魁祸首被方家话事人带了出来,说只要留他一条性命,其余任凭郑先生处置,断手断脚,方家绝不阻拦。当时方家话事人身边还有那位金丹老剑修,正是方家的定海神针。我那郑先生,看也不看那方家话事人和那个小王八蛋,只是对金丹老剑修勾了勾手指,最后……还是一拳将其撂倒!” 范二一伸手,嚷道:“酒来!”说得豪气。 陈平安只得递过酒葫芦。 范二大口喝酒,抹了一把嘴道:“方家可没有元婴大佬,那金丹老剑修不愿认输,又祭出了本命飞剑,竟是直接被郑先生打碎了!可奇怪的是,郑先生没有当场杀了那个小王八蛋,而是直接去了苻家,点名要那苻东海出来挨他一拳。直到那一刻,老龙城才明白,是苻畦长子苻东海精心安排的这场意外。苻东海比那真正为恶的王八蛋,自然更该死,可胆气,比姓方的确实要大上许多,真让人开了大门,出去挨了郑先生一拳,靠着一块祖传的老龙布雨佩,保住了性命,给一位陌生脸孔的老嬷嬷救了回去。” 陈平安点头道:“应该是那位云林姜氏的教习嬷嬷。” 苻东海此举,一箭双雕,既可以离间郑大风和范家的关系,又有希望将范氏推出去,逼着范家与抱团结盟的四大姓率先开战。 只是苻东海大概如何都没有想到,郑大风身边有一尊出自骊珠洞天杨老头“小庙”的赵姓阴神,精通摄魂拷魄、隐匿潜伏等诸多秘事,顺藤摸瓜,找出了他这个隐藏极好的幕后主使。 范二有些感伤,不再喝酒,只是捧着酒葫芦,轻声道:“当时苻家正是在老龙城最如日中天的时候,先是家主苻畦从别洲购买了一件半仙兵,又有云林姜氏嫡女嫁入家族,哪怕苻家不要面子,愿意息事宁人,可姜氏怎么可能让嫡女刚刚出嫁,就沦为一洲笑谈?所以那位元婴老妪就出现了,硬生生救下了半死不活的苻东海,只是没有亲自出手,跟郑先生说有本事就打完了苻家男人再来跟她交手。” 范二背靠车壁,双手抱住后脑勺,道:“事后听我爹说,那姜氏老妪的元婴境界,很圆满,距离上五境恐怕只差些许,手持一件半仙兵的城主苻畦,极有可能只能与她斗个旗鼓相当。”他望向陈平安,继续道:“我一开始总以为郑先生是七境武夫的可能性更大,后来觉得说不定是八境武夫,只是那一战后,才知道是九境止境大宗师。苻家很快就请出了登龙台的楚阳,就是那个被誉为老龙城金丹第一人的修士,比那方家的金丹老剑修还要善于厮杀,据说苻家门外,郑先生终于不再是一拳撂倒对手。” 范二伸出一只手,竖起三根手指,道:“一拳打退楚阳,两拳重伤楚阳,不承想楚阳竟然因祸得福,顺利跻身了元婴境,可还是被郑先生第三拳撂倒!” 陈平安喝了口酒。 范二突然眼眶有些湿润,道:“我们范家祠堂当晚就吵翻了天。我爹就算心里头后悔,仍是觉得到了这般田地,再去跟郑先生赔礼道歉,已经于事无补。但许多家里长辈翻来覆去,都说‘事已至此’四个字,纷纷劝说我爹不如干脆就铁了心依附苻家。既然苻家如此势大,那就顺水推舟,只要打散了其余四大姓的结盟,范家即便元气大伤,可无须百年休养生息,老龙城第二大姓,就是囊中之物了。大娘和我亲娘,还有我姐范峻茂,都没资格进入祠堂。而我范二不管说什么,都没用。看我喋喋不休,我爹大概是气急眼了,就问我到底谁是这个家的家主,我能说什么?” 陈平安问道:“最后你们范氏祠堂得出的结论是什么?狠下心,舍了自寻死路的郑大风不管,投靠阴了你们一把的苻家,向四大姓发难?” 范二眼神茫然,道:“本该如此的,可是后来突然又变卦了,我爹传话给所有人,说是再议。没有人知道其中缘由,我去问大娘和娘亲,她们都说不清楚我爹的想法。” 范二继续道:“楚阳被三拳打败了后,就返回登龙台养伤,没有对郑先生纠缠不休。可是苻家在众目睽睽之下,丢了这么大一个面子,岂能罢休?于是在苻东海和首席供奉楚阳之后,走出了第三人——手持一件苻家祖传半仙兵的元婴老祖苻扬。因为发生在苻家门口,又有半仙兵现世,苻家练气士联手遮蔽了战场,只知道郑先生走出来的时候,满身血污,他独自行走在大街上,抬起手臂,朝背后苻家竖起了一根小拇指。” 范二轻声道:“就在那一天,孙家背信弃义,竟然临阵倒戈,投靠了苻家。不成气候的方家,联络侯家,选择推举丁家为主,而丁家的主心骨,明显是那位来历通天的桐叶宗嫡系子弟。事实上,很快桐叶宗就来了一艘渡船,人不多,下船的就两个。可是在那之后,以丁家为首的三姓结盟,反而比孙家在的时候还要胸有成竹。” 桐叶宗,桐叶洲的山上第一家,与姜尚真所在的玉圭宗,一北一南位于桐叶洲两端,而桐叶宗的实力明显要更胜一筹。 按照姜尚真的说法,当初三人阻截追杀扶乩宗大妖,如果不是左右那一剑,肯定是三人之中的那位桐叶宗祖师,凭借镇山之宝取走大妖性命。 陈平安对于老龙城的云诡波谲,心中大致有个脉络了。 郑大风那一记谁都没想到的“无理手”,牵一发而动全身,极大加快了老龙城的形势变化,使得各大姓,说得好听一点,叫浮出水面,说得难听,就是原形毕露。 郑大风,满城皆敌,为了一个在药铺打杂的少女。 陈平安最后喝了一口酒。 范二苦笑道:“苻家当然不会就此罢休,家主苻畦亲自出马,跟郑先生有了一场半年之约,就在今年初冬,双方在登龙台那边交手。只是就在大战之前,那位在丁家深居简出的桐叶宗子弟,亲自去了趟灰尘药铺,内幕如何,外人不得而知,不管初衷是拉拢还是威胁,总之郑先生又与那人大打出手了一场,就在灰尘药铺外边的街道上。有人说是郑先生以一敌三,有人说是捉对厮杀,总之郑先生又受了重伤。于是苻畦放出话给灰尘药铺,大战延后到年末,登龙台公平一战,直到分出生死!没几天了啊……” 范二抱膝而坐,再也说不出一个字来。 掀开帘子看了看外面,即将进入老龙城外城大门,陈平安别好养剑葫芦,对范二说道:“大致情况,我知道了。放我们下来,这会儿,我去你们范家很不合适。” 范二恼羞成怒,正要拒绝,陈平安笑道:“别犯傻啊,吃泥土充饥这种傻事,做一次就差不多了。朋友没你这么当的,落个你不孝我不义的,没劲。”陈平安伸出手掌,轻轻拍了拍胸口,道:“范二还是不是郑大风的徒弟,在这里摆着呢。范二是不是陈平安的朋友,也在这里。” 不等范二说什么,陈平安已经起身弯腰去掀帘子了,喊道:“停车。” 范二刚要跟着起身,陈平安已经弯腰走出,放下帘子前笑道:“千万别送啊,我就是去灰尘药铺那边坐一会儿,不是你想的那样。天底下这么乱,处处都有不平事,我陈平安可管不过来。就是想着与郑大风见一面——那个你嘴里口口声声‘一拳撂倒’的郑先生。” 范二瞪眼道:“别忘了那瓷器,还有约好了要一起去正儿八经喝花酒的……” 陈平安已经跳下马车。 范二躺在车厢里发着呆,喝了酒,见了最好的朋友,可范二心里还是觉得不痛快。 陈平安下了车,裴钱和四人也只好跟着离开车厢。 目送范家车队率先入城后,裴钱小心翼翼问道:“咋了,那家伙舍不得花钱,不乐意给咱们免费吃住的地儿?看着不像是这种人啊。” 陈平安笑道:“瞎说什么呢,我们先去找另外一个人。” 交钱过了外城门,想进内城还是需要交钱。这笔钱,灰尘药铺怎么都该帮着出吧? 陈平安还记得去往灰尘药铺的路线,只是老龙城实在太大,等他走到灰尘药铺的巷子和街道拐角处,已经是临近黄昏。 带着身后五人进了那条小巷,就看到了一个邋遢汉子坐在店铺门口的小板凳上,学他师父抽着旱烟呢。 郑大风呛了一口,一阵咳嗽,啧啧笑道:“稀客稀客。” 陈平安看着还是吊儿郎当的汉子,也没说什么,瞥了眼空荡荡再无莺声燕语的铺子,一屁股坐在门槛上,问道:“药铺招不招人?” 郑大风没好气道:“没钱雇人了。” 陈平安自顾自说道:“借我四十枚谷雨钱,我就当你药铺的伙计。是借我,不是送。” 郑大风一脸看傻子的表情盯着陈平安,问道:“咋的,涨了境界,换了身行头,就能把谷雨钱当铜钱使唤了?滚滚滚,老子没心情陪你说笑话。” 郑大风突然抬起头,望向背负痴心剑的隋右边,正色道:“不过这位姑娘若是愿意留在咱们铺子,另当别论,管吃管喝管住,至于每月薪水,先欠着!” 隋右边站在巷子中,对于这个邋遢汉子的搭讪,无动于衷,脸上连细微情绪变化都没有。 陈平安对裴钱一挥手,指了指铺子里头,吩咐道:“就住这儿了,放行李去,自己挑屋子。” 手持行山杖的裴钱欢呼一声,先从袖中拿出她那张最喜欢的宝塔镇妖符,贴在自己额头上,然后一溜烟跑进了铺子。先前在老龙城走得累死,她老早就想要拿出这张符箓给自己“增加内功”了,这会儿终于得偿所愿。 魏羡四人一言不发地陆续跨过门槛。 郑大风无奈道:“我的陈大爷啊,你是真不知道老龙城这会儿的光景,还是觉得自己有了些本事,来我这破烂铺子逞英雄?” 陈平安笑呵呵道:“你猜?” 郑大风像是头回认识陈平安,瞧了半天,转过头,继续吞云吐雾,含糊不清道:“行吧,愿意住就住下,老头子在你身上押了不少,应该不会让你这么早死翘翘,大不了让赵老哥盯着你就是了。登龙台那边,反正老赵也插不上手。” 一尊阴神出现在巷弄阴暗处,对陈平安说道:“别掺和,我和郑大风都有可能死在登龙台那边。” 陈平安没有立即给出答案,望向郑大风的侧脸,问道:“怎么回事?” 郑大风抽了一口旱烟,吧唧嘴,道:“别把我想得多好,是关系着大道,不得不出手罢了。当初我死活破不开九境瓶颈,你这个狗屁传道人,其实只有后面的一半功劳,先前那一半,是有个小姑娘的一本书,里头有《精诚篇》。当初我从她手上偷了过来,给她发现了,就只好说是暂借,后来被我不小心震碎了。等终于破境了,就想着重新买一本,四十好几文钱,当时心疼,拖了几天,然后就没机会还了。” 郑大风脸色晦暗,被烟雾笼罩,接着道:“当初不过是欠你陈平安五文钱,如今欠了小姑娘那么多钱,你觉得我坐得住?总得做点什么吧?再说了,不是我,她再过个两三年,怎么都可以找个人嫁了,日子穷些,总好过穷日子都没得过。好死不如赖活着,我郑大风自己就是一直这么做的,何况她也算不得‘好死’。老赵好不容易帮着她聚了魂,傻丫头也没说啥,就是求我帮着照顾她爹娘和弟弟,哭着说不怪我呢。” 赵姓阴神淡然道:“是说她喜欢你,说这辈子脏了身子,不敢想了,下辈子再有机会遇见你郑大风,还要喜欢你,只是胆子要大一些。” 郑大风蓦然抬头,一股雄浑无匹的罡气充斥着整条巷子。 郑大风沉声道:“滚!” 阴神不以为意,缓缓消失。 “接着。”陈平安抛给郑大风一只瓷瓶。 只是郑大风任由瓷瓶在身前划过,滚落在地。 陈平安起身捡起那瓶坐忘丹,站在郑大风身前,伸手递给他,道:“桐叶洲元婴地仙拿来养神的丹药,有六颗,你郑大风能吃几颗就吃几颗,要是死在登龙台上,我回头跟杨老头要钱去,没死,就是你欠我的。” 郑大风抬起头,皱眉道:“陈平安,你到底想要做什么?这跟你有屁的关系?” 陈平安始终弯腰递着那只瓷瓶,道:“我这个泥瓶巷的泥腿子,这么辛辛苦苦练拳又练剑,吃了不少苦头,以前是为了吊命,现在,你都说了,我已经人模狗样了,你觉得我图什么?” 郑大风淡然道:“我他娘的咋知道你图什么?我郑大风上次在药铺早跟你说了,我从来跟你陈平安不是一条道上的人。” “这件事,是跟我无关,可我也有理由留在这里。”陈平安还是那个姿势,“想听文绉绉一点的,还是泥腿子一点的?” 郑大风不搭理他。 陈平安自顾自说道:“人生在世,何以解忧?唯有酒和钱。人间小不平,花钱买酒可以消之。人间大不平,我还有一剑与一拳。”陈平安咧嘴一笑,“这些是书上学来的,按照我陈平安这个泥腿子的说法,就是老子已经这么不爽了,那就干死他们啊!不然老子练剑练拳是为了好玩啊?” 郑大风愣了半天,大概是怎么都没有把眼前这个年轻人,跟当年陪自己蹲在树墩子旁的黑炭少年,合二为一。最后他抹了把脸,冒出一句:“说话就说话,你喷我一脸唾沫星子做什么?” 郑大风到底还是接过了那瓶坐忘丹。如果陈平安不是充豪气,那么两颗足矣,能够压下伤势,至于祛除病根子,依旧很难,已经不是多吃几颗灵丹妙药的事情了。 裴钱早就在门槛那边探头探脑,听郑大风此言,气坏了,提起手中的行山杖,恨声道:“你这人,怎么不知好歹呢?再这么说,小心我生气了啊……” 郑大风收起了瓷瓶,转头笑嘻嘻道:“吓死我了,这位风华绝代的小女侠,何方人氏啊?” 裴钱咳嗽一声,立定站好,以行山杖重重拄地,正色道:“听好了,我叫裴钱,是一位落难民间的公主殿下,陈平安是我……师父!我是咱们这一派的开山大弟子!” 陈平安是她爹这种挨揍的话,裴钱在陈平安面前从来不说。 郑大风咽了口唾沫,转头望向陈平安,大概是想问你陈平安这种木头疙瘩,上哪儿找来这么个丫头片子? 陈平安说道:“进屋子谈正事。” 郑大风疑惑道:“不是谈完了吗?” 陈平安气笑道:“我愿意插手此事,又不是一心找死!对手阵营有哪些势力,各自拥有几名金丹、元婴地仙,哪些势力是坐山观虎斗,哪些地仙会下场厮杀,各自身后会不会有伺机而动的上五境修士,我不得了解一下?老龙城的堪舆形势,以及登龙台附近的路线,我不得知道一点?你跟苻家、方家和丁家的三次交手,我难道不要听一听?” 郑大风一阵头疼,掏出瓷瓶,道:“拿回去拿回去,咱们真不是一条道上的,尿不到一壶里去!” 陈平安没理郑大风,径自跨过门槛。 赵姓阴神已经出现在铺子里边,微笑道:“我可以与你详细说清楚。” 郑大风哀叹一声,习惯性掏了掏裤裆,拎着板凳返回药铺,跟着陈平安一起回了后院。 在郑大风正屋里,陈平安和赵姓阴神相对而坐,裴钱没敢去那坐北朝南的主位放下屁股,只敢坐在背对屋门的长凳上,主位还是留给了郑大风。陈平安还让魏羡、卢白象四人各自拎了椅凳,也坐着旁听。 郑大风落座前,总算还有点主人家的派头,抓了一大把瓜子在小碟里,放在了裴钱面前。裴钱瞥了眼陈平安,跟郑大风不情不愿地道了声谢。然后郑大风给自己拿了两大碟盐水花生和酱牛肉干。 裴钱看了看自己小碟里的瓜子,再看了看对面郑大风的,竟然连碟子都比她大啊,这就有点过分了吧? 裴钱竖起大拇指,不情不愿地道:“你这待客之道,我服气!” 郑大风伸手虚压了两下,笑道:“记在心里,别挂在嘴上。” 裴钱盘腿坐在凳子上,狠狠嗑着瓜子。 陈平安摘下养剑葫芦放在桌上,问道:“能不能喝一点儿?” 郑大风剥了个盐水花生,摇头道:“滴酒不沾,最近喝不了。” 赵姓阴神缓缓道:“六天后,节气大寒,在苻家的那座登龙台,郑大风会跟苻畦有一场不死不休的大战,也就是说最后能够活着走下来的人,只有一个。如果郑大风死了,倒也简单了,我们上去帮着收尸就行,没什么危险,苻家既然打杀了一位九境武夫,面子挣够了,乐得大度些,不会再跟一间灰尘铺子过意不去。” 发现陈平安望向自己,阴神苦笑道:“当然,我不能眼睁睁看着郑大风死在登龙台上,他死了,我就连阴神都当不成,何谈庇荫子孙?所以哪怕登龙台到时候布满术法禁制,我仍有法子闯入其中。不过如此作为,无非是让郑大风晚死片刻,到时候你陈平安一旦选择执意出手相助,就会是一场大乱战,不说金丹元婴,恐怕只要是个中五境修士,除了范家,老龙城五大姓都会来踩上一脚。” 陈平安点头道:“这是最糟糕的结果,我已经知道了,再说说最好的情况。” 阴神心中略有讶异,这趟倒悬山往返之行,陈平安似乎变了许多,只是阴神本就形象缥缈,面容模糊,有没有表情旁人也看不出来。他继续说道:“郑大风三拳打倒老龙城第一金丹修士楚阳后,与手持一件半仙兵的苻家元婴老祖,大战了一场,苻家经营老龙城这么久,府邸那块,早已被打造成类似书院、道观的小洞天福地,所以那场架,打得并不轻松。” 郑大风嗤笑道:“示敌以弱,我要干倒的,从一开始就是老龙城城主苻畦。如果不是我故意压着境界,那个拿把破铁枪瞎晃悠的老家伙,早给我撂倒,再往他老脸上吐口水了。” 陈平安不太相信郑大风的言辞,阴神笑着点头道:“郑大风说得不算太扯,他那会儿,确实是不愿意过早暴露真实境界。” 陈平安心中了然,这符合郑大风的性格脾气,换成李槐他爹李二,可能就不会这般藏掖。 事实上在当年的骊珠洞天,除了齐先生和杨老头,以及李宝瓶的哥哥李希圣,恐怕这条老光棍看门人,才是那个学问最大的人物。懂得越多,所求越高,一身拳意反而不如李二纯粹,毕竟欲多则心窄,所以郑大风当初的破境,才如此艰辛,以至需要陈平安和那《精诚篇》,来当他的传道人。 陈平安问道:“是丁家的女婿,那个带着媳妇回娘家的桐叶宗嫡传弟子,害得郑大风受伤这么重?为何会谈崩,以致大打出手?” 郑大风脸色阴沉,撕了一块酱牛肉干丢进嘴里。 赵姓阴神笑道:“好家伙,来头还真不小,一到灰尘药铺就开门见山说了一大通,大致意思就两点,一个他叫杜俨,是桐叶宗那位中兴老祖的嫡长孙,再一个他杜俨当年在老龙城遮掩身份四处晃荡的时候,那个姓方的年轻人的祖辈,是他屁股后头的小跟班,到了年轻人这一辈,是独苗,所以希望郑大风卖他一个面子,别让人家断了香火。只要郑大风点头答应,他许诺桐叶宗会站在灰尘药铺这边。” 阴神瞥了眼一直偷瞄那只养剑葫芦的郑大风,冷笑道:“九境武夫,就以为自己天下无敌了,明知道杜俨身边站着个玉璞境修士,还不当回事,还敢笑话人家上五境修士,竟然乐意给人当狗乱吠。郑大风,现在如何?想不想喝酒啊?想喝就喝嘛,反正你是天下无敌,苻畦不过是十境元婴巅峰,外加至少一把半仙兵,又有登龙台地利而已,还不是照样被咱们郑大爷一拳撂倒?” 郑大风翻了个白眼,一只脚踩在长凳上,勾着肩膀,浑然没当回事,就是喝不了酒,确实有些难熬。关键是陈平安这小子不厚道,自己明明说了滴酒不沾,你陈平安也不喝酒,那就拿回去老老实实别在腰间啊,你还揭开葫芦的酒塞算哪门子事? 陈平安点了点头,好奇地问郑大风道:“范二只跟我说你之前去方家,撂了句话给那个年轻人,是什么?” 郑大风将手中花生壳丢在地上,眼神淡漠,道:“要那家伙生不如死。老赵会些邪门歪道的禁忌手段,到时候那小子有得享福了。” 直到这一刻,陈平安才转头,对身后魏羡四人笑道:“忘了介绍,这家伙叫郑大风,是我老乡,九境武夫。看大门的,我跟他做过几文钱的生意,还是念他情的。” 郑大风笑着向四人抱拳,道:“九境而已,见笑见笑。” 陈平安继续道:“我那把飞剑十五,原先主人就是他的师父。他师父在这几十年里头,好像就收了两个徒弟,郑大风九境,他师兄顺顺当当一路进的十境,就跟咱们吃饭喝水没两样。” 裴钱眼睛一亮,这路数适合自己哇!吃饭喝水就上了那啥武道十境,自己每天还读书抄书呢,要是再偷偷喝个酒,还了得? 郑大风伸手抹了把脸,闷闷道:“你大爷啊……” 屋内画卷四人,心境各异。 赵姓阴神刺了几句郑大风后,继续说道:“最好的结果,就是郑大风胜了占尽天时地利的苻畦,接下来就看我们如何带着郑大风,一起活着走到这里,从城外登龙台,回到内城这间灰尘药铺!悬,得看天意喽。不过回过头看,云林姜氏的存在,既是最大的危险,而云林姜氏祖上数位大祝积攒下来的豪阀脸面,也算是我们的一线生机所在。毕竟在场面上,连苻家都不敢明着毁约,若是郑大风侥幸活着走下登龙台,没谁敢画蛇添足,为云林姜氏或是苻家强出头。至于私底下,也就是登龙台到铺子之间的这条路上……”赵姓阴神说到这里,莫名其妙问道:“那个人真不愿意出手?” 毕竟那个人,是他和郑大风离开骊珠洞天入驻老龙城,最大的原因。 郑大风撇撇嘴,道:“范家那女人在我出手前就挑明了,最多让范家不坑我,再就是使得苻家没办法驾驭老龙城上面的云海,其他的,我郑大风愿意找死,她就亲眼看着我死好了。” 范峻茂的话语,郑大风略有改动。那个之前来铺子喝着酒就跻身了元婴境的范峻茂,那个一剑掷出云海、直接毁掉玉圭宗姜氏元婴供奉一件上品法袍的范峻茂,对郑大风说的完整言语,是“过再多年,还是这副做不成大事的烂泥德性,那我就再看你给人钉死一次好了”。 郑大风当然不会原封不动说给陈平安听,太晦气,也太丢人现眼。 事实上这番话,赵姓阴神当初都没办法听到。范峻茂的境界攀升,最后跻身元婴境界,都透着极大古怪。整个老龙城,恐怕除了城主苻畦之外,所有人打破脑袋都想不出为何范家会逆势而行,为何最后没有直接乖乖依附苻家。 在范家,有人说话比范二他爹更管用,甚至比范氏祠堂所有人嗓门加在一起,都要大。不是什么隐世不出的元婴老祖宗,元婴倒是元婴,祖宗就算不上了,是范二同父异母的姐姐,那个名声不显的大家闺秀范峻茂。只是她没有站在郑大风这边,坦言此次只看戏,不蹚浑水,由着郑大风慷慨赴死。 郑大风知道她不是在开玩笑。 赵姓阴神随后详细介绍了老龙城五大姓的金丹、元婴地仙,以及各自的大致神通法宝。 比起范二当初在车厢里所说,只是略多出三人而已,而且没有从石头缝里随便蹦出个元婴,算是个不小的好消息。 阴神笑道:“老龙城和登龙台堪舆图我今晚就可以找来。” 陈平安当然不会拒绝。 阴神瞥了眼郑大风,竟是破天荒爆了粗口,骂道:“娘希匹,换成保护陈平安多好!就算有大战,也不需要事事让我来擦屁股,一场死战那也打得教人心里头舒坦,哪里需要如此想着法子缝缝补补,提心吊胆?” 郑大风斜眼道:“哎哟,陪着老子每天晒太阳的舒坦光景,给忘啦?” 阴神冷哼一声。 陈平安又问:“有没有玉璞境大修士躲在幕后?有的话,是几个?” 郑大风笑道:“咱们宝瓶洲,玉璞境很多吗?我给你掰手指算一算?” 郑大风开始跷起一根根手指头,数道:“咱们骊珠洞天,阮邛算一个,大骊宋氏牛气吧,如今吞并了宝瓶洲将近半壁江山,还一样恨不得把那铁匠当菩萨供奉起来,对吧?大隋高氏老祖宗,喜欢当个说书先生,算一个,但是都没敢下场跟我师兄李二对一拳。风雪庙有个魏晋,那是千年一出的剑修天才。真武山肯定有一个,只是从来不愿意露头。神诰宗宗主,刚刚跻身仙人境,才得了个天君头衔。观湖书院山主,则未必是上五境。你数一数,一洲之内,这才几个玉璞境?当然北俱芦洲的天君谢实,还有南婆娑洲的剑仙曹曦、墨家游侠许弱,这些不算,归根结底,他们就不算咱们宝瓶洲修士。” 陈平安笑道:“天君谢实和剑仙曹曦怎么就不算了?这两位就是咱们骊珠洞天走出去的,只不过墙里开花墙外香罢了,虽是在别洲闯荡出来的修为和名头,但根子还是咱们老乡。尤其是那个曹曦,祖宅跟我同一条巷子,上次我还在泥瓶巷跟这位老剑仙碰过头。曹曦为人不太厚道,在我家门神上动了手脚,不过被墨家游侠许弱看出了端倪,随手破掉了。” 郑大风没得反驳,只好手撕酱牛肉干,狠狠嚼着。 画卷四人从头到尾,尽量让自己神色自若,此时已经快要绷不住脸色了。 陈平安的家乡,是不是太邪乎了点?看门的,是个九境武夫?然后有个十境武夫的师兄?那什么泥瓶巷就有个名叫曹曦的剑仙?稍远,是位道家天君的“龙兴之地”? 郑大风想要找回场子,道:“可是宝瓶洲才几个十境武夫?就两个,李二、宋长镜,接下来,就轮到我了吧?教你拳法的那个,总不会也是十境吧?” 陈平安犹豫了一下,还是坦诚道:“待在我家的这位,应该也是十境。” 郑大风揉了把脸,愤愤道:“老子当初也差点直接从八境巅峰直奔十境去了,好不好!” 陈平安笑问道:“那你这会儿再跑几步给我来个十境看看,岂不是就万事大吉了?我都不用去登龙台,待在灰尘药铺,给郑大风你做一大桌子庆功宴的饭菜,如何?” 郑大风吃瘪,跻身十境若是简单,李二为何要离开骊珠洞天? 纯粹武夫的九十之别,与剑修的十二十三之差,有些相似。 至于传说中的武道十一境,与剑修十四境,想一想就行了。这两个门槛,比起寻常练气士的五和六、十和十一这两条鸿沟天堑,更加难以想象。 自认已经心比天高的郑大风,都不敢奢望那虚无缥缈的武神境。 断头路,何谓断头?跟着杨老头这位骊珠洞天历任圣人都要先拜山头的“神君”这么多年,郑大风知道一些内幕。 赵姓阴神心情大为舒畅,果然还是需要陈平安这个传道人,才能让郑大风难受。 陈平安望向对面那尊阴神,问道:“按照前辈的说法,这间灰尘药铺有玄机?” 阴神笑道:“此地并非是郑大风随便跟范家讨要的寻常地方,是神君安排的,一旦开启阵法,我在此地,可以发挥出玉璞境的修为。” 郑大风叹气道:“那也是以折损阴德作为代价提升境界的下乘手段,撑不了太久。” 阴神脸色如常,道:“真当我随你走这趟老龙城,就是每天陪着你晒太阳看月亮,等着哪位仙子御风从你头顶掠过?只要撑过了一个月,形势兴许就有变化了。” “明白了。”陈平安笑道,“那现在开始算一算我们这边的实力。” 郑大风吃着盐水花生,环顾四周,问道:“你说有哪些?不都在这间屋子里头了?” 裴钱指了指自己,开心笑道:“我也算?可我距离练成绝世剑术还差一个‘明天’哩。”黑炭似的小丫头,难得还有些难为情。 郑大风一本正经道:“裴小女侠,你其实才是我们的顶梁柱、主心骨,不可妄自菲薄!” 裴钱笑纳了,伸手推了推空碟子,吩咐道:“再来些瓜子。” 郑大风还真起身去偏房抓了一大把瓜子,丢在裴钱面前的小碟子里。兴许是碟子不大的缘故,显得那把瓜子分量十足,极有诚意,于是裴钱看这家伙,就稍稍顺眼了些。 陈平安终于喝上了第一口酒,放下养剑葫芦后,飞剑十五掠出,然后陈平安又取出郑大风赠送的那块咫尺物玉牌,微笑道:“老龙城不是很多人觉得有钱就了不起吗?我如今钱没几个了,可我多少还是攒下了些家当的。我身上这件法袍,名为金醴,是上古仙人遗物,郑大风,你能不能穿?还有一条用蛟龙沟元婴老蛟龙须制成的缚妖索,你能不能用?” 郑大风摇头道:“等你跻身了武道炼神三境,就会知道这些所谓的仙家外物,只会束手束脚。你穿可以保命,我穿了,只会越发送死。” 陈平安点点头,拿出一大摞已经画好的符箓,介绍道:“阳气挑灯符应该用不着,登龙台既然类似苻家打造出来的洞天福地,破障符未必没机会,还有这宝塔镇妖符……斩锁符,专制蛟龙之属。至于这张我一个朋友亲笔书写的镇剑符,品秩极高,元婴剑修的本命飞剑,都能够厌胜片刻……” 陈平安仅仅是取出那叠符箓,对面赵姓阴神就已经微微察觉到一股压迫感,尤其是那张青色材质的镇剑符,虽说是专门针对地仙剑修,但仍让他觉得如芒在背。 郑大风震惊道:“陈平安,你这趟倒悬山之行,就每天忙着打家劫舍?” 陈平安没搭理郑大风,继续拿出一件件东西,接连将三只瓷瓶一一展示:“桐叶洲埋河水妖的不成熟金丹,蛟龙沟那条老蛟的元婴金丹,还有一颗……十二境大妖的金丹!” 郑大风转头望向赵姓阴神,指了指最后那只半臂高的大瓷瓶,问道:“你信吗?” 赵姓阴神摇头又点头,道:“一般人我不信,陈平安说了,我就信……一半吧。” 陈平安问道:“有哪些东西,可以救急吗?” 郑大风说了句“让我缓缓”,就陷入沉思。 赵姓阴神问道:“早知道你有这么多家当,就不该让你陈平安进这屋子,何必呢?”又重复一次:“何必呢?” 陈平安神色平静道:“你可以当我是在跟药铺那位杨神君,做一笔大买卖,要么输个底朝天,要么赚个撑死人。” 阴神只是摇头不语,显然不信这种说辞。 陈平安转头,致歉道:“你们怎么说?” 魏羡淡然道:“么(没)得法子,还能咋样。” 隋右边横剑在膝,眼神熠熠,道:“我除了一颗青虎宫坐忘丹,还多要一对火龙丹和布雨丹。” 朱敛呵呵笑道:“杀那山上神仙,快哉快哉。” “如果我说话管用,自然是希望立即离开老龙城,只是既然已经决定留下……”卢白象最为务实,“那么我也要一对火龙丹和布雨丹。拿到老龙城堪舆图后,我可以帮着谋划具体路线。” 陈平安对四人一抱拳:“谢了!” 转过头,问郑大风道:“你觉得他们四人的武道境界,服下丹药之后,短时间还能不能提升?” 郑大风点头道:“一个七境金身境,三个六境巅峰,人人都是真正意义上的纯粹武夫,我都不知道你从哪里招徕的这些家伙。金身境稳固境界一事不难,其余三人,想要在这几天破境,还是很难,但是磨一磨,肯定能再将六境巅峰的高度顺势拔高一截。只要这次他们能活下来,对于以后的武道修行,大有裨益。毕竟巅峰不过是‘无瑕’,距离能够争夺那‘最强’二字,还差得老远。这两天我可以给他们四人喂拳,我这九境武夫的拳意,他们能吃进肚子多少,各凭本事。” 画卷四人面无表情。 郑大风一挑眉,陈平安身边这四名扈从,架子真不小啊,不过四人有各自的气魄,是真不俗气。 纯粹武夫,各有各的纯粹法门。魏羡是沙场万人敌,深陷敌阵,四面八方皆铁甲,凿阵而已。卢白象是才情惊艳,除了武道之外,琴棋书画,事事都要做那藕花福地的天下第一。隋右边是一心追求剑道极致,做那千古未有的飞升壮举。朱敛和颜悦色的面皮下面,就藏着个彻头彻尾的疯子,任你们天下武夫加在一起,敌不过我朱敛一人双拳。 郑大风对于自己接下来的喂拳,有些期待。 陈平安神色凝重起来,问道:“我想要炼化一件本命物,灰尘药铺这边如今能不能找人购买?而且必须保证不在天材地宝上面动手脚。如果成了,我等于多出一条命。” 赵姓阴神转头望向郑大风。 郑大风想了想,道:“我得问一个人,如果她点头,就可以。”郑大风突然笑问道:“我信她,你信我吗?” 陈平安回了一句:“我信你师父。” 郑大风再次吃瘪无言。 阴神起身笑道:“我去多找几幅堪舆图。” 陈平安转头对裴钱说道:“你跟隋右边睡一间屋子,魏羡三人挤一挤,我可以在前面的药铺打地铺。不过如果材料能够收集齐整——” 不等陈平安说完,裴钱大义凛然道:“那我就跟神仙姐姐去打地铺!” 隋右边四人并无异议。 这些琐碎,大战在即,终究是鸡毛蒜皮的小事了。 夜幕降临,陈平安端了条长凳子,隋右边和魏羡三人分别在两间屋子服下丹药后,走到院子里。 郑大风一手负后,一手放在腹部,微笑道:“面对同境修士,十丈之内,纯粹武夫务求一拳而已。你们四人,我虽不知根脚来历,却也可以暂时当四名七境练气士来看待。你们只管一起上,咱们节省时间。” 无一人向前。 郑大风无奈道:“怎么,不把我这个九境武夫当盘菜?嫌弃四人联手围殴一人,跌份儿?” 裴钱搬了条小板凳坐在陈平安脚边。 郑大风转头望向陈平安,陈平安伸出一只手掌,示意郑大风只管尽情出拳。 “既然你们这么客气,那我就不客气了。” 郑大风脚尖一拧,身形不见。 砰的一声,四拳几乎同时递出。 站在两侧屋檐下台阶顶部的隋右边、魏羡、卢白象和朱敛,分别向后退出去一步到三步不等。 郑大风啧啧道:“底子打得不错啊,陈平安,你到底上哪找来的这些扈从和婢女?我也想要几个,尤其是像这位姐姐这般模样的……” 隋右边率先出剑了。朱敛身形佝偻,一跃而去。魏羡和卢白象几乎同时向两侧挪步散开,随时策应院中隋右边和朱敛两人。 根本无须言语,即已心有灵犀,这就是藕花福地四位天下第一该有的境界。 陈平安轻声道:“有兴趣的话,可以仔细看看。” 裴钱抬起手,满满的瓜子,陈平安摇摇头,她这才收回手,嗑着瓜子摇头道:“不感兴趣,跟……师父你差远了。” 私底下喊爹,当着陈平安的面就喊师父,裴钱觉得自己真是读书读开窍了,一日为师终身为父嘛。 陈平安说道:“你错了,如果只是比拼武道境界的高低,我其实暂时还不如他们四人。我如今才武道五境,不过接连几场大战苦战死战,我的五境底子打得……很好,所以随时可以破开六境瓶颈。” 能够让陈平安觉得他自己在某件事上做得很好,强过崔姓老人说陈平安某一境武道底子打得“还不错”了。 裴钱扬起脑袋,笑容灿烂道:“师父你反正是最厉害的。” 院中四人,在郑大风手底下吃足了苦头,这还是郑大风故意将境界压在八境远游境的状态下,不然更没法打,喂拳就成了欺负人。 武道修为不比练气士境界,武夫一境之差,天壤之别。当然也有例外。比如教陈平安练拳的崔姓老人,宝瓶洲唯一一位十境巅峰的纯粹武夫,当年在竹楼外,就轻轻松松以五境之拳,打死了那个想要拜师学艺的六境武人。 可这样的例外,也差不多是孤例了。 陈平安想起了剑气长城那个在墙头走桩,一身拳意硬生生压过城头近身剑意的白衣少年,曹慈。 陈平安很想知道,如今两人同样是五境,自己会不会依旧毫无悬念地连输曹慈三场。 陈平安轻轻抛开杂乱思绪,盯着院中的对战,对裴钱说道:“那次进入清境山地界前,咱们经过那座郡城,我其实忘了跟你说声对不起。” 裴钱嗑着瓜子,抬起头,疑惑道:“是说那个烙饼的事情吗?为啥跟我说对不起?” 当时裴钱拉着她的半个朋友老魏去买吃的,陈平安和卢白象三人在逛书铺。等到陈平安找到裴钱的时候,发现这丫头正大口大口啃着一张烙饼,有位衣饰华贵的妇人正在指指点点,对着黑炭小丫头破口大骂,妇人身边还有个一脸鼻涕眼泪的孩子。妇人骂得不算太粗鄙,大概是出身书香门第的缘故,只是一个劲说裴钱这野丫头没家教,怎么可以如此蛮横无理,爹娘也不管管之类的。 陈平安第一印象就是裴钱又闯祸了,就板着脸走过去。 他很怕裴钱在自己身边,非但没有学会书上的道理,却反而与自己还有朱敛四人相处久了,沾惹上了一身跋扈气息。所以走到裴钱身边后,第一句话的语气就很重,虽然没有直接训斥,可到底是偏向妇人小孩那边些。 裴钱也委实是怕极了陈平安,二话不说就把剩下半张大饼递向那妇人,说她不要了,送给那孩子好了。 妇人勃然大怒,越发生气,觉得受到了羞辱,把陈平安当作裴钱的家族长辈,一并教训了一通。大概是见陈平安的穿着打扮,像是殷实门户里走出的有钱子弟,妇人收敛了些许,骂得含蓄了许多。 等到魏羡出面说了几句,陈平安才明白其中缘由,竟是裴钱买到了铺子最后一张烙饼,刚好有个孩子过来,实在嘴馋,就要裴钱把饼给他。 裴钱哪里肯,就摇头晃脑啃了起来,故意嚷嚷着哎哟好吃真好吃,孩子立即气哭了,妇人便开始骂人。裴钱倒是全然不在乎,只是开开心心吃饼,妇人越骂,裴钱就越吃得欢,而魏羡就在旁边看着,只要那妇人不动手,他就不插手。 陈平安得知真相后,就牵着裴钱的手,要妇人给裴钱道歉。妇人气疯了,叫嚣着要让陈平安出不了郡城。陈平安就让她试试看。 妇人让陈平安走着瞧,然后就气咻咻带着孩子走了。 结果就没有了然后,等了一时半刻,陈平安见没有下文了,就带着一行人离开了那座郡城。 此时,陈平安摸了摸裴钱的脑袋,道:“应该跟你说声对不起的。” 裴钱就奇了怪了,连瓜子也不嗑了,离开小板凳坐在陈平安身边的长凳上,忐忑不安道:“老魏说天底下就数断头饭最好吃了,爹,你该不会是又想把我丢下不管了吧?所以先用这些话骗我?” 一时间竟然直接喊了爹,裴钱更加手忙脚乱,丢了瓜子,伸手死死攥住陈平安的袖口。陈平安一记爆栗敲下去,裴钱立即破涕为笑。 得嘞,没事了。 裴钱松了手,双手撑在长凳上,脚丫一晃一晃地,道:“恁大点事,师父你还跟我道歉,真是吓死我啦。用老魏的家乡土话讲,屁大点事,那就是毛毛雨,洗个头都嫌不够啊。” 陈平安同样双手撑在长凳上,笑道:“还记得上次我们登上天阙峰山顶吗?是不是觉得我很怪?” 裴钱使劲点头:“记得很清楚哩,你当时做了件怪事,站得笔直笔直的,还扶了扶头顶的玉簪子,可不就是书上讲的正衣冠嘛。青虎宫那些个家伙,你又不认识,又不是啥了不起的大人物,为啥要这么做呢?我想了很久,都没能想明白,后来就不去想了。” 陈平安眼神恍惚,抬头望向远方,轻声道:“早些年,在家乡小镇的大门口,我当时就站在郑大风身边,隔着一道木栅栏大门,第一次遇见了外乡的神仙,大大小小,老老少少,那些人看我的眼神,他们的神态……我从小就眼力好,记性也不错,所以一直到现在,都记得很清楚。” 陈平安停顿许久,轻声笑道:“所以我练拳以后,就一直想,以后我如果自己也成了山上人,就一定不可以变成那些人,不可以高高在上,用看蝼蚁的眼光,看待别人,看待我们这个人间。” 这可能是陈平安第一次这么认认真真,跟眼前这个黑炭小丫头说着书本之外的道理——属于陈平安自己的道理。 陈平安蹲下身,捡起那些瓜子,放在自己手心,然后伸向裴钱那边,看似随意道:“我们每个人的坐姿、言行、信奉的道理……怎么说呢,就像是在告诉这个世界,你读过多少书,知道多少道理,受过多少苦难,记住了多少父母无声的教诲。所以我不希望别人看到我的时候,会觉得原来陈平安的爹娘,还有陈平安打心底敬佩的那些人,最后就只教出了这么个人。” 陈平安对裴钱笑道:“现在不懂没关系,年纪小嘛,我像你这么大岁数……”陈平安哑然,有点说不下去了。 笑了笑,陈平安将所有瓜子交到裴钱手上,自言自语道:“齐先生的先生说得对,小小年纪要有朝气,我做不到,过了岁数了嘛,所以我就希望你可以做到,山崖书院的小宝瓶,藕花福地的曹晴朗,都可以做到。一个肩上有杨柳依依,一个肩上有草长莺飞,一个肩上有清风明月,多好,一想到这个,我就会开心,很开心。” 裴钱“哇”了一声,嘿嘿笑道:“爹,像你这样的好人,我上哪儿找第二个去哦。”然后小女孩也开始忧愁起来,“前不久吧,在渡船上干瞪眼,没办法去渡口那边玩耍,我就偷偷有了个想法,想着哪天我长大了,练成了绝世剑术,就会跟爹你开口,说:‘爹,给我一匹马呗,我要去闯荡江湖啦!’不过我后来又一想,估计马有点贵,爹你未必乐意送给我,那就驴也行,骡子也行啊!外面的江湖在等我呢!嗷嗷叫着等我呢!” 小女孩唉声叹气起来,又道:“现在我又不想去江湖玩了,么(没)得意思,全是坏人,要不就是不太好的人。” 陈平安也晃着双脚,笑道:“可你不就是在江湖里遇上我的?对吧?” 一大一小,一起晃荡着双腿,裴钱想了半天,轻轻说道:“可我不想遇到别人了啊。” 第九章 谁能借我一剑 ●●● 第九章 谁能借我一剑 灰尘药铺又恢复了先前的热闹。 郑大风喂拳半个时辰后,就让画卷四人先喘口气,之后就这么断断续续,郑大风始终将境界压制在八境,只不过在一点点涨,从最早的远游境初期境界,到最后的八境无瑕巅峰,面对魏羡四人越来越娴熟的合击,郑大风越来越不轻松。其间四人从未聚头言语,哪怕是休憩间隙,依旧是分别站立,各琢磨各的,一切尽在不言中。 裴钱心大,吃过了晚饭抄完书,在院子屋檐下用那根行山杖,耍了一通她自己悟出的疯魔剑法,就心满意足去偏屋睡觉了。睡觉之前,在屋门口跟陈平安打了声招呼后,这才去打开陈平安放在她屋子里的绿竹书箱,拿出那只姚近之赠送的多宝小木匣,看看这件,瞅瞅那件,额头上还贴着那张已经真正属于她的宝塔镇妖符,摇头晃脑,满脸得意,今儿咱有钱了呀。可是伸手摸了摸脑袋上的那张符箓,又有些小忧愁,明明知道卖了它能够买回一栋大宅子,又不太舍得,算了,等有了第二张再说,反正如今不愁吃不愁穿的,有了宅子也没啥用。不过她想好了,以后自己一定要有一座像矮冬瓜水神娘娘碧游府那么大的宅子,也要有那么古怪的影壁,让人一进门就晓得她有钱。 一行人住进铺子的当天晚上,赵姓阴神带回了一张张堪舆图,都不知道他是从哪座府邸找来的,整整齐齐搁在正屋桌上。灯火下,卢白象跟郑大风要了一支硬毫小锥,像是在行军布阵,开始在上边仔细标红旁注,老龙城五大姓的各自“关隘”所在,供奉客卿、金丹地仙的“兵力分布”,然后在登龙台和灰尘铺子之间画出一条直线。 魏羡也在,朱敛和隋右边倒是没参与,一个在屋檐下借着月光看书,一个站在院子里淬炼气府窍穴中的那股纯粹真气。 至于郑大风,已经去偏房睡觉去了,鼾声如雷,约好了两个时辰后再继续喂拳。 喂拳,既可以砥砺四人武道修为,将境界再拔高一截,同时又能帮助四人以最快速度汲取青虎宫丹药的灵性。 这笔买卖,是陈平安赚了。 陈平安始终站在桌旁,看着卢白象和魏羡以及赵姓阴神,在一幅幅堪舆形势图上圈圈画画、指指点点,他极少给出建议,最多就是两人一阴神在某个细节争执不下的情况下,陈平安在好与更好的选择中,敲定选取哪个,事实上算很悠闲了。 藕花福地最后那趟“行走在光阴长河之畔”的远游,路程遥远不说,所经历的岁月更悠久,但是即便如此,陈平安只敢说略懂人情世故,略知庙堂之高和江湖之远,对于这些与兵法相通的具体谋划,陈平安不谙此道,那就交给真正的行家便是了。魏羡无须多说,沙场出身,而卢白象是罕见的世间第一流全才,精通兵法韬略,熟谙藕花福地儒释道三教的宗旨精义,更不提那琴棋书画,这位魔教的开山鼻祖,可能如今唯一欠缺的,就只是初到浩然天下,尚未站到山巅而已。 只不过从山脚走到半山腰,再走到山顶,修行路上,总归是行人越来越稀疏,若是走岔了,走到了某条断头路的尽头,眼睁睁看着别人继续登高,又该如何? 隋右边因为从未来最高成就有望武神境跌到九境,心境差点塌陷。因剑心崩碎而愤怒,陈平安可以理解,但是并不认可。虽然郑大风嬉皮笑脸对隋右边四人说了一句“九境而已,见笑见笑”,可真以为九境是路边大白菜吗?郑大风是杨老头的嫡传弟子!一样差点在九境门槛上走火入魔。 隋右边破庙一役,跻身金身境,已是大机缘在身,落袋为安了,但仍是眼睛唯有最高处的风光,这与浩然天下讲究的纯粹武夫脚踏实地,步步登天,其实已经背道而驰。 虽然陈平安不觉得自己的道理,能够让藕花福地的女子剑仙真正心服口服,但是没关系,痴心剑是他陈平安的,青虎宫丹药也是他的,送不送隋右边,何时送怎么送,都是他陈平安说了算。 没人欠她隋右边的。 一盏灯火下,多幅堪舆图上,已经梳理出了一条主线脉络,屋内争执越来越少,陈平安走出屋子去透口气。他走过院子,去身后正屋对面的那条檐下长凳上坐着。 灰尘药铺的布局,很像家乡那间杨家药铺,陈平安走向那条长凳的时候,就会想起当年有位初次拜访杨老头的教书先生,收起了伞,也就差不多是坐在这个位置上。 遇见世间不平事,而认为是不平事者,意最难平。 换成高适真、刘琮之流,会觉得这不是什么不平事,袖手旁观看热闹就行了,说不定还会借机入局,看能否分一杯羹。换成姜尚真之流,可能会觉得这根本就不是个事儿,多看一眼都是耽误修行。 陈平安对破庙围杀之局,哪怕一场架打下来,家底大损,亏到姥姥家了,可是谈不上多深刻的记恨,当然不记恨不意味着该出拳时会手软。 姜尚真可能至今都不会理解,陈平安在藕花福地为何对周仕和鸦儿起了杀心,就像这会儿安心酣睡的郑大风,恐怕一样不明白陈平安为何要插手老龙城乱局。 其实道理很简单,双方若是大致旗鼓相当,那么大道不合,各有行事之理,你来我往,各凭本事厮杀,阴谋阳谋,谁生谁死,陈平安都能接受。 可是曹晴朗的父母,那两颗被周仕、鸦儿随手丢在地上的头颅,鲜血淋漓,还有那个死在方家子弟手上的药铺小姑娘。 任你丁婴、方家有千万个说服自己、说服两座天下的理由和借口,这三人始终是不应该遭此劫难的。 当下,陈平安还不知道齐静春曾经喝着李槐家里的劣酒,对李二亲口说过,拳向更强者出,方是真豪杰。只知道阿良在飞升前,曾经对他们所有人说过,任何一位真正的强者,应该以弱者的自由作为边界。 人间悲欢离合,千千万万,各有苦衷福缘,世间没有两片相同的叶子,人也不能两次踏进同一条河流,可有些道理是相通的。 陆台在飞鹰堡对那个“心种鬼胎”的可怜妇人说,人间无趣,不如不来。 陈平安琢磨来琢磨去,不是人间无趣,而是不愿讲理的人太多了。 这个人间,善人吃亏,只能安慰自己吃亏是福,只能告诫自己宁得罪君子莫得罪小人,但恶人为恶而不知恶,甚至是知恶而为恶。 此时正屋内还在推敲每一个细节,赵姓阴神熟悉老龙城势力,便设身处地地扮演苻家,针对灰尘药铺进行一次次不同角度、不同兵力的攻势“演武”,而魏羡和卢白象作为另一方见招拆招。 朱敛在屋檐下翻阅着他最稀罕的某本艳情小说,是没买多久的一本新书,硬生生给他反复翻阅成一本旧书了,这会儿又在那边念叨着,良心之作,良心之作啊。原来那本刻印粗糙且署名一看就很假的才子佳人小说,在尾页上,竟然列了一大串同道中人的“佳作”书名,还带有三两句画龙点睛的中肯点评,所以老人今夜再次合上小说,由衷感慨道:“好人一生平安哪。” 说到这里,佝偻老人转头对陈平安讪笑道:“少爷,老奴冒犯了,以后会注意的。” 陈平安笑着摆摆手,提醒道:“那件事情,你记得给我保密。” 朱敛愧疚道:“是老奴才疏学浅,这些天一直良心不安,哪敢泄露半点。” 陈平安不搭话了。 先前在天阙峰渡船上,陈平安寻思着想要寄封信到倒悬山鹳雀客栈,然后让那位掌柜的帮着交给抱剑汉子,看能否送去剑气长城给宁姑娘。只是每次下笔都为难,不知道该如何写这封信,犹豫到最后,就去找了能说出一句“世间情动当啷响”的朱敛。本以为朱敛这个家伙是个风流种,不承想还真是隋右边眼中的老色坯,他给的一些个建议,让陈平安要么起鸡皮疙瘩,要么满头冷汗,只好无功而返。 院中,隋右边拔剑出鞘,屈指弹剑,她侧耳倾听那叮咚声。 这一行当中最不讨喜的女子,这会儿,破天荒有了一抹笑意。 陈平安笑道:“隋右边,你这个样子不就挺好嘛,干吗一天到晚板着张脸?以后有机会的话,我介绍剑仙给你认识。”肺腑之言,发乎情,止乎礼。 隋右边收剑入鞘,转过头望向陈平安,冷笑道:“狐狸尾巴这就露出来了?怎么,要不要我帮你暖个被窝?” 陈平安哈哈笑道:“可别,我啊,胆小。” 朱敛笑眯眯道:“愿随夫子上天台,闲与仙人扫落花。好诗好诗。少爷,不晓得你是夫子啊,还是仙人哪?” 陈平安一听朱敛这老王八蛋的下流马屁,就知道事情要糟,果不其然,隋右边脸色冰冷,杀气腾腾,大概是在想先一剑砍死谁。 陈平安和朱敛几乎同时脚底抹油,一个蹿进屋子,一个跑进前边的药铺。 隋右边冷哼一声,返回自己的屋子。裴钱已经睡着,大概是从小就习惯了一个人,怎么折腾都没人管,又是常年被天席地的,要不就是趴在富裕门户家门口的石狮子上睡的,睡相实在是一塌糊涂,手脚趴开,被窝哪里留得住暖气。隋右边眉头一皱,轻轻走过去,帮着挪了挪小女孩的手脚,掖了掖被角。 隋右边点燃灯火,独坐桌旁,寂静无言,唯剑相伴。 陈平安今夜睡在药铺里,打地铺,睡得浅。 院子里郑大风过一会儿就给四人喂拳。 陈平安闭着眼睛,倾听那些拳意流淌的声响,或轻或重,皆在心头微微荡漾,如叩门扉。 巷子这边一夜无事。 苻家这点脸皮还是有的,再者大战在即,如果有人闯入巷子,挑衅郑大风,就等于打苻家的脸,而如今老龙城苻家的颜面,几乎等于云林姜氏的脸面。若非如此,苻畦不会亲自出马,约战郑大风于登龙台。 关于苻畦到底能够动用几件半仙兵一事,是先前正屋商议对策的重中之重。 苻家子弟,竟然能够以金丹境修为使用极难驾驭甚至有可能反噬的半仙兵,本就是一桩咄咄怪事,只是久而久之,外界就默认了。 陈平安一大早就醒过来。 郑大风蹲在正屋门口那边喝粥,裴钱蹲在一旁,两人窃窃私语,不知什么时候关系这么好了。 卢白象在屋子里抚琴,有高山流水之韵。 魏羡在院子里练习从陈平安那边偷师而来的六步走桩;隋右边也好不到哪里去,在练习剑炉立桩。 朱敛相对厚道一些,给陈平安端来一大碗白粥,说是让少爷尝一尝他的手艺。 陈平安坐在长凳上喝过了粥,天微微亮,神清气爽。他去开了前面的铺子门板,灰尘药铺开门迎客了,至于有没有客人,一大清早的还真有。 开了门陈平安就在巷子里走桩练拳,一直到街巷拐角处,然后掉头转身,来来回回。在他将拳打到第三遍的时候,有一对男女走入视线。 其中一个熟人不奇怪,另外一个不太熟却让陈平安记忆犹新的女子,出现得有些出人意料。 年轻人是范二,身边是位身穿绿袍的年轻女子,当初在地底下的那条走龙道航道,两艘渡船擦身而过,陈平安遇见过她,她还抖搂了一手凌空驾驭酒壶的本事。 范二远远看到陈平安,大笑道:“陈平安,敢不敢与我四境范二一战?” 陈平安停在药铺门口,摇头道:“不敢。” “你我各自身为四境大宗师,既然狭路相逢,却不巅峰一战,岂不是让世间多出一桩憾事?” 范二以一通“乱拳打死老师傅”的王八拳作为开场白,嘴上咿咿呀呀的,张牙舞爪冲向了陈平安。 陈平安伸手扶额后,只得缓缓走桩向前,配合着这个范二,一起来场“大宗师之间的巅峰对决”。 所幸范二才跑出去十几步,就被那个随后赶上的绿袍女子伸手扯住领口,丢到了她身后,骂道:“少在这里丢人现眼,要耍去登龙台耍去。” 范二乖乖走在她身后,对陈平安挤眉弄眼。 陈平安停下脚步,疑惑道:“你是范二的姐姐,范峻茂?” 范峻茂一样腰别酒壶,脚步不停,冷笑道:“我倒是不想有这么个弟弟,可管不住我爹和二娘的恩爱缠绵啊。” 范二没心没肺偷着乐。 陈平安心中叹息,随即释然,也只有这种性子的范峻茂,才能够让范二真正喜欢并且敬重吧。若是贤淑安静的大家闺秀,范二虽然依旧会喜欢,却不至于如此打心眼里钦佩。 范峻茂没有走入药铺的念头,伸手一指,喝道:“范二,去里边待着。” 范二“嗷嗷”叫了两声,屁颠屁颠跑进药铺,与陈平安擦肩而过的时候他冒死提醒道:“节哀顺变。” 陈平安惊讶道:“范小姐,你该不会是……” 不等陈平安把话说完,范峻茂点头道:“没猜错,就是我。上次我们见面,你南下我北行,去的就是你家乡骊珠洞天,所见之人,是那个杨老头。对于郑大风,杨老头可不太上心,要他在老龙城自生自灭来着,倒是对你,专门多提了一嘴,要我有兴趣的话,可以多看看。” 关于杨老头对郑大风的态度,郑大风不愿糊弄陈平安,昨夜早有明言,老头子早就撂下狠话,要他这个不成材的弟子哪怕死了,都不可以泄露半点根脚,故而苻南华对郑大风的所有印象,就是骊珠洞天那个吊儿郎当的看门人。 范峻茂喊道:“范二,丢张椅子出来,记住是椅子,别给我一条板凳。” 范二应了一声,还真是扛了张椅子到前面铺子,直接从大门丢了出来。 范峻茂接住后,放在了药铺对面的墙根,一屁股坐下后,身体后仰,椅子一翘一翘晃荡着,她懒洋洋道:“郑大风可能想不清楚,苻东海谋划此事,苻畦并不知情,是苻东海这个志大才疏、本事半点没有的蠢货擅作主张。苻畦知道一些骊珠洞天的秘史内幕,对于郑大风是铁了心想要拉拢的,之前还专程带了个大长腿的娘们,好像叫苻春花来着,来这边找郑大风,可惜郑大风当时拒绝了人家的好意。即便如此,苻畦只当郑大风是一条过江龙,养在范家的小池塘里不招惹便是,可是苻东海捅了大娄子,云林姜氏那个老婆姨,又好死不死插了手,一下子将苻畦原本可以解释、可以关起门来处理的‘误会’,变成了姜氏的面子问题。这下子怎么办?就有了登龙台必须死一个人的赌战。不然苻家前脚与姜氏联姻,后脚跟着就往姜氏脸上甩了个大耳光,你要是云林姜氏的老祖宗,会怎么做?” 陈平安回答道:“儿孙自有儿孙福,面子大不过道理。” 范峻茂兴许是被这个答案给惊吓到了,摘下酒壶,道:“幸好我刚才没喝酒,不然非一口呛死。” 陈平安坐在门槛上,道:“虽然我跟孙嘉树有些过节,但是我觉得老龙城这些大姓里头,还是孙家的生意经,最正派。” 范峻茂喝了口酒,眼神玩味,笑问道:“我们范家不入你的眼?” 陈平安笑道:“能够教出范二这样的未来继承人,范家家风肯定不差。只是那座祖宗祠堂可以说话的人多了之后,肯定各有各的小算盘,身为家主,必须照顾方方面面,很难……洁身自好,甚至难免委曲求全,这点道理,我还是明白的。不过在郑大风这件事上,范家的确不够宅心仁厚。假如,我是说假如,我以后要跟范家做生意,除非是范二亲自打点,否则我不会放心,可跟孙家做生意,反而是孙嘉树本人不插手,我更放心。” 范峻茂歪着头,啧啧道:“你也不笨啊,为什么杨老头喜欢说你太不聪明?” 陈平安哑然失笑,道:“我离开家乡也有好些年了,除了长个子,脑子也得跟着长一长吧?” 范峻茂点点头,道:“长了点脑子是不假,可遇上了大事,终究还是太不聪明。” 陈平安不以为意,直奔主题道:“我们可以开始谈买卖了吗?” 范峻茂嗤笑道:“光是看郑大风交给我的那张单子,我就知道你炼物肯定失败了,门外汉不说,还心比天高。如果我没猜错,你炼化五行之水的那件本命物,品秩不低吧?炼物的口诀和丹鼎也都不错吧?那你知不知道,除了必然不成之外,一旦失败,积弊深重,注定后患无穷?” 陈平安脸色凝重。 范峻茂笑了笑,道:“我知道你这种人不信邪。买卖嘛,我管你买了我家货物后,是亏是赚。放心,一大堆天材地宝都给你带来了。我要那颗蛟龙沟元婴老蛟的金丹!这样有价无市的稀罕东西,确实让我都有些心动了,不然我不会亲自跑这趟,范二来了就行。” 范峻茂痛痛快快仰头灌了一口酒,又道:“你想对了,我就是要宰你,趁火打劫,而且这一刀下去宰得十分之狠了,可是你陈平安能不买吗?” 陈平安抛出那只装有老蛟金丹的瓷瓶,被范峻茂一把接住。 陈平安问道:“听郑大风说,你能够掌控老龙城上方的那座云海,那么如果我能够拿出更好的东西,你愿不愿意出手,无论登龙台一战胜负,都保住郑大风的性命?” “范二身上有我送他的一件咫尺物,这会儿应该已经往外掏东西了。我既然是范氏子孙,做生意还是要讲究一点诚信的,东西都是好东西,就是价格贵了点,其他挑不出半点毛病。你就算去找苻家,苻畦也只能给你差不多成色的货物。”范峻茂说完这些,轻轻抛着手中那只瓷瓶,微笑道:“哪怕我坏了规矩,选择出手,估计撑死了也就只有五成可能性,保住郑大风那条死不足惜的贱命,何况我半点都不想啊。” 陈平安刚要说话,郑大风已经坐在了门槛,跟陈平安一左一右,成了灰尘药铺俩门神。郑大风笑道:“行了,求她没用。” 范峻茂点点头,手腕翻转,瓷瓶消失不见,笑道:“确实如此。” 陈平安再次被郑大风强行打断话头,这次郑大风甚至对他摇了摇头,示意不要拿出那件东西。 范峻茂眼睛一亮,问道:“还真有好东西啊?拿出来瞅瞅,万一我觉得物有所值,出手也不是没有可能。打狠架长筋骨嘛,不是坏事。” 郑大风猛然站起身道:“够了!范峻茂,陈平安炼制本命物一事,真的机会渺茫?”显然是要转移话题,让范峻茂的那份好奇心不继续蔓延。 范峻茂有些无趣,瘫靠着椅子,摇晃着手中的酒壶,道:“真把炼制本命物,当成是下五境道士随手炼几颗养气丹丸吗?知道所谓的天时地利人和吗?还是他陈平安觉得自己是那得天独厚、洪福齐天的幸运儿?门外汉随便找个地儿,想炼个本命物,就真能一次炼成?你陈平安要是成了,我范峻茂把眼珠子挖出来送给你。” 郑大风转身对陈平安说道:“那就别炼!”郑大风极少有如此神情严肃的时候,这辈子都不多。 陈平安只得点点头,道:“那就算了,我知道自己的赌运。” 范峻茂站起身,拍拍屁股,道:“行了,那就这样。郑大风啊,到时候好好打,我在你头顶上看着呢,记得要死得有英雄气概一些。” 郑大风恢复原形,笑眯眯搓手道:“范大小姐,那天在云海上,穿啥颜色的裙子啊,这身绿袍好看是好看,可偶尔也要换一身行头嘛。” 范峻茂到底不是寻常女子,笑呵呵道:“到时候就算我光屁股站在登龙台上,你都睁不开眼睛看喽。说不定苻畦会先一剑戳死你,犹不泄愤,再一脚踩爆你的脑袋,到时候眼珠子炸出来,砰的一声,从登龙台飞到云海里,我再用两根手指夹住它,啪的一声,捏爆了。” 郑大风赶紧求饶道:“范大小姐,求你老人家念我一句好行不行?” 范峻茂大笑着从巷子里大步离去。 等到确定范峻茂已经远去,郑大风才沉声道:“那颗妖丹,你知不知道在最后关头,你只要拿出来,无论是苻畦,还是云林姜氏的人,甚至是任何一位仙人境大修士,看到了都会心动,你就有机会换来一条命?你今天给了范峻茂,又能换来什么?她出手又如何,五成可能性而已,可那是对我郑大风一个人而言,到时候我就算被救下来,你们一行人怎么离开老龙城?” 陈平安突然笑道:“给你郑大风当传道人,我是不乐意的。” 郑大风翻了个白眼,坐回门槛,嘴硬道:“你以为老子愿意?这是让我一辈子在李二那边抬不起头的事。” 陈平安双手笼袖,望着那堵墙壁,笑道:“不过要是给现在的郑大风当护道人,我是乐意的。” 范峻茂蓦然“坐回了”那张椅子上,哈哈大笑,嚷道:“看来还有一颗更加夸张的妖丹,十一境?不对,十二境大妖的妖丹!肯定是桐叶洲扶乩宗那头大妖的金丹了,有意思有意思!” 郑大风脸色剧变,死死盯住这个绿袍女子,厉声道:“我不跟你开玩笑,你少打那颗妖丹的主意!” 范峻茂伸出一根手指,轻轻旋转一圈,只见身后墙壁有丝丝缕缕的雾气弥漫,最终在她指尖汇聚成一片小巧云朵。 如果不是早有预谋,她还真没办法听到郑大风的这番真心话。 啧啧,连郑大风这种家伙都愿意跟人掏心窝啦?范峻茂眯眼打量着那个年轻人。 范峻茂喝了口酒,满脸得意,道:“十二境大妖的金丹,可以分大中小三炼,大炼的难度,不输炼就本命物,你陈平安就别想了,给我正好。我管着你们俩头顶的这座云海,事实上苻家不过相当于管家而已,我不在,苻家可以调用些,我在了,他就是想要动用我手指头上的这么点小云朵,都不行。”她抹了把嘴,遮掩不住眼中的炙热,道:“给了我那颗妖丹,我可以鲸吞整座老龙城三面海水的水运,挑个好时辰,天时地利人和就都有了。怎么样?拿出来,我可以有五成的机会让郑大风活命,反正这条贱命,迟早是要丢的,我救他一次,关系不大。” 陈平安笑问道:“敢问范小姐,那中炼和小炼又如何?” 范峻茂一挑眉头,道:“小炼不难,然后拿来泡酒喝最合适了。效果嘛,谁喝谁知道!” 陈平安笑着点头,道:“好的,那我就拿来中炼了,谢过范小姐提醒。” 范峻茂站起身,眼神凌厉。 郑大风站起身,沉声道:“范峻茂!你别忘了,我这里还有一尊阴神!你敢动手,我就敢让你境界迟滞至少百年!” 范峻茂在药铺大门正对着的这段巷子,来回踱步,眼睛一直死死盯住那个名叫陈平安的家伙。 到最后,范峻茂一跺脚,拔地而起,掠入那座云海。她心情烦躁至极,大喊大叫着挥袖抓起一堆堆云,相互撞击粉碎。她折腾了半天,直挺挺后仰倒去,躺在云海上,道:“拿来小炼泡酒喝,这辈子都不愁了啊。” 她抹了把嘴边的口水,开始在云海上打滚。 巷子那边,郑大风抹了把额头汗水,瞥了眼不动如山的陈平安,心有余悸道:“你胆子真是大!” 陈平安脸色不变,示意道:“你看看我后背?” 郑大风还真跨过门槛去瞧了眼,陈平安果然汗流浃背。郑大风笑着坐在门槛上,感慨道:“真没有想到当年那个眼巴巴看着门外风光的黑炭少年,会变成今天的样子。” 陈平安摘下养剑葫芦,小口小口喝着酒:“我自己都没想到。” 沉默片刻,陈平安转过头,笑问道:“是变好了,还是变坏了?” 郑大风想了想:“应该是都不错吧。”然后郑大风给了自己一耳光,骂道:“你郑大风跟裴钱、朱敛不过待了一天,就学会拍马屁了?” 站起身,郑大风嘀嘀咕咕走回了药铺后面的院子,喊来了四人开始过招。这次画卷四人都感觉到郑大风带来的沉重压力,不太像是喂拳,反而有点拿他们四个练手的意思。 范二笑着跑出铺子,坐在陈平安身边,道:“东西都放屋子里头了。” 陈平安“嗯”了一声,道:“我应该不会炼制本命物了,不过想炼化另外一件小东西。你早点回去,这里不是久留之地,别给家族节外生枝。” 范二也不拖泥带水,站起身道:“回头我再找机会,来药铺这边。” 陈平安也站起身,把范二送到街巷拐角处,那边早有马车等候,车夫正是桂花岛渡船上那位金丹老剑修马致,本命飞剑凉荫。 剑修之修行,练气士甲子老洞府,百年洞府剑修犹年少。 当时老剑修马致还难得跟陈平安吐了次苦水,若是范家愿意拿出一半家产,竭尽全力供奉他这位金丹境剑修,他就可以跻身元婴境剑修了。 陈平安没有走出巷子,笑着挥手跟老剑修打招呼,马致亦是笑着点头。 这天夜里,陈平安躺在屋顶上,手中拿着一枚并不时常拿出来的玉牌,怔怔望着,月色下,晶莹剔透。 如今陈平安神仙钱不多,可家当真不算少,而这枚玉牌,是陈平安最早的家底之一,在第一次出门远游大隋之前,就有了。 他没有去炼制那枚水字印。 人生道路上,有些明知道是危险的坎,亲身涉险都是对的,可有些诱惑,就得听从那句老话了:命里八尺莫求一丈。 陈平安将这枚玉牌放在身上,以双手轻轻覆住,闭上眼睛。 痴心剑已经借给隋右边,可即使没有借给隋右边,对于陈平安来说,那把剑仍是远远不够,可惜那把长气剑已经留在了藕花福地,不然是可以用来迎敌的。 如果有人能够借我一把剑就好了,可是天底下哪有这样的美事? 直到节气大寒的前一天,灰尘药铺依旧云淡风轻,一个客人都没有。一艘显得空荡荡的跨洲渡船,却停在了孤悬海外的那座岛屿渡口。 老龙城城主苻畦、云林姜氏那位教习嬷嬷,还有桐叶宗嫡传弟子杜俨,竟然并肩而立,等待渡船上的来客。 最终,只有一位不起眼的老者走下渡船。 若是当初追杀扶乩宗大妖的三人在场,就会认出此人身份——桐叶宗姓杜的那位中兴之祖。 衣衫素朴的老人慢悠悠下了渡船,见着了渡口众人,倒也和和气气打过了招呼,说过了有的没的寒暄话语,没有丝毫姜尚真所谓“桐叶宗那个老变态”的暴戾气焰。 但是当老人望向老龙城方向,一开口说正事,就立即让众人觉得山岳压顶了。他问:“是个九境武夫?” 苻畦苦笑道:“正是。” 老人伸出大拇指,抹了抹嘴角,道:“大骊王朝授意,你老龙城苻家,送了我们桐叶宗四艘倒悬山航线的渡船,礼不轻了。” 大寒时节,飞鸟厉疾。登龙台畔,风啸声,犹如悍妇喋喋不休。 老龙城内城,几辆马车停在灰尘药铺外边的街巷拐角处。 苻家一声令下,全城戒严,不但不允许山泽野修、世俗百姓去往城外的登龙台观战,还严禁城内除六大姓外的任何人结伴上街。当然一些手眼通天的大族子弟,可以与六姓借取一块家族令牌,悬挂在腰间,便可在登龙台与内城之间畅通无阻。老龙城内自然颇有怨言,可是碍于苻家如今威势凌人,又早早与六姓之外的主要家族话事人通气,倒是没有太大的幺蛾子。虽则时有摩擦,但又给瞬间压下,就像一朵朵小浪花。一些个自恃身份的刺头子弟,被腰悬老龙布雨佩的苻家修士阻挡回府邸后,少不得给闻讯赶来的长辈骂个狗血淋头,训斥他们还要不要命了。 灰尘药铺内,喝过了朱敛熬制的米粥后,一行人蓄势待发,即将前往那座登龙台。 郑大风率先走出正屋,在门口抽了几口旱烟,倒是看不出如何神色紧张,不过相较之前的邋里邋遢,今天换上了一身略显老旧却清洗干净的青色长褂。 朱敛和裴钱收拾了桌上的碗筷盘碟。 隋右边一袭白衣,背负那把“吃心无数”后品秩越来越高的痴心剑,站在屋檐下,武道第七境金身境修为,风姿卓绝,望若神仙。 卢白象依旧是襦衫穿着,不再攥几颗棋子在手心摩挲,腰间悬佩狭刀停雪。这把佩刀,原主人可谓既是太平山斩妖除魔、口碑极好的元婴地仙,更是草蛇灰线、伏脉千里的妖族大佬。 魏羡今儿装束最扎眼。之前问了陈平安在老龙城穿龙袍犯不犯法,陈平安笑着说你穿皇后娘娘的凤冠霞帔都没人管你,魏羡就穿上了那件从画卷中一起带出的龙袍——南苑国开国皇帝的朝服,袖中藏有那颗兵家甲丸——西岳,神人承露甲的祖宗甲之一。 好似厨子的朱敛擦拭着手上水渍,从灶房走出,身后跟着个今天好像一直心情不太好的裴钱。 陈平安今天依旧身穿那件法袍金醴,发髻上别有那支寻常材质的玉簪子,腰悬朱红酒葫芦,另一侧挂了一块谁都不曾见过的素白玉牌。 玉牌只是被陈平安从一座曾经盘踞“一缕极小极小剑气”的气府取出,属于范峻茂所谓的小炼,如今仍是只能看,不能用。 它的存在,本身就是个念想,准确说来,是陈平安这个泥腿子为数不多的执念之一。 为爹娘报仇。答应宁姚当大剑仙。跟剑灵姐姐的甲子之约,有朝一日,能够堂堂正正对四座天下说一句话。 陈平安今天脚上换了双新靴子,是先前裴钱偷偷送来的。天未亮,裴钱就摸黑起床了,来到在药铺前面打地铺的陈平安身边,手里拎着双靴子。陈平安好奇地问她靴子哪来的。裴钱说,那次在客栈,不是跟九娘他们借了几两银子嘛,去狐儿镇除了买吃的,大头开销还是这双靴子。早就想送给陈平安的,可是后来狐儿镇那边的人骂上了门,陈平安又要赶她走,把她一个人留在客栈,她生气了嘛,就把它给埋了。后来陈平安改变主意,又带上了她赶往蜃景城,她晚上又偷偷挖了出来,当时钟魁在她旁边看热闹,还说是什么衣冠冢。这一路从蜃景城渡口、清境山仙家渡口,再到老龙城,一直怕衣冠冢这事,会惹陈平安发火,有些做贼心虚,就一直没敢拿出来。 当时一大一小,大的坐在地铺上,开始穿靴子,有些高兴,只是没有夸奖黑瘦小女孩几句,不过想说的话,大概都在他那张年轻脸庞和那双干净眼眸里头了。 小的蹲在一旁,问道:“合脚不?” 陈平安点头道:“合脚。” 只是陈平安穿上了靴子后,起身蹦跳了两下,就翻脸不认人了,说让裴钱跟赵姓阴神留在灰尘药铺,不用跟着去登龙台,而且之后阴神也会在某个时刻离开药铺,要裴钱不用怕,只要别擅自离开药铺就不会有危险。 裴钱当然不乐意,这些天她可是每天都在勤学苦练那套疯魔剑法,只是看陈平安说得认真,就耷拉着脑袋,“哦”了一声。 此时此刻,陈平安望向郑大风笑问道:“怎么样,出发?” 郑大风狠狠吸了一口旱烟,将烟杆别在腰间,大踏步走向院子,喊道:“走!” 一行人离开灰尘药铺,走在巷子里。 上了范家送来的马车,范二和老剑修马致都没在。之前范二又来过一趟药铺,两人在屋顶坐着喝酒,陈平安要他大寒这一天不许出现在药铺附近,范二说他知道事情轻重,不会任性行事。 裴钱端了条小板凳坐在灰尘药铺门口,低头弯腰,双手抱住膝盖,脚下那根与她朝夕相处了很久的行山杖,被她踩在鞋底,轻轻捻动,滚来滚去。 门槛那边,还倾斜立着一把油纸伞,陈平安要求她,哪怕是在灰尘药铺,也要把伞带在身边。 赵姓阴神暂时没有动身,郑大风只需折断烟杆,它就能够出现在郑大风身旁。太早现身登龙台,说不定那边早早有了应对之策,反而不妥。登龙台附近,当得起藏龙卧虎这个说法,有资格站在那边的,都是老龙城高高在上的神人异士,无一不是享受五大姓供奉的修士、宗师。 那尊阴神站在黑炭小女孩身旁,问道:“担心陈平安?” 裴钱轻声道:“我爹那么厉害。” 从骊珠洞天那座小庙走出的赵姓阴神,笑道:“厉害是厉害,就是傻了点,明明没他的事情,非要蹚浑水。” 裴钱破天荒没有跳脚骂人,自言自语道:“可不是,不然会一直带着我?我是个赔钱货啊。” 越想越愁,裴钱直起腰,从袖子里掏出那张黄纸符箓,啪的一声贴在自己额头,扬起脑袋,鼓起腮帮,吹得那张宝塔镇妖符轻轻飘荡起来。 三辆马车,由内城驶向外城。 郑大风独自坐在最前面的车厢里,闭目养神,已经竭力压抑的一身拳意,竟是有了满溢而出的迹象,随着马车每次颠簸起伏,就有罡气飘浮不定,只是很快就会在郑大风的每次呼吸之间,迅猛掠回体内。 九境巅峰武夫,自有其气度。 陈平安本该跟喜欢自称老奴的狗腿子朱敛坐在一起,只是隋右边抢先了朱敛一步。朱敛多识趣,笑呵呵去跟魏羡、卢白象坐一辆马车了。 车厢内,陈平安与隋右边相对而坐。 隋右边开口询问道:“你对卢白象刮目相看,是不是因为他第一个动天机。说了某句话?你对我如此不满,是因为当初在边陲客栈,我对你流露出的那抹杀机,被你察觉了?” 陈平安反问道:“老道人说你们走出画卷后,肯定对我忠心耿耿,是他在你们心境上动了手脚?” 陈平安自问自答道:“可是我总觉得不像,不单单是因为你那次对我动了杀机。你们四人,在我眼中,始终是活生生的四个人,是人,就会有人心的起伏不定,不管再怎么心如止水,古井不波,修行路上,谁都没办法敢说自己不改初衷。所以我很好奇,那位老道人到底为何敢说,要我放心用你们。” 隋右边也反问道:“你信不过……我们藕花福地的那位老天爷?” 陈平安摇头道:“在这件事情上,我信老道人。” 隋右边伸手抹过横放在膝的痴心剑鞘,道:“我们四人,除了各自得到一句话,其实还有一句话,四人皆知……魏羡不好说,他从不与我们三人私下聊天,所以至少我和卢白象、朱敛知道这句话。” 陈平安问道:“可以说?” 隋右边苦笑道:“其实说了也无所谓,就是‘亲手杀死陈平安之人,可得唯一自由身’。所以你如果第一个请我离开画卷,我不管如何,都会尝试着杀掉你。至于魏羡为何明明第一个走出画卷,却没有对你动手,甚至连杀意都没有,我想不明白。等到客栈一战,你一口气请出其余三人后,就成了一个相互牵制之局。谁都不愿意别人得手,成为那个‘唯一’。” 陈平安皱眉道:“可是魏羡在破庙外,亲口说过我死,你们皆死,岂不是自相矛盾?” 隋右边笑道:“要么是魏羡撒了半句谎,要么是那位老天爷算到了你会先请出魏羡,故意没有对他说这句话。不管魏羡如何,至少我、卢白象和朱敛三人,绝对不允许三人中其他两个杀你,谁敢私下杀你,那他就会沦为其余两人的必杀对象。有没有魏羡不知真假的那句话,我们都不愿意失去……自由。你当过藕花福地的天下第一人,应该知道对我们这种人来说,自由,绝不是可有可无的追求。” 陈平安没有对隋右边所谓的“自由”多说什么,只是感慨道:“难怪说人算不如天算,天算早已算尽人心。”陈平安很快又自己否定了这句盖棺定论:“不一定事事如此、人人如此。” 隋右边笑问道:“此次就算活了下来,公子也亏得很,值得吗?” 这座天下太大,山太高,修士离开世间太远,不值得的人和事太多了。 陈平安没有说话,开始闭眼修习剑炉立桩。 三辆马车驶出了外城,往登龙台去。 苻畦开始独自拾级而上那座登龙台。 苻家元婴老祖并未露面,苻畦长子苻东海,长女苻春花,还有迎娶了云林姜氏嫡女的“新郎官”苻南华,以及在此结茅修行的老龙城金丹第一人楚阳和一拨供奉客卿,都站在登龙台下方。 楚阳脸色冷淡,他与郑大风一战后,因祸得福,成功破开大瓶颈,成了一位元婴神仙。但是今天在苻畦登台之前,楚阳却坦言,无论胜负,他都不再出手掺和这摊子烂事,上次破例离开海边茅屋,去了苻家拦阻郑大风,已经尽了苻家供奉的天大本分。苻畦对此没有异议,笑言:“楚老以后只管在此笑看海上潮起潮落,再不会有人间纷争干扰楚老的静修。” 苻东海面无表情,看不出喜怒哀乐。 他本以为在苻南华最得意的时候,自己设计坑害郑大风,是为苻家立下一桩不大不小的功劳,可以压一压弟弟苻南华的气势。哪里想到会落到这般田地,城主父亲苻畦甚至在他被郑大风上门打伤后,连一面都没有露,既不责罚,也无安慰,好像就当他这个长子是死人一个了。这才是让苻东海最抓狂的地方。苻畦身为苻家家主,还挑着老龙城城主的头衔,在家族事务和老龙城格局上,从来“极好说话”,比如从不肆意打压其余大姓的蒸蒸日上,对家族里那些无法修行的蛀虫废物,更是极为优待,但是当苻畦不好说话的时候,苻东海、苻春花这些嫡系子弟,甚至会感到胆寒。 苻春花仰头望向步步登高的那个高大背影,神色恍惚。 她还记得父亲当初带着她去找郑大风的场景,不算相谈甚欢,不欢而散也算不上,有些志不同道不合的意思,大致就是从那天起,双方井水不犯河水罢了。可是苻东海这次的小动作,却惹来这么大的风波,苻春花身为半个局外人,反而比惴惴不安的苻东海看得更透彻一些。其实父亲苻畦对苻东海这次的自作聪明,并不生气,反而隐约有些高兴,就像一个不被寄予厚望的蠢货,有一天误打误撞,总算给苦等已久却无法入场的聪明人,做了一件帮得上大忙的事情。 一直顶这个“少城主”身份的苻畦幼子苻南华,最百无聊赖。郑大风死在登龙台上,毫无悬念。 至于那个姜氏嫡女,苻南华和她风风光光拜堂成了亲,入了洞房后,双方来了一场开诚布公的谈话,谈话结果,苻南华觉得可以接受。不过她长得很让人意外,并非外界传闻那般臃肿丑陋,便是比他喜欢过的那个桂花岛金粟,姿色竟然有过之而无不及。但是苻南华没有半点念头,因为当时洞房内,除了这对名义上天作之合的新婚夫妇外,早早脱了嫁衣换上平时衣裙的姜氏嫡女身后还杵着一个教习嬷嬷——姜氏供养出来的一位老资历元婴剑修。 苻南华哪敢造次,不过是多看了一眼姜氏嫡女——自己的妻子,就引来了那位教习嬷嬷的一记凌厉眼神。惹不起还躲不起吗?之后苻南华就不再自讨没趣,除了一些个必须要有的面子功夫,就极少去她和老嬷嬷那边找不自在。而那女子说话算话,就算是苻南华与朋友出门喝花酒的钱,也是由她来出。 苻南华觉得这样的新婚日子,极好了,要知足。他本就是娶了个姜氏嫡女的身份而已,至于如她这般美貌的女子,在老龙城只要愿意一掷千金,还是能找到几个的。 此时,登龙台下,丁家居中,方家、侯家分别站在左右。而今天那位桐叶宗来头很大的丁家“女婿”杜俨,并未露面。 不露脸也好,老龙城这结盟的三大姓人物,聊天就可以轻松许多,不用时刻揣摩那位桐叶宗嫡传的心思,生怕不小心说错了话,飞来横祸。 毕竟一个能够以大洲命名的仙家大宗,底蕴之深厚,便是富甲宝瓶洲的老龙城所有大族加在一起,都无法与之抗衡,更何况他们这些个被讥笑为趋利之徒的“商家子弟”,从来都是一盘散沙。 宝瓶洲本来就是九洲里最小的一个,而桐叶宗又是桐叶洲南边最大的一座仙家门派。 胳膊是拧不过大腿的,方家、侯家都暗中庆幸,身份尊贵的杜俨,到底只是因为一个姓丁的女子,才庇护着丁家,而不是他背后那位充满传奇色彩的老祖宗,对这座老龙城生出了兴趣。 方家如今处境最惨,给郑大风一个人差点将府邸打穿了。 不过今天那个身为罪魁祸首的方家子弟,十分趾高气扬,全无半点颓态,正跟侯家的一名狐朋狗友高谈阔论。 他如何能够不觉得心情舒畅?那个姓郑的疯子很快就要被活活打死在登龙台上了。他已经准备好一大笔银子,只等回城,就要大摆宴席,只要是那些在灰尘药铺当过伙计的女子,无论年纪大小、相貌美丑,一律丢进老龙城最底层的窑子当娼妓。你郑大风不是因为一个烂泥里的贱货就如此兴师动众嘛,现在后悔了吧? 孙家和范家,距离苻家和丁、方、侯两拨人都很远,而且这两个家族来凑这热闹的人寥寥无几。 孙家家主孙嘉树没有出现,范家只来了一位掌管祠堂香火的老人,其余都是些才能相对出彩的旁支子弟。 当三辆马车进入视野后,各自为营的老龙城大姓队伍,没有发出任何喧闹,没有指指点点,便是那个笃定郑大风死在登龙台上的方家子弟,都开始屏气凝神,收敛了笑意。 无论秉性好坏还是性情优劣,今天能够站在这里的,或多或少都象征着家族颜面,没有几个是真傻子。 就像这次观战,所有家族都没有让地仙祭出法宝,以亭台阁楼、小型渡船等飞升到空中,让大家舒舒服服俯瞰战场,而是乖乖站在登龙台底下,只以山上术法的各类“镜花水月”观看战事。 这就是苻家数千年来积攒下的巨大威势,以及老龙城这些商家大姓家族该有的生存智慧。 三辆马车缓缓停靠在登龙台那边。 苻家众人眼神玩味,同样不会有人跳出来向郑大风一行人出言挑衅,因为这样做的后果可能会死,而且丢的是苻家的脸,就算是苻家自己人,符家都会觉得死不足惜,白白糟蹋家族银子。 郑大风独自登上那座高台,与陈平安他们没有任何临别言语,大步登高而已。 陈平安环顾四周一遍,很快收回视线,就只是仰头望向那一级级阶梯。 远处苻南华盯着陈平安,大感讶异,当年泥瓶巷那个黝黑消瘦的少年,还真是运道不俗,离开了骊珠洞天后,短短几年,就有今天这样的底气了,非但没有绕着他苻南华和老龙城而走,反而一头撞进来搅局。而且上次登门道贺的队伍中,本该死得不能再死的云霞山蔡金简,不仅活着离开了骊珠洞天,回到了云霞山,修为不退反进,而她那天见到自己后的态度也很值得咀嚼一番。 在郑大风登上登龙台最高处后,陈平安的视线就投向了更高处,那里有一座云海,只是身处老龙城地界,抬头也看不见,唯有乘坐渡船,居高临下,才能看到那幅壮阔景象。 按照郑大风的说法,这座云海才是苻家得以屹立于老龙城千年复千年,真正的立身之本。 历史渊源,一直可以往前推溯到世间最后一条真龙上岸,来到宝瓶洲。在那之后,才有了那条地底下的走龙道,有了骊珠洞天的那场大修士战死如雨落的血腥厮杀,有了那座螃蟹牌坊和那座小镇,有了那口井,有了大雪纷飞夜,有了那个倒在泥瓶巷陈平安祖宅门口几乎被冻死的少女,有了陈平安凑巧救下了她,她却去了隔壁,当了宋集薪的婢女。 东海老道人带着陈平安行走藕花福地不知多少年,不知几万里路,其间老道人说了一句话:世间事,皆有脉络可供观看,世上人,所思所想皆有迹可循。 只不过这些,都是陈平安暂时无法去深究的大事。 众人头顶,巨大云海之上,躺着一位绿袍女子,怔怔望向那道庇护天下苍生的穹顶天幕,若是能够看得更远一些就好了。 只是看到了又能如何?世俗王朝,国破山河在,犹有城春草木深。她,脚下老龙城里的那个孙嘉树,龙须河畔有过一面之缘的那个女子,大概还有一些人,他们都不行。 至于先前走上登龙台的那个小丫头,想抢夺云海,应该是要修补完整那件苻家打造的龙袍,到时候就有希望将半仙兵的老龙袍,提升为一件名副其实的仙兵。 这让范峻茂十分在意。 大道之争,比性命攸关还要危机四伏。像她,死了一次,根本不算什么,只要大道香火不绝,自然还可以再来。 所以杨家铺子的老头子,是唯一不能死的存在,只要老头子还能在那边吞云吐雾,她这辈子依附皮囊的范峻茂,还有李二之女李柳,所有老头子选中的人物,就可以身死道不消。 至于说这座天下,除了老头子,范峻茂还怕谁?答案是没有。 即便是已经走到道路最尽头的三教祖师亲临老龙城,以比老头子更高的神通,弹指间要她真正意义上灰飞烟灭,她也只有刻骨仇恨,而无半点敬畏。 在这一点上,范峻茂与登顶高台的稚圭,大道相悖,却心性相通。 她猛然坐起身,看了眼登龙台上的苻畦,疑惑不解。 郑大风已经登顶,苻畦严阵以待。 今天,元婴老祖持有的半仙兵,苻畦没有借用,那件老龙袍苻畦也没有穿上,庇护苻家祖师堂的那件半仙兵,同样没有取出。 苻畦如今已经无法驾驭头顶云海,所以他今天就只带了那件刚刚从别洲购买而来的半仙兵——一位剑仙死后遗留下来的无主飞剑。 范峻茂觉得不对劲,大大的不对劲。 她一拍座下云海,云海绕开那座登龙台,蓦然下沉,瞬间笼罩整座老龙城。与此同时,范峻茂咬破手指,在手上画符,是一道早已失传的上古符箓,如今练气士的神人掌观山河,不过是从这道符箓脱胎而来的赝品而已。画符之后,凭借着云海弥漫老龙城,脸色微白的范峻茂双手合掌,然后瞬间张开双臂,在双手之间,一幅幅画面一闪而逝,范峻茂观看眼前那些画面,如走马观花。 苻家祖师堂,孙氏祖宅,灰尘药铺,一一掠过。 当画面最终定格在外城城头上的一位老人身上时,这幅小巧山河图,瞬间碎裂。 范峻茂画符手心处,已是皮开肉绽,她强行咽下一口心头精血,一下子损失了寻常元婴地仙十数年道行。范峻茂脸色阴沉,根本不介意那点修为损耗。好家伙,一条至少是十二境仙人境的过江龙! 难不成是桐叶宗那个老变态? 自从开窍以来,一向心比天地宽的范峻茂,终于有些心情凝重起来。 郑大风死在登龙台上,她觉得是技不如人,一了百了,怨不得任何人。可要是活着走下了登龙台,却莫名其妙暴毙在一位“局外人”手上,她心里不是滋味! 这座老龙城,自古以来就是她的地盘!但是为了一个不顺眼的郑大风,值得她舍弃这辈子的这个“范峻茂”吗? 她后仰倒去,开始权衡利弊,其实没有利只有弊,所以她闭上眼睛,轻轻叹息一声,好歹不去看他郑大风的笑话了,毕竟半点不好笑。 此时,整座登龙台开始剧震不已,引来宝瓶洲这一带的东海、南海之水,激荡拍岸,不过都被地仙们各展神通,纷纷压退回去。 在距离那座孤岛渡口不远处的海面上,有个小道童踩在漂浮不定的一只巨大金黄葫芦上,满脸笑意。 梧桐伞遮蔽了天机,所以既可保命,也可遮蔽你陈平安身后人的推衍和救援啊。 福祸无门,唯人自召。 你陈平安这次惨了,惹上了桐叶洲唯一一个不该惹的家伙,不然除了此人之外,玉圭宗、扶乩宗和太平山,甚至是桐叶宗,你陈平安都问题不大。同境之争,你陈平安确实有几分本事,可以不惧,甚至对上金丹元婴这些世俗眼中的所谓陆地神仙,你也有一战之力。再高一些的,上五境玉璞境,未必愿意欺负你一个年纪轻轻的纯粹武夫。再高一些的,仙人境,可能会看出你一些端倪,也不太愿意撕破脸皮。 只可惜,这次桐叶宗的下山之人,最不讲究了。 不凑巧,这个不讲究的老变态,又是整个桐叶洲的山上第二人。 毕竟桐叶洲还有他家那座观道观嘛。 所以说任你陈平安千算万算,不惜耗费家底无数,辛苦布局护着那个郑大风,到头来就只能是竹篮打水一场空了,说不定就会死在这里。 这样也不错,帮你收了尸,带回观道观便是,乖乖成为藕花福地的养料。 踩在那只巨大金黄色养剑葫芦上的小道童,身形摇摇晃晃,幸灾乐祸道:“好戏登场喽,小小宝瓶洲,有苦头吃啦。” 不到半个时辰而已,登龙台就彻底安静下来,而最终结果令人匪夷所思。 走下登龙台的人,竟然是那个郑大风,关键是他身上干干净净,没有任何重伤濒死的苗头。 苻东海和苻春花心境剧烈起伏,死活不愿意相信眼睛所见。 难道父亲苻畦死了?这可不全是坏事! 两人心有灵犀地对视一眼。 苻南华神色自若,脸上带着微笑,心中一动,听到心湖上那番隐蔽话语后,他的手掌翻转了一下,做了个不易被察觉的小动作。 丁家那边,有位老供奉一步向前,对丁氏家主附耳低语,后者很快就去跟方、侯两大姓的家族领头人窃窃私语,两人神色各异,最后仍是点头。 苻南华的那个小动作,如同大石砸湖,引来涟漪阵阵。 郑大风走下登龙台后,一言不发,陈平安陪着他坐入一辆马车。 郑大风瞬间面如金纸,沙哑道:“苻畦打到一半,就认输了,分明是半点脸皮都不愿意要了。苻畦既不愿意陪我死战到底,没有给我破开九境瓶颈,一举跻身十境的那一线机会,也没有拿出所有家当跟我拼命,只是跟我互换了伤势,所以这趟返回内城药铺,一定会有大危险。陈平安,你最后想好!是半路下车,还是跟我返回药铺?” 陈平安淡然道:“苻畦不要脸,我要的。” 郑大风歪了歪头,伸手抹去从耳中流淌而出的鲜血,笑道:“这种话你自己信吗?你要是要脸,就为了几文钱,每天大清早候在树墩子那边,拿了信然后在小镇跑来跑去?” 陈平安摇头道:“那个钱,我挣得心安理得。” 郑大风苦笑道:“怎么,你非得我求你,才肯离开?” 陈平安说道:“你求我也没用。” 郑大风后仰靠去,叹气道:“你他娘的到底图什么啊?” 陈平安犹豫了一下,道:“上次在老龙城破境,就有古怪,但还不明显。这次我去了趟藕花福地,回来后,到了老龙城,不知为何直觉告诉我,在我心井之中,有恶蛟游弋正抬头,一旦选择离开,它可能就会摆脱束缚,彻底出水了。这可能是我逆天而行、重建长生桥的必然劫难,估计在我跨过那座石拱桥的时候,觉得被这方天地接纳,其实是错觉,不是什么好事,而是已经被浩然天下盯上了,今天逃,此生都要逃。” 这个,郑大风相信,不过他心底知道,这其实还是陈平安的“借口”,虽然言语千真万确。 郑大风骂骂咧咧,道:“那你也别因为老子死在这里啊,换个人行不行?别让我郑大风觉得亏欠,行不行?你去找对你刮目相看的李二,或者你的好哥们刘羡阳……” 陈平安指了指郑大风的眼睛,提醒道:“眼眶流血了,好好擦擦。本来就长得不周正,那个姑娘会喜欢你,眼光真是不太好,要是她还活着,看到你现在这副模样,估计就喜欢不起来了。” 郑大风笑骂着一脚轻轻踹向陈平安,结果被陈平安一巴掌随手拍掉。 三辆马车驶向老龙城,三名车夫都是范家死士,神色从容。 驶出十余里后,道路上出现两位方家供奉,方家仅剩的七境武夫和一位金丹修士。 郑大风想要下车,却被陈平安拦阻下来。 一辆范家马车停在原地,隋右边率先走下马车,卢白象尾随其后。 之后又有侯家供奉拦路。 又有一辆范家马车停下,朱敛跳下马车。 魏羡步行跟随最后一辆坐着陈平安和郑大风的马车。 再后面,是丁家供奉,魏羡身穿龙袍,外边披挂着甘露甲,停下脚步。 双方对峙,马车继续前行。 郑大风摇头道:“是苻家的意思,已经完全不是我们之前预估的局势了,登龙台之战,比预期好了太多,但是走下登龙台,比最坏的结果还要坏太多。苻家竟是连云林姜氏的脸面都没太当真,这是怎么回事?” 临近老龙城外城东大门,陈平安掀开帘子往外瞥了一眼,道:“这说明我当时说的,躲在幕后的上五境修士出现了,而且不太可能是玉璞境,就算是十一境,多半也会是一名剑修,所以才能让云林姜氏都隐忍下来。但是真正最坏最坏的情况,是那个等着我们俩的大修士,很早就牵涉进了姜氏嫡女下嫁老龙城的局内,杀你郑大风,只是随手为之,大买卖的小小彩头而已。至于范家,说不定已经被排除在外了,要遭到一轮清算。范峻茂不管出不出手,范家都已经有了灭顶之灾的苗头。” 郑大风自嘲道:“如此说来,我郑大风是死无葬身之地了。就看那位守株待兔的大修士,给不给我跻身十境的机会。” 马车缓缓停下,陈平安掀起帘子,抬头望向城头高处,轻声道:“可能比较难了。” 不一会儿,郑大风和陈平安并肩站在入城的大道上,城头上站着三人:一位平平无奇的老人、桐叶宗嫡传弟子杜俨和妻子丁氏。 丰神俊朗的杜俨轻声笑道:“老祖宗,你老人家亲自出马,是不是太欺负人了?” 老人微笑道:“不仗着境界修为欺负人,那为何要辛苦修行?再说了,我如今的境界,是天上掉下来的吗?不也是次次搏杀,九死一生,一点点攒下的家当?” 杜俨笑着点头道:“老祖宗教训得是。”杜俨犹豫了一下,问道:“那个叫陈平安的家伙?” 老人笑道:“我听说过这个年轻人的名字。先前自家那个废物借走了宗门重器,到头来还是让一名剑修捷足先登,宰了扶乩宗大妖,白白让姜尚真得了天大便宜。我知道那名剑修的名头,厉害着呢,左右,文圣的弟子,前一百年间,风头一时无两,打断了各大洲许多极好剑坯的剑心,比如婆娑洲那个曹峻。后来老秀才自囚学宫功德林,左右就消失了,他的剑术,很高明的。左右当初在海上,就问到了陈平安这个名字,所以陈平安肯定跟文圣一脉大有渊源。” 杜俨听得头皮发麻。能够让自家这位桐叶宗中兴之祖一口一个“厉害”“很高明”,那得是何等出类拔萃的剑仙?至于“文圣”“老秀才”“大有渊源”这些词,更是让杜俨觉得这次陈平安会安然无恙。不过那个郑大风,肯定难逃一死。 不承想老人又说道:“不然你以为我为何要带上那艘渡船?我等着那个左右呢,不怕他来,就怕他让我白拿了那件本命物。” 杜俨心情激荡,作揖道:“老祖宗神武,气魄之大,冠绝我桐叶洲!” 老人嗤笑道:“这种废话不要多说,有本事自己走到我这个高度,让你自己的子孙、后世宗门弟子拍这等马屁。” 杜俨忐忑道:“不敢奢望。” 老人摇头道:“所以你也是个不成气候的废物,不过是运气好,随了我的姓氏。” 杜俨没有半点郁闷,反而开心笑道:“运气好,不也是本事?” 老人破天荒点了点头,道:“这话没错。” 老人一步跨出,刹那之间,便直接来到郑大风眼前,相距两三步而已,几乎面对面了。因为个子不高的关系,老人还得微微仰视这位受伤不轻的九境武夫,笑问道:“听说你是骊珠洞天那边的看门人,给那个古怪老儿打杂,不知道我打死了你,他有没有胆子离开那座牢笼,找我麻烦?” 郑大风无动于衷,一拳递出而已。 老人双手负后,站着挨了一拳,倒滑出去数步,只是整个人身形岿然。 反观郑大风腹部,被一条小舟模样、长达两臂的器物,洞穿了。 老人习惯性伸出大拇指,抹去嘴角一丝鲜血,道:“就这点劲儿?我可不是纯粹武夫,不都说练气士的体魄是纸糊的嘛,我看也不尽然。” 老人弹指,弹掉那点鲜血,然后指了指郑大风腹部,道:“这可不是剑修的本命飞剑。我这辈子最烦剑修,太喜欢出风头,尤其是剑仙之流,眼高于顶,我恨不得把他们的眼珠子抠出来,塞进他们的屁眼里头去。只可惜等我能做到这件事的时候,就又得遵守这方天地的规矩了,大牢笼啊,没办法轻易离开山头,你说可恨不可恨?” 说到这里,老人斜眼瞥了一下天幕。 郑大风一步踏地,向老人再出一拳。 老人侧过身,同时一只手按住郑大风的脑袋,往后方一推。 郑大风倒飞出去百余丈,腹部还牢牢钉着形若飞剑的那艘小舟,倒在血泊中,一次次挣扎着起身,一次次跌回地面。 老人转头望向陈平安,问道:“你能喊来左右吗?”根本就不等年轻人任何答复,就已经一袖挥出。 一袭白衣倒飞出去,只是在空中轻灵旋转,飘然落地,两脚先后重重踩入地面,这才止住后退身影,双袖飘摇。 老人微微讶异,道:“比想象中要好些嘛,竟然有资质不当个废物,不错不错,可惜不姓杜,那么死了也不……可惜!” 老人抬起一手,轻轻按下,一只大如山峰的金色手掌,直接破开老龙城上方的云海,往陈平安头顶山岳压顶般而去。 陈平安以云蒸大泽式向天出拳。 方圆百丈之内,尘土飞扬,遮天蔽日,大坑之中,陈平安缓缓走上斜坡,重新出现在老人视野中。 老人环顾四周,点头恍然道:“看来那左右并非你小子的护道人,自然就赶不来了……” 言语之间,法袍金醴被打出金色真容的陈平安,好像被一只无形大手拦腰抓住,整个人腾空飞起,划出一道圆弧,撞入老人身后的老龙城城墙之中。 老人摇头道:“好苗子又如何,连上五境都不是,还不是废物?” 看也不看后边的城墙,老人伸出手臂,轻轻向后一弹指。 陈平安撞入城墙处,出现一张巨大的裂缝形成的蛛网,被老人弹指后,已经深陷城墙中的陈平安直接撞破了整堵墙壁,落在外城中。 老人挠挠头,等了片刻,天地尤为寂静。 郑大风半蹲在地上,抬起头,老人笑道:“你可以尝试着折断那根老烟杆,我很好奇那老家伙是亲自来救你,还是使些雕虫小技。” 郑大风口吐鲜血,艰难道:“杀我一个人就够了。” 老人摇头道:“骊珠洞天那老家伙站在我跟前,跟我说这话,我说不定才会考虑一二。” 老人皱了皱眉头,转头望去。那个年轻人竟然强撑着重新出现在了城墙大窟窿当中,手中握有一颗丹丸模样的东西。 那位教习嬷嬷脸色阴暗,道:“是一颗上五境妖丹,如果是被炼化之物,这一旦炸开,整个老龙城东边都要毁了。” 苻南华放声笑道:“此人绝对不会如此作为!” 教习嬷嬷神色古怪,瞥了眼苻南华,后者轻声笑道:“这种人,就是这么蠢。” 孙嘉树叹息一声,陈平安确实不会这么做。 孙嘉树刚走出一步,就被元婴老祖一把按住肩头,道:“不可强出头,不然孙家此番谋划,全部付诸东流。” 孙嘉树挣扎了一下,仍是被老人死死按住,厉声道:“其他事情,你都可以任性,这件事,不行!这不是你孙嘉树一个人的事情。” 孙嘉树依然想要说话,竟是直接被孙氏老祖打晕过去。 陈平安坐在破碎城墙边缘,摊开手掌,道:“我用这颗妖丹,买郑大风一条命。” 虽然距离颇远,可是老人依旧听得一清二楚,嗤笑道:“什么时候九境武夫的性命,值这么多钱了?”略作思量,老人笑着点头道:“不过九境武夫再少,总比这十二境妖丹要多一些,我答应了。” 他伸手一抓,将那颗十二境妖丹收入囊中,然后冷笑道:“郑大风的命留给你了,至于他的武道境界嘛,就别留着了。” 只见老人一跺脚,死命挣扎着起身的郑大风背脊处传来一连串的崩碎声响。 一位九境武夫,如同没有了骨头,瘫软在地上。 老人看着那个年轻人,道:“好了,现在你又拿什么来买下自己的性命?记住,要比十二境大妖的妖丹更加珍贵,才行。” 陈平安盘腿而坐,血人一个,已经看不清面容。 老人笑道:“都说我这个人脾气不好,我今儿破例一回,等你一会儿。” 这位貌不惊人的桐叶宗中兴之祖,那件本命仙兵,名为吞剑舟。是由远古时代一条巨大吞宝鲸的完整尸骸,历经六百年整,才炼化而成。六百年间,桐叶宗倾尽人力物力,孤注一掷。 桐叶宗被南边玉圭宗唯一一次压过声势,就是在那段惨淡岁月。先是开山老祖一脉的宗主,在一场远游中土神洲的变故中,身死道消,宗门没了仙人境坐镇,青黄不接;然后是桐叶宗为了杜氏老祖,财力一掏而空,之后老修士炼化本命仙兵,又闭关了数百年之久。 这位老人出关后,第一件事情就是乘坐“渡船巨舟”,到了玉圭宗山头,约战一位玉璞境剑仙,只分生死,结果直接将那名剑仙打死,连剑修的本命飞剑都给吞掉了。 既然能吞掉剑仙飞剑,那天底下还有什么是吃不进肚子里的? 老人等了片刻,问道:“想好了没有?” 陈平安摇摇头,道:“没了。” 老人笑眯眯问道:“腰间的养剑葫芦,品秩还凑合,嗯,还有那块玉牌,有些年头了,竟然是件咫尺物?可惜加在一起,也买不了你的命,何况你死了,东西就都是我的了。” 陈平安低下头,拍了拍养剑葫芦,挤出一个笑脸,说道:“这辈子就这样了,你们能跑就跑吧。” 然后他颤颤巍巍伸出满是鲜血的左手,一把扯下腰间那块玉牌,死死握在手心,想要一把捏爆这块咫尺物。他的心中只有一个念头,这件东西,死也不能被别人染指。 咫尺物安然无恙。 陈平安满是愧疚,只是到最后,有些委屈。 从来不会怨天尤人的陈平安,有些委屈。 他抬起攥紧玉牌的手臂,横在眼前,泪水糊着血水,只是不愿让世间看到这一幕。 陈平安放下双手,高高抬头,往南边瞥了眼,嘴里轻声道:“我有一剑……可搬山,可倒海……” 那位桐叶宗中兴之祖,嗤笑道:“这是做啥子?临终遗言,不是应该破口大骂我欺负人吗?” 于是他驾驭本命仙兵,“一剑”戳穿了年轻人的腹部。 不知为何,那块玉牌粉碎了。 老人微微皱眉,不过也只是觉得可惜少了一件咫尺物。 穗山之巅,一位坐在石碑之巅死死耗着那位金甲神人的老秀才,一直在默默推衍天地。突然他脸色大变,站起身,以罕见的肃穆神色沉声道:“傻大个,助我劈开两大洲之间的屏障,别问,速度!” 身披金甲、以剑拄地的穗山大神很是奇怪,点了点头,什么都没问,就现出高如山岳的金身法相,一剑劈斩而去,直接劈出了一条类似光阴长河的无尽虚空。 老秀才一掠而去,缝隙合拢。 整座中土神洲的中岳穗山,山水气运震荡不已。 天地间,有人像是听见了老龙城的那句言语,她轻柔应声道:“来啦。” 破碎后坠地的骊珠洞天,整座方圆千里的小天地都开始剧烈摇晃。 阮邛脸色铁青,竭力压制这份疯狂至极的紊乱气运。 一大片斩龙台石崖处,掠出一抹白色的高大身影。 她带着两只雪白大袖,笔直升天,在这座浩然天下的天幕穹顶处瞬间停滞,瞥了眼宝瓶洲版图的最南端,然后身形如剑而去。 雪白身影所到之处,整座宝瓶洲上方,在大寒时节都响起了一阵阵雷鸣。 云海以下,登龙台以西,渡口孤岛以北,整座老龙城陷入了光阴长河瞬间停滞不前的境地。 范峻茂看到那抹雪白身影如坠地之天虹的瞬间,心中充满了无穷尽的缅怀追思。她热泪盈眶,站起身,欲言又止,又以一个历史悠久的“安坐”之姿,端端正正坐在云海之上。后世儒家君子,讲究正襟危坐如坐尸,即是如此。 灰尘药铺那边,裴钱正手持行山杖,在铺门外边的巷子里施展着疯魔剑法,浑然不觉天地异象,而门槛那边的赵姓阴神已经纹丝不动。 外城有位身材矮小的富家老翁,一脚刚要踏出,一皱眉头,缩回了脚,纹丝不动,只是转动眼珠子,略作思量,又以更加隐蔽的阴神出窍远游,鬼鬼祟祟,又如鱼得水。 老龙城东门外,云林姜氏的教习嬷嬷满脸涨红,本命飞剑在窍穴内嗡嗡颤鸣,这才使得她能够竭力看到一些模糊画面。 桐叶宗姓杜的中兴之祖,眯起眼,望向城墙窟窿那边,本命仙兵吞剑舟,安安静静悬停在身侧。 在那堵城墙被硬生生打出来的“门洞”中,一位白衣如雪、大袖飘荡的高大女子,坐在碎石堆上,动作轻柔,怀中抱着那位身上的金醴法宝几乎尽毁的年轻人,他受伤太重,已经昏死过去。高大女子低下头,伸出一根手指,轻轻抚平年轻人那紧皱的眉头。 不远处,站着一位青衫寒酸的老儒士,抬手擦着额头,对高大女子道:“你也太冒失了,动静闹得这么大,知不知道,为了遮蔽你的行踪,我算是把吃奶的劲儿都用上了。如果不是穗山大神还算讲义气,让我直接跳到了宝瓶洲北部,这会儿就已经天下尽知了,到时候陈平安还怎么安心修行?” 见那女子不说话,老秀才越发心虚,哀叹一声,看也不看那桐叶洲版图上的仙家第二人一眼,自顾自地来到墙壁边缘,忍着心中怒火,问道:“怎么?你们两位既然这么喜欢看热闹,现在却连头都不敢露了?” 北边,出现一个缥缈身影,依稀可见,是一位中年儒士,腰间悬挂有一枚金色玉佩,篆文为“吾善养浩然气”。 南边,是一位同样身形飘忽不定的儒士,古稀模样,腰间同样悬挂金色玉佩,篆文为“得道多助”。 中年儒士作揖道:“拜见先生。” 南边那位古稀儒士见到了文圣老秀才,却是全然无动于衷,连眼皮子都没有动一下。 老秀才深呼吸一口气,指了指那个桐叶宗中兴之祖,望向悬挂“得道多助”玉佩的古稀儒士,问道:“你身为负责察看桐叶洲北方的圣人,若说十境、十一境的练气士行走天下,你可以推说人间事繁多,脚底下星星点点的万家灯火,你在天上顾不过来,但是这么一个飞升境练气士,就是一盏大灯笼在你眼前飘过,你还是看不到?你眼睛瞎了?” 古稀儒士默不作声。 中年儒士叹息一声,他事先其实被打了声招呼,说桐叶宗杜懋会下山来一趟他所在辖境的宝瓶洲老龙城,这是北方大骊宋氏的谋划之一,又牵扯到扶乩宗、太平山大乱的妖族内幕。杜懋离开宗门之前,就与古稀儒士报备存档过了,只是事出突然,来不及跟学宫讨要关牒,所以中年儒士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对于这些飞升境大修士的约束,是礼圣订立下来的一条铁律,这么多年来,并非没有反弹,甚至还有大修士公然讥笑说,礼圣老爷真是博爱,浩然天下放养着那么多妖族,不去绞杀殆尽,斩草除根,留着养虎为患不说,反倒是对自家人规矩森严,伸个胳膊腿儿,都得学宫批准。瞧瞧人家道家三脉坐镇的青冥天下,飞升境爱待在那座白玉京就待着,闷了就肆意远游天下,为何独独浩然天下,打个喷嚏都得讲规矩? 桐叶宗杜懋有些不耐烦,一手负后,一手挠头,抬头望向那位老秀才,问道:“你就是文圣啊?” 老秀才对杜懋就当没看见没听见,只与那两位坐镇天上的儒家文庙陪祀七十二贤,说道:“你们两人,皆是老三的得意门生,是圣人。老三应该教过你们,你们更应该记得,恻隐之心,人皆有之。羞恶之心,人皆有之!” 前者,是对坐镇宝瓶洲南部的中年儒士说的。 后者,是对那位放任杜懋下山,跨洲进入老龙城的古稀儒士说的。 能够跻身文庙、陪祀至圣先师的读书人,当然是名副其实的圣人,比儒家书院山长的所谓儒圣,更加有分量,只是浩然天下儒家正统,仍然坚持七十二贤这个说法。 老秀才继续道:“你们家先生更说了,生,亦我所欲也;义,亦我所欲也。二者不可得兼,舍生而取义者也!现在是那个陈平安在教你们做人!反正老三也教不好,就让一个读书不多的孩子教你们好了。” 古稀儒士脸色古板,漠然开口道:“你已不在文庙,再无陪祀神像,学统文脉已断,对我家先生应当敬称为亚圣。” 老秀才气得吹胡子瞪眼睛,骂道:“我没喊他老王八蛋,就已经给他天大面子了!你算个什么东西?靠着狗屁的道德文章,无补于事的狗屁学问,进了文庙吃冷猪头肉而已。” 古稀老人依旧面无表情,只是嘴角微动,似有讥讽。 老秀才拍了拍胸口,自言自语道:“要以理服人,以德服人。”又叹息一声,道:“你们两个,是明知道我如今没办法拿你们怎么样,所以就有恃无恐,对不对?” 中年儒士摇头道:“不敢,也不愿如此。” 古稀儒士冷笑道:“你的学问就是搅屎棍,是臭苍蝇,坏了我们儒家道统的千秋大业。” 这位悬佩“得道多助”金色玉佩的古稀儒士,不退反进,向前跨出一步,理直气壮道:“我就当着你的面这么说了,你能奈我何?” 老秀才给气笑了,道:“你把我当年如日中天的时候,你苦读钻研我这一脉学问书籍的事情,给忘了?如果我没有记错,你还跑去跟崔瀺讨教过,结果如何?崔瀺骂你啥也没学到,只学了老三的道貌岸然,还建议儒家以后颁布一个‘伪君子’头衔,与那正人君子并驾齐驱,真是一针见血。” 中年儒士满脸苦笑。古稀儒士定力真是好,被老秀才如此羞辱,仍是神色自若。 老秀才仰起头,望向高空,喃喃道:“君子可以欺之以方,这是老三你亲口说的啊。我知道,你是要为读书人再添加一副枷锁,想要遥相呼应至圣先师那句‘克己复礼为仁’,可你现在看看这座天下,符合你的初衷吗?不用看其他人,就看看你这位得意弟子就行了。就因为这样,堂堂礼记学宫大祭酒,礼圣的门生,厚着脸皮去求白泽出手,结果人家怎么说来着?‘再看看。’再看什么呢?我觉得不用看了,这个世道啊,就是不行,就是江河日下,人心不古!当初我们切磋学问,又是怎么说来着?哪怕大道不同,可是皆认为‘今人不必不如古人’的。笑话,真是笑话!” 中年儒士望向南边的那位古稀儒士,轻声笑道:“不然与先生认个错?” 古稀儒士反问道:“何错之有?” 中年儒士沉吟片刻,道:“断人文脉香火,只应该在学问上着手,只应以苍生社稷出发,不该以力服人。一个飞升境的练气士,打着幌子,挑衅四位圣人默认的老神君,肆意打杀一位‘有可能是文圣门下弟子’的年轻人,不合理,不合礼!” 古稀儒士淡然道:“我在看千秋大业,在看文运万年。” 中年儒士微微摇头,不再言语。 老秀才一屁股坐在墙壁破洞边缘,叹道:“不管道理讲与不讲,不管谁来讲这道理,不管旁人听与不听,有些道理,始终都还在的。你们不懂。” 身后,一个清冷嗓音响起,问道:“讲完了?” 老秀才点点头,垮着双肩,双手叠放在膝盖上,有些灰心丧气,道:“讲完啦。跑这么远,还要一路遮掩你的气机,这会儿又说了这么多废话,没半点精气神喽。至圣先师,礼圣,老三,我,辛辛苦苦琢磨出来的这么多好道理,我看是要原封不动还给这方天地喽。” 高大女子轻轻放下陈平安,站起身,缓缓走到老秀才身边,道:“那该讲我的道理了。事先说好,你要是敢拦着,我连你一起——” 老秀才摇头道:“不拦着,是我这个糟老头子没本事啊,才害得小齐身死道消,才害得小平安遭此苦难,是我对不起这两位弟子。有些人想吃屎,我都拦不住,我拦着讲理的你做什么?” 一直站在原地看戏的杜懋笑道:“怎么,也是位隐世不出的剑修?仙人境?总不能是倒悬山那边跑出来的飞升境吧?” 中年儒士眼神古怪,瞥了眼南边的古稀儒士,后者神色肃穆凝重,显然面对高大女子,比面对曾经身为文圣的老秀才,压力更大。 高大女子打了个哈欠,往前一步走出,笔直落在墙根下,缓缓前行。 她腰间悬挂有一把无鞘也无剑柄的老剑条,锈迹斑斑,唯有剑尖处一小截,磨得锋芒极其光亮。 古稀儒士沉声道:“你如果胆敢出手,就是坏了此方天地的规矩!” 高大女子只是缓缓前行,伸手拍打着嘴巴,像是刚刚睡醒。那把老剑条系挂得并不牢靠,所以随着她的步伐,剑尖轻轻摇晃,雪白剑芒流转不定。 杜懋心思急转,缩手在袖,想要推衍天机,突然发现这座天地已经被人禁锢,再也无法演算出眼前这位高大女子的真实来历。 她在前行途中,转头对那位中年儒士说道:“看在你说了几句人话的分上,出去!” 中年儒士微微皱眉,却发现老秀才在对他挥手,略微犹豫,仍是散去了身影。 她把视线往南移了些许,斜眼看着那位古稀儒士,喝道:“滚出去。” 老秀才再无动作。 古稀儒士质问道:“你真要与这座天下的大道抗衡?” 高大女子歪着脑袋,伸出一根手指,轻轻按住老剑条顶端,道:“才磨了这么点,不过劈开一座倒悬山应该是可以的,那我就在浩然天下和蛮荒天下开道门吧。” 古稀儒士脸色大变,厉声道:“不可!” 她哪里乐意搭理这家伙,轻轻一推老剑条,老剑条一闪而逝。 这座天地的天幕,即刻破开一个大窟窿,飞剑直去倒悬山那边,转瞬万里又万里。 老秀才浑然不在意,到底是当年那个成圣前跑去天穹,伸长脖子嚷着让道老二往这里砍的混不吝读书人。 婆娑洲和桐叶洲之间的广袤海域上,一位远离世间的剑修猛然抬头望去。 刹那之间,只见前方千里之外的大海,像是被一把飞剑给直接劈成了两半,巨浪高如山岳,向他迅猛压来。 这名剑修自然不会担心这些海浪威势,近身百丈则粉碎,但是那把飞剑的气势,让他有些触目惊心。 浩然天下有这样的剑修?阿良又给道老二打下来了? 可阿良如今没有这样的一把剑吧?事实上他这辈子都不曾有过。 四座天下,最好的四把剑:一把在中土神洲天师府的历代大天师手中;一把在那个自称“资质鲁钝,得不了道教不了学问”,却一剑劈开黄河通天的读书人腰间;一把在道老二手中;阿良离开倒悬山后,据说就是去找最后那一把——“杀力高出天外”的那一把!只是不知为何,天底下最配得上那把剑的阿良,到最后竟然只是赤手空拳,飞升去了天外天。 剑修没有去追赶那把杀力无匹的飞剑,而是猛然惊醒,立即往宝瓶洲最南端那边赶去。 古稀儒士伸手指向那个高大女子,愤怒道:“你疯了!” 她依旧缓缓前行。 杜懋咽了咽口水,问道:“你既然丢了剑出去,还要跟我拼杀?” 她仿佛听到天底下最好笑的一个笑话,笑道:“拼杀?你大概不知道一件老皇历上的事情,毕竟你年纪小,我不怪你。” 老秀才蓦然大笑起来,捧腹大笑的那种,对杜懋道:“上古时代最大的那条吞宝鲸,是给谁宰掉的,你知不知道啊?我知道啊,可我就是不告诉你啊。” 高大女子就这样笔直走到了一位飞升境神仙的身前,与之前杜懋站在郑大风身前差不多的距离。 只是女子身材高大,所以她居高临下,眼神冰冷,看着这个该死的老不死:“不如你驾驭你的这件本命仙兵,试试看?我站着不动,不骗你。” “臭娘们你找死!”杜懋暴喝一声,身形急掠,吞剑舟瞬间风驰电掣,直刺那个古怪女子的头颅。 本就不过几步距离,又是一件本命仙兵,可杜懋却心神剧颤。 古稀儒士亦是眼皮子开始打架。 只见那艘吞剑舟颤颤巍巍悬停在高大女子眉眼之前,充满了本能畏惧,以及对杜懋这位主人的哀怨。 高大女子伸出一根手指,向下指了指,道:“乖,别碍眼,下去点。” 吞剑舟竟是无比温顺地开始下降,最后悬停在她脚边,结果仍是被她一脚踹飞出去,恼火道:“不长记性。” 杜懋习惯性伸出拇指,抹了抹嘴角。熟悉“桐叶宗那个老变态”的对手,就会知道,当杜懋做出这个动作后,几乎就是要拼命了。 高大女子叹了口气,对杜懋说道:“你运气不错,只毁了一件本命物,我那一剑本该是对你递出的。不过下次等我现身桐叶洲,你就没这样的好运气了。” 就在此时,天地先前破开窟窿的那个地方,探入一只青衫袖口中的大手,双指夹住那把老剑条,手臂颤动,大袖翻滚。 显而易见,哪怕只是暂时控制住这把磨了一截剑尖的老剑条,也并不算轻松。 一个威严嗓音从外边大天地传入这座小天地:“胡闹,下不为例。” 高大女子转过头去,问道:“怎么?是要我持剑后再出剑,那我把浩然天下和青冥天下打通?” 她一招手,老剑条瞬间脱离那只手的掌控,被她握在手中。 那只手臂的主人并未现身,但是一抖手腕,袖有清风凝聚如滚滚江水,直接将那位古稀儒士裹挟其中,说道:“随我去文庙,闭门思过。” 老秀才啧啧道:“如今连冷猪头肉都吃不成喽。” 那人冷哼一声,对老秀才说道:“今天的事情,老秀才你来收拾残局,文庙那边不会插手。” 老秀才蹦跳起来,骂骂咧咧道:“老子不服!给点好处来!不然看我不去文庙那边,除了老头子的神像,连礼圣和你在内,搬走剩余七十尊神像,全部丢出去,再把我那尊搬进去,反正老头子本来就是看我最顺眼……” 那人将古稀儒士收入袖中后,叹息一声,道:“拿去。” 言语落定,小天地的天幕窟窿已经合拢,只是轻飘飘落下一枚金色玉佩,却不是古稀儒士那块“得道多助”,而是中年儒士那块“吾善养浩然气”。 老秀才接在手中,这才心满意足,笑道:“这次还算公道,有点小善了。” 那人似乎给这个“小善”说法惹火了,没有立即返回中土神洲,反而有一股磅礴的浩然正气滞留在小天地之外。老秀才直着脖子嚷道:“咋的,你也不服?不然我跟你说道说道那场三四之争,到底我为何而输?真是你学问比我高?如果不是我弟子当中,是齐静春,是左右……” 老秀才看似“胡说八道”的时候,双手抖袖,微微屈膝,就要坐而论道。 唯有儒家圣人与中土神洲上五境仙人,方可亲眼所见当年某人的学问,是何等如日中天,是如何力压释道二教的那些圣人! 便是欺师灭祖的大骊国师崔瀺,说起这一段尘封历史,亦是神色慷慨。 但是那人直接走了。 老秀才停下吓唬人的动作,瞪大眼睛看了半天,没动静,应该是走了,这才咬了口那块金色玉佩:“哎哟,是真的,还算讲点道理,我这一大水缸口水,不亏。” 此次离开骊珠洞天,高大女子第一次真正意义上手持老剑条,对杜懋笑道:“你的运道似乎比我想象中要差点。” 老秀才哈哈大笑道:“不是嫌弃飞升境束手束脚嘛,那就打他个跌落玉璞境、元婴境,想去哪儿去哪儿!不是想要断我文脉香火吗?哈哈,这下子踢到铁板了吧,不对不对,是踢到了一根老剑条。杜懋你运气好,万年以来独一份啊,以后出门还是可以跟人吹牛皮的……” 高大女子转过头,眯眼厉色道:“照看好我的主人!” 老秀才缩了缩脖子,答道:“放心,我不比你少关心小平安。” 杜懋卷起袖管,缓缓道:“没了吞剑舟,我还是一位飞升境!” 老秀才扯了扯嘴角,一挥袖,杜懋头顶小天地的天幕,已被打开。 杜懋终于有些气急败坏,飞升境之所以在各种洞天福地龟缩不出,除了容易引发天地气运的紊乱,还极其容易引来大道碾压! 高大女子横剑在身前,淡然道:“关上。” 老秀才点点头,果真重新关闭了天幕漏洞。 这下子杜懋才开始有一丝慌张,只是脸上戾气不减分毫,问道:“既然如此看重那个年轻人,你当真舍得跟我互换修为?” 高大女子笑道:“这会儿开始跟我讲道理了?” 识时务者为俊杰。 杜懋这趟北上,有三个目的:一是找机会断了文圣一脉的香火,顺便领教一下剑修左右的飞剑;二是有人想要试探一下那位骊珠洞天老神君的底线;三是为了桐叶宗渗透宝瓶洲半壁江山而来。 现在已经达成了两个目标,第一个,可有可无了,他本就不是儒家门生,无须为此消耗自己的道行。 山上修行,以力为尊,至少他杜懋一直推崇这个观点。 胜人者得势,自胜者得道。 前者是实打实能够落袋为安的,至于后者,在杜懋眼中,完全就是大而无当的废话,只要是死在大道之上,即便称得上殉道而死,不还是死了? 高大女子握紧那根老剑条,问道:“先前我主人在你身前,你与他讲道理了吗?” 杜懋倒是个真小人,直言道:“他的修为,如今就是个废物,如果不是为了引出剑修左右,都没资格让我杜懋跟他说一个字。但是你有!” 高大女子一手持剑,一手抬起做了个手势。 老秀才苦兮兮拿出一幅山河画卷,嘱咐道:“悠着点打。” 杜懋见到那幅不同寻常的画卷后,不再犹豫,将那派不上用场的本命仙兵收回窍穴当中,同时祭出金身法相,一肩膀撞开小天地,就要往南海飞掠而去。 高大女子没有追赶。 老秀才笑了笑,随手丢出那幅画卷。 高大女子与杜懋那尊金身法相一前一后消失在画卷中。 那一幅山河画卷悬停在了老秀才身前,至于这座老龙城小天地,则重新合拢无缝。老龙城外,除了那位教习嬷嬷能够稍稍眨眼,其余人等,依旧全部寂静不动。 画卷上,时不时传出一阵阵丝帛撕裂声响,是被杜懋的金身法相撑开画卷天地,更是被一剑剑破空所致,看得老秀才心疼不已。 不到一炷香工夫,老秀才心中大定,屈指一敲画卷某处,然后收起了画卷藏在袖中。 高大女子缓缓从虚空处走出,老剑条悬挂在腰间,磨砺锋锐的那一小截剑尖黯淡了几分。 她打着哈欠,手里拖曳着一条腿,桐叶洲飞升境的大修士杜懋,就这么像死狗一般被她从画卷中拖曳出来。 她问道:“只是这个……叫什么来着?” 老秀才抹了抹额头汗水,答道:“杜懋,桐叶洲除了东海老道人之外,最强的一个修士了。” 她“哦”了一声,将那具“尸体”随手丢在一旁,道:“他有些旁门神通,应该是撞开天幕的瞬间,就阴神归位了,这具尸体,只是这个……谁的阳神身外身。” 老秀才恍然道:“只是身外身啊,难怪坐镇天外的儒士会点头答应,如果没有我们这一闹,在学宫那边是搪塞得过去的。” 只是老秀才一脸无语,道:“可哪怕如此,杜懋也拥有十二境的修为吧。” 高大女子盘腿坐在陈平安身边,再次将他小心翼翼地抱在怀中,她抬头望向远方,悠然道:“在我剑前,十二,十三,有差别吗?” 老秀才小声问道:“那艘吞剑舟呢?” 她心不在焉道:“我撤去了先天压制,由着他的阳神使用这件兵器,然后给我打爆了,不然我早出手了,我就是想知道如今所谓的仙兵,到底是什么货色。” 老秀才抹了抹额头汗水,问道:“你自己如何了?” 高大女子低头端详着那张白了些的年轻脸庞,他似乎在做着噩梦,虽然已经被老秀才暂时止住伤势,可到底会很难熬。她伸出手指,轻轻揉着他的眉心,柔声道:“骊珠洞天大山中那片石崖,是我原先主人的剑意凝化,本来就是我的。只不过这么多年过去了,我懒得计较这些。后来我跟阮什么来着,做了笔小买卖,他占据了那块斩龙台的三成。” 老秀才瞥了眼她腰间老剑条的剑尖,笑道:“所以你这几年,就在用阮邛的那座斩龙台磨剑?” 她淡然道:“是用真武山的那片。阮邛这片,是要留给我家小平安的。” 老秀才汗如雨下。 她望向南方,道:“这事情还没完。” 老秀才摇头道:“别,千万别,没完是没完,但是你不可以出手了,让我来吧,这是为了小平安好。” 她点了点头,道:“我这趟回去,暂时就不出来了。如果下次出来,发现你所谓的好,一点都不好,我会找到你的。你应该清楚,在你与浩然天下的大道合一后,世间唯有我,可以杀你。” 老秀才干笑道:“咱们是自家人啊,这么凶干啥?” 高大女子,白衣袖口无风飘摇,摇头道:“本来好好的,就因为你非要收他做关门弟子,才有今天的祸事,如果不算半个自家人,你第一个死。” 老秀才瞪眼道:“别说赌气话啊。再说了,你敢当着你家主人的面,讲这混账话吗?” 她直截了当道:“不会说,会偷偷做。到时候陈平安认不认我,不还是我的主人?” 老秀才哑口无言。 她一招手,在她当年赠送给陈平安的那件小礼物崩碎后,从里头坠落出三块长条青石,皆是世间剑修梦寐以求的斩龙台,大小不一,小的如尺子,大的如宫殿中的一块地砖。她将陈平安交给老秀才,道:“我出去解决些小事。” 老秀才悻悻然道:“有话好好说哈。” 高大女子这次没有走向某地,一步跨出,就来到了某人身前,正是那位身为元婴剑修的教习嬷嬷。 高大女子伸出双指,从教习嬷嬷心窍间硬生生拔出了一把本命飞剑,双指夹住那把本命飞剑的首尾,微微加重力道,压得那把飞剑绷出一个弧度。 在这座小天地中,身形无法动弹的老妪眼神充满哀求。 高大女子微微侧过头,道:“求我?不然与我主人一般,说对的道理,我就答应你不捏断这把飞剑。” 这是明摆着不讲道理了。 这位云林姜氏的教习嬷嬷,哪来仙人境神通,能够在这座小天地言语半句,所以稍等片刻,高大女子就继续加大力道,飞剑弯曲的弧度越来越大,啪的一声,当场断折。 教习嬷嬷七窍流血,金丹出现裂纹,元婴更是哀号不已。 高大女子嗤笑道:“你们的道理嘛,我其实一向是很喜欢的。趁着我家小平安还没醒过来,我赶紧做了再说,以后可就未必有这样的机会喽。” 她说完之后,笔直飞升,来到老龙城上方的云海。 绿袍女子范峻茂继续保持那个古怪的坐姿,抬起头后,眼神炙热,且心怀敬畏。 范峻茂的第一句话,就是:“我事先并不知道这个年轻人,是你的新任主人!” 高大女子悬挂老剑条,站在范峻茂身前,弯下腰,笑问道:“不知者无罪?” 范峻茂摇头道:“不知即是大罪了,我认!” 高大女子伸手揉了揉眉心,“你怎么跟当初一个模样,每天都是可怜兮兮的,不是偷偷跑去拱桥那边对着云海哭,就是今天这样跪在云海上,这让我怎么杀你?” 范峻茂神采飞扬,道:“杀我便杀我,有你在,足够了!” 高大女子“哦”了一声,手心轻轻一拍老剑条尾端,老剑条高高翘起,旋转一圈,然后一剑刺透范峻茂心口,将其缓缓挑在空中,问道:“够吗?你难道不知道我当年杀了多少个你这样的存在?” 范峻茂嘴角渗出鲜血,一双眼眸中竟是唯有快意,断断续续道:“你没变,你没变,我知道的,已经一万年了,还是如此,哪怕再过一万年,你都不会变……只要你愿意拿出这份精气神,天底下就……” 高大女子转头看了一眼老龙城城墙那边,从云海落回地面,老剑条也从范峻茂心口处拔出,返回她腰间。 范峻茂跌落在云海,捂住心口,晕死过去。云海开始疯狂涌入她体内。 在老龙城城墙窟窿那边,陈平安已经清醒过来,继而有些茫然。 老秀才已经不知所踪。 陈平安看到了那个悬停在城墙窟窿外边高空的熟悉身影缓缓飘落在眼前,已经不再是个泥瓶巷苦寒消瘦少年的年轻人,轻声问道:“我是不是错了?” 她摇摇头。 年轻人保证道:“下次我会更小心些,比如学一学阴阳家的推衍术。本来以为自己可以解决的,没想到那个修士境界那么高……” 她还是摇摇头。 年轻人问道:“不对我失望?” 她再摇头。 于是,陈平安笑着眯起了眼。 高大女子也是如此。 第一章 人间苦难说不得 ●●● 第一章 人间苦难说不得 光阴长河依旧从这座小天地外边,缓缓流淌而过,天幕处两种天地规矩间的摩擦激荡,焕发出五彩琉璃般的迷人色泽。 陈平安和剑灵肩并肩坐在城墙废墟边缘,双腿悬在外边。 陈平安低头看了眼自己的腹部,已经止血,伤口处基本愈合,只是内里好似一团乱麻的五脏六腑,依旧疼得让人打战。 一件飞升境本命仙兵的创伤,哪怕远远不算倾力一击,可后遗症之大,依旧令人难以想象。 远处,所有人都站在原地静止不动。 唯独本命飞剑被折断的那名教习嬷嬷,最为诡异,一直在摇摇晃晃,幅度极小,但是尤为凄惨。 孙嘉树被老祖宗打晕过去,交由身边老管事搀扶。 绝大多数人脸上都带着快慰的笑意。 听剑灵说,被打断脊柱的郑大风,那一口九境武夫养炼而出的纯粹真气,已经彻底消散,真的沦为了一个废人,不过体魄底子还留下一些,相当于五六境的武夫身躯。郑大风已经被文圣老秀才送往灰尘药铺,性命无忧便是了,不过估计就算从病榻上重新站起来,后半辈子都会生不如死。 剑灵还说,老秀才说这烂摊子由他来收拾,总之绝不会让陈平安吃亏,那个杜懋吃进去多少,就得吐出来更多,而且事情没这么简单。 两人一起看着这座小天地的天幕穹顶,她突然说道:“我得走了,磨剑一事,不能耽搁片刻了。” 陈平安想起一事,轻声道:“我有一把可以遮蔽天机的油纸伞,神仙姐姐你拿着吧?按照先前的说法,就连文圣老爷的死对头都表态了,以后我至少不用再碰上杜懋这种老怪物,只要不是上五境修士,我都能应付,而且也不会主动招惹,这次老龙城帮着郑大风,是个特例。” 她“嗯”了一声,伸手摸了摸陈平安的脑袋:“也好,你还没送过我东西呢。” 陈平安眨眨眼。 她理直气壮道:“是说当年过桥的时候,你箩筐里那块斩龙台?那也不是你送的礼物,是我偷的呀。” 陈平安笑道:“神仙姐姐,你想要啥?那把油纸伞不算,我送你其他的。我走了很远的路,以后还会接着走下去,说不定就能遇上你喜欢的东西。” 她侧过身,然后身体后仰,笑道:“不怕那位姑娘生气啦?” 陈平安笑容灿烂,道:“大不了给她打一顿呗。” 她弯曲双指,在陈平安额头上轻轻一敲,笑道:“少年郎长大喽。” 陈平安也侧过身,伸手比画了一下两个人的高度,开心道:“是吧?” 她用肩膀轻轻撞了一下陈平安的肩头,笑问道:“很喜欢那个丫头?怎么个喜欢法?” 陈平安想了想,苍白的脸庞上微微泛红,双手撑在身后,望向远方,羞赧轻声道:“这个我哪里好意思说出口。” 她啧啧道:“哎哟哎哟,我可真要吃醋了。” 陈平安依旧眺望远方,摇头道:“不会的,神仙姐姐最好了。” 高大女子笑着站起身,道:“走,去那药铺拿雨伞。对了,地上这具尸体,是杜懋的阳神身外身,可以收起来,好歹是十二境仙人体魄的一副皮囊,能卖钱。” 陈平安瞥了眼地上那个“杜懋”。 她笑道:“能卖不少钱,甚至可以让人寄居其中,比如大骊国师崔瀺那种。” 陈平安将其收入咫尺物当中。 她会心一笑。 陈平安虽然体内气府破败不堪,但是行动无碍,不过如今要与人交手就不行了,估计当下的实力,还不如当初初入三境时的武道修为。 陈平安站起身,低头看着破烂的金醴法袍,心疼得比肉疼还要厉害。剑灵手中拎着那三块最早放在咫尺物素白玉牌当中的斩龙台,笑道:“没事,补得回来,几袋子金精铜钱而已,说不定还能一鼓作气提升到半仙兵品秩。杨老头得给些,那个杜什么来着的,也得想法子给。” 陈平安点点头。 她大步向前,走在这个被打通的城墙大窟窿之中,道:“别灰心,大道尽头还远着呢,到时候我还是会在你身边的。” 陈平安快步跟上,她抓住陈平安的肩头,跃出墙洞,按陈平安指点的方向,掠向老龙城内城的那间灰尘药铺。 由于老秀才尚未撤掉老龙城的禁制,故此依旧是万物寂静。 此时在药铺门外的巷子里,手持行山杖的裴钱,急得像是热锅上的蚂蚁。因为她耍完自创的疯魔剑法后,发现赵姓阴神像个木头人似的,一动不动,她怎么喊都不管用,那些黑烟就跟冰锥子似的,她双手抓住一缕,结果怎么扯都扯不动,吓得她丢了行山杖,蹲在地上抱头痛哭,撕心裂肺,又是喊爹又是喊师父的,把嗓子都喊哑了,疯了似的跑出小巷,突然记起了陈平安的叮嘱,于是掏出那张符箓啪一下贴在额头上,给自己壮胆,皱着一张哭花了的小脸,就要跨出那一步,去找陈平安! 结果背后响起一个熟悉的嗓音,喊道:“回来。” 裴钱转过身,看到了对自己笑着的陈平安,既委屈又高兴,哭哭笑笑跑了过去,一把抱住陈平安。 剑灵站在陈平安身后,看到这一幕,觉得有趣,挺像的。 至于这个黑炭小闺女眼睛里的古怪,她的出身和眼界,使得她比谁都更清楚其中的门道。 这番气象,叫作眼蕴日月。 当然不是浩然天下的“正统”日月,而是某些洞天福地的日月精粹。这份滔天福运,即使是九境武夫,或是陆地神仙,都是没办法承受的。 至于小姑娘为何安然无恙,她不感兴趣,什么奇怪之事、神异之人,她不曾见过?多到早已麻木了,仅是死在那把老剑条下的,就不计其数。 裴钱这才见到了那位一袭白衣的高大女子,瞪大眼睛,神色呆滞。 剑灵笑了笑,对陈平安说道:“如今天下,很少有这么纯粹的武运坯子了,你怎么不教她?” 陈平安按住裴钱的小脑袋,道:“以前怕她学了武,不知道轻重,容易闯祸,接下来我就要亲自教她了。” 裴钱开始不由自主地向后退去,恐怕当下她都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剑灵眯眼道:“看来还不是儒家新找到的普通洞天福地,说不定还是当年被我亲手斩落人间的?” 陈平安一头雾水。 剑灵笑道:“暂时不用了解这些,陈芝麻烂谷子,我想起来就心烦。”她率先转身,走向药铺那边。 裴钱这才回过神,怯生生躲在陈平安身后。 那把被东海道人称呼为梧桐扇的小油纸伞,就斜靠在门口,她弯腰拿起撑开,掉出一块玉牌来,正是太平山祖师堂嫡传玉牌。 她抓在手中瞥了眼,一把捏为齑粉,嗤之以鼻道:“什么破烂玩意儿。” 陈平安一跺脚,急匆匆道:“我还要还给太平山呢。” 剑灵笑眯眯道:“不早说呀,没关系,就说是我弄坏的,让那个什么太平山来骊珠洞天找我,我赔给他们就是了。”她心想,前提是他们敢收。 陈平安无奈道:“算了,我再写封信给太平山那位老天君,应该问题不大。” 她撑着伞,点点头,道:“那我走了啊。” 陈平安千言万语,不知从何说起,到最后只是笑着点头而已。 她走到陈平安身前,微微弯腰,以额头抵着陈平安的额头,轻声道:“陈平安,遇见你,是我的幸运。” 说完之后,她便手持油纸伞,化作一道雪白长虹,破开老龙城天幕,破开那座云海,一个悬停后,往北返回骊珠洞天那片斩龙台。 药铺门口,裴钱扯了扯陈平安的袖子,心惊胆战道:“这位真是我见过的最厉害的神仙姐姐啊,当着她的面,我连开口拍马屁都不敢哩。” 陈平安笑道:“人外有人,天外有天,所以习武之后,不可以目中无人。” 裴钱使劲点头,突然问道:“她就是那个姑娘吧,那下次见面,我喊她一声娘?” 陈平安刚要跨过门槛,一个踉跄。 裴钱恍然道:“是喊师娘!” 陈平安赶紧转过身,捂住这个家伙的嘴巴,瞪眼道:“不许乱说!” 裴钱眨了眨眼,又道:“嘴上不说,放在心里?” 陈平安黑着脸扯着她的耳朵,裴钱就歪着脑袋,踮着脚,咿咿呀呀乱叫。进了药铺后边的院子,陈平安这才松手。 裴钱蹲在地上揉耳朵。陈平安独自去了郑大风的正屋偏房,看到了躺在床上的那个男人。郑大风还是处在昏死状态中,只是止住了血而已。 郑大风比陈平安当初在藕花福地以种秋的顶峰拳架和“校大龙”一举破境时的状况,凄惨太多了。如今的郑大风,整条大龙脊柱都碎了。 陈平安搬了把椅子,坐在昏暗的小房间里,怔怔地望着郑大风。 裴钱蹑手蹑脚走到了偏屋门口,看到这一幕后,犹豫了一下,轻轻离开。 她坐在台阶上,双手托着腮帮。 她从来没有看到过这么……伤心的陈平安。她跟着也有些伤心,吹着额头上的那张黄色符箓。 符箓吹不跑,伤心也吹不掉。 一个人长大了,都会这样吗? 一瞬间,浩然天下流淌在宝瓶洲南端的光阴流水,恢复正常,从四面八方涌入老龙城。除了金丹境元婴境这些世俗地仙,一般人根本察觉不到这种微妙。 片刻之后,这些老龙城聪明人终于意识到事情有些古怪了。 陈平安不见了还算正常,本就被那吞剑舟戳穿了腹部,消失在视野中。可是杜懋以及那个郑大风也不见了,这可就有点难以解释了。 何况在远远观战的他们这边,也有意外发生。 比如那个除了杜懋之外,老龙城内最无敌的教习嬷嬷,颓然倒地,而且当场失去了意识,一身鲜血流溢出来,分明是已经伤及大道根本的可怕场景。 苻畦从登龙台那边一掠而至,蹲下身,脸色铁青,百思不得其解,有些怨恨那个范峻茂的存在,若非如此,自己今天绝不会全然被蒙在鼓中,定然能够窥得先前异象的内幕。他在探查清楚这名云林姜氏老妪的状况后,更是心头惊骇,本命飞剑,毁了?但是苻畦没有道破天机,淡然道:“受了些伤,我们赶回府邸再说。” 苻南华望向城墙那边,已经没有了陈平安的身影,是死在外城里头的某处了,还是? 苻东海和苻春花再次对视一眼。亲眼见到这名不可一世的教习嬷嬷“受了些伤”,对于这一对还在觊觎城主座椅的兄妹而言,可是一个不小的好消息。 苻南华轻声询问道:“后边?” 苻畦摇头道:“不要管了,意义不大,先回去弄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为何杜懋消失了。不走东门,往南门入城。” 身为老龙城如今当之无愧的头把交椅,并且板上钉钉要一统老龙城的苻家,其车马竟然选择绕路,往南门而去。 最像呆头鹅的,自然还是城头上那个杜俨——飞升境杜懋的嫡系子孙,他揉了揉眼睛,老祖宗人呢?人呢? 妻子丁氏,修行资质平平,反而比金丹境圆满的杜俨更加镇定,安慰丈夫道:“在桐叶洲,老祖宗都可以横行,何况是这么小的一个宝瓶洲?” 杜俨点点头,握住她的手,笑道:“是我失态了。此次事了,我们桐叶宗就会以老龙城作为跳板,一路往北撒网,收拢各大仙家门派,顺我桐叶宗者昌,逆者亡!到时候我会负责其中一条路线,你呢,就当你的丁氏家主,老龙城以后就只有苻、丁两大姓氏了。” 丁氏嫣然一笑。 此时,老龙城外边,丁、方、侯三大姓氏,都各自派遣家族供奉截杀郑大风一行人,这是先前苻家临时起意的安排。 现在老龙城的形势让他们有些措手不及,原本不该如此仓促且赤裸裸,而是应该安排城外一拨人、外城一拨人、内城一拨人,三拨人都可以做得更加“符合身份”,让人抓不住把柄,而不是这种近乎街巷斗殴的拙劣伎俩。只是在得知苻家不要脸皮的截杀命令后,之前结盟的四大姓中的孙家孙嘉树、丁家杜俨先后向苻家倒戈,他们哪里还有讨价还价的本钱和底气,不如成为苻家附庸,以后吃些苻家嘴里剩下的残羹冷炙,总好过今晚就给连根拔除。 三族队伍中,那个方姓子弟没觉得形势有变,还惦念着今晚大摆宴席,到时候让灰尘药铺的那些女子,全部抛头露面,谁喝掉一杯酒,就让她们脱去一件衣裳! 三大姓氏的话事人在商量之后,决定跟随苻家去往南门,至于身后那些负责截杀的供奉客卿们,先不去约束,想必这些人得手后,自会在城中会合。 云海之上,范峻茂缓缓醒来,果然跌境为金丹境了,她却没有半点怨怼,大笑过后,瞥了眼底下的登龙台那条路线,还有零零星星的厮杀。她皱了皱眉头,伸手捂住心口,另外一只手双指往下指指点点。 云海之中,一条条光柱纷纷落下。 因为动用了云海根本气运,范峻茂的出手,威势不亚于寻常元婴境,本来就伤亡惨重的供奉客卿们,仅剩下的五六个,一个个又被射穿头颅。 担任死士的范氏车夫,只剩下最后一人。下车四人,最终走上那辆马车的,只有浑身浴血的卢白象和伤势最轻的魏羡。而武疯子朱敛,死了。隋右边也是战死。 卢白象捡回了那把痴心剑,不忘在那些尸体上,对着心口一剑一剑戳下,这才上了马车。 老龙城内,那个先前能够在光阴停滞中阴神远游的大修士——富家翁装扮的矮小老头,此刻站在一棵树下,弯腰捧腹大笑,笑出了眼泪。 大快人心! 最近的千年以来,荀渊从未如此开怀大笑——杜懋这个老变态,原来也有今天! 他此次跨洲北上,本意不过是散心,去会一会某个同道中人,哪里想到能碰上这么一桩美事。 这位身在桐叶洲,却在宝瓶洲某些中小仙家,各色仙子们心目中,名气极大的“一尺枪”,最舍得一掷千金的山上豪客,与那位无敌神拳帮自称“玉面小郎君”的高冕,经常在那些镜花水月的山门神通期间,为了某位仙子争风吃醋,大打出手,当然不是真打架,而是砸钱,可不是雪花钱,而是那小暑钱! 荀渊收敛笑意,正色道:“今儿是个好日子哟,不能再抠抠搜搜了,必须拿出该有的气派来,再不能让那个家伙嚣张了。只是可惜了正阳山的苏稼仙子,多好多俊多有仙气的一位姑娘啊,本来还想亲自跑一趟正阳山,送件法宝的,可惜了,憾事憾事啊……还有那个神诰宗的贺小凉,贺大仙子,怎么就离开宝瓶洲了呢?还想去见见她,一睹芳容来着,哪怕远远看一眼,也好啊……” 灰尘药铺偏屋内。 陈平安始终坐在那把椅子上,听说就算病床上那个男人能够起身走路,以后也只是个驼背了,会一辈子佝偻着。 本来就邋里邋遢,长得还不周正。 遥想当年,在大门口,看着那些山上仙家走入小镇,吊儿郎当的汉子啧啧惊叹道:“刚才那婆娘,大腿能夹死人。” 那一天,消瘦少年还听不懂那句荤话的言下之意,只好问道:“那位夫人练过武?” 那个时候,没个正经的汉子,其实就已经是八境武夫了。 今天。 陈平安沙哑道:“郑大风,我走了这么远的路,遇到过很多江湖中人,你是骨头最硬、脊梁最直的那个。对不起,真的对不起……” 此时此刻,那个昔年小镇看门人,躺在被鲜血浸透的被褥中,无声无息。 老龙城那座孤岛渡口之外的海上,踩在巨大金黄葫芦上边的小道童,正可怜兮兮地伸出双手,被一个穷酸老秀才用不知从哪里捡来的树枝,打板子。 小道童眼眶通红,叫苦不迭道:“文圣老爷,真不关我的事情啊。这次老龙城的事情,我又没坑害他陈平安,是他自己惹上了那个杜懋,我都推算不出来啊。杜懋那是个什么境界,我总不能去老龙城送死吧。你打我不合规矩啊……哎哟!疼疼疼……” 老秀才不听这抱怨还好,一听到这个更来气,下手更狠,骂道:“你这个没良心的小王八羔子,当年你跟谁称兄道弟来着?是谁跟你把臂言欢来着?嗯?拿起筷子吃饭放下筷子骂娘是吧?臭牛鼻子教歪了你,我来把你扳正喽!还敢躲?站好,别动,伸手!” 小道童乖乖伸着手,实在是无处躲,哀号道:“文圣老爷,你再这样,我就跟师父他老人家告状去了。你那么偏袒陈平安,我师父也会偏袒我的……” 老秀才气呼呼道:“还敢顶嘴,臭牛鼻子肚子里有什么坏水,我会不知道?上梁不正下梁歪,今天不把你打服了,我就跟你姓!” 小道童哇哇大哭道:“文圣老爷,咱们本来就是一个姓氏啊!咱哥俩哪怕不是一家人,可看在这点香火情的分上,你就少打我几下……” 老秀才冷哼一声,丢了那根树枝,教训道:“以后搬家搬到了青冥天下,少惹事!就你这点小机灵,只会招来祸事。那座白玉京里头的道士,十二楼五大城,神仙逍遥是逍遥,却也意味着不会像浩然天下这么讲规矩的,他们最不愿意要的,就是‘规矩’二字。” 小道童一屁股坐在金色大葫芦上,擦拭眼泪后,使劲抖动双手,抬起头,好奇问道:“师父老人家没说要去那座天下啊。” 老秀才瞪眼道:“你知道个屁。” 小道童“哦”了一声,回嘴道:“我知道个屁,我知道你是文圣老爷……” 老秀才呵呵一笑,又抓住了那根随着海水漂远的树枝。小道童则自己站起身,伸出手,又开始新一轮的挨板子。 小道童想死的心都有了,这根不起眼的小枯枝,给眼前这个老穷光蛋攥在手里,可半点不比剑仙飞剑差啊。 老秀才瞥了眼西南那边,丢了枯枝,一巴掌拍在小道童脑袋上,道:“赶紧滚蛋,以后夹着尾巴做人。” 金色大葫芦飘荡远去,站在上边的小道童突然背对老秀才,弯腰扭屁股,不忘转头做了个鬼脸。 老秀才伸出一根手指,轻轻拧转,那根枯枝嗖一下,刚好戳中小道童的一瓣屁股蛋。 小道童拔出那根枯枝后丢掉,一蹦一跳,赶紧驾驭脚底下的养剑葫芦火速离开。 看来这次露面,老穷光蛋气得不轻,所以要拿他撒气。 小道童抹了一把脸上的泪水,人小鬼大,气呼呼道:“气煞老夫也!以后再不跟你称兄道弟了。” 嗖的一下,枯枝又戳中另外一瓣屁股蛋。 老秀才打发了那个小王八蛋,往西南那边一闪而至。 剑气冲霄,海水震荡。 老秀才二话不说,火冒三丈,过去就跳起一巴掌狠狠拍在那个剑修的脑门上,犹不解气,一巴掌接着一巴掌,嘴里骂道:“你个没用的玩意儿,护不住小齐,好,算你有借口有理由,离得远,不晓得骊珠洞天的境况,好嘛,如今连眼皮子底下的小师弟都护不住。放着书不读,你练剑练剑练剑,练个屁的剑!知不知道他陈平安被你害了两次,上次是心境被你牵引,这次是你冒冒失失赠送十二境妖丹。陈平安差一点,就只差一点,就要遭受这场无妄之灾了!杜懋,听说过吗?一个飞升境的臭不要脸的东西,在老龙城堵住了陈平安,你小师弟如今才是一个五境武夫!专程冲着你小师弟去的!什么为宗门参与大骊谋划,什么帮人试探老神君,都是扯淡!就是要杀陈平安!” 老秀才在外人面前,哪怕是那个小道童,甚至是那两个坐镇天幕的儒士,所谓的生气,仍是点到为止,至少不会如此直白地流露出来,可是在这名剑修面前,是半点不含蓄了。 而那名剑修也站着不动,任由个子比自己矮许多的老秀才,蹦跳着一次次将巴掌甩在自己脑袋上。 老秀才一边打一边继续骂道:“你倒好,拍拍屁股走人了。你左右真是潇洒啊,齐静春一辈子都不如你潇洒,这个小师弟更不如你潇洒,谁都不如你左右潇洒!你这么潇洒,你咋不飞升上天滚你他娘的蛋呢?” 左右站在原地,不还手,不顶嘴,因为他也是生平第一次,见到这么生气和失望的先生。 哪怕是那次自囚学宫功德林,是他左右相伴左右,先生依旧笑呵呵,半点不以为是苦事。 哪怕是文庙神像一次次被人移动位置、搬出、打烂,先生依旧无所谓,是真的无所谓,而不是故作轻松。他知道先生从来不是这种人。 左右脸色平静,问道:“先生,弟子该怎么做?” “你终于记起是我的弟子了?我当年是怎么对付那尊中土五岳神祇的?如今你占着理、有着剑……你说怎么做?” 老秀才又跳起来一巴掌拍在左右脑袋上,指了指桐叶洲最北方,怒喝道:“干他娘啊!” 左右“哦”了一声,往南而去。 剑修一身剑气之下,大海东西分开。 桐叶宗中兴之祖杜懋无缘无故消失后,整座老龙城至少在表面上,陷入了诡异的平静。 在杜懋弹指间“打杀”了走下登龙台的郑大风,以及一袭雪白长袍的陌生外乡人后,哪怕杜老神仙不在了,余威依旧像是那座不可见的头顶云海,弥漫在老龙城各处,让所有五大姓家族的高层都不敢大口喘气。 因为之前亲眼看到杜老祖的仙人神通,所以使得一些原本天大的事情,也就变得不起眼了。比如苻家暗中授意,丁、方、侯三族派出去截杀郑大风一行人的供奉客卿,死绝了。根据一个侥幸生还的龙门境修士口述,白衣年轻人的四名武夫扈从,个个杀力惊人,毫不畏死,其中两人战死,一个是擅长驭剑的绝色女子,一个是喜好撕人的老疯子,之后云海落下了一道道光柱,让原本可以围杀剩余两名扈从的修士当场毙命。最过分的是,那个用刀的高大男子,拿着古怪女子的那把古怪长剑,在一具具供奉尸体的心口上戳了一剑。 得知噩耗后,三大姓氏急急忙忙秘密聚头议事。杜俨得到了消息,却没有过来凑热闹,于是众人猜测是不是苻家和杜俨设了一个天大的局,以郑大风作为引子,引蛇出洞,要以最“名正言顺”且消耗最小的方式,绞杀他们三大家族用来压箱底的供奉修士? 不然为何苻畦身为家主和城主、整座老龙城的旗帜,在云林姜氏嫡女下嫁没多久的时候,都舍得半点脸皮不要,说好了只能一人活着离开登龙台的壮烈死战,结果他挠个痒痒就向郑大风认输了,交由杜老神仙来对付郑大风,这不是早有预谋是什么?看来还是小觑了苻家的野心,是铁了心连这点残羹冷炙都不乐意给他们三大姓氏吃了。 当场就有人拍桌子瞪眼睛,扬言苻家如此心狠手辣,就别怪他们破罐子破摔,到最后看看老龙城还能不能剩下半座。 群情激愤的,扬言要玉石俱焚的,多是些色厉内荏的。沉吟不语的,反而是说话真正管用的老龙城权贵。 老龙城真正的底蕴,从来不在拳头和法宝上,是在一部部账本上。 突然有管事禀报少城主苻南华登门。 苻南华带了几名扈从,却是独自一人走入议事大厅,落座后,屁股还没坐热,茶也没喝一口,只是笑着说了几句话就起身告辞了。 苻南华说得简明扼要,不用提亲家云林姜氏,桐叶宗也已经与苻家结盟,老龙城六艘去往倒悬山的跨洲渡船,除了掌控在苻家的两艘,其他四艘苻家也全要了。在座三个家族以后每年的三成利润,要上贡给苻家,作为继续居住在老龙城的“房租”。接下来苻家会联合世俗王朝,山下仙家洞府、江湖门派等各方势力,大举向北,打压、排挤、铲除所有老龙城之外的商家势力。在此期间,丁、方、侯三大家族能够挣到多少真金白银,是财源广进、更胜以往,还是一蹶不振、运转失灵,以致被驱逐出老龙城,就需要各位在精诚合作的大前提下,各凭本事了。如果今天各位觉得大方向没有问题,下次就可以坐下来真正聊一聊细节了。 厅内众人开始权衡利弊,坐在这里的人物,打算盘,计算得失,都是行家里手。 有一位老者微笑道:“富贵险中求,搏一搏。” 有人笑道:“大骊铁骑已经快杀到咱们宝瓶洲中部了吧?咱们这次北上,如果成功,不知道能不能与那些北方蛮子碰个头?” 一位老妪自嘲道:“苻家这是打算牵狗出去咬人啊?不过咬得好,倒也能咬下几块肥肉进自己嘴里,比起现在的小打小闹,说不定真能多赚些。” 一位最年轻的公子哥,相貌普通,气度却是不俗。他这会儿双手抱着后脑勺,仰头望着头顶一盏琉璃灯,喃喃道:“归根结底,还是以大势压人啊。” 范家重金聘请的几位神医,多是练气士中的医家子弟,或是精通丹药的道家养生高人,最近在灰尘药铺这边进进出出。 范家祠堂已经吵成了一锅粥,对家主的建言逐渐变成了质疑,最后干脆就是痛心疾首了,一个个说子孙不孝,愧对列祖列宗,竟然只能眼睁睁看着范氏螳臂当车,走了一条取死之道,在这种关头还要庇护那个已成废物的郑大风。当代范氏家主范畦,面对种种非议,只是沉默喝茶。 药铺这边。 郑大风已经清醒过来,能够开口说话了。除了范家请来的高人用药疗伤培元固本,赵姓阴神也有些从骊珠洞天带出来的家底,帮着郑大风修补魂魄漏洞,不至于让郑大风一下子垮下去,一天天变得形如槁木。 郑大风没有寻死觅活,虽然言语不多,但神色还算轻松。偶尔,裴钱来屋子坐一会儿的时候,还会笑着与枯瘦丫头聊几句。裴钱每次来,都是蹲在地上,搬一把椅子搁放书籍,然后抄书。郑大风见着了裴钱,是最愿意说话的,虽然每次开口言语,都会扯动伤势,但是裴钱不太领情,抄书的时候,格外认真,郑大风要是说得多了,还会抱怨一句:“你很烦啊,要是抄歪了一个字,或者某个笔画不够端正,我爹会要我重写的。” 郑大风听了就会乐呵,只是这一笑,就又疼得直冒冷汗。不过屋里有裴钱蹲着抄书,病床上的汉子,心情大抵还是不错的。 陈平安会时不时来这边坐一坐,两人一躺一坐,由于都受着重伤,所以聊得不多。 这天黄昏,离开充满药味的偏屋,陈平安走到院子里,朱敛在灶房忙活一桌子饭菜,裴钱在院子里练习她的独门绝学。 院子里摆了一张桌子,卢白象在跟隋右边对坐下棋,魏羡站在一旁,依旧看不懂围棋,却会耐心等待胜负。 之前朱敛和隋右边死在老龙城外面,陈平安就又花了两枚金精铜钱,砸入他们两人的本命画卷。 两人阵亡后,按照东海道人当初订立的规矩,武疯子朱敛未来的最高成就,跌到了武道十境。 而隋右边更是惨不忍睹,破庙一役接连死了两次,这次又跟一位金丹境换死,未来的成就,就只能在八境,也就是在金身境之上的那个远游境停滞不前了。陈平安也好,画卷四人也罢,不管对于那位观道观的老观主观感如何,五人都不怀疑“老前辈的道法通天”。 今天那个每次出场都会黑烟滚滚、煞气腾腾的赵氏阴神,没有出现。 这尊元婴境阴神,坐镇药铺后如同一位玉璞境修士,本该是改变棋局的胜负手,不承想从头到尾,都没他任何事情。陈平安重伤,郑大风变成了废人,朱、隋两名扈从战死,卢白象和魏羡也没闲着,都是鬼门关那边转悠回阳间的,唯独这尊阴神好像就陪着裴钱在铺子门口聊了几句天。光阴停滞时,药铺阵法尚未开启,他亦是被禁锢其中,光阴流水继续流淌后,大局已定。 陈平安在药铺门槛上坐着。 院子里,裴钱双手扶住行山杖,气喘吁吁道:“老魏,我的剑术练得咋样了?” 魏羡没转头,继续盯着棋盘上的黑白棋子,此时的棋盘上有点像是沙场上的犬牙交错,他也就只能看出这么个意思了,随口敷衍裴钱道:“强。” 裴钱不太满意,大声问道:“有多强咧?” 魏羡想了想,道:“强无敌。” 裴钱大怒,道:“老魏,你当我是傻子啊,这种话谁信?” 魏羡斜了裴钱一眼,问道:“那你信不信?” 裴钱脸色立即阴转晴,呵呵一笑,道:“有点点信的。” 裴钱信心暴涨,提起行山杖,指了指卢白象的背影,问道:“小白,你是省心省力地投降认输,还是坐着不动与我一战?” 背对着裴钱的卢白象笑道:“认输认输。” 裴钱又问:“隋姐姐,你要不要跟一个今年虚岁才十岁的小屁孩,来一场光明正大的大战?” 隋右边淡然道:“那还是免战吧。” 裴钱扯开嗓子,转头朝小灶房那边喊道:“厨艺精湛、天下无双的朱敛,就剩下你了,敢不敢拼着今晚饭菜不那么好吃,出来与我厮杀?” 腰系围裙、手拿锅铲的朱敛大声回答道:“不敢!” 裴钱“嗯”了一声,环顾四周,抱着行山杖,满意地自言自语:“果然,除了我爹之外,我已经强无敌了,有些寂寞,看来今天明天都不用练剑了。” 不知何时已经回到那边檐下长凳坐着的陈平安,微笑道:“要持之以恒。” 裴钱蹦跶着去陈平安身边坐下,充满期待地问道:“师父,我是不是你的开山大弟子?” 陈平安笑道:“我有个不记名弟子,叫崔东山,如今在大隋山崖书院。你想要当大弟子,可得问过他答应不答应。不过他对于‘大师兄’这个称呼,可能不太喜欢,所以你还是有希望的。” 裴钱不以为意道:“崔东山?这名字听着就是个小鱼小虾,出息不大的。到时候我跟他商量商量,让他当我的师弟,喊我大师姐。师父你放心,我不会仗着咱俩关系近,就欺负他,也不会拿钱贿赂他交出大师兄的身份。” 陈平安笑容古怪,道:“好的,你可以试试看。” 赵氏阴神站在药铺竹帘子那边,朝这边喊道:“陈平安,我有事找你。” 陈平安起身掀开帘子,走到院子前面的药铺里头。 阴神带着陈平安跨出大门,走在小巷里,也不知他如何运转阵法,竟是直接将自己变成了坐镇某座小天地的玉璞境修为。小巷中昏暗起来,虽然赵姓阴神面容模糊,可仍是能够让陈平安清晰察觉它的小心翼翼,甚至还有些心有余悸。他在隔绝了外界查看之后,飘浮的身形悬停立定,对陈平安沉声道:“有一位自称与齐静春有关系的老儒士,找到了我,准确说来是直接将我拘押到了他身前,说是你陈平安的……不记名先生……” 说到这里,阴神有些想笑又不敢笑,天底下只有不记名弟子,哪来的不记名先生? 尊师重道,在浩然天下可绝不是一条可以随便践踏的规矩,一旦越过雷池,往往需要付出远远重于“声名狼藉”的惨痛代价。 陈平安点了点头,没有在这件事上与赵姓阴神坦诚相见。 阴神也不愿刨根问底,就像陈平安从未询问自己既然姓赵,又是骊珠洞天出身,那么到底是哪一支赵氏的祖先。 僧不言名,道不言寿,山水神祇不问前生,皆是此理。 他继续道:“那位老先生要我转告你,可以在老龙城过完年再动身,还有些东西得晚一些捎给你,明年开春以后,想去哪就去哪,只做陈平安便是了。” 陈平安笑道:“好的。”然后陈平安犹豫了一下,仍是直接问道:“杨老前辈,当真对郑大风的遭遇,视而不见?” 赵姓阴神本不愿意谈及任何有关老神君的事情,只是想到铺子里病床上的那个男人,他这次破例一回,轻声道:“老神君看得远,所以会显得格外不近人情,但是我这苟活于世的小小阴神,斗胆说上一句,他与李二和郑大风,虽然只有师徒名分,不涉及传道一事,可还是与我们大不相同的。” 陈平安“嗯”了一声,道:“我也是这么认为的。” 阴神劝慰道:“郑大风虽然没了武道修为,可是心境尚好,我们不用太过担心。若是咱们每天用怜悯的眼光看他,郑大风才最受不了。” 陈平安笑道:“这个我心里有数。” 阴神赞赏道:“这件事上,其实算你做得最好……” 陈平安连忙摆手,笑道:“怎么,难道谁到了灰尘药铺,都会开始喜欢拍马屁?” 阴神爽朗大笑,撤去阵法禁制,一闪而逝。然后陈平安看到了街巷拐角处的绿袍女子,范峻茂。 陈平安不太清楚她为何在最后关头,选择对卢白象和魏羡出手相助,是觉得杜懋已经构不成威胁,所以赶紧锦上添花,向灰尘药铺示好?可这似乎不太符合她在陈平安心中的印象。 范峻茂走入小巷,丢了一只酒壶给陈平安,道:“里头是被我小炼后的老蛟金丹,你如今和郑大风,需要这个,每天忍着痛,喝上两三口,对于武夫体魄的修缮,比什么灵丹妙药都管用。以十二境大妖的妖丹小炼泡酒,太烈,如今你们喝了会死人,寻常金丹境妖族的,又不够,以这颗元婴境老蛟的金丹浸泡出来的药酒,刚刚好。” 陈平安问道:“这壶酒我收下,不过你是生意人,需要我付出什么?” 范峻茂摇头道:“就当是我们范家弥补灰尘药铺的,不用你陈平安额外支付什么。” 陈平安无奈道:“听了你这个解释,我不太敢收下这么贵重的礼物。” 范峻茂冷笑道:“那如果我说,范家还砸锅卖铁,帮你垫付了天阙峰青虎宫的那五十枚谷雨钱,你岂不是吓得要把酒壶抛还给我?” 陈平安问道:“到底是为什么?” 范峻茂打量着当下像个病秧子的年轻人,道:“被飞升境杜懋的本命仙兵吞剑舟,戳出了一个洞,不死不奇怪,有人救你嘛,可是这会儿能够蹦蹦跳跳,行走如常,说明你的五境底子打得真好。既然是这样,我作为范家的幕后话事人,就有理由在你身上押注了,押重注!陈平安,你如今体内一口纯粹真气,越来越运转不畅了吧,身上金醴法袍又破烂得像是座漏风茅屋,等到那口纯粹真气越来越衰落,灵气倒灌越来越严重,你不但武道修为要一跌再跌,可能连长生桥都要倒塌。想不想搏一把?” 陈平安没有急着拒绝或是答应,笑问道:“怎么个搏一把?” 范峻茂指了指头顶的那座云海,道:“你不是要炼化五行之水的本命物吗?你已经有了口诀、丹鼎和足够分量的天材地宝,人和已经凑齐,我再帮你弄来天时地利。一旦炼成本命物,你体内有了容纳天地灵气的第一座府邸,你的那口纯粹真气,就不用消耗在毫无意义的对峙、消耗战上边,一举两得。陈平安,你意下如何?” 陈平安突然说道:“如果没有猜错,你肯定认识其中一人,对吧?” 范峻茂没有否认,却又摇头笑道:“人?” 陈平安默不作声。 范峻茂的一双漂亮眼眸,像是两口漆黑不见底的古老深井,叹道:“你真的真的真的配不上!” 这位坐拥云海的绿袍女子,一连说了三个“真的”。 陈平安笑问道:“你说了算啊?” 一时语噎的范峻茂,气得牙痒痒。 陈平安不再继续招惹这个脾气不太好的“年轻”女子,问道:“范二,没事吧?” 范峻茂一听到这个名字就忍不住翻白眼,嗤笑道:“蔫了,禁足在家。每天无所事事,扛着把小锄头这里挖挖那里翻翻,积攒了十几袋子泥土,说是以备不时之需。二娘心疼得厉害,我娘亲也眼红好些次了,都不知道怎么劝他别失心疯。” 陈平安嘴角翘起。 不管这座老龙城根子烂成如何,有个范二在,陈平安以后只要有机会,就愿意常来。 范峻茂在离去之前,脸色难得有些凝重,说道:“桐叶宗可能会被秋后算账。”陈平安眼神冷漠,道:“种瓜得瓜种豆得豆,过惯了不讲理的舒坦日子,那就记得平时多烧几炷香,求着老天爷别让自己撞上能够跟他们讲理的人。既然遇上了,就站好挨打,给打死了就下辈子投胎再来。” 范峻茂看着那张病态微白的脸庞,像是第一次认识陈平安。 北俱芦洲,有一位元婴境地仙坐镇的狮子峰。 北俱芦洲剑修如云,而且山上山下极其尚武,就为了云海御剑擦肩而过的一个瞪眼,可能双方就要厮杀得天昏地暗。有人冒充别家山头名号,对着不顺眼的山头一阵乱捶,捶完就跑路,挨了无妄之灾的山头,都不知道到底咋回事。然后被人打蒙了的山头,又有人觉得憋屈,就去离自家门派远一些的更小山头,如法炮制,发泄一通。 北俱芦洲大概就是这么个修行极端修力,以万千剑修为首的神奇地方。不然也不会明明是位于浩然天下东北方向,却硬生生抢走了正北方皑皑洲的那个“北”字。 直到鱼凫学宫的那位圣人出手,接连打得两元婴一玉璞三位大修士“通了个狗屁”,然后放话给各路剑修不许仗势无理欺人,各方势力这才稍稍收敛几分。 如今狮子峰几乎整座山头,在亲眼见到李柳在地仙难入的禁地出入自由,并且带出一枚黄金狮子印章,一步跻身中五境后,都深刻领教了那个“李柳”的不同寻常。随着时间的推移,李柳在山上修士心目中的地位,水涨船高,无形中已经仅次于老山主。而老山主这位与鱼凫书院圣人都有交往的大元婴境修士,私底下与李柳相处,姿态摆得比那些入门练气士遇上李柳,都还要低! 大概就只有李柳那位在山脚小镇开了家铺子的娘亲,还迷迷糊糊地误以为自己的闺女走了天大的狗屎运,才被山上某位辈分不高的仙师收取为弟子,而且还不放心地问长问短,生怕是某个老不羞的玩意儿,垂涎自己女儿的容貌,才要她去修习那什么神仙术法。这不是耽误她闺女嫁人是什么?等到女儿岁数大了,哪里还有家世好、钱袋子鼓、模样凑合的女婿自己跑上门?难道真要她在小镇这边帮李柳物色个男人?妇人可瞧不太上眼。 她有些后悔当初没厚脸皮一些,要那个一路随行的世家子弟,好像姓司徒来着?干脆多待个一年半载的,说不定女儿就不用在山上瞎胡闹了,风风光光,直接嫁入了有钱门户,这辈子就算衣食无忧了。等到李槐大了,就接来这边,说不定还能在他姐夫那里混个轻松又挣钱的好差事。 妇人开铺子这小两年来,心情不太好,钱没挣几个,整天担心儿子在书院给人欺负,担心山上风大,女儿是不是模样长歪了,不俊俏水灵了。 李柳这段时间每次下山和回山,都会在铺子爹娘这边帮个忙,住上三两天。 狮子峰上上下下,得到过老山主的严令,不许擅自接近小镇上这间铺子,一经发现,一律当场打死。所以妇人至今还不知道,女儿李柳在狮子峰,其实是真的比神仙还神仙,而不是某位神仙身边端茶送水的养眼小丫鬟。 这天,李柳刚刚出门游历回来,在铺子里给娘亲揉着肩膀,听着妇人说着各家各户的家长里短,唠叨那些个鸡毛蒜皮的邻里纷争。 李二蹲在门口晒着冬末的太阳,妇人越看越烦,孬样!别人家的汉子,哪怕个个贼眉鼠眼瘦竿子似的,照样有婆姨骂天骂地,哭喊着抱怨自家汉子偷了谁家狐狸精。李二倒好,真是让她放心得很!假如李二要是真动了花花肠子,估计她肯定是先拿菜刀剁掉李二的第三条腿,然后去找那个骚货拼命了。不过妇人对外人,动刀子是不敢的,她在这儿人生地不熟,不被外人合伙欺负就谢天谢地了。 这种窝里横,李槐随她。 李二抹了一把嘴,倒是没觉得这里的太平日子难熬,他其实从来都习惯这种生活,也只喜欢这样的,可毕竟如今一家三口都在北俱芦洲,唯独儿子李槐留在了宝瓶洲的大隋书院,天底下哪有不担心自己儿子饿不饿冷不冷的爹呢?汉子就是嘴笨,一向只把事情放在肚子里。 李柳伺候完自己娘亲,端了两条小板凳来到门口,父女二人一人一条坐着。 担任李柳护道人的婆娑洲剑仙曹曦,在狮子峰待了挺久,每次下山都是护着李柳去各处销声匿迹的秘境或是断了香火的仙家府邸遗址,捡宝贝。 曹曦根本不用出手,只需要在一旁看着李柳满载而归。 这次护送李柳返回狮子峰后,曹曦这位堂堂剑仙,总算不用继续陪着这个古怪丫头瞎晃荡,而是独自下山云游去了,不知所终。 李柳如今腰间悬挂着一枚黄金狮子印章,还斜挎着一把短剑,只是都被曹曦用了障眼法,元婴境地仙之下不可见。 李柳突然望向李二,两人视线微微交汇,李二就站起身说是去外面散步,李柳则立即返回屋子,陪着娘亲唠嗑。 妇人看着李二的背影,笑骂道:“总算知道挪窝啦,有本事勾搭个娘们回来,我认她作妹妹都成。” 李二加快步子,妇人朝李二的方向翻了个白眼,对李柳埋怨道:“当年小镇上多少俊小伙,惦念着你娘亲呢,估摸着是那会儿鬼迷心窍了,瞎了眼才挑了你爹。” 李柳柔柔一笑,道:“不这样,哪来的我和弟弟。” 妇人用手指戳了一下李柳的额头,冷哼道:“李槐从小就懂事,你呢?瞧瞧你这个当姐的,半点不知道心疼弟弟……非要学什么仙法,你这么笨一个丫头,学得会吗?山上时间过得可快了,三五年一下子就过去了,到时候你从一个黄花大闺女,变成个老丫头,谁乐意娶你?聘礼少了不说,还要害得娘亲从你弟弟的媳妇本里头拿钱,给你当嫁妆,你说你对得起李槐吗……” 絮絮叨叨,而且重男轻女,可谓偏心得一塌糊涂了。 李柳竟然也不生气,反而一双水润眼眸,笑成月牙儿,哄她娘亲道:“在山上修习仙法,每个月会赏下一些钱,我都给李槐攒着呢。以后他娶媳妇,可不会给人瞧不起。” 妇人一听先是惊喜,然后立即急眼了,伸手道:“早不说?赶紧拿来,万一哪天你遇上个油嘴滑舌的浪荡子,银子都给他霍霍了去,李槐咋办?我得帮你收好!” 李柳拿出一袋银子,约莫二三十两,交给娘亲道:“其实山上还有些。” 妇人赶紧藏好,总算良心发现,叮嘱道:“余下那些,你就自己收着吧,在山上跟差不多身份的神仙弟子们打交道,难免有些人情往来的开销,娘亲这点道理还是晓得的。你去告诉他们,到了山下进咱们铺子,可以打折。” 李柳乖巧地“嗯”了一声。 她所谓的“还有些”,连一位见惯大场面的婆娑洲剑仙,都要心动不已。 妇人得了从天而降的一大笔银子,心情大好,摸着自家闺女的柔嫩小手儿,道:“以后嫁个好人家,娘亲和你爹,也就放心了。记住喽,最好是找个能帮衬你弟弟的大户人家。” 李柳柔声道:“晓得啦。” 李二回来的时候,破天荒脸色阴沉。 妇人有些讶异,然后大怒道:“咋的,多看了哪家婆姨给人骂了?造反了,看几眼会少几两胸脯肉啊,我去骂她!” 李二摇摇头,招呼娘俩道:“咱仨进后面院子说。” 李二是因为方才身前凭空出现了一缕香火,便火速登山,去狮子峰找了个僻静地方,听说了个消息,就立即赶回铺子。 在正屋桌旁,妇人越来越忐忑,因为李二这副样子,很少见,这辈子就只有过一次。那次李二这个只会在床上欺负她,却对外人说话都不敢大声的 包,去了趟山里砍柴烧炭,很久之后才出山,不过好歹挣了些银子回来。 李柳坐在娘亲身边,见爹要开口说话,立即“善解人意”地问道:“是家乡那边寄了书信到小镇这边?” 李二不笨,立即点了点头,闷闷道:“师父他老人家说了个事,我就想跟你们娘俩商量商量。” 妇人咽了口唾沫,问道:“该不会是那个老东西死了没人收尸,要你这个当徒弟的赶回去打点后事吧?这可老远老远的,咱们就不能寄点钱回去,让杨家铺子那边的人帮个忙?老东西也真不是个东西,好死不死,等咱们刚刚在这边站稳脚跟,就去见阎王爷了,我要是能见着他的棺材,非把这家伙骂得活过来!” 李柳掩嘴而笑。 李二张大嘴巴,愣了半天,摇头道:“师父老人家好好的,就是……郑大风出了事。” 妇人眨眨眼,问道:“就那不要脸的货色,贼精贼精的,能出啥事?不是说去了南边吗?怎么,在那边瞄几眼水灵姑娘,偷几样妇人贴身衣物,就会给人打死啊?” 李二盯着桌面,脸色淡然道:“没死,给人打残废了,整个后背都断了,如今还躺在床上,以后就算病好了,也会是个直不起腰的汉子。而且这次师弟没惹事,是别人惹他。我问师父咋不管管,师父他老人家说自己又不是大风他爹他娘,教了本事,没死在外边,还想咋的。” 李柳眯起那双柳叶似的漂亮眼眸。 妇人错愕了半天也没能说出一个字来,郑大风这个王八蛋喜欢嘴花花,虽然她总骂他是一辈子打光棍的贱命,可是自己男人的这个师弟,人……其实不坏啊。 李二抬起头,望向自己媳妇,嗫嗫嚅嚅道:“我想去看看师弟,就是怕……你不肯。” 妇人红着眼睛,破口大骂道:“这要是不去,你李二还是人吗?” 李二咧嘴一笑。 妇人小心翼翼问道:“去了之后,你能不缺胳膊断腿地回来吗?” 李二点点头,道:“打不过就跑,事情不大。” 妇人立即忧心忡忡,嚷道:“啥?还要跟人打架?” 李二耷拉着脑袋,不太愿意跟自己媳妇撒谎。 李柳赶紧劝慰道:“娘亲,没事,郑大风在的地方,跟咱们老家不一样,只要花钱去衙门打官司,就能讨回公道,就是破费一些。对吧,爹?” 李二赶紧点点头。 到底是自己的亲闺女,贴心。 妇人擦了擦眼泪,将那袋子刚刚到手的银子放在桌上,去屋子翻箱倒柜,又拿出一大袋子,除了儿子李槐的媳妇本死也不能动,差不多就是他们的家底,将银子交给李二后,说道:“路上省着点花,多剩下点,好打官司用。” 李二拿了钱,大踏步离开铺子,只对李柳说了句“多照顾着点你娘”。 妇人呆呆地坐在院子,许久之后,叹息一声,道:“大风也是个可怜的,以后还怎么找媳妇呢?” 李柳伸出两根手指,悄悄摩挲着腰间那把短剑的剑柄。 李二径直去了狮子峰山巅,找到了那位以擅长斗法著称的老元婴境山主,要了条山门小渡船,先去一座大渡口,再去往宝瓶洲。 老山主不敢多问,一是这个木讷汉子是自己“祖师爷李柳”的亲爹,二则这个汉子,是十境武夫!就当下两人这个距离,重创自己这个元婴境地仙,恐怕就是一拳的事情。 而且老山主一直觉得“李二”这种人,才最可怕——太好说话,太随和,简直比胆子最小的乡野村夫都没脾气。 老山主笑道:“我送先生下山去往那座渡口好了,帮不上先生大忙,省去些小麻烦还是可以的。” 李二没有拒绝,道了一声谢,然后乘坐那艘由狮子峰山主亲自驾驭的渡船,火速南下。 李二竟是坐在了渡船船头的栏杆上。 先前在僻静地方,三炷香袅袅升起后,清晰可见老头子坐在杨家铺子后面院子里的模样。 李二最后问老头子,自己能不能走一趟桐叶宗。 老头子撂下一句“随你”,就挥手驱散了香火烟雾。 随我李二,那就好办了。 他打破九境瓶颈跻身十境后,才知道别有一番新天地,最重要的是他知道接下去该怎么走这条路,如何走得更快,在最后走到那个断头路的尽头之前,他李二如何可以走得一路畅通无阻。 听说那个叫杜懋的,在老龙城付出的代价不小,失去了本命仙兵和阳神身外身,如今至多是初入仙人境的修为。而且老头子说,桐叶宗的护山大阵不咋的。 那他杜老贼最好在这段日子里,去祖师堂多上几炷香,不然以后未必还有这个机会了。 大概是因为陈平安、裴钱还有那个已经能够坐在病床上的郑大风,都是过惯了苦日子的人,所以这些天灰尘药铺没什么苦闷氛围,相反,随着郑大风开始恢复嬉皮笑脸的性子,后面院子还挺热闹。 范二也被他大姐范峻茂带着,来了趟铺子,在屋子里见了他的传道人郑先生。刚到铺子的时候忍着没哭,见着了郑大风就没能忍住,只是不知道师徒二人嘀咕了什么,出来的时候范二脸上有了些笑意。 范峻茂问陈平安想好了没有,要不要在云海之上炼化那件本命物,陈平安说再考虑考虑。 范二说要跟陈平安切磋切磋,他让着点陈平安就是了,结果被范峻茂一记栗暴打得蹲在地上。裴钱看得心有戚戚然,于是自告奋勇,跟自称“四境大宗师”的范二来了场较量,结果范二被裴钱手持行山杖撵着打,一边跑一边嚷:“裴钱你小小年纪,为何有此绝世武功?难道你就是传说中不世出的天才?容我范二回去勤学苦练三天,再来领教你的通神剑术!” 裴钱跑得汗流浃背,觉得这次交手自己确实尽显风采,连自己额头都挨了行山杖一下——剑术太高,收不住手啊。 等到范二被范峻茂抓着离开药铺,裴钱转头望向魏羡,问道:“老魏,我真有这么厉害了?我晓得那个范二的马屁,有水分……” 魏羡坐在小板凳上晒着冬日里的和煦日头,笑道:“水分不大。” 裴钱一抹脸上的汗水,喜滋滋道:“娘咧,我原来真是天才啊,以前还有些怀疑来着。行了,老魏,我今天晚上抄完书,就再自创一套拳法,明天传授给你,你不用如何谢我,十串糖葫芦就成了。” 魏羡摇头道:“你的拳法,我不学。” 裴钱噔噔噔跑过去,气势汹汹道:“为啥?看不起人?还是舍不得糖葫芦那点小钱?” 魏羡道:“么(没)的钱了。” 裴钱顾不得魏羡是不是瞧不起她的拳法了,“哎呀”一跺脚,懊恼道:“咋连买糖葫芦的钱也没了呢?”她突然蹲下身,小声道:“老魏,你不是还有件花里胡哨的龙袍吗?咱们把它卖了换银子呗?到时候你要是累,我帮你兜着钱,咱们是朋友啊,我会不帮你?” 魏羡反问道:“你咋不卖你那张符箓?” 她扭扭捏捏掏出那张黄纸符箓,贴在自己额头上,点了点头,破天荒道:“也对,我舍不得,估摸着你也舍不得,我就不勉强你了。” 魏羡转头,瞥了眼小丫头,疑惑道:“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裴钱转过头,在魏羡耳边窃窃私语道:“我跟你说啊,我其实真是流落民间的公主殿下,小时候我在家里都用金扁担的,馒头吃一个丢一个。” 魏羡点点头,道:“像我。” 陈平安除了每天在前面铺子打地铺,还把原本的柜台当作书桌。这段时日,他都在反复阅读、推敲琢磨那本青虎宫陆雍赠送的炼丹秘籍。 灰尘药铺如今成了老龙城心照不宣的禁地,又有赵氏阴神坐镇小巷,陈平安就放了其中一块最小的斩龙台在桌上。还有那枚金色的玉佩,篆刻着“吾善养浩然气”。它的来历,神仙姐姐没有细说,只说是某个老东西还算赏罚分明,重的,让一个家伙闭门思过,轻的,摘下了这块牌子。 陈平安这些天几乎每天都要往金醴法袍丢入一枚金精铜钱,今天已经是第四枚了。这是关乎性命的头等大事,容不得陈平安心疼半点。一瓶坐忘丹和两瓶配合服用的火龙丹、布雨丹,除了陈平安自己服用了一颗坐忘丹,其余都给郑大风和画卷四人分发完毕,一颗都没剩下。 这会儿陈平安记起一事,站起身去了后面院子,带着裴钱去偏屋找到练习剑炉立桩的隋右边,后者有些奇怪。陈平安说能不能帮着裴钱先抻筋拔骨。 裴钱笑得合不拢嘴,自己终于正式成为师父陈平安的开山大弟子了! 隋右边点点头。 结果陈平安刚走出屋子没几步,就听到裴钱震天响的哭喊声,然后只见小丫头飞快跑出屋子,说她再也不要练武了。 隋右边站在门口,无奈道:“她根本吃不住疼,我算很讲究力道了。” 陈平安伸出一只手掌捂住脸,没脸见人。 裴钱还死死抱着他,抽泣着,满头大汗不说,黑炭小脸上满是惊恐和畏惧。 这天还没到晚上,裴钱就到了柜台这边找到陈平安,说她今天抄书抄了一千字呢。虽然实打实抄了那么多字,可小丫头很是心虚。 陈平安哭笑不得,说道:“不练武就不练武,这有什么,以后多用心读书,一样可以有出息。” 裴钱蹦蹦跳跳走了,去找老魏侃大山去了。 陈平安笑了笑,继续翻阅那本千金难买的炼丹秘籍,没来由想起那天裴钱站在街巷拐角处的模样。 陈平安有些心软。 哪怕连剑灵都说了裴钱是“世间屈指可数的武运坯子”,陈平安还是不觉得裴钱不练武了,就是多么可惜的事情。 多大岁数的孩子,就做多大的事情,没什么错。 难道他陈平安小时候,一个人孤零零蹲在远远的地方,看着同龄人在神仙坟那边放着纸鸢,吃着碎嘴零食,穿着崭新衣裳,就不羡慕吗? 当然羡慕啊。 他陈平安当年年纪小小,无奈只能把家里爹娘余下来的物件,一样样典当出去换米钱,难道不难过吗? 一样会偷偷躲在被窝里,哭得很难受。 这些磨难,未必全是坏事,熬过去,就会是另一种好事。可是陈平安仍然希望自己在意的身边人,可以过得更顺遂一些,至少不用太小太早就去面对这些。 只是人生在世,最难称心如意。比如见着了好东西,兜里的银子不答应。比如想要平平安安的,老天爷未必点头。 陈平安趴在柜台上,有些困意,便睡了过去。 桐叶宗上下,除了屈指可数的几位上五境大修士,其他人没有察觉到任何异样,依旧觉得自家宗门是桐叶洲当之无愧的执牛耳者,玉圭宗、扶乩宗和太平山,三座山头加在一起,也只能勉强与他们桐叶宗掰掰手腕子。 虽然数百年以来,桐叶宗始终不许宗门子弟对外宣称那位百年难遇的中兴老祖是飞升境,只可说是仙人境,有希望跻身十三境而已,但是谁不知道,这叫此地无银三百两。外面的那些同洲练气士,之所以从不在嘴上提这个,无非是担心惹来桐叶宗的不高兴,其实心里跟明镜似的。 桐叶宗除了这位中兴老祖威势镇压一洲外,还有数位玉璞境修士,同样声名显赫,比如那位掌管宗门谱牒、戒律的祖师爷,就刚刚顺利斩杀十二境大妖归来。而当代桐叶宗宗主,亦是玉璞境,而且还是一名剑修!宗主更是教出了一位惊才绝艳的嫡传弟子,是一位不过三百岁的元婴境剑修。 如此雄厚底蕴,最南边的那个玉圭宗,敢跟桐叶宗争第一的头衔? 桐叶宗占地方圆一千二百余里,所以不会御风不会御剑的话,串个门都不轻松。 此外,还拥有一座桐叶小洞天,只有上五境大修士和元婴境地仙才有资格入内修行。 可是有一天,所有桐叶宗子弟与生俱来的尊严、自信和宗门荣誉,开始出现变化,许多天经地义的想法,变得没那么胸有成竹了。 某天晚上,几乎所有中五境修士都感受到了一股磅礴压抑的气息,从北往南,直扑桐叶宗北部边境! 人未露面,剑气已至,一剑直直劈向了宗门护山大阵梧桐天伞的幽绿屏障上。 第一道屏障当场崩碎。 瞬间就以消耗无数雪花钱而聚起的山水灵气,撑起了第二道遮天蔽地的梧桐伞,仍是迎剑而破。 一道道屏障规模越来越小,逐一被斩破,直到第六把梧桐伞,那名不知名剑修才停下剑,把剑悬停在距离桐叶宗祖宗山头三百里外的空中。 他淡然出声道:“杜懋,出来,不然第七剑,我就不保证不会伤及无辜了。” 这一刻,就算是下五境的桐叶宗外门弟子,以及分散于外围的家眷仆役等,凡是靠南边的,都痴痴仰头望向那一粒刺眼的光点。 而靠近北方的,只要是金丹境地仙之下的练气士,都不敢多看那名剑修一眼,否则便觉得有一缕缕剑气像针一样扎进眼眶。 就在此时,以祖宗山头为中心,以桐叶小洞天的灵气作为源泉,在那名剑修身前,又出现了一道屏障。这把隐约出现伞架的最核心护山大阵,遮蔽住了祖宗山头方圆三百里的山水,刚好将那名剑修拒之门外。 事实上已经不算什么门外,人家已经杀进了家中,只是没能继续冲入大堂而已。 桐叶宗宗主腰挂祖师堂玉牌,身穿紫袍,穿过阵法屏障,仗剑悬停在那名剑修身前,笑问道:“可是剑仙左右?” “杜懋?”剑修看了眼紫袍剑修,摇头道,“不像。” 所以他出剑了,两名上五境剑仙,如两道长虹划破夜空。 没有出现桐叶宗子弟预料中的一场持久战,一来,被誉为世间最能“吃钱”的剑修的厮杀,本就比其余练气士更加生死立判;二来,实力悬殊。 很快,桐叶宗宗主被一剑劈入屏障内,整个人撞在一座灵气稀薄的山峰上,山头被直接炸碎。 那名剑修笔直一剑,从上到下,瞬间将屏障划出了一个大口子,缓缓走入,就像是一个不请自来还要破门而入的客人,不讲半点礼数。 铺天盖地的谩骂声,以及五彩斑斓的仙家法宝,一股脑地砸向此人。 这名剑修蕴藏百年、不得现世的剑气,瞬间外放,如银河瀑布流泻人间,根本就没有一件法宝能够近身百丈之内。 剑修神色淡然,对着那座祖宗山头,像是以与人讨教学问的口气,很认真地说道:“我家先生发话了,要我干你娘。要我读书有些难,干这个不难。那么问题来了,杜懋,你娘还在不在世?长得如何?” 天地寂静。 尤为寂静。 等了片刻,杜懋始终没有露面。 左右望向那座祖宗山头,笑道:“话都说到这份上了,还不出来?不愧是到过飞升境的修士,这张脸皮,估计连我的飞剑都戳不破了吧。” 此时左右突然发现有些异样,在祖宗山头山腰一处神仙楼台连绵起伏的仙境地带,有位玉璞境老修士,貌似在护着一个根骨不错的少女,而且所有人都眼神奇怪地望向了少女,她是一位很年轻的龙门境修士。 她发现左右在看她后,立即吓得低下头。左右皱了皱眉头。 少女身边那位兴许是护道人身份的玉璞境老修士,气得脸色铁青,可又不敢擅自挑衅那杀力无穷的剑修。 少女胆子小,又受到了天大委屈,于是开始默默落泪。 一座山上宗门,想要站稳脚跟,甚至是傲视群山,其实很简单,就是得有能打的。 以前有,攒下家业,传下香火,有直达上五境的术法神通,能够根深蒂固,随后开枝散叶。 现在有,要是来个砸场子的,能打得退,要是去砸别人家场子,至少能打得别人口服,能够为师门撑起一片荫凉,庇护后辈。 以后有,别青黄不接,否则现在嚣张跋扈,到时候风水轮流转,怎么办?祖师堂还要不要了?毕竟山上修行,不讲究什么君子报仇十年不晚,处心积虑等个一百年几百年的,甚至千年的都有。 在桐叶宗精于推衍的修士指出大致方向后,宗门花了将近三十年时间,才辛辛苦苦找到这个前世曾是玉璞境的少女转世的地点,又派人隐姓埋名,等了“她”数十年,等到她出生数年后,经过一番厮杀争夺,这才成功地将她带回山头。 所以这个被带回桐叶宗的少女,就是属于未来能打的,类似太平山的女冠黄庭,只是暂时还远远没有黄庭的修为,以及那股子气势,后者尤为重要,涉及大道本心。 太平山观妙天君和宗主宋茅,肯定嘴上没少责怪黄庭惹是生非,不知隐忍,但是心里头,自然是乐开了花才对。 而这位被桐叶宗寄予厚望的少女,唯一的遗憾,就是她资质虽好,性子却实在太软了,几次下山游历,磨砺道心,宗门评语都是“天赋异禀,性情灵敏”之类,林林总总,能有几百字的褒奖和欣赏,不过每一次在末尾,都会添上这么一两句,比如性情淳厚,稍稍少了些杀伐果断。 碍于她的特殊身份,桐叶宗没有谁敢说半句重话,而桐叶宗山头最大的杜家,更是把她当作心肝肉。 理由很简单,少女前世除了是玉璞境修士之外,还有更重要的一层身份,她的的确确,曾是中兴之祖杜懋的娘亲。 寻找转世之人,重续善缘,一般就只有“宗”字头的山上仙家才有如此的底蕴和手段。 此时,左右愣了一下,一手持剑,一手挠挠头,大概是不愿吓到一个无辜的小姑娘,解释道:“玩笑话,别当真。我们读书人,喜欢语带双关。” 不说还好,反正少女早就已经吓傻了,可这一解释,脸色煞白的少女,刚刚偷偷擦干净泪痕的她,就开始一点一点皱起那张小脸蛋,艰难地忍着不让自己在这个大恶人面前露出怯懦的一面,不然按照她以往的性情,早就委屈得眼泪珠子啪嗒啪嗒往下掉了。 左右为难,不过他也不愿多说什么。 对付女子,小齐不擅长,崔瀺那个王八蛋稍微好点,他左右是从来都觉得女子的心思比先生的学问还要难以捉摸的,总之就是比读书还难。 他从小就不爱读书,是被老秀才硬按着脑袋才读的,学问自然还是有一些的。可以这么说,寻常的书院贤人君子之流,根本没资格跟左右论道。 须知左右练剑,剑气从何而来? 最早就是从书中来,从无数山崖石刻上来,从无数碑文拓片中来。 当年小齐为了让他顺利练剑,就一路陪着他走过了无数山水。 一次机缘巧合之下,左右得到了那把佩剑,小齐曾笑言:“偶得三尺剑,跨海斩长鲸。收鞘挂壁上,犹有铮铮鸣。” 后来左右离开中土神洲,远离人间,在海上远游,就一直没有再读书了。 左右轻轻叹息一声,遥望一眼中土神洲那个方向。 他收回视线,发现少女身边,还站着一位先天剑坯资质的少年,眼神凌厉且倔强,直愣愣望向自己,哪怕被自己的剑气灼烧眼睛,依旧不愿转头。 左右瞥了眼祖宗山头某处,道:“杜懋,我知道你想要做什么,你不妨试试看,我等你便是。” 之后,左右就随手劈出一剑,将身后大阵屏障再次劈出一道大门,转身走出。 左右在桐叶宗辖境的边境地带,悬停空中,闭目养神。当旭日东升时,他就开始以最精纯的剑气剑意,击碎某些固化的山水气运,例如某座山头,一段江水,某棵有望成为精魅的参天大树,某座镇压阴煞之气的凉亭,埋在地底下的厌胜之物。 虽然灵气只有少数流散、泄露出去,大体上看来貌似折损不多,但事实上后果极其严重。 山水气运,讲究一个藏风聚水,藏在何处,聚在何地,皆有讲究。无比紊乱的气数,谁敢胡乱收入囊中?福祸不定。 这名剑修,就堵在人家家门口,好似老农刨地,开始挖起了桐叶宗的墙脚。 因为是在边境线上,所以难免有一阵阵灵气,肥水流入外人田。起先桐叶宗根本不敢有人出面,收拢灵气放回宗门内,后来桐叶宗实在是心疼那些灵气,派了一位金丹境老修士慷慨赴死,拿了法宝去捕捉灵气。 不承想那名剑修看也不看一眼小小金丹,只是落在了一条大河河面上,脚下河水孕育出来的一条条细微灵气,瞬间崩碎。 又有一位金丹境修士壮着胆子掠出山头,遥遥跟在那剑修身后数十里外,小心翼翼地聚拢四散灵气,尽量放回河水中,帮着梳理、稳固水运脉络。 一旬过后,剑修与桐叶宗那些焦头烂额的地仙修士之间,各做各的,还算相安无事。 又一旬后,宗门放开禁令,开始有一些金丹境之下的中五境修士,偷偷摸摸来到那名剑修附近,隔着三五十里路程不等,心情各异,极其复杂。 再一旬,就连许多下五境的年轻修士,都开始跑来凑热闹,“瞻仰”此人。 而那名名为“左右”的剑修,除了偶尔望向祖宗山山巅,就从来不理睬那些桐叶宗修士。 大寒过后,距离新年就不远了。 山下市井有句俗语:“年关难过年年过。” 已经在一洲耀武扬威无数年的桐叶宗子弟,才知道原来自家师门也会有难关。 随后有一天,桐叶宗处心积虑设置了一场伏杀,动用了两位玉璞境修士和将近十位地仙。 左右一剑破之。 然后他改变路线,又去了趟祖宗山头附近,将一座原本应该是赠送给某位未来玉璞境修士作为神仙府邸的封禁山峰,从山头到山脚,一剑劈开,劈出了一道巨大峡谷,才潇洒远去。 此后继续堵别人家门口挖墙脚。 闹出这么大的动静,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桐叶洲“宗”字头山门和元婴境地仙都早已知晓,只是书院没有出面阻拦,就没有谁敢来看好戏触霉头。 除了一个人——玉圭宗的玉璞境修士姜尚真,本命物是一片柳叶的那个姜氏家主。 此人先给左右正儿八经地鞠躬道了一声歉后,板着脸看了半天,然后蓦然发出了震天响的笑声。 他在赶来北方和返回南方的时候,两次御风远游,故意极慢,大摇大摆,两只袖子甩得飞起,结果差点被左右一剑劈成两半。 只是狼狈逃遁的时候,姜尚真仍是快意至极。 有一天,那个龙门境少女怯生生站在远处,颤声询问道:“你为何要无缘无故破坏我师门气运?” 左右在桐叶宗如今算是混熟了,一些个桐叶宗子弟自以为他听不见的窃窃私语,他其实听得一清二楚,所以左右知道她的身份。他想了想,回答道:“这么个败家子,怎么就是中兴之祖了,我看是灭门之祖吧,所以你当初不该把杜懋生下来的。” 清秀少女满脸羞愤。 陪着少女一起来此的少年,同样是桐叶宗未来千年鼎盛的希望所在,比起懦弱的同龄人,少年的性子锋芒毕露,他背负着一把老祖杜懋亲自赐下的长剑,满眼恨意,沉声道:“迟早有一天,你会死在我剑下!” 左右笑了笑:“既然如此,那我就走着瞧了。” 伤势尚未完全痊愈的桐叶宗宗主紫袍剑修从天而降,拦在那对少年少女身前,将他们护在身后,向左右道歉道:“童言无忌,恳请剑仙别放在心上。” 左右盘腿坐在一座山峰悬崖外,说道:“听说你们桐叶宗,一直喜欢一言不合就丢飞剑砸法宝,打不过了就自报名号,回了山头再与长辈叫苦几声,最后哗啦啦下山砍人去了。是不是这个样子?” 紫袍剑修苦笑无言。 左右笑道:“是不是在心里说‘是又如何?’” 紫袍剑修脸色大变,一巴掌狠狠打在少年脸上,怒道:“跪地磕头,向剑仙认错!磕到剑仙满意为止!” 少年嘴角渗出血丝,咬牙道:“死也不磕头!” 左右微笑道:“对于这些眼高于顶的先天剑坯,我实在是没兴趣教他们做人的道理了。子不教父之过,教不严师之惰,你这个当长辈的,再吃我一剑好了。” 紫袍剑修被一剑刺穿腹部,又一次将身后山峰撞穿,惨然坠地。至于他是不是故意压制境界,任由左右一剑平息怒火,就只有天知地知两人知了。 左右望向那个少年,问道:“不再撂句狠话?说不定杜懋会出来保你。” 少年脸色惨白。 左右道:“不说你会死的,说了狠话,说不定还会有人帮你挡下一剑。这个时候你怎么选择?” 背剑少年天人交战。 少女突然站在少年身前,伤心欲绝,哭喊道:“你别再逼他了,他的剑心会碎的!你这么厉害,为何要跟他一般见识?” 左右笑道:“问你儿子去。” 少女哭得视线模糊,只觉得天底下怎么会有这么不讲理的人! 左右站起身,嗤笑道:“先前不愿磕头,是为了面子,卖个乖给某些宗门长辈看,想着讨要一个好印象,现在死则死矣都不敢说,是因为真正惜命。你这种先天剑坯啊!” 左右望向北方,自嘲道:“怎么回到了这人世间,才开始发现小师弟的好呢?” 左右对少女说道:“不提杜懋,以及与你与杜懋的前缘,只说这次登门拜访,确实连累你沦为了笑谈,是我有错在先,你可以提一个合理要求。” 少女抹了一把眼泪,将信将疑道:“真的吗?” 左右点头道:“只有一次机会,必须合乎情理。” 少女鼓起勇气,道:“那就请你放过他,不要再镇压他的剑心了。” 左右点了点头,干脆地答道:“可以。”说完果真刻意收起了自然而然流泻在外的剑气。 其实少女不知,非是左右针对少年的剑心,而是少年的剑心本就不够精粹,不然一名剑修站在左右身边,就是不小的福缘,可谓“入芝兰之室”。 少女破涕为笑,可大概是觉得跟这个大仇家露出笑脸,无异于欺师叛道的卑劣行径,于是赶紧板起脸。 左右转身,准备继续去对这座桐叶宗斩山水、散气数,却又转过头,道:“杜懋真是个败家子,你们很快就会知道了。” 少女茫然,身后少年颤颤巍巍,身形不稳,剑心更不稳。 左右一掠远去,剑气如虹。 祖宗山头那边,梧桐小洞天的异象越来越明显。 想飞升? 那得问过我的剑,答不答应。 一艘来自北俱芦洲的跨洲渡船,已经到达宝瓶洲的版图上方。 速度极快,消耗了不计其数的神仙钱,乘客们自然乐见其成,谁不乐意早些到达目的地? 听说是有位财大气粗的老元婴砸了一大笔钱,这艘渡船才如此作为。 一位个子不高的精壮汉子,住着最便宜的底层屋舍,深居简出。应该是位纯粹武夫,只是看不出是几境。 其实看不出,就挺能让聪明一点的练气士心生忌惮了。 传说中的武道第十境——止境有三层:气盛,归真,神到。李二在离开狮子峰山头后,气势一路攀升,莫名其妙就进入了归真范畴。 李二觉得挺好,拆人家祖师堂,拳头得硬! 老龙城暗流涌动。 范家始终按兵不动,当然在范氏祠堂绝大多数人眼中,这叫等死。 孙家亦是动静不大,虽然早早选择依附苻家,可并未火急火燎递交什么投名状。 灰尘药铺,依旧是那个无人打搅的热闹小地方。 陈平安坐在柜台里,桌上摆放着那块最小的斩龙台,长尺状。 初一和十五正在“磨剑”,两者飞速掠过那块斩龙台,雀跃欢快,火星四溅。 陈平安在给自己算账。 那块篆刻着“吾善养浩然气”的金色玉佩,能够自行汲取天地灵气,就是一座可以悬佩在腰间的小洞天,只可惜如今不可悬佩,因为跟灰尘药铺的阵法还有赵氏阴神自身煞气相冲,无法解决燃眉之急。陈平安只能暂时雪藏这块玉佩。 到了山清水秀、灵气盎然的地方,就可以拿出来了。 裴钱很喜欢它,先前在柜台这边,爱不释手,摸了半天,只是到底没好意思跟陈平安借去耍耍。 不过当下陈平安最在意也最伤神的,还是那具飞升境大修士杜懋的阳神身外身,这可是正儿八经的仙人遗蜕! 少年崔瀺,或者说崔东山如今的那副皮囊,就是此类。 如何使用这副遗蜕,里头大有学问。比起炼化本命物,难度更大,一个不慎,就是血本无归,用好了,则一本万利。 第一,得“开门”。仙人遗蜕,是名副其实的不败金身,即使是中五境剑修的本命飞剑倾力一击,都未必能够刺出什么名堂来。 第二,像崔东山那样的移花接木,鸠占鹊巢,意味着“进门”的魂魄得完整且足够强大,并且是天生心志坚定之辈。不然到最后,说不定就是杜懋死灰复燃的结局。一旦给他借机返回桐叶宗,阳神归位,后果不堪设想。 第三,如何温养。仙人遗蜕,若是搁置着,放上千年都没有问题,可是一旦有了新主人,就得砸钱了。 第四,新的“杜懋”如何成长,修行道路如何选择,也很有讲究,否则就是暴殄天物。 世俗王朝赞誉官员,有个说法,叫作宰相器。可是有宰相器的官员要真正成为一朝首辅,还有一大段路要走,甚至要靠运气。 关于此事,陈平安详细问过赵姓阴神,只是后者说得含糊,因为涉及许多内幕,根本不敢多说什么。 现如今,陈平安欠了范家,或者说范峻茂五十枚谷雨钱。而他自己的那袋子金精铜钱,也已经没剩几枚了。 花钱如流水,入不敷出,说的就是陈平安当下的尴尬境地。 裴钱的想法总是天马行空,说那时间就像飞剑,嗖一下就过去了,尾巴都看不到哩。陈平安觉得自己口袋里的银子,跑得比飞剑还快。 他叹了口气,收起了那块玉佩。药铺眼下没客人,就由着初一和十五继续砥砺剑锋。 这趟出门,带着初一和十五一路接连不断地厮杀,它们的剑锋已经钝了不少。按照赵氏阴神的说法,如果继续这么消耗下去,一旦飞剑出现缝隙,那就坏了大事了。不过像它们现在这样“吃掉”那块斩龙台,就可以修补回来。 即使是这么一小块斩龙台,也是世间剑修梦寐以求的心头好,能卖不少谷雨钱。 寻常剑修几乎都是穷光蛋,不是没有理由的。就算是阿良,当年行走中土神洲的江湖,在去往倒悬山之前,还是欠了一屁股债。他也不是全部用来养剑,主要是每次出手,事后就需要掏钱帮那些可怜兮兮的宗门修补山头,这份开销,占了大头。剑修最难攒钱,已经是天下公认的了。原因既简单,也不简单,简单是唯有剑一物需要烧钱,根本不用分心和贪心其他法宝;不简单的,是这一件东西,就已经比其他法宝难养了。练气士手头实在没钱,至少还可以拿出某些家底售卖换钱,拆东墙补西墙,提高某一件适合当下修行的法宝品秩。剑修卖什么?自己的本命飞剑? 裴钱虽然吃不住抻筋拔骨开关节的苦,可还是希望自己能够练武,只要是不挨痛的那种,她就愿意。 今天她本来想跟老魏请教武学,可是老魏不爱扯这些,被她烦得不行,干脆跑去屋子里,一卷被子闷头睡觉了,气得裴钱提着行山杖戳他,老魏也不管,鼾声如雷。 裴钱只好退而求其次,跟关系第二好的卢白象讨教学问了。卢白象便走到院子里,想了想,开始模仿陈平安的六步走桩,别有韵味,十分写意。 一边走一边转头对裴钱笑道:“教拳不教步,教步打师傅。这是极好的拳理根本。我们四人当中,只说架子,是朱敛撑得最开,拢得最密,最符合收放自如这个说法。” 六步走桩之后,一拳轻轻递出,砰的一声作响,卢白象继续道:“八面抻劲,才能半睡半醒,一有动静,毛发如戟拳罡震。” 卢白象一记鞭腿,飘然落地后,接着说道:“人之脊柱如天地龙脉,故而武学中有‘校大龙’一说,并不算高深,但是极其关键,脊柱节节贯穿,如蛟龙晃躯,瞬间发力,一口纯粹真气骤然流转气府经脉数百里,甚至千里之遥,催动全身皮肉筋骨血,每次出手自然势大力沉。” 朱敛坐在檐下板凳上,正看着一本某些描写肥瘦得当、油而不腻的才子佳人小说,听闻卢白象称赞自己的言语后,乐呵一笑。 卢白象耐心极好,对裴钱笑问道:“能大致听明白吗?如果不懂,我可以掰碎了与你细说。” 裴钱使劲点头,道:“都听懂了,可是我不想学走路。” 卢白象笑道:“不先学会走路,以后怎么跑,怎么飞?” 裴钱瞥了眼卢白象腰间那把狭刀停雪,道:“可我就想学最厉害的剑术,实在不行,刀法也可以。” 卢白象转头望向已经悄然坐在长凳上的陈平安,无奈道:“我没辙了。” 裴钱看到陈平安后,如耗子见猫,立即改口正色道:“那就先学走路好了!” 朱敛啧啧道:“铁骨铮铮墙头草,见风使舵赔钱货。” 裴钱手持行山杖怒道:“不要以为自己做的饭菜好吃,就了不起啊!有本事出来一战!” 朱敛“哎哟喂”一声,合上书本,弯着腰站起身,道:“我就不信邪了,今儿非跟你切磋切磋,不然你不知道我是厨子里头最能打的一个。” 裴钱半点不惧,很干脆道:“好,我们开始比抄书!” 朱敛坐回小板凳,继续看书。 陈平安没理睬这些打打闹闹,在这些事情上,陈平安从不约束裴钱。 陈平安笑着站起身,难得有些闲情逸致,便轻飘飘一步跨入了院子中央。脸色还是不太好,可陈平安精气神在这一刻,却不差。 脚下以六步走桩缓缓而行,手上却是神人擂鼓式的拳架。 走桩拳架,与境界修为无关。若说拳意给人的感觉,便是“自然而然”四字而已。 裴钱只觉得同样的走桩,在陈平安认真起来后,哪怕只是看着,就觉得舒服。 朱敛抬起头,满脸惊叹,笑道:“意思有点重啊。” 卢白象点头道:“我远远不如。” 陈平安收拳立定后,左右张望一眼,笑眯眯道:“隋右边,魏羡,轮到你们了。” 默默站在窗口那边的隋右边径直转身,坐回桌旁。 魏羡的声音闷闷传出屋外:“霸气绝伦。” 裴钱蹲在地上抱着肚子狂笑,这些家伙还好意思说我是墙头草? 郑大风竟然走到了正屋门口那边,撑着门框,抬头看了眼日头,眯起眼,道:“总算还魂了,再躺下去,得发霉。” 裴钱讶异道:“郑大风,你能下地走路了?可别逞强,摔个狗吃屎,又回去躺十天半个月的。” 郑大风气笑道:“我的小姑奶奶啊,求你念我一点好吧!” 裴钱白眼道:“好心当驴肝肺。” 陈平安跟郑大风点头致意后,就坐回长凳。裴钱很狗腿地拿了些瓜子过去,一大一小坐在长凳上,她张开堆满瓜子的小手掌,一直放在陈平安面前。 郑大风走得极慢,步子也小,就在正屋那边的屋檐下散步,绝不是意气用事,强撑着起床。 只是这个汉子,一直勾着背。 所有人都像是没有看到这一幕,各做各的。卢白象拿了棋墩棋盒去找隋右边下棋,朱敛翻书,魏羡睡觉,裴钱陪着陈平安吃瓜子。 小药铺的年味,有了些。 有一天中午,灰尘药铺来了一位范峻茂、范二姐弟之外的客人——真正的客人。 是位外乡口音的老人,在药铺买了不少药材,就是埋怨价钱稍稍贵了些。 赵氏阴神以心声暗中提醒陈平安,他只能看出此人是相当凝练的龙门境修为。 陈平安倒是心境平和,连飞升境的杜懋都交过手了,好歹算是见过大风大浪,这点定力还是有的。 剑灵转述文圣老爷的一番话,让陈平安又想通了一些事情。 世间道理,其实一直在,有人捡起,奉若圭臬,视为珍宝,有人不屑,甚至还有人会踩上几脚。 这不是道理不对,不好,而是人心出了问题。 剑灵尤其多说了几句那位坐镇桐叶洲北部天幕的古稀儒士,说下场不算太好,按照老秀才的说法,有可能要失去吃冷猪头肉的资格了。 陈平安琢磨之后,不由得感慨大道之争的复杂。 连文圣老秀才都不得不承认“道德文章做得好,一肚子学问不差”的文庙陪祀“贤人”,不也做出了如此“无理无礼”的举动? 可话说回来,这位文庙七十二贤之一,他的道理和学问,对浩然天下难道就没有教化功劳吗? 自然是有,而且肯定不小。 可此次他为了所谓的“千秋大业、文运万年”,针对了陈平安,那么是不是说,人家在他那条大道上就一定走错了?走得不够高不够远? 也不是。 陈平安在这些天里,每天都会想这些以前不太顾得上的“大道理”,反正闲着也是闲着。 这会儿药铺里,健谈的外乡老人一边挑选药材,一边跟陈平安这个“掌柜的”闲聊。 付钱结账的时候,富家翁装束的老人笑道:“小掌柜,愿不愿意听我这个过来人一句劝?” 隐匿在暗处的赵氏阴神心一紧。 陈平安笑道:“老先生只管说。” 老人环顾四周,郑重其事道:“酒香不怕巷子深,对也不对,想要生意做得好,得有年轻好看嘴又甜的小姑娘们来帮忙啊!” 陈平安摇头道:“算了,生意冷清些,对付着过日子就行了。” 老人笑道:“小小年纪,就这么老气啦,不好。” 陈平安笑着不再说话。 老人感慨道:“我呢,是个外乡人,听口音就听得出来,不过老龙城出了这么大的事情,我也听说过一些,这才来的铺子。这没什么好隐瞒的,你不傻我不傻,这会儿敢来这里触霉头的,老龙城土生土长的不会有,也就我这种……世外高人了,对吧?” 陈平安哭笑不得,只好道:“老先生是敞亮人。” 老人伸手指了指街巷拐角处那个方向:“我如今就住在离这儿不远的小客栈里头。放心,我不是啥居心叵测的人物……”他突然泄露出金丹境修为,笑问道:“能不能看在我是金丹境地仙的分上,卖我便宜些?” 老人的举动让小巷中的赵氏阴神又是如临大敌,委实是风声鹤唳、草木皆兵的原因,跟金丹境还是元婴境没关系,结果老人是为了砍价来了这么一出,赵氏阴神都想要破口骂人了。 陈平安摇头道:“这可不行,做买卖不讲人情。但是如果老先生想找人聊天解闷,我和药铺都欢迎。” 老人拎着大包小包药材,瞥了眼陈平安,叹气道:“你也不是啥俊俏女子,有啥好常聊的。” 此时隋右边站在了竹帘子后面,她是在老人释放金丹境界的气势时,火速赶来的,可看到陈平安正跟人家“讨价还价”,她便有些恼火。 老人看到隋右边的模糊姿容后,立即转过头对陈平安沉声道:“我其实是个药材商,以后每天都来药铺啊,记得早些开门,晚点关门!” 陈平安笑着点头答应下来。 老人离开药铺的时候,走路有些飘忽。这么高兴? 隋右边返回后院,魏羡和朱敛也离去,唯独卢白象走到柜台这边,好奇询问道:“只是金丹境?” 赵氏阴神现身道:“除非是仙人境,否则就真是金丹境了。” 卢白象苦笑道:“那么大一个桐叶洲,才几个仙人境?” 下午的时候,老人又屁颠屁颠地来了,买了一堆药材,让灰尘药铺挣了二十多两银子。 离开的时候,老人还在瞅竹帘子后面。 之后,陈平安在饭桌上,定论道:“这位老先生,跟郑大风和朱敛,一定聊得来。” 朱敛摩拳擦掌道:“老爷,如果那人明儿还来,老奴来探探底。老爷放一百个心,是不是同道中人,老奴随便攀扯聊个几句,就能看出来。” 陈平安提醒道:“记得掌握火候,别添乱子。” 朱敛笑道:“老奴晓得了,会牢记在心。” 第二天一大清早,那个老人就走入了小巷,见药铺没开门,便老老实实蹲在外面。 陈平安虽然早已起来,仍是按时打开大门,开门迎客。 在陈平安陪着老人拣选药材的时候,朱敛悄悄来到柜台这边,略作思量,莫名其妙道:“街上美妇,大户人家。” 老人眼睛一亮,不动声色道:“绣楼有少女,背诵《蜀道难》。” 两人视线一个交汇,绝对没错了,是同道中人! 简直就是他乡遇故知啊。 之后就没陈平安的事情了,两个老头子一本正经地窃窃私语,最后灰尘药铺这次足足挣了八十两银子。 陈平安没敢偷听,到底是犯忌讳的事情,疑惑问道:“你们聊什么了?这么投缘。” 朱敛笑眯眯道:“书中自有颜如玉,跟这位老前辈切磋了一下书上学问。”朱敛走向竹帘那边的时候,以拳击掌,叹道:“果然是人外有人,老前辈是下了苦功夫的!” 陈平安摇摇头,得嘞,还真是同道中人。再加上个开始下床走路的郑大风,估计不会消停了。 前两天郑大风差点挨了隋右边一剑,原因是范二这个好徒弟,不知道找谁画了一幅栩栩如生的人物画像,送给了郑大风。郑大风得到画像之后,就挂在了自己屋子墙壁上,恨不得每天上香。 然后裴钱告密,隋右边赶去一看,真是自己的画像! 笑得还十分妩媚?穿得还挺凉爽? 如果这次不是陈平安拦下了隋右边,估计郑大风真要狠狠挨上一剑。 最后还是陈平安不顾郑大风苦苦哀求,摘了画像,送去给隋右边发落,才算压下了这桩让人哭笑不得的风波。不过隋右边跟郑大风的梁子,算是彻底结下了。 陈平安这个捣糨糊的也没啥好下场,隋右边居然没有将那幅画劈烂,冷笑着说不如你陈平安收着吧,反正是一路货色。 思来想去,陈平安就用上了文圣老先生的顺序学说,拎着裴钱的耳朵要她抄书一千五百字。 范二有些机灵,送完了画卷就根本不登门了,不然陈平安会让他知道什么叫作真正的王八拳。 范峻茂倒是来了一趟,说范家跟苻家私底下有了接触,是苻畦亲自找到了她,亲口保证会给灰尘药铺一笔天价赔偿。 年关了,得购置一些年货。 裴钱、魏羡、隋右边三人,一起去买年货。 裴钱苦苦哀求隋右边,她才答应同行。 三人走了之后,那个每天都要来药铺外小巷跟朱敛坐在一起聊几句天的老人,今儿就坐在拐角处,很像世外高人,眼观鼻鼻观心。 朱敛这些天看书越发勤快了,几乎每天都要挑灯夜读,而且多是看版刻精良的崭新书籍,都是那位老人赠予的。 这天夜里裴钱三人满载而归的时候,陈平安已经关了药铺的大门,正坐在长凳上,喝养剑葫芦里的小炼药酒。 裴钱在外边闹腾疯玩了一天,早早睡觉去了,当然没敢不抄书。 卢白象走来坐在陈平安身旁,聊了些这座天下的山上趣闻。卢白象自己觉得很有嚼头,说藕花福地的江湖,真该学一学这边宗门山头的作为。 比如这边修士的仇杀,很干脆利落,有几条山上的不成文规矩,广为流传: 第一,对付不存在和解可能性的仇家,斩草除根。第二,如果要围杀某人,一般都是结队行动:一名与某人修为相当的子弟,砥砺大道,一旦捉对厮杀中将某人斩杀,就可以汲取冥冥之中的气数;一名短暂的护道人,比所杀之人,至少实力高出一到两个境界;一名修为最高的修士,暗中应付各种突发状况。第三,如果交战中吃了大亏,在涉及宗门存亡的关头,就不能再讲面子了,该给钱就给钱,该给法宝就给法宝。第四,山泽野修的实力再高,惹了都不打紧,这些没有根脚靠山的货色,本就是会走路的宝库,一旦他们胆敢惹事,不杀白不杀。 卢白象说到最后,由衷感慨道:“真是别有天地。再就是这边收弟子,太讲究了,藕花福地根本没法比。”然后他转头笑道:“比如你对待裴钱。” 陈平安“嗯”了一声,道:“收个弟子,很难,不是有什么就教他们什么。裴钱,一开始我是不愿教的,后来有了想法,是不敢教。如今,是不知道怎么教。” 陈平安抬头望向夜幕,款款道:“朱敛开玩笑说裴钱是铁骨铮铮墙头草,其实我觉得还好。一个人从孩子到少年,再到长大成人,我觉得大概都会有这三个阶段吧。孩子像小草柔弱,稍有风吹,便是草动,其实这没什么,青草依依,摇来晃去嘛。但是根子一定要扎得牢固。接来下就是少年如山野青竹,虽然有人厌恶,扬言要斩恶竹万竿,但也有人很喜欢,这座天下甚至还有一座竹海洞天,有座青神山,名气很大。之后成人了才是青松挺且直。 “以前有一位很厉害很厉害的剑客,与我同行。现在回过头看,当时他对待我,从性质上来说,跟我对待裴钱是一样的,是一场悄无声息的考验。 “我那会儿才刚刚开始练拳,他不能教我高明的剑术吗?不能给我喝一口用妖丹浸泡的药酒吗?不能教我淬炼体魄的上乘法门吗?不可以一股脑送给我法宝器物吗?都可以,他随手为之,眼睛都可以不眨一下。 “但是他没有。为什么呢?我以前一直没想过,后来想到了,又没想得太明白,直到自己身边带着个裴钱,才有些懂了。 “文圣老爷说,我们所处的世道,总是这般复杂,走着走着,杂草丛生,荒庙破寺。走着走着,杨柳依依,桃花烂漫。走着走着,穷山恶水,夜幕深沉。走着走着,琼楼玉宇,大放光明。” 陈平安极少与外人聊这些,今天是例外。 因为陈平安觉得,卢白象也是同道中人。个中原因说不清道不明,就是个感觉,就像姚老头,还有圣人阮邛,都死活不愿意收取他陈平安做徒弟,差不多。 陈平安喝了今晚最后一口药酒,瞬间就满脸涨红。酒劲,真大。 陈平安别好养剑葫芦,双手搓脸,然后呵了一口气,白雾茫茫的,轻声道:“我看待这个世界,总是想好的坏的都看清楚,更清楚一些。但是对一些不那么大是大非的人和事,就模糊一些,尽量看到他们的好。不是说别人不喜欢我陈平安,不看好我陈平安,如果起了争执,他就一定是错的。在你们藕花福地,有个武学宗师,叫磨刀人刘宗,说了一句话很有意思,‘脚底下的路这么宽,咱们各走各的,没毛病’。我觉得这句话是真没毛病。只是,人命关天这样的大是大非面前,怎么可能没有好人坏人之分呢?比如那个飞升境大修士杜懋,他这辈子也肯定做过些好事,甚至有可能在桐叶宗,他就是个当之无愧的中兴之祖,无数子弟愿意为他做那‘舍生取义’的壮举。” 卢白象将双手轻轻放在膝盖上,微笑道:“你以为人人都愿意如你这般,自己找苦头吃吗?整天在心里头兜兜转转,纠结对错是非,何苦来哉?练了武,学了剑,当了神仙,很多人就是为了自己痛快而已。任侠仗义,为了朋友之交,杀不认识的人全家,还被江湖视为豪杰之举,这怎么算?为了父亲,劫囚车杀官兵,最后还当了大官,青史留名,被视为大孝之举,豪杰性情,这又怎么算?一人负我,我就负天下人,这样的人,何其多也,有些人就这么做了,而有些人是做不到而已,却也这么想了。” 卢白象双手轻轻拍打膝盖,继续道:“人生路上,有人在荒芜中看到了一朵花,就会觉得有希望,有些人只看到遍地的屎,也只能吃着满嘴的屎活下去,甚至还见不得别人不吃屎。毕竟……吃屎也是能吃饱的。” 陈平安忍不住大煞风景地问道:“你怎么知道?”问完又赶紧道:“算了,当我没问。” 卢白象却给了陈平安一个打破脑袋都想不到的答案:“我吃过啊。” 陈平安默然。 卢白象神色自若,笑道:“我与魏羡是差不多出身,其实比他还要差一点,很早就是孤儿了。十四岁那年,我被乡里恶少丢进了粪坑,他还留了两个人守在旁边,只要我一露头,就被他们用竹竿子打回去。没办法,就这样在粪坑里吃了个饱。在那之后,我磨了一把尖刀。” 陈平安问道:“一个个都给你捅死了?” 卢白象摇了摇头,道:“逮住第一个,捅了他肚子一刀后,我就腿脚发软了,被关到了县衙牢房里。之后嘛,家乡待不住,就去闯荡江湖了。说是江湖,其实就是混口饭吃。突然有一天,开始奇遇连连,吃了什么千年一株的灵药,得了本神功秘籍,认识了很多红颜知己。大概是自卑吧,就想着让自己变得像个‘风流’的世家子弟,成为读书人。还好我还算聪明,学什么都快,举一反三,而且我做什么,都想要争个第一,即使争不到,也无所谓,能放得下。” 陈平安唏嘘道:“我知道朱敛是豪阀子弟出身,真正的钟鸣鼎食之家。隋右边稍微差一点,但也是一等一的将种门户,机缘巧合,才成了当年藕花福地最大门派的嫡传弟子。很难想象,你是藕花福地的魔教开山鼻祖。” 卢白象会心笑道:“江湖嘛,我笑傲王侯的那个岁月里,武林中人无论正道黑道,都喜欢取个好听些的名字,我觉得这没有什么稀奇的,要取就直接取名魔教,然后做比正道门派还要正派的事情,才算厉害。对了,不用你陈平安说,我都知道之后的魔教是个什么德行。翻多了史书,就会发现历史就是这么兜兜转转,朝堂,江湖,都一样,画圆圈。偶尔出个道德圣人、武学天才,那就走出去一点,圈子大一些,后面的人继续转这个圈。” 陈平安想了想,道:“偶尔也会拐来拐去,没个边。” 卢白象点头道:“那就是乱世气象了,人如鸡犬,命如草芥。” 两人沉默许久。 卢白象问道:“对了,我很好奇,你为何执着于读书和讲理?” “自卑。” “何解?” “缺啥想要啥。” “嗯?” “爹娘走得早,一个人过日子,讨句骂容易,被说声好却难,所以就希望事事做得对一些,不让街坊邻居戳脊梁骨,骂完了我,再骂我爹娘。对了,我还喜欢钱,因为穷得叮当都不响一声,穷怕了。但是我不喜欢欠别人钱,也不喜欢别人欠我钱。” 卢白象憋了半天,才说道:“真是……实在。” 在两人闲聊期间,朱敛就搬了条凳子在屋檐下翻书看,身为昔年藕花福地第一人,这点眼力还是有的。 隋右边则负手站在门口。 听到陈平安关于“欠钱”的话语后,隋右边冷哼一声,走回自己屋子,朱敛嘿嘿一笑,继续看书。 卢白象告辞离去,起身后抱拳道:“受教了。” 陈平安摆摆手,笑道:“你拉倒吧。” 突然想起一事,不然死马当活马医?明天试试看,教裴钱那剑气十八停? 但是陈平安又有些犹豫,仔细想了想,还是再看看吧。 那座不知名的小客栈里,那位自称世外高人的外乡老人,沐浴更衣一番之后,在桌前正襟危坐。 拿出一大堆画轴,得有二十三支,还有水深水浅不一的大碗小碗,其他还有乱七八糟的一大堆,皆是承载山上仙家门派“镜花水月”神通的器物。 如果陈平安在场,就会想起当年风雪夜,青衣小童小心翼翼端出一碗水,然后流着口水,观摩了仙子苏稼御剑的神仙风姿的场景。 如果青衣小童遇上了这位老人,估计真得哭着喊着敬称老人为老祖宗了。 事实上,青衣小童自己起的绰号“御江小郎君”,还是受某位前辈的启发。那位前辈绰号“玉面小郎君”,与自号“一尺枪”的山上不知名豪客,是他们“这座山头”里的头两把交椅,绝对是扛把子的那种老前辈,德高望重!这两位老人家,豪气干云,第一次交手,是为了争执正阳山苏稼和神诰宗极少抛头露面的贺小凉,到底谁才是宝瓶洲第一仙子。玉面小郎君说是苏稼,仙气人气都足,贺小凉美则美矣,缺了点人味,反而不尽善尽美。一尺枪愤而反驳。然后双方开始往“白碗水中”砸小暑钱,就为了说上一句话,反驳对方一句。 其实小炼之后的雪花钱,同样能丢入各类镜花水月器物中,成为仙子们所在山头的山水灵气,只是灵气不足,无法传递话语。 可别小看这一枚枚雪花钱,积少成多,还真能让一些小山头,因为仙子貌美而山水灵气大涨。 至于一枚小暑钱,更是足以支撑砸钱之人说上一两句话了。 一尺枪和玉面小郎君,那顿吵架,各自砸了七八十枚小暑钱!那可就是各自掏出七八枚谷雨钱了! 一吵成名。 不知道有多少小门派的仙子希望那两位老神仙,能够“大驾光临寒舍”,为她们一掷千金。 相比之下,一尺枪一般言语不多,只是默默丢钱,反观玉面小郎君则大大咧咧,最喜欢砸了钱后大嗓门说话,很喜欢仙子们撒娇似的热情吹捧。 此时老人看了半天桌面,最后挑中一幅画卷,打开后,稍等片刻,就有山水雾气升腾弥漫开来,很快就出现一座装饰素雅的屋舍,有一位年轻仙子怀抱琵琶姗姗走出,身后有一名面容古板的侍女默默跟随,最后乖巧地站在了角落。 仙子弹了一曲琵琶后,屋内没有任何声音。这就意味着没有豪客砸下一枚小暑钱,或是砸了,没说话,但是后者可能性极小。 仙子强颜欢笑,说了些干巴巴的言语,她到底不是世俗市井的青楼女子,而且刚刚被师门要求做这种勾当,还是束手束脚。 就在此时,老人突然笑问道:“小郎君,在不在?” 几乎瞬间就有人冷冷道:“不在。” 仙子惊喜万分,赶紧起身,向着正前方施了一个万福,道:“拜见小飞升和武十境两位神仙前辈。” 这是一尺枪和玉面小郎君的别号…… 仙子稳了稳钓到了两条大鱼的激荡心情,坐回原位就要用心弹一曲琵琶,犒劳两位砸起钱来惊世骇俗的大金主。 她的眼角余光瞥见那个木头人似的婢女,顿时眼神微冷,脸上却依然微笑道:“石湫,还不快向两位老神仙道谢?” 那个婢女便施了个万福。 等到仙女弹完一曲,客栈老人才丢入一枚小暑钱,问道:“小郎君,我到了老龙城,回头找你去啊,咱哥俩好好喝几杯。” 小郎君的答复,相当简明扼要:“滚。” 老人又丢了一枚小暑钱,道:“你咋这样呢?是我登门拜访,你都不用挪窝,又不耽误你几天工夫。” 小郎君:“没空。” 老人急了,问道:“别啊,吃顿饭的时间总有吧?” 小郎君:“没。” 老人气愤道:“武十境!你一个练气士,真当自己是武道十境的高手啊?” 小郎君:“你不也叫小飞升,你咋不上天去拉屎撒尿呢?你要有这个本事,我肯定在山头张大嘴巴接着。” 老人开始转变策略:“小郎君,你何等英雄气概的一位好汉,你就忍心让我万里迢迢白跑一趟?” 小郎君沉默片刻,老人紧张兮兮等待答案,最后小郎君淡淡道:“那就滚过来吧。” 老人顾不得在仙子面前丢人现眼了,欣喜道:“谢恩谢恩。那咱们就这么说定了啊。回头到了你帮派山门外,我给你打暗号啊。” 小郎君:“闭嘴。” 老人开心得很,喜滋滋地答道:“得令!回头见面,咱们哥俩好好聊。” 如果桐叶洲第二大仙家门派的玉圭宗子弟在这边,看到自家老宗主荀渊如此谄媚不要脸的一面,估计能够把眼珠子瞪出来,丢在地上捡都捡不起来。 再过几天,就是大年三十了。 这天晚上,吃过了饭,裴钱帮着朱敛收拾完桌子,抄完书,去前边铺子找陈平安。 陈平安已经将范峻茂“押注”的那壶酒,倒入了养剑葫芦,一天至多能喝两三口,多了不行——反而伤身伤神。 世间事皆是如此,过犹不及,惜福与贪福,只在一念之间。 陈平安刚喝完一口小炼之酒,脸色微红,裴钱在柜台那一边,踮起脚尖,始终安安静静,瞪大眼睛看着陈平安喝酒。 陈平安放下养剑葫芦,随口问道:“想不想藕花福地?” 裴钱摇头。 陈平安笑问道:“也不想爹娘吗?” 裴钱犹豫了一下,还是摇头,她问道:“你有没有生气?” 陈平安没有给出是或不是,而是问道:“为什么不想呢?” 裴钱神色宁静,撇撇嘴道:“就是不太愿意想呗。” 见陈平安好像还是没有生气,枯瘦小女孩趴在柜台上,啪一下将那张符箓贴在自己额头,沉默了很久,才缓缓说道:“家乡遭了难,逃难那会儿,我娘亲是饿死在路上的,是我爹带着我到了南苑国京城外面。一路上,为了换几口吃的,我娘亲被我爹逼着去找别的男人。一开始我娘亲不愿意,就被我爹扯住头发往死里打。我那会儿只知道哭,想要拦一下,也被我爹打倒在地上。他是男人,力气大嘛。后来娘亲换来了吃的,我爹吃得最多,我娘亲少些,我最少。有一次,我半夜里醒过来,发现我娘亲偷偷跑出去,背着我们,一个人吃着一个黑乎乎的馒头。后来,娘亲好像生了病,爹不管,一开始还背着她赶路,后来有一天爹跟我说,娘亲饿死了。再后来,我爹让我去偷别人的东西,我因为这个被人打了好几次,我爹就骂我笨。我们就这么一路走啊走啊,走到了京城外面,看见城外有钱人开的粥铺,也有白白的大馒头。不知道我爹是不是吃得太快,还是怎么的,好像是给馒头撑死的。当时我就只有一个念头,希望爹还赶得上娘亲,做个伴儿。” 陈平安身体前倾,伸手摸了摸小丫头的脑袋,道:“早点睡觉。” 裴钱笑了笑,应了一声,就蹦蹦跳跳去睡觉了,一路上还瞎嚷嚷着:“我有符箓,妖魔鬼怪,快快离开!” 陈平安独自坐在那里。 在那天之后,陈平安对裴钱越来越严厉,甚至会每天坐在裴钱身边,看着她一个字一个字抄书。 第二章 新年新气象 ●●● 第二章 新年新气象 在飞剑初一和十五即将吃完那块长尺状斩龙台的时候,光阴悠悠,已经是腊月二十九了。 裴钱、魏羡和隋右边三人,给灰尘药铺购置了满满当当的年货,为此跑了五六趟。裴钱苦苦哀求着隋右边同行,不是没有理由的,只要隋右边往各色店铺里一站,根本不用裴钱、魏羡跟掌柜讲价,价格自个儿就一落千丈。 他们每次早出晚归之时,那位外乡老人都会在街巷拐角处的老槐树下翻着书,一开始还有些拘谨,后来熟了后,就会与他们打声招呼。最后两趟,担任苦力的魏羡没跟着,隋右边背着陈平安那只绿竹书箱,带着裴钱返回小巷这边时,老人又打了声招呼,裴钱甜甜应着,隋右边没有出声。走入小巷后,裴钱笑呵呵说这位秀才模样的老书生,真是书海无涯读书到老哩,就是岁数大了点。隋右边扯住裴钱的耳朵,笑眯眯道:“老先生有没有答应送你一份红包厚厚的压岁钱啊?”裴钱装傻喊疼。 跨过门槛进了药铺,陈平安依旧坐在柜台后面。等隋右边松开裴钱的耳朵,裴钱就开始大声背诵她们俩于何时何地,在哪家铺子,原价为何,又以什么价格购买了何物。陈平安打着算盘,当裴钱嗓音落定,清脆悦耳的算盘珠子敲打声也骤然停歇。陈平安朝隋右边伸出大拇指,夸道:“仅是文案清供一项,就便宜了约莫百两银子。” 裴钱帮着隋右边掀起竹帘子,隋右边去铺子后边卸下年货。 之后,裴钱蹑手蹑脚返回柜台这边,踮起脚尖,下巴搁放在桌上,满是邀功的笑脸。 陈平安瞥了眼竹帘子那边,偷偷摸摸拿出七八枚铜钱,低声道:“是你的分红,赶紧收好,要是给她瞧见了,咱俩都吃不了兜着走。” 陈平安又提醒道:“要善始善终,记得帮忙卸货,最后还要跟她说一声辛苦了。” “好嘞!”裴钱大声应承下来。 裴钱小心翼翼收好这笔小家当,一溜烟跑向后面院子,赶紧放进她的多宝盒里头。 看着晃荡来晃荡去的青竹帘子,陈平安会心而笑。 明天就是大年三十了,月穷岁尽之日,除夕除夕,辞旧迎新。 陈平安如何都没有想到,会在老龙城这间灰尘药铺,跟这么多人一起过年。 先前几趟购买年货,隋右边不情不愿,后来魏羡懒得去了,反而是隋右边起了瘾头,拉着裴钱大杀四方,乐此不疲。 最早是朱敛私底下跟裴钱打赌,说是只要喊得动隋右边出门,就赠送她一套文房四宝和一份压岁钱,裴钱说考虑考虑,然后就告诉了陈平安。陈平安觉得隋右边确实应该多走动走动,沾一沾市井烟火气也好,就让裴钱答应下来。于是隋右边就耐不住裴钱像只嗡嗡嗡的小苍蝇打搅她练习剑炉立桩,只好跟着她和魏羡出门散心。 后来隋右边自己拿了她和裴钱屋子角落里的那只绿竹书箱,拉着裴钱出去购物。陈平安就跟裴钱暗中约好,只要隋右边跟掌柜老板讨价还价一次,裴钱就能分红一枚铜钱。 陈平安转头望向药铺门外。 小巷内光线瞬间暗下来,阴气森森,而且那些光线仿佛带上了重量,显得有些沉。一袭绿袍从天而降,正是范峻茂。 陈平安绕出柜台,跨过门槛。 范峻茂问道:“想好了?” 陈平安点头道:“希望能给今年收个好尾。” 范峻茂对那尊黑烟滚滚、阴煞飘荡的赵姓阴神提醒道:“别画蛇添足去暗中窥探云海上边的动静,到时候吃苦头的是陈平安。” 阴神点点头。如果它借助药铺阵法,拥有了玉璞境修为,确实能够对老龙城上方这座云海观察一二,只是云海灵气洁且清,阴神和阵法却是污煞之气,两者相冲,短兵相接,很容易引发云海紊乱,让炼制那件本命之物的陈平安功亏一篑,伤及大道根本。 范峻茂伸手抓住陈平安,就要腾云驾雾去往头顶云海。 陈平安突然问道:“书上不是记载,仙人炼丹之前,挑选了良辰吉日和山水形胜后,当天应该斋戒沐浴更衣,跪捧丹炉,向天地四方祈祷吗?” 范峻茂冷笑道:“我在云海上,就是山主身处书院,真人坐镇道观,罗汉置身寺庙,我就是云海这方小天地的圣人,祭拜谁?祭拜我自己啊?你陈平安要是愿意跪地磕头,我倒是乐意,害我再吃一剑,再跌落个境界,都可以修补回来,但是让你磕头的机会,恐怕不多。” 被范峻茂一把拽入云海,陈平安站定后,轻轻踩了踩脚下的云海,不会塌陷消散,与寻常泥路无异,如先前阴神出窍远游水神庙,能够御风立于碧波之上,感觉不错。 范峻茂一拂袖,陈平安身前凭空出现一张由云雾精华凝固而成的雪白大案,桌面光滑如镜,祥云飘荡,仙气缥缈。 陈平安驾驭方寸物飞剑十五、咫尺物素白玉牌,悬停在这方案桌上,然后一件一件取出炼五行之水所需物品,动作缓慢。除了那只青虎宫陆雍以五十枚谷雨钱卖给陈平安的五彩金匮灶,还有范峻茂当时因蛟龙沟元婴境老蛟金丹,换给陈平安的天材地宝,林林总总四十多样,仅是丹砂就有十二种,用以在不同时段、不同火候的情况下,分别调剂水火,中和五行。 陈平安的不急不缓,看得范峻茂有些烦躁,怎的如此磨磨蹭蹭! 范峻茂啪一下,将手中一块老龙布雨佩拍在云案上,道:“你要炼化那方水字印,作为最重要的辅佐材料,水精的品秩必须跟上,不然就会拖了后腿。这块老龙布雨佩,是我目前能够找到的最好的水精,跟老龙城的岁数差不多,汲取了不少云海的水运精华。你别跟我谈钱,这块玉佩,与那颗小炼老蛟金丹的药酒一样,是我范峻茂的押注。你一定要谈钱的话,也行,玉佩就当我贱卖给你,三十枚谷雨钱!” 陈平安微笑道:“是你一直在跟我谈钱好不好。” 范峻茂脸色古怪,破天荒有些底气不足,道:“你真就心安理得收下这么一块贵重的老龙布雨佩?这可是苻家祠堂里头供奉千年香火的老物件,很值钱的!三十枚谷雨钱而已,还涉及你炼化本命物的品相高低,这都不愿意出?” 陈平安瞥了她一眼,反问道:“这只是苻家的天价赔偿之一,你不过是帮着转一次手,就想要挣三十枚谷雨钱?看来你最近年关难过啊。你跌境一事,我估计不是从元婴境落回金丹境那么简单,怎么,跟我一样被伤到了根本?你范峻茂吞食云海疗伤,效果应该不太显著,为了补充从你气府中流失的云海水精,很耗钱,对吧?” 范峻茂恼火道:“陈平安你真的不傻啊。” 陈平安最后拿出了那方水字印,轻轻放在云案上。 范峻茂深深看了一眼小小的私章,道:“你真要炼化此物?以后本命相连,你要是再拿它钤印江河水运,可就要伤及自身大道修为了。当然,如果不做此蠢事,以此印作为五行之水的本命物,开府一事,大有裨益。寻常人凿出一口水井,至多是一方池塘,你却有望开拓出一个小湖泊。你当下灵气倒灌体魄,肆掠各处窍穴,侵蚀那一口纯粹真气的险峻处境,确实可以轻松解决。” 陈平安点头沉声道:“就是这枚水字印了!” 陈平安伸出手指,轻轻摩挲那枚老龙布雨佩,感觉有些熟悉,皱了皱眉头,抬头望向范峻茂,问道:“这就是水精?世间水脉水运凝聚为实质的精华所在?” 范峻茂眼神冰冷,冷笑道:“怎么,怕我坑害你?” 陈平安摇摇头,犹豫片刻,拿出埋河水神娘娘赠予的那枚玉简,握在手心,问道:“此物也是水精?” 此物一出,四方云海仿佛通灵一般,纷纷雀跃起来,好似一群稚童眼馋蜜饯糖人。 范峻茂神色凝重起来,没有给出答案,反而问道:“你从何而得?” 陈平安笑道:“那就是了,好像比这块苻家祠堂的老龙布雨佩,还要好。” 范峻茂的眼神再度炙热起来,这是第二次。第一次,是听说陈平安身怀十二境大妖金丹,她在药铺之前徘徊不去。 只是这次范峻茂很快就压下心头那份垂涎,强买强卖是不敢了,凑近一些,端详着那枚被陈平安遮掩大半篆文的玉简,晶莹剔透,光华流转,她过过眼瘾就好。 陈平安不识货,但她认得,必然是大渎龙宫某条大水脉凝成的水运精华,上古遗址的侥幸存世之物。先天灵宝,后天器物,两者之间本就存在一条大鸿沟,玉简比起这块苻家老祖曾经悬佩多年的老龙布雨佩,云泥之别。范峻茂之所以如此眼热,在于若是炼化了这枚玉简,补足云海损失,助她一步重返元婴境,犹有盈余,然后轻松跻身上五境,所需不过三四十年光阴而已。在那之后,才需要范峻茂花费心思,去各处破碎洞天秘境寻觅机缘,故地重游罢了,比起寻常练气士闯荡这些遗址时的杀机四伏,天壤之别。 陈平安问道:“我以此物作为炼化本命水字印的水精,可以吧?” 范峻茂咬牙切齿道:“可以!可以得很!你这个家伙,真是天天踩狗屎,如此千载难逢的稀罕物件,也能给你撞见了收入囊中!知不知道这般可遇而不可求的先天灵宝,恐怕在那些个尚未有圣人蹲着茅坑不拉屎的不知名洞天福地,一大帮金丹境元婴境地仙会为此抢个头破血流,说不定就会有人陨落其中,极有可能有人能跟玉璞境修士争个大道一线机缘——” 陈平安打断范峻茂的“怨言”,微笑道:“各有各的缘法,我如果是在老龙城土生土长,待上一千年,也未必有机会来这座云海站一时半刻,而你范峻茂去水神庙晃荡一万年,都拿不到这枚玉简。” 范峻茂点了点头,道:“这话说得不差。废话少说,开始炼物!” 她深呼吸一口气,开始脚踏罡步,双手掐诀,四周风起云涌,荫庇整座老龙城的巨大云海,在最外缘地带,开始迅猛翻卷起来,像是一朵本已绽放的莲花,重新变成了一朵雪白花苞,将她和陈平安以及那条云案笼罩起来,头顶无数条雪白光线如从泉眼流淌而出的泉水,倾泻而下,灵气升腾。陈平安一时间呼吸困难起来,发现范峻茂眼中的促狭意味后,他不动声色地取出了那块金色玉佩,悬佩腰间。 玉佩上铭刻着篆文“吾善养浩然气”,无数云海灵气涌入那块玉佩当中。 范峻茂赶紧挥袖驱散那些故意让陈平安感到压抑的云海水精,免得全部给那块玉牌汲取殆尽,不然就真是肉包子打狗有去无回了。 范峻茂还算厚道,身形倒掠,退出了这座云海花苞,只以心湖言语提醒道:“一有大麻烦,就立即停下炼化,受伤烧钱总比丢了性命要好。身前那张云案的高低,你可以按照心意抬升、降低。” 陈平安盘腿坐下,云案随之下降,最终就像一张铺在地上的白茅草席。上面摆放着需要炼制为本命物的水字印,五彩金匮灶,出自某座大渎龙宫的水精玉简,暂时应该用不上的那块老龙布雨佩。 此外还有四十多件天材地宝,其中十数种颜色各异“烧之不尽五行外,炼化愈久愈神妙”的丹砂,既有质地顽狠、质性沉滞的冥水砂,也有熠熠生辉、星光点点的北斗砂,分别盛放在大小不一的透明琉璃瓶内。 陈平安坐于云海之上,环顾四周。他虽身处于云海花苞大阵之中,但视野无碍,可见三面大海之水。 此次炼化,只在玉简,根本不奢望一鼓作气将水字印成功炼化为本命物。如果炼化不成,这块大渎龙宫酝酿而就的水精,其玉简形态崩溃消散,好歹灵气能够收拢,进入腰间悬佩的那块金色玉佩。即便有些流散损耗,也是融入这座云海,就当是报答范峻茂的布阵。 退而求其次,那块老龙布雨佩,一样可以作为备用水精,辅佐炼化水字印。 陈平安练习剑炉站桩片刻,用以静下心来,脑海中想到的竟是少年时烧瓷拉坯的场景。 在丢入大把小暑钱后,那只搁放在身前云案上的五彩金匮灶,有五彩祥云分别从丹鼎边沿的五头异兽嘴中,袅袅升起。 陈平安轻轻提起体内那口纯粹真气,轻轻一吐,冲入五彩金匮灶之内,是为“起火”。这一口绵延不绝的纯粹真气,游若火龙,绕着丹鼎内壁开始盘旋游弋,火光四起。 炼物之真火,分量够不够,决定了能否成功点燃丹炉,而更重要的是精粹程度,决定了炼化之物的最终品相有多高。 炼化这枚碧游宫玉简,不涉性命根本,玉简不用扎根窍穴,相比水字印,用不了太多天材地宝和各色丹砂。 陈平安研习老元婴陆雍那本炼丹秘籍已久,揣摩玉简所载“直指大道”的仙诀内容更是日复一日,这两者分别是青虎宫宫主和埋河神娘娘的精妙心得,都可谓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尤其后者,是水神娘娘毕生心血所在,陈平安只需要按部就班、步步为营即可,何时重新添加一口纯粹真气如添加柴火,何时撒入某只琉璃瓶内几两丹砂,何时默诵祈雨碑文蕴含着的大道真诀,在丹鼎上方降下一场甘霖,与炉内蹿起的一颗颗摇曳火苗,水火交融,皆有章法可循。所以陈平安除了略显疲惫,大致上还算气定神闲。 范峻茂坐在云海大阵之外,默默念叨着让陈平安多加一两丹砂,赶紧忘记炼化那块火山熔石,一口纯粹真气不济晚些吐入丹炉…… 陈平安每一个动作,有条不紊,甚至静待火候闭目养神的时候,呼吸吐纳都极有规矩,没有在任何细节上出现致命漏洞,大大小小的瑕疵或多或少会有,可是这点细微损耗,实在是九牛一毛而已,范峻茂很是失望。 第一次炼化品秩这么高的先天灵宝,你陈平安就不能心颤几回,手抖个几次?就当是稍稍贡献一点水精给云海,作为补偿和报答她范峻茂的守关,不过分吧? 到最后,有些绝望的范峻茂倒头大睡,再也不看那座丹炉,反正顺风顺水,她想狠赚一笔算是没啥希望了。 与范峻茂所料不差,从人间一更锣鼓时分,到第二天天亮时分,陈平安已经将那枚玉简炼制得八九不离十,只有那枚玉简上的文字,留了下来。 这些文字应该是玉简原先的主人以相同炼物之法,炼制在了这枚玉简之上,因为文字本身蕴含大道真意,自身通灵,即便失去了承载器物后,也不愿就此消散天地间。 一篇炼物口诀的文字,孕育出自身灵性,又是一桩稀罕事。 范峻茂起身凝视着那些碧绿小精灵似的文字,一千多个,在五彩金匮灶中起起伏伏,飞旋不定。 范峻茂犹豫了一下,道:“我劝你最好找个法子,收起这篇口诀文字。它们在你气府之内,可以锤炼、温养你的神魂窍穴,是天底下屈指可数的‘食补’神魂之法,没有任何后遗症。以后修行路上,寻见了某位得意弟子,将这些文字烙印在他的神魂之中,就可以直接传道。山上那些“宗”字头仙家,所谓亲传嫡传,大多是这个路数,所以香火传承得相对简单轻松。这是一举两得的美事。” 陈平安犹豫不决,不知如何下手。 范峻茂笑道:“这我可帮不了你,这类蕴含道意灵性的文字,不是你有神通有法宝,想抓捕就能心想事成的,一个不留神,被它们感觉到道心不合,它们就会瞬间崩碎,便是仙人境都挽留不住。” 陈平安心里生出了一个念头,他决定把这些文字先珍藏起来,回头交还给碧游府埋河水神娘娘。这份小小的道统,虽是他无意间炼化发掘出来,但是归根结底,还是应当在埋河水神庙炉内点燃这一炷香火,由她传承下去。 此念一起,那些原本犹豫不定的鲜活文字,竟幻化成一个个米粒大小的碧绿衣裳小人,对着陈平安俯首而拜,无比感恩戴德。然后它们汇集成一条溪涧,迅猛涌入陈平安想要搁放水字印的某座气府之内。 范峻茂翻了个大大的白眼,后仰倒去,喃喃道:“没天理了,这也行啊。” 而那枚彻底炼化成功的老龙宫玉简,则被个子稍高的一群碧绿衣裳小人扛着,一同掠入了陈平安气府之中。不仅如此,当玉简悬停在那座新开辟出来的“府邸”后,这些小人大概是为了报答陈平安,开始在“丹室”内各自分工,有绿衣小人去了气府大门口,开始绘画两尊门神,有更多的绿衣小人,在“家徒四壁”的府邸内描绘出一条大渎之水,小小府邸,气象万千…… 这一幕,范峻茂看得瞪大眼睛,她一个鲤鱼打挺,站起身,骤然提高嗓门,伸手指着那个开始一件件收拾家当的年轻人,问道:“陈平安,你其实是雨师转世?对不对?” 陈平安一边将各类天材地宝驾驭回咫尺物,分门别类,一丝不苟,一边抬头笑着打趣道:“范峻茂,你这马屁……拍得有些清新脱俗了。” 范峻茂收起了云海大阵,缩地成寸,来到陈平安身边,又问道:“看着不像是雨师啊,只说器格,比那个娘娘腔差远了。那你是如何能够让那些水运一脉道统小人,心甘情愿臣服于你的?” 陈平安不理睬神神道道的范峻茂,收好了所有物件,站起身,笑问道:“我怎么回去?” 范峻茂打了个响指,陈平安脚下的云海缓缓流散开来,出现了一架云梯,直达老龙城灰尘药铺。云梯四周有一阵阵琉璃光彩闪烁不定,陈平安知道这是两座天地光阴流水相互激荡而焕发出来的独有光芒,所以顺着这架云海楼梯这么走下去,除非是上五境修士,否则是看不到他的身影的。 陈平安跟范峻茂道了一声谢,独自一人顺着那架云梯,缓缓而下。 “下梯”途中,顺便俯瞰老龙城的壮丽风光。 陈平安想,这一幕,可以刻在竹简上,以后说与她听。 大年三十的清晨时分,老龙城内普通百姓人家的喜庆,并未受到大族门第某些凝滞氛围的影响。 苻家早已撤去城禁,大街小巷,热闹非凡。 灰尘药铺这边,陈平安双脚落在小巷的瞬间,云梯就已消失。 赵姓阴神如释重负,问道:“本命物炼成了?” 陈平安摇头笑道:“只炼了一件水精物件,不过下次炼本命物,成功的可能性大了许多。” 阴神点头道:“很不错了。” 陈平安回到药铺柜台那边,金色玉佩昨夜早已收起,不然悬佩在腰间,云海水运就会被蚕食,范峻茂一定会跟他拼命的。 郑大风如今已经能适当走动,今天一大早就要裴钱帮忙搬了条小板凳,去槐树底下寻找那位同道中人。果不其然,那位外乡老人已经早早在那树下了,正在看书。朱敛更是起了个大早,正跟“在书上下过苦功夫”的老前辈讨教学问。郑大风坐下后就过河拆桥,要裴钱回铺子自己耍去,裴钱自然不肯,伸出手,索要说好的报酬——一枚铜钱。付出一份汗水收获一文钱,天经地义,便是陈平安晓得了也不会骂她,所以裴钱格外理直气壮。 郑大风有些头疼,说回头压岁钱多给她一文钱便是。裴钱说那是两回事,她不喜欢别人欠她钱,不然就要按照老魏说的三分利算账,再说了大年三十还欠钱,你郑大风还想不想明年过得顺畅安稳些了。一旁搬了条藤椅躺着的外乡老人深以为然,说:“大风兄弟,这孩子说得在理啊,现在这会儿欠钱不吉利,莫要小觑了一枚铜钱的运道。” 郑大风掏了半天,也没掏出半枚铜钱来,正伤神的时候,老人笑着给出个法子,让郑大风将小板凳卖于他,然后他给郑大风钱,再由郑大风给裴钱。郑大风觉得可行,一条小板凳而已,回头让陈平安再做一条便是,做竹箱竹椅板凳什么的,陈平安手巧得很,也爱折腾这些。 裴钱翻了个白眼,指了指郑大风和那个老人,道:“你们啊,一枚铜钱还这么斤斤计较。算了,这回就当我好心帮个忙,不收钱了。”裴钱学当初郑大风那个动作,伸出手掌虚按两下,装老成道:“牢牢记挂心头,恩情别放在嘴上。” 大摇大摆走回巷子的裴钱,摇摇晃晃走桩练拳,一个兴起,学了卢白象那记鞭腿的架势,蹦跳起来,还真给她转了一圈,结果把自己旋得头晕,扑通摔倒,又立即起身,忍着疼假装什么都没有发生,可一进巷子就疼得龇牙咧嘴,蹦蹦跳跳。 老人全程看在眼里,笑问道:“谁教出来的小闺女,可够鬼灵精怪的。” 朱敛回答道:“是我家少爷的记名弟子,皮得很。” 这时,郑大风才瞅着个空跟外乡老人抱拳笑道:“老前辈,久仰久仰。” 老人抱拳还礼,“哪里哪里,在下江湖称号‘一尺枪’,别号‘小飞升’。不知大风兄弟最欣赏山上哪位仙子?” 郑大风正色道:“是那无敌神拳帮,女侠赫连宝珠!” 老人嗤笑道:“看来大风兄弟,眼光平平啊。” 道不同不相为谋,多说一句多看半眼都没劲,郑大风冷哼一声,将自己的小板凳挪开几步。 老人也针锋相对,起身将自己的藤椅挪开一些,这才躺着晒太阳。 朱敛蹲在板凳和藤椅中间,视而不见,听而不闻,一心只读神仙书。手上这本书籍大有来历,价格不菲,是山上仙家版刻而成,画卷里的人是会动的。 郑大风感慨道:“不承想正阳山苏稼仙子沦落尘埃,可惜了。” 老人眼睛一亮,只是嫌弃那郑大风眼光俗气,仍是不愿搭话,不过有些心痒痒便是了,毕竟苏稼仙子,也是他和小郎君的两大心头好之一。 郑大风揉着下巴,缓缓道:“当年有幸见过神诰宗贺仙子一面,仙子头戴道冠,手牵白鹿,姗姗而来。如今想来,当时距离仙子不过七八步之遥……” 老人再也按捺不住,侧身转头望向那位邋遢男子,悻悻然道:“大风兄弟,其实赫连女侠也是极好的。” 郑大风端起小板凳,佝偻着腰,走回小巷。 老人怔怔许久,懊恼道:“这位大风兄弟,不愧是见过大世面的,我等自愧不如。之前就不该如此井底之蛙,妄下评语,现在好了,惹恼了大风兄弟,我与贺大仙子的距离,仿佛又远了些。不然以后到了无敌神拳帮,我是能够拿出此事,好好说上一说的,定然要那小郎君绷不住脸,甘拜下风!” 蹲在一旁的朱敛敷衍点头附和几声。 老人躺在藤椅上,叹息一声,道:“桃之夭夭,不知哪位有情郎,可以摘下一朵放在心尖上。” 朱敛抬起头:“老前辈这句话说得有学问了。” 老人点头慨然道:“这是小郎君曾经说过的言语。此人文采飞扬啊,与人吵架时,虽然言语粗鄙了些,可经常会有此等动人言语,在不经意间说出口,未经雕琢,浑然天成,不然我为何愿意称呼他一声老大哥?” 朱敛蘸了蘸口水,翻过一页,点点头,道:“有机会定要拜会一下这位老大哥。” 老人突然问道:“朱小兄弟,冒昧问一句,破六境瓶颈、跻身金身境的时候,需不需要老哥我帮着看护一二?” 朱敛摇头道:“有我家少爷在,出不了纰漏,无须老前辈劳心此事。” 老人点点头,道:“你家少爷,是个妙人。” 朱敛合上书籍,问道:“那我也冒昧问一句,老前辈可是某位仙家府邸的玉璞境大修士?” 老人遗憾道:“差了点点。” 朱敛也不再多问,问多了,知道了真相,反而伤感情,远远不如现在这般自在。 此时柜台那边,在初一和十五的砥砺磨剑下,桌上斩龙台只剩下最后一小片。 陈平安没打算在这方面节省,等初一和十五吃完这片斩龙台,就拿出第二块更大的斩龙台。 郑大风将小板凳放在门槛外面,看到两把飞剑“蚕食”斩龙台的速度后,惊艳地啧啧道:“这两位小祖宗,比你身上那件金醴法袍还能吃钱。” 陈平安忍不住问道:“金精铜钱不再出产了?” 郑大风斜靠柜台,看着那一幕斩龙台火光四溅的绚烂场景,点头道:“骊珠洞天都破碎坠地了,金精铜钱自然也就没了用武之地,继续铸造拿来做什么?就算是白白送给老头子,都不会收了。” 陈平安问道:“我只知道金精铜钱比谷雨钱更金贵,可到底是怎么个值钱法?一枚金精铜钱能兑换几枚谷雨钱?” 郑大风答非所问,道:“你知道金精铜钱是怎么来的吗?是以山水神祇金身被打破后的碎片作为主要材料,加上其他几件同样不易获得的东西,才得以铸造成厌胜、供养和迎春三种金精铜钱。大骊王朝山水气运稳固,一向极少有淫祠,所以金精铜钱就格外昂贵,恐怕一枚金精铜钱,就值个七八枚谷雨钱。而在某些家族势力手中,能够从各地收购和搜刮金身碎片,就会很便宜,成本低嘛。山上仙家四处劫掠,淫祠不够了,大不了就强行压着一些个世俗王朝,要帝王君主撤去敕封,将正统山水神灵暗中贬为淫祠神祇,以雷霆手段打杀了便是。若是王朝君主不愿低头,也有法子,仙家势力就笼络一些个身为亡命之徒的山泽野修,借刀杀人,以一些品秩不高的旁门道法、法宝灵器换取金身碎片。这种来历血腥的金精铜钱,成本兴许还不值一枚谷雨钱。” 陈平安又问道:“那现在世间还有多余的金精铜钱吗?” 郑大风挑了挑眉头,缓缓道:“难说。谁都知道金精铜钱是大道修行的必需之物,这会儿谁要是傻乎乎购买,再不会做生意的人,都会漫天要价,爱买不买。” 陈平安叹了口气,有些头疼,他就是那个至今还需要金精铜钱的家伙,而且还不是需要几枚而已,几袋子都不嫌多。 画卷四人的性命,金醴法袍的缝补修缮和品秩提升,以及未来五行之金的本命物修炼,极有可能需要消耗大量的金精铜钱,作用类似那枚由大渎龙宫水脉精华化成的玉简。 郑大风教训道:“大过年的,少唉声叹气。” 陈平安笑着点点头。 桐叶宗子弟熬到了大年三十这一天,才悲哀地发现,根本就没有熬出头的迹象,那个剑修还在以一身凌厉剑气,轻松粉碎桐叶宗方圆千里的山河气运。 破坏容易,跟在剑修屁股后头,收拢灵气、弥补重建那些毁坏殆尽的山根水脉,却极难,除非桐叶宗那些金丹境、元婴境修士愿意损耗自己的道行,才能稍稍加快速度,防止山水灵气的不断外泄,可姓名记录在宗门谱牒之上的地仙之流,一旦修为不稳,也会牵扯到宗门冥冥之中的气数。 此时就算是外门资质最浅的后进弟子,都意识到桐叶宗迎来了千年历史上最为险峻的难关。最让他们感到疑惑不解的是,那位在所有桐叶宗修士心目中比天还高的中兴之祖杜懋,从头到尾全然没有出面理会那名剑修的挑衅,甚至当宗门危在旦夕、根基动摇之时,这位力压一洲练气士的老祖宗还是没有动静。 不过当下绝大部分桐叶洲练气士,还是愿意相信这位桐叶宗的老祖宗不动则已,一动就会一击致命,那个剑修左右,注定猖狂不了几天。 几乎所有桐叶洲的大山头、王朝和豪阀,都在关注着桐叶宗的动向。 随着玉圭宗姜尚真大摇大摆凑了趟热闹后,越来越多尽量遮掩气机的各路地仙修士,或来此遥遥观看,或施展神人观山河,分别拿出看家本事,查看桐叶宗风水流转、气数深浅、福缘厚薄的种种端倪。 一开始谁都不敢相信,一名剑修,就能够影响到桐叶宗这么个庞然大物十之三四的灵气走势。 那名剑修,没有杀人,除了破开屏障和围杀之局,剑修几乎连剑都不会递出。 但是现在再眼拙的别家陆地神仙,都看出了桐叶宗子弟的精气神,在走下坡路。山下王朝的沙场厮杀,两军对垒,若是有一方“死伤”至此境地,则溃败矣。 千年以来,桐叶宗子弟山上修行也好,下山历练也罢,不管是仗势欺人,还是迎难而上,皆有一股彪悍之气支撑起道心,故而相较于别家练气士,桐叶宗子弟最是高歌猛进,气势如虹。 遇上冲突,被境界更高的练气士占了上风,只要报上桐叶宗名号,便可肆意辱骂其他山头的练气士。更有甚者,二话不说,或御剑或御风千里奔袭而去,一剑斩敌头颅。 在一些生死关头,性情刚烈的桐叶宗子弟,愿意与敌对修士玉石俱焚,含笑赴死之人,历史上不计其数。 如果在剑修闯入山头的第一天,中兴老祖杜懋或者宗主一声令下,不敢说方圆千里的全部山门练气士,至少也有半数的人,愿意为桐叶宗慷慨赴死,如飞蛾扑火,前赴后继。 可是到了如今这大年三十,所有人内心深处,除了希冀着飞升境的中兴之祖能够现身杀敌之外,更多还是摇摆不定,不知所以。自家宗门到底在外边做了什么,惹来了这位咄咄逼人却不滥杀的剑仙,逼得老祖宗在梧桐小洞天内闭门谢客?什么时候我们桐叶宗沦落到这般田地了?在自家地盘上肆意妄为一下也不行?连那最擅长的以力压人都做不到了? 姜尚真其实一直没有彻底远去,他在千里之外的一座山峰上,与一位关系不错的元婴境老剑修喝着美酒,后者摇头笑道:“桐叶宗的脊梁骨,算是垮了大半喽。” 姜尚真仿佛不是玉圭宗姜氏家主,而是桐叶宗的供奉,假惺惺地嘿嘿笑道:“别这么说,杜懋好歹是个飞升境,只要摆平了这位剑修,还有一线生机,说不定因祸得福,声势暴涨……”姜尚真又蓦然大笑,恢复了他的本来面目,“摆平个屁,杜懋这老乌龟算是倒了八辈子血霉。我们家老宗主捎了消息给我,说杜懋‘鸿运当头’,在老龙城他的本命仙兵吞剑舟好像给人打爆了,阳神身外身也成了别人囊中的仙人遗蜕,如今就是个境界不那么稳当的仙人境……老子这次算是赚大发了,老宗主很高兴,说未来五百年,宗门对云窟福地的抽成,再减去一成……哎哟喂,左右大剑仙,陈小剑仙,可惜你们两位老人家不在这儿,不然我姜尚真立马跪下来,给你们两位大恩人使劲磕五百个响头,以表谢意,不成敬意啊……” 姜尚真一边狂笑,一边拳敲石桌,幸灾乐祸到了他这个地步,其实也不算多见。 那名鹤发童颜的元婴境老剑修轻声问道:“敢问姜先生,桐叶宗应该如何应对?” 姜尚真伸手擦拭着眼角泪水,摆手道:“你再让我笑一会儿,停不下来。” 老剑修无奈一笑,他与姜尚真和陆舫,三人是很早就相识于山下的老朋友了。 姜尚真好不容易收敛笑意,道:“还能如何?道理,是肯定讲不过那位剑仙了。打架?怎么打,只靠那几个玉璞境?说句难听的,只要左右铁了心跟桐叶宗耗到底,别说十之三四的灵气动荡,再给左右一年时间,桐叶宗就等着完蛋吧。换成以往,哪怕一座山头没有杜懋这种飞升境,闹出这么大风波来,儒家书院就该出现了,可这次,书院显然不会出来主持公道了。这意味着什么?是桐叶洲理亏在先,而左右即便闯入了桐叶宗辖境,始终不曾逾矩丝毫,占着理行事,这使得桐叶洲书院,甚至是某座中土学宫都无可奈何。” 老剑修点头道:“读书人杀人不见血,莫过于此。” 姜尚真转头望向北方桐叶宗那边,哪怕千里之遥,依稀可见山水气运开始出现清浊混淆的蛛丝马迹。姜尚真除了唯恐天下不乱之外,又有些悚然自省,以及一丝丝在所难免的兔死狐悲,神色淡然道:“杜懋除了涸泽而渔,一口气掏空梧桐小洞天的所有灵气,帮助自己强行飞升之外,没有其他法子了。只要飞升成功了,不管如何,好歹捞到了一桩功德傍身,按照礼圣订立的那条规矩,儒家书院就需要帮忙看顾着桐叶宗山门很长一段时间。到时候左右除非愿意跟整个儒家正统叫板,否则就只能见好就收了。” 姜尚真双手合十,高高举过头顶,闭眼祈祷道:“剑仙左右,左大爷,求你老人家再接再厉,一定要干死杜老乌龟啊!” 元婴境老剑修抚须而笑,你杜懋不是最敌视世间剑修吗?最喜欢作践那些不幸落在你手上的剑修吗?现在如何?有本事倒是从乌龟壳里探出头试试看啊? 在大年三十这一天的暮色中,被桐叶宗掌控无数年的那座梧桐小洞天,先是在祖师山之巅,现出一部分真身,如同海市蜃楼的瑰丽景象,然后飘散不定起来,最终砰的一声碎裂,洞天碎片化作一道道彗星散入浩然天下各处,有些直接消亡,有些破开虚空,不知所终。 祖师山山巅上杜懋的肉身逐渐随风消失,唯有阴神变成的一尊金身法相,汲取了梧桐小洞天的绝大多数灵气后,变得无比巍峨威严。这尊身高数千丈的金身法相,双脚虚踩祖师山之巅,虽然还是在练气士的金身法相范畴之内,但身躯却已经焕发出五彩琉璃之色,变幻莫测。法相伸出双臂,双手五指撑开,举在头顶,然后向外猛然一扯,如同撕开了浩然天下的一处天幕。 天幕撕裂处,天雷滚滚,紫电翻涌,种种巨大如山岳的身影一闪而逝,有如蛟龙骨架拖尾游弋的,有盘腿而坐的金色巨大尸骸,有一只猩红巨爪试图将天幕裂缝撕扯得更大……无一例外,皆是浩然天下世间不可见的恐怖异象。 剑修左右,一手负后,一手持剑,横在身前,缓缓升空。 相比杜懋舍了肉身不要,以阴神吞食一座小洞天无穷灵气,才打造出来的这副五彩琉璃之飞升法相,左右的人与剑,小如芥子。 左右一剑缓缓横扫而过。 仅此而已。 左右一直认为,人间剑术之巅,只在两剑,其中一剑,是那位中土读书人最得意的一剑,随手劈开了黄河洞天。 另外一剑,就一直收在自己的剑鞘内。 正是此次,出鞘! 片刻之后,那尊已经飞升离地数千丈的巨大琉璃法相的“半山腰”,出现了一条纤细到不可察觉的雪白丝线,细如人间女子的寻常发丝而已。 法相在距离天幕越来越近的时候,拦腰而断,五彩琉璃身躯断成了两截,上半截身躯犹然悲愤拔高,伸手试图攥住天幕缝隙的卷口处,想要攀爬而去,下半截身躯砰的一声碎裂,灵气重归天地,还有飞升境遗蜕留下来的十余块残存琉璃物,溅射向四面八方,成为别人在修行路上的机缘。 左右已经收剑归鞘。 只剩下上半截身躯的那尊琉璃神人,颓然退回浩然天下的大地,如一颗绚烂流星消失在半空中。 左右抬头看了眼尚未合拢的天幕,收回视线,化虹去往桐叶洲和宝瓶洲之间的广袤海域。 出海没多久,左右就停下身影。 老秀才问道:“为何不飞升离去?” 左右默不作声,两人相隔不过四五步。 老秀才伸手指向那处杜懋强行飞升扯开的天幕缝隙,大怒道:“为何不借机离开这座天下?难道你真想要勘验了那句混账话,真要‘左右是个死’?” 左右低下头。 只是这次老秀才没有跳起来给他一巴掌,颓然道:“去吧,知道你一直想去倒悬山,去剑气长城。去吧去吧,天要下雨娘要嫁人,弟子要伤先生的心,都是拦不住的。” 左右作揖道:“弟子左右,拜别先生!” 老秀才挥挥手,说不出话来。 左右转过身后,似有不舍,没有化虹而去,只是一步步走去,左右说道:“先生收取的小师弟,挺不错的。” 老秀才没好气道:“滚滚滚。” 老秀才也转过身,先生与弟子,两人就这样背对着背,一人站在原地,一人就此远游。 老秀才突然挠挠头,似乎想起很多往事。那会儿自己还是个穷秀才,名声不显,所以收取的大弟子崔瀺,是个有钱人家的孩子。穷秀才两袖清风,故而囊中羞涩嘛。之后收的第二个弟子和第三个弟子,就没那么有钱了。那会儿三个弟子,其实处得挺好,他这个先生当得也最是舒心。后来呢,一个个都长大了。 老秀才背对着那个其实一辈子也没怎么潇洒过的弟子,突然欣慰笑道:“以后到了剑气长城,一定要潇洒啊。”略微停顿,老人轻声道:“左右啊,其实你剑练得好,书读得更好。” 剑修大步离去,只在这他极其不喜欢的纷杂人间,留下了最后一句话:“是先生教得好。” 大年三十写春联换春联,灰尘药铺先前买了不少做春联底子的红纸,店铺大门那边一副,铺子后边正屋偏屋三间,总计四副春联。 陈平安、裴钱、郑大风和卢白象,各写一副,都是从一本购置于市井的春联小折本上照搬内容,没太多讲究。 陈平安写得端正,卢白象写得飘逸,郑大风写得竟然也十分不俗。裴钱自告奋勇说要写一副,结果写得很用心,却挺遭人嫌弃,朱敛一直在那儿摇头,就连魏羡都来了句:“写得挺好,可惜就怕货比货。”裴钱也心虚,不承想陈平安说,就这样吧,讨个喜庆而已,不用太计较字的好坏。裴钱、魏羡和隋右边三人,负责搬凳子、架梯子、拿米浆,张贴春联。裴钱自认春联没写好,就一定要贴正春联,陈平安和郑大风在一边指手画脚,站着说话不腰疼,这让一心想要将功赎罪的枯瘦小丫头忙得满头大汗。最后是隋右边要陈平安和郑大风两个人闭嘴,裴钱这才大功告成。 “春”字,都是陈平安写的。“福”字,则是郑大风写的。 朱敛一直在厨房做年夜饭,忙活了将近一下午。陈平安和裴钱帮着洗菜择菜切菜,打杂帮忙。隋右边来灶房门口站了一会儿,又走了。 最后朱敛端上了一大桌子荤素搭配的丰盛年夜饭,色香味俱全,硬菜是寓意年年有余的一条红烧大鱼,主菜是一砂锅炖猪蹄髈,陈平安和裴钱用筷子帮着拆开。 郑大风坐在主位上,坐北朝南,卢白象和魏羡坐在郑大风左手边,隋右边和裴钱坐在右边。裴钱偷着乐呵,说右边姐姐坐右边,结果被隋右边拧着耳朵,立即求饶。 陈平安和朱敛坐在靠近大门那边的长凳上。 赵姓阴神死活不乐意进来占个位置,大家只好作罢。 桌上的酒水是范家桂花岛出产的桂花酿,香气扑鼻,回味无穷。 陈平安见裴钱眼馋,又忙活了大半天没歇着,想着反正桂花酿不上头也不辛辣,就给她倒了一小杯,两三口的样子,只是提醒她以后也就过年这天能够喝杯酒,如果平时胆敢偷喝,就别怪他收拾她。裴钱一通小鸡啄米,那张微微多了些肉的黝黑脸庞上,洋溢着她这个岁数的孩子该有的天真和幸福。 陈平安坚持要郑大风第一个拿起筷子夹菜,其他人才能动筷子端碗喝酒,还要郑大风举杯说点客套话,两三句意思意思就行。 本来脸皮极厚的郑大风此时竟是给臊得不行,扭扭捏捏了半天,才说了些大伙儿吃好喝好、新春嘉庆万事如意的言语。裴钱抿了一小口桂花酿,眼睛发亮,天底下竟然还有这么甘甜好喝的玩意?看来长大也是有些好处的,等再长大些,她应该想喝酒就可以喝了吧? 饭桌上闹哄哄的,有裴钱在谁也别想安静吃个饭。 郑大风和陈平安都没有怎么聊骊珠洞天小镇的事情。郑大风更多是问了些藕花福地的奇人异事,比如画卷四人,对于陈平安之前的那个天下第一人丁婴,也颇有兴趣,再就是那个谪仙人姜尚真。陈平安便挑了些事情来说,直到这时,郑大风才顺势提及了骊珠洞天。 浩然天下有十大洞天和三十六小洞天。洞天之所以为洞天,就在于灵气盎然,冠绝天下。传闻洞室直达天上,皆有上古仙人或兵解或飞升遗留下来的种种机缘,是神仙修行首选之地,在此修行事半功倍,比如桐叶宗的梧桐小洞天,就被杜懋独占,只是分一杯羹给宗门内的上五境修士。 只不过也有些例外,比如道祖那座与藕花福地相衔接的莲花小洞天,当然还有骊珠洞天。后者灵气自然也算充沛,不以天材地宝著称于世,真正令人垂涎的,是小镇百姓天生卓越的修行资质。浩然天下的别处,陆地神仙下山寻觅一棵好苗子,那是大海捞针一般,可谓踏破铁鞋无觅处,即便找到了资质好的,又未必适合收入门下,或是心性不契合师门道法,等等,兴许到最后还是竹篮打水一场空,失望回山。而在骊珠洞天里,有望跻身中五境的修道美玉,不在少数,寻常一双神仙眷侣的子嗣,都未必能够有此修行资质。 在灰尘药铺吃过这顿年夜饭后,人人换了新衣衫。魏羡起先不太乐意穿新衣服,说实在不行就穿那件龙袍得了,新衣服穿着总觉得不合身,不得劲,给裴钱纠缠了半天,这才答应去换了新衣新靴子。陈平安为了应景,也暂时脱下了金醴法袍,换了身裴钱和隋右边帮忙挑选的青色长衫。 陈平安给了裴钱和画卷四人人手一份压岁钱,是用红纸包着的一枚雪花钱。 裴钱晓得这枚雪花钱价值千两白银,欢天喜地。其余四人,也都收下了,但自然不会如裴钱这般心境。 在这之后就是守夜了。 最后剩下陈平安和郑大风还有裴钱,围炉而坐,守到了天亮时分。 陈平安跷起一条腿晃着,莲花小人坐在他脚背上,跟着起起伏伏,乐不可支。 陈平安没敢多喝养剑葫芦里的小炼药酒,一整夜与郑大风各自喝了半斤桂花酿,点到为止。 郑大风聊了小镇上许多跟陈平安差不多岁数的人,马苦玄、宋集薪、赵繇、林守一,再小一点的,李宝瓶、顾璨。 裴钱在后半夜其实已经睡着,所以就没有听到这些关于骊珠洞天的故事。 郑大风说他最没有想到的,还是你陈平安,不但活了下来,还能走到今天这一步。 郑大风主动询问了陈平安的本命瓷。陈平安笑着说是一件白瓷镇纸,大致是螭龙状,他当年留下了一些破碎瓷器的遗物,不多,一直偷偷藏在了泥瓶巷祖宅的墙角陶罐里头。不出意外的话,一旦烧制而成,也不会是作为御制贡品,摆放在大骊皇帝的书房案上,多半会被某个山上仙家府邸秘藏起来,因为按照剑气长城老大剑仙的说法,他陈平安本该是有地仙资质的。 郑大风没有继续说下去,陈平安也没有让郑大风为难。 牵连太深。 郑大风最后指了指屋外,道:“老赵,是骊珠洞天赵繇这一支的老祖宗,死了后给我们家老头子收拢了魂魄,半神祇半阴煞,运道好的话,就可以丢出去,一举成为大骊王朝某处山岳的神祇。不过要像魏檗那般一步登天,直接从小山神变成半洲之地的北岳正神,是绝对不敢奢望了,可是跟顾璨他爹那样坐镇方圆千里山水气运,还是有机会的。” 陈平安点头道:“猜出来了。” 齐先生曾经留下三缕春风,分别在他、赵繇和宋集薪身上。 赵繇当年没能保住那枚最珍贵的“春”字印,齐先生却说对此不曾失望,陈平安一开始不理解,以齐先生的性情,绝对不是因为对赵繇不曾寄予厚望,故而不失望,事实上齐先生在赵繇和宋集薪之中,是更加看重赵繇一些。如今想来,其实齐先生未尝不是希望赵繇借此机会,与他这一文脉彻底撇清关系,自立门户也好,投入别家文脉道统也罢,说不定能够安安稳稳度过一生,这样齐先生便欣慰了。 陈平安自认做不到齐先生这般豁达。以后读书更多,识人更多,兴许可以,可今天肯定不行。 关于杏花巷马苦玄的身份,郑大风泄露了一丝天机,说那只与马苦玄相依为命的白猫,很有来历,机缘之大,比起大隋皇子高煊的龙王篓和金色鲤鱼、阮秀腕上火龙镯子、赵繇木雕龙、顾璨小泥鳅、宋集薪的四脚蛇,有过之而无不及,不同的是,白猫偷偷闯入骊珠洞天,只会认马苦玄一人为主人。 陈平安便说了马苦玄与他的两次厮杀,一次在家乡神仙坟,一次在彩衣国大街上。 郑大风笑得不行,没太当真,说骊珠洞天每千年左右,都会冒出这么一对,要么死敌,要么挚友,后者比如大骊王朝的曹袁双璧,这一次,说不定就是你们两个了——杏花巷马苦玄、泥瓶巷陈平安。 陈平安转头望向屋外边的天色,已经是正月初一的清晨了。去年他在这个时候,还在藕花福地像个孤魂野鬼一样四处晃荡,真是恍若隔世。 裴钱醒来后,立即去了药铺外面的巷子里放爆竹,不过兴许是过了年长了一岁,乖巧得很,先问了赵氏阴神放爆竹会不会吓到它,阴神笑着说不打紧。 听着小巷那边连绵不绝的爆竹声,郑大风突然说道:“裴钱待在你身边,还能拘束着她的某些天性,以后离开了你,怎么办?” 陈平安想了想,道:“尽量在离开我之前,先教会她善恶之分,只有做到了这点,才能谈近善去恶,不然她做什么都会迷迷糊糊。”陈平安用脚尖在地上画了一个圈:“不 以规矩,不成方圆。她如今还小,在我帮她画出的这个圈里面,她就可以想做什么就做什么。如果哪件事做得出了这个圈,我就敲打她一下,告诉她一些道理。慢慢来吧,不能一蹴而就。过了年才十一虚岁的孩子,如今做得不差了。” 郑大风笑道:“能跟你比?” 陈平安微笑道:“干吗要跟我比,裴钱就是裴钱,陈平安就是陈平安。” 郑大风感慨道:“裴钱遇到你,是她的幸运。” 陈平安转头看了眼郑大风,问道:“你遇到我,不一样幸运?只不过是路过老龙城两次,就既当你的传道人,又当你的护道人,很累的好不好?” 郑大风啧啧道:“传道人当得还凑合,你这护道人当得可真不咋的啊。” 陈平安哈哈大笑,毫无诚意地抱拳打趣道:“见谅见谅,我这五境武夫,做得可不能更好了。” 郑大风翻了个白眼,自怨自艾道:“以后还怎么找媳妇哟?” 裴钱拿了个鸡毛掸子扛在肩上,说是要给那根行山杖休息休息,到了后院这边,见人就说好话,说希望老魏赶紧找到个漂亮小媳妇;希望小白下棋越来越厉害,争取当个天下第一百;希望右边姐姐越来越年轻,一辈子不长皱纹;希望朱敛今年做出更好吃的饭菜;希望赵姓阴神爷爷的境界嗖嗖嗖往上涨,以后就带她去天上玩儿;希望郑大风铺子生意兴隆。 裴钱最后希望陈平安在新的一年里,财源滚滚来,挡都挡不住,金子银子宝贝们多得没处放。 显而易见,她在新的一年里,是再也不想当个赔钱货了。 不知是裴钱转运了还是如何,一张连朱敛都害怕的小乌鸦嘴,却变成了一张金口,当天灵验。 正月初一,按照宝瓶洲的风俗,扫帚倒立,不迎客不远行不劳作,只管吃喝玩乐,可是范峻茂依然在上午来到了灰尘药铺,除了询问陈平安何时再次去往云海炼化本命物外,还给陈平安带来了三袋子金精铜钱,厌胜、供养和迎春钱各一袋,累计三十几枚,全是大骊宋氏皇帝自己掏的腰包,而且保证之后还有,因为随着大骊铁骑南下,一路上别说是各国朝廷禁绝的淫祠,就是一些不识时务的山岳正神,一尊尊金身都可以敲碎打破,碎片用以铸造金精铜钱。 陈平安望向郑大风,后者亦是一头雾水,问道:“跟骊珠洞天烧制本命瓷差不多,金精铜钱如今不是已经不再铸造了吗?” 范峻茂嗤笑道:“所以说这才是大骊宋氏赔罪的诚意所在,不然如何显出大手笔?” 郑大风想了想,道:“除非是老头子给宋氏皇帝施压,不然大骊王朝不至于如此割肉,这些金身碎片,收藏起来,用来给未来其余三尊山岳大神涂抹金身,更加划算。” 陈平安点头赞同。 郑大风便有些疑惑:“不像是老头子的风格啊。” 范峻茂没好气道:“先前一艘从北俱芦洲往南走的跨洲渡船,本来不会在龙泉渡口停留,结果有个汉子直接从天上砸到了地上。如今西边大山那么多势力扎根,修建府邸,人多眼杂,这个消息,已经在宝瓶洲北方传开了,都知道宝瓶洲除了宋长镜,还有一位传说中的十境武夫。” 郑大风一抹脸,道:“那是李二无疑了,就是不知道什么时候到咱们老龙城。” 范峻茂心中有数,道:“按照行程,如果愿意砸钱,快一些南下老龙城,应该就是这几天。” 郑大风掰手指计算一下,笑道:“从北俱芦洲到东宝瓶洲最北方的大骊王朝,再到最南边的这里,赶得挺匆忙啊,不过估摸着是老头子拦了一拦。” 郑大风轻声问道:“桐叶宗那边?” 范峻茂冷笑道:“老龙城的这些个废物地仙,哪敢跨海去桐叶洲晃荡刺探消息,本来宝瓶洲就矮人一头,桐叶宗又是桐叶洲最跋扈的山头,没谁愿意招惹。一些个内幕,最多就只有苻家会稍微知道点,其余几大姓氏,关于桐叶宗那边的动静,跟聋子差不多。不过,我估计桐叶宗那边出了大问题,苻畦除了那块老龙布雨佩,又拿出了一样我都想不到的东西,要我转交给陈平安。只是苻畦也说,尚须苻家祠堂商议此事,但是他会争取通过议程,陈平安何时离开老龙城,何时送到。你们两个,不妨猜猜看,是什么东西?” 陈平安赶紧把院子里的裴钱喊到身边,大致说了下苻家的情况,然后语重心长道:“你来猜猜看,东西往好了猜。” 裴钱认真思量了一番,怯生生道:“该不会是一件半仙兵吧?” 范峻茂顿时无言。 陈平安和郑大风相视一眼,皆大笑起来。 正月初五这天。 那个外乡老人待在灰尘药铺这边嗑瓜子唠嗑,裴钱陪着跟他鸡同鸭讲,一老一小,各自吹牛,两不耽误。 除了老人,药铺今天又多了个客人—— 一个身材矮小精壮的汉子,走入了小巷。 门槛边坐在板凳上的老人,忍不住多看了几眼。可不是,眼前这汉子,可比山上的玉璞境修士稀罕多了。 画卷四人虽还未亲眼见到此人,可在那人缓缓走向药铺之时,几乎同时心中悚然,就像看到了一条巨大蛟龙,硬生生挤入了一条溪涧水沟。这是一种同为纯粹武夫之间的心灵感应。 世间竟有这种武人? 发现陈平安和郑大风并不紧张后,画卷四人这才放下心来。 魏羡用手摩挲着下巴,朱敛眼神炙热,卢白象和隋右边也停下了手谈对弈,隋右边一根手指轻轻敲击着身前一枚棋子。 陈平安和郑大风一起走到铺子前面。 郑大风佝偻着腰,左看右看,第一句话问道:“嫂子咋没来?” 那汉子看着郑大风,木讷的脸庞上没有太多表情,答道:“如果不是师父要我等等,这会儿已经在桐叶宗山头了。” 郑大风挠着头,不说话。 然后汉子望向陈平安,抱拳道:“陈平安,那趟出远门,一路走下来,李槐懂事多了,而且都不是一些书本上能学到的,我李二得谢你。当年齐先生教李槐教得好,齐先生走了,你也教得很好,我其实得喊你一声陈先生。今天我还得赶着去桐叶洲拆那杜懋的祖师堂,就不多聊了。反正就几句糙话,撂在这里,一般只有家里人受了欺负,我李二才出拳。但是我保证,以后你陈平安只要让人捎句话,要我李二捶谁,我立马就赶过去捶谁,皱一下眉头,我就不是李槐他爹!” 李二再次抱拳,沉声道:“走了!” 汉子就这么走了。 在李二到达老龙城后,老龙城形势就真正趋于明朗了,虽然这位十境武夫只是在灰尘药铺露了一面,但称得上一锤定音。 可能包括孙家在内的各大姓氏,犹然不知,但是接下来的事态发展,不过是“按部就班”四个字而已,老龙城的一张张算盘和一本本账本,会不断往北,距离已经驻扎在宝瓶洲中部的大骊宋氏铁骑,越来越近。 对此,苻家、范家和灰尘药铺,最先知道答案。 在李二离开这天,范家一行人就大摇大摆来拜年了。来的都是陈平安的熟人,范峻茂、范二这对姐弟不说,还有桂花岛的桂姨,以及她的唯一嫡传弟子金粟——这位当初侍奉陈平安去往倒悬山的桂花小娘,最后是金丹境老剑修马致,曾给陈平安喂过一段时间的剑。桂姨几乎从不会登岸,桂花岛每年两次来往于老龙城和倒悬山,而范家祠堂许多老人一辈子都没见过她一面。 那个在朱敛眼中,“读书功夫很深”的外乡老人,原本以为今天又是无趣的一天,连那位隋姓女子都要见不着,不承想一下子见到了这么多女子忙前忙后,十分殷勤高兴,只差没说自己是灰尘药铺的店伙计了。跨过铺子门槛后,桂姨看了外乡老人一眼,老人刚好也看了她一眼,桂姨按下心中疑惑,微微一笑。老人心想,这位夫人,虽然中人之姿,可是性情温柔,实在是寻常男子娶回家相夫教子的首选,难怪姜尚真只管生不管养的那个长子,要拿宗门的名头来压她,希望跟范家购买这艘桂花岛,开辟出一条去往倒悬山的成熟航线。 桂姨却没能看出老人的底细深浅,只是依稀觉得老者“身无垢,气轻灵,神饱满”,若如今暂时是地仙修为,以后必然是上五境的天资。 毕竟地仙之中,亦有高下,也分天壤。 陈平安一路小跑出来,迎接桂姨。对于这位长辈,陈平安一直心怀感恩,这与桂姨的身份修为无关。 那次乘坐桂花岛去往倒悬山,途经蛟龙沟,遭了一场大劫难,有那么一刹那陈平安进入过空明境地,如佛家遍观众生心性,让陈平安有些措手不及,只觉得仿佛世间几乎皆是恶意,之后在小院消沉了一段时间。在那之后,想起桂花岛,唯有两抹暖意,一是帮陈平安画了三幅画的范家画师,再就是阅尽世间百态始终心境平和的桂姨。 陈平安和桂姨他们在外边大堂坐着闲聊。 范二装模作样去了趟郑大风住处,结果发现墙上没挂那幅他送的笔力精湛的人物画像。 屋内郑大风咳嗽一声,不动声色道:“养精蓄锐,修身养性嘛……以后这种缺德事,要少干。” 范二一听立即佯装满脸恼火,后悔不已道:“也怪我那画师,曲解了我的意思。我的本意是‘窈窕淑女,君子好逑’,既然先生一心仰慕隋仙子的风采,我这做弟子的,总要做点什么,便与那画师说了隋仙子的神仙姿容,要他作一幅泼墨写意的画像……” 郑大风老怀欣慰,这名弟子算是出师了。 隋右边不知何时站在了门口,满脸讥笑,道:“这位范家画师真是丹青圣手,只凭范公子的三言两语,就能画得如此传神。” 后院暗流涌动,前院相谈甚欢。 今日拜年,没有金粟说话的份,这一点,她心知肚明,即便她是老龙城地仙之一桂夫人的唯一弟子。这位负剑的女子武夫,说好听点是家族供奉客卿,说难听点就是侍卫扈从。金粟更多的注意力,还是在那个陈平安身上。 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大概就是说这个家伙了,不再是当年那个爱喝酒的少年郎,泥土气和少年稚气都已褪尽,取而代之,是一种……从容。 发髻别有一支白玉簪子,身穿一袭雪白长袍,腰挂那只让人眼熟的朱红酒壶,个子高了不少,坐姿极正,与人言语时,喜欢与人对视,眼神中会带着一种毫无敷衍意味的真诚笑意。 金粟还发现了一块小黑炭杵在陈平安身边,这枯瘦小女孩一双眼睛极大,转得贼快,偷偷摸摸一会儿看看这个,一会儿看看那个。 金粟对她展颜一笑。 裴钱便也对她咧嘴一笑。 在裴钱眼中,这些长得漂亮水灵的姐姐,从姚近之到隋右边再到眼前这位,都是大大的钱袋子嘛。听郑大风说世间有种小玩意,叫搬财小鬼,是精魅鬼物之一,裴钱觉得挺像自己的。 果不其然,虽然金粟来得匆忙,身上没带压岁钱,更没想到会遇上这么个小丫头,可是桂夫人却早早准备好了一只绣工精美的小香囊,一看就不简单。香囊本身散发着丝丝缕缕的雪白灵气不说,里头还渗出星星点点的嫩绿色光彩,芬芳怡人。陈平安大致猜出是桂花岛那棵祖宗桂的本命桂叶,所以哪里敢收。裴钱如今察言观色的功夫不差,一看陈平安不太愿意收下这份压岁钱,也就只好跟着摇头傻笑。 桂夫人坚持要送见面礼给裴钱,陈平安拗不过,只得让裴钱收下,自然还是他代为保管。裴钱无须陈平安发话,双手毕恭毕敬收过香囊后,鞠躬致谢不说,还说起了讨巧的喜庆话,例如祝愿桂夫人福寿安康、永葆青春之类。桂夫人听着挺受用,揉了揉裴钱的小脑袋,说你师父陈平安在桂花岛上已经有一栋挂在他名下的宅院,渡船上还有一座名为“蟾宫”的小别院,就干脆送给你好了。 裴钱瞪大眼睛,是真真切切给吓到了。咋的,天底下的夫人送礼物都是这般豪爽的?一见面就要送人宅子?难道天底下的女子都是岁数大一些,就变得越来越出手阔绰? 陈平安苦笑道:“桂姨,真不能收这栋宅子,不行。” 桂夫人瞪了一眼陈平安,道:“我送裴钱宅子,跟你有关系吗?” 陈平安咳嗽一声,示意道:“裴钱。” 裴钱立即挺直腰杆,稚声稚气道:“一日为师终身为父,师命不敢违,不然就是不义不孝也。” 桂夫人觉得有趣,瞥了眼陈平安,笑问道:“你教的?” 陈平安无地自容,道:“大概是每天让她读书抄字,她从书上自学的吧?” 裴钱溜须拍马道:“是师父教得好!” 陈平安微笑着一记栗暴敲下去。 裴钱抱住脑袋,一脸委屈和茫然。 送桂夫人一行离开小巷的时候,陈平安和金丹境老剑修马致并肩而行,向这位范家供奉讨教了一些养剑之术、炼剑之法,马致自然坦诚以待。 正月初九。 老龙城有习俗,称为“天公生”,家家户户需要准备花烛、斋菜,在庭院天井、街巷拐角这些头顶没有遮掩的地方,拜天祈福。 虽然灰尘药铺没有老龙城人氏,但是郑大风却做得比老龙城百姓还要讲究。这个连过年都没太在意的汉子,亲自备好花烛瓜果和自己做的斋菜,在后院天井内摆好了高低三张香桌,点燃三炷香,行三跪九拜之礼。这等规格,比起世俗王朝的君主祭天要小,比起寻常百姓的膜拜苍天,则要大不少。 赵氏阴神在一旁也是束手而立,神态恭谨。他没有烧香敬香,但是跪拜大礼,做得一丝不苟。 裴钱蹲在屋檐下看得津津有味,陈平安看了一眼就没有多瞧。其实这已经涉及郑大风和阴神的秘密了,只是郑大风自己都不遮掩,陈平安就当没看见好了。 去了柜台那边继续当临时掌柜兼账房先生,陈平安觉得自己已经准备妥当,很快就可以去云海上正式炼制那方“水”字印。 至于苻畦会拿出哪件半仙兵,值得期待。 说到底,这次是杜懋和桐叶宗连累了大骊皇帝,后者志在老龙城各方势力的北上,对于他陈平安和郑大风,不会主动招惹。 只是大骊王朝明显小看了一位飞升境大修士违例离开山头需要付出的本钱,大骊皇帝给再多的金精铜钱,陈平安只会嫌少不会嫌多。 最早郑大风赠送的那袋子金精铜钱,已经悉数给金醴法袍“吃进了肚子”,法袍所绣居中金龙所衔那颗不知什么材质的“骊珠”,蕴含的灵气越来越充沛,法袍不但修复如新,而且品秩又有提高。按照赵姓阴神的说法,只要一直吃金精铜钱,这件金醴法袍肯定可以成为一件半仙兵法袍。 陈平安却不太乐意,一方面是心疼来之不易的金精铜钱,另一方面则是郑大风早就说过,一旦跻身武夫炼神三境金身、远游、山巅之后,山上仙家的身外物,就会越来越鸡肋,甚至沦为累赘。 正月初十,老龙城又有习俗名为“石不动”,还有老鼠嫁女的典故。 裴钱虽然很怕鬼怪,但是偏偏最喜欢听这些。 裴钱已经改为每天早些抄书,不再磨磨蹭蹭拖到睡觉前,这大概也跟陈平安如今每天盯着她抄书有关系。 今天抄书的搁笔休息间隙,裴钱突然问了陈平安一个问题,说书上讲“劝君莫吃三月鱼,劝人莫打三春鸟”,那以后春天是不是就不能钓鱼了? 陈平安当时没给出答案,笑着让裴钱先抄完书。等到裴钱写完最后一个字,默默酝酿许久的陈平安才告诉裴钱,这是一句劝人向善的言语,不过当一个人还需要为了活下去而努力的时候,就顾不得这些了,也千万别计较这些。如果当一个人衣食无忧了,又信佛,有这份慈悲心肠时,就可以这么做了。若是看到别人饥肠辘辘地在春季捕捉鱼鸟果腹的时候,就跑去跟人说这道理,则又不对了,连对人的恻隐之心都没有,何谈对天地万物怀有怜悯之心?所以归根结底,道理还是那个道理,可事分先后。 裴钱点头,说她约莫是懂了。 陈平安笑道:“不懂就是不懂,先记在心里,慢慢琢磨。” 裴钱笑出声,道:“刚才我骗人,其实还真没懂哩。” 于是在正月里,裴钱又吃了一记栗暴。 这天,灰尘药铺,依旧云淡风轻,裴钱在看陈平安在院子里练习六步走桩。 陈平安突然停下身形,把裴钱喊到前面铺子,并且请赵姓阴神帮忙隔绝出了一方小天地,这才开始传授裴钱那剑气十八停的口诀、运转路径以及最为精妙的急缓转换。然后拿出一幅图画,陈平安在上面密密麻麻地画了人体气府窍穴的名称,一一指点给裴钱看。 这是阿良修改过的剑气口诀。剑气长城那边的年轻一辈剑修,只有包括宁姚在内的一小部分人所学的剑气十八停,才是阿良修正完善过的。 既然裴钱吃不住习武的苦头,就让他试试看走这条不用太吃苦,只看剑道天赋高低的路子。至于能走多远,陈平安根本没奢望。 裴钱记性之好,比陈平安有过之而无不及,这点画卷四人早就领教过了,所以陈平安教了两遍,说了所有注意事项后,就让裴钱拿着那幅图画自己研习去。 当天黄昏,裴钱很是愧疚地找到陈平安,说她果然有些笨,就这么点芝麻绿豆大小的事,她练了这么久,才做到了剑气第三停,再想要往前就做不到了。 陈平安又是一记栗暴下去,板着脸教训道:“学一件事情,不要好高骛远,要脚踏实地!” 裴钱“哦”了一声,屁颠屁颠跑回自己屋子,继续“玩火”。她已经能够掌握那一条小火流的动向,要它往哪儿它就去哪儿,在那些所谓的窍穴经脉里跑得飞快,而且乖巧得很,剑气第四停暂时做不到,可此处不留爷自有留爷处,那就去别的地方耍去嘛! 她可不知道陈平安在前面铺子,独自一人,碎碎念叨了老半天。 正月十一。 灰尘药铺来了一位风尘仆仆的稀客——太平山女冠黄庭。 当她看到了蹲在铺子门口跟那两个浪荡子嗑瓜子的外乡老人后,愣在当场。 老人使劲朝她眨眼。 黄庭伸手揉了揉眉心,你一个玉圭宗的仙人境老宗主,在这儿凑什么热闹?黄庭只好假装不认识这老头。 论辈分,蹲在门口这位,比她所在太平山的老天君还要高半截,与桐叶宗的飞升境杜懋是差不多的。 论修为,如今杜懋尸骨无存,大道崩塌,有无魂魄剩下都难说,而玉圭宗什么事情都没做,就莫名其妙成为了桐叶洲第一大仙家,眼前这老头作为桐叶洲战力第一的仙人境,身份更是水涨船高。 真是个会躺着享福的老头子。 黄庭对这位山上前辈荀渊的印象不坏,却也不算有多好,毕竟性情相差十万八千里。 见到了大感意外的陈平安,黄庭直爽道:“凭借蛛丝马迹和一些直觉,我找到了一处地脉深处的上古别宫,循着路线,站在了那座锁龙台上,可仍是寻不见那头欺师灭祖的白猿,就好像完全从浩然天下消失了。后来宗主飞剑传信,说不用找了,我只好匆忙返回师门。再之后就收到了你说的那块祖师堂嫡传玉牌,老天君和大伏书院的人,以及一位阴阳家修士,得出结论,此次桐叶洲中部之乱,正是源自太平山当年那位携带道冠而陨落的元婴境修士。我们太平山为此自然是羞愧难当,臊得不行,老天君没脸见人,便要我跑一趟老龙城,希望赶得及找到你,没别的,就只是与你道声歉。太平山如今元气大伤,实在没本事打肿脸充胖子赔偿你,嗯,其实老天君打算给些赔偿,意思一下,给我拦下来了。陈平安,你要骂就骂我,别怪太平山不仗义,小家子气,搁在以往,绝不是这般行事风格。” 黄庭说到这里,难得有些苦涩之意,道:“井狱妖魔逃散四方,同门下山降妖除魔,这场仗,打得实在是太惨了些。” 陈平安心情沉重,点头道:“想得到。” 黄庭突然笑道:“桐叶宗算是倒了八辈子血霉,招惹到一名剑仙,断了杜懋的飞升之路。没消停几天,就有个十境武夫,从山脚一路打到了桐叶宗祖宗山之巅,把人家的祖师堂给拆了。从头到尾,除了对几个玉璞境修士的攻势稍稍躲避,其余所有中五境修士的进攻,那汉子一律站着不动,随便他们把法宝丢在他身上,挠痒痒似的。我看得挺乐呵,玉圭宗的姜尚真更开心,直接弄了条阁楼渡船,悬停在桐叶宗上空,大摆宴席,盛情款待八方来客。” 陈平安赶紧喝了口酒压压惊。 一旁的郑大风、朱敛和外乡老人,耳朵里听着这些个消息,眼睛都偷瞄着黄庭。 只论姿色,以藕花福地谪仙人皮囊重返浩然天下的女冠黄庭,比隋右边、范峻茂和金粟,都要更加出彩。 陈平安询问黄庭之后的打算,她说本来想去中土神洲游历一下,只是老天君死活不答应,说她要敢去,他就敢上吊,只让她在宝瓶洲和俱芦洲中选一个。黄庭直言不讳,跟陈平安说她觉得宝瓶洲太小,俱芦洲剑修多如牛毛,她正好去磨剑,说不定就能跻身玉璞境了,总不能由着一个从宝瓶洲这种小地方冒出来的剑修魏晋,让桐叶洲所有剑修颜面尽失。 黄庭雷厉风行,聊完事情后,就准备御剑北去。只是黄庭想到还亏欠着陈平安,心里难免不太痛快,无意间看到了在院子里练习绝世剑法的裴钱,得知裴钱是陈平安的“开山大弟子”后,便问小女孩想不想学桐叶洲最快的剑术和刀法。 裴钱反问,疼不疼。 黄庭大笑,说不疼。 裴钱转头望向陈平安,后者笑着点头。 黄庭便多待了一天,传授了裴钱一套剑术和一招刀法——白猿背剑术、白猿拖刀式。 临走之前,黄庭拍了拍裴钱的小脑袋,然后伸出手指捏着黑炭小丫头的脸颊,一边摇头一边惋惜道:“多聪明一孩子,咋就长得这么不俊俏呢?” 结果裴钱伤心得不行,一整天都闷闷不乐,便是贴了那张黄纸符箓在额头,还是无精打采。 陈平安看着这样的裴钱,便想起了那个喜欢喊自己“小师叔”的红棉袄小姑娘。 在山崖书院所有人眼中,那个红棉袄小姑娘有些怪,每天风风火火的,喜欢背着一只小竹箱,一个人去学塾,离开学塾还是一个人,爬山爬树爬屋顶,爬上爬下,要不然就是一个人蹲在湖边盯着鱼儿,直愣愣看着它们甩着尾巴游来游去。一逮着机会,她就离开书院去京城大街小巷晃荡。书院里书院外,小姑娘总是一个人,旁人看久了她,好像觉得自己也有些孤单了。 不过奇怪归奇怪,小姑娘礼数是够的,只要路上见着了书院的夫子先生们,总会一个骤然而停,作揖行礼打招呼,然后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呼啦一下就跑远了。 一开始那些夫子先生还会停下脚步,刚露出笑容想来几句谆谆教诲,就已经不见了那抹红色身影。后来习惯了,就笑着应一声。到最后,就笑着摇头,不停步继续前行了。 李宝瓶,觉得自己在山崖书院过得还凑合,虽然已经很少见到李槐、林守一了。而于禄和谢谢也见得少,就算见着了,好像也没啥好聊的。 这些事情,她在那次山巅树枝上,跟崔东山聊完之后,就看得没那么重了。 他们已经不那么惦念她的小师叔了。没关系,他们那几份思念,她找补回来就是了,她会一个人多想一想小师叔的。 日子就这样一天一天过,过完了年,很快就是大红灯笼高高挂的元宵节,然后就连正月都快过完了。 小姑娘有些想家,想爹娘和爷爷,想大哥和二哥。 当然还有小师叔。 小师叔好久没有寄信来书院了,这让李宝瓶有些伤心。 第三章 他乡遇故知 ●●● 第三章 他乡遇故知 正月十五,元宵节。 老龙城家家户户张灯结彩,大街小巷游人如织。五大姓氏按照习俗,各自打造了一条灯火长龙,抬着游街,若是从云海俯瞰这座宝瓶洲最富饶的城池,就会发现有五条火龙在固定的路线上游弋。 陈平安让画卷四人带着裴钱出去赏灯,让赵姓阴神暗中尾随,以防不测。 他和郑大风两人在柜台那边,一壶酒,两只薄如羽翼的白瓷小酒杯,几碟子佐酒小菜,喝酒吃菜闲聊,守着铺子。 郑大风总有些古怪规矩,喝酒之前,不知道从哪里找来了杨柳枝条,插在灰尘药铺大门上边,还在门槛外面搁了一副碗筷。 陈平安瞥了眼门槛那边,问道:“是敬神礼佛,还是款待路过的孤魂野鬼?” 郑大风笑道:“老头子传下来的规矩而已,具体怎么个说法,老头子从来不解释,我们当徒弟的,只能依葫芦画瓢,照做就是。这老龙城里边,这么多练气士待着,聚在一起,阳气太盛,能有什么妖魔鬼怪?就算有小猫小狗三两只,药铺有老赵这尊阴神在,它们也不敢凑过来。鬼魅阴物,除了那些失了心窍的厉鬼,大多数比咱们人要懂规矩讲礼数多了。” 陈平安点了点头,抿了一口范家送来的桂花酿,突然说道:“我打算明天找范峻茂帮忙,去云海上面炼制第一件本命物。如果成了,就离开老龙城,往北走。虽说文圣老爷讲了,之后可以随便去哪里,没什么忌讳,不过我想了想,反正目前谈不上有什么大事必须要做,就仍然按照杨老前辈最早的说法,暂时不回龙泉郡。我大概要去宝瓶洲的三四个地方,估计花在路上的时间就要一年多,逛完后,差不多刚好可以回去。” 郑大风斜靠柜台,看着门外的小巷,随口问道:“有没有想过在龙泉郡开宗立派?” 陈平安摇头道:“开宗立派有多麻烦,只看阮师傅的所作所为,大致就心里有数了,难。再者我哪来的资格开宗。” 郑大风哧溜喝了口小酒,满脸陶醉,小半杯桂花酿而已,好似给他喝出了几大坛子美酒的醉意,轻声笑道:“如果能够将龙泉郡西边大山一座座收回来,拥有十余座连接成片的山头,是有灵气底蕴来创立仙家门派的。只不过想要那些势力把吃到嘴里的肉吐出来,不太容易。之前大骊不过是为了结交拉拢这些山上仙家和王朝豪阀,给的价格才那么低。你如果不是有阮邛的那层关系,恐怕连一座真珠山都买不到,更别提落魄山了。” 陈平安对此深以为然。 骊珠洞天虽然不以灵气鼎盛著称于世,可这是跟其余三十五座小洞天做对比,一般的金丹境、元婴境地仙之流,能够单独在那里拥有一座落魄山,结茅修行,开辟府邸,已经是梦寐以求的天大美事。 陈平安嘴上说开宗立派难难难,可是内心深处,却是极其希望能够真有这么一天,甚至当初在飞鹰堡跟陆台闲聊时,就已经想好了自家山头该有哪些人和事。不然为何陈平安会想到跟太平山那位道家老天君,询问一套护山阵法需要多少神仙钱?光是听闻钟魁讲述老天君坐镇太平山,现出金身法相,手持明月镜,驾驭三剑,追杀背剑白猿在千万里之外,陈平安就心向往之了。 这时那个已经跟灰尘药铺混熟的外乡老人,突然出现,笑眯眯跨过门槛,开门见山道:“陈平安,看样子,是快要离开老龙城啦?想跟你商量个事。” 陈平安站直身体,放下酒杯和筷子,微笑道:“老先生请说。” 老人示意陈平安只管继续喝酒夹菜,自己则走到柜台旁,直接用手抓了几颗油炸花生米,放入嘴中,沉吟片刻,说道:“可能有那么点强人所难,也有些冒犯,但是缘分一事,聚散不定如浮萍,今朝错过,可能就会此生错过。缩头伸头皆一刀,我还是直接说了,说完之后,陈小兄弟和大风兄弟,你们可别让老儿我以后吃不着这花生、米糖、藕片,反而天天吃饱闭门羹——” 郑大风没好气道:“咱仨都是敞亮人,你说点痛快话行不行?” 老人仰起头,丢了块藕片到嘴里嚼着,道:“隋右边虽然已经是纯粹武夫的小宗师,跻身了金身境,极其不容易,可在我看来,瓶颈太大,登顶极难,撑死了就是远游境,运气好,也就只是这八境武夫而已。” 郑大风立即拆台道:“八境武夫而已?老头子,你有本事去大街上喊这话去,看看老龙城那些地仙修士作何感想?会不会气得一巴掌拍烂你的嘴?” 老人是个脾气相当好的,丝毫不计较郑大风的顶撞,笑道:“这不是例外嘛,隋右边其实从一开始就不应该走武道这条断头路——” 郑大风一拍桌子,嚷道:“你说啥?” 老人赶紧弯腰拿了陈平安那只酒杯,倒满了一杯桂花酿,对郑大风举杯道:“说错话了,我自罚三杯,自罚三杯!”一口饮尽,就要去倒第二杯。 陈平安笑眯眯伸手捂住酒壶口子,道:“老先生喝一杯罚酒就行了,咱们这么熟,不用如此见外。” 老人悻悻然放下酒杯,抹了一把嘴,惋惜道:“这酒是好,可惜就是味道淡了点,一两杯的,喝不出啥味来。” 郑大风夹了块小葱拌豆腐,催促道:“荀老哥,有屁快放!” 姓荀的老人继续道:“隋右边是极其稀少的先天剑坯,拥有剑仙之姿,这也就罢了,关键是她剑心精粹澄澈,以后以元婴境剑修破开上五境瓶颈的可能性,会比较大。我不妨撂一句话在酒桌上,只要陈小兄弟愿意割爱,准许隋右边加入我们山门,最多两甲子,我保证隋右边成为一位战力极高的元婴境剑修,再拍胸脯保证之后百年内,肯定成为玉璞境修士。” 陈平安微笑不语,递过筷子,还给老人倒了一杯酒。 郑大风冷笑道:“荀老儿,你这是癞蛤蟆张嘴想要吞日月啊?不怕撑死自个儿?退一万步说,隋右边如今已经是金身境武夫,你自己都说了,成为远游境武夫并不难,需要时间打磨体魄而已。你倒好,直接要隋右边舍了如囊中之物的八境武夫不要,散尽一口纯粹真气,再花个一两百年的,去追求那虚无缥缈的上五境剑修?” 老人叫屈道:“我不是早说了嘛,是有那么点强人所难,可是隋右边如此出类拔萃的天赋资质,不转去修习剑道,我若是没看见也就罢了,瞧见了还要憋在肚子里,实在难受,此等暴殄天物之事,我忍不了!你们想啊,隋右边这么个俊俏小丫头,以后就算成了远游境武夫,也是以双拳与人打打杀杀,一拳打来一脚踹去,何等煞风景,哪里有一位风姿卓绝的女剑仙,白衣飘飘,飞剑斩敌千里外,来得风流?” 郑大风嗤笑道:“说得轻巧。纯粹武夫境界越高,散气越是凶险,尤其是炼神三境,涉及元神魂魄,一个不小心,别说是保住先天剑坯的剑仙资质,恐怕半条命直接就没了。荀老儿,你当自己是飞升境大修士,还是保底仙人境修为啊?何况陈平安凭啥要把隋右边这么个大美人,半个贴身婢女,双手奉上,给你这么个游手好闲的老色坯?” 老人正色道:“我辈风流非下流,不足为外人道也。大风兄弟,你可以羞辱老哥我,但是别连自己一并看轻了。” 郑大风朝老人伸出大拇指,夹了一筷子菜,不情不愿地赞道:“老哥这句话说得坦荡,我挑不出半点瑕疵。” 老人举杯畅饮一大口,然后抚须而笑,道:“我就知道,大风兄弟,你是我辈同道真名士,关键时刻说话就是硬气,占理,仗义!” 陈平安拈了一颗花生米,丢入嘴里,慢慢咀嚼。 老人也不敢催促,这件事情成与不成,只看眼前这个年轻人的决定。 陈平安思量之后,说道:“我只能帮你问问隋右边本人的意思。” 这下子轮到老人大吃一惊,问道:“陈平安,你还真答应啊?”自知失言,老人一脸讪笑。 天底下再傻的人,都知道一位八境远游境武夫的分量和价值。这搁在宝瓶洲最顶尖的几大王朝,都是已经涉及一国武运的超然存在。 老人其实有一肚子好奇纳闷,不过仍是把话语压下——言多必失——以免好好一桩善缘,让自己画蛇添足给弄没了。 老人离开小巷的时候,郑大风说是去透口气,陪着老人一起离开。 到了巷子外大街上的老槐树那边,灯火辉煌,亮如白昼,荀渊和郑大风站在树底下,老人问道:“怎的陈平安也不问问我的真实身份,以及更重要的报酬?” 郑大风想了想:“大概只有等到隋右边点头答应,他才会来问这些。” 荀渊自嘲道:“如此看来,你我还是有些铜臭气,陈平安才是个讲究人。” 郑大风弯着腰,看着熙熙攘攘的热闹街道,淡然道:“讲究人容易吃亏。” 荀渊也收敛神色,眼神幽幽深深,道:“去他娘的吃亏是福。”沉默片刻,荀渊问道:“大风兄弟,何去何从?” 郑大风说道:“废人一个了,就想重操旧业,回去当个看门人。” 荀渊问道:“要不要去我的山头?神仙日子不敢说,酒肉美人是不缺的。相信你也知道我的脾气,会有事没事找你聊天的。” 郑大风摇头道:“不想欠你这个人情,也没这份心气去你的山头狐假虎威了。” 荀渊拍了拍郑大风肩膀,安慰道:“想开点,人生没有过不去的坎。” 郑大风气笑道:“你一个上五境练气士还有脸混吃混喝的老家伙,跟我这么个废人说想开点,你好意思啊?” 荀渊感慨道:“我隐藏如此之深,还是给大风兄弟一眼看出了上五境神仙的高人风范,看来书上形容女子天生丽质难自弃,对我而言,也是适用的。” 郑大风转头看着这个一本正经的老家伙,问道:“你在师门修行这么多年,是不是经常有人想要跟你练练手?” 荀渊摇头道:“不曾有过。年轻的时候,靠英俊潇洒,在师姐师妹之中极有人缘,一有麻烦,她们早就争着抢着帮我摆平了。中年以后,幡然醒悟,总觉得每天混迹花丛不太好,就重新捡起修行一事,大道之上一日千里,故而宗门长辈无比器重呵护。老了以后,更是德高望重啊。” 郑大风拍了拍老头的肩膀,笑道:“亏得荀老哥你不是在咱们家乡长大的,不然会有很多家伙教你做人。” 荀渊笑了笑,不置可否,自言自语道:“人敬我一尺,我敬人一丈。隋右边若真是愿意投靠我门下,那我得好好琢磨,该送给她什么样的祖师堂入门礼,该如何报答陈平安愿意松手放人。” 郑大风玩笑道:“有本事送件仙兵给隋右边啊。” 荀渊呵呵一笑,道:“这可不行,至少在隋右边跻身玉璞境剑修之前,我是绝对不会把这棺材本拿出来送她的,而且到时候还需要她答应庇护山门至少三百年才行。” 郑大风转头望去,荀渊与他对视一眼,理直气壮道:“咋的,吹个牛还犯法啊?” 裴钱一行人回到药铺已经很晚,陈平安一直等在门口,喊上隋右边说有事要谈。 两人走在小巷,缓缓而行,陈平安便将那老人想要隋右边去他所在山头修道的事情,与隋右边原原本本说开了。 隋右边面无表情,反问陈平安可曾知晓那人的底细,姓甚名甚,修为高低,山门何在。 陈平安说这些事情,得先问过隋右边你的意见,他才可以去谈,之后推敲和确定,得出答案后,他甚至还会飞剑传信太平山,请求老天君亲自帮忙验证,等到万无一失,才会让隋右边再做最后的决断。 隋右边沉默无言,陈平安只好陪着她走出小巷,走在行人稀疏、重归寂寥的大街上。 隋右边在破庙一役,死了两次,老龙城外与一位金丹境修士互换性命,三次之后,武道之路,就会止步于第八境远游境。 隋右边突然站定,问道:“你是不是很希望我转投那人山头?至少能够以此赚取一两件法宝,和那老人所在宗门结下一桩香火情。” 陈平安哑然失笑,摇头道:“如果不是实在没办法,我当然希望你留在身边,希望能够亲自帮你顺顺利利散尽纯粹真气,安心转修剑道,成为一名练气士,大道可以走得更高更远。但是你应该明白,我如今才是五境武夫,长生桥的重建刚刚起步,比起“宗”字头这些传承千年以上的仙家豪阀,当下这点家底子,根本不够看,而修行路上,一步慢,步步慢。” 隋右边又问:“如果我选择离开,关系我身家性命的那幅画卷,你会如何处置?” 陈平安毫不犹豫道:“我当然要藏好,交给别人,我不放心。修道一事,人心起伏难料,留在我手上,至少我不会害你,更不会以此要挟你,这一点,你信不信我,我都是如此想的。即使那位老人真心待你,愿意将你收为嫡传弟子,让你进入他所在宗门的祖师堂,我也不能保证其他人不会对你心生歹意,不会希冀着以此钳制你,在某些危急关头,不会逼迫你身陷险境。人在高位,身不由己。可是我陈平安不一样,不是说我就比老人更心善,待你更好,而是我至少不会将你隋右边视为货物,不会有人出了高价天价,就将你卖了。” 隋右边死死盯着陈平安。 陈平安坦然与她对视,道:“真心话。” 隋右边也没有答应或是拒绝,反而莫名其妙岔开,说了句题外话:“那个太平山女冠,倒是生得绝色,还是一名元婴境剑修。” 陈平安奇怪问道:“然后?” 隋右边问道:“你就没有半点心动?” 陈平安翻了个白眼,悠然缓步,反问道:“天底下好看的女子多了去,好看就多看一两眼,悦目养眼嘛,人之常情,可为啥要心动?” 隋右边破天荒笑了起来,揶揄道:“身为男子,连左拥右抱的念头都没有,你陈平安是不是有病啊?” 陈平安转过头,懒洋洋地道:“别骂人啊。” 两人一路无言,走回灰尘药铺。 还没有睡意的裴钱,在铺子门口手持行山杖,要给陈平安露两手,信誓旦旦地说老魏和小白看过她的剑术刀法之后,都觉得已经出神入化了。 关于黄庭传授给裴钱的白猿背剑术和拖刀式,画卷四人,都心有灵犀地假装不知道,更不会私底下诱使裴钱吐露口诀。一则是要讲一讲江湖道义,再就是裴钱那鬼精鬼精的小丫头片子,肯定是嘴上答应,一扭屁股就去陈平安那边把他们卖了。陈平安在这种事情上,应该会不太好说话,画卷四人不敢拿这种事情去试探陈平安的底线。 隋右边走入药铺,去后院偏屋修习陈平安默许的剑炉立桩。 小巷里,陈平安站在门槛那边,对裴钱笑道:“试试看。” 裴钱板着脸点点头,轻喝一声,一步踏出,双手持行山杖,以白猿拖刀式,一挥而出。 力道没把握好,裴钱手中的行山杖直接脱手而出,被陈平安脚尖一点,伸手抓住差点砸中小巷墙壁的竹杖。 裴钱目瞪口呆,完蛋,觉得自己铁定要吃栗暴了。 不承想陈平安只是将行山杖交还给她,笑道:“气势还挺足,以后老老实实跟我练习六步走桩,不然再好的剑术刀法,你体魄支撑不起来,就还是散乱的,只会贻笑大方。” 裴钱懊恼得一跺脚,哀叹不已,早知道就不显摆自己的绝世神功了,以后走路还得规规矩矩按照拳架来,这不是自讨苦吃吗? 陈平安拍了拍她的小脑袋,语重心长道:“小时候要多吃苦。” 裴钱仰起头,满脸期待,道:“大了后就可以每天享福,躺着收钱?不用再抄书,想喝酒就喝酒,想吃啥就吃啥?” 陈平安带着她走回铺子,关上店门,笑道:“等你长大了,自然就知道了。” 裴钱耷拉着脑袋,嘴里叨叨着说:“不太想长大。那个女道长说我长得不俊俏,估计我长大了也好看不到哪里去。年纪小,只是个丑丫头,总比丑姑娘要好些。今儿赏灯,朱敛突然说我再过个几年,就可以每天站在门口了,鬼魅都不敢登门,比花钱请来的一幅门神还厉害。我当时还高兴来着,可总觉着不对劲,就偷偷问了老魏,老魏这人也真坏,拿话蒙我,说可能是我练了绝世剑术,剑气太重,所以脏东西怕我。后来还是隋右边最厚道,与我说了实话,原来朱敛是拐着弯说我长大后太丑,能吓到鬼呢。朱敛太损了,亏我每次吃他做的饭菜都多吃半碗饭来着,就数我最捧场了,朱敛真没良心。” 陈平安眼中有些笑意,故意拿她的口头禅打趣小丫头:“愁啊。” 裴钱笑逐颜开,孩子心性,一肚子忧愁,说跑就跑掉了。 裴钱回到偏屋关上门后,坐在隋右边对面,双手托着腮帮,凝视着正练习剑炉立桩的隋右边,小声问道:“隋姐姐,你咋长这么好看哩,教教我呗?” 隋右边睁开眼睛,仿佛今天心情还不错,忍着笑意,故意板起脸道:“读书识字,抄书练字,六步走桩,剑炉立桩,剑术刀法,擦桌扫地,端茶送水,都要认真。” 裴钱微微侧头,咧嘴一笑:“隋姐姐,你真爱说笑话。” 隋右边点点头,学着女冠黄庭的口气,啧啧道:“多聪明一孩子,咋就长得这么不俊俏呢?” 裴钱闷闷转过身,靠着桌沿,脑袋搁在桌面上,伸手掏出那张她最宝贝的黄纸符箓,贴在脑门上,轻声道:“隋姐姐,你喜欢我爹不?” 隋右边哑然。 裴钱显然也不在乎答案,自顾自说道:“先前我们看了那么多元宵灯,都漂漂亮亮的,可谁还记得那个凤仙酒楼旁边的灯会吗?什么下油锅啊拔舌头啊剥皮抽筋啊,不是冥差厉鬼就是地狱刑具的,老魏说可能是刑狱衙门置办的灯会,专门对付喜欢做坏事的人,吓死我了。你是不知道,当时突然发现我爹不在身边,我都快要哭了。” 隋右边已经重新闭上眼睛,继续练习剑炉立桩,拓宽经脉,温养体魄。 裴钱伸手仔仔细细扶正那张黄纸符箓,喃喃道:“符箓保护好裴钱,妖魔鬼怪快走开。” 这天夜里,赵姓阴神找到打地铺的陈平安,说是那位老先生又让他捎话了,桐叶宗那边已经正式给出补偿。 那颗十二境大妖的金丹,已经被为了飞升一事而丧心病狂的杜懋,在梧桐小洞天内炼化,所以桐叶宗用两片五彩琉璃碎块作为交换,一片小如拇指,一片大如拳头。 十二境大修士魂魄腐朽或是兵解后,有可能会出现一副仙人遗蜕,而传说中的飞升境大修士飞升失败后,会出现一些如同五彩琉璃的金身碎块。 杜懋在飞升失败后的最后一瞬间,控制上半截身躯陨落四方的琉璃碎块,让其中三片返回了桐叶宗祖宗山。这是杜懋不管宗门子弟死活,毁掉梧桐小洞天后唯一一件让桐叶宗愤恨稍减的事情。桐叶宗祖师堂只留一片,其余两片都掏了出来。 赵姓阴神交代完这件头等大事后,小心翼翼地交给陈平安一张巴掌大小的泛黄梧桐叶,说这是桐叶宗一并拿出的咫尺物,那两片琉璃碎块,就放在里头。除此之外,那位老先生还专门为陈平安准备了两套护山阵法,一套仿制太平山的攻伐剑阵,一套仿制扶乩宗的护山大阵,以及打造这两套大阵所需的谷雨钱,都放在那片梧桐叶中。 只是两座大阵的中枢法宝,例如飞剑与金身傀儡,还需要陈平安自己寻找,将来是凭借财力购买,还是靠机缘捡漏,就看有无缘分了。 阴神最后说道:“梧桐叶务必随身携带,但是老先生也说了,你最好等回到家乡小镇,再翻看里头的各色物件,不然一旦打开咫尺物,等于短暂开启小洞天的府门,容易泄露里边的天机,毕竟飞升境修士的琉璃碎片,太过稀少,任何上五境修士都会对其垂涎三尺。老先生还要我转述一事,那件金醴法袍,吃钱吃到半仙兵品秩,不会亏的。” 陈平安收好那片梧桐叶。 赵姓阴神说完之后,身形消散。他两次给那位老先生帮忙,也大有收获。 陈平安躺回地铺,摸了摸头顶的那支白玉簪子,合眼而睡。 第二天清晨时分,天微微亮,范峻茂如约而至,带着陈平安去往老龙城上空的云海。 姓荀的老人早早在铺子门外守株待兔。先前不等陈平安说什么,隋右边就掀开帘子,跟老人在门外聊了几句。 隋右边走回后院。 老人抚须点头而笑,虽算不得最好的结果,却也相当不差了,多等几年而已,到时候玉圭宗百年内就会多出一位有望跻身上五境的元婴剑修。嗯,到时候要亲自带着她去一趟桐叶宗,登门拜访,看能不能为“兄弟”宗门的祖师堂重建一事,尽一尽绵薄之力。 修行之人,要厚道。 旭日东升,霞光万丈,云海之巅,美不胜收。 时来天地皆同力,陈平安此次炼制那枚“水”字印作为第一件本命之物,除了耗时整整一旬光阴之外,并无太大纰漏。陈平安的先天丹室内壁上,便出现了一幅壁画,一条江河如白练,水雾弥漫,缓缓流淌。 在成功的瞬间,身上那件金醴法袍浑然一轻。陈平安放开胆子,松开金醴禁制,任由云海灵气倒灌窍穴,自行涌入窍穴内的一座湖泊,云烟氤氲,气象清新。 直到这一刻,不断被蚕食的那口纯粹武夫真气,才彻底挣脱开束缚,如获大赦,疯狂巡游于他身体的这座小天地。陈平安稍稍驾驭,体内这口真气,与那座湖泊以及流入湖泊的几条灵气溪涧,就大致上做到了互不侵犯,如一国庙堂上的文武朝臣,既谈不上相得益彰,也说不上不死不休,就是个相安无事。 深夜时分,陈平安和范峻茂一起返回灰尘药铺,悄无声息。 画卷四人睁眼又闭眼,缓缓睡去。赵姓阴神的黑烟逐渐没入墙壁。郑大风和裴钱,各自睡得香甜。 陈平安坐在长条凳上,喝了口小炼金丹药酒。 范峻茂站在一旁,问道:“如果换成你陈平安,会不会拿出相伴无数年的这座云海,去换一个宝瓶洲的南岳神祇神位?” 陈平安诚实道:“不知道。” 心情极差的范峻茂怒道:“那你到底知道什么?” 陈平安笑道:“知道我不知道。” 范峻茂丢了一把早就放在咫尺武库里头的长剑给陈平安,沉着脸一闪而逝。 这天清晨时分,陈平安一行人离开灰尘药铺,去老龙城西边的仙家渡口,乘坐一艘渡船,动身去往位于宝瓶洲东南版图的青鸾国。 范二陪着他们到了渡口,提醒陈平安下次见面,一定别忘了瓷器和花酒。 郑大风独自一人守着空荡荡的药铺,看了一会儿墙头贴着的“福”字,写得确实比“春”字好不少。 在正屋大堂里,郑大风绕着那张经常摆满朱敛所做的饭菜的桌子走了一圈,最后坐在门槛上,望向天井对面的那条长凳。 那条长凳,陈平安坐的次数最多,裴钱偶尔坐过几次,久而久之,好像就成了陈平安的一块小地盘。 郑大风吧唧吧唧抽着旱烟。 挠挠头,得嘞,这趟灰溜溜回去,少不得要被老头子骂得狗血淋头了。 渡船上,陈平安身后再次背了一把长剑。 剑的名字,极有意思——剑仙。 这艘去往青鸾国的楼船,由以造船作为营生的墨家机关师打造而成,在老龙城众多渡船当中并不出奇,每次承载百余人,更多还是运转分别来自宝瓶洲北方和桐叶洲南部的稀罕货物。只是到了这艘渡船的商家手上的货物,是经老龙城五大姓氏层层筛选之后的剩余货品,成色自然一般,偶尔捡漏几样,额外赚几百枚雪花钱,就已经值得庆贺一番。 青鸾国在宝瓶洲东南部小有名气,以道观林立、寺庙繁多著称,各路道家神仙和大德高僧,经常在朝廷资助下,在此举办水陆道场和罗天大醮。青鸾国的青檀宣纸极负盛名,远销数洲,使得青鸾国历代皇帝成为宝瓶洲东南版图最富有的君王之一。宝瓶洲佛家不兴,而青鸾国内的寺庙数量冠绝一洲,梵音袅袅,一堵堵墙壁上题满了先贤、文豪、诗仙们的美文佳构,吸引了无数文人骚客去往青鸾国游历。 在渡船顶层一间窗明几净的厢房内,陈平安在翻阅一本关于青鸾国山水形胜的文人笔札,购自老龙城书肆,是让朱敛帮着专门搜罗而来。 陈平安看书,裴钱抄书。 世间难事,难在开头,久而久之,习惯成自然,就谈不上难易了。裴钱就是如此,读书抄书成了每天的习惯,哪怕陈平安不去督促,她也会每天坚持。只是陈平安也知道,如果自己久不在她身边,抄书一事,裴钱肯定就会荒废,顶多愧疚个两三天,然后就撒野疯玩去了。 陈平安将那壶由元婴境老蛟金丹炼制的小炼药酒,分成了五份,给画卷四人都送了一份,这是纯粹武夫为数不多的可以凭借外物精进修为的幸运事。隋右边如今是第七境金身境修为,又有法剑痴心在手,杀力其实不算小了,尤其是那种捉对厮杀,地仙之下的练气士,一旦被她近身十丈,未必是她一合之敌。朱敛瓶颈松动,迹象清晰,马上就会紧随隋右边之后,第二个涉足武夫炼神三境。 魏羡和卢白象暂时没有破境的迹象,只是在郑大风的喂拳以及老龙城外死战后,将六境巅峰的山头,再往上拔高了一些。 画卷四人,本就不是一般的武夫七境和六境。 往北行走宝瓶洲这趟,只要不遇上失心疯的上五境修士,哪怕是对峙某位剑修之外的元婴境地仙,不敢说毫发无损地全身而退,一战之力,肯定不缺。只要魏羡四人不惜死,说不定陈平安这方还能惨胜。 老龙城一役过后,陈平安最遗憾的是那张青色材质的镇剑符。他战前将此符送给了郑大风,交战中所困之剑,很凑巧,正是陈平安此刻身后背负的这把半仙兵剑仙。因为老龙城城主苻畦不是剑修,这把剑也非炼化本命物,所以登龙台上,郑大风以镇剑符拘押此剑,虽然无法持续太久,但苻畦还是坦然认输了。 若是身怀一张镇剑符,遇上杀气腾腾的元婴境剑修,陈平安非但不用太过畏惧,反而可以攻其不备,打对方一个措手不及。 但是这些得失,还不至于让陈平安萦绕心扉,难以释怀。真正让陈平安感到失落的是,这张符是钟魁以君子之身、阳间之人,在世间用小雪锥书写的最后两张符箓之一。 相较于陈平安乘坐和见识过的那些跨洲渡船,脚下这艘渡船实在是娇小袖珍,只能站在窗口赏景,并无观景台。 陈平安在裴钱写完字后,认真检查了一遍,发现并无马虎应付,就开始带着她一起练习六步走桩,每天最少两个时辰。 以前陈平安不觉得练习走桩,是如何枯燥乏味又劳心劳力的一件苦事,直到让裴钱练习之后,才意识到这撼山拳的拳桩看似简单,可要想练一百万遍,并不容易,身心皆是如此。裴钱每次练习都会累得汗流浃背,额头上的发丝糊成一块,脸色惨白,虽然没敢叫苦抱怨,可陈平安在旁看着那张黝黑小脸蛋没了笑容,消瘦的身体不由自主打战的时候,还是有些心疼的。 第一天裴钱靠着初生牛犊的兴奋劲头,强撑了两个时辰的走桩,结果最后是陈平安背着她回了隔壁房间。第二天裴钱才练了一个时辰,就摔倒在地,抽筋不已,整个人的精气神都没了,陈平安便没有强求两个时辰。之后几天都是保证一个时辰的拳架不断,每次稍稍多出片刻而已。裴钱这才咬着牙坚持了下来。 一开始朱敛在旁边冷嘲热讽,小黑炭还有力气瞪眼,后来她就真没那份心气去跟朱敛计较了。 一旬之后,熬过了最艰辛的那段路程,裴钱脸上才多了些往昔的笑容,走起路来,又开始要么是作为裴钱金字招牌的大摇大摆,要么就是蹦蹦跳跳。朱敛再说什么“公子,老奴私以为裴钱习武资质极好,在打熬体魄的时候,筋骨多吃些苦头,气血才能旺盛,不妨每天走桩两个时辰”的混账话,裴钱又可以朝他瞪眼了。 这天,练完走桩,一大一小,打开窗户,练习剑炉立桩。裴钱个子矮,在得到陈平安的同意后,她就踩在了一条椅子上,刚好可以跟陈平安一起眺望窗外的云海。 陈平安轻声道:“要相信会苦尽甘来的。” 裴钱如今练习剑炉立桩,只是做个样子,收效极小,对此陈平安也有些奇怪,问过了隋右边他们,也没能问出个所以然。 又多熬过一天走桩的苦日子,裴钱心里正偷着乐呢,想起一事,转头满脸憧憬地问陈平安道:“我以后闯荡江湖,也能有一把剑吗?最好再跟小白那样,腰间悬挂一把刀。我那会儿肯定气力大了不少,不嫌多,不嫌沉。” 陈平安笑着点头道:“只要你别偷懒,我现在就可以答应,将来肯定送你一把剑和一把刀。” 裴钱有些羞赧,小声道:“我其实想好了,以后如果有了自己的刀剑,就挂在腰间同一侧,这种悬剑挂刀的架势,我连名字都取好了哩,师父你想不想听?” 陈平安笑道:“说说看。” 取名字这件事,我陈平安确实一直很擅长。比如初一和十五,例如降妖、除魔。 裴钱悄悄说道:“就叫‘刀剑错’,因为交错挂在腰间嘛,师父,你觉得咋样?” 陈平安笑道:“挺好。” 裴钱一双眼眸笑眯成月牙,伸出一只手的两根手指头,并在一起,道:“有师父背着的这把剑的这么一丢丢好,我就很开心了。” 陈平安趴在窗口上,转头笑道:“回头渡船靠岸,我们还是老规矩,徒步游历青鸾国。到时候见着了路边竹林,我挑些年份老些的竹子,帮你做一对竹刀竹剑,不嫌弃的话,可以先挂着。” 裴钱大嗓门道:“做得轻巧些,挂在身上不重。” 陈平安笑着答应下来,望向云海,随口问道:“那根行山杖怎么办?” 裴钱毫不犹豫道:“它是我麾下的头号猛将啊,陪我走了那么远的路,可不舍得随便丢了。我准许它解甲归田,含饴弄孙,回头再跟老魏请教一下,应该赏赐它一个什么官身头衔……”掉了一大兜的酸牙书袋。 陈平安却点头赞许,轻声道:“这就对喽。” 老龙城,灰尘药铺那边,郑大风其实没什么好收拾的行李,除了一些换洗衣衫,就只有那支老烟杆需要带在身上。好像这个邋遢汉子,不管是当年在骊珠洞天看着那座木栅栏破门,还是来到这里,这辈子从来都是这样,没什么必须拿起的物件,也没什么放不下的。 明天就要乘坐苻家渡船,返回大骊王朝龙泉郡了。最后一天,郑大风端了条板凳坐在老槐树下。 那个老头荀渊已经走了,说是要去无敌神拳帮那边见个朋友。 昨天李二返回了老龙城,苻畦带着长子苻东海很快就赶来了。苻畦的意思很明白,苻东海擅作主张,引发这场祸事,只要郑大风一句话,就可以让李二先生出拳打断苻东海的长生桥,从此苻家就当养个废人一样养着苻东海。 郑大风笑着问苻畦,为什么不直接带着断了长生桥的苻东海来药铺,岂不是诚意更大一些。 苻畦无言以对。 苻东海骨头倒也算硬,不但没有求饶,反而出言挑衅了几句,一副李二不出拳他苻东海就浑身不舒服的德性。 郑大风当时神色疲惫,坐在院子里抽着旱烟。 老头子显然已经跟大骊王朝以及苻家范家做好了买卖。那个范峻茂,可以在宋氏铁骑踩在老龙城南海之滨的时候,成为继北岳正神魏檗之后的大骊王朝第二尊山岳神祇,而老头子这边付出的代价,不过就是郑大风的九境修为。 郑大风知道,事情算是已经了结了。郑大风想了一会儿说:“就这样吧,来日方长,细水长流。” 苻畦松了口气,就要带着苻东海打道回府,没想到李二一拳打在苻东海心口。 长生桥不只是断了,而且粉碎得连神仙都难救回。 李二不看那苻东海,神色淡然地盯着苻畦,道:“我觉得身为人父,应该要为儿子出头。” 苻畦搀扶起倒地不起的长子苻东海,脸上没有半点怒容,微笑道:“总算让李二先生出了这口恶气,不虚此行,就像郑先生所说,来日方长,细水长流。” “哦?” 李二笑问道:“不然你顺便给我带个路,去苻家祖师堂走一趟?” 养气功夫不差的苻畦瞬间脸色铁青。 郑大风说道:“李二,可以了。” 苻畦带着苻东海走后,李二很快就离开了老龙城。 今天,槐树底下,郑大风独自晒着初春的温煦日头,穿着一件裴钱他们帮他买来的舒适棉袄。 那位许久不见的姑娘,大概是过年吃得好,好像脸颊更圆润,体态更“丰腴”了些,不像以往那般,只是在郑大风眼前逛来逛去,这次壮着胆子走向郑大风,羞赧问道:“郑掌柜,铺子招人吗?” 郑大风笑着摇头,道:“不招了,我明天就回老家了,在你们老龙城混口饭吃太难。” 这位姑娘虽然胖得离谱,可竟是软糯的嗓音,格外悦耳,她脸上满是失落,问道:“还回来吗?” 郑大风摇摇头,道:“不回了吧。” 她讶异道:“不是说这是你祖辈置办的老宅子吗?你不回来铺子咋办?” 郑大风忍不住笑道:“空着呗。灰尘药铺嘛,吃灰也正常。” 她微微红脸,道:“不然钥匙给我,我帮你打扫。屋子没点人气,容易坏,多可惜。” 郑大风摆手道:“不用不用,真不用,谢谢姑娘你啊。” 郑大风看了眼天色,大太阳,却说天色不早了,还要回去收拾行李。那位姑娘咬着嘴唇,看着拎着板凳、落荒而逃的佝偻汉子,突然问道:“郑掌柜,都不问问我姓什么吗?” 郑大风到底没那脸皮装聋子,只得停步转过头,问道:“敢问姑娘姓什么?” 姑娘展颜一笑,道:“我爱吃生姜,所以姓姜!” 郑大风愕然,这话应该怎么接? 只看先前一次次走来走去却不开口,就知道这位姑娘是懂礼数、不纠缠的温婉性情,今天也不例外,她侧过身,施了一个万福,道:“希望郑掌柜一路顺风。” 郑大风笑着挥挥手,与她告别。 是个好姑娘。 这天夜幕里,在老龙城外的北郊。 一座小小的崭新坟头,小坟包上还用小石块压着几张鲜红挂纸。 郑大风蹲在坟头前,烧了一本书,然后在坟前摆了十盏小油灯,里面灯油漆黑,散发出丝丝缕缕的阴煞气息,只是没有灯芯。 这如何点灯? 一尊阴神凭空出现,对着那些油灯依次弹指,十盏油灯依次点亮,细看之下,寸余高的灯芯极其古怪骇人,竟是人形模样的一缕青烟,面容狰狞扭曲,像是在承受着肌肉被灼烧成点点滴滴灯油的莫大痛楚。 十盏灯的灯芯,分别是某个人的三魂七魄。这人的肉身犹在某处,魂魄却已经被这尊阴神以歹毒术法一一拘押而来。 郑大风对此无动于衷,只是蹲在那边,对坟头轻声说道:“怕你瞧着觉得瘆人,会害怕,我等灯灭了再走。” 夜色中,老龙城孙氏祖宅那边,孙嘉树独自一人,沿着河岸散步。 孙家老祖哪怕已是元婴境地仙,这些天依然长吁短叹,悔恨不已。反而是孙嘉树安慰老祖宗,这等福缘,得之我幸,失之我命,就当是孙家确实没有这种偏财运好了。 一位面如冠玉的年轻公子哥出现在孙嘉树身边,无声无息,即便是孙氏老祖和三位金丹境供奉,都没有察觉到丝毫的气机涟漪。 孙嘉树见到这位之前帮他解开心结的高人,立即作揖道:“拜见范先生。” 那次因设计陈平安一事,孙嘉树不但差点与陈平安结仇为敌,还差点失去了刘灞桥这么个至交好友。 正是眼前这位不知年龄的世外高人,找到了失魂落魄的孙嘉树,说了一番言语,指点迷津,让孙嘉树茅塞顿开:“走在路上,就只是给某颗石头绊了一下,狠狠摔了一跤,吃了苦头,就能说明你走错了道路? “陈平安走的大道很好,就能说明你孙嘉树所走之路不好?非此即彼,如此幼稚,还打什么算盘,做什么生意? “别人的大道再好,那也是别人的道路,你自己不妨埋头做事,但问耕耘莫问收获,偶尔抬头,左右看两眼其他路上的人物风光,就够了。” 金玉良言,千金难买。 那个看面相比孙嘉树还要年轻的“高人”,只说自己姓范,却与老龙城范氏几乎没有关系。 孙嘉树凭借直觉,对此深信不疑。 此人微笑道:“老龙城接下来其实就只有三家了:苻畦,或者说是那个王朱的苻家;范峻茂,也可以说成是老神君的范家;最后一家,你们孙家。三家占一半,其余丁、方、侯加在一起,大致占一半。此次北上,任重道远,再接再厉。” 孙嘉树点头道:“我孙家一定不会错过这次千载难逢的机会。” 那人笑了笑,神神秘秘道:“千载难逢?不止哦。” 孙嘉树有些怔怔出神,他咀嚼着这句话的深意,想起了那天自己暗中为陈平安送行的情景。 那个身穿白袍、背负长剑的年轻人,在渡船升空后,似乎才看到了人流后方的自己。他非但没有视而不见,反而抱拳辞别,最后还高高抬起手臂,伸出了大拇指。 孙嘉树,微微一笑。 那会儿是如此,这会儿也是如此。 一个新近崛起的王朝皇宫内,有一对师徒走在两堵高大墙壁之间,容貌俊美的白衣年轻人,伸出手指,在墙壁上抹过。 他身边的女子,身材高大,却丝毫不会给人不协调、笨重之感。 行走之间,她没有气息,没有练气士那种天人合一的轻灵气象,没有纯粹武夫的宗师气势,甚至没有常人的呼吸吐纳。 一直挂剑腰间却无剑鞘的高大女子,前几天刚刚为自己那把在倒悬山雷池磨砺锋芒的佩剑,找到了一把看似平常的青竹剑鞘,这是她身边一位扈从从宝瓶洲辛苦寻来的。 无论远观近看皆若神仙的年轻人,微笑问道:“师父,这是买的,还是抢的?” 女子淡然道:“听说是买的。” 年轻人叹了口气,道:“那就是强买了。” 女子笑道:“你要是觉得这样不对,可以跟他打一架。” 年轻人无奈道:“我曹慈如今才是五境武夫啊,怎么跟他打?” 女子停下脚步,转头看着曹慈道:“少了‘最强’二字。” 曹慈想了想,以脚尖抹地,在左右两端画出了两条短线,抬起脚尖,指了指左边的那条线,道:“只说五境,世间一般的天才武夫,在这里。”脚尖挪到了右边那条线,“我曹慈在这里。” 然后他又在两者的正中间,点了点,道:“除我之外,中土神洲最出类拔萃的五境天才,大概在这里。” 高大女子没觉得自己的弟子是年少气盛目中无人,小觑了同辈武夫,事实上,她觉得曹慈说得还是太客气了。 曹慈突然蹲下身,伸出一根手指,点了点中间那条线,稍稍往自己那条线挪了挪,道:“我觉得那个家伙,在我破境后,他的第五境,可以走到这里。” 女子低头看着曹慈以手指画出的那个位置,点头认可道:“应该差不多。” 在这对师徒一站一蹲,闲聊天下武运的时候,远处,这座大王朝的宦官第一人—— 一位有望跻身仙人境的司礼监掌印太监,正带着一群身穿鲜红蟒服的大貂寺走向这边。见到两人后,太监们纷纷停步,肃手恭立,所有人一口大气都不敢喘。 渡船到了青鸾国边境的渡口,陈平安一行人上了岸,走在渡口繁华的大街上,不知为何,无论是练气士还是纯粹武夫,都会主动让道绕行。境界越高、眼力越好的中五境修士,以及江湖阅历越是丰富的炼气三境武夫高手,就越是清晰感到这群人带来的一股无形的压力。 姿容绝色的负剑女子,腰悬狭刀的高大男子,佝偻微笑的糟老头子,劲装矮小的木讷男人,都不简单。 但是一位隐匿气息、藏在人流当中的金丹境修士,却觉得这四人加在一起的气势,都不如那个分明有伤在身、背着一把剑的年轻人。 众星拱月。 之前除了在梳水国和松溪国接壤处的那座仙家渡口,陈平安下船在青蚨坊买过东西,其余几次经过仙家渡口,陈平安要么来去匆匆,要么就是只逛不买,今天却带着裴钱一行人,好好把青鸾国这座渡口逛了个遍。陈平安给了画卷四人每人一枚小暑钱,由着他们自行购买物件。山上神仙钱,有“千百十”的说法,一枚雪花钱价值世俗王朝的千两白银,一枚小暑钱可就是十万两白银。拿着一枚雪花钱,灵器法宝不用奢望,可一些讨巧稀罕、手艺有趣的山上物件,买个几样收入囊中,平时拿出来养眼怡情,还是不难的。 与画卷四人约好,一个时辰后在渡口一处名声最大的地方碰头,陈平安便带着裴钱逛自己的。在渡口买东西,类似青蚨坊这样有高人坐镇的地方,捡漏的可能性极小,而且价格相对昂贵。而一些个没有落脚地的包袱斋,才是最让人凭眼力碰运气的。这些人多是山泽野修散修,四海为家,或是喜欢从一些家道中落的昔年豪阀子弟手中低价收取宝贝,或是自称宝贝出自家族祖上、师门祖师中的金丹境、元婴境地仙之手,卖东西的路数大致就这么些,买家不用计较这些。陈平安当年跟走南闯北的大髯豪侠徐远霞,学了不少门道,后来姚近之解释的“笼中对”,其实也属于这个行当。 裴钱涉世不深,对于各色店铺里无奇不有的神仙字画、灵宝器物、精魅山怪,看得目不暇接。裴钱有一点好,喜欢收东西,来者不拒,被朱敛讥讽为小饕餮,但她不喜欢花钱,分文不出,所以再眼馋的物件,她都只是看几眼,看过了就当是自己的东西了,是她暂存在店铺而已,绝不会打开那只桂夫人赠送的被她用来当钱袋子的小香囊。 陈平安则一向不会大手大脚,所以跟裴钱逛了约莫半个时辰,十几家铺子走下来,都没往外掏出一枚铜钱。 半路遇上个包袱斋,是个相貌憨厚的中年跛脚汉子,自称姓刘,让别人称呼自己刘杆子。他见着了一袭白袍、背负白鞘长剑的陈平安,足足跟了七八百步路。这人长得老实,说话却不拙,说他家祖父是文景国的大将军,文景国亡国后,皇帝陛下逃难途中毙命,遗失了一枚交泰殿十七宝之一的螭虎钮玉玺,被他祖父捡到带入了民间,如今青鸾国一位大仙师已经集齐了十六宝,就只差这枚“凝运神宝”了。收藏这行业,“求善求全”是第一要务,所以这枚“说不定还蕴含着国运龙气”的重宝,价值连城。 刘杆子之所以跟了七八百步远,一是一看陈平安就是有钱公子哥的模样,脾气好,不赶人,反而听得仔细,再者刘杆子的生意再不开张,就有大苦头要吃。去年好不容易给他糊弄过去的那道年关,关系着三枚小暑钱,能买他好几条命了。按照规矩,今年正月一过,如果再没有冤大头上钩,他可就真要遭殃了。国有国法,行有行规,真会死人的。 为了卖出些东西,刘杆子可谓无所不用其极,身为三境练气士,厚着脸皮跟了一路不说,还主动给陈平安介绍起了渡口风物。 青鸾国边境上的这座仙家渡口,名为蜂尾渡,渡口建造之初,曾是一座市井小镇。此地名源于这里历史上的一位起于微末的玉璞境神仙,他以山泽野修的身份,凭借大毅力大机缘跻身上五境,种种神仙事迹流传半洲,在宝瓶洲野修散修之中,极负盛名。此人祖宅位于一条名为夹蜂小道的巷弄,渡口又刚好位于巷弄尽头,后世这座渡口便有了蜂尾渡的命名。 渡口位于三国接壤处,而为了争夺这条巷弄和这栋祖宅的归属,数百年来,青鸾国唐氏与两大邻国用笔杆子和刀子,在纸上和沙场上,打了无数场架,不过三方达成默契,战事不会波及渡口,为此观湖书院专门派遣君子贤人,数次斡旋此事。 刘杆子说渡口有一种世间独此一份的水井仙人酿,一枚雪花钱一小壶,青鸾国达官显贵最喜欢用来摆阔。陈平安还真就在一家街角铺子买了一壶井水酒,跟掌柜要了两只白碗,落座后笑着伸手示意刘杆子一起坐下来喝酒。刘杆子本想着站在一边扮可怜,说不定公子哥起了恻隐之心,就买走了他那些破烂家当,但实在是肚子里酒虫子作祟,便坐下来喝起了酒,一边喝心里一边埋怨自己管不住嘴,要是贪杯喝醉了,这桩买卖多半也就黄了,一时间百感交集,只当是一碗断头酒来品尝。 陈平安跟刘杆子碰了一下酒碗,笑问道:“既然这枚玉玺值钱,又有仙师苦等着它补齐文景国十七宝,为何不直接登门售卖?” 刘杆子早有腹稿对付买家这类问题,满脸苦笑道:“那位地仙,修为通天,只是人品……我就怕拿了钱没命花啊。” 陈平安点头,这个解释说得通。山上神仙,说是修道,可这个道,旁门八百,左道三千,所以山上不一样有杜懋这样的飞升境大修士?不一样有书简湖的截江真君刘志茂?至于那拨在扶乩宗喊天街生出歹心的练气士,如果不是技不如人,沦为千里送人头的下场,一旦伏杀了他和陆台,如今可就真阔绰了,有了这份财力,说不定世间就要多出一两个金丹境地仙。 刘杆子大概是觉得再不下点猛药,就要错过这位不差钱的外乡子弟,于是放下了酒碗,低声道:“其实我那祖上是文景国大将军的措辞,是为尊者讳,我拿来骗人的,我爷爷其实是文景国京师安乐坊的坊丁。安乐坊最早是皇室饲养奇珍异兽的地方,后来财力不济,荒废了,就用来安置犯错后贬黜出宫的宦官、宫女。文景国的亡国之君,年幼时就在藏污纳垢的安乐坊长大,小时候经常受我爷爷照顾,后来飞黄腾达,从一个藏在外边的私生子,不知怎么的就当了皇帝。他还算是个念情的君主,之后对我爷爷十分礼待,京城被云霄国大军攻破后,又逃到了安乐坊。我那时候年纪小,不记事,总之最后就从爷爷手上传下了这枚玉玺。爷爷临终前,还叮嘱我一定要将玉玺交给文景国后人,不可视为自家物件……” 说到这里,刘杆子喝了口酒,眼神痴痴呆呆,悲叹道:“我这不肖子孙啊,对不起爷爷的临终嘱托,也对不住那个传闻中改了姓氏去山上修道的文景国太子。” 刘杆子嘴唇颤抖,眼睛里有泪花儿,哀求道:“公子,你行行好,就买了这枚一国重宝的玉玺吧,我以后好买酒求醉装糊涂,不用每天对着它,愧疚到死。” 陈平安再给汉子倒了一碗琥珀色的水井仙人酿,摇头道:“酒,可以请你喝,但是东西我不会买。” 刘杆子犹不死心,又道:“公子难道都不看一眼?东西真假好坏,相信公子可以一看分明,到时候哪怕公子杀价狠了,我都不后悔。” 陈平安还是摇头,笑道:“我这人没有偏财运……所以还是算了吧,你找识货且有缘的买家,莫要在我身上浪费光阴了。” 裴钱刚想说话,就给陈平安瞥了一眼,立刻闭嘴不言。 刘杆子喝过了第二碗酒,告罪一声,道谢一声,然后失魂落魄起身离去。 裴钱这才轻声道:“挺可怜的。” 陈平安喝着酒,轻声道:“可怜是真的,但是东西未必是真的。” 裴钱疑惑道:“没有看过,怎么知道呢?万一是真的呢?反正咱们也不着急赶路啊。” 陈平安耐心解释道:“万一的这个一,若是真落在咱们头上,这当然是最好的结果,那咱们来聊聊最坏的结果。” 裴钱一头雾水,问道:“最坏的结果不就是假的,咱们看走了眼,给那家伙坑了些神仙钱?” 裴钱蓦然双手一拍桌子,心疼道:“这可不能忍!” 陈平安笑道:“这算什么最坏的结果?最坏的情况,是被人家设计了仙人跳,不但被强买强卖,说不定咱们一旦掏出神仙钱,对方还要得寸进尺,干脆杀人越货。只说这人,咱们毕竟不熟,哪怕本性未必有多坏,可一旦遇上了过不去的坎,比如欠了一屁股债,狗急了还跳墙呢,那会儿谁来可怜咱们?” 裴钱用心想了想,道:“咱们人也不少啊,反正咱们有理,三两拳打死他们呗。” 陈平安一记栗暴下去,斥道:“出门在外,如果只靠着拳头讲道理,都像杜懋那样,我们还能活不?” 裴钱恨恨道:“杜老贼不是好人,恶人被天打雷劈,死后下油锅拔舌头剖心肝,往嘴里灌烧红的铁汁——” 陈平安打断裴钱的胡说八道,问道:“你从哪儿知道的这么些事情的?” 裴钱心有余悸道:“上回元宵节在老龙城赏灯,有这么些个被小白说是‘警世育人,惩恶扬善’的花灯会,我当时瞪大眼睛看了一会儿,觉得跟我关系不大哩,不过书上说了,有则改之无则加勉嘛。” 陈平安如今养剑葫芦里装着小炼药酒,不好再装这渡口特产的水井仙人酿,又有范家赠送的不少桂花酿放在咫尺物玉牌中,其实最近一年都不缺好酒解馋,便只跟店家买了两坛,打算回头与桂花酿放在一起,到了落魄山,一起埋在竹楼后头,每十年起一坛,也算是他陈平安的丰厚家底之一了。 陈平安和裴钱在夹蜂小道口子那边,跟陆陆续续赶来的魏羡四人碰头。 这趟蜂尾渡之行,陈平安没有遇到特别有眼缘的物件,只给裴钱买了一本图文并茂的圣贤书籍,版刻精良,每个字都神完气足。 就在陈平安打算离开渡口之际,从巷子里面走出一个拎着空酒壶的年轻人,身材魁梧,腰间系着一条精铁锁链似的腰带。 陈平安一瞬间眯眼,只是很快就恢复正常神色,打算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假装不认识。 不料那人见着了陈平安,便快步走上前,伸出手指点了点,大概是依稀认出了陈平安,却想不起姓甚名谁,一时间神色有些着急。 是福是祸都躲不过了,陈平安只得笑着打招呼,用宝瓶洲雅言说道:“在那座小镇门口,咱们见过一面,那会儿我跟看门人在里头,你站在栅栏门外头。你的记性真好,隔了这么久,还能认出我。” 魁梧青年笑着点头,有些高兴,道:“对,就是你,除了那位看门人,你是我第一个见到的小镇当地人。不承想还能在这里见着你,一开始我还不敢认你来着,变化太大。你说我记性好,我觉得你也不差啊,甚至比我还强一些。” 见陈平安手里拎着两壶水井仙人酿,这个下巴已经长出青色胡茬子的青年,笑道:“你这水井酒买亏了,真正地道的仙人酿,得从三口最老的水井中汲水酿造而成,你这两壶,是后来昧了良心的商家铺子用私自打的十几口新水井的水酿的,味道不对。走走走,我带你去买真正的老水井酒,不然你这蜂尾渡就算是白走一遭了。” 他刚走出一步,又哈哈笑道:“算了,江湖险恶,咱俩就别凑近了。” 魁梧青年报了两家酒铺地址给陈平安,道:“愿意买酒就自个儿去,我就不让人觉得无事献殷勤了,免得你我都提心吊胆。” 他与陈平安抱拳告别,大踏步离去。 是个爽快人,陈平安心中叹息。 被魁梧青年当作腰带的那根铁链,分明是骊珠洞天在破碎下坠前铁锁井的那条粗壮铁链,当时陈平安就听说是此人拿走了这桩大机缘。除了那五行之物,骊珠洞天当时隐匿市井的诸多法宝当中,就以此物与宋集薪的碧绿葫芦、山魈壶,还有包括一把光明镇邪镜在内的五六件,最为珍贵,其中又以这条锁龙铁链最为价值连城。它曾是成功束缚住世间最后一条真龙的一根缚妖索,品秩之高,可以想象。 如今已经被此人炼化成了本命物,就这么正大光明地公然示人,估计要么是艺高人胆大,要么是靠山足够硬,或者两者兼备。 他乡遇故人,这让陈平安的思绪回到了那时候,那是陈平安第一次真正接触到外面的天地。 正阳山搬山猿,云霞山蔡金简,清风城许氏,老龙城苻南华。 那是一场接一场的生死境遇,是陈平安最艰辛的一段岁月。那种无助感,比陈平安在后来的岁月里,在蛟龙沟面对元婴境老蛟,在老龙城面对飞升境杜懋,还要来得巨大。 只不过就像卢白象那次在小院里吐露心声时说的,人生道路上,只要在荒芜中能够遇见一朵花,一切就会不同。 陈平安遇上了一位好姑娘,她一笑起来,陈平安就感觉自己好像成了天底下最有钱的人。 怎么会不喜欢呢?怎么舍得不将她放在心头呢? 老龙城最后一次与范二在药铺屋顶上喝酒,陈平安说:“我喜欢的姑娘,她已经是最好看的了。可是比最好看更好看的她,是我在看她,而她却假装不知道的时候,侧着脸,睫毛微颤的模样。” 当时范二有些蒙,问他,你陈平安他娘的到底是有多喜欢那个姑娘啊? 陈平安当时有些喝高了,就只捧着养剑葫芦傻乐呵。 在陈平安循着路线去找真正地道的老水井酒的时候,魁梧青年不愿跟这位离开骊珠洞天的年轻人再次撞在一起,免得惹来猜疑,就特意去了家别处的酒肆。路上有位神气内敛的老者悄然出现,来到青年身边,说了一件小事。 青年气笑道:“这帮家伙脑子进水了吧,真是要钱不要命。你捎话给管事的人,让他们收手,别去给人打牙祭了。”本想再说点什么,想着借此机会,收拾收拾蜂尾渡的不正之风,只是一想到野修散修的生活不易,青年就无奈摇头,道:“就这样吧,也不用刻意敲打他们,都是自己的造化。但是我方才偶遇的这伙外乡人,不许蜂尾渡任何人去招惹。还有,借这个机会,你私底下去帮着老刘将那笔债还清了,按照规矩来,是几枚小暑钱就是几枚。之后你再找机会吓唬老刘一次,让他别再当个烂赌鬼,他如今那点家底,让他这辈子过得舒舒服服,还是足够的。” 老者小心翼翼询问道:“若是以后刘杆子管不住手,再去赌?” 魁梧青年说道:“那就是他咎由自取了,我帮得了一次,帮不了一世。” 老者欲言又止。 魁梧青年摇头道:“那枚玉玺,虽然货真价实,可是一般练气士,沾不得。师父说过,别小看亡国的残留气运,这里头的福祸大了去了,毕竟文景国蒋氏还有个太子爷,如今尚在山上修道呢。至于那个一门心思想要凑足文景国十七宝的家伙,走的是扶龙术一途,他是合适的,我们不行。这类事,管不住贪念,跟老刘就是一路人了,说不定还要不如。咱们练气士修长生,本就不占理,再跟老天爷赌手气,活腻歪了吧。” 老者奉命离去,这位默默隐居蜂尾渡的老扈从,正是先前那位一眼看出陈平安“气势”的金丹境修士。 魁梧青年一路上唉声叹气,直到买了壶酒,喝到了最醇厚地道的仙人酿,这才心情好转些。 他年幼时因为一开始家族长辈都笃定自己不适合修道,被家族内性情早熟的那拨同龄人视为废物,受尽白眼。之后被路过海边的云游高人相中,跟家族说是根骨极好,收为弟子,爹娘高兴答应下来,小小年纪的他便离开那个家族,跟着师父他老人家来了蜂尾渡,就在那条夹蜂小道的尾巴上住了下来。这些年,他的修为攀升很快,机缘也抓住不少,只是对于那个高高在上、规矩森严的家族,没有什么衣锦还乡、扬眉吐气的念头,只想着偷偷回趟家,见过了父母,报答养育之恩就行了。不过他对那个出身家族长房嫡系的姐姐,倒是一直感恩在心,所以哪怕师父心疼得厉害,自己仍是执意送出了那条被他无意间捕获的小东西,作为她的嫁妆之一。据说她收到此物时,整个家族都轰动了,不敢置信。 做人能够不欠钱,不亏心,他觉得这样挺好。 这家酒肆的老板娘是个姿色平平的妇人,老实本分,守着祖传手艺和那口老水井,不太会做生意,本该日进斗金的聚宝盆买卖,愣是给她做成了小本买卖。这么些年来,亲眼看着这位昔年性情温婉的邻家大姐姐嫁为人妇,年复一年卖着酒水,眼角也一点一点长出了皱纹,魁梧青年庆幸自己遇到了师父,说不定哪天老板娘的孙子都老了,他自己还是当下这般容貌。 蜂尾渡虽是仙家渡口,可逃不出生老病死的市井百姓,不在少数。师父总说,这些甲子即白发、七十已古稀的山下人,才是山上一小撮修道之人的根本所在。 没了他们,所谓修道,就是一座空中楼阁。 魁梧青年对此没想太多,委实是懒得想这些,反正他对于修行,一直喜欢随遇而安,不主动害人,若被人害也不心软。所以师父一直劝他在青鸾国唐氏、庆山国何氏、云霄国严氏三位皇帝当中,挑选一个,然后隐姓埋名,去朝堂上砥砺道心,早早对症下药,化解心魔,省得将来某天跻身了元婴境才临时抱佛脚。他一直推托不去,一天到晚跟帝王将相打交道,有甚意思?唐氏皇帝挥霍无度,死要面子,喜欢跟山上神仙比拼财力。庆山国何氏皇帝癖好古怪,后宫有那惊世骇俗的“五媚”,朝野上下,乌烟瘴气。严氏皇帝野心勃勃,励精图治,可心狠手辣,比商家子弟还喜欢打算盘,据说还亲笔杜撰了一篇脍炙人口的《钱本草》,说那“钱,味甘,大热,亦毒亦药,能通神,可使鬼推磨”,一语道破了商贾之术。 他喝过了一壶酒结了账,将酒壶装满了几十斤水井仙人酿,别在腰间,此外还多要了两小壶美酒,用手指夹住两只酒壶,扬长而去。对此妇人见怪不怪。整座蜂尾渡,都知道这个青年身份不简单,谁都不敢招惹他。很小年纪就住在夹蜂小道巷子深处的他,也从不招惹谁,据说只是替某人照看着半条巷子,收取租金。能够在夹蜂小道租下一栋院子的人,不是钱包鼓鼓的散修仙师,就是附庸风雅的三国将相公卿,其余都是些直接买下宅子的本地势力,后者对待这位在他们眼皮子底下长大的青年,敬重有加。 魁梧青年渐渐走入巷子深处,在他身后五十步外的巷子中段位置,两座空着的大宅子门对着门,大门上张贴有几百年没有更换却始终崭新的彩绘门神,左手边是两尊文门神,右手边宅门上则是两尊武门神。青年走过两座宅子的时候,一手抛出一只酒壶,左右总计四尊彩绘门神熠熠生辉,各自伸出一只金色手臂,接住酒壶后,收回“门内”,然后两边画像上,便有文、武门神手持莫名多出的一只纸绘酒壶,喝过了酒,再将手中酒壶向附近的同僚递出。喝完了酒后,四位彩绘门神恢复正常,只是一位大髯武将门神的胡子处,纸张似乎有些浸湿,不过很快就干涸如初了。 魁梧青年回到独自居住的宅子,冷冷清清的,这么多年来都是这个鸟样。师父他老人家喜欢各地晃荡,以前每次信誓旦旦,说一定要给他找个如花似玉的师娘回来,这次倒不是奔着那个天晓得是不是还在娘胎里睡大觉的未来师娘去的,是正经事,说是某位上五境神仙兵解后的琉璃金身有几份坠落在了宝瓶洲版图上,一旦抢到其中一块,就发大财了,媳妇本算是有了。为此师父还找了一位至交好友助阵,不然他未必争得过差不多岁数的几只老王八。 魁梧青年也有些顾虑,担心如此重要的宝贝,师父口中那个所谓的朋友,会不会眼馋。 师父大笑着说,宝瓶洲所有人都有这个可能,这个自称玉面小郎君的老乌龟,绝对不会。此人虽然脾气又硬又臭,堪比茅坑里的石头,可他在修行路上,被誉为“心中无鬼”,这辈子为了朋友义气、宗门荣辱两事,两次死战,两次跻身玉璞境后,两次跌回元婴境,这份英雄气概,便是飞升境都未必有。已经是兵家圣人的风雪庙铸剑大师阮邛,早年一样出了名地脾气耿直,他曾扬言,只要此人需要一把剑,他阮邛不但立即铸就,还会亲自送去山头。 魁梧青年是第一次见到如此笃定的师父,便放下心来,一时间对那位绰号比较“风雅别致”的师父老友,有些好奇。 陈平安又多买了两壶老水井仙人酿后,一行人去了蜂尾渡最后一处游览胜地,是一棵荫覆数亩地的千年古杏树,大树底部空腹,丢满了铜钱和金银。关于此树,自称刘杆子的那位包袱斋汉子,很是说道了一番。这棵老杏树,先早早被青鸾国唐氏开国皇帝破格御封为帝王木;又被文景国皇帝不甘落后地派遣一位庙堂宰执专程来此敕封,估计降了一等,地方俗称宰相树;最后云霄国皇帝也凑热闹,派了一位功勋武将骑马来此,立碑撰文,所以如今云霄国百姓习称其为“将军杏”。 帝王木、宰相树、将军杏,一树三敕封,可谓奇谈。 千年杏树这边游人不多。土生土长的渡口百姓,只会逢年过节来此丢钱祈福,蜂尾渡的渡船客人多是熟门熟路的山上商贾,既不信这套,也不愿破费,所以这会儿就只有陈平安一行人,跟几拨在此嬉戏打闹骑竹马的市井孩童。更远处,稀稀疏疏的稚童正放着纸鸢,杏树高枝上头,还挂着几只不幸缠绕枝条后断线的纸鸢。 陈平安看过了灵气淡淡流转的杏树,就打算离开,却发现莲花小人从地下钻了出来,站在杏树如一扇大门的中空腹部那边,探头探脑。 很快就从钱堆里又钻出一颗脑袋,跟莲花小人对视。它爬出那堆钱山,挺直腰杆,双手叉腰,满满的倨傲神色,只是如何都遮掩不住眼中的好奇和雀跃。 小家伙衣饰华贵且滑稽,身穿一件袖珍可爱的明黄龙袍,腰间别着一块象牙玉笏,还有一把红木鞘挎刀。 裴钱扯了扯陈平安的袖子,陈平安想了想,摸出一枚雪花钱给裴钱,笑道:“去吧,记得跟这位杏小仙人好好说话,不许冒犯人家。” 裴钱一溜烟跑过去,蹲在杏树的“小门口”。 约莫一炷香的工夫后,裴钱蹦蹦跳跳满载而归,陈平安哭笑不得,二话不说,一记栗暴打赏下去。 只是这次莲花小人竟是破天荒站在了裴钱这边,手舞足蹈,咿咿呀呀。 裴钱有些心虚,老老实实转过身,就想要将手中那抔土以及那株粉嫩小树苗,交还给那只杏树精魅。可惜了,她为此还掏了两枚雪花钱呢,这笔买卖算是赔本喽。 莲花小人比较笨,说人话都不会,那个穿得花里胡哨的小东西,就比较聪明了,一口宝瓶洲雅言说得比裴钱还顺溜。之前小东西跟莲花小人叽叽喳喳聊了半天,当时裴钱没听懂,然后莲花小人就用手敲打裴钱的靴子,伸手指向裴钱手里攥着的雪花钱。一来二去,裴钱就开始跟那头杏树小妖讨价还价,顺便还跟它吹了一通牛皮,说自个儿家里的灵气比这里充沛无数,浓稠得跟水似的,随便一口就能喝到饱。最后那个傻头傻脑的小东西,就扭扭捏捏在裴钱身前泥地上,变出了一株小树苗,说让裴钱带回家乡,找个地方种下去,一定别亏待它,要每天让它喝饱那些跟水一样的灵气。裴钱嘴上答应下来,胸脯拍得震天响,可其实已经做好了吃栗暴吃到饱的准备。 陈平安了解了事情经过后,接过裴钱手中的泥土和树苗,走到树根那边蹲下。 身穿龙袍、腰悬玉笏挎刀的小东西,站在钱堆里,眼神充满了戒备警惕。 一番问答,陈平安才知道真相,原来它就快要跻身中五境了,但是此地灵气不足,准确说来,是它根本不敢汲取太多灵气,毕竟这边练气士扎堆,是仙家渡口。它能够在这里扎根修行,不过是靠着三个不那么名正言顺的敕封。 陈平安蹲在地上,低头望着那个古杏精魅,笑问道:“就没有跟蜂尾渡这边的仙师商量,担任供奉客卿之类,寻一处五岳,订立山盟契约?多出一个跑不掉的中五境山大王,他们应该乐见其成吧?” 小家伙一屁股坐在钱山顶部,满脸愁容,稚声稚气道:“我也想啊,可就算那些满身铜臭的家伙信得过我,我也信不过他们。蜂尾渡毗邻青鸾、庆山和云霄三国,渡口几个势力盘根错节,谁也不服谁,为了钱,有事没事就偷偷摸摸把对方脑子打出脑浆来。山盟契约,你觉得我应该挑选哪国的五岳?我即便傻啦吧唧挑了一家,其余两家还不得恨死我?说不定哪天就偷偷找人劈烂了我的本体,当柴火烧吧?如今虽然香火惨淡,饱一顿饿三顿的,可好歹死不了。你们练气士不都说好死不如赖活着嘛,嗯,还有那句死道友不死贫道。” 陈平安就当没听见最后一句,对于小家伙的隐忧,深以为然。陈平安对此爱莫能助。 小家伙可怜兮兮道:“听那小黑妞说,仙师家住洞天福地般的地方,汲取灵气如俗人饮水,不妨就帮我一把,带着这株小树苗回去,一旦成活,也能帮着仙师稳固山水灵气,这是互利互惠的好事。寻常练气士,不提掉钱眼里的商家,只说那农家和药家,谁不将此事当作天降福缘的好事?这位过路的仙师,你一定要好好珍惜啊!” 陈平安将泥土和树苗放在地上,笑道:“是不是还要说句‘天予不取,反受其咎’?” 小家伙垂头丧气,挠腮道:“两个小的,好糊弄;你这个大的,江湖经验老到,果然不好骗。” 一旦陈平安在自家山头种下这株小树苗,后者可以帮着稳固山水灵气一说,不算假,但是极其有限,更多还是不断为祖宗树窃取灵气,所以肯定是得不偿失的赔本买卖。 因为家乡小镇有老槐树的关系,陈平安当初在桂花岛,便与范家供奉老剑修马致闲聊,知道了一些树木精魅的内幕。 陈平安归还了泥土和树苗后,那只杏花精魅还算讲道理,也还给了裴钱两枚雪花钱。 莲花小人病恹恹的,裴钱也臊眉耷眼的,两个小的,都觉得对不住陈平安。 陈平安将莲花小人放在自己肩头,手牵着裴钱,轻声笑道:“你们愧疚什么,应该愧疚的,是它才对。” 杏树底部“大门”内,古杏精魅躺在钱山里头,打着哈欠道:“只好等下一个傻瓜上钩喽。” 迷迷糊糊睡去,它做了个美梦,竟然梦见自己在一座不断增长、高耸入云的大山头,长成了一棵参天大树,每一张杏叶都洋溢着金色的灵光,每一根枝条都被金色香火熏陶得精粹无比,它一举成了宝瓶洲唯一的上五境花木精魅……它身上的高枝上,站着两个在看云海的身影模糊的人,一个仰头喝着酒,一个腰间刀剑交错而挂…… 小家伙醒过来之后,乐呵得不行,哪怕只是在梦里头,也够它开心好多年了,只是不知为何,一抹脸,自己竟是满脸泪水。 它怔怔地躺在钱堆里,百思不得其解,便有些怅然若失。 画卷四人,每人凭借那枚价值百枚雪花钱的小暑钱,各有收获。 本来孑然一身的朱敛,离开老龙城的时候,背上就多挎了一只包裹,这次离开蜂尾渡,包裹更加沉重。如今朱敛以读书人自居,所以当然是负笈游学了。 四人还是步行去往青鸾国京师。 蜂尾渡周边三国,前年在青鸾国开办了一场声势浩大的水陆道场,是唐氏皇帝亲自筹办。第二年云霄国和庆山国就像打擂台一般,几乎同时,各自举办了一场道家的罗天大醮,将各路道家神仙瓜分殆尽,打了青鸾国一个措手不及。于是唐氏皇帝一不做二不休,准备在今年春举办一场佛道之辩,要在道家和佛门之中,挑选一个成为青鸾国的国教,地位还要高出儒家,输了的那个,自然就是垫底了。所以陈平安相信张山峰和徐远霞,至少今年春还会留在青鸾国京城。 大概是临近蜂尾渡,以及辖境内多道观寺庙和山水形胜的缘故,包括青鸾国在内的三国,都不属于那种灵气稀薄到匮乏的“无法之地”,比起当初陈平安途经的梳水国,灵气要多出不少。当时陈平安是一位纯粹武夫,感触不深,只有一个粗略感觉,如今炼化了“水”字印作为本命物后,可以缓缓汲取灵气,两者对比,就发现了其中的玄妙。 在宝瓶洲中部那几个陈平安脚踏实地走过的国家中,还是那个彩衣国灵气稍多一些。 说到彩衣国,在陈平安方寸物里的那张符箓中,还住着一个与他签订契约的白骨艳鬼。只是陈平安对她不喜,在桂花岛之后,就再没有让她离开作为栖身之所的古怪符箓。 以后到了落魄山再将她放出便是,有山神坐镇周边山水,相信对那头女鬼而言,亦是震慑。 大骊王朝的正统山水神祇,可不是宝瓶洲任何一个其他王朝能够媲美的,大骊神祇天然高出一品。当下宝瓶洲半洲之地都已是大骊宋氏的囊中物,只差中土神洲儒家某座学宫的点头认可而已,所以往后大骊神祇和宝瓶洲神祇,估计就没太大区别了。 离开蜂尾渡边界线的时候,陈平安发现由外进入的旅人,无论练气士还是武夫,都需要手持一张在渡口大门口出售的黄纸符箓,有点类似世俗王朝的通关文牒。有了它,进门就会出现一扇涟漪大门,让人通过,离开蜂尾渡则不用那张通关符箓。这可是新鲜事,陈平安是第一次见到,其余渡口,都不需要付这笔过路费。走出大门后,陈平安就去询问一个身为五境练气士的看门人。那人见陈平安气度不俗,又是从蜂尾渡走出,便笑着为陈平安解惑。原来蜂尾渡有一座阴阳家和机关师联袂打造的山水阵法,金丹境地仙可以直接走入,金丹境之下,就需要一张价值五枚雪花钱的通关符箓了,一旦硬闯,就会惊动蜂尾渡巡逻之人。至于那张符箓,是破障符的旁支,是蜂尾渡请求符箓派仙师为这座阵法量身打造。 当陈平安询问为何别处大门无须符箓开道的时候,练气士笑容玩味,踩了踩地面,询问这儿是谁的地盘。 陈平安恍然大悟,这个大门方位,是去往青鸾国境内,那位唐氏皇帝真是生财有道。 青鸾国京城距离蜂尾渡有一千六百余里,而距离那场开始于谷雨时节的佛道之辩,还有两月有余,所以步行前往也无妨。 此后这一路上,他们经过了大大小小的道观寺庙,一行都谈不上如何信奉佛道,陈平安和裴钱都是慕名而入,恭恭敬敬上三炷香,礼遇神明而已;魏羡不信这个,一般都不进去,就在门口等着;朱敛也不信,只是陪着陈平安、裴钱走一遭;卢白象入庙烧香拜菩萨,十分虔诚;隋右边则是进观上香,也相当诚心。 陈平安提醒过裴钱,烧香可以,不可随便许愿,更不可见着了寺庙道观里的菩萨神仙们,就一个个磕头一个个许愿过去。但是他也告诉裴钱,如果哪天心有感应,真的很想许愿,那就认认真真,记住许愿内容,以及敬香和跪拜的是哪座寺观、哪位神祇,一旦愿望达成,以后无论有多远,都要回来还愿。 见陈平安说得神色肃穆,裴钱被吓得根本就没敢许愿,只是烧香而已,不然一想到要从龙泉郡赶来青鸾国还愿,她就觉得自己不是累死,就是在半路上悔青了肠子,活活哭个半死。 而且进去磕头烧香的时候,陈平安还有个规矩,说是“请香”的钱,不能跟人借,必须是她裴钱自己掏钱。 幸亏这一路上,陈平安好几次让裴钱跑腿做事,枯瘦小丫头得了几钱银子,换成铜钱后,在道观寺庙请香还是够的。 裴钱不觉得陈平安是吝啬这几枚铜钱,她倒是越来越觉得,陈平安对她这个开山大弟子,比对老魏他们四个大方多了哩。 这让裴钱很开心。 惊蛰时分,陈平安一行人正走在青鸾国一个小县境内的荒郊野岭,突然感觉到地动山摇,离着百余里的远处尘土飞扬,遮天蔽日,有一头身形轮廓模糊的巨大妖物,好似遭受着巨大痛苦,仰天咆哮,一时间无数山林鸟雀振翅而飞。 陈平安想了想,让魏羡和隋右边先赶去一探究竟,看看有无伤及无辜。 他自己如今伤势还未完全痊愈,又要权衡那座蓄养灵气的窍穴湖泊与一口纯粹真气之间的水火相容,虽说五境瓶颈的武道境界还在,可真正实力只有四境。 魏羡手握甘露甲西岳,隋右边背负着痴心剑,两人攻守兼备,即便遇上危险,相互策应,全身而退不是难事。 陈平安没有刻意加快步伐,隋右边和魏羡返回后,说那边是所谓的地牛翻背,一大帮山泽野修不知怎么找到了这头蛰伏此地数百年的地牛,想要将其围杀,获取地牛那副肉身的天材地宝,但是被两个多事之人拦住了—— 一个是用桃木剑的年轻道士,一个是持刀的大髯汉子。双方没谈拢,就大打出手了。双方实力悬殊,围杀一方,势在必得,其中还有一位金丹境修士亲自主持大局,结局毫无悬念。 陈平安一拍养剑葫芦,飞剑初一和十五掠出,陈平安一步踩在飞剑之上,如仙人御风急急而去。 画卷四人,面面相觑。 裴钱手持行山杖,左看右看,咋个回事? 之后隋右边一闪而逝。朱敛哈哈大笑,也紧跟着一掠而去,嘴里嚷道:“又有架打,爽!” 魏羡背起裴钱,卢白象默默跟上。 大家都有些奇怪,为何陈平安会如此失态?难道是有熟人在那边? 可来自骊珠洞天泥瓶巷的陈平安,就算是熟人,难道不应该都是九境武夫郑大风、十境大宗师李二、剑仙曹曦、天君谢实之流吗? 陈平安的家乡,卧虎藏龙得有点不讲理啊。 即便哪天突然冒出个飞升境老怪物,画卷四人如今都不会太过震惊,可若是突然来个什么中五境的“小角色”,说自己是陈平安的朋友,他们四人反而会不适应。 陈平安哪怕有两把飞剑帮忙,可毕竟有伤在身,那一口纯粹真气又有些阻碍,所以速度依然与地面上的隋右边一行大致持平。 一座碎石无数的巨大山坳内,一头受了重伤不得不显出真身的黄色地牛,躺在血泊中。它身前站着狼狈不堪的年轻道士和大髯豪侠,两人背靠背,周围二十余名练气士,如群狼环伺。 众目睽睽之下,一位不知是御风还是御剑而来的年轻人,一袭白衣,飘然出尘真神仙也。只见那位白衣仙师,一个急坠,飘然落地,脚步轻盈跨出五六步后,走到那两人身前,笑着向他们抬起双掌。 大髯刀客愣了愣,不敢置信,年轻道人更是揉了揉眼睛,然后笑意便在两人眼眸中荡漾开来。 年轻道士与大髯豪侠,一人伸出一只手掌,与那位年轻仙师重重击掌,再无半点颓丧神色,神采飞扬,好不痛快。 陈平安看着两人,他这一刻的眼神,可能比眼含日月的裴钱还要明亮,他握住两位朋友的手,大笑道:“我就知道!天底下只有我这两个朋友,张山峰和徐远霞,才愿意做这种吃力不讨好的事情!” 一位三十岁出头的练气士,站在一块巨石上,灰头土脸,轻轻吐出一口血水。 这场架打得意外连连,事后得跟其他人合计合计,向那位金丹境地仙多要点钱,这总不过分吧?一头地牛全身的天材地宝,金丹、牛角、筋骨等,好的全给你拿走了,他们这些人不过是分到些五脏和血肉,结果还要多打两场架,如果连几枚小暑钱都不愿意多掏,那就别怪他们……在背后跳脚骂娘了。 这名练气士名叫吕阳真,出身乡野,世代樵夫,如今是一名居无定所的山泽野修,在去年刚刚跨过了第一个大门槛,成为洞府境练气士,虽是中五境最底下的那个,可成为了洞府境修士,对于散修而言,就是一步登天,之后就可以去拥有正统传承的仙家府邸任职,可以去世俗朝廷给君王当供奉,在将相公卿的豪门府邸当客卿,换句话说,洞府境的散修,总算开始值点钱了。 吕阳真的梦想,是能够比当初在山崖洞窟遇到修士尸骨、遗物的运气再好点,可以得到一本直指地仙境界的道统仙书,这辈子即便当不成高高在上的金丹境地仙,若是可以站在门外,伸手摸一摸陆地神仙的门槛,也算心满意足了。 而吕阳真内心深处最大的愿望,或者说奢望,是希望年近六十的自己,哪天撞大运,莫名其妙就成了温养出一把本命飞剑的剑修。所以当吕阳真看到那位一袭白衣的年轻仙师落地后,有两抹光彩掠回腰间那只朱红酒壶,顿时眼眶通红——飞剑,绝对是本命飞剑! 不是说好了“甲子老洞府,百年剑修犹年少”吗?难道眼前此人是驻颜有术的大修士? 若是一位龙门境剑修,可就是天大的麻烦了。万一是位隐世不出的金丹境剑修,估计这趟谋划缜密的围杀取宝,就会伤亡惨重了。 吕阳真经过短暂的心情激荡之后,很快冷静下来。 一名已经养出本命飞剑,现世后能够抵御世间罡风吹拂和煞气砥砺的年轻剑修,除了自身的可怕,比如杀力惊人,与人厮杀,喜欢转瞬分生死,更让他们这些散修忌惮的地方,在于宝瓶洲的剑修,几乎都是山上仙门的宝贝疙瘩,谁敢伤了分毫,肯定会惊动各自门派里的祖师堂。 吕阳真用眼角余光瞥了一圈,除了那位以障眼法遮掩真容的金丹境地仙,看不出神色变化,其余与吕阳真一般无二的散修,皆是与他差不多的心态,只是有些更加胆小的,更懂得见风使舵,已经收起了兵器,向这位白衣年轻人示好,以免给这位不速之客拣软柿子捏,一剑毙命,用来示威。也有些不怕死的,虽然藏好了炙热眼神,可是一些小动作泄露了他们内心的真实想法:把这三个人与那头地牛一并拾掇了,做一笔惊世骇俗的大买卖,足可让在场所有人一夜暴富!大不了从此远离青鸾国地带,反正他们这些被山上仙家视为野狗刨食的散修,本就是无根浮萍,在哪里修行不是修?再说了天塌下来,还有高个子顶着。吕阳真一行都下意识看了几眼金丹境地仙。 这位高人来历不明,在半年前拉拢了他们,大致说辞是说此地有地牛之属的大妖物,隐匿于一条历史悠久的破碎龙脉之中,已有两百余年,积攒出了相当于练气士的龙门境修为,一旦冲刺金丹境,结丹之时,青鸾国必然会迎来一场地牛翻身、惊天动地的惨剧,方圆千里几座郡县城池,届时会死伤无数,所以必须在它结成金丹之前,将其镇压打杀,以免祸害一国山水…… 吕阳真跟两名临时结伴游历寻宝的野修,听闻这番大义凛然的理由后,如果不是畏惧此人的金丹境修为,不然就会当场笑出声。 他之所以与那两人短暂结盟,一起游历青鸾、庆山数国疆域,在于那一对兄妹散修中的妹妹是罕见的阴阳家旁友的地士。 此次能够从金丹境修士菜碟子里分来一杯羹,吕阳真和那位女修士,功不可没。吕阳真擅长阵法,能够压制地牛翻声带来的动静,以免招惹正统仙家的注意,否则到头来大伙忙碌了半天,跟一头畜生打生打死,却要为他人作嫁衣裳。 而女修士擅长之术,则是金丹境地仙愿意招揽三人的重要前提。这位神仙只是大致圈定了地牛隐匿之所,但具体方位,仍是苦寻不得,所以这位不谙搏杀的女子修士,就派上了用场。此次围剿,她算是最为超然的一个,大战拉开序幕后,比她哥哥以及吕阳真都更悠闲,甚至可以说是无所事事。 这会儿兄妹二人,已经悄然向他靠拢。 女子衣着鲜亮,妇人模样,五境练气士,资质算不得好,只是在野修中算不错了。她对吕阳真印象不错,此次参与一位金丹境地仙的谋划,至少他们兄妹二人与吕阳真,还算坦诚相待,此时以心湖涟漪悄声问道:“来者不善,分明是那两人的朋友,如何是好?” 吕阳真抹了一把脸,道:“静观其变吧。” 女子点了点头。 这位女子的哥哥,八尺壮汉,手持板斧,身穿一副篆刻诸多符箓的青色铠甲,满脸血污,不过所幸都是些皮开肉绽的外伤。因缘际会之下,他走了兵家修士的路子,但也只是形似而已,无非是得了本淬炼体魄、凝神固魂的三流仙家遗失的秘籍,加上早年倾尽财力,购买了这副灵器宝甲,这才如虎添翼,在庆山国边境一带颇有威名。 但兄妹俩真正挣钱的,却不是这位战力不俗的披甲壮汉,而是他那个地士妹妹。 山上练气士,尤其是没有师门传承的山泽野修,关于寻宝一事,大有学问。除了误打误撞而来的所谓大道机缘,还可以从地方县志中寻找蛛丝马迹,对官府衙门秘藏的那些形势堪舆图进行实地勘验,询问当地樵夫、渔民这些经常跋山涉水的百姓,等等。 这就需要相官、地士之流来帮着开山问路。相官,相传可以看清楚天地面相,能够以星象占卜人之气数、国之气运。地士,精于寻龙点穴,尤其是对于灵气的细微异样,极其敏锐。即使找到了藏宝之处,也还有关隘要过。 世间的天材地宝,往往有那鬼神精怪严密看护,那些拥有神仙洞府的山头门派,一旦发现了这类地点,大可以倾巢出动,实在不行,寻一两个世交关系的别处山头仙家合作,所以极少失手。而野修往往单枪匹马,一人独行,一旦确定无法得手吃独食,就只能找人合伙,不然极有可能宝贝拿不到手,自己还落个身死道消的下场。 为何不找山上仙家门派,跟他们合作? 那是因为,一来收益太小,明明是最早发现天材地宝、上古秘藏,却很容易落得个吃点残羹冷炙的下场。再者还有更惨的结局,就是被仙家府邸暗中打杀了。要知道野修一直被正统仙师所轻视、厌恶,被他们视为练气士当中的孤魂野鬼,天地灵气的蛀虫,不择手段的邪路子修士。 蜂尾渡历史上那位玉璞境修士前辈,为何在宝瓶洲野修当中拥有极高的声望和口碑?就在于这位前辈曾经道出了万千野修的心声:“老子就想要站着吃口饱饭!” 名字被记录在册,一份在门派祖师堂,一份在山门附近的某个朝廷,这类练气士,被称为谱牒仙师,不在此列的,就算是野修了。 朝廷和地方官府都不喜欢这类野修——容易捅娄子,经常害得他们出面擦屁股。尤其是跻身中五境的野修,几乎人人杀伐果决,是在无数血雨腥风里,硬生生蹚出一条路子的狠人,喜怒无常,不近世情,行走人间,做事肆无忌惮。但是要说野修人人都是草菅人命的亡命之徒,肯定言过其实,只是山上仙家、朝廷衙门和江湖上的名门正派,三方都这么年复一年地渲染,故而野修就成了过街老鼠一般的存在。 有点实力的野修,都会跟某个朝廷讨要一个身份,或是在某个山上势力弄个水分极大的供奉身份,以谱牒仙师之名,行山泽野修之实。 吕阳真一行三人,由于一个是不擅攻伐的阵师,一个是注重防御的野路子兵家修士,一个更是“手无缚鸡之力”的地士,所以都还算稳重。 可是另外还有一撮人,七八个抱团,看待那位年轻仙师的眼光,除了审时度势的含蓄打量之外,还多出了一丝阴鸷狠辣。 这伙人,大多早就相熟,是青鸾国附近版图的生面孔练气士,多半是趁着水陆道场和罗天大醮的热闹,过来碰碰运气,此次围杀那头地牛之属的妖物,出力颇多。其中既有擅长近身肉搏的兵家修士,也有精通符箓傀儡的旁门道士,有使用一杆招魂幡的鬼修,有一位本命物是藤牌、鸢牌和铁符盾牌的壮汉,负责随时帮助躲闪不及的同伙抵御攻势。还有一名暂时仍是五境的老剑修,一口飞剑,离开窍穴后凝为实质,通体漆黑,两尺余长,裹挟风雷,血腥气浓郁。由于尚未跻身洞府境“开辟府邸”,所以一身灵气不足以支撑飞剑现身太久,往往是一击得手即返回本命窍穴温养,以雪花钱大补窍穴灵气。那头黄色土牛的几处致命伤,有半数是这名老剑修的飞剑使然。 这伙人的主心骨,是一位身穿黑袍的老者,坐骑是一头体形巨大的拥有五条尾巴的黑狐。 老者转头看了眼那位藏头藏尾的金丹境修士,意思很简单,你是这次掏腰包用雪花钱换地牛妖物一身宝贝的家伙,之前大伙儿没少出力,该做的都做了,现在来了个不知根脚的捣乱剑修,是打是退,你说了算。如果要往死里打,招惹这位年轻剑修,酬劳可就不是先前那么点小暑钱了;如果要退,反正之前已经给过定金,双方就这么一拍两散。 那名御风悬停在空中的金丹境修士,望向那名白袍年轻人,直接出声道:“你真要断人财路?我可以答应你们,只要你们愿意退出山坳,不插手此事,这头黄色地牛身上,本该属于我的宝物,抽出一成,折价为雪花钱,事后我亲自双手奉上。” 听了张山峰、徐远霞的解释后,陈平安已经大致知道了事情缘由。 身后这头倒在血泊中的黄色地牛,虽也算是世间地牛之属的妖物,但天生性情温厚,市井坊间所谓的地牛翻身,根本与它无关。它在此隐藏两百多年,是想要修缮那条破碎的上古龙脉,作为日后开府之地。这么多年来,它一直现出真身而卧,身如山脉,山石堆积,“山上”早已郁郁葱葱。 鳌鱼、蝼蛄、蚯蚓和蛰伏地底长眠的巨蛙,这些山精水怪,喜静不喜动,凭借天赋,喜欢将庞大身躯与山根相连,缓缓汲取大地灵气,畏惧春雷。它们因为常年隐藏地底,蚕食山根气运,一旦破境,跻身中五境洞府境,或是结成金丹,涉及大道机缘,都须要鲸吞天地灵气。这时它们往往天性迸发,凶性毕露,惹来一场场地震惨剧,所以才会有地牛翻身、鳌鱼翻背的说法。 张山峰和徐远霞两人,先前也被人招揽,对付地牛,只是张山峰虽然修为不高,可是深知诸多山水精怪鬼魅的来源,对于黄色地牛的根脚、秉性更是极其熟稔,所以拒绝了对方的邀请。 张山峰清楚,那头黄色地牛若真是龙门境,距离结丹只有一步之遥,其被围剿攻杀,必会血气迸发,倘若在濒死之际,牵动地脉,那就真是一场巨大的地牛翻身了,方圆千里之内,都会被地震波及,离此最近的那两座郡县,说不定就有数万无辜百姓死伤。 徐远霞走南闯北,经验相对老到,也没有多仗义执言,要那些野修直接舍弃围杀地牛,而是将地牛翻身的可能性和危害性与他们仔细说了一遍,希望当时招揽他们两人的一位洞府境修士,能够捎话给幕后人,稍微破费点银子,聘请几位阵师,尽量将地牛翻身的影响降到最低,至少莫要让数万百姓家破人亡,流离失所,就当是花钱积德。那名洞府境练气士拍胸脯保证会把话带到,徐远霞不放心,与张山峰暗中跟随探查,当他们发现那名金丹境地仙的阵营当中,只有一位阵师坐镇之后,就知道这注定也是一场人祸了。 张山峰和徐远霞一合计,两人分头行事。徐远霞去找了最近的一座山上门派,道明此事,不奢望那些谱牒仙师,出手拦阻一位金丹境地仙,就是希望这些仙师向对方施加压力,或是早做准备,帮着压制地脉震动千里的险峻局面。张山峰因为有个正经身份,算是中土龙虎山在俱芦洲的旁支外姓道士,所以去了官府,找到一位封疆大吏,希望青鸾国朝廷能够给予重视,最好是唐氏皇帝可以派遣皇室供奉来此“督阵”,哪怕是增援那位金丹境地仙,作为笼络手段都可以,在那头黄色土牛的隐匿地点周边,务必早早布置几座山水大阵。 那位手握实权的封疆大吏,答应立即将此事禀报朝廷,去辖境内的那座山上仙家求援,争取以飞剑传信京城。 但是这位青鸾国权臣表现得颇为务实精明,开口要求张山峰交出两件值钱物件,不然若是张山峰信口雌黄,他到时候如何跟山上仙师和皇帝陛下交代? 张山峰和徐远霞都觉得合情合理,便交出了一把真武法剑、一把在彩衣国战事中获得的短刀。 最终的结果,便是当下的情景了。 道理讲不通。 野修求利,好似是最天经地义的道理,而断人财路,在山泽野修当中,是很人神共愤的行径。 至于这伙“早起求利”的练气士,当然也有自己站得住脚的说法:自己不曾在市井杀人越货,更不曾以神仙术法、仙家兵器祸害百姓,而是在这人迹罕至、鸟不拉屎的僻静地方,围杀一头妖物,便是谱牒仙师寻宝,也不过如此,用干干净净的手段求财,还要怎样?你个嘴上无毛的年轻道士,外加一个胡子倒是挺多的江湖武夫,说这地牛会牵动地脉,地震千里,你们算哪根葱? 张山峰和徐远霞之后一路潜行至此,亲眼看到那头抖落背脊上无数土石、树木的黄色地牛与二十多名练气士对峙。它一开始想要逃离,且战且退,仍是被追杀得无比凄惨,这才开始反击,双方打得天翻地覆。 一旦它伤重,不得不现出大小如水牛的本命真身,拼死一击,那就真的无法挽回了,张山峰和徐远霞只好护在它身前。 那头倒在血泊中的妖物,眼见这两人非但没有对它出手,反而对它拼死相救,心里大概明白应该是他们害怕自己牵动地震,导致山崩地裂绵延千里,所以它到底没有做那玉石俱焚的举动,而是任由生命流逝。 陈平安看着张山峰和徐远霞。 那拨练气士应该是胜券在握,并未对两人下死手。张山峰被剑修的飞剑刺透了肩头,血流不止,敷药之后,效果不佳,应该是伤到了筋骨,毕竟一把本命飞剑,绝非“锋锐”二字那么简单。徐远霞的胡子上,沾满了鲜血,多处凝结为块,显得有些滑稽。 此刻听到那名金丹境修士表示要退让一步,张山峰担心陈平安一口答应下来,便一把抓住他的手臂,焦急道:“不能这么做。” 金丹境修士笑道:“如今那头妖物已经束手待毙,并无亡命挣扎的迹象,两位义士,和这位刚刚赶到的仙师,何必多此一举,偏偏要与我们自相残杀?” 徐远霞已经支撑不住身形,黑着脸一屁股坐在地上,一手拄刀,一手抹了一把胡子,不甘道:“理是这个理,就是有些憋屈。”他转头瞥了眼那头黄色地牛,道:“总觉得对不住它。” 张山峰喟叹一声,将桃木剑收在背后,松开握住陈平安手臂的那只手,无奈道:“好像只能如此了?”却是询问的语气。 包括金丹境修士在内,所有人其实早早注意到了这位年轻剑修的四个扈从,皆是气势惊人的纯粹武夫。 这才是这伙人一直按兵不动、好好说话的真正原因。 陈平安拍了拍张山峰的肩膀,轻声道:“我来解决。” 张山峰愣了一下,咧嘴笑道:“不管你怎么做,我俩都没意见,不为难你,真的。” 陈平安点点头,转头望向那位御风凌空的金丹境地仙,笑问道:“不知你是来自哪座山头仙家?或是那座青鸾国大都督府?” 盘腿而坐的徐远霞会心一笑,哎哟,陈平安这小子如今心思活络了不少啊,一下子就说破了自己心中揣测的方向。可惜就是武道境界似乎没往前挪一步,还是第三境? 也正常,距离上次分别,也才两年多时间,陈平安当下才多大岁数?十七虚岁?如今三境底子打得这么好,算是相当不错了,在江湖上捞个“武学天才”的称号,不用心虚。 三人之外,围着一圈如虎豹豺狼的练气士。 画卷四人并未走入圈子去往陈平安身边,而是站在圈子外。这四名看不出具体深浅的纯粹武夫,难不成是想要四人“包围”二十多个练气士? 那名金丹境修士笑了笑,道:“我是谁,与小仙师你做何决定,并无关系吧?” 陈平安问道:“这头黄色地牛,在你看来,值多少枚雪花钱?” 金丹境修士想了想,认真回答道:“市价约莫是二十到三十枚小暑钱,只不过地牛之属,极难寻获,有价无市,所以真实价格往上翻一番,也算公道。按照这个算法,大致是五千枚雪花钱。怎么?小仙师想要算一算自己那一成,是几枚雪花钱?还是觉得一成太少,对不起自己的实力,想要两成,甚至更多?” 虽然这位金丹境地仙在后面的言语中,带着些许笑声,只是其中的阴森之意,在场所有山泽野修都听得出来。 这可是要撕破脸皮的前兆了。 一位金丹境地仙无形中散发出来的磅礴威势,便是那位坐骑是黑狐大妖的黑袍老者,都觉得有些呼吸不畅。 只要结成金丹客,就可以向天地借力。 “虽然是我两个朋友造成当下局面,好在事情终究没有走到最坏的那一步,不曾出现地牛翻身、地震千里的惨剧,所以现在我们是可以好好商量的。”陈平安笑道,“好吧,这头黄色地牛,就按照你报价的五十枚小暑钱,刨去我那一成收益,这里是四十五枚小暑钱,拿去。” 众人只见那白衣年轻人随手一抛,一大把小暑钱便飞向了相距颇远的金丹境地仙。 金丹境地仙皱了皱眉头,一挥袖子,四十多枚小暑钱如溪水流淌,围绕在他身旁一丈外,然后他一枚枚凝神审视,确定这些神仙钱并没有被动过手脚,是货真价实的小暑钱。 吕阳真和其他散修,既眼红,又狐疑,天底下竟然还有这等生意? 这些小暑钱,相当于世俗王朝的四百五十万两白银,不说以富饶著称宝瓶洲东南的青鸾国,只说庆山国,朝廷一年赋税才多少?这是一笔极大的财富了。便是那名金丹地仙,都觉得这笔进账很可观。但是金丹境地仙并没有立即收起这些钱,他一边继续观察着缓缓流转的神仙钱,一边问道:“敢问这位公子,仙乡何处?” 陈平安笑道:“我先前问你来处,你也没告诉我。” 金丹境地仙微微一笑,又问道:“那敢问公子花钱买下这头黄色地牛,可是有何燃眉之急?” “这些前辈就不用管了。”陈平安想了想,又抛出五枚小暑钱给那位地仙,“这五枚,劳烦前辈分给其余仙师,就当是我‘后到先得’的赔礼了。” 这么一来,那些山泽野修的眼神就好了不少,毕竟额外多出的五枚小暑钱,等于是白拿的,他们二十余名练气士,分属大小不同的四座山头,吕阳真三人是最小的山头,骑狐的黑袍老者那拨人,是最大的一座山头,无论是人数还是实力,都最突出,所以这五枚小暑钱,说不定可以直接划走两枚。 金丹境地仙笑道:“公子倒是好大的气魄和财力,能够将小暑钱当作雪花钱送人,便是在下都要自愧不如啊。” 此言一出,有些野修的心里便又起了涟漪。 委实是地仙这句话太过戳心窝子了,他们这些野修将脑袋拴在裤腰带上,拼了老命挣钱,一年能挣几枚小暑钱? 陈平安没理会金丹境地仙的阴阳怪气,他环顾四周,淡然道:“好话说了,好事也做了,我接下来就该聊点实在的。天底下谁的钱都不是天上掉下来的,我身上确实还有些小暑钱,各位如果心动,凭本事拿走便是。但是如果出手了却拿不走,那我就要你们留下命了。” 金丹境地仙猛然间收起了那五十枚小暑钱,笑问道:“你就不担心我一走了之?本人无法扛着一头黄色地牛,招摇过市,可带着五十枚小暑钱,还是可以来去自由的。” 金丹境地仙又问道:“你就不怕我用这已经到手的五十枚小暑钱,买你们的命?一来一回,连我在内,所有人都等于赚了两份钱,何乐而不为?” 陈平安伸出一只手,示意道:“只管走,尽管买,你高兴就好。”看你不顺眼很久了,求你跑路或是行凶,我好杀你。 金丹地仙沉吟不语,似乎在权衡利弊,而所有山泽野修也都在等待这位地仙的决定。 就在此时,那头身受重伤的黄色地牛,望向那一袭雪白长袍的背影,口吐人言,道:“仙师何必如此?” 陈平安没有转身,伸手扶住腰间的养剑葫芦,轻声道:“我觉得你比很多人更像个人,就这么简单。从今往后,希望你继续好好修行,以后人间多出一位与人为善的金丹修士。” 第四章 君子武备 ●●● 第四章 君子武备 金丹境地仙突然笑道:“公子原来是法家门生,难怪。” 陈平安不知对方为何有此误会。这位应该很熟悉青鸾国世情风物的地仙,笑眯眯道:“那是该切磋切磋。” 山坳内顿时剑拔弩张。 山泽野修习惯了翻脸不认人的场面,鸟为食亡,人为财死,谁不乐意额外多赚个五十枚小暑钱?干净钱能挣当然要挣,脏钱挣得又何曾少了?那些个散修或是为了被朝廷招揽,或是为了讨要谱牒仙家一个供奉头衔,多半就要先做一件见不得光的勾当,例如帮助朝廷刺杀敌国大将文臣,为谱牒仙师解决那些不适合亲自出手的仇杀、恩怨。 金丹境地仙悠悠然环顾四周,似乎在考察战场。 陈平安问道:“你知不知道地牛一旦选择翻身,牵动地脉,会殃及数万百姓?” 地仙犹豫片刻,仍是点头坦诚道:“到了我这般境界,当然知道此事。” 对此那拨山泽野修并无太多意外,唯有阵师吕阳真皱了皱眉头,但是隐藏得极好。 陈平安又问:“那你能否控制地震?” 地仙没有直接给出答案,而是笑道:“这可不简单,要么按照你朋友的说法,靠着烧钱,大范围布下法阵,稳固地脉,减轻地震动荡,要么我们之中有练气士拥有类似骊珠的先天灵宝,并且炼化为本命物,方可‘定山伏脉’。” 见陈平安不再问话,这位地仙再次仔仔细细打量了一番陈平安,道声“后会有期”。 金丹境地仙似乎放弃了“切磋”的念头,望向那四座“山头”的主心骨,例如坐骑为五尾黑狐的黑袍老者、阵师吕阳真,以心声分别告知他们分赃地点,以交付定金之外的剩余报酬,然后御风而去。 所有散修跟随地仙离去,只是方向略有不同,想必那位金丹境修士会在不同时辰、不同地点,向四伙人依次支付神仙钱,省得有野修不患寡而患不均。 张山峰轻轻捶了陈平安一拳,打趣道:“可以啊,把小暑钱当雪花钱使唤来着。” 徐远霞早已站起身,收刀入鞘,一边用手指从上往下梳理鲜血结块的髯须,一边道:“暂时是安全了,就怕这位金丹境地仙,是条心怀不轨的地头蛇。实在不行,我们就别等那场青鸾国京城的佛道之辩,早早离开为妙。” 张山峰犹豫道:“陈平安借我的那把真武剑,还有你那把短刀,难道就留在大都督府了?” 陈平安修正道:“不是借。” 徐远霞虽然心疼,仍是神色坚毅,道:“偌大一座都督府,又不会长脚,以后总有机会讨要回来,万一大都督府是这场围杀的主谋,我们就是自投罗网。青鸾国唐氏皇帝一向桀骜不驯,那位大都督又是唐氏皇帝的心腹,我们很容易成为众矢之的,而且有理说不清,人家随便泼点脏水下来,我们躲都躲不掉。” 张山峰曾是不撞南墙不回头的性子,不然也不会弃儒学道,去山上当了道士,这趟从北俱芦洲南下远游宝瓶洲,见闻颇丰,挫折收获皆有,成熟了许多,听过徐远霞的解释后,也就不再坚持己见。 陈平安酝酿许久,才想出一个合情合理的说法,既能让张山峰和徐远霞不牵扯到自己的云诡波谲当中,又能让两人放心去往大都督府,道:“我因机缘在桐叶洲一家书院得了一块玉佩,关键时刻可以拿来保命。虽说如今青鸾国鱼龙混杂,我们不能掉以轻心,但是有那块……等同于书院君子亲临的玉牌,寻常金丹境、元婴境地仙,都不太敢痛下杀手,所以我们拿回真武剑和那把短刀,问题不大。” 处事确实讲究一个待人以诚,可如果因此陷人于险境,遭遇那种类似陈平安遇到杜懋的灭顶之灾,那就不叫赤忱了,而是没心没肺,不谙世事。 裴钱和画卷四人已经走近。他们对于年轻道士和大髯游侠的身份,都十分好奇,看样子不是陈平安的老乡,而是之前远游路上遇到的朋友。 魏羡四人都看得出来,年轻道士只是个境界平平的练气士,大髯刀客是个底子尚可的五境武夫,就只是这样? 裴钱一直在偷偷打量两人,这会儿她站在陈平安身边,笑道:“道士哥哥好,刀客叔叔好,我叫裴钱,是我师父的开山大弟子!” 徐远霞爽朗大笑,白白赚了个辈分。 张山峰虽然被剑修本命飞剑刺透了肩头,抹过金疮药后,仍是有些脸色惨白,可是见着了这位自称陈平安大弟子的枯瘦女孩,便嘴角翘起,笑着打招呼道:“裴钱妹妹,多大岁数了?” 裴钱笑眯眯道:“才七岁哩,所以个儿才这么点高。” 陈平安一记栗暴下去,死要面子活受罪的裴钱,立即哭丧着脸道:“我其实十一虚岁啦。” 陈平安转过身,蹲下,转头望向徐远霞,问道:“受了这么重的伤,怎么办?” 徐远霞和张山峰也一并蹲下身,徐远霞摸着胡子沉吟道:“不说那个鬼鬼祟祟的金丹境地仙,只说以骑黑狐为首的那拨野修,心术不正,如果咱们就这么放着地牛不管,它就是早死晚死都得死。你先前有句话说得实在,谁的钱也不是天上掉下来的,送佛送到西吧,暂时让它以这般真身跟在我们身边,等到伤势好转,寻一处能够隐匿身形的地脉,到时候再分开也不迟。不过这么一来,陈平安你肩上的担子就要重了。” 陈平安笑道:“这才多久没见,就这么见外了?” 徐远霞哈哈大笑道:“说客气话又不花我的钱。” 裴钱小鸡啄米,深以为然,客气话马屁话,真不花钱,这位大胡子叔叔,应该算是自己的同道中人。 相比裴钱,画卷四人却看得更多想得更远。 他们四人,从来没有见到过陈平安会询问别人的意见,并且自然而然就听进去。须知跟他们四人这一路,打打杀杀也不算少了,隋右边都死了多少次了,陈平安的种种表现,无形中都展现出其极其强硬、坚韧和有主见的那一面,同时陈平安又对四人给予足够的尊重,便是魏羡都不得不承认,他溜须拍马时所谓陈平安的“霸王之资”,其实水分不大。 陈平安望向那头黄色地牛,问道:“你能否以人身现世?如果我没有记错,跻身观海境或是龙门境,应该可以变成人形吧?我有一瓶疗伤的丹药,你若是以人身服用,效果更佳。” 在离开老龙城之前,桂夫人让人带来了一只由桂木打造而成的多宝匣,里头装了十二瓶丹药,针对中五境每一级阶梯都分别有不同的丹药。 听到陈平安的问话后,那头伤了大道根本的龙门境妖物摇摇头。 张山峰解释道:“相较寻常的山精水怪,它比较特殊,就像水属蛟龙一般,五行之属越是纯粹,幻化人形就越困难,像它就需要跻身金丹境才行。” 陈平安恍然,点头道:“没事,我们这次去往大都督府,就尽量绕过大的城池,挑选山水小路就成了。” 张山峰笑道:“这个我们就熟门熟路了,这两年在青鸾国、庆山国逛了不少地方。” 陈平安随即掏出一瓶适合龙门境练气士服用的丹药,让黄色地牛服用。一炷香的工夫,它已经能够挣扎着起身,虽然依旧是满身纵横交错的伤口,但是行走无碍。毕竟世间土属妖物,本就以体魄坚韧、耐力惊人著称,而且这头龙门境妖物坦言,自己炼化了一只青釉山水瓶作为本命物之一,能够容纳、积蓄天地灵气。陈平安闻弦知雅意,便直截了当将那瓶丹药全部给了黄色地牛,由着它收入本命青釉瓶内,慢慢汲取药性和灵气疗伤。 黄色地牛四足踏地后,眼眶内竟是泪水莹莹,凝视着眼前这位一袭雪白长袍的年轻人,感激道:“仙师高风,如何回报?” 它又愧疚不安道:“仙师于我既有救命之恩,更有为我续道之德,可是我在此修行两百多年,只是看中了此地龙脉,之前偶然所得两件灵器和法宝,都已经炼化为本命物,此外并无攫取任何天材地宝……” 裴钱哀叹一声,怪我,怎么才出了老龙城,自己就又成了个赔钱货?在蜂尾渡那边差一点赔了两枚雪花钱,在这山坳更是亏到姥姥家。 陈平安笑道:“没关系,真要有心,等你伤势痊愈,结成了金丹,能够以人身远游四方之后,可以去我的家乡。那边山清水秀,灵气充沛,欢迎你来做客——” 徐远霞突然开口道:“何必等到结丹再去?养好了伤,直接去你家乡便是,说不定可以直接在那边结丹。有圣人坐镇气运,还不用担心惹来地牛翻身的意外。” 黄色地牛眼神迷茫,似有不解。 陈平安用心思量此事是否可行,徐远霞笑道:“不急,还能走上一大段山水路程,先看看对不对脾气,再做决定不迟。若是性情不合,还不如留个好印象,以后有缘再会,总好过朝夕相处,结果生出龃龉,好好一桩善缘就浪费了。” 张山峰附和道:“可行。” 陈平安自无异议。 一行人缓缓而行,离开山坳,去往那座名震青鸾国的大都督府。 陈平安与张山峰和徐远霞聊了一些可以说的游历。两人也跟陈平安说起了青蚨坊分别之后,他们的江湖故事。 青鸾国唐氏皇室,一贯是封王却不就藩,亲王郡王都留在京城,拥有各自府邸,并且这些府邸只有居住权而无所有权,一旦失去爵位就会被宗人府收回。 青鸾国设置有五座大都督府,除了四边四府之外,在中部地区还有一座,权力极大,负责漕运、盐铁等诸多关系国之命脉的事务,寻常君主唯恐避之不及的“权臣握柄之害,藩镇割据之忧”,甚少发生。在青鸾国数百年历史上,风调雨顺,国泰民安,而且将相相宜,一直表现得让外人打破脑袋都想不通,难道这些天高皇帝远的封疆大吏,就没有一个人生出过野心?一个个恪尽职守,为唐氏皇帝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不管如何,位于宝瓶洲东南部的这个青鸾国,宛如世外桃源,一方净土。不仅如此,在宝瓶洲中部如火如荼的战事,引发了士子南渡、衣冠弃北的数股洪流,而青鸾、庆山和云霄三国,吸纳了数以万计的南迁豪阀子弟,其中又以青鸾国人数最多。 现任五位青鸾国大都督,靠近边境的四位,都是靠着战场功勋或外戚身份开府领军的,唯独居中的那座大都督府,是代代相传,而且近三百年来,家族香火都靠着一根独苗支撑,看似摇摇欲坠,可就是偏偏不倒,做了三百余年的“铁杆庄稼”大都督,现任主人是韦谅。 韦谅韦都督,也就是跟张山峰、徐远霞索要了真武剑、短刀的那位青鸾国权贵,在世袭都督之后,就不再游山玩水,优游林野,而是深居简出。他靠着早年的种种事迹传闻,在青鸾三国之间名声不小,擅长青词、草书、注释佛经以及佛像绘画,尤其是后者,有“独步一时”的说法,朝野上下,一画难求。这位才三十多岁的韦都督,据说在士林文坛风评极好,被誉为风姿特秀,爽朗清举,肃肃如松下风……在京师贵妇和闺秀之中,更是好评如潮,传言这位大都督负笈游学,与数位世交好友一起入山访仙,被樵夫误认为谪仙人,磕头便拜,惊呼神仙。 此次青鸾国京城举办声势浩大的佛道之辩,唐氏皇帝让韦谅赴京负责京师安危,准许他带六千精锐北上,驻扎在京畿重地! 唐氏皇帝对此人的倚重和信赖,可见一斑。以致江湖上有些捕风捉影的小道消息,说君臣二人有那断袖之癖。而且这次佛道之辩,云霄国严氏、庆山国何氏两位君主都会来到青鸾国京城,而韦谅带兵北上一事,能够让两位别国君主也视为平常,并无异议,更是一桩怪事。 这一天,大都督府来了一个登门拜访的魁梧青年,没有惊动外人,大都督韦谅在书房内待客。 韦谅对那个青年很随意,既不是略带疏远的客气,也不是刻意的热情,而那位魁梧青年显然与这位大都督是旧相识,没有跟韦谅相对而坐,而是站在书架下,翻翻检检。 韦谅笑道:“姜韫,看来家族对你青眼相加啊,愿意将此事交付你。如此一来,我倒省心省力了,到时候我在明,你在暗,相信这场春末的佛道之辩,不会有太大的风波。” 魁梧青年正是蜂尾渡住在小巷尽头的那位,大概是离开了相当于半个家乡的仙家渡口,便将腰间炼化为本命物的铁链“腰带”施展了障眼法,免得在城镇市井惹来侧目。 姜韫随手翻阅一本书籍,书上旁白注解极多,密密麻麻,而且黑墨、朱墨相杂,显然这本书,大都督韦谅不止看了一遍。 姜韫转头道:“老韦,你可千万别掉以轻心,你们皇帝陛下捅了这么大一个娄子,现在事态很复杂,除了我之外,家族内好像有人暗中潜伏,而且修为绝对不低。” 韦谅笑而不言。 姜韫有些无奈,问道:“小小一个青鸾国,就敢举办佛道之辩,而且故意折腾出这么大的阵仗,唐氏皇帝不了解三教之争的凶险,老韦你会不清楚?我们云林姜氏,当初是怎么迁徙到宝瓶洲的?我这次离开蜂尾渡,一路上专门挑了些热闹地方,说句不夸张的,如今满大街的练气士,地方上犹然如此,更不用说你们京城,你们是真不怕啊?” 韦谅将一只木盒放在桌上,打开后,顿时寒光盈室,他从木盒中抽出一把文刀,微笑道:“你是因为师承的关系,所以对山泽野修怀有一份同情,我可不会如此。春末之前,只要是有案底在的野修,不管是在青鸾国境内犯事,还是在别处,我会捞网数次,是死是活,按规矩行事。一颗老鼠屎尚且能够坏了一锅粥,更何况是一窝窝的入境蛇鼠。” 名人雅士的书案文刀,虽是蕞尔小物,可却被视为“君子武备”。韦谅身前桌上的这只木盒内,整整齐齐摆放着将近十把祖传文刀,大致分为岁月悠久的书刀,和裁剪宣纸的裁纸刀这两种。 上古时代只能以竹木简记载文字,用来修治简牍的小刀,就叫书刀,又叫削刀。最早是青铜制,后来是铁制,如今的种种珍贵材质,其实更多是供人把玩、收藏之用,已经失去了最早的功用。 韦谅此刻双手各持一刀,是两把裁纸刀,一把贴竹黄裁纸刀,刀鞘篆刻有“贞松堂制”;一把白玉雕龙纹鎏金“工官百炼”刀。 姜韫放回书籍,叹了口气,神色复杂,问道:“所以你就设局,一口气杀了那么多野修?” “多行不义必自毙。我没有直接打杀这些野修就算他们坟头烧高香了。当然,我也有些私心,其中好些个墙头草,如今已经成为我府上的耳目,之后会发挥不小的作用。你看,世间以准绳行事,便是如此简洁明了。”言语之间,韦谅始终没有抬头,凝视着那把纹路精美的“工官百炼”刀,然后以贴竹黄裁纸刀轻轻敲击此刀,声音清脆,他闭眼倾听,十分享受。 姜韫虽然与韦谅私交颇好,仍是有些恼火,不觉提高了声调问道:“你就不在乎自己所行之法,是正法还是恶法?” “恶法依旧是法嘛。”韦谅睁眼后,神色云淡风轻,转移话题,笑道:“不谈这些注定是鸡同鸭讲的事情。我这次出门,遇到了一位与我同门的法家子弟,极有意思,他的朋友,还留了两样东西在我府上,你要是感兴趣,可以多待几天。” 陈平安一行竟然在一座山野湖泊之畔,找到了一间废弃多年的竹屋,原貌依稀可辨,想必当年建造之初,十分精致,多半是出身富贵的隐士出资建造,并且他一定喜好垂钓。 一行就在此落脚,各有分工地忙碌起来。陈平安去砍了两支纤细的老龄竹竿,一长一短,打算做成鱼竿。回来的时候朱敛已经点燃篝火,陈平安蹲在火堆旁,借火慢慢熏烤竹竿,用以增加鱼竿的韧性,不然水中大物稍稍一拽,竹竿就绷断了。陈平安将那支短竹竿交给裴钱,要她跟着自己学着做。 竹屋内,朱敛在跟徐远霞切磋学问。两人坐得离众人有些远,朱敛似乎在显摆那本荀姓老人赠送的“神仙书”,书中的男女打架,大汗淋漓。 张山峰与卢白象席地而坐,手谈对弈,魏羡蹲在一旁,依旧等待着胜负的水落石出。 那头黄色地牛在竹屋附近的山林望风。 面对此方清秀山水,趁着四下无人,隋右边离开了竹屋,在好似竹筏的房基边缘,脱了靴子,坐着将一双雪白玉足放入水中,痴心剑横放在膝,双手按在剑鞘首尾两端,眺望远方。山野的清新气息,沁人心脾。 做成了鱼竿,陈平安甩了几次,试看弧度大小,裴钱站在旁边用短鱼竿依葫芦画瓢。之后,一大一小师徒二人,来到竹屋外边,陈平安开始系上鱼线鱼钩,裴钱依旧有样学样,只是有些细节做得差了,陈平安就会帮她重新捆线打结,系紧鱼钩。然后陈平安又教裴钱掀起湖边的石块,在底部寻找一种形若蝼蛄的水生鱼虫。 最后陈平安却没有钓鱼,只是让裴钱独自垂钓,他将长鱼竿收入了郑大风赠送的咫尺物玉佩当中。那里面,既有破旧了却没有丢弃的草鞋和鱼钩鱼线这类不起眼的市井物件,又有水井仙人酿这些稍微值钱的酒水,还有那张里面装着两套脱胎于太平山、扶乩宗的护山大阵的泛黄梧桐叶,和一大堆桐叶宗补偿的谷雨钱。 裴钱是个天生没啥耐心的人,只是有陈平安陪在身边,加上这么长时间抄书练字,多少也熬得变了些性子,就安安静静盯着水面的动静,恨不得下一刻就能把一条百来斤的大青鱼硬生生拖曳上岸。 陈平安在思考《撼山谱》的第四式,这个招式被命名为天地桩,是个口气极大的拳桩,但姿势实在是古怪了点,要求研习撼山拳的后人,倒立练拳,三种境界,分别以手掌、拳头和一根手指作为支撑点“行走”。 关于天地桩,书中豪言,习我拳法者,要成为那天地随我拳而翻转的顶天立地大丈夫。 难怪光脚老人当初翻阅过《撼山谱》后,说这本拳架平平的秘籍,除了口气大心气高,一无是处。 陈平安轻轻一拍地面,身形飘逸翻转,以一只手掌抵住竹排地面。 裴钱转过头,看到这一幕后,就想笑。 倒立的陈平安当下以空闲那只手,指了指水面,示意裴钱专心钓鱼。 裴钱只好老老实实转过头去。 陈平安变掌为拳,以拳头“立地”,再以仅仅一根手指撑起,身形微微拔高,以撼山拳此桩的真气运转,从头到尾,并无难处。 陈平安闭上眼睛,除了一根手指撑地之外,另外那只手双指并拢在身前。阿良传授的剑气十八停,最后那道第十二、十三停之间的瓶颈,将破未破。陈平安原本并不着急,只是在老龙城灰尘药铺教过裴钱后,离开蜂尾渡没多久,裴钱就用“只挣了三两枚铜钱,没有多了不起”的口气,跟陈平安说她已经可以自由运转到第十二停了,这让陈平安既为裴钱高兴,又难免有些着急,或者说是忧心。 若是裴钱以惊人的速度攀登武道,总有一天,她这位玩笑性质的开山大弟子,会与师父陈平安并肩而行,再往后,就会愈行愈远,她会独自登高,俯瞰人间。 “弟子不必不如师”,这是陈平安对郑大风亲口所说,而“青出于蓝而胜于蓝”,更是文圣老爷《劝学篇》里的经典论点。陈平安并非在意裴钱的武道会比自己走得更远更高,而是担心自己是裴钱的传道人和护道人,若是裴钱将来有一天大道走歪了,自己又该如何自处?像是对着当初丢出那把蛇胆石的蛟龙沟年幼蛟龙,淡然说出一句“若是孽缘,一剑斩之”?他陈平安做得到吗?退一步说,即便有此冷硬心性,可那时候裴钱武学之高,说不定让他陈平安难以望其项背,又如何能够了断? 在藕花福地,陈平安曾在东海道人的带领下,走过千山万水,以旁观者的眼光看过一场庙堂上的君子朋党之争,八十年间,是如何从忧国忧民、经济百姓,一步步走到风气转浊、风骨腐蚀的。人人以君子标榜,既已是君子,何来瑕疵?只要一人在朝堂落难贬谪,全然不问是非,庙堂上义愤填膺,怒斥政敌,人人安慰那“良朋挚友”,为他折柳送行,为他举杯饮酒慰风尘,为他感慨人心不古、豺狼当道。还有那处江湖之远的士林文坛,专门有弟子门生引领风向,给政敌编撰种种或香艳不堪,或捕风捉影的野史。 陈平安既然有了开宗立派的心思,便要杜绝这种最糟糕的局面。若是连身边的裴钱都没办法教好,陈平安凭什么敢说自己将来的那个门派,在千百年后,不是第二个桐叶宗?自己不是第二个杜懋? 读书知礼,习武强身,这是陈平安教裴钱的初衷。 陈平安之前为了能够让世间多出一头与人为善的金丹境大妖,花费了五十枚小暑钱也不皱眉头,可是如果有一天,裴钱觉得学习书上道理只是应付陈平安的苦差事而已,觉得与人讲道理,实在太烦且无趣,她会凭着我有拳法,腰间有刀剑错,处处顺本心顺己意,不讲慎独,不懂得克己复礼,那么他就亲手造就了一名只讲立场利益、莫与我谈对错是非的九境甚至十境武夫,那时候别说是五十枚小暑钱,恐怕五百枚谷雨钱也无补于事。 陈平安以倒立姿态闭眼沉思,但是翻来覆去,都没有想出两全其美的答案。难道真要因为未来的那个“万一”,就亲手打断裴钱如今的武道之路? 正愤懑鱼儿为何如此不赏脸的裴钱,突然摸着被什么东西弄得微微疼的脸颊,发现隋右边正朝她使眼色。裴钱顺着隋右边的视线,看到了不远处的陈平安,他眉头紧皱,与平时不太一样。 隋右边收起以水珠轻弹裴钱脸颊的手指,继续举目远望。 裴钱轻轻放下了鱼竿,蹑手蹑脚来到陈平安旁边,蹲在那儿,凝视着师父的眉头。 难道是师父后知后觉,这会儿才开始心疼那五十枚小暑钱打了水漂? 陈平安睁开眼,看着那张黑炭脸庞,笑问道:“怎么了?” 裴钱想了想,道:“师父,有愁心的事?给我说说呗。” 陈平安手腕微微用力,身形颠倒,变回正常站姿,然后盘腿坐下,有些犹豫不决。 事情太远,道理太大。如今裴钱会不会年纪太小了些?自己的言语和情绪,会不会像是沉甸甸的巨石,压在她的心头? 陈平安摘下养剑葫芦,喝了口小炼药酒。山水间的清风轻轻拂面,这让陈平安的心境略微轻松了些。 人生不满百,常怀千岁忧。 陈平安喝过了酒,笑眯起了眼,在心中自嘲,如今是不是有那么点读书人的意思了? 他转过头,笑道:“与你有关,想不想听?” 裴钱咽了口唾沫,立即开始反省自己这一路上做了哪些顽劣事情,大概已经知道不是一两记栗暴砸在脑袋上的小事了,于是苦着脸道:“能不能不听?等我岁数大一些,再记事些,师父再说与我听,行吗?” 陈平安摸了摸她的小脑袋,道:“不涉及什么好事坏事,就是我的一些心里话,不用担心吃栗暴揪耳朵。” 没了负担的裴钱立即端正坐好,正对着侧身而坐的陈平安,她眼眸含笑,扶好腰间那两把竹制的刀剑,装模作样道:“师父请讲!弟子洗耳恭听。” 陈平安也笑着稍微转身,两人相对而坐,问道:“如果有一天,你的刀法剑术,还有拳法,都比师父厉害了,然后碰到一件事情,师父说是对的,你觉得是错的,怎么办?” 裴钱毫不犹豫道:“听师父的呗,还能咋的。” 陈平安微笑道:“再用心想一想。” 裴钱开始挠头,愁眉苦脸道:“可我就是觉得师父说是对的,就是对的啊;说是错的,就是错的啊。” 陈平安默不作声。 裴钱就只好继续瞎捉摸,胡思乱想,神游万里,反正师父好像也不着急。 裴钱突然笑问道:“要是将来有一天,我比师父还厉害,那得是多厉害?” 陈平安说道:“比如黄庭嘴里的杜老贼——桐叶宗的杜懋,飞升境修为。”陈平安笑着补充道:“我们暂时只说修为,不谈善恶。” 裴钱张大嘴巴,惊叹道:“乖乖,这么厉害的话,家里肯定有金山银山吧,数钱数得过来吗?数钱太累,可不数清楚的话,就会害怕被人偷走几枚啊。唉,有钱人的烦恼,我什么时候才能有呢……” 陈平安看着越来越揪心的黝黑小女孩,哑然失笑,身体前倾,轻轻拍了拍裴钱的脑袋,道:“我家乡有位兵家圣人,打铁铸剑的阮师傅,回头来看,有一点他做得真是很好,就是关于收徒一事。阮师傅不会只看资质,而要看是否同道中人,是否能够大道同行,而不是找一些天赋绝好却心性不合的弟子,或是找一些只会师父与人起了冲突,就只管奋然挺身、打打杀杀的徒弟。” 裴钱欲言又止。 陈平安继续道:“回到最早的那个问题,如果你跟师父起了争执,应该怎么做呢?不应该一味觉得师父全对,因为师父不是圣人,也会犯错。我们应该像今天这样,你我对坐,然后将各自的对错和道理说清楚了,听那个有道理的人。我陈平安不会因我是你裴钱的师父,就压着你,而你裴钱即便到时候已经很厉害了,可以随手一拳打死我,也不可以凭借修为之高,随心所欲,不听我陈平安与你说的道理。” 裴钱泪水莹莹,其实听不太懂,可她总觉得这是件很伤心的事情。尤其是当裴钱听到陈平安说那句“随手一拳打死我”时,裴钱都快要伤心死了。 裴钱委屈得转过身而坐,偷偷流眼泪,不去看这个胡说八道的陈平安。 陈平安坐回原位,面向湖水,春风吹皱起涟漪,伸出手掌,一次次拔高,道:“道理其实是分高低的。师父曾经在彩衣国一座破庙里头遇到一头小狐魅,它喜欢读才子佳人小说,喜欢捣乱吓唬人,但从不害人,反而会帮着遮蔽风雨。这次我们又遇见了那头宁死不翻身的黄色地牛。那么这是不是说,妖族攻打剑气长城,我们就可以忽略剑尖千万年向南的那些剑修之壮烈牺牲,去怜悯、去质问剑修为何如此残忍,难道妖族之中就不曾有良善之辈?” 裴钱还背对着陈平安,抽着鼻子哽咽道:“这个我知道,不能不分对错先后,不分道理大小。” 陈平安一下子一手画了个最大的圈,一手手掌高过头顶:“文圣老爷,还有传闻帮助人族铸造大鼎、绘制搜山图的白老爷,我觉得他们才有资格讲一讲‘天经地义’的道理,我们差得远呢,可是为什么他们会自囚功德林,会被关押在雄镇楼内?是不是因为这样,我们就觉得讲理无用了?天地间就真没有善恶之报了?” 裴钱转过身,坐在了陈平安身边,低头道:“可是有些坏人,就是过得比好人还要好啊。” 陈平安笑道:“所以在南苑国京城心相寺的老和尚就说了,这个世界永远亏欠着好人。” 裴钱小声问道:“怎么办呢?” 陈平安没有喝那养剑葫芦里的小炼药酒,而是从咫尺物中掏出了一壶桂花酿,打开后,抿了一口,微笑道:“大概在书上等着咱们去找吧。” 远处山林中,黄色地牛匍匐在地,若有所思。 隋右边虽然脸色淡漠,实则一直竖耳聆听。 裴钱擦了擦眼泪,笑道:“师父,上次离开蜂尾渡没多久,煮饭那会儿,你家乡那支歌谣怎么哼来着?怎么没词呢?再哼哼呗,我很想学。” 陈平安笑道:“那是我最好的朋友教我的,可以随便瞎编词,可以用来调侃骂人,可以用来劳作时放松,也可以用来……佐酒。” 陈平安喝了一口桂花酿,开始小声哼唱起来,笑着伸手指向了裴钱,现编词唱道:“店小二,我读了些书,认了好些字,攒了一肚子学问,卖不了几文钱。” 哎哟,是说她裴钱呢。 裴钱高兴坏了,忍不住脱口而出道:“臭豆腐好吃买不起哟!” 陈平安会心一笑,又唱道:“山上有魑魅魍魉,湖泽江河有水鬼,吓得一转头,原来离家好多年。” 裴钱附和道:“吃臭豆腐喽!” 陈平安又喝了口酒,随手指向了别处,不凑巧,刚好是隋右边那边,也无所谓了,笑着唱道:“哪家的小姑娘,身上带着兰花香,为何哭花了脸,你说可怜不可怜?” 裴钱使劲点头,也笑道:“吃不着臭豆腐真可怜哟!” 陈平安眯眼而笑,手指指向高处,轻轻哼唱道:“试问夫子先生怎么办,树枝上挂着一只晒着日头的小纸鸢。” 裴钱捧着肚子大笑,嘴里嚷道:“吃臭豆腐哟,臭豆腐香哟!” 竹屋那边,张山峰和徐远霞相视一笑。 朱敛闭眼而笑,摇头晃脑。 卢白象和着陈平安的曲子,轻轻拍打着膝盖。 隋右边破天荒没有生气,反而捂嘴而笑,笑眯起了眼。 魏羡托着腮帮,歪着脑袋,不知何时已经蹲在了竹屋门口,望着黑炭小丫头的背影。 师徒两个,一唱一和,在青山绿水间。 两旬过后,陈平安一行,路过一座山势陡峭如女子黛眉的高山。入了地界后,短短一炷香的山径小路,竟然就已经碰到了两拨男女,两拨人都往山上行去。一拨十数人,男女老幼皆有富贵气,多是官府出身,几名扈从侍卫,一律悬佩制式长刀。另外一拨人浑身的江湖气,总计六人,四个约莫五十岁的男子,呼吸沉稳,行走无声,必然是青鸾国江湖上一等一的武把式,为首一人是个鹰钩鼻老者,眼神凌厉,身边跟着一个圆脸少女,虽然姿色并不出彩,可生了一双灵秀眼眸,顾盼生辉。 先前陈平安遇上那帮官家人物,就主动上前问了此地的风物人情。在听了对方的一番介绍后,陈平安才知道这座青要山山顶有一座金桂观,道观内有神仙修行,经常一年到头闭门谢客。去年冬,道观让樵夫递话出来,准备收取九个弟子,只要年纪在十六岁以下,不问出身,只看机缘,所以近期有不下三百人,各自携带家中少男少女或是稚男童女,络绎不绝,纷纷拥入青要山。 陈平安惦念着如今还放在大都督府的真武剑和短刀,就不太愿意凑热闹。张山峰和徐远霞这两年跋山涉水,尤其是见过了青鸾国的水陆道场和庆山国的罗天大醮后,对于一座山头的开门收徒兴趣不大。至于金桂观的道士是真神仙还是假高人,一行更是不太上心。 宝瓶洲寻常一国之内,金丹境地仙就已是高不可攀的存在,毕竟如大骊王朝这般藏龙卧虎的存在,放眼整座浩然天下都不多见。 随着大骊宋氏铁骑踩在了观湖书院以北不远,事实上大骊等于囊括了一洲之地的半壁江山,大骊被视为天下第十大王朝的呼声,愈演愈烈。 见过大世面了,不足为奇。 遇上第二拨人的时候,其中的圆脸少女眼神中的一惊一乍就没有停过。背着一只竹箱,腰间别有一只朱红酒壶的白袍年轻人;骑在黄牛背脊上的黑炭小丫头,腰间竹刀竹剑交错而悬;背负长剑的绝色女子,还有年轻道士和大髯刀客……真是一支古怪的远游队伍,难道这就是爷爷曾经说过的山泽野修? 黑衣老者一看这伙人就不是寻常之辈,他身为老江湖,还是愿意讲些老规矩,很快制止了少女肆无忌惮的打量视线,不但如此,还与陈平安点头致意,大概算是替晚辈道歉。 陈平安便抱拳一笑,作为回礼。 行走江湖,多是这样的萍水相逢,只是本该就此陌路的两拨人,被一场突如其来的暴雨给重新聚在了一起。 罕见的狂风骤雨,使得山间小路格外泥泞难行。春寒本就冻骨,山风呼啸而过,这场雨水又极为阴冷,裴钱直接被黄豆大小的雨水打蒙了,脸庞也被砸得火辣辣生疼,很快就嘴唇铁青,浑身打战。这还是裴钱习武之后的体魄,若是习武之前,估计只是这一会儿工夫的风吹雨淋,就足够让她一病不起。 陈平安让朱敛探路,看附近有无躲雨的地方。佝偻老人身形如猿猴,在树木崖石间辗转腾挪,很快就回来了,说前边不远处有个天然生成的大石窟,当下已经有一伙人在那边落脚,燃起了火堆取暖。陈平安背起裴钱,戴了一顶斗笠,还取了件蓑衣披在她身上,尽量让裴钱少受些山风雨水的冲击。 张山峰被雨水浇得几乎睁不开眼,走在陈平安身边,大声提醒道:“这场大雨不对劲。” 陈平安点点头,取出一张材质相对普通的黄纸符箓,正是《丹书真迹》上品秩最低的阳气挑灯符。逢山遇水,破败庙观或是乱葬岗,陈平安都会以此符开路,查看一方水土中阴煞之气的浓郁程度。陈平安双指拈符,轻轻一抖,真气浇灌其中后,瞬间点燃。这张挑灯符燃烧速度不快,比起当年孤身闯入彩衣国城隍庙那次,逊色很多,陈平安持符开道,以免前方有陷阱。 山坳一役,与一位金丹境地仙结下梁子不说,也许还惹来那伙散修的觊觎,不可不慎。 不但如此,陈平安还询问那头黄色地牛,是否知晓这一带有没有大妖做山大王。黄牛摇晃脑袋,道:“我开窍之后五百年间,不说最近两百年蛰伏地底,之前都不曾听说青鸾国这边有山精鬼魅作乱。倒是三百年前,在离此三百里外的一座佛寺,见过一幕僧人说佛法时桂子如雨落的场景,十分神奇。当时听说那些落满寺庙一地的金色桂子,就来自这座青要山的桂树。” 徐远霞伸手扶住斗笠,大声笑道:“那座佛寺我跟张山峰早就去过,名气太大,不得不去。只是除了墙壁上的题字,其他没瞧出门道,几桩著名佛门公案的遗址,也早已被圈禁起来,不许香客涉足。我们俩闲逛了半天,倒是见着了一幕,让我写在了游记里头:暮色里有两个负责搬运功德箱的小沙弥,大概是觉着香客稀疏,没有外人了,便踮起脚尖,弯腰伸手,胡乱抓钱,掏了半天,最早摸出一颗银子的小沙弥哈哈大笑。” 陈平安对于佛家一事,了解不多,宝瓶洲佛门不兴,甚至可以说是九大洲里香火最少的一个。陈平安在藕花福地时,经常去那座毗邻状元巷的心相寺,才接触到了一些佛法。他疑惑道:“不是说僧人双手不碰钱财吗?” 张山峰笑了笑,道:“天底下哪有雷打不动的规矩。” 徐远霞打趣道:“那些寺庙没白逛,这话说得很有禅机啊。” 黄色地牛极少出声,除非是别人问话,才会开口,这会儿便沉默下去。只是它清楚记得,那座古老佛寺建在一座山脚下,当时已是观海境的它不敢太过靠近人间香火,既怕惊扰世人,更怕惹来神仙人物的厌恶,只能遥遥望向那座寺庙,看到一位穿着雪白袈裟的年轻僧人,在一处悬挂铁马的屋檐下,伸出手,金色桂子如雨点落在他的手心。 陈平安和张山峰、徐远霞说笑之间,脚步飞快。一路走来,阳气挑灯符缓缓而烧,而且离开那条登山之路越远,燃烧速度就越慢。这场名副其实的阴雨,多半是练气士针对金桂观此次收徒盛举而做的局。等到陈平安收了还剩下半张的挑灯符入袖,他们已经来到了朱敛寻见的那座洞窟。洞窟颇大,如乡野村庄的祠堂,足够容纳三四十人。 先到石窟的清一色是女子,有七八个人,年长者是白发老妪,年纪最小不过豆蔻年华,因为遭了一场大雨,原本用来遮掩容貌的幂篱,便显得累赘,与斗笠、雨伞、蓑衣一起放在脚边。她们此刻正在烤火,见到了陈平安一行人后,眼神清冷,其中几人挪了挪位置,靠近篝火,显然不愿与陈平安他们有太多交集。 陈平安忍不住转头瞥了眼朱敛,后者笑容“憨厚”。 这些师出同门的女子应该在下雨之初,就进入了石窟,早早收集了枯枝。如今石窟外面狂风大作,足可掀屋,大雨滂沱,陈平安一行人就只好干瞪眼。张山峰作为练气士,虽然境界不高,但是以一些入门术法生火,并不难,只不过出门在外,随意施展神通,是修行大忌。 陈平安帮着裴钱搭好了牛皮帐篷,然后从竹箱拿出她的干净衣裳,让隋右边帮她换上。 等到裴钱活蹦乱跳走出帐篷,先前遇上的那帮江湖人士也原路返回,狼狈不堪地来到石窟避雨。 这场雨下得实在是连江湖豪侠都要低头哈腰。 陈平安见到了那位鹰钩鼻老者,率先点头致意,后者亦是点点头,算是打过了招呼。 既然陈平安如此客气,朱敛四人就换了位置,默默腾出了一片空地。 扈从把好似落汤鸡的圆脸少女围在中间,遮挡外人视线,毕竟雨水浸透衣裳,使少女身段曲线毕露。 这伙江湖人各自坐下后,圆脸少女开始打量那些先到石窟的女子,突然眼睛一亮,问道:“你们该不会是云霄国胭脂斋的婆姨吧?” 先前少女不过是打量了几眼陈平安,黑衣老者就出声劝阻,但是这次少女的言语如此不敬,近乎挑衅,老者却依旧闭目养神,置若罔闻。 那边,一名眉眼间满是锐气的年轻妇人,转头怒道:“放肆!” 圆脸少女浑然不怕,笑眯眯反问道:“请教一下,本姑娘怎么就放肆了?” 这些女子正是来自云霄国江湖顶尖豪门胭脂斋,其中那名年纪最小的豆蔻少女,下巴尖如鹅蛋,容貌秀美,她瞪大眼睛,好奇地打量着这个大言不惭的同龄人。胆敢这么挑衅胭脂斋的家伙,云霄国江湖上屈指可数,难道是青鸾国或是庆山国的某个大门派? 这名尖下巴少女下意识伸出拇指,摩挲着腰间一把插着精致短刀、色泽泛黄、圆润可人的竹制刀鞘,上面刻着“蕞尔”二字。 她的同门师姐,那名年轻妇人腰间则别有一对鸳鸯刀,此时也握住刀柄,脸色冷若冰霜,沉声道:“那就搭手,试试深浅?” 搭手是武林中人相对比较文雅的一种切磋方式,近乎文斗,不太容易见血,因为只要一方见了血败下阵来。 圆脸少女朝那妇人做了个鬼脸,道:“仗着年纪大,多学了几十年武艺,欺负晚辈算什么女侠?” 年轻妇人给气得不轻,她如今尚未三十,什么叫多学了几十年武艺? 白发老妪气态雍容,对年轻妇人轻声道:“与一个晚辈置气作甚?养气功夫不到家,武学成就高不到哪里去。” 年轻妇人显然十分敬重老妪,立即低头道:“记住了。” 不远处圆脸少女娇俏而笑,道:“还是这位老嬷嬷懂礼数。”其实还是一句不中听的“好话”。 陈平安置身事外,只觉得这个圆脸少女往别人心口戳刀子的本事,真不算小。 老妪没有计较,视线偏移,望向那位鹰钩鼻老者,问道:“可是大泽帮竺老帮主?” 黑衣老者终于睁开眼,笑道:“我已经将近三十年不曾出门,竟然还有人知道我的名号?” 老妪微微一笑,道:“便是再过三十年,江湖还会记住竺老帮主的威名。” 老妪道破黑衣老者的身份后,胭脂斋女子们个个神色微变。 大泽帮老魔头竺奉仙,可谓凶名赫赫,在三十年前,喜好乘坐一辆鲜红马车,远游四方,驰骋数国武林,染血无数,死在此人手底下的正道人士,没有一百也有八十。竺奉仙麾下又有八个弟子,号称八殿阎罗,在青鸾国威风八面。只是三十年前,大泽帮遭受重创,竺奉仙开始闭关,八个弟子死了半数,原本五六千帮众,鸟兽散去大半,近三十年来,这个曾经在青鸾国内号令群雄的江湖执牛耳者,一直沉寂无声。 就在竺奉仙准备继续闭眼养气的时候,老妪突然说道:“不过今时不同往日,比起三十年前,江湖水深了,不在自家地盘的时候,最好多敬酒少摆谱,多磕头少说话。” 圆脸少女蓦然瞪大眼睛,只觉得听到了天底下最好笑的笑话,死死盯住那名白发老妪,想要知道这个老婆姨是不是疯了。 竺奉仙淡然道:“如果我没有记错,你们胭脂斋自祖师创建以来,两百多年,一直不过是云霄国二流门派,过得很窝囊。怎么,在这三十年里,你们这帮娘们上面有人了?” 陈平安有些头大,怎么一场躲雨而已,就能碰到这种莫名其妙的江湖恩怨?先前裴钱还埋怨离开蜂尾渡后,走了这么远的路,就只撞见黄色地牛这么个家伙,之后就再也碰不上精怪鬼魅了。 当下裴钱听得认真,这就是江湖哩,以后自己也要走的,现在就要多看多学。 朱敛暗自点头,姓竺的这话就说得有嚼头了。 老妪讥笑道:“如果没猜错的话,竺老帮主是想要将这个小姑娘,送入金桂观修行仙家术法吧?那么竺老帮主可知道,金桂观观主,与我们胭脂斋是旧识?九名弟子当中,我们胭脂斋早就内定一人了,这还是那位老神仙主动开口的,所以此次登山,不过是走个过场而已。这么说来,竺老帮主身边这个牙尖嘴利的小姑娘,若是果真有些修道资质,观主他老人家又瞧得顺眼,倒是有机会喊我们家清城一声大师姐。” 胭脂斋那个鹅蛋脸少女有些羞赧。 圆脸少女望向她,嬉笑道:“你叫‘清晨’啊,我叫‘晚上’。” 竺奉仙微微一笑,道:“金桂观观主是难得的真神仙,所以他此次开门收徒,我才愿意重出江湖。只是青鸾国还真不止金桂观一处仙家府邸,我可以先将你们杀干净了,再带着孙女去别处访仙,或是留下这个清城小姑娘,让我大泽帮弟子教她如何安心修道。” 老妪脸色难看起来,冷笑道:“去别处访仙,说得轻巧!金桂观老神仙为何要限定年龄,你竺奉仙会不清楚?再耽搁个两三年,你这孙女还修个屁的仙,即便碍于大泽帮的情面,让她进了仙家府邸,估计也只能当伺候别人的丫鬟婢女了吧。仙家修道最无情,要我教你竺奉仙这个道理吗?” 竺奉仙脸色阴沉,便是那个看似“娇憨”的圆脸少女,都黑了脸。 圆脸少女并非纯粹武夫,而是一个三境练气士。虽然那老妪眼拙,看不出这一点,但是少女自己心知肚明,修行路上,若是年少之时耽搁两三年光阴,可能成了中五境练气士后,就需要耗费几十年光阴才能找补回来。 用爷爷竺奉仙和大泽帮那个军师的说法,她是百年一遇的修道良材。大泽帮武库仅有的一部出自青鸾国历史上某座香火已断的仙家、帮助练气士跻身中五境的仙家秘籍,品相相当不俗,可是如何成为一个餐霞饮露、御风万里的地仙,那本道书却未记载,应该只是内门弟子的修行之法,唯有成为嫡传,才可以修习祖师堂传承的本山秘术。 裴钱蹲在陈平安身边,听得津津有味,觉得这种唇枪舌剑最有意思了,比她小时候在南苑国京城街边看妇人互挠还带劲。 陈平安有些担心,双方都不是省油的灯,就怕他们一言不合大打出手,石窟就这么巴掌大点地方,刀剑无眼,躲都没处躲,难道还要他现在开口提醒,让大泽帮和胭脂斋两伙人出去打不成? 陈平安叹息一声,站起身,径直从两伙人之间穿过,走到石窟门口,双指拈出藏在袖中的半张挑灯符,再次点燃起来,一朵金黄色的小火苗,在如此之大的风雨中,如和煦春风里的小草,悠悠然摇曳生姿。 陈平安转头笑道:“这场雨下得古怪,这股非同寻常的阴煞之气,从开始下雨直到现在,一直绵延不绝,极有可能是藏在暗处的练气士鬼祟所为,看情况,金桂观的神仙们尚未出手。所以你们此次登山去往金桂观,路上一定要小心,江湖恩怨,不妨暂时放在一边,终究是两个姑娘近在咫尺的修道之路更加重要,这一登山,差不多就算是走在修行路上了。”陈平安看了两个少女各一眼,缓缓说道:“脚下修行之路,何必越走越窄?若是相互看不顺眼,大道如此宽阔,各走各的就是了。” 竺奉仙笑着点头,赞道:“这位公子所言甚是,希望以后有机会来我大泽帮做客,竺某人定当摆出一大桌接风宴。” 虽然是句客气话,可这句由老魔头竺奉仙亲口说出的客气话,至少在青鸾国江湖,还是值不少真金白银的。 白发老妪瞥了眼陈平安手中的那张黄纸符箓,微笑道:“公子这番金玉良言,我们家清城一定会铭记在心。” 少女清城便对陈平安嫣然一笑,对这个年轻人的身份有些好奇。 陈平安指尖的那张阳气挑灯符已经燃烧殆尽,金色火苗随之熄灭。陈平安搓了搓指尖,笑了起来,道:“有人说过,行走江湖,拳高不出;做了神仙,术高莫用。” 圆脸少女笑问道:“敢问公子,是哪位高人说的?” 陈平安回答道:“一个朋友。” 自称“晚上”的圆脸少女伸出大拇指,啧啧道:“服气!” 竺奉仙和胭脂斋老妪对视一眼,都是老江湖,一切尽在不言中。双方这点小过节,比起各自晚辈的修道,不值一提,哪怕心怀芥蒂,在顺利登山,进入金桂观之前,双方确实需要做到井水不犯河水,甚至路上一旦有了危险,说不定大泽帮和胭脂斋还要精诚合作,同舟共济。 陈平安转头望向石窟外面。 大雨依旧声势惊人,不知道藕花福地如今是什么时节? 也不知道那边如今的天下十人有哪些?不过国师种秋、湖山派掌门俞真意、鸟瞰峰陆舫肯定都位列其中。 不知道那条巷弄的宅子,有没有张贴上崭新的门神和春联? 陈平安轻轻叹息,仰起头,望向漆黑一片的雨幕高处。 当年懵懂无知,记得那会儿有个戴斗笠牵毛驴的家伙,“吹牛”说他的剑舞动起来,大雨之中,泼水不进。 如今就连他陈平安都可以做到了,就是不知道什么时候,自己才能成为真正的剑仙? 卸下了竹箱后,这会儿陈平安就只背着那把老龙城苻家假借范峻茂之手补偿给他的半仙兵剑仙,可他现在连拔剑出鞘都很困难。一想到这个,陈平安就摘下养剑葫芦,喝了一大口酒。 只是忘记了酒壶里的酒水不是桂花酿或是水井仙人酿,而是范峻茂小炼而成的药酒,陈平安顿时打了个激灵,满脸涨红,咳嗽不已,只好用手背抵住嘴巴,转过身,略带着歉意,悻悻然走向裴钱那边。 一时间神仙风采全无。 白水寺位于青鸾国中部以南,寺内有泉水伏地而生,如珍珠滚动,煮茶第一,以至于经常会有云霄、庆山两国的文人雅士,专程来此汲泉饮茶,白水寺的香火鼎盛,也就在情理之中,因此与京城北山寺并称于世。只是相较于北山寺高僧在朝野上下的活跃,白水寺僧人好似不太喜欢抛头露面,而且最近百年,没有出现可以堪称耀眼的禅师,难免有吃老本的嫌疑。 这次无比隆重的佛道之辩,北山寺风头最盛,反观拥有千年渊源的白水寺,竟然至今仍无一名僧人声称要出席那场决定三教顺序的盛会。 春雨连绵,青鸾国一座座寺庙林立于蒙蒙烟雨中。今天黄昏里,有个身披雪白袈裟的年轻僧人,在白水寺内缓缓而行。 白水寺已经关闭山门一月有余,苦了那些心诚的善男信女。 年轻僧人脸色清冷,一路上老僧和小沙弥与他打招呼,他皆置之不理,所有人都习以为常。 年轻僧人来到一座池水幽绿的小池塘栏杆旁。这口不太起眼的池塘,却有龙潭美誉,因为传言小却极深不见底的池塘内,栖息着一头老鼋,是白水寺建造之初僧人所放生,每逢白水寺僧人讲经至妙处,老鼋才会出水现世。关于此事,青鸾国正史都有详细记载,无人质疑。 年轻僧人继续随意散步,走在大雄宝殿后面一侧的长廊中,步步登高。屋檐下悬挂着一串串精致铃铛,有一只只长有透明羽翼,名为“檐下铁马”的精魅,孕育、寄居于铃铛之中,当年轻僧人拾级而上时,它们便纷纷飞出铃铛,开始摇晃风铃。年轻僧人似乎不太喜欢这种叮咚作响使古寺愈静的氛围,皱了皱眉头。那些小巧玲珑的精魅,见状立即躲回铃铛内。 年轻僧人转过头,俯瞰大雄宝殿后面的一处小广场,那里就是白水寺历史上“高僧说法,天女散花”的场地。记得那天落下了好多的金色桂子,传法僧人与听法僧人,都坐在了桂子堆里,说法之僧,对那股芬芳不太适应,还打了好几个喷嚏来着。听者有心,觉得会意,又琢磨出了好些说头来,然后一一都给刻在了白水寺石碑上。 年轻僧人走完了阶梯登顶后,绕过了藏经楼,行去方丈室旁边,那里用半人高的黄泥墙,围出了一方小天地,其中有一口水井,井旁有石桌石凳。 年轻僧人推开了用竹木制成的篱笆小门,走到水井边,小水井的井口已经封堵很多年了。 早年在这里,发生过一桩著名的佛门公案,连中土神洲都有所耳闻,这才是白水寺近百年来没出高僧却依旧屹立不倒的原因所在。关于这桩公案,白水寺里吵,青鸾国各大寺庙之间吵,佛道之间吵,历代向佛学道的文人也要为此吵,沸沸扬扬了数百年,光是在寺庙各处墙壁上发表对这桩公案见解的各地高僧大德、文豪居士,就多达四十余位。 此外,白水寺的藏经楼藏经之丰,孤本善本之精之全,也冠绝青鸾国,但是年轻僧人却最厌恶那个地方,一次都没有踏足其中。 离经一字,即为魔说,佛头着粪罢了。 他坐在封堵后如圆凳的井口上,想着这些年一直想不通的一个问题。 记得佛经上说,一位后世成佛的罗汉,遇天魔威胁,罗汉心中大怖,便去向佛祖求助,然后佛祖便授予了他一部正法,天魔得消。 年轻僧人初次读到此处时,并未深思,只是有一天悚然惊醒,然后陷入无穷尽的苦痛之中。 他心中有了执念:“为何我一个小寺小僧,尚且自信若遇见天魔也不至于如此失态,而注定成佛的大罗汉——佛祖座下弟子,却会心生惧意,惶惶不安?这与不曾学佛的凡俗夫子,又有何异?慧根何在?所学佛法何在?佛祖所传佛法又何在?这般罗汉成了佛,再传佛法又能有多高多远?” 年轻僧人苦思不解,独坐井口,泪流满面。 这个年少时蓦然开窍的年轻僧人,依稀记得曾经的自己,正是在这里,斩了一只猫,一刀两断,投入水井。 年轻僧人这么多年来,一直寡言少语,勤于劳作,故而手脚皆是老茧,每逢寒冬便冻疮开裂,满手是血。 他一次次拍打被封死的井口,手心逐渐血肉模糊,亦是浑然不知。 现在年轻僧人沙哑开口,泣不成声,依旧用手掌狠狠拍打井口,嘴里念叨道:“错了错了,你们又错了,佛法就在其中啊……我也错了,禅不可说,开口便错,可不开口不也是错?我们都错了,如何才能不错……” 第五章 前兆 ●●● 第五章 前兆 这场雨水中蕴含着不同寻常的阴沉煞气,被陈平安几句话道破,但真正让石窟两拨江湖豪门偃旗息鼓的关键所在,不是陈平安的什么走路不可走窄的道理,也不是陈平安抖搂的那一手挑灯符箓,而只在于一句话:“金桂观的老神仙们尚未出手。” 这意味着金桂观要么谋定而后动,示敌以弱,引蛇出洞;要么就是无力抗敌,只能龟缩道观,避其锋芒。 无论是哪一种缘由,这种山上的神仙打架,即便有些香火情,来自云霄国的胭脂斋女子,也肯定不愿把身家性命搭进去。至于曾经在数国江湖上掀起血雨腥风的老魔头竺奉仙,更是老成持重之辈,此次登山,是为了给孙女搭梯子修道登天,金桂观则可以顺势收取一位得意弟子,双方各取所需而已,大泽帮并不矮人一头,竺奉仙可不乐意给金桂观道人担任马前卒。 陈平安返回原处,裴钱很狗腿地不知从哪里翻出一块小石板,要给陈平安当小板凳。她蹲在地上一边使劲用手擦拭小石板上的泥土,一边抬头安慰道:“师父,你还是很有风范的,就是收官阶段有些瑕疵,不过可以忽略不计。” 收官一说,是裴钱经常旁观卢白象与人对弈,耳濡目染学来的。与画卷四人朝夕相处,裴钱还是学到了不少东西。比如老魏的战阵兵法,“沙场厮杀,么(没)得什么一字长蛇阵、龙门阵,不过是‘定行列、正纵横’六个字,最后各凭本事,乱刀杀来,乱刀砍去”;跟小白学了琴棋的一些个规矩;与朱敛学了几手佐酒小菜的做法,朱敛见她经常打下手还算吃苦耐劳,就送了一本江湖游侠小说给裴钱,裴钱看得废寝忘食;又跟隋右边讨教了许多行走江湖的黑话,例如“要想从此过,留下买命财”“大胆剪径毛贼,吃我一枪”之类的。 这时,张山峰看了眼外面的雨幕,比较担忧,轻声道:“这么大的阴雨,下了如此之久,观海境修士都未必撑得住,除非是早就布好了引雨阵法,可这等手笔,如果真是阵法牵引而来,而非自身道法,就是从天上往地上撒雪花钱耍了,所以龙门境修士的可能性更大。不知道金桂观的道士是何种境界的练气士,能否应对这场影响一地山水气运的阴雨。” 张山峰嗓门不大,不过竺奉仙和胭脂斋老妪都是江湖上的武道宗师,稍稍留意,就可以听得真切。竺奉仙也不在乎让别人说自己“偷听”,对老妪笑道:“既然胭脂斋与金桂观关系不俗,想必知晓观主一身仙家术法的高低吧?” 老妪犹豫片刻,点头道:“相传观主张果已经两百岁高龄,正是那好似云中蛟龙呼风唤雨的龙门境修为。” 竺奉仙皱眉道:“最近江湖上传得沸沸扬扬,说张果闭关数十年,此次顺利出关,已经跻身传说中的陆地神仙了。” 老妪苦笑道:“结成金丹的地仙,何等超然世外,一心修行,直指大道便是了,还收徒作甚?换成是竺老帮主,成了神仙客,还愿意在烂泥塘里捡钱?不过观主张果拥有地仙之姿,千真万确,时间早晚而已,竺老帮主不用怀疑。你孙女拜张果为师,在金桂观修行,前途不会差的。” 竺奉仙点点头,神色略为好转。 对龙门境修士,身为七境武夫的竺奉仙会忌惮,但绝对不会畏惧,死在他手上的洞府境、观海境修士,已有一手之数。而对于一个未来有望成为金丹境地仙的龙门境道士,竺奉仙愿意拿出足够的敬意,相信此人已经有足够资格担任自己孙女的传道之人。为此,大泽帮每年定会拿出一笔孝敬银子,遣人秘密送往这座青要山金桂观。 张山峰心中叹息,不是山上人不知山上事,竺奉仙和胭脂斋老妪心目中的神仙,太过高蹈虚空、不沾泥泞了。金丹地仙又如何,不一样需要兢兢业业积攒家底?修行一事,才是世间最大的销金窝无底洞。只不过绝大部分地仙,除了散淡惯了的山泽野修,那些拥有山头洞府的大修士,自有门派中人操持庶务,打点关系,自己只需潜心修道即可。如此说来,胭脂斋老妪倒是勉强猜对了一半。 就在此时,远处雨幕笼罩下的深山中,蓦然电闪雷鸣,大地震颤,风歪雨斜,又有狮子吼一般的响声大震,此起彼伏。 片刻之后,异象停歇,天地间又只剩下这漫天的大雨。 约莫一炷香后,石窟内隋右边、朱敛、竺奉仙三人,几乎同时抬头望向石窟外面。 竺奉仙神色如常,心中却是一紧。那白衣年轻人的扈从之中,竟有两人拥有不弱于自己的敏锐直觉?要知道自己可是青鸾、庆山、云霄三国的四大宗师之一,虽说在三十年前那场与仙人的争斗中,坏了些武道根本,经过三十年疗伤,仍然没有恢复武学巅峰,可虎死不落架,他竺奉仙不过是从第二退到了第四把交椅而已,现在依旧是当之无愧的大宗师。 这次接连三年的佛道盛事,引来了许多藏头露尾的修士不假,可是江湖上的顶尖高手,屈指可数,怎的这次山间偶遇,一下子就出现了这么多?除了姿容绝美的负剑女子和看似平易近人的佝偻老人,那位气宇轩昂的佩刀男子与那位沉默寡言的精悍汉子,分明亦是底子极硬的江湖高手,这才是竺奉仙从头到尾对白衣年轻人刮目相看的唯一理由。云从龙风从虎,那白衣年轻人若是蛇猫之辈,如何降服得住这几位武学宗师? 大雨渐渐小去。雨幕中,有多个年轻道士和小道童结伴而来。为首的金桂观道士,面如冠玉,笑容迷人,手中除了一把雨伞,别无他物。身后道人,则除了自己的伞,还各自抱着一捧油纸伞。为首道士进入石窟后收起湿淋淋的油纸伞,仪态雍容,与世家贵公子的那种富贵气不同,别有韵味,他望向众人,微笑道:“有妖人作祟,试图以阴雨坏我金桂观山水。大家不用慌张,我们观主与两位远道而来的挚友,已经施展了神通,那伙妖人已经授首伏法,并无一人逃出法网,你们可以放心随我登山。” 胭脂斋老妪悄悄看了眼少女清城,眼中满是不可抑制的激动之色。先前老妪听那雷声大作,早就有些心存侥幸的猜测,心情激荡不已,此刻听到英俊道士说观主挚友出手相助,老妪便想到自家祖师奶奶珍藏的那幅挂像上的神仙容貌,一时间百感交集。祖师奶奶当年弥留之际,仍是让年少的她与一位师姐,手持画轴两端,摊开画卷,以便让她最后看一眼画像上的那位男子。 此次她们不辞辛劳护送清城上山修道,便是那位神仙男子命人捎信给胭脂斋,这是百余年间他第一次主动与胭脂斋言语一二,因此师门上下,人人欣喜万分。 此时,一身出尘飘逸气质的英俊道士笑道:“这些油纸伞,伞面虽是寻常,可是伞柄却是我们观内前辈以灵气桂枝制造而成,可以抵御妖风煞雨。无论是过山林入湖泽,还是独自夜行坟岗,手持我们道观的桂枝伞,就不用担心邪祟侵扰,它们自会退散远遁。观主担心诸位之中,有那不曾习武的家眷妇孺,便专程让我们下山送伞。” 英俊道士说完,便送出了十多把金桂观特产桂枝伞。 一个唇红齿白的小道童,早早见着了唯一的同龄人裴钱,一等到师叔发话送伞,立即快步跑向了黑炭小姑娘,一边递出手中桂枝伞,一边咧嘴而笑。 裴钱可不稀罕这什么金桂观小破伞,不过陈平安就在旁边,所以“师规家法”还是要讲一讲的,她婉拒了小道童的油纸伞,然后老老实实与那个小家伙致谢。 小道童有些忧心,道:“不可小觑这场阴雨,最容易伤人阳气了,身体孱弱之人,以及命数不硬之人,一下子就会落下病根,到时候吃药都不管用。反正这伞是我们道观借给你们的,不收银子,干吗不要?拿着呗,桂枝伞柄,又不重的。” 裴钱只恨自己没办法翻白眼。 看着一板一眼给裴钱解释这场阴雨厉害之处的可爱小道童,陈平安笑了笑,揉了揉裴钱脑袋,要她收下油纸伞,然后望向那位英俊道士,问道:“这位道长,听闻贵观正开山收取弟子,不知我们这些恰逢其会的外乡人,能否上山入观旁观盛举,叨扰一番?” 那位英俊道士笑着点头,道:“当然可以,登山之后,只需领取一本小册子,注意上边记载的一些道门禁忌即可。” 小道童立即转头对英俊道士喊道:“小师叔,册子上边的事项,我背得滚瓜烂熟了,不然就让我给这位公子说上一说?” 英俊道士微笑道:“若是公子愿意听你聒噪,你就陪着公子一起登山便是。” 陈平安抱拳谢过一大一小两位金桂观道士,笑道:“谢过道长,有劳这位小道长。” 陈平安转头望向徐远霞和张山峰,两人轻轻点头,示意登山入观一事,并无不妥,甚至对此有些欣喜。 金桂观常年闭门谢客,使得外人无法领略其中风采,青鸾国山下有传闻,白水寺那个天女散花、桂子满地的奇景中那些金桂的来源,便是金桂观后面的那几棵千年老桂树。更有一位云游天地的仙人降下身形,莅临道观,手指桂树,金口玉言:“此月中种也。”现在能登山入观见识此树,实乃幸事。 黄色地牛先前就连石窟都没有进入,毕竟是妖物出身,此次又遭逢变故,一旦惹来金桂观修士疑神疑鬼,陈平安少不了要解释许多。好在黄色地牛深谙山上之道,在石窟远处以心声告知陈平安,它近期将在山下潜地等待,除非地仙巡视,不然不会被发现行踪。陈平安便要它小心些,一有情况,只管往青要山上奔跑,他自会出面说清楚。 道观在青要山之巅,路途泥泞,登山不易,从山脚到道观山门外,小路最宽处不过只容得下三人并肩而行,不用奢望乘马车上山,由此可见,金桂观确实不太愿意与山下打交道。 陈平安他们当初去往的清境山青虎宫,修筑了足足三千级丹梯,比起帝王家的皇宫丹陛还要来得恢宏气派。 金桂观不大,不过容纳四五十个道人修行。那些携带晚辈登山的各路人士,早早请人在青要山的半山腰搭建茅屋,作为栖身之所,金桂观对此并不阻止。有些心眼活络并且本身就是青鸾国势力的江湖门派,眼见着金桂观好说话,干脆就雇用了数十名青壮在半山腰破土开工,所建屋舍,规模不亚于闹市的客栈酒楼。 金桂观是一座不太常见的丛林道观,众人从那位英俊道长的闲聊言语得知,观主所收之徒,到时候会获得青鸾国朝廷颁发的金玉谱牒,只要拜入观主张果门下,就算是入籍了,成了一名谱牒仙师,恐怕这才是江湖豪门和权贵门户愿意携带家中晚辈蜂拥而至的根本理由。 只有那些道教大宫,才会配齐三都五主十八头,金桂观不过四五十人,自然没有这么多讲究,除去观主张果,不过七八名执事而已,英俊道士许伯瑞,便是金桂观的鼓头,毕竟道观再小,钟鼓两物仍是不可或缺。 老神仙张果收徒一事将放在后天进行,竺奉仙的大泽帮,作为青鸾国几条大地头蛇之一,早就在半山腰处,重金打造了一座耗费白银十余万两的避暑行宫,在众多建筑当中极其瞩目,看来竺奉仙对于孙女入选一事,从无怀疑。 胭脂斋也雇人打造了一座别致的别院庭园,但是许伯瑞直截了当说道:“刘清城,竺梓阳,你二人可以随贫道一起入观,金桂观已经收拾出两间雅室。” 然后许伯瑞对陈平安笑道:“道观简陋,待客不周,当下只剩下两间屋舍,公子如果愿意单独入住,现在就可以随贫道上山,如果不愿与朋友分开,又无别处可住,贫道可以出面,帮公子与一些相熟的青鸾国贵人打声招呼,借住几天,并无大碍,反而是结善缘之事。” 竺奉仙朗声笑道:“许道长何须如此麻烦,让公子一行人去我那边住着便是。” 胭脂斋老妪倒是也想邀请陈平安一行,只可惜她们皆是女子,需要避嫌,实在不便开口,只能眼睁睁看着这桩天大善缘,被大泽帮那些粗鄙武夫抢了去。 山雨停歇,陈平安询问许伯瑞能否今天去看一看道观桂树,许伯瑞笑言自无不可,不过需要他领路,外人不能在道观内随意走动。 于是陈平安就带着裴钱、张山峰和徐远霞继续登山,画卷四人则跟随“青鸾国老魔头”竺奉仙去往大泽帮的住处。 小道童喜欢在裴钱身边套近乎,怀里捧着一大把雨渐止后回收的油纸伞。没办法,道观就属他年纪最小,其余多是上了岁数的老古董了,一开口牙齿都不剩几颗,要不然就是小师叔许伯瑞这样严肃认真的道士,好不容易遇上一个能聊天的同龄人,小道童当然无比雀跃。 裴钱则有些不耐烦,怎么摊上这么只叽叽喳喳的小麻雀?山上的修道之人,难道不应该一个个好似瞎子哑巴聋子吗? 胭脂斋少女刘清城,竺奉仙孙女竺梓阳,离开了师门和长辈庇护后,前者有些畏缩,后者天不怕地不怕,一直在跟许伯瑞询问江湖上有关金桂观的一些传闻的虚实真假。许伯瑞应该是个性情温和的出世之人,耐心地一一作答,既无添油加醋,也无藏藏掖掖,让竺梓阳连带着对金桂观都心生好感。 刘清城鼓起勇气,对大泽帮圆脸少女轻声问道:“你原来不叫‘晚上’啊?” 竺梓阳一拍额头,无奈地道:“怎么会有你这么天真的江湖人?”没直接说刘清城蠢笨,已经算竺梓阳嘴下留情了。 竺梓阳眼角余光瞥见刘清城腰间的那把精致短刀,竹鞘铭文“蕞尔”,笑问道:“你这短刀挺好看,给我瞅瞅?” 刘清城摇摇头,怯生生道:“这是我太上祖师奶奶的遗物,不能随便交给别人。” 竺梓阳还要纠缠,许伯瑞微笑道:“竺梓阳,不要强人所难。以后若是同门修行,一样要注意。” 竺梓阳对于这位观主嫡传弟子之一的英俊道士,观感不错,而且他很快有可能是自己在金桂观的师兄,听他这么一说就放过了身边这个性子软绵绵的胭脂斋少女。 刘清城对道士报以感激眼神,后者一笑置之。 陈平安看着两名即将成为山上修行人的少女,便自然而然想起了彩衣国的那次遭遇,一个系有铃铛的少女练气士,曾经跟陈平安并肩作战,一起降妖除魔,她虽然道行不高,却没有帮倒忙,是个很有侠义心肠的姑娘,后来成了旁人艳羡的神诰宗子弟。还有在柴房遇见的那对苦难兄妹,如今那两个孩子,也算是半个修行人了。 世事玄妙,在饮啄间。 到了道观,竺梓阳和刘清城被道士带去下榻处。小道童则和师兄们去放置桂枝伞。这些物件,十分金贵,听许小师叔说,若是卖与山下人,一把可以卖出好几千两银子的天价,不愧是从祖宗桂树上劈折下来的“月宫”桂枝。小道童遐想连篇,一根桂枝伞柄就这么值钱,那要是将六棵桂树折价卖了,自家青要山还不得变成好大一座金山? 许伯瑞独自领着陈平安一行人穿过并不大的寂静道观,去了后门。 雨过天晴后,视野清明且开阔,那些古老沧桑的高大桂树,枝叶茂盛,居中一棵尤为参天。许伯瑞一一介绍每一棵老桂树的名字,有哪位山上高人在哪棵树下说了哪些妙语,简明扼要,又不失风趣。 桂树之间有纵横交错的青石板路,树荫下有石桌石凳,那株祖宗桂花树下的石桌,桌面还被道观刻画成了棋盘。许伯瑞在此逗留片刻,以手指抹过桌面棋盘,笑言这副棋盘并非用刀刻成,而是一位游历至此的他乡剑仙,以口吐凌厉剑气“丈量”而成,观内道人曾经专门以量尺仔细比画,发现横竖间距,竟是没有毫厘之差,故而那位剑仙最少也是金丹境,甚至有可能是一位宝瓶洲不世出的元婴境剑仙。 说到这里,许伯瑞神采飞扬,微笑道:“在很久之前,我们观内有位前辈,非要刨根究底,万里迢迢,专程去了风雪庙、真武山、正阳山和风雷园,寻访那位剑仙。他拜见了好些著名剑修,最后得出一个结论,那位剑仙极有可能是宝瓶洲元婴境魁首、风雷园园主李抟景李大剑仙。可惜那位前辈返回道观后,再无心力重返风雷园去确认此事,在那之后的百年间,这就成了一桩悬案。” 陈平安捧场道:“我曾经通过一艘渡船上的仙家画卷,见识过风雷园李园主的出剑,是很厉害。据说李园主在与正阳山了结宿怨后,已经兵解,就是不知道风雷园还能否找回这位剑仙的转世之人,让他重返山门修行,再续香火道缘。” 许伯瑞惊讶道:“李大剑仙,已经兵解离世?” 看来金桂观最近百年,确实有些不问世事。 陈平安笑道:“听说是这样的,不过真相如何,我不敢妄下论断,李大剑仙修为通天,说不定是在寻求打破玉璞境瓶颈的契机。” 风雷园刘灞桥,算是陈平安屈指可数的山上朋友之一。刘灞桥有次为了仙子苏稼,还专门御剑追赶陈平安的渡船,双方有过一次见面,所以关于李抟景兵解一事,陈平安知道是真的,不过这等大事,作为刘灞桥的朋友,当然不好跟外人言之凿凿,将知晓此事内幕作为一笔可炫耀的谈资。 习惯了在细微处见人事的陈平安突然发现,当自己随口说出“玉璞境”后,许伯瑞的眼神出现了细微变化。 陈平安这才醒悟,可不是所有练气士,都知道上五境的称呼,甚至一辈子都只是在眼巴巴仰望着“地仙”二字。这就像当年朱河笃定地认为武道止境就是那第九境山巅境,再无往上的可能性。 不过陈平安如今的心境,已经不太在意这类无伤大雅的纰漏,行走江湖,跟纯粹武夫结恩怨,或是登山赏景与练气士打交道,真要处处只收不放,反而未必是好事,一些个所谓的泄露天机,说不定能够省去诸多麻烦。 看过了金桂观的这些仙种桂树,道观游览之行也就落下了帷幕,许伯瑞将陈平安一行人送到山门外,郑重邀请他们后天来此观礼,并说会帮忙安排座位。陈平安道谢之后下山去往山腰,行出百余步,徐远霞回望一眼依旧在目送他们一行离去的许伯瑞,转回头轻声笑道:“这位许道长,是个有心人,以后在金桂观肯定混得不差。” 陈平安点头道:“山上仙家府邸,怎么都需要一位待人接物滴水不漏的门面人物。” 张山峰有些伤感,显然是想起了自己的师门。在外闯荡数年,到底是有些想念师父的酒糟鼻子和如雷鼾声了。如果不是遇见了陈平安和徐远霞,恐怕这位尚未登入谱牒的龙虎山外姓天师,早就黯然返回北俱芦洲了。 到了大泽帮所建豪宅大院,已经有个精明能干的管事在大门口等候已久,他微微侧身弯腰,领着陈平安他们去往住处。 金桂观后面比桂树所在更深处的一座幽静雅舍,许伯瑞毕恭毕敬地站在院中。 檐下廊道极其宽阔素洁,台阶下有三双木屐靴子,雅舍里有一位仙风道骨的老道人,正是观主张果,龙门境修士。 还有两位“仗义出手”镇压不轨之徒的贵客,魁梧青年姜韫,青鸾国大都督韦谅。 此刻三人围坐一桌,正各自吃着一碗素面,拌以春笋、山菇和春季山林生发的几种野菜,还有油面筋以及文火熬制的面汤,香味弥漫。 许伯瑞说过了自己对陈平安一行的大略观感后,观主张果笑着让这位弟子退下休息。 老道士问道:“是巧合,还是给他们顺藤摸瓜找过来了?” 韦谅想了想,道:“巧合吧,如果不是许伯瑞面子大,这帮人本该去堵我家的府门了。”韦谅转头望向姜韫,问道:“看你之前神色变化,难不成认识此人?” 姜韫点头道:“是骊珠洞天当地人,第一次见面,还是个普通百姓,如今翻天覆地,差点没认出来。人是不错的,不过我估计此人牵扯到不少事情,之前在蜂尾渡遇见了,我就没敢跟他多聊几句。” 韦谅笑道:“既然是骊珠洞天土生土长的人氏,怎么都不奇怪。” 姜韫对此没有异议,像自己这些拎着金精铜钱登门找机缘的外人,其实仍是比不上那些坐等福缘掉在脑袋上的当地人。不过姜韫算是外地人当中比较幸运的一个,能够带走那根锁龙索炼化为本命物,这是天大的意外之喜,连他师父这样的修为,都倍感震惊,十分欣喜,笑言姜韫说不定是夺了云林姜氏的不少气运,才能有此大造化。当时垂挂在那口洞天水井的铁链,被他一眼相中,得手后,师父特地找朋友帮忙鉴定,得出结论,至少是仙人境大修士的珍贵遗物,在解开所有秘术禁制之前,就已是一件货真价实的半仙兵。 传闻这种锁龙索的最高品秩,叫斩龙索,威势比起能够禁锢抓捕远古地仙蛟龙的龙王篓,还要夸张,大修士只要将其丢出,便可轻松捆住蛟龙,随手一抖,就能够直接将蛟龙当场剥皮抽筋,只留下一条脊柱和一颗骊珠。 不过骊珠洞天最大的机缘,还不在这些“死物”上,可是那五只小东西,就不是谁刨地三尺能够找见的了,只能靠命。姜韫就连它们的一面都没见到。 老道人张果放下筷子,拍了拍肚子,道:“辟谷多年,为了款待你们这两位头等贵客,破例一次,感觉还不错。” 张果眯眼笑问道:“韦大都督,这次金桂观花费这么大气力,又是开门收徒弟,又是故意泄露我家祖宗桂树能够炼化半仙兵的秘密,好让不轨之徒混杂其中,然后关门打狗,帮你们青鸾国打杀了十数名外来修士,唐氏皇帝就没点表示?” 韦谅笑道:“表示?有啊,我不是坐在这儿吃了碗素面吗?” 张果伸手指了指韦谅,嗔怪道:“道观祖师爷当年说得没错,铁公鸡!怪不得传下话来,要金桂观少跟你这座都督府打交道。” 韦谅还剩下半碗素面,就已经放下筷子,结果被姜韫拿过去二话不说吃了起来,韦谅对此视而不见,对观主张果说道:“你就知足吧。金桂观建造之初,没什么香火,是谁请动李抟景来你们这儿吃素面的?还有这次,云林姜氏的姜大公子,你张果自己请得来?一碗破素面,就算你端到人家眼前,姜韫乐意拿起筷子?” 姜韫埋头吃面,不太给韦谅面子,嘴里含糊不清道:“一双筷子就够,素面多来几碗就行。” 张果哈哈大笑,心情大好。印象中,云林姜氏子弟,一个比一个眼高于顶,但这位名叫姜韫的年轻修士,不太一样,既然与韦谅结伴而行,而且关系莫逆,应该不是姜氏旁支出身。这就有点意思了。 韦谅犹豫了一下,说道:“张果,那个胭脂斋的小丫头,以后麻烦你多照顾了。” 张果笑容玩味,问道:“小丫头腰间所别裁纸刀‘蕞尔’,应该是你当年赠送给胭脂斋某个女子祖师的物件吧?” 韦谅叹息一声。 张果没有得寸进尺。这些红尘情仇,其实每个中五境修士多少都会有,回头再看,只是过眼云烟罢了,就看修士念不念旧了。 早年的山下恩仇,当其中一方成为仙家后,情况就会变得很复杂。 修士记仇,恩怨百年犹新,经常会有一些地方上的豪门家族,莫名其妙就遭遇飞来横祸,被斩草除根,一个不留。 修士念旧情,那么某位山下人的十几代后世子孙,就一直能够悄然享受祖荫恩泽,可能连他们自己都不知,为何次次劫难都能逃过,冥冥之中,仿佛总有一只大手在为他们遮风挡雨。 张果说道:“其中资质最好的,是大泽帮那个小闺女,竺奉仙的孙女,如今已是三境练气士,她应该是唯一一个地仙资质。其次就是胭脂斋小姑娘,有望洞府境,撑死了观海境。除去竺梓阳和刘清城,其余七人当中,能跻身中五境的,我看一个都没有。” 韦谅和姜韫异口同声道:“未必。” 张果眼睛一亮:“是哪个?” 韦谅笑而不言。 姜韫抬起头,同样没有给出答案,而是转移话题,问韦谅道:“那头地牛之属的妖物,你不管管?你不是很早就想将它收入麾下嘛,好让它担任你们青鸾国北岳神祇的坐骑?” 韦谅摇头道:“算了,机缘一事,只能顺势而为,强扭的瓜不甜。其实北岳神祇早就与我说过,这头地牛,看似温顺无害,实则性烈。龙门境的妖物,谁乐意被拘束在一座山头,一辈子给一位山岳神祇骑在身上?入了神道,这可是永世不得翻身的下场。一旦激发了它的凶性,估计对于北岳山水,是祸不是福。” 张果啧啧道:“若是此妖能够坐镇贫道的青要山,倒是一桩互利互惠的好事,大不了双方平起平坐嘛,金桂观对它以护山供奉视之。韦大都督,你觉得可行?” 韦谅仍是摇了摇头,眼神深沉,微笑提醒道:“那个陈平安,你最好别去招惹。此人离开骊珠洞天后,极有可能成了某位法家高人门下的弟子。你应该清楚我们法家弟子的行事风格,山上山下,一视同仁。” 张果一脸无奈道:“知道了,山上的四大难缠鬼嘛,狗屁剑修,墨家赊刀人,师刀房道士,最后一个就是你们最不讲理的法家弟子。” 韦谅笑道:“我们不讲理?” 张果有些心虚,突然笑道:“那你韦大都督怎么不跟那头地牛妖物讲理去?” 韦谅淡然道:“世间法理,以人为本。” 陈平安屋内,裴钱在抄书。 张山峰在隔壁自己屋内勤勉修行。这个北俱芦洲的年轻道士,自称资质平平,当年师父不过是怜悯他无处可去,才捏着鼻子收了做关门弟子,而且之后的修行之路,也证明了他师父的眼光不差,张山峰确实进展缓慢,如今尚未成功跻身中五境。只是张山峰心性坚韧,从未气馁,偶然的失落,不过是对于自己本事不济的反应。在这件事上,态度与陈平安如出一辙,无非是路在脚下自己走,只要不与人比较,就谈不上天赋好坏了,反而能够走得坚定沉稳。 练气士所谓的天赋根骨,极有讲究,玄机都在“先天”二字上。天赋高低决定了开辟洞府的大小,洞府容纳灵气的多寡。除此之外,天赋的高低也决定了汲取速度的快慢。在这快慢之上,还有提炼灵气精粹程度的差异,决定了是可怜兮兮的溪涧潺潺,还是令人惊艳的江河滚滚。在讲究了天赋之后,才能进一步去讲究丹室的气象高低,以及未来元婴的品相。 陈平安如今经常练习那个姿势别扭的天地桩,以手指撑地。不过练拳这么久,陈平安也琢磨出一些门道来,例如撼山拳三桩同练,以天地桩姿势走六步走桩,再单手掐剑炉诀,在此期间,运转剑气十八停。 别有天地。 只是也需要付出一些代价,陈平安经常在四下无人的山林小径,“走着走着”就误入歧途,离开众人行走的那条道路,摔入溪涧或是跌落山坡。 后来还是裴钱想出一个笨法子,将行山杖顶端绑缚绳子,再系在陈平安腰间的养剑葫芦上,裴钱走在前头,带着陈平安,当然她如今也需要练习六步走桩。 一大一小,如此前后而行,名副其实的同道中人。 此时陈平安就大致绕着桌子画圈,倒立而“行”。 裴钱抄完书后,看了无数次陈平安的天地桩,怎么看都觉得有趣。 陈平安倒转身形,深呼吸一口气。 在老龙城挨了杜懋那吞剑舟穿腹“一剑”后,到蜂尾渡,再到这青鸾国金桂观,从三境实力慢慢恢复到了现在的四境,要达到五境巅峰,还要靠着走桩和小炼药酒,休养不少时间。 不过如此一来,有利有弊,弊端当然是极大拖延了跻身六境的速度,好处则是五境底子会打得更加牢固。 朱敛曾经半开玩笑说过,哪怕不靠外物,双方以纯粹武夫的身份,陈平安一样可以用他的五境巅峰,稳胜他们四人的六境巅峰。 对此,隋右边嗤之以鼻,卢白象倒是比较认可,至于闷葫芦魏羡,当时忙着跟裴钱胡扯。 陈平安坐回桌旁,检查过了裴钱抄写的内容,确认她没有在哪个字上马虎糊弄后,示意她可以去玩了。 裴钱悄悄说道:“师父,我觉得道观后头的那些桂树,远远不如桂姨送我的桂叶桂枝哩,那些道士怎么还当个宝供起来?还大言不惭来着,说什么是‘月中种’,这要是月宫里头那棵桂树的子孙后代,那咱们桂姨还不得是住在月亮上的神仙啊,对吧?” 陈平安心中微动,道:“不可在背后妄议别人。” 裴钱“哦”了一声。 陈平安突然自己笑了起来,道:“不过我觉得你没说错。” 裴钱笑容灿烂:“师父也是这么觉得吧?我就说嘛。” 陈平安收敛笑意,叮嘱道:“所以下次再见到桂姨,要更有礼数。” 裴钱点头道:“那当然,桂姨我是真心喜欢的。” 陈平安打趣道:“那个金桂观借你雨伞的小道童呢?” 裴钱一拳捶在桌面上,恼火道:“这家伙烦得很,要是我跟他狭路相逢,么(没)得外人在场,我非要打得他爹娘师父都不认得。” 陈平安笑道:“现在知道烦了?你想想看,自己是怎么纠缠魏羡和卢白象的?” 裴钱瞪大眼睛,思量了半天,只得拿出那张最心爱的宝塔镇妖符,贴在额头上,叹气道:“如此说来,老魏和小白挺可怜的。” 陈平安一记栗暴砸过去,佯装生气道:“你才知道啊?书上说‘君子三省乎己’,你好好反省一下。” 裴钱抱着脑袋猛然站起身,跑向屋门口,转头笑道:“师父,我去跟老魏、小白说一声,下次到了集市上,我掏腰包,给他们每人买一串糖葫芦啥的。” 裴钱离开后,陈平安开始思考炼化第二件本命物一事。 至于那副相当于仙人境金身的杜懋阳神遗蜕,陈平安决定等到了大隋山崖书院,跟精于此道的崔东山讨教之后,再做决定。 陈平安打心底信不过这位“少年国师”的为人秉性,但是好歹相信昔年文圣首徒的学问见识。 此次跟张山峰重逢,陈平安请教了不少修行事,尤其是关于炼化本命物,张山峰当然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张山峰虽然修为不高,可眼界和见解都不俗,大概跟他出身正统仙家有关,毕竟他的师父是位龙虎山的外姓天师。虽说外姓天师的境界高低有天壤之别,但是能够被载入天师府黄紫谱牒的道人,不会简单。 陈平安拿出一壶桂花酿,找了一只酒杯,独自斟酌。 按照张山峰的说法,即便在财力和机缘都不是大问题的前提下,本命物依旧不是多多益善,凑足五行为最佳:一件类似黄色地牛的青瓷瓶本命物,用以帮助快速汲取天地灵气,这是必须要有的;一件用来厮杀攻伐,例如剑修的本命飞剑,就是世间攻伐本命物的极致;一件用来防御,达到类似金醴法袍、兵家甲丸的功效;一件类似方寸武库、咫尺剑冢的方寸咫尺物,只不过这种珍稀之物,几乎不可遇更不可求;一件温养在本命窍穴内的厌胜物,此物先天对于邪祟妖魔就有震慑力,并且可以不断增长自身阳气,途经诸多难以预测的阴煞之地时,可以让主人水火不侵,污秽不近。 张山峰还说炼化本命物,是双刃剑,既然是本命物,一旦损毁,就会连大道根本也受损动摇,后果不堪设想。而且每件本命物需要占据一处窍穴府邸,一旦滥竽充数,或是不去考虑灵气运行路线,容易属性相冲,反而阻碍练气士的修行,甚至走火入魔,都有可能。 张山峰最后说,凑齐五行本命物,是剑修之外所有练气士都梦寐以求的,但是不用刻意追求此事,因为太耗神仙钱,太讲求机缘。一般而言,有三件品相稍好的本命物就足够,一攻一守,还有一件辅助练气士汲取、藏聚灵气。天下中五境练气士大多如此,除非是那些地仙之流,才会追求更多。 陈平安听了张山峰所说,受益匪浅。 那只青色木盒里头,据说有某代龙虎山大天师,亲自篆刻而成的“彩衣国胭脂郡城隍显佑伯印”。陈平安从拿到法印,到今天为止,一次都不曾打开过青色木盒。他决定拿来作为临别赠礼,送给张山峰这位龙虎山未来的外姓天师。 胭脂郡城隍爷沈温无比重视的这一方法印,陈平安猜测极有可能是一件半仙兵。沈温亲口说过,以此印配合龙虎山嫡传的五雷正法,威力惊人。 当初法印被密封在城隍阁内,就能够阻挡胭脂郡城外那座巨大乱葬岗的煞气侵袭,绝非法宝可以达成,可见其品秩之高。 是否炼化那枚彩衣国胭脂郡城隍爷赠送的金色文胆,陈平安对此有些犹豫。 之所以犹豫,是因为陈平安当初在彩衣国一役中,得了一只绘有古榆国五岳真形图的白碗,能够造就古榆国的五色社稷土,他听从了徐远霞的建议,在青蚨坊没有将其售卖出去。陈平安在思考是否以那只每年盈利“五枚雪花钱”的白碗,作为自己的五行之土本命物的过程中想到,如今大骊铁骑的南下势头,完全就是势如破竹,北有自己家乡的披云山北岳正神魏檗,南边貌似是范峻茂坐镇大骊新南岳,一旦成真,以一洲之地作为王朝版图的大骊,五色土就会变得极其金贵,到时候大骊朝廷肯定会掌控得无比严密,如果陈平安现在就能够确定,南北之外其余三座山岳所在的地址,集齐分量足够的五色土,再找一件合适的承载器物,肯定收益极大。 但是这么做的难处在于尚不知三岳选址在何方,隐患则在于以此作为本命物,短期收益巨大,可是会与大骊国势起伏休戚相关,不过对于上五境之下的练气士,绝对是利大于弊,能让他们快速成为地仙。 这会儿陈平安喝着酒,想起了风雪之中的那拨大骊斥候,又想到了家乡泥瓶巷祖宅隔壁邻居宋集薪。 喝掉杯中最后一点桂花酿后,陈平安决定还是打消炼化五色社稷土的念头。 有了决断后,陈平安就不再有任何犹豫,那就准备炼化金色文胆!只是想要像在老龙城那样,占尽天时地利人和,难如登天。 陈平安站起身,来到窗口旁边,趴在窗栏上,怔怔出神。 这终究不似练拳,一遍一遍坚持不懈,总有一天能打完一百万拳。 徐远霞敲门而入,陈平安坐回桌旁,又拿了一只酒杯,两人对饮。 徐远霞也没聊什么正经事,只说希望有一天有书肆愿意版刻他的那本山水游记,面世后挣点私房钱。 陈平安便拿出几枚刻有密密麻麻文字的记载一路上所见所闻的翠绿竹简,比如老龙城桂花岛、山海龟那些巨大的仙家渡船和城池上空的云海,那座海上宗门的雨师神像,蛟龙沟附近力竭坠海的布雨老蛟,倒悬山灵芝斋里一幅幅画像上的剑仙,剑气长城的走马道,桐叶洲扶乩宗的喊天街,蜃景城外照屏峰的日出……递给徐远霞。两人喝着酒,讨论着竹简上那些见闻的细节,光阴流逝在酒水中。 就在隔壁屋内,年轻道士张山峰,收了坐忘吐纳,开始缓缓打拳。这套拳法与天下绝大多数拳法都不太一样,求慢不求快,不适合杀敌,大概只能拿来练拳养生,不过张山峰觉得最适合自己的朋友。 这套拳是他自创而成,如今还只是个雏形,拳理来自师父酒后醉话和他的自身感悟,就是不知道陈平安会不会嫌弃,愿不愿意学。 青鸾国京城,黄昏中,两位远道而来的青衫儒士,坐在路边摊子一张油垢颇多的小桌旁,桌上搁放一只竹筒,簇满了竹筷。 其中那位约莫而立之年的消瘦儒士,熟稔对方的脾性,所以郑重其事道:“周巨然,事先说好,我可吃不得辣。” 名为周巨然的年轻儒士笑道:“猴子,你就因为不吃辣,错过多少人间美食啊。” 被戏称为“猴子”的消瘦儒士,无奈摇头。 这一路行来,实在是让他走得心惊胆战,没办法,周巨然这家伙简直就是个惹祸精,此人心中的对错是非,总是比书院其他贤人更加模糊,不过好在大体上还能让自己接受。 此次青鸾国唐氏皇帝一意孤行,竟然要以佛道之辩的胜出一方,作为国教,地位高于儒家。如果不是他们观湖书院如今的注意力都被那位北俱芦洲的道家天君谢实牵扯,无暇顾及此地此事,就不是他侯正和周巨然一君子一贤人在青鸾国“四处游历”了,而是两人直奔皇宫,将那位唐氏皇帝训斥一番。 周巨然点了两份地方美食片儿川,一份加重辣,一份不辣,跟来自老龙城的“猴子”开吃起来。 在外喜欢自称周矩的年轻贤人,卷了一大筷子片儿川送到嘴里后,含糊不清道:“听先生说这次青鸾国的佛道之辩,有点别开生面。对外是说佛门道家各自派出十位高僧和真人,在皇宫那边吵架,比谁吵架本事更大,可真正决定胜负的,却是暗中专门请了云林姜氏的一位老人作为总裁官,再让两位地仙以掌观山河的神通,全程观察一位道士和一位僧人,还要天衣无缝地安排这两人在私底下辩论一番,看看佛法道法谁更高些,既要在佛经、道藏上分出胜负,还要比一比为人处世以及劝化之功,学问,修身,教化,刚好比拼三局。” 侯正皱了皱眉头,他是第一次听周巨然说起这个内幕,思量片刻后,眉头松开,道:“难怪山主并未如何动怒,他山之石可以攻玉,青鸾国此举,其实不全是坏事。” 周巨然会心一笑,拿筷子点了点对面儒士,赞道:“你侯正就这点最对我脾气,能够看得开,而且看得见好。” 侯正摇头不语。 周巨然问道:“老龙城出了那么大事情,你不回家看看?” 侯正仍是摇头:“去也无用。侯氏祖上传下的家风,本就剩下不多,风烛残年罢了,我这一去,不过是将灯芯火苗捻得更亮堂些,灭得更快,还不如这么半死不活吊着命。只能寄希望出现一位有担当的晚辈,到时候我可以帮衬一把。” 周巨然点了点头,道:“还是你想得周到。” 侯正苦笑道:“毕竟是生在那里长在那里,我能不多想一想吗?” 周巨然停下筷子,问道:“你吃饱了没?” 侯正看了眼对方面前空荡荡的大白碗,连汤水都没剩下,便不再理睬周巨然,埋头开吃。 周巨然哀叹一声,转头喊道:“掌柜的,再来一碗……记得少放些辣,你这家摊子的重辣,真是辣死个人不偿命啊。” 大街上走过郊游归来的幂篱妇人和妙龄女子,周巨然感叹道:“春游归来的美人,微微有汗香,加上那股子隐隐约约从山野湖泽带回的清香,真是香啊。” 侯正置若罔闻。 周巨然又说道:“不然我也加入这个局,干脆让青鸾国的佛道之辩,变成一场小小的三教之争?” 侯正这次回复极快,头也不抬,淡然道:“不行。” 周巨然一巴掌拍在桌上,喊道:“掌柜的,还要重辣!” 在书院贤人和君子对坐吃片儿川的摊子的不远处,有一座名声不显的白云观。比起青鸾国那些动辄千年、数百年悠久历史的古老道观,这座白云观,建成至今不过百余年,而京城的风水宝地,早就被那些“前辈”道观寺庙先到先得,给瓜分殆尽了。观主是个中年道士,在青鸾国寂寂无名,如果只是作为修行中人,更是不值一提,他连中五境练气士都不是。 豆腐块大小的白云观,不得不紧挨着一处闹哄哄的坊市,观内倒是还算有几棵古树,可就这么点勉强拿得出手的,又给白云观惹了大麻烦,附近坊市的稚童喜欢放纸鸢,经常缠挂在观内大树上,所以隔三岔五就会有妇人或汉子领着哭哭啼啼的自家孩子,在白云观外边骂完了街,再冲进道观,训斥那些畏畏缩缩的小道士,叫他们架梯爬树,取回断了线的纸鸢。 每当这时候,那个形容枯槁的中年观主都会从书斋里走出,但也只敢愁眉苦脸地偷偷站在远处,由着师弟或是自己弟子挡灾。 有一次白云观自家小道童偷偷跑出去,跟相熟的街坊孩子一起放纸鸢,不小心也给挂在了观内的树上,天人交战一番,实在心疼那只纸鸢,只好硬着头皮跟道观说了,结果总算给观主逮着了出气筒,打得差点屁股开花。不过当天小道童就笑开了花,原来是他的被窝里,不知怎么多出个早就眼馋许久的瓷娃娃,这让他与其他道童显摆了很久。 这会儿已是暮色沉沉,中年道士在小书斋内抬起头,长久地凝视那些书上文字,使得他眼睛微疼。 书斋四壁,其中两面到顶的书架子上,除了一整套浩如烟海的《道藏》,其实还夹杂有不少佛经和儒家经典。 这些典籍中年道士都已仔细看完,仅是这些年的读书心得就写了九十余万字小楷文稿。 别人修行,为轻王侯慢公卿,为证道长生不朽,为挣脱天地大牢笼,这个小道观的观主,却是为了能够多活几年,多看些书。 三教百家的圣贤书籍,都要看遍。 虽然陈平安一行人,当下算是借住在大泽帮的屋檐下,可是竺奉仙一次都未登门跟陈平安套近乎,只是观礼当天清晨,才招呼陈平安一起登山,去往山巅金桂观。 登山途中,竺奉仙与陈平安并肩而行,所聊之事,不过是青鸾国的风土人情。 到了金桂观门口,许伯瑞笑迎上来,将竺奉仙和陈平安两拨人,安排在道观收徒地点的前排相邻位置。 观主老神仙张果,最终收取了九名弟子,竺梓阳和刘清城毫无悬念地位列其中,其余七人,有两人是市井出身的姐弟,剩下五人都是青鸾、庆山和云霄三国的豪门世族子弟。 加上包括许伯瑞在内的原先三名弟子,观主张果就有了十二名嫡传弟子。 那个借伞给裴钱的小道童,如今成了九个后进同门的师兄,站在许伯瑞身后,高兴得合不拢嘴。他赶紧望向裴钱,却发现她根本就没看自己,小道童便有些失落。 道门仙师收徒仪式,用繁文缛节来形容都不为过,竟然耗时将近一个时辰。 观礼完毕,陈平安和竺奉仙、胭脂斋老妪这些各方势力的主事人,金桂观都赠送了一把价值不菲的桂枝柄油纸伞。 竺奉仙还要留在半山腰数天,毕竟竺梓阳刚刚成为金桂观张果的弟子,万一水土不服,或是待不惯,竺奉仙不放心就这么下山离去。 白白看了一场收徒礼,还白拿了一把桂枝伞,跟竺奉仙还有那位胭脂斋老妪分别告辞后,陈平安一行离开青要山,沿着僻静幽深的山林小径,继续赶路,去往那座大都督府。 黄色地牛加入队伍,裴钱坐在它的背脊上。 裴钱之前第一次提出要骑乘地牛,就结结实实挨了陈平安一记栗暴,可是地牛竟然没有拒绝,由着裴钱坐在背上。 比起藕花福地的画卷四人,张山峰和徐远霞知道更多的山上事,所以对此尤为惊奇。 又一旬过后,陈平安一行路过了一座三面环山的村庄,黄昏时分,炊烟袅袅,黑瓦白墙,俨然世外桃源。 陈平安他们沿着山脊小路走下去,到了村头,却发现言语不通。之后赶来的一个村里学塾先生,用生涩的宝瓶洲雅言与陈平安交流,陈平安才知道这个村子里的人凑巧几乎全部姓陈,世代习武走镖,但是按照祖训族规,不管多穷的门户,孩子都要上完四年学塾才能退学。 族长是一个古稀老人,身穿灰色长褂,脚踩布鞋,精神矍铄,健步如飞。按照那个学塾先生的说法,老族长在这方圆数百里,武艺精深,且德高望重,因为当年有闹市中拦马救稚童的壮举,所以有“陈牌坊”的美誉。老人一听陈平安也姓陈,极为高兴,盛情邀请他们去家中做客。本来已经吃完晚饭,老人又让家里再做了一大桌丰盛饭菜,自己则拎了一壶自酿的高粱酒,拉着陈平安喝酒。 老人虽然爱好喝酒,在酒桌上却不喜欢劝人喝酒,如此一来,陈平安反而喝得有些上头。最后他都不知道是怎么去的房间,大半夜醒过来的时候,才发现躺在一张古色古香的陌生大床上。陈平安掀开被子,穿了靴子推门而出,仰头望去,斗拱精美,便细细品味了一番。当初在藕花福地,跟国师种秋要了许多关于桥梁建造的工部书籍,其中有一部《营造法式》,陈平安翻阅最多,不单单是桥梁,也有介绍房屋、阁楼等建筑。 村子里的屋子多衔接在一起,故而廊道都极长,兄弟分家后却又毗邻。 陈平安走出那条廊道,沿着青石板路一直走到了一个水塘边,在那里站了一宿。 其实也没多想什么,就只是发呆而已。 第二天又盛情难却地被老族长挽留下来。 裴钱虽然不会讲当地的方言土话,可是依然跟一大帮同龄人玩在一起。陈平安去喊裴钱回来吃饭的时候,一帮孩子正在玩老鹰捉小鸡。 裴钱就要陈平安一起玩耍,陈平安笑着勾起双指,抬手做了个敲栗暴的手势。但最后实在拗不过裴钱的死缠烂打,陈平安只好当起了护鸡崽子的老母鸡,裴钱当那抓鸡崽的老鹰。可是裴钱哪里抓得到陈平安那一行最尾巴上的“鸡崽”,于是她就跟那个“鸡崽”换了个位置,继续玩。 全场就数裴钱笑得最大声。 炊烟袅袅,伴随着余晖。 张山峰站在远处,笑着招手,示意就等他们师徒二人上桌吃饭了。还有长辈们在自家门口,大声嚷嚷着自家孩子的名字。陈平安牵着裴钱的手,走向张山峰。孩子们也散去回家。 当三人走在巷弄之中时,前面突然出现了一个身材矮小的酒糟鼻子老道人,身穿一件黑色道袍,左右双袖各自绣有一条栩栩如生的鲜红火龙。 张山峰愣在当场。陈平安屏气凝神,如临大敌。裴钱只看了几眼,就赶紧撇过头不敢再看。 张山峰快步向前,疑惑道:“师父,你怎么来了?” 老人瞪眼道:“为师再不来抓你回山上修道,你是不是都快要在外面娶妻生子,开枝散叶了?” 张山峰转过头,对陈平安无奈一笑,大概意思应该是我师父就这德行,别太在意。 在张山峰转头之际,老人一眼看见了自己徒弟被本命飞剑刺透的肩头,随即一跺脚,勃然大怒道:“谁敢伤你?报上名字,为师……这就去扎他的草人!” 张山峰伸出手掌抹了一把脸,摊上这么个师父,实在是没脸见陈平安。 陈平安脸色肃穆,向这位来自北俱芦洲的老道士,抱拳致礼。 身为龙虎山外姓天师的火龙老真人,对陈平安点点头,以心湖涟漪对他直截了当道:“小子,你这长生桥是给人毁了,又在重建吧?有些坎坷啊。不过你当下五行之水的本命物炼化得真是仙气十足。嗯,不错不错。” 老真人重新望向张山峰,要他伸出手掌,自己则双指并拢在张山峰的手心凌空画符,符成之后,随手一挥袖,金光闪烁,转瞬即逝,然后那把本该暂放于大都督府的真武剑以及徐远霞的那把短刀,凭空掉落下来。 张山峰毫不惊讶,伸手接住了真武剑和短刀,不忘转头对陈平安解释道:“我师父修为不高,别的不会,可是这种旁门左道的小把戏,还是十分擅长的。” 老真人抚须而笑,满脸得意,给关门弟子这么揭短,竟然不以为耻,反以为荣。 陈平安看了眼张山峰,再看了眼双袖绣火龙的老道士,总觉得张山峰是不是灯下黑,对师父误解太深。 老真人以脚尖在地上看似胡乱地“鬼画符”一通,青石板上了无痕迹,然后却要张山峰站在其中,张山峰欲言又止,老真人以毋庸置疑的语气说道:“为师要带你去一趟龙虎山。” 张山峰走入那张仿佛并不存在的“符箓”之中,将手中短刀抛给陈平安,苦笑道:“帮我跟徐大哥道一声歉,太过匆忙,只能不告而别了。” 陈平安接过了徐远霞的短刀,记起一事,赶紧从方寸物当中取出青色木盒,抛给张山峰,道:“里面是彩衣国胭脂郡城隍阁的一方法印,送你了,最好配合五雷正法使用。” 张山峰见木盒古旧,好像很普通,便放心收入怀中。 老真人猛然眯眼,又瞬间恢复正常,对陈平安笑道:“你提个要求,我数十下,过时不候。” 陈平安毫不犹豫道:“那就劳烦老真人,好好传授张山峰一些高深道法,恳请老真人稍稍……用点心啊。” 老真人爽朗大笑,伸手点了点陈平安,啧啧道:“好小子,拐着弯骂人呢。” 老真人伸手抓住张山峰,两人身形一闪而逝,陈平安发现巷弄四周的稀薄灵气,没有丝毫动静。 陈平安陷入沉思,裴钱扯了扯他的袖口,问道:“怎么办?” 陈平安回过神,笑道:“吃饭去。” 陈平安到了陈氏族长的饭桌那边,坐在张山峰的座位上,跟徐远霞简略说了刚才的经过。大髯游侠儿沙场行伍出身,莫说是离别一事,便是生死都是见惯了的,没有太多感伤。陈平安陪着徐远霞喝起酒来。 进屋上桌前,陈平安手里就拎了两壶桂花酿,给了陈氏族长一壶,与徐远霞对饮一壶。这位陈氏族长喝了一辈子自酿的高粱烧,对酒的印象,大概就是烫喉咙、烧肚肠,又是直爽性子,便让身边的学塾先生以宝瓶洲雅言与陈平安说,这酒应该很贵,就是口感软绵,不够劲,差了些味道,村子里的女子来喝倒是刚好。陈平安听了后只是笑笑,徐远霞却差点一口呛死。桂花酿何其金贵,是真真正正能够让凡夫俗子延年益寿的仙家酒水,这一小壶酒,全村高粱烧加起来都买不起! 吃过了饭,陈平安趁着和徐远霞绕着静谧村子散步之际,又将火龙真人带走张山峰的经过详细说了,并将那把短刀交给徐远霞。徐远霞一边收起了短刀,一边大为惊讶道:“练气士的缩地成寸,本就是脱胎于道家罡步,张山峰是龙虎山外姓道士,师父精通此术,并不奇怪,归根结底还是自家功夫嘛,关键就看一次神通能够离去多远,一次几十丈跟数十里,两者自然是云泥之别。可要说能够脚下画符之后,带着人一起离开,闻所未闻。”徐远霞继续道:“这也就罢了,可是在张山峰手心画符,就能够从千里之外取来真武剑和短刀,又是什么术法?” 陈平安感慨道:“不知道啊。” 徐远霞笑道:“不管如何,都是好事。不过这小子不厚道,有个神通广大的师父,竟然藏着掖着,害我一直以为他是北俱芦洲不入流的山上门派的外门弟子,毕竟所谓的龙虎山天师,泛滥成灾,骗子居多。难为我这一路走得忧心忡忡,几次试探询问,想要确定他是不是进了个坑人钱财的门派,万一真拜了个半桶水的骗子做师父,就早早回头,干脆就不要返回北俱芦洲了。亏得刚才我不在场,不然还不得把眼珠子瞪出来?” 陈平安笑得有些幸灾乐祸。 徐远霞犹豫了一下,两人沿着池塘的青石板路缓缓而行,陈平安说道:“徐大哥有话直说,我们还客气个什么。” 徐远霞便说道:“这趟青鸾国之行,一开始是张山峰陪着我送那罐袍泽骨灰,后来是我陪着张山峰看水陆法会和罗天大醮,如今张山峰已经跟他师父去那中土神洲的天师府,我便有些想家了。” 陈平安微笑道:“那就早点回去。” 徐远霞停下脚步,伸出手,摩挲着络腮胡子,道:“在外面浪荡了这么多年,除了定期寄回兵饷银子和书信,不知道家乡那边变成什么样子了。” 陈平安轻声问道:“我陪你一起去?你要是觉得魏羡四人不适合去,那我就只带着裴钱陪你回去一趟,让魏羡他们去青鸾国京城先逛着。” 徐远霞笑着摆手道:“你又不是个如花似玉的娘们,稀罕你陪我返乡?你按照既定路线走就是了,不用为我打乱计划。” 陈平安笑道:“我本来就没个计划。怎么,在你家乡,有见不得人的事情?怕我看穿你的老底?” 徐远霞叹息一声,蹲在池塘边,用短刀刀柄轻轻敲击青石板,道:“我家境还算殷实,勉强能算是个地方望族。早年有桩亲事,离乡之前,我偷偷看过那个姑娘一眼,还蛮俊俏,其实是喜欢的,当时心气高,就觉得三五年就能闯出大名堂来,到时候风风光光迎娶了她便是,不承想一不留神,就在外面混了十多年。” 陈平安蹲在徐远霞身边,安慰道:“徐大哥你是实打实的五境武夫,又熟谙战阵,在家乡那边,就算在朝廷谋个将军都不难吧。” 徐远霞点头道:“是不难。”徐远霞喟叹道:“近乡情怯啊,只是这么想一想,就心里犯怵,年轻那会儿沙场搏命,都不曾这般愁肠百结。” 陈平安想了想,既然徐远霞更希望独自一人回乡,自有其理由,就轻声说道:“我接下来要去书简湖青峡岛,找一个名叫顾璨的孩子,他早年跟我一起住在泥瓶巷,如今的师父是截江真君刘志茂。如果顺利的话,之后我就会去大隋书院,找几个同样是从家乡走出去的孩子。徐大哥,回了家乡,你如果有事情,自己一个人不太容易解决,别忘记你还有两个江湖上认识的好朋友,既然张山峰如今不好找,那就找我陈平安嘛。只是可能麻烦些,需要同时寄出两封信,省得我错过。” 徐远霞拍了拍陈平安肩膀,然后指了指两人眼前的水塘,道:“我家乡那边,就是这么个水塘,都谈不上什么江湖不江湖的,一个五境武夫,还带着两把品相不错的神兵利器,足够我耍威风了,便是一国封疆大吏见着了我,一样要把我奉为座上宾。你以为人人都是你陈平安?” 陈平安把养剑葫芦递给徐远霞,小声道:“喝喝这里面的酒,这才是真正的好酒。你要是爱喝,酒拿走,酒壶当然得留下。” 徐远霞将信将疑,喝了口以元婴境老蛟那颗金丹小炼而成的药酒,瞬间满脸涨红,体内一口纯粹真气跌宕起伏,冲荡沿途气府窍穴,如巨浪拍打石崖。徐远霞赶紧运气调息,好不容易才消化了那股子冲劲,打了个酒嗝,吐出一口积郁已久、始终无法纯粹的浊气,抹了一把嘴,眼神熠熠,赞道:“这酒,武夫喝上一口,真是绝了!” 陈平安没有急着拿回养剑葫芦,双臂抱胸,笑道:“你以为人人都是徐远霞?喝得着这只酒壶里的小炼酒?” 徐远霞哈哈大笑,不与陈平安客气,又喝了一大口药酒,帮助洗涤清除自身纯粹真气里边的混杂浊气,最后意犹未尽,再喝了第三口,干脆盘腿久久坐定如老僧,睁眼后将酒壶递还陈平安,道:“行了,事不过三,三口足矣,再喝就是过犹不及了,武夫底子打得不行,承受不住这种好东西,不过这辈子总算有了点念想,奢望一下六境武夫的光景。咱们事先说好,等我破开五境最后的瓶颈,到时候再跟你讨酒喝。” 陈平安疑惑道:“那就把酒水拿去啊,还能省去跟我打招呼讨要的麻烦。” 虽说陈平安需要小炼药酒温养体魄神魂,不过如今他的武道修行已经步入正轨,不喝药酒只是修为攀升迟缓而已,对于徐远霞而言,这壶千金难买的药酒,意义非凡。宝瓶洲除了大骊王朝之外的小国武夫,五境与六境一境之差,待遇会有云泥之别。偏居一隅的小国,说不定七境武夫就能影响一国武运,那么有望跻身七境的六境武夫,自然会是小国君王心中的珍宝,奇货可居。 徐远霞看了一眼陈平安,道:“这等药酒,喝了精进修为,且无后遗症,当然是一等一的好东西,但是对于破境武夫的打磨心境一事,未必是好事,有了药酒,难免心存侥幸,以后练拳之时,手上不曾懈怠,心境却松懈了,拳理自然就松垮。陈平安,你以为天底下的武夫,境界修为近在咫尺,分明喝一口就能涨一点,却真能忍住滴酒不沾?”徐远霞望向远方,感慨道:“哪怕明知道最终会阻碍破境契机,可我徐远霞自认平时忍不住。再说了,酒鬼嘛,酒瘾上头,还管什么瓶颈不瓶颈的,喝了再说。” 关于修行路上的心境坚定一事,徐远霞自认不如张山峰,更不如陈平安。 陈平安点点头,笑道:“那就等徐大哥跻身了六境,我再送给你,当庆功酒来喝。” 徐远霞突然说道:“你这次北去,如果有机会路过彩衣国、梳水国,别忘了看一看宋老剑圣、胭脂郡那对孩子,当然还有当初那座鬼宅中的夫妇。” 陈平安笑道:“这是当然。我还要回请宋老前辈一顿火锅,再看看那对孩子修行顺不顺利,最后还要去那栋老宅,尝一尝老婆婆的笋干炖肉。” 徐远霞哈哈大笑,对嘛,陈平安还是当年那个陈平安。他再次拍了拍陈平安的肩头,手上力道有点大,豪迈道:“陈平安,你和张山峰都要好好混,以后有了出息和名声,让我在家乡那边都听得到,到时候我好跟人吹牛,让无数人哭着喊着请我徐远霞喝酒,与他们说你们两个的故事。” 陈平安抱拳打趣道:“徐大哥,借你吉言啊。” 徐远霞站起身,大笑道:“行了,之前胡乱晃荡不觉得有什么,这一惦念起家乡,就跟肚子里酒虫造反,不喝上一口就难受得要死。哈哈,家乡便是那坛老酒了,这就行去喝去!” 陈平安跟着起身,道:“那我陪你去住处拿行李,再送你走一程。” 徐远霞瞪眼道:“别婆婆妈妈的,这一点你要学张山峰,说走就走,多爽利。” 陈平安白眼道:“就他?这会儿没哭就算有出息了,不如咱们赌一赌?” 徐远霞揉了揉下巴,坏笑道:“那我赌张山峰偷偷一个人,背着他师父哭惨了。” 陈平安也揉了揉下巴,一样笑道:“咱俩这叫英雄所见略同?” 徐远霞笑着大步离去,突然想起大晚上,说不定村庄里的妇孺已经休息了,便收了声,背对着陈平安,挥手作别,毫不拖泥带水。 陈平安站在原地,有些离愁。 约莫两炷香后,裴钱迷迷糊糊跑过来,找到了陈平安。夜间奔跑于黑漆漆的大小巷弄,有些吓人,所以她额头上便贴着那张黄纸符箓,一见陈平安便好奇地问道:“大胡子叔叔怎么跑路了?是不是欠了师父的钱还不起,没脸见人,才要大半夜溜走?” 一想到可能是这个原因,裴钱就有些糟心,狠狠一跺脚,以拳击掌,恼火道:“这个穷鬼大胡子,也真是不仗义,没钱还债,可以私底下跟我借啊,我又不会跟师父泄露他这种丢人的事。” 裴钱虽然觉得陈平安在遇到本事不高的年轻道士,以及嗓门极大的大胡子后,这一路就走得特别开心,仿佛比挣了许多钱都要高兴,可转念一想,其实从在山坳遇到那头黄色地牛开始,自家师父一直赔钱来着,这不先前就送了张山峰一只青色木盒,好像一方什么法印?然后就是请徐远霞喝好酒。可是从老龙城到蜂尾渡,师父哪里舍得每天拿出桂花酿和水井仙人酿? 好像结交江湖朋友,么(没)得意思啊,从头到尾尽贴钱了。 陈平安笑着摇头,道:“你这位大胡子叔叔,只是想家了而已。以后我们可以找他去,哪天你自个儿闯荡江湖,一样可以找他,到时候你也应该可以喝酒了,记得带上些好酒。” 裴钱摇头道:“江湖险恶,酒水太贵,我决定不闯荡江湖了。” 陈平安拧着她的耳朵,佯装生气道:“小小年纪,跟我说江湖险恶?” 裴钱踮起脚尖,求饶道:“老魏和大胡子叔叔都这么讲,我就是觉着特别像江湖好汉,所以随便说说的。” 陈平安松开手,笑道:“六步走桩,回去睡觉。” 裴钱如今走桩已经有模有样了,只是剑炉立桩依旧不得其神。至于那个天地桩,裴钱倒是很想学,就是学不会,因为目前连架子都撑不起来。 一夜无事。 山村鸡鸣极早,陈平安起床后,没有出门散步,因为再过两刻钟,这个村子里的习武之人就会聚众演武。这是村子里的惯例了,早晚两次,年复一年,雷打不动,只要是男子,无论青壮还是少年,皆是如此,便是女子想要参与其中,一样没有忌讳。 毕竟走镖一事,没有一身扎实武艺,挣不来一块金字招牌,而按照学塾先生的说法,陈氏子弟行镖走江湖,靠着族长“陈牌坊”的名号,在青鸾国还是很有威望的。 陈平安昨天路过陈氏家族的演武场,没有像藕花福地旁观武馆习武那样做,而是径直快步离开。不但如此,他还跟画卷四人打过招呼,尤其是卢白象和隋右边,最好不要携带兵器在村庄走动。 入乡随俗。 今晨一行聚在一起吃过早饭,就要离开村子,陈平安打算去趟青鸾国京城,见识那场唐氏皇帝倾力举办的佛道之辩再离开。青鸾国除了三国接壤的蜂尾渡,在东边国境线上还有座仙家渡口,据说比蜂尾渡还要稍大。先前在蜂尾渡,得知如今宝瓶洲中部大乱,山上山下都不安生,许多去往那边的渡船都已经暂时停滞,而且书简湖上没有渡口,而临近书简湖的两座渡口,分别在一国京师重地和一座山上门派,当下都遭了灾,给大骊铁骑踩踏得鲜血四溅,所以陈平安就想去东边渡口碰碰运气,不然想要走去书简湖,路途实在是太过遥远。 众人围桌喝粥的时候,先后转头望向了屋外边的天井院落,一抹雪白身影从廊道阴影处飘出,站定后,那人笑容灿烂。 是一个白衣神仙少年郎,比起陈平安,更有仙气。 裴钱怔怔看着那位不速之客,不知为何,鬼使神差地就拿出了宝塔镇妖符,赶紧贴在自己额头。 陈平安放下筷子,叹了口气。 画卷四人都有些神色疑惑,此人除了衣饰容貌出彩之外,看不出修为深浅,就连是山上神仙还是纯粹武夫,都不好说。越是如此,四人心中越是没底。 陈平安站起身,来到门槛附近停步,问道:“你怎么来了?” 那白衣少年热泪盈眶,嘴唇颤抖,向陈平安一冲而来,似乎想要一把抱住陈平安,诉一诉离别之苦,嘴里哭喊道:“学生救驾来迟,让先生受了这么多冤枉,弟子崔东山百死难赎……啊……” 陈平安直接一脚将那恶心人的“弟子”踢出去。 裴钱瞪大眼睛,这家伙是从哪里冒出来的,敢情是要跟自己抢师父来了? 白衣少年在空中旋转无数圈,双袖飘荡,漂亮得像一团被仙人伸手推开的白云。 崔东山站定后,抹着眼泪,又小跑而来,嘴里念叨:“先生这一路风餐露宿,远游天下何止百万里,辛苦了,太辛苦了。学生无法陪伴左右,为先生解忧一二,该死,真是该死啊。” 卢白象心中了然,记得陈平安说过自己有位“不记名”弟子,在大隋山崖书院求学,会下棋,有机会可以切磋切磋。 陈平安转身坐回长凳。 额头还贴着黄纸符箓的裴钱犹豫了一下,将自己的位置空了出来,坐在隋右边身旁。 崔东山大步跨过门槛,却没有坐在陈平安身边,先是自个儿去灶房找了碗筷,然后跟卢白象坐在一条长凳上,刚要去夹一块下粥用的腐乳,蓦然放下筷子,又哀号道:“学生心痛得无法下筷啊。” 除了陈平安,其余的人面面相觑。 陈平安开门见山问道:“是循着我寄给李宝瓶那封信上的内容,追过来了?可是你来青鸾国做什么,反正我也要去山崖书院找你们的。是为了这场佛道之辩?” 崔东山破涕为笑道:“鸡崽儿互啄争食,有啥看头,我怕一不小心……”在众人眼中,口气极大的少年神仙突然甩了自己一耳光,骂道:“不吹牛会死啊。” 之后陈平安没问什么,崔东山便只是下筷如飞,没少吃。 饭后朱敛和裴钱收拾桌子,崔东山询问佝偻老人要不要帮忙,朱敛客气地说不用,崔东山“哦”了一声,就跟着陈平安离开屋子,往天井院落潇洒行去。 卢白象冲他的背影问道:“稍后得闲的时候,能否与你手谈一局?” 崔东山头也没转,摆摆手,道:“不会下。” 等这个白衣少年离开视野,众人便不约而同感到如释重负。 朱敛站在灶房门口,搓手擦拭水渍,望向坐在台阶上的魏羡,笑问道:“怎么讲?” 魏羡淡然道:“察见渊鱼者。” 卢白象则问隋右边道:“你觉得此人是觉得我没资格与他手谈,还是生怕自己献丑?” 隋右边答非所问,道:“这副皮囊,有些古怪。” 裴钱在正屋门口那边探头探脑,好像还要躲着那个白衣飘飘的俊美少年郎,生怕眨眼工夫他从廊道那边又跑出来,看来是真的很害怕此人。 不过一顿饭的工夫,就让裴钱将这个崔东山视为洪水猛兽了。 陈平安带着崔东山在村子里的巷弄散步,崔东山老老实实跟在陈平安身后。两堵高耸墙壁之间的微暗巷弄,地上都是一块块光滑如镜面的青石板,先生和学生二人,就像两只白雀。 崔东山加快脚步,与陈平安并肩而行,一手负后,一手拍打墙面,轻声道:“听说先生得了飞升境大修士杜懋的一副阳神身外身?这可是相当于仙人境修士的体魄,坚韧程度,足以媲美九境武夫,更别提这副仙人遗蜕,早就给杜懋打造经营得类似一座小洞天福地,谁能够鸠占鹊巢,谁就走上了一条必然跻身上五境的大道坦途。” 陈平安问道:“听说?你听谁说的?” 崔东山微笑道:“山人自有妙计,弟子自有门路。” 陈平安径直问道:“你想要这具仙人遗蜕?” 崔东山神色复杂,摇头道:“我当下这副皮囊,本就是上古遗留的仙人遗蜕,而且是古蜀之地的某种蛟龙身躯,比起杜懋这副阳神之身,珍稀程度有过之而无不及。只是价值连城的好东西,谁瞧见了不眼馋心动?若是先生可怜学生,大手一挥,将仙人遗蜕赠予学生,学生定当感激涕零,给先生做牛做马……” 陈平安问道:“上哪里去找配得上一副仙人遗蜕的强大阴物?古代战场遗址的英灵?还是一些京观乱葬岗的鬼帅鬼王之流?” 崔东山嬉皮笑脸道:“原来先生对于鸠占鹊巢一事,颇为熟稔。但是学生有个不好的消息要告诉先生,无数阴兵阴将徘徊不去的古战场也好,埋葬几万几十万枉死之人的乱葬岗也罢,孕育出来的玩意儿,还是太小,若说修为,撑死了就是元婴鬼物,根本压不住仙人遗蜕,一进去,就是一口油锅、一座水牢,两者相互侵蚀,一个都落不到好。所以归根结底,还是要靠先生的脸面和手气,找到天生根骨坚韧、骨头极硬的阴物,至于阴物鬼魅的境界高低,反而不重要。” 陈平安默默记在心里,然后说道:“我们马上要动身去往青鸾国京城,途中有可能路过一座大都督府,未必会登门拜访,但是对方有可能会主动找上门来,这些先与你说清楚。” 崔东山双手作揖道:“任凭先生安排,学生没有意见。” 离开村子后的半旬光阴,上山下水,崔东山除了跟陈平安说些马屁话,与裴钱和画卷四人都无交集,几无言语。 除了那日露面时的不同寻常,此后崔东山的表现,实在是碌碌无为,平庸至极,就像是只多出个终日游手好闲的跟班而已。卢白象和隋右边对弈之时,他凑都不凑过去,裴钱使出那套疯魔剑法的时候,他看也不看,朱敛点火煮饭的时候,他也从不帮忙。一天到晚,只是屁颠屁颠跟在陈平安身边。 这天他们到了一座小县城,城里有文武庙,只是文庙香火黯淡,武庙香火鼎盛,说是能够保佑人发财,极其灵验,如此一来,香火怎么会不旺? 文武庙不似地方上其他祠庙,一般都是夜不闭门,当天在县城歇脚的陈平安,就在夜色里带着崔东山往文武庙行去,让画卷四人留在客栈护着裴钱。 两人先去了文庙,这里祭祀供奉着一位青鸾国历史上谥号文贞公的文臣,曾经在当地州郡为官,造福一方。不光是这里,附近的大小文庙,往往都是供奉此人。 之所以在夜间拜访文庙,因为陈平安先前在远处山脊,俯瞰县城,依稀发现城内有两处地方的上空乌云密布,煞气升腾,然后缓缓弥漫县城四方。同时察觉到异样的崔东山随口点破其中的天机:“是文武庙遭了毒手,给修士当作强行转运、窃取某人福禄的过河桥。若是天生有些许修行资质的城内百姓,说不定要么最近去烧香的时候,能够在某个瞬间瞧见文武圣人的神像流淌血泪,要么在晚上睡梦中,已经被两尊神祇托梦警示。” 只是陈平安和崔东山去了文庙后,除了阴气稍浓,神祇并无显灵迹象,死气沉沉,只是一尊香火寥寥的泥塑神像而已。 离开的时候,崔东山笑着解释道:“咱们毕竟是外人,从来不曾在文庙上过香,这尊地方神祇本就灵性孱弱,已经日薄西山,便是想要现身,与我们对话都难,而且对我们又心存怀疑,还不如躲起来等死,总好过离开了金身,万一给心怀不轨的练气士抓住,以拘魂敕神的手法束缚起来,那就是自投罗网,下场说不定比金身被毁还要惨。” 到了武庙那边,陈平安心一紧。白天闹哄哄的武庙在入夜后,就安静许多,虽然庙内当下已无一炷点燃之香,可陈平安定睛望去,依旧是香火袅袅的旺盛气象,只是其中却透着一股瘆人的阴冷气息。烈火烹油,非长久之计。不仅如此,陈平安从大香炉里捻出的一截残余香火,很快在指尖化作灰烬,并散发出一股微微的腥臭气息。 崔东山早已径直跨入大殿门槛,双手负后,仔细凝视着那尊身高一丈的神像金身。到底是小小县城武庙所奉,没那么多金箔来装点门面,所以泥塑神像就不会太高。这会儿深陷泥泞的这尊神灵正处于沉睡之中,要么是在给当地百姓、父母官托梦,要么是在辛苦应付那些来路不正的香火浸染。 崔东山在陈平安走入大殿后,伸手一挥袖,微笑道:“先生可以借此机会,看看这世间武运的显化。” 话音刚落,陈平安就在心湖当中,听到“叮咚”一声,仰头望去,从高处滴落一粒金色水滴,最终坠入神像脚下的那个香炉当中,涟漪阵阵。 只是陈平安苦等半天,再无金色水滴从天而降。 崔东山嗤笑道:“这就是青鸾国唐氏的一国武运了,若是早年的卢氏王朝,任何一座武庙内,便都会是一粒粒水滴坠落,几乎连绵成线的景象。这与神祇神位高低并无关系,只跟一国国祚长短、武运厚薄挂钩。寻常练气士,任你是地仙之流,仍是看不见此景象,我不过是知晓些上古秘术,又跟药铺老神君学了几手关于神道香火的能耐,才能够让其显化。至于先生之前游历过的梳水国、彩衣国之流,还不如这约莫一炷香内一滴香火金液的青鸾国,说不定两三炷香才能凝聚出一滴。” 果然在陈平安静等了一炷香工夫后,又有象征武运的香火金液像水滴坠下。 陈平安有些恍然,当初在老龙城,剑灵说裴钱是“武运坯子”,当时是陈平安第一次听说这个称呼。 联系崔东山今夜的说法,就有些清晰了,想来与埋河水神娘娘一眼看出每月精粹香火有几钱几两,山上仙家洞府多有灵草仙树用以帮助显化查看山水气运的多寡,有异曲同工之妙。 陈平安笑道:“你是不是在等我问大骊武庙又是如何?” 崔东山拱手抱拳,低头笑道:“先生世事洞明,此次出门远游不过短短数年,就有如此心性,不愧是天纵英才,神人也。” 陈平安看了崔东山一眼,犹豫了一下,仍是问道:“拥有女子武神的中土神洲大端王朝,武庙气象,岂不是比于禄所在故国,更加壮观?” 崔东山哈哈大笑,道:“这是自然,不然皑皑洲财神爷刘氏,怎么愿意押注大端王朝?除了诸子百家当中的商家、纵横家,其实还有不少学问道统选择了大端王朝。” 崔东山随即有些遗憾,叹道:“除了这‘地方武庙,滴水观运’一事,其实在一国京城的那座正宗武庙,还可以观看更多,甚至可以看到因为某人而发生的增减、起伏。” 崔东山走到武庙门槛上坐着,抬头望向那尊处境不妙、光彩晦暗的武将神像,感慨道:“早年听闻大端王朝,冒出了一个武运吓人的少年,他被师父带回,加入大端王朝的籍贯当日,本就已经很夸张的各地武庙气象,直接从河水变成了一条大瀑布,宛如水潭的香炉,溅起无数武运水珠,以至于轰隆隆作响,只要是神灵,在庙外远处都听得到那份惊人动静。” 陈平安笑道:“那人名叫曹慈,我在剑气长城见过,还跟他打了三场架,都输了,我输得心服口服。希望以后不要被他拉开太大距离,能有机会再打三场。” 崔东山看着神色从容、笑意真诚的陈平安,伸出大拇指,由衷赞叹道:“先生厉害,志向高远……”这句马屁话说得最不奉承人,若是画卷四人在场,说不定还会觉得崔东山明褒暗贬,可陈平安心知肚明,这应该是崔东山最实心实意的一句话了。 崔东山哀叹一声,满脸惋惜,道:“先生与此人同处一个时代,亏大了。” 陈平安走向大门口,崔东山站起身,两人一起跨出门槛,陈平安突然说道:“是国师崔瀺察觉到了大骊武庙的武运变化,所以要你来当说客,因为怕我带着魏羡四人,转投别国籍贯,比如大隋?” 崔东山这次没有溜须拍马,只是“嗯”了一声,道:“老神君那边得了消息,知道你要开始修行了,需要炼化本命物,咱们那位老国师大人,就提出了一笔买卖,只要先生让魏羡等四人加入大骊籍贯,大骊王朝可以告知先生宝瓶洲最终五岳选址,现在就可以为先生预定五色土,每一岳拿出十斤,足够先生炼化两次本命物了。” 不等陈平安拒绝或是答应,崔东山就解释道:“五岳土壤,如今除了魏檗坐镇的北岳披云山已经名正言顺,范峻茂的南岳还只是苗头,其余中东西三岳,大骊宋氏虽早有意向,可最近十几二十年里,未必能够顺利敕封。但是先生不用担心这些,这反而是好事,如此炼化难度就会小了,而且先生如今刚刚修行,并不需要太高品秩的本命物,等到五岳全部得到大骊朝廷和儒家某座中土神洲学宫的认可,并与一洲气运稳固牵连,那时候先生的本命物就会随之品秩高涨。” 两人走在夜幕沉沉的大街上,陈平安问道:“这是国师崔瀺要跟我做这笔买卖,那你崔东山觉得怎样?” 崔东山停下脚步:“先生信得过我?” 陈平安摇头道:“信不过,但是假话我也想听一听。” 崔东山哑然失笑,思量片刻,道:“那先生就姑且听我些假话。在学生看来,那四人入了大骊籍贯,于先生来说,是有百利而无一害的事情,不妨就拿这个跟大骊宋氏开价,各十斤的五色土壤先拿来。至于先生自己会不会更换籍贯,从大骊变成大隋,或是其他乱七八糟的地方籍贯,等到大骊五岳获得宝瓶洲正统名分的那天,再做定夺不迟。在此期间,是否炼化五行之土的本命物,先生做与不做,都不耽误先拿了好处,落袋为安嘛。” 陈平安默不作声,继续向前。 走出数步后,发现崔东山依旧停在原地,陈平安回头望去,崔东山笑呵呵道:“今夜学生就捋一捋文武庙的变故。若是邪修魔头作祟,学生就替天行道了,为先生挣得一桩小小阴德。若是一方山水教化不善,致使当地百姓自作孽,希望先生容学生袖手旁观,由得这里香火自生自灭。” 陈平安点点头,道:“可以。”陈平安转身离去,打算回客栈了。 崔东山突然喊道:“先生!” 陈平安转头,问道:“何事?” 崔东山义愤填膺道:“那四个蝼蚁一般的纯粹武夫,身为先生扈从,对先生如此大不敬,学生这些天恪守师徒本分,在旁边只能看不能说,看得痛心疾首啊!恳请先生准许学生从明儿起,好好教他们做人!” 陈平安笑问道:“你打算怎么教?” 崔东山站在武庙大门口台阶下,大义凛然道:“自然是遵循先生学问,以理服人,以德服人。” 陈平安不再搭理崔东山,径直赶回客栈,回去路上,一直在思考崔东山到底为何会突然离开大隋山崖书院,来到此地。 杜懋那具令人垂涎的仙人遗蜕,老国师崔瀺提出的籍贯买卖,以及青鸾国京城这场暗流涌动的佛道之辩,陈平安总觉得这些皆是崔东山此行的目的,但又不是最主要的目的。 身后远处,崔东山转身拾级而上,打着哈欠,重返武庙。 第六章 棋盘上 ●●● 第六章 棋盘上 陈平安返回客栈,发现不仅裴钱没睡,额头贴着符箓正在吹着玩,而且画卷四人齐聚一屋,同样在等着文武庙之行的结果。 陈平安有些奇怪,他们一行从桐叶洲中部走到宝瓶洲东南的青鸾国,生死大战都经历了那么多场,照理说不该对这个小小县城的文武庙感兴趣,即便小地方有那么一阵妖风妖雨,也注定掀不起大的波澜。陈平安很快便想明白了其中原因,极有可能今晚是自己的学生崔东山第一次“出手”,所以魏羡、隋右边他们都比较在意。 落座后,朱敛递上茶水,陈平安坦诚道:“确实是有人对文武庙动了手脚,崔东山会处理稳妥,不会耽搁明天的行程。” 隋右边的性子最为直来直往,直截了当问道:“这个崔东山,真是你的学生?” 陈平安摸了摸裴钱的脑袋,要她先去睡觉。裴钱却说睡不着,怕鬼,还说自己睡相不好,喜欢踢被子,到时候额头那张符箓被蹭掉了,鬼魅妖怪有了可乘之机,岂不是保护不了隋姐姐了? 关于符箓一事,陈平安对裴钱提及过一些规矩和忌讳,比如符箓既是跋山涉水的护身符,能够震慑邪祟,让一些末流山水神祇、鬼物心生敬畏,又是一盏明灯,容易引来某些不惧阳间罡风的厉鬼的觊觎与仇视。 陈平安便没有强求裴钱立即去隔壁睡觉,对隋右边道:“虽然一开始是崔东山死皮赖脸凑上来的,可如今他确实是我的学生。这一路上,你们应该大致了解了他的脾气,是个挺自负的人,只要你们不招惹他,崔东山就不太会主动设计你们。许多行走浩然天下的条条框框,例如先前我跟裴钱所说的欺山不欺水,入庙拜佛之时人多不必等,这些其实是当初我跟崔东山一起游历的时候,他跟我讲的。” 其实大概在少年皮囊的大骊国师眼中,从藕花福地走出的画卷四人,还不值得他动歪心思。只是这种大实话太伤人,陈平安就没好意思说。 重逢那天,崔东山开门见山,先说了杜懋那副仙人遗蜕一事,嘴上求着陈平安慷慨解囊,赠予自己,其实心里未必如何看重。 崔东山纠缠他陈平安,真正的视野所及,可能都不在他身上,在极其遥远的阴影中和帷幕后,是已逝的齐先生,是没了身躯体魄,画地为牢,与整座浩然天下“合道”的文圣老秀才,是已经飞升去了天外天,跟道老二掰手腕的阿良,是如今坐镇白玉京五城十二楼的道家掌教陆沉。 大骊建造那座仿制白玉京的剑楼,背后就已经有阴阳家和墨家的身影,而真武山和风雪庙作为宝瓶洲的兵家祖庭,尤其是前者,早就与大骊牵连颇深,加上最南端那座商贾繁荣的老龙城,三教之外诸子百家当中最有实力的,除了法家、纵横家尚未露面,大骊王朝其实已经获得一洲之外许多势力的青睐。 这才是大骊宋氏吞并宝瓶洲半壁江山的底气所在。 大骊铁骑,藩王宋长镜,是打江山的,而如何守江山,更考验大骊王朝的手腕和底蕴。 这些事情,是陈平安在藕花福地见过一段段历史岁月、一截截光阴长河后,自己琢磨出来的,离真相可能还有些差距,但是大方向应该不会有错。 大骊王朝南下这一整盘棋,牵涉到那么多复杂势力,而具体筹划、帮助大骊宋氏“万事俱备”之人,正是那个留在武庙的“白衣少年”。 如今回头来看,陈平安在宝瓶洲的游历,从北方的大隋和藩属黄庭国,到中部的彩衣国、古榆国和梳水国,再到最南边的老龙城,每一步,其实都落在了国师崔瀺的棋盘中,从始至终就没有走出过棋局,只是崔瀺和崔东山这魂魄分离、各披皮囊的一老一少两国师,没有搭理他陈平安而已。 卢白象笑问道:“这位崔先生,是一位修为高深、返璞归真的修道之人?” 陈平安不知如何作答,只能说道:“曾经是正儿八经的儒家门生,家乡在宝瓶洲,后来去中土神洲求学,以前修为境界……比较高,不过后来跌过境界,如今是练气士第几境,我看不出来,也没有问他。” 朱敛笑眯眯道:“之前听闻少爷说那世间大修士,体魄坚韧,丝毫不输炼神三境的纯粹武夫,不晓得这位少年面相的山上神仙,拳法如何?若是有法宝傍身,不知能否破得了魏羡的那副甘露甲?” 陈平安笑道:“丑话说在前面,你们谁愿意去试探崔东山,我肯定不拦着,只不过后果自负。” 裴钱小声道:“我可不敢跟他争开山大弟子,以后就喊他大师兄好了。” 话音未落,崔东山推门而入,气呼呼道:“小妮子,你咋背后骂人?谁是你大师兄,你才是大师兄,好好说话!” 崔东山莫名其妙的兴师问罪,吓得裴钱脸色发白。 陈平安问道:“武庙那边?” 崔东山给自己倒了一杯茶,一饮而尽,笑道:“已经摆平了,文武庙和幕后主使,我都见过了,双方都算好商量,学生我与他们摆事实讲道理嘛。若非着急赶回来给先生通风报信,说不定这会儿文武两庙的老爷都要拉上土地公,拿些深埋地底的陈酿美酒,与我把盏言欢到天明呢。” 陈平安疑惑道:“是谁在捣鬼?” 崔东山笑道:“是当地土财主惜命,想要多活个二三十年,恰好家里有子孙在青鸾国一个仙家门派修行,好的不学坏的学,学了些歪门邪道的皮毛,就想要擅自更改命数,以祸害一地气数作为代价,转为个人的阳寿增长,以及阴宅的风水提升,自然就与当地文武两庙起了争执。仙家门派里头那些个年纪轻轻的所谓天之骄子,脾气都不太好,一不做二不休,那个年轻修士差点连金身都想要一并夺了。据说如今青鸾国、庆山国一带,甚至整个宝瓶洲东南方的山水淫祠神祇,给各国朝廷打杀得差不多了,金身碎片却仍是供不应求。文武两庙若是香火出了问题,当地修士出手,吃相是难看了些,可好歹不至于被书院贤人追究死罪。若是年轻修士的背后靠山运作得当,直接就在青鸾国御书房了结此事,消息都传不到观湖书院那里……” 听到这里,陈平安心情沉重,喝了口小炼药酒。 崔东山神色如常,好似完全没有察觉到自家先生的异样,满脸笑意继续说道:“山水神祇,各有各的缘法,也有自己的善恶之报,不过是提前一些而已。等到将来大骊王朝真正吞并了一洲之地,关于这禁绝淫祠一事,是板上钉钉的事情,手法只会更加狠辣。如今中部观湖书院以北,就已经有礼部官员联手钦天监,开始‘按图索骥’了。先生不在宝瓶洲的这两年,光是黄庭国以南、彩衣国以北,地底下那条走龙道上面,大大小小六十二国,不合规矩、违反礼制的淫祠,就被销毁了四千多座,这还是大骊礼部官员几乎个个油光满面,拿到手软,有所收敛了,不然数量至少要再往上翻一番。观湖书院对于禁绝淫祠,自然是乐见其成,哪怕再不愿意跟大骊朝廷打交道,仍是派遣了副山长领衔的数十位君子、贤人,帮助大骊勘验此事,以及给大骊朝廷划定界线。大骊在这件事上,已经很给观湖书院面子了。” 絮絮叨叨说完这些,崔东山放下茶杯,环顾四周,笑眯眯道:“干吗?早睡早起身体好,你们自己不晓得养生之道,难道还要耽误我家先生休息?” 裴钱第一个起身跑开,画卷四人神色各异,都没有说话,先后离去,崔东山最后起身,作揖拜别先生。 陈平安要闩门,跟崔东山一起走到屋门口,一个在门槛外,一个在门槛内,陈平安问道:“你如果背着我,暗中掺和青鸾国这场佛道之辩,最好事先跟我讲清楚,大不了我绕过京城,在最东边的仙家渡口等你,省得到时候你我反目,你崔东山再做一次欺师灭祖的勾当。” 崔东山一脸裤裆上沾黄泥巴的委屈表情,问道:“先生胸怀磊落,如光风霁月,当年师生二人游历大隋,学生时时刻刻如沐春风,现在怎的也会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又扼腕痛惜道:“知道了,必然是那四名扈从不上道,先生与他们长久相处,难免沾了点市井气,不打紧,明儿学生就——” 陈平安关上门,没好气道:“滚。” 一袭白衣飘飘若出尘神仙的崔东山,在廊道里面一圈圈旋转远去,应该算是横着滚。 路过隔壁裴钱屋子的时候,崔东山稍稍停留,一边原地转圈一边善意提醒道:“裴钱啊,你我有同门之谊,那我就告诉你一些个窍门,只要不打开窗户,就肯定见不着吐舌头倒挂的吊死鬼;只要不把脑袋钻出被窝,也就看不到趴在床头、身穿鲜红嫁衣、嫁给乱葬岗鬼王的绣娘女鬼;只要大半夜不口渴了起床喝水,就肯定瞧不见溺死水中后一肚子水草的脸色惨白的水鬼……哦,对了,有些枉死的长发少女,喜好蜷缩盘踞在小女孩脚边,不用怕,横看竖看怎么看,都只是一大团头发而已……” 裴钱躲在被窝里,瑟瑟发抖,双手使劲捂住耳朵。 到了画卷四人屋子那边,身形旋转不停的崔东山,在卢白象门外出声笑道:“听我家先生说你棋艺高超,明天我跟你学学如何下棋。” 正在屋内挑灯打棋谱的卢白象,笑道:“若是崔先生愿意,不如手谈一局再休息?” 崔东山的声音渐渐远去,道:“今晚就算啦,学棋这种事情,得挑时辰,看心情。” 小小客栈外面,有两个肉眼凡胎看不见的金身神人,一左一右,一文一武,板着脸好似两尊门神,守护着客栈。 拂晓时分,陈平安刚练完了天地桩,睡眼惺忪的裴钱就在外面敲门。打开门,陈平安见到一个神色萎靡的黑炭丫头,看来昨晚崔东山那番“好心提醒”,把裴钱吓得不轻。陈平安便让她在自己屋子补个觉,裴钱如获大赦,倒头就睡。帮裴钱掖好被子,陈平安坐在桌旁翻看青虎宫地仙陆雍赠送的那本炼丹书,虽是阐述炼丹一途,可毕竟是元婴境修士的独门秘籍,对于大道多有精妙心得,陈平安每次静下心来研读,皆有收获,当得起“开卷有益”四字。 客栈简陋,一日三餐都需要下榻的客人自己出门解决。从掌柜到伙计,都是气性大的,陈平安一行入住之时,就看到客栈一干人等跟一伙行脚商贾骂骂咧咧,互相嫌弃。不过陈平安这边有崔东山、卢白象和隋右边三人镇场子,客栈看人下菜碟,相对要热络许多,主动推荐了几样当地美食。 陈平安带着补完回笼觉的裴钱一起出门,吃过早饭,还带了一份。他没有返回屋子,在客栈门口,交代裴钱将吃食捎给崔东山他们,让她告知他们要在县城再逗留两天,他要一个人走走逛逛。裴钱自然乐得歇脚休息两天,不用赶路,就意味着不用进行枯燥乏味的六步走桩,美得很。 在陈平安独自在县城晃荡的时候,崔东山与画卷四人聚在一起,吃着裴钱带回的早点。崔东山一脸感激,说:“这是先生在帮着学生查漏补缺,用心良苦,这般为学生着想的先生,上哪儿找去。”裴钱不敢顶嘴,只敢腹诽,什么查漏补缺,明摆着是对你做事不放心好不好。 吃过了早点,崔东山心情大好,对裴钱笑道:“会不会下五子连珠棋?咱们小赌怡情,一把就赌一枚铜钱,如何?” 裴钱下过五子连珠棋,是卢白象教她的小把戏,规矩简单,她经常拉着魏羡,借用卢白象的棋墩棋子,两人有来有回,在棋盘上杀得昏天暗地。比起卢白象和隋右边对弈时的沉闷无趣,裴钱和魏羡就下得很热闹了,落子时噼里啪啦一个比一个响,气势十足,恨不得在棋盘上砸出个窟窿来,看得卢白象心疼不已。 跟魏羡这个臭棋篓子对弈,裴钱赢多输少,一占上风就喜欢得意忘形,一落下风就要悔棋,所幸魏羡不太计较胜负和棋品。 这会儿听崔东山说要赌棋,裴钱使劲摇头,她又不傻,哪怕听崔东山说要跟卢白象学下棋,可五子连珠棋这种没有门槛可言的旁门小道,裴钱还真没有信心能赢钱,毕竟像老魏这种榆木疙瘩,世间少有。 崔东山笑呵呵道:“咱俩下棋,你我作为先生的弟子门生,当然不能伤了半点和气,谁输谁赢钱!” 裴钱眼睛一亮,输一盘棋还能赢一文钱,天底下竟有这等美事? 于是在裴钱屋子,卢白象拿来了棋具,崔东山跟裴钱这对暂时没有分清楚辈分的同门,下起了有糟蹋棋盘嫌疑的五子连珠棋。 画卷四人心有灵犀地在一旁观棋。 裴钱胡乱落子,先后两枚棋子之间,隔着十万八千里远。崔东山下得同样没有章法,有些时候跟在裴钱棋子的屁股后头,有些时候则东南西北各一枚,玩起了一些围棋的粗浅入门定式,看上去是裴钱输面更大。只是当棋盘空地越来越狭窄的时候,裴钱就既惊讶又心疼地发现,自己越来越容易五子连珠,而等到棋盘满是犬牙交错的黑白棋子后,无论她如何落子,都是五子连珠的壮烈局面——裴钱竟然赢了。 就这样憋屈窝囊地输掉了一文钱,裴钱悔青了肠子,恨不得把棋盘吃进肚子,只是瞥了眼对面跷着二郎腿嗑瓜子的崔东山,她没敢耍赖。 崔东山斜眼看着棋局,惋惜道:“棋输一着,棋输一着,看来我赌运比你略好些。不然咱们再下?如果嫌弃一只棋盘无法让你棋力尽显,咱们可以再加一二三只棋盘,但是每加一只棋盘,赌注就得加一枚铜钱。我呢,只要赢了棋,就立马掏腰包,而你裴钱可以随便加棋盘,直到赢钱为止,还算公道吧?” 裴钱犹豫道:“可是桌面搁不下两只棋盘啊。” 崔东山指了指地面,道:“怕什么,棋盘多了,咱们在地上下棋,下到屋外廊道都可以,对吧?反正棋盘越多,你赢钱越多。我知道你记性好,我也凑合,咱们让卢白象或是隋右边,去跟客栈借两块木炭,到时候我用炭笔画棋盘,咱们就不用棋子了,如果谁记错了,也算输。” 裴钱转头,环顾四周众人。魏羡大概是觉得这种求输的下法,太脑子进水,直接走了。朱敛更是翻着白眼离开了屋子。倒是两个曾是藕花福地国手的棋道高手捧场,卢白象果真去借了木炭返回,隋右边神色漠然地站在一旁,耐着性子陪着蹲在地上那师出同门的一大一小瞎闹。 裴钱的记性之好,可谓出类拔萃,陈平安和画卷四人早就心里有数。她这种与生俱来的天赋,无论是陈平安,还是棋力卓绝、复盘熟稔的卢白象,都自愧不如。 用完了两盒棋子后,裴钱和崔东山除了比拼谁更不要脸外,更在比拼记性。 地上已经用炭笔画了另外两只棋盘,裴钱如果不多加一只,还是会赢棋,所以不得已又让崔东山再画一只。 卢白象默默离开屋子,隋右边紧随其后。 廊道中,隋右边问道:“看得出深浅吗?” 卢白象摇头道:“五子连珠棋太过简单,再画十只棋盘,裴钱还是试不出此人的棋力强弱。” 隋右边问道:“如果你不再藏掖,选择倾力而为,我们差距有多大?” 卢白象笑道:“说实话,你应该没办法让我下出手筋棋。” 所谓手筋,就是棋盘上的妙着,多出自势均力敌、厮杀激烈的棋盘局势,治孤,屠大龙,容易出现这类神仙手。 卢白象的言下之意,他只需要按部就班,好似砖瓦匠那般一路“铺棋”,四平八稳,就可以稳赢隋右边。 隋右边没有恼怒,棋盘上的棋力高低,真真切切就摆在那里。这一路行来,经常与卢白象对弈,隋右边不是推枰,便是投子,世间围棋国手,几乎都不会说“我输了”三字,而推枰、投子便是两种无声的认输方式。隋右边虽然胜负心极重,可手谈一事,本就被她视为闲余小道,输赢不会影响她的剑道,所以隋右边还算输得起。 藕花福地各国棋待诏和顶尖国手,对于早年魔教开山鼻祖卢白象的棋力,推崇备至,如果要从藕花福地历史上选出前三,卢白象必然有一席之地,足可见卢白象在棋盘上声誉之高。 其余两人,一位是被称为千古棋圣的王继元,一位是事后被证实为谪仙人的“黄皞”。后者是松籁国湖山派的中兴之祖,是俞真意的师祖,正是此人凭借宗门巨大声望和自身无敌于世的棋力,废除了座子制,使得藕花福地的棋坛出现了一道分水岭,从此分为古棋派和新棋派。王继元小了黄皞六十岁,黄皞在古稀之年就不知所终,故而两人不曾有机会手谈一局。关于不同时代的三人棋术孰高孰低,后世弈林宗师们吵得不可开交。卢白象无疑是古棋派的巅峰,王继元则是新棋派的顶点,更是各种定式、飞刀集大成者,所以既有人坚称卢白象根本就没资格与千古棋圣王继元平起平坐,王继元如果有机会对上卢白象,绝对能够让二子;又有精研古棋谱的棋坛高手扬言只要让卢白象熟悉新棋派三两个月,再去与王继元对弈,无非是多出个纳头便拜的棋圣弟子而已,总之众说纷纭。由于之后再无与三人棋力大致相当的国手出现,没有谁给出足够服众的公允评价,所以三人棋力高低,注定成了一桩悬案。 此时,隋右边突然说道:“别输给那人。” 卢白象微微笑道:“拭目以待吧。” 而裴钱屋内,崔东山蹲在地上嗑着瓜子,裴钱皱着脸,泫然欲泣。她即将输掉六枚铜钱了。 崔东山安慰道:“炭笔还足够,胜负未定,再画一只棋盘便是,赌大赢大。” 裴钱抬起手臂抹了一把眼眶,从袖子里掏出桂姨赠送的那只被她当作钱袋子的香囊,从里头摸出七枚铜钱,这些可都是她的血汗钱。她攥紧铜钱,犹犹豫豫站起身,把钱轻轻放在桌上,可怜兮兮望着姓崔的家伙,希冀着他拿出神仙风范,扬长而去。不承想崔东山笑嘻嘻走到桌边,伸手一抹,铜钱就没影了,这才往屋门口走去,还转过身不忘笑着提醒道:“记得把棋具还给卢白象,还有将地上的痕迹擦掉,不然给陈平安知道了咱们赌钱,会骂我个狗血淋头,再让你抄书抄到断了胳膊。至于钱嘛,愿赌服输,陈平安可不会帮你讨要回去。” 说完崔东山潇洒转身,大摇大摆离去,嘴里嚷嚷道:“今儿真是个好日子,挣了钱出门买糖葫芦去喽。” 裴钱站在桌旁,哭惨了。 崔东山突然倒退而走,回到房门处,探出一颗脑袋,笑道:“裴钱,我不是要跟卢白象学下棋吗,我打算讨个好兆头,你接下来每喊我一声棋仙,我送你一文钱。” 裴钱眼睛一亮,一溜烟跑出门槛,屁颠屁颠跟在崔东山后头,殷勤喊起了棋仙。 不到一个时辰,两人回到她屋子,裴钱已经哑了嗓子,咿咿呀呀说不出一个字来,她便笑脸灿烂地向崔东山伸手讨要,见崔东山没反应,她赶紧在桌上写了一个数目。 崔东山微笑道:“骗你玩呢。你真信啊?” 裴钱崩溃了,又说不出话来,只能张牙舞爪。 崔东山眯起眼,伸手戳向裴钱那双眼眸,吓她道:“再叨叨,你不但会是一个小哑巴,还会变成瞎子。陈平安再生气,也不能打死我这个学生吧?可你就惨了,成了个小瞎子,这辈子还有啥盼头?是不是这个理?” 崔东山站起身,假装瞎子伸手乱摸一通。 裴钱黑着脸,抿起嘴唇,又不敢抄起行山杖打死这个王八蛋,她越想越绝望,神色呆滞,一屁股坐在床沿上,心如死灰,泪如雨下。 崔东山突然从袖子里掏出一个银锭模样的东西,轻轻抛给裴钱,笑道:“看你识趣,借你玩几天,不过我跟卢白象下棋的时候,记得先还我啊。如果我学棋顺利,说不定心情一好,就送你了。” 裴钱双手捧着沉甸甸的银锭,蓦然破涕为笑。 崔东山再次离开。 裴钱将那个大银锭放在桌上,横看竖看左看右看,百看不厌,正琢磨着怎么将这个银锭变着法子留在手上,突然瞪大眼睛,只见“银锭”竟然开始蠕蠕而动,然后变成了一只通体雪白的蚂蚱,往窗口那边蹦跳而走,一下子就没了踪迹。裴钱回过神后,立即爬上窗口,一跳而下,开始在后院苦苦寻觅“银锭”,在杂草丛、墙根、石头缝隙足足找了半个时辰,最后还开始用手挖地,到头来,仍是没能揪出那只变成“虫子”的银锭,精疲力尽,呆呆坐在泥地里,这回是连哭的气力都没了。 等到陈平安从文庙返回客栈,就看到裴钱一个黯然神伤的消瘦背影,喊了几声她都没反应。 陈平安只得从窗台那边跳出去,裴钱僵硬转头,瞧见了陈平安后,耷拉着脑袋,双手死死攥住衣角。 陈平安叹了口气,返回屋子,直接去找了崔东山。不一会儿陈平安就回到窗口,对裴钱喊道:“七枚铜钱,你有本事就自己赢回来,赢不回来就认输。崔东山这个名叫‘虫银’的银锭,你可以拿着玩,不过他什么时候说要收回去,你还是得照做。” 裴钱虽然还是伤心伤肺,可仍是麻溜地站起身,爬上窗台,跳到地上,捧起双手,小心翼翼接过那只恢复银锭模样的“虫银”。 陈平安一把扯过裴钱耳朵,将她拎到桌旁,骂道:“出息了啊,都会跟人赌博了?” 裴钱战战兢兢坐在桌旁,双手死死捂住虫银。 陈平安问道:“这么喜欢赌钱,那我就把竹箱里头的多宝盒拿给你,反正你现在家底挺丰厚,你跟崔东山还可以赌很多次。是我帮你去拿,还是你自个儿去?” 裴钱神色慌张,使劲摇头。 陈平安一拍桌子,厉声道:“去拿多宝盒,以后自己背着!” 裴钱狠狠转过头,板着脸,既不哭也不求饶,不看陈平安也不听他说话。 陈平安气得不行。 裴钱一咬牙,将手中那个银锭猛然丢出窗外。 陈平安站起身,去隔壁屋子打开竹箱,将多宝盒翻出来,回到裴钱的屋子,丢在桌上后就离开了。 不承想片刻之后,陈平安刚在屋内喝了口药酒,裴钱就捧着多宝盒飞奔进来,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多宝盒塞进竹箱,然后跑了。 陈平安又拿出多宝盒,走去隔壁,不料裴钱已经将屋门闩死。 陈平安一阵火大,恨不得一脚踹开屋门,再把这个家伙和多宝盒一起丢到客栈外边。 陈平安在门外站了片刻。门里边,闩了门的裴钱,用后背死死抵住屋门,抬起两条纤细胳膊,用手背遮住黑炭似的小脸。 客栈屋顶上,那个身为罪魁祸首的白衣少年仰面而躺,脑袋枕在手臂上,似笑非笑。 卢白象在屋内潜心打谱,是在浩然天下极负盛名的《彩云谱》——彩云十局,以此衍生出了各类棋谱,有人专门“手割”彩云局,有人只深究彩云十局的精妙死活。据说此谱,养活了无数跑江湖的野棋高手。 只论下棋,卢白象在藕花福地已无敌手,对于棋道一事,自视甚高,只是当他无意间拿到这本《彩云谱》后,才知道何谓天外有天,人外有人。越是钻研,越是体会到对局双方的棋力幽深,且不提那位“奉饶天下棋先”的白帝城城主,只说有资格与这位魔道巨擘对弈于彩云间的高人,虽然输得极多,可是若不看白帝城城主的每一次“后手”,单独拿出这位高人的布局,步步精彩,让后世所有打谱之人只觉得一阵阵风雷声透出纸张,扑面而来,让人窒息。 卢白象辛苦搜寻,收集了这位高人的大部分对弈棋局,最终得出一个结论,此人棋术,堪称“无瑕近道”。浩然天下的棋道宗师,大多对此人评价极高,大致有三点共识:一是以有损局部形势来谋取大局的眼光,打破了金角银边草肚皮的既有定论;二是此人行棋虽然偶有锋芒毕露、杀伐血腥的路数,可总体上当得起“气韵冲淡,尽精微致高远”的赞语;三是此人开创了包括大雪崩内拐式、天下第一小尖在内的诸多奇妙着数,虽然之后百年,多已被棋道高人一一破解,或是初在彩云十局当中面世,就直接被白帝城城主看透,可是看过《彩云谱》的所有观棋之人,不得不震撼、惊艳于其中的奇思妙想,给人的感觉,就像是此人与当世所有棋手,完全不是在下同一种棋。 此人之所以输给白帝城城主,只能说是生不逢时,恰好遇上了这么一位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已然得大道”的怪物。 卢白象反复研究这本《彩云谱》,思来想去,大概只能用“无错手,无昏着”,来形容这位儒家高人。 卢白象曾经对陈平安笑言,这辈子最大的希望,是能够去游历白帝城,可内心深处最想对弈之人,不是白帝城城主,而是这个昔年文圣首徒——崔瀺,崔大先生。 卢白象放下棋谱,叹息一声。 白帝城应该能去成,早晚而已,可是与崔瀺手谈十局,希望就相当渺茫了。 虽然崔瀺如今正是陈平安家乡所在大骊王朝的国师,可是以棋观人,就大致看得出此人心气极高,卢白象即便见得着崔瀺的面,也极难如愿手谈。 卢白象自知棋力还不够。 虽然后世因人毁棋,尤其是桐叶洲和宝瓶洲,对于这位崔大先生棋力的评价,刻意拉低了许多,但卢白象对此人留给后人的三句豪言壮语,仍然心向往之: “先手怎么下都没有关系。” “官子局就是打扫战场,谁要说官子无敌之类的言语,贻笑大方罢了。” “黑棋学那马擂,白棋学我崔瀺,让子棋学白帝城城主。学马擂者,可学七八分;学崔瀺之人,可学五六分;学白帝城城主,学了也白学。” 卢白象深呼吸一口气,瞥了眼桌上的棋盘,就要起身去找那崔东山,估计三局两胜制,就可以试出此人的斤两。 当卢白象走出房门时,看见魏羡神色古怪地走回屋子。卢白象拐过廊道去稍远一些的那间屋子敲门,魏羡站在岔口上,问道:“找崔东山?” 卢白象点点头。 魏羡摆手道:“不用去了,这家伙也跟朱敛打了个赌,这会儿已经离开了县城,隋右边跟着去了。” 卢白象疑惑道:“赌什么?” 魏羡说道:“崔东山说要跟朱敛过过招,只要朱敛赢了,他就拿出一件咫尺物送朱敛,如果朱敛输了,以后每天给他崔东山做顿宵夜。” 卢白象笑道:“朱敛竟然答应?” 魏羡犹豫了一下,挠挠头,道:“起先当然没答应,毕竟裴钱给坑得那么惨,朱敛也怕步后尘,可是崔东山说他可以站着不动。朱敛仍是不点头,那家伙又说他手脚都不动。朱敛便问他是不是地仙剑修,崔东山说自己绝对不是剑修,于是朱敛就答应了。隋右边便跟着去看热闹。” 只过了半个时辰,崔东山就嬉皮笑脸返回客栈,身后跟着脸色古怪的隋右边,当然还有灰头土脸的朱敛。 朱敛径直去了自己屋子,砰的一声关门。 在自己屋内静坐的卢白象没有多问,隋右边走入屋内,相对而坐,对卢白象说道:“崔东山说他很快就过来跟你学棋。” 卢白象笑问道:“朱敛是怎么输的?他不是前不久偷偷摸摸跻身了八境吗?” 隋右边无奈道:“那家伙的确纹丝不动,只是此人……身上法宝有点多,从头到尾,朱敛就没能近身十丈之内,就跟遛狗似的。我对上此人,比朱敛好不到哪里去。” 卢白象给隋右边倒了一杯茶,隋右边却没有饮茶,摇头道:“你们下棋,我就不看了。” 卢白象笑问道:“怎么,觉得我胜算不大?” 隋右边站起身,道:“我没觉得此人棋术有多高,只是相信一件事,只要他跟人赌,似乎就不太会输。” 最让朱敛心寒之事,是此人站在原地,驾驭“层出不穷,琳琅满目”的一件件法宝,打得朱敛抬不起头不说,还给朱敛摇旗呐喊,然后满脸遗憾,说你朱敛这种蝼蚁跟在我家先生身边,当真就只有下厨做饭的份了。 那家伙说过了朱敛,又以眼角余光斜瞟她,说你略好一些,毕竟长得还算养眼嘛,我家先生说不定每晚睡觉都是面朝右边的。这让隋右边差点出剑。 卢白象陷入沉思,在隋右边离开后,习惯性翻阅那部《彩云谱》。没过多久,那个白衣少年吊儿郎当地登门,一路嗑瓜子过来的,进了门后,还没坐下,瞅见了卢白象刚刚放在手边的棋谱,愣愣道:“你就看这玩意儿,学死活、棋筋、定式和棋理?” 卢白象反问道:“有何不妥?” 崔东山哀叹一声,一屁股坐在卢白象对面,愁眉苦脸道:“算了,我不跟你学棋了。” 卢白象眉头紧皱,拈起一枚棋子在指尖,问道:“这又是为何?” 崔东山一手端着从裴钱那边骗来的瓜子,闲着的那只手,伸出一根食指,随意指了指卢白象,然后跷起大拇指,指向自己,很豪气道:“你还是跟我学棋吧。” 卢白象站起身,笑望向眼前这位眉心有一颗红痣的俊美少年,伸手示意崔东山落座,道:“谁学棋谁教棋,其实并不重要。” 这位藕花福地历史上的围棋最强手之一,有一种直觉,今天自己有可能会弈出生涯杰作。 崔东山坐下,抬起一只脚踩在凳子上,下巴搁在膝盖上,相较于卢白象的正襟危坐,天壤之别。 崔东山伸出手臂,手指在棋盒边沿轻轻抹过,懒洋洋道:“你尚未定段吧?” 卢白象哑然失笑,不承想自己在棋枰上,还有如此被人轻视的一天。卢白象还不至于为这点小事而乱了心境,点头笑道:“初来乍到,确实没有定段。” 崔东山点头道:“定段一事,按照俗世规矩,可以先与一位九段棋待诏对弈三局,三二一,棋待诏分别让新人三子、二子和一子。当然了,胜负不影响最终定段,更多是一种提携、恩荣。你卢白象的运气,可比你的棋力要强太多了。” 真正决定新人段位的,当然还是与四段、五段棋手对弈的那些平手局。 崔东山突然抬起头,问道:“可能你会觉得接下来你我对弈,你有机会下出巅峰局,不妨告诉你,这是你的错觉。不过你肯定不服气,那我就颠倒顺序,一二三,先让一子,让你知道自己的真正斤两,如何?至于是座子制,还是空枰开局,随你挑。” 卢白象摇头道:“不用让子,我就算输了,一样知道你我之间的差距。” 崔东山伸出手指,点了点卢白象,笑道:“我就喜欢你们这种天不怕地不怕的盲目自负,行吧。我猜如果是让子局,你不会答应,那咱们就空枰开局,不过不猜子,就由你卢白象执黑先行。” 卢白象笑问道:“那应当贴几目?” 崔东山收敛了笑意,有些不耐烦,道:“下了再说。” 卢白象有点客随主便的意思,手边棋盒刚好是黑子,便率先开始落子。 崔东山任由卢白象下出了《彩云谱》上名动天下的天下第一小尖,黑一三五占角,黑七守角,黑九小尖,既坚不可破,又隐隐蕴含着杀机,风雨欲来。 崔东山不为所动,下得中规中矩,甚至都没有用上后世任何一种“不吃亏”的应对之法。 卢白象如老僧入定,沉浸棋局之中,浑然忘我。 崔东山却是个话痨,下棋下得漫不经心不说,还开始东拉西扯,真像是在教卢白象下棋,嘴里絮叨道:“其实座子制更好玩,如今流行的空枰开局当然有自己的优势,会将棋盘变得‘更大’,可棋力不够的话,在序盘用光了先贤的巧妙定式,看似花团锦簇,一到中盘,那就是不堪入目的错进错出了,就如老农淘粪坑,疯狗乱咬人,臭水沟里抓泥鳅,很无聊的,能够让观棋之人看得打瞌睡。 “今人点评古人的座子制,比较喜欢贬低序盘,只承认中盘的逐鹿中原很精彩,其实讲得不太对。 “卢白象,你对棋形的直觉还不错,但也只是还不错了,至于棋理,就像……隋右边的亵衣,你别说摸到,连见都没见到过吧?” 棋局大致算是刚进入中盘,絮絮叨叨的崔东山,就已经以手掌覆盖棋盒。 卢白象抬起头,问道:“崔先生这是做什么?” 崔东山愣了愣,反问道:“你没看出来你已经输了?最多三十手的事情。”见卢白象不语,崔东山抬起手,示意道:“那就继续。” 卢白象皱了皱眉头,继续落子。 不可否认,卢白象下棋之时,风采卓绝,无论是伸手拈子,还是俯身落子,抑或是审视棋局,皆是风流。 只可惜崔东山根本不看这些,甚至就连棋局,一样不太上心,落子如飞,一枚枚白子在棋盘生根之后,就百无聊赖地等待卢白象,大概这才是他一直唠叨的原因所在,实在是等待的过程太过乏味。 崔东山随口道:“座子棋和空枰局,其实谈不上优劣,如今棋手争这争那,说到底,还是对棋局的看法不够深,不够广。其实彩云十局之外,原本应该还有第十一局,至于棋盘,可就不是纵横十九道而已了,太小。” 卢白象心一紧,停顿许久,默默凝视着其实并不复杂的棋局。 对手没有力大无穷的杀招,没有巧妙交换,没有所谓的妖刀大斜,就像只是干干净净、轻轻松松陪着他卢白象下了半盘棋,一直耐着性子等他认输罢了。 卢白象心情沉重,将两枚棋子放在棋盘右下角,投子认输。 崔东山打了个哈欠,道:“对吧?我就说不用想什么贴目不贴目的。接下来,让你一子?” 卢白象沉声道:“崔先生让我两子,如何?” 崔东山哈哈笑道:“识时务者为俊杰,不错不错,不枉我教你这一局棋。” 卢白象苦笑无言,稳了稳心神后,开始收拾棋局,最后深呼吸一口气,开始第二局。 崔东山依旧没有全力以赴的架势,只是早早断言:“我步步无错,自然完胜。” 棋至中盘后,卢白象就经常需要长考。崔东山倒是没有任何催促,只是经常左右张望,没个正形。 卢白象落下一子后,破天荒主动开口问道:“就只是步步无错?” 崔东山“嗯”了一声,道:“就这样。不过我所谓的无错,可不是跟寻常的九段国手说的,你不懂,这是离地十万八千里的高深学问,如何教得会一名学塾蒙童?” 这局棋,给卢白象拖到了收官阶段,不过仍是投子认输。 崔东山突然来了兴致,笑问道:“第三局,咱们来点小彩头?” 卢白象反问道:“什么彩头?” 崔东山笑道:“我家先生与我说过,你们四人各有一句话,大致内容我已经知道。我还知道,你们当中,必然有人撒谎了,未必全假,应该是半真半假。照理说你卢白象的嫌疑最大,因为就属你那句话最像废话。这些都不重要,我如果赢了第三局,你卢白象只需与我说,你觉得谁撒谎的可能性最大,随便说谁都行,你只要报个名字给我。” 卢白象哭笑不得,问道:“如此一来,还有意义吗?” 崔东山一本正经道:“有。” 卢白象思量片刻,摇头道:“两局足矣。” 崔东山满脸失望道:“你的棋力在宝瓶洲捞个强九段,又不难,虽说只相当于中土神洲那边的寻常九段,可也不差了,再学些棋,多打打谱,以后在那高手如云的中土神洲弈林,都可以有你卢白象的一席之地,让你三子都不敢下?” 卢白象犹豫了一下,好奇问道:“崔先生的棋术,在这座浩然天下,能否排进前十?” 崔东山白眼道:“围棋只是小道,进了前十又如何?一些个阴阳家和术家的上五境修士,个个精通此道,然后呢?还不是给同境修士打得哭爹喊娘?” 卢白象眼神炙热,又道:“斗胆再问一句,崔先生与白帝城城主,差距有多大?” 崔东山想了想,道:“差了一个执黑先行的马擂吧。” 卢白象心境逐渐趋于平稳,笑问道:“若是让三子,我赢了,崔先生又当如何?” 崔东山指了指那本《彩云谱》,道:“我就把它吃了。” 卢白象只当是玩笑话,忍不住又问:“崔先生与那位大骊国师崔瀺,棋力又相差多少?” 崔东山瞥了眼卢白象,没说话。 卢白象致歉道:“是我失礼了。” 崔东山站起身,问道:“输了两局,有何感想?” 卢白象跟着起身,心悦诚服道:“受益匪浅,虽败犹荣。” 崔东山摇晃着脑袋,不以为然道:“你哪有资格说后边这四个字。” 看着崔东山的背影,卢白象坐回自己的位置,开始独自复盘。 崔东山走在廊道中,喃喃道:“魏羡,有点危险啊。”随即他有些自嘲道:“这又算得了什么?” 他蓦然而笑,去敲隋右边的房门,扯着嗓子喊道:“隋姐姐,在不在啊?我已经跟卢白象学完了棋,再跟你学学剑术呗?” 陈平安将多宝盒放回竹箱后,独自离开客栈,随便浏览当地的风土人情。 小县城,麻雀虽小,五脏俱全,文武庙,城隍庙,县衙学塾,各色店铺,应有尽有。 坑坑洼洼的黄泥路,抽芽的柳树,鸡鸣犬吠,崭新的春联门神。行色匆匆做着无根买卖的外乡贩夫,奔跑的稚童大多穿着过年时换上的新衣裳,朝气勃勃。 走着走着,不知不觉就走到了武庙外面,其间路过一座财神庙,相较于冷冷清清的文庙,香火旺盛。 陈平安已经走过千万里山水路途,发现一件有意思的事情,世俗老百姓似乎尊大神而不亲,却对财神庙、土地庙以及各种娘娘庙这些神位不高的小祠庙更为亲昵。比如这道观寺庙林立的青鸾国,居中大殿的主神,老百姓往往敬过香拜过了就拜过了,逗留时间不长,可是在一些职掌某事的神祇脚下,虔诚磕头后,还会念念有词,有所祈求。 陈平安走入武庙,稀稀拉拉的香客,屈指可数。 神像为武将模样,彩绘泥塑,怀抱铁锏,做狰狞怒目状,十分威严。此地庙祝没有露面。 陈平安如今是武道五境修为,只是伤势尚未痊愈,他还有一线希望,去争一争那个虚无缥缈的“最强”二字,当然前提是大端王朝那个天纵奇才的曹慈,已经跻身武夫六境。要跻身第六境,关键是寻着一颗英雄胆,有点类似练气士结金丹。大体上有两种捷径,一是进入武庙,碰运气,看能否获得青睐,被赠予一份武运。另外一种是去往古战场遗址,与那些阴魂死而不散的战场英灵搏杀,这颇为危险。古战场遗址,很少有单枪匹马的游荡英灵,那些灵智不曾涣散的英灵武将,麾下有着数目不等的阴兵阴将,极其难缠。那本购自倒悬山的神仙书,记载着中土神洲有一座巨大遗址,那位英灵拥有相当于练气士十二境的修为,加上相当于兵家圣人坐镇沙场,无异于传说中的飞升境,麾下有阴兵阴将数十万之众。相传历任龙虎山大天师在继位之前,都须要前往此地历练,甚至多有陨落的惨事发生。 陈平安对于武庙馈赠一事,从来不抱希望,今天无非是散步到此而已,更多还是向往那些名垂青史的古战场遗址,希望靠着自己的一双拳头,打出个实打实的第六境。 县城武庙太小,没有请香处,都是老百姓自带香火而来。陈平安孤零零地站在武庙大殿内,觉得双手合十,好像不太适合,干脆就拱手抱拳,以武夫身份向那位武圣人致礼,然后就转身离开。 大殿外边,春光明媚,陈平安跨过门槛。 如今长生桥重建,成功炼化出第一件本命物,陈平安就等于一只脚跨入了练气士门槛。可这绝不是什么天大的福缘,天底下少有熊掌与鱼兼得的好事,练气士和纯粹武夫两种身份背道而驰,虽说不是没有人兼修,但是放眼数座天下,寥寥无几,剑气长城有些剑修和师刀房道士,还有崔瀺曾经无意间提及的几种怪胎,属于此列。之所以此举被视为蠢事,就在于越往后,越容易出现近乎致命的纰漏。练气士结金丹本就不易,元婴境破瓶颈、灭心魔更是难上加难,佛家修行的不败金身,道家追求的无垢琉璃之躯,其实都在孜孜不倦追求“无瑕”二字,而武道修行,更是“纯粹”二字当头,一旦选择同时开辟两条路,就等于自找苦吃,很容易两头不靠,最终成就有限。 就在陈平安右脚也要跨出门槛之际,身后荡起一阵灵气涟漪,响起一个醇厚嗓音:“仙师请留步。” 陈平安收脚转身走回大殿内,彩绘神像荡漾起一层金光,然后从神像中走出一位身披金甲的中年武将,落在大殿内。 这位青鸾国地方上的武圣人抱拳笑道:“此事多亏仙师的那个学生出手相助,才让我们文武两庙逃过一劫,不知仙师能否给我们一个报答的机会?仙师若有所需,只管开口,只要我们两庙力所能及,绝不敢推脱。” 陈平安笑道:“这次出手,是我那学生一人的意思,与我没有关系,武圣人不必谢我。我这次不过是恰好路过,多有叨扰。” 武圣人无奈道:“我倒是想要多些叨扰。” 陈平安无言以对。 神道香火,最是神妙。 陈平安本就无事,干脆挑了个蒲团坐下,武圣人设下一些障眼法禁制,以免惊吓到凡人,亦是落座。 陈平安询问了些关于文武两庙的渊源和礼制,也问了些有关文胆的事情,这个问题,夹杂在紊乱问题当中,并不突兀。 武圣人知无不言,一一作答。陈平安得偿所愿,起身道谢告辞,武圣人只是送到了大殿门口,在陈平安渐行渐远后,金身本尊便返回泥塑神像当中栖息。 陈平安走在街道上,走过绿意葱葱的树木,走过趴在地上晒日头的黄狗,走过欢声笑语的孩子,他喃喃自语,碎碎念叨: “你这个年纪,总有做不到,或是努力做了,也做不好的事情。有什么关系呢?没关系的。 “可做得不好,与做错,是两回事。岁数小,犯了错不用怕,可这不是知错不改的理由。 “如果你有明事理的爹娘,犯了错,会打你骂你。如果你上了学塾,夫子会拿戒尺、板子抽你的手心。小宝瓶有齐先生,有大哥李希圣;曹晴朗有爹娘,如今又上了学塾,你都没有。没关系,我来教。 “可怎么教才是对你最好的?跟你这么大岁数的时候,就没有人教过我。” 陈平安走过字写得很一般的春联、绘画粗劣的门神。他没有急着返回客栈。 陈平安突然想起一事,拐入一条僻静巷弄,从咫尺物玉牌当中取出一张黄纸符箓,正是住着彩衣国枯骨艳鬼的那张。在去往倒悬山的那艘桂花岛上,桂姨和金丹境老剑修马致,帮着他和女鬼订立了一桩契约。只是陈平安早先吃过一名嫁衣女鬼的大苦头,对于作祟阴物之流,天生不喜,从离开桂花岛至今,就一直没有给女鬼现身的机会。 此刻她重见天日后,一时间有些不适,站在阴影中,亭亭玉立,却又阴气森森。她身穿一袭衣袖宽大的华美彩衣,双手藏在袖中。陈平安知道,除了那张艳美的脸庞,这头女鬼的脖颈之下皆是白骨。 她施了个万福,露出两截雪白的……枯骨手腕,姿态娇柔道:“奴婢见过主人。” 陈平安有些难以启齿,犹豫不决。 签订契约之时,陈平安才得知这头女鬼真名为石柔。 陈平安一边留心着附近是否有人路过,一边在肚子里酝酿措辞。 她笑道:“主人可是需要奴婢做些不太干净的事情?主人无须犹豫,这本就是奴婢的本分事。” 陈平安叹了口气,摇头道:“不是要你做那些见不得光的腌臜勾当,你是女子,我想问些你们擅长的事情。” 枯骨女鬼眯起眼,问道:“哦?敢问主人,可是男女之事?”她笑了起来,一条枯骨手臂探出大袖,捂嘴娇笑,眼神却冰冷,道:“不承想主人还有这等怪癖,倒是奴婢的福气。” 陈平安不计较她言语中的讥讽,无奈道:“我是想问你生前,可曾嫁为人妇,相夫教子?懂不懂一些给家中孩子、晚辈立规矩的手段。” 她一头雾水,显然,陈平安的想法,让她大出意料,早年魂魄被拘在那幅画卷中,给那位老仙师做惯了为虎作伥的歹毒行径,违心作呕,但总好过一些可怜的姐妹,被那位老仙师施以仙家术法中极为阴狠的“坐蜡之法”,把神魂作为灯芯,点了油灯,一点点消融,凄惨至极。 如今她换了位新主人,怎的变化如此之大? 她松了口气,摇头道:“奴婢生前不曾嫁人,更不知晓主人所说之事。” 陈平安点了点头,二话不说就将她收回符箓,放入咫尺物中。 在符箓牢笼的幽冥之中,女鬼身形飘摇,一脸错愕,这就完事了? 她有些幽怨,早知如此,是不是应该糊弄他一番,自己这都多久没有见过外面天地的风光了?便是受一些罡风吹拂似剐肉、春雷震动如刮骨的痛楚,她也是愿意的。 陈平安走出巷子,最后在一扇紧闭的大门口的台阶上,抱膝而坐,怔怔出神。 从他面前走过了穿着简陋的一家三口,孩子天真无邪,无忧无虑,妇人却红着眼睛,似乎有些委屈,男人便赔着笑,说着好话,手里拎着以油纸包裹的长条肉。可男人越是这般殷勤,妇人越是恼火,最后干脆牵着儿子的手,快步离去,将男人晾在一边。 男人佝偻着腰,有些疲惫,这趟陪着媳妇回娘家,几个女婿凑在了一起,有衙门当差的,有在富裕门户的家塾当先生的,当然还有他这么个庄稼汉。老丈人给了回礼,其余两个女婿都拿到了猪腿,就他只能拿个条子肉。他自然心里窝火,可媳妇怨他,他一个男人,难道还要当着孩子的面吵架不成?说到底,还不是自个儿没出息?男人叹着气,突然发现不远处门口,蹲着个脸孔陌生的年轻人,男人便下意识直起了腰杆,对陈平安笑了笑,这才小跑向愈行愈远的妻儿。 陈平安看着这一幕,虽然言语不通,可他本就是泥瓶巷这种穷苦地方出身,熟知市井底层的磕磕碰碰,晓得那些慢慢消磨人心的鸡毛蒜皮,所以陈平安大致猜得出来,等到那个孩子年纪再大一些,可能会觉得心目中顶天立地的父亲其实有些窝囊,会跟着娘亲一起嫌弃;可能会知道他爹娘的各自辛酸,平时笑容会少很多,在学塾读书时会更用功一些;也有可能在回家的路上,帮着他爹扛着那条子肉,然后他爹娘就会和好如初,觉得日子到底是能过下去的。 都有可能。 裴钱在自己的屋子里抄书,抄完了书,她就悄悄站在门口,偷听着外面的动静。只是等了很久也没有听到脚步声。 她就背靠屋门蹲着,看着脚尖。 最早的时候,还没有习惯走山路,脚底满是血泡,她又不敢拿刺挑破,有个人便蹲在她旁边,帮她一个一个挑破,再敷上些捣烂的草药,就不疼了。 在裴钱发呆的时候,门外响起一个熟悉的声音,问道:“今天抄书了没有?” 裴钱立即蹦跳起来,大声喊道:“抄完啦!” 脚步声渐渐远去,然后是隔壁轻轻的关门声。 隋右边就没给崔东山开门,哪怕崔东山告诉她,自己能够将她的剑术和剑意,甚至是剑道都拔高三尺,隋右边仍是没有改变主意。 崔东山在门外揉着下巴,换了路数,问隋右边想不想知道浩然天下真正剑仙的风采到底是怎样的。 隋右边仍是无动于衷,在屋内用一块斩龙台磨砺痴心剑。这块斩龙台是她从陈平安那边买来的,到手的时候就只剩下手掌厚薄,算是飞剑初一和十五“吃”剩下的。 痴心剑虽然本就是一件仙家法宝,而且还有提高品秩的可能性,可到底不是剑修孕育出的本命飞剑,仍算死物范畴,所以不像陈平安那两把飞剑,可以丢出斩龙台就不用去管。淬炼痴心剑一事,需要耗费她大量心神。 磨剑之时,溅射出玄之又玄的五彩星火。隋右边只知道斩龙台被誉为世间最珍贵的磨剑石,至于其中缘由,暂时不知。看着斩龙台磨剑的过程,就让隋右边大受裨益,剑气流转精妙细微,某些灵动纹路如云聚云散、飘忽不定,剑刃上的光泽一闪而逝。好像磨砺之物,除了法剑痴心,还有她本就皎然澄澈的剑心。 崔东山就奇了怪了,如隋右边这般所谓极情于剑的剑痴人物,他见了没有一百个也有几十个,其实心性最为简单,说好听点叫神意精诚,说难听点就是一根筋,不会绕弯,美其名曰剑道自行,而且看她整日里温养剑气,真正所求,却是剑意,可不是剑师之流的追求,分明有意从武夫转为练气士,立志跻身浩然天下的顶尖剑仙之列,是个认为天地围绕我转的憨傻娘们,照理说不该如此扭捏才对。 吃了个闭门羹的崔东山暂时拿她没辙,若是谢谢,他早就破门而入,一巴掌扇过去了,可隋右边有陈平安当她的护身符,崔东山难免束手束脚,好些调教人心的精妙手段施展不开,只得离开。 他其实还有一事,只要说出,由不得隋右边不动心,只是他暂时还不愿意兜底。 返回自己屋子,关上门后,崔东山重重一跺脚,将本地土地公敕令而出,是个花枝招展的丰腴妇人,倒是挺稀罕。崔东山站在床畔,后仰倒去,踢了靴子,要那神位最不入流的土地娘娘帮他捶腿。妇人奉命低眉顺眼地蹲在这位仙师脚边,动作轻柔,无比乖巧。 天寒地冻,四季轮转,生老病死,气使然也。食气者寿,这便是练气士的由来之一,涉及真正的大道根本。 圣人有云,食肉者勇悍,食谷者智巧,食气者神明而寿,不食者不死而为神。前边三者都好理解,最后那句则说得含蓄不全,既是“道不可说”,又是忌讳太大;既有纯粹武夫的断头路,还有各方圣人们都不希望后世对神道香火追本溯源。 不过崔东山却知道十境武夫的三层境界——气盛,归真,神到。如今大骊藩王宋长镜应该还只是气盛,更晚跻身止境武夫的李二,竟然已经进入了归真,这让第一次听到消息的崔东山很是诧异,以至于跑去教训了整天陪着大隋皇子高煊瞎逛的于禄一顿。被打得鼻青脸肿也不敢还手的于禄估计到现在还想不明白为何要挨那顿揍,更不懂崔东山所谓的“小心以后手里有厕纸,却没茅房给你拉屎”是啥意思。 崔东山是替这个手底下的小喽啰着急啊,一国武运有厚薄深浅之分,一洲岂会没有?宝瓶洲本就是浩然天下最小的一个洲,结果先是宋长镜年纪轻轻就跻身止境,紧接着李二又后来者居上,更何况还有那个据说如今性情大变,在落魄山竹楼当起了闲云野鹤的林下老隐士。 所以如果不是九境武夫郑大风在老龙城那边栽了大跟头,从一个有望跻身止境的家伙,沦为废人一个,估计未来百年,宝瓶洲的纯粹武夫,脚下那条断头路就不是什么十境,而是直接跌为九境了。现在再加上陈平安,以及那四名凭空出现在宝瓶洲的扈从,你于禄和谢谢,作为我崔东山手底下的一对奴婢,就不能长点心,赶紧去蹲个十境武夫的茅坑位置,不然以后想要拉屎都没个坑。 于禄,余卢,卢氏余孽,作为卢氏王朝的亡国太子,不是卢氏余孽是什么?于禄的武道境界一路攀升,关键是每步台阶走得还算稳固,除了自身武学天赋极好之外,更多还是因为卢氏皇帝失心疯,不惜将半国武运转到了太子于禄身上。 纯粹武夫,可不就是圣人眼中的茅坑石头嘛,又臭又硬,上不得台面。 崔东山很是忧伤,天底下的笨蛋太多了,根本就不懂他的远虑,以前是谢谢、于禄这拨小屁孩,如今还有朱敛、卢白象这些个陈平安的身边人。 还是小宝瓶好啊,就是红棉袄小姑娘的脾气差了些。 崔东山躺在床上,摸了摸额头,然后心情不佳,一脚将那个忙着给他按摩的土地娘娘踹飞出去。 妇人砸在墙壁那边,悄无声息地赶紧起身,战战兢兢道:“奴婢愚笨,还请仙师息怒。” 之前这位来历不明的外来仙师,在县城武庙那边,先是将她从地底下的简陋“府邸”拘押而出,然后一挥袖子,将武圣人的金身从神像拖曳而出,问过了事情缘由,当晚就摆平了原本不死不休的仇怨,文武庙两位香火圣人在此人帮助下,恢复了纯净金身。更让人百思不得其解的,还是那个出了位仙家弟子的家族,上上下下喜气洋洋,好像得了多大便宜似的。 不得不怕。 一个洞府境的山上年轻练气士,就差点让县城风水变了天,这位她琢磨着至少也该是地仙的外乡人,招惹不起,生前骨气极硬的文武庙两位正统神祇,都心甘情愿给他当门神,在客栈外边站了一宿以报大恩,她不过是个吃些残羹冷炙的小土地公,又是个妇道人家,哪里敢抖搂什么风骨。 崔东山坐在桌旁,桌上摆着一摞赶来此地途中随手购买的文人书籍,多是青鸾国名士文豪的著作。崔东山随手翻开一本,看了几页就开始打哈欠。 他向土地娘娘招招手,道:“来帮我翻书。” 她赶紧走去,为这位容貌俊美的“少年郎”翻书。这是一门技术活,得仔细留心着仙师的目光视线,翻早了或是翻晚了,肯定要惹得仙师心生不快。 崔东山又看了几页,挥挥手,道:“以后没你的事了。” 土地娘娘不敢流露出丝毫高兴神色,正要告辞,突然想起一事,权衡一番,便狠狠心,将之前所见的那件事,一五一十给崔东山说了始末。 正是陈平安离开客栈去了武庙,之后又在僻静陋巷,见了符箓美人的经过。 她毕竟是土地公,身处地下,就相当于隐匿在一方风水之中,除非是地仙,中五境修士极难发现她的踪迹。 崔东山听完之后,嘴上说着大功劳一桩,笑着挥了一袖子,差点打得这位土地公魂飞魄散,只是他在最后关头收了手,而且帮她重新稳固金身,不然县城这边就该换上一位新任土地公了。可为此消耗的七八两人间精粹香火,也需要她积攒将近甲子光阴。土地娘娘心神惊悸的同时,心中何尝不是在滴血,只是她仍然不敢有半点恼火,只是跪地求饶,泫然而泣道:“仙师恕罪。” 崔东山思量片刻,展颜笑道:“你立下这么大一桩功劳,我该赏你个青鸾国正统敕封的山水神祇,但你擅自查探我家先生,可是死罪,功劳是功劳,罪过是罪过,功不抵过嘛,赏罚分明。原本你死翘翘了,我即便有心帮你提高神位,也落不到你头上。至于现在,就在家乖乖等着喜事临门吧。” 为何最后关头放她一马,崔东山没说。土地娘娘惊喜万分地返回地下。 彩衣国那场变故,本就是他,或者说是“他们”当年众多布局的棋子之一。只不过那个喜好收藏美人野鬼的老色坯修士,算不得什么重要棋子,崔东山当年没有花费多少心思在他身上。但是在无数封如雪花般飘入大骊京城的细作密信当中,崔东山稍稍留心过一个记录,字数不多,二十余字而已,属于一笔粗略带过的内容,恐怕通报此事的大骊细作自己都没怎么在意。 搁在以往,这种被大骊国师当作打发无聊光阴的小趣事,也就跟那些在大骊密库堆积成山的密信一样,就此尘封一年又一年。 一番闲来无事的抽丝剥茧,使得崔瀺掌握了宝瓶洲无数内幕秘事,所以他敢说比那头女鬼的旧主人,更清楚她的身世背景。 寻章摘句老雕虫,顺藤摸瓜阴阳家。国师崔瀺两者皆精。 崔东山起身离开屋子,敲响陈平安的房门。 陈平安开门后,问道:“有事?” 崔东山使劲点头,道:“学生要与先生说一件大事!” 陈平安瞥了他一眼,崔东山微笑道:“只是成与不成,得看先生的运气好不好。” 陈平安便要关上门,只是崔东山眼疾手快,赶紧伸出双手,死死撑住两扇木门,苦苦哀求道:“先生容我慢慢道来啊,若真是如我所料,先生不愿听上一听,可就真要暴殄天物了,而且还是两件好东西一起糟蹋,白白错过了一桩命中注定的大机缘。学生绝无半点虚言!” 崔东山本以为得下次再找机会,不承想陈平安让他进了屋子。 崔东山关了门,笑嘻嘻坐下,给陈平安和自己都倒了一杯茶水,然后设下一道禁制,让那把靠跟中土神洲剑修下棋赌来的飞剑现身。只见一道风驰电掣的金光,贴着地面飞快旋转一圈。飞剑掠回崔东山眉心,而地上悬停的金光却凝聚不散,就像用金粉在地上画出了一眼金色水井的口子。 崔东山笑问道:“这儿的土地娘娘胆子肥,不知死活,竟敢尾随先生的武庙之行,瞧见了一些不该瞧见的事情。更加过分的是,竟然还好意思在学生面前邀功,难道她不知道天地君亲师吗——” 陈平安直接问道:“所以你打杀了土地娘娘?” 崔东山哈哈笑道:“怎么可能?学生不过与她和和气气说了些道理,要她以后注意别再犯就是了。这位土地娘娘也是位知书达理的,一看就是听进去了,所以我便送了一桩造化给她,算是结下了小小的善缘。” 陈平安一语道破崔东山的心思:“如果不是你还要登这趟门,我估计这位邀功不成的土地娘娘,已经在青鸾国山水谱牒里被除名了吧?” 崔东山讪笑道:“先生错怪我多矣,学生如今时时刻刻、处处事事与人为善。” 陈平安喝了口茶水,道:“那我们就说正事。” 崔东山也喝了口茶水润了润嗓子,字斟句酌,小心措辞道:“关于好似鸡肋的那副仙人遗蜕,若是先生运气好些,说不定可以两全其美。” 陈平安瞪大眼睛,厉声道:“崔东山,你没疯吧?符箓中的女鬼,且不问在阴阳家眼中,它的骨头够不够硬,就算是你用了称斤论两法也提不起的硬骨头,可说一千道一万,她也是女鬼!女鬼!这副仙人遗蜕,是杜懋的阳神身外身!” 崔东山手指轻轻捻动茶杯,神色淡然,直愣愣凝视着陈平安,问道:“在乎这些,做什么呢?哪怕在乎,不也该是符箓女鬼的事情吗?先生何必劳心劳力?” 陈平安先是愕然,随即点头道:“有道理。” 崔东山呵呵笑道:“没有‘但是’二字了吧?” 心思一动,一张材质特殊的黄纸符箓凭空出现在桌上,微微飘荡摇晃,陈平安以算不得如何艰深的符箓派“开门”之术,将枯骨艳鬼石柔从既是屋舍更是牢笼的符纸中放出。 石柔悬停在桌子上方,一袭彩衣拖曳在桌面上。 崔东山仰起头。石柔低头望去,见到了一位眉心有红痣的俊美少年,他虽未言语,只是他的眼神,明明白白告诉她四个字:“你想死吗?” 石柔虽然不知此人身份根脚,甚至看不出他的修为深浅,可内心深处涌起一阵本能的惊惧,立即飘落在地,转过身去,不敢与那位少年对视,可哪怕如此,仍是如芒在背。她眉眼低敛,破天荒拿出一份比较真诚的娇柔神色,对陈平安说道:“奴婢见过主人。” 崔东山站起身,搓手微笑,跃跃欲试。 陈平安朝他点了点头。 崔东山伸手按住这名彩衣女鬼的肩头,她如遭雷击,一身阴物煞气磅礴倾泻而出,脸庞扭曲,满头青丝疯狂飘荡。崔东山对此视而不见,只是轻轻一提,就将她缓缓提起,离地尺余后,又加重了手指力道,将这头凶性毕露的枯骨艳鬼,再往上提了一尺。之后崔东山犹不罢休,第三次向上提起,女鬼石柔瞬间骨架松垮,像是被剔除所有骨头的烂肉,好似那一具牵线傀儡给硬生生架在了空中,才没有瘫软在地。 崔东山松开手,女鬼依旧悬在原地,神魂颤抖,飘摇不定,丝丝缕缕的本元煞气从七窍当中流淌而出,跟活人七窍流血差不多。她张大嘴巴,似在哀号,却没有发出半点声响。 崔东山三次将女鬼拔高身形,都有讲究。第一次是以算命先生的称斤论两之术,掂量骨气,第二次是上古巫祝的“拔苗”,第三次就更加隐秘了,是经他改良的提纲挈领之法,脱胎于一种儒家圣贤独创的读书神通,跟“八面出锋读书之法”如出一辙,最低也该是儒家书院山主才能驾驭的手段。 崔东山除了法宝多,他所擅长秘术之多,放眼整座浩然天下,一样是翘楚。 崔东山瞥了眼陈平安,发现后者神色如常。 终究不是当年那个草鞋少年了啊。崔东山收敛思绪,将一枚小暑钱弹指射向女鬼眉心,后者坠落在地,枯骨双手撑在地面上,肩头耸动,连头都抬不起来,显然刚才的拔高身形让她遭罪不轻。 好在那枚在半空就消融为精纯灵气的小暑钱,让女鬼神魂深处遭受的痛楚稍稍平复几分。 陈平安问道:“如何?” 崔东山叹了口气,道:“尚可。先生的运气……比较一般。” 两人再次相对而坐。 陈平安对踉踉跄跄站起身的枯骨女鬼说道:“我有一副相当于仙人境的遗蜕,你愿不愿意寄居其中?” 女鬼被震惊得无以复加,实在是不敢置信,一时间无法言语。 此等天大鸿运,岂是她一个女鬼阴物所能消受的?仙人遗蜕,莫说是金丹境、元婴境这些俗世眼中的陆地神仙,就算是玉璞境修士都要垂涎三尺!连仙人境大修士,说不定都要眼红万分!毕竟潜心炼化一副仙人遗蜕,作为远游阴神的披挂甲胄,就能够攻守兼备,那真是如虎添翼的美事,更是壮举。 她虽是修为低劣的阴物鬼魅——否则也不至于被一个尚未成为地仙的修士禁锢拿捏——可是因为某些关系,她的眼界其实不低。 女鬼石柔突然飘到屋门那边,跪下去,开始磕头,带着哭腔道:“恳请两位仙人开恩!让奴婢拥有一副身躯,能够光明正大地行走阳间!奴婢愿意生生世世,做牛做马——” 崔东山勃然大怒,遥遥一巴掌打得枯骨女鬼脑袋偏移,朝向陈平安磕头,骂道:“你给我一个小鬼磕什么头,懂不懂规矩?入庙观烧香,要拜菩萨拜真神!一个大活人,进了文武庙后,会逮着庙祝跪拜磕头吗?我看你石柔是当了六百六鬼,当得整个脑子都腐朽了!” 女鬼磕头的频率更快,反反复复就是那套说辞,恳求开恩,赏赐遗蜕。 陈平安突然问道:“先前在那条小巷弄,我跟她都没有提及石柔这个名字,崔东山你是怎么知道的?彩衣国胭脂郡那场祸事,是不是你和大骊的秘密谋划?” 崔东山脸色僵硬,自己这次真是得意忘形了,竟然会出现这种该死的纰漏。唉,果然跟卢白象这样的臭棋篓子下过棋,会害得自己棋力往下暴跌啊。崔东山赶紧站起身,一揖到底,为自己辩白:“是国师崔瀺的手笔,先生明察秋毫,与学生崔东山绝对无关!半枚铜钱的关系都没有啊!” 这种厚颜无耻的混账话,陈平安竟是挑不出大的毛病来。 陈平安沉默片刻,无奈道:“起来吧。” 崔东山站直身子,装模作样摸了摸没有汗水的额头,却发现陈平安是在对那女鬼说话,崔东山只得恢复作揖的姿势。 女鬼仍是不愿起身,磕头不止,这份诚心诚意,已经无须用言语表达。 陈平安转头对崔东山说道:“那她就交给你了。如果可以的话,就帮着她‘开山’进入仙人遗蜕,如果不行,也不用勉强。” 崔东山拍胸脯保证道:“先生只管放心,即便最后不成,保证还是一笔稳赚不赔的买卖。” 陈平安笑道:“如果成了,我需要给你多少报酬?” 崔东山讶异道:“尊师重道,为先生排忧解难,是学生职责所在,需要啥报酬?” 陈平安嗤笑道:“你自己信不信?” 崔东山腼腆一笑,赞道:“先生不但学问渐深,更是人情练达。追随先生求道,学生——” 陈平安不得不打断崔东山让人肉麻的溜须拍马,道:“打住,我们还是有话直说。” 崔东山想了想,坐回长凳,喝了口茶水,试探性问道:“如果学生说必须要先生拿出所有金精铜钱,而且多多益善,先生能否答应?” 陈平安点了点头。 崔东山问道:“先生就不怕福祸相依,这个女鬼在我的指点下,成功鸠占鹊巢,炼化了仙人遗蜕,却被我动了手脚,再不忠诚于先生?先生愿意在这么大一件事情上,相信我崔东山?” 陈平安摇头道:“我不是相信你崔东山,是相信再给了你一次机会的先生。” 崔东山沉默不语。 女鬼石柔听得如坠云雾,完全不知这对师生在打什么机锋。 崔东山伸出双指拈起那张黄纸符箓,与此同时,女鬼石柔就已经被扯入符箓,一起被收入崔东山的雪白大袖当中。要知道这张符箓已是陈平安的炼化之物。 心情激荡的枯骨女鬼飘荡在冥冥虚空当中,对那位眉心有痣的神仙少年,不由得更加敬畏。而对名义上甚至签订了生死契约的真正主人陈平安,她其实畏惧不多,敬意更是谈不上。 至于为何如此,因为世事如此。 崔东山收起符纸后,问道:“先生能否再多逗留几天?最多三天,就应该有结果了。无论好坏,到时候都可以继续赶路。” 陈平安点头道:“可以。” 崔东山有些羞赧和愧疚,向陈平安伸出一只手掌。 陈平安从方寸物当中,取出那几袋大骊王朝作为赔罪礼的金精铜钱。 当真是还没焐热就没了,女鬼一旦成功进入仙人遗蜕,接下去会是个须要用金精铜钱去填的可怕无底洞。 然后陈平安又将咫尺物中的杜懋阳神身外身取出,任由崔东山收入他的咫尺物当中。 崔东山走到房门那边,停下脚步,转头笑道:“先生,虽说是事先说好了的,可是学生这么收拾那几人,先生不生气?” 陈平安摇头道:“不涉及大是大非,你只管放手去做。” 崔东山又问:“那么裴钱呢?” 陈平安叹了口气,道:“我只能告诉自己,早错早知道,总好过以后她铸下大错,再忙着亡羊补牢吧。” 崔东山欲言又止,最后也学着陈平安叹了口气,道:“先生最近不妨多看些法家圣贤的书籍,毕竟以儒家礼仪规矩和道德准绳来衡量山上山下的所作所为,太过烦琐且吃力了。比如法家推崇的‘君臣上下贵贱皆从法’‘不别亲疏,不殊贵贱,一断于法’,都算是治世的良药,亦可省掉许多不必要的糟心事。先生就算不愿奉行法家,拿来打发时间,佐证儒家食补、法家药补之说,应该也不是坏事。” 陈平安笑道:“好的,趁着这几天留在县城,我去找几本法家著作看看。” 崔东山作揖道:“先生从善如流,学生自愧不如,受教了。” 陈平安无奈道:“你怎么不跟魏羡他们比拼马屁功夫,他们四个肯定心服口服。” 崔东山在关门的时候,笑容灿烂,问道:“先生,以后闲暇时分,不如我教你下棋吧?” 陈平安愣了一下,答道:“以后再说吧。” 崔东山笑着离去,屋内那个金光流转的圆圈,随之消散。 崔东山回到自己屋内,闭眼而坐,最后他郑重其事地拿出一幅画卷,竟是与金精铜钱一般材质的卷轴。 崔东山打开画卷,一幅幅画面连绵不绝,如潺潺而流的光阴长河,是人世间最真实的人和物。 画卷上的人,正是陈平安。 从光阴长河中“截流”的画面上,出现的多是陈平安和宋集薪这对泥瓶巷邻居——一个涉及国师崔瀺的自身大道,一个涉及大骊国势走向。 这种以光阴流水作为“宣纸”的神奇画卷,被山上仙家誉为走马图,极其珍贵。唯有飞升境大修士,或是精通某些远古秘传的仙人境修士,才有制作此物的神通。 底蕴深厚、不缺财力的“宗”字头仙家,为了暗中庇护那些山门祖师爷的转世之人,多珍藏有此物。走马图,可不是什么怡情小物件,耗资巨大,涉及大道修行。被关注人物的一言一行、一举一动、一哭一笑、一坎一劫难,所带来的心境起伏、心湖涟漪,都会被完完整整记录在画卷之上。 这幅画卷,就连大骊皇帝和崔瀺那个早先的盟友——宋集薪的生母,都不曾见过。 看着画面上的陈平安和同龄人宋集薪,一点点从孩童变成少年,崔东山陷入沉思。思量之事,却已经不在画卷上的两人。 在齐静春身死道消之后,崔东山发现骊珠洞天的光阴流水,给人以大神通削薄了一层,极其隐蔽,别说是小镇上的凡夫俗子和地仙修士,恐怕连仙人境练气士都察觉不到。 这意味着,某人手上已经拥有一幅时间线更长的“流水”画卷。 到底是谁如此逆天行事,就不好说了。可能是道家三大掌教之一的陆沉,为了他的“大师兄之一”李希圣,或是为了那个身为天君谢实子孙的长眉儿;可能是继齐静春之后担任坐镇圣人的阮邛,为了女儿阮秀;可能是药铺杨老头,为了那个洪福齐天的马苦玄,或是某个暗中押注的年轻人物。 崔东山收起画卷,小心翼翼藏在咫尺物当中,然后又以飞剑画圈,隔绝出一座小天地,这才取出黄纸符箓和几袋金精铜钱,以及……那副价值连城的仙人遗蜕。 崔东山揉了揉眉心,这比起自己当年在骊珠洞天,拼凑出那个碎瓷少年,只难不易。 崔东山哀叹一声,自言自语道:“学生为先生分忧,为先生慷慨解囊,天经地义啊。他娘的,两次拜师求学,都是这般凄凄惨惨给人当钱袋子的模样,我崔东山与崔瀺,不愧是一个人啊。” 陈平安果真去县城几家书肆,买回了两本法家学说的典籍,挑灯夜读。 第一天的暮色里,神色憔悴的崔东山,来陈平安屋子这边诉苦一番,讨要了一壶桂花酿喝,又厚着脸皮顺走了一壶。 第二天,崔东山面如死灰,摇摇晃晃来到陈平安屋子里,他让正在认认真真埋头抄书的裴钱挪过去点,然后趴在桌上,呼呼大睡了半个时辰才醒过来。看到了练习天地桩倒立而行的陈平安,以及练习六步走桩的裴钱,他默默离去,当然没忘记顺走桌上放着的那壶桃花酿。 第三天,崔东山神采飞扬登门的时候还带上了卢白象的棋具,说要后天才能起程,为了解闷儿,要教先生下棋,以先生的天资,必然学个两三天就能超过卢白象,五六天收拾他崔东山不在话下。 正式下棋之前,看着桌对面端坐、脸色严肃的陈平安,崔东山出现片刻的神色恍惚。 崔东山教了《彩云谱》上的那个小尖。这个定式再怎么精彩绝伦,再怎么被后世棋士誉为空前绝后,震古烁今,说到底就只是一个定式而已,可是陈平安偏偏就死磕这个定式了。 结果整整一个时辰,就全部耗在了讲解这个定式的精髓与之后诸多变化上。若是卢白象或是任何一位大骊棋待诏如此“愚笨”,恐怕早就被崔东山骂得狗血淋头了,可大概是陈平安的“先生”身份,让崔东山极其罕见地有耐心。也有可能是让崔东山吃尽苦头的陈平安,从未如此认真地跟他讨教一门学问? 总之,崔东山教棋,陈平安学棋,清脆的落子声响,以及那一问一答,此起彼伏,悠悠扬扬。 第四天深夜,陈平安打开屋门,顿时毛发悚然,然后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只见崔东山的身边,站着一个羞赧而笑的“杜懋”,怯生生道:“奴婢见过主人。” 第七章 又一年春 ●●● 第七章 又一年春 陈平安经过一番天人交战,才让崔东山和石柔寄居的那副阳神身外身进屋子。 崔东山依旧是以那把金色飞剑画了一个大圈,陈平安忍不住询问这是什么术法神通,崔东山笑言是上古神人的手段,画地为牢,既可当作庇护之所,也能囚禁他人,进不去出不来,所以有“雷池”的说法,后世以此改良、演化而成的仙家术法,多达数十种,大多偏离正道,不值一提。 落座后,提及石柔,崔东山说得眉飞色舞,很是称赞了石柔的根骨一大通,说这“开山”一事,除了耗费两袋金精铜钱之外,还算顺风顺水,这副从飞升境大修士身上剥离出来的琉璃金身,竟然真给石柔阴魂以大毅力、大福缘,成功变成了寄放魂魄的一座洞天福地。如今杜懋皮囊和石柔魂魄两者之间,虽然还有些相互排斥,可之后不过是些消耗光阴和银子的水磨功夫,已经没有大碍。 崔东山说过了天大的好消息后,就开始挑瑕疵道:“开了门,反客为主,不过是第一道关隘。石柔在根骨一事上,得天独厚,底子好,所以她才能够占了这么大的便宜。如果早先有人识货,又肯砸钱,帮她谋划个咱们宝瓶洲第一流的五岳正神都没问题。但是她根骨好,并不意味着修行资质就上乘,作为一个存活数百年的孤魂野鬼,始终没能修出个花样来,当个鬼王之类的,除了旧主人不靠谱之外,她本身修行天赋实在是算不得出彩,所以注定破不开这具琉璃金身的限制,做不到百尺竿头更进一步,真正得一份大自在。” 陈平安取出一壶桂花酿,崔东山接过后,仰头痛饮一大口,抹了抹嘴,又道:“好在进了座金山,即便是惨兮兮的小鬼搬财,每次搬得再少,几十年几百年,孜孜不倦,终究能够搬出个富甲一方的有钱人。此后她只需用笨法子啃硬骨头,没什么大的修行关隘了。这就是仙人遗蜕最令人嫉妒的地方,一路直去上五境,不用结金丹,不用养育元婴,连天魔都不用理睬,谁不羡慕?” 崔东山嘿嘿一笑,道:“当然,先生心智坚韧,是不会羡慕的,学生我呢,早有珠玉在前,是不用羡慕,归根结底,我还是不如先生的。” 陈平安提醒道:“不管石柔修行如何消耗金精铜钱,我手上都会留下六枚金精铜钱,你别打这笔钱的主意。” 崔东山正色道:“有宅心仁厚的先生,做那藕花福地四只蝼蚁的主人,真是他们几辈子修来的福气。这要是还不知道惜福,活该天打雷劈。先生你且放心,龙虎山的五雷正法,学生还是会一些的,说不定比一些天师府的黄紫贵人还要更加精通,到时候先生一声令下,我就替天行道。” 陈平安摇头道:“还是希望能够跟他们四人有个善始善终吧。” 崔东山轻声道:“先生为何问都不问,六十年后,又该如何牢牢掌控石柔?” 陈平安笑道:“我不问,你就不会说了?做买卖和谋划之事,我比你差远了。我相信你,更相信你不会在大道之外,鬼鬼祟祟,那也太看不起你崔东山了。” 崔东山感激涕零道:“不承想在先生心目中,学生已是如此善解人意的人物,先生愿意信任学生,学生岂敢不效死?” 陈平安看了眼即将以杜懋形象行走人间的枯骨艳鬼,问她道:“不后悔?” 石柔笑道:“主人不知道作为阴魂所遭受的种种苦楚,春雷声,晨钟暮鼓声,还有天地之间的正气罡风,金秋肃杀之气,沙场兵戈之气,以及各方山水祠庙和城隍阁,诸多种种,皆是我们野鬼的磨难,而且很容易失去最后一点灵智,沦为只知杀戮的厉鬼……” 石柔娓娓道来,说了许多阴物存世的规矩和内幕。 陈平安听得仔细,这才稍稍减轻了那份面对“杜懋”的不适应。崔东山始终面带微笑,陪着陈平安一起竖耳聆听石柔的阐述。 石柔入住杜懋琉璃金身一事,大致上已经尘埃落定。 崔东山说明天还要再休养一天,陈平安点头答应下来。 屋内颇像是一场庆功宴,不过也就当局者三人,一壶桂花酿而已。最后崔东山起身告辞,陈平安将他们俩送到屋门口,便关上了门。 白衣少年和白发老者一前一后走在廊道中。崔东山满脸喜庆之色,而石柔不知为何,越走越心惊胆战。到了崔东山的屋内,果不其然,他五指如钩,一把抓住“杜懋”的头颅,将石柔按在墙壁上,厉色道:“小小阴物,比蝼蚁还不如的存在,也敢在我先生面前夸夸其谈?谁给你的狗胆?!” 一副相当于仙人境体魄的琉璃金身,不输九境武夫的雄浑体魄,照理说被如今不过是地仙境界的崔东山这么一抓,不过是挠痒痒才对。崔东山明显用上了某种秘不示人的神通,他的五指如五股强劲罡风吹拂石柔的神魂根本,痛得她脸庞扭曲,泪流不止。 崔东山抬起另外一只手,对着石柔额头屈指一弹,如洪钟大吕响彻石柔的心扉。崔东山松开五指后,石柔瘫软在地,她靠在墙上,浑身颤抖,大汗淋漓。 崔东山一脚踩在她额头上,使得石柔的后脑勺猛然撞壁。崔东山弯下腰,俯视着她,讥笑道:“才不配德,德不配位,你两样全占了。信不信我这就将你的神魂重新拔出遗蜕,让你日日夜夜受那浩然风的洗礼、甘霖雨的沐浴;或是干脆将遗蜕当作一盏灯笼,以你神魂作为灯芯,却能够让你毫无察觉,六十年后,骤然暴毙?” 崔东山脚上加重力道,石柔脑后的墙壁一点一点裂出缝隙。 崔东山眼神冰冷,厉声道:“怎么?不过是裤裆里多出一只鸟,就忘乎所以了?” 石柔突然神色一变,眼神漠然,哪怕遭受着巨大屈辱和痛苦,仍是抬起头,第一次与这个白衣仙师对视。 崔东山觉得有意思极了,微笑道:“你这六百年前的亡国遗种,道家某一脉旁支的死灰余烬,辛苦熬了这么些年,就积攒出这么点隐忍功夫?都敢跟我比拼棋力了?问道于人,以歌答曰:形若槁骸,心若死灰。如何,被我抓住根脚了吧?不然我就以那问道之人,用你这一脉中兴之祖的独门秘法,将你那一点道脉仅剩灵光,彻底抹去?” 石柔满脸匪夷所思,终于流露出巨大恐慌,那是比面对死亡更大的惊惧。 她曾经在彩衣国城隍庙内的那块石碑上,轻轻哼唱过一首被陈平安误以为是彩衣国古老乡谣的诗歌。她本以为数百年前的陈年旧事,加上一切痕迹都被宝瓶洲各方势力合力销毁,早已不会有人知晓内幕,就算是偶然从杂书上看到这些诗歌残篇,也不可能准确推断出她的真实身份,可没想到,面前这位白衣仙师做到了,还一下子抓住了她这个头小小女鬼的真正死穴。 崔东山伸出双指,那把从眉心掠出的金色飞剑,绕指飞旋,最后画出一道早已失传的金色符箓,就像是在崔东山的指尖绽放出的一朵气象庄严的金色莲花。 石柔想要开口求饶,却发现自己无论如何挣扎,都无法发出声音,只能眼睁睁看着那人的手指,不断靠近她的眉心处。 石柔闭上眼睛,嘴唇微动,以心声默默吟唱那首当年所在道脉旁支的开篇歌。过了一会儿,束手待毙的石柔缓缓睁开眼睛,发现那人已经收手,用一种怜悯的眼神打量着她。 崔东山直起腰,鞋底在“杜懋”脸上蹭了蹭,如同踩在泥泞里脏了鞋底,得擦一擦。他瞥了眼劫后余生的石柔,道:“下不为例。” 石柔轻轻点头。 崔东山刚走出去几步,又猛然间转过身,一脚重重踹在石柔脑袋上,使得她的大半颗脑袋都陷入墙壁当中,气呼呼道:“不杀之恩,都不晓得跟我道声谢?” 石柔将脑袋从墙壁中拔出来,默默跪地向崔东山磕了三个头。 崔东山坐在桌旁,没好气道:“我不会陪着先生一路走下去,在我离开后,记得别浪费了这副最能抗揍的身躯。要是因为你没有竭尽全力,让我家先生受了伤,无论轻重,我都会将你那点道种灵光从你神魂深处摘出来,再拿去种植在一个僧人身上。” 石柔缓缓抬起头,满脸悲苦,看着这个貌若神人却心思缜密且歹毒的仙师,喃喃道:“世间怎么会有你这么可怕的人?” 崔东山嗤笑道:“这可不是先生教的,是我自学成才。” 石柔站起身,只敢靠墙而站。 崔东山一拍桌子,厉声骂道:“还不滚去自己屋子,杵在这里作死啊?信不信我将你裤裆里那玩意儿剁下来,再让你吃下去?” 悲愤欲绝的石柔低着头,快步离开这座好似人间炼狱的屋子。 崔东山翻开桌上那些青鸾国文人撰写的书籍,越看越火大,重重合上书本,骂骂咧咧道:“狗屁的‘三日不读书,便觉语言无味,面目可憎’。看这些玩意儿,老子像是脸上给人抹了一大把屎,还他娘是拉稀的屎。” 崔东山睡不着觉,百无聊赖,就悄然离开客栈,去县城晃荡。无意间见着了一个穷酸下五境野修,正在用不入流的小鬼偷钱术,驾驭十几只鬼灵精怪的小家伙,去偷一户市井人家的钱财。小家伙们仿佛蚂蚁搬家,三三两两合力搬着铜钱和碎银子,而修士则蹲在墙根下,掂量着两三块最值钱的碎银子,笑得合不拢嘴。 积少成多,不嫌少。 一转头,看到一个蹲在自己身边的白衣少年,野修吓得一哆嗦。 崔东山笑眯眯道:“你这也下得去手?怎么不偷大户人家的金银?” 野修咽了口唾沫,战战兢兢道:“实在是那些个大户人家的门神,太不好对付,白白给它们打杀了我辛苦养育出来的搬财小鬼,赔本买卖啊。” 崔东山点点头,道:“倒也是。” 野修眼珠子急转,将眼前古怪少年杀人灭口?为了几两银子,至于吗?再说天晓得是谁打杀谁? 崔东山伸出双指,拈起一只拇指高的偷钱小鬼,然后放在手心,双手合十,胡乱揉捏一番,看得那道行微末的山泽野修一阵眼皮乱颤。得嘞,算是阵亡了麾下一员大将喽。他养出来的这些个偷钱小鬼,品秩极低,不然也不至于连殷实人家的门神那一关都过不去,哪里经得起给人这么搓圆捏扁的。 在野修心疼不已之际,崔东山摊开手,那个龇牙咧嘴的偷钱小鬼,身上好似多穿了件红衣裳。崔东山将它丢在地上,命令道:“去,到富裕人家偷块金子回来。” 小家伙双手握拳,鼓着腮帮奔跑远去,很卖力。过了约莫一炷香工夫,它还真扛了一块指甲盖大小的金子回来。 那野修看得目瞪口呆,回过神后,赶紧抱拳道:“仙师神通广大,让人大开眼界。” 崔东山站起身,一闪而逝,留下一个兴奋不已的山泽野修。 去了趟县城文武两庙,崔东山受不了他们的毕恭毕敬,胡扯几句,很快就离开了。 实在无聊得紧,崔东山又以画龙点睛之法,让一户人家的两尊彩绘门神,能够凝聚金身雏形,虽然距离真正的神祇还有十万八千里,但能够吓唬些最没用的阴物,遮挡煞气。又去这座县城家底第二富裕的富豪家中,将他们家屋檐上的脊兽给一个个掰断了随手丢掉。 漫无目的,随心所欲。一位地仙,无聊到这个份上,也只有崔东山一个了。 陈平安在崔东山带着石柔离开后,练习了一会儿天地桩,之后走出屋子,轻轻敲响隔壁房门,气笑道:“这么晚了,还不睡觉。” 裴钱正挑灯翻看一本刚拿到手没多久的游侠演义小说,听到陈平安敲门后,赶紧吹灭油灯,飞扑床榻,假装刚刚被吵醒,沙哑着嗓子问道:“睡了啊。师父怎么还没有睡觉?需要我开门吗?” 陈平安笑了笑,没计较这点小谎言,提醒道:“不用开门。书什么时候不能看?别伤了眼睛。明天我们不用赶路,你可以白天再看。”陈平安转身要走,想起一事,又在门口说道:“在我离开后,你别拿着油灯,躲在被子里看书。” 屋内裴钱张大嘴巴,师父真是有点厉害啊,这都猜得到?她只得答应道:“知道了。” 等陈平安离开后,虽然还是惦念着那本小说上的江湖恩怨和刀光剑影,可裴钱还是忍住了诱惑,开始睡觉,只是始终没什么睡意,睁大了眼睛,过了很久才迷迷糊糊睡去。 第二天,吃过了早饭,崔东山在陈平安屋内,教陈平安下棋,依旧在翻来覆去纠缠那个小尖。 先是卢白象旁观,一看就入了神,乘隙快步离开,喊了隋右边一起过来看棋,说是妙不可言。隋右边曾经在棋盘上被卢白象以小尖开局,杀得丢盔弃甲,她偏不信邪,接连三盘任由卢白象以此定式,结果先手尽失,输得一塌糊涂,以至她破例下了一系列无理手,仍是扳不回局面,所以一听卢白象说陈平安与崔东山纠缠小尖,隋右边便生出一些兴致,跟着过来看看。 很快,朱敛也来凑热闹,最后走进屋子的是魏羡。 只是隋右边很快就没了看棋的心思,实在是陈平安的下棋天赋太过平平,崔东山教得再出神入化,摊上陈平安这么个不开窍的,难免让已经在围棋上登堂入室的隋右边感到着急且无聊,于是就默默离开了。 在这期间,隋右边忍不住多看了几眼站在崔东山身后的老者,怎么看怎么别扭,怎么感觉是个比朱敛还令人恶心的……老娘娘腔?你一个老爷们,不敢与人对视,还喜欢抿着嘴唇,以兰花指拈着衣角,这算怎么回事? 朱敛和魏羡在隋右边离开后,也相继走出屋子。 老龙城那场厮杀,战场被割裂得厉害,所以画卷四人并没有见过桐叶宗杜懋,至于一直待在黄纸符箓当中的枯骨艳鬼石柔,更是不曾见过,所以当杜懋这副仙人遗蜕现身后,隋右边他们只当是崔东山不知道从哪个犄角旮旯拎出来的外人。 这天午饭之后,崔东山就开始闭门不出。 第二天清晨时分,陈平安一行开始继续赶路,去往青鸾国京城。 本来随行队伍中有那头黄色地牛在,十分扎眼,可是当崔东山骑上它之后,却莫名地没有违和感。看到这一幕画面的路人,都只是猜测这个年纪轻轻就有几分名士风流的俊俏少年郎,应该是出身钟鸣鼎食之家,带着扈从们远游江湖。 有崔东山在,这一路走得就比较随意随性了。 画卷四人也各自嚼出些滋味来。若说陈平安遇上张山峰和徐远霞那两个朋友,整个人的状态是活泼向上、再无老气的,那么与这名弟子他乡重逢,则是有分寸的悠然。看他们先生学生两者之间的相处,虽说不太符合世俗常态,可陈平安肩头终究像是少了些担子。而且陈平安作为先生,学棋之余,还会跟这名弟子讨教法家学问。一路上都是崔东山抢着掏腰包,绝不让自家先生破费一枚铜钱。 听着崔东山与陈平安的闲聊,画卷四人也有不少收获,对这座浩然天下的认知,越发清晰和广泛。 比如卢白象知道了在这座无奇不有的天地间,除了修士证道和武夫武道,其实还有那醇儒治学,真正在学问和修心上下苦功夫。也有诸子百家的不少练气士,被视为真人修道,重视道统学脉而轻视修为实力。 隋右边见识到了崔东山如何把堪称光怪陆离的仙家术法,与日常生活点滴契合。 朱敛在四下无人的时候,又跟崔东山讨教了两次。他的想法很简单,就想确定这个家伙到底拥有多少件仙家法宝。 魏羡依旧是最沉默寡言的那个,也就跟裴钱最聊得来,一大一小,整天没大没小的。 崔东山仍是像先前离开大隋京城后,两人结伴游历那样,偶尔会消失一段时间,陈平安也从不过问。 “老者”石柔总算抖掉一些脂粉气,走路不再似女子般扭动腰肢,没了自然而然的秋波流转,也不会不自觉地跷起兰花指,终于像个正儿八经的白发老人了。可石柔仍然是这支队伍里最不讨喜的那个,江湖地位恐怕连黄色地牛都不如。 裴钱练习白猿背剑术和拖刀式,比较勤快。比起六步走桩,她更喜欢用陈平安帮她做的竹刀竹剑,练习女冠黄庭传授给她的这套刀法剑术,反正都是架子,还威风,不用吃开筋拔骨的苦头。只是有一次盘腿坐在牛背上的崔东山,阴阳怪气地将她的背剑术说得体无完肤,还捧腹大笑,以致直接从牛背上跌落在地,把裴钱给打击得消沉了好几天,每天只敢练习走桩。 一行人到了距离青鸾国京师最近的一座郡城。 不知崔东山怎么找到的,众人在一个闹中取静的仙家客栈落脚。 陈平安确实没什么下棋天赋,但他没有就此丢弃一边,也没有钻牛角尖死啃而耽误拳法剑术,而是每天拿出差不多一个时辰跟崔东山学棋。 到了这个名为百花苑的仙家客栈,据说掌柜是位中年男子面容的观海境修士,掌柜没有在陈平安他们跟前露面。客栈占地颇大,而且种了许多奇花异草,沁人心脾。由于佛道之辩马上就要在不远处的京城召开,这家客栈所剩房间不多,裴钱再次跟隋右边睡一间,卢白象和朱敛、魏羡三人挤一间,崔东山和石柔一间,陈平安是唯一独占一间屋子的。 住在这里很烧钱,只是物有所值,有了许多千金难买的实惠,比如一些佛道之辩的山上内幕趣闻,客栈伙计每天都会以类似官府邸报的形式,赠予客人。除此之外,每间屋子,都有几样讨巧的小灵器。虽说顶着仙家灵器的头衔,其实多是用零零碎碎的边角料打造而成,总计价值两三枚雪花钱,可以任由客人带走。 这让裴钱乐开了怀,她跟隋右边说了好话,得了她们这间屋子的小物件,又跑去老魏、小白那边,请他们嗑瓜子吃瓜果,磨磨蹭蹭,死活不愿离开屋子,最后还是朱敛嫌烦,让裴钱拿了那三件小东西赶紧消失,最后加上陈平安屋子里的四件,裴钱一下子就多出十件末等灵器。裴钱“一夜暴富”,那只多宝盒已经“住不下”这么多灵器,只好暂放在陈平安的咫尺物当中。 仙师下榻之地,必然静谧深远,而且打点好官府关系后,可以打造藏风聚水的阵法,灵气充沛远胜市井坊间。 客栈大门这边张贴的两尊彩绘门神,是实实在在的符箓门神,一旦有邪祟靠近,就可以走出身披金甲的神人力士,执搏挫锐,噬食鬼魅。 除此之外,每天桌上还会有一小碟仙家蔬果,是百花苑一位农家修士的拿手好戏,也是这家开在山下的山上客栈的金字招牌。 裴钱在抄书的时候,几次搁笔休息,扭动手腕,都看到陈平安对着那碟枣子、香梨发呆。她有些想不明白,只觉得师父好像想起了什么不开心的事情。 等抄完书,她发现陈平安依旧坐在原地,转头望向了窗外。裴钱有些担心,开玩笑道:“师父,怎么啦?想师娘啦?” 陈平安回过神,微笑道:“想要再抄五百字?” 裴钱苦着脸。陈平安站起身,拍了拍裴钱的脑袋,开始绕着桌子练习六步走桩。 裴钱越发奇怪,如今陈平安多是练习三桩合一的天地桩,已经不太单纯练习这个最入门最简单的拳桩了,今天是怎么了? 裴钱收拾了纸笔,趴在桌上,随口问道:“师父,你从小就不怕鬼怪吗?” 陈平安一边缓缓走桩,一边回答:“跟你不太一样,我很小的时候就不怕,反而希望世间真的有鬼怪,经常一个人去家乡小镇外面的神仙坟。稍大一些,就要跟人去大山里砍柴烧炭,或是一个人去寻找适合烧瓷的土壤,都没怕过。” 裴钱“哇”了一声,赞道:“师父真是天赋异禀啊。” 陈平安一笑置之,没有解释其中缘由。 这天正午时分,客栈伙计又送来一份仙家邸报,内容五花八门,上面记载的一事,最让陈平安感兴趣,在跟崔东山学完棋后,询问了他的见解。 青鸾国大都督韦谅在带兵北上途中,路过一座州城,因为一件小事,揪出了两个渎职官员,一个武将贪赃枉法,受贿十数万两白银,一个文官只是舞文弄墨出了岔子,结果韦谅对前者只是贬谪了事,对后者竟是先斩后奏,直接杀了。 崔东山没有怎么思考,脱口而出道:“这就是法家的行事风格,对于后者,常人往往认为其罪责轻于前者,法家却偏偏要罪加一等。”说完,崔东山笑问道:“先生想得通其中关节所在?” 陈平安深思之后,感叹道:“真是厉害。” 崔东山随口道:“三教之外的诸子百家,能够屹立千年不倒,传承至今的,都有其立身之本和独到之处。所以有个家伙早就说了:‘吾生也有涯,而知也无涯。以有涯随无涯,殆已。’俗人喜好前半句,修道之人却觉得妙在后半句。说到底,三教百家学问,不管哪一门,恐怕修士穷其一生,都不敢说走到了学问的尽头。就看怎么取舍了。取了,又有几分学问真正变成自身本事?舍掉的,又是否捡了芝麻丢了西瓜?” 陈平安点点头。 崔东山抓起一个香梨啃咬起来,含糊不清道:“只不过学问是学问,为人是为人,有些关系,却无绝对,所以这才有了世事复杂嘛。一个人如何活,跟读了哪些书,读了书有无用处都一样,是自己的缘法因果。世上笨蛋实在太多,不知道读书的首要之事,是让我们更多地认识这个世道,白瞎了三教百家圣贤们的苦口婆心。圣人传授学问,一本本经籍,就像一盏盏悬挂于夜间的灯笼,道路有不同,灯笼也有明暗大小。” 陈平安对此不置可否。 崔东山本就是没话找话,就转移了话题,说了些关于小宝瓶的光辉事迹。 去年末,李槐这个小二愣子跟同窗起了争执,一本书院刚刚分发的书籍,被同窗占为己有,李槐又拿不出证据证明是自己的。李宝瓶刚好路过,拿过那本书,对李槐两人说,反正说不明白,撕成两半好了,一人一半。李槐急了眼,另外那个孩子则高高兴兴答应下来,于是李宝瓶就将书本丢给了李槐,狠狠揍了那个孩子一顿。一直在远处袖手旁观的一位老夫子,哈哈大笑。那个挨揍的孩子哭着去向老夫子喊冤告状,结果又挨了老夫子一顿板子。 陈平安听完后,开怀而笑。 裴钱在一旁听着,叹气道:“那个偷书的家伙也太笨了吧?唉,果然是天底下笨蛋太多,么(没)得办法。” 陈平安一记栗暴砸过去,道:“不是笨不笨的事情,是偷书就不对,偷了书聪明得不露马脚,更不对。” 裴钱委屈道:“我没说偷书就对啊。” 崔东山笑道:“天底下又蠢又坏的人,也不少。这些货色,儒家学问是教不了的。” 裴钱深以为然,点头道:“你们刚才聊的法家就挺好,对付坏人,感觉很管用。”说到这里,裴钱立即住嘴,生怕陈平安生气。 陈平安笑道:“你现在这么想是没错的,但是还需要看更多的书才行,不要觉得这会儿就已经得出正确答案了。” 裴钱想了想,道:“那还是儒家更好吧?” 她现在抄那本儒家典籍就已经够累的了,再多出一本法家书籍来,不是找罪受吗? 崔东山伸出大拇指,赞道:“不愧是朱敛所说的铁骨铮铮。” 裴钱假装没听见。 崔东山笑问道:“裴钱,你跟魏羡关系不错?” 裴钱心生警惕,笑眯眯道:“关系一般哩。” 崔东山“哎哟”一声,接着夸:“见风使舵,很是灵气嘛。” 裴钱翻了个白眼,这个姓崔的到了师父这边,马屁一个接一个,到了她这里,就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没一句好话,真是讨厌。 等她哪天练成了绝世剑术和刀法,若是这个姓崔的惹恼了师父,她作为开山大弟子,就要像那游侠演义小说上的,清理门户! 崔东山好像裴钱肚子里的蛔虫,笑呵呵道:“怎么?就凭你那拙劣的剑术刀法,也想要在将来哪天,找机会跟我掰掰腕子?” 裴钱一脸茫然,问道:“你在说啥呢?” 崔东山从小碟子里边捡起一颗枣子,轻轻砸在裴钱额头上,笑骂道:“小样儿,跟我斗?” 裴钱伸手接住坠落的枣子,几次假装要丢回去,崔东山都笑着纹丝不动。裴钱想着自己应该是砸不中这家伙的,万一真得逞了,估计最后还是她自己吃不了兜着走,于是干脆就将枣子塞进嘴里,狠狠瞪他。 崔东山蓦然惊慌,嘴里嚷嚷道:“不好了,这枣子是百花苑枣树精魅的子孙,知道我们练气士不怕它缠身,但是对于你裴钱这么个小不点,那家伙肯定觉得你是软柿子可以欺负,所以你睡觉前一定要小心关好房门窗户,不然大半夜一根根树枝爬进屋子,实在太吓人了……”言语之间,崔东山还故意扭转胳膊,绘声绘色,模仿一头树木精魅如何潜入室害人。 裴钱吓得立即拿出那张心爱的符箓,重重贴在额头,然后双臂抱胸。 崔东山哀叹一声,又嚷道:“不行啊,你这张符箓是宝塔镇妖符,草木成精,不吃这一套的。” 裴钱又拿出那张陈平安后来赠予她的阳气挑灯符,贴在额头上。 崔东山以拳击掌,忧心忡忡道:“别啊,这张符箓是引路符,又不能抵御鬼魅精怪,说不定反而会吸引其他树魅的注意,觉得你是在挑衅它们呢。到时候花草精怪,跟着枣树精魅,浩浩荡荡一起去你屋子做客,你床边啊,床底啊,全是。” 裴钱抿着嘴皱着黑炭小脸,眼眶里开始有泪珠打转了。 陈平安一巴掌拍在崔东山脑袋上,笑骂道:“少吓唬裴钱。” 崔东山“哦”了一声,然后一手捧腹,一手指着恍然大悟的裴钱,大笑道:“哈哈,小笨蛋一个!” 裴钱恼羞成怒,就要去隔壁房间取出那根行山杖,跟他拼了! 崔东山见机不妙,赶紧脚底抹油跑路了。 裴钱在崔东山溜掉后,朝陈平安挤出一个笑脸,道:“师父,刚才我是假装害怕哩。就算没有这两张符箓,我晚上睡觉前都会背诵圣贤书籍的,一定可以万邪不侵,鬼魅不近,对吧?” 陈平安看着脑门上还贴着两张符箓的小家伙,忍着笑,点头道:“可能是吧。” 裴钱有些慌张,问道:“只是‘可能’?” 陈平安笑道:“这里是仙家客栈,哪有敢祸害客人的精魅。” 裴钱可怜兮兮道:“万一呢?” 陈平安愣了愣,摸了摸她的脑袋,安慰道:“放心吧,我不就在你隔壁吗,怕什么?” 裴钱眼睛一亮,赶紧摘了符箓放入袖中,跑去窗口那边踮起脚尖,对着花园念念有词,无非是些“我师父可是陈平安,咱们井水不犯河水”之类的天真言语。 客栈别处,隋右边主动找到了崔东山,问道:“你是不是有养出本命飞剑的秘法?” 崔东山笑着不说话。 隋右边径直问道:“你要我付出什么?” 崔东山坐在桌旁,看着站在门口的负剑女子,微笑道:“很简单,不忘本。” 隋右边皱眉道:“怎么说?” 崔东山一脸嫌弃,挥手赶人,道:“这都想不明白,还敢奢望以纯粹武夫之身,早早温养出本命飞剑的坯子?” 隋右边脸如冰霜,转身离去。 崔东山不以为意,想了想,去了魏羡住处。朱敛正在逛百花苑,恰好不在屋内,屋门未闩,崔东山直接推开门。 魏羡正在看一些沿途购买的地方县志、稗官野史,看见崔东山,便放下书本,问道:“有事?” 崔东山大袖飘摇,跨过门槛后,屋门自行关上。崔东山伸出一只手掌,轻轻握拳,沉声道:“你魏羡不看过程只看结果,四人当中,你是最大的臭棋篓子,却也是无意中最近棋理之人,终有一天,你的拳头要砸在我家先生要害处,不如我今天先将你打死了事。” 魏羡淡然道:“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崔东山一挥袖子,一幅画卷落在魏羡身边的桌上,还有三枚金精铜钱。 崔东山大步向前,一手负后,一手握拳,道:“错杀便错杀了,我要杀得你境界跌到不能再跌,等到我家先生伤势痊愈,再顺势破开五境瓶颈,你到时候再想出手,已经做不到了。” 魏羡冷笑道:“我倒要看看,是我跌境损失更大,还是你丢了师徒名分更惨重。你真以为我不知道,这幅画卷是你崔东山的障眼法?陈平安是什么人,想必你我心知肚明。” 崔东山略微有些惊讶,放缓脚步,道:“之前倒是小觑了你这位南苑国的开国皇帝。咱俩同样心知肚明,你魏羡就是那个真正的隐患,可你为何迟迟不肯动手?说吧,我很是好奇。是因为……裴钱?” 魏羡面无表情,闷不吭声。 崔东山笑着坐下,继续道:“我借着与先生下棋后帮他复盘的机会,对藕花福地的事情,事无巨细,我都询问过了。其中关于你们画卷四人的来历背景,只要是他知道的,我都知道,他没有注意到的蛛丝马迹,我也会留心。”崔东山指了指桌上一本不入流的野史,道:“比如根据后世南苑国野史记载,他们那位铁血手腕的开国皇帝,最宠溺年幼早夭的小公主,为了复活她,派遣所有宫廷方士,出去寻访仙人。那么在你魏羡眼中,裴钱与你女儿,是不是有几分相似?是不是杀了陈平安,你就能让女儿在藕花福地复活,或是干脆让你的女儿依附裴钱之身,在这座浩然天下父女重逢?嗯,兴许你魏羡还是会死,可毕竟她能够多活一世,至于是不是在那故国故乡的南苑国,无所谓了,反正亲人早已是枯骨,在浩然天下说不定成就更大,所以你魏羡选择默默等待,希冀着为她铺更多路,积攒更多家底,避免再度夭折的结局?所以陈平安必杀,但是他身上的诸多宝贝,你也要,好留给新的裴钱,作为她以后的修行家底?” 魏羡桌下一手握拳。 崔东山啧啧道:“我家先生说得好,那位老前辈真是道法通天,算无遗策。他给陈平安,给裴钱,给你魏羡,都留有各自的选择余地,在某些规矩内谋划大道。” 魏羡由衷赞叹道:“我虽然不懂棋,可是崔先生的棋术确实高明。”然后又问道:“可我要是在陈平安面前打死不承认,崔先生又能怎么办?” 崔东山爽朗大笑,道:“你魏羡真以为自己了解陈平安?不说我用一些独门秘法拘押你的魂魄,要你口吐真言,我敢确定,只要我原原本本与陈平安说过了这些推断,你魏羡的下场应该是……我以飞剑画圈,遮蔽天地,然后他陈平安就以当下的修为境界,打得你魏羡连死三次。最重要的不是这些,而是你魏羡此生都注定见不着你最想见的人了。”这应该是崔东山在画卷四人面前,第一次直呼陈平安的名字。 魏羡松开桌底下的拳头,坦然道:“确实如此。” 崔东山驾驭那把飞剑用金光画圈之后,拿出那幅走马图,摊开,截取了其中一段光阴流水,笑道:“咱们和气生财,不用打打杀杀。你魏羡心性不错,只是输在了眼界窄。来来来,告诉你这个土老帽,我之前在骊珠洞天,是怎么以一大堆破破烂烂的本命碎瓷片,精心拼凑出一个活蹦乱跳的活人的。好好瞪大你的狗眼,仔细看好,除了你们藕花福地的那位臭牛鼻子天老爷,我崔东山一样有机会让你得偿所愿。我不敢保证肯定成,可机会之大,总大过你这位开国皇帝在我眼皮子底下,兵行险着。” 半炷香过后,魏羡站起身,低头抱拳而无言语。 崔东山收起光阴画卷走马图后,也没有开口说话。 过了好一会儿,魏羡抬起头,依旧抱拳,问道:“先生就是大骊国师,绣虎崔瀺吧?” 崔东山一挑眉头,赞道:“不愧是当过皇帝的人,见微知著,比卢白象聪明不少。” 魏羡眼神炙热,恳求道:“国师大人,能否告知在下,具体是如何以大骊一隅之地,吞并一洲半壁江山?” 崔东山笑容玩味,反问道:“你凭什么跟我提这种要求?” 魏羡坐回桌旁,胸有成竹道:“就凭国师大人愿意在这屋子,与我魏羡一个必输之人,浪费这么多口水。我身上总有国师认为值钱的东西,今天没有,以后也会有。” 崔东山点点头,感慨道:“老魏啊,你很上道啊,跟你聊天,心不太累。” 魏羡犹豫片刻,正要说话,崔东山摆摆手,阻止道:“你想说的,我知道,这才是你活下来的关键。裴钱作为我家先生的开山大弟子,你要是真狠下心,对她意图不轨,只要你露出蛛丝马迹,就会死得不能再死了。不是我杀你,是陈平安。”崔东山眼神深沉,沉吟道:“你在等一个机会,而陈平安则在等你出手。有可能是这样,有可能不是这样,但是是这样的可能性比较大。” 魏羡摇头道:“此事我不信。” 崔东山双手抱住后脑勺,仰头道:“那是你还不知道,陈平安跟哪些人在心境上拔过河,较过劲,所以说你魏羡眼界窄嘛。” 魏羡问道:“国师又想要什么?” 崔东山叹了口气,道:“不好说,等等看。记住,以后别喊我国师,如今我跟自己是半个仇家。”崔东山站起身,一挥袖子,地上出现了一幅宝瓶洲形势图,是大骊宋氏吃掉卢氏王朝之前的那幅图。崔东山走到一洲最北端的地图方位上,意气风发,朗声笑道:“闲来无事,就与你说说我当年的丰功伟业,是如何一路南下,未来又将如何把一洲版图变作一国江山!” 裴钱离开屋子后,陈平安独自一人闭目养神,似乎有些疲惫。 他睁开眼,站起身,走到窗边,又一年春将尽。 陈平安趴在窗口上,笑望向窗外。 云霞山一座新开辟出来的仙家府邸,是仙子蔡金简如今的修道居所。 府邸邻近山崖,视野开阔,可以远眺。她屏退那些修道资质尚可的婢女,独自一人,盘腿坐在蒲团上,手持一幅从不示人的画卷。 蔡金简之所以如今在云霞山名声大噪,甚至在宝瓶洲诸多仙家门派当中,成为有资格与地仙前辈平起平坐的年轻翘楚,除了因为她从骊珠洞天归来后,境界暴涨之外,还因为她身上有许多不为人知的秘事,比如她与老龙城苻南华的莫逆关系。 蔡金简经历过一番大起大落,尤其是那场连祖师都不曾告知的生死劫难之后,无论是修为,还是心性,都获得了脱胎换骨的提升,让人感到惊艳。 蔡金简在前些年经常会下山远游,这两年则经常闭关。此时她打开手中画卷,上面是一位双鬓霜白的青衫儒士。 是她自己绘画而成。 在旁人眼中道心越发坚定、大道可期的蔡金简,低下头,睫毛微颤,轻声自语道:“齐先生。” 她缓缓收起画卷,捧在怀中,神游万里。 当年死而复生,与齐先生分别之际,他说有一事相求。 蔡金简当然愿意。 齐先生要她将一幅光阴走马图,帮着寄往倒悬山剑气长城。在那之后,齐先生又让她陆陆续续寄了几幅画卷过去。 画卷里的主要人物,正是那个泥瓶巷少年陈平安。画卷内容,是骊珠洞天里的孩子陈平安,到大隋远游,然后独自一人南下送剑。最后一幅,是陈平安到达彩衣国之前。在那之后,齐先生就与她蔡金简道谢和告别了。 蔡金简曾经壮着胆子好奇询问,自己能否浏览画卷。那位齐先生笑容温柔,点头说可以。 在最后一幅画卷上,出现了齐先生,说了些临终遗言,是说给剑气长城那人听的。 “我有个不情之请,恳请宁姑娘考虑。” “这样的陈平安,会善待世人。那就请宁姑娘,善待陈平安。” “若是最后宁姑娘仍是不喜欢陈平安,没有关系,只请宁姑娘,莫要让我的小师弟,在‘情’之一字上,太过伤心。齐静春在此拜谢。” 此时此刻,蔡金简抬起头,怔怔望向远方。 齐先生,总是让人如沐春风。 既然要在郡城逗留一天,陈平安就带着裴钱出去游玩。在一家纸鸢铺子,陈平安给裴钱买了青鸾国特产的鹞形纸鸢,价格不菲,掏钱结账的时候,看得裴钱小心肝直疼。裴钱扯了扯陈平安的袖子,指了指铺子里面一大堆相对廉价的蝴蝶纸鸢,说其实它们也挺好看的。陈平安摸了摸裴钱的脑袋,笑着说这些银钱不用节省,日常开销一事,师父心里有数。 买鹞形纸鸢之前,裴钱瞅得既欢喜又心疼,可买了之后就只有雀跃了,手捧昂贵的鹞形纸鸢,笑得嘴角能咧到耳后边去。 陈平安带着裴钱去了郡城几处游人必然要逛的风景名胜——城隍庙街、塔寺碑林、一座前朝宰相的故居,一个上午就这么优哉游哉地过去了。 正午时分,陈平安带着裴钱下了小馆子吃午饭,物美价廉,就是有些辣,吃得裴钱满头大汗,汗水都模糊了眼睛,仍是下筷如飞。 等到桌上三样菜肴没剩下多少的时候,汗如雨下的裴钱狠狠抹了一把黝黑脸庞,突然发现陈平安已经放下筷子,笑望向自己,裴钱有些难为情。自己这吃相是有些难看,以后要悠着点,不然出门在外行走江湖,会给师父丢脸哩。 回到那座仙家客栈,陈平安帮她挑了个百花苑的空旷处,裴钱开始放飞纸鸢。 陈平安坐在凉亭里面的长椅上,看着飞奔的瘦小女孩和随风飘荡的纸鸢,小口喝着咫尺物中所剩不多的一壶桂花酿,心境安宁。 裴钱转头大声问道:“师父,要不要来放纸鸢?” 陈平安摆摆手,裴钱便继续撒腿飞奔。 百花苑园圃,争奇斗艳,美不胜收。 崔东山带着隋右边也来到凉亭。崔东山向陈平安作揖行礼后,盘腿坐在长椅上,背靠朱漆亭柱。隋右边却没有落座,说道:“陈平安,我打算离开这里,提前去往桐叶洲的玉圭宗。” 陈平安没有感到意外,点头道:“路上小心。” 隋右边静待下文,只是陈平安说完这四个字后,好像就已经说完了所有言语。隋右边冷着脸,既不离开凉亭,也不开口说话,就这么气氛尴尬。 陈平安看了眼崔东山,后者心中了然,以金色飞剑围绕凉亭画出一个大圈,隔绝出一座小天地,以防客栈内外的窥探。虽然终究不是名副其实的小天地,未必挡得住地仙之流的掌观山河,可是若有此等事情发生,崔东山就会心生感应,随手打死青鸾国这么个小地方的狗屁金丹元婴,又有何难? 陈平安这才说道:“隋右边,那我就说些大煞风景的务实话,不管你爱不爱听,你都得听完。首先,痴心剑是借给你的,得还,还有那片斩龙台,一样要还钱的。第二,加入大骊王朝的谱牒籍贯一事,这是你我先前就定好的事情,不可反悔,所以在你离开宝瓶洲之前,还要让崔东山敲定此事,不可一走了之。第三,画卷我会留下,但是你一旦从纯粹武夫转为剑修,金精铜钱能否继续让你从画卷走出,这件事情,你我都不确定,所以除了一路南下,务必小心,不可意气行事之外,到了玉圭宗,更要收一收你的脾气。作为剑修,练剑是修行,可修行不只有练剑。” 隋右边看了眼陈平安,缓缓点头。 崔东山抹了抹眼角,故作哽咽道:“感人肺腑,我若是稍有些良心的女子,便不走了。”他转头望向亭子外边空中的纸鸢,感慨道:“世人只道神仙好逍遥,我道只羡鸳鸯不羡仙啊。” 隋右边默不作声。 陈平安道:“路上盘缠准备好了吗?肯定没有,你们这一路就没有挣钱的营生,那我给你准备两只钱袋子好了,一袋子世俗金银,一袋子雪花钱。小暑钱我自己都没剩下几枚了,谷雨钱更是一枚都没有,所以你此次南下桐叶洲,就不能大手大脚,说不定一路上拣选仙家渡船和路线,都需要你自己多打打算盘,住不得昂贵房间,省得走到一半就得步行远游,如此一来,容易横生枝节。” 陈平安突然改变主意,道:“你可以先去趟老龙城,找到范二,就说我答应你的,让他借钱给你。”陈平安伸出一只手掌,道:“最多五枚谷雨钱,最多五枚!” 隋右边嘴角微微翘起,仍是不说话。 陈平安以为她是在讥讽自己吝啬,没好气道:“没得商量,撑死了就只能跟范二借五枚。” 隋右边点头道:“好。” 崔东山想了想,没有越俎代庖,替陈平安当那善财童子。小事上,他这个难逃钱袋子命运的可怜弟子,帮着自家先生大包大揽没关系,但在这种涉及生离死别的大事情上,还是交由先生自己处置吧。 不过两袋子钱还是在崔东山手中凭空出现,他把钱袋子丢给隋右边,然后转头对陈平安笑道:“回头先生再还我。” 陈平安当然没有异议。 陈平安和隋右边,其实都是不太喜欢拖泥带水的性子,所以接下来就真没话说了。 隋右边转身走出凉亭,崔东山便撤去那座金色雷池的禁制。隋右边一直走下台阶,都没有转头,看得崔东山啧啧出声,真是个败家娘们外加狠心婆娘。 只是崔东山接着会心一笑,闭上眼睛,双手握拳,开始数数,默念一个数,就伸出一根手指。崔东山刚好数到十,双拳变双掌之时,裴钱飞奔到凉亭,气喘吁吁道:“师父,隋姐姐说想要你送她一程,到客栈门口就行,不用远送。” 崔东山哈哈大笑,朝陈平安挤眉弄眼。 陈平安觉得这是人之常情,就快步跟上已经渐渐走远的隋右边。 陈平安跟上隋右边后,两两无言,到了客栈门口,身后就是大门上两尊等人高的彩绘门神。 隋右边停下脚步,陈平安跟着停步。隋右边抬起头,望向蔚蓝澄净的天空,轻声道:“是不是从来只觉得我是累赘,所以我说要走,你觉得轻松不少。” 陈平安转头看着隋右边的侧脸,笑道:“别总把人想得那么糟糕。” 不可否认,隋右边是一位容颜极美的女子,尤其是当她偶尔不那么神色冰冷的时候,宛如昙花一现。 不知道隋右边,会不会在江湖里遇上心仪的男子?在桐叶洲玉圭宗,有没有人会成为她的神仙眷侣?如果有,多半是一位差不多惊才绝艳的年轻剑修? 陈平安挺好奇,也挺期待下次在宝瓶洲重逢,能看到她与人并肩而立,跟自己打招呼的模样。 一想到这些很难想象又十分有趣的画面,陈平安便忍不住笑了起来。 隋右边转过头,奇怪地问道:“你笑什么?” 陈平安没敢说出心里话,感觉有些无礼轻薄了,隋右边脸皮子薄,气性又大,可别好好一场离别送行,结果挨了隋右边一两剑。陈平安只是说道:“保重。” 隋右边大步离去,给陈平安撂下一句话,是一句嗓音轻柔的豪言壮语:“我会很快就成为上五境剑仙的。” 走到了大街尽头,隋右边回过头望去,已经没了陈平安的身影,唯有两尊彩绘门神。 隋右边有些笑意,就此离去。 就跟约好了似的,隋右边刚离开,卢白象也来请辞,说是要去逛一逛包括白水寺在内的青鸾国境内所有大寺庙,之后去庆山国、云霄国四处走走,大概几年后才能去陈平安的家乡龙泉郡。 陈平安在屋子里,瞥了眼崔东山,后者赶紧解释道:“与学生无关!若是学生撒谎,就用五雷正法劈死自己!” 卢白象笑道:“确实与崔先生无关,是我自己想要独自一人,像当年在藕花福地那样,尽情浏览大好山河。希望三年之内,除了跻身第七境之外,也可以到达远游境,能够像练气士那样御风远游,以便将山上的绝美风光一并看遍。在那之后,卢白象就会安分守己,老老实实以扈从身份跟随,给您效命。” 陈平安刚将两袋子钱还给崔东山,这会儿又得掏钱,气笑道:“说吧,要跟我借多少钱当盘缠?” 卢白象哈哈大笑,道:“无须一枚神仙钱,借些银子就行。” 不过陈平安仍是给了两袋子钱,叮嘱道:“一文钱难倒英雄汉,这袋子雪花钱还是拿着吧,以备不时之需。” 卢白象并未拒绝,接过了钱,突然自嘲道:“若是我一出门就死在外面,岂不是尴尬至极。” 陈平安笑道:“你很快就是七境武夫,又不是那种急躁性情,两者足以让你在宝瓶洲横行了。” 卢白象起身告辞,抱拳道:“那就再会?” 陈平安抱拳还礼道:“再会。”陈平安又打趣道:“这可是浩然天下,不是藕花福地,你别捣鼓出一个魔教来。” 崔东山拆台道:“卢白象又不是山上仙家的人,江湖门派立教称祖不打紧。” 裴钱突然喊道:“小白,你等我一会儿。”裴钱背转过身,掏出那只桂夫人赠送的香囊钱袋,从里头摸出一枚雪花钱来,跑到卢白象身前,下令道:“小白,伸手。” 卢白象笑着摊开一只手掌。裴钱将那枚雪花钱重重拍在卢白象手心,郑重其事道:“小白,送你的。礼不轻,情意更重啊!” 卢白象握住那枚雪花钱,知道这个小貔貅能主动掏出一枚神仙钱,而且是送不是借,情意真是不轻了。卢白象微笑道:“放心,我这几年游历江湖,会帮你留心些好东西,看能不能挣到手,下次重逢再送给你当作见面礼。” 裴钱使劲点头,一本正经道:“玩归玩,可千万别耽搁练武啊。习武一途,是逆水行舟,不进则退。要学我,每天走桩抄书、练习剑术刀法,勤勤恳恳,笨鸟先飞!” 卢白象笑着伸手去摸裴钱的脑袋,嘴里答应道:“知道啦。” 裴钱灵巧地躲过卢白象的手掌,埋怨道:“会长不高的。”她转头对陈平安灿烂地笑道:“师父摸脑袋,么(没)得事情。” 卢白象开怀而笑,最后望向那个跷着二郎腿坐在陈平安身边的白衣少年,崔东山抬起一只手掌,示意让卢白象把话收回肚子,干脆道:“咱俩都是爷们,就别磨磨蹭蹭卿卿我我了。”卢白象潇洒离去。 屋内寂静无声。 陈平安问道:“我是不是需要再准备准备?接下来是朱敛还是魏羡?” 崔东山指了指自己。 裴钱绷着脸,努力忍住笑意。 崔东山拈起一粒枣子,屈指一弹,精准砸中裴钱额头。 裴钱弯腰接住枣子,这次没敢吃,生怕崔东山又拿鬼魅精怪之类的事情吓唬她,只是放回桌上的小碟子里,然后坐在陈平安身边。 陈平安问道:“不看一看青鸾国的佛道之辩?” 崔东山摇摇头,泄露天机道:“一般人只能看到京师重地的两帮人吵架,臭牛鼻子和老秃驴们相互指着鼻子骂来骂去,意思不大。真正的较量,是在白水寺那位转世佛子和青鸾国京城白云观观主这两人之间。一个曾是久负盛名的高僧大德,这辈子同样悟性极高;一个是没有任何根脚、只会读书而且什么书都读得通的中年道士。这两人论道,虽然关注的人不会多,但个个都是不小的麻烦,观湖书院,云林姜氏,说不定还有许多从天上落下的闲云野鹤,还有难得爬出水面透口气的老王八。一来我是见过大场面的,瞧不起这场辩论;再者我的仇家太多,不适合去那边。” 陈平安点头道:“小心驶得万年船。” 崔东山站起身作揖赔罪,道:“学生此去,需要带上魏羡同行,恳请先生答应。” 陈平安嚼着枣子,笑道:“难道不是我应该感谢你吗?” 崔东山破天荒没说那些谁都不当真的言语,他把双臂放在桌上,十指交缠,缓缓道:“如今东宝瓶洲中部形势复杂,山上山下都一团糟,山泽野修趁火打劫,尤其是冒出了许多浑水摸鱼的地仙,其中不少出身正派的仙家,行事却很不讲究。那个书简湖,本就是鱼龙混杂的臭水缸,所以我建议先生离开青鸾国京师后,不要马上去书简湖,先去大隋的山崖书院,刚好可以去那边炼化金色文胆,作为第二件本命物。 “我会致信一封,让大骊直接将剩下的金精铜钱送往山崖书院,届时茅小冬会帮先生护阵。这对先生而言,是锦上添花,可对于大隋高氏而言,却是无形中的雪中送炭,先生不用觉得占了人家多大便宜。大隋本就是文风鼎盛之国,炼化那颗品相极好的金色文胆,最是适宜。 “此后,是旧地重游彩衣国、梳水国一带,还是返回龙泉郡看一看老宅,问题都不大。 “在那之后,先生再去书简湖就稳妥了。那会儿宝瓶洲中部应该已经稳定下来,说不定一块大骊礼部颁发的太平无事牌,就能够随便让一位地仙低头。” 陈平安思考了很久,摘下养剑葫芦喝了口小炼药酒,终于点头道:“可行,离开青鸾国后,大致上就按照你规划的路线走。” 崔东山毫不掩饰自己的如释重负,道:“先生放心,这里面绝无坑害先生的谋划。再说了,学生我与先生你,如今是一条绳子上的蚂蚱,走的是同一条道,先生成就越高,我崔东山就是惫懒得整天无所事事,也能沾先生的光,被先生硬生生提上去。” 陈平安犹豫了一下,问道:“你如今跟京城那位,是怎么打交道的?” 崔东山脑袋一下子重重磕在桌上,一副想死的颓丧模样,咚咚作响地磕了三下,抬起头道:“一说这个,学生就心口疼。” 陈平安笑道:“你们自找的,怪不得别人。” 崔东山委屈道:“可凭啥是那老家伙享福,继续当威风八面的大骊国师,学生却连绣虎的绰号都没了,每次往外面跑,还得风餐露宿,藏头藏尾?” 陈平安幸灾乐祸道:“你就知足吧,除了咫尺物里面的那么多件法宝,还有这副比杜懋阳神身外身更好的仙人遗蜕。” 崔东山哀叹一声,单手托腮,摆出抬头望天状,道:“倒也是。我如今对那打打杀杀兴趣不大,就是比较容易无聊。出了大隋书院还好,与先生朝夕相处,乐在其中。在那座东山,小宝瓶不稀罕搭理我,于禄、谢谢之流,我看着烦心,李槐、林守一又没得聊,好一个凄凄惨惨、冷冷清清啊。” 陈平安懒得安慰他什么,何况这位大骊绣虎需要别人宽解心境?天大的笑话。 崔东山直起腰,笑道:“先生,藕花福地这画卷四人,差不多算是暂时收官了。学生为先生小小复盘,就当离别之前,最后教先生下了局棋外棋吧。” 陈平安下意识端坐,每次与崔东山学棋,都是如此认真,恭敬道:“请说。” 崔东山觉得有些好笑,又有些小小的伤感,只是这些情绪收敛得很好,没有流露出丝毫。他先以飞剑画出雷池,才道:“那隋右边就是个傻妞,像个龙窑瓷瓶,漂漂亮亮的,一砸就碎。不过傻归傻,确实是个先天剑坯,只要玉圭宗愿意栽培,元婴境剑修不在话下,至于能否成为上五境的女子剑仙,可就不是她一个人说了算的,得问过这方天地答应不答应才行。不管如何,这隋右边算是画卷四人中运气最好的一个。先生这一路,对她呵护得真好,死了三次,隋右边的心境非但没碎,反而更加明亮。” 陈平安眼神古怪。崔东山伸出并拢的双指,斩钉截铁道:“对天发誓,学生这番话绝对没有双关,没有任何言外之意!” 陈平安递给裴钱一颗白如雪的香梨,裴钱双手捂住香梨,拧转几下,算是擦拭干净了,这才轻轻啃咬起来。 崔东山继续道:“至于魏羡这颗烫手山芋嘛……已经帮先生摆平了,反正就是个憨傻汉子,不用多提。” 崔东山原本还想格外细说这里面的精妙对弈,只是发现陈平安对他使眼色,崔东山何等精明,立即心领神会,改了口风,一带而过。 崔东山斜瞥一眼摇头晃脑吃着水果的裴钱,嫌弃道:“吃吃吃,就知道吃,没半点眼力见儿……”结果在桌子底下,挨了陈平安一脚。 崔东山悻悻然,又说回正经事:“卢白象才情极高,是有望成为一位通才人物的,但武道登顶极难,九境不难,十境不用奢望,除非天上掉下一份大的造化才行。当然,九境武夫,便是在将来的大骊王朝,仍是身负一定武运的超然存在,到时候以卢白象的脑筋,我教他一些旁门左道,仍然算是战力相当不俗的好走狗……不对,是好打手,好扈从。” 裴钱瞪眼道:“在我师父你先生面前,好好说话啊,不许胡说八道,这么糟践老魏和小白。” 崔东山笑眯眯道:“那我与你说说与这颗香梨相关的精魅故事吧?” 裴钱立即笑道:“知错就改善莫大焉,是天大的好事情哩,师父有你这样的学生,不跌份儿。” 崔东山模仿裴钱的口气,伸出一只手掌轻轻晃荡,啧啧道:“我家先生有你这样铁骨铮铮的好徒弟,也是天大的好事情哩。” 裴钱装傻扮痴,脸上笑呵呵。 崔东山神色微变,转而对陈平安沉声道:“唯独这朱敛,看似是最不钻牛角尖的一个,随遇而安,在哪里都能活得滋润,可这意味着,他才是那个人心最起伏不定的家伙。出身藕花福地的钟鸣鼎食之家,曾是俊美无双的豪阀贵公子,却跑去习武,真就给他练出了个天下第一。这样的人能屈能伸,画卷四人,数他朱敛眼界最高,心气一样最高。” 裴钱使劲点头,四人当中,她就最怕那个佝偻老人。 崔东山突然笑了,道:“这种家伙,其实无所执。先生你如果教得不好,说不定什么时候,他就把先生卖了。可是如果先生教得好……便会有意外之喜,到时候四人当中,他是唯一一个,愿意为先生赴死之人!而且说死则死,毫不犹豫,即便他只剩下最后一条命,也不例外。其余三人,我可以管一管,唯独朱敛,学生我教不动,只有先生出马才行。” 崔东山见陈平安似有不解,耐心解释道:“隋右边不行,她在求剑道,这是她最想要的东西。卢白象与先生看似性情最为契合,实则不然,此人几近无情。”然后崔东山不再口述,而是以心声秘密告知陈平安,“魏羡觉得自己死不得,还没有得偿所愿,又是皇帝出身,除了他心中唯一的执念之外,世间人都可杀,世间物皆可买卖。关于这个执念,先生别怪我多事,学生还需要通过桐叶洲关系,对南苑国开国初期魏羡的帝王家事,好好挖上一挖。” 陈平安提醒道:“涉及那位观道观老道人,你悠着点。” 崔东山笑了笑,道:“对于那个臭牛鼻子老道士,我肯定会极其小心的,说实话,就算我在仙人境巅峰之时,都不敢主动招惹他。老秀才与他倒是有些不一般的交情。” 崔东山沉默片刻,站起身,来回踱步,双手掌心摩挲,好似在教陈平安“下棋”,又好像在为自己当年那一文脉复盘,轻声道:“先生切记,弟子也好,门生也罢,一座山头,得杂,不能只有一种人,尤其不能所有人都像先生。 “不能人人都如先生这般与人为善,守着君子之道。不能人人只做道德文章大学问。不能人人不动脑子,喊打喊杀。 “必须有我这样的人,做得违心事,会钻规矩的漏洞,看得清大势,懂得顺势而为,当得好那种惹人厌的恶人,衬托得出先生的好,就可以让先生的形象,始终山高水长,光风霁月。 “必须有人愿意只认定先生一人,先生之生死,就是他之生死,甚至把先生之生死看得更有分量。 “要有继承先生学问衣钵的,是那文运大道上的真正同道中人,这样的人是撑场面的好苗子。 “也要有震慑邪魔外道、宵小之徒以及伪君子的疯子,例如朱敛。 “要有那种有家底的人,比如落魄山竹楼里头那位……好吧,先生应该已经知道了,他就是我爷爷。 “有逗乐的活宝,展露天真稚趣的,免得一座山头,过于死气沉沉的,比如我当年帮先生在黄庭国收服的水蛇火蟒。 “总之,与人讲道理时,有人可以站出来,帮助先生以理服人。 “与人切磋大道高低之时,有人可以挺身而出,帮助先生以德服人。 “若是有人在我们讲理之时出拳头拼修为,在我们被迫出手时又装可怜,那就得有人帮着先生先打得他们服气,最后再由先生责骂几句,最多对鼻青脸肿的对手补偿一二,给颗枣子吃,旁人就挑不出我们山头的家风、门风、文风问题。” 崔东山站定,笑道:“只是随口说说,若是先生肯拣选一二,学生就心满意足了。” 陈平安正襟危坐,说道:“受教了。” 崔东山看着陈平安那双明亮眼眸,作揖致礼之时,笑道:“如切如磋,如琢如磨。” 裴钱在一旁听得脑壳疼。 崔东山的话语一下子拐出十万八千里,笑道:“青鸾国京城有两样东西,先生有机会的话,必须尝上一尝,一样是佛跳墙,一样是街边那些深巷老铺的卤煮,一贵一贱,皆是人间美食。” 陈平安笑道:“好的。” 崔东山小心翼翼道:“先生,我想与裴钱说些同门之谊的悄悄话,可以吗?可能聊完之后,就会带着魏羡离开,先生无须相送,之后就只有石柔和朱敛担任扈从了。” 陈平安点点头,转头看了眼裴钱,她猛然站起身,朝崔东山一拍胸脯道:“谁怕谁!” 崔东山笑着走出屋子,裴钱紧随其后,跨过门槛的时候转头对陈平安笑了笑,扬了扬拳头给自己壮胆打气。只是一看不见陈平安了,裴钱就立即拿出那张宝塔镇妖符贴在额头,这才跟在那个家伙身后,去了他的屋子。 一进门,裴钱立即很狗腿地帮崔东山关上门,满脸谄媚笑意地坐在桌旁,伸手抓了一颗香梨,道:“你是我师兄,我帮你擦擦这梨,可以解渴的。” 崔东山翻白眼道:“你拉倒吧,还师兄,我喊你大师姐好不好?” 裴钱连忙摆手,道:“不行不行,师出同门,我们还是要讲一讲先来后到的。” 崔东山嗤笑道:“瞧你那点出息。” 裴钱使劲点头,小鸡啄米道:“对对对,我如今年纪太小,出息是不大的。” 崔东山站起身,拿出那幅光阴流水走马图,却没有立即摊开,问道:“你觉得你师父小时候是怎么个光景?” 裴钱愣了愣,道:“听师父跟我说过,也听他跟别人闲聊过些,好像小时候挺穷的,是在那个什么骊珠洞天的泥瓶巷长大的。” 崔东山缓缓打开画卷,招手道:“那就来瞅瞅。” 这幅画卷上,先是小镇外面的那条河水,以及那座最后被拆掉的廊桥。 崔东山缓缓道:“世间修行之人,欺山不欺水。因为诸子百家的圣贤们,对于水之喜好,其实是要远远多于山的。上善若水、智者乐水、佛观钵水。至于这里面的真相,以后你会知道的。” 此后就是陈平安的那段儿时岁月: 其他孩子在神仙坟放纸鸢,有个远远独自蹲着的黝黑孩子,羡慕地看着那些奔跑的同龄人和那些高高飘在天上的纸鸢。去杨家药铺买药回家煮,踩在小板凳上做饭烧菜。偷偷跑去神仙坟对着破败神像祈福。 再后来,大太阳底下,背着个跟他差不多大的箩筐,去山上采药,结果肩膀火辣辣地疼,走到山脚摘了箩筐,就号啕大哭。饿得一次次在泥瓶巷来回走,最后是一位妇人开了门。 光阴如水潺潺而流,一幅幅画面缓缓变换,从孩子变成少年。 最后画面定格在那天的小镇东门口,陈平安站在门内,等着跑腿送信挣铜钱。 裴钱目不转睛,神色变幻不定,看了足足大半个时辰,她看得入神,不时自言自语。 “这个宋集薪和稚圭都该死。我刚好有一刀一剑,以后一刀砍掉脑袋,一剑戳穿心口!” “难怪师父会编草鞋做书箱,什么都会。” “哈哈,师父也会眼馋糖葫芦啊?咦?师父怎么跑了,那个卖糖葫芦的汉子,不是都要送师父一串了吗?想不明白。” “龙窑这个娘娘腔男人,跟那个叫石柔的老头子有点像。” “坟头这棵树,就是师父跟小白聊天时说过的楷树吧?” “这个姚老头怎么总喜欢骂师父呢,他眼瞎啊?” “门外面这位姐姐,该不会就是师父喜欢的姑娘吧?比隋右边没好看多少呀,好像还不如传授我剑术刀法的女冠黄庭哩。” 啪的一声,崔东山收起画卷,收入咫尺物。 裴钱默默坐在凳子上。崔东山坐在一旁,神色淡漠,道:“你师父跟我复盘藕花福地之行的时候,没怎么喝酒,只是后来提到你的时候,接连喝了不少,说他原本以为天底下所有的爹娘,都恨不得把所有好东西都留给子女,后来才知道不是这样的,怎么会有那样一个娘亲,会偷偷藏着馒头,选择在大半夜独自偷吃,即便女儿快要饿死了,都不愿意拿出来。” 裴钱耷拉着脑袋。 崔东山淡然道:“我得感谢你裴钱,从头到尾,让我家先生知道了天底下又蠢又坏的人何其多也。”崔东山问道:“知道你师父当年在小镇上,最难熬过去的是哪三次吗?” 裴钱趴在桌子上,喃喃道:“一个是饿得在泥瓶巷来回走,那个妇人开了门,所以师父后来对那个小鼻涕虫特别好。一个是第一次上山采药,所以师父对那个杨老头特别感激。最后一个,我想不出来。” 崔东山还算满意,笑道:“你当然打破脑袋都想不出来,是那串糖葫芦。” 裴钱转过头,脸颊贴着桌面,有些疑惑,望向那个眉心有痣的家伙。 崔东山轻声道:“换成是你当时在场,那串糖葫芦,你可以吃,尽管吃,跪在地上求人给你吃,偷着吃抢着吃,吃一摊子的糖葫芦都没问题。可是陈平安吃不得。一颗都吃不得。世事人心,看似复杂,其实只要瞧得见极其细微处,皆有脉络可循——” 裴钱突然恼火道:“喊先生!竟敢直呼先生名讳,你胆子真大!小心我跟师父告状啊!” 崔东山翻了个白眼,做出弹指状。 裴钱赶紧坐直身子,双手护住自己的额头和宝贝符箓。 崔东山双手笼袖,斜靠桌面,望向窗外,轻声道:“我们啊,不要总是让先生失望。” 这话说得有些让裴钱犯迷糊,总是?不过很快就不迷糊了,裴钱随便掰手指头算一算,自己确实没少惹陈平安生气。 崔东山扭转脖子,笑望向裴钱,道:“天有日月而照临万方,人有眼目而明见万象。裴钱,你很幸运,更幸运的是你能够遇上陈平安,这就像……陈平安遇见了齐静春。”崔东山眼神恍惚,脸上却有些笑意,低语喃喃:“记得有个老秀才在最落魄的时候,跟我,还有个脑子不太灵光的姓左的家伙,以及陈平安心目中的那位齐先生,这三个当时仅有的弟子说过,这人啊,若是活得心安,有钱没钱没那么重要,喝水都会觉得甜,嚼白馒头都能吃出烤鸡腿的味道来。当时姓左的就傻乎乎说,反正一辈子喝水吃馒头,又饿不死,挺好的。老秀才一听气得拍桌子瞪眼睛,说有点出息好不好,没钱的时候,不拿这些道理来顶饿,日子还怎么过?天底下哪有不想着日子过得更好的笨蛋?当所有人想过好了,又能走一条堂堂正正的好路子,这个世道才能往上走……然后那个齐静春就问了,先生,那咱们啥时候才能吃上有油水的饭菜?老秀才憋了半天说不出话来,最后只好指了指我这个冤大头——那两个家伙的狗屁大师兄,笑眯眯说,这就得看你们大师兄家里啥时候寄钱过来了……只是这些家常话,后世是不会有人知道了,全部都留在陋巷里的那座小学塾了。后来,老秀才两次参加三教辩论,门下记名不记名的弟子如云,举世瞩目。在那之后,老秀才每天为所谓的天下苍生忙碌得焦头烂额,一座座学宫一座座书院跑个遍,为更多的笨蛋传道授业解惑,而我们最早的这三个他的得意门生呢,久而久之,就各有各的道路了。” 裴钱听得并不真切,实在是崔东山嗓门太小的缘故。 崔东山深呼吸一口气,双袖一卷,如雪花翻滚,转头望向裴钱,微笑道:“心离其形,如鸟出笼。皎然清净,譬如琉璃。内悬明月,身心快然。既然你不适合师父的拳法,而是练了刀剑,那就要练出快哉剑,出剑最快,快到风驰电掣,快到一剑可破万法。要练出爽快刀,手起刀收鞘,仇寇头颅已是滚滚而落!” 裴钱皱了皱黝黑脸庞,嗤笑道:“你又不是我师父。” 崔东山笑眯眯道:“可你是我大师姐嘛,如今我罩你,以后你罩我,这才是可歌可泣的师门友谊。” 裴钱眨眨眼,道:“你可别骗我,不然我才不当大师姐。” 崔东山想起一事,掏出一张折成纸鹤的小东西,递给裴钱道:“小心收好,就放在你那香囊里边,记得别擅自打开,不然后果自负。你跟随我家先生此次远游,在他最生气的时候,你才可以拿出来给他看。但是我希望直到我与先生重逢,你都没有拿出来过。” 裴钱“哦”了一声,小心翼翼收入香囊钱袋里边。 崔东山指了指金光流淌的雷池,问道:“你不是有根行山杖吗?想不想学我这门神通?” 裴钱说道:“我可没啥钱了,都给小白当盘缠啦。”说到这里,又想起一桩伤心事,跟眼前这个家伙下五子连珠棋,足足被骗去七枚铜钱。 崔东山大袖一挥,笑道:“谈钱多伤感情,不用你花钱,就当是你帮我那个小忙的报酬。” 陈平安最后还是将崔东山送到了客栈大门口。 魏羡和裴钱正在唠嗑。朱敛和石柔站在陈平安身后。 崔东山对陈平安身后的两人笑道:“两位,一定要照顾好我家先生啊。” 朱敛点头微笑,道:“你先生是我老爷,当然无须多说。” 石柔则心情复杂,崔东山在时,畏惧如虎,崔东山走时,又担心前路渺茫。 崔东山对陈平安作揖拜别,道:“山水迢迢,先生珍重。” 在崔东山起身后,陈平安突然抬起手臂,拳头贴在身前,背对着“杜懋”,竖起大拇指,低声道:“干得漂亮!我和郑大风都要谢你。” 崔东山憋了半天,第一次拍马屁如此不顺畅,只得扭扭捏捏地说道:“先生真是……厚道人。” 第八章 夫子气魄 ●●● 第八章 夫子气魄 崔东山走后约莫半个时辰,让一位相貌平平的汉子跑了趟客栈,找到陈平安,出示了一块大骊仙家细作才能携带的太平无事牌。 陈平安神色如常,可心中差点炸毛。要知道他在桐叶洲被算计得最狠的一次,就是那块太平山祖师堂嫡传玉牌。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而且两块玉牌刚好都有“太平”二字,陈平安难免犯怵。 能够担任大骊细作的修士,得符合三个条件:一是本事高,能杀人也能逃命;二是心智坚韧,耐得住寂寞,可以坚守初衷,数年甚至是数十年死忠于大骊;三是必须擅长察言观色,不然就会是一颗没有生发之气的呆板棋子,意义不大。 所以这名蛰伏青鸾国多年的大骊细作,一瞬间就捕捉到了这位年轻仙师的细微异样,只是这些,与他无关。此次他光明正大地现身走入百花苑,事后收尾一事,少不得要解决诸多麻烦。没办法,那位大人身份太过吓人,进入这座青鸾国皇帝眼皮子底下的郡城后,不但直接上门找到了他,还出示了一枚品秩最高的绣虎兵符,此符能够调动所有大骊境外的细作死士。 大骊谍报机构,最早是呈三足鼎立之势,牛马栏、铜人捧露台、绿波亭,国师绣虎、藩王宋长镜和那位后宫娘娘,各自执掌一块地盘。前几年手握绿波亭的娘娘,突然去了一座毗邻京城的仙山结茅修行,退出大骊权力中枢,绿波亭就划归国师。后来竟是连藩王宋长镜的铜人捧露台,在皇帝陛下授意下,一并交给国师经营。绣虎崔瀺如今可谓大权独揽。 汉子以久违的大骊官话,与陈平安说了那位大人交代的事情。原来是那头隐匿城外的黄色地牛,决定跟随崔东山远游,而崔东山也会给这头地牛之属的龙门境妖物一份机缘,顺利结成金丹的希望很大。 陈平安微微松了口气,问道:“敢问先生手上这块太平无事牌,是什么品秩?” 汉子没有任何犹豫,坦诚道:“回禀公子,是第二高品。在下受之有愧,诚惶诚恐。” 关于太平无事牌的品秩高低,这本身就是一桩不小的机密,只是那位大人要求自己有问必答,汉子不敢有丝毫怠慢。 汉子站起身,毕恭毕敬拿出一只钱袋子,递给陈平安道:“那位大人还要属下将此物交给公子,说是‘束脩数条’。” 陈平安起身接过一袋子……铜钱,哭笑不得,放在桌上,对这个大骊细作抱拳道:“劳烦先生跑这一趟了,希望不会给先生带来一个烂摊子。” 汉子有了些笑意,有这句话其实就很够了,何况为大骊卖命效死,本就是职责所在。他抱拳还礼道:“公子客气了。” 陈平安在汉子离开后,打开那只材质普通的棉布钱袋,将铜钱倒出,一小堆,不知道崔东山葫芦里卖什么药,难道就真的只是私塾拜师礼? 裴钱埋怨道:“崔东山真是的,不说一袋子小暑钱,一袋子雪花钱也行啊。怎么给师父你当学生,恁的小气。” 陈平安见钱袋子和铜钱真没有什么玄机,反而心情好转几分,犹豫了一下,没有放入地盘更大的咫尺物,而是收起来放入方寸物飞剑十五当中。 陈平安笑着揉了揉裴钱的小脑袋,黑炭小丫头笑眯起眼,像只小猫。 之后裴钱开始抄书写字,一笔一画,一丝不苟。习惯成自然,如今她若是哪天不抄书,反而浑身不自在。 陈平安就绕着桌子,练习那个扬言拳意要教天地倒转的拳桩,姿势再怪,旁人看久了,也就见怪不怪了。 这天暮色里,朱敛来到陈平安屋里。此时裴钱正坐在桌旁,一手拿着他送她的游侠演义小说,一手比画着书上描述的蹩脚招式,嘴里哼哼哈哈的。陈平安也坐在桌旁,手边搁着一本尚未合上的法家典籍。朱敛笑道:“少爷真是事事勤勉,‘天下无难事,只怕有心人’,这句老话应该就是专门为少爷说的。” 画卷四人,虽说哪怕是到今天为止,仍是各怀心思,可抛开这些不说,从桐叶洲大泉王朝一路相伴,走到这东宝瓶洲青鸾国,多次生死相依,并肩作战,结果一天工夫,隋右边、卢白象和魏羡就离去远游,只剩下眼前这位佝偻老人,陈平安要说没有半点离愁别绪,肯定是自欺欺人。 陈平安拿出了两壶桂花酿,与朱敛一人一壶,对坐而饮。 朱敛笑道:“少爷为何始终不问老奴,到底是怎么在武道上接连跨出两大步的?” 如果是在崔东山下完那盘“棋外棋”之前,陈平安可能还会斟酌权衡一番,又兴许是喝过了几口桂花酿,便不愿意太过钩心斗角,笑道:“谁还没有点压箱底的心事和秘密,不愿拿出来晒太阳给人看,很正常,我不也一样?只要不是害人之心,藏着就藏着吧,说不定就……跟我们手里的桂花酿一样,越放越香。” 朱敛晃了晃手中的酒壶,咧嘴笑道:“既然少爷愿意给这壶酒喝,那老奴也就开怀痛饮了。老酒,新酒,都是酒,先喝为敬,少爷,走一个?” 陈平安笑着跟朱敛酒壶碰酒壶,各自喝了一大口,看得裴钱十分眼馋。桂花酿她是尝过滋味的,上次在老龙城灰尘药铺的那顿年夜饭上,陈平安给她倒了一小杯,甜得很,好喝极了。 朱敛抹了一把嘴,问道:“少爷还记得那位姓荀的老前辈吧?” 陈平安点点头。 朱敛笑道:“老奴破开六境大瓶颈,紧跟着隋右边跻身第七境金身境,是水到渠成的事情,少爷不会感到奇怪。但是后来老奴偷偷摸摸又成了远游境,这里边,九境武夫郑大风的喂拳,老龙城战死了一次,荀老前辈的指点迷津以及最后又拉扯了老奴一把,再加上老奴自身所走武学路数与隋右边三人大不相同,环环相扣,缺一不可。非是老奴自夸,老奴所走武道,虽是在藕花福地那么个小地方悟出来的,根柢就只有四个字,‘厚积薄发’,但自认便是在奇才辈出、神仙乱飞的浩然天下,都不算差。” 朱敛放下酒壶,笑着起身,走到桌子与房门之间的空地,道:“老奴打一套拳,少爷看看能否瞧出些端倪。” 本就身形矮小佝偻、拳意貌似松垮提不起的武疯子,身架子越发“蜷缩”,手脚背脊肩腰,皆是如此,让旁人看得十分别扭。裴钱一眼看去,觉得这个朱敛此时越发“小”了,只是比起平时懒洋洋的矮老头,这一缩,力气和拳意,好像反而一下子都迸发出来了。 猿猴之形。 朱敛身形拧转,步伐诡谲,看似随意出拳,骨架收拢,只是在身架偶尔舒展的某一瞬间,就有雷霆万钧的拳意倾泻而出。 裴钱觉得有些眼熟。 陈平安心中赞叹不已,武疯子武疯子,真是天资卓绝,不愧是丁婴之前的藕花福地天下第一人。经历过一场场生死大战之后,陈平安心中坚信,单论捉对厮杀分生死,画卷四人在境界相当的前提下,最后活下来的,多半会是这个朱敛。 朱敛竟是将太平山女冠黄庭当初在药铺后院,传授裴钱白猿背剑术和拖刀式时的刀剑真意,转变成了他自身的拳意。 当然,这其中,又有朱敛近水楼台先得月的先天优势,因为朱敛的拳法和武学,相对隋右边三人,最为接近黄庭传授的剑术刀法的精气神。 可能够在旁观看黄庭几眼,就学得如此形神俱备,并且融入自身拳意,朱敛这份眼力和根骨,陈平安不得不佩服。 朱敛停下拳架,笑道:“少爷好眼力。” 裴钱有些不服气,老厨子你适可而止啊,这样的马屁也说得出口?我师父可还一个字都没说呢。 朱敛敛了敛笑意,以比较罕见的认真神色,缓缓道:“这条路,类似隋右边的仗剑飞升,只能惨淡收场,在藕花福地已经被证明是一条不归路,所以老奴到死都没能等到那一声春雷炸响。只是在少爷的家乡,就不存在攻不破的关隘城池了。” 陈平安由衷赞叹道:“可是归根结底,还是你朱敛站得高,看得足够远。”陈平安突然担忧道:“只是你连破两境,第七境的底子,会不会不够牢固?” 朱敛叹了口气,点头道:“比起第六境的坚固程度,我先前那金身境确实很一般。”朱敛喝了口酒,无奈道:“但是没办法,荀老前辈道破了一句天机,说宝瓶洲所有看似前程远大的天才武夫,如果再磨磨蹭蹭,那么这座宝瓶洲,就会是所有七境、八境纯粹武夫的伤心地,这辈子就算是没啥大指望了。所以我就想要走得快一些,步子迈得大一些,趁早到达九境,先占据一席之地再说。之后即使如同围棋国手里面那些沦为弱九段的,也总好过一辈子待在八段。” 陈平安思量一番。先前在县城武庙,崔东山以神通显化过青鸾一国武运,所以朱敛所说,并非全然没有道理。其中的隐患,朱敛自己已经看得真切,就是某天跻身九境后,断头路极有可能就断在了九境上,无望到达真正的止境;再就是屈指可数的九境武夫当中,又有强弱高低,一旦厮杀,不同于围棋九段对弈可以用神仙手扭转劣势,九境武夫底子差的,对上底子好的,就只有死。 按照郑大风的说法,当初宋长镜离开骊珠洞天之前,如果不是杨老头暗中阻止,李二当时就能打死同为九境的宋长镜。 陈平安说道:“先到先得,落袋为安,不失为一条可行的路子。” 朱敛笑道:“老奴当然奢望传说中的武道十境,却不敢有半点瞧不起九境。在灰尘药铺的时候,郑大风一打四,帮着喂拳,我们四个,其实谁肚子里不憋着口窝囊气?只不过技不如人,就得认,我们四个,这点气度还是有的,不然不光是郑大风瞧不起咱们藕花福地,说不定少爷也会。” 陈平安感慨道:“我算是半个藕花福地的人,因为我在那边滞留的日子不短,你们四个的岁数加起来,估计和我待的时间差不多。只是就像你说的,脚下走得快,步子大,所以当时我对于光阴流逝的感触不深而已。” 朱敛说道:“少爷是鸿运当头的天之骄子,有此福缘,理所当然……” 裴钱蓦然大怒,骂道:“放你个屁!” 朱敛愕然,然后笑容玩味,哟呵,这小黑炭腰杆硬了不少啊。只是朱敛再一看,就发现裴钱神色不太对劲,不像是平常时候。 陈平安也有些讶异,不知道裴钱为何突然恼火起来。 朱敛没来由地想起崔东山在跟自己第一次切磋前说:“看你这副脸上笑嘻嘻心里贱兮兮的鸟样,我很不爽,我们打一架。我说到做到,双手双脚都不动,任你拳打脚踢,我皱一下眉头,就算我输。”最后嘛,崔东山就让朱敛知道了什么叫大隋书院的多宝神仙,知道了他是如何在京城一战成名,挣到一个“蔡家便宜老祖宗”的绰号。 朱敛笑道:“少爷,你这位学生崔东山,真真是位妙人,妙不可言。” 陈平安无奈道:“甘苦自知,以后有机会,我可以跟你说说里面的恩怨。” 朱敛走后,裴钱还在生闷气。 陈平安笑问道:“午饭吃得太辣,火气大?” 裴钱低着头,不说话。 陈平安只当是来去如风的孩子脾气,开始继续翻阅那本法家书籍。 第二天清晨时分,背着剑仙和竹箱的陈平安,还有斜挎包裹、手持行山杖、腰间刀剑错的裴钱,加上朱敛、石柔,一行动身去往青鸾国京城。当然还有在地底下穿行自如的莲花小人。 依旧是寒碜的步行远游,算是陈平安一行默认的老规矩了。 裴钱头顶戴着个由柳条编织而成的花环,在跟陈平安说,崔东山教了她用行山杖在地上画圆圈,能够让山水精怪和魑魅魍魉一看到就吓跑,只是太难学了些,她现在连这门仙术的边都没摸到呢。本来想着哪天学成了再告诉师父的,后来觉得万一这辈子都学不会,岂不是几十年一百年都得憋着不说?那也太可怜啦。 陈平安笑着听裴钱絮絮叨叨。 女鬼石柔在画卷四人当中,最不喜欢的就是这个色色的佝偻老头。如今她和朱敛在陈平安和裴钱这对师徒身后并肩而行,这让她浑身难受。 可每次她故意放慢脚步,朱敛就跟着放慢,但从来不说话,就只是看着老者形容的“杜懋”笑。 石柔忍不住心中作呕,总觉得朱敛的视线,尤为油腻恶心。尤其是在陈平安帮着裴钱折断柳条的时候,朱敛这个老王八蛋,竟然趁她不注意,偷偷捏了一下“杜懋”的肩膀。石柔吓了一大跳。 朱敛当时笑眯眯道:“不小心不小心,莫见怪。” 她如今虽然是这副仙人遗蜕的主人,但暂时还是名不正言不顺的状态,类似不被朝廷正统认可的地方淫祠,所以即便拥有直指大道的方便法门,可以走一条让地仙瞠目的捷径,但是崔东山帮她掂量过斤两,她先前所学的那点微末伎俩,打个经验老到的观海境修士都悬。即便崔东山教了她一手傍身术法,给了几件保命符,但至多也只能对付个龙门境修士,唯一的用处,就是靠着遗蜕,在危急时刻,站出来帮助陈平安扛刀子挡飞剑,抵御地仙法宝。 崔东山告诉过她,那个喜欢看才子佳人神仙打架的老色坯,如今已是远游境武夫,要她悠着点。所以石柔一直故意粗着嗓音与此人说话,尽量不开口。 石柔自认可以忍受世间万般苦,身躯皮囊挨上千刀万剐也好,死后神魂被点灯也罢,都熬得住,唯独朱敛这种视线,让她束手无策。 朱敛突然凑近了些,石柔赶紧挪开数步。 朱敛轻声笑道:“你这副体魄我摸得出来,应该不是女子之身,给人施展了仙家障眼法,的的确确是个男子身躯……” 石柔冷声道:“朱老先生真是慧眼如炬。” 朱敛继续道:“那么敢问小姐芳龄?” 石柔心中一颤,问道:“你在开什么玩笑?” 朱敛脚步不停,转头笑望着石柔,道:“我朱敛看人看心,皮囊俊丑,其实没那么重要。” 石柔几乎要疯了,她快步向前,打算“投靠”陈平安。 朱敛这次没有跟上,就在石柔背后微笑道:“只看姑娘走路时天然流露的风情,哪怕故意遮掩,仍是给我瞧出了腰肢拧转如柳枝摇曳的滋味,所以我敢断言,姑娘生前必然是一位美人!” 石柔真疯了。 陈平安只得转头道:“行了,朱敛你收敛点,以后不许拿此事调戏石柔。” 朱敛立即点头,毕恭毕敬道:“老奴记下了。” 裴钱有些迷糊,师父也学会她的变脸神通了?方才跟她说话,脸上还带着笑意呢,一转头看向朱敛,就严肃许多。 陈平安回头后,对裴钱眨眨眼。裴钱立即以眼神示意自己懂了。 裴钱偷着笑,我们师徒,心有灵犀哩。 藕花福地。 南苑国京师的某些有心人,都注意到了状元巷附近的那栋宅子,出现了一位仅凭相貌、气度就可以断定为谪仙人的年轻人。 他深居简出,每次外出露面,要么手持折扇,要么拎着一壶酒,悠闲散步,不会走远,而且路线固定,来来回回就那么几条街巷。 他名叫陆抬,不知通过什么门路,从京城教坊陆陆续续买了几名出身官宦的妙龄少女作为奴婢,在那栋僻静宅子金屋藏娇。不过说实话,论姿容,那些美婢其实还不如他这个主人。 陆抬跟附近那个学塾的教书匠种老先生,讨要了一名长相还过得去的南苑国女细作,作为他跟朝廷传递消息的桥梁,省得他在宅子和皇宫之间飞来飞去,南苑国皇室多没面子。 今天拂晓时分,陆抬走出宅子,合拢折扇,轻轻敲打手心。当他走过街巷拐角时,很快就从一间绸缎铺子走出一名妇人,小心翼翼地走到陆抬身边。她没敢多看这位世间罕见的贵公子,害怕自己深陷他的情色之中,某天连家国大义都不顾了。世间男人好美色,女子不也一样?谁不愿意看那些赏心悦目的风景? 这位曾经深入塞外腹地的老资历细作,一身市井殷实门户妇人的装束,轻声道:“陆公子,最新的十人榜单,敬仰楼那边已经出炉,即将传遍四国朝野。只是这次没有详细的名次,有些奇怪。我们衙门这边觉得应该是登榜新人太多,相互之间又无比试记录,所以暂时无法给出确切的名次。” 陆抬目视前方,微笑道:“说说看。” 妇人嗓音轻柔,道:“除了陆公子和我们国师大人之外,还有湖山派掌门俞真意,鸟瞰峰剑仙陆舫,前不久从我们这里离开的龙武大将军唐铁意,臂圣程元山,已经还俗的前白河寺老禅师。此外四人,都是新鲜面孔,敬仰楼给出了大略背景和出手经过。” 陆抬点点头,问道:“怎么说?” “一位首次现身于某个湖边的年轻道人,无名无姓,疯疯癫癫,反反复复说着谁都听不懂的一句话。 “一个将簪花郎从春潮宫驱逐出去的青衫书生,约莫三十岁,似乎精通仙家术法,扬言三年之后,要与大宗师俞真意一较高下。 “一名自称南苑国方士之祖的高大老人,穿着与口音,确是我们南苑国早期风格。此人如今正往南苑国赶来,说他已经完成了皇帝密令,一路上收取了十数名弟子。 “一位赤手空拳的中年武夫,侏儒体形,出现在塞外边境上。此人性情乖僻,所到之处,全凭喜好,一通滥杀,死在他手上的无辜百姓已经多达数百人。草原四百精骑围杀此人,被他杀了个一干二净。” 妇人又道:“除了这些,还有副榜十人,我们皇子殿下、簪花郎周仕,都位列其中。” 陆抬晃了晃折扇,道:“这些无须细说,意义不大。将来真正有机会跻身前十的人物,反而不会这么早出现在副榜上边。” 妇人识趣停步。 陆抬走在一条热闹的大街上,早前有人在这里,一人对峙各方大宗师,打了个天翻地覆慨而慷,动静极大,南苑国京城百姓都有所察觉,所以如今这里成了一处江湖人士必须瞻仰的武林圣地。只是这些江湖豪侠、门派高人,清楚此处必然有南苑国谍报眼线盯着,不敢造次,一般都是走完了这条街就离开。 先前就有魔教中人,借此机会,鬼鬼祟祟试探那座于魔教而言极有渊源的宅子,无一例外,都被陆抬收拾得干干净净,要么被他拧掉脑袋,要么答应帮他做事,才得以活着离开宅子附近。一时间分崩离析的魔教三座山头,都听说此人想要重整魔教山头,而且给了他们几位魔道巨擘一个期限,若是到时候不去南苑国京城纳头便拜,他就会一一找上门去,将魔教三支铲平。这家伙猖狂至极,甚至让人公然捎话给他们,魔教如今面临灭门之祸,三支势力应当同仇敌忾,才有一线生机。 天色尚早,街上行人不多,市井烟火气还不算重,陆抬行走其中,抬头看天,自言自语道:“要变天了。” 一座藕花福地,难不成要变成一座小洞天?这得花费多少枚神仙钱?这位观主的家底,真是深不见底啊。 陆抬拐入一条小巷子,刚好遇见那位去私塾读书的孩子——曹晴朗。 陆抬停步,笑问道:“今天怎么早了些?” 曹晴朗有些脸红,道:“陆大哥,昨天去衙门那边领了些银钱,昨夜就特别想吃一个摊子的馄饨,路有点远,要早些去。陆大哥要不要一起去?” 陆抬笑着摇头,道:“我不太爱吃这些,你自己去吧。” 曹晴朗告辞后小跑离去,又突然停步转身,大声道:“对了,陆大哥,我昨天在回家路上,给你买了壶酒,就放在桌上了,你自己喝啊。” 陆抬点点头,他是有曹晴朗宅子的钥匙的。 曹晴朗转身跑出巷子。 曹晴朗这个孩子,与人言语时,都会特别认真,所以他是绝对不会一边跑一边回头说话的。 陆抬走向那栋宅子,开了院门,果然在正屋桌上放了一壶酒。七钱银子,对于吃一碗馄饨都要思量半夜的曹晴朗来说,不算少了。 陆抬拿了酒壶,拎了条板凳坐在门槛外,手腕一拧,手心多出一只散发出酒酿醇香的小虫子。他打开酒壶,将这种名为酒虫的小家伙丢入壶中,然后慢慢等待这壶酒水以极快速度沉淀出等同于埋放数十年的窖藏美酒的醇厚口感。 陆抬轻轻摇晃手中酒壶,满脸笑意。 第一次找到曹晴朗,陆抬就开门见山道:“我叫陆抬,陆地的陆,抬起的抬,是陈平安的朋友,一起经历过生死的好朋友。” 当时那个孩子的眼睛,立即亮了起来。 在陆抬说了些陈平安的事情后,曹晴朗就喊他陆大哥了,然后陆抬就有了这栋孤零零宅子的钥匙。 有一次,陆抬笑着问曹晴朗:“你想不想成为陈平安那样的人?” “想!” “那想不想比陈平安更好?” “不想。” “是不敢想,还是觉得太难,差了太多?” “就是不想。” 在那天闲聊之后,拿了钥匙却从没有自己开门入院的陆抬,就经常来这边坐着,有曹晴朗身在私塾的时候,也有曹晴朗在家中晨读的时分。陆抬一开始会给需要自己开灶烧火做些米粥吃食的曹晴朗带些精致吃食当早饭,可是曹晴朗吃了两次后,第三次终于忍不住,一本正经地与陆抬说了些心里话,说自己如今领着衙门那边的钱财,学塾束脩,柴米油盐,都够用了。 陆抬耐心听完曹晴朗这个孩子的肺腑之言后,笑问道:“那以后可就真吃不着这几家百年老店的美食了,不后悔?” 曹晴朗有些难为情,赧颜笑道:“若是真的嘴馋,实在忍不住,也会跟陆大哥说一声。” 陆抬哈哈大笑,说没问题。 只是在那之后,直到今天,曹晴朗唯一嘴馋的,是一碗他自己买得起的馄饨。 陆抬今天有些开心,竟然在藕花福地这么个小地方,给他找着了一个很像那个家伙的曹晴朗。 有趣有趣。 陆抬终于觉得这趟藕花福地之行,让自己的心气上生出些劲头来了。 回到自己宅子,莺莺燕燕,环肥燕瘦。院落各处,一尘不染,道路皆以竹木铺就,被那些婢女擦拭得亮如明镜。 一路上有三个因为陆抬而得以脱离苦海的婢女,先后与陆抬打招呼。方式有些奇怪,是些陆抬教她们从书本上搜刮而来的溢美之词。三名妙龄少女本就是教坊戴罪的官宦小姐,对于诗词文章并不陌生,如今古宅又藏书颇丰,所以不难。 有人说“公子诗词,如初发芙蓉,自然可爱”。 又有美婢说“公子气度,似东海扬帆,风日流丽”。 还有少女说“公子容貌,若芝兰玉树,光耀满庭”。 陆抬开怀大笑。 陆抬脱了靴子,斜靠在一个造型简洁素雅的罗汉榻上,有美婢想要上前服侍,被他挥手赶走。 他嗅了嗅酒壶,抿了口酒,这放入酒虫的酒虽然比起藕花福地的酒水,味道已经好上不少,可哪里能够与浩然天下的仙家酒酿媲美。 陆抬将壶底还趴着一只珍稀酒虫的酒壶,随手抛在远处桌上,稳稳当当,滴酒不洒。 之后半年,在这栋宅子的欢歌笑语中,藕花福地风起云涌,江湖是如此,庙堂沙场更是如此。 此时,陆抬正在教一位聪慧婢女斗茶,有美婢说屋外有位老儒士登门拜访。陆抬便放下手头雅事,亲自去迎接那位种老夫子。 按照曹晴朗的说法,种先生虽然严厉,可是把学塾所有人都教得很好,耐心更好。 门外,正是南苑国国师种秋,脸色不太好看,拒绝了进门的邀请,说在门口说完事情就走。 陆抬笑道:“洗耳恭听夫子教诲。” 种秋沉声道:“陆公子,你虽是好心,却是在拔苗助长!” 陆抬故作讶异,问道:“此话怎讲?” 种秋恼火道:“陆公子敢做就不敢认?” 陆抬啪的一声打开折扇,轻轻扇动清风,风流倜傥,朗声道:“敢问种夫子,我错在何处?” 种秋深呼吸一口气,这个陆抬,半年来,教了曹晴朗一大通所谓的世情和道理。若非今天在学塾,种秋无意间听到曹晴朗与同窗的争执,恐怕都不知道他给曹晴朗灌输了那么多“杂学”。 什么恨人有笑人无。什么好人难做,难在少有好人真正懂得君子是施恩不图报,所以这类好人,最容易变得不好。什么那些开设粥铺救济难民的善人,是在做善事不假,可接受施舍之穷苦人,亦是这些富家翁的善人。除了这些,还有许多正经学问道理之外乱七八糟的东西,连素来以博学著称的种秋都闻所未闻,什么道家兵马科、墨家机关术、药家百草淬金身、返老得还婴。 所幸曹晴朗,在种秋和颜悦色的询问下,没有隐瞒,把陆抬所教的一五一十都说了。 种秋稳了稳心神,缓缓问道:“曹晴朗秉性如何?” 陆抬想了想,答道:“纯良向善。” 种秋又问:“曹晴朗才情如何?” 陆抬叹了口气,道:“尚可。” 种秋再问:“曹晴朗今年几岁?” 陆抬破天荒有些心虚。 种秋感慨道:“为人,不是武夫学艺,吃得住苦就能往前走,快慢而已;不是你们谪仙人的修道,天赋好,就可以一日千里;甚至也不是我们这些上了岁数的儒士做学问,要往高了做,求广求全求精。为人一事,尤其是曹晴朗这般大的孩子,唯精诚淳朴最为重要。年幼读书,疑难重重,不懂,无妨;写字,歪歪扭扭,不得其神,更无妨;但是这世间的儒家典籍,不敢说字字句句皆合时宜,可到底是最无错的学问,如今曹晴朗读进去越多,长大成人后,就可以走得越心安。这么大的孩子,哪能一下子接受那么多驳杂学问,尤其是那些连成人都未必明白的道理?” 陆抬收起折扇,作揖赔罪道:“陆抬知错了。” 种秋叹了口气,冷哼道:“若是陈平安在曹晴朗身边,绝对不会如你这般行事。” 陆抬抬起头,非但没有生气,反而笑容畅快,道:“种夫子此番教诲,对我陆抬大有裨益。为表谢意,回头我定当送上一大坛子好酒,绝对是藕花福地历史上不曾有过的仙酿!” 种秋沉声道:“免了。”种秋转身离去。 陆抬突然笑问道:“若是陈平安请你喝酒,你又会如何?” 种秋看来给这名谪仙人气得不轻,头也没转,答道:“就他那点酒量,不够看,几下撂倒。” 陆抬看着那个渐行渐远的青衫背影,叹息一声。 道之精微,莫若性命。大梦先觉。 若是生在浩然天下,这位种老夫子,了不得啊。 因为是踏春郊游的时节,郡城外的官道上,多有鲜衣怒马。 若是寻常的马车行驶,扬起的尘土不会太大,可一旦有骑队纵马飞奔,两边行人就要遭罪了。裴钱就吃了不少灰尘,衣裳灰扑扑的,气得她赶紧从斜挎包裹里掏出一只香梨,狠狠啃咬掉大半个,这才消了气。这些百花苑客栈每天更换的仙家瓜果,裴钱都没敢开口询问师父,能不能带走,反而是陈平安自己问过客栈管事,得知可以任由客人带离客栈,才将几间屋子的碟子搜刮一空,打包带走! 陈平安给了裴钱一只香梨和一捧枣子,让她路上吃。 这会儿官道上又有身穿锦罗绸缎的数骑男女,策马一冲而过,好在裴钱早早转过身,双手捂住剩下的小半只香梨。 陈平安伸手赶了赶灰尘,对裴钱笑道:“记得把梨核留下。” 裴钱吃完香梨,将梨核放入包裹,问道:“师父,你说这些骑马的家伙,可恶不可恶?么(没)得真本事,还喜欢耍威风。” 陈平安摇头道:“不过是吃些灰尘而已,谈不上可恶。” 裴钱想了想,大概是没想明白。 陈平安笑着问道:“以后轮到你闯荡江湖,要不要骑马?想不想快马扬鞭,嚷嚷着‘江湖我来了’?” 裴钱恍然道:“这倒也是。” 陈平安揉了揉裴钱的小脑袋,轻声道:“以后你第一次行走江湖,磕磕碰碰,也别失望,江湖里头,总能遇到好人,请你喝好喝的酒。” 裴钱小声嘀咕道:“可是走多了夜路,还会遇见鬼哩,我怕。” 陈平安给逗乐了,笑道:“那时候你骑着一匹骏马,拿着师父帮你准备好的降妖除魔刀剑,是妖魔鬼怪怕你才对。” 裴钱乖巧讨好道:“师父,刀剑要得,然后我有头小毛驴就行,跑得慢些不打紧!” 有一天陈平安一行在河边僻静处烧火做饭。 远方有个汉子犹犹豫豫,似乎在纠结要不要过来,最终仍是打定主意,向他们这边靠近。 距离着二十多步远,那个汉子就停下脚步,最后视线投向摘了竹箱依然背剑的白衣年轻人,以宝瓶洲雅言笑问道:“公子,能否商量个事情?” 陈平安点头道:“你说。” 那汉子再走近些,问道:“不知公子有没有听说过香火摊贩?” 陈平安笑道:“知道些,你是青鸾国哪座道观寺庙的递香人?是山香还是水香?” 汉子微微松了口气,看来这位年轻仙师是个明白人,更是个讲究人,晓得称呼自己为更顺耳的递香人。自己的眼光果然不差,这伙人虽是步行游历,可那一身神仙气做不得假。 香火摊贩是山泽野修里边的一种营生,替山水神祇祠庙或是道观寺庙担任说客,请那些有希望一掷千金的大香客去敬香。一般来说,香火摊贩身上都会携带一定数量的神香,这类由山水祠庙和真人高僧精心制作的神香,价格不菲。练气士焚香之后,可以静心凝神,汲取灵气的速度会更快,而将相公卿、显贵人家在祭祖时点燃这类香火,据说能够为子孙积攒阴德。这类香火的品相有高低,价格悬殊,山香是山神庙和五岳庙出产,水香自然就是来自各处河伯、水神的祠庙了。 陈平安对于崔东山提过的递香人,记忆深刻。 汉子指了指附近这条大河,笑道:“是本地河伯祠庙的水香。” 陈平安放下碗筷,擦了擦手后站起身,走向那汉子,问道:“如果我想请香,需要多少雪花钱?” 汉子说道:“三炷香,一枚雪花钱。” 裴钱蓦然瞪大眼睛,一枚雪花钱可是整整一千两银子! 陈平安便请了三份水香,递给那汉子,汉子则交给陈平安三只古雅的长条木盒,各装有三炷香。 原本请香之后,其实不需要立即去祠庙敬香,任何时候都可以,甚至去与不去,不强求。除了山水有别必须要讲究,不能请了山香却礼敬水神,在此处请香,去别处烧香一样没问题,去往任何一座道观寺庙也没事,祭奠祠堂先祖、文武庙、城隍阁等,仍是好事。 陈平安让汉子稍等片刻,然后让裴钱他们赶紧吃完饭,便动身去往那座河伯祠庙。 去的路上,裴钱小声问道:“师父,这么走,咱们会绕路啊。” 不过裴钱很快就觉得自己问了句废话。师父经常这样,只要是名胜古迹,或是好的风景,只要他们不着急赶路,师父都会去看看,为此走了好多冤枉路。 陈平安抬起头,望向远方,默不作声。 和煦春风里,白衣年轻人衣袖飘摇,缓缓而行,呢喃道:“我想要多看看。” 去往河伯祠庙敬香,约莫需要走上半个时辰,不算近。陈平安没觉得什么,那个递香人汉子倒是有些愧疚,不过越发好奇这一行的来历。 青鸾国与宝瓶洲绝大部分国家不太一样,跟山上的关系极为密切,朝廷从不刻意拔高仙家门派的地位,对于山上山下诸多摩擦,唐氏皇帝都展露出相当不俗的魄力和硬气,这使得青鸾国,尤其是富贵门庭,对于神神怪怪和山泽精魅,十分熟稔。故而青鸾国人氏,一向自视颇高。 如今又有无数衣冠士族涌入青鸾国,加上这场举国瞩目的佛道之辩,青鸾国在宝瓶洲东南部的风头一时无两。 汉子修为实在浅薄,三境而已,偶尔钱包鼓鼓,邀二三好友小酌闲聊,发现身为青鸾子民的优越感,竟是半点不比身为练气士逊色。 这大概就是家国情怀吧。 只是汉子也不敢保证,等到自己成为那中五境神仙后,会不会与那些谱牒仙师一般无二。 不过美好的愿景太过遥远,脚下的路终究还是要一步步走,碗里的饭要一口口吃,比如当下自己就需要尽量拉拢这拨外乡人。 在汉子眼中,这一行以背剑背竹箱的年轻人为首,这毋庸置疑。这个年轻人脚步轻盈,气度森严,应该是谱牒仙师那一类的,不过真正的根脚,应该还是来自于豪阀世族。 汉子见过许多出身不太好的年轻仙师,投胎投得好,故而资质绝佳,小时候早早获得修道机缘,被某些云游高人,或是某些大仙家门派专门负责寻找拣选好苗子的修士一眼相中,一步登天。这类年轻修士的后天脾气性情嘛,确实是餐霞饮露不带人气,每次下山游历,在红尘里砥砺道心,兴许谈不上咄咄逼人,却也极少有平易近人的,无论是面对达官显贵将相公卿,还是江湖豪侠武林好汉,一视同仁,唯有“漠然”二字。 悬佩竹刀竹剑的黑炭小丫头,多半是年轻公子的家族晚辈,瞧着就很有灵气。至于那两位矮小老者,多半就是走江湖途中为主人遮风挡雨的扈从侍卫。 在汉子打量猜测他们身份的时候,陈平安用桐叶洲雅言给裴钱讲述河伯这一级山川神祇的一些内幕。 河伯、河婆等,虽是朝廷认可的神灵,可以享受当地百姓的香火供奉,只是品秩极低,相当于官场上不入流的胥吏,不被登记在山川正神的金玉谱牒上,但是比起那些违反礼制的野祀淫祠,后者哪怕规模再大,仍是艳羡前者更多。野祀淫祠属于空中楼阁,没了香火,就此断绝,金身腐朽,等死而已,而且没有上升阶梯,并且很容易沦为谱牒仙师打杀的目标,山泽野修觊觎的肥肉。而河伯、河婆之流,哪怕一地风水流逝,香火寥寥,只要朝廷正统犹存,愿意出手相助,便可以更换神主位置,再受香火,金身就能够得到修缮。 到了那座占地十余亩的河伯祠庙,庙祝很快就出门迎接,亲自为陈平安一行讲解河伯老爷的事迹,以及一些墙壁上文人骚客的墨宝。 去主殿敬香途中,庙祝还暗示陈平安只要再花三到五枚不等的雪花钱,就能够在几处雪白墙壁上留下笔迹,供后人瞻仰,祠庙还会小心保护,让其不受风雨侵袭,价格按照位置好坏计算。再就是供养,以及点燃长明灯,都是结善缘的好事。不过这些都要看陈平安自己的心意,祠庙这边绝对不强求。 那个递香人汉子脸色略微有些尴尬,没有掺和其中。庙祝几次用眼神提醒汉子帮着美言几句,汉子仍是开不了那个口。汉子虽说做着与练气士身份不符的营生,难免有些气短心虚,可关键是本性憨厚,说不得漂亮话,就只当没看见庙祝的眼色。 陈平安分别给了裴钱和朱敛三炷香,唯独石柔没给,毕竟是女鬼阴物寄居在仙人遗蜕中,怕犯冲。 敬完香后,庙祝已经觉得再添几笔香油钱应该是没戏了,不过也没因此而变了脸色,只是遗憾居多,仍是客客气气地请陈平安一行去他精舍那边喝杯清茶。递香人汉子先前一直沉默,这会儿开口了,跟着庙祝一起邀请陈平安饮茶,说河水自古就不是煮茶好水,可这河伯祠庙畔的河水,大有讲究,蕴含着些许水精,能够裨益体魄。 庙祝有些气笑,在游廊当中,趁着陈平安一行人在前面欣赏廊道碑刻拓片之际,偷偷踹了这汉子一脚,道:“胳膊肘往外拐得有些厉害了。” 汉子似乎对此习以为常,嘿嘿一笑。 陈平安婉拒了庙祝的邀请,只是询问裴钱想不想在墙壁上写字。 裴钱使劲摇头。三五枚雪花钱!这庙祝怎么不直接抢钱?若是折算成银子,都能砸死她裴钱了,她可不愿意让师父花这钱。郡城那边纸鸢铺子买的木鹞,也才八两银子! 陈平安转头望向庙祝老人,笑道:“劳烦帮我们挑一个相对没那么显眼的墙壁,三枚雪花钱的那种,我们两个写几句话。对了,这字数篇幅,有要求吗?” 裴钱差点连手中的行山杖都给丢了,一把抓住陈平安的袖子,小脑袋摇成拨浪鼓。 庙祝赶紧说道:“若不是咱们这儿风水最佳的墙壁,三枚雪花钱,公子就算将一堵墙壁写满,都没关系。” 之后庙祝快步领路,让汉子帮忙打声招呼,让祠庙里边赶紧准备上好笔墨。 一行停留在第四进院落的抄手游廊中。在等待笔墨的间隙,庙祝笑容有些自得,指了指不远处墙壁上的一首文人诗词,自夸道:“这儿虽然靠后,不显眼,却是咱们祠庙的风水宝地。说句真心话,我是实在觉着与公子有缘,才领着公子来此。那边正是咱们青鸾国柳老侍郎的墨宝,这位柳老侍郎可真真正正是咱们青鸾国的名士,是当之无愧的硕儒大家,写得一手漂亮的行书,想必公子早已看出功力火候,无须我多说什么。” 陈平安点头道:“笔力遒劲,筋骨老健。”这倒不是陈平安附庸风雅,而是他确实见过不少好字。 比如那李希圣、崔东山、钟魁。 庙祝伸出大拇指,赞道:“公子是行家里手,眼光极好。” 陈平安有些心虚。与学棋差不多,在写字这件事上,陈平安也是资质平平,再往前推,烧瓷拉坯也一样谈不上有天赋。 裴钱更加忐忑。钱是肯定要花出去了,不写白不写,如果没人管的话,她恨不得连这座河伯祠庙的地板上都写满,甚至连那尊河伯神像上都写了才觉得不亏,可她那些给朱敛老厨子讥讽为蚯蚓爬爬、鸡鸭走路的字,这么大大咧咧写在墙壁上,她怕丢师父的脸面啊。 汉子跟一个河伯祠庙收养的相熟少年拿来了笔墨砚台。 裴钱越发紧张,赶紧将行山杖斜靠墙壁,摘下包裹,掏出一本书来,打算从上面摘抄出漂亮的语句。她记性好,其实早就背得滚瓜烂熟,只是这会儿小脑袋一片空白,哪里记得起来半句?朱敛在一边幸灾乐祸,阴阳怪气地嘲笑她,说:“读了这么久的书抄了这么多的字,算是白瞎了,原来一个字都没读进自家肚子,仍是圣贤书归圣贤,小笨蛋还是小笨蛋。”裴钱没空搭理这个心眼贼坏的老厨子,哗啦啦翻书,可是找来找去,都觉得不够好,真要给她写在墙壁上,丢脸可就丢大了。 裴钱合上书,哭丧着脸,对陈平安说道:“师父,你不是有很多写满字的竹简吗?借我几枚行不行?我不知道写啥啊。” 陈平安原本已经接过毛笔,打算写几句自己欣赏的诗句佳文,看到裴钱这副可怜模样,就忍住笑,将毛笔递给裴钱,道:“就写你觉得书上最有道理的句子,实在想不出,随便写点心里话就行了。不用这么紧张,就跟平时抄书一样。” 看着陈平安的笑容,裴钱稍稍心安,深呼吸一口气,接了毛笔,然后扬起脑袋,看了看这堵雪白墙壁,总觉得好可怕,于是视线不断下移,最后缓缓蹲下身,竟是打算在墙根那边写字?既没有她最害怕的妖魔鬼怪,也没有崔东山,裴钱露怯到这个地步,是太阳打西边出来的稀罕事了。 陈平安想起少年时的一件旧事,那时他和刘羡阳,还有小鼻涕虫顾璨,一起在那座小庙用木炭签名。刘羡阳和顾璨为了跟其他名字较劲,两人想了无数法子,最后在小镇里偷了一户人家的梯子,一路扛着飞奔,过了石拱桥到那小庙,这才将三人的名字写在了小庙墙壁上的最高处。刘羡阳在骑龙巷一户人家偷来的梯子,顾璨从自家偷的木炭,最后是陈平安扶住梯子,三个人合作完成。刘羡阳写得最大,顾璨不会写字,那个璨字,是陈平安跟邻居稚圭讨教了以后,才帮他写上的。 此时陈平安看见裴钱的可怜相,笑着扯住她的耳朵,把她拎起来,然后蹲下身,让她骑在自己脖子上,吩咐道:“写在最高处,一样没人看得见。” 裴钱手持毛笔,坐在陈平安脖子上,一手挠头,久久不敢下笔,陈平安也不催促。 朱敛坏笑道:“裴大女侠你就写‘铁骨铮铮墙头草,见风使舵赔钱货’得了,多应景,还实在。跟我送你那本游侠演义小说上的江湖豪侠,砍杀了恶人之后,都要大呼一声‘某某某在此’,是一个道理。一定可以声名远播,名震江湖。说不定咱们到了青鸾国京城,人人见着你都要抱拳尊称一声裴女侠,岂不是一桩美谈?” 裴钱转过头,皱着小脸,沙哑着嗓子道:“朱敛你再这样,再这样,我就……哭给你看啊!” 陈平安抬腿踹了朱敛一脚,笑骂道:“为老不尊,就知道欺负裴钱。” 朱敛哈哈大笑,点头道:“少爷发话,老奴就放她一马。这家伙每次吃得肚子滚圆还挑三拣四,老奴气不过。” 石柔有些受不了这一老一小。 之前偶尔离开官道大路,跋山涉水路过些山野村落,遇上了土狗朝他们狂吠,这个叫裴钱的丫头,会手持行山杖,飞奔过去就是一通疯魔剑法,尘土飞扬,人比狗跑得还快。 老色坯朱敛会无聊到帮着小女孩拦路堵截,截下夹尾巴趴地的土狗后,裴钱蹲着按住狗头,瞪眼问道:“小老弟,怎么回事?还凶不凶了?快跟裴女侠道歉,不然打你狗头啊……” 村民和孩童看见了,骂骂咧咧跑过来,陈平安带头脚底抹油,一行就开始跟着跑路。 石柔不明白,这有意思吗?但是那个平时挺正儿八经的陈平安,似乎还……跑得很欢快?不提裴钱那个孩子,你们一个崔大魔头的先生,一个远游境大宗师,不害臊啊? 在河边遇见一只大白鹅,老色坯就怂恿裴钱去过过招,结果裴钱被鹅追得哇哇叫,屁股还被啄了好多下,满头大汗地跑到陈平安身边,感慨一句“太厉害了,根本打不过”,陈平安那会儿笑得可不比朱敛少。 石柔一直觉得自己跟这三人,格格不入。她甚至觉得,自己是不是跟在崔东山身边,会更好? 这会儿裴钱总算开始提笔写字了,只是墙壁题字与纸上抄书是两回事,第一笔,那一横就歪歪扭扭了,裴钱倒抽一口冷气,伸手抹了一把脸上的汗水,咬着牙写完四个字——“天地合气”。写了半句话后,她身体微微后仰,审视着自己的字,怎么看怎么滑稽,不到平时抄书的一半功力。她不用去看朱敛,就知道这个老厨子在偷着乐呵,取笑她的下笔只有鬼没有神。 裴钱犹犹豫豫,干脆就将那半句话晾在一边,笔锋稍稍往下挪了挪,蘸了蘸墨,写了句“裴钱与师父到此一游”。 收功! 裴钱觉得还算满意,字还是不咋的,可内容好嘛。 不愧是师徒,当初陈平安在梳水国老剑圣宋雨烧的庄子里,瀑布后面的石崖上,一样是这么个蹩脚路数。 陈平安也没有强求裴钱多写些什么,对朱敛说道:“你也写点?” 朱敛搓搓手,笑呵呵道:“还是算了吧,这都多少年没提笔了,肯定手生笔涩,贻笑大方。” 陈平安还是将毛笔递给了朱敛。 朱敛不是什么扭捏人,接了笔就不拖泥带水,一手负后,一手持笔蘸墨,在心中酝酿。 见过了小女孩的“笔力”,庙祝和递香人汉子,还有石柔,都对朱敛不抱希望。而且佝偻老人自称“老奴”,不知就里的人都会觉得,便是豪阀的奴仆,即使晓得一丁点文章事,粗通笔墨,又能好到哪里去? 陈平安知道朱敛的底细。在藕花福地,朱敛彻底发疯之前,曾被誉为“朱敛贵公子,羞煞谪仙人”。 不一会儿,朱敛就写了一篇藕花福地的雄文,内容字字珠玑。至于墙上字,以草书写就,字数不多,百余字,行云流水,令人惊愕。 庙祝是识货之人,喃喃道:“聚如山岳,散如风雨。迅如雷电,捷如鹰鹘……妙至巅峰,已然出神入化,绝对是一位深藏不露的书坛巨匠……” 朱敛多淡墨枯笔,故而蘸墨极少,气韵衔接紧密,堪称一气呵成,便是那石柔都不得不承认……一个老色坯能够写出这么好的字,实在是天理难容! 朱敛将毛笔递还给陈平安,毕恭毕敬道:“少爷,老奴斗胆抛砖引玉了,莫要笑话。” 陈平安哭笑不得,心想你朱敛这不是把我往火堆上架? 其他人果然满是期待的神色。 陈平安心想,只能让他们失望了。朱敛可不是什么抛砖引玉,等下其他人就知道什么叫珠玉在前,瓦砾在后。 陈平安本想按照心中所想,照搬几枚竹简上的文字。 朱敛微笑道:“少爷不然也写点心里话?少爷胸有丘壑,大可以另辟蹊径,何必处处效法古人。” 陈平安想了想,站定后,一手握拳在腹部,一手提笔写字,依旧是端端正正的楷书,谈不上任何出彩之处,唯有认真规矩而已。 等到陈平安写完两句话后,周围寂静无声,陈平安苦笑着递还了毛笔。 庙祝和递香人汉子将他们送出河伯祠庙,路上庙祝又顺嘴提及了那位柳老侍郎,很是忧心。 原来这位青鸾国大儒在辞官归隐后,住在青山绿水间那座被誉为青鸾国十大名园之一的狮子园。去年冬末狮子园发生了一桩怪事,以俊美少年现世的狐魅,将柳老侍郎待字闺中的小女儿祸害得神魂颠倒,一个风华正茂的妙龄少女,硬是给欺负成了皮包骨头的可怜人。那头道行高深的狐魅性情古怪难测,并不杀人,反而文采飞扬,精通三教学问,一次与柳老侍郎坐而论道,竟是说得誉满一国的老侍郎哑口无言。之后老侍郎耗尽家产,聘请了许多山上神仙去家中降服妖物,不承想许多山头的老神仙、谱牒仙师,甚至是一些声名不佳却本领高超的山泽野修去了,无一例外都给狐魅戏耍得灰头土脸,不是给抢了称手兵器,就是被偷了灵器法宝,还得私底下求爷爷告奶奶跟狐魅讨要回去。 这桩事,陈平安在郡城那座仙家客栈百花苑的山上邸报上看到过,只是当时没有上心。邸报上还写有狮子园的悬赏金额,不管是谁,只要能够驱逐那头狐魅,柳老侍郎愿意将三件祖传古董双手奉上。 临近祠庙大门的时候,递香人汉子不由得感慨道:“柳老侍郎是难得的好官清官,家风很好。我前几年,曾经有幸跟一位柳氏子弟打过交道,那位年轻的读书人,确实温良恭让,由此可见,柳氏家风之正。” 庙祝唏嘘道:“可不是,那位在咱们附近担任县令的柳氏子弟,四年内,勤勤恳恳,做了诸多实事,这都是咱们真真切切瞧在眼里的。若说你见着的柳氏读书人,还只是学问家教好,这位县令可就是实打实的经世济民了。唉,不知道狮子园现在怎样了,希望已经赶跑那头狐魅了。” 裴钱听得毛骨悚然,差点就要拿出符箓贴在额头。 朱敛笑了,好嘛,想要咱们去替天行道? 石柔自然希望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能够在京畿之地兴风作浪的狐魅,道行修为肯定差不到哪里去,万一是金丹境的大妖,到时候朱敛又故意坑害自己,袖手旁观,难道真要让她去给意气用事的陈平安挡刀子拦法宝? 陈平安始终没有插话,走出大门后,与庙祝他们抱拳告别。在继续去往青鸾国京城的路上,陈平安突然说道:“高明之家,鬼瞰其户。” 朱敛笑着点头,道:“正解。” 陈平安等人走后,暂时已无香客的河伯祠庙内,一个身形缥缈、金光流转的儒雅文士,从神像中走出,来到第四进的游廊当中,站在那堵墙壁下。 庙祝有些慌张,苦口婆心劝说道:“河伯老爷,如今香火不多,可别滞留太久。” 山川神祇,若想以金身现世,可是需要精粹香火支撑的。山岳正神,香火鼎盛,自然无所谓,可是这座小小的河伯祠庙,必须精打细算。 那个中年儒士形象的河伯老爷笑了笑,露出久违的释然神色,转头望向天空,快意道:“吾庙太小,夫子气魄太大。小小河伯,如饮醇酒,醺醺然。幸哉幸哉,快哉快哉!” 庙祝茫然不知何解,他发现自家这个一向忧愁积郁的河伯老爷,不但眉宇间神采飞扬,而且此刻金光流转,似乎比先前凝练了许多。 庙祝猛然转头,再看那墙壁,不是看那篇草书,而是那字字端正的两句楷书: 天上月,人间月,负笈求学肩上月,登高凭栏眼中月,竹篮打水碎又圆; 山间风,水边风,御剑远游脚下风,圣贤书斋翻书风,风吹浮萍有相逢。 官道上多豪车大马,或是一些装束鲜明的怪人,懵懵懂懂的裴钱,只看出了有钱,陈平安三人的眼光,只会比那个递香人更好——如今在青鸾国游历、蹚浑水的练气士,真的很多。 裴钱估计还在心疼请香和题字的雪花钱,精神气没缓过来,病恹恹的,当然也有可能是愧疚自己的字写得最差。 朱敛这次没怎么挖苦裴钱,所以这一路走得比较安静,反而让石柔有些不适。 按照正常路线,他们不会经过那座狐魅作祟的狮子园,陈平安在可以通往狮子园的道路岔口处,没有任何犹豫,选择了径直去往京城,这让石柔如释重负,若是摊上个喜欢荡尽世间诸不平的任性主人,她得哭死。 狮子园作为柳老侍郎的私邸,是京郊西南方向上的一处著名园林。柳氏是书香门第,世代为官,狮子园由一代代柳氏人不断拓建而成,并非柳老侍郎这一辈飞黄腾达,一蹴而就,所以在“清廉”二字上,柳氏其实没有任何值得诟病的地方。 曾经有好事者专门搜罗历代文人撰述狮子园风景的诗篇文章,收集成册后,版刻精良,据说在各地书肆卖得还不错。 他们行出二十余里后,河伯祠庙那个递香人竟然追了上来,送了两件东西,说是庙祝的意思,一只雕刻精美的竹制香筒,看大小,里面装了不少水香,再就是那本狮子园集子。 陈平安没有立即接受河伯祠庙的馈赠,只是用一只手的手心摩挲着腰间的养剑葫芦。 汉子眼神真诚,说得直白:“我知道这是强人所难了,我还是希望陈公子能够帮狮子园一次。一来那头狐魅并不伤人,七八拨各路神仙前去降妖,无一例外,皆性命无忧;再者陈公子如果不愿出手,哪怕去狮子园游览风景也好,到时候看情况再行事。” 朱敛冷笑道:“怎么,你想要以‘道德’二字压我家少爷?” 汉子苦笑道:“我哪敢这般得寸进尺,更不愿如此行事。委实是见过了陈公子,更想起了那位柳氏读书人,总觉得你们两位,性情相近,即便是萍水相逢,也准能聊得来。听说这位柳氏庶子,为了书上那句‘有妖魔作祟处,必有天师桃木剑’,专门远游一趟,去寻找所谓的龙虎山游历仙师,结果走到庆山国那边就遭了灾,回来的时候,已经瘸了腿,就此仕途断绝。” 陈平安突然接过汉子手中的香筒和书籍,点头道:“我只能说去看一下,不保证一定出手。” 汉子抱拳笑道:“如此最好!”这个递香人原路返回河伯祠庙,并没有提出给陈平安领路去往狮子园。 朱敛讥笑道:“一个赚蝇头小利的买卖人,不好好努力挣钱,偏偏学那侠客的古道热肠,真是不务正业。” 陈平安笑道:“古道热肠不分人的。” 石柔面无表情,心中却恨死了那座河伯祠庙。 一行需要折返一里多路,然后岔出官道,去往狮子园。 裴钱小声问道:“师父,我到了狮子园那边,额头能贴上符箓吗?” 陈平安点头,提醒道:“当然可以,不过记得贴那张挑灯符,别贴宝塔镇妖符,不然恐怕师父不想出手,都要出手了。” 裴钱大声答应下来。 陈平安突然问道:“既然这么怕,怎么不干脆拦着师父?” 裴钱怔了怔,灿烂一笑,道:“大人的事,小孩儿说不上话哩。” 陈平安哈哈大笑,拍了拍她的小脑袋。 朱敛啧啧道:“裴女侠可以啊,马屁功夫天下无敌了。” 裴钱冷哼道:“近墨者黑,还不是跟你学的?师父可不教我这些!” 朱敛嘿嘿一笑,道:“那你已经青出于蓝而胜于蓝了。” 裴钱老气横秋地抱拳,还以颜色道:“不敢不敢,比起朱老前辈的马屁神功,晚辈差远啦。” 朱敛抱拳还礼,笑道:“哪里哪里,后生可畏。” 有了一老一小这对活宝的打诨,此去狮子园,走得优哉游哉,无忧无虑。 临近那座位于山坳中的狮子园,如果不算那条纤细溪涧和黄泥小路,就可以称之为四面环山了。 陈平安感慨道:“早知道应该跟崔东山借一块太平无事牌。” 朱敛疑惑道:“大骊铁骑如今不是才驻扎在宝瓶洲中部吗?又有观湖书院与之对峙,能否顺利南下,尚未成为定局,不然大骊宋氏就不用在老龙城那么大费周章了,还需要请动桐叶宗杜懋,这可是引狼入室的举措,很容易引起宝瓶洲公愤。藕花福地历史上,为眼前利益而最终失去立国之本的藩镇割据势力,数不胜数。” 陈平安解释道:“跟藕花福地历史其实不太一样,大骊谋划一洲,要更加稳健,才能有如今高屋建瓴的大好格局……我不妨与你说件事情,你就大致清楚大骊的深远布局了。之前崔东山离开百花苑客栈后,又有人登门拜访,你知道吧?” 朱敛点头道:“怕是些秘事,老奴便待在自己屋子了。” 陈平安拍拍裴钱的脑袋,笑道:“你先跟朱敛说一下太平无事牌的来历渊源。” 裴钱在得知太平无事牌的作用后,对于那玩意儿可是志在必得,她想着一定要好好攒钱给自己买一块。 太平无事牌最早是东宝瓶洲南北两座兵家祖庭——真武山和风雪庙的兵符,用来庇护下山历练的兵家子弟。真武山修士下山投军,大骊王朝当然是首选之地,而风雪庙兵家圣人阮邛进入骊珠洞天,担任坐镇圣人,后来直接在龙泉郡开宗立派,这意味着很早之前大骊宋氏就与风雪庙勾搭上了。 一来二去,这太平无事牌,逐渐就成了整个大骊王朝练气士的头等保命符。当初墨家豪侠许弱,那个能够轻松挡下风雪庙剑仙魏晋一剑的男人,就送给陈平安身边的青衣小童和粉裙女童各一块太平无事牌。当时陈平安只觉得珍稀贵重,礼很大,如今回头再看,仍是小看了许弱的大手笔。 朱敛听过了裴钱说的关于太平无事牌的根脚,笑道:“接下来少爷可以画龙点睛了。” 陈平安以聚音成线的武夫手段,与朱敛隐秘地说了一句话:“去客栈找我的那个汉子,是大骊细作,手持一块大骊王朝第二高品的太平无事牌。” 朱敛瞬间了然,道:“懂了。” 把青鸾国放在整个宝瓶洲去看,其实是块弹丸小地,相较于那些大王朝,说是蕞尔小国都不过分,但国力不弱,比庆山、云霄诸国都要强大。 所以那块太平无事牌意味着,大骊王朝早就盯上了青鸾国,而且在大骊眼中,青鸾国分量极重,被视为一块庙算上的必争之地。 那么那几拨被宝瓶洲中部战火殃及的豪阀世族,士子南徙、衣冠南渡,就不过是大骊早就谋划好的请君入瓮罢了。 这青鸾国,根本不是什么避难的世外桃源。 朱敛赞叹道:“以半洲大势,简简单单赶鱼入网,一网打尽,坐等渔获,大骊绣虎真是好手段。难怪心高气傲的卢白象,唯独对这位彩云谱国手,最是心向往之。” 陈平安笑了笑。 先前大骊国师,准确说来是半个绣虎,远在天边近在眼前,而画卷四人,只有卢白象,借机认出了身份。 高耸青山潺潺绿水间,视野豁然开朗,白墙黑瓦翘檐的狮子园,就坐落在宽阔山坳中,如山野幽兰,如香草美人。 朱敛大笑道:“风景绝美,哪怕只收了这幅画卷在眼中,藏在心头,此行已是不虚。” 朱敛总有一些奇奇怪怪的观点,比如看那美人美景,收入眼帘便是等同于收入我袖中,是我心头好,更是我朱敛囊中物了。陈平安总觉得哪里不对,可又觉得其实挺好。 陈平安从来没有将画卷四人当作傀儡,既是自身性格使然,又何尝不是画卷四人各有千秋,容不得陈平安以画卷死物视之? 道路只能容纳一辆马车通行,来的路上,陈平安就很好奇这三四里山水小路,若是两车相逢,又当如何?谁退谁进? 有一棵参天古木盘踞在溪畔,石崖雪白嶙嶙。附近有一座小行亭,走出一位管事模样的儒雅老人和一位衣裳素雅的豆蔻少女。 两人向陈平安他们快步走来,老管事笑问道:“诸位可是慕名远道而来的仙师?” 陈平安有些尴尬。 老管事对陈平安说道:“想必如今狮子园变故,公子已经知晓。那狐魅最近出没极其规律,一旬出现一次,自其上次现身蛊惑人心,如今才过去半旬光阴,所以公子若是来此入园赏景,时间其实足够了。而京城佛道之辩,三天后就要开始,狮子园亦是不敢夺人之美,不愿耽搁所有仙师的行程。” 陈平安便也不绕圈子,说道:“那我们就叨扰几天,先看看情况。” 老管事应该是这段时间见多了各路仙师,恐怕那些平时不太抛头露面的山泽野修,都没少接待,所以在领着陈平安去狮子园的路上,省去许多兜兜转转,直接与只报上姓名而未说师门背景的陈平安,一五一十地说了狮子园当下的处境。 那头狐魅自称青老爷,道行极高,种种妖法层出不穷,让人疲于应付。祸事的根源,是去年冬在集市上,这头大妖见过了小姐后,惊为天人,便一定要与小姐结为神仙道侣。最早他携带礼金登门求亲,当时自家老爷并未看破俊美少年的狐妖身份,只当他是窈窕淑女、君子好逑的少年心性,没有生气,以小女儿早有一桩亲事为由,婉拒了少年,少年当时笑着离开。在狮子园众人都以为此事一笔揭过的时候,不料少年在大年三十那天再次登门,说要与柳老侍郎对弈十局,他赢了便要与小姐成亲拜堂,还可以送给整个柳氏和狮子园一桩神仙缘分,足以鸡犬升天。 柳老侍郎虽然精于手谈,便是对弈青鸾国几位棋待诏都不落下风,可自然不会拿女儿的婚姻大事开玩笑,再次拒绝。 此后俊美少年就每隔一天登门纠缠一次,而那位小姐也随之日渐消瘦,憔悴得几乎无法正常行走,柳老侍郎这才意识到祸事临头,立即让人去京城求援,但是那人竟是鬼打墙,次次走回狮子园,如何都走不出那条山水小路。好在狮子园一位幕僚客卿粗通仙家事,一番辛苦谋划,才好不容易将狮子园风波传递出去。 先是与柳氏交好的一位京城道观老神仙慷慨而来,成功破开山水迷瘴,进入狮子园,在可怜少女的绣楼下面设坛做法,画符四方,结果第二天狮子园发现这位德高望重的龙门境神仙,被绑缚双手,赤条条悬挂在一棵大树上。被救下之后,老观主羞愧难当,只说这个狐妖道行太高,他不是对手。 此后一拨拨练气士前来驱逐狐妖,既有仰慕柳氏家风的侠义之人,也有奔着柳老侍郎三件祖传古董而来的,最后都给那狐妖戏耍得狼狈不堪。 狐妖公然向柳老侍郎放话,他一旬拜访狮子园一次,“老丈人”只管邀请八方来客,与他这位乘龙快婿斗法,好教狮子园知道他的厉害,以后成了一家人,今日之祸事,必然是来日之美谈。 陈平安默默听在耳中。 那位鼻尖有些雀斑的豆蔻少女,是狮子园管家之女。少女一路上都没有开口说话,先前应该只是陪着父亲在行亭说话聊天而已。 入园之前,瞥了眼裴钱额头上那张挑灯符,陈平安悄悄以手指一点,对于阴煞之气极其敏感的符箓并无动静。 陈平安心情并不轻松,这个胆大包天的狐妖,其术法肯定有独到之处,说不定真是地仙之流的大妖。 狮子园当下有三拨修士,等待半旬之后的狐妖露面。加上陈平安,就是四拨人。 陈平安他们被柳氏管家老赵带往下榻处,分别安排在狮子园那栋小姐绣楼的四角。其实狐妖来去无踪,这种粗浅布置,不过是稍稍安抚人心罢了。 一行人去往住处途中,饱览了狮子园的怡人风景,堂楼馆榭,轩舫亭廊,桥墙草木,匾额楹联,皆给人一种巧夺天工之感。 书香门第,若是既富且贵,散步在这样的私家园林中,哪怕无人相伴,亦无琴棋书画饮酒品茶,也能令人赏心悦目。 没有市井百姓想象中的金玉满堂,更不会有几根金扁担、几条银凳子放在家中。宰相门房七品官,世族屋前无犬吠。 如果不说权势高下,只说门风观感,一些个骤然而起的豪贵之家,到底比不得真正的簪缨世族。 陈平安四人住在一栋雅致的独门小院,其实位置已经过了花园,距离绣楼不过百余步,于风俗礼仪不合。宝瓶洲一些个理学独尊的地方,会极其讲究女子的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只是如今那名少女性命难保,为人父的柳老侍郎又非迂腐酸儒,自然顾不得讲究这些。 柳老侍郎有三儿二女,大女儿已经嫁给门当户对的世族俊彦,正月里与夫君一起返回娘家,不承想就走不了了,一直留在狮子园。其余子女也是这般惨淡光景。唯有长子,作为河伯祠庙附近的一县父母官,没有回家过年,才逃过一劫。出了事情后柳老侍郎也给长子寄了一封家书,措辞严厉,让他绝不可以私废公,擅自返回狮子园。柳老侍郎的二儿子最可怜,出门一趟,回来的时候已经是个瘸子。 说是柳老侍郎,其实柳敬亭年纪不算太大,神童出身,科举顺遂无比,十八岁就高中状元,仕途上平步青云,为官三十年,其中有十二年是坐在礼部侍郎的位置上,尚未五十岁就辞官退隐,朝野上下都敬称其为柳老侍郎。 陈平安刚放下行李,柳老侍郎就亲自登门,是一位气度风雅的老者,一身文气浓郁。虽然家族遭逢大难,可柳敬亭依旧神色从容,与陈平安言谈之时,谈笑风生,并非那强颜欢笑的神态,只是老人眉眼之间的忧虑和疲惫,让陈平安感受到他既有身为一家之主的沉稳,又有身为人父的诚挚感情。 将柳敬亭送到院门外,老侍郎笑着说陈平安可以在狮子园多走动。 回到院子,裴钱在屋内抄书,脑袋上贴着那张符箓,打算睡觉都不摘下了。 石柔有些无奈,原来院子不大,就三间住人的屋子,狮子园管家本以为两位年迈扈从挤一间屋子,不算待客失礼,哪里知道“杜懋”遗蜕里住着个枯骨女鬼。让石柔跟老色坯朱敛住一间屋子,石柔宁肯每晚在院子里一夜到天明,反正作为阴物,睡与不睡,无伤魂魄元气。 陈平安说要她住在正屋那边,他来跟朱敛挤着住。石柔犹豫片刻,点头答应,道了一声谢。 朱敛一脸遗憾表情,看得石柔心中翻江倒海。 院门外传来脚步声,陈平安朝朱敛点点头,朱敛便起身去开门,只见远处走来六人,应该是来狮子园降妖除魔的练气士中的两伙人。 一对修士夫妇,男子瞧着岁数更大些,四十来岁,女子则相对年轻些,三十岁上下,应该都是洞府境。男子背了一把鲨皮鞘的长剑,这也是修士惯有的路数。练气士若是负剑游历,无形中就会有一种震慑力。万一是剑修呢?宫装妇人,中人之姿,只是肌肤胜雪,多少给人一些天生丽质之感。 其余四人,有老有少。看位置,以一个面如冠玉的年轻人为首,竟是个纯粹武夫,其余三人,是正儿八经的练气士。黑衣老者肩头蹲着一头皮毛鲜红的灵动小狸,高大少年手臂上则缠绕一条碧绿如竹叶的长蛇,年轻人身后跟着个貌美少女,如同贴身婢女。 朱敛领着他们进了院子,用宝瓶洲雅言客套寒暄。 夫妇二人,是云霄国人氏,来自一座山上门派。 年轻人复姓独孤,来自宝瓶洲中部的一个大王朝。以他为首的一行四人,又分为主仆和师徒,双方是路上认识的投缘朋友,一起对付过一伙占山为王、危害周边的妖魔邪祟,因为这场声势浩大的佛道之辩,双方结伴游历青鸾国。 年轻人说还有一人,独自住在东北角,是个佩刀的中年女冠,东瓶洲雅言说得拗口难懂,性情孤僻了些,喊不动她来此拜会同道中人。 陈平安再次将众人送到院门口。 回到院子后,想起那个佩刀女冠,自言自语道:“应该没这么巧吧?” 朱敛好奇问道:“有说法?” 陈平安点点头,道:“我曾经在婆娑洲南边的那座倒悬山,去过一个名叫师刀房的地方。” 道老二有一脉道士,一律使用法刀,被称为师刀房道士。曾经在中土神洲很出名,只是后来际遇跟墨家神秘赊刀人差不多,慢慢淡出众人视野。 石柔始终无动于衷。陈平安察觉到这个细节后,就知道师刀房道士,在宝瓶洲确实名声不显。 理由很简单,说来可笑,这一脉法刀道人,个个眼高于顶,不但修为高,极其强横,而且脾气极差,完全看不上宝瓶洲这个小地方。 陈平安当时在师刀房那堵墙壁上,就曾经亲眼看到有人张贴榜单悬赏,要杀大骊藩王宋长镜,理由竟是宝瓶洲这么个小地方,没资格拥有一个十境武夫,杀了算数,省得碍眼恶心人。除此之外,游侠许弱,国师崔瀺,都在墙壁上被人悬赏。原因只不过是因为有痴情女子对许弱因爱生恨,至于崔瀺,则是由于声名太过狼藉。 在陈平安将师刀房道士的传闻说了一遍后,石柔总算脸色微变。 朱敛见陈平安笑望向自己,赶紧信誓旦旦道:“少爷放心!老奴再武痴,再不知轻重,也不会擅自挑衅一位有可能出自师刀房的别洲女冠。再说了,万一她是位动人女子,朱敛哪里舍得辣手摧花,给她去狮子园花圃摘花折柳献殷勤,还来不及呢。唉,这么一说,老奴是真有些好奇了,不知那个女冠的姿容如何?虽说石柔姑娘生前必然是个绝代佳人,可每天对着杜老儿这副皮囊,老奴再不以貌取人,也委实是有些……腻歪了啊。”朱敛懊恼道:“看来还是老奴境界不够啊,看不穿皮囊表象。” 佝偻老人转过头,对石柔致歉道:“石柔姑娘,请你放心,我自认这种庸俗眼光要不得,我得改。你若是不介意,我朱敛今晚就与你同住一屋,好好锻炼一下自己的心境!说不定一夜顿悟,学那禅宗佛子的立地成佛,从今往后,再来看你,便是处处动人,时时美艳了……” 陈平安咳嗽两声,摘下酒壶准备喝酒。 石柔脸若冰霜,转身去往正屋,砰的一声关上门。 陈平安轻声笑问道:“你什么时候才能放过她?” 朱敛大义凛然道:“少爷有所不知,这也是我辈风流子的修心之旅。” 言语之间,陈平安晃了晃养剑葫芦,朱敛便心领神会。 墙头上蹲着一名身穿黑色长袍的俊美少年,拍手道:“好好好,说得甚合我心,不承想你这老儿拳意高,人更妙!” 陈平安仰头问道:“神仙有别,妖人不犯,鸟有鸟道,鼠有鼠路,就不能各走各的吗?” 那俊美少年一屁股坐在墙头上,双腿挂下,后脚跟轻轻磕碰雪白墙壁,笑道:“井水不犯河水,大家相安无事。道理嘛,是这么个道理,可我偏偏要既喝井水,又搅河水,你能奈我何?” 骤然之间,一抹雪白光彩从那黑袍少年脖颈间一闪而逝。头颅从墙头坠落,只是没有一滴鲜血。 脑袋搬家的俊美少年身形消散,竟是一个玄之又玄的幻象,除此之外,有一根细若发丝的黑色狐毛,在空中飘飘荡荡。 狐妖气急败坏的话语回荡院内:“丑婆娘好俊的刀法!你等着,哪天晚上大爷一定会以布遮眼,吹了灯火,让你领教一下大爷的胯下剑法!” 屋顶那边,有一个面无表情的女道士,手持一把雪亮长刀,站在翘檐的尖尖上,缓缓收刀入鞘。 陈平安和朱敛相视一眼,还真是一个师刀房女冠。 这位女冠是个金丹境修士,比较棘手,朱敛不敢托大。 寻常宝瓶洲的金丹境地仙,朱敛身为远游境武夫,应该胜算极大。即便自称金身境的底子打得不够好,那也是跟郑大风和自己之前的六境做比较。但是对战能够在中土神洲闯下偌大名声的法刀道人,朱敛不觉得自己一定可以占到便宜。 两颊消瘦凹陷、容貌枯槁的中年女冠,收刀后用蹩脚的宝瓶洲雅言缓缓道:“这头狐妖,是我囊中之物,你们如果敢抢,到时候就别怪我刀子不长眼睛。” 朱敛笑了,这脾气对胃口。 既然对了胃口,那他朱敛可就真忍不了了。 佝偻老人就要起身,陈平安伸手拦下朱敛,然后用手掌摊向院墙之外,示意师刀房女冠可以走了。 佩刀女冠身形一闪而逝。 朱敛笑问道:“怎么说?” 陈平安想了想,道:“等着便是。” 第九章 君子救与不救 ●●● 第九章 君子救与不救 师刀房女冠离开后没多久,裴钱就蹑手蹑脚从屋里面走出来,额头贴着黄纸符箓。 石柔站在屋门那边,神色紧张,即便已经察觉不到女冠的丝毫气机,仍是心有余悸。 她是女鬼阴物,大摇大摆行走人间,其实处处是凶险。沐猴而冠,只是惹来耻笑,可她这种鸠占鹊巢、窃据仙蜕的歪门邪道,一旦被出身谱牒仙师的大修士看破根脚,后果不堪设想。 裴钱到了陈平安和朱敛身边,瞥了眼墙根那边。 朱敛笑道:“一根灵气殆尽的狐毛而已,也要捡起来当个宝?”他伸手一抓,将墙角那根支撑起狐妖障眼法幻术的黑色狐毛用双指拈住,递给裴钱,慷慨道:“想要就拿去。” 裴钱躲在陈平安身后,小心翼翼问道:“能卖钱不?” 朱敛以指尖搓动那根韧性绝佳的狐毛,竟然没能搓成灰烬,微微讶异,仔细凝视,道:“东西是好东西,就是很难有实实在在的用处,若是能够剥下一整张狐皮,说不定就是件天然法袍了吧。” 陈平安提醒道:“这种话少说为妙。” 朱敛笑道:“确实是老奴失言了。” 这边的动静显然已经惊动其余两拨捉妖人,复姓独孤的年轻公子哥一行,那对修士道侣,都闻声赶来,入了院子,神色各异。看待陈平安,眼神也有些复杂。本该半旬后露面的狐妖竟然提前现身,这是为何?而那抹凌厉刀光,气势如虹,更是让众人心惊。之前狮子园给出的情报,说狐妖飘忽不定,无论是阵法还是法宝,尚无任何仙师能够抓住狐妖的一片衣角。不承想那佩刀女冠修为如此之高,一刀就斩碎了狐妖的幻象。 陈平安将狐妖和师刀房女冠的那场冲突,说得有所保留,女冠的身份更是没有道破。 那名肩上蹲着一头火红小狸的老者,突然开口道:“陈公子,这根狐毛能卖给我吗?说不定我能借此机会,找出些蛛丝马迹,挖出那狐妖藏身之所。” 陈平安笑问道:“价格如何?” 老者一番权衡利弊,道:“狐毛已经完全失去灵性,其实本身已经不值一枚雪花钱。” 陈平安没有立即回答。 独孤公子身后的那名貌美女婢,一双秋水长眸,泛起微微讥讽之意。 眼前这位背负白鞘长剑、一袭白袍的年轻仙师,瞧着挺像山上人,实则市侩得很呢,一枚雪花钱的狐毛,还要做一做文章?不过她很快释然,所谓的谱牒仙师,可不就是这般道貌岸然? 她跟随自家公子,一起游历山河,多次上山下水寻访仙人,又有几人能够让公子刮目相看?难怪公子会次次乘兴而往,败兴而归。 这位婢女突然发现那人身后的黑炭小丫头,正望向自己。婢女对裴钱展颜一笑。裴钱咧咧嘴。 陈平安对那老者说道:“我突然想起,原来自己也有些不入流的术法,能够以此搜寻狐妖,就不卖了。” 老者洒然笑道:“大家都是降妖而来,既然陈公子自己有用,君子不夺人所好,我就不勉强了。” 他们走后,陈平安犹豫了一下,对裴钱正色道:“知道师父为何不肯卖那根狐毛吗?” 裴钱干脆利落道:“那人说谎,故意压价,心存不轨,师父慧眼如炬,一眼看穿,心生不喜,不愿节外生枝,万一那狐妖暗中窥视,白白惹恼了狐妖,咱们就成了众矢之的,打乱了师父布局,本来还想着隔岸观火的,看看风景喝喝茶多好,结果引火上身,小院会变得腥风血雨……师父,我说了这么多,总有一个理由是对的吧?哈哈,是不是很机智?” 朱敛啧啧道:“某人要吃栗暴喽。” 果不其然,陈平安随手就一记栗暴敲下去。 裴钱转头怒视朱敛,咬牙切齿道:“乌鸦嘴!” 朱敛笑道:“欺软怕硬?觉得我好欺负是吧,信不信往你最喜欢吃的菜里撒泥巴?” 裴钱有些心虚,看了看陈平安,耷拉着脑袋。 从藕花福地第一次见面起,到被臭牛鼻子老道人丢出,裴钱觉得陈平安是天底下对自己最知根知底的人了,用书上的话说,她就是劣迹斑斑,所以她有些怕。 陈平安揉了揉小家伙的脑袋,轻声说道:“我在一本文人笔札上看到,佛经上说,昨日种种,譬若昨日死,今日种种,譬若今日生。知道什么意思吗?” 裴钱抬起头,轻轻摇头。 陈平安笑道:“以后就会懂了。” 裴钱眼睛一亮,问道:“师父,这句话能不能刻在一枚小竹简上送给我?如果可以的话,再加上河伯祠庙那两句?” 陈平安点头答应下来,然后就狐毛卖与不卖这件小事,比较少见地给她说了些大道理:“行走江湖,要多加小心。不可有害人之心,也不能没有防人之心。时时刻刻都讲究表面上的待人以诚,对谁都掏心窝子,反而只会让江湖更加险恶。真正的待人以诚,自然是一件很美好的事情,但是如何呵护好它,不伤人不害己,就需要自己积攒江湖阅历了。” 朱敛微笑道:“心善莫幼稚,老道非城府。此等金玉良言,是书上的真正道理。” 陈平安“嗯”了一声,道:“朱敛说得比我更好,还不絮叨。” 陈平安取出最后三壶桂花酿中的一壶,递给朱敛。当初范家捎来不少桂花酿,只不过分两种,一种让陈平安路上喝,数量不少,只是这一路,今天给这位一壶,明天给那位一壶,这还没走到青鸾国京城,就快没了。另外一种极为稀少,据说是桂夫人在桂花岛上亲手酿造的,只有六坛,当时便是范峻茂都眼馋,死皮赖脸地顺走了一坛。 听到陈平安夸赞朱敛,裴钱转头望向朱敛,好奇问道:“哪本书上说的?” 朱敛哈哈笑道:“人生苦难书,最能教做人。” 裴钱最受不得师父给人压了一头,就对朱敛嗤笑道:“那我还学海无边,书囊无底呢,随便瞎诌几句谁不会?还是我师父说得好,好多了!” 朱敛摇头晃脑喝着酒,有了好酒喝,就再没有跟这个丫头顶真的心思。 陈平安对裴钱说道:“别因为不亲近朱敛,就不认可他说的所有道理。算了,这些事情,以后再说。” 陈平安最后还是觉得急不来,不用一下子把所有自认为是道理的道理,一股脑地灌输给裴钱。像裴钱这种记性好的,背了几万字几十万字的圣贤书,都不如她自己真正懂得一两句书上的教诲。 朱敛在河伯祠庙有一句无心之言,圣贤书归还圣贤,让陈平安深思。陈平安开始自省,比起真正的读书人,自己读的并不多,但是比起市井百姓,却也不算少,那么仔细思量一番,这些年还给圣贤的圣贤书何曾少了? 陈平安叹息一声,说是去屋里练习拳桩。在院子这边,太过惹眼。 屋内女鬼石柔,听到陈平安说的那句佛经言语后,怔怔出神,最终微微叹息。她收了收心绪,屏气凝神,以崔东山传授的一门口诀,呼吸吐纳,点点滴滴,以水磨功夫,炼化这副仙人遗蜕。 在陈平安关门后,裴钱小声问道:“老厨子,我师父好像不太开心,是不是嫌我笨?” 朱敛笑眯眯问道:“要不喝酒?与尔同销万古愁嘛。” 裴钱双臂抱胸,气呼呼道:“我已经在崔东山那里吃过一次大亏了,你休想坏我道心!” 朱敛差点一口酒水喷出来,笑骂道:“你个丫头片子,有个屁的道心!” 裴钱站起身,双手负后,唉声叹气,不忘回头用怜悯的眼神瞥一眼朱敛,大概是想说我才不乐意对牛弹琴。 朱敛在她转过头后,一脚踹在裴钱屁股蛋上,黑炭丫头差点摔了个狗吃屎。裴钱双手一撑地面,转了个圈,立定后转身,恼羞成怒道:“朱敛你干吗暗箭伤人,还讲不讲江湖道义了?我身上可是穿了没多久的新衣裳!” 朱敛问道:“想不想学我自创的一门武学,名为惊蛰。稍有小成,就可以拳出如春雷炸响,别说是跟江湖中人对峙,打得他们筋骨酥软,就算是对付魑魅魍魉,一样有奇效。” 裴钱反问道:“你谁啊?” 朱敛倒是不介意自己的好心被当作驴肝肺,只是不想听这小家伙接下来的歪理,挥手道:“滚滚滚,练你的疯魔剑法去。” 裴钱一肚子话语不得说,有些苦闷,就去自己屋内拿了行山杖出来,开始练习同样是她“自创”的这门武学。那次在路上降服了路边土狗后,她信心暴涨,这段时日除了老老实实跟随陈平安六步走桩,白猿背剑术和拖刀式都被她暂时搁置一旁,偶尔敷衍几下而已,更多是主攻这套威力极大、立竿见影的绝世剑术。 裴钱乐在其中,看得身为远游境武夫的朱敛……那叫一个伤眼睛。 朱敛环顾四周,并无异样。 看来挨了那一记法刀后,狐妖长了些记性。 小院另外两间屋内。 石柔在以女鬼之魂魄、仙人之遗蜕修行崔东山传授的上乘秘法。 陈平安则以天地桩倒立而走,双手只伸出一根手指,同时心神沉浸在那座炼化了“水”字印的“水府”当中。 根据崔东山的解释,那枚在老龙城上空云海炼制之时出现异象的碧游府玉简,极有可能是上古某座大渎龙宫的珍贵遗物——由大渎水精凝聚而成的水运玉简。崔东山当时笑言那位埋河水神娘娘在散财一事上,颇有几分先生的风采。至于那些篆刻在玉简上的文字,最终与炼化之人陈平安心有灵犀,在他一念升起之时,它们即一念而生,化作一个个身穿碧绿衣裳的小人,肩扛玉简进入陈平安的那座气府,帮助陈平安在“府门”上绘画门神,在气府墙壁上描绘出一条大渎之水,更是一桩千载难逢的大道福缘。 心高气傲如崔东山,都不得不坦言,除非是先生学生二人精诚动天,否则即便他这个学生殚精竭虑,万般谋划,在大隋炼化金色文胆作为第二件本命物,品相也很难很难与第一件“水”字印齐平。 对于这些,陈平安自然看得开。得之我幸,失之我命。 在这虚无缥缈的得失之间,陈平安还是喜欢家乡螃蟹坊匾额上面的四个字:“莫向外求。” 求神拜佛,先要精诚求己,再谈冥冥天命。 养剑葫芦内的小炼药酒已经被陈平安喝完,加上这一路的调养,如今陈平安已经恢复大半,武道修为,差不多相当于在藕花福地跟丁婴一战前的水准。 在河伯祠庙墙上题字后,陈平安隐隐约约发现,体内那座宛如水府的窍穴,似乎生出某些感应。大渎之水流速提高些许,雾霭升腾,笼罩水面,偶尔甚至会流溢出“水道”,弥漫气府,只是在水府大门那边受到阻挡,重返墙壁上的水道,恢复平静。 今天陈平安试图以粗浅的山上“内视”之法,好好观察一下。不承想身为主人,差点连府门都进不去,一时间那口武夫孕育而出的纯粹真气,汹汹杀到,大概有那么点“主辱臣死”的意思,要为陈平安打抱不平。陈平安当然不敢任由这条“火龙”破门而入,不然岂不是自家人打砸自己院门?这也是世间高人为何不愿兼修两路的关键所在。 陈平安光是为了安抚那条火龙,就差点跌倒在地,只得将手指撑地换成了拳头。将火龙转移到别处脉络“驿道”后,陈平安的呼吸这才稍稍好转。与此同时,府门上的两尊门神,在身穿碧绿衣裳的玉简文字小人驾驭下,赶紧给陈平安打开了大门,对陈平安做出愧疚难当的作揖赔罪状。陈平安一点内视灵光走入后,别有洞天,惊艳之感,比起初见四面环山的狮子园,有过之而无不及。 在“水”字印之前被成功炼化的玉简悬在这处丹室水府中,而那枚“水”字印则在更高处悬停。 那些绿衣小家伙,依旧在勤勤恳恳修缮屋舍各处,还有些个头稍大的,像那丹青妙手,蹲在墙壁上的大水之畔,绘画出一朵朵浪花的雏形。 不但如此,一些质地并不精纯的水雾从大门涌入府邸之后,大多缓缓自行流散,每次只有细若发丝的一丁点,飞入绿衣小人笔下“水花”当中,水花便有了神气,有了流动迹象。墙壁上这些身穿碧绿衣裳的可爱小家伙们,大多无所事事,它们其实画了许多浪花水脉,只是活了的,屈指可数。所以当它们见着了陈平安,模样都有些委屈,好像在说巧妇难为无米之炊,你倒是多汲取、淬炼些灵气啊。 陈平安自知是长生桥一断,根骨受损严重,使得这座水府的源头之水,太过稀少,而且炼化速度又远远当不得“天才”二字,两者累加,雪上加霜,使得这些绿衣童子,只能空耗光阴,无法忙碌起来。陈平安羞愧地退出府邸。 在陈平安走出水府后,几名个头最大的绿衣童子,聚在一起窃窃私语。 陈平安并未就此打断内视之法,而是开始循着火龙轨迹,神游“散步”。 神识小如芥子,可是由纯粹真气凝聚而成的火龙却是转瞬百里,陈平安在经脉道路上行走,虽然知晓那条火龙身在何处,却追赶不及。 不过这也与当下陈平安挨了吞剑舟一戳有关系,不然仍旧可以凭借一点灵光,驾驭那条真气火龙游弋而归,说不定还能让它担任坐骑,巡狩四方。 最后陈平安便返回水府门外,盘腿而坐,开始淬炼灵气。 勤能补拙,陈平安擅长这个,很擅长。 陈平安如今还不知道,能够让阿良说出“万法不离其宗,练拳也是练剑”这句话,是一种多大的认可。 天下武夫千千万,世间唯有陈平安。 在一位待字闺中的少女的精美绣楼内。 形容憔悴的少女就像一朵枯萎的花,在贴身婢女的搀扶下,坐在了梳妆镜前。虽然是一副病入膏肓的可怜模样,少女的眼神依然明亮有神,只要心中有着念想和盼头,人便会有生气。 这个可怜人,正是柳老侍郎的小女儿,柳清青。柳老侍郎按照家谱,是“敬”字辈,柳清青这一辈则是“清”字辈。 大姐柳清雅虽已嫁为人妇,可是受她这个妹妹连累,如今和夫君滞留狮子园。 二哥柳清山,原本经常会来与她说说话,自从闹狐妖后,已经好久没来这边看她了。少女与这个二哥关系最好,所以便有些伤心。 三弟柳清郁,倒是经常来这边玩耍。她如今体弱,这个性情活泼的弟弟,年纪小,太吵,是个手脚闲不住的主。她生怕弟弟一不小心就又打碎、糟蹋了某样自己的心爱物件,实在是让她头疼。 柳清青的婢女正是老管家的女儿赵芽——那个鼻尖缀着几粒雀斑的少女。见着了自家小姐这般要强,自幼便服侍小姐的赵芽忍着心中悲痛,安慰小姐道:“今儿瞧着气色好多了,如今天气回暖,赶明儿小姐就可以出楼走动了。” 赵芽上楼的时候提了一桶热水,约好了今天要给小姐柳清青梳洗头发。 此时柳清青坐在凳子上,抬臂摸了把消瘦的脸颊,对赵芽说道:“芽儿,今儿让它们来吧,你歇息会儿,给我读一段书。” 赵芽细细“欸”了一声,蹑手蹑脚,打开书案上一只精致鸟笼的小门。里面虽然叽叽喳喳,看似热闹,其实嗓音细微,平时吵不到小姐。 说是鸟笼,其实里边打造得如同一座缩小了的阁楼,这是青鸾国大家闺秀几乎人人都有的京城特产“鸾笼”,里面栖息之物,可不是什么鸟雀,而是许多种身形小巧玲珑的精魅。 有形若蜻蜓却是女子面容的梳头小娘,天生亲近洁净之水,喜好以小爪为女子梳头,极其仔细,而且能够帮助女子润泽发丝,防止女子早生华发。 有被称为画眉的花蝶精魅,只要为它们打造出一整套微雕画笔,再给它们看过种种眉妆样式,它们就可以为女子描画出动人的黛眉。 还有喜好吃胭脂的小精魅,鸟爪人身且有双臂,长有一双羽翼,可以为女子仔细涂抹胭脂,比起女子自己动手,要更加增光添彩。 当婢女赵芽开门后,数十只住在鸾笼阁楼内的山野花草精魅,井然有序地飞掠而出,开始为主人柳清青梳洗打扮,无比熟稔。 赵芽则在一旁翻书,嗓音软糯,为自家小姐读着最近风靡青鸾国朝野的一本诗集。 吱呀一声,房门打开,却不见有人走入。 赵芽心中叹息,假装什么都没有发生,继续读着书上那一首山水诗。 微风拂过书页,一名身穿黑袍的俊美少年,就站在少女身后,以手指轻轻弹飞为主人梳洗青丝的小精魅,由他来为柳清青洗头。 少女没有转身抬头,微笑道:“来了啊?” 这个让狮子园鸡飞狗跳的狐妖笑容迷人,道:“世俗害人,只是苦了我家娘子。” 柳清青轻轻摇头。 狐妖轻声道:“别动啊,小心水溅到身上。” 柳清青便坐着不动,歪着脑袋,任由那俊美少年帮她梳理一头青丝,他的动作轻柔,让她心中安稳。 狐妖帮柳清青洗头,涂抹胭脂,画眉。最后他们并肩而坐,柳清青轻声问道:“听芽儿说,家里又来了一拨人。” 对外自称“青老爷”的狐妖笑道:“看不出深浅,有可能比那法刀道姑还要难缠些。但是没关系,便是元婴境神仙来此,我也能来去自如,断然不会少见娘子一面。” 柳清青脸色泛起一抹娇红,转头对赵芽说道:“芽儿,你先去楼下帮我看着,不许外人登楼。” 赵芽点点头,合上书籍,关了鸾笼小门,下楼去了。 柳清青竖起耳朵,在确定赵芽走远后,才小声问道:“郎君,我们真能长相厮守吗?” 狐妖伸出一根手指,温柔摩挲着少女的眉心,笑道:“自然,天长地久,远远不止百年。” 柳清青神色黯然道:“可是我爹怎么办?狮子园怎么办?” 狐妖胸有成竹道:“我早就说过,只要你爹答应了我们这桩天作之合的亲事,以后他就是我老丈人,我岂会亏待了狮子园?” 柳清青娇娇柔柔地躺入他怀中,闭上眼睛,睫毛颤抖,道:“只求郎君莫要负我。” 狐妖低头凝视着那张憔悴消减的脸庞,微笑道:“狐魅痴情,天下皆知。为何世间荒冢乱坟,多狐兔出没?可不就是狐护灵兔守陵吗?” 当陈平安缓缓睁开眼睛时,发现自己已经用手掌撑地,而窗外已是夜幕沉沉。 他轻轻一拍地面,颠倒身形,飘然站定,推门而出,发现朱敛坐在院中桌旁,头顶月明星稀。 见到陈平安,朱敛笑着起身,解释道:“少爷处于类似道家记载的‘得意忘形’的大好状态,老奴这两天就没敢打搅。为了这个,裴钱还跟我切磋了三次,给老奴强行按在了屋内。今夜她便又踩在椅子上,在窗口打量少爷的屋子半天了,等着少爷屋内亮灯。只是苦等不来,这会儿应该睡去没多久。” 陈平安惊讶道:“已经过去两天了?” 朱敛笑着点头。 陈平安和朱敛一起坐下,感慨道:“难怪说山上人修道,甲子光阴弹指间。” 朱敛说道:“确实如此。还是我们武夫爽利,练了拳,吃了睡,睡醒了睁眼便杀人。” 陈平安只当没听过什么睁眼杀人,问道:“最近狮子园有没有动静?” 朱敛摇头笑道:“云淡风轻,花好月圆。只是注定要错过近在咫尺的京城佛道之辩了,老奴有些替少爷感到可惜。” 陈平安一本正经道:“你如果向往京城那边的盛事……也是不能离开狮子园的,少了你朱敛压阵,万万不行。” 朱敛顺着竿子往上爬,晃了晃手中所剩不多的桂花酿酒壶,笑得眉眼挤在一堆,问道:“那少爷就再打赏一壶?喝过了桂花酿,再喝狮子园的酒水,真是酒如水了。” 陈平安拒绝道:“你就别打我桂花酿的主意了,只剩下两壶,我自己都舍不得喝。” 朱敛唏嘘道:“良辰美景,醇酒佳人,此事古难全啊。” 陈平安说起了正事,道:“世代积善之家,必有阴德庇护,此非虚言。如果我没有猜错的话,这狮子园风水绝好,而柳氏家风又正,应当有香火小人诞生,也会有土地公庇护才对。只可惜我没有崔东山的修为和神通,无法敕令土地公破土而出,不然的话,可以知道那头狐妖更多的底细。” 朱敛瞥了眼正屋那边,试探道:“老奴去问问石柔?” 陈平安疑惑道:“她若是可以做到,不会故意藏着掖着吧?” 朱敛看了眼陈平安,喝光最后一口桂花酿,道:“容老奴说句冒犯言语,身边人兴许有可能做出的最坏举动,少爷大致都有估算,可对于心性一事,仍是过于乐观了,不如少爷的学生那般……明察秋毫,细致入微。当然,这亦是少爷持身绝好,正人君子使然。” 陈平安想了想,点头道:“那我明天问问石柔。对于别人的言语真假,我还算有些判断力。” 朱敛摇头笑道:“何须明天?少爷是她的主人,又有大恩,几句话还问不得?若是只以老奴眼光看待石柔,那是痴情男儿看美人,当然要怜香惜玉,话说重了都是罪过。可公子你看她不当如此柔肠百转吧?石柔的所作所为,那就是三天不打上房揭瓦。须知世间不开窍之人,多是畏威不畏德的货色,不如先生的弟子裴钱远矣。” 陈平安忍不住笑道:“太阳打西边出来了,你竟然还会说裴钱的好话。” 朱敛感慨道:“坏也纯粹,好也纯粹,这么个有趣的小家伙,讨厌不起来。” 正屋那边打开门,石柔现身。 她来到两人身边,主动开口说道:“崔先生确实教了我一门敕令土地的法旨神通,只是我担心动静太大,让那头狐妖生出忌惮,转为杀心。” 陈平安笑问道:“理由是站得住脚的,只是我想问一问稍稍前面的两件事,第一,你更多的是担心谁被狐妖盯上,是你石柔自己,还是我们三人?第二,既然懂得这旁门术法,能够敕令土地,事情可以不做,可话为何不先说?” 朱敛笑眯眯煽风点火道:“戳中要害。” 石柔眼神游移不定。 陈平安摆摆手,道:“你我心知肚明,下不为例。如果再有一次,我会把你请出这副皮囊,重新回到符箓就是了,六十年期限一到,你仍旧可以恢复自由身。” 石柔眼神冰冷。 朱敛嬉皮笑脸从袖中摸出一只锦囊,打开后,从里边抽出一条折叠成纸马形状的小折纸,道:“崔先生在离别前,交予我这件东西,说哪天他的先生因为石柔生气了,就拿出此物,让他为石柔说说好话。对了,石柔姑娘,崔先生叮嘱过我,说要给你先过目,上面的内容,说与不说,石柔姑娘自行定夺。” 朱敛袖手旁观,却已心生杀意,而且并不对石柔掩饰丝毫。 即便是那君子施恩不图报,一样很难保证是个好结果,因为小人可是升米恩斗米仇的。这个得了一桩天大造化的女鬼,未必心眼有多坏,说不得还曾是一个秉性不错的阴物,只是人心种种细微如芥子,一旦被外物放大无数倍之后,某些瑕疵,就大如簸箕了。 德不配位,便是广厦倾倒朝夕间的祸根所在。 石柔心神起伏不定,打开那只纸马后,她身躯微颤。石柔握拳,攥紧手心字条,对陈平安颤声说道:“奴婢知错了。奴婢这就为主人喊出土地公,一问究竟?” 对于石柔的生硬转变,陈平安也没如何生气,点头道:“狐妖已经来过这里,挑衅在先,你将土地公敕令出来也无妨。” 石柔把那字条收在袖中,然后脚踩罡步,双手掐诀,行走之间,从杜懋这副仙人遗蜕的眉心处和脚底涌泉穴,分别掠出一条熠熠金光和一抹阴煞之气。当石柔心中默念法诀最后一句“口吹杖头作雷鸣,一脚跺地五岳根”时,重重一跺地,小院地面上有古老符箓图案一闪而逝。 石柔深呼吸一口气,后退几步。只见她身前那片地面,如水波涟漪起伏,然后猛然蹦出一个衣衫褴褛的老妪,滚落在地。此老妪头戴一只翠绿柳环,脖颈、手腕、脚踝五处,被五条黑色绳索束缚,勒出五条很深的印痕。 老妪站不起身,蜷缩在地,抬起头望向将她从牢笼中揪出的石柔,苦苦哀求道:“恳请这位神通广大的仙师,救救狮子园!” 石柔脸色冷漠,道:“你拜错菩萨了。” 头戴柳环的老妪只要转动脖子,脖颈处那条绳索就勒紧几分,她却浑然不在意,最后看到了背剑的白衣年轻人,又苦苦哀求道:“小仙师,求你赶紧救下柳敬亭的小女儿柳清青,她如今被那狐妖施加妖术,鬼迷心窍,并非真心痴爱那头狐妖啊!这头大妖,道行高深,而且手段极其阴狠,想要汲取柳氏所有香火文运,转嫁到柳清青身上。这本就是不合法理的悖逆之举,况且柳清青一个凡夫俗子的少女之身,如何能够承受得起这些……” 老妪已经被不断收缩的黑绳,勒得说不出话来,当头顶柳条花环的一片翠绿柳叶枯萎凋零之后,老妪的脸色又稍稍好转几分。 陈平安依旧没有着急斩断那几条“缚妖索”,问道:“可是我却知道狐妖一脉,对‘情’字最为敬奉,大道不离此字。那个狐妖既然已是地仙之流,照理说更不该如此乖张行事,这又是何解?” 身为此方土地的老妪摇头道:“不敢欺瞒仙师,我也不知为何,百思不得其解。但是狮子园的风水变化,做不得假!柳氏这一辈子弟,原本最有希望光耀门楣的柳敬亭二子柳清山,已经彻底断绝仕途。柳氏祖荫与阴德厚重,更有先祖在地下当差,柳清山如何都不该受此无妄之灾的——” 老妪再次无法开口言语,又有一片柳叶枯黄,烟消云散。 陈平安与朱敛对视一眼,后者轻轻点头,示意老妪不似作伪。 陈平安一拍养剑葫芦,掠出了如白虹一般的飞剑初一,一一斩断束缚老妪的五条绳索。 剑灵留下了三块斩龙台,给初一和十五两个小祖宗饱餐了其中两块,最后剩下薄片似的磨剑石,卖给了隋右边。如今两把飞剑的锋锐程度,远远超出以往。 老妪如获大赦,战战兢兢站起身,感激涕零道:“先前老朽老眼昏花,在此拜见剑仙前辈!” 陈平安摇头道:“不用这么客气。” 老妪突然跪地不起,泣不成声道:“恳请剑仙前辈速速替天行道。前辈既然能够救出老朽,又有大宗师扈从,更是一剑可破万法的剑仙,救下狮子园只是随手之举……” 陈平安正要说话。 老妪抬起头,死死盯住他,神色悲怆,道:“柳氏七代,皆是忠良,前辈难道忍心看着这座书香门第,毁于一旦?难道要眼睁睁看着那大妖逍遥法外?” 朱敛皱了皱眉头。老妪与那递香人所求之事,一般无二,只是所行之法,天壤之别。石柔也是心生不喜。 在这件事上,佝偻老人和枯骨艳鬼的看法倒是如出一辙。 老妪砰砰磕头十数下,再次抬头盯着陈平安,高声道:“恳请剑仙出手,力挽狂澜,斩杀大妖!柳氏子弟定然会铭记大恩,此后世世代代,为剑仙前辈敬奉香火!” 朱敛脸色阴沉,正要说话,陈平安对他摆摆手。 陈平安伸手搀扶老妪,道:“起来说话。” 老妪却一把推开陈平安的手臂,然后继续磕头,嘴里仍然一迭声道:“剑仙前辈如果不出手,老朽微末之身,死不足惜,就这么磕头到死算了。” 陈平安只得蹲下身,默然无声,酝酿措辞。 朱敛站在原地,脚尖摩挲地面,就想要一脚踹去,将这老妪踹得金身粉碎。别说是土地之流,就是一些品秩不高的山水神祇,甚至是那些版图还不如王朝一州之地的小国五岳正神,一旦被朱敛欺身,恐怕都经不起这个八境武夫几脚。 石柔先是对老妪举止不屑,然后有些冷笑,看了眼似乎束手无策的陈平安,心想这可是你陈平安自找的麻烦。 这时,蹲着的陈平安和站着的朱敛几乎同时,转头望向翘檐处——头戴鱼尾冠的法刀女冠,再次高高站在那边。 她瞥了眼被飞剑斩去绳索的本地神祇,冷笑道:“井底之蛙,粗鄙不堪,难怪救不了一座休戚相关的狮子园。” 她看了眼朱红色酒葫芦,抬起手臂,双指并拢,在自己眼前抹过,变作一双金色眼眸,如那俯瞰人间的神人,恍然道:“原来是一只上品养剑葫芦,怪不得能够轻松斩断那几条破烂绳子。” 陈平安问道:“只杀妖,不救人?” 别洲女冠反问道:“不然?” 陈平安笑道:“那我来救人,你只管杀妖便是。” 那个师刀房女冠犹豫了一下,点头道:“如此最好。” 那老妪闻言大喜过望,仍是跪地,挺直腰杆,一把攥住陈平安的手臂,满是殷切期望,道:“剑仙前辈这就去往绣楼救人,老朽为您带路。” 这次无须陈平安搀扶,几乎是老妪抓着他站起身,就要往院门那边拽去,只是她发现年轻剑仙站在原地,不动如山,便有些皱眉,责问道:“仙师为何不动身?救人如救火,若是迟了……” 陈平安脸色如常,温声解释道:“我还需要喊弟子起床,让她与我待在一起才行,不然狐妖有可能趁机而入。再就是私自登上那柳清青的闺阁绣楼,我总要让人告知一声柳老侍郎,两件事,并不需要耽搁太多时间——” 不等陈平安说完,老妪急匆匆埋怨道:“剑仙前辈,你是山上人,何须计较这些繁文缛节,先留下一人照顾弟子便是。至于柳敬亭那边,回头与他说了已经救下他女儿,那书呆子只会感恩戴德。他连家族都快覆灭了,哪敢计较这些鸡毛蒜皮的小事?!” 朱敛看着那老妪侧脸,负后一手,由掌变拳,咯咯作响。 陈平安突然问道:“听说过君子不救吗?” 老妪呆若木鸡,有些惧怕了。 只是陈平安接下来的举动,又让一颗心提到嗓子眼的老妪松了口气。陈平安轻轻帮老妪擦拭袖子上的尘土,低头之时,轻声道:“要救的,老婆婆放宽心。只希望狮子园逃过此劫,若是遇上类似事情,量力而行后,也能救上一救。” 陈平安让朱敛赶紧去与柳敬亭解释此事,让石柔去喊醒裴钱。 到了那栋绣楼底下,朱敛已经返回,点头示意柳侍郎已经答应了,陈平安便登楼而上。 迷迷糊糊的裴钱只是跟在身后,额头上贴着黄纸符箓。只要跟在师父身边,倒是不怎么怕。石柔紧随其后。 朱敛站在最下面,迟迟没有挪步,只是看着陈平安登高的背影。 佝偻老人仰着脖子,挠挠头,觉得这位崔先生的先生,走得有些高。 这还是陈平安第一次登绣楼入闺阁。 他让朱敛和裴钱待在门外,自己带着石柔步入其中。 进入之前,陈平安先敲门,说是柳老侍郎希望他们来看看柳小姐的屋子,有无狐妖藏匿。片刻之后,柳清青梳妆打扮完毕,让婢女赵芽开门。 陈平安认识这名婢女,老管家的女儿,一个性情温婉的少女,但他的注意力更多还是放在了传言被狐妖魅惑的柳清青身上。 第一眼看到柳清青,陈平安就觉得传闻可能有些偏颇。人之眉目为心之镜,想要装作黯淡无光,容易,可想要伪装神采清明,很难。 陈平安既松了口气,又有新的忧虑,因为可能当下的燃眉之急,比想象中要容易解决得多,只是人心如镜,易碎难补。 不过那就是这名少女自己的因缘造化了,陈平安救得了人,却补不了一名萍水相逢女子的心,也不会去做。 柳清青虽是家族拘束不多的大家闺秀,见识过许多青鸾国士子俊彦,闺阁内还有一只饲养精魅的鸾笼,可是对于真正的谱牒仙师、山上修士,她还是十分好奇。所以当她看到来的是一个算不得多英俊却气质温和的年轻人,心中芥蒂就少了些。此地终究是少女闺阁,任由外人踏足的话,柳清青难免会有些不适,若再来些只会打打杀杀的粗鄙武夫,或是些一看就居心不轨的所谓神仙,如何是好? 陈平安抱拳致歉道:“我们此举于礼不合,但是柳老侍郎和狮子园土地公都担心柳小姐的身体,希望柳小姐见谅。我姓陈,随从姓石。” 柳清青这才看见年轻仙师身后眼神有些冷漠的老者,她挤出一个笑脸,道:“陈仙师和石前辈是为救我而来,可以不拘小节,只管放开手脚搜寻。” 婢女赵芽心中有些别扭,小姐也真是的,这拨人贸然拜访,小姐竟然放任他们四处走动,若那黑袍少年晓得,会不会心生不喜? 对于那狐妖幻化而成的俊美少年,赵芽早先当然是十分畏惧,第一次见面,吓得她拿起剪子就要与那擅闯闺阁的登徒子拼命,结果被小姐拦阻下来。这段时日相处下来,赵芽几次劝说小姐无果,眼睁睁看着小姐日渐憔悴,只得强忍下心中悲恸,尽量服侍好小姐的饮食。 陈平安拈出一张阳气挑灯符,符纸蓦然燃烧起来,只是火花不大。 显而易见,狐妖确实来过此地。陈平安拈符缓缓走遍闺阁各个角落,发现黄花梨花鸟镜台和床榻两处,符箓燃烧稍快些。 陈平安始终神色淡然。 柳清青和赵芽都是修行门外汉,不知道符箓燃烧快慢意味着什么,而且其间些许差异,以她们的眼力未必可以发现。 石柔则心中冷笑,对那看似娇柔端庄的少女柳清青有些腹诽。出身礼仪之家的千金小姐又如何?还不是一肚子男盗女娼。 陈平安突然想起一个问题,有些涉及拘魂押魄,在窍穴培植邪祟种子的隐蔽手段,例如飞鹰堡邪修在堡主夫人心窍养育鬼胎,陈平安就不擅长破解,而石柔本身就是鬼魅,又有炼化仙人遗蜕的经验,再加上崔东山的暗中传授,她应该对这些阴险路数很熟稔,而且直觉更加敏锐。 虽然自己一直将石柔视为枯骨女鬼,即便神魂入了仙人遗蜕,陈平安还是习惯将她视为女子,可石柔如今是以一副“杜懋”皮囊行走阳间,就有些麻烦。柳清青若是执意不愿让石柔触碰身体,死活不让石柔帮忙探查气脉虚实,一哭二闹三上吊,会很棘手。 陈平安拈符走到赵芽身边,符箓并无异样,依旧缓缓燃烧。赵芽觉得神奇,得到陈平安许可后,她伸出手指靠近那张黄纸符箓,发现并无半点灼热之感。陈平安微笑着来到柳清青身边,所剩不多的小半张符箓,猛然绽放出巴掌大小的火焰,瞬间燃烧殆尽。 陈平安问道:“柳小姐,那少年可曾赠送定情物件给你?柳小姐有没有不小心携带在身上?”这番言语,说得含蓄且不伤人。 柳清青欲言又止。 赵芽轻声道:“小姐,这都什么时候了!” 看着赵芽满是祈求的可怜眼神,柳清青只得转过身去,拿出一只系挂怀中的彩丝香囊,上面绣有一对鸳鸯。 陈平安问道:“能否交给我看看?” 柳清青摇摇头,不答应。赵芽都快急死了。 陈平安眼神清澈,道:“柳小姐痴情,我一个外人不敢置喙,可是如果因此将整个家族置于危险境地,万一,我是说万一,柳小姐又所托非人,你抛却一片心,对方却是有所图谋,到最后柳小姐该如何自处?即便不说这最极端的万一,也不提柳小姐与那外乡少年的真心相爱、海枯石烂,我们只说一些中间事,一只香囊,我看了,不会减少柳小姐与那少年的情爱半点,却可以让柳小姐对柳氏家族,对狮子园,良心稍安。” 陈平安言语之间,其实想起了第一次远游大隋时,随行的朱河、朱鹿父女。少女朱鹿便是为了一个“情”字,心甘情愿为福禄街李家二公子李宝箴飞蛾扑火,毅然决然,不管不顾,什么都舍弃了,还觉得问心无愧。 柳清青眼眶通红,颤颤巍巍递出那只心爱的香囊。 她心中对情郎的愧疚越来越浓重,交出香囊好似剐了心肝,两手空空,心更是空落落的,扭头落泪。 陈平安接过香囊,细看之下,五色彩丝,其中黑丝与先前飘落在地的狐毛材质相同,其余四种则暂时不知根脚。打开香囊,里面只是些乞巧物件,陈平安怕自己眼皮子浅,看不出里面的神神道道,便转头望向石柔,后者亦是摇头,轻声道:“香囊如同夜间亮起的一盏灯笼,可以方便那狐妖寻找到这位小姐。至于里面的东西,应该没有太多说头。” 陈平安将香囊递给石柔,道:“你先拿着。”然后陈平安凭空取出那根在倒悬山炼制而成的缚妖索。这根缚妖索以蛟龙沟元婴境老蛟的金色龙须作为法宝根本,在世间千奇百怪的法宝当中,品秩算极高。石柔一手接过香囊,收入袖中,一手持着连瞎子都能看出不俗的金色缚妖索,心中稍稍少去些怨怼。香囊在她手上,可不就是引祸上身?只是多了这根缚妖索傍身,还算陈平安对她“物尽其用”之余,弥补一二。 陈平安对柳清青说道:“还请柳小姐让我们把把脉。许多山上术法,隐蔽极深,只以望气之法,看不出端倪。” 先是步入闺阁,再要她交出香囊,现在还要有那肌肤之亲。柳清青心中悲苦至极,满脸泪水,对陈平安怒目相视,哽咽道:“你们不要得寸进尺!是不是把脉之后,还要我脱了衣裳,你们才肯罢休?” 陈平安心平气和道:“当然不会。” 柳清青恼羞成怒,转身趴在花鸟镜台上,肩膀颤抖,泣不成声,断断续续道:“我要见我爹……他如果在这里……不会任由你们这些人肆意羞辱我。” 陈平安想了想,对石柔说道:“我替你护驾,你以本来面目现身,再帮她把脉。” 石柔虽然对陈平安怀有种种成见,但是有一点石柔并无任何怀疑,那就是陈平安只要嘴上说了,就会做得很实在。 于是婢女赵芽就看见从那老人身躯当中,飘荡出一名彩衣大袖的美人,亦真亦假,让她看得惊心动魄。 赵芽赶紧喊道:“小姐小姐,你快看。” 柳清青擦了擦脸上的泪水,转过头,然后看到一名姿容犹在她之上的陌生女子站在面前,而先前那位老者则在原地纹丝不动,仿佛在打盹酣睡中。 石柔面无表情,道:“伸出手来。” 柳清青痴痴呆呆,抬起手臂,石柔抓住柳清青好似一截雪白莲藕的手腕。 在石柔查看柳清青体内气机流转之时,继续仔细打量这间屋子的陈平安,突然发现那婢女在朝自己使眼色。顺着赵芽暗示的方向,陈平安看到了一只尚未收入抽屉的精美小盒,好似女子装胭脂水粉的盒子。陈平安默不作声,挪动脚步,走上前拿起小盒,打开一看,里面装有几颗药丸,散发出微微的荤腥气息。陈平安便假装刚刚凑巧发现,转头对柳清青问道:“敢问柳小姐,里面这些药丸,是狮子园自家补药,还是外来仙师赠予的?” 赵芽觉得这位背剑的年轻公子,真是心思活络,更善解人意,处处为他人着想。换成之前那些仙师,个个趾高气扬,恨不得在自己额头贴着“神仙”二字不说,还喜欢当着自家小姐的面,一口一个狐妖孽障,让小姐听见,如何不刺耳伤心。 柳清青怯生生道:“是他送我的定心丸,说是能够温补身子,可以安神养气。” 石柔其实早早闻到了那股刺鼻药味,瞥了一眼后,冷笑道:“定心丸?知道什么叫真正的定心丸吗?这是世间养鬼和制作傀儡的旁门丹药之一,服用之后,活人或是鬼魅的魂魄逐渐凝固,器格定型,原本游走不定、自由自在的三魂七魄,就像制造瓷器的山野土壤,被人一点点捏成了器物坯子。温补身子?哼!”石柔的嘴边挂着讥讽的笑意,道:“当然,柳小姐的情郎,也有可能会说这是山上仙家修补家族晚辈先天不足、根骨不全的一门上乘秘法,帮助没有修行资质的凡夫俗子,一步登天。这种话,不全是假,只不过舍得这么做的山上洞府,要么是出息不大的小门小户,要么是处境不妙、忧患重重,必须多出些走捷径的后进修士。服用了又名为‘断头丹’的定心丸,后患无穷,被天地厌弃,人是半死人,鬼是半活鬼,人不人鬼不鬼,成为承载山水灵气的容器之后,再给人打碎了容器,将容器里面的山水灵气一扫而空,至于破碎容器的下场如何,呵呵,要么魂飞魄散再无来世,要么死后一点灵光不散,必成厉鬼。” 石柔说得直白,赵芽听得脸色惨白。 柳清青先是心中大怖,只是仍然不愿死心,很快就帮自己找到了合理解释。 陈平安脸色阴沉。这种仙家手法,与骊珠洞天的烧制本命瓷,难道不一样? 如果说陈平安起先改变路线,不去京城,选择来狮子园蹚浑水,是因为河伯祠庙递香人说的那个读书人,是因为那句“有妖魔作祟处,必有天师桃木剑”,是因为陈平安想着那龙虎山外姓天师好朋友张山峰。若是张山峰没有跟随师父去往龙虎山,听闻此事,一定会来此打抱不平。 那么现在陈平安是因为不信邪了,一个说不定连狐妖身份都是伪装的祸害,竟然为非作歹,不光搬弄山水气运,觊觎柳氏一家文运,还要害人性命,用心之险恶,手段之歹毒,简直就是死上一次都不够。 陈平安去门口那边,先让裴钱走入闺阁,再要朱敛立即去跟狮子园讨要朝廷官家金锭,研磨成粉,制作出更多更好的金漆。 他要画符厌胜! 身为狮子园一带土地公的老妪,没有跟着去往绣楼,理由是闺阁有了陈仙师坐镇,柳清青肯定暂时无忧,她需要庇护包括柳老侍郎在内的众多柳氏族人。 在柳氏祠堂内,身上没了五条狐妖绳索的老妪,神完气足。 事实上,柳氏历代家主,都认识这位年岁比狮子园还大的柳树娘娘,每年祭奠先祖的丰盛香火供奉当中,都有一大份给这位庇护柳氏的神灵。 此时祖宗祠堂内,人满为患,许多原本没有资格走入其中的仆役,柳老侍郎也让管家老赵把他们一并带来。此事若是传出去,柳老侍郎少不得被戴上一顶“有辱斯文,亵渎祖先”的高帽。 柳老侍郎和二十余个柳氏族人,此刻都在祠堂僻静处相聚,许多人还是生平第一次亲眼见到这位柳树娘娘。 除此之外,还有两个在这座狮子园居住多年的外姓人,站在最边缘的地方,没有对柳氏家事指手画脚。 狮子园有家塾,在三十年前一位德高望重的士林大儒辞任后,又聘请了一个寂寂无名的教书先生。 这也是一桩奇事,当时庙堂和文林,都好奇到底哪位硕儒,能被柳老侍郎看得起,担任为柳氏子弟传道授业的师长。 只是后来柳老侍郎的长子,科举顺遂却不瞩目,虽是进士出身,名次却很靠后,笔下的制艺文章,以及诗词歌赋,都算不得出彩,比起妙笔生花的柳老侍郎,可谓虎父犬子,所以众人对于那个新先生身份的猜测,就都没了兴致。倾心教出来的弟子如此一般,当先生的,能好到哪里去? 至于柳清山,年幼时就如父亲柳敬亭一般,是名动四方的神童,文采飞扬,可这是自家本事,与先生学问关系不大。 这会儿柳敬亭与柳树娘娘起了争执。 柳树娘娘的看法,是无论如何,都要努力争取,甚至可以不惜脸面地要求那陈姓年轻人出手杀妖,铲草除根,不留后患,万万不可由着他只救人不杀妖。 柳敬亭便说了女冠出手,灭去狐妖幻象的事情。 柳树娘娘报以冷笑:“一个外乡道姑,狮子园若是将所有希望寄托在她身上,下场好不到哪里去。” 大女儿柳清雅便弱弱地说了句:“可是那陈仙师也是外乡人啊。” 柳树娘娘斜眼看了一下这个头发长见识短的女子,吓得后者赶紧闭嘴。 老妪斩钉截铁道:“那陈姓年轻人,好歹是个读书人!” 柳敬亭经过一番权衡后,仍是不愿以各种违心的龌龊手段,将那陈姓年轻人与狮子园绑在一起。 柳树娘娘便毫不留情面地指着这位老侍郎的鼻子大骂,道:“柳氏七代,辛苦经营,才有这份光景,如果香火断绝在你手上,你柳敬亭死后,有脸去见列祖列宗吗?你对得起狮子园祠堂那些牌位上的名字吗?为保唐氏正统死谏,杖毙而死;为救骨鲠忠臣,落了个流徙三千里而死;为官造福一方,殚精竭虑、心血耗尽而死,需要我给你报上他们的名字吗?” 柳敬亭满脸愁苦。 老妪继续骂道:“你要是脸皮不厚,端着狗屁老侍郎的架子,那你们柳氏就绝对迈不过去这个坎。你柳敬亭死则死矣,还要害得狮子园改姓,子女流散,藏书楼那么多孤本善本,到了柳清山这一辈人的暮年,最后能够留下几本?” 柳敬亭无言以对,其他人就更不敢说话了。 沉默许久,氛围凝重。 这时,一瘸一拐的柳清山向前走出数步,对老妪说道:“柳树娘娘,你似乎说错了一点。” 老妪眯起眼,不屑道:“哦?小娃儿何以教我?” 柳清山沉声道:“我柳氏能够传承至今,香火不绝,正是先祖立身之正,留下祖训家规,子孙恪守之严,才有今天狮子园的一方有难,八方支援。若是今日违心行违礼事,就算侥幸保住了这座狮子园,可我柳氏家风,从今日起,就已不正。” 老妪大笑不已,讥讽道:“小娃儿别以为读过几本书,就有本事与老朽聊这些有的没的。人都死光了,百年之后,除了那本《狮子园文集》,谁还惦念你们落难的柳氏?”不给书生柳清山说话的机会,老妪继续笑道:“你一个无望功名的瘸子,也有脸皮说这些站着说话不腰疼的屁话?哈哈,你柳清山如今站得稳吗?” 柳清山当初为了救妹妹,与道观老神仙一起偷偷离开狮子园,去寻觅真正的正道仙师,却在半路惨遭祸事。腿伤是身体之痛,而就此仕途断绝,所有抱负都付诸东流,这才是柳清山这个读书人最大的苦痛。为此,婢女赵芽都没敢跟小姐提起这桩惨事,不然从小就与二哥柳清山最亲近的柳清青,一定会愧疚难当。事实上柳清山在被人抬回狮子园后做的第一件事,就是要求父亲柳敬亭对妹妹隐瞒此事。 这会儿被柳树娘娘这位庇护狮子园两百多年的土地公当场揭开心头的伤疤,饶是柳清山这个腿伤之后在所有外人面前不曾有半点失态的读书人,此刻也脸色铁青,双拳紧握。 老妪继续在年轻书生伤口上撒盐:“瘸腿之前,我还敬你三分;瘸了腿,你柳清山这辈子,就注定是个躲在狮子园混吃等死的废物。我劝你还是趁早摘下书斋那副对联吧,不怕让人笑话?” 柳敬亭黑着脸,沉声道:“柳树娘娘,请你老人家适可而止!” 老妪冷哼一声。 柳敬亭拍了拍二子的肩膀。柳清山泪眼蒙眬,对生平最敬重的父亲点了点头,示意自己没事,然后低下头去,满脸泪水。 人生天地间,大丈夫泪目,必是心碎时。 狮子园家塾有两位先生,一位不苟言笑的迟暮老者,一位温文尔雅的中年儒士,后者皱眉。 老者对中年儒士轻轻摇头,中年儒士默然。 一直等在绣楼底下的管家老赵匆忙跑入祠堂,到了柳老侍郎和柳树娘娘这边,抹了一把额头汗水,笑道:“陈公子要我们狮子园准备画符用的金漆,需要用官家金锭研磨成粉末。陈公子说是多多益善,然后在小街绣楼那边画符。” 老妪厉色道:“那还不快去准备,这点黄白之物算得了什么?!” 老管家转头望向柳敬亭。 老侍郎点头道:“去吧。”老侍郎突然喊住老管家,快步走出,道:“老赵,我随你一同前往,再叫上些胆大的青壮汉子,不过都要他们自愿才行。” 不承想老妪一把按住老侍郎肩头,阻止他道:“你去?柳敬亭你失心疯了不成?万一那狐妖破罐子破摔,先将你这主心骨宰了再跑,即便你女儿活了下来,届时狮子园仍是糜烂不堪的破摊子,靠谁支撑这个家族?靠一个瘸子,还是靠那个当个郡守都勉强的庸才长子?” 柳敬亭满脸怒气,真当他柳敬亭这么多年的宦海生涯是吃干饭的吗?眼前这土地公如此火急火燎,归根结底,还不是担心狮子园柳氏那点香火断了,会牵连她的金身大道? 老妪见柳敬亭罕见地动了肝火,微微犹豫,口气软了下来,好言相劝道:“书生不也告诫你们读书人,君子不立危墙之下?你柳敬亭一介文弱书生,比不上任何一名在狮子园护院打杂的青壮男子,你去了又有何用?能够搬动几颗金锭?就不怕狐妖将你抓住,胁迫狮子园?” 柳清山猛然抬头,眼神坚毅道:“我去,即便搬不动多少金锭,可在一旁盯着,总能免去些纰漏。” 柳敬亭帮这个儿子正了正衣襟,道:“小心些。不当官,又如何?心术不正却窃据高位的读书人,早已不算真正的读书人。我儿子腿残了,当不了官,却还是能够当一辈子读书人,既然无法治国平天下,那就做好修身齐家,做得到吗?” 柳清山终于有了笑意,道:“爹,这个不难。” 柳清山跟着老管家,带上一拨几乎人人踊跃的狮子园青壮仆役,神色慷慨激昂,离开了这座祠堂。 柳敬亭看也不看那老妪,走到两位岁数差了一个辈分的外姓先生身前,作揖致谢道:“感谢伏夫子、刘先生,为我柳氏教出一位能够以一身正气传家的读书人。” 伏夫子依然神色木讷,甚至连轻轻点头都没有,好在狮子园对此见怪不怪,老人在谁面前都是这般刻板面容。 中年儒士笑了笑,道:“为弟子传道授业解惑,是教书匠职责所在。” 一间小院里住着四名远道而来的侠义之士,比陈平安更早成为狮子园的座上客。 复姓独孤的年轻公子哥,与名为蒙珑的贴身美婢,加上那各自豢养有小狸、碧蛇的师徒修士。 双方偶遇,一起镇压过一座妖魔横生的山头。独孤公子主仆出力更多,却只拣选了些与文雅沾边的寻常物件,其余的几件珍贵灵器、一大堆神仙钱,都留给了师徒二人。 师徒私底下掂量了一下,觉得两人性命加起来,应该不值得那位公子哥放长线钓大鱼,便厚着脸皮与这对主仆一起厮混,之后还真给他们占了些便宜,两次斩妖除魔,又有几百枚雪花钱进账。当然,这其中老修士多有小心试探,那位自称来自朱荧王朝的贵公子,确实是不与人争钱财的脾气。 公子哥从未出手,说他自己就是个学了些三脚猫功夫的江湖莽夫,师徒二人又不傻,自然不信。而那婢女几次出手,真是够吓人的。 她是一名剑修。不仅如此,竟然还能够使出传说中的仙堂术法,驾驭一尊身高三丈的夜游神! 婢女蒙珑,可不是什么童颜永驻的老妖婆,确实是不到二十岁的女子。 拿一名极有希望成为地仙剑修的天才,当作端茶送水的丫鬟,并将其视为天经地义,有点脑子的,都知道那独孤公子的身世背景,深不见底。 只可惜老者绞尽脑汁,都没有想出朱荧王朝有哪个姓独孤的大人物,往南往北再搜罗一番,倒是能翻出两个豪阀、门派,要么是一国庙堂砥柱,要么是家中有金丹坐镇,可比起年轻人已经浮出水面的家底,仍是不太符合。 思来想去,只当是那座剑修林立的朱荧王朝,沉在水底的老王八太多,年轻人来自某个不喜好张扬的仙家府邸。 这会儿,独孤公子站在窗口,看着外面不同寻常的天色,道:“看来那个狐妖是给那姓陈的年轻人踩痛尾巴了。如此更好,不用我们出手,只是可惜了狮子园的那幅字画和那只梅花瓶,都是一等一的清供雅物啊。不知道姓陈的得手后,愿不愿意割爱卖给我。” 婢女蒙珑笑道:“识货的人,都是相中了那件留在柳氏手中是鸡肋的祖传法宝,公子倒好,只想要那不值几枚神仙钱的玩意儿。” 独孤公子叹了口气,道:“此间事了,咱们又得奔波劳碌了。” 蒙珑愁眉不展,道:“公子,咱们这么找人找线索,无异于大海捞针,似乎有些难。” 独孤公子无奈道:“又没有其他便捷门路,只能用这种最笨的法子。我们就当散心好了,一边逛,一边等待山上的消息。” 蒙珑有些气愤:“愿意说话的,我们找到了,结果什么都不知道。不愿意开口的,一个个来历不小,咱们不好公开身份,招惹不起。那些家伙眼睛不是眼睛的,鼻子不是鼻子的,有什么了不起的,不就是仗着北俱芦洲身份,仗着多活了几百年,如今境界高一些嘛。要我看呀,不用三十年,公子就可以一只手对付他们。” 独孤公子没有理会婢女的抱怨,道:“先找到那个年轻女子再说吧。” 蒙珑坐在桌旁,闲来无事,摆弄着桌面棋盘上的棋子,一边把它们胡乱移动,一边道:“只知道个姓名,又是那艘打醮山渡船上面,一个寂寂无名的小修士而已,线索实在是太少了。如果不是那位云游僧人说起她,我们更要像苍蝇打转。公子,我有些想家了。可不许诓我,找到了那个小修士,咱们可就要打道回府了哦。” 独孤公子转头打趣道:“呦,你一个下五境练气士,好意思说别人是小修士?” 蒙珑笑眯眯道:“可奴婢好歹是一位剑修欸。” 独孤公子瞪眼佯怒道:“剑修这貔貅,吃钱伤感情,有什么值得夸耀的。” 蒙珑掩嘴娇笑:“这话别人说得,公子可说不得。奴婢已经吃掉的神仙钱,且不说将来肯定赚得回来,放在公子家中,还不是九牛一毛?” 独孤公子摇摇头:“等你真正跻身了中五境,就不会这么讲了。一个地仙剑修,修行路上耗费的天材地宝,至少是一般陆地神仙的双份。” 蒙珑点点头,轻声道:“主公和主母,确实是花钱如流水,不然咱们不比老龙城苻家逊色。” 独孤公子气笑道:“胆肥了啊?敢当着我的面,说我爹娘的不是。” 蒙珑撒娇道:“公子人好嘛,奴婢怕什么?” 独孤公子笑道:“迟早是嫁出去的闺女泼出去的水,公子我就是个冤大头。” 蒙珑摇头道:“才不要嫁人,嫁给那些绣花枕头作甚,奴婢这辈子只跟着公子了。” 独孤公子不置可否,转头继续望着天色:“那头狐妖,行事处处透着古怪,很不好对付啊。希望那个年轻人,联手那用刀的女冠,可以有惊无险吧。” 蒙珑笑道:“公子真是菩萨心肠。” 独孤公子自嘲道:“我是想着只花钱不出气力,就能买到那两件东西,至于狮子园里里外外,是怎么个结局,没什么兴趣。是好是坏,是死是活,都是自找的。” 约莫过去半个多时辰,绣楼那边,朱敛、老管事和柳清山三人赶到,各自端着一罐酒壶大小的特制金漆。 绣楼内,石柔阴魂已经返回仙人遗蜕,坐在角落闭目养神。 裴钱等得百无聊赖,只恨自己没办法抄书,不然今天就少去一件功课。后来赵芽见小女孩额头贴着符箓,十分有趣,便凑近搭讪,一来二去,带着早就心动却不好意思开口的裴钱,去打量那座鸾笼。裴钱细看之后,大开眼界。 老管事和柳清山都没有登楼,一起返回祠堂。离开之前,柳清山对绣楼高处作了一揖。 屋内,陈平安接过毛笔,朱敛在旁边端着装满金漆“墨水”的陶罐“砚台”,率先在一根柱子上画符——都是陈平安从李希圣赠送的那本《丹书真迹》上学来的符箓。 笔尖蘸了金漆,笔毫饱满。 无须陈平安多说,朱敛便抖肩笑道:“公子请。” 陈平安脚尖一点,手持毛笔飘荡而起,一脚踩在双膝微蹲的朱敛肩头,在柱子最上边开始画宝塔镇妖符,一气呵成。然后再以法袍金醴和水府积蓄灵气,同样一张镇妖符,换了一种方式,再画一张。 两张之后,陈平安又踩在朱敛肩头上,在屋梁各处画满符箓。 落地后,在闺阁墙壁、窗户上继续画符,除了最有针对效果的镇妖符之外,还有其余三种——《丹书真迹》上最入门的静心安宁符和祛秽涤尘符,再就是在门口那边画出的几张阳气挑灯符。 其间朱敛轻声问道:“公子要不要休息片刻。” 陈平安摇头不语:“说不定那头大妖已经在赶来路上,不能耽搁,多画一张都是好的。” 闺阁内画符完毕,陈平安才用去大半罐金漆。然后去了屋外廊道,在栏杆美人靠那边继续画镇妖符,以及尝试性画了几张敕剑符和斩锁符,相对比较吃力。 符胆成了,只是一张符箓大功告成后,灵光持续多久是一回事,能够承受多少大妖术法冲击又是一回事。 陈平安只能如一名勤恳的庄稼汉,自家土地瘠薄,不是良田,每亩地的收成有效,那就以量取胜。 罐内还剩有金漆,陈平安脚踩屋外廊道栏杆,与朱敛一起飘上屋顶,在那条屋脊上蹲着画符。 裴钱总算找到了显摆机会,之前陈平安刚开始画符,她就跟婢女赵芽炫耀,双臂抱胸,高高扬起脑袋:“芽儿姐姐,我师父画符的本事厉害吧?你觉得有些个花鸟篆,写得好不好看?是不是很有大家风范?” 赵芽又不是修行中人,看不出陈平安这一手符箓的功力深浅,可她是小姐柳清青的贴身丫鬟,对于琴棋书画是颇有见地的,真没觉得那位白衣仙师符箓中的古篆字体,写得如何入木三分,不过裴钱都这么问了,她只好敷衍几句,争取不让小女孩失望罢了。 不料裴钱听完赵芽几句干巴巴的附和言语后,摇头晃脑道:“芽儿姐姐啊,你不懂,我师父的字,好在……有仙气儿!”裴钱对自己这个临时蹦出的说法,很满意。 赵芽忍俊不禁,故作恍然道:“原来如此,怪我眼拙,没办法,毕竟不是你们山上神仙,看不出真正的门道。” 裴钱一眼看穿她仍然在敷衍自己,偷偷翻了个白眼,懒得再说什么,继续趴在桌案上,瞪大眼睛,打量那只鸾笼里边的风景。 大眼瞪小眼。鸾笼内许多古怪精魅都飞出了阁楼,一起看着这个黑炭小女孩。 赵芽走到柳清青身边,惊讶道:“小姐,你感觉到了吗?好像屋内清新、亮堂了许多?” 柳清青苦涩道:“我没感觉。” 赵芽搬了凳子坐在她身边,轻轻握住自家小姐的冰凉小手。 陈平安和朱敛飘落回屋外廊道,两手空空的朱敛,让石柔去抱起剩余两罐金漆。石柔虽不明就里,但仍是照做。这位八境武夫,她如今招惹不起,先前小院朱敛杀气冲天,全无掩饰,矛头直指她石柔,让她十分惊恐。 裴钱看到满脸汗水的陈平安,赶紧跑过去:“师父,我给你擦擦汗?” 陈平安笑着摇头:“我要和石柔去狮子园各地继续画符,如此一来,一有风吹草动,符箓就会响应。这边有朱敛护着你们,不会有太大危险,狐妖即便来此,只要一时半会撞不开绣楼门窗,我就可以赶回来。” 裴钱拍了拍腰间的竹制刀剑,点头道:“师父放心,我会保护好柳小姐和芽儿姐姐的!” 陈平安拍了拍她的小脑袋,轻声道:“先保护好自己。” 裴钱笑开了花。 朱敛微笑不语。方才在屋顶上,陈平安就悄悄叮嘱过他,一定要护着裴钱。那份言下之意,让朱敛觉得很舒心。 真要跟了个一步步走向道德圣人、志在文庙神位的少爷,朱敛只会糟心不已。 陈平安带着石柔一起从绣楼飘落到院子。 陈平安要石柔将其中一只陶罐交给他:“你去提醒独孤公子那拨人和那对道侣修士。如果愿意的话,去祠堂附近守着,最好挑选一处视野开阔的高处,说不定狐妖很快就会在某地现身。” 石柔默默离去报信。 在狮子园一处拱桥,两头分别站着黑袍少年和法刀女冠。 俊美少年一手按住桥栏,手下栏杆化作齑粉:“臭道姑,你真要铁了心拦我?” 女冠站在桥栏上,摇摇头:“拦阻?我是要杀你取宝。” 俊美少年脸色微变。 师刀房女冠冷笑道:“贪图人间文运,你这妖物,越过雷池可不止一步半步。” 俊美少年咬牙切齿道:“你就不好奇为何我作为妖物,却能够在这唐氏皇帝卧榻之侧的京畿之地,大摇大摆谋划此事?” 中年女冠按住腰间那把法刀:“世俗琐碎,与我无关。” 自称青老爷的俊美狐妖,突然问道:“你这外乡婆姨,真是那名扬中土神洲的师刀房道人?” 中年女冠似乎觉得这个问题有些意思,一手摸着刀柄,一手屈指轻弹头顶鱼尾冠:“怎么,还有人在宝瓶洲冒充我们?要是有,你报上名号,算你一桩功劳,我可以答应让你死得痛快些。” 以一己之力搅乱狮子园风雨的黑袍少年,啧啧出声:“还真是师刀房出身啊,就是不知道吃掉你的那颗宝贝金丹后,会不会撑死大爷。” 女冠嘴角翘起:“不愧是浩然天下最小的一个洲,无论是山上还是山下,只要是跟练气士沾边的,一个个本事不大,口气不小。对了,我叫柳伯奇,之所以来此,一开始是为了狮子园柳氏这个姓氏,结果发现运气糟糕了一路的我,总算时来运转。我得谢你,所以要与你说这些,好让你这头真身为蛞蝓的妖物死个明白。” 少年脸色剧变,打破脑袋都想不出这可恶婆姨是如何识破真身的。 它并不清楚,陈平安腰间那只朱红色酒葫芦,其上有能够遮蔽金丹境地仙窥探的障眼法,女冠施展神通后,一眼就看出了这是一枚品相不俗的养剑葫芦。 中年女冠仍是平淡无奇的口气:“所以我说那柳树精魅与瞎子无异,你这么多次进进出出狮子园,仍是看不出你的底细,不过凭着那点狐臊味,外加几条狐毛绳索,就真信了你的狐妖身份,误人不浅。支持你祸害狮子园的幕后人,一样是瞎子,不然早就将你剥去狐皮了吧?这点柳氏文运的兴衰算什么,哪里有你肚子里边的家当值钱。” 曾经扬言被元婴追杀都不怕的少年,破天荒地心生怯意,以商量的口气问道:“我若是就此离开狮子园,你能否放过我?” 中年女冠答非所问,大概是不屑回答这种脑子拎不清的问题,掌心轻轻敲击刀柄,自顾自说道:“这把随身悬佩的法刀,名为獍神,在倒悬山师刀房排名第十七。至于我的本命之物,仍是刀,名为甲作。不过你放心,你见不着我的本命物,是你的天大福气。” 少年膝盖一软,他可怜兮兮道:“我吃掉的这个狐妖,本来就不是一个好东西,想要借姻缘证道结金丹,想着借机蚕食柳氏文运,竟然还痴心妄想,想要参加科举。我杀了他,囫囵吞下,其实已经算是为狮子园挡了一灾。此后不过是青鸾国有位老仙师,垂涎狮子园那枚柳氏祖传的亡国玉玺,便联手京城一位手眼通天的庙堂大人物,我呢,就顺势而为,三方各取所需而已,小买卖,不值一提。姑奶奶你大人有大量,就把我当个屁放了吧?若是打搅到姑奶奶你赏景的心情了,我将狐妖那颗半结金丹,双手奉上,作为赔罪,咋样?” 师刀房女冠柳伯奇笑了:“是不是觉得我肯定找不出你的真身,所以一直在这儿装疯卖傻?” 少年蓦然换上一副嘴脸,哈哈笑道:“哎哟喂,你这臭婆姨,脑子没我想象中那么进水嘛。师刀房咋了?倒悬山什么乱七八糟的法刀獍神又咋了?别忘了,这里是宝瓶洲,是云林姜氏身边的青鸾国!丑八怪,臭八婆,好好与你做笔买卖不答应,偏要青老爷骂你几句才舒坦?真是个贱婢,赶紧去京城求神拜佛吧,不然哪天落在大爷我手里,非抽得你皮开肉绽不可!说不定那会儿你还满心欢喜呢,对不对啊?” 柳伯奇竟是半点不怒,笑容玩味:“老话说,庙小妖风大,真是一语中的。跟你这蛞蝓聊天,挺有意思,比起我以往出刀后,那些妖魔巨擘拼命磕头求饶,或是临死疯狂叫嚣,更有趣。” 俊美少年看似嚣张跋扈,实则心里一直在犯嘀咕,这婆娘磨磨蹭蹭,可不是她的风格,难道有陷阱? 可没有人知道他在身为土地公的柳树精魅身上,动了手脚,狮子园一切动静稍大的风水流转,他会立即感知到。 若说在绣楼那边有阴谋,大不了他暂时隐忍,先不去摘果子吃掉那女子身上的蕴含文运就是,看谁能耗得过谁。你这师刀房道姑,与那背剑年轻人,难不成能够守着狮子园一年半载? 那又是什么自己预料不到的依仗,能够让这个丑道姑凭空生出如此多的耐心和定力?到现在都没有像之前小院墙头那次,一刀劈去自己的这副幻象? 柳伯奇侧身站在桥栏上,伸手示意妖物只管走过拱桥,她绝不阻拦:“你如果走到绣楼,就知道真相了。” 先前柳伯奇拦阻,他很想冲过去,去绣楼瞅瞅,这会儿柳伯奇放行,他就开始觉得这座拱桥,是刀山火海。 人心鬼蜮,可比他们妖物更可怕。他在漫长的岁月里,就吃过好几次大亏,不然如今兴许都可以摸着上五境的门槛了。 这个吃了狐妖、以狐魅皮囊作为障眼法的俊美少年,之所以让柳伯奇如此不依不饶,有大讲究。这不仅是因为其真身为稀少的蛞蝓。 还因为他是“天地运转,造化无穷”的化宝妖之一。蛞蝓本就成精极难,能够变成一头化宝妖,更是世间罕见。蛞蝓喜好吞食各种精怪鬼魅,最出奇的地方,不是极其擅长伪装、隐匿和逃遁,以及极难被法宝斩杀,而是此妖可以在吞食众多精怪鬼魅后,修行路上,好似接纳了那些食物的修道气数,可以几条路途,齐头并进,以原先妖丹作为阶梯,一步步结出多颗金丹。 简直就是陆地版图上的一条吞宝鲸,谁能打杀谁发横财! 故而哪怕是柳伯奇这么高的眼界,对于这条可笑的蛞蝓地仙,仍是志在必得。若是那个姓陈的年轻人胆敢争抢,她的腰间法刀獍神,以及本命之物古刀甲作,可就真不长眼睛了。 柳伯奇见这家伙畏畏缩缩,环顾四周,笑道:“我知道你的真身就在这附近某处的地底深处,靠着山根气脉,躲避我的探查。” 少年歪着脑袋:“你既然这么牛气冲天,怎的不直接出刀一通劈砍,那点山根水脉藏身之所,可经不起你半炷香工夫的挖地三尺,到时候我岂不是无处藏身?为何不这么做呢?是有在乎的事情吧。”他自问自答,“哦,我猜到了一种可能性,毕竟这段时日你的一举一动,比那将剑修当丫鬟的公子哥,更让我上心嘛。” 柳伯奇眯起眼。 少年举起双手,笑嘻嘻道:“知道你不会让我说出口。来吧,给大爷来一刀,干脆点,咱们青山不改,绿水长流,走着瞧!” 柳伯奇果然一刀就将桥头那边的少年幻象斩碎,依旧是一根狐毛飘落坠地。 柳伯奇远望四方,狮子园四周皆是青山。她见青山多妩媚,一见钟情。 柳伯奇有些脸红,所幸四下无人,而且她皮肤微黑,不显眼。 收起这份思绪,她重新换上那副冷硬面孔,感受着四面八方的细微气机流转。柳伯奇等着看热闹了,那条一身宝贝的蛞蝓,这次要栽大跟头。 既然是帮人帮己的形势,那么柳伯奇就抽出那把师刀房著名的法刀獍神,身形长掠,在狮子园一连串地方,开始精准出刀,要么切断山根与水脉的牵连,要么对一些蛞蝓最有可能藏匿的地点刺上一刺,再就是故意折腾出一些动静,罡气大振,把狮子园的风水暂时搅浑,继续为那个腰系养剑葫芦的白衣年轻人,拖延时间。 摊上蛞蝓妖魅这种好杀不好抓的狡猾货色,柳伯奇只能捏着鼻子做这种无聊事。 在一间房门紧闭的书斋外头,俊美少年的幻象再度现身,他双手负后,一脚踹开大门,跨过门槛。 嗅了嗅鼻子,微微有些不适,他翻了个白眼,嘀咕道:“真不知道这柳氏祖上积了什么德,有这么浓郁的文运气息,在狮子园徘徊不去。也难怪那头龙门境狐妖眼红,可惜啊,命不好,白搭。” 他开始东敲敲西摸摸,不停跺脚,看看有无机关密室之类的,最后发现没有,便开始在一些容易藏东西的场所,翻箱倒柜。 那件宝贝,的的确确是在这间书斋才对。 此次狮子园劫难,幕后那两个大佬,他都打过交道,当然是难缠的货色,一个修为高,一个权柄大,连他都不怎么愿意深交。 那个喜欢收藏宝瓶洲各国玺宝的老家伙,鹰钩鼻,笑起来比鬼物还阴森,阴阳家总结出来的某种面相之说,很适合此人——“鼻如鹰嘴,啄人心髓”,一针见血。 老家伙走的是大隐隐于朝的扶龙路数,最喜欢搜刮亡国遗物,跟末代皇帝挨得越近的玩意儿,老家伙越中意,出价越高。 据说那人已经收藏了近百枚历朝历代的皇帝玺宝,应有尽有,但是他唯有两大憾事,一件是某整套玉玺,唯独缺了一块,有小道消息说这块玉玺曾在蜂尾渡那边现身,只是老家伙对那条出过上五境修士的巷子,好像比较忌惮,没敢披张皮就去打家劫舍。 第二件憾事,就是苦求不得狮子园世代珍藏的这枚“巡狩天下之宝”。此宝是宝瓶洲南部一个覆灭大王朝的遗物。这枚传国重宝,其实不大,才方二寸的规制,黄金质地,就这么点大的小小金块,却敢篆刻“范围天地,幽赞神明,金甲昭昭,秋狩四方”。 他偶尔会抬起头,看几眼窗外。那个臭婆娘果真不愿罢休,开始用最笨的法子找自己的真身了,哈哈,她找得到算她本事! 他沾沾自喜,这要归功于一本江湖游侠演义小说,上边说了一句“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稳的地方”,这句话,他越咀嚼越有嚼头。 他继续搜寻那小金块,有些烦躁。这个柳小瘸子藏东西挺在行啊。 虽说即便给他找到了,暂时也带不走,但是先过过眼瘾也好。 说来荒诞,如今与狮子园风水有了些瓜葛渊源后,他竟然成了那小小金块都搬不起的可怜家伙。 若是不计后果,倒也行,可他不乐意,妖物修行路上,最不缺的,就是光阴。 这大概就是老天爷对妖族更难修行的一种补偿吧,成精开窍难,是一道门槛,还要幻化人形去修行,又是门槛,最后找寻一部直指大道的仙家秘籍,或是走了更大的狗屎运,直接被“封正”,属于第三道门槛。根据历史记载,龙虎山天师府就有一头幸运至极的上五境狐妖,只是被天师印往皮毛上那么轻轻一盖,就挡下了所有元婴破境该有的浩荡雷劫,蹦蹦跳跳,就跨过了那道几乎不可逾越的天堑,浩然天下的妖族谁不羡慕? 他只是道听途说,就快羡慕死了。 他眼角余光无意间瞥见那高挂墙壁的书斋对联,是小瘸子柳清山自己写的,至于内容是照搬圣贤书,还是瘸子自己想出来的,他才读了几本书,不晓得答案。 一边是“笔下千军阵,诗词万马兵”,一边是“立德齐今古,藏书教子孙”。 一个气势外放,一个意气收敛。这点小意思,他还是看得出来的。 他抬起头,一左一右,朝墙上对联各吐了口唾沫,然后他哈哈大笑。 看到一个饱读诗书、意气风发的书生,如今跌落泥泞,比落汤鸡、落水狗还不如,真是大快人心啊。 他大摇大摆绕过摆满文人清供的书案,坐在那张椅子上,脑袋后仰,扭了扭屁股,总觉得不够惬意,又开始骂娘:“他娘的读书人真是吃饱了撑着,连做一张舒服的椅子都不乐意,非要让人坐着必须挺直腰杆受累。 他直愣愣盯着上方,想起了另外那个幕后大佬,手握青鸾国权柄的一位唐氏老人。 此人对柳敬亭看不顺眼很久了。 这就奇了怪哉,连他这么个局外人,都晓得柳敬亭之类的清流能臣,是一根撑起庙堂的栋梁,你一个当今唐氏皇帝的亲叔叔,咋就对柳敬亭视若仇寇了?这两年,有多少南渡衣冠,是冲着柳老侍郎的这么个好名声而来? 他打破脑袋也想不明白。倒是想起了去年末在狮子园,一场被他躺在横梁上偷听到的父子酒局。 柳敬亭和他的两个儿子,一起喝酒聊天,不外乎柳敬亭的忧国忧民,大儿子的最新见闻,以及柳清山的针砭时政。 记恨柳敬亭最多的文人文官,很好玩,不是政见不合的庙堂敌人,而是那些试图依附柳老侍郎而不得、竭力吹捧而无果的读书人,然后是那些明明与柳老侍郎的门生弟子争执不休,在文坛上吵得面红耳赤,最后恼羞成怒,转而连柳敬亭一起恨得刻骨铭心的人。 柳敬亭可能自己都觉得莫名其妙,其实他待人接物,一向不以对方官位高低、出身好坏而区分对待,最多就是对一些过火的溢美文字不予置评,对一些刻意的讨好不予理会,可恰好是柳敬亭的这种态度,最戳某些人的心窝子。柳敬亭辞官退隐后,一次与大儿子闲聊官场事,那个给外人印象远远不如弟弟柳清山出彩的小小县令,将这些道理,给父亲说通透了,当时柳敬亭唯有饮尽一杯酒而已。柳清山则不以为然,直言不讳,反过来就说了自幼就关系莫逆的兄长一通。 好在那位兄长知道柳清山的脾性,故而并不生气,只说自己是进了官场大染缸,希望柳清山以后莫要学他。 好一个父慈子孝、兄友弟悌的融融洽洽。 他那会儿其实心中冒出个念头,那头被自己吃掉的狐妖,有没有可能,是真的想要融入狮子园柳氏家族?之所以想要参加科举,是想有朝一日,以柳敬亭女婿的身份,在庙堂和文章上都有所建树,最终反哺柳氏文运? 只不过他当时光顾着嘴馋,一口吃掉了那头尚未结出金丹的狐妖,记得自己还打了几个饱嗝来着。 他转过头,感受着外边师刀房臭婆娘注定徒劳无功的出刀,恶狠狠道:“长得那么丑,配个瘸腿汉,倒是刚刚好!”只可惜他不是那口含天宪的儒家圣人。 哀叹一声,他收回视线,无所事事,在那些不值钱的文房四宝诸多物件上,视线游弋而过。 他突然瞪大眼睛,伸手去摸一方长木镇纸旁边的小盒子,烫手! 他赶紧缩回手,心情舒畅,笑骂道:“好你个柳清山,真贼!” 柳氏祠堂那边。 两位家塾教书先生之一的老人留在柳敬亭身边。 柳敬亭苦笑道:“连累伏先生了。” 老人只是摇头。 除了教书,这位老夫子几乎不说话,也没什么脸色变化。狮子园上上下下,其实都有些怕这位老夫子。 而那位中年儒士刘先生,虽然也不算平易近人,规矩更多,几乎所有上过学塾的柳氏子孙和仆役子弟,都挨过此人的板子和教训,可仍是比伏姓老人更让人愿意亲近些。 这会儿中年儒士悄悄走到了祠堂门口,等着柳清山回来。看到柳清山安然无恙地从绣楼返回后,这位刘先生面无表情,直到一瘸一拐的柳清山对他行学生礼后,才点头致意。 柳清山跨过门槛,去往父亲柳敬亭那边。 中年儒士一直站在门口,之后视线上移,看到了藏书楼那边的两道身影—— 一对来自宝瓶洲中部的主仆。 中年儒士不知是目力不及,还是视而不见,很快就转过身,返回祠堂里边。 藏书楼檐下廊道栏杆处,婢女蒙珑笑问道:“公子,你说那伏昇和这姓刘的,会不会跟咱们一样,其实是世外高人啊?” 独孤公子给逗笑了:“你先给公子解释一下,我们什么时候成了世外高人了?” 蒙珑会心一笑,趴在栏杆上远眺。 在宝瓶洲,他们难道不算吗?公子自谦罢了。 她所在的那座朱荧王朝,剑修林立,数量冠绝一洲;国势强盛,仅是藩属国就多达十数个。 早早下定决心放弃皇位的龙子龙孙当中,有一名十境剑修,与曾经的宝瓶洲元婴境第一人风雷园李抟景,切磋过三次,虽然都输了,可没有人胆敢质疑这位剑修的战力。东瓶洲有几位地仙,敢去挡李抟景的一剑?李抟景,硬是一人一剑,力压正阳山数百年。那么这位朱荧王朝剑修,落败之后,能够让李抟景答应再战两场,剑术之高,可见一斑。 还有九境剑修两人,是一对无视血缘亲近的神仙眷侣,为此与朱荧王朝决裂,至少台面上如此。夫妻二人极少露面,潜心剑道。传言其实朱荧王朝老皇帝的国库,交由这两人打理,他们跟最南边的老龙城几个大姓关系密切,财源滚滚。 蒙珑气恼道:“公子,北俱芦洲的修士,真是太霸道了。尤其是那个挨千刀的道家天君。” 独孤公子微笑道:“在那些被咱们一锅端的山头妖魔眼中,我们何尝不是太霸道了?难不成那些死在你那尊夜游神脚下的杂役丫鬟,都犯了死罪?自然不是,只不过我们懒得计较罢了。” 蒙珑一时语塞,只得气咻咻地用脚尖踢着高楼栏杆。 陈平安带着石柔,没有在绣楼附近画符,而是直奔狮子园大门那边。 两尊彩绘门神灵气稀薄,已经无法支撑它们庇护柳氏。陈平安碎碎念叨些道歉言语,然后开始在两扇大门上,画宝塔镇妖符。 不同于绣楼的“小打小闹”,府门这两张镇妖符,各自一鼓作气,大开大合,宛如泼墨。 站在陈平安身后的石柔,暗暗点头,如果不是手中毛笔材质普通,陶罐内的金漆又算不得上乘,其实陈平安所画符箓,符胆饱满,本可以威力更大。 陈平安画完之后,退后数步,与石柔并肩而立,确定并无破绽后,才沿着狮子园外墙石板路走去,隔了五十余步,继续画符。 行走途中,陈平安对一直沉默不语的石柔说道:“我画符期间,必须聚精会神,未必可以第一时间发现那头妖物的踪迹,所以你多留心。” 石柔淡然道:“不提为主人分忧解愁的职责,还涉及奴婢自己的身家性命,当然不敢掉以轻心,主人多虑了。” 陈平安转头看了她一眼:“是不是一个人穷怕了,突然有钱,反而会吝啬起来?” 石柔听出其中的微讽之意,没有反驳的心思。不是她心虚或是愧疚,而是那张字条的缘故。 她拆开崔东山留给朱敛的纸马后,字条上的内容,简明扼要,就一句话,六个字:“老妹儿,别找死。” 看似调侃,但是让石柔这具仙人遗蜕都忍不住遍体发寒。 陈平安一次次画符极快,应该是下过苦功夫的,要不然就是师从高人。陈平安的韧性,无论是每一口精气神的稳,还是身躯体魄的定,都在其中起到了很大的作用,缺一不可。 画符耗神,是符箓派一句流传很广的至理名言。 一刻钟后,石柔趁着陈平安画完一张符箓,背靠墙壁,急促呼吸,轻声问道:“主人在结阵?” 陈平安瞪了她一眼,赶紧伸出手指在嘴边,示意天机不可泄露,挪步前行的时候,大概是实在恼火,又瞪了眼口无遮拦的石柔。 一手一个装着黏稠金漆的陶罐,石柔老老实实跟在陈平安身后,想到这个家伙竟然也有慌张的时候,她嘴角微微有些弧度,只是被她很快压下。 狮子园占地颇广,于是就苦了试图悄然画符结阵的陈平安,为了赶在那头大妖察觉之前完成,陈平安真是拼了老命在白墙上落笔。 不比跟人捉对厮杀来得轻松半点。 石柔跟画卷四人不同,没有经历过一场接一场的风波,更没有跨越两大洲的长久游历,所以对于陈平安的真正实力和心性,远远不如朱敛他们熟悉。关于陈平安的家底厚薄,石柔倒是了解颇多,一副飞升境大修士的阳神身外身,一个学生弟子崔东山,这两项,就已经不能再多了。 当下陈平安尝试着关门打狗,再联系之前柳氏绣楼和祠堂的安排,石柔由衷佩服这个家伙的行事风格——滴水不漏。 若说君子不立危墙之下,那么陈平安就是一旦打定主意走向危墙,且不谈初衷,之后种种布局,肯定是恨不得将撑上伞、戴斗笠、披挂甲胄什么的都准备妥当。 陈平安当然不会揣测石柔的心思。一物降一物,石柔交给崔东山对付就是了。 陈平安绕着狮子园走了一圈,画完最后一张符箓,仍然觉得未必妥当,又重新绕了一圈,将许多早早画好却没有派上用场的珍藏符箓,不管三七二十一,一一浇灌真气,贴在墙壁墙头各处。 血本无归的赔钱买卖。 陈平安掠上墙头,心想回头一定要找个理由,扯一扯裴钱的耳朵才行。 自己的开山大弟子嘛,么(没)得关系! 陈平安伸了个懒腰,笑着环视四周,已是春末,青山渐青。 石柔还捧着两只陶罐,站在陈平安身边。看到陈平安的异样神色后,石柔有些奇怪。 陈平安双手往后绕过肩头,十指交错,掌心刚好贴在背后那把剑仙的剑柄上。 背着一把剑仙,那么什么时候才能成为真正的剑仙呢? 记得以前在一艘渡船上俯瞰宝瓶洲某处版图,有人笑语嫣然,伸手指向大地,说咱们脚下打生打死的两个王朝,还不算什么,渡船再往南,就有个朱荧王朝,剑修是你们宝瓶洲最多的,只是比起我的家乡,毛毛雨而已。她还让陈平安以后有机会,一定要先看过了朱荧王朝,再去北俱芦洲走走看看,就会知道那边才是名副其实的剑修林立,冠绝天下,哪里是什么冠绝一洲可以媲美的。 陈平安对那座北俱芦洲,有些向往。 缓缓收起心底的思绪,陈平安摘下那枚养剑葫芦姜壶,却发现没酒了,有点尴尬。 他将姜壶默默收好,希望石柔没看到。 石柔觉得好笑,很不合时宜地问道:“不然我给主人拿壶酒来?” 陈平安摇摇头,一跺脚,狮子园外墙之上,一张张符箓骤然间从符胆处,灵光乍现,如奉敕令,同时绽放出耀眼金光。 刹那之间,如有一条金色蛟龙,环绕狮子园。 第一章 水落石出 ●●● 第一章 水落石出 狮子园外墙异象横生后,柳伯奇率先掠到一座凉亭顶上,轻轻点头,破天荒地有些赞赏神色。 在倒悬山师刀房那边修行,见到奇人异事的机会,比在浩然天下任何一洲之地都要多。柳伯奇又是被那位倒悬山大天君寄予厚望的天之骄子,而且经常跟随师门前辈出海捕捉布雨归来的疲惫老蛟,她的眼光,自然很高。 朱敛站在美人靠栏杆那边,裴钱站在栏杆上,好奇地问道:“是我师父吗?” 朱敛笑道:“少爷会使用符箓,大泉边境山头一役,我是亲眼见过的。三张铁骑绕城符,结阵成为一套三才兵符,威力巨大,硬生生困住了那只埋河大妖。不承想少爷还能自己画符,造诣不低,气魄不小……” 裴钱没好气道:“我师父什么不会?有什么好奇怪的!” 朱敛调侃道:“那你刚才眼珠子瞪得跟簸箕似的,偷偷笑得张开一张血盆大口做甚?” 裴钱板起脸,不跟老厨子瞎扯,扬起脑袋,瞥了眼头顶屋檐,再看看栏杆外边的地面,深吸一口气,使劲一蹦,高高跳起,双手抓住屋檐,想要一个翻身滚上屋顶,结果却拽着瓦片一起向下坠。朱敛刚想伸手拎住这个冒失鬼的后衣领,将她扯回廊道,却突然改变了主意,任由裴钱摔向院子。裴钱在坠落过程中,脑袋里一片空白,只是凭借本能,体内一股火龙之气汹涌流转,瞬间蜷缩出与朱敛撑起拳架时有几分神似的猿猴之形,然后在离地一丈高的时候,手脚蓦然舒展,如一只小野猫轻灵落地。 朱敛趴在栏杆那边,啧啧道:“这位女侠还会飞檐走壁,轻功了得啊。” 裴钱一屁股坐在地上,吓得脸色雪白。回过神后,对着看人挑担不吃力的朱敛破口大骂道:“老厨子,你干吗不救我?!我要是摔个半死,缺胳膊少腿的,师父嫌弃我怎么办?我走路本就慢,总会拖慢师父,本来就是个拖油瓶,到时候师父一个不高兴,直接就不要我了……” 裴钱一想到那副悲惨场景,不由得号啕大哭。号得朱敛耳根子不清净,号得就连婢女赵芽都赶紧跑到了屋外。赵芽方才一直陪着小姐说悄悄话,此刻看到了坐在地上的裴钱,满脸疑惑,不知这个古灵精怪的小丫头怎么就坐在院子里了。 朱敛故作惊慌:“快上楼,有妖怪!” 裴钱停下哀号,飞快起身,噔噔噔跑上绣楼台阶,冲入门未闩的闺阁内,转身关紧门,提起那根行山杖,一鼓作气跑到朱敛身边,四处张望,一边抹眼泪一边伸手拍了拍额头上的黄纸符箓,问道:“哪里哪里?” 朱敛忍住笑,随口胡诌道:“算你运气好,好像那妖物见绣楼强攻不下,走了。” 裴钱狠狠抹了把满脸的泪水和汗水,实在是太过害怕,从头到尾就没怎么留心朱敛的促狭神色,仍是使劲睁大眼睛,仔细寻找妖物的踪迹。她一本正经道:“朱敛,如果下次妖怪再来绣楼,你可一定要保护好柳小姐和芽儿姐姐啊,不然师父回来一看,她们俩给妖怪抓走了,就算师父嘴上不骂我,心里边肯定会生我的气。” 赵芽转过头,掩嘴偷笑。 朱敛笑道:“不担心担心自己的安危?” 裴钱又掏出一张符箓,贴在自己脑门上,攥紧手中行山杖:“师父要我保护好自己,我就一定要做到!” 朱敛一手握拳负后,一手贴在身前腹部,无形中尽显宗师风范,微笑道:“放心吧,你师父也说了,要我保护好你。” 藏书楼上。 独孤公子笑道:“那只鬼鬼祟祟的妖物,恐怕要被关门打狗了。” 蒙珑问道:“当真困得住整座狮子园?” 独孤公子解释道:“未必经得起那只妖物几次冲撞,可是只要他以真身现世,就是那女冠出刀斩杀的时候。” 蒙珑又问:“可如果妖物打定主意躲着不出来呢?” 独孤公子指了指狮子园边缘地带的灵气异象,凡夫俗子身在狮子园内,未必看得出什么,但落在行家眼中,就可见一条如溪涧流淌、环山而转的金光。独孤公子道:“这一手不知名的符箓结阵,灵气化液,妙处不止‘圈禁’二字,如果不出意外,还会牵扯到此地的山根水脉,加上如今土地已经脱困,搜寻妖物藏匿之处,就更加简单了。再者,既然这位年轻仙师能够画出这么大的一套符阵,接下来在狮子园内,不断圈圈画画,将一些藏风聚水的中枢地点都给画上符,妖物就算不被活活闷死,也会被恶心死,如人置身沸水中,很不好受。” 蒙珑不以为然道:“画了那么多张符箓,才折腾出这些动静,算不得厉害。公子的师父,随手一张符箓就可以气降紫烟,缠绕一座有数十万百姓的城池,不然就是手抓黑云化螣蛇,直接将一只金丹境大妖镇压打杀……” 独孤公子无奈道:“我在说那个年轻人的好,你在说我师父的厉害,两者又不相干。你啊,别总是瞧不起公子之外的练气士和纯粹武夫。” 蒙珑直截了当道:“我就是见不得别人能跟公子比较。若那姓陈的年轻人是个女子,就算是一位剑仙,公子看奴婢会不会嫉妒?” 独孤公子笑问道:“那如果既是年纪轻轻的女子剑仙,又长得比你好看呢?” 蒙珑趴在栏杆上:“那奴婢可要嫉妒得想要杀人了。” 独孤公子微笑道:“鼠肚鸡肠,欲多心窄,要引以为戒啊。” 蒙珑望向远方,轻声道:“我们剑修,本就是走了条最险峻的羊肠小道,飞剑能过就行了。” 独孤公子摇头道:“那是你走得还不够高不够远,但是无所谓,你天资足够好,在剑道一途慢慢攀爬就行。便是我爹娘也都很器重你,觉得你是极好的先天剑胚,不然也不会将那尊夜游神赏赐给你。” 蒙珑突然觉得自家公子好像有些心里话,憋着没有说出口,便转过头,脸颊贴在栏杆上。 独孤公子沉默片刻,笑道:“你难道是我肚子里的蛔虫?好吧,我便与你说一桩趣事。我爹娘当年曾经陪着那人一起赶赴风雷园,拜访李抟景,得以旁观第三场元婴境剑修间的厮杀。当然,是我们这边输了。只是那李抟景事后煮茶待客时,说了句很怪的话。这位宝瓶洲第一元婴,笑言练气士哪来的狗脸俯瞰人间,瞧不起山下人,不过是凑巧走了条阳关道而已,若是最早的规矩,跟‘养炼灵气’无关,而是天底下谁种庄稼的本事最大,谁就最‘合道’,或是谁缝补鞋子最厉害,谁就‘得天独厚’,那么你看现在那些高高在上的神仙,会是什么光景。” 蒙珑轻声道:“风雷园李抟景,真是个喜欢说怪话、做怪事的怪人。” 独孤公子嗯了一声:“李抟景是当世真人。不过他死后,风雷园哪怕有黄河与刘灞桥,仍是压不住正阳山的剑气冲天。” 蒙珑突然想起一事:“那刘灞桥和苏稼,到底如何了?有没有像话本小说写得那般圆满,有情人终成眷属?” 独孤公子想了想:“即便这两人的爱情故事,真是一本花好月圆的话本小说,可如今估计咱们才将书翻到一半吧。” 蒙珑突然放低声音,悄悄道:“公子,真有那小说家云集于那处白纸福地,书上如何写,福地芸芸众生便如何做吗?主母还说诸子百家中的这一家圣贤,可厉害了:修为高的,可以写一国事态;修为差些的,就写一州一地;修为最低的小说家子弟,刚刚入门,则只能写一人之生老病死。最后小说家们笔下人物越写越多,那座福地的版图就越来越大。” 独孤公子笑了笑:“大千世界,无奇不有,真真假假,谁知道呢。” 蒙珑问道:“公子,哪天咱们都成了地仙,就去看看真假?” 独孤公子双手抱住后脑勺,眯眼笑道:“好啊。” 柳清山书斋内,黑袍少年神色惶惶。 那个该死的背剑年轻人,怎么会精通符箓之法,并且身上还带着那么多张品相不俗的符箓?! 这是要铁了心跟他不死不休?难道就不怕到最后,双方鱼死网破,谁都讨不了半点好?你这姓陈的外姓人到底图什么!桌上这块巡狩之宝,是那扶龙的老变态拿了才有用!这么多张符箓砸下去,真当自己是那皑皑洲财神爷刘氏子弟? 他像是热锅上的蚂蚁,在书斋里团团转。 疯子,都是疯子。 一个什么獍神、狗屁甲作的师刀房婆娘也就罢了,又冒出个施恩不图报的正人君子,两个八竿子打不着的家伙,竟然懂得联手做局坑害他,一个在外边绕墙鬼画符,一个在园子里边转移他的注意力,扰乱他的视线。 难道自己这次顺着大势图谋狮子园,竟会功亏一篑?一想到那鹰钩鼻老变态,以及那个大权在握的唐氏老人,他便有些发虚。 他差点就要心念一动,让真身现世,不管不顾撞烂那墙壁。只要离开了狮子园,到时候就是天高任鸟飞了。自己天赋异禀的遁地术,加之园外又是四面环山的绝佳地带,除非是元婴境地仙亲自前来搜捕,且有惊天动地的实力,能够将四面青山随意劈开,不然他谁都不怕。 只是他很快就默默告诫自己,要临危不乱,狮子园暂时成为一座牢笼,已成定局,不能急,绝对不能忙中出错。 他展颜一笑,想出一个点子:“那就让青老爷先试探一下你们这些货色的虚实。” 狮子园最外边的墙头上,陈平安正犹豫着要不要再让石柔去跟柳氏讨要青鸾国官家银锭。银书一样可以画符,只是银书材质远远不如金锭研磨制成的金书。不过有弊有利,坏处是效果不佳,符箓威力下降,好处是自己画符轻松,不用那么劳心耗神。说实话,这是笔赔本买卖,除了积攒许久的黄纸符箓一扫而空之外,还有些法袍金醴中尚未来得及淬炼的灵气,也差不多被他挥霍大半。只是这些内幕,不足为外人道也。 尽量往好处想吧。例如若是真给他做成了符满狮子园这么件盛举,也是值得以后跟张山峰和徐远霞好好说道说道的……下酒菜。 正当陈平安下定决心之时,他眯眼望去,只见占地广袤的狮子园中,几乎同时出现了近百个黑袍少年,少年或是在廊道、道路上撒腿狂奔,或是跃上屋脊,蜻蜓点水般飞掠,纷纷向狮子园外逃逸而去。 极有可能,其中某个俊美少年,就是那妖物的真身。一旦被他逃出狮子园,下一次潜返,陈平安就真拿他毫无办法了。 陈平安知道自己所画符箓的斤两,勉强能算气盛,但是不够绵长,灵气消散速度极快,这就是武夫画符最致命的缺陷。 陈平安果断说道:“我留在这里,你去守住右手边的墙头,狐妖幻象,打碎不难,若是发现了真身,只需拖延片刻就行。我借给你的那根缚妖索……” 石柔以为陈平安是要取回法宝傍身,便神色自若地将那根金色绳索递过去。陈平安气笑道:“是要你好好使用,赶紧去那边守着!” 石柔微微讶异,手持这根品相极高的缚妖索,一掠而去。 陈平安轻拍养剑葫,心中默念道:“先不急着出来,你们可是我的杀手锏,确定了妖物真身从哪个方向突破,你们再出来不迟。” 藏书楼那边,婢女蒙珑跃跃欲试,眼神炙热:“不管是不是障眼法,公子,让奴婢出手吧!在这狮子园待着,闷死人了。” 独孤公子提醒道:“现在青鸾国有很多人盯着狮子园,所以你不许使用本命飞剑。怀璧其罪,我可不想惹来一堆麻烦事。再就是,别在狮子园踩坏太多建筑。” 蒙珑有些失望,不过总比杵在原地当木头人好些。她脚尖点地,飘向栏杆站定,嘴里念念有词,一手掐诀,一手向前一伸,一双灵秀眼眸中,金光点点,最后轻喝道:“出来!” 一尊身高三丈的金甲神灵,轰然落地,尘土飞扬。 这尊神人除了身材巍峨外,高大身躯上缠绕着五条灵气汇聚的彩带,头戴冠冕,一条手臂的金色甲胄上,瘴气横生,另外一条手臂的金甲上篆刻有各种鬼魅面孔的狰狞图案。只是神灵始终闭眼。 似乎得到了蒙珑的命令,这尊罕见夜游神虽然双眼紧闭,但每次向前行走,依旧可以刻意绕开狮子园中的各个建筑,只是行走之间,大地震动。 夜游神一脚就将一名躲避不及的黑袍少年踢得粉碎。 五条由仙师淬炼的彩带,如五条蛟龙离开龙潭,长不过两丈,但是游弋迅猛,轻松洞穿那些俊美少年的身躯。 夜游神一臂横扫,一巴掌拍烂了一个在屋顶上空飞掠的妖物幻象。 蒙珑换了姿势,坐在栏杆上,不屑道:“这么不堪一击?” 独孤公子解释道:“那妖物将一点神意灵光分散,能够有此矫健身形,已经相当不错了。” 大概是亲眼见过了夜游神碾压狐妖的画面,胜负悬殊,危险应该不大,在狮子园别的地方登高望远的师徒二人,以及道侣修士,这才有意无意,刚好比藏书楼这边慢了一拍,开始各展神通,斩妖除魔。 老人肩头那只火红小狸,跃向空中,身躯一颤,蓦然变大无数倍,当它落在一处屋脊上时,已是体形巨大如牛的一头火狸,浑身火焰飘荡。而高大少年一挥手臂,碧绿如竹叶盘踞于手臂的那条蛇,亦是一扑而去,变成了一条长达两丈的巨蛇。火狸和巨蛇各自扑杀那些向狮子园外疯狂逃窜的黑袍少年。 那对道侣修士,两人结伴而行,拣选了花园附近一处,一人驾驭背后长剑出鞘,如剑师驭剑杀敌;一人双手掐诀,脚踩罡步,张嘴一吐,一口浓郁灵气激荡而出,散入花园,如雾气笼罩住那些花草树木。转瞬之间,花园之中,蓦然掠起一道道手臂等高的各色精魅虚影,追上黑袍少年后,那些精魅便砰然炸碎。 陈平安、石柔、藏书楼独孤公子二人各据一方,师徒和道侣四人则守在狮子园西方。 陈平安站在墙头出拳,石柔则以金色龙须缚妖索抵挡。 只是妖物幻象实在太多,仍是有四十余个黑袍少年,不断撞向狮子园那堵有金色符箓蛟龙游弋的外墙墙壁。 藏书楼中那位独孤公子不许蒙珑使用本命飞剑,他自己又袖手旁观,所以漏网之鱼不少。可即便如此,那尊夜游神实在太有威慑力,许多原本奔向藏书楼那边高墙的妖物幻象,临时更换了逃跑路线,所以藏书楼这个方向,反而是妖物幻象撞墙最少的。 西边虽然“人多势众”,有四个修士坐镇,却是妖物幻象撞墙最多的险峻地带。 而石柔这边,略微有些手忙脚乱,她终究不是那种擅长厮杀的鬼物,而崔东山赠予的压箱底,她哪敢现在使用,所以将近十个黑袍少年撞在了墙壁上,然后被外墙那条金光长河消融,一些侥幸挣脱开的幻象,继续再撞,视死如归。所幸石柔应对得没有太大纰漏。 陈平安出拳看似不快,却阻挡得最为游刃有余。他以六步走桩在墙头上辗转来回,两袖翻转,拳罡浩荡。 只是那条以雪白墙壁作为河流的金色蛟龙,金光已经黯淡了几分,以至于四周墙壁被撞出无数“小门”似的窟窿。 陈平安画符之后,再次应付这些让人眼花缭乱的黑袍少年,似一口纯粹真气不济,正要停步换气,就在这时,柳氏祠堂那边如有鳌鱼翻背,然后四面八方皆地震,轰隆隆作响,动静以西边最为激烈。 蒙珑猛然起身,双手掐诀,闭上眼睛,以秘术神魂出窍,依附在那尊夜游神身上。金甲神人睁开眼眸,微微屈膝,拔地而起,脚下则出现一个大坑。高三丈的夜游神,往西边飞掠而去。 夜游神双脚踩在西边高墙花园中,地面深陷,他蹲下身,抡起一臂,一拳拳重重砸入地下,泥土飞溅,硬生生打断了狮子园地底下的一条小山根。 独孤公子犹豫了一下,还是没有出手。 只见藏书楼附近有一个身高五六丈的俊美少年,破土飘荡而出,是几乎与藏书楼等高的妖物,往那边墙壁一冲而去。 那条绕墙一圈的金色蛟龙,就像是这个妖物的绊脚绳索,所以现出真身的妖物咆哮着继续大步向前时,别处符箓金光都被拖曳向他这个方向。 妖物已经撞开墙壁,只是膝盖处仍旧有一条金色符箓绳索死死粘住。 他高高抬起一脚,依旧无法挣脱开那碍事的绳索,便干脆继续埋头前奔。 那条原本首尾衔接的金色蛟龙,砰然绷断,被现出金身法相的黑袍大妖拉扯着向前,曳地晃荡。妖物如同一条大鱼,虽未脱钩,但因气力实在太大,以至于连鱼线鱼竿都要一并拖走。 陈平安伸手按住养剑葫的口子,心道:“不对劲,再等等。” 一道始终站在凉亭顶上的修长身影,如白虹挂空,一刀劈去,脚下凉亭轰然倒塌。 终于出手的柳伯奇身形已经高过藏书楼,一刀直接将那金身法相斩成两半。 柳伯奇看也不看货真价实的那副惨淡金身,冷笑道:“去!” 只见柳伯奇后背处飘荡出一个持刀之人,与常人等高的身材,身躯如那水银雷浆,手持的竟是一把比人还长的黑色纤细长刀。 持刀之人一闪而逝。下一刻,她以长刀刀尖刺入一处墙壁窟窿处,站定不动。 石柔咽了一口唾沫,低头望去,只见刀尖处戳中了一只通体雪白、巴掌大小的蠕动妖物。 柳伯奇一掠来到石柔附近的高墙下,走向那个持刀神人,两人重新重叠,变成柳伯奇一人而已。只是那把极长之刀尚在,静止悬停空中,柳伯奇走到刀尖处,笑道:“抓到你了。” 她没有立即将这只化宝妖收入囊中,而是转头望向远处高墙上手心已经离开养剑葫的陈平安,问道:“怎么说?你们人多,要不要争上一争?” 陈平安笑道:“你得了便宜,就别卖乖了。” 柳伯奇“善解人意”道:“能够抓住这家伙,我不否认,其实你出力不小,但是我可没有和人分宝的习惯,所以为防你心里不痛快,不如我们双方打一架,来决定这只小东西的归属。我可以答应不杀人,事后你心服口服了,说不定就会暗自庆幸,能够活下来,就已经是不错的结果了。” 陈平安沿着墙头走向柳伯奇。 绣楼处,朱敛一掠而出,站在临近柳伯奇的一处屋顶翘檐处,和柳伯奇第一次在他们小院露面时一模一样。 石柔走出数步,悬空而停,先给陈平安让出墙头,等到陈平安擦肩而过,她才尾随其后。 陈平安先对朱敛摆摆手。 柳伯奇也来到墙头,向陈平安走去。 柳伯奇将那把本命之物甲作留在原地,只是手持出鞘佩刀獍神。 柳伯奇眼神古怪,问道:“就凭你一人?” 陈平安将手伸到背后,继续前行,手已经握住了那把剑仙的剑柄。 一个师刀房女冠,一个背了把半仙兵的纯粹武夫,两人相距不过五十余步。 柳伯奇突然转头望向一座青山之巅,陈平安几乎同时转头,看到那边有一个老者身形正巧消逝。 柳伯奇收回视线,眼角余光看到远处柳氏族人已经快跑而来,其中就有一瘸一拐的可怜书生柳清山。 柳伯奇收刀入鞘:“化宝妖,我七你三。” 见陈平安疑惑不解,她有些恼火:“怎么,不肯要?!” 陈平安想起柳伯奇方才的视线,灵机一动,松开剑柄,一手负后,一手摩挲着养剑葫,微笑道:“五五分账,我就答应。” 柳伯奇眯起眼:“不要得寸进尺,见好就收是个好习惯。” 石柔叹息一声,一脸遗憾,像是在劝说陈平安,又仿佛是害怕陈平安和柳伯奇厮杀起来,柔声道:“公子,不如就算了吧。公子终究不只是山上人,要个好名声也不错,干脆让仙长得个大便宜,事情了结。公子可还要在青鸾国待着,看那佛道之辩,又要拜访故人,名声口碑,对于那些要面子的读书人来说,是很重要的。” 陈平安一手负后,对石柔跷起大拇指。 柳伯奇瞥了眼石柔:“你一个鬼物娘们,躲在一副糟老头子的皮囊里边,不嫌恶心吗?” 石柔微笑不语。 柳氏一行人越来越近。 柳伯奇伸手一抓,本命法刀甲作被她握住,然后她从袖中拿出一只极小的手拈葫芦,将那只蛞蝓收入黄皮小葫芦中,压低嗓音,对陈平安愤愤道:“回头分赃。” 陈平安笑着点头:“好的。” 柳老侍郎一大家子,自然对此次众人合力降妖,感激涕零,尤其对柳伯奇和陈平安两人,更是感恩戴德。 柳清山红着眼睛,单独找了个机会率先向柳伯奇作揖,然后是向陈平安他们。 柳伯奇抿起嘴唇,没有说话。 晚上,狮子园办了一场洗尘庆功宴,柳伯奇依然面无表情,只是偶尔夹几筷子吃食,但是即便觉得枯燥乏味,浪费光阴,她仍是坐到了宴席结束。 第二天,柳清山不知为何和柳伯奇并肩而立,邀请陈平安去狮子园赏景。陈平安婉拒无果,只得和他们一起散步。 途中柳伯奇冷冷瞥了眼陈平安,陈平安视而不见。 太阳正好,在得到陈平安允许后,裴钱自告奋勇,独自一人,蚂蚁搬家般在狮子园一处空地晒书晒竹简。 忙碌完毕,裴钱蹲在地上,心满意足。 从远处走来两人,裴钱知道他们的身份,老夫子叫伏昇,中年儒士姓刘,是狮子园家塾的教书先生。所以,裴钱就没拦着他们靠近。 刘先生在远处就停了步,只有老先生伏昇走到裴钱身边,笑问道:“小姑娘,我能瞧一瞧竹简上边的文字内容吗?” 裴钱起身有模有样作揖致礼,喊了声伏老先生后,想了想,蹲回地上,摆摆手:“看吧。又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东西,好着呢,是我师父从书上辛苦摘抄下来的,要不就是远游四方时,听别人说的。” 就连最近朱敛那句随口瞎说的“人生苦难书,最能教做人”,也被陈平安一字不漏地刻在了竹简上。不过裴钱最不喜欢那片竹简,所以将它放在了最外边,孤零零的。反正她觉得那片竹简,比不上师父其他所有竹简。 裴钱仰着脑袋,一丝不苟道:“老先生,事先说好啊,给你看了我师父珍藏的这些宝贝,万一我师父生气,你可得扛下来。你是不知道,我师父对我可严厉了。唉,没得法子,师父喜欢我呗,抄书啊,走桩啊……算了,这些事情,估计老先生你听不明白。书斋里做学问的老夫子嘛,估计都不晓得一个馒头卖几文钱。” 裴钱再次郑重其事地提醒道:“老先生,你可不能让我好心没好报,中不中?” 伏昇展颜笑道:“中!” 于是小的蹲在原地,老的也蹲下身,一片一片竹简浏览过去,轻轻拿起,小心放下。 这让裴钱松了口气。 一一看过约莫半数竹简,伏昇笑问道:“拳头大就是世间最大的道理。小姑娘,你信不信这套说辞?” 裴钱毫不犹豫道:“信啊,不然我才这么点大,就每天走桩练拳、练习刀法剑术干啥?江湖很险恶,坏蛋很多啊。” 裴钱本想说几句自己志向远大的豪言,只是突然想到老魏说的,交浅言深是江湖大忌,于是她忍住了没说。这些掏心窝子的话,还是留在自个儿心窝子里吧。师父一个人知道就行了。 远处刘先生习惯性皱眉,伏昇却是爽朗大笑。 裴钱不知道这有啥好笑的,便去将附近一些竹简翻过来晒太阳,一边辛苦劳作,一边随口道:“可是师父教我啦,要说清楚这个道理,就得讲一讲顺序,顺序错不得。做人先讲理,然后拳头大了,和不讲理的人讲理更方便些,可不是劝人只讲拳头硬不硬,然后噼里啪啦,一股脑忘记了慎独啊、克己复礼啊、扪心自问啊啥的。唉,师父说我年纪小,记住这些就行,懂不懂,都在书上等着我呢。” 裴钱最后盖棺论定:“所以老先生说的这句话,道理是有的,只是不全。” 刘先生脸色这才稍稍好转。 伏昇倒是没有笑话裴钱,也没有说什么。 裴钱眼神熠熠:“老先生,我师父,学问是不是很大?” 伏昇答道:“单凭你师父这几句话,看不出学问大不大,但是至少……说得很对,嗯,就是无错。听着简单,其实颇为不易,践行此理,更难。” 裴钱一挑眉头,气呼呼拦着伏昇继续翻看竹简。她双臂环胸:“那老先生你少看些竹简。” 伏昇笑道:“哟,小丫儿还挺记仇。” 裴钱点头道:“尊老爱幼,老先生你岁数大,我年纪小,咱俩扯平了。老先生可莫要跟一个小姑娘倚老卖老啊。” 伏昇只得说:“你师父教得对,更难能可贵的是,还能保住你的性灵之气。你师父很厉害啊。” 裴钱先是开心地笑起来,然后摇头晃脑道:“老先生这么说,是不是想多看些竹简?行吧行吧,看吧看吧,怕了你们这些老夫子了,一套一套的。唉,愁人。” 如此一来,便是刘先生都有了些笑意。 至圣先师曾经编撰一书,其宗旨立意,不过是“思无邪”三字而已。以至于后世一位大圣人,为了维护至圣先师的道德无瑕,又不好擅自删去一些篇幅,所以注解训诂得很是辛苦。这让伏先生很是笑话了一番。这个中年儒士刘先生深以为然。 似乎三教百家,帝王将相,整个天下,都有这个问题。 不过刘先生觉得今天的伏先生,有些奇怪,竟然又笑了。在狮子园待了这么久,他可从未笑过。 翻遍了竹简,伏昇站起身,看着那个还在给竹简辛勤翻个儿的黑炭小丫头,想要搭把手,裴钱赶紧摆手,用手臂胡乱擦了擦额头上的汗水,笑道:“我可尊老得很哩,不用老先生你帮忙,不然给师父看到了,非要揪我耳朵不可。” 伏昇笑着告辞离去,伸手虚按两下,示意裴钱不用起身作揖行礼,算是爱幼了。 两位夫子并肩行走在林荫小道。 刘先生欲言又止。 伏昇淡然笑道:“不出意外,那个年轻人,就是老秀才的关门弟子。” 刘先生神色复杂。 伏昇感慨道:“我们就别管了。” 刘先生点了点头,问道:“那么先生何时收取柳清山为弟子?我觉得柳清山此次大考,已经过关了。” 伏昇摇头道:“还早呢,在书斋读万卷书,道理是懂了些,可如何做呢?还需要柳清山行万里路,看更多的人和事。” 刘先生问道:“先生是准备带着柳清山一起返回中土神洲?再将那些当年先生一力救下的圣贤典籍摹本,交予柳清山?” 伏昇想了想:“我不一定陪着这个孩子游历,那太显眼了,而且未必是好事。” 这位曾经被誉为“为天下儒家续了一炷香火”的老先生,突然笑道:“虽说老秀才和我们文脉不同,可不得不承认,他挑选弟子的眼光,从崔瀺,到左右,再到齐静春……是越来越往上走的。” 刘先生摇头道:“那个年轻人,至少暂时还当不起伏先生这份赞誉。” 柳清山带着陈平安和柳伯奇去了他的书斋。 柳伯奇一眼就看到了那只小木盒,里边装着一个大王朝末代皇帝的巡狩之宝,落在不对路、眼界又不高的练气士手中,就是个小金块而已,撑死了卖出几枚小暑钱。而她当然就属于那不对路的修士。 柳伯奇有了些想法。 之后独孤公子和婢女蒙珑,率先离开狮子园,带着那两件俗世古董而已。 与他们继续同行的那对师徒修士,得了也不知道柳氏从哪里拿出来的一堆神仙钱,满载而归。 再之后,就是那对道侣修士也离去了,同样收获颇丰,兜里装着的可是小暑钱,远远超出预期,雀跃不已。 陈平安原本早就想走,只是一直被柳清山挽留,故又多留了三天,趁机把狮子园逛了个遍。 柳清山其实偶尔眉宇间有些忧愁,所以每次都要跟陈平安喝酒。 陈平安知道是因为那栋绣楼的家务事,只是这些,他不会掺和。 这几天里,柳伯奇去小院找了陈平安两次。一次是告诉陈平安,她将那个柳树娘娘打了个半死,最近百年柳树娘娘应该会很老实。一次是跟陈平安分赃。 化宝妖总不能用法刀獍神一切为二,事实上,天地间任何一只地仙化宝妖,只要能够饲养,调教得当,便大道可期。当然嫌他耗费神仙钱和机缘,杀了夺宝,也是一笔巨大财富。所以柳伯奇折算成一笔谷雨钱,当作陈平安赢得的报酬。 柳伯奇走后,陈平安和裴钱师徒二人,一起对着桌上的“小山堆”,裴钱笑得灿烂,陈平安也笑了,摸了摸裴钱的脑袋:“那就不扯你耳朵了。” 裴钱一头雾水:“啥?” 陈平安弯腰趴在桌上,没有给出答案,看着那座谷雨钱堆成的小山。 裴钱双臂环胸,挺直腰杆,不去想那句话,开心地问道:“师父,我这次不是赔钱货了吧?” 陈平安坐起身,笑着伸出双手,将裴钱的脸颊搓圆弄扁。 朱敛坐在门口翻书,看得聚精会神,看到精彩处,根本不舍得翻页。 有些怀念那位荀老前辈啊。 石柔瞥了眼朱敛那本书,差点没气死。 在狮子园的最后一天,陈平安一行就要动身去往京城之际,天刚蒙蒙亮时分,柳伯奇独自一人前来,将那块从木盒里拿出的巡狩之宝交给陈平安,面无表情道:“这是柳老侍郎最早答应的事情,归你了。你拿来炼化本命物,会极其出众。因为这个小金块当中,除了残留着一个世俗王朝的文运,在狮子园搁放数百年后,也蕴含着柳氏文运。我拿它无用,可你陈平安一旦炼化成功,对你这种半吊子读书人,就是奇效。最重要的是,即便你已经有了五行之金的本命物,一样可以将其炼化消融,甚至可以帮你原本的本命物提高一个品秩,以后的修行路上,自然可以事半功倍。” 陈平安拿着那枚小巧巡狩之宝,端详一番,然后递还给柳伯奇,小声道:“帮我偷偷放回柳清山书斋,记得别放在太显眼的地方。” 柳伯奇皱眉道:“不要?你认为我是在骗你,觉得这枚巡狩之宝名不副实?” 陈平安懒得跟她解释。 喊上已经斜挎好包裹、手持行山杖的裴钱,陈平安离开院子,沿着狮子园外那条静谧小路缓缓而行。 一直留在院子里的柳伯奇突然笑了笑。 如果陈平安胆敢收下,她可就要出刀杀人了。 那么陈平安到底为何会拒绝这份天经地义的馈赠?是察觉到她的动机,不敢收,还是当真只是不愿收下?柳伯奇不去深思,既然巡狩之宝留下了,那么陈平安的想法,就与她无关了。 裴钱蹦蹦跳跳跟在六步走桩的陈平安身边,好奇地问道:“师父,为啥不要那块金子呢,瞧着很讨喜唉。而且那个女冠还说了那么多好处。” 陈平安一边出拳走桩,一边微笑道:“柳氏文运跟它挂了钩,我们拿走,柳清山怎么办?他可是送了你一本书的。” 裴钱想了想,点头道:“也对,瘸子叔叔本来就已经那么可怜了,还是让他留着吧。” 然后裴钱跟着陈平安一起走桩。 裴钱冷不丁笑道:“师父,这是不是叫君子不夺人所好啊?” 陈平安出拳不停,缓缓而行,摇头道:“我啊,距离真正的君子,还差得远呢。” “有多远?有没有从狮子园到咱们这儿那么远?” “大概比从藕花福地到狮子园,还远吧。” “这么远?!” “可不是?” “师父,可是再远,都是走得到的吧?” “对喽。前提是别走错路。” 裴钱突然停下脚步,站着不动,等到朱敛和石柔都擦肩走向前后,她悄悄伸手到屁股后头,然后手掌虚握成拳头,跑到朱敛那边,笑嘻嘻问道:“想不想知道我手里藏着啥?” 朱敛黑着脸:“滚蛋!” 裴钱将手伸向石柔:“石柔姐姐,你猜猜呗。猜中了我就送给你哦。” 石柔翻了个白眼。 陈平安本来还偷着乐和来着,结果看到裴钱笑嘻嘻望向自己,不等她说话,立即一栗暴敲下去。 出了狮子园小路,路过小湖那片翠绿芦苇荡,再一个拐弯,就可以岔入去往青鸾国京城的官道,结果还没绕出芦苇荡小路,就看到有人风尘仆仆,乘坐牛车,刚刚从官路那边进入小路。道路狭窄,路面颠簸,车子一个蹦跳,坐在后边的青衫男子虽然没被甩出去,但也被颠得七荤八素,差点散架,而驾车之人,是个书童模样的少年。大概是被自家老爷一路催促,本身又是毛躁的岁数和性情,加上驾驭牛车的手法生疏,牛儿四腿撒欢儿就蹿入了这条小路,结果怎么都没想到,从这条小路尽头唯有狮子园的芦苇荡畔,会走出一行人来,为首一人还是个蹦蹦跳跳、手持行山杖的小姑娘,这要是撞上了,还不得闹出人命来? 少年书童慌了神,青衫男子更着急,一个手忙脚乱,一个大声提醒,于是裴钱瞪大眼睛,看着那辆牛车。只见摇来晃去的老牛拖曳着两个大傻瓜,一溜烟儿冲到芦苇荡湖泊里去了。 其实裴钱早就躲过了,她站在了一大丛芦苇荡当中,哪怕牛车直直前行,都没有问题,肯定撞不着她。 咋的,一大早还有人凫水洗澡啊?难道他们是一伙神仙人物,那牛儿可以拖车踩水行走,特别仙气?之前她不就骑了头地牛之属的黄牛嘛,确实神奇,上山下水,稳稳当当。 可是眼前这一幕好像不是那么回事啊,一大一小,哇哇乱叫着,然后扑通一声,水花溅起,没影了。 裴钱挪动脚步,顺着芦苇荡中被牛车碾压出的那条小路望去,整辆牛车早已直接冲到水里去了。 裴钱捏着下巴,陷入沉思,听说山上神仙只要携带避水珠,探渊涉水捉蛟抓龙,如履平地。 朱敛和石柔飞掠而去救人救牛。 陈平安扯住裴钱耳朵:“要你小心看路。” 裴钱踮起脚,大声求饶,解释道:“我哪里想得到,那牛车自个儿不走正道,非要跟喝醉酒的汉子似的,扭来摆去,把自己绕沟里去了啊。哎哟,疼疼疼……师父,我真的已经让出道路了……而且牛车骡车,师父你也见过,不都是慢腾腾的吗,这辆牛车老霸气了,恨不得飞起来……” 陈平安松开手,让裴钱立定站好,裴钱龇牙咧嘴,伸手轻轻揉着耳朵,真疼!果然,朱敛是个乌鸦嘴,说什么要自己别得意忘形。 朱敛和石柔入水之后,很快就将主仆二人、牛和车一同搬上了岸。陈平安略微松了口气。 少年书童心有余悸,坐在先前被牛车碾压倒地的芦苇上号啕大哭。 老牛上岸后,抖了抖身躯,刚好一尾巴甩在少年书童脑袋上,这下少年书童倒是不哭了。 青衫男子约莫三十岁,面相不老,被救上岸后,对石柔作揖致谢。 陈平安走过去,抱拳道歉。 青衫男子羞愧难当,连忙再次作揖赔罪。 最后这个男子擦过脸上水渍,眼前一亮,向陈平安问道:“可是和女冠仙师联手救下我们狮子园的陈公子?” 陈平安点头后,试探性问道:“是柳县令?” 青衫男子爽朗大笑:“在下柳清风,正是柳清山的大哥。” 柳老侍郎长子柳清风,如今担任一县父母官,不好说飞黄腾达,却也算是仕途顺利的读书人。只是作为仕途平步青云、士林声名大噪的柳敬亭的儿子,柳清风就显得很是庸碌平常了。柳敬亭在他这个岁数,都快要担任青鸾国从三品的礼部侍郎了。柳敬亭又是公认的文坛领袖,一国斯文宗主,如今再看其长子柳清风,也难怪让人有虎父犬子之叹。 须知柳敬亭去世后必然获得朝廷头等美谥,这是板上钉钉的事情,至于“文”之后的什么字眼,是“正”,还是“忠”,或是略逊一筹的“恭”“成”,都有可能。这两者都需要皇帝特旨,不能由群臣擅议定夺。之前朝堂上觉得前者可能性更大,但在其二子柳清山瘸腿后,人们就大大降低了预期,莫说青鸾国历史上屈指可数的“文正”了,就连“文忠”,人们都觉得有些悬了。 陈平安喊了一声裴钱。一直像是被贴了仙家定身符的裴钱如获大赦,一路跑到陈平安身边,向柳清风和少年书童作揖致歉,大声讲述自己的诸多过失。其实心里边,裴钱可没觉得自己有多大的错,还有些埋怨这个柳清风太不济事,只是师父生气了,她有什么办法?莫说是不掉肉的道歉,就是要她掏银子赔偿,从多宝盒里头往外搬东西,她也只能乖乖照做。 柳清风连忙为裴钱说话,裴钱这才好受些,觉得这个当了个县太爷的读书人,挺上道。 之后当然是挽留陈平安一同返回狮子园,只是当陈平安说要去京城,看能否赶上佛道之辩的尾巴时,柳清风就不好意思再劝了。 陈平安先帮着柳清风修好牛车,然后双方道别,各自继续赶路。 岔入官道后,朱敛笑道:“我觉得狮子园这个老侍郎长子柳清风,比弟弟柳清山更像一块当官的材料。” 陈平安不置可否。 柳清山书生气更重,才气更大,满腹韬略,为人更属正人君子,兄长柳清风似乎没那么锋芒毕露,几无棱角。 但是陈平安觉得兄弟二人,都是这个世道需要的读书人,仅此而已,至于未来成就谁高谁低,归根结底,还不都是狮子园一家人? 陈平安问道:“裴钱,知道柳县令最让人钦佩的地方在哪里吗?” 裴钱脱口而出道:“当了官,脾气还好,没啥架子?” 陈平安摇头道:“是发乎本心,不惜让自己身陷险境,也要给你让道。” 裴钱哦了一声,似懂非懂:“师父,我先记下来,就像前两天在狮子园晒书晒竹简那样,大太阳的时候,时不时就将这些事情,翻个个儿。” 陈平安嗯了一声,揉了揉她的脑袋,不再多说什么。 朱敛笑道:“少爷,以后老奴有机会帮你喂喂拳?” 陈平安毫不犹豫道:“可以啊。” 朱敛随后转头望向裴钱:“瞧见没,这就是发乎本心。须知世间纯粹武夫之间的喂拳养拳,蜻蜓点水,轻打轻放,毫无裨益,想要有效果,老奴就得拿出真本事,拿出了真本事,拳头就会有杀气,身上就会有杀意,那么万一老奴其实早有预谋,心中杀机就会隐藏得很好,但是少爷仍然信得过老奴,这就叫发乎本心……” 裴钱依旧似懂非懂,用心想了想:“老厨子,你在狮子园每天翻完书,就要自言自语,说兜里没钱心里发慌,到了京城万一错过了那些美好书籍……还说青鸾国那啥春宫图,是宝瓶洲一绝,入宝山而空手返,岂不心痛……你跟我老实说,是不是想要骗我师父的银子去买书和春宫图?” 朱敛一脸羞赧,搓手不言语。 陈平安当机立断道:“喂拳可以,银子没有!” 朱敛急眼了:“少爷,咱们这趟狮子园之行,是挣着了钱的啊。老奴这次虽未如何出手,可日月昭昭,忠心可鉴啊!” 陈平安对裴钱道:“你来说。” 裴钱扯开嗓子朗声道:“没有银子!进了我师父兜里的银子,就不是银子啦!” 石柔走在最后边,心中哀叹不已。瞧瞧,江山易改,禀性难移,这仨又来了。 柳清风一路上被书童埋怨得不行,他也不还嘴,更不会拿身份去压书童。两人浑身湿漉漉的,乘坐牛车到了狮子园附近,过了石崖和老树,当书童瞧见了再熟悉不过的狮子园轮廓时,立即没了半点怨气。他从小就是在这长大的,对青梅竹马的赵芽,那是相当喜欢的…… 清字辈,老侍郎柳敬亭五名子女,从大到小,刚好是“风雅山青郁”。 换上一身洁净衣衫,柳清风直奔弟弟书斋,书童说老爷已经在那边等着了。 父子三人坐定。 柳敬亭见着柳清风后,如释重负,这份心神放松,不比亲眼见到妖物被擒拿少。 且不说陈平安、柳伯奇这些外乡仙师,甚至狮子园内绝大多数人,可能都无法想象,狮子园真正意义上的主心骨,是官品不高、才名平平的柳清风,而非身为家主的柳敬亭。柳伯奇当初偷窥过三人喝酒,只是更多注意力已被柳清山吸引,所以没能嚼出那场酒局的滋味来。父子三人各自心态上的转变,循序渐进,水到渠成,并非柳清风刻意为之。极其务实、推崇事功的长子柳清风,很早就已担任类似柳敬亭客卿、幕僚的角色。柳清山除了游历和科举二事,都待在狮子园潜心学问,柳清风则不然,柳敬亭在京城为官期间,他这个长子一直在京城府邸陪伴左右,所以远比柳清山更早介入柳老侍郎的政务,更加熟稔青鸾国庙堂的风云变幻。 柳清风笑道:“父亲寄到县衙的书信,我已经仔细看过。” 柳清山发现兄长笑着望向自己,顿时有些局促不安。 柳清风蓦然大笑起来。 柳清山脸色微红:“大哥!” 柳敬亭感慨道:“柳树娘娘一事,若是早些听了你的话,早早和她开诚布公谈一谈,说不定不用像如今这么关系僵硬。” 柳清风安慰道:“父亲,为人也好,神祇受香火也罢,心性一事,到底是根柢所在,不是我们一方三言两语,道一番肺腑之言,就能改变这场狮子园变故的。所幸柳树娘娘与我们狮子园柳氏荣辱与共,此次祸事,也算是对她的警诫,因祸得福。这都要归功于那位侠义心肠的陈公子,以及清山熟识的那位女冠……姓柳,叫什么来着?” 柳清山恼羞成怒道:“柳伯奇!大哥你有完没完?!” 柳清风收敛笑意,正色问道:“你可是真心喜欢人家?” 柳清山有些难为情,左右张望。 柳敬亭犹豫了一下,无奈道:“那位女冠终究是山上修道之人。只说狮子园一事,我们如何感激都不为过,可是涉及你弟弟这终身大事,唉,一团乱麻。” 作为青鸾国礼部老侍郎,和一国辖境的仙家或是过路仙师,并不陌生,加上唐氏皇帝历来强势,所以他这个侍郎,面对谱牒仙师和山泽野修,腰杆子一直比较硬。只是清官难断家务事。 柳清风眼神示意父亲他心里有数,对柳清山说道:“清山,我相信你,喜欢便是真心喜欢,姿容、身世、品行,这些你都有自己的仔细考虑,我也相信你的眼光,我这个兄长不来谈这些,更不会对你们二人指手画脚。那我们就来假设那个名叫柳伯奇的别洲女冠仙师,接下来有可能嫁入我们狮子园,成为你明媒正娶的妻子。那么我们就要考虑两件事:第一,柳伯奇是一个修道之人,所以我们不苛求她与柴米油盐打交道,只是她愿不愿意在狮子园修行,真心以夫妻之礼对待你,还是相处久了,就要自恃山上仙师,事事凌驾于你之上,甚至会插手狮子园家务? “第二,清山,她有没有透露过一些言语,暗示你随她一起修行仙法?要你弃了所有圣贤书,离开狮子园,出世登山? “世间男女情爱,一开始多是教人觉得处处美好,事事动人,就像这座狮子园,建造在青山绿水间,世外桃源一般,世代尊崇那个土地柳树娘娘,可事到临头又是如何?如果不是柳树娘娘实在无法挪窝,恐怕她早就撇下狮子园,远远避难去了。柳氏七代人结下的善缘和香火情,到头来在祠堂,当着那么多祖宗牌位,柳树娘娘的那些言语,不一样伤人至极?所以,清山,我不是要你不与那柳伯奇在一起,只是希望你明白,山上山下,是两种世道,书香门第和修道之人,又是两种世态人情,入乡随俗,成亲之后,是她柳伯奇迁就你,还是你柳清山顺从她?可曾想过,想过了,又可曾想清楚? “对,柳伯奇是对狮子园有大恩,不但降伏妖魔,救我们柳氏于大厦将倾之际,事后更是一掷千金,先替我们柳氏支付了那么多神仙钱。可是清山你要清楚一点,柳伯奇这份大恩大德,我柳氏不是不愿偿还,从父亲,到我这个兄长,再到整个狮子园,并不需要你柳清山一力承担,狮子园柳氏一代人无法偿还恩德,那就两代人、三代人,只要柳伯奇愿意等,我们就愿意一直还下去。” 柳清风感慨道:“别怪我如此市侩功利,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实在是我们今日多想一些,来年少愁许多。说一千道一万,还是希望清山你,过得好。与此同时,我当然有私心,狮子园柳氏家学和门风,我这个当兄长的,自认没有本事扛起来,仍是需要你来继承。” 柳清山起身,由于腿瘸,肩头歪斜了一下,但他神色洒脱,作揖道:“我这就去问清楚。” 柳清风眼神复杂,一闪而逝,轻声道:“世间多神仙。清山,你放心,能够治好的,大哥可以跟你保证。” 柳清山只当是兄长在宽慰自己,笑着离去。 柳敬亭却是公门修行出来的老辣眼光,他最是熟悉这个长子的心性,沉稳异常,心境豁达,远超凡人,于是这位柳老侍郎脸色微变。 柳清风在柳清山离开书斋后关上了门。 柳清风神色疲惫,笑道:“来的路上,刚好遇见了那个陈平安。” 柳敬亭压下心头那股惊颤,笑道:“觉得如何?” 柳清风点头道:“极其少见的山上人,更像是个世族豪阀里走出的正经读书人。” 柳敬亭笑道:“确实如此。” 柳清风欲言又止。 柳敬亭站起身,伸手按住长子的肩头:“自家人不说两家话,以后清山会明白你的良苦用心。爹呢,说实话,不觉得你对,但也不觉得你错。” 柳清风神色黯然。 柳敬亭说道:“去看看清青,她亲近清山,却敬畏你,所以有些话,还是你来说最管用。” 柳清风点点头:“我坐一会儿,等下先去拜见了两位先生,就去绣楼那边。” 柳敬亭叹了口气:“理当如此。” 老侍郎率先离开书斋。 柳清风独自坐在椅子上,转头望向那副对联: 诗词万马兵,笔下千军阵;立德齐今古,藏书教子孙 这其实不是这座书斋的主人柳清山写的,而是柳清风他这个兄长,在当年弟弟加冠之礼时亲笔撰写,赠予柳清山的礼物。 柳清风神色萧索,走出书斋,去拜见老夫子伏昇和中年儒士刘先生,前者不在家塾那边,只有后者在,柳清风向后者请教了一些学问上的疑惑后,才告辞离开,去绣楼找妹妹柳清青。 柳清风离开后,老夫子伏昇凭空出现。 刘先生问道:“先生,柳清风这样做,将柳清山拖入青鸾国三教之争的旋涡当中,是对还是错?” 伏昇笑道:“不是有人说了吗,昨日种种昨日死,今日种种今日生。今日对错,未必就是以后对错,还是要看人的。再说这是柳氏家事,刚好我也想借此机会,看看柳清风到底读进去多少圣贤书。读书人气节一事,本就唯有苦难砥砺方可成。” 刘先生无可奈何,伏昇先生以佛家说法论儒家门生的所作所为,不合礼啊。只是伏先生在中土正宗文庙,地位何其尊崇,他也知道,伏先生视野所及,很远,不涉及柳清风脚下大道偏差,他都不会插手。若是柳清风这次在祠堂,没有挺身而出,反驳那个柳树娘娘,那么柳清风这辈子就只会知道,家塾中的两位教书匠,在狮子园待了这么多年,然后有一天返乡离去,就此杳无音信。 其实世间种种机缘,皆是如此,可能会有大小之分,又如诸子百家以及山上仙家收取弟子,脚下各有道路,相中弟子的切入点,又各有不同,可其实性质相同,还是要看被考验之人,自己抓不抓得住。道家神仙尤其喜欢这套,相较于先生伏昇的顺势而观,要更加坎坷和复杂,荣辱起伏,生离死别,父子、夫妻之情,诸多牵挂,诸多诱惑,可能都需要被考验一番,甚至历史上有些著名的收徒经过,耗时极其漫长,甚至涉及投胎转世,以及福地历练。惊心动魄,且蔚为大观。 伏昇突然说道:“其实柳清风,适合做你的嫡传弟子。” 刘先生摇头道:“我知道此人心性不错,而且志向远大,同时又做得了烦琐事,只可惜并不适合继承我这一小脉学问。” 伏昇笑了笑,不再言语,没有说破。 先生传道弟子,当真就只有弟子竖耳聆听夫子教诲那么简单?弟子难道当真无法为先生之学问查漏补缺? 只是这些,不可由外人来说,得自己想到才行。 至圣先师曾有忧虑,儒家圣贤的学问越高,地位越高,神位就会不断远离人间,那么人间怎么办? 礼圣,亚圣,还有他伏昇,或者说伏胜,以及那两位儒家副教主,各有各的答复。只是至圣先师仍是眉头不展。 后来便有了那个陋巷老秀才的横空出世。 那个时代,熠熠生辉。 两次三教之争,佛道两教的那两拨惊才绝艳的佛子道种,毅然转投儒家门户,可不止一两位啊。 曾有一个参与了争辩的白玉京年轻仙人,问了一个问题:“既然你们儒家推崇人性本善,既然人人已经本性纯善,那你们儒家的教化之功,功在何处?” 刘先生突然问道:“若是柳清山先与师刀房女冠柳伯奇一同远游,最终结为夫妻……” 老夫子伏昇,或者说儒家大圣人伏胜笑道:“这有什么,三教门户之见,只是在学问上较真。” 刘先生又有疑惑。 伏昇点头道:“柳清风已大致猜出我们的身份了。因为狮子园有了退路,所以才有此次柳清风与大骊绣虎的文运赌局。” 刘先生冷哼一声。 伏昇却唏嘘道:“若是当年老秀才门下弟子中,多几个崔瀺、柳清山,也不至于输……可能还是会输,但至少不会输得这么惨。” 柳清风站在绣楼底下,让婢女赵芽请他妹妹柳清青下楼。 赵芽有些为难。这几天小姐晓得了大致真相后,伤心欲绝,尤其知道了二哥柳清山是因为自己才瘸的腿,连轻生的念头都有了,如果不是她发现得早,赶紧将那些剪子什么的搬空,恐怕狮子园就要喜极而悲了。所以她日夜陪伴,寸步不离。小姐这两天下来,憔悴得比遭难之时还要吓人,消瘦得都快要皮包骨头了。 柳清风淡然道:“去喊她下楼。” 赵芽悚然,立即转身跑上楼。 柳清青怯生生走下楼,甚至没敢让赵芽搀扶。 柳清风看了妹妹一眼,没有说话。 柳清青低下头去,心中惶恐。她从小就畏惧这个分明处处不如柳清山出彩的大哥。 柳清风放缓语气:“天塌不下来,我陪你走走。” 半个时辰后,赵芽忧心忡忡地站在绣楼这边翘首以盼。 赵芽发现自家小姐回来时,脸上犹有泪痕,只是似乎打开了心结。 拎着裙摆,柳清青登上绣楼,赵芽一头雾水,跟在身后。 柳清青突然笑问道:“芽儿,你陪我一起去山上修道吧。” 赵芽愕然,看着不再死气沉沉的小姐,点了点头。 柳清风独自走在狮子园。 当一个醇儒,将学问做到极高极大,是做不得了。他柳清风既然跨出了那一步,那么这辈子注定要在烂泥潭里摸爬滚打。 柳清风心中悲苦,无法言说。 读书人,谁不愿在书斋潜心立言,一篇篇道德文章,流芳百世。 读书人,谁不愿桃李满天下,被奉为斯文领袖、士林盟主。 读书人,谁不愿两袖清风,为儒家学脉正本清源、别开生面。 可最难独善其身的官员,总得有人来当,鸡毛蒜皮的实事,为老百姓斤斤计较每一文钱,总得有人来做。 好在据说读书学问做至极处,一样可以学问事功两不误。 柳清风在小桥流水处,转过头,看到柳清山和柳伯奇并肩走来。 最后柳清山独自一人,走向柳清风,笑道:“我想先和柳伯奇远游宝瓶洲,去观湖书院,还有那大隋山崖书院,以及最北边大骊龙泉郡新建书院游学。” 柳清风笑问道:“想好了?如果想好了,记得先跟两位先生打声招呼,看看他们意下如何。” 柳清山嗯了一声:“柳伯奇说我这条腿可以治好,但是我觉得不用着急。不然又要欠她一份人情,如果到时候……” 柳清风打趣道:“如果是一家人了,倒是可以不用计较这么多。” 柳清山转身要走,柳清风突然喊住这个弟弟,说道:“我替柳氏祖辈和所有青鸾国读书人,谢谢你。柳氏醇儒之风不减当年,青鸾一国读书人,得以抬头挺胸做人。” 柳清山疑惑道:“这是为何?大哥,你到底在说什么,我怎么听不明白?” 柳清风给柳清山理了理衣襟,微笑道:“傻小子,不用管这些,你只管安心做学问,争取以后做儒家圣人,光耀我们柳氏门楣。” 柳清山玩笑道:“大哥,你是不是当官当傻了,你如今才只是县老爷,以后当了侍郎、尚书,怎么办?” 柳清风微笑道:“看着办。” 柳清风问道:“你去和两位先生道别的时候,我能不能跟柳伯奇聊聊?放心,就几句话。” 柳清山点头道:“这有什么。” 柳清风去与柳伯奇说了,柳伯奇答应下来。在柳清山去找伏老夫子和刘先生的时候,柳清风带着柳伯奇去往柳氏祠堂。 一路上,柳清风并未开口说话,柳伯奇破天荒有些心中惴惴。当然主要是和柳清山一见钟情后,再与柳清风、柳敬亭相处,她总觉得辈分上便矮人一头。只是柳伯奇也有些古怪直觉,觉得这个柳清风,可能不简单。 柳清风在祠堂门外停下脚步,问道:“柳伯奇,假若我弟弟柳清山,只有一介凡夫俗子的短暂寿命,你会怎么做?” 柳伯奇答道:“我如今已是地仙修为,以后跻身上五境不难,所以我愿意为柳清山耽搁百年光阴。” 柳清风又问:“那如果柳清山前程锦绣,立志于我们儒家三不朽,并且有希望做到,你又当如何?” 柳伯奇答道:“嫁鸡随鸡嫁狗随狗,敢坏我柳伯奇夫君大道之人,先问我佩刀獍神和本命刀甲作答应不答应。” 柳清风摇摇头。 柳伯奇皱了皱眉头:“那要我如何做?” 柳清风轻声道:“大事临头,尤其是那些生死抉择,我希望弟媳妇你能够站在柳清山的角度,考虑问题,不可第一个念头,便是‘我柳伯奇觉得如此,才是对柳清山好,所以我替他做了便是’。大道崎岖,打打杀杀,在所难免,但既然你自己都说了嫁鸡随鸡嫁狗随狗,那么我还是希望你能够真正知道柳清山所想所求,所以我现在就可以跟你说明白,以后肯定免不得要你受些委屈,甚至是大委屈。” 柳伯奇原本听到“弟媳妇”三字十分别扭,但是听到后边的言语,她便只剩下由衷的佩服了,展颜笑道:“放心,这些话说得我服气,心服口服!我这个人,比较犟,但是好话坏话,还是听得出来的!” 柳清风如卸重担,笑道:“我这弟弟,眼光很好啊。” 柳清风向祠堂伸出手掌:“你是山上神仙,对我们柳氏祠堂拜三拜即可。” 柳伯奇照做了,却发现柳清风一样遥遥拜了三拜。 柳伯奇心情有些沉重。 柳清风轻声道:“如果没有意外,很快,我就会被柳氏族谱除名,到了那个时候,我就不是柳清山的兄长了。到时候,若是柳清山收到家书,想要放弃远游,无论当时你们是在宝瓶洲还是中土神洲,如果他执意要返回狮子园,向我兴师问罪,你一定要拦下他,护着他继续游学万里。” 柳伯奇虽然不知其中缘由,仍是点头,然后苦笑道:“这么快就要我做恶人?你倒是不见外。” 柳清风转移话题:“听说你狠狠收拾了柳树娘娘一顿?” 柳伯奇开始心虚。 柳清风眯眼而笑:“很小的时候,我就想这么做了,本来想着还需要再过七八年,才能做成,又得谢谢你了。” 柳伯奇直到这一刻,才开始彻底认同“柳氏家风”。 远处,柳清山一瘸一拐走向祠堂,他发现兄长与心爱女子相谈甚欢。只要兄长点头,那自己与柳伯奇这门婚事应该就稳妥了,柳清山便笑了起来。这位尚且年轻的读书人,只觉得天地之间再无难事了。 第二章 异乡见老乡 ●●● 第二章 异乡见老乡 陈平安一行顺利进入青鸾国京城。 继老龙城之后,一行人再次有了人间熙攘的繁华感觉。 陈平安到底还是给了朱敛一些金银等黄白物,由着他去购买那些让石柔深恶痛绝的书画。 陈平安自己则找了家百年老字号铺子,买了好些一文钱一分货的精美宣纸。 入城之前,陈平安就已在僻静处将竹箱腾空,物件都被他放入咫尺物中去了。 崔东山之前在百花苑客栈提及过这场争辩的内幕,其中就有那座在青鸾国籍籍无名的白云观,所以陈平安刻意绕过了白云观。 陈平安总觉得自己的好运气在狮子园那边用得差不多了,遂想着千万别太招摇,别主动闯入云林姜氏和青鸾国唐氏皇帝的视野。 在闹市一栋酒楼大快朵颐的时候,京城人氏的食客们,都在聊着临近尾声却未真正结束的那场佛道之辩,个个兴高采烈,眉飞色舞。不论是礼佛还是向道,言语之中,难以掩饰身为青鸾国子民的傲气。其实这就是一国国力和气数的显化之一。 这种情形,陈平安在一些地方见过,比如在风雪之中的大骊边军斥候身上见过,在大隋京城的老百姓身上见过,在老龙城那辆马车上的少女身上见过,在倒悬山也见过。 附近几张桌子的人都在说一桩京城刚刚发生的妙事,事情广为流传。 陈平安便听着,裴钱见陈平安听得认真,这才稍稍放过剩下的那半只美味真美味的烧鸡,竖起耳朵聆听。 朱敛偷偷伸出筷子,想要将一只鸡腿夹入碗中,被眼疾手快的裴钱以筷子挡下,一老一小瞪着眼,出筷如飞,陈平安夹菜时,两人便鸣金收兵,陈平安低头扒饭时,裴钱和朱敛则又开始较量高下。 陈平安懒得理睬这对活宝,只是好奇那场看似偶遇的打机锋。 原来昨天京城下了一场大雨,有个进京书生在屋檐下避雨,有僧人持伞在雨中。 于是有了一场妙不可言的对话,内容不多,但是意味深长,被坐在陈平安附近的几个酒客琢磨出无数玄机来。 当时书生询问僧人能否捎他一程,方便避雨。僧人说他在雨中,书生在檐下无雨处,无需度。书生便走出屋檐,站在雨中。僧人便大喝一声:“自找伞去。”最后书生失魂落魄,返回屋檐下。 酒客多是惊叹于这位禅师的佛法高深,说这才是大慈悲,真佛法。因为即便书生也在雨中,可那个僧人之所以不被淋雨,是因为他手中有伞,而那把伞就意味着苍生普度之佛法,书生真正需要的,不是禅师度他,而是心中缺了自度的佛法,所以最后被一声喝醒。 见实在是很难从裴钱眼皮子底下夹到鸡腿,朱敛便转而给自己盛了一碗鸡汤,喝了一口,撇嘴道:“味儿不咋的。” 陈平安笑道:“你骨子里还是读书人,自然觉得味道一般。” 朱敛点点头:“可不是,劳心劳力还不讨好,换成是少爷或是柳氏兄弟,就得乖乖拿出伞为那书生遮风挡雨,捎他回家,说不定还会因为路上踩到了水坑,或是那人肩头给雨水打湿了,而不被那人念你们的好。换成是臭牛鼻子的话,估计都没这些事儿,看也不看屋檐下,直接就走了。” 陈平安想了想,笑问道:“若是一声喝后,禅师再借伞给那书生,风雨同程走上一路,这碗鸡汤的味道会如何?” 朱敛晃了晃碗里的鸡汤,笑道:“可能就会好多了。” 石柔算是听明白了。 裴钱听得迷糊,何况还要忙着啃鸡腿。 陈平安对裴钱笑道:“别光吃鸡腿,多吃米饭。” 裴钱使劲点头,身体微微后仰,挺着圆滚滚的肚子,得意扬扬道:“师父,都没少吃哩。” 青鸾国京城这场佛道之辩,其实还出了很多咄咄怪事。 有僧人劈烂了佛像当柴火烧,还有僧人大大咧咧在市井中喝酒吃肉,嚷了一句“酒肉穿肠过,佛祖心中留”,可谓振聋发聩,难免引人深思。 青鸾国道士反而少有惊世骇俗的言语举动,温温吞吞,而且据说各大著名道观的神仙真人们,已经在双方教义争论中,逐渐落了下风。 尤其是京城南边那座白水寺的高僧斩猫公案,一开始好像是道家神仙攻讦佛家的突破口,但是高僧大德们似乎早有预料,一通庄严说法,将道人们反驳得哑口无言。 对于这些传闻,陈平安听过就算了。 吃过午饭,陈平安便开始带着裴钱他们逛街。 陈平安买了一对青釉围棋瓷罐,罐子器形相对一般,尺寸硕大,但是偏偏秀雅精熟,殊为不易。店主说此物曾是烧造极少的云霄国宫廷御用,应该不假。陈平安烧瓷出身,这份眼光还是有的。关键是棋罐连盖,并非后世增补,所以贵就贵了,一对罐子,店铺开价五十两银子,陈平安掏得心甘情愿。 再给裴钱买了一只手拈小葫芦,雅称“草里金”,个头极小却品相极好,当初在狮子园墙头上,女冠柳伯奇就是用类似模样的小葫芦,收了那只蛞蝓妖物的真身。当然,这只黄皮小葫芦,只是供人把玩的世俗寻常物。 陈平安一眼相中,见裴钱也看得目不转睛,就买了下来。 因为在裴钱心目中,行走江湖,大概就应是师父陈平安这样,得有个装酒喝的物件儿。 这只一看就死贵死贵的小小黄皮葫芦,裴钱觉得跟她岁数刚好。裴钱当然没敢开口讨要,见陈平安主动买下了,立即笑得合不拢嘴,小心翼翼地捧在手里,嚷嚷着有酒喝喽,结果陈平安一栗暴打得她当场就蹲下了身。虽然脑袋疼,裴钱还是高兴得很。 白水寺,那位白衣僧人坐在封堵多年的井口旁,喃喃道:“输了,输了。不是佛法输了,是我们输了。” 年轻僧人满脸泪水,望向远处:“世人若学我,如同进魔窟。我错了,我错了。” 京城白云观,一个住在小道观附近的妇人带着丢了纸鸢的孩子对着一个小道童大骂不已,中年观主则躲得远远的。之后那个小道童哭着找到了观主师父,伤心道:“师父,我们不如把那几棵树砍了吧,经常讨街坊邻居的骂,香客又被骂跑了,接下来我们真就没有香火啦,会挨饿的,师父以后也会买不起那些书的。” 中年观主当然不会砍去那些古树,但是小徒弟哭得伤心,他只得好言安慰。他牵着小道童的手去书斋时,小道童还抽着鼻子。但到底是久经风雨的白云观小道童,伤心过后,立即就恢复了孩子的天真本性。小道童遇到的事还算好的,有的师兄还被一些个埋怨他们晨钟暮鼓吵人的悍妇挠过脸呢。反正道观师兄们每次出门,都跟过街老鼠似的。习惯就好,观主师父说这就是修行。大夏天,所有人都热得睡不着,师父也一样睡不着,跑出屋子,跟他们在大树底下纳凉,一起拿扇子扇风,他就问师父为啥咱们修道之人,做了那么多科仪功课,还是热呢,心静自然凉才对呀。师父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就只是笑。小道童就会气得从师父手中夺过扇子,好在观主师父从来不生气。 这会儿,把雨后天晴的小徒弟安置好,中年道人抽出一本儒家蒙学书籍给孩子看。 中年观主继续翻看桌上的那本法家书籍。先前他看到一句“为政犹沐也,虽有弃发,必为之”,便开始提笔做注解。准确说来,是又一次书写读书心得,因为书页上之前就已经被他写得没有立针之地,他只好拿出最廉价的纸张,以便写完之后,夹在其中。 小道童不太爱看书——以前都是观主师父给他讲书上的故事——就放下书籍,走到师父身边。看到师父下笔如飞,写了些他看也看不懂的内容,小道童踮起脚,看了看那本摊开的书,转头望向师父,好奇问道:“师父,写啥呢?” 中年观主将手中毛笔放在他自制的木雕笔架上,笑道:“重新读到了一句法家言语,心有所感,就写些东西,以便下次翻到,可以自省,好知道自己昨日之想,再来验证明日之思,一次次切磋琢磨之后,学问才能从存在于诸子百家的圣贤书中,变成真正属于我们自己的学问。” 小道童哦了一声,还是有些不开心,问道:“师父,我们既舍不得砍掉树,又要被街坊邻居们嫌弃,这嫌弃那讨厌,好像我们做什么都是错的,这样的光景,什么时候是个头呢?我和师兄们好可怜的。” 中年观主神色和蔼,微笑着歉然道:“别怪街坊邻居,若是有怨气,就怪师父好了,因为师父……还不知道。” 小道童挠挠头,白云观道人一律头戴方巾,不戴芙蓉、鱼尾和莲花三种道冠,小道童眼巴巴道:“那师父到底什么时候知道解决的答案啊?” 虽然师徒二人说的“知道”,差了十万八千里,中年观主仍是叹了口气,耐着性子道:“还是不知道啊。” 小道童突然笑了起来,拍了拍师父的胳膊:“师父,不急,我们不急啊,要不要我帮你揉揉胳膊?” 中年观主给那句话做完了注解,想了想,拿起桌上一本佛家经典,上边记载了近百篇佛门公案,只是他没有着急打开,而是突然笑道:“佛祖应该比我更愁啊,佛祖不愁,我愁什么。” 小道童突然轻声道:“对了,师父,师兄说米缸见底啦。” 中年观主点点头,缓缓道:“知道了。” 小道童翻了个白眼。 师父每次都这样,到最后咱们白云观还不是拆东墙补西墙,对付着过。 只是小道童突然看到一件奇怪事,好像有一阵金色的清风,从窗外飘入,翻开了观主师父桌上的书籍,然后好像整座屋子都被翻了一遍。 小道童使劲眨眨眼,发现是自己眼花了。 只是师父闭上眼睛,在打瞌睡,就像睡着了一般。师父应该是看书太累了吧,小道童蹑手蹑脚走出屋子,轻轻关上门。 陈平安抬起头,望向某处。 裴钱问道:“咋了?” 陈平安笑道:“没什么。” 众人都察觉到了陈平安的异样,朱敛和石柔对视一眼,朱敛笑呵呵道:“你先说说看。” 这老匹夫老色胚的眼神,估计再过一百年还是这么令人作呕,石柔强忍心中不适,低声道:“我是阴物,先天被京城重地克制,公子视野所及处,出现了让我更加心神不安的东西。你呢?” 朱敛点头道:“方才少爷心生感应,转头望去,石柔姑娘你随之举目远眺的模样,眼神恍惚,很是动人。” 石柔恼火道:“连裴钱都知道以诚待人,你这老不羞不懂?” 裴钱有些委屈:“石柔姐姐,什么叫‘连’,我读书写字很用心的好不好。” 石柔只得报以歉意目光。 裴钱大手一挥,又开始胡乱拼凑书上看来的大道理:“人非圣贤孰能无过,世间无不可恕之人……” 裴钱立刻心知不妙,果然很快便咿咿呀呀踮起脚,被陈平安拽着耳朵前行。 陈平安教训道:“书上那些来之不易的圣贤道理,你现在连一知半解都算不上,就敢拿来瞎显摆?” 裴钱立即认错。耳朵那边火辣辣地疼。 经过一番风雨洗礼后,现在裴钱已经大致晓得师父生气的轻重了。敲栗暴,哪怕重些,那都还好,师父其实不算太生气;若是扯耳朵,那就意味着师父是真生气了,如果拽得重,那可了不得,生气不轻。但是吃栗暴、扯耳朵,都比不上陈平安生了气,却闷着,什么都不做,不打不骂,裴钱最怕那个。 陈平安找了一间闹市客栈,在京城最为繁华的昌乐坊,这里多书肆。 只是如今青鸾国京城各地的客栈房间,都太紧俏,只剩下两间散开的屋子,价格明摆着是宰人,但柜台那边的年轻伙计,一脸爱住不住、不住滚蛋的表情,陈平安还是掏钱住下。当然还需要先给伙计看过通关文牒,需要记录在册,以备事后京城官府衙门查询。陈平安拿出了崔东山事先准备好的几份户籍关牒,伙计确认无误后,立即更换了一副嘴脸。抄录完毕,伙计不仅毕恭毕敬双手奉还,还殷勤无比地给陈平安赔不是,说如今客栈实在是腾不出多余屋子,但只要有客人离店,他肯定立马通知陈公子。 陈平安笑着说好,很快就有一名妙龄少女被伙计喊出,带着陈平安一行人去了住处。 伙计则立即找到客栈掌柜,说店里来了一拨南下游历的大骊王朝京城人氏。 掌柜是个几乎瞧不见眼睛的臃肿胖子,身穿富家翁常见的锦衣,正在一栋雅静偏屋悠哉品茶,听完店里伙计的言语后,见伙计一副洗耳恭听的憨傻德行,立即气不打一处来,一脚踹过去,骂道:“愣这儿干啥,还要老子给你端杯茶解解渴?既然是大骊京城那边来的大爷,还不赶紧去伺候着!他娘的,人家大骊铁骑都快打到朱荧王朝了,万一真是位大骊官宦门户里的贵公子……算了,还是老子自己去,你小子做事我不放心……” 年轻伙计邀功不成,反而挨了一脚踹,便有些腹诽,结果又挨了掌柜重重一巴掌:“老子用屁股想,都知道你起先那副狗眼看人低的嘴脸,要不是看在你喊我一声姐夫的分上,早让你去街上捡狗屎去了。” 靠攀着一层关系才在客栈当伙计的年轻人,回到柜台那边才敢骂骂咧咧,自己那个如花似玉的姐姐,给这么头肥猪当小妾,真是……挺有福气的事儿。衣食无忧,穿金戴银,每次回娘家那条破烂巷子,都跟宫里头的娘娘似的,很风光,连带着他这个弟弟都脸面有光。 掌柜亲自出马,硬是给陈平安他们又腾出了一间屋子,于是裴钱跟石柔住一间,石柔本就适合夜间修行,无需睡眠,床铺便让裴钱独占了。陈平安担心裴钱忌讳石柔的阴物身份和杜懋皮囊,便先问了裴钱,裴钱倒是不介意。石柔当然更不介意,若是与朱敛共处一室,那才是让她毛骨悚然的龙潭虎穴。 人间细事多如毛,陈平安早早习惯了多上些心。他上心,身边的人就可以少做许多琐碎事,多做正经事,从护送李宝瓶他们去大隋求学开始,走的就是这么个路子。 两间屋子隔得有些远,裴钱就先待在陈平安这边抄书。 陈平安练习天地桩,朱敛闲来无事,就站在墙角那边保持一个猿猴之形。 其实已是远游境武夫的朱敛也好,尚未跻身六境的陈平安也罢,早早知道,功夫更在日常的点点滴滴,行走时的拳架,登山蹚水各有不同的门道,坐时呼吸,就连睡觉,朱敛和陈平安都有各自温养拳意的路数。至于裴钱,毕竟年岁尚小,还没有走到这一层境界,不过陈平安和朱敛不得不承认,世间某些家伙的确有那种出类拔萃的习武天赋,连出了名的讲究脚踏实地、没有捷径可走的武道一途,都给裴钱走出了作弊的意思,例如陈平安教给裴钱的剑气十八停,裴钱进展之快,陈平安在老龙城灰尘药铺时就已经自惭形秽了。 当陈平安收起天地桩的时候,朱敛跃跃欲试,陈平安心中了然,就让已经抄完书的裴钱,用行山杖在地上画了个圈,和朱敛在圈内切磋,出圈则输。当年在彩衣国大街上,陈平安和马苦玄的“久别重逢”,就用这个分出了暗藏玄机的所谓胜负,若非陈平安知道马苦玄的真武山护道人在暗中冷眼旁观,恐怕泥瓶巷和杏花巷的两个同龄人,就要直接分出生死了。 对于那个父母很早就坐拥一座龙窑的马苦玄,陈平安不会客气,新仇旧怨,总有梳理出脉络真相、再秋后算账的一天。 裴钱画完一个大圆后,有些忧愁,崔东山传授给她的这门仙家术法,她怎么都学不会。 陈平安和朱敛站在圆圈内,方丈之地,沉闷出拳。 朱敛自然压低了武道境界,跟郑大风当初喂拳给他们画卷四人如出一辙。 一炷香后,陈平安被朱敛一拳打得向后仰去,可是两脚仍扎根在圈内,紧接着又被朱敛一肘敲在胸口,身体便轰然坠地而去,陈平安双掌拍向地面,在后背距离地面只有一尺高时,身体旋转,大袖摇晃,好似陀螺,双脚刚好沿着圆圈边界线,绕向朱敛一侧,结果又被朱敛一脚踹中胸口,砰然撞向墙壁。 陈平安双手掌心先于后背贴在墙面,卸去所有劲道,不然以朱敛那一脚的力道,就不只是撞破一堵墙壁的事情了,最终飘然落地,笑道:“输了。” 朱敛笑问道:“少爷这么多奇奇怪怪的招式,是从藕花福地那场甲子收官战中偷学来的?比如当年拿走我那顶道冠的丁婴?” 陈平安点头道:“丁婴武学驳杂,我学到不少。” 两人落座后,朱敛给陈平安倒了一杯茶,缓缓道:“丁婴是我见过天赋最好的习武之人,而且心思缜密,很早就展露出枭雄风采,南苑国那场厮杀,我知道自己是不成事了,积攒了一辈子的拳意,死活就是春雷不炸响。当时我虽然已经身受重伤,丁婴辛苦隐忍到最后才露头,可其实那会儿我如果真想杀他,还不是拧断鸡崽儿脖子的事情,便干脆放了他一条命,还将那顶谪仙人的遗物道冠,送给他丁婴。不承想之后六十年,这个年轻人非但没有让我失望,野心甚至比我还大。” 陈平安笑道:“难怪丁婴对于这场武道发迹之战,讳莫如深,从来不对人提起。应该是既不好意思吹牛,也不愿自曝其短。” 裴钱气呼呼道:“你是不知道,那个老头儿害我师父吃了多少苦。” 朱敛笑眯眯道:“早知道这样,当年我就该一拳打死丁婴。对吧?” 裴钱吃一堑长一智,先看了看陈平安,再瞅了瞅朱敛一脸挖坑让她跳进去然后他来填土的欠揍模样,立即摇头道:“不对不对。” 裴钱一见师父没有赏赐栗暴的迹象,就知道自己答对了。 她先将桌上的笔墨纸小心翼翼放入陈平安的竹箱,给自己倒了一杯茶,之后突然站起身,在陈平安耳边小声道:“师父,不知道怎么回事,如今我再翻书看吧,乍一看,好像书上的字,漂亮了许多。” 陈平安没有当真,笑问道:“怎么说?” 裴钱小心提防着朱敛偷听,继续压低嗓音道:“以前那些小墨块儿,像我嘛,黑乎乎的,这会儿瞧着,可不一样了,像谁呢……” 裴钱开始掰手指头:“教我剑术刀法的黄庭,狐媚子姚近之,脾气不太好的范峻茂,桂姨身边的金粟。师父,事先说好,是老魏说近之姐姐狐媚狐媚的,是那种祸国殃民的大美人儿,可不是我讲的哦,我连狐媚是啥意思都不晓得嘞。” 朱敛大笑着拆台道:“你可拉倒吧……” 裴钱赶紧跑过去,想要一把捂住朱敛那张狗嘴里吐不出象牙的妇人碎嘴,朱敛哪里会让她得逞,左摇右摆,裴钱张牙舞爪。 陈平安看着一老一小的打闹,提醒道:“我们在京城买完了感兴趣的东西,再逛过一些名胜古迹,最多再待两天就去青鸾国东边的那座仙家渡口,直接去大隋山崖书院。” 朱敛一边躲避裴钱,一边笑着点头:“老奴当然无需少爷担心,就怕这丫头无法无天,跟脱缰野马似的,到时候就像那辆一鼓作气冲入芦苇荡的牛车……” 裴钱怒道:“朱敛,你总这么乌鸦嘴,我真对你不客气了啊!” 朱敛正要逗弄裴钱几句,不承想陈平安说道:“是别乌鸦嘴。” 朱敛立即点头道:“少爷教训得是。” 裴钱坐着,一手抱着肚子,一手指着朱敛,总算逮住机会报了一箭之仇,哈哈大笑道:“还好意思说我见风使舵。老厨子,你可拉倒吧。” 朱敛一本正经道:“你那叫墙头草,我这叫识时务者为俊杰,英俊的俊,俊俏的俊。” 裴钱眨了眨眼睛,好奇问道:“师父说你在咱们藕花福地,曾经是一位俊美无双的公子哥?” 不等朱敛滔滔不绝说一说当年的丰功伟绩,裴钱已经双手捧腹,脑袋撞在桌上:“你可拉倒吧,笑死我了,哎哟喂,肚子疼……” 朱敛看到陈平安也在忍着笑,便有些惆怅。 在佛道之辩即将落下帷幕之时,青鸾国京郊一处避暑别宫,唐氏皇帝悄然亲临。有贵客大驾光临,唐黎虽是人间君主,仍是不好怠慢。 因为来者是云林姜氏一位德高望重的老人,既是一位定海神针一般的上五境老神仙,还是负责为整个云林姜氏子弟传授学问的大先生,名为姜袤。 除此之外,还有嫁入老龙城苻家后、头回返家省亲的姜氏嫡女,以及一个随她一起离开姜氏的教习嬷嬷,传闻是个杀力可怕的元婴境剑修。 唐黎身边则有两人跟随,一个是能够让他安心放权的皇室老人唐重,按照辈分,其实唐重算是皇帝唐黎的叔叔,跟老侍郎柳敬亭曾经在私底下书信往来颇多,那些吵架的书信,唐黎其实都看过。再就是一个鹰钩鼻老者,青鸾国所有谱牒仙师中的头一号——周灵芝。很多人都已经忘记了这个老仙师的山泽野修出身,他已经辅佐唐氏皇帝三代之久,虽说名声不太好,但是唐黎生长于帝王家,视野所及是那江山一统、国祚万年,哪里会计较这些不痛不痒的非议。 见着了那位云林姜氏的老神仙,唐黎这位青鸾国君主,再对自家地盘的山上仙师没好脸色,也要执晚辈礼恭敬待之。 双方设席相对而坐,就像刻意不分出主宾,更没有什么君主。 姜袤没有印象中的那种架子,言谈和煦。 唐黎让礼部官员为姜袤送上一大摞档案,和一些以仙家拓碑手法记录的画卷。相貌周正、口齿伶俐的年轻礼部官员,在姜袤随手翻阅档案和浏览画卷时,向他汇报佛道之辩的过程,详略得当,只在精彩处、惊心动魄处细说,说得干脆利落,而且面对一位传说中的上五境修士,不卑不亢,偶有问答,应对得体,很给皇帝陛下长脸,所以唐黎很满意。 唐黎侧过身,望向叔叔唐重。 唐重轻声介绍道:“礼部仪制清吏司宋山溪,青松郡宋氏子弟,秋魁二年的榜眼。” 唐黎道:“下次京考,可以提一提。” 唐重笑着点头。 唐黎突然问道:“韦都督今天怎么不在场?” 唐重解释道:“韦都督与一位名为姜韫的姜氏子弟关系好,姜韫与姐姐重逢于此,就拉上了韦都督。” 名义上的青鸾国仙师第一人、老者周灵芝在一旁听到皇帝陛下以“韦都督”称呼韦谅后,眼皮子微微颤抖了一下。 宝瓶洲东南版图一带,世人只知青鸾国中部有个世袭的韦家大都督,世代独苗,偏偏香火传承得有惊无险,顺顺利利。 青鸾国唐氏太祖开国以来,虽说皇帝陛下换了无数个,可其实韦大都督始终是同一个人。 这个深藏不露且与唐氏渊源极其深厚的韦谅,就是周灵芝在青鸾国最忌惮之人,没有之一。 玉璞境修士姜袤看完听完之后,笑问道:“听说狮子园柳清山,临时被加入考验后,表现得极为出彩,除了文字记载,可有画卷能够观看?” 唐重摇头道:“回禀姜老,有人提醒我们最好不要擅自进入狮子园,便是我们周供奉,也只能在狮子园外的山巅远观。但是通过里边谍子的见闻,加上周供奉点到即止的掌观山河,柳敬亭二子柳清山,确实属于靠自己过关,并无外力帮助。” 姜袤微笑道:“不就是那个大骊国师崔瀺嘛,你们有什么好避讳的。” 唐重笑道:“正是崔国师。” 皇帝唐黎心中却不太舒服。 青鸾国迫于一洲大势,不得不与崔瀺和大骊谋划这些,他这个皇帝陛下心知肚明,面对那头绣虎,自己已经落了许多下风。当下姜袤如此云淡风轻地直呼崔瀺姓名,可不就是摆明着他姜袤和背后的云林姜氏,没把大骊和崔瀺放在眼中。那么对于青鸾国,这会儿面子上客客气气,姜氏的骨子里又是何等瞧不起他们唐氏? 唐黎虽然心中不悦,脸上却不动声色。 说句难听的,姜袤真要往他脸上吐口浓痰,他这个青鸾国皇帝也得以笑脸受着,说不定还要来一句“老神仙口渴不口渴”。 姜袤没有继续让唐黎难堪,抽出几幅画卷,画卷上边,就两处场所两个人,京城以南,以泉水清冽著称于世的白水寺,京城之中,名声不显的白云观,一个年纪轻轻的白衣僧人,一个中年观主道人。姜袤点头道:“就目前情形来看,佛家胜在台面上,道门赢在幕后,你们青鸾国儒家门生推出来的狮子园柳清山,表现不俗,说不定还有机会,但是如果没有更让人眼前一亮的东西拿出来,至多争一个第二,够吗?无论是道门还是佛家,成为青鸾国的国教,好吗?” 这话有些咄咄逼人。 云林姜氏作为宝瓶洲最古老的豪阀,在中土神洲曾经都是第一流的大族大姓。 作为儒家“立教”之前就是掌礼之一的存在,在这场出现在宝瓶洲历史上的首次三教之争中,云林姜氏会偏向谁,显而易见。 但若是青鸾国只是碍于姜袤和姜氏的颜面,将本就不在佛道争辩之列的儒家,硬生生拔高为唐氏国教,到时候明眼人都会知道是姜氏出手,姜氏又怎会容忍这种被人诟病的“白玉微瑕”。所以说,这就是姜袤最难伺候的地方,结果得有,过程还得让所有旁观者挑不出毛病,不可以有半句闲言碎语往云林姜氏身上招引。 如今宝瓶洲中部各国士子南徙,衣冠齐聚青鸾国,对于这场没有读书人参与其中的佛道之辩,本就十分不满,那些外乡豪阀,呼声很高,还有不少脾气不太好的倨傲世族,叫嚣着不管佛道谁成为国教,他们都要搬出青鸾国。其实青鸾国位居庙堂中枢的那拨人物,以及真正的道门神仙和佛家高僧也清楚,两教之争,是在争第二,争一个不去垫底。 而庆山国皇帝,之所以愿意带着那几个惊世骇俗的爱妃,来青鸾国京城看热闹,其实就是想要看看唐氏皇帝到底怎么个不要脸,是如何讨好云林姜氏和那拨浩浩荡荡的南渡衣冠,到最后又会不会沦为半洲的笑柄,以至于儒释道三方都不讨好。 皇帝唐黎有些笑意,伸出一根手指摩挲着身前茶几。 唐重开口道:“其实大骊国师崔瀺真正推出之人,是柳敬亭长子柳清风,一个学问近法的儒家弟子。” 姜袤眯起眼:“哦?有何异于常人之处?我倒要见识见识。” 唐重站起身,拿出两本早就准备好的泛黄书籍,一本儒家圣贤书,一本法家著作。 唐重打算走过去送书,但不见姜袤有任何动作,两本书就已从唐重手中脱开,出现在了姜袤身前桌上。姜袤将那本儒家典籍随手放在角落——看一眼都嫌浪费光阴,宝瓶洲有几人有资格在云林姜氏面前谈“礼”?倒不是这位老神仙目中无人,而确是有其家族底蕴和自身学问撑着,如山岳屹立。 姜袤翻开那本柳清风读书批注的法家书籍,看得极快,有不以为然,有微微点头,最后视线停在某一页,在某一句旁边,看那落笔字迹,应该是先后三次注解批注,著书之人那句原话是“爱人者不阿,憎人者不害,爱恶各以其正,治之至也”。最贴近这句话的书页处,柳清风第一次写了“‘至’字不妥,过高,应当修改为‘本’”。 姜袤又看过其余两次读书心得,微笑道:“不错。可以拿去试试看那个白云观道人的斤两。” 这位云林姜氏明面上修为最高的老神仙,随手将钤印有柳清风私章藏书印那一页撕去,两本书籍重新返回唐重身前桌上。姜袤笑道:“找个机会,让那白云观道人在近期凑巧得到这本书,到时候看看这个观主是怎么个说法。” 唐重答应下来。 相较于姜袤所在场合的暗流涌动,避暑别宫一座绿竹环绕的幽幽凉亭里,就要和睦喜庆许多。 那个曾经从骊珠洞天得了那条铁链机缘的高大青年、住在蜂尾渡小巷尽头的姜韫,正在和出嫁到老龙城的姐姐聊着天。 大都督韦谅在一旁坐着,与那个神色萎靡的教习嬷嬷也在闲聊。 姜韫看着眼前姐姐的容貌,哭笑不得。 女子一挑眉头:“怎么了,以貌取人?我觉得挺美啊。” 姜韫笑道:“姐,我得说句良心话,你当下这副尊容,真跟美不沾边。” 肥胖女子白眼道:“我倒要看看你将来会娶个怎样的仙子,到时候我帮你掌掌眼,省得你给狐狸精骗了。” 姜韫双手合十,求饶道:“别,我怕以姐你这脾气,一两句话就把我未来媳妇吓跑了。” 女子正要唠叨几句,姜韫已经识趣地转移话题:“姐,苻南华这个人怎么样?” 女子摇头道:“就那样,挺好的,谁也不管谁,相敬如宾,好得很。” 姜韫大笑道:“那我有机会一定要找这个可怜姐夫喝个酒,相互吐苦水,说上个几天几夜,说不定就成了朋友。” 这个姜氏嫡女无所谓道:“你爱咋咋的。” 她想起一事,小声问道:“你师父跟至交好友去寻宝,得手没?如果得手了,我偷偷摸摸跟你去趟蜂尾渡,飞升境大修士身死道消后的琉璃金身,我还没亲眼见过呢。家里倒是有一块,可老祖宗藏着掖着,我这么多年都没能找到。” 她又悄悄道:“你要是让我见着了那件东西,姐姐送你一样很特别的礼物,保证让你羡煞一洲年轻修士。” 姜韫摆手道:“免了。我师父的脾气一样不好,涉及琉璃金身碎块这么大的事情,我如果敢擅作主张,他平时再好说话,也不管用,非得扒掉我一层皮不可。真不是开玩笑。师父当年就说,我要么去骊珠洞天,要么去神诰宗的那座福地历练,必须选一样。结果等我回来,师父就开始反悔了,说福地历练也是需要的,反正骊珠洞天都去过了,好事成双嘛,趁着这两年运道好,在洞天得了件宝贝,说不定在福地就能拐个水灵媳妇……” 姜韫愁眉苦脸,无奈道:“摊上这么个无赖师父,没法讲理。” 女子嗤笑道:“真是身在福中不知福!宝瓶洲历史上,有几人能以山泽野修的出身,跻身上五境?能够让李抟景这么个眼高于顶的家伙,都敬佩有加?能够跟那个性情古怪的老帮主成为患难之交?你啊,就知足吧。有空赶紧回家族给老祖宗们烧几炷香,好好感谢祖上积德。” 姜韫神色淡然,摇头道:“你就别劝我回去了,我实在是提不起劲儿。” 女子叹息一声,伸手在姜韫脑门上屈指一弹:“从小到大,就这么犟,如今都是山上神仙了,还看不开早年那点事情?” 姜韫不搭话。他看了眼那个教习嬷嬷,女子轻轻摇头,示意姜韫不要询问。 两人沉默期间,刚好大都督韦谅和那个教习嬷嬷闲聊到了竹海洞天和那位青神娘娘。 韦谅环顾四周,满眼的翠绿修竹,似真似假玩笑道:“贤人君子读书人,都喜好这青竹,我倒想斩去恶竹千万竿。” 姜氏嫡女打趣道:“韦先生,你若是在这儿砍竹子,将我们那位想要找你切磋学问的老祖宗晾在一边,不好吧?” 韦谅笑道:“我坐在那儿,太抢风头,有违臣子本分。” 姜氏嫡女正要刺他两句,韦谅笑眯眯道:“小生姜啊,小时候我可是抱过你的,时间过得真快,眨眼工夫,襁褓里的黑丫头,就成大姑娘嫁人了。” 女子怒目相向,掏出一块自小就喜欢吃的生姜,狠狠啃了一口。 韦谅爽朗大笑。姜韫佩服不已。 京郊狮子园最近走了许多人,作祟妖物一除,外乡人走了,自家人也离开了。 被困在娘家很久的大女儿柳清雅,火急火燎带着夫君率先离开,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她那夫君这次算是给结结实实吓惨了。 之后是那两个柳氏家塾先生,结伴离去。 然后是二子柳清山和女冠柳伯奇,两人准备骑马远游,一路北上,先去观湖书院看看。 紧接着是柳敬亭的小女儿柳清青,与婢女赵芽一起前往某座仙家门派,兄长柳清风向朝廷告假,亲自护送这个妹妹。那座山上府邸,距离青鸾国京城不算近,六百余里,柳老侍郎在任时,跟那个门派的话事人关系不错,所以除了一份厚重拜师礼,还写了一封信让柳清风带着,大致内容,无非是即便柳清青资质不佳,并非修道之才,也恳请收取他的女儿,当个记名弟子,在山上挂名修行几年。 事实上,哪怕柳敬亭不是礼部侍郎了,只要他还在世,那么女儿柳清青进入青鸾国任意一座仙门都不难,甚至完全不需要这封信。 一路上,两辆马车缓缓而行,柳清青笑容渐多,婢女赵芽自然也跟着高兴。 柳清风多是坐在车厢内翻书,到了沿途驿站下车,便打点关系,待人接物,不只是世家子的礼数周到那么简单,地方芝麻官和胥吏,无论清流浊流,即便官品极低,可哪个不油滑,没眼力?柳清风这个一县父母官,是假客气真清高,还是真对他们以礼相待,一眼便能看穿,所以柳清风根本不像是青鸾国士林领袖柳敬亭的长子,人人对其印象不错,成为各地驿站一桩趣谈。 柳清青本就是女眷,年纪又不大,所以看不出兄长柳清风的种种细节,心思细腻的赵芽却叹为观止,总觉得狮子园内的大少爷,跟走出狮子园的柳县令,完全是两个人。 到了那座峰峦叠翠的仙家府邸,柳清青的访仙拜师一帆风顺。 柳清风安顿好柳清青后,却没有立即下山,而是被人领着去了一座崖畔观景高楼,登楼后,看到了一个凭栏赏景的青衫老儒士,一个风流倜傥的公子哥。 柳清风心中叹息,收敛了复杂情绪,作揖行礼:“柳清风拜见崔国师。” 大骊国师崔瀺竟是亲自来到了青鸾国。 崔瀺笑着伸手虚抬,示意柳清风不用如此客气,然后指了指身边人:“李宝箴,龙泉郡人氏,如今是大骊绿波亭在宝瓶洲东南的全权掌舵之人,以后你们会经常打交道。” 那个俊逸青年对柳清风作揖道:“见过柳先生。”柳清风只得还礼。 李宝箴以一口纯正的青鸾国官话说道:“柳先生,此行南下青鸾国,让我大开眼界,妙人太多,单说那个白云观道人,微末道行,就胆敢行合道之举,窃取天机,还真给他越过了那道元婴境地仙都极难跨过的天堑。只是太过惹眼,是福是祸,估计得看云林姜氏的意思了。” 柳清风笑了,只是没有出声。 下马威?真是年轻气盛,锋芒毕露。 李宝箴静待下文,见柳清风软绵绵不开腔,便也笑了起来。 崔瀺看了眼柳清风,微笑道:“柳清风,以后青鸾、庆山、云霄三国,大事不用你们二人劳心,至于小事,你多教教李宝箴。” 柳清风点点头。 李宝箴神色自若,面带微笑,一揖到底:“有劳柳先生。” 那座陈平安曾经题字在墙壁上的河伯祠庙,最近来了一伙出手阔绰的大香客,而且就住在祠庙里边。 两人一黄牛。 让庙祝香火钱收得战战兢兢。 眉心有痣的白衣翩翩少年,喜欢游览碑廊。正是不知为何仍滞留青鸾国的崔东山。 这天晚上,圆月当空,崔东山跟河伯祠庙庙祝要了一只竹篮,去打了一篮子河水回来,滴水不漏,已经很神奇,更玄妙之处在于竹篮里边河水倒映的圆月,随着篮中水一起摇摇晃晃,哪怕走入了廊道阴影中,水中月依旧光亮可爱。 崔东山走到一处廊道,坐在栏杆上,将竹篮放在一旁,抬头望月。 唯有竹篮水和水中月,与他做伴。 崔东山思绪飘远。 佛祖愁那众生苦,至圣先师担心儒家学问到最后成为只是那些不饿肚子之人的学问。 道祖呢?据说在观看那个一。 可能被困井底的王朱是一,杨家药铺那个老人也是一。或者有可能在道法高到没边的道祖眼中,谁都是那个一? 崔东山揉了揉脸颊,从袖中咫尺物中取出两只普通枣木材质的卷轴,将两幅小画卷摊开,悬停在身前。 第一幅画卷上,有位衣衫老旧的老秀才,端坐在一条长凳中央,弱冠之龄的崔瀺,坐在一侧,少年左右和少年齐静春,坐在另外一侧。一条长凳坐了四个人,略显拥挤。 有个脑袋闯入本该独属于师徒四人的画卷之中,歪着脑袋,笑容灿烂,还伸出两根手指。 另外一处,有个蹲着的壮硕身形,在角落,背对着所有人。 第二幅上,那个在第一幅画卷中探头探脑的家伙,光明正大站在画卷中央,摊开双臂,少年左右和少年齐静春双手抱住那个男人的胳膊,屈膝收腿,悬挂空中,两个少年咧嘴大笑。 年轻书生崔瀺,站在那人身后,笑得含蓄些,只是也笑得很真诚。 崔东山就想着什么时候,他,陈平安,那个黑炭小丫头,也留下这么一幅画卷? 接下来两天,陈平安带着裴钱和朱敛逛京城铺子,原本打算将石柔留在客栈那边看家护院,也省得她提心吊胆,不承想石柔自己要求跟随。 热闹是真热闹,就因为这场声势浩大的佛道之辩,这座青鸾国首善之地,三教九流鱼龙混杂,求名的求名,求利的求利,当然还有陈平安这样纯粹来赏景的,顺带购买一些青鸾国的特产。 裴钱和朱敛约莫是灯下黑,都没有看出陈平安喜欢逛书肆有什么古怪,可是心细如发的石柔却看出些蛛丝马迹。陈平安逛那些大小书铺,版刻精良的新书,几乎从来不碰;诸子百家的典籍,也兴趣不大;反而对于稗官野史和各国县志类杂书,还有些只会被搁放在角落的生僻家谱,见一本翻一半,只不过翻完之后陈平安又不买,惹了不少白眼。好在有一有银子就喜欢大手大脚的朱敛帮衬,才没招来铺子书坊的恶语相向。 裴钱大概是觉得在京城,陈平安先是买了十数刀青鸾国最著名的昂贵宣纸,再给卢白象买了那对青釉御用棋罐,又给她买了只手拈葫芦,开销很大,已经远超平时,哪怕瞧见了真心喜欢的顺眼物件,都只是偷偷看几眼而已,何况当初姚近之赠送的多宝盒,真的已经满满当当,塞不下更多物件了,不然再跟师父讨要个崭新的多宝盒?裴钱一番思量之后,还是打消了念头,觉得虽说这次在狮子园师父是挣了些谷雨钱,可自己也买了个手把件,下次再挣着钱,再跟师父开口。 到底是穷。 裴钱有些伤心,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才能积攒下一只只的多宝盒,全部装满,都是宝贝。老厨子朱敛说比多宝盒更好更大的,是那富贵门庭都有的多宝架,摆满了物件后,那才叫真正的琳琅满目,看得人眼珠子掉地上捡不起来。 这两天逛街,听到了一些跟陈平安他们勉强沾边的小道消息。 按照朱敛的说法,庆山国皇帝的口味,极其“鹤立鸡群”,令他拜服不已。这位在庆山国一言九鼎的君主,不喜欢婀娜多姿的苗条佳人,唯独喜好世间富态女子,庆山国宫中几名最得宠的妃子,有四人都已经不能用丰腴来形容了,个个两百斤往上,被庆山国皇帝美其名曰媚猪、媚犬、媚罴和媚雀。 而四媚之首的媚猪袁掖,还有一个更出名的身份,是宝瓶洲东南十数国版图的四大武学宗师之一。 庆山国皇帝何夔如今下榻青鸾国京城驿馆,身边就有四媚随行。 前天何夔身穿便服,带着妃子中相对“身姿纤细”的媚雀,一同游览京城寺庙道观,结果烧香之时,跟一伙世族子弟起了冲突,媚雀出手凌厉,直接将人打了个半死,闹出很大的风波,掌管京城治安的衙门、青鸾国礼部都有高品阶官员露面,毕竟涉及两国邦交,好不容易才安抚下去。闹事者是京城大族子弟和几个南渡衣冠世交同龄人,得知庆山国皇帝何夔的身份后,也就消停了。但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当晚闹事者中,就有多个刚刚在青鸾国新宅邸落脚没多久的人暴毙,死状凄惨,据说连衙门仵作都看得反胃。 很快就有言之凿凿的消息传遍京城上下,凶手的杀人手法,正是庆山国大宗师媚猪的惯用手段,拔除四肢,只留头颅在身躯上,点了哑穴,还会帮忙止血,让人挣扎而死。 青鸾国朝廷已经火速抽调各方人手探查此事,更有一行由查案经验丰富的刑部官员、朝廷供奉仙师、江湖名宿组成的队伍,第一时间进入何夔所在的驿馆,可仍是挡不住群情激愤,无数士子书生将皇帝何夔围堵在下榻的驿馆。如果不是京城衙役阻拦,以及大都督韦谅亲自派遣两百精锐甲士,没有任由局势糜烂下去,后果真的不堪设想。那些手无缚鸡之力的读书人,当然只能是被四媚之一的何夔爱妃媚猪当场打杀。 媚猪袁掖放出话来,她跟同为四大宗师之一的大泽帮竺奉仙来一场厮杀,若是她输了,这一大瓢脏水,庆山国便认,可如果她赢了,当初在驿馆外边瞎嚷嚷的青鸾国士子,就得一个个跪在驿馆外磕头道歉。 而传闻曾经驾驶一辆猩红色马车、在数国江湖上掀起腥风血雨的老魔头竺奉仙,近期确实身在京城,借宿于某座道观。 然后在昨天,三十年前恶名昭彰的竺奉仙重出江湖,竟是以青鸾国头一号英雄豪杰的身份,如约而至,步入驿馆,与媚猪袁掖来了一场生死战。 从竺奉仙乘坐马车离开道观起,沿途就有无数青鸾国京城百姓和江湖中人,为此人摇旗呐喊。 只是道高一尺魔高一丈,原本被寄予厚望的竺奉仙,竟是力战不敌那个媚猪,最后身受重伤,输给了四大宗师中排名第二的袁掖。浑身浴血却并无大碍的袁掖,随手拽住竺奉仙的脖子,大摇大摆走到驿馆大门口,环顾四周已经哑然的众人,将已经瘫软昏厥过去的竺奉仙丢到大街上,撂下一句:“明天别忘了磕头。” 竺奉仙被大泽帮弟子含泪放入车厢,离开驿馆返回那座道观救治。 驿馆外,门可罗雀。道观外,骂声不绝。 在书肆凑巧听过了这桩风波的过程,陈平安继续找书。 裴钱没心没肺,只觉得那个竺奉仙真是惨,本事不高,还喜欢出风头,就不知道躲在道观里边不出去?现在不但被那两百多斤的媚猪打得生死不知,一世英名也没了。按照那本演义小说所描述的江湖风貌、武林纷争,混江湖的人,没了名声,可不就等于没了命?裴钱唯一感到惋惜的是,当初登山去金桂观,他们还住过竺奉仙为他孙女在半山腰搭建的那座豪门宅邸,竺奉仙是个有钱又阔绰的主,她挺中意的。可惜现在看来,就算竺老头命硬,在道观那边没死,下次双方碰面,她估计也甭想跟那老头儿蹭吃蹭喝喽。 那次两拨人偶遇,先是一起避雨,然后一起登山,最后老人的孙女竺梓阳,与云霄国胭脂斋少女刘清城,一同成为金桂观老神仙张果的嫡传弟子。 裴钱和陈平安旁观过那场收徒礼,堪称十分繁缛,耗时将近一个时辰。到最后看得裴钱脑壳疼,可怜她还要当个木头人一动不动,觉得比抄书还累。 陈平安走出书肆,正是正午时分,他站在台阶上,想着事情。 朱敛轻声问道:“少爷,怎么说?” 石柔心弦紧绷,心中默念,别掺和,千万别蹚浑水。 陈平安的答案,让石柔喜忧参半。 陈平安说道:“去看看竺奉仙,如果伤得重,我身上刚好有些丹药,送了丹药见过了人,我们就离开道观。” 朱敛赞叹道:“少爷有情有义,关键还稳重。” 裴钱瞪眼道:“你抢我的话做什么,老厨子你说完了,我咋办?” 朱敛不客气道:“咋办?吃屎去,不用你花钱,到时候没吃饱的话,跟我打声招呼,回了客栈,在茅厕外等着我就是,保证热腾腾的。” 裴钱白眼道:“真恶心。” 陈平安没理睬一老一小的日常斗法,问过了路,往那座一夜之间声名大噪的京城道观行去。 大概走了大半个时辰才临近道观,围墙外边稀稀疏疏有些人,有人丢了石子大骂几句就跑,更多还是看热闹的,在道观外边逛荡一圈就已心满意足,还有些闻讯赶来的江湖中人,应该多是父辈祖辈在大泽帮手上吃过苦头的,倒是没敢破口大骂,更不会傻乎乎去痛打落水狗,毕竟老魔头竺奉仙生死未卜,况且还有几名凶名赫赫的弟子待在道观,哪怕单独拎出一人,也够寻常的青鸾国武林高手吃上一大壶罚酒的。 道观不大,今日闭门谢客,陈平安在一处侧门敲门很久,才有道士开门,神色戒备,陈平安说与竺老帮主是旧识,劳烦道观这边通报一声,就说是陈平安来访。 道士点点头,要陈平安稍等片刻,关上门,约莫半炷香后,除了那个回去通风报信的道士,还有个当初陪同竺奉仙一起送竺梓阳登山拜师的随从弟子也来到侧门。认出是陈平安后,这个竺奉仙的关门弟子松了口气,给陈平安带路去往道观后院深处。此人一路上没有多说什么,只是些感谢陈平安记得江湖情谊的客套话。 众人临近一座屋舍,药味极为浓重,竺奉仙的几个弟子,束手恭立在门外廊道,人人神色凝重,见到了陈平安,只是点头致意,而且没有任何松懈。毕竟当初金桂观之行,不过是一场短暂的萍水相逢,人心隔肚皮,天晓得这个姓陈的外乡人,是何居心。如果不是躺在病榻上的竺奉仙,亲口要求将陈平安一行带来,没谁敢答应开这个门。 陈平安让朱敛三人留在廊道拐角处,都没让他们靠近那间屋子。 一名竺奉仙嫡传弟子开门后,陈平安负剑背箱,独自走入屋子。 竺奉仙靠在枕头上,脸色惨白,身上覆有一床被褥,微笑道:“山上一别,异地重逢,我竺奉仙竟是这般可怜光景,让陈公子见笑了。” 伤得极重。 屋内除了病榻上的竺奉仙,还有一名神色木讷的老道人,帮忙开门的弟子关上门后,给陈平安搬了条椅子后就站在一旁,没有离开,以免陈平安暴起杀人。 陈平安摘下竹箱放在脚边,坐在椅子上,轻声问道:“老帮主此次入京,没有隐藏行踪?” 竺奉仙咳嗽几声,竭力笑道:“怎么没有隐藏,只不过朝廷那边耳目灵光,没能藏好罢了。这座京城道观,是大泽帮近三十年苦心经营的一处分舵,说不定早就被朝廷盯上了。这没什么,咱们那位青鸾国唐氏皇帝,年少时就一直对江湖十分憧憬,登基以后,还算优待江湖,绝大多数的恩怨仇杀,只要别太过火,官府都不太爱管。 “事实上,当年我驰骋数国武林,所向披靡,那会儿还在龙潜之邸当皇子的唐黎,据说对我十分推崇,扬言有朝一日,一定要亲自召见我这个为青鸾国长脸的武夫。所以这次莫名其妙被那个媚猪点了名,我虽然明知道是有人坑害我,也实在没脸皮就这么悄悄离开京城。” 陈平安见竺奉仙说得吃力,断断续续,就打算不再询问,弯腰打开竹箱。 当他做出这个动作,老道人和屋内男子都蓄势待发,陈平安停下动作,解释道:“我有几瓶山上炼制的丹药,当然没办法让人白骨生肉,迅速修复损坏的筋脉,但是还算比较补气养神,对武夫体魄进行修修补补,还是可以的。” 竺奉仙想要抬起手臂,却无力做到,就只是搁在被子上边,轻轻摇晃,对两个心腹笑道:“你们不用紧张,我竺奉仙看人的本事,比学武更好。当下这座京城,谁都可能来捡漏,唯独陈公子不会。” 陈平安在来的路上,就选了条僻静小巷,从方寸物当中取出三瓶丹药,挪到了竹箱里边。不然凭空取物,太过惹眼。 陈平安拿出三只瓷瓶后,伸手递给那位老道长:“劳烦老真人先辨别药效,是否适合老帮主疗伤。” 竺奉仙忍不住笑道:“陈公子,好心给人送药救命,送到你这么委屈的地步,天底下也算独一份了。” 老道长接过三只瓷瓶,依旧不苟言笑,去了桌边,各自倒出一粒丹丸,从袖中拿出一根银针,将丹药细细掰碎。 陈平安非但没有好心被当成驴肝肺的恼火,反而觉得老道长这么做,才是真正的江湖人行江湖事。 竺奉仙气色虽差,心情却不错,而且毕竟七境武夫的底子不俗,无视了屋内弟子可以送客了的眼神示意,笑问道:“陈公子,觉得那个媚猪是不是真凶?” 陈平安摇头道:“没有见过,不知道真正性情如何,所以不好说。按照一般情况,那个庆山国妃子没这么傻,在别国京城,以独门手法一口气虐杀数人,可若是以此作为障眼法,撇清自己,可能性不大,但终归还是有的。可能到最后……还是两国国力之争,宝瓶洲东南方的形势之争,是不是那个袁掖杀人,反而不重要。所以老帮主这场架,打得不值,设计老帮主的幕后人,则相当高明,接下来如何离开京城,老帮主就需要小心再小心了。” 竺奉仙点头道:“确实如此。” 一直聚精会神查验丹药的老道人,听到这里,忍不住抬起头,看了眼白衣负剑的陈平安。 陈平安又跟竺奉仙闲聊了几句,就起身告辞了。 竺奉仙无法起身下床,只好十分勉强地抱拳相送,只是这个动作,就已牵扯到伤势,让他咳嗽不断。 陈平安一行离开道观后,返回客栈。 道观屋内,那个将陈平安他们送出屋子和道观的男子返回后,欲言又止。 竺奉仙笑道:“怎么,还想着要陈平安送我们离开京城?” 男子老老实实回答:“若是他愿意帮忙,当然是好事。既然他肯来这里,就已经表明对我们大泽帮亲近,我们若是劝一劝,说不得……” 竺奉仙一声嗤笑,打断这名徒弟的痴心妄想,冷笑道:“蠢货,人心不足蛇吞象。陈平安那句要我们出城小心的言外之意,你假装听不出来?那就已经挑明了态度,送药,是因为当初一场江湖相逢的那点情分在,登门拜访,送完了药,就算仁至义尽,这点道理,你都不懂?可别把人家的做人厚道,当作痴傻。” 男人何尝不知这里边的弯弯绕绕,低头道:“当下处境,太过凶险。” 竺奉仙叹了口气:“亏得你忍住了,没有画蛇添足,不然下一次换成是梓阳在金桂观修行,出了问题,那么就算他陈平安又一次遇上,你看他救不救?” 男人默不作声。 道理都懂,可是现在是师父竺奉仙和大泽帮的生死大坎,极有可能迈不过去,从道观到京城大门,再往外去往大泽帮的这条路,说不定路途中某一段就是黄泉路。 竺奉仙洒然笑道:“行啦,行走江湖,生死自负,难道只许别人学艺不精,死在我竺奉仙双拳之下,不许我竺奉仙死在江湖里?难不成这江湖是我竺奉仙一个人的,是我们大泽帮后院的池塘啊?” 男人笑了笑:“早个三四十年,在咱们青鸾国,确实如此。” 竺奉仙闭上眼睛。 那位老道长开口道:“丹药没有问题,品相极高,注定价格不菲,有助于你的伤势恢复,不是锦上添花,而是实实在在的雪中送炭。” 男人欣喜万分:“当真?” 老道长斜眼道:“不信?” 男人咧嘴道:“不敢。” 这位老道长,正是为大泽帮兢兢业业、出谋划策数十年的老军师,而竺梓阳早早就踏足修道之路,也要归功于老道长的慧眼如炬。 竺奉仙突然睁开眼睛,先让那名徒弟离开屋子,在徒弟关上门后,他缓缓地说道:“说吧,帮了我这么多年,然后坑了我这么一次,你到底图什么?不管结果是什么,我都不怨你,只希望你和幕后人,以后多照拂梓阳,尽量别将她牵扯进来,让她好好做她的山上修行人。” 老道长站起身,坐在陈平安先前坐的那张椅子上,答非所问:“老竺,我觉得那个陈平安,年纪轻轻,倒是江湖气老。” 老道长感慨道:“咱们这些老江湖,好像是越来越吃不开了,现在的年轻人,为了上位,喜欢乱拳打死老师傅,什么规矩不规矩的,都不讲,不认这个。” 竺奉仙转过头,笑问道:“你到底多少岁了,当年认识你的时候,就是这么个面容,差不多六十年过去了,你还是没怎么变。” 老道长想了想:“刚好半辈子在家乡闯荡,半辈子在你们青鸾国度过。” 竺奉仙见这位老友不愿回答,就不再刨根问底,因为没有意义。 京城世族子弟和南渡士子在寺庙寻衅,何夔身边的妃子媚雀出手教训,当晚就有数人暴毙,京城百姓人心惶惶,同仇敌忾。南迁青鸾国的衣冠大姓愤怒不已,挑起青鸾国和庆山国的冲突,媚猪点名同为武学大宗师的竺奉仙比试,竺奉仙重伤落败,驿馆那边却没有一人磕头,媚猪袁掖随后公然讥讽青鸾国读书人风骨,京城哗然。一时间,此事风头盖过了佛道之辩,诸多南迁豪阀联络本地世族,向青鸾国皇帝唐黎施压。庆山国皇帝何夔则即将携带四名妃子,大摇大摆离开京城,以至于青鸾国所有江湖人士都愤懑异常。 短短数日,风起云涌,环环相扣。 陈平安一行离开京城之时,夜幕中一辆马车行驶在前往京郊狮子园的小路上。 驾车的马夫,真实身份是四大宗师之首的一个易容老者,身材极为高大,刚刚从云霄国悄悄进入青鸾国,他其实已是远游境的大宗师,一身武学修为,远在七境的庆山国媚猪袁掖和大泽帮竺奉仙之上。 柳清风看完一封绿波亭谍报后,说道:“可以收手了。” 坐在对面的一个英俊公子哥微笑道:“这就收手?我原本打算假公济私,去会一会某人的,可好像没有咬钩啊。” 柳清风神色平淡:“可以了。” 车厢内柳清风对面之人,正是龙泉郡李宝箴。他与柳清风对视一眼后,笑道:“好吧,既然柳先生说火候够了,那我就照国师大人所说,向柳先生多学着点。反正此次……也只是我上任后,给你们青鸾国皇帝唐黎的一道开胃小菜,省得他以为靠着云林姜氏这棵大树,就可以高枕无忧,毕竟一些个歪风斜雨,也是能让人伤筋动骨的。” 柳清风不置一词。 临近那座狮子园,李宝箴突然笑道:“我就不进园子了,我在车上,等着柳先生向老侍郎交代完事情,一起返回县衙官署便是。” 柳清风走下马车,独自走入夜幕中的狮子园。 李宝箴出了车厢,没有下车,坐在那名车夫身后。这个与陈平安一样来自昔年骊珠洞天的年轻人,无所事事,晃荡着双腿,笑道:“一想到我那宝贝妹妹喜欢喊陈平安小师叔,我就火大啊。怎么办呢,我这个当哥哥的,可舍不得对小宝瓶说半句重话,那就只好逗逗那个泥瓶巷的泥腿子了。如果不是看在那趟护送小宝瓶的情分上,袁掖啊竺奉仙什么的,可就不是这么个自相残杀的路数了。不过我最佩服国师的一点,是算计人心。安插棋子在别人家院子这种事情,其实谁都在做,当年在咱们大骊京城,还有那座长春宫,甚至宋长镜身边,好些地方,其实都有,还不少,就连咱们皇帝陛下不也一样,有那诸子百家的高人居心叵测?可到最后收官,咱们再来看一眼棋盘各处,似乎这边小亏些那边大赚一笔,到头来总是咱们国师大人更得利,这就很可怕了。” 李宝箴自言自语了半天,对那车夫笑问道:“你的档案,就算是我都暂时无法翻阅,能不能说说看,为何愿意为咱们大骊效力?” 老车夫淡然道:“希望你在仕途上别崴了脚,不然到时候我第一个宰了你。” 李宝箴全然不在意:“你这个对谁都说心里话的糟糕习惯,真得改改,好歹等到抓住了机会的那天,可以杀我的时候,再说这些啊。” 老车夫冷笑道:“好的,到时候我再重复一遍。” 沉默片刻,柳清风尚未返回。 李宝箴随口问道:“江湖好玩吗?” 老车夫沉声道:“不好玩,容易死人。” 李宝箴哦了一声:“这样啊,那我悠着点。初来乍到,先熟悉熟悉这边的风土人情。我这人从小就胆子不大,家乡高人又多,走在大街上放个屁,都怕惊扰到隔壁的陆地神仙啊,武道大宗师啊。” 李宝箴双手轻轻拍打膝盖:“都说‘老乡见老乡,两眼泪汪汪’。不知道下次见面,我跟那个姓陈的泥腿子,是谁哭。唉,朱鹿那笨丫头当时在京城找到我的时候,哭得稀里哗啦,我都快心疼死啦,心疼得我差点没一巴掌拍死她。就那么点小事,怎么就办不好呢,害我被娘娘迁怒,白白葬送了在大骊官场的前程,不然哪里需要来这种破烂地方,一步步往上攀爬。” 老车夫笑道:“你这种坏种崽子,等到哪天落难,会特别惨。” 李宝箴叹了口气:“瞧瞧,又说真心话了,你这人怎么总不听劝,这样不好。” 夜幕沉沉。 李宝箴望向那座狮子园,笑道:“咱们这位柳先生,可比我惨多了。我顶多是一肚子坏水,怕我的人只会越来越多,他可是一肚子苦水,骂他的人络绎不绝。” 青鸾国京郊一处小驿馆,气氛凝重至极。 小小驿馆,今夜藏龙卧虎。 一间屋子里,大眼瞪小眼。 白衣少年指着青衫老者的鼻子,跳脚怒骂道:“老王八蛋,说好了咱们规规矩矩赌一把,不许有盘外招!你竟然在这个关口,把李宝箴丢到青鸾国,就这家伙的秉性,他会不公报私仇?你还要不要点老脸了?!” 青衫老人面无表情,淡然道:“小兔崽子,偷偷传信给陈平安,让他去堵狮子园的路,你就要脸了?” 眉心有痣的俊美少年,继续破口大骂道:“老东西你他娘的先坏规矩,设计陷害陈平安,就是坏我大道根本,还不许老子反手给你一通挠?” 屋内两人,正是崔东山和绣虎崔瀺。其实一人而已。 崔瀺始终神色淡漠,抬手抹去脸上的口水:“自己骂自己,有意思?” 崔东山狞笑道:“爽得很!” 崔瀺冷笑道:“看到你现在的这副可怜模样,才知道为何我们当年最高境界,会止步于十二境巅峰。” 崔东山一屁股坐在椅子上:“如果早知道是你这么个窝囊废,老子当年就自己把自己掐死算了。” 崔瀺微笑道:“你现在想死也来得及,不过记得把这副遗蜕和方寸物留下。” 崔东山翻了个白眼,双手摊开,趴在桌上,脸庞贴着桌面,闷闷道:“皇帝陛下,死了?过段时间,由宋长镜监国?” 崔瀺点点头。 崔东山头也不抬:“那谁来当新帝?还是原先那两个人选,各占一半?” 崔瀺置若罔闻。 崔东山抬起头,从趴在桌面变成瘫靠着椅背:“贼没劲。” 崔瀺道:“我看你给人家当学生弟子挺带劲的。” 崔东山就那么一直翻着白眼。 苦中作乐?崔瀺也有些纳闷,自己年少的时候,似乎也不是这副德行吧? 崔东山收起白眼,犹豫了一下:“老头子在落魄山竹楼过得咋样?” 崔瀺沉默许久,答道:“被陆沉彻底打断了去往十一境的路,但是如今心态还不错。” 崔东山盘腿坐在椅子上,问道:“如果陈平安打死了那个李宝箴,你会怎么做?” 崔瀺摇头道:“陈平安曾经答应过李希圣,会放过李宝箴一次,在那之后,生死自负。” 崔东山猛然抬头,直愣愣望向崔瀺。 崔瀺淡然道:“对,是我算计好的。如今李宝箴太嫩,想要将来有大用,还得吃点苦头。” 崔东山大笑着跳下椅子,给崔瀺揉捏肩膀,嬉皮笑脸道:“老崔啊,不愧是自己人,这次是我错怪你了,莫生气,消消气啊。” 崔瀺无动于衷:“早知道最后会有这么个你,当年我们确实该掐死自己。” 崔东山轻轻一巴掌拍在崔瀺脑袋上:“说什么晦气话?呸呸呸,咱俩不管如何大道不同,都争取祸害活千年。” 崔瀺说道:“你再往我头上吐口水,可就别想祸害活千年了。” 狮子园通往官道的芦苇荡小路上,一辆马车缓缓停下,老车夫如临大敌,李宝箴掀开车帘子,看到那人后,一脸匪夷所思,这也行?真就老乡见老乡啦? 李宝箴看到那个绝对不该出现在这条道路上的年轻人后,心思急转。 是身后的柳清风陷害自己,希望一人独霸青鸾国幕后江山?不应该。国师大人不会由着柳清风一家独大,让自己与柳清风相互掣肘才是正理。那就是无巧不成书,今夜只是一场突如其来的偶遇? 李宝箴叹了口气,如果说自己运气真这么差,还不如是有人算计自己,毕竟棋力之争,可以靠脑子拼手腕,若说这运道不济,难道要他李宝箴去烧香拜佛? 李宝箴站在老车夫身后,轻声问道:“怎么讲?” 老车夫沉声道:“此人身后扈从之一,佝偻老人,极有可能是远游境武夫,境界不比我低。” 李宝箴一拍额头:“谍报误我。” 按照近期谍报上的说法,陈平安在京城百花苑客栈,四名宗师扈从离开三人,只带了两个扈从,一人名为朱敛,深浅未知,可能是金身境武夫,另外一人行为古怪,在狮子园风波中表现平平,实力应该不如朱敛。至于陈平安本人,以狮子园墙头出拳水准来看,最低五境纯粹武夫修为,能够画符,身穿一件品秩难测的仙家法袍,随身悬挂的葫芦,为养剑葫“姜壶”,其中是否温养飞剑,暂时不知。 虽说将零零碎碎的谍报内容,拼凑在一起,依旧没能给出陈平安的真正底细。但是并不重要,李宝箴判定陈平安身在青鸾国京城,就算一夜之间突然变成了陆地神仙,与他李宝箴仍是没有关系。 李宝箴是在借助大骊大势作为自己的棋盘,逗弄那个身在棋局中的陈平安。 大骊绿波亭在宝瓶洲东南版图的谍报,随着一颗颗棋子的悄然而动,就像一张不断扯动的蛛网。 离开大骊之前,国师崔瀺给了李宝箴三个选择:去大隋,负责盯着高氏皇族与黄庭国在内的大隋旧藩属;去眼下大骊铁骑马蹄前边的最大拦路石,剑修众多的朱荧王朝,南边观湖书院的动向,也是重中之重;最后一个就是青鸾国,只是相对于前两者,这边最早时属于偏居一隅的乡下小地方,只是随着宝瓶洲中部衣冠南渡,绿波亭最近两年才开始加大投入。当然,这些都是他李宝箴新官上任后看到的一些表面现象,不然他也不会连这个老车夫的档案都无法查阅。但是李宝箴不笨,世族官场有青鸾国老人唐重,江湖草莽有大泽帮竺奉仙之流,尤其是国师崔瀺亲临此地,甚至破例见了狮子园柳清风一面……这一切都说明李宝箴的眼光不差,挑选此地作为自己在大骊庙堂的发迹之地,暂时远离大骊宋氏中枢那场动辄让人粉身碎骨的旋涡,绝对是赌对了。 李宝箴有些恼火,若是再等个几天,等到一个负责保护他安危的大人物进入青鸾国,那就是万事不惧的大好形势。什么大都督韦谅、唐氏首席供奉周灵芝,都不值一提。 这个泥瓶巷泥腿子怎么就这么会挑时间地点? 李宝箴转身弯腰,掀开帘子微笑问道:“柳先生,你有没有后手?” 柳清风摇头笑道:“与你一样,需要等几天才能有一个大骊武秘书郎担任我的贴身扈从。” 李宝箴苦着脸道:“柳先生难道忍心看着我这位盟友,出师未捷身先死?” 柳清风想了想,答道:“要相信崔国师的算无遗策。” 李宝箴哀叹一声,放下帘子,今夜看来是福是祸都躲不过了。 李宝箴倒不是不相信那头绣虎的棋力,而是国师大人未必真正把他这棵墙头草当回事啊。李宝箴甚至坚信,若是需要崔瀺在自己和柳清风之间做个取舍,至少在当下崔瀺会毫不犹豫地将柳清风留在棋盘上,而将他李宝箴随手拈起,丢回棋罐了事。家乡那座碎瓷山怎么堆积而成的,不都是些分量不重、在大道之争中化作齑粉的可怜弃子吗? 李宝箴很早就喜欢独自一人爬到瓷山顶上去,总觉得是在踩着累累白骨登顶,感觉挺好。 陈平安让石柔护着裴钱站在远处,只带着朱敛继续前行。 崔东山突然寄了一份密信给自己,说是李宝箴出现在了狮子园,言简意赅,以“可杀”二字结尾。 陈平安没有任何怀疑和犹豫,火速离开京城,直奔狮子园。 在某些不涉及大道根本的事情上,陈平安选择信任崔东山,比如选择枯骨女鬼石柔作为占据杜懋遗蜕的人选,再就是这次。 在距离那辆马车不足五十步后,陈平安缓缓而行,已经能够清晰看到那个站在车夫身后的年轻公子哥。 正是此人,利用朱鹿的仰慕之心和少女情思,再抛出一个帮父女二人脱离贱籍、为她争取诰命夫人的诱饵,使得朱鹿当年在那条廊道中,语笑嫣然地向陈平安走来,双手负后,皆是杀机。 那是陈平安生平第一次离开骊珠洞天后,比之前在小镇与正阳山搬山老猿命悬一线的对峙,更能感受到人心的细微与险恶。 “陈平安,这是我们第一次见面吧?”李宝箴站在老车夫身后,微笑着打招呼,“忘了介绍自己,我叫李宝箴,是李希圣的弟弟,李宝瓶的哥哥。” 陈平安站定,问道:“如果你今晚死在这里,会后悔吗?” 李宝箴点头道:“肯定要悔青肠子。” 陈平安笑道:“是后悔做事情不够小心吧?” 李宝箴仿佛破罐子破摔,坦诚道:“对啊,一离开龙泉郡福禄街和咱们大骊王朝,就觉得可以天高任鸟飞了,太不明智。陈平安你一前一后,教了我两次做人做事的宝贵道理,事不过三,以后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过我的独木桥,如何?” 朱敛抬起手臂,双掌手心摩挲,跃跃欲试,微笑道:“那个驾车老头儿,虽是远游境武夫,但老奴完全可以应付。少爷,好歹是一个境界的,到时候若是老奴一个不小心,没能收住手,可别见怪。” 老车夫眼神炙热,死死盯住朱敛,青鸾、庆山和云霄三国,以及周边那些小国,江湖水浅,加之又有职责所在,自己不好擅自远游,白白糟蹋了纯粹武夫第八境的称呼,今夜好不容易遇上一个,岂能错过,只是身后还有个坏种李宝箴,以及车厢内的柳先生,让他难免束手束脚,于是他问道:“对付这名扈从就够呛。李大人,你有没有锦囊妙计可以授我?既能护住你不死,又能由着我痛快打一架?” 李宝箴苦笑道:“哪里想到会有这么一出。我那些锦囊妙计,只害人,不自救。” 车夫站起身,冷笑道:“那就是空空如也?算计来算计去,瞧着让人眼花缭乱,结果就这么点出息。” 李宝箴笑道:“那就劳烦你今夜多出点力,给我赢得一个亡羊补牢的机会。” 老车夫身为宝瓶洲武道第一人,实力高,肩上担子自然就重,所以不至于因为厌恶李宝箴这个人就落井下石,一走了之。 马车微颤,李宝箴只觉得一阵微风拂面,老车夫已经长掠而去,直扑陈平安。小路两边的芦苇荡向陈平安和朱敛那边倒去。 朱敛习惯性佝偻着向前数步,身形快若奔雷,伸出一掌,接住老车夫拳罡激荡、袖口鼓胀的迅猛一拳。 朱敛向后倒滑出去,刚好与陈平安并肩而立,老车夫则借势向后飘落在地。 道路两侧芦苇荡又哗啦一下向左右两侧倒去,簌簌作响,在原本万籁寂静的夜幕中,极为刺耳。 李宝箴看到那些四处流散的拳罡气流,飘荡到纹丝不动的陈平安身前之际,如一阵斜风细雨遇到了一把油纸伞,滴水不沾撑伞人。 李宝箴眼皮子颤抖了一下。不愧是最低武道五境的家伙。这个泥瓶巷小杂种,离开骊珠洞天之后,看来际遇不错啊。 李宝箴有些遗憾,难道自己当初应该走走修行的路子? 不到十八岁的五境巅峰纯粹武夫,搁在武夫辈出的大骊王朝,恐怕都当得起“天才”二字了吧? 难不成骊珠洞天破碎下坠后的那股磅礴武运,都给这家伙独占了去?不对啊,藩王宋长镜、李二,再加上郑大风,三人瓜分,最多留下点残羹冷炙才是。 朱敛抖了抖手腕,笑呵呵道:“这位大兄弟,你拳头有些软啊。咋的,还跟我客气上了?怕一拳打死我没得玩?不用不用,尽管出拳,往死里打,我这人皮糙肉厚最挨揍。大兄弟要是再这么藏着掖着,我可就不跟你客气了!” 话音刚落,朱敛身如山野猿猴,一蹿而去,速度之快,好似仙师使用了缩地千里的方寸物,眨眼之间就来到老车夫身前,还以颜色,同样是一拳直直而去。 李宝箴眼力有限,只看到朱敛那一拳,之后双方对峙,在一处小地方礼尚往来,看得他头晕眼花。 李宝箴很快就觉得耳朵难受,咽了口唾沫,这才稍稍好受些。 老车夫一声轻喝,双手连粘带打,将那朱敛一把摔向芦苇荡,他自己则一步后撤,重重踩地,另外一只脚轻轻提起,稳住身形。 如果不是担心身后那个李宝箴,老车夫自然可以出拳更为酣畅。 朱敛身形在空中舒展,单脚踩在一根纤细的芦苇上,左摇右晃了几下,微笑道:“大兄弟,看来你跻身第八境这么多年,走得不顺遂啊,登高之路,是用爬的吧?” 老车夫讥笑道:“这话说早了吧?” 朱敛走在一丛丛芦苇顶端,如蜻蜓点水,随着筋骨越发伸展,发出黄豆崩裂般的一连串声响,嘿嘿笑道:“不早不早,我这是担心咱哥俩真要玩命,你到时候来不及留遗言。听说天底下的八境武夫,还是比较稀罕的,你要是这么暴毙而亡,我会兔死狐悲物伤其类,趁着我家少爷没嫌弃你碍眼,赶紧跟你唠唠嗑。” 老车夫默不作声。 车厢内柳清风想要起身,陈平安腰间养剑葫一抹白虹乍现,疾速画弧,毫无阻滞地穿透车壁,悬停在柳清风眉心处。柳清风笑着坐回原位。 李宝箴一只藏在袖中的手,刚刚有所动作,一抹幽绿剑光一闪而逝,刺破他袖口,随后将一张符箓钉入身后车壁上。 那张金色符箓,极其奇怪,竟是正反两面都书写了丹书符文,不但如此,符箓中央,正反各自绘有一尊黑甲、白甲神将。竟是一张在浩然天下早已失传的日夜游神真身符。 李宝箴叹了口气,对老车夫说道:“收手吧,不用打了。我李宝箴束手待毙便是了。” 朱敛火急火燎道:“别啊,大兄弟,咱们打咱们的,不耽误我家少爷跟你家主子的正事。” 老车夫点点头,向朱敛一掠而去。 陈平安走到马车旁边,李宝箴坐在车上,摆出一副引颈就戮的模样。 陈平安却是望向车帘子那边:“本来以为是书上讲的‘高明之家,鬼瞰其室’。原来是书上的另外一句话。” 车厢内柳清风说道:“福祸无门,惟人自召?” 陈平安不再开口说话。 大道理小道理,读书人其实都懂。尤其是柳清风这样自幼饱读诗书,并且在官场上历练过的世族俊彦。 竺奉仙之流的江湖枭雄,其实反而更容易让旁观者看得透彻。生死荣辱,直来直往。 李宝箴望向陈平安。 他坐着,陈平安站着,两人刚好对视。 李宝箴好奇问道:“不管你是怎么找到我的,今夜杀了我后,你以后怎么回大骊,龙泉郡泥瓶巷祖宅不打算要了?” 陈平安看着这个从未见过却一心想着置他于死地的福禄街李氏子弟。 同样是一家人,怎么跟李希圣和小宝瓶是天壤之别的秉性? 见陈平安不说话,李宝箴笑道:“我就是一介书生,经不起你一拳,真是风水轮流转,可这才几年工夫,转得未免也太快了。早知道你变化这么大,当初我就应该连朱河一起拉拢,也不至于背井离乡不说,还要死在他乡。” 一拳。 李宝箴双手抱住腹部,身体蜷缩,差点呕出胆汁。 陈平安这一拳只用了二境武夫修为。 陈平安伸手抓住李宝箴的发髻,一把将其从车上拽下,随手一丢,李宝箴在黄泥道路上翻滚而去,最后双手双脚摊开,满脸泪水,却不是什么伤心悔恨,就只是纯粹肌肤之痛的身体本能。李宝箴大笑道:“不承想我李宝箴还有这么一天。柳清风,记得帮我收尸,送回大骊龙泉郡!” 陈平安蹲下身。 李宝箴与他对视,看到了一双既熟悉又陌生的眼睛。 陈平安的眼神,不同于国师崔瀺那种深不见底的深渊,李宝箴庆幸自己看不见底,不然估计自己就是一具尸体了,因为察见渊鱼者不祥,他如今远远没有资格,去窥探那头绣虎内心深处所思所想。但是当下陈平安的眼神,和大骊国师唯一的相同之处,令李宝箴记忆深刻。隐隐约约,一个深渊之中,一个古井底下,皆藏有恶蛟游弋欲抬头。 李宝箴突然眼神中充满了快意,轻声说道:“陈平安,我等着你变成我这种人,我很期待那一天。” 陈平安从地上抓起一把泥土,一手掌刀轻敲李宝箴喉结,在后者不由自主张嘴瞬间,将泥土塞入其中,然后用手心捂住李宝箴嘴巴,问道:“好不好吃?” 李宝箴手脚挣扎,满脸涨红。 陈平安微微转头:“说啥?我听不见,不然你大声点说话。” 李宝箴蓦然停止挣扎,一点点强自咽下那一大口泥土,眼睛死死盯住那张神色漠然的年轻脸庞。 陈平安抬起手掌,李宝箴脸庞扭曲,含糊不清道:“味道不错!” 陈平安点点头:“这会儿想吃屎不容易,吃土有什么难的。” 跟先前如出一辙,李宝箴吃了一大把泥土后,又被陈平安捂住嘴巴,这一次陈平安力道加重,李宝箴后脑勺开始微微陷入泥地。 陈平安松手后,李宝箴胸膛起伏,呼吸困难至极,然后开始剧烈咳嗽,从嘴里喷出许多泥土。 陈平安举起右手,轻轻一挥袖,拍散那些向他溅来的泥土。与此同时,李宝箴哀号了一声。 陈平安左手攥住李宝箴左手,咯吱作响,李宝箴那只悄然握拳之手,手心摊开,是一块被他悄悄从腰间偷拽在手的玉佩。 篆刻有“龙宫”古拙二字的那块祖传羊脂美玉,原本并不起眼,只是此时晶莹剔透,其中更有一条细如丝线的光彩快速流转。 陈平安捏碎李宝箴手腕骨头后,李宝箴那条胳膊瘫软在地,只差一步就被开启术法的玉牌,被陈平安握在手心:“谢了啊。” 飞剑初一和十五,分别从柳清风眉心处和外车壁返回,那张世人未必认得出根脚、陈平安却一眼看穿的珍稀符箓,连同龙宫玉佩一起被他收入方寸物当中。 在那本《丹书真迹》上,这张日夜游神真身符,是品秩极高的一种,被详细记载在书本倒数第三页。 李宝箴右手捂住左手手腕,凄惨而笑:“算你狠,怕了你了。” 这两件东西,龙宫玉佩,是李氏祖传的保命符之一,那张符箓,更是大哥李希圣的临别赠礼。最关键的是,这两件价值连城的仙家器物,必须由他李宝箴亲自“开门”后,外人才能借机一探究竟,不然上五境修士之下,任你是地仙,谁拿了都是不值一文的死物。 陈平安一脚踹在李宝箴腰肋处,后者横扫芦苇荡,坠入湖中。 伤筋动骨一百天。 柳清风起身走出车厢,跳下马车:“不管缘由是什么,还是要谢过陈公子对李宝箴的不杀之恩。” 陈平安问道:“狮子园怎么办,柳清山怎么办?” 柳清风说道:“已经为他们找好退路了。” 陈平安神色有些疲惫,原本不想和这个老侍郎长子多说什么,只是想到了那个一瘸一拐的年轻书生,问道:“我相信你想要的结果,多半是好的,你柳清风应该更知道自己,如今是换了一条路在走,可是你怎么保证自己一直这么走下去,不会距离你想要的结果,愈来愈远?” 柳清风笑容苦涩,举目远眺,感慨道:“只能走走看,不然我们青鸾国,从皇帝陛下到士子书生,再到乡野百姓,所有人的脊梁骨很快就会被人打断,到时候我们连路都没法走。饮鸩止渴,谁都知道是坏事,可真要渴死了,谁不喝?就像在狮子园祠堂,那个我很不喜欢的柳树娘娘唆使我父亲,将你牵连进来,我如果只是局中人,就做不到像柳清山那样挺身而出,坚守着柳氏家风,我柳清风权衡利弊之后,就只会违背本心。” 柳清风收回视线,笑道:“所幸事情没有到最糟糕的境地,家家有本难念的经,我这个当兄长的,就来念那难念的经,好读的书,就让我弟弟去读。” 陈平安瞥了眼李宝箴落水的方向:“你比那家伙,还是要强不少。” 陈平安又望向芦苇荡远方厮杀处,喊道:“回了。” 然后陈平安对柳清风说道:“你们可以救人了。” 柳清风问道:“为何不直接杀了李宝箴?” 陈平安摇头道:“以前答应过别人,要放过李宝箴一次。” 朱敛一掠而至,伸手抹了把脸上的血迹,满脸遗憾,自己才刚刚手热,接下去就该那老车夫筋骨酥软、欲仙欲死了。 只是看陈平安不愿说话的样子,朱敛便没有说些玩笑话,只是默默跟随。 柳清风突然对着陈平安的背影说道:“陈公子,此后最好不要留在京城附近等待机会,想着既遵守了承诺,又能够再次遇上李宝箴。” 陈平安转过头,笑问道:“为何?” 柳清风笑着摇摇头,没有泄露更多。 大骊王朝即将会派遣两人,分别担任他柳清风和李宝箴的扈从,据说其中一人,是昔年卢氏王朝的沙场砥柱。但是这还不是最重要的,真正致命之处在于,大骊国师崔瀺如今极有可能仍然身在青鸾国。 陈平安一行渐渐走远。 老车夫将奄奄一息的李宝箴救上来,轻轻出手,快速帮李宝箴吐出一肚子积水。 李宝箴过了半天才缓过来。 鬼门关逛游了一圈,他坐在道路上,神色怔怔。 老车夫站在李宝箴身边,转头望向柳清风。柳清风笑着摇头。于是李宝箴又一次从鬼门关打了个转儿。 李宝箴背对着互换眼色的两人,这个今夜狼狈至极的公子哥,伸手一阵使劲拍打脸颊,然后转头笑道:“看来柳先生还是很在乎国师大人的看法啊。” 柳清风蹲下身,微笑道:“换一个人来青鸾国,未必能比你好。” 李宝箴装模作样打了个嗝:“又吃泥土又喝水,有点撑。果然是江湖水深,容易死人,差点就凉在水底了。” 柳清风将李宝箴搀扶起身:“看来我们还得回一趟狮子园,先给你换上一身衣衫。” 李宝箴歪着脑袋,蹦跳了好几下,将耳朵里的水晃出来后,笑容灿烂道:“不用换不用换,让自己长点记性,省得以后还觉得老天爷第一国师第二我第三!” 柳清风没有说什么。 上车后坐入车厢,李宝箴瑟瑟发抖。 马车缓缓前行,一直离开芦苇荡驶入官道,都没有再遇上陈平安一行。 柳清风淡然道:“第一,我劝你返回狮子园,不然到了县衙官署,我还得照顾卧病不起的你。第二,再劝你,也是告诫自己一句话,以言伤人者,利于刀斧;以术害人者,毒于虎狼。” 李宝箴嘴唇发白,盯着这个家伙,牙齿打战,问道:“柳清风,你知不知道我这次与那个陈平安狭路相逢,失去了什么?这些轻飘飘的话语,需要你来讲?” 柳清风问道:“有命重吗?” 李宝箴咧嘴笑了:“那倒是没有。” 他转头对老车夫喊道:“掉头回狮子园!” 柳清风开始闭目养神。 李宝箴直到这一刻,才真正将眼前这人,视为能够与自己平起平坐的盟友。 又或者,李宝箴承认当下的自己,确实不如这个柳清风。名为清风,心如死灰,却有死灰复燃的迹象。 为人处世,用心专者,不闻雷霆之震惊。 不承想小小青鸾国,还能生出这种人物。 石柔是心境最轻松的一个。 莫名其妙连夜出城,还说是要见一个老乡。 裴钱没太当回事,可是石柔却感受到了陈平安身上藏着的那股陌生气息——杀意。 果不其然,朱敛跟人大打出手。 所幸陈平安和朱敛返回后,说“没事了”。 石柔没有多问,只要是陈平安亲口说没有事,可信。换成朱敛,就算把胸脯拍烂,保证没有后顾之忧,石柔都不信。 裴钱虽然不明就里,可是朱敛身上淡淡的血腥气味,还是十分吓人。 裴钱轻声问道:“师父,是家乡那边的仇家?” 陈平安想了想,吐出一口在心胸间积郁已久的浊气,摘下养剑葫,喝了口从青鸾国京城酒肆买来的雾凇酒,微笑道:“不用管这些,告一段落了。” 裴钱点点头,然后笑问道:“师父这次出手,是赚了还是亏了?” 朱敛知道陈平安得了一张符箓和一块玉佩。虽然没有仔细看过,但是朱敛认准一点,陈平安的老乡,只要是在外边瞎逛荡的,估计没哪个是平常人,比如老龙城的郑大风,以及后边匆忙露了个面就走的李二,一个九境,一个十境,所以陈平安从那个家伙手上抢来的两件东西,绝对值钱。 只是陈平安却说道:“不亏不赚,得手的两件东西,我刚好可以送给一个更适合拿着它们的人。” 裴钱哦了一声。没事就好。 她转头遥遥望了一眼青鸾国京城,一手拿着行山杖,一手握着手拈小葫芦。 朱敛转过头,石柔也随之视线偏移。 朱敛笑问道:“石柔姑娘,在担心我?” 石柔闭口不言。 朱敛啧啧道:“石柔姑娘你是不晓得,与我交手之人,是一位远游境武学大宗师,一身修为登峰造极,实力强悍至极,一拳山崩地裂,再一拳搬山倒海……” 石柔讥讽道:“这都没打死你,你朱敛岂不是拳法通天,世间无敌了?” 朱敛嘿嘿笑道:“这你就不知道了,是那位大兄弟太客气,从头到尾就不愿意跟我换命,不然我没办法这么全须全尾地站在你身边,少不得要石柔姑娘见着我皮开肉绽、双臂白骨的凄惨模样,到时候石柔姑娘触景伤情,伤心落泪,我可要肝肠寸断了,肯定要怒发冲冠为红颜,回去将那大兄弟散落各方的碎块尸身,给重新拼凑起来再鞭尸一顿……” 石柔当作耳旁风。 陈平安突然说道:“这趟去了大隋山崖书院后,我们在回龙泉郡的路上,可能要去找一个府邸隐匿于山林的嫁衣女鬼,道行不弱,但是不一定能找到她。” 朱敛惊喜道:“少爷,那嫁衣女鬼俏不俏?比之石柔姑娘生前模样如何?” 陈平安笑道:“当年第一次见到她,她身穿一袭鲜红的嫁衣,惨白的脸庞,只觉得瘆人,具体长得如何,没太注意。” 裴钱偷偷咽了口口水,拿出一张符箓贴在额头。 陈平安轻声问道:“那个八境老者,你大概出几分气力能够打赢?” 朱敛有些难为情:“少爷,我与人捉对厮杀,手一热,就会倾力而为。所以如果少爷再晚上片刻喊我停手,那个大兄弟可就真要被大卸八块了,当不当得成水鬼,都两说。” 陈平安无奈道:“是个……好习惯。” 朱敛悻悻然。 裴钱幸灾乐祸道:“老厨子,这回咋不溜须拍马了,不说是跟我师父学的啦?” 朱敛呵呵一笑,一脚踹在裴钱屁股蛋上,裴钱身体前扑,只是下意识就以行山杖往地面一戳,身形围绕行山杖飞快旋转一圈,没急着大骂朱敛,也不好奇自己为何没摔倒,拔出那根相依为命已经很久的行山杖,跑到了陈平安身边,疑惑道:“师父,怎么我这根‘山神老爷’到现在都没有断掉啊?你瞧瞧,连一点裂缝都没有哩。难道一开始就给我捡到宝啦?真是某位山神老爷栽种的神仙树木?” 陈平安笑着不说话。 朱敛哈哈大笑道:“是少爷早早帮你以仙家的小炼之法,炼化了这根行山杖,不然它早稀巴烂了,寻常树枝,扛得住你那套疯魔剑法的糟践?” 裴钱挠挠头:“这样啊。”好像感觉很意外,又理所当然。 然后想法比较天马行空的裴钱抬起头,眼巴巴看着夜幕:“咋还不下雨呢?” 陈平安以六步走桩边走边问道:“为什么要下雨?” 裴钱也一边演练白猿背剑术,行山杖暂且当作她的剑,一边回答道:“下了雨,我就可以帮师父撑伞了啊。” 朱敛又一脚踹过去,被裴钱灵活躲开。朱敛笑骂道:“你个光吃饭不长个的饭桶矮冬瓜,怎么给少爷撑伞?” 裴钱纠结万分,颓然丧气道:“也对。” 陈平安安慰道:“心意到了就行了。” 朱敛笑道:“这个赔钱货,也就只剩下心意了。” 裴钱对朱敛怒目相向:“如果不是看在你受伤的分上,非要让你领教一下我自创的疯魔剑法。” “来来来,咱们练练手。” 朱敛一步跨出,裴钱哈哈大笑,绕着陈平安开始奔跑。石柔一时间有些失神。 一直围绕在陈平安身边的裴钱,虽然上山下水,还是一块小黑炭,可当她奔跑在明月当空、光辉素洁的大道上时,小姑娘身上泛着一层淡淡的皎洁光明。 就是不知道,有朝一日,裴钱自己一人行走江湖的时候,会不会是截然不同的光景?比如一轮大日骄阳,远远看一眼,旁人都觉得灼烧眼眸? 只是随着一起跋山涉水后,石柔就开始后悔自己竟有这种无聊想法了。裴钱这个丫头,实在是太野了! 入夏已经有段时间,即将到达那座位于青鸾国东面边境的仙家渡口。 这天在深山老林中,裴钱跑去稍远的地方拾取枯枝用来烧火做饭,回来的时候,一身泥土,满头草,她逮着了一只灰色野兔,正扯着野兔耳朵。她飞奔回来,站在陈平安身边,使劲摇晃那只可怜的野兔,雀跃道:“师父,看我抓住了啥?!传说中的山跳唉,跑得贼快!” 陈平安笑道:“今天我们只吃素不吃荤,放了吧。” 裴钱错愕,随即有些不舍,辛辛苦苦才抓到的,便问道:“师父,能不能养肥了再杀了吃?我找根长绳子绑住它,一路上我带着它好嘞。” 陈平安摆摆手:“真想吃肉,回头让朱敛给你抓只野猪。” 裴钱想了想,还是一笔稳赚买卖,放了就放了吧,点了点头,深吸一口气,身体旋转一圈,将手中野兔使劲丢掷出去,嗖一下,不知是幸运还是可怜的野兔瞬间没了影儿:“飞吧,小老弟!” 石柔伸手扶额。 裴钱拍拍手掌,蹲在搭建灶台的陈平安身边,好奇问道:“师父,今儿是啥日子吗?有讲究不?比如说是某位厉害山神的诞辰啥的,所以在山里头不能吃荤?” 陈平安只是微笑道:“没讲究。” 边境上那座仙家渡口,是陈平安见过的最没架子的一座。不但没有遮遮掩掩的山水禁制,反而生怕世俗有钱人不愿意去,还离着几十里路,就开始招徕生意。原来这座渡口有许多奇奇怪怪的路线,比如去青鸾国周边某座仙家洞府,可以在山巅的钓鱼台上,抛竿去云海里垂钓某些珍稀的鸟雀和飞鱼。所以,一路上熙熙攘攘,人满为患。 陈平安在这边,听到了许多京城那边的消息。 比如唐氏皇帝顺应民心,将儒家作为立国之本的国教。至于佛、道两家是谁排在第二,据说还需要等待。 一座叫白云观的京城小道观,突然就成了青鸾国皇室烧香拜神的御用道观。 白水寺一个原本籍籍无名的年轻僧人,开始为世人说法,在寺庙内,在通衢大道,在市井坊间,传闻说得极其朴素粗浅,蒙学稚童也能听懂。 顺顺利利登上了那艘不大不小的仙家渡船后,裴钱好像便有些兴致不高,心情不好。她在陈平安屋子抄完书后,就要默默返回自己的房间,跟以往的裴钱,判若两人。 陈平安便去问朱敛,朱敛也没说出个所以然来。陈平安只得去问石柔,石柔便说了自己的见解。 陈平安喊住裴钱,带着她一起离开屋子,去船头欣赏云海风景。 一大一小在渡船栏杆那边,陈平安摘下养剑葫,准备喝酒。 裴钱掏出那只手拈小葫芦,高高举过头顶,左看右看。 陈平安到底还是没有喝酒,将酒葫芦在腰间别好,转头笑问道:“有心事?” 裴钱使劲踮起脚,趴在栏杆上,轻声问道:“师父,会不会到了山崖书院,你就只喜欢那个喊你小师叔的小宝瓶,不喜欢我了啊?” 陈平安眺望远方,摇摇头:“不会啊。” 裴钱一屁股坐在地上,双臂环胸:“我不信唉!” 陈平安坐在她身边,抬了抬脚,给裴钱使了个眼色。 裴钱一看到他脚上那双靴子,立即笑眯起眼,双指拈住黄皮小葫芦,晃了晃:“师父,我们喝酒!” 陈平安大笑着重新摘下养剑葫,跟那只小葫芦轻轻碰了一下,喝了口酒。 裴钱假装自己小葫芦里也有酒,做了个仰头喝酒的样子,然后站起身,后退几步,貌似晕晕乎乎,跟醉醺醺的小酒鬼似的,晃来晃去:“哎哟,师父,喝多啦喝多啦……” 陈平安看着这一幕,忍俊不禁。 陈平安刚要出声提醒,裴钱就轻轻撞到了从那边走过的一名魁梧男子。那人腰佩长刀,嗤笑一声:“不长眼睛的小东西,给老子滚远点!” 那男子一巴掌按住裴钱的脑袋,手腕一拧,就要将裴钱摔出去。只是不等他加重力道,手腕就被先前只看到一个负剑背影的年轻人握住了。 裴钱赶紧对那人说道:“对不起,我刚才没看到你们走过,对不起啊。” 男子皱了皱眉头,约莫是觉得出手被阻,丢了脸面,不信邪了,他骤然间加重力道,就要以罡气弹开这个不知死活的绣花枕头,再将那碍事的小黑炭摔出去。 只是一瞬间,手腕处传来剧痛,以至于悬佩长刀的魁梧壮汉竟是扑通一声,直接跪地,大汗淋漓。 陈平安对裴钱微微一笑,示意她站在自己身后。 陈平安一手握葫芦,搁在身后,一手从握住那名纯粹武夫的手腕,变成五指抓住他的天灵盖,弯腰俯身,面无表情地问道:“你找死?” 五指如钩。那名魁梧壮汉脸色惨白,咬着牙不求饶。 实在吃痛难忍,那汉子厉色出声道:“梁子结下了,这事情没完!” 与他结伴游历乘坐渡船的七八个人,一拥而来,就要仗着人多势众,找点乐子,刚好打残这一大一小当作解闷。结果两把飞剑,恰好悬停在冲在最前边的男子眉心处。 如此一来,所有人都如坠冰窟,盛夏时分,遍体生寒。 天底下就数剑修杀人,最理直气壮! 只是那伙人应该不知道,不提什么剑修不剑修,只就结梁子这件事而言,陈平安真没少做,而且那些死对头的来头都不小。所以,陈平安最不怕的就是这件事。 陈平安一手提拽起跪地的魁梧壮汉,然后一脚踹在那人胸口,壮汉倒飞出去,撞倒好几个同伴,鸡飞狗跳,然后难兄难弟一起拼命逃窜。 陈平安回头对裴钱微笑道:“别怕,以后你行走江湖,给人欺负了,就回家,找师父。” 第三章 礼物 ●●● 第三章 礼物 船头一场闹剧,雷声大雨点小。 因为剑修祭出了本命飞剑,而且还是反常的两把,到最后竟然不见血?看客们觉得不太过瘾。 渡船载了小两百号人,一时间渡船上议论纷纷。对于青鸾国人氏而言,无论是下山游历的谱牒仙师、为利奔波的山泽野修,还是携带家眷拓宽视野的达官显贵,乘坐仙家渡船,并不稀奇,云海滚滚、仙鹤翱翔之类的如画美景,看多了也就那么回事,反而不如亲眼目睹这种冲突来得让人精神一振,亦可借机各持己见。相较于当事双方一个云淡风轻、一个藏头露尾,他们聊得十分起劲,看法杂乱,到最后大致达成一致,都觉得那名年轻剑修,行事太霸道了,这么点小事,何至于出手伤人,摆明了剑修身份就能解决,非要一脚踹得那名汉子倒地不起,不是仗势凌人是什么?只有一个被父母带着游历山河的小姑娘,懵懵懂懂说了句:“不是那个被打的家伙有错在先吗?” 附近看热闹说热闹的大人们,连同她那在青鸾国世族当中极为门当户对的父母在内,都只当没听到这个孩子的天真言语。他们继续猜测那个年轻剑修的来历,是出了个李抟景的风雷园,还是剑气冲霄的正阳山?要不就是冷嘲热讽,说这传说中的剑修就是了不起,年纪轻轻,脾气真不小,说不定哪天碰上了更不讲道理的地仙,就要吃苦头了。 小姑娘又怯生生说:“如果那个背剑穿白袍的大哥哥,没有本事傍身,不就已经被那一大帮人欺负了吗?” 大人们依旧没理睬一个孩子的幼稚看法,屁大点孩子,能懂什么。 没人搭理她,小姑娘有些气愤,跑到一处人少的船头栏杆附近,踮着脚使劲向外眺望,那些云朵,跟天底下最大的棉花糖似的,看得她眼馋。她伸出手去,做了几个抓取的手势,然后往嘴里塞,拍了拍肚子,心满意足,就不跟那些大人生闷气了。她其实挺想找那个长得仿佛小黑炭的同龄人玩的,只是那会儿她不太好意思,而且爹娘叮嘱过她,上了这艘船就不能像在自家那样随意,后来出了那么大的事情,她就更不敢凑过去了。 小姑娘突然发现不远处的栏杆旁边有个人,那人长得特别好看,比之前护着黑炭丫头的那个大哥哥,还要符合书上说的玉树临风。 那人约莫而立之年,只是整个人依然给人一种模模糊糊的印象,年轻,朝气。 他转头与她对视一眼,小姑娘赶紧转过头,假装赏景。 那人笑了笑,学着小姑娘向渡船附近的形若山峰的一朵悬浮白云,伸手一探,然后那座雪白山峦微微晃动,之后有一条阳光照耀下熠熠生辉的白线,游到了那人手中,被他双手揉捏成一团线球。他笑着伸向小姑娘,像是在询问要不要尝尝看,小姑娘使劲摇头,那人便将线球丢入了自己嘴中。 小姑娘大为赞叹,张大嘴巴,佩服不已。 是个长得好看的神仙唉。 那人趴在栏杆上,无所事事。 此次告假出门,他既是散心,也是想要近观那个极有可能是法出同门的年轻人。 他正是青鸾国大都督韦谅。既是当初设局围剿黄牛、诱杀野修的地仙修士,也是本次青鸾国佛道之辩的京城看门人。 佛道之辩尚未真正落幕,所以韦谅这个岁数比青鸾国国祚还要大的大都督、青鸾国开国皇帝的左膀右臂、昔年的头号谋士,这次跟现任皇帝陛下请了辞。唐黎心里很不情愿,如今青鸾国形势复杂至极,没有韦谅坐镇京城,卧榻之侧皆虎狼,可这位唐氏皇帝仍是只能硬着头皮答应。 青鸾国太祖皇帝立国后,为二十四位开国功臣建造阁楼、悬挂画像,韦潜排名其实不高,但是其余二十三位文臣武将孙子的孙子都死了,而韦潜不过是将名字换成了韦谅而已。 这艘名为青衣的仙家渡船,与世俗王朝那些巨湖大江上的战船,模样相仿,速度不快,还会绕路,为的就是让半数渡船乘客去往那些仙家名山找乐子:在高出云海之上的某座钓鱼台,以奇木小炼特制而成鱼竿,去垂钓价值千金的鸟雀、飞鱼;去客栈林立的某座高山之巅欣赏日出日落的壮丽景象;去某座仙家门派以重金购买种子,然后交由农家修士培育种植出一盆盆奇花异草,取回之后,是放在自家门庭欣赏,还是官场雅贿,都行;还有一些山头,故意饲养一些山泽仙禽猛兽,会有修士全程随侍陪同喜好狩猎之事的有钱人,上山下水,“涉险”捕获它们。 韦谅在青鸾国花团锦簇的岁月里,其实一直孑然一身。大都督府,每次明媒正娶的妻子,都只是个幌子,故而他并无子嗣。 恍恍惚惚,这么多年了。 韦谅蹲下身,笑道:“小姑娘,你叫什么名字啊?” 小姑娘犹豫了一下:“我叫元言序。” 韦谅点头道:“言必有物、序,这么看来,你家中有长辈是当年桐城派‘义法说’的推崇者,这一脉学问已经沉寂好些年了,那么我猜应该不是你爹给你取的名字,应该是你爷爷取的吧?” 元言序瞪大眼睛,对这个人更加佩服了,这都猜得到? 韦谅笑问道:“咱们聊聊?” 元言序小跑几步,蹲在他身边:“先生你说,我听好了。” 远处,元言序娘亲面有忧色,就要去将自己女儿带回身边。妇人的夫君,一个儒雅中年文士,也是这般打算。仙家渡船之上,就没有谁是简单人物。 只是他们身边那个随行的家族老客卿,对中年儒士摇摇头,轻声说道:“说不定是一桩仙家机缘,我们最好静观其变。”夫妇二人这才稍稍放心,同时又有些期待。 韦谅干脆盘腿而坐,双手撑在膝盖上。这艘仙家渡船已驶入一片云海上方,栏杆外如一条雪白长河,成了名副其实的渡船。 韦谅先问了小姑娘元言序关于先前那场风波的看法,小姑娘便将自己的想法说了。 看到这位神仙先生点头,元言序有些开心,终于有个认可自己看法的人了。 韦谅缓缓道:“你们这些涉世未深的小孩子,都是……怎么讲呢,就像是一件最漂亮却又最脆弱的瓷器,未来是登大雅之堂,还是沦为井边破罐,就看教得好不好,教得好,形制就正,教不好,就长歪了。 “言传身教,又以后者更重要。言传为虚,身教为实,因为孩子未必听得懂大人的那些个道理,但是对世界又最好奇,要孩子耳朵里听得进、装得下道理,很难。孩子眼睛里看见得更多,更容易记住这个世道的大致模样,比较浅显,黑白分明,稚嫩却尤为可贵。这么潜移默化下去,自己都浑然不觉,点点滴滴,年年月月,心目中的世界就定型了,再难更改。 “所以好些人看似长大成人后,有有违旁人印象的一些莫名其妙的举措,其实早就有迹可循。在打磨器形的关键时刻,父母的言行,至关重要,一句做错了事却骂不到点子上的训斥,或是做错了,干脆就觉得自家孩子年纪太小,选择视而不见,最后可不就是害人害己害子女嘛。所以要赏罚分明,父母要学会给子女立规矩。仁义,理之本也。刑罚,理之末也。” 韦谅说得语速平稳,不急不缓。 元言序听得认真,偶尔眨眨眼睛。 韦谅继续道:“所以在小的时候,父母以身教子女仁义,稍大一些,学塾先生教弟子书本上的仁义。两者相辅相成,前者往实处教,后者往高处教,缺一不可,相互拆台更不行。” 元言序始终默不作声,也不知道听不听得懂。但是别人说话时,竖耳聆听,不插话,她还是懂的。 韦谅转头笑问道:“知道什么人相对比较愿意听人讲道理吗?” 元言序摇摇头。 韦谅便自问自答:“一开始,孩子听父母的;随后,学生听先生的;长大后,弱者听强者的,贫者听富者的,臣子听君王的,又比如山下的听山上的,山上的听山顶的。那么问题来了,强者若是说得不对,弱者却将强者的所有言语道理,死心塌地奉为圭臬,怎么办?道德仁义,已经很难有效了,就需要有法,世上得有一种东西,比山上的所有仙家术法,更让人感到敬畏,让所谓的强者都束手束脚,让这些人像犯错的孩子畏惧父母的训斥,像是教书先生的鸡毛掸子和戒尺,一犯错就会立即敲在手心,知道疼。” 韦谅笑容灿烂:“听不太懂,对吧?” 元言序当然听不懂,小脑袋瓜里一团糨糊呢:“嗯!” 韦谅哈哈笑道:“你其实听进去了,只是暂时不懂而已,可都放在了你心上,比好多大人都要厉害,他们往往吃过亏后,只是学了些为人处世的小聪明。小姑娘,你虽然修行资质一般,可如今家境好,衣食无忧,不太会有心性大变的事情出现,以后再嫁给好男人,这辈子不会差到哪里去。” 元言序有些害羞。 嫁人这种事情,过家家的时候,倒是跟同龄人玩过,每次都会找出一块红缎子,给“新娘”盖在头上,如果“夫君”是隔壁刘府的那个小书呆子,她就会笑得多些,若是马府那个小胖墩,她可就不愿意笑了。 韦谅伸出一根手指:“看在你这么聪明又懂事的分上,告诉你一件事。等你长大以后,如果遇上了你觉得家族无法应对的天大难关,记得去京城南边的那座大都督府,找一个叫韦谅的人。嗯,如果事情紧急,寄一封信去也可以。” 元言序怯生生道:“先生,那是好多年以后的事情呢,还是算了吧?” 韦谅摇头笑道:“可不能这么觉得,光阴如水哗啦啦,一眨眼工夫,你就长大了,再一眨眼……”可能就已经老死了。只是这种不合时宜的言语,韦谅没有说出口。 韦谅微笑道:“人善被人欺,就不做好人了吗?恶人唯有恶人磨,就去当坏人吗?君子可以欺之以方,就觉得欺负君子对吗?这样不对啊。 “只是论人之善恶,太复杂了,即便认定了对错是非,怎么处置,还是天大的麻烦。就像今天渡船上那场风波,那个背剑的年轻人,若是与那伙人耐着性子讲道理,人家听吗?嘴上说听,心里认可吗?那么说与不说,意义何在?因为那伙人愿意听的,不是那些真正的道理,是当下的形势,双方分道扬镳,形势一去,江山易改禀性难移,一切照旧。说不定坐下来好好说了道理,反而惹得一身腥臊……算了,不聊这些,咱们还是看看云海比较舒心。” 这些其实更多算是韦谅的自言自语了,更不奢望小姑娘听得明白。 事实上,换成元言序的爹娘来听,一样没用,不是听不懂,而是觉得世道如此,聊这些,还不如已经算得上离地万里的清谈玄理来得实在。 韦谅在两百多年前就已经是一位地仙,但是为了推行自家学问,打算以一国之地风土人情的转变,作为自身证道与观道的契机。于是当时他化名“韦潜”,来到了宝瓶洲东南部,帮助青鸾国唐氏太祖开国,此后辅佐一代又一代的唐氏皇帝,并立法。在这次佛道之辩之前,韦谅从未以地仙修士的身份,针对庙堂官员和修行中人。如此一来,劳心劳力不说,还进展缓慢,甚至还在两任皇帝期间,走了一大截的回头路。这让韦谅很失望。 韦谅最后笑着离去,只是提醒元言序在书信与都督府一事上,保守秘密。 元言序爹娘和家族客卿在韦谅身形消失后,才来到她身边,开始询问对话细节。 元言序不敢隐瞒,但是一开始也想着要保密,听那位先生的,不说都督府和书信的事情。只是不小心说漏了嘴,给那位家族客卿老先生抓住了蛛丝马迹,一番神色和煦却暗藏玄机的盘问后,元言序纠结许久,拗不过爹娘的殷切追问,只得和盘托出。 老客卿开怀不已,与中年儒士窃窃私语,说那人必然是那座大都督的供奉修士!说不定还是韦大都督身边的红人!元家有福了! 元家老客卿又叮嘱那位儒士,这些山上神仙,性情难料,不可以常理揣度,所以切不可画蛇添足,登门拜访感谢什么的,万万不可做,元家就当什么都不知道好了。 夫妇二人,激动万分。 只有元言序对那位神仙先生满是愧疚,蹲在栏杆旁,觉得有些失落。 已经走远的韦谅叹息一声。这类小事,谈不上让韦谅失望,他更不会因此就反悔,只是没有惊喜罢了。以后在青鸾国京城只算二流世家的元家,一旦遇上麻烦,哪怕那封书信无法寄到都督府,他韦谅仍然会出手相助一次。不过那个名叫元言序的小姑娘,已经失去了一桩可以踏上修行之路的仙家机缘。只是韦谅同样知道,对于元言序而言,这未必就真是坏事。 能在世间得一个安稳,已经殊为不易。上了山修了道,成了练气士,一旦开始跟老天爷掰手腕,不提人性之善恶,只要是心志不坚者,往往难得善终。 陈平安牵着裴钱的手返回渡船房间。 裴钱破天荒说今天要多抄五百字。 陈平安没有阻拦,只是提醒今天多写的,不能算是明天的。 裴钱挺起胸膛,说:“那当然。” 抄书的时候,黄皮小葫芦被裴钱搁放在手边。 陈平安坐在桌子对面,继续翻看一本经由崔东山提醒后购买的法家书籍,不是什么孤本善本,但却是属于那类支撑起三教百家的根本“正经”之一。关于读书一事,陆抬给陈平安的建议,陈平安都记在了心中。比如读书之法的“先厚再薄”,以及“顺藤摸瓜找亲戚”,以及挑书的诀窍,别看诸子百家学问驳杂,汗牛充栋,书海无涯,其实便是书籍流传最广的儒释道三教学问,真正当得起“开卷有益”四字的,加在一起,也不超过五十本,世间所有七十古稀年的凡夫俗子,都可以细读精读反复读。所以陈平安所选三本法家典籍,也就只是确保版刻无误而已。 今日之事,裴钱最让陈平安欣慰的地方,仍是先前陈平安与裴钱所说的“发乎本心”。做错事,先与人由衷道歉。再就是如今的裴钱,跟当初在藕花福地初次见到的裴钱相比,有了天翻地覆的变化,比如从风波起到风波落,裴钱唯一的念头,就是抄书,而不是转身就咒骂那伙人不得好死之类的。 陈平安问道:“裴钱,给那家伙按住脑袋,差点把你摔出去,你不生气?” “气啊。这不在来的路上,我就在肚子里骂死他们了,八个大坏蛋,每个人的死法都不一样哩,比如被师父教训了的家伙,出门不小心崴脚,掉下渡船,啪叽一下,摔了个稀巴烂。那个按照老厨子交给我的面相说法,叫卧蚕厚而鼓者的臭娘们,突然跟人吵架,然后被人左一巴掌右一耳光,最后给人打得满嘴牙都找不到,哈哈……还有那个尖嘴猴腮的,吃坏了肚子,渡船上没有郎中救治,满地打滚,嗷嗷叫……” 裴钱忙着专心抄书,一不小心就说出了心里话,蓦然惊醒,苦着脸道:“师父,敲栗暴,还是扯耳朵,看着办。” 陈平安没有如何生气,笑问道:“那如果……” 裴钱好似晓得陈平安要问什么,挺直腰杆道:“师父你放心,我也就是想一想,让自己乐和乐和,就算我哪天练成了绝世剑术和无敌拳法,碰到这些家伙,也不会真拿他们怎么样的!至多就像师父这样,踹他们一脚。” 陈平安好奇问道:“为什么?” 裴钱一脸天经地义的神色:“我是师父你的徒弟啊,还是开山大弟子!我跟他们一般见识,不是给师父丢脸吗?再说了,多大点事儿,小时候我给人揍啊给人踹啊的次数,多了去啦,我如今是有钱人哩,还是半个江湖人,度量可大了!” 朱敛刚好带着石柔推门而入,伸出大拇指:“裴女侠的马屁功夫,越发炉火纯青了。” 裴钱继续埋头抄书,今天她心情好得很,不跟老厨子一般见识。 陈平安对朱敛说道:“等下那伙人肯定会登门道歉,你帮我拦着,让他们滚蛋。” 裴钱突然问道:“师父,为啥不见,与他们讲讲道理呗。” 朱敛笑道:“你懂个屁。” 裴钱破天荒没有顶嘴,咧嘴偷笑。 上次在离开狮子园的小路上,她就抓了个屁给朱敛和石柔猜,所以老厨子你才是真懂个屁呢。 朱敛站在裴钱身边,看她抄书,她写字的章法,应该是跟陈平安学的,如今写得勉强算是端正了。 朱敛一边看她一丝不苟写字,一边说道:“少爷与这种人好好说话,他们当面肯定心悦诚服,嘴上说些以后肯定不再犯的屁话。转过身去,就蹬鼻子上脸,指不定就会引以为傲,逢人就说与少爷不打不相识,下了船,继续混他们的江湖,就有了个一渡船人都可以证明的剑修朋友,如何不让人忌惮,你以为是小事?” 裴钱抬起头,疑惑道:“咋就是朋友了,我们跟他们不是仇家吗?” 朱敛坐在一旁,淡然道:“我们知道,江湖不知道。” 裴钱停下笔,气得另外一只手一拍桌子:“江湖咋这鸟样呢!” 陈平安笑道:“好好抄书,争取一鼓作气写完,中间最好不要磨磨蹭蹭。” 裴钱哦了一声,继续抄书。 果然,门外廊道响起一阵脚步声,多是三四境的纯粹武夫,只有一个五境。 他们开始敲门。朱敛打开门后,一脚将人踹飞出去:“少来这边打搅我家少爷,再来碍眼,我见一个拍死一个。” 那伙人战战兢兢,低头哈腰,一窝蜂告罪离去。 这条廊道,附近房间差不多有半数是打开的,都很好奇接下来是一言不合的血溅三尺,还是书上所谓的江湖美谈。结果只是这么个光景,所有人都觉得有些无趣。 不过有几个山泽野修,倒是心中好受些。若是真让那帮莽夫因祸得福,攀附上了这么个深不见底的年轻剑修,他们还不得眼红死。 看着安安静静看着裴钱抄书、检查一笔一画是否有纰漏的陈平安,石柔突然有一种感觉,自己数百年的鬼物岁月,都活到了狗身上。 他不是还没有二十岁吗?对于人心细微,不该看得这么透彻吧。 陈平安突然转头,笑问道:“你看我半天了,干吗?” 石柔有些羞赧,摇摇头。 见陈平安脸色古怪,石柔便害怕他想岔了,误以为自己有什么非分之想,越发不自在,猛然起身,拧转腰肢,走了。 陈平安一头雾水。他就是觉得给一个“杜懋”这么盯着,他起鸡皮疙瘩。 朱敛幸灾乐祸道:“少爷真是人中龙凤,世间女子遇上了少爷这般人物,可不就是都要误了终身?” 陈平安叹了口气:“朱敛,有些时候,你的马屁拍得真不如裴钱的顺耳。” 朱敛呵呵笑道:“毕竟拍马屁这种事,裴钱天赋异禀,老奴只是后天努力。” 裴钱抄书,头也不抬,只是神色愤懑道:“老厨子,你等着,等我抄完书,还差一百二十五个字,到时候你就惨了。” 朱敛笑道:“咋的,是跟我比吃屎啊,还是比骂人?” 陈平安有些听不下去了,干脆就取出那张价值连城的日夜游神真身符,和那块篆刻了龙宫的玉佩。 因为已被李宝箴“开门”,陈平安又不知道关门之法,所以两者一直在流失灵气,只是相较于符箓和玉佩本身的充沛灵气,几乎可以忽略不计。这就如狮子园外那个芦苇荡湖泊,有人以锄头凿出一条小水沟放水。 只是这就更衬托出纯粹武夫画符的致命缺陷。一个烈火烹油,如四季轮转,过时不候;一个细水长流,如仙家洞府,四季常青。 朱敛啧啧称奇道:“玉佩看不出名堂,但是李家二公子的这张宝贝符箓,应该算是……仙家法宝中的法宝?” 陈平安点头道:“符箓一脉,是道家一支大脉,千变万化皆天机。运用纯熟之后,足以让修士横行四方。便是对上吃钱最多、杀力最大的剑修,一样有井字符、锁剑符可以针对,相对其他畏惧剑修如虎的练气士而言,已经算是很好了。何况还能够劾厌杀鬼神而使命之,所以一般修士都会随身携带几张符箓,以备不时之需,至于数量多寡、品秩高低,当然要看各自的钱袋子。” 狮子园一战,陈平安除了以金漆画符,可是还掏出了一大把的上品珍稀符箓。 发现朱敛看向自己,陈平安笑道:“这里边的故事,到了龙泉郡落魄山,再说给你和裴钱听。总之,这差不多就是我没杀李宝箴的原因。” 朱敛不再多问,搓搓手道:“少爷,给个喂拳机会?” 陈平安点点头,站起身:“这次你下手重一点,不用担心我能不能扛得住,你朱敛是不知道我当年是怎么给人喂拳的,见过了,才知道郑大风当时在老龙城药铺给你们喂的拳,真是……嗯,按照你朱敛的说法,就是男子给女子画眉,手法温柔。” 朱敛笑道:“这敢情好。那会儿老奴就觉得不够爽利,只是有隋右边在,老奴不好意思多说什么。” 裴钱已经抄完书。 陈平安说道:“回自己屋子,不然你到时候肯定要大呼小叫。” 裴钱朗声保证道:“不会的!” 陈平安先拿出一张祛秽符,贴在房内。 结果一炷香后,裴钱只是观看两人切磋,就满头大汗,心惊胆战。到后来干脆跑去墙角那边,翻陈平安那个竹箱,将自己的多宝盒取了出来。 若是她也要这么练拳习武,才能成为心目中的绝世高手,她一定会假装江湖不存在,天底下没有江湖这东西,书上翻翻故事就好了。 陈平安身穿法袍金醴,省去许多麻烦。与朱敛坐回桌旁,取出一壶从青鸾国京城买来的雾凇酒,给朱敛倒了一杯。 朱敛一口痛饮而尽,不用陈平安倒酒,拿过酒壶就给自己倒满。 裴钱提醒道:“老厨子你少喝些,酒喝多了伤身体,再说了,一壶雾凇酒,要三两银子呢。” 朱敛开始慢饮慢酌,小声问道:“公子打算何时破开瓶颈,跻身六境?” 陈平安心中早有定论,说道:“再等等吧,有份机缘,可以争取争取。” 陈平安没有细说机缘为何物,毕竟“最强”二字,比能够显化为气象的一国武运,还要虚无缥缈。随后他笑道:“要我去那些破碎后的洞天福地秘境碰运气、抢机缘、夺法宝,希冀着找到各种仙人传承、遗物,我不太敢。” 但是靠着一拳一拳积攒出来武道底子这件事情,陈平安觉得试试看又无妨。不过陈平安也知道,只要曹慈还待在五境,别说是他陈平安,谁都没有希望。 老大剑仙都亲口说过,曹慈的武学修养,拉开同辈武夫太多,每一境,都会是世间最强。 当时宁姚还不太服气,说即便曹慈师父是四座天下的武道第一人,武运也可以显化具象,可天大地大的,每天都有不测之风云,曹慈怎么就一定是境境最强?难不成他曹慈祖祖辈辈是开铺子的,一家独大,垄断了天下武运? 陈清都当时说了一句让陈平安记忆深刻的话:“人家曹慈就是这么强,从根骨、天赋到性情、武运,皆是如此,没道理可讲。” 陈平安那会儿刚刚连输曹慈三场,他自己倒没觉得有什么,宁姚已经气得不行。看到那样的宁姚,陈平安觉得挺开心,结果宁姚见他如此,更气。 这会儿朱敛下意识便脱口而出道:“少爷是洪福齐天的人物,岂有入宝山空手回的可能。如今老奴好歹是远游境,对那洞天福地破碎后的秘境仙府,也有些了解,知道上五境的修士进不去,一进秘境就会不稳,容易崩碎,容易被那些无序的光阴长河裹挟,严重消磨道行。没了上五境修士暗中觊觎,又有老奴帮衬一二,故而如今少爷是可以去碰碰运气的,下次若是遇上了这类地儿,少爷不妨带上老奴,毕竟咱们纯粹武夫,不打紧,不受这类约束。” 陈平安思考片刻,点头道:“有理,是我习惯了避开这些,现在看来,是得改改以往的心态。” 裴钱原本一听“洪福齐天”,立即就横眉竖眼,只是听到朱敛后来的言语,才眉头舒展。 朱敛略有所思。 之后这艘仙家渡船上的光阴,悠悠而逝。 许多挂着山上仙家洞府招牌的山水形胜之地,打造不出一座需要源源不断消耗神仙钱的仙家渡口,所以这艘渡船无法“靠岸”,不过会早早准备好一些能够浮空御风的仙家舟子,将渡船上到达目的地的客人送往那些山头小渡口。途经那座位于青鸾国北境的著名钓鱼台,下船之人尤其多。陈平安和裴钱、朱敛来到船头,看到在两座巍峨大山之间,有巨大的云海流淌如溪涧,左右对峙的两大钓鱼台,就建造在大山之巅的云海之畔,时不时能够看到有彩色鸟雀振翅破开云海,画弧后又坠入云海。 裴钱看得入神,只恨自己没办法御风而行,不然嗖一下过去,手持行山杖,一棍子敲在那些鸟雀、飞鱼身上,抓了就跑回渡船,应该能卖不少钱,说不定多跑几趟,她就能买个多宝盒甚至是多宝架了。 朱敛是第八境武夫,但是跟着陈平安这一路,从来都是步行,从无御风远游的经历。 陈平安好奇问道:“朱敛,你就没点想法?不会觉得亏待了自己的境界?” 朱敛摇头笑道:“少爷,老奴在家乡那边,早就腻歪了旁人一惊一乍的眼光,实在是提不起那股子愣头青心劲。” 石柔在一旁沉默赏景。对于朱敛那些个迥异于常人的想法,她已经见怪不怪,习以为常。 在陈平安一行人赏景的时候,韦谅坐在一间屋内书桌旁,正在写些什么,手边放有一只古色古香的紫檀木匣,里边装满了“君子武备”的裁纸刀。 他从中取出了一把竹黄刻刀,作为当下的镇纸。 韦谅虽然用了个游山玩水散散心的理由离开京城,其实这一路都在做一件事情。与青鸾国关系说大不大,说小不小。 他在帮一个人编撰宝瓶洲谱牒仙师的品第,需要做一份提纲挈领的东西。 韦谅制定了一份九品制的初稿框架。 第一品,唯有宝瓶洲上五境中的仙人境,可以跻身此列。 第二品,上五境中的玉璞境。或是对于大骊宋氏铁骑南下,建立灭国之功。 第三品,元婴境。或是功劳相当于开疆拓土一州之地。 第四品,金丹境。 渐次往下,直到最末尾的第九品。 具体划分,颇为复杂。并不与练气士的境界绝对挂钩,需要参考大骊朝廷,尤其是军方在此次铁骑南下途中,记录的功劳大小。 其中龙泉剑宗的阮邛,既是第二品的第一人,还是如今这份将来会被大骊宋氏作为功劳簿的仙人谱上暂时位居第一高位的人。 此外,是真武山和风雪庙两座兵家祖庭,以及风雷园和正阳山两个剑修大派。 再往下,是大骊长春宫、云霞山、清风城许氏之流。 都需要有一两个名额,板上钉钉要荣登此谱,而且品第肯定不会低。 至于拥有大骊刑部颁发的太平无事牌的修士,必然入列。 此后率先投诚大骊的各路仙师,不论出身,谱牒仙师、山泽野修,都可以跻身其中。 韦谅最近一直在完善细节,这需要那个人提供给他大量谍报,甚至是涉及一国国祚、帝王生死的内幕。 韦谅将手中毛笔搁在笔架山上,站起身,在屋内缓缓踱步。 韦谅之所以愿意做此事,并非迫于大势,不得不投靠那头绣虎,事实上以韦谅的脾气,如果崔瀺无法说服自己,他大可以舍了在青鸾国的两百多年经营,去别洲另起炉灶,比如更加无法无天的北俱芦洲,比如格局相对稳固的桐叶洲,有了青鸾国的基础,无非再折腾一两百年。 但是这次崔瀺亲临青鸾国,第一个找到的人,就是他韦谅。崔瀺与他有过一番坦诚相谈,韦谅得知这位大骊国师以及大骊王朝的既定国策大方向后,决定合作。 合作,而非投诚。韦谅没有委曲求全,没有讨价还价,崔瀺同样对此没有半点质疑。 不可否认,崔瀺所求,比韦谅更为深远,所以韦谅很期待崔瀺所说的那幅画面,有一天出现在自己眼前。 “将大骊国法篆刻碑文,立碑于宝瓶洲群山之巅!” 韦谅来到窗口,眼神炙热,心中有豪气激荡,犹胜脚下那片只在两座大山中流淌的滚滚云海。 大丈夫当如此,方能不枉此生走一遭,不辜负一身所学! 陈平安已经坐过三趟跨洲渡船,知道这艘叫青衣的渡船本来就慢,不承想绕了不少弯路,故意沿着青鸾国东北和北方边境线航行之后,放下了好几拨乘客,好不容易离开了青鸾国版图,本以为可以快一些,又在云霄国北边的一个藩属国境内停停留留,最后干脆在一天正午时分,在这个小国的中岳辖境悬空而停,说是明天黄昏才起航,客人们可以去那座中岳赏赏景,尤其是恰逢一年四次的赌石,有机会一定要小赌怡情,万一撞了大运,更是好事。承天国这座中岳的灯火石,被誉为“小云霞山”,一旦押对,用几枚雪花钱的低价,就能开出上等灯火石髓,只要有拳头大小,那就是一夜暴富的天大好事,十年前就有一个山泽野修,用身上仅剩的二十六枚雪花钱,买了一块无人看好、石墩大小的灯火石,结果开出了价值三十枚小暑钱的灯火石髓,石髓通体赤如火焰。当然若是渡船客人不愿下船,也可以留在渡船上休息。 陈平安听到渡船婢女的解释后,一时间无言以对。那个婢女离开后,陈平安走到窗口,看了眼不远处那座所谓的一国中岳,哭笑不得。 说是中岳,别说跟家乡那座披云山媲美,就连独属于他陈平安的那座落魄山,都要比这座山雄伟许多。 陈平安只好带着三人准备下船,等着一艘艘小舟往返,带着他们去往那座承天国中岳“大山”。 陈平安用屁股想想都知道这座中岳的神祇,跟青衣渡船的主人,是互惠互利的生意伙伴。 在陈平安他们等待小舟接人期间,四周渡客们下意识避让开来,虽没有公然指指点点,窃窃私语是免不了的。 先前那拨在“年轻剑修”手上吃亏的江湖人,登门致歉无果后,早已灰溜溜下船,不敢久留。 众人心态各异。谱牒仙师无论年纪大小,多是对温养出两把本命飞剑的陈平安,心怀嫉妒,只是隐藏得极好。山泽野修,则惧怕无比。世俗有钱人,经过渡船各方人士的谈论渲染后,大多觉得剑修果然跟传说中一样骄横跋扈。唯有渡船这边,最近对陈平安一行人相当恭敬,专门挑选了一名俏丽女子,时不时敲门,送来一盘仙家果蔬。 渡船上还有一栋美其名曰“仙气斋”的小阁楼,专门让乘坐过青衣渡船的某些贵客们留下一幅墨宝。 陈平安婉拒了,只是让朱敛去对付着写了一幅字。 陈平安他们乘坐一艘底部篆刻符箓、金光流转的掠空小舟,来到了那座中岳的山脚。 真正的香客不多,当下还是以来此赌石的承天国权贵子弟和江湖豪客居多。只是这些在俗世王朝习惯了鼻孔朝天的人物,碰到了那些从小舟走下的渡客,走路说话的声音都要比平时小许多。 在渡船上,就有三个隶属于中岳不同祠庙的递香人,为了争抢客人,差点没打起来,中岳神庙的香火贩子,脾气最暴躁,其余一座半山腰道观和山脚寺庙的香火贩子,虽然看着避其锋芒,但言语间也是软刀子乱飞,反正三人各展所长,都有收获,此次乘坐小舟登船揽客,都带了些有烧香意愿的渡客一同下船。 渡船管事专程领着那个中岳山神庙的递香人,来到陈平安一行这边,介绍了一下。 那汉子听说陈平安暂时没有请香的想法后,依旧笑脸相向,说了一大通例如陈公子大驾光临,便已是蓬荜生辉的客气话。 等到陈平安双脚落了地,还在渡船上的那个香火贩子,站在栏杆旁,往外边狠狠吐了口唾沫。 朱敛笑眯眯道:“少爷怎么说?不如老奴这头一回御风,就打赏给这名壮士了?” 陈平安摆摆手:“说不定一辈子就打这一次照面,无恩无怨的,计较这些做什么。” 裴钱好奇问道:“咋了?” 朱敛笑道:“有人在你头顶拉屎撒尿,快抬头看看。” 裴钱翻了个白眼。 山脚有一条专门提供赌石的长街,街上有大大小小数十个铺子。铺子内外都堆满了灰色的灯火石,最小的不过巴掌大小,最大的等人高,重达万余斤,这样的巨石,多是各个铺子的镇店之宝。这种承天国中岳特有的石头,之所以被命名为灯火石,在于传说中品相最高的灯火石髓,鲜红如血,极为浓稠,毫无杂质,而且会如灯火摇曳,手持一块,能够天然震慑邪祟鬼魅。而出奇之处,在于开石之前,连地仙修士都看不穿内里成色。 陈平安对这些不感兴趣,给了裴钱三人各十枚雪花钱,让他们自己去拣选、开石。他则独自登山,想要去山顶中岳祠庙看看,约好了黄昏时分在山脚一家客栈碰头。 裴钱有些扭捏,问能不能不买石头。 陈平安笑着捏了捏她黝黑的脸蛋:“反正十枚雪花钱归你了,爱怎么花就怎么花。” 裴钱哦了一声。 等到陈平安走远,开始往山上行去,裴钱立即雀跃得一个蹦跳起来,张牙舞爪,耍了一通疯魔剑法。 朱敛还没逛完两家铺子,就买了一块顺眼的灯火石,当场剖开一看,血本无归。气得裴钱差点跟他拼命。 朱敛一手按住裴钱脑门,任由裴钱手脚乱动。 石柔手持十枚雪花钱,看得仔细,听得用心,一家家铺子逛过去,经常一块灯火石拿起端详半天又放下,迟迟没有花去一枚雪花钱。 朱敛赞叹不已:“真是会过日子。” 裴钱跟在石柔身边,每次盯着大小不一的灯火石,恨不得把眼珠子贴上去。屁股蛋挨了朱敛好几次踹,还被朱敛嘲笑掉钱眼里也就算了,掉石头堆里算哪门子事? 朱敛很快就后悔没有跟随陈平安一起登山。 石柔和裴钱这大小两个娘们,逛起铺子来真是毅力卓绝,不但非要一家一家逛荡过去,还要一块一块灯火石打量过去,再加上只要有顾客买了灯火石让店铺帮忙开石,两人必然要驻足不前,从头看到尾,神色肃穆,好像比一掷千金花钱买石的豪客们还要在乎结果。 朱敛走路是不吃力,可是心累啊。 结果等到朱敛抬头看了眼天色,估摸着陈公子都快下山走到山脚了,石柔总算买了一块巴掌大小的灯火石,按照店铺标价,花了两枚雪花钱。 开出来的石头,竟然有拇指大小的鲜红石髓,连店铺掌柜都由衷地感到震惊。不是这么点灯火石髓有多么价值连城,而是这么点大的灯火石,能够开出这么多石髓,确实很罕见。 石柔微笑,没打算卖掉那块鲜红浓稠的灯火石髓。 走出铺子后,裴钱突然扯了扯石柔袖子,小声开口道:“石柔姐姐,你借我八枚雪花钱好不好?” 石柔好奇道:“你又不买石头,借钱做什么?” 裴钱一本正经道:“我买石头啊!” 石柔更疑惑了:“这都逛完了,这么多铺子,你还记得住是哪块?” 裴钱使劲点头。 石柔便笑着将剩余八枚雪花钱交给裴钱。 裴钱深吸一口气,开始撒腿飞奔。石柔和朱敛相视一眼,快步跟上。不知道这个裴钱葫芦里到底在卖什么药。 最后两人发现裴钱在一家各色灯火石堆积成山的大铺子里边,站在一个角落,很吃力地“拔出”一块灯火石,那灯火石估计得有大几百斤,她双手都未必能够抱住。 灯火石虽然看不出里边光景,但是数百年的开采历史,中岳那几条山根石脉也有讲究,加上不断开出石髓的丰富经验,各个铺子的掌眼人,大致会有个估计,虽然难免有些偏差,但一般都不大,小漏偶尔会有,却几乎不会让人捡个大漏。所以,不少灯火石虽然大,价格却极低,有些石头不大,价格反而高。 蹲着的裴钱脚边的这块灯火石,个头挺大,却只标价二十枚雪花钱,已经在铺子里边搁置了一百多年,始终无人问津。 裴钱开始跟掌柜正儿八经砍价,说她只有十五枚雪花钱,已是辛苦积攒多年的所有积蓄了。 老掌柜觉得这小丫头片子有趣,瞧着半点不像是富贵人家的孩子,长得黑不溜秋的,却能拥有十五枚雪花钱,那可是一万五千两白银,在承天国的郡县城池,都算富家翁了。 老掌柜其实觉得砍掉五枚雪花钱,十五枚雪花钱,这个价格不亏,不然这么块掌眼师傅私底下估算为十枚雪花钱的大灯火石,可能再放个一百年,铺子都已经传到自己孙子手上了,还卖不出去。 不过老人仍是跟裴钱一个漫天要价、一个就地还钱,钩心斗角了约莫半炷香工夫,老掌柜就想看看这小闺女为了省下五枚雪花钱,能想出哪些借口和由头来。 最后老掌柜哈哈大笑,答应下来。结果只见那黑炭丫头掏出一大把雪花钱后,捡出三枚放回自己袖子,剩余十五枚都交给了他。看得老人嘴角直抽搐。小姑娘你这就有些不厚道了啊。 裴钱装傻扮痴,咧嘴笑着。 石柔假装不认识裴钱。 朱敛则朝她竖起大拇指:“不愧是开山大弟子。” 老掌柜倒是不生气,反而觉得古灵精怪的小姑娘,是个会做生意的好坯子,便笑问道:“要不要我们铺子帮你现场开石?” 裴钱点头道:“要开的,不然这么重我可抱不动,按照你们这边的规矩,二十枚雪花钱以下的灯火石,无偿开石的。还有,如果开出了好石头,给不给铺子彩头,是买家自愿,我到时候不给老先生你彩头,你可不许生气。” 老掌柜乐不可支,点头答应下来。 裴钱突然要老掌柜等会儿,转头望向朱敛。 朱敛心有灵犀,点头道:“开吧,少爷不在,有我在。” 裴钱歪了歪脑袋,灿烂而笑,蓦然转头,对老掌柜大手一挥:“开石!” 然后她将剩余三枚雪花钱,还给石柔,轻声道:“还欠你五枚,以后还你啊。” 一炷香后,山脚整条长街都震撼不已。 本来就斜挎包裹的裴钱,又多了一个沉重行囊。 身后那家店铺的老掌柜,捶胸顿足,悔恨不已。 百年难遇的灯火石髓!价值三枚谷雨钱! 朱敛双手笼袖,笑眯眯慢悠悠,跟在大摇大摆的裴钱身后。 石柔只觉得太过匪夷所思。 陈平安刚好下山,来到街道尽头那边。 看到那个被万众瞩目的裴钱,陈平安一头雾水。 裴钱一看到那个熟悉身影,立即飞奔过去,跑得气喘吁吁。 陈平安笑问道:“怎么了,是朱敛还是石柔捡漏了?” 裴钱只是笑。 朱敛和石柔来到师徒二人身边。朱敛轻声笑道:“少爷,这个赔钱货,用十五枚雪花钱,开出一块至少价值三枚谷雨钱的灯火石髓。” 陈平安笑了,摸了摸裴钱的脑袋:“这么厉害啊。” 高兴是高兴,但是谈不上如何震惊或是惊喜。 裴钱一双眼眸,眯成月牙儿,歪斜脑袋,有些吃力地摘下那只包裹,递给陈平安:“师父,送你了哦。” 陈平安笑着摆手道:“自己留着吧,以后等你攒钱买了多宝架,放在上边最显眼的地方,不挺好,谁看到了都羡慕,晓得你是个小财主。” 裴钱使劲摇头,解释道:“我想起来了,我逮着山跳又给放了的那天,原来刚好是师父你的生日呢,刚好这个当作我送师父的生日礼物。” 陈平安愕然,沉默许久,手心放在裴钱小脑袋上,竟是难得地笑眯起眼:“这样啊,那师父就收下了?” 朱敛是第一次看到这么开心的陈平安。 当初与张山峰、徐远霞重逢,陈平安自然也很开心,但不是当下的这种开心。 裴钱点头,歉意道:“可是师父,明年的五月初五,我可不一定能送这么好的礼物了哦。” 陈平安接过那只包裹,放入背后竹箱,然后牵着裴钱的手,一起走在街上。 裴钱兴高采烈地说着开石后所有人瞪大眼睛的光景,陈平安微笑着听着裴钱的絮絮叨叨。 夕阳西下。 余晖拉长了一大一小的身影。 朱敛依旧双手笼袖,石柔眼神温柔。 一行人原本打算住在山脚客栈,不料客栈人满为患,多是这家剩一间那家余一间,陈平安不放心,担心石柔一个人护不住裴钱,就只好乘坐飞舟,返回那艘悬停空中的渡船青衣。 朱敛询问山顶那座中岳祠庙香火如何,陈平安说他没进去烧香,只是在山顶转了一圈,不过一路往上,经过几座道观寺庙,看得出来,为了争夺香客,不遗余力。道观请承天国三品高官在观外门口立碑,寺庙就去聘请书法名家撰写匾额,除此之外,将各自通往寺庙道观的山路修筑得异常平坦,绿树成荫。 一岳山上,是如此,一国五岳之间,争夺香火,更加激烈,可谓无所不用其极。一岳神祇经常会请那些中五境练气士结茅修行,哪怕人不到,茅屋在就行,这叫山不在高,有仙则灵。还会盛情邀请文人骚客,来自家山头游历风景,留下诗篇墨宝,再让人去世俗王朝推波助澜,等等。可谓花样百出。据说有一位被后世誉为芭蕉学士的著名文臣,在承天国南岳避雨期间,写了篇脍炙人口的绝妙诗词,观湖书院副山长对此极为推崇,将其编入诗集,并且作为压轴之作,以至于百年之后的今天,南岳祠庙还受这股“文气”的惠泽。 陈平安对于这些跟仙气不沾边的经营,谈不上喜欢,却也不会抵触。 说不得以后在龙泉郡家乡,万一真有一天要创立个小门派,还需要照搬这些路数。 乘坐飞舟升空之前,朱敛轻声道:“公子,要不要老奴露一手?裴钱得了那么块灯火石髓,难免有人觊觎。” 陈平安摇头笑道:“如今我们一没有惹是生非,二不是挡不住寻常鬼蜮之辈,哪有好人夜夜防贼、敲锣打鼓的道理,真要有人撞上门来,你朱敛就当为民除害好了。” 石柔难得主动开口:“可我们身怀重宝,才让人眼馋。” 陈平安耐心解释道:“你错了。第一,见财起意,心起夺宝杀人之心,本就不对。第二,看似我们怀璧其罪在前,使得外人眼红在后,实则不然,是恶人心中存恶在先,今日见灯火石髓,明天见什么法宝灵器,后天见他人福缘,都会是他们铤而走险、枉顾律法的理由。” 前后顺序,说得仔细,陈平安已经等于将道理掰碎了来讲,石柔点点头,表示认可。 陈平安最后微笑道:“江湖已经足够乌烟瘴气,咱们就不要再去苛责好人了。春秋责备贤者,那是至圣先师的良苦用心,可不是我们后世谁都可以生搬硬套的。” 朱敛笑眯眯问裴钱:“听得懂吗?” 裴钱瞪眼道:“要你管?!” 朱敛啧啧道:“赔钱货终于踩到了狗屎,难得挣了回大钱,腰杆子比行山杖还要硬喽。” 飞舟缓缓升空。裴钱坐在陈平安身边,辛苦忍着笑。 朱敛问道:“怎么不多买几块灯火石……赌赌运气?比如你手头还剩下三枚雪花钱,实在不行,可以让石柔卖了那块小灯火石髓嘛,以小博大,越赚越多,金山银山,岂不是在这块风水宝地,让你发了大财?别说今年送你师父的生日礼物,说不定明年后年都一块儿准备了……” 裴钱伸出两根手指,满脸得意。 朱敛微笑道:“给说道说道,我洗耳恭听。” 裴钱学那陈平安缓缓道:“第一,离开狮子园的路上,师父教了我,君子不夺人所好,所以我可不会要石柔卖了灯火石髓。第二,行走江湖,要见好就收!这也是师父讲的。” 朱敛双手抱拳:“受教了受教了,不知道裴女侠裴夫子何时开办学塾,传道授业,到时候我一定捧场。” 裴钱递出一拳故意吓唬朱敛,见老厨子纹丝不动,便悻悻然收回拳头:“老厨子,你咋这么幼稚呢?” 朱敛一拳递出,裴钱身体瞬间后仰,躲过那一拳后,哈哈大笑。 朱敛跟陈平安相视一笑。 石柔到底不是纯粹武夫,不知这里边的玄妙。 一行人上了渡船后,大概是“一位年轻剑修,两把本命飞剑”的传闻,太具有震慑力,远远大于三枚谷雨钱的诱惑力,所以直到渡船驶出承天国,始终没有不轨之徒胆敢试一试剑修的斤两。 不过这艘渡船速度之慢、航线之绕,以及变着法子挣钱的种种手段,真是让陈平安佩服得五体投地。 这天渡船再次悬停、飞舟撒网出去一座仙家府邸走“独木桥”的时候,连陈平安都忍不住笑骂了一句:“咱们真是上了艘贼船。” 那座仙家门派,在宝瓶洲只是三流,但是在两座山峰之间,打造了一条长达十数里的独木桥,常年高出云海,风景是不错,只是收钱也不含糊,走一趟要花费足足三枚雪花钱。据说当年那位蜂尾渡上五境野修,曾在此走过独木桥,刚好看到旭日东升的那一幕,灵犀所致,悟道破境,在这里跻身了金丹境地仙,也正是跨出了这一步,才有了之后以一介野修低贱身份傲立于宝瓶洲之巅的大成就。 陈平安仍是乖乖掏了十二枚雪花钱。 裴钱一开始想着来来回回跑他个七八趟,只是一个有幸上山在仙家修行的妙龄婢女,笑着提醒众人,这座独木桥,有个讲究,不能走回头路。 这让裴钱懊恼得直跺脚,又亏钱了不是?! 说是独木桥,其实并不狭窄难行。 当年蜂尾渡野修所走之桥,确实破破烂烂。后来山门砸锅卖铁,修出了现如今的规模,宽阔稳固不说,还重修得无比精致秀美。 此后渡船绕过了战火如荼的宝瓶洲中部,绕出一个名副其实的大圈。以至于渡船脚下版图的地面正是那条陈平安曾经坐船南下的走龙道。 那一次,陈平安与张山峰、徐远霞分别,独自南下。 这一次,身边跟着裴钱、朱敛和石柔。 这段在渡船上的时日,陈平安除了练习拳桩,不得不分出半数光阴,入定坐忘内视,汲取灵气,温养那座“水府”。 涉足修行一途越久,对于脚踏练气、习武两条船的后遗症,感触越深。陈平安大致得出一个结论,这条路,会在他跻身武道第七境、练气士洞府境后,有一个短暂的红利路程,但是再往后,尤其是本命物炼制完毕、最终某天结成金丹后,两者冲突就会越来越无法调和,使得武道攀登处处坎坷,进阶元婴境更是难上加难。 不过这些都是将来事。当下拳还是要打,天地灵气还是要竭尽全力去汲取和淬炼。 那最基本的六步走桩,陈平安在剑气长城打完一百万拳后,从离开倒悬山到桐叶洲,再到藕花福地,再到大泉王朝、青虎宫和宝瓶洲最南端的老龙城,到如今从东南方青鸾国去往北部大隋,他又打了将近四十万拳。 青衣渡船远去后,小暑时节,已经步入了上蒸下煮的酷暑时分,有三个老者登山来到这座独木桥。 游人稀疏,除了在独木桥两端收钱的山门女子,桥上几乎看不到客人。 一位身材矮小、身穿麻衣的老人,长得很有匪气,个子最矮,但是气势最足,他一巴掌拍在一位同行老者的肩头:“姓荀的,愣着做甚,掏钱啊!” 那荀姓老者,正忙着跟那名妙龄女子打听此处风景有何独到之处,给按住肩头后,立即很狗腿地掏出九枚雪花钱,当那冤大头。而这位掏腰包的老人,正是朱敛嘴里的荀老前辈,在老龙城灰尘药铺,就是他赠送了朱敛好几本神仙打架的才子佳人小说。 朱敛是很佩服这位前辈的学识的,学问做得很是精深。 之后,隋右边便去了这个老人所在的桐叶洲玉圭宗。桐叶宗在杜懋飞升失败后,元气大伤,玉圭宗如今已经是当之无愧的一洲执牛耳者。 剩余一个相貌平平的老人,欲言又止,想要劝说一下这个大大咧咧的至交老友,人家荀老前辈好心好意跨洲拜访你,你从头到尾一点好脸色都不给,算怎么回事?真当这位前辈是你那无敌神拳帮的晚辈子弟了?何况这次如果不是荀老前辈出手相助,杜懋遗落人间的那块最大的琉璃金身碎块,自己又岂能顺利拿到手。 退一万步讲,荀渊终究是桐叶洲的仙人境大修士,更是玉圭宗的老宗主!你一个跌回元婴境的家伙,哪来的底气每天对这位前辈吆五喝六? 这位老人,正是蜂尾渡那位上五境野修姜韫的师父。所以这座独木桥,正是当年老人结成金丹的福地。 那名才三境修为的婢女,可认不出三人深浅,别说是她,就算是那位观海境山主站在这里,一样看不出底细。 一位仙人境,一位玉璞境,一位元婴境。随便哪个一跺脚,估计这座山头都要塌掉。 在荀渊交过了钱后,三个老人缓缓走在独木桥上。 论岁数和修为,都是荀渊为尊。可这位桐叶洲一尺枪,在宝瓶洲玉面小郎君跟前,实在是硬气不起来。 一次观看同一场镜花水月,小郎君破天荒主动询问一尺枪能不能打,如果能打,就来帮个小忙。荀渊拍胸脯保证就算不能打,也绝不至于拖后腿。然后身为练气士却给门派取了个无敌神拳帮的老帮主,就给了荀渊一个地址,约好在那边碰头。 荀渊御风而去,可谓风驰电掣。结果神诰宗那位刚刚跻身十二境没多久的道家天君,跟蜂尾渡口的玉璞境野修,起了冲突,双方都对那块琉璃金身碎块势在必得,僵持不下。如果不出意外,不论最终结果是什么,至少无敌神拳帮都会与神诰宗结怨。 结果荀渊出现后,立即打破了僵局,勉勉强强算是皆大欢喜。玉璞境野修花钱买下那块千年难遇的大块琉璃金身,几乎掏空了家底,可显而易见,宝瓶洲名义上的修士第一人、道家天君祁真,是退让了一大步的。除了收钱之外,荀渊还帮着神诰宗跟坐镇宝瓶洲版图上空的一位儒家七十二贤之一,讨要了那块琉璃金身逃窜、钻进的一座远古不知名破碎洞天遗址,交由天君祁真带回宗门修缮缝补,若是经营得好,就会成为神诰宗一处让弟子修行事半功倍的小福地。 一般而言,上五境修士,都不会轻易进入洞天福地的碎片,只是事无绝对。 何况浩然天下的儒家圣人们,其中就有专门“开疆拓土”的一拨圣贤,去寻觅那些飘荡在光阴长河底部的遗址,打捞起来后,或者稳固为新的洞天福地之一,或者直接将其逐渐融入浩然天下版图。 历史上因此而彻底陨落于光阴长河的儒家圣人,不在少数,为此折损大道根本的,更是不计其数。只是这些凶险和付出,人间不知。 李槐到大隋山崖书院求学后,虽然一开始被欺负得不行,但是很快便雨过天晴,之后不但书院里没人找他的麻烦,他还新认识了两个朋友,是两个同龄人,一个天资卓绝的寒族子弟,叫刘观;一个生于世代簪缨的大隋豪阀,叫马濂。 贫苦出身的刘观胆大包天,总是会有一些天马行空的想法;出身最好的马濂反而畏畏缩缩,做什么都放不开手脚,成了刘观和李槐的小跟班,整天只管跟着他们两个厮混。由于马濂所在家族是大隋头等豪阀,与弋阳高氏又有联姻,马濂更是嫡长孙,如今却跟李槐、刘观厮混在一起,所以很受大隋书院其他同龄人排挤,被嘲讽为马屁虫和钱袋子。 入夏后,三个同年同窗同学舍的孩子在学院夜禁后,仍是偷偷摸出学舍,要去湖边纳凉,这要给夫子逮着,可是训斥抄书、罚站吃板子的事情。 今夜刘观带头,走得大摇大摆,跟书院先生巡夜似的;李槐左右张望,比较谨慎;马濂苦着脸,耷拉着脑袋,小心翼翼地跟在李槐身后。三人顺顺利利来到湖边,刘观脱了靴子,双脚放入微凉的湖水中,只是觉得有些美中不足,便转头对如释重负的马濂说道:“马濂,大夏天的,闷热得很,你们马家不是被称为京城藏扇第一家嘛,回头拿三把出来,给我和李槐都分一把,做课业的时候,可以扇风去暑。” 马濂苦着脸道:“我爷爷最金贵那些扇子了,每一把都是他的心肝宝贝,不会给我的啊。” 刘观白眼道:“那就偷几把你爷爷不经常拿出来把玩的扇子,真给发现了,难道还能打死你这个孙子?” 马濂欲哭无泪。 李槐打圆场道:“算了,马濂胆儿小,脸上最藏不住事,他真要回家偷扇子,估计一到家就给他爹娘看出了马脚。” 马濂使劲点头。 刘观叹了口气:“真是白瞎了这么好的出身,这也做不得,那也不敢做。马濂你以后长大了,我看出息不大,最多就是吃老本。你看啊,你爷爷是咱们大隋的户部尚书,领文英殿大学士衔,到了你爹,就只是个外放地方的郡守,你叔叔虽是京官,却是个芝麻绿豆大小的符宝郎,以后轮到你当官,估摸着就只能当个县令喽。” 马濂唉声叹气,没有还嘴,不仅因为没跟刘观吵架的胆识气魄,更是因为觉得刘观说得挺对。 三人当中,虽然教书先生责骂刘观最多,可是瞎子都看得出来,夫子们其实对刘观期望最高,他马濂不上不下,比万年垫底的李槐的课业略好一些。 李槐拍了拍马濂肩膀,安慰道:“当个县令已经很厉害了。我家乡那边,早些时候,最大的官,是个官帽子不知道多大的窑务督造官,这会儿才有了个县令老爷。再说了,当官大小,不都是我和刘观的朋友嘛。当小了,我和刘观肯定还把你当朋友,但是你可别当官当得大了,就不把我们当朋友啊!” 马濂赶紧保证道:“不会的,我这辈子都会把你们当成最好的朋友。” 刘观笑嘻嘻道:“那我和李槐,谁是你最要好的朋友?” 马濂愣愣无语,总觉得怎么回答,自己都讨不到好。他虽然更佩服刘观的聪明才智,以及小大人似的做什么事情都果断,可其实内心深处,他还是相对更喜欢跟李槐相处,李槐好说话,不会拿话刺他,也不会让他觉得自惭形秽。 李槐笑着将双脚放入水中后,倒抽了一口冷气,打了个激灵,哈哈笑道:“我第二好了,不跟刘观争第一,反正刘观什么都是第一。” 刘观一把搂过李槐脖子,笑道:“说得像是故意让我,你小子争得过我吗?” 李槐赶紧求饶道:“争不过争不过,刘观你跟一个课业垫底的人,较劲做甚,好意思吗?” 马濂偷偷笑。 三个孩子,到底还是处于无忧无虑的年岁。 结果远处传来一声某夫子的怒喝,刘观推了李槐和马濂两人肩头一把:“你们先跑,我来拖住那个酒糟鼻子韩夫子!” 马濂二话不说撒腿就狂奔,还光着脚。 李槐帮着马濂拿上靴子,问道:“那你咋办?” 刘观瞪眼道:“赶紧走,咱仨被一窝端了,明天更惨,责罚更重!” 李槐火急火燎穿上靴子,跑得比马濂要稳重一些,毕竟是从大骊龙泉郡一路走来大隋书院的。 最后是刘观一人扛下了值夜巡查的韩老夫子的怒火。如果不是一番课业问对,刘观回答得滴水不漏,老夫子都能让刘观在湖边罚站一宿。 刘观回到学舍,李槐开门后,问道:“咋样?” 刘观伸出右手打了个响指,得意扬扬道:“天底下没有我刘观解决不了的问题。” 李槐观察敏锐,问道:“你不是左撇子吗?” 刘观立即骂了一句娘,坐在桌旁,摊开手掌,原来左手手心已经红肿,愤懑道:“韩老酒鬼肯定是心里窝着火,不是京城酒水涨价了,就是他那两个不肖子孙又惹祸了,故意拿我撒气,今儿戒尺打得格外重。” 刘观心大,是个倒头就能睡的家伙,在李槐和马濂惴惴不安担心明天要吃苦头的时候,他已经酣然入睡。 刘观睡在床铺草席的最外边,李槐的被褥最靠墙,马濂居中。 李槐没有睡意,借着月光,靠墙而坐,手里拿着一只彩绘木偶,念念有词。 马濂轻声问道:“李槐,你最近怎么不找李宝瓶玩了啊?” 李槐随口道:“我从小就怕她,再说了,总找一个姑娘玩算怎么回事,要是给人误会我喜欢李宝瓶,到时候风言风语的,我一定会被李宝瓶打个半死。” 马濂哦了一声,有些失落。他觉得李宝瓶真好看,如果哪天能够在书院远远看她一眼,他就能开心一整天。 马濂沉默很久,李槐还在那里晃着那只彩绘木偶,正假装自己是统军将帅,玩得乐此不疲。 马濂知道在李槐的小绿竹箱里边,装着李槐最喜欢的一大堆东西。 马濂突然问道:“李槐,你到书院都快三年了,你经常说的那个陈平安,他怎么从来不来看看你呢?” 李槐停下手上动作,怔怔出神,最后笑道:“他忙呗。” 马濂发现李槐竟然很快就躺在了草席上,将彩绘木偶放在脑袋旁边,以往李槐能折腾小半个时辰,今天是个例外。 李槐其实正瞪大眼睛,望着窗外的月色。 绿竹书箱,一双草鞋,一支篆刻有槐荫的玉簪子,墨玉材质。这三样东西,是李槐最稀罕的。 簪子,李宝瓶和林守一也各有一支,陈平安当时一起送给他们的,只不过李槐觉得他们的,都不如自己的。 还有一本购自红烛镇的《断水大崖》,是陈平安掏的银子。 再就是李槐经常拿出来戏耍、显摆的这只彩绘木偶,它与娇黄木匣,是在棋墩山土地公魏檗那边,一起分赃得来的,木偶是李槐麾下头号大将。 一张纸上,写着齐先生当年要他们几个临摹的那个字,只是他们要么丢了,要么就放在了各自家里,到最后只剩下李槐凑巧带在了身边。当时在远游途中,李槐想要送给照顾了他一路的陈平安,陈平安没要,只是让李槐好好收起来。然后李槐就夹在了那本《断水大崖》里边。 还有一套栩栩如生的泥人,是风雪庙魏晋赠送的,它们不如彩绘傀儡那么“高大雄壮”,五个泥人塑像,才半指高,有游侠剑客,有拂尘道人,有披甲武将,有骑鹤女子,还有锣鼓更夫,都被李槐取了绰号,安上某某将军的头衔。 当初那个飞来飞去的魏剑仙还说了些话,李槐早给忘了,什么阴阳家、墨家傀儡术和道家符箓派的,什么七八境练气士的,他当时只顾着乐和,哪里听得进去那些乱七八糟的东西。后来跟两个朋友介绍泥人的时候,想要好好吹嘘它们五个小家伙如何值钱,可绞尽脑汁也吹不好牛,才终于想起这一茬,李槐也没去问记性好的李宝瓶或是林守一,就想着反正陈平安说好了要来书院看他们的,他来了,再问他好了,反正陈平安什么都记得住。可是,陈平安好像把他们给忘了。 一开始陈平安还会给李宝瓶写信、寄画卷,后来好像连书信都没有了。 相较于李槐和两个同龄人的小打小闹,林守一已经是山崖书院公认的天之骄子,做学问与修行两不误,深受书院诸多夫子们的器重。 林守一早早就跟随一位精深雷法的老神仙游历大隋山河,在书院和在外边的时间,几乎对半分。上一个有此待遇的,还是那个大隋最年轻的观湖书院贤人。林守一还被观湖书院副山长誉为君子器格。 随着年龄渐长,林守一已从翩翩少年郎成长为潇洒贵公子,书院内外钦慕林守一的女子越来越多。大隋京城头等世族的许多妙龄女子,都会专门来到这座建造在小东山之上的书院,就为了远远看林守一一眼。林守一身上,已逐渐孕育出一种仿佛距离人间越来越远的出尘气质。 随着林守一的名声越来越大,加之白玉无瑕,大隋京城诸多豪门的话事人,在衙门公署与同僚们的闲聊中,在自家庭院与家族晚辈的交流中,听到林守一这个名字的次数越来越多,于是都开始或多或少将视线投注在这个年轻读书人身上。 对于这些幕后视线的关注,以及日常点滴的诸多纠缠,龙泉郡官署胥吏私生子出身的林守一,既没有志骄意满,也没有不厌其烦。 修心也是修行。昨日今日砥砺心境越肯下苦功夫,明日将来破境瑕疵才会越少。 因为游历的关系,见闻颇多,林守一对于大隋朝野的风起云涌,对于原本一洲北方文风最为鼎盛的王朝弥漫的悲怆氛围一点都不感兴趣,甚至就连家乡大骊铁骑南下的势如破竹,亦是不上心。 林守一除了学习那个书院老夫子传授的雷法,一直勤勉研习那部得自棋墩山的《云上琅琅书》。 此次跟随老夫子去了趟大隋边境的北岳,和一座名为神霄山的仙家洞府,耗时三月之久。林守一生平首次乘坐了一艘仙家飞舟,为的就是近距离观看一座雷云,景象壮阔,惊心动魄。老夫子御风而行,离开那艘摇摇晃晃的飞舟,施展了一手手抓雷电的神通,收集在一只名为雷鸣鼓腹瓶的专门用来承载雷电的仙家瓷瓶中。老夫子将其当作礼物赠送给了林守一,便于林守一返回书院后汲取灵气。 今夜,林守一独自行走于夜幕中,去往藏书楼观看典籍,值夜夫子自然不会阻拦,儒家书院规矩虽多,却并不死板。 林守一登上书楼,挑灯夜读,直到天明。 成为练气士后,只要神气温养得当,林守一熬夜读书亦不会疲倦。 林守一放回书籍,来到窗口,正是天地间浊气下沉、清气上浮之际。 练气士眼中的世界,与凡夫俗子所见截然不同。肉眼凡胎,看不见灵气的流转,煞气的升腾,阳气的集聚,阴气的飘散。只是凡夫俗子的一座座洞府大门紧闭,虽然无法接受灵气浸染淬炼,延年益寿,却同时可以不受世间种种罡风吹拂激荡,生老病死,皆由天定。 对此,崔东山曾经吟诗,让林守一无比向往: 风高浪快,万里骑乘蟾背,身游天阙,俯瞰积气蒙蒙。醉里仙人摇桂树,人间唤作清风。 进入书院后,翻阅那些泛黄典籍,得知传闻中的上古仙人确实可以去那日殿月宫,与那神灵共饮仙酿,可醉千百年。林守一对此充满了憧憬。 林守一突然叹了口气。如果真有那么一天,他希望那名杨柳依依的女子能够陪在自己的身边。 林守一想起她后,便情不自禁地泛起了笑意。若是大隋京城女子看到这一幕,恐怕就要心摇神荡了。 林守一这几年也会偶尔想起那趟少年时懵懵懂懂的游历,走得有惊无险,处处新奇。第一次见到山泽精怪,第一次见到土地神祇,第一次拿到修行机缘,第一次入住仙气萦绕的仙家客栈,第一次见到与人等高的彩绘门神,第一次得到馈赠小书箱和玉簪子,第一次在人生地不熟的大隋书院,跟一起游历至此的那些人同仇敌忾,共渡难关。 林守一突然有些遗憾。好像那个人离开后,所有人就散了,哪怕还在一座书院,经常会碰个面,可人心已散。 一条清浅的源头之水,开始分汊,各奔东西,虽然像是在逐渐壮大,变成了李槐这样的欢快溪涧、自己这般开始浩荡起伏的江河,或是李宝瓶那般选择停步等待的湖泊,又或是于禄、谢谢那样的深井、地下河流,可回头再看,当年最早的时候,吵吵闹闹,磕磕碰碰,大家都是满腿泥泞,草鞋竹箱,风餐露宿,有人值夜…… 林守一叹了口气。回不去了。 于禄学舍起先并无同窗居住,后来搬进来一个皇子高煊,两人形影不离,关系莫逆。 只是前不久于禄又成了一位“孤家寡人”,因为高煊悄然离开了山崖书院,去了龙泉郡披云山上的那座林鹿书院,说是求学,真相如何,明眼人都看得出来,无非是质子罢了。大骊宋氏和大隋高氏签订那桩山盟后,除了高煊,其实还有那个十一境的大隋京城高氏守门人,与黄庭国那条本来辞官退隐山林的老蛟,一起成了大骊新建的林鹿书院的副山长。 于禄当时将高煊送到书院山脚就不再相送。 今天清晨,于禄破天荒敲响了一座独栋小院的院门。开门之人,是谢谢。 于禄看到了手持扫帚的谢谢。 看来哪怕崔东山已经离开书院一段时间,她每天还是勤勤恳恳做着丫鬟婢女的事务。 谢谢板着脸问道:“你来做什么?” 于禄微笑道:“突然想起来很久没见面了,就来看看。” 谢谢问道:“现在已经看过了,然后?” 于禄无奈道:“进去喝杯茶,不算过分吧?” 谢谢犹豫了一下,还是让于禄这个她本该敬称为太子殿下的年轻男人步入院子。 院子不大,打扫得很干净,若是到了容易落叶的秋天,或是早些时候容易飘絮的春天,应该会辛苦些。 谢谢指了指正屋那边,屋门紧闭,檐下廊道以青竹穿成铺就,就像一张大凉席,于禄甚至可以想象夜凉如水时分,那个眉心有痣的白衣少年,就在此慵懒侧卧观看星象。 谢谢提醒道:“上台阶之前,记得脱鞋,不然你走后我还要多擦拭一次。” 于禄脱了靴子,坐在青竹地板上,这应该是大隋境内某座仙家府邸农家练气士种植的绿竹,寻常大隋权贵,用来制作笔筒已经算是奢侈手笔,文人雅士相互惠赠,十分得体,若是有张避暑睡席或是纳凉竹椅,更是了不起的香火情与财力,只是在这座院落,就只是这样了。 谢谢继续忙碌,没有给于禄倒什么茶水,大清早的,喝什么茶,真当自己还是卢氏太子?你于禄如今比高煊还不如,人家弋阳高氏好歹保住了大隋国祚,而那拨被押往龙泉郡西边大山里担任役夫苦力的卢氏遗民,一年到头烈日曝晒,风吹雨淋,动辄挨鞭子,要不就是沦为货物,被一座座建造府邸的山头买去担任杂役婢女,两者差距,天壤之别。 于禄后仰倒去,问道:“谢谢,你有没有想过以后想要过什么样的日子?” 谢谢坐在石桌旁:“没想过。” 身穿书院儒衫的于禄双手叠放在腹部:“你家公子离开书院前,将我揍了一顿。” 谢谢讥笑道:“怎么,打不过他崔东山,就要来拿我当出气筒?不愧是身负半国武运的七境武夫,不过你确定一定能赢过我?” 谢谢被大骊抓住后,那个宫中娘娘让一个大骊供奉剑修在她几处关键窍穴钉入了多颗困龙钉,阴毒至极。后来崔东山帮她拔除了一半,谢谢修为得以恢复到练气士洞府境,之前崔东山离开书院前,又拔掉了几颗,现在谢谢体内只留下最后一颗钉死本命物所在窍穴大门的困龙钉,不过当下她总算重返观海境。再加上崔东山在小院布置了许多秘术,并将阵法中枢开启、驱使和关闭之法都传授给了谢谢,因此谢谢只要身在小院,就有了茅小冬坐镇山崖书院的雏形。 于禄坐起身,微笑道:“真要交手,你还是会输的。” 谢谢哦了一声,神色淡漠:“那你真了不起,是我看走眼了,需不需要跟你赔罪道歉?” 于禄又躺了回去,双手当作枕头,感慨道:“你啊。” 同是卢氏王朝余孽,照理该同病相怜、相互搀扶才对,可谢谢内心深处,对这个随遇而安的于禄极其厌恶,而且厌恶得毫不掩饰。 于禄闭上眼睛:“这里躺着舒服,让我眯会儿。” 谢谢犹豫了一下,没有赶人。她其实有些好奇,为何于禄没有跟随高煊一起去往林鹿书院。 于禄去了大骊,至少还能够看顾一下处于水深火热之中的卢氏遗民,何况如今其实有不少卢氏文臣武将依附大骊,但还算被器重信任,许多武将更是追随大骊铁骑一起南下,据说建功立业,极为瞩目,并且开始融入大骊军方。 哪怕这些都不论,于禄如今已是大骊户籍,如此年轻的金身境武夫,说出去都能吓死人。 大骊宋氏皇帝别的不说,有一点谢谢必须承认,不缺气度。藩王宋长镜也是如此。 怎么看,于禄都应该去林鹿书院,可于禄偏偏留在了山崖书院。 他们这拨当年一起进入书院的外乡人,在大隋朝廷和书院最顶层的视野之外,一直是修道坯子的林守一最出彩,未来成就最高;红棉袄小姑娘李宝瓶最有趣,谁都讨厌不起来;谢谢最有靠山;李槐做学问的资质最平庸,但是最招惹不起;而于禄,始终是最不惹人注意的那个,容易被人遗忘,哪怕与皇子高煊成为朋友,仍是不会让人觉得值得关注,反而更让人看轻,一个喜好投机取巧、攀附天潢贵胄的年轻人而已。 于禄突然睁开眼睛:“你家公子说,陈平安已经是即将破境的五境武夫了,真实战力,还要更高。” 谢谢幸灾乐祸道:“怎么,你怕被赶上?” 于禄摇头道:“肯定会被赶上的。” 谢谢皱眉道:“很快?” 于禄点头道:“快到超乎你的想象。” 谢谢又问:“武运恩泽?” 于禄摇头:“正因为跟这个没有关系,所以我才觉得有些……惆怅。” 谢谢无言以对。不知道下一次见面,陈平安会是怎么个样子。谢谢想象不出来。大概还是背着竹箱、穿着草鞋,就只是个子高了些? 李宝瓶也是独自一人住着学舍。这是茅小冬和崔东山两个死对头,唯一一件没有起争执的事情。 学舍是四人铺,照理说李宝瓶一人独住,学舍应该空空荡荡。可事实上,除了她自己住的那张床铺,其余三处,满满当当,纸张堆积,一摞摞摆放得整整齐齐。为此教书先生不得不跟几位书院山长抱怨,小姑娘已经抄完了可以被责罚百余次的书,还怎么罚?值夜巡视的夫子们更是啼笑皆非,几乎人人每夜都能看到小姑娘挑灯抄书,落笔如飞,勤勉得有些过分。 一开始还有些老先生为小姑娘打抱不平,误以为是负责传授李宝瓶课业的几位同僚太过针对小姑娘,太过严苛,私底下很是埋怨了一通,结果答案让人哭笑不得。那几位夫子说这就是小姑娘的喜好,根本用不着她抄那么多圣贤文章。李宝瓶偶尔缺课去小东山之巅发呆,或是溜出书院逛荡,事后按照书院规矩罚她抄书不假,可哪里需要这么多?问题是小姑娘喜好抄书,他们怎么拦?别的书院学子,尤其是那些性情跳脱的同龄人,夫子们是用板子和戒尺逼着他们抄书,这个小姑娘倒好,都抄出一座书山来了。 好在这个书院人人皆知的小姑娘,除了时不时翘课让夫子恼火之外,还是很招人稀罕的,当然她那些稀奇古怪的问题,一样经常会让夫子们头大。她那小脑袋瓜里,怎么就装了那么多匪夷所思的想法?为何天底下那些河流都喜欢扭来扭去,夫子你知道答案吗?下大雨的时候,学舍外边的蚊子会不会被雨点砸死,夫子你晓不晓得,反正我天晴后去地上找了很久,都没有找到一具蚊子的尸体啊。湖里那些鱼儿,为什么喝了那么多水也不会撑死?夫子你还是不知道对吧,那书上有讲吗,我自己去翻书就行……以至于为小姑娘授课的几位夫子,头疼之余,闲聊打趣,是不是什么时候可以编撰一部李宝瓶问题集。 今天李槐鬼使神差地没有跟着刘观和马濂,说是要去趟茅厕,其实独自一人去了东山之巅。很巧,果然看到了那个坐在树枝上身着红襦裙的李宝瓶。 李槐没敢打招呼,就趴在山顶的石桌上,远远看着那个经常来这里爬树的家伙。 李宝瓶发完呆后,无比娴熟地抱着树干滑落在地,撒腿飞奔。她也看到了那边高高举起手臂却说不出话的李槐。但她只是瞥了眼李槐,就转过头,脚下生风,跑下山去了。 李槐一时间有些哀怨和委屈,便从地上找了根树枝,蹲在地上圈圈画画。 李槐眼睛一亮,记得上次自己写了爹娘,他们果然就来书院看自己了。那么自己写一写陈平安的名字,会不会也行?李槐咧嘴笑着,开始写“陈平安”三个字。不等他写完,就有一只手伸出,把只差一笔就写完的字都给抹去了。 李槐一头雾水,扭头一看,原来是不知道什么时候折返回来的李宝瓶。李槐又赌气地写了个“陈”字,李宝瓶又伸手擦掉。 若是以往,李槐可能就退缩了,可今天像是吃了熊心豹子胆,愣是硬着头皮又要开始写。李宝瓶也不说话,李槐用树枝写,她就伸手擦掉。结果李槐直到写断了那根树枝,还是没能在地上写出一个完完整整的“陈”字,更别提后边的“平安”两个字了。 李槐丢了半截树枝,开始号啕大哭。 李宝瓶不理睬李槐,捡起那根树枝,继续蹲着,她已经有些尖尖的下巴,搁在一条胳膊上。她开始写“小师叔”三个字,写完之后,比较满意,点了点头。 李槐胡乱擦了把脸,抽泣道:“李宝瓶,你再这么欺负我,陈平安来了后,我就跟他告状!他一生气,说不定就不乐意当你的小师叔了!” 李宝瓶换了一种字体,继续写“小师叔”三个字。她聚精会神地盯着地面,对于李槐的威胁,置若罔闻。 李槐突然挤出一个笑脸,小心翼翼地问道:“李宝瓶,你就让我写三个字呗?可灵验了,说不定明儿陈平安就到咱们书院了。真不骗你,上次我想爹娘,这么一写,他们仨不就都来了,你是知道的啊。” 李宝瓶头也不抬,只是将树枝递过来。 李槐雀跃不已,只是手上树枝刚刚落笔,李宝瓶冷不丁皱眉道:“好好写!” 李槐吓得手一抖,立即歪歪扭扭得不像话了,他带着哭腔道:“你干吗?!” 李宝瓶帮着擦掉痕迹。李槐破涕为笑,开始认真写那个“陈”字。 李槐写完之后。李宝瓶环顾四周:“人呢?” 李槐哭丧着脸道:“哪有这么快啊。” 李宝瓶起身麻溜儿跑向那棵大树,站在树枝上举目远眺。 李槐眼珠子急转,心知不妙,丢了树枝就开始跑路。只是他哪里跑得过李宝瓶,很快就被下了树的李宝瓶追上了,李槐吓得赶紧蹲身抱头。只是李宝瓶这次破天荒没有揍他,而是沿着山路一直跑向了书院山门,去逛荡大隋京城的大街小巷。 在李宝瓶风风火火游览京城街巷、李槐劫后余生返回学舍的时候,大隋山崖书院的山门那边,来了风尘仆仆的一行四人。一个白衣负剑背竹箱的年轻人,笑着向山门一位年迈儒士递出了通关文牒。老儒士看了很久,上边的两洲各国各地印章,钤印得密密麻麻,老人心中满是惊讶,抬头笑道:“这位陈公子游历了这么多地方啊?” 拜访书院的年轻人微笑点头。 第四章 在书院 ●●● 第四章 在书院 老儒士将通关文牒交还给那个名叫陈平安的年轻人。 这位书院夫子对他印象极好。 老夫子又看了眼陈平安,背着长剑和书箱,很顺眼。 负笈仗剑,游学万里,本就是读书人会做、也做得最好的一件事情。 陈平安问道:“先生认识一个叫李宝瓶的小姑娘吗,她喜欢穿红棉袄红襦裙。” 老夫子哈哈笑道:“咱们书院谁不知道这丫头,莫说是书院上上下下,估摸着连大隋京城都给小姑娘逛遍了,每天都朝气勃勃,看得让我们这些快要走不动路的老家伙羡慕不已。这不今天就又翘课偷溜出书院了,你如果早来半个时辰,说不定刚好能碰到小宝瓶。” 陈平安问道:“就她一个人离开了书院?” 老夫子点头道:“次次如此。” 看到陈平安担忧的神色,老夫子笑道:“放心,小姑娘出去这么多回,都不曾出过纰漏,毕竟是书院弟子,何况我们大隋京城一向安稳,民风朴素,加上礼部尚书又是书院山长,经常要来这座小东山与几位副山长喝茶,不会有事的。” 陈平安这才微微放心。 老夫子问道:“怎么,这次拜访山崖书院,是来找小宝瓶的?看你通关文牒上的户籍,也是大骊龙泉郡人氏,不但是小姑娘的同乡,还是亲戚?” 陈平安笑道:“只是同乡,不是亲戚。几年前我跟小宝瓶他们一起来的大隋京城,只是那次我没有登山进入书院。” 老夫子心中有些奇怪,当年这拨龙泉郡孩子进入新山崖书院求学,先是精锐骑军去往边境接送,之后更是皇帝陛下亲临书院,很是隆重,还龙颜大悦,御赐了东西给所有游学的孩子,照理说这个名为陈平安的大骊年轻人,即便没有进入书院,自己也该看到过一两眼才对。 老夫子问道:“你要在这边等着李宝瓶返回书院?” 陈平安点点头。他当然希望在山崖书院,第一眼看到的人是小宝瓶。 李槐、林守一、于禄、谢谢,陈平安当然也要去看,尤其是年纪最小的李槐。只是他们都比不上秋冬春红棉袄,唯有夏天红裙裳的小姑娘。陈平安从不否认自己的私心,他就是与小宝瓶最亲近,游学大隋的路上如此,后来独自去往倒悬山,同样是只寄信给李宝瓶,然后让收信人小姑娘帮着他这个小师叔,捎带其余信件给另外几人。桂花岛之巅那幅范氏画师所绘画卷,一样只送了李宝瓶一幅,李槐他们都没有。 这种亲疏有别,林守一、于禄、谢谢肯定很清楚,只是他们未必在意就是了。林守一是修道美玉,于禄和谢谢更是卢氏王朝的重要人物。至于窝里横是一把好手的李槐,大概到如今还是觉得陈平安也好,阿良也罢,都跟他最亲。 老夫子摆手笑道:“我劝你们还是先进书院客舍放好东西,李宝瓶每次偷溜出去,哪怕是一大早就动身,仍是最早都要黄昏时分才能回来,没有哪次例外,你要是在这门口等她,至少还要等三个时辰,没有必要。” 陈平安想了想,转头看了看裴钱三人,如果只有自己,他不介意在这边等着。他又转头看了眼大街尽头。 朱敛一直在打量着山门后的书院建筑,依山而建,虽是大隋工部新建,却极为用心,营造出一股素雅古拙之气。 这座从大骊搬迁到大隋京城的山崖书院,是昔年浩然天下的儒家七十二书院之一。这是朱敛离开藕花福地后见到的第一座儒家书院。 圣人讲学处,书声琅琅地,名声著天下。 山崖书院在大骊建造之初,首任山长就提出了一篇开宗明义的为学之序,主张将“学问思辨”四者,落在“行”之一字上。 朱敛举目打量书院之时,石柔始终大气都不敢喘。她寄居于一副仙人遗蜕,其实能够抵御那股无形的浩然正气,但是鬼魅阴物的本能,仍是让她心中惊惧不已。 裴钱始终一言不发,好像比石柔还要紧张。老龙城下船之时,还在心中扬言要会一会李宝瓶的裴钱,到了大隋京城大门那边就开始发虚,到了山崖书院山门口更是犯怵。 陈平安笑问道:“敢问先生,进了书院入住客舍后,如果我们想要拜访茅山长,是否需要事先让人通报,等待答复?” 老先生笑道:“其实通报意义不大,主要是我们茅山长不爱待客,这几年几乎谢绝了所有的拜访和应酬,便是尚书大人到了书院,都未必能够见到茅山长,不过陈公子远道而来,又是龙泉郡人氏,估计打个招呼就行。咱们茅山长虽然治学严谨,其实是个好说话的,只是大隋名士历来重玄谈,才与茅山长聊不到一块去。” 陈平安仍是没有立即走入书院,问道:“如果我没有记错,负责大隋京城治安秩序的,是步军统领衙门?” 老先生心中了然,看来还是担心李宝瓶,笑道:“正是如此,而且那座衙门主官的幼子,如今就在书院求学。” 陈平安又松了口气。 陈平安又问过了一些李宝瓶的琐碎事情,才与那位老先生告辞,走入书院。 裴钱走得步伐沉重,尤其是过门之后,一段坡度平缓的山路,走得像是在下河蹚水、雪地跋涉。 书院有专门招待学子亲戚长辈的客舍,当年李二夫妇和女儿李柳就住在客舍之中。 书院只是象征性收取了些铜钱,每间客舍一天才十文钱,得知如今客舍入住不多后,陈平安一口气要了四间毗邻客舍。 各自放了行李,裴钱来到陈平安屋子这边抄书。 陈平安摘下了竹箱,甚至连腰间养剑葫和那把半仙兵剑仙一并摘下。 朱敛来问要不要一起游览书院,陈平安说暂时不去,裴钱在抄书,更不会理睬朱敛。朱敛就去敲石柔的屋门,浑身不自在的石柔心情不佳,朱敛又在外边说着文绉绉中带着荤味的怪话,石柔就打赏了朱敛一个“滚”字。朱敛只得独自一人去书院闲逛。 李宝瓶可能已经比在大隋京城土生土长的老百姓,还要更加了解这座京城。 她去过南边那座被老百姓昵称为粮门的天长门,通过运河而来的粮食,都在那里经由户部官员勘验后储入粮仓,是四方粮米汇聚之处。她曾经在那边渡口蹲了小半天,看着忙忙碌碌的官员和胥吏,还有汗流浃背的挑夫。她还知道那里有座香火鼎盛的狐仙祠,既不是朝廷礼部认可的正统祠庙,却也不是淫祠,来历古怪,供奉着一截色泽光润如新的狐尾,有疯疯癫癫、神神道道贩卖符水的老妇人,还有听说是来自大隋关西的摸骨师,老头儿和老妪经常吵架。她去过长福寺庙会,人山人海。她很眼馋一种用牛角制成的筒蛇,来这边的有钱人很多,就连那些瞧着比权贵子弟还要趾高气扬的长随仆役,都喜欢穿着染黑的川鼠皮衣,混充貂皮裘衣。李宝瓶还去过皇城边上,在那边也蹲了好多个下午,才知道原来会有许多舆夫、绣娘,这些不是宫里人的人,一样可以进出皇城,只是需要随身携带腰牌,其中就有一座编撰历朝国史、纂修史书的文华馆,外聘了不少书手纸匠。 再绕着去北边的皇城后门,那边叫地久门,李宝瓶去的次数更多,因为那边更热闹。曾经在一座杂银铺子,还看到一场闹哄哄的风波,是当兵的抓毛贼,气势汹汹。后来她跟附近铺子掌柜一打听,才知道原来那个做不干净生意、却能日进斗金的铺子,是个销赃的窝点,售卖之物,多是从大隋皇宫里边偷窃而出的御用物件,偷偷藏下来的一些个荷包香囊,甚至连一座宫殿修缮沟渠的锡片都被偷了出来,宫廷岁修剩余下来的边角料,同样有宫外的商贩觊觎,许多造办处的报失报损,更是利润丰厚,尤其是金玉作、匣裱作这几处,很容易夹带出宫,变成真金白银。李宝瓶当时不太明白,就在皇帝陛下的眼皮子底下,怎么都有人敢偷皇帝家的东西。与她混熟了的老掌柜便笑着说,这叫杀头的生意有人做,赔钱的生意没人做。 李宝瓶还去过距离地久门不远的绣衣桥,那边有个大湖,只是被一座座王府、高官府邸的院墙合伙拦住了。步军统领衙门就坐落在那边一条叫貂帽胡同的地方,李宝瓶吃着糕点来回走了几趟,因为有个她不太喜欢的同窗,总喜欢吹嘘他爹是那衙门里头官帽子最大的,就算他骑在那边的石狮子身上撒尿都没人敢管。 李宝瓶还去过城南边的中官巷,那是好多年迈宦官、白头宫女离开皇宫后颐养天年的地方,那边寺庙道观很多,只是都不大,那些宦官、宫女多是不遗余力的供养人,而且无比虔诚。所以李宝瓶经常能够看到驼背老人由仆役扶着,或是独自拄拐而行,去烧香。逛荡次数多了,李宝瓶就知道原来资历最深的宫女,被誉为内廷姥姥,是服侍皇帝皇后的年长女官,其中每天清晨为皇帝梳头的老宫人,地位最为尊荣,有些还会被恩赐“夫人”头衔。 在京城东边,有着大隋最大的坊市,商铺众多,车马往来,人流即钱流。其中又有李宝瓶最爱闲逛的书坊,一些胆子大的书铺掌柜,还会偷偷贩卖一些依照朝廷律法,不能放行出关出境的书籍。各个藩属国使节,往往会派遣仆役私下购买,但是一旦运气不好,遇上坊丁巡查,就要被揪去衙门吃挂落。 这三年里,不管棉袄还是衣裳,总是一抹大红颜色的小姑娘,搀扶过许多去烧香的蹒跚老人,帮站在树底下大哭的孩子上树拿下过纸鸢,与衣衫褴褛的老翁一起推过装着木炭陷入泥泞大雪中的牛车,看过街巷拐角处的老人下棋,在一个个古董铺子踮起脚询问过掌柜那些文案清供的价钱,在天桥底下坐在台阶上听过说书先生们讲故事……无数次在大街小巷与挑担子吆喝的小贩们擦肩而过,还给在地上扭打成一团的孩子劝过架,并将他们拉开…… 她听过京城上空悠扬的鸽哨声,看过摇摇晃晃的漂亮纸鸢,吃过她觉得天底下最好吃的馄饨;她在屋檐下躲过雨,在树底下躲过大太阳,在风雪里呵气取暖而行…… 今天李宝瓶又去逛了书坊,去的路上,在一间价廉物美的小饭馆儿吃了午饭,回的路上,换了一家祖传手艺的小巷面馆。老掌柜和老板娘都跟她很熟了,经常说要便宜些算钱,要不就干脆不收钱了,可是李宝瓶都没答应,说可能下次就要便宜了哦,只是一次次的下次,两家馆子也没这么个机会,久而久之,就只当是她在说客气话,不愿意让他们的小本买卖少赚那几文钱,只是他们其实都想笑,遇上这么个可爱又懂事的客人,他们就算再挣钱不易,也不会计较那点钱的。 暮色里,李宝瓶飞奔的身影出现在山崖书院门外的那条大街上。她觉得书上说岁月如梭、白驹过隙,好像不太对呢,怎么到了她这儿,就走得慢悠悠、急死个人呢? 一双眼睛里好像只有远方的红襦裙李宝瓶,与看门的老夫子飞快打了声招呼,一冲而过。 正在打盹的老先生想起一事,向那个背影喊道:“小宝瓶,你回来!” 李宝瓶没有停下身形,双手挥动,原地踏步,扭头看了眼正在朝自己招手的老夫子,便倒退而跑,竟然跑得还不慢…… 李宝瓶倒退着跑回了门口,站定,问道:“梁先生,有事吗?” 姓梁的老先生好奇地问道:“你在路上没遇到熟人?” 李宝瓶瞪大眼睛,摇头道:“没啊。” 梁老先生笑问道:“那你今儿是不是没从白茅街那边拐进来?” 李宝瓶点头道:“对啊,怎么了?” 梁老先生笑眯眯问道:“宝瓶啊,回答你的问题之前,你先回答我的问题,你觉得我学问大不大?” 李宝瓶想了想:“比茅山长小一些。” 梁老先生顿时被这个实诚的小姑娘噎得说不出话来。 不过换个角度去想,小姑娘拿自己跟一位儒家书院圣人做比较,怎么都是句好话吧? 于是梁老先生心情还不错,就告诉李宝瓶有个年轻人来书院找她,先是在门口站了挺久,后来去客舍放下行李后,又来了这边两次,最后一趟是半个时辰前,来了就不走了。 梁老先生笑道:“我就劝他不用着急,我们小宝瓶对京城熟悉得跟逛荡自家差不多,肯定丢不掉,可那人还是在这条街上来来回回走着,后来我都替他着急,就跟他讲你一般都是从白茅街那边拐过来的,估计他在白茅街那边等着你,没见着你,就又往前走了些路,想着早些瞧见你的身影吧,所以你们俩才错过了。不过不打紧,你在这儿等着吧,他保准能很快回来。” 李宝瓶猛然转身,就要飞奔离去。 梁老先生着急道:“小宝瓶,你是要去白茅街找他去?小心他为了找你,离着白茅街已经远了,再万一他没有原路返回,你们岂不是又要错过?怎么,你们打算玩捉迷藏啊?” 李宝瓶着急得像是热锅上的蚂蚁,原地团团转。这可是书院夫子们从未见过的光景。 李宝瓶泫然欲泣,突然大声喊道:“小师叔!” 老夫子心神一震,眯起眼,气势浑然一变,望向大街尽头。有人一袭白衣,身形如同一道白虹从白茅街那边拐入视野,然后以更快的速度一掠而来,转瞬即至。 当那个年轻人飘然站定后,两只雪白大袖依旧飘荡扶摇,宛如风流谪仙人。 陈平安站在红衣小姑娘李宝瓶身前,笑容灿烂,轻声道:“小师叔来了。” 李宝瓶积攒了很多话,可当她真见到了陈平安,一句句到了嘴边的话,又都掉回了肚子。 陈平安伸手在李宝瓶额头比画了一下:“长高了不少嘛。” 李宝瓶蹦跳了一下,愁眉苦脸道:“小师叔,你怎么个子长得比我还快啊,追不上了。” 陈平安帮她擦去脸上的泪水,结果李宝瓶一下子撞入他怀中,陈平安有些措手不及,只得轻轻抱住小姑娘,会心而笑,看来长大得不多。 姓梁的老夫子看着这一幕,怎么说呢,就像在欣赏一幅世间最清新温馨的画卷,春风对杨柳,青山对绿水。有句诗词写得好,金风玉露一相逢,胜却人间无数。所以梁老夫子也挺开心,乐呵呵的。 一大一小,跟梁老夫子打过招呼后,步入书院。 李宝瓶像只小黄莺,叽叽喳喳说个不停,给陈平安介绍书院里边的情况。 两人来到客舍那边,陈平安看到一位高大老者与裴钱站在门口,裴钱悄悄张大嘴巴,没出声,只摆出了个“茅”字的口形。 走多了江湖,陈平安下意识就要抱拳,随即赶紧收起来,学那儒生向这位山崖书院副山长作揖行礼。 茅小冬点头致意,向前跨出:“陈平安,我们聊聊。” 留下十二岁的李宝瓶和十一岁的裴钱在客舍门口。一个红襦裙,一个小黑炭。 李宝瓶看着裴钱,裴钱手脚都不知道该怎么摆放了,低下头,不敢跟她对视。 李宝瓶绕着裴钱走了一圈,最后站回原地,问道:“你就是裴钱?小师叔说你是他的开山大弟子,一起走了很远的路?” 裴钱耷拉着脑袋,点点头。 李宝瓶问道:“小师叔说你习武天赋很好,人可聪明了,跟我当年一样能吃苦,还说你最大的憧憬,就是以后骑头小毛驴闯荡江湖?” 裴钱抬起头,看了眼李宝瓶,又低下头,点点头。 李宝瓶想了想,说道:“好吧,那我送你两件东西,作为见面礼,跟我走。” 裴钱咽了口唾沫,不敢挪步,虽然裴钱知道这个喜欢穿红衣服的小姐姐,肯定不是那种坏人,可她就是害怕走到哪个阴暗巷弄,李宝瓶一转身就给她套了麻袋,到时候往书院外头的大隋京城某个角落一丢。 李宝瓶本来已经转身跑出几步,转头看到裴钱像个木头人似的站在那儿,善解人意道:“小师叔说了好些你的事情,说你胆儿小。行吧,把黄纸符箓贴额头上再跟我走。” 裴钱赶紧掏出一张宝塔镇妖符,啪一下贴在脑门上,这才有了些胆气,慢慢悠悠向前走。 李宝瓶脚步飞快,只是为了照顾裴钱的走路速度,所以只好步子极小,双臂就像在荡秋千,后退着跑到裴钱身边:“裴钱,你是小师叔的开山大弟子唉,就算再人生地不熟,害怕在书院遇上陌生人,也要假装胆子很大啊。再说了,有我在,没人敢欺负你的,放心吧。” 裴钱挤出一个笑脸,掏出一张挑灯符,递给李宝瓶,不愧是见风使舵的墙头草,就想着先讨好了李宝瓶再说,至于当初的豪言壮志,什么跟李宝瓶掰手腕较劲,早被她抛到脑后十万八千里了。 只是一拿出手,裴钱就有些后悔了,觉得这会被李宝瓶瞧不起,不承想李宝瓶直接接过,蘸了蘸口水,使劲拍在额头上,哈哈大笑。裴钱也跟着笑了起来。 裴钱连当初太平山老祖宗的方丈神通都看得破,所以其实她还是看得到一些人心起伏的。有些人乌黑一团,好似墨汁,心肝漆黑;有些人一团糨糊,迷迷糊糊没个主见;又比如女鬼石柔就是迎风煞雨,只有不太容易给人瞧见的一粒金色的种子,刚刚抽芽儿,有了那么一点点绿意;又再如朱敛,就特别吓人,血雨腥风,雷电交加,只是隐约有一座锦绣阁楼,富贵气派。但是有些人……净如琉璃,就像这个红衣小姐姐,所以裴钱会格外自惭形秽。 李宝瓶见她还是走得不快,便放弃了飞奔回自己客舍的打算,陪着裴钱一起乌龟散步,随口问道:“听小师叔说,你们遇上了崔东山,他有欺负你吗?” 裴钱没敢说实话,只说还好。 李宝瓶一手抓物状,放在嘴边呵了口气:“这家伙就是欠收拾。等他回到书院,我给你出口恶气。” 裴钱转头偷看了一眼李宝瓶,一下子佩服得五体投地。 除了师父,从老魏、小白他们四个,再到石柔姐姐,甚至就连那头地牛之属的黄牛妖物,谁不怕崔东山?裴钱更怕。 崔东山的心中像是有一座巨大的幽暗深潭,却不是那种死气沉沉的死水,影影绰绰,有一条裴钱从书上、卦象上看到的所谓蛟龙的阴影轮廓,在缓缓游动,每次蛟龙身躯临近水面,都带起让人心寒的涟漪,不过好在水潭旁边,堆满了一本本的金色、银色书籍,才显得不那么阴森恐怖,不然裴钱哪里敢跟崔东山相处。 高大老者,腰间悬挂一把戒尺,正是山崖书院真正意义上的主心骨茅小冬。 茅小冬领着陈平安一路去往他自己的书斋,路上与陈平安几乎没有任何客套寒暄。 两人落座后,一直板着脸的茅小冬蓦然而笑,站起身,竟是对陈平安作揖行礼。陈平安赶紧挪步让开,自认绝对当不起这份突如其来的儒家大礼。 茅小冬起身后,笑道:“我们山崖书院,如果不是你当年护道,文脉香火就要断了大半。” 陈平安不知如何作答。 茅小冬解释道:“方才在外边,耳目众多,不方便说自家话。小师弟,我可是等你很久了。” 陈平安苦笑着正要说什么。 茅小冬大手一挥:“自家人,心里有数就行。” 陈平安无奈坐下。 茅小冬微笑着打量陈平安,伸出手:“小师弟,给我看看你的通关文牒,让我长长见识。” 陈平安起身,双手递过那份通关文牒。 茅小冬接过后,笑道:“还得感谢小师弟收服了崔东山这个小王八蛋,这家伙如果不是担心你哪天造访书院,估计他都能把小东山和大隋京城掀个底朝天。” 陈平安说道:“其实崔东山还是忌惮文圣先生,跟我关系不大。” 茅小冬伸手点了点陈平安:“小师弟这副德行,真是像极了我们先生当年,做的壮举越大,面对我们这些弟子,说辞越是这般谦虚:哪里哪里。小事小事。功劳不大不大。就是动动嘴皮子而已。你们啊马屁少拍,好像先生做了一件多泽被苍生的大事似的。先生我吵赢的人又不是那道祖佛祖,你们这么激动做甚?怎么,难道你们一开始就觉得先生赢不了,赢了才会有这意外之喜?你茅小冬,笑得最不像话,出去,跟左右一起去院子里罚读书。嗯,记得提醒左右偷爬出墙的时候,也给小齐带一份宵夜,小齐如今正是长身体的时候。记得别太油腻,大晚上闻着让人睡不着觉……” 茅小冬一边说些自家先生的陈年旧事,一边笑得大快人心。 陈平安一阵头大。怎么感觉比崔东山还难聊天? 陈平安问道:“先前听门口梁老先生说,林守一很有出息了,不用担心,只是李槐好像课业一直不太好,那么李槐会不会学得很累?” 茅小冬微笑道:“就李槐那崽儿的乐天脾气,天塌下来他都能趴地上玩他的那些彩绘木偶、泥人,说不定还要高兴今天总算可以不用去听夫子先生们唠叨授课了。你不用担心李槐,次次课业垫底,也没见他少吃少喝。上次他爹娘和姐姐不是来了趟书院嘛,给他留了些银钱,倒是也没乱花钱。只是有次给值夜夫子逮了个正着,当时他正带着学舍两个同窗,以碗装水代酒,三人啃大鸡腿呢,出去罚站挨板子后,李槐还打着饱嗝,夫子问他是板子好吃,还是鸡腿好吃,你猜李槐怎么讲?” 陈平安忍着笑道:“如果挨了板子就能吃鸡腿儿,那么板子也是好吃的。不过我估计这句话说完后,李槐得一顿板子吃到饱。” 茅小冬伸出大拇指:“不愧是护送了他们一路的小师弟,果然还是你最懂这个李槐。” 然后茅小冬笑道:“李槐虽然读书开窍慢,但其实不笨的,很多同龄人,只会背书,李槐只要读进去了,就是真读成了自己的东西,所以授课夫子们其实对李槐印象很好,每次垫底,都不会怎么说他。” 陈平安试探性道:“要李槐更勤勉读书,不能偷懒,这些道理还是要说一说的。” 茅小冬眼神激赏:“是该如此。那会儿,李二刚刚大闹了一场皇宫,一个个吓破了胆。夫子们一来比较喜欢李槐,二来确实担心李二太过护犊子,有段时间连一句重话都不敢说,所以我便将那几位夫子训了一通,从那之后,就步入正轨了。该打板子就打,该训斥就训斥,这才是先生弟子该有的状态。” 陈平安问道:“那次风波过后,李槐这些孩子,有没有什么他们自己注意不到的后遗症?” 茅小冬笑道:“有我在,最不济还有崔东山那个一肚子坏水的东西盯着,没闹出什么幺蛾子。这种事情,在所难免,也算是求学知礼、读书学理的一部分,不用太过在意。” 陈平安嗯了一声:“收放自如,不走极端。只是茅山长就要比较劳心了。” 茅小冬一脸抱怨道:“喊声茅师兄,就这么难?怎么,是不是觉得我茅小冬比起齐静春、左右差得太远,甚至连崔瀺和崔东山都比不上,所以你不愿意喊一声茅师兄?” 陈平安摇头道:“不是这样的,恳请茅山长谅解。” 涉及文脉一事,容不得陈平安客客气气、随便敷衍。 茅小冬看似有些不满,实则暗自点头。 若是个自己这个山崖书院的所谓圣人一殷勤、再一黑脸就改变主意的年轻人,喊自己茅师兄,肯定还是有资格的,要做先生的关门弟子、齐静春和左右的小师弟,可就未必合适了。 见微知著。茅小冬这点眼力还是有的。 当初文圣门下,四个嫡传弟子中,首徒崔瀺最博学通才,齐静春学问最深最正,推崇“大道自行”的左右,大器晚成,修为最高,还有个家伙看似性情鲁钝,成材最慢,但却是齐静春之外,先生当年最喜爱的。事实上,当初三四之争落败,昔年如日中天的文圣一脉,逐渐沉寂,除了名动天下“左右相伴先生左右”之外,还有此人一直追随先生,自始至终,陪伴着最后自囚于功德林的先生。只是不知为何,那个时候,二师兄左右好像就已与四师兄分道扬镳了。而在一众记名弟子当中,他茅小冬之流,也算不得出彩。以此可见,当年文圣一脉,是如何的万众瞩目,文运璀璨。 茅小冬有些惋惜,风流总被雨打风吹去。 齐静春离开中土神洲,来到宝瓶洲创建山崖书院。外人说是齐静春要掣肘、震慑欺师灭祖的昔年大师兄崔瀺,可茅小冬知道根本不是那么回事。 左右更决绝,直接远离人间,独自一人出海访仙。 那个传闻中唯一一个曾经能撵着阿良满大街乱窜的一根筋傻大个,更是寂寂无声百余年了。 茅小冬收起繁乱思绪,最终视线停留在这个年轻人身上。如今先生收取了这个继承文脉学问的关门弟子。 在陈平安过书院而不入后的将近三年内,茅小冬既好奇,又担心,好奇先生收了一个怎样的读书种子,也担心这个出身骊珠洞天、被齐静春寄予厚望的年轻人,会让人失望。 只是当茅小冬以坐镇书院的儒家圣人神通,远远观看陈平安的一言一行,既无惊艳,也无半点失望。就是觉得,这个名为陈平安的寒门子弟,才是先生会收的弟子,才是齐静春愿意代师收徒的小师弟,如此才对。 之后陈平安又详细询问了林守一的修道和求学,会不会有所冲突。 问了高煊与于禄成为朋友,友谊会不会不够纯粹。 谢谢成为崔东山的婢女后,心境会不会出现问题。 茅小冬一一作答,偶尔翻翻那份通关文牒。 一切都大致知道了,陈平安这才真正如释重负。 茅小冬最后笑问道:“自己的,别人的,你想得这么多,不累吗?” 陈平安摇头坦诚道:“半点不累。” 茅小冬点点头,轻声道:“做学问和习武练剑其实是一样的道理,都需要蓄势。君子得时则大行,不得时则龙蛇。故而一起奇想,一有妙想,好像绚烂文采从天外来,世人不曾见不可得。” 陈平安觉得这番话,说得有点大了,他有些忐忑。 茅小冬突然低声问道:“先生可曾提及我?” 陈平安欲言又止,仍是老老实实回答道:“好像……不曾说起。” 茅小冬一拍膝盖,气呼呼道:“天底下竟有如此偏心的先生?!” 茅小冬犹不死心,问道:“你再好好想想,会不会是漏了?” 陈平安果断摇头。 茅小冬抚须而笑,胸有成竹道:“想必是先生心中有弟子,自然不用时常挂在嘴边。” 陈平安心中大定。 眼前这位茅山长,绝对是文圣老先生一手教出的弟子。 大概是觉得李宝瓶比较好说话,裴钱走路越来越快,脚步也越来越轻盈。 只是当裴钱来到李宝瓶学舍后,看到了床铺上那一摞摞抄书,差点没给李宝瓶跪下磕头。难怪刚才裴钱壮着胆子小小显摆了一次,说自己每天都抄书,李宝瓶哦了一声,就没有了下文。裴钱一开始觉得自己总算小小扳回了些劣势,还有点小得意来着,腰杆挺得略微直了些。 李宝瓶给裴钱倒了一杯茶水,让裴钱随便坐。她爬上床铺,将靠墙床头的那只小竹箱搬到桌上,拿出那把狭刀祥符,和阿良赠送给她的银白色小葫芦。 李宝瓶说道:“送你了。” 裴钱看了看狭刀和小葫芦,她如今比较识货了,抬头望向李宝瓶,问了一句废话:“很贵很贵吧?” 李宝瓶倒是没有故意藏藏掖掖,一五一十说道:“听阿良私底下说,这把祥符刀,品相一般,是那什么半仙兵。这只从风雪庙剑仙魏晋那边拐骗来的小葫芦才算好,是道祖早年结茅修行期间,亲手种植的那根葫芦藤上,结出的七只养剑葫之一。世间剑修用这个温养飞剑,会比较厉害,裴钱你不是已经开始学剑了吗,那你就拿去用好了。” 裴钱已经舌头打结,含含糊糊道:“可我才刚开始练剑,练得很马虎哩,更不是剑修,本命飞剑什么的,我比较笨,可能这辈子都养不出来的……” 李宝瓶直截了当问道:“祥符和小葫芦,你喜不喜欢?” 裴钱怯生生点了点头。 李宝瓶挠挠头,心中哀叹一声。小师叔怎么找了这么个憨憨笨笨的弟子呢。 裴钱越发惴惴不安,眼角余光就没离开过床铺上那些书山,再瞅瞅桌上的狭刀和银白色养剑葫。她灵光乍现,轻声道:“宝瓶姐姐,这么贵重的礼物,我不敢收哩,师父会骂我的。” 李宝瓶眨眨眼睛:“那你就跟你师父说,我借你的啊,一年十年是借,一百年一千年也是借,反正我又不跟你讨要,你又能心安理得拿着它们去闯荡江湖,不就行了吗?” 裴钱耷拉着脑袋:“对哦。” 李宝瓶换了个位置,坐在裴钱身边那张长凳上,安慰道:“不用觉得自己笨,你年纪小嘛。听小师叔说,你比我小一岁呢。” 裴钱一听,好像很有道理,立即抬起头笑了起来,双手放在桌上,小心翼翼问道:“宝瓶姐姐,我可以摸摸它们吗?” 李宝瓶猛然站起身,吓了裴钱一大跳,李宝瓶用眼神示意裴钱不要慌张,然后让裴钱好好看着。结果裴钱就看到李宝瓶一下子抽刀出鞘,双手持刀,深吸一口气,对着那个葫芦就一刀劈砍下去。看得裴钱跟一只小呆头鹅似的。 李宝瓶这一刀砍得比较霸气,结果小葫芦光滑,刚好一下子蹦向了裴钱,被裴钱下意识一巴掌拍飞了。 银白色养剑葫啪一下,砸在了李宝瓶脸上。 砰一声,葫芦坠地。 愣了一下的李宝瓶开始流鼻血。 裴钱觉得自己死定了。 这会儿李宝瓶手里还拿着祥符呢,极有可能下一刀就要砍掉自己的脑袋了吧? 不料李宝瓶抬起手,手掌随便一抹,将祥符刀熟门熟路地放回刀鞘,脚尖轻轻挑起养剑葫握在手心,一起放回桌上。 坐下后,李宝瓶对裴钱开心笑道:“裴钱,你刚才那一挡一拍,很漂亮唉,很有江湖风范!不错不错,不愧是我小师叔的徒弟。” 裴钱哭丧着脸,指了指李宝瓶的鼻子,呆呆道:“宝瓶姐姐,你还在流血。” 李宝瓶又抹了一把,看了看手心,好像确实是在流血,她神色自若地站起身,跑去床铺那边,从一刀宣纸中抽出一张,撕开揉成两个纸团,仰起头,往鼻子里一塞,大大咧咧坐在裴钱身边。裴钱脸色雪白,看得李宝瓶一头雾水,干吗,怎么感觉小葫芦是砸在了这个家伙脸上?可就算砸了个结结实实,也不疼啊。李宝瓶于是揉着下巴,仔细打量着黝黑的小裴钱,觉得小师叔的这个弟子的想法,比较奇怪,就连她李宝瓶都跟不上脚步了,不愧是小师叔的开山大弟子,还是有一点门道的! 裴钱忍着心痛,犹犹豫豫从袖子里掏出那只心爱的黄皮手拈小葫芦,放在了桌上,往李宝瓶那边轻轻推了推:“宝瓶姐姐,送你了,就当我给你赔罪啊。” 李宝瓶有些生气,这个裴钱咋这么见外呢,便瞪眼道:“收起来!” 裴钱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乖乖将小葫芦收入袖中。 从茅小冬书斋那边离开,余晖将尽,暮色临近,陈平安便去找应该正在听夫子授课的李槐。 在学塾窗户外,陈平安一眼就看到了那个高高竖起手中书本,正在书本后边小鸡啄米打瞌睡的李槐。 李槐身边一左一右坐着两个同龄人,一个满脸灵气,是个坐不住的主,正在左右张望,早早瞧见了陈平安,就跟陈平安大眼瞪小眼。另外一个孩子正襟危坐,听课听得专心致志。 刘观见那个白衣年轻人一直笑望向自己这边,知道这人年纪轻轻的,肯定不是书院的夫子先生,便偷偷做了个以拳击掌的挑衅手势。结果教书夫子一声怒喝:“刘观!”刘观乖乖起身。 正在做千秋美梦的李槐被吓得魂飞魄散,惊醒后,放下书本,茫然四顾。 夫子立即喊道:“还有你,李槐!你们两个,今晚抄五遍《劝学篇》!还有,不许让马濂帮忙!” 课业已经结束,老夫子板着脸走出学塾,对早已留心的陈平安点头致意。陈平安作揖还礼。 走出闹哄哄的课堂,李槐突然瞪大眼睛,一脸不敢相信的表情:“陈平安?!” 陈平安微笑着招手。 李槐咧嘴大笑,突然轻喝一声:“陈平安,领教一下李大宗师的无敌拳法!” 李槐随后以稀里糊涂的六步走桩向陈平安飞奔过去,被陈平安一掌按住脑袋。 李槐扑腾了半天,终于消停下来,红着眼睛问道:“陈平安,你咋这么晚才来呢?我姐姐都走了好久了,不然你要是跟她见了面,我再一撮合你们,你们眉来眼去,再卿卿我我,在咱们书院月下柳梢头啥的,这会儿我就可以喊你姐夫了。” 陈平安哭笑不得。 李槐一把抱住陈平安的胳膊,转身对刘观和马濂笑道:“他就是陈平安,送我书箱、给我编草鞋的那个陈平安!我就说吧,他一定会来书院看我的,怎么样,现在相信了吧?” 刘观翻了个白眼。原来这个家伙就是李槐念叨得他们耳朵起茧的陈平安。 马濂赶紧向陈平安作揖。 李槐笑得肆无忌惮,突然止住笑声:“见过李宝瓶没有?” 陈平安点头道:“到了书院,先见的小宝瓶。” 李槐使劲点头道:“等会儿我们一起去找李宝瓶,她得谢我,是我把你请来的书院,当时她在山顶那会儿,还想揍我来着。呵呵,小姑娘家家的,跑得能有我快?真是笑话,我李槐如今神功大成,健步如飞,飞檐走壁……” 陈平安咳嗽一声。 李槐突然发现刘观在幸灾乐祸,马濂在扭扭捏捏,李槐缓缓转头,看到了身后的李宝瓶,以及身边一个黑炭似的小丫头。只看了一眼,李槐就觉得有缘分,因为挺像最早认识时的陈平安。 李宝瓶双手环胸,冷笑道:“李槐,我让你先跑一百步,是躲树上还是屋顶、茅厕,都随你。” 李槐悻悻然道:“李宝瓶,看在陈平安果真来了书院的分上,咱们就当打个平手?” 李宝瓶笑道:“平手?” 李槐想了想:“好吧,那算我败了一场?” 李宝瓶看在小师叔的分上,这次没跟李槐计较。 李槐见李宝瓶不像是要收拾自己,立即趾高气扬起来,拽着陈平安的手臂,雀跃道:“你现在住哪儿,要不要先去我那儿坐坐?” 裴钱眼睛一亮,这个李槐,是个同道中人哩! 一行人去了陈平安暂住的客舍。 马濂其实很想跟着李槐,但是被刘观拉着吃饭去了。 朱敛依旧游历未归。 石柔始终待在自己客舍不见人。身处一座儒家书院,任你是名副其实的地仙阴物,谁敢在这种地方招摇过市?石柔觉得自己每一次呼吸,都是在亵渎书院,满是愧疚和敬畏。 这就是浩然天下。 陈平安、李宝瓶、裴钱、李槐,刚好围成一桌,吃着书院开小灶的客舍伙食。 坐在陈平安对面的李槐嗓门最大,反正只要有陈平安坐镇,他连李宝瓶都不怕。 李槐问道:“陈平安,要不要吃完饭我带你去找林守一?那家伙如今可难见着面了,快活得很,经常离开书院去外边玩儿,羡慕死我了。” 陈平安笑道:“现在正值戌时,是练气士比较看重的一段光阴,最好不要打搅,等过了戌时再去。不用你带路,我自己去找林守一。” 大道修行,锱铢必较。 有一些修行规矩,放之四海而皆准。比如一天讲究四时,不可懈怠,子时天地清明,最适宜内视生气,可以长生桥沟通人身小天地和外边大天地;寅时养气流转,裨益气府经脉;午时以阳火炼气成液;戌时炼液化神,点点滴滴储藏于本命窍穴那些重要“府邸”内,积攒壮大大道根本。一天四时之外,又有一月一年的各自讲究。 大道根本,无非都是以后天修补砥砺先天,后天之法似水磨镜,以至渐行渐明,最终达到传说中的琉璃无垢。最关键的是那些细微变化,只要跨过了修行门槛,开始登山,一日懈怠,就知道自己一日所失,所以容不得修行人偷懒。 若是了解此中玄妙,许多因此而衍生的规矩,虽看似云遮雾绕,实则却会豁然开朗。例如为何俗世王朝的帝王君主,不可修行到中五境。又比如为何修道之人,会逐渐远离俗世人间,不愿被红尘滚滚裹挟,而要在一座座灵气充沛的洞天福地修行,将下山游历重返世间,只视为砥砺心境、而与实实在在修为精进无关的无可奈何之举。又为何修士跻身飞升境后,反而不许擅自离开山头,擅自鲸吞别处的灵气与气数。 崔东山曾经笑言,有了追求不朽长生的练气士,修为越高,不愿讲规矩的人越多,不讲究的事情就越来越密集,山下的人间就开始摇摇晃晃,就像那一张卯榫关节开始松动的凳子。 作为浩然天下一家之主的儒家圣人们,修补得有些辛苦。 只说“家教”一事上,青冥天下的臭牛鼻子道士们,最省心省力,只要有大修士胆肥了,一不合心意,那座白玉京五城十二楼,就会有仙人得了三教某位“掌楼”教主的敕令,飞掠而出,一巴掌拍死拉倒。倒是也有些逃过一劫的大修士,在那座天下的某座登天台上,敲天鼓鸣冤,历史上只有道祖座下大弟子芙蓉道冠大掌教,会经常听人诉苦,帮忙开脱一二,至少也会稍稍减轻责罚,甚至还有过直接免去责罚、反过来责备和重罚白玉京仙人的记录。 道祖小弟子陆沉当家做主的话,就得看这位掌教的心情了,心情好,万事好说,指不定是机缘一桩,心情不好,有可能还会罪上加罪。 若是轮到道老二坐镇白玉京,就绝对不会有人击天鼓鸣大冤了。因为道老二肯定会直接出手打杀,残余魂魄,多半要被拽入他掌心中那座天地间最精粹的“雷池炼狱”。 天大地大,凡俗夫子,终其一生,哪怕喜好游历,都未必可以走完一国之地,而即便成为修行人,都不敢说可以走完一洲之地,而侥幸跻身上五境的山顶神仙,同样不敢说自己能够走完所有天下。 李宝瓶吃饭的时候不太爱说话,裴钱是不敢说,所以都是李槐在那里咋咋呼呼。李宝瓶瞪了李槐几眼,好多书院的事情都被李槐说了,她还怎么说给小师叔听? 李槐摇头晃脑,还在那里不知死活地挑衅李宝瓶,这叫破罐子破摔,反正将来肯定会被李宝瓶秋后算账的。 陈平安言语不多,吃饭一如既往地细嚼慢咽,更多的是给三个孩子夹菜。 李槐突然问道:“陈平安,你咋换了身行头,草鞋也不穿了,小心由奢入俭难……” 李槐没等说完,就开始弯腰哀号。李宝瓶和裴钱在桌子底下,一人赏了李槐一脚。 陈平安笑道:“其实想过的,来书院的时候换上以前的衣服草鞋,只是怕给你们丢脸。如今这一身,是因为行走江湖,要很小心,加上穿着能够帮助修行,身上这件法袍金醴穿久了就习惯了,不过以前那身,也不会觉得就不舒服了。” 李槐龇牙咧嘴道:“我当时在学塾外边,差点都认不出你了。陈平安你个子高了好多,也没以前那么乌漆麻黑的了,我都不习惯了。” 陈平安打趣道:“李槐你倒是没变,一看书就犯困?” 李槐哀叹一声:“陈平安,你是不知道,我如今读书有多辛苦,比我们那会儿赶路还要累人,尤其是在夫子们讲课的时候,憋着尿,能憋个半死。” 李宝瓶用手指敲了敲桌面,示意李槐注意言辞。 李槐懊恼道:“烦,比夫子们规矩还多。” 差不多都吃完了,桌上也没剩下什么饭菜。 陈平安说道:“等会儿我还要去趟茅山长那边,有些事情要聊,之后去找林守一和于禄、谢谢,你们就自己逛吧,记得不要违反书院夜禁。” 李槐问道:“陈平安,你要在书院待几年啊?” 李宝瓶破天荒笑了笑。 裴钱苦着脸,战战兢兢。 陈平安气笑道:“不会待太久,但也不是待几天就走。” 李槐哦了一声,在李宝瓶和裴钱收拾碗筷的时候,问道:“陈平安,你干吗不留在书院读书呢,以后我们一起返回龙泉郡多好。怎么,在外边逛久了,是不是心野了,你就算不把李宝瓶当回事,可书院有我李槐啊,咱们可是患难之交的好兄弟好哥们,说不定以后我还要喊你姐夫,你就忍心把我这个小舅子晾在书院?你是知道的,当年阿良哭着喊着要当我的姐夫,我都没答应!” 陈平安无奈道:“这种话,你可别在林守一和董水井面前讲。” 李槐重重叹了口气:“这两个家伙,一个是不晓得有话直说的闷葫芦,一个是榆木疙瘩不开窍,我看悬,我姐不太可能喜欢他们。我娘呢,是喜欢林守一多些,我爹喜欢董水井多些,但是我家是啥子情况,我李槐说话最管用啊,就连我姐都听我的。陈平安,咱们打个商量呗,你只要在书院陪我一年,好吧,半年就成,你就是我姐夫了!都不用屁的聘礼!” 陈平安笑骂道:“滚蛋!” 李槐一拍桌子:“陈平安,好好跟小舅子说话!勿谓言之不预也!” 李宝瓶一巴掌拍得李槐缩头缩脑,骤然间气焰顿消。 李槐趁着李宝瓶和裴钱将那些碗筷端去客舍外的灶房那边,来到陈平安身边,趴在桌上,悄悄道:“陈平安,我姐如今长得可水灵啦,真不骗你。” 陈平安揉了揉小家伙的脑袋:“真不用你牵线搭桥当媒人,我已经有喜欢的姑娘了。” 李槐神色黯然。 陈平安轻声道:“不当你的姐夫,又不是不当朋友了。” 李槐有气无力道:“可我怕啊,上次一走就是三年,下次呢,一走会不会又是三年五年?哪有你这么当朋友的,我在书院给人欺负的时候,你都不在。” 陈平安无言以对。如果按照心中的那个打算,还真不一定三五年就能重逢。 他准备去过了龙泉郡和书简湖,以及彩衣国、梳水国后,就去北方,比位于宝瓶洲最北端的大骊王朝更北。 李槐抽了抽鼻子,抬起头笑道:“算了,咱们都是大人了,这么婆婆妈妈不像话,明儿的事明儿再说!” 陈平安拍了拍李槐的脑袋:“裴钱好像有些怕宝瓶,这段时间你可以多陪陪裴钱。” 李槐立即嬉笑道:“那块小黑炭啊,没问题,怕李宝瓶有什么丢人的,我也怕啊,谁怕谁才是英雄好汉!” 能够把这么件丢人事,说得如此理直气壮和豪气干云,估计也就只有李槐能做到了。 之后陈平安又去了茅小冬那座书斋,开始商议炼化第二件本命物之事。 茅小冬已经收到崔东山的那封密信,竟是想得比当事人陈平安还要滴水不漏。 关于炼制那颗金色文胆所需的天材地宝,他已经购买得七七八八,有些尚未送到书院,但在入秋之前,肯定可以一样不差收集完毕。 陈平安说可能需要以后还钱,茅小冬没有矫情,说就按照市价算钱,争取二十年内结清。 因为是炼制极为特殊的金色文胆作为五行本命物之一,茅小冬一再端详陈平安从方寸物中取出的那颗文胆。在这之前,他其实已经详细了解过彩衣国国史与那座城隍阁所在的地方县志,最终判定文臣成神的沈温,以精粹香火和浩然气,极有可能还要再加上那枚大天师亲自炼制而成的印章浸染影响和雷法加持,最终孕育而出的这颗金色文胆,极其不俗。所以茅小冬打算先带着陈平安私底下去逛一逛大隋京城文庙等地。不过最终炼化场所,肯定还是要放在他可以坐镇气运的山崖书院。 两人不断打磨细节,茅小冬越发欣慰。 即便涉及最终成就高低的修行根本,陈平安仍是不急不躁,心境古井不波,让茅小冬很满意。 许多看似随意闲聊,陈平安的答案,以及主动询问的一些书上疑难,都让茅小冬没有惊艳之感,却有心定之义,隐约透露出坚韧不拔之志。这就足够了! 尤其是当陈平安看了眼天色,说要先去看一下林守一和于禄、谢谢,而不是就此一鼓作气聊完比天大的“正事”时,茅小冬笑着答应下来。 陈平安带着歉意离去后,一向给所有人古板印象的高大老人,独坐书斋,情难自禁,老泪纵横,却笑意快慰。 在茅小冬看来,十个天资卓绝的崔瀺,都比不上一个陈平安! 没了李宝瓶在身边,裴钱一下子无拘无束起来,意气风发。 到了李槐学舍那边,坐了没多久,不单是李槐,就连刘观和马濂都给震慑得瞪大了眼睛,面面相觑。 裴钱腰间已经悬佩上了刀剑错的竹刀竹剑,端坐在长凳上,对着三个并排而坐的家伙。她在给他们讲述自己的江湖历程。 开场白就很有威慑力:“你们应该看出来了,我裴钱,作为我师父的弟子,是一个很冷酷铁血的江湖人!被我打死、降服的山泽精怪,不计其数。” 被她以疯魔剑法打杀的牛虻,山路上被她一脚踹飞的癞蛤蟆,再比如被她按住脑袋的土狗,被她抓住的山跳,都被她想象为未来成精成怪的存在了。 将信将疑的刘观端茶送水;马濂趁着裴女侠喝水的间隙,赶紧掏出瓜子糕点;李槐怀抱着那只彩绘木偶,脸上装傻笑着,心底其实觉得这个黑丫头,人不可貌相啊,比自己和阿良还能吹牛!自己算是碰到对手了! 陈平安走出茅小冬住处后,发现李宝瓶就站在门口等着自己,还背着那只小竹箱。 他一点也不奇怪。 陈平安第一次离开家乡,走向骊珠洞天外边的世界,自然就是那次护送李宝瓶来大隋求学。可那又何尝不是小姑娘陪着小师叔一起行走江湖? 最早只有两人相互为伴的那段路程,那些走过的青山绿水,格外可爱可亲。 陈平安没有着急赶路,蹲下身,笑问道:“宝瓶,这几年在书院有人欺负你吗?” 李宝瓶用心想了想,摇头道:“小师叔,没有唉。” 陈平安挠挠头,竟是觉得有些失落。 心湖之中,突然响起茅小冬的一些言语。陈平安神色不变,听完之后,站起身,牵着李宝瓶的手,他开始眺望书院小东山之外的京城夜景。 一大一小开始下山。 “小师叔,我刚才已经把抄的书分成五份,分别背在小书箱里,交给五位教书先生啦。不过那些只是一个月翘课罚抄书的份,我学舍里还多着呢。小师叔你不用担心。” “那夫子们有没有生气?” “夫子们不生气,习惯喽,就是要我搬书的时候跑慢些。” “那夫子们都挺好的。” “嗯,是挺好的,可就是学问都不如齐先生。” “为什么?” “齐先生学问最大,小师叔人最好,没有为什么啊。” “哈,有道理唉。” 陈平安先去了趟崔东山独占的那座别院,在门口那边,李宝瓶询问晚上能不能让裴钱睡她那儿,陈平安说只要裴钱答应就行。 李宝瓶还问能不能把狭刀祥符和银白色小葫芦,送给或是借给裴钱,好让裴钱闯荡江湖更气派些。 陈平安就笑着说,暂时不用送裴钱这么贵重的礼物,裴钱以后行走江湖的包裹行囊,一切所需,他这个当师父的,都会准备好。何况第一次走江湖,不要太扎眼,坐骑是头小毛驴就挺好,刀跟祥符是差不多的模样,叫停雪,剑是一把痴心,都不算差了。李宝瓶还是有些惋惜。 与小师叔挥手告别,李宝瓶背着小绿竹箱飞奔而去。 不等陈平安敲门,谢谢就轻轻打开了院门。 陈平安笑问道:“不会不方便吧?” 谢谢摇头,让出道路。 谢谢对陈平安的印象比对禄终究要好很多,再者还是“自家公子”的先生。谢谢不敢怠慢,不然最后吃苦头的,还是她。 正大光明地打量了陈平安几眼,谢谢说道:“只听说女大十八变,怎么你变了这么多?” 陈平安进了院子,谢谢犹豫了一下,还是关上了门,同时还有些自嘲,就如今自己这副不堪入目的尊容,陈平安就算失心疯,他吃得下嘴,算他本事。何况陈平安是什么样的人,谢谢一清二楚,她从不觉得他与自己是一路人,更谈不上一见如故、心生倾慕,不过不讨厌,仅此而已。就跟世人看待书法,是钟情于酣畅淋漓的草书,还是喜欢规规矩矩的楷书,个人趣味而已,并无高下之分。 比起不待见于禄,谢谢对陈平安要客气宽容许多,主动指了指正屋外的绿竹廊道:“不用脱鞋子,是大隋青霄渡特产的仙家绿竹,冬暖夏凉,适宜修士打坐。公子离开之前,让我捎话给林守一,可以来这边修行雷法,只是我觉得林守一应该不会答应,就没去自讨没趣。” 陈平安还是脱了那双裴钱在狐儿镇偷偷购买后送给自己的靴子。 盘腿坐在果真舒适的绿竹地板上,陈平安手腕翻转,从咫尺物当中取出一壶买自蜂尾渡渡口的水井仙人酿,问道:“要不要喝?市井佳酿而已。” 不远处,斜坐在台阶上的谢谢点点头。 陈平安将酒壶轻轻抛去。 谢谢接过酒壶,打开后闻了闻:“竟然还不错,不愧是从方寸物里边取出的东西。” 谢谢没急着喝酒,笑问道:“你身上那件袍子,是法袍吧?因为是在这座院子的缘故,我才能察觉到它的那点灵气流转。” 陈平安点了点头:“袍子叫金醴,是我在去倒悬山的路上,在一个名为蛟龙沟的地方,偶然所得。” 谢谢转过头,望向院门那边,眼神复杂,喃喃道:“那你运气真不错。” 陈平安嗯了一声,摘下养剑葫,喝了口酒。 谢谢笑道:“还真会喝酒了啊,这趟江湖远门没白走。” 陈平安假装没听见,伸手摸了摸竹地板,灵气如细水流淌,虽说还比不上一等一的仙家府邸、洞天,但比起世俗王朝那些仙家客栈的最上等屋舍,所蕴含的灵气却是更加充沛。 天地寂寥。 谢谢自言自语道:“星星点点灯四方,一道银河水中央。消暑否?仙家茅舍好清凉。” 陈平安微笑道:“是你们卢氏王朝哪位文豪诗仙写的?” 谢谢缓缓摇头:“很久以前,差不多也是这样的一个晚上,我师父随口念叨的一段,没头没尾的,她说词是‘诗余’,小道而已,与书法弈棋一样,不值一提。” 陈平安说道:“在倒悬山灵芝斋,我本来给你和林守一都准备了份礼物,你那份,当时我误以为只是一副无法修复的破败甘露甲,用很低的价格就买下来了,后来才知道是神人承露甲的八副祖宗甲丸之一,还给一个朋友修好了。跟崔东山在青鸾国那边遇上后,谈起此事,崔东山说不要送你这么贵的东西,交情没好到那份儿上,说不定还要被你误会有所企图。我觉得挺有道理,就想着大不了先存着,等哪天我们成了真正的朋友,再送你不迟。所以,今天先送你这个,接着。” 谢谢转过头,伸手接住一件雕琢精美的羊脂美玉小把件,是白牛衔灵芝。 陈平安笑道:“是当时倒悬山灵芝斋赠送的小彩头,别嫌弃。” 谢谢笑道:“你是在暗示我,只要跟你陈平安成了朋友,就能拿到一件价值连城的兵家重器?” 陈平安笑着不说话。 谢谢攥着质感温润细腻的玉把件,自顾自道:“你不是这样的人。” 陈平安举起养剑葫,忍住笑:“谢谢了啊。” 谢谢瞥了眼陈平安:“哟,走了没几年工夫,还学会油嘴滑舌了?真是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啊。” 陈平安将养剑葫在腰间别好,双手笼袖,感慨道:“那次李槐被外人欺负,你、林守一和于禄,都很仗义,我听说后,真的很高兴。所以我说了那件甘露甲西岳的事情,不是跟你显摆什么,而是真的很希望有一天,我能跟你谢谢成为朋友。我其实也有私心,就算我们做不成朋友,我也希望你能够跟小宝瓶,还有李槐,成为要好的朋友,以后在书院可以多照顾他们。” 还有一点原因,陈平安说不出口。不管其中有多少弯弯绕绕,陈平安如今终究是崔东山名义上的先生,很有管教无方的嫌疑。 崔东山将谢谢收为贴身婢女,怎么看都是在祸害谢谢这个曾经的卢氏王朝的修道天才。只是世事复杂,许多看似好心的一厢情愿,反而会办坏事。别人的一些伤疤不去碰,相安无事,一揭开,反而鲜血淋漓。 陈平安坐在台阶底部,穿着靴子。 谢谢轻声道:“我就不送了。” 陈平安摆摆手:“不用。” 陈平安走后,谢谢没来由地掩嘴而笑。 不知为何,总觉得那人像是偷腥的猫儿,大半夜溜回家,免得家中母老虎发威。当然,这只是谢谢一个很莫名其妙的想法。 女人心海底针。只能说明谢谢当下心情不错。 谢谢抬起手,将那件白牛衔灵芝玉把件高高举起,还挺好看。 陈平安离开这处书院数一数二的风水宝地后去了于禄那里。于禄一人独住学舍,虽然此刻屋内已经熄灯,但陈平安敲门敲得毫不犹豫。 于禄很快随便踩着靴子来开门,笑道:“稀客稀客。” 于禄率先转身去点灯,陈平安帮着关上门,两人相对而坐。 于禄屋内,除了一些学舍早就为书院学子准备的物件外,可谓空无一物。 这就是于禄。好似心头没有任何挂碍。 身为一个大王朝的太子殿下,亡国之后,依旧与世无争,哪怕是面对罪魁祸首之一的崔东山,一样没有像谢谢那样心怀刻骨之恨。这一点,于禄跟豪阀出身的武疯子朱敛,有些相似。 当年在赶往大隋书院的路途中,多是陈平安和于禄两人轮流守夜,一个前半夜一个后半夜,若是守前半夜的人没有睡意,就在篝火旁坐着,其实两人也没有什么话好聊,经常是陈平安练习立桩剑炉或是六步走桩。若是陈平安立桩,于禄就自顾自发呆;若是陈平安走桩,于禄就看一会儿。 于禄不喝酒。陈平安也没有喝酒。 陈平安将那本同样买自倒悬山的神仙书《山海志》送给了于禄。 于禄自然道谢,说他穷得叮当响,没有礼物可送,就只能将陈平安送到学舍门口了。 陈平安离开后,于禄轻轻关上门,继续在伸手不见五指的漆黑屋内闭眼“散步”,双拳一松一握,如此反复。 于禄练拳之时,谢谢同样坐在绿竹廊道,勤勉修行。 林守一看到陈平安的时候,并没有惊讶。 事实上他先前就知道了陈平安的到来,只是犹豫之后,没有主动去客舍那边找陈平安。 陈平安送出了灵芝斋那部残本的雷法道书,当时有文字注解:“世间孤本,若非残缺数十页,否则无价。” 林守一没有拒绝。 陈平安笑道:“谢谢让我捎句话给你,如果不介意的话,请你去她那边日常修行。” 林守一想了想,点头道:“好,我白天只要有空,就会去的。” 陈平安没有久留,待了不到半炷香,屁股还没坐热长凳就要告辞离去。林守一在开门前,明显是在一个蒲团上修习一门吐纳术。 林守一突然笑问道:“陈平安,知道为什么我愿意收下这么贵重的礼物吗?” 陈平安停下脚步,转身问道:“怎么说?” 从不会留人在学舍的林守一,破天荒走到桌旁,倒了两杯茶水,陈平安便反身坐下。 已经成为风度翩翩公子哥的林守一,沉默片刻,说道:“我知道以后自己肯定回礼更重。” 陈平安笑着点头。果然没变,这家伙还是那副冷淡性子。 林守一转头看了眼竹箱,嘴角翘起:“再就是,有一件事,我很感激你。你猜猜看。” 你都做出这么个动作了,还猜什么,陈平安无奈道:“不就是送了你一只竹箱嘛。虽然是当年我在棋墩山那边用青神山移植生发而成的竹子制成,可说实话,肯定比不上现在那本雷法道书。” 林守一微笑摇头:“再猜。” 陈平安回忆那次游历,试探性问道:“住客栈那次?” 林守一还是摇头,爽朗大笑,起身开始赶人,玩笑道:“别仗着送了我礼物,就耽误我修行啊。” 陈平安一头雾水地离开了学舍。 见过三人,陈平安并没有原路返回。 比预期早了半个时辰送完礼物,所以陈平安稍稍绕了些远路,走在山崖书院寂静处。 刚好路过客舍,结果陈平安看到李槐独自一人,鬼鬼祟祟跑过来。 见到了陈平安,李槐加快步子,急匆匆道:“陈平安,我来就是为了问你个问题,不然我睡不着觉。” 陈平安笑道:“关于裴钱?你问吧。” 李槐小声问道:“一开始我觉得是裴钱在吹牛,可我越听越觉着裴钱了不得啊。陈平安,你跟我说句掏心窝子的实话,裴钱真是一位流落民间的公主殿下啊?” 陈平安完全能够想象裴钱在扯这谎的时候,板着脸、心里偷乐的模样,说不定还要笑话李槐三人这也信,傻不傻。 别说是李槐,当初在大泉边陲的狐儿镇,就连镇上经验老到的三名捕快,都能给胡说八道的裴钱唬住,李槐、刘观、马濂三个屁大点孩子,不中招才怪。只是这些孩子之间的天真戏弄,陈平安不打算拆台,不会在李槐面前揭穿裴钱的吹牛。 陈平安拍了拍李槐的肩膀:“自己猜去。” 李槐使劲点头,恍然道:“那我懂了!” 陈平安笑着问道:“你懂什么了?” 李槐双臂环胸,一手揉着下巴:“难怪这个小黑炭,瞧见了我的彩绘木偶,一脸嫌弃的表情。不行,我明儿得跟她比一比家底儿,高手支招,胜在气势!到时候看谁的宝贝更多!公主殿下怎么了,不也是个黑炭小屁孩儿,有啥了不起的。啧啧,小小年纪,就挎着竹刀竹剑,吓唬谁呢……对了,陈平安,公主殿下喜欢吃啥?” 陈平安伸手按住李槐脑袋,往学舍那边轻轻一拧:“赶紧回去睡觉。” 李槐问过了问题,心满意足,就转身跑回了自己学舍。 不久之后,远处传来一声怒喝。不用想,肯定是李槐被巡夜夫子逮了个正着。 陈平安刚要去给李槐解围,很快就看到李槐大摇大摆走来,身边还跟着朱敛。原来朱敛已经找了借口,说自己是李槐的远房亲戚,大晚上不认识路,要李槐帮着返回客舍。 李槐伸出大拇指,对陈平安说道:“这位朱大哥真是仗义!陈平安,你有这样的管家,真是福气。” 然后李槐转头笑望向朱敛:“朱大哥,以后要是陈平安待你不好,就来找我李槐,我帮你讨回公道。” 朱敛左看看右看看,这个名叫李槐的小子,虎头虎脑的,长得确实不像是个读书好的。 郑大风、李二、李宝箴、李宝瓶,难得碰到个从骊珠洞天走出来的不像怪胎的存在。朱敛觉得自己需要珍惜,所以一下子觉得李槐这小家伙顺眼许多,越发慈眉善目。 等会儿,这李槐瞅着怎么跟老龙城登门拜访的那个十境武夫有点像啊,李二、李槐,都姓李,该不会是一家人吧?只有自己身为纯粹武夫,才最知道一位止境大宗师的恐怖。 朱敛对自己的武学天赋再自负,也只敢说若是自己在浩然天下土生土长,天资不变的前提下,有生之年捞到个九境山巅境不难,十境,悬乎。 朱敛转过头,眼神充满询问,望向陈平安。陈平安笑着点头。 朱敛气了个半死,一脚轻轻踹在李槐屁股上:“大半夜还跟孤魂野鬼似的瞎逛荡,赶紧滚蛋。” 李槐吓了一大跳,跑出去后,远远指着朱敛说道:“帮我一回,踹我一脚,你我恩怨两清,明天若是再在书院狭路相逢,谁先跑谁就是大爷!” 朱敛做了个抬脚的动作,李槐很快消失无踪。 李宝瓶学舍那边,李宝瓶和裴钱同桌抄书,相对而坐。 一个下笔如飞,一个乌龟爬爬。 李宝瓶每抄完一张纸,就要喊“走你”二字,然后搁下毛笔,拧转手腕,来到裴钱这边瞅瞅。 裴钱默默无言,满头大汗。 第五章 斗法 ●●● 第五章 斗法 大隋毗邻京城的旒州州城内,刚刚搬来没多久的蔡家府邸,来了一位“辈分极高”的贵客。正是在山崖书院,凭借咫尺物里边诸多法宝,为自己赢得一个“蔡家老祖宗”敞亮绰号的崔东山。 深更半夜的,白衣少年崔东山使劲捶打蔡家府门,震天响,大声嚷嚷道:“小蔡儿小蔡儿,快来开门!” 眉心一粒红痣的崔东山,身后还跟着个矮小精悍的汉子,汉子身边还有头黄牛。 蔡家那位曾经在山崖书院附近驻扎的大隋供奉老神仙,脸色铁青地走出密室,在院子里一掠起身,落在自家大门外的街道上:“姓崔的,你来干什么?!” 当年在那座被大隋京城百姓习惯性称为小东山的东华山上空,崔东山和蔡京神有过一场荡气回肠的神仙交手。 崔东山一战成名,像是给京城百姓无偿办了一场烟花爆竹盛宴。那一夜不知道有多少京城人抬头望向书院东华山那边,看得不亦乐乎。 因为有一位元婴境地仙的老祖宗担任定海神针,原本在京城威风八面的蔡家,很快就搬出了京城,只留下一个在京城为官的家族子弟,守着那么大一栋规格不输王侯的宅子。 崔东山哈哈笑道:“京神啊,这么客气,还亲自出门迎接?走走走,赶紧去咱们家里坐坐,进城比较晚了,又有夜禁,饿坏了我,你赶紧让人做顿宵夜,咱们爷孙好好聊聊。” 蔡京神黑着脸道:“这里不欢迎你。” 崔东山突然伸手指向蔡京神,跳脚骂道:“不认祖宗的龟孙,给脸不要脸对吧?来来来,咱们再打一场,这次你要是撑得过我五十件法宝,换我喊你祖宗,要是撑不过,你明儿大白天就开始骑马游街,喊自己是我崔东山的乖孙子一千遍!” 蔡京神咬牙切齿道:“士可杀不可辱,要么你今夜打死我,否则休想踏足我蔡家半步!” 崔东山一闪而逝,使了缩地成寸的术法神通,看似稀松平常,实则迥异于寻常道家脉络,崔东山又一闪而返,回到原地:“咋说?你要不要自己抹脖子自刎?你这个当孙子的不孝顺,我这个当祖宗的却不能不认你,所以我可以借你几件锋利的法宝,省得你说没有称手的兵器自尽……” 崔东山絮絮叨叨个没完。 身材魁梧的老人气得丹田气机翻江倒海,气势暴涨。 崔东山突然收敛笑意,眯起眼,阴恻恻道:“小王八蛋,你大概是觉得东华山一战,是老祖宗占据了书院的天时地利,所以输得比较冤枉,对吧?” 蔡京神心湖激荡不已,就在生死大战一触即发之际,他惊骇地发现崔东山那双眼眸中,瞳孔竟是竖立的,而且散发出一种刺眼的金色光彩。 蔡京神如同被一条兴风作浪的远古蛟龙盯上了,如芒在背。 蔡京神迅速收敛气势,伸出一只手掌,沉声道:“请!” 躲在那边门缝里看人的门房老人,从最早的睡眼惺忪,到手脚冰凉,再到这会儿的如丧考妣,颤颤巍巍开了门。 崔东山大摇大摆率先跨过门槛,蔡京神紧随其后。魏羡和那头黄牛也先后走入蔡家府邸。 门房关上门后,心中哀叹不已。好不容易躲过了这个瘟神,老祖宗在州城这边狠狠露了一手,帮着刺史大人摆平了一只狡猾的作祟河妖,才在地方上重新树立起蔡家威严,可这才过几天清净安稳日子,这个瘟神又来了,真是来者不善善者不来,只希望接下来和气生财,莫要再折腾了。 崔东山念叨着要一份宵夜,必须拿出诚意来,蔡京神忍了;崔东山又给那姓魏的纯粹武夫要了一坛州城最贵的美酒,忍;连那头小小龙门境的黄牛妖物,都要在蔡家来一栋独门独院的宅子,蔡京神不能忍……也忍了。 蔡京神伸手驱散两个满眼好奇的府上婢女,再无旁人在场,开口问道:“你到底要做什么?干脆些!” 崔东山一只脚踩在椅子上,一手持酒壶,一手下筷如飞,佳肴与美酒两不耽误,狼吞虎咽,含糊道:“你在大隋京城好歹当了百余年的地头蛇,与我说说看,如今谋划那桩刺杀案的蠢货,其幕后主使是哪些货色,骠骑将军唐庄山、兵部右侍郎陶鹫、龙牛将军苗韧这几个,不用你说,我是知道的,但是你我心知肚明,这些家伙,还不是你们大隋庙堂和山上真正谋划此事的幕后大佬。你知道几个就说几个,说说看。” 蔡京神眼皮子微颤。 崔东山丢掉一块极其美味的秘制酱鸭腿,舔了舔手指头,斜眼瞥着蔡京神,微笑道:“我允许你每说一个牵连此事的幕后人,再说一个与此事全然没有关系的人的名字,可以是结怨已久的山上死对头,也可以是随随便便被你看不顺眼而已的高氏宗亲。” 崔东山打了个饱嗝:“在我吃完这顿宵夜之前,都有效,吃完后,你们蔡家就没这个机会了。可能你还不太清楚,你留在京城的那个高氏子孙,嗯,就是在国子监当差的蔡家读书种子,也是马前卒之一。读书人嘛,不愿眼睁睁看着大隋沉沦,向蛮子大骊低头俯首,可以理解,高氏养士数百年,不惜一死以报国,我更是欣赏,只是理解和欣赏当不了饭吃,所以呢,蔡京神,你看着办。” 崔东山继续大吃大喝。 蔡京神沉声问道:“我要先知道一件事,蔡丰是否真的深陷其中?!” 崔东山讥笑道:“蔡丰的文人风骨和远大志向,需要我来废话?真把老子当你蔡家老祖宗了?” 蔡京神满脸痛苦之色。 别看他是一位足可傲视王侯的元婴境地仙,是大隋屈指可数的仙家大供奉。可是荫庇家族,是人之常情的祖辈本分事,逝者先祖只能依靠玄之又玄的阴德,蔡京神这些修行有道之人,当然会拿捏好尺寸火候,既不妨碍自身修行,又要鼎力扶持那些有机会反哺家族的好苗子,至于那些子孙后裔,或是走文武仕途,或是走上修行路,光大门楣,光宗耀祖,更是职责所在。 这百余年间,蔡家就只出了一个高不成低不就的练气士,即便不缺蔡京神的指点迷津,以及大把的神仙钱,如今仍是止步于洞府境,而且前途有限。所以蔡京神更多还是寄希望于那个榜眼郎蔡丰,甚至连蔡丰之后五六十年内的官场升迁,死后获赠皇帝赐下的文贞之流的美谥,继而阴神显灵在某地,随之大隋朝廷顺势敕封为某座郡县城隍神祇,再大致有百余年光阴的经营,一步步擢升为本州城隍,这些事情,蔡京神都已经准备妥当,只要蔡丰按部就班,就能走到一州城隍爷的神祇高位,这也是一位元婴境地仙的人力之竭尽了,再往后,就只能靠蔡丰自己去争取更多的大道机缘。 风水轮流转,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凡夫俗子很难把握,可能一次错过就是一辈子再无机会,可是练气士不同,只要活得足够长久,风水总有流入自家的一天,到时候就可以用仙家秘法尽量截留在自家门内,不断积累家底,与世俗人积攒金银钱财如出一辙,就会有一个又一个的香火小人诞生。 蔡京神怎么都没有想到这个蔡丰,大好的前程不要,竟然脑子进水了,要背着自己和整个家族,掺和这么一桩谋划。 崔东山随手放下了那双筷子,低下头,将两根筷子摆放得整整齐齐,抬起头,笑道:“看来你笃定我不会在这里大开杀戒?” 崔东山拍掌而笑,缓缓起身:“你赌对了。我确实不会由着性子一通滥杀,毕竟我还要返回山崖书院。罢了,儿孙自有儿孙福,我这个当老祖宗的,就只能帮你们到这里了。” 蔡京神却伸手示意崔东山坐回位子,问道:“你怎么证明自己说话管用,在大隋朝野管用,在大骊庙堂一样管用?” 崔东山慵懒地靠着椅子,伸手抓着自己的发髻玩,轻轻扭转:“不好证明。” 蔡京神只得退一步,犹豫片刻,沉声道:“那你如何将蔡丰摘出来,而且必须是不留后患,不会影响到他以后仕途的那种?我必须要提醒一点,不可以让蔡丰临阵倒戈、卖友求荣,这会阻碍蔡丰死后封为神祇的道路,蔡丰未来百年千年,都要跟大隋国祚、文运和风水息息相关,做了这等恶心事,生前尊荣不难,死后却会被大隋香火排斥。” 崔东山微笑道:“山人自有妙计。放心,我保证蔡丰生前官至六部尚书,礼部除外,这个位置太重要,老子不是大骊皇帝;至于死后,百年内做到一个大州的城隍阁老爷,高氏弋阳的龙兴之地除外,如何?” 蔡京神试探性问道:“那我蔡家的抉择和声誉?” 崔东山笑道:“到时候我让你和蔡家配合两出苦肉计,谁都要朝你蔡京神竖起大拇指,以后史书,肯定都是美言。” 蔡京神欲言又止。 崔东山嗤笑道:“你我之间,签订地仙之流的山水盟约?蔡京神,我劝你别多此一举。” 蔡京神想起那双竖立的金色瞳孔,心中悚然,虽然自己与蔡家任人宰割,心里憋屈,可比起那个无法承受的后果,因为蔡丰一人而将整个家族拽入万丈深渊,甚至会连累他这位老祖宗的修行,当下这点愁闷,并非难以忍受。 既然成了暂时的盟友,蔡京神就想要表达一点诚意:“当年崔先生在书院,被人以金线刺杀,以替死符逃过一劫,崔先生难道就不想知道幕后主使?还是说你觉得其实是一拨人?” 崔东山斜了一眼蔡京神。 蔡京神被瞧得浑身不自在,不明白自己哪里说错了。 崔东山站起身,从桌上拎了壶尚未开封的窖藏老酒:“我当年在书院闷得快要去山顶上吊了,好不容易才等来这么有趣的事情,你看我事后是如何做的?等了许久,不见他们继续偷袭刺杀,我只好自己主动跑去青霄渡伸长脖子,结果呢,愣是没人敢出手,我只好搬了几大车子青霄渡绿竹回书院铺地板,该是什么价格,我就给多少小暑钱,凭啥?感激他们给我解闷啊,我为了应对第二场暗杀,谋划了那么多后手,虽然没有施展的机会,可那个动脑子的过程,还是很能打发无聊光阴的。” 崔东山绕过桌子,拍了拍蔡京神肩膀:“小蔡啊,你还是太年轻,不知道我的脾气,以后相处久了,你就会发现认了个好祖宗。有空去你家祖坟瞅瞅,肯定青烟滚滚,近期如果有蔡家先祖托梦给你,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对我感恩戴德,你就告诉他们,不用谢我,乐善好施,一直是我这个人的学问之本。” 蔡京神板着脸,置若罔闻。 那头地牛之属的黄牛妖物,早已去了“牛栏”休憩。魏羡却一直坐在崔东山和蔡京神所在的酒桌旁,一言不发,只是喝酒。 魏羡跟随崔东山一起去往住处。两人落座后,崔东山以那把金色飞剑画出一座雷池,隔绝蔡京神的窥探。 崔东山踢了靴子,盘腿坐在椅子上,笑问道:“你来帮着用一两句话盖棺论定。” 魏羡缓缓道:“高飞之鸟,死于美食。深泉之鱼,死于芳饵。” 在魏羡看来,蔡京神之流,首鼠两端,不值一提。 大势之下,滚滚洪流,即便是一位元婴境地仙,仍是螳臂当车。 进入州城之前,崔东山给魏羡看过了众多关于大隋内幕的谍报,京城蔡丰密谋一事,相较于高氏老供奉蔡京神自身隐藏的秘密,小事而已。 大隋高氏当年能够与卢氏王朝联手,压制拥有国师崔瀺和山崖书院的大骊的崛起,拖延了数十年之久,可不只是大隋高氏皇帝高瞻远瞩那么简单。 大骊当初有墨家一支和阴阳家陆氏高人,帮忙打造那座仿制的白玉京,大隋和卢氏,当年也有诸子百家的大修士身影,躲在幕后,指手画脚。蔡京神就是一枚埋得比较深、同时比较重要的棋子。别看今晚蔡京神表现得畏畏缩缩,局势看着全盘掌控在崔东山手中,事实上蔡京神,就连当初“负气请辞”,举家搬迁离开京城,看似是受不得那份羞辱,其实应该也是高人授意。 如今大隋与大骊结下最高品秩的山盟,一方以山崖书院所在、龙脉王气所聚的东华山,一方以最新的王朝北岳披云山作为山盟祭天告地的场所。看似是皆大欢喜,大隋不用与大骊铁骑硬碰硬,赢得了百余年休养生息的大好时机,只不过是割让出了黄庭国这些屏藩附属,而大骊则能够保存实力,全力南下,势如破竹杀到朱荧王朝边境。但是相安无事的背后,大骊宋氏和大隋高氏,自然各有心思。尤其是大骊皇帝宋正醇死后,尽管大骊中枢秘而不发,但是相信大隋这边,说不定已经有所察觉,所以才会蠢蠢欲动。 如今大骊铁骑虽然势如破竹,囊括了宝瓶洲半壁江山,但是并不稳固,一旦大骊和大隋同时后院起火,再加上观湖书院和朱荧王朝那边骤然发力,大骊这盘看似形势大好的棋局,就会瞬间被屠大龙。到时候被大骊铁骑踩踏碾压的整个北方版图,在后发制人而得胜的幕后大佬眼中,处处皆是可以名正言顺放入嘴中的一块块大肥肉。 崔东山与魏羡坦言其行并无目的,因时而异,是招徕是镇杀,还是作为诱饵,只看蔡京神如何应对。 魏羡不敢说崔东山一定能赢过那些幕后的山顶人物,但是一个蔡京神,肯定不在话下,他只会被崔东山玩弄于股掌。所以,魏羡才有鸟鱼贪吃饵食之说。 崔东山摇摇头,伸出并拢的双指,在空中同样写了十六个字:虎卑其势,将有击也。狸缩其身,将有取也。 魏羡皱眉道:“大隋真要撕毁盟约,孤注一掷,难道是想对大骊取而代之?” 崔东山哈哈大笑,指了指自己。 魏羡愣了愣,拱手抱拳:“国师深谋远虑,非常人能及。” 崔东山有些埋怨:“以后称呼崔先生就行了,一口一个国师,总觉得你这位南苑国开国皇帝,在占我便宜。” 魏羡感叹道:“小小南苑,不过大骊数州之地,当初也曾有谪仙人,留下只言片语,所以我才命南苑国方士入山寻隐、出海访仙,可是不真到浩然天下走一趟,仍是无法想象真正的天地之大。” 崔东山笑道:“中土神洲有个很厉害的读书人,曾有沧海一粟与陆地芥子之叹,以后有机会,我带你去见见他,到时候你再做井底之蛙的感慨,就很合时宜了。” 崔东山双手扶住椅把手,一摇一晃,椅子随之开始“走动”,崔东山在那边就像是骑马颠簸,显得极其滑稽可笑。 只是魏羡这段时日与崔东山朝夕相处,早已习以为常,对于这件事,魏羡和于禄就远远比谢谢更早适应。这大概就是帝王、皇储的心胸。 崔东山缓缓道:“与你说过了答案,反正大隋幕后人与大骊都在比拼后手,蔡丰这类卒子的生死,以及蔡京神之流投诚与否,都掀不起风浪,我之所以滞留州城,不去京城书院,其实没你想的那么复杂。我家先生最心疼小宝瓶,茅小冬是个藏不住话的,一定会告诉他大隋这场不光彩的密谋,我这会儿一头撞上去,肯定要被迁怒,骂我不务正业。 “我若是与先生说那社稷大业,更不讨喜,说不定连先生的学生都做不成了。可事情还是要做,我总不能说‘先生你放心,宝瓶、李槐这帮孩子,肯定没事的’。先生如今学问越发趋于完整,从初衷之顺序,到最终目的之好坏,以及其间的道路选择,都有了大致的雏形,我那套比较冷血市侩的事功措辞,应付起来,很吃力。 “所以我还不如躲在这边,将功补过,拿出实实在在的成果,帮忙掐断些联系,再去书院认罚,大不了就是挨一顿揍,总好过让先生落下心结,那我就完蛋了。一旦被他认定心怀不轨,神仙难救,就是老秀才出面求情,都未必管用。” 魏羡思量片刻,正要说话,已经连人带椅子挪到了窗口那边的崔东山,背对着他摆摆手:“你魏羡暂时没资格评论我与先生之间的纠缠,所以多看少说。” 崔东山喃喃道:“龙泉郡郡守吴鸢,黄庭国魏礼,青鸾国柳清风,大都督韦谅,还有你魏羡,都是我……们相中的好苗子,其中又以你和韦谅起点最高,但是未来成就如何,还是要靠你们自己的本事。韦谅不去说他,孤云野鹤,算不得真正意义上的棋子,属于大道互补,但是吴鸢和柳清风,是他精心栽培的,而你和魏礼,是我选中的,以后你们四人是要为我们来打擂台的。” 说得有些云遮雾绕,魏羡默默记在心中。 崔东山突然一巴掌拍在椅子把手上:“石柔那个蠢东西,估计到现在都不知道,锦囊里边折纸上的那句话,可是我的肺腑之言,情真意切,字字血泪,是一个过来人最珍贵的经验之谈。下次在书院见到,如果她没有半点长进,看我怎么收拾她!哼,杜懋那副仙人遗蜕,不用吃喝拉撒睡,所以她才能忍着恶心,我到时候就要她吃喝拉撒洗澡,一股脑儿做个几遍!还要她知道什么叫真男人!” 魏羡告辞离去。崔东山一挥袖,撤去那座一圈金光的雷池禁制。 魏羡由衷佩服、敬畏此人。佩服,在于大骊从一个卢氏王朝的藩属小国,不到百年,就能够有此气象,是靠“无中生有”四个字。但是这些,还不足以让魏羡对那国师崔瀺感到敬畏。此人在打天下之时,就在为如何守江山而殚精竭虑,魏羡觉得这才是真正的弈棋。 崔东山在魏羡离去后,一抖手腕,将桌上那壶酒驾驭到手中,开始小口醊饮。 跌宕起伏的游历途中,他见识过太多的人和事,读过的书更多,看过的山河景色数不胜数。 在当年那场惊心动魄的三四之争当中,曾有一个生死都不起眼的文官,有一句话估计谁都没有放在心上,却一直让崔瀺动容,铭记至今:“天地赋命,生必有死。草木春秋,荣必有枯,此为天理!你们这些罔顾律法、草菅人命的练气士,视百姓如蝼蚁的山上神仙,与那妖族何异?!” 崔东山双指拈住酒壶,瘫靠在椅子上,喃喃自语,嗓音细微若蚊蚋,断断续续:“我曾是那谪仙人,饮的是天庭神酿酒泉水,下的是白帝城间彩云谱……我看那铁面横波,终不快意……身无分文,餐霞饮露,凉风大饱。张灯行酒,可敌风雨雷电之气……先生醉醺头摇晃,高举空杯,问天理人心谁在先,童子莫对,垂头而睡,但闻四壁虫声唧唧,与先生把唧声相和……先生脱衣为童子披衣,一个踉跄,跌倒破庐内,席地而眠,鼾声如雷,人间千秋梦……” 崔东山突然伸手挠挠脸颊:“没啥意思,换一个,换什么呢?嗯,有了!” 开始哼唱一支不知名乡谣小曲儿:“一只蛤蟆一张嘴,两只蛤蟆四条腿,噼里啪啦跳下水,蛤蟆不吃水,太平年,蛤蟆不吃水,太平年……” 京城蔡家府邸。 车马悄无声息间,高朋齐聚,群贤毕至。 如今在国子监任职的榜眼郎蔡丰,已算俊彦人物。不承想今夜,七八人当中,蔡丰不过是官职最低的一个。礼部左侍郎郭欣,兵部右侍郎陶鹫,开国功勋之后龙牛将军苗韧,职掌京城治安的步军衙门副统领宋善……多是大隋京城的青壮官员,岁数不大。年长者如陶鹫,也不过四十五岁。 蔡丰是一个身材高大的英俊青年,气宇轩昂,哪怕面对这些高官,依旧不输气势。这既是自恃才学,又跟这栋府邸的姓氏有关系。蔡家老祖宗蔡京神,哪怕沦为笑柄,那也是一位庇护大隋京城多年的元婴境老神仙。 众人或饮茶或喝酒,已经谋划妥当,极有可能大隋未来走势,甚至是整个宝瓶洲的未来走势,都会在今夜这座蔡府决定。 半旬后皇帝陛下要举办千叟宴,在这前后,都可行事! 蔡丰起身朗声道:“苦读圣贤书,全山河,百姓不受凌辱,保国姓,不被异邦外姓凌驾于上,我辈书生,舍生取义,正在此时!” 边上那一位尚在翰林院的新任状元郎,猛然起身,将手中酒杯丢掷在地,摔得粉碎,沉声道:“子无二父,臣无二君。宁为玉碎,不为瓦全!我大隋开国三十六将,大半皆是儒士出身!” 群情激愤,激昂慷慨。 有人振臂高呼:“誓杀文妖茅小冬!” 有人怆然落泪,手掌一次次重拍椅子把手:“我大隋岂可向那蛮夷宋氏卑躬屈膝,割地求和,不战而败,奇耻大辱!” 众人渐次散去。蔡丰并没有为谁送行,不然太过扎眼。 虽说宋善已经安排妥当,蔡家附近夜禁都已经清理干净,全是这个步军衙门副统领的心腹校尉士卒,但还是小心为妙。 蔡丰独自留在寂寥的宴客厅,这里犹有酒香弥漫。 蔡丰眼神炙热,挽狂澜于既倒,舍我蔡丰其谁?! 苗韧和那个名为章埭的新科状元郎同乘一辆马车离去。 两人在车厢内相对而坐。苗韧看着这个神色自若的年轻人,心中有些自嘲,自己竟然还不如一个弱冠之龄的晚辈来得镇定,不愧是被誉为宰相器格的年轻人。他与那山崖书院的未来君子李长英、楠溪楚侗,再加上一个蔡丰,号称京城四灵,是大隋年轻一辈中的翘楚人物。此外还有已故大将军潘茂贞之子潘元淳在内的四魁,不过那些都是将种子弟,最年轻的潘元淳离开书院去往边境投军后,四魁就都身在行伍了。 四灵四魁,总计八人,其中豪阀功勋之后,如楚侗、潘元淳,有四人;奋发于寒门庶族的,也有四人,比如章埭和李长英。 苗韧知道,被卷入此次谋划的,仅是这些前程似锦、注定仕途顺遂的年轻人,就多达三人。因此苗韧觉得大隋所有英灵都会庇护他们大功告成。 苗韧掀开车帘子,往外看了一眼,夜色深沉,距离天亮还有很久。 回去的路上,陈平安还在思量着林守一说的那件事情,可是思来想去,都没觉得自己做了什么值得林守一感激在心的壮举。 若说是李宝瓶和李槐心心念念,陈平安丝毫不觉得奇怪,小嘛,可是林守一不同。大概是出身比较敏感的缘故,林守一从来就心思细腻,极有主见,而且志向高远,所以早在求学途中就已涉足修行之路,陈平安对此并不意外。 朱敛直觉敏锐,没有径直返回自己客舍,而是跟随陈平安进了屋子,轻声问道:“有状况?” 名义上的主仆二人,经过接连不断的大战死战,早已养出默契。 陈平安没有对朱敛隐瞒,倒了两碗酒后,点头道:“茅山长告诉我,近期大隋京城有人希望借着大隋皇帝举办千叟宴的关键时期,针对书院学子。彼时大骊有使节参与盛会,一旦书院这边出了问题,就可以挑起两国民愤,继而打破微妙平衡,说不定就要掀起边境战火。这两年大隋朝野上下,对于高氏皇帝主动向他们眼中的蛮夷大骊俯首帖耳,本来就窝着一肚子邪火,从倍感屈辱的文臣武将,到义愤填膺的士林文坛,再到困惑不解的庶民百姓,只要出现一个契机,就会……” 朱敛接话道:“星火燎原,一发不可收拾,大隋将没有回头路可走,即便是高氏皇帝,都要被迫撕毁山盟。” 陈平安淡然道:“这些朝堂大事,求仁得仁复无怨怼,我懂,所以我本来不会管,不在其位不谋其政,跟我们行走江湖各担生死是一样的道理,只是牵扯到了宝瓶他们……” 陈平安将碗中酒一饮而尽,不再说话。 朱敛微微讶异。好重的杀气。心湖之中,激荡起一股凶横之气。 朱敛欲言又止。 陈平安脸色淡然:“我知道。” 陈平安倒了一碗酒:“越是练剑,就越是被剑仙魏晋当年劈开夜幕一剑,以及左右在蛟龙沟的大杀四方影响。我这个人,胆子小,最不敢随心所欲,但是后来被杜懋的吞剑舟穿腹重伤,再到后来,遇到仇人李宝箴,我越来越清楚,自己的心境出了问题。甚至有可能,与我最早的时候,本命瓷破碎有很大关系,总之很麻烦。” 朱敛担忧道:“那少爷如何处置?这似乎涉及心结……或者说是修道之人的心魔?” 陈平安抬起酒碗,与朱敛碰了一下,微笑道:“多读书。” 见朱敛一脸匪夷所思,陈平安苦笑道:“不是跟你开玩笑。” 朱敛喝了口酒,摇摇头。 这要不是玩笑,天底下还有玩笑? 陈平安轻声道:“我在到达东华山书院之前,其实就已开始有意无意去深读精读圣贤书。在青鸾国我为何会去看法家书籍?就在于我发现只读儒家书籍,似乎与我某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本心,不是完全契合,效果不大,这才在崔东山的建议下,想要将儒家道德文章跟法家根本学问,相互验证,回头来看,确实有些用处。等到了书院,看到了茅山长腰间的戒尺,且看到了上边的刻字,我才豁然开朗,觉得路是走对了。只是先前迷迷糊糊,凭借直觉而行,到底要去何方,其实心里没底,你可能不清楚,我陈平安最怕那种……” 陈平安开始酝酿措辞。 朱敛试探性道:“拔剑四顾心茫然。” 陈平安笑道:“有这么点意思。只要给我看到了……有人站在某个远处,或是高处,再远再高,我都不怕。” 陈平安用手指在桌面轻轻写字,缓缓道:“圣人有云:从心所欲,不逾矩。这就是对症之药。” 朱敛举着酒碗,总觉得喝也不是,不喝也不是。 陈平安大笑道:“喝酒还需要理由?走一个!” 两人饮尽碗中酒。 陈平安觉得既然武夫历练,生死大战,最能裨益修为,那么作为练气士,以此砥砺心性,苦中作乐,当作修行的斩龙台,有可不可? 就像当初在承天国中岳渡船飞舟之上,朱敛向裴钱递出一拳,被裴钱躲过。 石柔不是纯粹武夫,不知道裴钱凭借“本能”破境躲过四境一拳,妙在何处。 同样,朱敛也因为不是修道之人,不了解地仙之流视心魔如死敌之恐怖,所以不理解陈平安所求境界到底有多高。 喝过了酒,朱敛开始习惯性盘算,道:“听石柔说,上次在狮子园墙头上,少爷差点跟师刀房那个娘们柳伯奇打起来,几乎要拔出背后长剑,但是石柔在你身后,发现少爷哪怕只是握住了剑柄,事后手心就被灼烧受伤?事后不得不缩手入袖,以免被柳伯奇发现真相?” 陈平安点头道:“没办法,半仙兵就是这么难伺候。” 朱敛面露疑惑。 关于藕花福地与丁婴一战,陈平安曾经说得仔细,算是主仆二人之间的棋局复盘。 陈平安解释道:“之前跟你讲过的那把长气剑,虽然品秩更高,却被那位老大剑仙破开了绝大多数禁制,不然我到死都拔不出,而老龙城苻家作为赔罪的剑仙,一方面他们是心存看戏,知道送了我,意味着很长一段时间内所谓的半仙兵,只是鸡肋,再者也是合乎规矩的,他们帮忙打开所有禁制,意味着这把剑仙,就像一栋宅院,直接没了大门钥匙,落在我陈平安手里,可以用,若是不小心落在别人手里,一样可以自由进出府邸,反而是居心叵测的举动。” 陈平安伸手一抓,将床铺上的那把剑仙驾驭入手:“我一直在用小炼之法,将那些秘术禁制抽丝剥茧,但进展缓慢,我大概需要跻身武道七境,才能一一破解所有禁制,运用自如,如臂使指。如今拔出来,就是杀敌一千自损八百,不到万不得已,最好不要用它。” 朱敛恍然,喝了口酒,然后缓缓道:“李宝瓶、李槐、林守一、于禄、谢谢,五人都来自大骊。刺杀于禄意义不大,谢谢已经挑明身份,是卢氏遗民,虽曾是卢氏第一大仙家府邸的修道天才,但是这个身份,就决定了谢谢分量不够。而前三者,都来自骊珠洞天,更是齐先生昔年悉心教诲的嫡传弟子,其中又以小宝瓶和李槐身份最佳,一个的家族老祖已是大骊供奉元婴,一个的父亲更是止境大宗师,任何一人出了问题,大骊都不会善罢甘休,一个是不愿意,一个是不敢。” 陈平安并没有跟朱敛提起李希圣的事情,所以朱敛将“不敢”给了父亲是李二的李槐。 李希圣当年在泥瓶巷,以六境练气士修为与一名先天剑胚的九境剑修对峙,防御得滴水不漏,完全不落下风。之后在落魄山竹楼上画符,字字万钧,更是使得整座落魄山下沉。 其实这些都不重要。对陈平安而言,李宝瓶本身的安危,最重要。 陈平安又给朱敛倒了一碗酒:“怎么感觉你跟着我,就没有过一天安稳日子?” 朱敛大口喝酒,抹了抹嘴角,笑道:“少爷你若是早些进入藕花福地,遇到最风光时候的老奴,就不会这么说了,生生死死的,从来只是弹指一挥间。” 陈平安笑道:“当时我能赢过丁婴,也跟他一味托大有些关系,如果遇到的是你这么个不讲究宗师风范的,估计死的就会是我。” 朱敛赶紧喝完碗中酒,觍着脸伸出酒碗:“就冲少爷这句话,老奴就该多喝一碗罚酒。” 陈平安还真就给朱敛又倒了一碗酒,有些感触:“希望你我二人,不管是十年还是百年,经常能有这般对饮的机会。” 朱敛咧嘴道:“这有何难?” 陈平安今夜酒没少喝,已经远超平时。 两人分开后,陈平安去往茅小冬书斋,关于炼化本命物一事,聊得再细都不过分。 夜幕中,陈平安一人独行。 学舍熄灯前。 裴钱赧颜道:“宝瓶姐姐,我睡相不太好唉。” 李宝瓶想了想,去将占据一张床铺的所抄小书山,搬去叠放在另外一座小书山上边。 两人躺在各自被褥里,李宝瓶直挺挺躺好,说了“睡觉”二字后,转瞬间就已熟睡过去。 裴钱小心翼翼地辗转反侧,很晚才迷糊睡去。 第二天醒来的时候,裴钱发现自己好似一个粽子,被裹在了被角掖好的温暖被褥中。转头一看,李宝瓶的被褥收拾得整齐得不像话,就像刀切出来的豆腐块,裴钱想到自己每次收拾被褥时随便一锅端,有些愧疚,便又舒舒服服睡了个回笼觉。养好精神,今天才能继续糊弄那个呆头呆脑的李槐,以及两个比李槐更笨的家伙。 至于跟李宝瓶掰手腕,裴钱觉得等自己什么时候跟李宝瓶一般大了,再说吧,反正自己岁数小,输给李宝瓶不丢人。 明年自己十二岁,李宝瓶十三岁,自然仍是大她一岁,裴钱可不管。明年复明年,明年何其多,挺不错的。 李宝瓶起床后一大早就去找陈平安,客舍没人,就飞奔去茅山长的院子,等在门口。 茅小冬作为坐镇书院的儒家圣人,只要愿意,就可以对书院上下洞若观火,所以只得与陈平安说了李宝瓶等在外边。 陈平安离开书斋,将李宝瓶接回书斋,路上就说游览大隋京城一事,今天不行。 李宝瓶得知陈平安至少要在书院待个把月后,便不着急了,就想着今儿再去逛些没去过的地方,不然就先带上裴钱,只是陈平安又建议,今天先带着裴钱将书院逛完,夫子厅、藏书楼和飞鸟亭这些东华山名胜,都带裴钱去走走看看。李宝瓶觉得也行,不等走到书斋,就风风火火地跑了,说是要陪裴钱吃早餐去。 茅小冬笑道:“既要担心出门遇到刺杀,又不忍心让李宝瓶失望,是不是觉得很麻烦?” 陈平安点头道:“是很犹豫。” 茅小冬问道:“就不问问看,我知不知道是哪些大隋豪阀权贵,在谋划此事?” 陈平安摇头:“即便是这书院,到底还是在大隋国土。” “当前要务,还是你的炼化一事。”茅小冬摆摆手,“崔东山虽说满嘴喷粪,但是有句话说得还像人话,我们书院立身所在,身家性命和学问功夫,只在一个‘行’字上。” 茅小冬站起身,缓缓而行:“佛家说放下所执,此生种种苦,便不见得苦,是一种大自由。道家追求清净,苦难如那凌空而渡的飞舟,早早避开人间,是一种真逍遥。唯独我们儒家,迎难而上,世间人今生苦,不逃不避,道路之上,一本本圣贤书籍,如灯笼盏盏为人指路。” 陈平安忍不住轻声说道:“虽千万人吾往矣。” 茅小冬停下脚步,深以为然,喟叹道:“正是此理!” 不过两个时辰,李宝瓶就带着裴钱跑完了一趟书院,如果不是要为裴钱耐心讲解,李宝瓶一个时辰就能解决。最后李宝瓶还带着裴钱去了东山之巅的那棵参天大树。两人一前一后爬上树枝,李宝瓶带着裴钱高高眺望远方,然后伸出手指,为裴钱讲述大隋京城哪儿有哪些好玩的好吃的,如数家珍,那份气魄,就像……整座京城,都是她家的庭院。 裴钱偷看了一眼李宝瓶。可以想象,一身红襦裙或是红棉袄的宝瓶姐姐,这些年就站在这里,等待小师叔的场景。 两人坐在树枝上,李宝瓶掏出一块红巾帕,打开后是两块软糯糕点,一人一块啃着。 裴钱说下午她自己逛就可以了。李宝瓶点头答应,说下午有位书院之外的老夫子,名声很大,据说口气更大,要来书院讲课,是某本儒家经典的训诂大家,既然小师叔今天有事要忙,不用去京城逛荡,那她就想去听一听那个来自遥远南方的老夫子,到底是不是真的那么有学问。 连训诂都不知为何物的裴钱怯生生问道:“宝瓶姐姐,你听得懂吗?” 李宝瓶点头又摇头道:“我抄的书上,其实都有讲,只是我有好多问题想不明白,书院先生们要么劝我别好高骛远,说书院里的那个李长英来问还差不多,现在便是与我说了,我也听不懂的,可我不太理解,说都没说,怎么知道我听不懂。算了,他们是夫子,我不好这么讲,这些话,就只能憋在肚子里打滚儿。要么就是还有些夫子,顾左右而言他,反正都不会像齐先生那样,次次总能给我一个答案。也不会像小师叔那样,知道的就说,不知道的,就直白跟我讲他也不懂。所以,我就喜欢经常去书院外边跑。你大概不知道,咱们这座书院啊,最早的山长,就是教我、李槐还有林守一蒙学的齐先生。他说所有学问还是要落在一个‘行’字上。‘行’字怎么解呢,有两层意思,一是行万里路,增长见识;二是融会贯通,以所学去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我如今还小,就只能多跑跑。” 说起这些的时候,裴钱发现李宝瓶难得有些皱眉头。 裴钱由衷感叹道:“宝瓶姐姐,你想得真多哩。” 李宝瓶见裴钱竟然还没吃完那块糕点,跟小老鼠啃玉米似的,便笑了起来,拍了拍裴钱肩膀:“小师叔想得才多。” 李宝瓶摇晃着脚丫,一本正经道:“崔东山曾经说过,总有一天,我的小师叔,会遇到他最喜欢的姑娘,我就只能在小师叔心里排第二了;说不定将来哪天我也会遇到更喜欢的人,小师叔也要在我心里排第二。我觉得崔东山在胡说八道,小师叔有喜欢的姑娘,我是不介意的,可我怎么会喜欢别人多于小师叔?对吧,裴钱?” 裴钱赶紧点头。 李宝瓶很满意裴钱的态度,拍了拍她的肩膀,语重心长道:“以后跟着小师叔游历江湖,你要再接再厉,更懂事些,淘气是可以的,但不要总淘气,让小师叔劳心劳力。我的小师叔,你的师父,不是天上掉下来的。小师叔也会有烦心事,也有需要借酒浇愁的伤心事,所以你要懂事些,能不能做到?你看当年小师叔就不喝酒,如今都喝上酒了,这说明你这个开山大弟子,有做得不够的地方,对不对?” 裴钱还是点头,心悦诚服。 关于借给自己那银白色小葫芦和狭刀祥符,李宝瓶说了当初师父陈平安与钟魁所说的言语,大致意思,如出一辙。在那一刻,裴钱才承认,李宝瓶称呼陈平安为小师叔,是有理由的。 两人又先后溜下了大树。 李宝瓶要去听那位外乡夫子讲学,飞奔而去,在一群老夫子先生和年轻书院学子当中,李宝瓶无疑年纪最小,又一抹大红色,极其扎眼。 裴钱踩着李槐三人下课的点,去了他们学舍。 三人依旧同行。 刘观问道:“马濂,你给说说,如果家里有人当官,得了圣旨,真像那裴钱说的那样,光是摆放,就有那么多讲究?” 马濂使劲点头:“有些小小的出入,可大体上真是她讲的那样。” “还有裴钱说的她小时候睡的拔步床,真有那么大,能摆放那么多乱七八糟的玩意儿?” 马濂还是点头:“对啊,我姐就有一张!” 刘观无奈道:“得嘞,还真是位身份尊贵的公主殿下!那下次见面,咱们怎么行礼?给她作个大揖够不够?总不能下跪磕头吧?” 马濂一脸为难道:“皇帝陛下和皇子公主倒是去过我家,可那会儿我太小,根本没有印象了啊。” 李槐开心道:“公主殿下咋了,还不是陈平安的徒弟,没事,见着了她,就跟我一样,大伙儿就当是一场江湖相逢,平起平坐,拱手为礼。” 刘观点头道:“这个好,反正她自己都说她是江湖人,咱们也不用跌份儿。” 在门口见到了裴钱,三人一起拱手抱拳。裴钱一挑眉头,抱拳还礼。 进了学舍,裴钱很快开始给三人绘声绘色描述一次江湖冲突:“一伙不知死活的剪径蟊贼,从草丛两侧蹿出,数十号彪形大汉,刀枪棍棒,十八般武器皆有。为首一人,手持宣花大斧,抬臂以斧刃直指我师父,大喝一声,嗓门大如晴天霹雳:‘此路是我开,要想从此过,留下买命财!’设身处地,就问你们怕不怕?!” 马濂点头。 刘观嘿嘿笑道:“反正有你师父护着,山寇蟊贼而已,怕什么。” 裴钱双手环胸,白了一眼刘观:“我师父就反问:‘如果不掏钱,又如何?’你们是不知道,我师父那会儿,是何等大侠风采,山风吹拂,我师父哪怕没有挪步,就已经有了‘万军丛中取上将首级如探囊取物’的宗师风范,看着那么多的匪人,简直就是……此等小辈,土鸡瓦狗,插标卖首尔!” 裴钱心中不由得佩服自己,那几本讲述沙场和江湖的演义小说,果真没白读,这会儿就派上用场了。 刘观急不可耐道:“你师父的厉害,我们已经听了好多,拳法无双,剑术无敌,既是剑仙,还是武学大宗师,我都晓得,我就想知道接下来事态如何发展了?是不是一场血腥大战?” 裴钱瞪眼道:“你以为江湖就只有鲁莽粗鄙的打打杀杀吗?江湖人,无论绿林好汉还是梁上君子,无论修为高低,都是活生生的人!而且谁都不笨!” 刘观挨了训,破天荒没有还嘴。 裴钱跳下凳子,走到一边:“那为首大山贼就勃然大怒,提了提重达七八十斤的巨斧,问我师父:‘小子,你是不是活腻歪了?!是不是不想活了?’” 裴钱小跑几步,转身道:“只听我师父云淡风轻说了一个字:‘想。’一时间风云变幻,群贼鼓噪不已,气势汹汹。” 刘观和马濂听得聚精会神,李槐嗑着瓜子。他可是跟陈平安见过大世面的,连嫁衣女鬼都对付过了,一伙小小山贼,他李槐还不放在眼里。 裴钱再跑向前,故作脸色狰狞状,转身道:“只听那厮厉色道:‘好小子,你知不知道“死”字怎么写?!’” 裴钱再原路跑回:“我师父又说了两字:‘知道。’” 然后裴钱立即以手指做笔,凌空写了个“死”字,转头对三人道:“我当时就做了这么个动作,怎么样?” 马濂眼神呆滞,刘观拍手叫好。 裴钱走到桌边,先前马濂准备好了茶水,她喝了一口,润了润嗓子,继续道:“那伙蟊贼气得哇哇哇直叫,捶胸顿足,像那沙场擂鼓一般,为首那人,朝天怒吼,两眼瞪得比铜铃还要大,向手下喽啰们发号施令:‘兄弟们,抄家伙,砍死这个喜欢装蒜的家伙!尤其是那个腰间别有刀剑的小姑娘,莫看她年纪小,瞧着却是老江湖,修为高深莫测,不容小觑……’” 裴钱突然停下“说书”,原来脑袋被一只温暖大手按住了。 裴钱转过头,悻悻然而笑:“师父,你来了啊,我在跟李槐他们……” 裴钱本想老实交代自己在瞎扯,不承想陈平安已经笑道:“行了,李槐他们还是书院学生,你不要多讲这些江湖事。以后你们成了朋友,你可以在李槐、刘观和马濂负笈游学的时候,跟他们结伴游学,到时候再与他们三人细细道来。” 裴钱重重嗯了一声,兴高采烈。 陈平安让李槐先和朋友吃饭,回头去客舍找他,他则带着裴钱去找李宝瓶了。 路上,陈平安小声提醒道:“如果将来真有机会跟李槐三人一起游学,记住一件事,那个时候,你自己到底有多少武学修为,蹚过多少深浅的江湖,一定要与他们说清楚,不可以一味吹嘘自己,大包大揽,让他们误认为所谓的江湖,不过如此,那样很容易出事情,记住了吗?” 裴钱点头道:“记住嘞!” 陈平安正色道:“要放在心上。” 裴钱咧嘴笑道:“回头我就一字不漏刻竹简上!” 陈平安走在一条僻静的书院小路上,心有所感,轻声道:“为什么要行走江湖呢,不只是去追逐那些美好的风景,不只是练拳习武让自己变得更加强大,还要多见见比自己更好的江湖人。 “像师父我啊,在打醮山渡船上看到饿肚子的张山峰,看到一身侠义豪气冲入鬼宅的徐远霞,以及在破败古寺内出现的梳水国老剑圣,那对看似可怕却相亲相爱的鬼魅精怪夫妇,老龙城的范二,倒悬山猿蹂府的刘幽州……师父也会有这样那样的惭愧、敬仰和羡慕,甚至偶尔还会有些嫉妒。” 裴钱惊讶道:“师父还会这样?” 陈平安揉了揉那颗小脑袋:“你以为?师父也有七情六欲,也有很多的臭毛病,不喜欢不看好师父的人,从来不少。只是看到了更好的人,也不能白看了,一定要高山仰止,虽不能至,然心向往之……” 裴钱脚步越来越慢。 陈平安走出十数步后,转过头,看着站在原地不挪步的黑炭小丫头,笑问道:“怎么了?” 裴钱笑了起来:“宝瓶姐姐说,她的小师叔,不是从天上掉下来的,可是我觉得,师父当年就是从天上掉下来的唉。” 陈平安微笑道:“有本事这话跟你的宝瓶姐姐说去?” 裴钱快步跑向陈平安:“我又不傻!” 先前看着师父的背影,裴钱突然有些感伤。 徒步行走山河,漫长的游历途中,他们曾经在大雨滂沱的泥泞山路官道上,见到了一大堆滚落的石头。裴钱觉得绕过去就行了,可是师父却会在大雨中停步,将一块块石头从道路上搬开。黑漆漆的雨幕中,一袭白衣的师父,忙忙碌碌。 他们还曾在茶马道一座年久失修的木桥旁停下,师父傻乎乎地在那边看了半天木桥,然后一个人跑去深山,砍了大木扛回来,劈成一块块木板,又丢了柴刀换成榔头,叮叮咚咚,修缮桥梁。 那位拜访东华山的老夫子,应山崖书院一位副山长的邀请,今日下午在劝学堂传道授业。 陈平安带着裴钱绕梁过廊,在绿荫浓浓的劝学堂门外,刚好碰到讲学散会,只见李宝瓶在人海中如一尾小锦鲤灵活穿梭,一下子就率先飞奔出院门,出了院子,李宝瓶一握拳,以此自我嘉奖。很快,李宝瓶看到了陈平安和裴钱,便加快了脚步。裴钱看着在书院风驰电掣的李宝瓶,越发佩服,宝瓶姐姐真是天不怕地不怕。 三人碰头后,一起去往客舍,李宝瓶与陈平安说了许多趣事,例如那个老夫子讲学的时候,身边竟然卧着一只雪白麋鹿,据说这位老夫子当年开创私人书院的时候,天人感应,雪白麋鹿守候夫子左右,那座建造在深山老林中的书院,才能够不受野兽侵袭和山精破坏。 李宝瓶最后说赵老夫子身边那只雪白麋鹿,瞧着好像不如神诰宗那位贺姐姐当年带入咱们骊珠洞天的那只来得灵气漂亮。 陈平安一想起贺小凉就头大,再想到之后的打算,更是头疼,只希望这辈子都不要再见到这位昔年福缘冠绝一洲的女冠。 当年在龙须河畔石崖那边,陈平安与代表道统一脉的神诰宗贺小凉初次见面,见过那只莹光神采的雪白麋鹿,事后向崔东山随口问起,才知道那只麋鹿可不简单,通体雪白的表象,只是道君祁真施展的障眼法,它实则是一只上五境修士都垂涎的五彩鹿,自古唯有身负气运福缘之人,才可以豢养在身边。 当年掌教陆沉以无上道法在他与贺小凉之间架起一座气运长桥,使得骊珠洞天破碎下沉之后,陈平安能够与贺小凉平摊福缘,这里边当然有陆沉针对齐先生文脉的深远谋划。这种心性上的拔河,凶险无比,三番两次,换成别人,恐怕已经身在那座青冥天下的白玉京五城十二楼某地,看似风光,实则沦为傀儡。所以陈平安对于“福祸相依”四字,感触极深。 只是陈平安的心性,虽然没有被拔到白玉京陆沉那边去,却也无形中落下许多“病根”。例如陈平安对于破碎洞天福地的秘境寻访一事,就一直心怀排斥,直到跟陆抬一趟游历走下来,再到朱敛的那番无心之语,才使得陈平安开始求变,对于将来那趟势在必行的北俱芦洲游历,决心越发坚定。 那个号称剑修如林、浩然天下最崇武的地方,连儒家书院圣人都要恼火得出手狠揍地仙,才算把道理说通。 陈平安想要去那边练剑。就一个人,最纯粹的练剑。 陈平安笑问道:“夫子讲学,说得如何?” 李宝瓶想了想,说道:“有本书上有这位赵老先生的推崇者,说夫子讲学,如有孤鹤,横江东来,戛然一鸣,江涌月白。我听了很久,觉得道理是有一些的,就是没书上说得那么夸张啦,不过这位老夫子最厉害的,还是登楼眺望观海的感悟,推崇以诗歌辞赋与先贤古人‘见面’,百代千年,还能有共鸣,继而进一步阐述、推出他的天理学问。只是这次讲学,老夫子说得细,只拣选了一本儒家典籍作为训诂对象,没有拿出他们那一支文脉的看家本领,这让我有些失望。如果不是着急来找小师叔,我都想去问一问老夫子,什么时候才会讲那天理人心。” 陈平安想了想,问道:“这位老夫子,算是出自南婆娑洲鹅湖书院的陆圣人一脉?” 李宝瓶灿烂笑道:“小师叔你懂得真多!可不是,这位赵老夫子的祖师爷,正是那位被誉为‘胸怀天下、心观沧海’的陆圣人。” 陈平安想起赠送给于禄的那本《山海志》上的记载,陆圣人与醇儒陈氏关系不错。不知道刘羡阳有没有机会,见上一面。 裴钱一直想要插嘴说话,可从头到尾听得如坠云雾,怕一开口就露馅,反而被师父和宝瓶姐姐当成傻瓜,便有些失落。 好在陈平安扯了扯裴钱的耳朵,教训道:“看到没,你的宝瓶姐姐都知道这么多学问流派和宗旨精义了,虽说你不是书院学生,读书不是你的本业……” 裴钱一跺脚,委屈道:“师父,她是宝瓶姐姐唉,我哪里比得上,换个人比,比如李槐?他可是在书院求学这么多年,跟他比,我还吃亏哩。” 陈平安不再絮叨,哈哈大笑,松开手,拍了拍裴钱脑袋:“就你机灵。” 回到客舍,于禄竟然早早等候在那边,与朱敛并肩站在屋檐下,似乎跟朱敛聊得很投缘。 有于禄在,陈平安就又放心不少。 当初那场书院风波,正是于禄不声不响地一锤定音,硬是当着一个剑修的面,打得那个贤人李长英被人抬下了东华山。 陈平安吃过饭,就继续去茅小冬书斋聊炼化本命物一事,他让于禄帮忙多看着点裴钱,于禄笑着答应下来。 陈平安离开后,李宝瓶说要回学舍去做今天听夫子讲学的笔记,裴钱找了个借口没跟着去,然后去陈平安客舍那边搬出竹箱,拿出多宝盒,她与李槐私底下有一场宗师之战,约战于东华山之巅。 于禄陪着裴钱登山,朱敛已经默默离开,按照陈平安的吩咐,暗中护着李宝瓶。 到了东华山山顶,李槐已经在那边正襟危坐,身前放着那只来历不俗的娇黄木匣。 裴钱咧咧嘴,将多宝盒放在石桌上。 于禄蹲在石凳上,看着对峙的两个孩子,觉得十分有趣。 李槐看到那多宝盒后,如临大敌:“裴钱,你先出招!” 裴钱嗤笑一声,打开当年姚近之赠送的多宝盒,九宫格制式,里边有精致小巧的木雕灵芝;有姚近之购买的几枚稀世钱币孤品,堪称名泉;有一块岁月悠久、包浆厚重的道家令牌,雕刻有赤面髯须、金甲红袍、眉心处开天眼的道家灵官神像。经过师父陈平安鉴定,除了灵官牌和木灵芝,多是世俗珍玩,算不得仙家灵器。 裴钱轻轻拿出那块令牌,放在桌上:“请接招!” 李槐打开娇黄木匣,从里边拿出一个游侠仗剑的泥人偶,双臂环胸:“我有剑仙御敌,还能杀敌,你怎么办?” 裴钱立即拿出那块质地细腻、造型古朴的木雕灵芝:“就算挨了你麾下大将剑仙一剑,灵芝是大补之药,能够续命!你再出招!” 李槐哼哼唧唧,掏出第二个泥塑小人儿,是一个锣鼓更夫:“敲锣打鼓,吵死你!” 裴钱冷笑着掏出那几枚名泉,放在桌上:“有钱能使鬼推磨,小心你的小喽啰叛变,反过来在你窗外锣鼓喧天!轮到你了!” 李槐摆出第三个泥人儿,是一尊披甲武将塑像:“这沙场武将,对我最是忠心耿耿,你用钱,只会肉包子打狗有去无回!” 然后李槐拿出一尊拂尘道人泥人:“这可是一个住在山上道观里的神仙老爷,一拂尘甩过来,可以翻江倒海,你认不认输?” 裴钱这次没有从多宝盒里取出宝贝,而是从袖口小心翼翼掏出那只桂夫人赠送的香囊钱袋,先转过身将里边的私房钱与桂枝桂叶倒出来,藏好,再将散发着清新芬芳气息的香囊放在桌上:“我这只乾坤袋,什么仙术、法宝都能收入囊中,一个臭牛鼻子老道士的拂尘算什么!” 然后裴钱将那截晶莹剔透、见之可爱的桂枝放在桌上,又开始吹牛:“这可是月宫桂树的一截树枝,一丢在地上,明天就能长出一棵比楼房还要高的桂树!” 李槐赶紧拿出最后一个泥人,仙子骑鹤模样:“我这名侍女的坐骑是仙鹤,可以将你的桂枝偷偷叼走!” 裴钱摘下腰间竹刀竹剑,重重拍在桌上:“一剑削去仙鹤的爪子,一刀砍掉侍女的脑袋!” 李槐终于将麾下头号大将彩绘木偶拿出来,半臂高,远远超过那套风雪庙魏晋赠送的泥人:“一手抓住你的剑,一手攥住你的刀!” 之后两人开始无所不用其极。裴钱拿出了小炼过的行山杖,多宝盒里其余那些只是值钱而无助于修行的世俗物件。李槐则拿出了那本《断水大崖》,就连里边住着当年阿良一巴掌拍进书里边的精魅,也拿出来说道。不过大体上,还是裴钱占据上风。 石桌上,琳琅满目,摆满了裴钱和李槐的家当。 两个小家伙的钩心斗角,于禄看得津津有味。 最后,李槐长叹一声,抱拳道:“好吧,我输了。技不如人,棋差一招,我李槐是顶天立地大丈夫,输得起!” 裴钱双臂环胸,点点头,用赞赏的眼神望向李槐:“没关系,你这叫虽败犹荣。在江湖上,能够跟我比拼这么多回合的英雄好汉,屈指可数!” 李槐转过头,对于禄说道:“于禄啊,你有幸看过这场巅峰之战,算是你的福气。” 裴钱老气横秋道:“我不是那种喜欢虚名的江湖人,所以于禄你自己记住就行,不用到处去宣扬。” 李槐和裴钱对视一眼,不约而同地咧嘴一笑。惺惺相惜。 裴钱想着以后李槐负笈游学,一定要让他知道什么叫真正的江湖高手,何谓人间绝顶剑术、霸道刀法。 李槐想着以后离开书院远游,一定要拉着裴钱一起闯荡江湖,又能聊到一块去,他也比较心安。 于禄默默蹲在一旁,叹为观止。既为两个小家伙能够拥有这么多珍贵物件,也为两人脸皮之厚、臭味相投而叹服。 因为李槐是翘课而来,所以山巅这会儿并无书院学子或是访客游览,这让于禄省去许多麻烦,由着两人开始慢悠悠收拾家当。 作为卢氏王朝的太子殿下,加之当初卢氏又以“藏宝丰富”著称于宝瓶洲北方,一行人当中,除去陈平安不说,于禄的眼光可能比山上修行的谢谢还要好。所以于禄知道两个小家伙的家当,几乎能够媲美龙门境修士,甚至是一些野修中的金丹境地仙,抛开本命物不说,他们都未必有这份丰厚家底。 于禄对裴钱开玩笑道:“裴钱,就不怕我见财起意啊?” 于禄对李槐的性情,十分了解,是个心比天大的,所以不会有此问。 裴钱白了于禄一眼,有些嫌弃,觉得这个叫于禄的家伙,好像脑子不太灵光:“你可是我师父的朋友,我能不信你的人品?” 于禄哑口无言。 书斋那边,一起推演完炼物所有细节后,茅小冬一拍腰间戒尺,一件件用以炼制金色文胆的天材地宝,飘出戒尺,纷纷落在桌上,总计十八种,大小不一,价格有高有低,当下还欠缺六样,其中四样很快就可以寄到山崖书院,另有两件比较棘手,不是不可以以其他材料替代,只是或多或少会影响金色文胆炼制后的最终品秩,毕竟茅小冬对此期望极高,希望陈平安能够在自己坐镇的东华山,炼制出一件圆满无瑕的本命物,坐镇第二座气府。 茅小冬有些话憋在肚子里,没有跟陈平安说,一是想要给陈平安一个意外惊喜,二是担心陈平安因此顾虑重重,患得患失,反而不美。 金色文胆一旦炼制成功,就如权贵王侯开辟府邸,又像那沙场之上主将竖起一杆大纛,能够在特地时辰与地点,额外加快汲取灵气的速度。例如五行属金的干支,庚、辛、申、酉,适宜汲取灵气的地点是灵山秀水之处的正西与西南两处。再者金为义,主杀伐,修行之人若是任侠仗义,性格刚强,拥有浓厚的肃杀之气,就可以事半功倍,故而被誉为“秋风大振、鸣如钟鼓,何愁朝中无大名”。只是这些玄机,多是世间所有五行之金本命物都具备的潜质,陈平安的那颗金色文胆,有更加隐秘的一层机缘。 茅小冬也是在一部极为偏门晦涩的孤本杂书上见到记载,才得以知晓内幕,就算是崔东山都不清楚。炼制一颗品秩极高的金色文胆作为本命物,难在几乎不可遇不可求,而且想要炼制得毫无瑕疵,重中之重,需要炼制此物之人不只是那种机缘好、擅长杀伐的修道之人,其心性还必须与文胆蕴含的文气相契合,再以上乘炼物之法炼制,环环相扣,没有任何纰漏,最终炼制出来的金色文胆,才能够达到一种玄之又玄的境界。“道德当身,故不以外物惑!”进入污秽阴煞之地,不敢说一定能够万邪不侵,让世间所有阴物鬼魅避让三尺,至少可以先天压制、压胜那些不被浩然天下视为正统的存在。这种效果,类似于生活在远古时代江渎湖海中的蛟龙,天生就能够驱使、震慑万千水族。 茅小冬收起思绪,在陈平安仔细打量那些天材地宝的时候,缓缓道:“这几天我们尽量避开人多眼杂的白天,在夜间拜访大隋京城的文庙与其余几处文运浓郁之地,我需要向那些神祇取回和预支一些文运,有些是我们山崖书院相当于……‘寄存’在他们那边的,说句市侩的话,其实就相当于是做买卖的分红了。大隋高氏皇族和礼部衙门也会对此睁只眼闭只眼,毕竟是被我取回东华山而已,就像你说的,东华山终究还是在大隋版图。” 茅小冬提醒道:“在此期间,你只管站在我身边,不用你说什么。之所以要带上你,是想试试看有无独属于你的文运机缘。怎么,觉得别扭?陈平安,这就是你想岔了,你对儒家文脉之争,如今其实只知皮毛,只看其表不知其义,总之你暂时不用考虑这些,按照我说的去做就行了,又不是要你对哪支文脉认祖归宗,别紧张。” 陈平安点点头:“好的。” 茅小冬又直言不讳道:“如今大隋京城酝酿着妖风妖雨,很不安生,这次我带你离开书院,还有个想法,算是帮你脱离了两难困局,只是会有危险,而且不小,你有没有什么想法?” 茅小冬明摆着是要以自己充当诱饵。 陈平安担忧道:“我当然愿意,只是茅山长你离开书院,就等于离开了一座圣人天地,一旦对方有备而来,最早针对的就是身在书院的茅山长,如此一来,你岂不是十分危险?” “想要对付我,哪怕离开了东华山,对方也得有一位玉璞境修士才有把握。” 茅小冬哈哈笑道:“可你以为宝瓶洲的上五境修士,是裴钱和李槐收藏的那些小玩意儿,随随便便就能拿出来显摆?大隋唯一一位玉璞境,是弋阳高氏的一位老祖宗,且还是个不擅长厮杀的说书先生,早已经去了你家乡的披云山。加上如今那位桐叶洲飞升境大修士身死道消,琉璃金身碎块在宝瓶洲上空散落人间,有资格争上一争的那些千年老王八,例如神诰宗天君祁真,传闻早已偷偷跻身仙人境的姜氏老祖,蜂尾渡野修出身的那位玉璞境修士,这些家伙,肯定都忙着斗智斗勇,而剩下的,像风雪庙魏晋,就聚在了宝瓶洲中部那边,准备跟北俱芦洲的天君谢实大打出手。” 茅小冬感慨道:“宝瓶洲大大小小的王朝和藩属,多达两百余国,可本土的上五境修士才几人?一双手就数得出来,崔瀺和齐静春来到宝瓶洲之前,运道差的时候,可能更加寒酸,一只手就行。所以怪不得别洲修士瞧不起宝瓶洲,实在是跟人家没法比,方方面面都是如此。嗯,应该说除了武道外,毕竟宋长镜和李二的接连出现,而且如此年轻,很是惊世骇俗啊。” 陈平安便说了倒悬山师刀房关于悬赏宋长镜头颅的见闻。 茅小冬笑道:“浩然天下习惯了小觑宝瓶洲,等到你以后去别洲游历,若说来自最小的宝瓶洲,肯定会经常被人瞧不起的。就说山崖书院建造之初,你知道齐静春那二三十年间唯一做成的一件事,是什么吗?” 陈平安摇摇头:“不知道。” 茅小冬微笑道:“那就是辛辛苦苦为大骊王朝培养出了一拨拨读书种子,却一个个削尖了脑袋想要去名声更大的观湖书院求学,为此齐静春也不拦着,最可笑的是,齐静春还需要给那些年轻书生写一封封引荐信,替他们说些好话,以便他们顺利留在观湖书院。” 陈平安愕然。 茅小冬神色淡然:“那时候的大骊王朝,几乎所有读书人,都觉得你们宝瓶洲的圣贤道理,就算是观湖书院的一个贤人君子,都要讲得比山崖书院的山长更好。” 书斋内沉默许久。 茅小冬转头望向窗外,自嘲道:“所以从我们先生,再到齐静春,最后到我茅小冬,竟然是谁都没个准话,关于哪些才算是正儿八经的嫡传弟子,到底有几人是名副其实的入室弟子,谁又是真正的关门弟子,都说不清楚。陈平安,你说好不好玩?反观其余几支大的文脉,那叫一个传承有序,法度森严,好一个群星荟萃,蔚为大观。” 陈平安不知该说什么,唯有摘下养剑葫喝口酒。 茅小冬走到窗口,不知不觉,已是月明星稀的景象。 高大老人转过头去,看到那个始终不愿承认是自己小师弟的年轻人,正在犹豫要不要继续喝酒呢。 第六章 来者不善 ●●● 第六章 来者不善 陈平安陪着茅小冬下山去京城文庙“碰运气”之前,先安排好了书院里边的人手,以免给人莫名其妙就钻了空子,诱使别人咬钩不成,反而白白送给敌人一出调虎离山之计。 先让裴钱搬出了客舍,去住在有谢谢打理的那栋宅院,与之做伴的,还有石柔,陈平安将那条金色缚妖索交给了石柔。 林守一早前白天都会在崔东山名下的院子修行,加上“杜懋”入住,林守一与陈平安聊过后,便干脆大大方方住在了院里。 陈平安再让朱敛和于禄暗中照看李宝瓶和李槐。 朱敛、于禄,一个见着了女子就会笑眯眯的佝偻老人,一个脸上总是带着恬淡笑意的高大青年,谁能想象,这两位竟是境界不低的纯粹武夫。 李宝瓶和裴钱晚上一起住崔东山的正屋,相信崔东山不会有意见,也不敢有。谢谢和林守一各自住在一间偏屋,石柔是阴物,可以担任守夜一职,李槐则与林守一挤一间屋子。朱敛不用住在院子里,晚上睡在原先的客舍即可。但是于禄必须与石柔搭档,守半夜。陈平安不太相信石柔能够应对一些突发状况。反观于禄,一直让人放心。 书院那边,巡夜的夫子先生当中,历来就有文武之分,像对林守一青眼相加的那位大儒董静,就是一位精通雷法的金丹境修士。还有一位不显山不露水的,更是不为人知的元婴境地仙,还与茅小冬一样,来自大骊,正是那位看守书院大门的梁姓老人,关键时刻,此人可以代替茅小冬坐镇书院。 最后陈平安单独将李宝瓶喊到一边,交给她那两件从李宝箴那边拿到手的物件,一枚篆刻有“龙宫”的玉佩,一张品秩极高的日夜游神真身符。 李宝瓶有些疑惑不解。陈平安没有隐瞒,将自己与李宝箴在青鸾国遇上的事情经过,大致跟她说了一遍,最后揉了揉李宝瓶的脑袋,轻声道:“以后我不会主动找你二哥,还会尽量避开他,但是如果李宝箴不死心,或是觉得在狮子园那边受到了奇耻大辱,将来再起冲突,我不会手下留情。当然,这些都与你无关。” 李宝瓶情绪有些低落,只是眼神依旧明亮:“小师叔,你跟我二哥只管按照江湖规矩,恩怨分明……” 李宝瓶说到这里,又问道:“小师叔,那我可以给我大哥写封信吗,让他劝二哥收手?” 陈平安想了想,点头道:“可行。” 李宝瓶想要说话,准备将玉佩和符箓赠送给陈平安。陈平安此次下山之前,已经跟他们说了当下的处境,李宝瓶就想着让小师叔多两件东西傍身。 陈平安已经笑道:“我在狮子园跟一个很厉害的法刀女冠,联手擒拿了一只极其罕见、相当于一只活的聚宝盆的妖物,收获颇丰,那个女冠独占了妖物,作为补偿和报酬,她给了我六十二枚谷雨钱。所以我想跟你借那张日夜游神真身符,不是买,是借,有点类似当铺,只是我们反一下,你将符箓当给我,我给你这些谷雨钱。因为这张符箓品秩极高,不是一次性消耗的那种,能够反复使用,只要神仙钱支撑得起,那两尊日夜游神就可以一直存在于世,甚至被打散灵气金身后,只要画符之人有本事为那符胆画龙点睛,依旧能够敕令两尊神祇现身。说实话,六十二枚谷雨钱,是一笔很大的钱,但是购买这张价值连城的符箓,仍是不太够。所以我不是买符……” 憋了很久,李宝瓶实在忍不住,一本正经道:“小师叔,你这么跟我见外,我很伤心。” 陈平安耐着性子解释道:“我跟你,还有你大哥,都不见外,但是跟整个福禄街李氏,还是需要见外一下的。你在小师叔这间临时当铺当掉符箓后,那笔谷雨钱,可以让茅山长帮忙寄往龙泉郡,你爷爷如今是我们家乡土生土长的元婴境神仙,各类法宝之类的,多半不缺,毕竟咱们骊珠洞天要说捡漏功夫,肯定是四大姓十大族最擅长,可是神仙钱,你爷爷如今一定是多多益善,虽说家中压箱底的法宝,也可以卖了换钱,而且肯定不愁卖,只是对于练气士而言,除非是与自身大道不符的灵器法宝,一般都不太愿意出手。” 李宝瓶眉开眼笑:“原来小师叔还是为我着想啊,是我错怪小师叔了,失礼失礼,罪过罪过。” 李宝瓶开始有模有样地向陈平安作揖赔礼。 陈平安在李宝瓶站直后,伸出双手,捏住她的脸颊,笑着打趣道:“趁着小宝瓶还没长大,这会儿赶紧捏捏。” 李宝瓶站着不动,一双灵动眼眸笑得眯成月牙儿。 陈平安最后看着李宝瓶飞奔而去。 待他去往书院山门那边,茅小冬等候已久。 两人离开书院,走过大街,拐入那条白茅街,陈平安这才悄悄将那张符箓交给茅小冬。 茅小冬瞥了眼,收入袖中。 茅小冬以心湖涟漪问陈平安:“这张符箓不曾见过,材质也古怪,有说法?” 陈平安则以纯粹武夫的聚音成线,回答道:“是一本《丹书真迹》上的古老符箓,名为日夜游神真身符,精髓在‘真身’二字上。书上说可以勾连神祇本尊,不是一般道家符箓派敕神之法靠着一点符胆灵光请出的神灵法相,形似多于神似,这张符箓是神似居多,据说蕴含着一份神性。”之后陈平安详细解释了这张符箓的驾驭之术和注意事项。 茅小冬越听越惊讶:“这么宝贵的符箓,哪里来的?” 陈平安略过与李宝箴的私人恩怨不提,只说是有人托他送给李宝瓶的护身符。 茅小冬笑问道:“你就这么交给我?” 陈平安道:“在茅山长手上,才算物尽其用。我是武夫用符,又不得其法,况且没有学会那本《丹书真迹》最正宗的法门,所以很容易伤及符胆本元,任何符箓被我开山点灵光后,都属于涸泽而渔。” 茅小冬说了一句奇怪言语:“好嘛,我算是亲身领教了。” 陈平安有些莫名其妙,茅小冬也没有说破。 不愧是被崔东山说成散财童子的小师弟,真是见人就送礼、散财啊。 两人走在白茅街上,陈平安问道:“小宝瓶为了我这个小师叔,逃课那么多,茅山长不担心她的学业吗?” 茅小冬说道:“李宝瓶才是我们书院学得最对的一个。学问嘛,山崖书院藏书楼里有那么多诸子百家的圣贤书籍,只是读书一事,极有意思,你不心诚,不开窍,书上的文字一个个娇气、傲气得很,那些文字是不会自己长脚,从书本挪窝离开,跑到读书人肚子里去的。李宝瓶就很好,书上文字阐述的一些道理,都不大,不但长了脚,住在了她肚子里,还去了心里,最后呢,这些文字,又返回了天地人间,又从心扉间蹿出,长了翅膀,去到了她给老翁推的卖炭牛车上,落在了她观棋不语的棋盘上,飞到了为两个顽劣孩子劝架拉开的地方,跑去了她搀扶的老妪的身上……看似皆是琐碎事,其实很了不起。我们儒家先贤们,不就一直在追求这个吗?读书‘三不朽’,后世人往往对‘言、功、德’三字,垂涎三尺,殊不知‘立’之一字,才是根本所在。如何才算立得起,站得住,大有学问。” 茅小冬双手负后,抬头望向京城的天空:“陈平安,你错过了很多美好的景色啊。小宝瓶每次出门游玩,我都悄悄跟着。这座大隋京城,在这么一个风风火火的红衣裳小姑娘出现后,感觉就像……活了过来。” 茅小冬说得比较感性,陈平安单纯就是有些开心,为小宝瓶在书院的求学有得感到高兴。 茅小冬突然说道:“你如今儒法两家书籍都在看,那我就要提醒你几句了,儒家若是学得杂而不精,就容易捣糨糊,仿佛所有事情都能从书上找出自己想要的道理,所以反而让人困惑,尤其是遇到那些涉及大是大非的问题,会让人生出茫然之感。但是你也应当注意,为何遍观历史,从未有一个国家的君主,愿意公然宣扬、独尊法家?” 不等陈平安说话,茅小冬已经摆手道:“你也太小觑儒家圣贤的肚量,也太小看法家圣人的实力了。” 茅小冬轻声感慨道:“你知道圣人们如何看待某一脉学问的高低深浅吗?” 陈平安笑道:“这我肯定不知道啊。”他下意识摘下了酒葫芦,茅山长这些肺腑之言,拿来下酒,滋味极好,可以让他回味无穷。 茅小冬伸手指向熙熙攘攘大街上的人流,随便指指点点几下,微笑道:“打个比方,儒家使人相亲,法家使人去远。” 陈平安若有所思。 茅小冬说道:“这只是我的一点感想罢了,未必对。你觉得有用就拿去,当佐酒菜多嚼嚼,觉得没用就丢到一边,没有关系。书上那么多金玉良言,也没见世人如何珍惜和吃透,我茅小冬这半桶水学问,真不算什么。” 陈平安喝着酒,没有说话。 茅小冬沉默片刻,看着川流不息的京城大街,没来由地想起某个小王八蛋的某句随口之言:“推动历史踉跄前行的,往往是一些美妙的错误、某种极端的思想和几个必然的偶然。” 茅小冬思绪飘远,等到回过神后,还是没有等到陈平安说话,他转头讶异道:“这会儿你不该说几句‘茅山长学问极好,不可妄自菲薄’之类的客套话?” 陈平安哑口无言。 齐先生,剑仙左右,崔瀺,再到身边这个高大老人,陈平安总觉得文圣老先生教出来的弟子,是不是差别也太大了。 只是回头一想,自己“门下”的崔东山和裴钱,好像也是差不多的光景。如果可以的话,以后再加上藕花福地的曹晴朗,更是人人不同。 记得一本蒙学书籍上曾言,百花齐放才是春。有道理。 暮色里,陈平安和茅小冬尚未返回书院。 崔东山院子那边,头一回人满为患。李宝瓶、李槐、林守一、于禄、谢谢,再加上裴钱和石柔。 林守一和谢谢坐在青霄渡绿竹廊道两端,各自吐纳修行。 束手束脚的石柔,只觉得身在书院,就没有她的立锥之地,在这栋院子里,更是局促不安。 关于李槐等人的身世来历或是修为实力,陈平安断断续续大致提到过一些。李宝瓶的二哥李宝箴,石柔是见识过的,是个极有城府的狠人。李槐的父亲据说是一个十境武夫,曾经差点打死大骊藩王宋长镜,还一人双拳,独自登山去拆了桐叶宗的祖师堂。于禄的身份,陈平安没有说过,但石柔已经知道这个年纪不大的高大书生,是一个第八境的纯粹武夫。谢谢当下的身份,据说是崔东山的婢女,石柔只知道谢谢曾经是一个大王朝的修道天才。 石柔站在院门口那边,有意无意与所有人拉开距离。她知道这些人第一次来大隋求学,一路上都是陈平安“当家做主”。按照陈平安和裴钱、朱敛闲聊时的言语,那会儿陈平安才是个二三境武夫?为何这些放在任何一个大王朝都是天之骄子的人物,好像对于陈平安这个初到书院的外乡人,对于他的安排觉得是一件很自然而然,甚至是天经地义的事情? 李宝瓶在崔东山的小书房那边抄书。裴钱和李槐搬出了崔东山颇为喜爱的棋盘棋罐,趴在正屋门口那边的绿竹地板上,开始下五子连珠棋。规矩是当初崔东山坑惨了裴钱的那种下法。 于禄盘腿坐在两人之间,裴钱与李槐约好了,每个人都有三次机会找于禄帮忙出招。脚踏两条船、担任狗头军师的于禄,比经常斗嘴的裴钱和李槐还要聚精会神。 石柔觉得自己就是一个外人,可她明明是一副仙人遗蜕的主人。大道可期,未来成就可能比院内所有人都要高。换成宝瓶洲任何一座“宗”字头山门,还不得将她供奉起来?而在这里,谁都对她客气,但也仅此而已,客气中透着毫不掩饰的疏远冷淡。石柔想不明白。 蔡府总算送瘟神一般将那个便宜老祖宗礼送出门。从蔡京神到府上灶房的厨子,都如释重负。大概唯一略有失落的,便是那些有机会伺候那个俊美神仙的俏丽婢女了。 崔东山离开了州城,没有直奔京城,而是寓居于京畿之地的一座大道观内。 道观一位主持斋仪、度人入道,故而在道门谱牒上缀以“法师”尊称的年迈道人,以谈玄论道的名义,登门拜访。 魏羡心知肚明,老道人必然是一个安插在大隋境内的大骊谍子。 这半点不奇怪,崔东山闲来无事的时候,还给魏羡看过一份名单,是大隋如今仍然蛰伏在大骊各地的死士、谍子,三教九流,尚未挖掘出来的谍子自然更多。上边许多以朱笔画圈的名字,崔东山说是专门贩卖情报的货色,属于两面谍子,最好玩,六亲不认,只认钱,跟他们打交道,比较提神。 只是有些出乎魏羡意料,老道人虽是大骊谍子无疑,可简明扼要说完了一份谍报后,真与崔东山各自坐在一个蒲团上,开始坐而论道,谈天说地。听得魏羡直打瞌睡。 老道人离开后,崔东山指了指对面的蒲团,说道:“趁着热乎,赶紧坐。” 魏羡虽然坐下,却没有坐在蒲团上,只是席地而坐。 崔东山从咫尺物中取出一张古色古香的小案几,上边摆满了文房四宝,铺开一张多半是宫廷御制的精美笺纸,开始埋头写字。 魏羡问道:“崔先生为何临时改变主意,离开蔡家,急匆匆往京城这边跑,但是又止步于此?”这是魏羡一个百思不得其解的问题。 崔东山没有抬头,没有给出答案,而是离题万里,反问了一句:“你觉得人心复不复杂?” 魏羡点头道:“自然。” 崔东山曾是中土神洲公认的书法大家,笔下行云流水,魏羡哪怕是远观,仍是觉得赏心悦目。 崔东山继续书写那份所有谍报汇总后的脉络梳理,缓缓道:“人心,看似难料,其实远远没有你们想象的那么复杂,世人皆贪生怕死,这是人之禀性,甚至是有灵万物的本性,之所以有异于禽兽,在于还有舐犊情深,儿女情长,香火传承,家国兴亡。对吧?越是出类拔萃之人,某一种情感就会越明显。” 魏羡想了想:“是此理,但更多的还是那些模糊杂糅的均衡之人。” 崔东山停下笔,放在瓷器笔架上,抖了抖手腕,讥笑道:“什么均衡,就是糊涂蛋,心性摇摆不定,随波逐流,见美人起色心,见钱财见名利,都想要。想要,可以,就怕不自量力。柳清风、李宝箴、魏礼、吴鸢,这四人就属于聪明人,可也有这样那样的缺点和毛病。 “担任龙泉郡太守的吴鸢,内心认同我的事功学说,更是我名义上的门下弟子,只是早年受恩于那个在长春宫吃斋修道的娘娘,自认今日所有一切,都是娘娘赏赐而来,所以在私恩与国事之间,摇晃不已,活得很纠结。 “李宝箴所求,并不稀奇,也没有吴鸢那么符合儒家正统,就是为了立功,有朝一日,位极人臣,但是大智若愚,李宝箴暂时还不懂,这会儿还是只知道装傻。可天底下所谓的聪明人,算个屁啊,不值钱。 “黄庭国魏礼,相对而言,于四人中最像醇儒,心中最重,就是山河社稷,苍生百姓。但是格局还是小,看到了一国之地和百年风俗,尚未习惯于去看看一洲之地和千年大计。 “小小青鸾国县令柳清风,是四人当中,我最看好的。只可惜没有修行资质,最多百年寿命,实在是……天妒英才?” 魏羡听到这里,有些惊讶。 崔先生竟然愿意形容别人为“英才”? 魏羡内心深处其实一直在咀嚼崔东山所谓的人心之论。 崔东山从几案上抓起一摞被划分为末流的谍报,丢给魏羡:“这是大骊和大隋两国科举士子最新的落第诗,我无聊的时候用来解闷的法子之一。” 魏羡接住后,崔东山说道:“你大概是想问我判定人心深浅、方向的法子,看似可行,实则世事难测,人心起伏不定,说不定一场变故,就会产生诸多临时改变,仍是麻烦至极,而且极难精准,故而算不得真正的学问,对不对?” 魏羡点头,没有否认。 崔东山笑了,指了指自己的脑袋:“上山修行,除了长寿之外,这里也会跟着灵光起来。” 崔东山随后一抖手腕,撒了一大把神仙钱在几案上:“我先前所说的几大人心划分,可以辅以诸子百家中术家的计数术算,从一到十,分别判定,你就会发现,所谓的人心起伏,并不会影响最终结果。” 不等魏羡开口,崔东山笑道:“一到十,仍是不够准确,那如果能做到一到一百,又如何?” 魏羡感慨道:“这术家之法,在浩然天下一直被视为小道,不是历来只被名声好不到哪里去的商家推崇吗?先生还能如此用?难道除了儒法之外,先生还是术家的推崇者之一?” 崔东山冷笑道:“术家也值得我推崇?” 崔东山站起身:“我连神人之分,三魂六魄,世间最细微处,都要探究,小小术家,纸上功夫,算个屁。” 魏羡拿着那一摞写满两国士子落第诗的纸张,怔怔无言。 崔东山绕了十万八千里,总算绕回魏羡最开始询问的那个问题:“书院那边里里外外,我都一清二楚,现在唯一的变数,就是那个手无缚鸡之力的赵夫子。” 魏羡疑惑道:“一个年迈书生,一个坐镇一座书院小天地的儒家圣人,双方对峙,前者还能掀起波澜?何况按照崔先生的说法,茅小冬并不是刻板酸儒,岂能出现纰漏?再者,依照先生的讲解,大隋皇帝除非自取灭亡,否则绝不敢对李宝瓶和李槐动手。” 崔东山直愣愣看着魏羡,一脸嫌弃:“好好想想,我之前提醒过你的,站高些看问题。” 魏羡心中一震。 崔东山伸手搓着脸颊,冷笑道:“大隋皇帝在乎国祚,可幕后人,会在乎大骊和大隋的打生打死、玉石俱焚吗?如果说刺杀一两个人,就可以决定一洲格局走势,你魏羡会不会心动?商家门生会乐见其成,打仗嘛,发死人财,赚得才多,至于……喜欢鬼鬼祟祟、躲在重重幕后的纵横家高人,更会!” 魏羡心情激荡,双手竟是有些颤抖。 这才是这位南苑国开国皇帝真正向往的世道!大乱大争! 什么山上山下,帝王将相与仙师神祇,全部都要被裹挟在大势洪流当中,皆是身不由己的棋子。 只是崔东山似乎想起了什么伤心事,抹了把脸,戚戚然道:“你看看,我有这么大的本事和学问,这会儿却在做什么狗屁倒灶的事儿?算计来算计去,不过是蚊子腿上剐精肉,小本买卖。老王八蛋在乐呵呵谋取整个宝瓶洲,我只能给他看家护院,盯着大隋这么个地方,螺蛳壳里做道场,家业太小,只能瞎折腾。还要担心一个办事不力,就要被先生逐出师门……” 崔东山伸手握拳,重重捶在心口:“老魏啊,我心痛啊。” 然后魏羡看了看在屋内满地打滚的白衣少年,再低头看看手上的那些被说成可见真性情的落第诗。他倒是不心痛,就是心累。 大隋高氏优厚善待文人,这是自开国以来就有的传统,更别提章埭这样的新科状元郎,虽然暂时仍在翰林院,可已经在京城有了栋十间屋子的三进院落,是朝廷户部掏的钱。 这天黄昏,章埭在空荡荡的宅院散步,喂过了大缸里边的几尾红鲤鱼,就去书斋独自打谱。 章埭是地方寒族出身,县试乡试中的制艺文章写得可圈可点,却算不得惊才绝艳,只是在殿试上一鸣惊人,得以鱼跃龙门。 章埭成为状元郎后,搬来了这栋宅子,唯一的变化,就是聘请雇用了一个车夫和一辆马车,除此之外,章埭并无太多的酒宴应酬,很难想象这个才二十岁出头的年轻人,是大隋新文魁,更无法想象他会出现在蔡家府邸,慷慨出声,最后又能与开国功勋之后的龙牛将军苗韧,同乘一辆马车离开。 这一切,蔡丰也好,苗韧也罢,都认为是情理之中的事情。章埭拥有一个很值钱的状元身份,是名声传遍朝野的大隋四灵之一,身份卑微却清白,一腔热血,所以易于掌控,觉得此人愿意为了家国大义身先士卒。 章埭听到敲门声,停下围棋打谱,抬头说道:“进来。” 是那个借住在宅院里边的老车夫。 老人站在略显阴暗的书房门口,缓缓道:“茅小冬已经带着一个叫陈平安的年轻人离开了书院。” “他们不是嚷着誓杀文妖茅小冬吗,只管去杀好了。”章埭面无表情道,“你让书院里边的内应找个由头,让赵轼和白麋鹿一起离开书院,找个僻静地方,打晕了藏匿起来,控制住那只白麋鹿,你切记不要让看门的元婴境修士梁任思起疑心,只要顺利进入书院,动手果断一点,一定要死一个,死两个更好。” 老人点点头。 章埭犹豫了一下:“我今晚就会离开大隋京城。” 老人微笑道:“做成了这桩事情,公子回到中土神洲,定能鹏程万里。” 章埭不置可否。 老人离开后,章埭放下手中棋谱,俯瞰棋局,纵横捭阖。 宝瓶洲东南,青鸾国京畿之地的边缘,一处名声不显的私人宅邸。 作为大骊绿波亭谍子头目之一的年轻人,脸色阴沉。 堂上众人身份各异,都是青鸾国官场、文坛的刀笔高手,当然更是被大骊王朝拉拢的心腹。 李宝箴看着地面,手指旋转着一口茶水都没有喝的茶杯。众人战战兢兢。 他们之所以汇聚在此,是为了做一件事。他们要凭借一支支笔,将青鸾国的斯文宗主、文坛领袖,那位已经归隐狮子园的老侍郎柳敬亭,打落到泥泞中去,要让此人万劫不复,再难对那些仓皇迁徙的南渡衣冠们形成凝聚力。青鸾国依旧需要一座文风茂茂的士林,但是不需要一枝独秀的柳敬亭。 只要柳敬亭的名声毁于一旦,那些衣冠大族就会分崩离析。大骊愿意见到这一幕,甚至就连青鸾国皇帝都会觉得各有利弊。不用再被那群分不清形势的外来户掣肘,不用再忍受这群不懂入乡随俗的家伙,每天吃饱了撑的在那儿针砭时事,对青鸾国朝政指手画脚,到时候唐氏皇帝就可以与大骊坐地分赃,分别拉拢那些世族豪门。 今夜在座的十数人,动用了所有势力,对柳敬亭大肆攻讦,几乎将柳老侍郎的每一篇文章都翻了出来,诗词,公文,逐字逐句寻找漏洞。不承想效果不显著不说,还引起了青鸾国士林绝大多数文人的公愤,一些个原本与柳敬亭政见不合的在朝官员,还有许多地方大儒,都有些看不下去了,开始发声替柳敬亭说话。尤其是那些南奔至此的衣冠大族,更是群情激愤,为柳敬亭四处奔走,以至于连柳敬亭即将重返庙堂中枢、升任礼部尚书的小道消息,都开始在京城蔓延开来。 李宝箴抬起头,笑道:“大家不用紧张。这桩事情做得不好,开门没红反而一抹黑,摔了个大跟头,第一个挨刀的,是我李宝箴,之后才轮到你们。如果国师大人体谅,说不定会觉得我们情有可原,换个棋盘,再给我们一次机会。” 不说这些“安慰话”还好,李宝箴这么一讲,所有人都觉得背脊发凉,毛骨悚然。 大堂内烛火摇晃。 李宝箴当然恼火万分,一群酒囊饭袋! 就在此时,大堂那边出现两道身影,一人走入,一人留在门外。 看着那位走入大堂的儒衫文士,李宝箴有些无奈,本以为绕开此人,自己也能将此事做得漂漂亮亮,哪里能想到是这般田地。 那人嗓音不大,缓缓道:“在座各位,已经做成了一半,接下来还有三小步要走。 “第一步,暂停向柳敬亭泼脏水的攻势,掉转过头,对老侍郎大肆吹捧。这一步中,又有三个环节:第一,诸位以及你们的朋友,先丢出一些中正平和的持重文章,对此事进行盖棺论定,尽量不要让自己的文章全无说服力。第二,开始请另外一批人,神化柳敬亭,措辞越肉麻越好,天花乱坠,将柳敬亭的道德文章,吹嘘到他死后可以搬去文庙陪祀的地步。第三,再做另外一拨文章,将所有为柳敬亭辩解过的官员和名士,都抨击一通。不分青红皂白,措辞越恶劣越好,但是要注意,大致上的文章立意,必须是将所有人形容为柳敬亭的帮闲之辈,比喻成帮腔走狗。” 起先堂上众人听到此人的第一句话后,皆心中冷笑,腹诽不已。 只是越听到后边,越觉得……章法新颖! 那人继续道:“第二步,静等一段时日之后,重新掉转矛头,直指柳敬亭一人,需要一些小技巧,所有文章,宗旨与根脚,一律在‘虽然’‘即便’这些措辞上,例如‘虽然’柳敬亭此人道德有些瑕疵,可是瑕不掩瑜,门下弟子出了许多人才,然后你们可以一一列举出来,杀机在于那一个个令人眼红的显赫官身。再比如‘即便’柳敬亭的政绩平平,可到底还算清廉,就是一座名动半洲的狮子园而已。” 那人解释道:“为何要如此?因为对于旁观者而言,这些文章表面上还算心平气和,也是在为柳敬亭辩解,许多原本不掺和这场文坛笔战的中立之人,无形之中,都开始默认了那些假定事实,之后暗藏杀机的所谓辩解,便是雪上加霜。” 堂内众人面面相觑。 那人微笑道:“第三步,在私德上做文章。例如请人捉刀,不用在乎文笔优劣,只需要噱头就行了,比如柳敬亭风雨夜宿尼姑庵的艳事,又比如老汉扒灰,再比如狮子园主人与俏丽婢女的一枝梨花压海棠,顺便再做一些朗朗上口的打油诗,编成说书故事,请说书先生和江湖人氏大肆渲染开去。” 那人看到众人既震惊又不解,依然耐着性子解释道:“别觉得没有用处,没有功名的落魄读书人爱看这个,不在乎真相的老百姓爱听这些。士林中,三人成虎;市井处,聚蚊成雷。” 那人最后笑了,掏出一张纸,走到李宝箴身前,递过去,环顾四周:“在座各位,未必知晓版刻一部艳情书籍的门路、价格,以及请那些说书先生应该支付多少银钱,种种不值一提的琐碎事情,我都写在了纸上,免得诸位不小心当了冤大头,而且许多做生意的市井小民,虽然位低,其实颇为狡黠聪慧,各有各的一套处世之道,一旦给他们在钱财上占了大便宜,说不定还要轻视诸位。” 这人告辞离去。临近门口,他突然转身笑道:“诸位珠玉在前,才有我在这显摆雕虫小技的机会,希望多少能够帮上点忙。” 所有人怔怔看着那个人离去。 李宝箴口干舌燥,死死攥紧手中纸张。其余诸位,更是头皮发麻。 要知道那人,名叫柳清风。 正是柳敬亭嫡长子。 虽说要去大隋京城文庙索要一份文运,且这涉及陈平安的修行大道根本,茅小冬却没有火急火燎地带着陈平安直奔文庙,而是缓缓而行,闲聊而已。 茅小冬一路上问起了陈平安游历途中的诸多见闻趣事。陈平安虽有两次远游,但是更多的是在深山大林和江河之畔跋山涉水,遇到的文武庙,并不算太多,陈平安顺嘴就聊起了那个看似粗犷、实则才情不俗的好朋友——大髯豪侠徐远霞。 这个当年离开行伍的汉子,除了记载各地山水,还会以工笔描画各国的古木建筑,茅小冬便说这个徐侠士,倒是可以来书院做个挂名夫子,为书院学生们开课讲学,好好说一说那些山河壮美、人文荟萃,书院甚至可以为他开辟出一间屋舍,专门悬挂他那一幅幅工笔画手稿。陈平安便答应茅小冬,给已经返回故国家乡的徐远霞寄一封信,邀请他到大隋山崖书院远游一趟。 大隋规模最大、礼制最高的那座文庙,位于京城西北方位,所以两人从东华山出发,得穿过小半座京城,其间茅小冬请陈平安吃了顿午饭。虽是躲在陋巷深处的一个小饭馆,生意却不冷清,酒香不怕巷子深,饭馆自酿的米酒,很有门道。 茅小冬说每次酿酒,主人家除了必然会精选糯米之外,还会带上儿子出城,赶往京城六十里外的松风泉挑水,父子二人轮流肩挑,晨出晚归,才酿造出了这份京城善饮者不愿停杯的米酒。 陈平安离开酒馆的时候,买了一大坛米酒,到了无人巷弄,小心翼翼倒入已经见底的养剑葫内,再将空坛子收入咫尺物当中。 咫尺物里边,“无奇不有”。衣衫书籍,文案清供,锅碗瓢盆,柴刀针线,草药火石,零零碎碎。 见陈平安收起了不值几文钱的空酒坛,茅小冬提醒道:“积少成多,聚沙成塔是好事,只是不要钻牛角尖,事事处处吹毛求疵,不然要么心性很难澄澈皎然,要么劳心劳力,虽然筋骨雄壮,却早已心神憔悴。” 陈平安笑道:“记下了。” 茅小冬抚须而笑。 实则吹毛求疵的,是他这个茅师兄罢了,但是不如此,不跟陈平安摆点小架子,怎么体现当师兄的尊严?自己先生不惦念、唠叨自己半句,他茅小冬总得在先生的关门弟子身上,找补一点回来不是? 随后又走了将近半个时辰,就到了那座所有大隋地方学子心目中的圣地,京城文庙。 文庙散落浩然天地各处,星罗棋布,像是大地之上的一盏盏文运灯火,照耀人间。 除非是一些太过偏僻的地方,否则再小的郡县,按例都需要建造文武庙,所有郡守、县令新官上任后,都需要去往文庙敬香礼圣,再去武庙祭奠英灵。所以哪怕是骊珠洞天内陈平安生长的那座闭塞阻绝的小镇,在骊珠洞天破碎下坠、在大骊版图落地生根后,大骊朝廷第一件大事,就是让首任县令吴鸢,立即着手准备文武两庙的选址。 茅小冬站在文庙外边,陈平安与他并肩而立。 茅小冬问道:“先前喝米酒,如今看文庙,可有心得?” 陈平安答道:“以上好糯米酿酒,买酒之人络绎不绝,可见京城百姓衣食无忧不说,还颇多闲钱。至于这座文庙,我还没有看出什么。” 陈平安答对了一半,茅小冬点点头,只是这次倒真不是茅小冬故弄玄虚,他给陈平安指点道:“那边没有任何动静,这说明大隋文庙那些住在泥块里边的家伙们,并不看好你陈平安的文运。” 说到这里,茅小冬有些讥讽:“大概是给香火熏了几百年,眼神不好使。” 茅小冬继续道:“游学士子,心思虔诚,拜访文庙,若是身负文运盛者,文庙神祇就会有所感应,悄悄分出些许增长文采的文运,作为馈赠。世人所谓的妙笔生花,文章天成,落笔时腕下犹如鬼神相助,就是此理。不过文庙先贤神祇能做的,只是锦上添花,归根结底,还是读书人自家功夫深不深。 “愿意做这些小动作的,多是本国文臣成神的香火神祇,各国京城文庙,供奉的至圣先师与陪祀七十二贤,就只是泥塑神像罢了。当然,事无绝对,也有极少数的例外,浩然天下九大王朝的京城文庙,往往会有一位大圣人坐镇其中。” 听到此处,陈平安轻声问道:“现在宝瓶洲南边,都在传大骊已经是第十大王朝。” 茅小冬笑道:“等到大骊新五岳全部出现后,再来谈这个,这会儿才一个北岳披云山,还算名正言顺,为时尚早。” 茅小冬向前而行:“走吧,咱们去会一会大隋一国风骨所在的文庙圣人们。” 陈平安尾随其后。 文庙占地极大,来此的文人墨客、善男信女很多,却并不显得拥挤。但是当陈平安跟着茅小冬来到文庙主殿时,发现四下已经无人。看来是文庙庙祝得了授意,暂时不许游客、香客接近这座前殿祭祀天下、后殿供奉一国圣人的大殿。 大院寂静,古木参天。 一位大袖高冠的年迈儒士,腰间悬佩长剑,以金身现世,从后殿一尊泥塑神像中走出,跨过门槛,走到院中。 茅小冬与这位大隋史书上的著名骨鲠文臣,相互作揖行礼。 步入这座院子之前,茅小冬已经与陈平安讲述过几位如今还“活着”的京城文庙神祇的生平与文脉,他们在各自朝代的丰功伟绩,皆有提及。 眼前这位文庙神祇,名为袁高风,是大隋开国功勋之一,更是一位战功显赫的儒将,弃笔投戎,跟随弋阳高氏开国皇帝一起在马背上打下了江山,下马之后,官至吏部尚书、授衔武英殿大学士,殚精竭虑,政绩斐然,死后美谥“文正”。袁氏至今仍是大隋头等豪阀,英才辈出,当代袁氏家主,曾经官至刑部尚书,虽因病辞官,子孙中却多俊彦,在官场、沙场以及治学书斋三处,皆有建树。袁高风本人,也是大隋开国以来,第一位得以被皇帝亲自谥号“文正”的官员。 袁高风问道:“不知茅山长来此何事?” 茅小冬反问道:“明知故问?” 袁高风神色不变:“请茅山长明言。” 茅小冬缓缓道:“我要从你们文庙取走一份文运,再借一份。一众文庙礼器祭器当中,我大致要暂时拿走柷和一套编磬,此外簠、簋各一,烛台两支,这是我们山崖书院本该就有的份额,以及那只你们后来从地方文庙搬来、由御史严清光出资请人打造的青花大罐,这是跟你们文庙借的。除了蕴含其中的文运,器物本身当然会如数归还你们。” 袁高风问道:“你茅小冬怎么不去抢?”果然是儒将出身,单刀直入,毫不含糊。 茅小冬笑道:“我要是抢得到,倒是不跟你们客气了。” 袁高风讥讽道:“你也知道啊,听你开门见山的言语,口气这么大,我都以为你茅小冬如今已经是玉璞境的书院圣人了。” 袁高风随即又道:“可是玉璞境似乎还不够,你茅小冬除非能够将整座东华山搬迁到文庙来,才能够得逞吧?境界不足是一难,以仙人移山神通搬动东华山文运又是一难,难上加难,真是难为你茅大山长了。” 茅小冬环顾四周,呵呵笑道:“怎么搬,山比庙大,难道一下子砸下来,覆盖文庙?大隋这座头把交椅的文庙,岂不是要毁于一旦?” 袁高风厉色道:“茅小冬,你少给我在这里玩弄商家伎俩,要我袁高风陪着你在这边讨价还价,你可以不要脸皮,我还害怕有辱斯文!文庙底线,你一清二楚!” 茅小冬浑然不觉。 陈平安却感受到一股气势磅礴的浩然正气,隐隐约约,出现一条条七彩流光,聚散游荡不定,几乎有凝如实质的迹象。 陈平安体内真气流转凝滞,温养有那枚水字印本命物的水府,不由自主地大门紧闭,里边那些由水运精华孕育而生的绿衣小童们战战兢兢。 茅小冬没有出手阻拦袁高风的故意示威,由着身后陈平安独自承受这份浓郁文运的镇压。 茅小冬伸出手掌,指了指大殿那边:“我们去后殿详谈。” 袁高风犹豫了一下,答应下来。 茅小冬让陈平安去前殿逛逛,至于后殿,不用去。 茅小冬和袁高风步入后殿,又有数位金身神祇走出泥塑神像。 陈平安则在肃穆庄严的前殿缓缓而行,这是陈平安第一次走入一国京城的文庙主殿。当时在桐叶洲,他没有跟随姚氏一起去大泉王朝蜃景城,不然应该会去看看;之后在青鸾国京城,由于当时盛行佛道之辩,陈平安也没有机会游览。至于藕花福地的南苑国京城,可没有祭祀七十二贤的文庙。走得再远,看得再细,终究会有这样那样的错过,不可能真正将风景看遍。 光阴流逝,临近黄昏,陈平安独自一人,几乎没有发出半点脚步声,已经反复看过两遍前殿神像。先前在神仙书《山海志》、各国文人笔札、散文游记中或多或少都接触过这些陪祀文庙“贤人”的生平事迹,这是浩然天下儒家比较让老百姓难以理解的地方,连七十二书院的山长,都习惯称呼为圣人,为何这些有大学问、大功德在身的大圣人,偏偏只被儒家正统以“贤”字命名?要知道各大书院,比起更加凤毛麟角的君子,贤人不在少数。 茅小冬从后殿那边返回,陈平安发现他脸色不太好看。 身在文庙,陈平安就没有多问。 两人走出文庙后,茅小冬主动开口道:“个个铁公鸡,一毛不拔,真是难聊。” 陈平安点了点头。 茅小冬抬头看了眼天色:“正大光明逛完了文庙,稍后吃过晚饭,接下来刚好趁着天黑,我们去其余几处文运集聚之地碰碰运气,到时候就不磨磨蹭蹭赶路了,速战速决,争取在明早鸡鸣之前返回书院,至于文庙这边,肯定不能由着他们如此吝啬,以后我们每天来此一趟。” 两人横穿两条大街后,就近找了栋酒楼,茅小冬在等饭菜上桌之前,以心声告知陈平安:“文庙的氛围不对劲,袁高风如此不近人情,我还能理解,可其余两个今天跟着冒头,为袁高风摇旗呐喊的大隋文圣人,向来以性情温和著称于青史,不该如此强硬才对。” 陈平安从养剑葫里倒了两碗米酒,问道:“会不会袁高风其实是在用这种方式,提醒我们?京城文庙诸位神祇,面对当下大隋的暗流涌动,必然早就看在眼中,只是手心手背都是肉,又涉及大隋高氏国祚和文运,他们很难作出决定,就只好袖手旁观,但是又不愿意眼睁睁看着我们被蒙在鼓里,坏了东华山书院的文脉,所以故意以黑脸示人,以违反常理的言行,提醒我们小心文庙之外的形势?” 茅小冬有些欣慰,微笑道:“答对喽。” 茅小冬望向酒楼窗外,啧啧道:“本以为咱们这对抛竿入水的诱饵,对方总该再多观察观察,要么就是趁着晚上人少,先派遣一些小鱼小虾来啄几口,没有想到,这还没天黑,离着文庙也不远,街上行人熙熙攘攘,他们就直接祭出了杀手锏,丧心病狂。什么时候大隋文人,如此杀伐果决了?” 陈平安慢悠悠喝着那碗香醇米酒。 茅小冬笑问道:“半点不紧张?” 陈平安放下酒碗,道:“不瞒茅山长,我没少打打杀杀,也算见过一些世面了。” 茅小冬又问:“多大的世面?” 陈平安想了想,坦诚道:“打过蛟龙沟一条坐镇小天地的元婴境老蛟,背过剑气长城那位老大剑仙的佩剑,挨过一位飞升境修士本命法宝吞剑舟的一击。” 茅小冬爽朗大笑。 陈平安忍着笑,补充了一句马屁话:“还跟茅山长同桌喝过酒。” 茅小冬赶紧端起大白碗:“前边的不去说什么,这后边的,可得好好喝上一大碗酒。” 陈平安喝完了碗中酒,突然问道:“大致人数和修为,可以探查到吗?” 茅小冬点头道:“我这几年陪着小宝瓶看似瞎逛荡,其实有些谋划,一直在争取做成一件事情,事情到底是什么,先不提,反正在我周围千丈之内,上五境之下的练气士和九境之下的纯粹武夫,我一清二楚。这五名刺客,九境金丹境剑修一人,兵家龙门境修士一人,龙门境阵师一人,远游境武夫一人,金身境武夫一人。” 陈平安无奈道:“我可能帮不上大忙。” 茅小冬笑着起身,将那张日夜游神真身符从袖中取出,交还给跟着起身的陈平安,以心声笑道:“哪有当师兄的挥霍师弟家当的道理,收起来。” 陈平安犹豫不决。 茅小冬笑问道:“怎么,觉得敌人来势汹汹,是我茅小冬太自负了?忘了之前那句话吗,只要没有玉璞境修士帮着他们压阵,我就都应付得过来。” 陈平安皱眉道:“万一有呢?” 茅小冬笑了笑:“那我就更放心了。出现在这里,打不死我的,同时又证明了书院那边,并无他们埋下的后手和杀招。” 趁着茅小冬暂时没有出手的迹象,陈平安默默又倒了一碗酒。 茅小冬好奇问道:“干吗?” 陈平安正低头大口喝着酒:“学那朱敛,喝罚酒。” 茅小冬笑骂道:“好小子,眼巴巴等着这儿出现一个玉璞境修士,对吧?!” 陈平安微微一笑。 茅小冬瞥了眼那支玉簪子,没有说话。 很奇怪,茅小冬明明已经离开,文庙主殿那边不但依旧没有对外开放,反而有一种戒严的意味。 后殿,除了袁高风在内一众以金身现世的文庙神祇,还有两拨贵客和稀客。 微服出宫的大隋皇帝,他身边站着一个身穿大红蟒服的白发宦官。还有两名男子,老者白发苍苍,在人间君主与文庙圣人之间,依旧气势凌人,还有一个相对年轻的儒雅男子,兴许是自认没有足够的资格参与秘事,便去前殿瞻仰七十二贤神像了。 老人并非宝瓶洲人氏,自称林霜降,只是有一口纯正的宝瓶洲雅言与大隋官话。林霜降多半是个化名,这不重要,重要的是老人出现在大隋京城后,术法通天,大隋皇帝身后的蟒服宦官,与一个皇宫供奉联手,倾力而为,都没有办法伤及老人丝毫。 林霜降瞥了眼袁高风和其余两位联袂现身与茅小冬磨嘴皮子的文人神祇,脸色不悦。视线偏移,一些开国功勋儒将身份的神祇,以及在大隋历史上虽为文臣身份却建立有开疆拓土之功的神祇自然而然聚在一起,如同一个庙堂山头,与袁高风那边人数寥寥的阵营,存在着一条若有若无的界线。林霜降最后将视线落在大隋皇帝身上:“陛下,大隋军心、民心皆可用,庙堂有文胆,沙场有武胆,大势如此,难道还要一味忍辱负重?若说签订山盟之时,大隋确实无法阻挡大骊铁骑,难逃灭国命运,可如今形势大变,陛下还需要苟且偷生吗?” 林霜降冷笑道:“要不要我一个外乡人,给陛下说说看这几年里,大隋挂印辞官的京城官员、去山林逃禅的文人,到底有几百人?还有大隋从京城到地方,各地武庙气运的衰减有多严重,需要讲一讲吗?说是百年盟约,陛下以一人之青史骂名换大隋一国百姓的百年太平,但是陛下当真确定,就算大骊宋氏蛮夷果真信守承诺,不对大隋动用一兵一卒,你们大隋就真能安安稳稳支撑百年?然后眼巴巴望天,等着天上掉馅饼,大骊宋氏自取灭亡,然后由着你们弋阳高氏摘果子?” 林霜降脸色冷漠:“上梁不正下梁歪。大骊宋氏是什么德行,陛下想必清楚,如今藩王宋长镜监国,武夫掌权,当初大骊皇帝连与高氏国祚休戚相关的五岳正神,都能够算计,全部撤销封号,大隋东华山与大骊北岳披云山的山盟,当真管用?我敢断言,无需五十年,最多三十年,哪怕大骊铁骑被阻滞在朱荧王朝,但只要给那大骊皇位继任者与那头绣虎成功消化掉整个宝瓶洲北部,三十年后,大隋从百姓到边军,再到胥吏小官,最后到朝堂重臣,都会以大骊王朝作为梦寐以求的安乐窝。” 之后林霜降厉色道:“等到大隋百姓从内心深处,将他国异乡视为比故国家乡更好,你这个一手促成此等亡国祸事的大隋皇帝,有何脸面去见弋阳高氏的列祖列宗?” 袁高风怒喝道:“林霜降,你放肆!我大隋国事,容不得你在这里大放厥词!” 一位凭借制定国策、一举将黄庭国纳为藩属国的大隋文臣,轻声道:“陛下三思啊。” 林霜降不再说话。 捭阖之术,捭即开,即言;阖即闭,即默。 说了之后的留白,那些不说直言,更见功力,更能够蛊惑人心。 在后殿沉默的时候,前殿那边,面容给人俊朗年轻之感的长衫男子,跟陈平安一样,将陪祀七十二贤神像一尊尊看过去。 大隋皇帝终于开口说话:“宋正醇一死,才有两位先生今日之拜访,对吧?” 林霜降点头承认。 大隋皇帝伸手指了指自己,笑道:“那如果哪天我给一个十境武夫打死,或是被那个叫许弱的墨家游侠一飞剑戳死,又怎么算?” 他指了指头顶,又指了指背后的那座前殿:“若是许弱出手滥杀君王,作为修道之人,他多半会被那边的某位圣人责罚。许弱是墨家重要人物,之前墨家旁支帮忙打造的仿制白玉京遭受破坏,中土墨家主脉反而改变主意,押注、选中了大骊宋氏,许弱极有可能就是关键人物,所以许弱不一定愿意出手,跟我‘兑子’,墨家太亏本。可李二杀我,一个纯粹武夫,好像按照你们山上的规矩,儒家圣人们是不会管的。” 林霜降淡然道:“那个李二,只要没有达到十境武夫中的‘神到’境界,我可以让他连大隋京城都进不来,前提是你们文庙到时候愿意配合我,启动护城大阵。” 即便如此,大隋皇帝仍是没有被说动,继续问道:“不怕贼偷就怕贼惦记,到时候千日防贼,防得住吗?难道林老先生要一直待在大隋不成?” 林霜降皱了皱眉头。 这会儿所有人心湖之中,都有一个温醇嗓音响起:“如果李二敢来大隋京城杀人,我负责出城杀他。我只能保证这一件事,其余的,我都不会插手。” 袁高风讥笑道:“好嘛,中土神洲的练气士就是厉害,击杀一个十境武夫,就跟稚童捏死鸡崽儿似的。” 林霜降没有多说,沉声道:“范先生说得出,就做得到。” 大隋皇帝笑道:“当真?” 前殿那人微笑回答道:“商家传世,诚信为立身之本。” 李槐按照裴钱说的那个法子下五子连珠棋,输得一塌糊涂。 认输之后,气不过,双手胡乱抹掉密密麻麻摆满棋子的棋盘:“不玩了不玩了,没意思,这棋下得我头晕眼花肚子饿。” 听着棋子与棋子间磕磕碰碰响起的清脆响声,在绿竹地板廊道一端修行的谢谢,睫毛微颤,有些心神不宁,只得睁开眼,转头瞥了眼那边,裴钱和李槐正各自拣选黑白棋子,噼里啪啦随手丢回身边的棋罐。 棋罐虽是大隋官窑烧制的器物,还算值几十两银子,可是那棋子,谢谢深知它们价值连城。之前崔东山还在这栋小院时,谢谢偶尔会被崔东山拽着陪同弈棋,落子的力道一旦稍重,她就要被崔东山一巴掌打得旋转飞出,撞在墙壁上,说如果磕碎了其中一枚棋子,就等于害他这藏品“不全”,沦为残缺,坏了品相,她谢谢拿命都赔不起。 世间棋子,寻常人家,漂亮些的石子磨制而已,富裕人家,一般多是陶制、瓷制,山上仙家,则以特殊美玉雕琢而成。但是崔东山这两罐棋子,来历惊人,是天下弈棋者都要眼红的“彩云子”。千年之前,白帝城城主的那位师弟,琉璃阁的主人,以独门秘术“滴制”而成。随着琉璃阁崩坏,主人销声匿迹千年之久,特殊的“大炼滴制”之法,已经就此断绝。曾有嗜棋如命的中土仙人,得到了一罐半的彩云子,为了补全,开出了一枚棋子一枚小暑钱的天价。然而这会儿,琉璃棋子在裴钱和李槐手上,比地上的石子好不到哪里去。 谢谢心中叹息,所幸彩云子到底是物有所值,青壮男子使出全身气力,一样重扣不碎,反而越发着盘声铿。 李槐不愿意玩连珠棋,裴钱就提议玩抓石子的乡野游戏,李槐立即信心满满,这个他擅长,当年在学塾经常跟同窗们玩耍,那个扎羊角辫儿的石春嘉,就经常输给他,在家里跟姐姐李柳玩抓石子,他更是从无败绩! 两人分别从各自棋罐重新捡取了五枚棋子,玩了一场后,发现难度太小,就想要增加到十枚。 谢谢听到那些比落子在枰更加清脆的声响,心肝微颤,只希望崔东山不会知道这桩惨事。 时不时还会有一两枚彩云子飞出手背,摔落在院子的青石地板上,然后给全然不当一回事的两个小家伙捡回。 谢谢已经完全无法静心吐纳,干脆站起身,去自己偏屋那边翻看书籍。 李宝瓶走出正屋书房,蹲在裴钱和李槐旁边观战,李槐还是被杀得丢盔弃甲。 李宝瓶默默从另外一只棋罐抓出了五枚黑棋子,将五枚白棋子放回棋罐,地板上,黑白棋子各五枚,李宝瓶对面面相觑的两人解释道:“这么玩比较有趣,你们各自选取黑白一色,每次抓棋子,比如裴钱你选黑棋子,一把抓起七颗棋子后,里边有两颗白棋子,就只能算抓起三颗黑棋子。” 裴钱怯生生道:“宝瓶姐姐,我想选白棋子。” 李宝瓶点点头:“可以。” 李槐恼火道:“我也想选白棋子!” 李宝瓶瞥了他一眼。 李槐立即改口道:“算了,黑棋子瞧着更顺眼些。” 石柔心思微动。这个穿红襦裙的小姑娘,似乎想法总是这般奇特。在所有人当中,因为陈平安明显对李宝瓶偏心的缘故,石柔观察她最多,发现这个小姑娘的言行举止,不能说她是故意老气横秋,其实还挺天真无邪的,可偏偏很多想法,其实既在规矩内,又超乎于规矩之上。 就在石柔暗中观察李宝瓶没多久,那边大战已落幕,按照李宝瓶的规矩玩法,李槐输得更惨。 裴钱摇头晃脑,手心掂着几枚棋子,一次次轻轻抛起接住:“寂寞啊,但求一败,就这么难吗?” 李槐鬼头鬼脑,眼珠子急转,想要换个事情找回场子。 裴钱丢了棋子,拿起脚边的行山杖,蹦跳到院子里:“宝瓶姐姐,手下败将李槐,我给你们耍一耍,啥叫手拄长杆,飞房越脊,我现在神功尚未大成,暂时只能飞檐走壁!看好了!一定要看好啊!” 只见裴钱退到院落一边墙壁尽头,面朝对面墙头,深吸一口气,飞奔而去,猛然间将行山杖精准戳入院落石板缝隙,双脚离地,长杆弯曲成一个大弧度,随着行山杖砰然绷直,裴钱高高跃起,娇小身躯在空中舒展,稳稳站在墙头,转过身,对着李宝瓶和李槐咧嘴大笑:“看吧!” 李槐看得目瞪口呆,嚷嚷道:“我也要试试看!” 裴钱身形轻盈地跳下墙头,像只小野猫,落地无声无息,大大方方将行山杖丢给李槐。 李槐也学着裴钱,退到墙根,先以急促小步向前奔跑,然后瞥了眼地面,骤然间将行山杖戳入石板缝隙,轻喝一声,行山杖绷出弧度后,李槐身形随之抬升,只是最后的身体姿势和发力角度不对,以至于双脚朝天,脑袋朝地,身体歪斜,唉唉唉了几声,竟是就那么摔回地面。 于禄瞬间一阵清风而去,将李槐接住并扶正站姿。 李槐大言不惭道:“功亏一篑,只差毫厘了,可惜可惜。” 裴钱冷笑道:“那再给你十次机会?” 李槐一本正经道:“我李槐虽然天赋异禀,不是一千年也该是八百年难遇的练武奇才,可是我志不在此,就不跟你在这种事情上一争高低了。” 李宝瓶从李槐手里拿过行山杖,也来了一次。结果这个红襦裙小姑娘在众目睽睽之下,不但成功了,而且太过成功,直接飞出了墙头。墙外传来轻微声响。 对这类事情熟门熟路的李宝瓶倒是没有摔伤,只是落地不稳,双膝逐渐弯曲,蹲在地上后,身体向后倒去,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李宝瓶站起身,浑然无事。 一个佝偻老人笑呵呵站在不远处:“没事吧?” 李宝瓶笑道:“这能有啥事!” 朱敛笑着点头。 李宝瓶飞奔返回院子。 朱敛身为远游境武学宗师,眼光卓然,当然清楚李宝瓶不会有事,才没有出手相助。 朱敛继续在这栋院子周围散步。 陈平安当时离开书院前,跟李宝瓶那场对话,朱敛就在不远处听着,陈平安对他也没有刻意隐瞒什么。朱敛甚至替隋右边感到可惜,没能听到那番对话。 之前他们画卷四人尚未分道,在老龙城灰尘药铺那边,那个早早相中隋右边“剑仙之资”的荀姓老人,很喜欢往药铺凑。一次观棋,隋右边和卢白象在院中对弈,老人寥寥几句,以弈棋之理,阐述剑道。横竖纵横,落子在点。精妙在于“切割”二字。这是剑术。棋形好坏,在于“界定”二字。占山为王,藩镇割据,山河屏障,这些皆是剑意。 棋局结束,加上复盘,隋右边始终无动于衷,这让荀姓老人很是尴尬,还被裴钱笑话了半天,大吹法螺,尽挑空话大话吓唬人,难怪隋姐姐不领情。只是当晚隋右边就闭关悟剑,一天两夜,不曾离开屋子。 如今隋右边去了桐叶洲,要去那座莫名其妙就成了一洲仙家领袖的玉圭宗,转为一名剑修。 魏羡跟着崔东山跑了。卢白象要独自一人游历山河。就只剩下他朱敛选择跟在了陈平安身边。 陈平安在狮子园那边两次出手,一次针对作祟妖物,一次对付李宝箴,朱敛其实并未觉得太过出彩。反而是陈平安与李宝瓶的一番谈话,让朱敛反复咀嚼,由衷佩服。 李宝箴、李宝瓶、李希圣、福禄街李氏,四者之间,以血缘关系牵连,而陈平安虽然被李宝瓶称呼为小师叔,可到底是一个外人。 陈平安要如何处置李宝箴,极其复杂,要想奢望无论结果如何,都不伤李宝瓶的心,更难,几乎是一个做什么都“无错”,却也“不对”的死局。 若是陈平安隐瞒此事,或是简单说明狮子园与李宝箴相逢的情况,李宝瓶当下肯定不会有问题,与陈平安相处依旧如初。可一旦哪天陈平安打杀了自寻死路的李宝箴,即便陈平安完完全全占着理,李宝瓶也懂道理,可这与小姑娘内心深处伤不伤心,关系不大。这就是症结。于是就有了那番对话。 朱敛缓缓而行,自言自语道:“这才是人心上的剑术,切割极准。” 何谓切割?陈平安先放过李宝箴一次,是守约,完成了对李希圣的承诺,本质上类似守法。又以李宝箴身上家族祖传之物,与李宝瓶和整个福禄街李氏做了一场“典当”,是情理,是人之常情。这就将李宝箴从整个福禄街李氏家族单独切割出来,如同崔东山一手飞剑,画地为牢的雷池秘术,将李宝箴单独拘束在其中。 李宝箴是李宝箴,李宝瓶和李希圣背后的李氏家族,是将李宝箴摘出后的李氏家族。 陈平安做了一场圈画和界定,以及在悄无声息之间,给李宝瓶指出了一条心路轨迹,提供了一种“谁都无错,到时候生死谁都可以自负”的豁达可能性。以后回头再看,就算陈平安和李宝箴分出生死,李宝瓶就算依旧伤心,也绝不会从一个极端转入另外一个极端。这就是那位荀姓老人所谓的剑术。 陈平安的出剑,恰好无比契合此道,是一场人心上的微妙拔河。所以那一天,陈平安同样在药铺后院观棋,同样听到了荀姓老人字字千金的金玉良言,但是朱敛敢断言,隋右边哪怕闭关悟剑一天两夜,学剑的天资再好,都未必比得上陈平安的得其真意。人人脚下大道有远近之分,却也有高低之别啊。 还记得李宝瓶教给裴钱的两句话: 背竹箱,穿草鞋,百万拳,翩翩少年最从容。背仙剑,穿白袍,千万里,人间最好小师叔。 朱敛喃喃自语:“小宝瓶你的小师叔,虽然如今还不是剑修,可那剑仙心性,应该已经有了雏形吧?” 朱敛突然停下脚步,看向通往小院的小路尽头,眯眼望去。那边出现了一位雪白麋鹿相伴的年迈儒士。 酒楼内外依旧喧闹。 大隋王朝素来富饶,老百姓愿意花钱,也敢于花钱,毕竟坐龙椅的弋阳高氏,在这数百年间,打造了一个无比安稳的太平盛世。 二楼窗口那边,茅小冬望向窗外,对身后的陈平安提醒道:“记得护住自己,不用担心我。” 九境金丹境剑修,龙门境兵家修士,龙门境阵师,远游境武夫,金身境武夫。五名刺客,不管身份,无论立场,总之都齐聚在了一起,就隐匿在这栋酒楼方圆千丈之内。 这种阵仗,别说是追剿围杀一名剑修之外的元婴境地仙,恐怕玉璞境修士,都可杀。 陈平安想起彩衣国城隍阁那场降妖除魔,那个手腕脚踝系有铃铛的少女,当时两人萍水相逢,身为郡守之女的她,虽然修为不高,但是每次出手帮忙,都恰到好处,让陈平安对她观感很好。 之后游历两洲外加一座倒悬山,从来都是他陈平安独自与强者捉对厮杀,即便有画卷四人相伴后,一锤定音之人,仍是他陈平安。这次在大隋京城,变成了他陈平安只需要站在茅小冬身后,这种局面,让陈平安有些陌生。不过心底,还是有些遗憾,毕竟不是在“头顶有位老天爷以天道压人”的藕花福地,重返浩然天下,他陈平安如今修为仍是太低。 茅小冬笑道:“等你到了我这把岁数,要还是个没出息的元婴境修士,看我不替先生骂死你。” 陈平安无奈,拍了拍腰间的养剑葫,以心声告诉飞剑初一和十五,随时准备应对刺客的出现。 法袍金醴的那两只大袖内,右手指尖拈有一张以防偷袭的缩地方寸符,左手则是那张用以抵御强敌的日夜游神真身符。 茅小冬放心不少。小师弟那么远的江湖路,没白走。 茅小冬突然在陈平安心湖上响起嗓音,问道:“之前有没有过走在光阴长河之畔的经历?比起先前在文庙感受浩然正气的镇压,更加难受。” 陈平安则以聚音成线的武夫路数回答道:“走过两次,第一次尚未习武,在骊珠洞天小镇走过。第二次在藕花福地,被观道观的老观主拉着,大概看过至少两百余年的光阴流水,而且经常顺序颠倒,来回交错,所以我那会儿虽然已经是五境武夫,仍是觉得异常难熬,跟当初在落魄山给人喂拳比,滋味半点不差。” 茅小冬笑问道:“之前在书斋你我闲聊游历经过,怎么不早说,这么值得炫耀的壮举,不拿出来与人说道说道,等于苦头白吃了。就算是我这么个元婴境修士,在成为山崖书院的坐镇之人前,都不曾领略过光阴长河的风光,那可是玉璞境修士才能接触到的画卷。” 陈平安灵光乍现,一语道破天机:“茅山长真有搬山神通,暂时将此处作为一座书院小天地?!” 茅小冬点头道:“对喽,这几年借着庇护小宝瓶,在大隋京城四处行走,瞒天过海,就是做成了这件秘事。肩上挑着一座书院的文脉香火,防人之心不可无啊。” 陈平安点头道:“可以理解。” 茅小冬气笑道:“你连一声茅师兄都没喊过,我要你理解?” 陈平安自认理亏,不再说话。 茅小冬一手负后,一手抬臂,以手指做笔,转瞬间就写了“山崖书院”四字,每一笔落成,便有金光从指间流淌而出,并不散去。 写完之后,茅小冬一抖袖子,微笑道:“天地四方!” 四个金色文字便向四方一闪而逝。 茅小冬转头道:“坐着喝酒便是。” 话音刚落,茅小冬已经消失不见。 陈平安深吸一口气,铭刻在心的熟悉感觉,如江水汹涌而至,陈平安仿佛一个不擅游泳的人,瞬间置身于水底。 天地寂静。酒楼上下再无半点动静声响。 那名龙门境阵师正在偷偷摸摸“排兵布阵”,当一身灵气骤然凝滞、运转不畅之际,他猛然抬头,只见路上行人静止不动,眼角余光中的天空飞鸟,只只悬停。这名阵师顾不得会被山崖书院茅小冬发现踪迹,立即不再遮掩,气机磅礴倾泻而出,手指间拈住一张金色符箓,正要有所动作,一只手就按住了他的肩膀,那人笑道:“你这阵法,是脱胎于中土神洲道君宁全真所传龙门阵一脉,对吧?” 阵师愕然,竟是死活挣脱不开身后那人搁在肩头的那只大手。阵师满脸涨红,希冀着其余四人有谁能够及时救援,帮助自己脱困。 一名阵师,需要假借所布阵法牵引的天地之力,所以自身体魄的打磨淬炼,比起剑修、兵家修士和纯粹武夫,差距极大。 好在阵师没有彻底绝望。一抹起始于东北方向的璀璨剑光,像是一根白线,迅猛飞掠而至,剑尖所指,正是阵师身后的茅小冬眉心处。 这抹剑光身在小天地当中,轨迹并不完全是笔直一线,剑尖出现微妙的颤抖,那把本命飞剑剑身,起伏不定。 飞剑所到之处,滋滋作响,摩擦溅射起一连串的电光石火,极为瞩目。这把凌厉飞剑,与这座小天地起了冲突。 茅小冬没有躲避,根本没有任何调用一位元婴境充沛灵气的迹象。 那柄距离茅小冬与阵师不足一丈距离的飞剑,蓦然激起一圈涟漪,如石投湖,一头撞入水中,就此消失不见。与此同时,阵师七窍流血,不由自主地浑身颤抖,这一动,就又与小天地无所不在的光阴流水起了冲撞,越发血流不止,更恐怖之处在于,体内气机紊乱不已不说,所有温养有本命物的关键气府、心扉以及一座座府门之上,像是被万针钉入,阵师竭力移动拈有那张保命符的双指,虽手指可动,但是体内浓稠如水银的灵气,结冰一般,丝毫动弹不得。 茅小冬握住此人脖颈,随手丢向身后某处。 那柄金丹境剑修的本命飞剑,在茅小冬身后激起一处流水漩涡,如恶客破门而入,迅猛刺出,可已经姗姗来迟。本就重伤濒死的阵师刚好拦阻了那把飞剑的路线。 远处那名九境剑修没有任何停下飞剑的意图,直接刺透阵师身躯,以心意驾驭飞剑,继续刺杀茅小冬! 阵师就此当场毙命,死不瞑目。 不是说茅小冬离开了东华山,就只是一名元婴境修士吗? 修行路上,三教诸子百家,条条大路,炼丹采药,服食养生,请神敕鬼,望气导引,烧炼内丹,却老方,一旦跨过大门槛,跻身中五境,成了凡夫俗子眼中的神仙,确实风光无限。可修道之人,在山上断绝红尘,不理俗世是非,不是没有理由的。因为山下同样有不信邪的练气士,更有儒家书院。 茅小冬一步跨出,身形出现在数十丈外,转过身后,不晚不早,刚好以双指夹住那把尾随至此的飞剑。 虽然这一手以双指轻松定住飞剑的壮举,可谓惊世骇俗,传出去足够让一洲地仙吓掉大牙,可是茅小冬在消磨剑意的同时,他坐镇的这座小天地,其实也在不易察觉地微微摇动。 那名远游境武夫置身于别人天地中,已是无法做到御风远游,可仍是飞奔如雷,最后直接撞开两堵墙壁,穿过整座店铺,朝茅小冬一拳轰砸而来。店铺内有数人被他直接撞碎身躯,崩开的碎块,最后缓缓悬停在铺子里边的空中。此人一拳,汇聚了那一口纯粹真气的所有罡气,再无半点蓄力,竟是不惜以命换命的打法。茅小冬调动天地灵气而成的一座碑文金字轻轻晃荡的石碑,以及一座同样是凭空出现的牌坊,都被远游境武夫这一拳打得化作齑粉。那名八境武夫的老者,大踏步而冲,势不可当。 另外那名跃上屋脊,一路蜻蜓点水而来的金身境武夫,没有远游境老者的速度,一身金身罡气,与小天地的光阴流水撞在一起,身上像是燃起了一大团火焰。他最终一跃而下,直扑站在街上的茅小冬。 双指被割裂出细微伤口的茅小冬,将那把禁锢在指尖的飞剑,丢掷向那名金身境武夫。 茅小冬伸出手掌,挡住了那名远游境武学宗师的一拳。大袖剧烈鼓荡,须髯飘拂。 金身境武夫与那金丹境剑修多半是挚友,他不管那剑尖直指心口的飞剑,依旧杀向茅小冬。果不其然,剑修心湖,灵犀微动,竭尽全力,稍稍偏移剑尖,只是刺透那武夫肩头。 茅小冬被本该是最弱之人的七境武夫,一拳砸在后背心,小天地随之震荡开来。 拳头被阻、拳势与意气犹然壮烈的远游境武夫,借此机会,顺利出拳如擂鼓。 流光掠影一般,茅小冬整个人一步步后退,远游境老者双臂肌肉虬结,渗出血丝,浸染衣衫,但是一拳比一拳更加悍勇无匹。 一旁金身境武夫没有趁火打劫,跟着远游境宗师一起近身与茅小冬厮杀,而是尽量跟上两人脚步。并非不想一鼓作气重创茅小冬,而是他知晓轻重利害。 陈平安没有站在原地,而是掠出窗口,上了视野开阔的酒楼屋顶。他同样没有插手这场战局。 远游境老者最后一拳,将茅小冬打得倒飞出去十数丈。 老者立即停步,并且向后而掠,他要换上一口新气。金身境武夫则立即横移数步,挡在远游境老者身前,站在后者与茅小冬之间的那条线上。如此仍是不够稳妥。九境剑修见缝插针,飞剑一掠而去,直刺茅小冬。速度之快,竟是已经超出这把本命飞剑的第一次现身。 既是茅小冬气机不稳,导致天地规矩不够森严的关系,更是这名老金丹境剑修在这短短时间内,仅仅凭借数次飞剑运转,已寻找出一些缝隙和捷径。三教圣人坐镇小天地内,被誉为天网恢恢疏而不漏,但是一张渔网的网眼再细密,加之这张渔网一直在运转不定,终究还是有漏洞可钻的。 能够成为天底下最吃神仙钱的剑修,并且跻身金丹境地仙,没有一个是易与之辈。 茅小冬伸手握住腰间那把戒尺,顿时稳住身形。雪白胡须上,已经沾染了星星点点的血迹。 面对那把如同附骨之疽的纤细飞剑,茅小冬这次没有以双指将其定身,而是大袖一卷,直接将飞剑笼入袖中。随后只见大袖之中,绽放出丝丝缕缕的剑气,袖口翻摇,同时传出一阵阵丝帛撕裂的声响。 远游境武夫已经换气完毕,一蹬地面,大街上裂出好似蛛网的痕迹,这名武道宗师裹挟风雷之势,再次要利用盟友创造出来的机会,与茅小冬近身厮杀,不给这位出乎意料“跻身”为玉璞境的书院山长,拉开距离后以水磨功夫耗死他们的机会。 被一名远游境宗师死死盯住,寻常地仙修士的气海都会为之牵引,容不得分心旁顾。 一名身披银白甲胄的魁梧男子,接连使用了两张极其珍稀的高品秩方寸符与遮掩身形气机的青蓑衣符,竟是被他抓住一个光阴流水最为薄弱的地带,使得他从天而降,双手十指交错,合为一拳,对着茅小冬的头颅一砸而下。 千钧一发之际,茅小冬袖中笼罩住的那把飞剑,即将破开跃出,远游境宗师马上就要一拳杀到,但是真正最凶险的杀招,还是那名以甲丸覆身为甲的龙门境兵家修士。 除去那名几乎就没有派上用场的阵师不说,其余四名刺客,配合得堪称天衣无缝。很难想象,四人当中,只有九境剑修与金身境武夫是相识已久的熟人。 茅小冬腰间悬挂的戒尺,自行脱落,如同一耳光拍在那兵家修士的脸颊上,兵家修士整个人横飞出去,砸在远处的屋脊上,瓦片粉碎一大片。 茅小冬脚尖摩挲地面,抬起大袖,伸手向距离自己最远的剑修一指:“还你便是。” 刹那之间,天地倒转且扭曲,就像一张被顽劣蒙童胡乱拧转却又不曾揉成纸团的宣纸,说不出的怪诞荒谬。 那名远游境武夫眼睁睁看着自己与茅小冬擦肩而过,而且茅小冬变成了“倒立”之姿。 明明近在咫尺,却偏偏远在天边。 而呈现出来的那一层纸面上,密密麻麻的金色文字,一个个大小如拳,是一篇篇儒家圣贤教化苍生的经典文章。 远游境武夫转头怒吼道:“小心!” 茅小冬看似缓缓自行,却是东边一个茅小冬的身形消失后,就出现在西边,随即变成北边,可不管方位如何,茅小冬始终在拉近自己与金身境武夫的距离。那金身境武夫甚至不知道自己应该往哪里躲避,就这样被莫名其妙出现在自己身前的茅小冬一巴掌拍掉了整颗脑袋。 而那名龙门境兵家修士,一直在被那把戒尺如雨点般砸在甲胄上。 小天地重归正常秩序。 茅小冬一手扶住那具失去头颅的身躯的肩膀,不让尸体倒地,望向远处那个眼眶通红的九境老剑修,问道:“不给你的朋友报仇?” 茅小冬猛然间一抖手腕,尸体横飞出去,撞在一间店铺的墙壁上,变成一大摊烂肉。 九境剑修和远游境武夫都看到天地间,无数更加细小的金色文字,从四面八方不断涌入那高大老人的气府。两人神色悲壮,心中都有凄凉之意。这还怎么打?两人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决绝之意。 茅小冬环顾四周,从头到尾,没有任何蛛丝马迹,那么应该没有玉璞境修士藏身其中,也就是说这五名心存死志的刺客,没有后手。 茅小冬抬起那只残破袖子,打量了一眼,抬头后说道:“你们这些剑修啊地仙啊,什么武道宗师啊,不都一直嚷嚷着书院修士,全是只会动嘴皮子的绣花枕头吗?” 茅小冬笑道:“对,你们确实说得没错。” 九境剑修和远游境老人心中一紧。 茅小冬闲庭信步,如读书人在书斋沉吟。 这座小天地的边境地带,随之飞旋起一把把宛如剑修本命物的飞剑。飞剑品秩虽然不高,大致相当于观海境、龙门境剑修的本命飞剑,可是数量如此之多,谁敢掉以轻心?不但如此,各处屋脊上,还出现了一个个年龄悬殊、或捧书或佩剑的青衫儒士。一样修为不高,一样以数量取胜。大街小巷,涌出一拨拨身披铁甲的魁梧士卒。那些形制、大小各异的飞剑,纷纷掠向金丹境剑修。屋脊上的儒士和地上的披甲武卒,则冲向了远游境武夫。 茅小冬则来到了那个面对戒尺疲于应付的兵家修士身边,但是没有靠近,说道:“你才是真正的死士吧,以兵家甲丸作为遮掩,怀揣着一颗地仙修士的金丹,只要近我的身,就要跟我同归于尽,即便杀不死我,给你拼得少掉半条命,留给其余几名刺客,也够将我茅小冬留在这里了。” 那名兵家龙门境修士眼神坚毅,对于茅小冬的言语,置若罔闻,只是一拳拳拦阻那戒尺,防止甲丸被它敲打到崩碎的地步。 茅小冬伸出手,对着那名修士指指点点。修士四周地面,升起一串串金色文字,如屋舍栋梁平地起,最终形成一座牢笼。那名兵家修士惨然一笑,脸色狰狞,无数条金色光线从身躯、气府绽放,整个人轰然粉碎。竟是杀不掉茅小冬,也要将那定然是关键本命物的戒尺毁去。 只是一名龙门境兵家修士的自尽,加上一颗金丹的炸裂,虽然将那座圣贤文字的金色牢笼破坏殆尽,那戒尺却安然无恙,唯独上边篆刻的文字,灵性黯淡了几分。戒尺轻轻飘回茅小冬手中,茅小冬将其挂在腰间。 九境剑修虽然险象环生,可性命无忧。 远游境老者更是大杀四方,近身三丈内的儒士与甲士,悉数破碎,并且以雄浑罡气混淆其中,将那些傀儡蕴含的灵气,硬生生打成茅小冬暂时无法驾驭的浑浊之气。 茅小冬面无表情,任由最后两名刺客慢慢消耗自身的灵气与真气。 小天地内灵气终究会有极限。这直接关系到这座“山崖书院”的稳固程度和持续时间。所以当下这座天地,已经不知不觉缩小到方圆四百丈。若是在东华山,真正的山崖书院所在,茅小冬一样出手,恐怕现在还能维持八百丈天地范围。 这一手并非儒家书院正统的搬山秘术,让茅小冬一步跨入玉璞境,缺陷就在于山崖书院的形神不全,根本仍是留在了东华山那边,但是问题不大。那两名仅剩的刺客,只要没有外人插手,还是要将命交待在这里。退一万步说,就算茅小冬此刻撤去小天地神通,将东华山暂时交还给看守书院大门的梁姓元婴,杀敌有些难,自保则不难。不过真出现那种状况,到底不是什么快意事。 茅小冬皱了皱眉头。 一把如金黄麦穗的飞剑,突兀地闯入这座小天地。骤然悬停在高空后,剑尖翘起又落下,如此反复,指了指一个方向。 茅小冬二话不说就撤去了神通,“跌境”回元婴境修为。 而一直站在屋顶上观战的陈平安,甚至无需茅小冬以心声通知。一拍养剑葫,初一、十五掠出。 陈平安袖中一张方寸符砰然燃烧,没有选择针对那个远游境老者,而是缩地成寸,直奔瞬间杀力更为恐怖的九境剑修。 若是有人旁观,一定会觉得陈平安选错了对手。 与此同时,两尊身高一丈的日游神和夜游神“神性真身”,比先前兵家修士更加气势磅礴地从天而降,在陈平安出手前,率先砸向那个武学大宗师。 日游神披挂金甲,全身光芒四射,双手持斧。夜游神则身穿一副漆黑甲胄,手持一杆大戟。 茅小冬会心一笑,同样一拍戒尺,然后向九境剑修掠去。 那名已下决心死在此地的远游境武夫,在茅小冬打造出来的小天地中并不惧战。 茅小冬不知为何将神通匆忙撤去后,照理说只要他与金丹境剑修精诚合作,说不定还会有些胜算。可就在形势好转、再不是必死境地的时候,远游境武夫一个犹豫之后,拔地而起,远遁逃离。那名剑修先是微微讶异,随即二话不说,亦是倒掠而走。 茅小冬开口道:“既然不是稳占上风,就穷寇莫追。” 然后发现陈平安早已停步,根本就没有追赶的念头,但也没有立即收起那两尊日夜游神,而是任由神仙钱哗啦啦从钱袋子里溜走。 茅小冬来到陈平安身边:“等我稍作休息,就带你返回书院。” 陈平安点了点头,依旧眼观四面耳听八方,就连那只绕过肩头握住身后剑柄的手,都没有松开五指,任由手心灼烧,血肉模糊。 小小年纪老江湖。 那九境剑修,死了一个挚友在此,杀心更重,所以陈平安第一时间就选择此人作为厮杀对象。 远游境武夫老者,在有退路可走的时候,虽没有人可以预知他一定会撤走,可至少比起金丹境剑修,此人撇下盟友离开险地,自行退走的可能性会更大。 茅小冬撤去小天地,是一瞬间的事情。陈平安做出这个决定,同样是一瞬间而已。 正因为如此,这个举动才会让一名远游境武夫生出忌惮和猜测。比如为何对方拣选更为危险的剑修下手,是打算真正收网,还是又有陷阱在等待他们? 陈平安松开握剑之手,同时将两尊散发出罕见天威的神祇收回那张真身符。 天地恢复后,四周的惊恐尖叫声此起彼伏。 陈平安瞥了眼不远处,有一颗金身境武夫滚落在地的头颅。 死了三个,跑了两个。生生死死,总归各有各的理由。 “准备走了。”茅小冬伸手按住陈平安的肩头,只说了一句话,“有些别人的故事,不用知道,知道做甚?” 第七章 三思 ●●● 第七章 三思 朱敛没有见过受邀拜访书院的老夫子赵轼,但是那只扎眼万分的雪白麋鹿,李宝瓶提起过。高冠博带的赵轼,行走时的脚步声响与呼吸快慢,与寻常老人无异。即便没有看出异样,可是朱敛却第一时间就绷紧了心弦。这会儿,出现在院子附近的所有人物,都极有可能是大隋死士。 仙家术法,千变万化,防不胜防。仙家斗法,更是斗智斗勇。朱敛和崔东山切磋过两次,清楚修行之人一身法宝的诸多妙用,让他这个藕花福地曾经的天下第一人大开眼界。 如果不是跟随了陈平安,谱牒户籍又落在了大骊王朝,按照朱敛的本性,身在藕花福地的话,此刻早已经动手,这叫宁可错杀不可错放。不过拗着性子不去暴起杀人,并不意味着朱敛没有手腕试探对方的深浅。 朱敛瞥了眼道路旁边的一棵梧桐树,一片翠绿梧桐叶的叶柄悄然断裂,如箭矢激射向那个有雪白麋鹿相伴的老夫子赵轼。赵轼浑然不觉,只是继续前行。桐叶在即将割掉老夫子头颅之际,骤然间失去驾驭,变成一片寻常落叶,飘飘荡荡,坠落在地。 朱敛走过两洲之地,知道一座儒家书院山长的分量,即便不是七十二书院,而是各国大儒自建筹办的私立书院,也是一张最好的护身符。这种身份,与人间君主、宗室藩王差不多,会得到儒家庇护。 修道之人,如果胆敢擅自刺杀,就会招来儒家书院的追捕,整座浩然天下都是儒家坐镇,又能跑到哪里去?要么通过秘密渠道躲入一些名声不显的破碎的洞天福地,要么干脆就远离世间。可若是奸臣宦官、藩将外戚之流残害君主,篡位也好,扶植傀儡也罢,七十二书院则不会插手。 朱敛如果真就这么削掉了一位私人书院山长的脑袋,万一赵轼不是什么死士,而是个货真价实的年迈硕儒,今天不过是心血来潮,来此拜访崔东山,那么朱敛肯定要吃不了兜着走。 可朱敛犹不罢休,以脚尖踢中路边一颗鹅卵石,击向赵轼小腿,并将力度巧妙掌控在七境金身境修为。 可怜老夫子哎哟一声,低头望去,只见小腿一侧被撕裂出一条血槽,满头冷汗。 赵轼抬起头,咬牙切齿道:“你是谁?!为何要行凶伤人?知不知道这里是山崖书院!” 朱敛一脸意外,略带一丝惶恐,先嘀嘀咕咕,后骂骂咧咧:“不都说书院山长是那口衔天宪的高明练气士吗,既然有白麋鹿这等通灵神物相伴,怎么如此不经打,竟是个废物,惨也,惨也……” 然后赵轼就看到那人一路小跑而来,赔笑道:“对不住,对不住,我方才神游万里,踢石子玩来着,不小心就挡了赵山长的大驾,真是罪该万死……” 赵轼吃痛不已,不得不弯腰,脸色惨白,大汗淋漓,大概是不敢去看鲜血淋漓的伤口,狠狠瞪着这个战战兢兢的佝偻老人。 朱敛来到赵轼身边,伸手搀扶:“赵山长,我扶你去院子那边疗伤。” 赵轼任由朱敛搭住手臂,哀叹道:“怎会有你这么毛毛躁躁的武人,既然学了一点技击之术,就更应该约束自己,稚子蒙童撒泼打滚,与青壮男子打架斗殴,能一样吗?侠以武乱禁,说的就是你们这些人!”朱敛连连点头称是。 电光石火之间,本就习惯了佝偻弯腰的朱敛,身形顿时收缩,如一头老猿,一个侧身,一步重重踩地,凶狠撞入赵轼怀中。一把本该刺入朱敛眉心处的本命飞剑,在朱敛变作猿猴之身后,只是刺透了他的肩头。 赵轼因朱敛势大力沉的一撞,倒飞出去,直接将身后那只雪白麋鹿撞飞。赵轼身形飘转,落地站稳,心情大恶。为何书院还有一个远游境武夫藏身在此! 朱敛对于鲜血浸透的肩头伤势,竟是半点不理会,眼神炙热,咧嘴笑道:“总算领教了一名地仙剑修的能耐,爽哉!” 院子里边,于禄跃上高墙,沉声道:“来了。” 谢谢提醒道:“宝瓶、李槐、裴钱,你们三人退入正屋书房,记得关好门,除非我去开门,你们一步都不可以走出!” 三个孩子没有多问半句,飞奔进屋子。 林守一轻声道:“我如今未必帮得上忙。” 于禄盯着道路上对峙的朱敛和老夫子赵轼,对林守一说:“自己找机会。” 谢谢来到院子,在心中默念法诀,双手掐诀,脚踩罡步,按照崔东山所授秘术,开始驾驭小院灵气,将此地临时打造成一座玲珑袖珍的小天地,而她就有机会尝一尝“一方圣人”掌控光阴长河的滋味了。如果说茅小冬驾驭的光阴,是一条江河,那么谢谢就只能调动一条溪涧。所幸院子占地不大,不容易出现太大的漏洞。 那个莫名其妙就成了刺客的老夫子,并没有驾驭本命飞剑与朱敛分生死。那把飞剑在空中划出一条条长虹,一次次掠向院子。每次飞剑试图闯入院子,都会被小天地的天幕阻拦,炸出一团绚烂光彩,如同一颗颗琉璃崩碎。 于禄已经退回院内,轻声问道:“能支撑多久?” 谢谢额头渗出汗水,嗓音微颤,惨笑道:“就算朱敛能够拖住这名剑修,不让他全力驾驭飞剑,我最多仍是只能撑住半炷香……飞剑攻势太迅猛,小院储藏的灵气,消耗太快了!” 剑修,本就是世间最擅长破开种种屏障的存在。一剑可破万法,可不是天下剑修的自我吹嘘。 谢谢无奈道:“可惜茅山长离开了东华山。” 于禄摇头道:“茅山长不离开东华山,对手就会有针对不离开的其他对策,说不定茅山长和陈平安这会儿已经成功诱使了敌人主力,比这里还要凶险。” 院外小道之上,朱敛身形快到了只见一阵青烟影像,而那名剑修则尽量避开,将更多心神放在御剑破开小天地一事上。小院上空,一次次绽放出五彩琉璃色彩。 面对一个占据地利、能够近身搏杀的远游境宗师,那名剑修老夫子应付得颇为吃力。 若是原本实力相当的纯粹武夫与练气士,一旦给前者拉近距离,后者就要叫苦不迭了。可剑修之所以谁都不愿意招惹,就在于远攻近战,瞬间爆发出来的巨大杀力,都让人忌惮不已。 朱敛一鞭腿扫得那名剑修脑袋撞在一棵梧桐树上,大树断折。但朱敛也不好受,给对手本命飞剑一剑穿过腹部。 朱敛不愧是武疯子,抹了一把肚子上流淌的鲜血,伸手一看,放声大笑,抹在脸上,一路而去,继续追杀剑修。 大战正酣,生死一线,朱敛犹有闲情逸致提醒小院那边:“小心这老家伙在隐藏修为,我觉得不是一般的元婴境界,万一再来点狗屁秘术……” 那老夫子赵轼呕出一口鲜血,闻言后笑了笑,拈出一枚兵家甲丸,覆甲在身,竟是打算当起缩头乌龟了,然后转头望向那小院,怒喝道:“给我开!”一剑而去。 一直以快示人的本命飞剑,剑身流溢飘荡起一股至精至粹的离火,撞在小天地屏障后,轰然作响,整座小院的光阴流水,都开始剧烈晃荡起来。于禄作为金身境武夫,尚且能够站稳身形,坐在绿竹廊道那边的林守一如今尚未跻身中五境,便极为难熬了。 谢谢嘴角渗出血丝,纹丝不动。作为这座小天地阵眼所在,谢谢到底修为太浅,不敢挪动脚步,否则整座小院的天地就会不稳,破绽更多。 谢谢双手掐剑诀,眼眶已开始渗出一滴血珠。 老夫子赵轼穿上了兵家甲丸,与朱敛厮杀过程中,笑道:“打定主意要跟我缠斗,任由我那飞剑破开屏障,不去救上一救?” 他这把离火飞剑,如果被他修炼到极致,再等到他跻身玉璞境后,焚江煮湖都不难,一座名不副实的小天地,又是个连龙门境都没有的小丫头片子在坐镇,算什么? 谢谢已是满脸血污,仍在坚持,只是人力有穷尽之时,她喷出一口鲜血后,向后晕厥过去,瘫软在地。 飞剑不但一寸寸刺入那座小天地,看样子,被剑身蕴含的那股离火燃烧,还能牵扯出一个簸箕大小的窟窿。所以谢谢主持的这座小天地,不管她是清醒还是晕死过去,都已经意义不大。 于禄高高跃起,一拳击中飞剑。拳罡炸碎,那把元婴境地仙的飞剑直接穿透手心,再从手背“破土而出”,直接向正屋书房那边掠去。 身处光阴流水就已经遭罪不已,小天地蓦然撤去,这种让人措手不及的天地转换,让林守一意识模糊,摇摇欲坠,他伸手扶住廊柱,仍是沙哑道:“挡住!” 石柔身形出现在书房窗口那边,她闭上眼睛,任由那把离火飞剑刺入这副仙人遗蜕的腹部。 一个响指声轻轻响起,却清晰响彻于小院众人耳畔。 东华山山脚,院门口那边,姓梁的老夫子交出一枚玉牌后,死死盯住那个身边飞旋有一柄金色飞剑的白衣少年,厉色道:“崔东山,我信你一回,暂时将书院交到你手上,如果出了任何问题……” 那个站在门口的家伙攥紧玉牌,深吸一口气,笑眯眯道:“知道啦,知道啦,就你姓梁的话最多。” 那把形若金色麦穗、名为金秋的飞剑,正是先前去茅小冬那边提醒东华山有变故的飞剑。 崔东山一步跨过书院大门,闭眼抬头,满脸陶醉:“多少年没有以上五境神仙的身份,呼吸这浩然正气了?” 随后他睁开眼睛,打了个响指,东华山刹那之间自成天地。“先关门打狗。” 接着他一步跨出,下一步就来到了自己小院中,搓手笑呵呵:“然后是打狗,大师姐说话就是有学问,要打就打最野的狗。” 谢谢已经昏死过去,突然又被丢入小天地中的林守一也是。于禄即便是金身境,竟也是无法挪步。 石柔当下的情形最滑稽可笑,因为有着一副仙人遗蜕,相对而言,神魂不太容易受小天地中光阴长河的冲刷。只是肚子里吃下那柄离火飞剑后,飞剑如入雷池牢笼,无头苍蝇一般疯狂乱窜,害得挡在窗口外的石柔在空中前扑后仰,颠来倒去。 看到石柔这副德行,崔东山翻了个白眼,觉得太给自己丢人现眼,伸出一只手掌,轻轻虚空一拍。石柔整副仙人遗蜕被拍入绿竹廊道中,地板碎裂无数。看似轻描淡写的一巴掌,直接将躲在遗蜕中的石柔的神魂意识,都给拍晕了过去。 崔东山一脚踩在石柔腹部,被石柔误打误撞,让其“自投罗网”的离火飞剑,顿时消停安静下来。 崔东山蹲下身,正要以秘术将那把品秩不错的飞剑从石柔腹部“捡取”出来,小院外道路那边,那名元婴境剑修划出一道长虹,往东华山西边逃遁远去,竟是见机不妙,确认杀掉任何一人都已成奢望,便连本命飞剑都舍得丢弃。 崔东山打了个哈欠,站起身:“亏得茅小冬不在书院里边,不然看到了接下来的画面,他这个书院圣人不得羞愧得刨地挖坑,把自个儿埋进去?” 东华山西边的书院小天地边缘地带,出现了一位身高数十丈的金身神像,是一位儒家陪祀圣人法相。剑修吓得立即往北方飞掠而去。又有一位陪祀圣人的金身法相,屹立在天地间。大概是崔东山今天耐心不好,不愿陪着剑修玩什么猫抓耗子,在东方和南方两处,同时立起两尊神像。 剑修一咬牙,蓦然向书院小天地的天幕穹顶一冲而去。 东华山之巅,出现的最为高大的一尊神像,竟是大骊国师崔瀺的老儒形象。法相伸出金色大手,直接抓住那名元婴境剑修,攥紧后,手心里边轰隆作响,如神人掌心有雷滚走。 一个白衣少年站在年老绣虎法相肩头,丰神如玉,他揉着自己眉心那颗红痣,慢慢等待那个元婴境剑修被东华山的充沛灵气一点点消磨道行。当然,如果那个老家伙愿意破釜沉舟,一举爆裂金丹和元婴,崔东山不拦着,反正折损的,也只是东华山的文运和灵气。只不过崔东山还是希望能够从这个元婴境修士手上挤出一点小彩头的,比如……那把暂时被隔绝在一副仙人遗蜕腹中的本命飞剑。 崔东山转头看了眼小院那边。 那只雪白麋鹿,的确是那个酸儒赵轼身边的灵物,只是被高人施展了秘术。至于被金身法相抓在手心的那个老夫子,自然不会是赵轼。 赵轼虽是一座世俗书院的山长,自身体魄却没有修行资质,学问又不至于达到天人感应的境界,在某天“读书读至与圣人一起会心处”,突然就可以自成一座小洞天,所以怎么可能一下子就变成一个极其稀少的元婴境剑修。在宝瓶洲,元婴境剑修屈指可数。 这个刺杀不成的可怜地仙,崔东山就算用屁股想、用膝盖猜,都知道不会是宝瓶洲的本土修士,多半是那个大隋新科状元章埭身边的随从死士。 纵横家嫡传子弟,以各种身份秘密行走天下,身边往往有一到两名大修士担任死士。 崔东山盘腿坐下,啧啧道:“算你小子跑得快,一箭双雕,倒是好算计,大骊宋氏和大隋高氏,一起给你算计了,有我当年的风采嘛。咱们真该好好聊聊的,你想啊,差点坏了我的大事,不把你的神魂塞进一个娘们的皮囊中去,我不跟你姓?嗯,还必须是个黄花大闺女!要你晓得一个大老爷们流血不流泪,其实根本不算什么英雄好汉。” 崔东山看似在絮絮叨叨,实则一半注意力放在法相手心,另一半则在石柔腹中。 对于这类现身的死士,根本不用做什么严刑拷打,身上也绝对不会携带任何泄露蛛丝马迹的物件。崔东山可不就得小心翼翼盯着那把离火飞剑? 他虽然法宝无数,可天底下谁还嫌弃钱多? 那元婴境剑修即便没有本命飞剑可以驾驭,也仍是战力不俗,以阳神身外身,打碎了金身法相的拳头,再阴神出窍,三者各自挑选一个方向逃窜。其中受伤惨重、跑得看似最慢的真身体魄,突然一个闪电画弧,急急下坠,落在小院,对于刺杀一事,仍是不死心! 依旧坐在那尊法相肩头的崔东山叹了口气:“跟我比拼阴谋诡计,你这乖孙儿算是见着了老祖宗,得磕响头的。” 远游阴神被一尊对应方向的儒家圣人法相,双手合十一拍,拍成了齑粉,那些激荡流散的灵气,算是对东华山的一笔补偿。那具阳神身外身则被另外一尊圣人金身法相打入书院湖水中,法相一脚踩踏而下,溅起巨浪,将那身外身踩得支离破碎。已是魂魄不全、又无飞剑可控的那名元婴境老剑修,就要将一颗金丹炸碎,拉上整个院子一起陪葬。只是他突然僵住,那把崔东山当年与人下棋赌赢来的仙人飞剑金秋,钉入了其金丹,一搅而烂。随后老人身上“爬满”了一个个黑金色泽的古怪文字,与茅小冬坐镇小天地之时,充满浩然正气的金字,略有不同。 崔东山站在这个“赵轼”身前,在老人脸上一抹,摘下一张鲜血淋漓的墨家秘制上乘“面皮”,再以指尖剥离掉原本属于老人本来面目的那层皮肉,抖了几下,抖落鲜血和碎肉屑,收入袖中,抬头看着那张可见白骨的恐怖“脸庞”,笑道:“谢了啊,帮我小赚一笔。” 老人已经无法开口言语,不但浑身肌肤碎裂如开片紧密的瓷器,就连眼珠子都是布满了裂纹,破碎不堪,他唯有神魂深处剧烈激荡,充满了仇恨和不甘。 崔东山瞪大眼睛,向前走出一步,和那人大眼瞪小眼:“干吗,想用眼神杀死我啊?来来来,给你机会!” 片刻后,崔东山在对方额头屈指一弹,生机已经彻底断绝的老人倒飞出去,在空中就已化作一团血雨。 崔东山站在院中,走向正屋,其间路过倒地晕厥不起的谢谢时,恼火道:“没用的玩意儿。”一脚踹得谢谢撞在墙壁上。 于禄站在原地,有些苦笑。崔东山跟他擦肩而过,没好气道:“我都不稀罕说你。” 临近台阶,崔东山一拍脑袋,想起自家先生马上就要和茅小冬一起赶来,赶紧随手一抓,将谢谢身形搁放在绿竹廊道那边,还跑过去,蹲在她身前,伸手在她脸上抹来抹去,最后就变成了一个坐着微笑的谢谢。 崔东山看了看,比较满意自己的手艺,只是越看越气,一巴掌拍在谢谢脸上,将其打醒,不等谢谢迷迷糊糊说话,又一掌将其打晕:“还是刚才的笑脸顺眼一些。” 又一阵捣鼓,谢谢继续保持那个微笑坐姿。 崔东山确定昏迷中的石柔腹中那把离火飞剑在悲伤颤鸣,暂时没有挣脱牢笼的可能性,这才高举双手,重重拍掌,撤去了东华山的书院小天地。 朱敛返回院中,坐在石凳旁,低头看了眼腹部,有些遗憾,那元婴境剑修束手束脚,自己受伤又不够重,估计双方都打得不够尽兴。 崔东山屁颠屁颠跑入正屋,去敲书房门,谄媚道:“小宝瓶啊,猜猜我是谁?” 一场别说蔡丰、苗韧等人,就连大隋皇帝都被蒙在鼓里的阴险刺杀,就这样落幕了。 书院上上下下,在茅小冬以心声告诉几个副山长和老夫子后,开始有条不紊地收拾残局。 书院门口那边,茅小冬和陈平安并肩走在山坡上。 茅小冬微笑道:“总有一天,你也可以护着身边在意之人,将他们都护在那个院子里边,外边的风雨飘摇,山河变幻,都伤害不到他们半点。当然了,长大之后,走出了那个院子,除非是有人太不讲理,不然晚辈们,该吃的亏,就让他们自己吃去,该哭就哭,该流血就流血,不然岁数再大,其实一辈子也都没真正长大。” 茅小冬感慨道:“为人父母者,为人师长者,尚无法照顾谁一辈子,学问高如至圣先师,照顾得了浩然天下所有有灵众生吗?顾不过来的。” 陈平安点头道:“是这个理。” 茅小冬一想到即将见到那个姓崔的,就气不打一处来。 茅小冬沉默许久,走在小院外那条破碎不堪的道路上,突然说了一些让陈平安很意外的言语。 “我觉得天底下最不能出问题的地方,不是在龙椅上,甚至不是在山上,而是在世间大大小小的学塾课堂上。如果这里出了问题,难救。 “那些穷酸秀才,功名无望、每天可能听得见鸡鸣犬吠的教书先生,决定了一国未来。 “崔东山,或者说崔瀺,在大骊王朝台前幕后,做了无数厉害或是龌龊的事情,在我看来,只有一件事,就连至圣先师都挑不出毛病。国师崔瀺在大骊王朝奉行‘国之将兴,必尊师重傅’之宗旨,为此推出了许多厚待教书匠的政策,并且亲自盯着地方官吏,将此事纳入决定地方官员升迁的考评中去。国师国师,这才有点国师的样子。 “大隋输在绝大多数读书人相对务虚,所谓的蛮夷大骊,不但兵强马壮,更胜在连书生都尽力务实。” 最后茅小冬停下脚步,说道:“虽然有小人嫌疑,可我还是要说上一说,崔东山如今与你的大道绑在一起,可是世间谁会自己坑害自己?归根结底,他都是要跟崔瀺更为亲近,虽然将来注定不会合二为一,但是你还是要注意,这对老王八蛋和小兔崽子,一肚子坏水,是一天不算计别人就浑身不舒服的那种。” 小院门口那边,额头上还留有印章红印的崔东山,跳脚大骂道:“茅小冬,老子是刨你家祖坟了,还是拐你媳妇了?你就这么离间我们师生的感情?!” 茅小冬一挥袖子,将崔东山藏藏掖掖的那块玉牌,驾驭回自己手中:“物尽其用,你跟我还有陈平安,一起去书斋复盘棋局,事情未必就这么结束了。” 崔东山正要对茅小冬破口大骂,下一刻,三人就出现在了那座书斋。 三人落座,崔东山竟是出奇地没有纠缠不休,这让茅小冬有些惊讶。 茅小冬将文庙之行与那场刺杀大致说了一遍,陈平安偶尔会查漏补缺。听完之后,崔东山直愣愣看着茅小冬。 茅小冬瞪眼道:“管好你的狗眼。” 崔东山哀叹一声:“人家袁高风不都告诉你所有答案了吗?只是你茅小冬眼界太窄,比那魏羡好不到哪里去。袁高风用心良苦,胆子也大,只差没有直截了当告诉你真相了,你这都听不出来?那袁高风是怎么骂你来着,讨价还价,商家伎俩,有辱斯文!” 茅小冬皱眉道:“真有商家参与其中?唯恐天下不乱?” 崔东山冷笑道:“还不止,有个以章埭身份现身大隋多年的家伙,多半是某个纵横家大佬的嫡传子弟,在参与一场秘密大考。” 茅小冬疑惑道:“是两拨刺客?不是早就约定好的同一伙人?能够一步步走得如此隐蔽,并且将时间机会,拿捏得如此之准?不说其他,只说我和陈平安出去当诱饵……” 崔东山讥笑道:“还不许坏人里边有聪明人了?” 茅小冬心情沉重,挥挥手:“轮到你了。” 崔东山咳嗽几声,润了润嗓子,转头问道:“小冬啊,就没有一杯茶水喝喝?” 茅小冬理也不理,闭目沉思起来。 崔东山叹息一声,笑望向陈平安:“劳烦先生,听学生唠叨一些粗鄙之见。” 茅小冬实在是听不下去,怒喝道:“小王八蛋!你要点脸行不行,少在这里恶心人!” 陈平安微笑道:“习惯就好。” 崔东山扬扬得意,斜了一眼茅小冬:“看不出来啊,小冬从大骊到了大隋后,很有长进嘛。看来是与我相处久了,耳濡目染,沾了不少灵光,都知道早早着手准备搬山一事了,占尽了天时地利和先机不说,还知道第一个打杀最关键的阵师,不然那场偷袭,给那兵家修士藏着的金丹一炸,你肯定就要死翘翘了吧。你茅小冬死了拉倒,我家先生要是伤了一根汗毛,我可是要往你尸体上吐唾沫的……” 结果崔东山挨了陈平安一脚,陈平安道:“说正事。” 崔东山立即坐着作半揖,毕恭毕敬道:“听先生的。” 茅小冬重新闭上眼睛,眼不见为净。 崔东山稍稍酝酿后,站起身,绕过椅子,习惯性踱步,缓缓说道:“这场布局,大致分四层人物和境界。” 崔东山伸出一根手指:“第一。 “大隋供奉蔡京神的孙子,蔡丰之流,官职不高,人多了之后,却能够把持朝野上下的舆论风评,鼓噪不已,寄希望于青史留名,内心仰慕那开国儒将风采。蔡丰在其中算是好的,有个元婴境老祖宗,怀揣着极大野心,奔着有朝一日死后美谥‘文正’而去。其余诸多书生意气,多是不谙庶务的蠢蛋。如果真能成就大事,那是走了狗屎运。不成,倒也未必怕死,死则死矣,无事袖手谈心性,临危一死报君王嘛。活得潇洒,死得悲壮,一副好像生死二事都很了不起的样子。 “至于会不会留下一个残局,以及烂摊子到底有多糜烂,他们可不会管,因为想不到这些。书上记载将人以两脚羊贩卖烹食的惨剧,看过就算,到底距离他们太远。” “我见过,还不少。”崔东山笑道,“当然,先生在藕花福地应该也见过了。” 崔东山伸出第二根手指:“第二。 “礼部左侍郎郭欣、龙牛将军苗韧之流,为豪阀功勋之后,大隋承平已久,他们久在京城,看似风光,实则空有头衔,将京城和朝堂视为牢笼,渴望将先祖勇烈遗风,在沙场上发扬光大。加上外有相当数量的边军实权武将的世交将种,与苗韧之流遥相呼应。 “兵部右侍郎陶鹫、职掌京城治安的步军衙门副统领宋善,相对务实,对于行伍之事,比较熟悉。正值壮年的大骊皇帝宋正醇的‘暴毙’,是千载难逢的机会,稍纵即逝,不可错过。在此时撕毁盟约,趁着大隋举国上下憋着一口恶气,打算顺应民心,借助战力不俗的大隋边军,豪赌一场。他们不愿坐以待毙,被将来蒸蒸日上的大骊以温水煮青蛙的方式,换了国姓,彻底沦为宋氏藩属。这一类人,属于权衡利弊之后,得出的结论。比郭欣、苗韧之流要高明一些,但大致仍是在一个层次上。而大隋的底蕴,就在于这样的人,在庙堂,在边关,都有不少,这大概勉强能算一国国力之所在了。” 崔东山伸出第三根手指:“第三,接下来才是那位可怜兮兮的大隋皇帝。 “此人处境最为尴尬。本来做好了承担骂名的打算,力排众议,签订耻辱盟约,还把寄予厚望的皇子高煊,送往披云山林鹿书院担任质子。结果仍是小觑了庙堂的汹涌形势。蔡丰那帮崽子,瞒着他刺杀山崖书院茅小冬,一旦成功,将茅小冬污蔑为大骊谍子,妖言惑众,告诉大隋朝野,茅小冬处心积虑,试图凭借山崖书院,挖大隋文运的根子,这等包藏祸心的文妖,大隋子民,人人得而诛之。” 茅小冬没有反驳什么。文妖?他茅小冬都觉得是在夸他了。 浩然天下曾经被骂为最大文妖的人物,是谁?他与崔瀺的先生。 崔东山笑道:“当然,蔡丰等人的动作,大骊皇帝可能清楚,也可能不清楚,后者可能性更大些,毕竟如今他不太得人心嘛。不过都不重要,因为蔡丰他们不知道,文妖茅小冬死不死,大骊宋氏根本不在乎,那个大隋皇帝倒是更在乎些,反正不管如何,都不会破坏那桩山盟百年誓约。这是蔡丰他们想不通的地方,不过蔡丰之流,肯定是想要先杀了茅小冬,再来收拾小宝瓶、李槐和林守一这些大骊学子。不过那个时候,大隋皇帝不打算撕毁盟约,肯定会阻拦。但是……” 崔东山笑意森森:“宋正醇一死,看来确实让大隋皇帝动了心。身为帝王,真以为他乐意被朝野上下埋怨?愿意寄人篱下,以至于国境四周都是大骊铁骑,或是宋氏的藩属兵马,然后他们弋阳高氏就躲起来,苟延残喘?陶鹫、宋善都看得到机会,大隋皇帝又不傻,肯定会看得更远些。 “此人坐在那张椅子上,看蔡丰这些人捣鼓。怎么说呢,喜忧参半吧,不全是失望和恼火。喜的是,弋阳高氏养士数百年,的的确确有无数人,愿意以国士之死,慷慨回报。忧的是,大隋皇帝根本没有把握赌赢,一旦公然撕毁盟约,两国之间,就没了任何回旋余地。一旦落败,大隋版图必然要承受大骊朝野的怒火。” 崔东山那只手始终保持三根手指,笑了笑:“当初我说服宋长镜不打大隋,是花费了不少气力的。为此,宋长镜大怒,与皇帝陛下大吵了一架,说这是养虎为患,将外出征战的大骊将士的性命视为儿戏。好玩得很,一个武夫,大声训斥皇帝,说了一通文人措辞。 “那会儿,咱们那位皇帝陛下瞒着所有人,他阳寿将尽,不是十年,而是三年。应该是担心墨家和阴阳家两位修士,当时恐怕连老崔瀺都给蒙蔽了。事实证明,皇帝陛下是对的。那个阴阳家陆氏修士,确实意图不轨,想要一步步将他制成心智蒙蔽的傀儡。如果不是阿良打断了咱们皇帝陛下的长生桥,大骊宋氏恐怕就真要闹出宝瓶洲最大的笑话了。” 崔东山眼神眯起,伸出第四根手指:“然后就轮到了幕后人物,又分两拨。 “那拨真正的高人,我猜测出自商家与纵横家这两方。他们并无多余动作,不针对茅小冬,更不针对先生你,不针对任何人,只是在顺势而为,对大隋皇帝诱之以利罢了。将大骊取而代之,不说大骊铁骑已经碾过的半洲之地,半洲的一半,也足够让大隋高氏先祖们在地底下,笑得棺材都要盖不上盖了吧。 “最有意思的,反而不是这拨山顶高人,而是那个打晕陆圣人一脉门生赵轼的家伙,以新科状元章埭的身份,隐藏在蔡丰这一拨人物当中。之后连夜出城,大隋、大骊双方恨不得挖地三尺,可竟是谁都找不到。就像我先前所说,纵横家嫡传,以这桩谋划,作为学以致用的试练。 “这个章埭巧妙在何处呢? “反过来说,只要大隋皇帝被第一拨幕后人说服,孤注一掷,山崖书院死不死人,死的是茅小冬还是小宝瓶他们,都已经不会改变大局。若是还有犹豫,那么给章埭捅了这么大一个补都补不上的娄子后,大隋皇帝就真的只能一条道走到黑。然后章埭拍拍屁股走人了,整个宝瓶洲的大势却因为他而改变。 “修行之人,自己出手滥杀人间君主,导致山河改换,那可是大忌讳,要给书院圣人们收拾的。但是操纵人心,培植傀儡,或圈禁架空皇帝,或是扶龙有术,凭此翻云覆雨等闲间,儒家书院一般只会默默记录在档,至于后果严不严重,呵呵,就看那个练气士爬得多高了,爬得越高摔得越重,爬不高,反倒是不幸中的万幸。” 崔东山收起那四根手指,轻轻握拳,笑道:“之所以铺垫了这么多,除了帮小冬解惑之外,其实还有更重要的事情。” 崔东山坐回椅子,正色道:“元婴破境跻身上五境,精髓只在‘合道’二字。 “我与先生细说这些,就是希望先生看待这个世界,能更加全面且透彻,晓得如今天地运转的规矩,到底有哪些条条框框。哪些必须不去触碰,哪些可以破而后立,立起来,就是‘合道’!被浩然天下的正统认可,哪怕儒家的学宫和书院圣人不认,都得乖乖捏着鼻子!因为至圣先师和礼圣,认!” 陈平安陷入沉思。 崔东山走到窗口那边,眺望山景,突然转头笑道:“先生,我也有个问题要问,希望先生为学生解惑。” 陈平安抬起头,笑道:“说说看。” 茅小冬看似打盹,实则如临大敌。 崔东山问道:“若是以错误的方法去追求一个正确的结果。对还是不对?” 陈平安笑了笑。他与柳清风聊过此事。 崔东山又问:“那么以错误的方法,达成了一个极其难得的正确结果,错,还是没错?” 书斋内落针可闻。 陈平安在思考这两个问题,下意识想要拿起那只装有小巷米酒的养剑葫,只是很快就松开了手。 崔东山没有催促。茅小冬手指摩挲着那把戒尺。 陈平安说道:“现在还没有答案,我要想一想。” 崔东山点点头,灿烂笑道:“这个,不急。学生随便问,先生随便答。” 陈平安起身告辞,崔东山说要陪茅小冬聊会儿接下来的大隋京城形势,就留在了书斋。 陈平安走到门口的时候,转身,伸手指了指崔东山额头:“还不擦掉?” 崔东山一脸恍然模样,赶紧伸手擦拭那枚印章朱印,赧颜道:“离开书院有段时间了,与小宝瓶关系略微生疏了些。其实以前不这样的,小宝瓶每次见到我都特别和气。” 陈平安关上门,廊道上脚步声渐渐远去。 崔东山蹑手蹑脚来到房门口,耳朵贴在房门上,蓦然大笑起来。只见崔东山直起身,横着伸出双臂,开始使劲摇晃,两只大袖如波浪翻摇,欢天喜地道:“不用挨骂挨揍喽。” 茅小冬看着这个嬉皮笑脸的家伙,疑惑道:“在先生门下的时候,你可不是这副样子,在大骊的时候,听齐静春说过最早遇到你的光景,听上去你那会儿好像每天挺正儿八经的,喜欢端着架子?” 崔东山一个蹦跳,高高悬在空中,然后身体前倾,摆出一个凫水之姿,以狗刨姿势开始划水,在茅小冬这座肃穆书斋内游来荡去,嘴上念念叨叨:“我给老秀才坑骗进门的时候,已经二十岁出头了,如果没有记错,我光是从宝瓶洲家乡偷跑出去,游历到中土神洲老秀才所在的陋巷,就花了三年时间。一路上磕磕绊绊,吃了不少苦头,没想到三年之后,没能苦尽甘来,修成正果,反而掉进一个最大的坑,每天忧心忡忡,饱一顿饿一顿,担心哪天两人就给饿死了,心态能跟我现在比吗?你能想象我和老秀才两个人,那会儿拎着两条小板凳,饥肠辘辘,坐在门口晒太阳,掰着手指头算着崔家哪天寄来银子的惨淡光景吗?能想象一次渡船出了问题,我们俩挖着蚯蚓去河边钓鱼,老秀才才有了那句让世间地牛之属感恩戴德的名句吗? “所以说啊,老秀才的学问都是饿出来的,这叫文章憎命达,你看后来老秀才有了名声后,做出多少篇好文章来?好的当然有,可其实无论数量还是立意,大体上都不如成名之前,没办法,后边忙嘛。参加三教辩论,学宫大祭酒盛情邀请,书院山长哭着喊着要他去传道讲学,以本命字将一座大岳神祇的金身都给压碎了,然后跑去天幕那边,跟道老二撒泼,求着别人砍死他,去光阴长河的水底捞取那些破碎的洞天福地,这些还是大事,小事更是多如牛毛,去旧友的酒铺喝酒唠嗑,跟人书信往来,在纸上吵架,哪有工夫写文章呢?” 茅小冬冷哼一声:“少在我这里显摆老皇历,欺师灭祖的玩意儿,也有脸缅怀追思以往的求学岁月?” 崔东山悬在空中,绕着正襟危坐的茅小冬那把椅子,优哉游哉游荡了一圈:“小冬你啊,心是好的,害怕我和老王八蛋合伙算计我家先生,所以忙着在心湖一事上,为先生求个‘堵不如疏’,只是呢,学问底子终究是薄了些。不过我还是得谢你,我崔东山如今可不是那种口蜜腹剑手笔刀的读书人,念你的好,就实实在在帮你宰了那个元婴境剑修,书院建筑都没怎么毁坏,换成是你坐镇书院,能行?能让东华山文运不伤筋动骨?” 茅小冬呵呵笑道:“那我还得感谢你爹娘当年生下了你这么个大善人喽?” 崔东山翻转身体,变成仰面凫水的姿势,气呼呼道:“吵架就吵架,骂人就骂人,扯上爹娘祖宗算什么本事?” 茅小冬啧啧道:“你崔东山叛出师门后,独自游历中土神洲,做了哪些勾当,说了哪些脏话,自己心里没数?我跟你学了点皮毛而已。” 崔东山飘落在地,笑道:“小冬你又不是我弟子,学我做甚?你要是愿意花钱学,我倒是不介意教你。不然我告诉你,读书人偷学问那也是偷!” 茅小冬突然站起身,走到窗口,眉头紧皱,一闪而逝,崔东山随之一起消失。 两人站在东华山之巅的那棵大树上,茅小冬问道:“我只能依稀通过大隋文运,模模糊糊感受到一点飘忽不定的迹象,但是很难真正将他们揪出来,你到底清不清楚谁是幕后人?能否指名道姓?” 崔东山坐在高枝上,掏出那张墨家机关师辅以阴阳术炼制而成的面皮,爱不释手,真是山泽野修杀人越货的头等法宝,绝对能卖出一个天价。对于茅小冬的问题,崔东山嘲笑道:“我劝你别多此一举,人家没有刻意针对谁,已经很给面子了,你茅小冬又不是什么大隋皇帝。如今山崖书院可没有‘七十二之一’的头衔了,万一碰到个诸子百家里边属于‘上家’的合道大佬,人家以自身一脉的大道宗旨行事,你一头撞上去,自己找死,中土学宫那边是不会帮你喊冤的。历史上,又不是没有过这样的惨事。” 茅小冬冷笑道:“纵横家自然是一等一的‘上家之列’,可那商家,连中百家都不是,当年如果不是礼圣出面说情,差点就要被亚圣一脉直接从百家中除名了吧?” 崔东山感慨道:“只见其表,不见其里。那你有没有想过,几乎从不露面的礼圣为何要破例现身?你觉得是礼圣贪图商家的供奉钱财?” 茅小冬勃然大怒:“崔东山,不许侮辱功德圣人!” 难得被茅小冬直呼其名的崔东山神色自若:“你啊,既然内心如此推崇礼圣,为何当年老秀才倒了,不干脆改换门庭?礼圣一脉是有找过你的吧?为何还要跟随齐静春一起去大骊,在我的眼皮子底下开创书院,这不是咱们双方相互恶心吗,何苦来哉?换了文脉,你茅小冬早就是实打实的玉璞境了。江湖传闻,为了说服你去礼记学宫担任职务,连‘赶紧去学宫那边占个位置,以后先生混得差了,好歹能去你那边讨口饭吃’这样的话,老秀才都说得出口,你都不去?结果如何,如今在儒家内,你茅小冬还只是个贤人头衔,在修行路上,更是寸步不前,虚度百年光阴。” 茅小冬喃喃道:“修道之人,境界高低,很重要吗?” 接着自问自答:“当然很重要。但是对我茅小冬来说,不是最重要的,所以取舍起来,半点不难。” 崔东山唏嘘道:“痴儿。” 茅小冬脸色不善:“你再说一遍?!” 崔东山掂量了一下,觉得真打起来,自己肯定要被拿回玉牌的茅小冬按在地上打,一座小天地内,比较克制练气士的法宝和阵法。所以崔东山笑嘻嘻转移话题:“你真以为这次参加大隋千叟宴的大骊使节里边,没有玄机?” 茅小冬问道:“怎么说?” 崔东山掏出一把正反两面皆有文字的折扇,轻轻摇动清风:“彻底打碎弋阳高氏的侥幸心,教大隋遵守盟约,安分守己龟缩百年。” 茅小冬疑惑道:“这次谋划的幕后人,若真如你所说来头奇大,会愿意坐下来好好谈?即便是北俱芦洲的道家天君谢实,也未必有这样的分量吧?” 茅小冬很快点头道:“豪侠许弱。能够说服墨家主脉与他所在的旁支捐弃前嫌,并且全力押注大骊,这个许弱果然很不简单。” 崔东山哗啦啦摇晃折扇:“小冬,真不是我夸你,你现在越来越聪明了,果然是与我待久了,如那久在芝兰之室,其身自芳。” 茅小冬瞥了眼崔东山,朝他这一面的折扇上边,写了“以德服人”四个大字。 崔东山也瞥了眼茅小冬:“不服?” 茅小冬笑眯眯道:“不服的话,怎么讲?你给说道说道?” 崔东山手指拧转,将折扇换了一面,上边又是四字,大概就是答案了,茅小冬一看,笑了。四字是“不服打死”。 茅小冬一袖子将崔东山从山巅树枝这边打得直接撞向山腰处的湖面。只见那故意不躲的崔东山,一袭白衣并未砸入湖水中去,而是滴溜溜旋转不停,画出一个个圆圈,越来越大,最后整个湖面都变成了白雪皑皑的场景,就像是下了一场鹅毛大雪,积雪压湖。 崔东山飘出湖面,站在湖边,欣赏着眼前适值夏日却如寒冬雪后的人间美景,沾沾自喜,点头道:“干得漂亮!我是服气的!” 陈平安来到崔东山院子这边,朱敛已经包扎好了伤口,除了散发出一股淡淡的血腥气,谈笑自若,坐在台阶上,正在跟李槐和裴钱两个小鬼头,说那场大战是如何的惊心动魄、荡气回肠。 林守一正在平稳心神和气机,比较辛苦,只是三番两次进出于光阴长河当中,对于任何修道之人而言,只要不留下病根遗患,都会大受裨益,尤其有助于将来破境跻身金丹境地仙。 谢谢脸色惨白,受伤不轻,更多是神魂先前随着小天地和光阴流水跌宕起伏,可她竟是没有坐在绿竹廊道上疗伤,而是坐在距裴钱不远处,时不时望向小院门口。 石柔被于禄从破碎地板中拎出来,平躺在廊道上,已经清醒过来,只是腹内“住着”一把元婴境剑修的离火飞剑,正在翻江倒海,让她腹部绞痛不已,眼巴巴等着崔东山返回,将她救出苦海。 李宝瓶蹲在“杜懋”一旁,好奇询问道:“裴钱说我该喊你石柔姐姐,为什么啊?” 石柔正要说话,李宝瓶善解人意道:“等你肚子里的飞剑跑出来后,我们再聊天好了。”石柔苦笑着点点头。 于禄正拿着扫帚打扫院落,那只受伤的手也已经包扎妥当。 陈平安松了口气。 来的时候,在路上见到了那只属于老夫子赵轼的雪白麋鹿,中了幕后人的秘术禁制后,仍是僵硬地躺在那边。 陈平安不敢胡乱搬动,只能留给崔东山处理。 陈平安在于禄身边停步,抬起手,当初握住背后剑仙的剑柄,血肉模糊,涂抹了取自山野的止血草药,和山上仙家的生肉膏药,熟门熟路包扎完毕,这会儿对于禄晃了晃,笑道:“难兄难弟?” 于禄笑问道:“你是怎么受的伤?” 陈平安摇头道:“说出来丢人,还是算了吧。” 陈平安转头望向李宝瓶和裴钱她们:“继续玩你们的,应该是没有事情了,不过你们暂时还是需要住在这边,住在别人家里,记得不要太不见外。” 李槐说道:“陈平安,你这是说啥呢,崔东山跟我熟啊,我李槐的朋友,就是你陈平安的朋友,是你的朋友,就是裴钱的朋友,既然大家都是朋友,不见外才是对的。” 陈平安笑道:“你这套歪理,换个人说去。” 李槐猛然转过头,对裴钱说道:“裴钱,你觉得我这道理有没有道理?” 裴钱果断道:“我师父说得对,是歪理!” 李槐痛心疾首道:“裴钱,没有想到你是这种人。江湖道义呢?咱俩不是说好了要一起闯荡江湖、四处挖宝的吗?结果咱们这还没开始走江湖挣大钱,就要拆伙啦?” 裴钱呵呵笑道:“吃完了拆伙饭,咱们再搭伙嘛。” 李槐揉了揉下巴:“好像也挺有道理。” 陈平安来到林守一身边坐下,轻声问道:“怎么样?” 林守一叹了口气,自嘲道:“神仙打架,蝼蚁遭殃。” 陈平安不再说什么。 林守一微笑道:“等到崔东山回来,你跟他说一声,我以后还会常来这边。记得注意措辞,是你的意思,崔东山师命难违,我才来的。” 陈平安忍了忍,毕竟还有谢谢在场,就没有将当时是崔东山邀请林守一来此修行的真相道破,说道:“你开口,一样没问题的。” 林守一压低了嗓音:“欠他崔东山的人情,迟早要还,还得由他来定,不如欠你人情,也要还,但是好歹可以由我自己决定。” 陈平安无奈道:“你这算欺软怕硬吗?” 林守一摇头,道:“我这叫欺善不欺恶。” 陈平安摘下养剑葫,喝着里边的甘醇米酒。 林守一问道:“书院的藏书楼还不错,我比较熟,你接下来如果要去那边找书,我可以帮忙带路。” 陈平安说道:“不太会去,吃不下那么多学问了。” 林守一气笑道:“你好歹故意点头答应下来,让我先还你一个小人情啊,怎么这么不谙人情世故呢?” 陈平安一阵咳嗽,抹了抹嘴角,转过头:“林守一,你进了一个假的山崖书院,读了好几年假的圣贤书吧?” 林守一哈哈大笑。 裴钱以手肘撞了一下李槐,小声问道:“我师父跟林守一关系这么好吗?” 李槐头也不抬,忙着撅屁股摆弄他的彩绘木偶,随口道:“没有啊,陈平安只跟我关系最好,跟其他人关系都不咋样。” 李宝瓶默默来到李槐身后,一脚踹得李槐趴在地上。 李槐坐起身,哭丧着脸:“李宝瓶,你再这样,我就要拉着裴钱自立门户了啊,再不认你这个武林盟主了!” 李宝瓶撇撇嘴,一脸不屑。 如今李槐和裴钱,前者捞了个龙泉郡总舵辖下东华山分舵、某某学舍小舵主,只是给开除过,后来陈平安来到书院,加上李槐死皮赖脸,保证自己下次课业成绩不垫底,李宝瓶才法外开恩,恢复了李槐的江湖身份。 至于裴钱,李宝瓶说要公私分明,裴钱资历还浅,只能暂时挂靠在最底层的学舍小分舵,记名弟子而已。裴钱觉得挺好,李槐觉得更好,自己比裴钱这位流亡民间的公主殿下,都要官高一级,以至于如今刘观和马濂两个,都一起成为了武林盟主李宝瓶麾下的记名弟子。不过李槐两个同窗,醉翁之意不在酒,鬼精鬼精的刘观,是冲着裴钱这位公主殿下的天潢贵胄身份去的,至于出身大隋顶尖豪阀的马濂,则是一看到李宝瓶就脸红,连话都说不清楚。 崔东山大摇大摆走入院子,手上拽着那只可怜的雪白麋鹿的一条腿,随手丢在院中。 雪白麋鹿似乎已经被崔东山破去禁制,恢复了灵性神物的本真,只是精气神尚未恢复,略显萎靡,它在院中滑出一段距离后,发出一阵哀鸣,毫无书上记载的呦呦鹿鸣那种美好。 李槐瞪大眼睛,一脸匪夷所思:“这就是赵老夫子身边的那只白麋鹿?崔东山你怎么给偷来抢来了?我和裴钱今晚的拆伙饭,就吃这个?不太合适吧?” 裴钱差点流口水,抹了把嘴,赶紧给李槐使眼色。 李槐咳嗽了几下:“吃烤鹿肉,也不是不行,我还没吃过呢。” 李槐转头对陈平安大声嚷嚷道:“陈平安,油盐带着的吧?!” 陈平安笑骂道:“吃鹿肉?想不想书院夫子让你吃一整年的板子戒尺?” 李槐眨了眨眼睛:“崔东山偷的,朱老厨子杀的,你陈平安烤的,我就只是禁不住嘴馋,又给林守一怂恿,才吃了几嘴鹿肉,也犯法?” 崔东山突然咦了一声,蹲在地上,瞅着那只雪白麋鹿,发现它正盯着李槐。李槐也发现了这个情况,总觉得那只雪白麋鹿的眼神太像一个活生生的人了,便有些心虚。 雪白麋鹿摇摇晃晃站起,缓缓向李槐走去。吓得李槐屁滚尿流,转头就向正屋那边手脚并用,飞快爬去。雪白麋鹿一个轻灵跳跃,就上了绿竹廊道,跟着李槐进了屋子。 陈平安疑惑地望向崔东山。 崔东山微笑道:“先生不用担心,是李槐这小子天生狗屎运,坐在家中,就能有那福从天降的好事发生。这只通灵白麋鹿,对李槐心生亲近。等到赵轼被大隋找到后,我来跟那家伙说说这件事情,相信以后山崖书院就会多出一只白麋鹿了。” 陈平安摸了摸额头,不愧是李槐。 片刻之后,李槐骑在雪白麋鹿身上,哈哈大笑着离开正屋,对李宝瓶和裴钱炫耀道:“威风不威风?” 李宝瓶懒得搭理他,坐在小师叔身边。 裴钱点点头,有些羡慕,然后转头望向陈平安,可怜兮兮道:“师父,我啥时候才能有一头小毛驴啊?” 陈平安笑道:“等以后到了龙泉郡,我帮你找找看有没有合适的。”裴钱眉开眼笑。 崔东山走到石柔身边,石柔已经背靠墙壁坐在廊道上,起身仍是比较难,面对崔东山,她很是畏惧,甚至不敢抬头与他对视。 崔东山蹲下身,挪了挪,刚好让自己背对着陈平安。想着嘴上说些安慰人的话,然后做些让石柔生不如死又发不出声音的小动作,于是石柔惊骇地发现自己已经动弹不得,看到的则是崔东山那张阴恻恻泛着冷笑的脸庞,所幸远处陈平安说了一句落在石柔耳中无异于天籁之音的言语:“取剑就取剑,不要有多余的手脚。” 崔东山皱着脸,唉了一声。 陈平安坐在那边慢慢喝着酒,看着略显拥挤的小院,比起当年来大隋求学游历,这次多了朱敛和裴钱,还有石柔,就是少了个头戴斗笠挎着刀的剑客阿良。 陈平安收起思绪,突然望向崔东山的背影,说道:“我要再想一想。” 崔东山正专心致志降伏那柄开始在仙人遗蜕内东躲西藏的离火飞剑,似乎没有听见这句话。 山崖书院出了这么大一档子事,自然不能不彻查,而祸端起始于被书院某位副山长邀请来讲学的赵轼,所以茅小冬与那位大隋世族出身的副山长聊了聊,不欢而散。那位副山长觉得茅小冬这是排除异己,往自己身上泼脏水,干脆撂挑子,说:“副山长我不做了,就在自家书斋待着,是书院直接动用私刑,还是你茅小冬让大隋朝廷抄家灭族,我都受着!”最后大声嚷嚷了句“你茅小冬少在这里狗血喷人”。茅小冬着实被那迂腐老古董气得不轻,于是真就放狗咬人了,让崔东山出马。 崔东山开心得很,蹦蹦跳跳就去找人谈心了。不到半个时辰,崔东山就屁颠屁颠去茅小冬书斋邀功,说那位副山长没问题,赵轼也没问题,的的确确是一场无妄之灾。茅小冬不太放心,总觉得崔东山的神色,像是偷吃了一只大肥鸡的黄鼠狼,不得不提醒一句:“这涉及李宝瓶他们的安危,你崔东山如果有胆子假公济私,摆弄那些鬼蜮伎俩……”不等茅小冬说完,崔东山拍胸脯保证,绝对是秉公办事。茅小冬将信将疑。 然后崔东山很快就大摇大摆走出了书院,用上了那张刚刚从元婴境剑修脸上剥下的面皮,加上一点不同寻常的障眼法,大大方方走入了京城一座大骊新设的驿馆,正是大骊使节下榻的地方。茅小冬犹豫了一下,还是没有下山尾随崔东山。 陈平安炼化金色文胆所需的天材地宝,最后差的那两样,还需要通过私谊关系去想办法。大隋京城文庙那边,还得去。 不过目前还要先看看大隋皇帝的表态,对于蔡丰、苗韧这拨具体参与刺杀的人,是以雷霆手段打入牢狱,给山崖书院一个交代,还是捣糨糊,想着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对这件事,茅小冬的想法很简单,如果大隋朝廷含糊应付,那么书院既然已经建在了东华山,山崖书院教学依旧,茅小冬绝不会用书院的去留兴废来威胁弋阳高氏,可他茅小冬也不是没有火气的泥菩萨,在你皇帝眼皮子底下,我茅小冬被五名刺客围杀,又有一个 元婴境剑修闯入书院杀人,这座京城难道是一栋四面漏风的破茅庐?蟊贼和匪寇想进就进,想出就出?那他茅小冬就不介意去文庙,还有其余几处文运汇聚之地,不择手段,好好搜刮一通了。至于茅小冬要不要搬了东西后在墙壁上留下一句“茅小冬到此一游”,看心情,反正是弋阳高氏不要脸在先。 崔东山并没有在驿馆逗留太久,很快就返回了书院。 陈平安在茅小冬书斋那边探讨修炼本命物一事,尤其是跟大隋“借取”文运一事,需要重新计划。林守一去大儒董静那边讨教修行难题,李宝瓶、李槐这些孩子开始继续上课,裴钱被李宝瓶拉着去听课,说是夫子答应了,允许裴钱旁听,裴钱嘴上跟宝瓶姐姐道谢,其实心里苦兮兮的。朱敛继续一个人在书院逛荡。所以当下院子里,只剩下谢谢和石柔。 当崔东山笑眯眯返回院子时,谢谢和石柔都心知不妙,总觉得要遭殃。 石柔腹中那把离火飞剑,已经被崔东山以秘法剥离出仙人遗蜕,石柔当初只觉得跟妇人生了孩子一般,十分难熬,怀疑崔东山是故意如此,只是不敢有半点质疑。 崔东山踢了靴子,走上台阶,躺在廊道上,埋怨道:“能者多劳,苦了你家公子。” 谢谢和石柔坐在廊道不远处,大气都不敢喘。 崔东山坐起身:“你们去将我的两罐彩云子和棋盘取来。” 谢谢心中一紧,脸色发白,和石柔一起搬来棋盘和两只青瓷棋罐。 崔东山打开棋罐后,拈起一枚,呵了一口气,小心擦拭。突然,他瞪大眼睛,双指拈住那枚由白帝城琉璃阁“滴水”大炼而成的彩云子,高高举起,在太阳映照下,彩云子熠熠生辉。崔东山双指轻轻拈动,不知为何,指尖那枚彩云子四周,云烟氤氲,水雾升腾,就像一朵名副其实的白帝城彩云。 崔东山转过头,盯着谢谢。谢谢心中惊骇,这枚彩云子,难道给李槐、裴钱他们磕碰出了瑕疵? 崔东山蓦然大笑:“这事儿做得好,给公子长了不少颜面,不然就凭你谢谢这次坐镇阵法中枢的糟糕表现,我真要忍不住把你扫地出门了。养了这么久,什么卢氏王朝百年难遇的修道天才,板上钉钉的上五境资质,比林守一好到哪里去了?我看都是很寻常的所谓天才嘛。” 谢谢怯生生道:“公子不怪我任由裴钱、李槐他们那般糟践彩云子?” 崔东山一拍额头:“你可是真蠢啊,也就是傻人有傻福。” 若是谢谢表现得小家子气了,岂不就是他崔东山家教不严、教导无方?到最后自家先生埋怨谁? 两罐彩云子,在先生心中有李宝瓶、裴钱和李槐一根头发丝儿那么重要吗? 崔东山心情大好,随手将彩云子丢回棋罐,清脆一声,似乎触动了某种秘术禁制,那只棋罐竟然生出一幅海市蜃楼之境,棋罐上方彩云飘荡,隐约可见一座袖珍白帝城的轮廓,更有彩虹挂空,一只只米粒大小的雪白仙鹤长鸣于天。石柔看得心神摇曳,这个崔东山到底藏了多少秘密? 崔东山第一次对谢谢露出真诚的笑意,道:“不管如何,这件事你做得好,公子历来赏罚分明。说吧,想讨要什么赏赐,只管开口。” 谢谢看着那个令她倍感陌生的白衣大魔头,百感交集。 崔东山叹息一声,站起身,伸手点了点谢谢,教训道:“大人物,随随便便一句嘘寒问暖,就能让很多人感恩戴德,铭记于心。这样真的好吗?”谢谢如坠冰窟。 崔东山走到谢谢身边,后者四肢僵硬,崔东山伸手拍了拍她的脸颊,倒是不重:“没关系,比起一开始,你还是有很大长进的,这就行。” 崔东山抬起手,摊开手心,那把品秩不俗的离火飞剑在手掌上方缓缓旋转,通体鲜红的飞剑,萦绕着一股股湛然莹莹的精粹火苗。 崔东山笑道:“这把已经无主的本命飞剑,送你了,好好修行。不要奢望将其淬炼为本命物,太难,你只需偷偷温养在某个气府,可以拿来当作压箱底的杀手锏,到时候你虽非剑修,与人对敌,却胜算更大。别给你家公子丢人现眼,别看如今林守一境界不高,那是被董静故意压着境界的缘故,你如果不多用点心,迟早会被林守一追赶上。” 谢谢见崔东山不像是在开玩笑,小心翼翼调用灵气,驾驭那把离火飞剑飞掠到自己手心。 一个元婴境剑修的本命飞剑。这意味着什么?意味着一个元婴境剑修的所有家当和毕生心血,几乎全在这件小东西里边了。如果一定要折算成神仙钱,那至少是一百枚谷雨钱往上走!卢氏王朝覆灭之前的鼎盛之时,一国的一年赋税才多少? 崔东山看着泪流满面的谢谢,因为覆有面皮的关系,看到的是一张黑丑黑丑的脸庞。 崔东山双脚并拢,往后一跳,大骂道:“长得这么辟邪,还要哭哭啼啼,你是想要吓死你家公子吗?!”谢谢羞赧不已,赶紧转过头,擦拭泪水。 崔东山身体歪斜,对石柔勾了勾手指:“老妹儿,过来,咱们谈谈心。你这一路护着我家先生,没有功劳,还算有些苦劳,这次又帮我抓住了一把离火飞剑,我得犒劳犒劳你。” 石柔毛骨悚然,使劲摇头。直觉告诉她,走过去就是生不如死的境地。 崔东山咧嘴一笑,手腕猛然翻转,只见谢谢腹部砰然绽放出一朵血花,一颗困龙钉被他以蛮横手法拔出窍穴,再一手虚抓,将石柔拽到身前,一巴掌拍在石柔额头,将那颗困龙钉扎入杜懋眉心、石柔魂魄之中的幽光。 谢谢瘫软在地,坐着捂住腹部,虽然痛彻心扉,不过到底是天大的好事,虽神色萎靡,却也满心欢喜。 崔东山五指抓住石柔脑袋,低头俯瞰着内里神魂哀号不已、却没有半点嗓音发出的石柔,微笑道:“滋味如何?” 受石柔的魂魄牵扯,杜懋那副仙人遗蜕都开始剧烈颤抖。 崔东山凝视着石柔那双充满祈求的眼眸,轻声问道:“需要我告诉你该怎么做吗?” 石柔神志趋于涣散,如果崔东山继续下去,说不定她就要魂飞魄散了,世间再无石柔,那颗道脉最后一点灵光的金色种子,恐怕就要随着石柔“心田”的枯萎干裂而彻底消亡了。 崔东山冷哼一声,轻轻向下一按,将石柔甩在绿竹廊道上:“敢说出去,你将来的下场,比这还要惨千万倍。” 石柔的身躯在廊道上一下一下地抖动抽搐。 一旁的谢谢不明就里,只是根本不敢探究。 崔东山一脚将石柔踹得画弧飘荡后摔入正屋,然后转头对谢谢说道:“准备待客。” 不久之后,李槐和一位老夫子出现在院门口,身后跟着那只雪白麋鹿。 正是大儒赵轼,不过眼前这位,是货真价实的那位私人书院山长,南婆娑洲陆大圣人一脉鹅湖书院的门生。 崔东山光脚站在台阶上,幸灾乐祸道:“赵轼啊,你这趟出门没看皇历吧?给人一棍子打晕了套麻袋不说,连用来让士林仰望、沽名钓誉的看家宝都弄丢了。” 额头还有些红肿的赵轼微笑道:“得之我幸,失之我命。” 崔东山故作讶异:“怎么,真舍得将这只雪白麋鹿送给李槐?” 赵轼点头道:“不管如何,这次有人拿我作为刺杀的铺垫环节,是我赵轼的失职,本就应该赔礼道歉,既然雪白麋鹿本就相中了李槐,于情于理,我都不会挽留。” 崔东山拉长尾音哦了一声,笑道:“我很好奇,你被人打晕丢在了哪里?大隋官府又是怎么找到你的?” 打人不打脸,骂人不揭短。赵轼养气功夫极好,不然也做不到让朱荧王朝极为推崇的私人书院山长,可崔东山哪壶不开提哪壶,让他终究有些神色不太自然。 崔东山哈哈笑道:“大难不死必有后福,赵轼你不愧是有福之人。” 李槐有些听不下去,瞪眼道:“崔东山,你怎么跟赵老山长说话呢?!岂可直呼名讳,信不信我回头就跟陈平安告状去?” 崔东山气笑道:“李槐,你良心给狗吃了吧,是谁帮你找来这桩福缘的?再说了,你到底跟谁更熟,胳膊肘往外拐?信不信我让李宝瓶将你除名?” 李槐偷偷朝崔东山使眼色,示意自己是害怕那老夫子反悔,将雪白麋鹿带走,你崔东山赶紧配合一点。 “那就请赵山长喝个茶。”崔东山走下台阶,谢谢立即往石桌那边搬动茶具。 崔东山抬头看了眼天色,许弱差不多应该已经见到幕后人了。 聊得好,万事好说。聊不好,估计大隋京城能保住一半,都算弋阳高氏老祖宗积德了。只不过好与不好,跟山崖书院关系都不大。 崔东山如今已不是崔瀺。他会想要一块净土,想要在心中有一座世外桃源。 在崔东山与老夫子赵轼喝茶的时候,一位高大老人与人谈完了事情,去到那位范先生身边,一起出城。 瞧着年纪轻轻的范先生笑问道:“谈妥了?” 老人点头道:“大致谈妥了,就是私事方面,闹得有些不痛快。” 范先生好奇问道:“怎么说?” 老人笑道:“一笔陈芝麻烂谷子的糊涂账,不敢脏了范先生的耳朵。” 范先生微笑不语。 脏话?要知道他被骂了这么多年,而且骂他之人,不是儒家圣人,就是诸子百家其他的老祖宗,换成寻常人,真早就给活活骂死了。 老人大概也意识到了这一点,不再藏掖,笑道:“范先生,应该知道许弱那小子一直跟那人有私交吧?” 范先生点头道:“听说过,许弱对那人很推崇。” 老人哈哈笑道:“我就偏偏要当着那许弱的面,说那阿良有什么了不起的,根本就没有外界传闻的那么夸张!” 范先生疑惑道:“为何你会有此说?” 老人似乎想起了人生中最值得与人吹嘘的一桩壮举,意气风发,得意笑道:“当年我们十人设局围杀他,还不是给我一人溜掉了?!” 范先生愣了一下,无奈道:“我无话可说。” 山崖书院山脚门外,主仆模样的两个年轻男女,似乎正在犹豫要不要进去。 男子想要进去看看,说不知道比起家乡披云山的林鹿书院,这里会不会更好。女子则不太愿意,说书院这种地方,她比学塾还要更不喜欢。最后男子只好一人登山进了书院,女子就独自留在门口。 姓梁的那个书院看门人,始终在眯眼打盹,从头到尾对两人故意视而不见。 好重的龙气。竟是女子身上更重。 第八章 炼制 ●●● 第八章 炼制 年轻人来到了湖边,看得出来,弋阳高氏为这座书院花费了不少心血和财力,而大骊的山崖书院旧址,即将成为大骊京城新文庙的所在地。 年轻人转过头,看到一个既熟悉又陌生的身影,陌生是因为那人的相貌、身高和装束,都有了很大变化,之所以还有熟悉的感觉,是那人的一双眼睛,一晃这么多年过去,当年的两个隔壁邻居,一个是沸沸扬扬的窑务督造官的私生子,一个是孤苦无依的泥腿子,如今分别变成了大骊皇子宋睦和远游两洲千万里山河的读书人?游侠?剑客? 陈平安开门见山道:“听茅山长说你们到了书院,我就来看看你。” 宋集薪从头到脚打量了一遍陈平安,据说他背着一把半仙兵的剑仙,是老龙城苻家的赔罪礼,至于腰间酒壶,是当初购买几座大山的彩头,北岳正神魏檗帮他精心拣选的一枚养剑葫。宋集薪笑呵呵道:“我们当邻居那会儿,总觉得福禄街和桃叶巷的家伙,有钱有势,没有想到现在看来,还是咱们泥瓶巷和杏花巷的人,更有出息一些。杏花巷就靠一个真武山的马苦玄撑着,反观我们泥瓶巷,出了你、我、稚圭,还有小鼻涕虫,不知道几十年后,我们那条当初连狗都不爱撒尿的泥瓶巷,会不会被外人视为一个充满传奇色彩的地方?” 陈平安正要说话,宋集薪摆摆手:“好歹听我讲完,不然就你陈平安那种不会讲话的脾气,我怕咱们这场难得的异乡重逢,会不欢而散。” 陈平安点点头:“那就边走边说。” 两人沿着湖边杨柳依依的幽静小径,并肩散步。 宋集薪笑道:“你这趟远门,走得真远,也久,你大概不知道这会儿的小镇是怎么个光景了吧?自从老百姓知道骊珠洞天的大致渊源后,又对外打开了大门,无论是福禄街、桃叶巷那些有钱人家,还是骑龙巷、杏花巷这些鸡粪狗屎满地的穷地儿,家家户户都在翻箱倒柜,把祖传之物,还有所有上了年头的物件,一样样小心翼翼搜出来,吃饭的瓷碗,喂猪的石槽,腌菜的大缸子,墙壁上抠下来的铜镜,都特别当回事。这些都不算什么,还有很多人开始上山下水,特别是那条龙须河,差不多有半年时间,人满为患,都在捡石头,神仙坟和瓷山也没放过,全是搜宝的人,然后去牛角山那座包袱斋请人掌眼,还真有不少人一夜暴富。以前无比稀罕的银子金子算什么,如今比拼家底,都开始按照兜里有多少枚神仙钱来算。” 陈平安问道:“庄稼地都荒废了吧?龙窑那些烧瓷的窑口也停了不少?” 宋集薪点头道:“可不是,谁还在乎那点收成。” 陈平安叹了口气,这是人之常情,他陈平安如果没有那些经历,留在了骊珠洞天泥瓶巷,当了个普普通通的窑工,上山下水只会更加勤快,唯一的不同,大概就是不会忘记手头的本分事,如果有庄稼地,舍不得丢下不管,如果当了正儿八经的窑工,手艺舍不得废。 当年被陆沉提醒了一句,陈平安一听说有可能换钱,当晚就去了龙须河,背着大箩筐,寻觅那些灵气尚未消散的蛇胆石,那叫一个撒腿飞奔和废寝忘食。 只不过那次陈平安翻翻检检,恨不得将整条龙须河搜刮殆尽,当然收获颇丰,可事实上马苦玄只是一次下水,就找到了那颗最值钱的蛇胆石,拿着出水之时,那块石头便如明月升空。 宋集薪停下脚步:“你恨不恨我?” 陈平安摇头道:“谈不上恨,只是想着对你敬而远之。” 宋集薪疑惑道:“那位娘娘都派人杀你了,你还不恨我?” 陈平安问道:“是你说服她来杀我的?” 宋集薪自嘲道:“我可没这份本事。所谓的母子之情,我在宗人府档案将名字改为宋睦后,有当然有,不过亲疏有别。不过这也没什么好大惊小怪的,我如今才知道,帝王家事,虽然都比较大,可本质上跟咱们早年那些街坊邻居家,没什么两样,一户人家只要有多个子女,爹娘都会有这样那样的偏袒。” 陈平安说道:“这不就得了。以后有机会,我找她就行了,没必要恨你宋集薪。” 宋集薪在折柳,打算编织柳环,陈平安轻声道:“她跟国师崔瀺一样,是大骊最有权势的几个人之一,可我不觉得这就是大骊的全部。大骊有最早的山崖书院,有红烛镇的繁华热闹,有风雪中主动要我去烽燧躲避风寒的大骊边军斥候,有能让青鸾国掌柜笑脸相迎的关牒户籍,甚至有她亲手创建的绿波亭的局外人谍子,愿意为了大骊亲身涉险来给我捎信,我觉得这些也是大骊王朝。” 陈平安转头对宋集薪继续说道:“这些我都知道了,以后如果还是决定要面对面一拳打死她,我可以做到清清爽爽,两个人的恩怨,在两个人之间了结,尽量不波及其他大骊百姓。” 宋集薪笑道:“她可不会这么想。” 陈平安笑着反问道:“道理我已经有了,甚至儒家规矩都挑不出毛病,我还管她怎么想?” 宋集薪再次打量起陈平安:“你是不是看了某些法家书籍?” 陈平安仍是反问:“齐先生留给你的那些书,有些你留在了小镇屋子里,有些带走了,带走的书,你看没看?” 宋集薪编制了一个小柳环,套在手臂上,轻轻晃动:“你管我啊?” 陈平安也不愿多聊这些,问了个与恩怨、公私无关的问题:“你怎么跑到大隋来了?” 宋集薪双手抱住后脑勺:“当年高煊跑去咱们那儿寻找机缘,有人说我不如他,我就来这边逛逛。” 陈平安笑道:“能一样吗?你这是来大隋耀武扬威来了?当时高煊才算名副其实地深入敌国腹地。再说了,现在高煊又去了披云山林鹿书院当质子,你也学学?” 宋集薪哑然失笑:“陈平安,你现在可比以前强太多了,都知道说些怪话了。难道是跟我学的?” 陈平安道:“少往自己脸上贴金。” 宋集薪蹲下身,捡起石子丢入湖中:“求你一件事,怎么样?” 陈平安毫不犹豫道:“不答应。” 宋集薪抬起头,满脸委屈道:“为啥?陈平安,你扪心自问一下,除了骗你去当龙窑学徒那次,其他事情,我有任何对不住你的地方?” 陈平安说道:“你看我不爽,我看你就爽了?何必假装是朋友?” 宋集薪怎么都没想到是这么个答案,捧腹大笑:“陈平安啊陈平安,现在的你,比以前那个性格死板的木头人,可要顺眼多了,早是这么个脾气,当年我肯定诚心诚意跟你做朋友。” 陈平安摇头道:“宋集薪,其实你清楚,我们两个是做不成朋友的,只要别成为仇人,你我就都知足吧。” 宋集薪摘下柳环,丢入湖中,然后捡起石子,试图往柳环中央丢掷:“落魄山的山神庙,如今处境不太好,魏檗对你家山头上的这位山神很……有芥蒂,我先前就是想要你帮着在魏檗那边说几句话,不奢望魏檗能够提携那座山神庙,只求尽量不要哪天突然更换了山神庙里边的神像。” 陈平安欲言又止。如今的落魄山山神,正是曾经的窑务督造官宋煜章。 宋集薪看着那只渐渐漂远的柳环,轻声道:“你想说什么,我其实一清二楚,他之所以会被过河拆桥,被卢氏降将王毅甫割掉头颅,除了遮掩那座廊桥的皇室丑闻内幕之外,其实也有皇帝陛下的私心,毕竟谁乐意自己的亲生儿子,心中会有个‘便宜老爹’?王毅甫私底下告诉我,他死之前,祈求过王毅甫,捎一句话给我,说他那么多年,一直想要我给他写一副春联来着。你说这样大逆不道的臣子不死,谁死?” 陈平安想了想:“我本来就要返回龙泉郡了。这件事,我会与魏檗说说看,但是我不会要求魏檗做什么,也没这本事去对一位北岳正神指手画脚,这点,我现在就可以跟你说清楚。甚至我现在还可以告诉你,宋煜章将来多半会站在你娘亲那边,身为落魄山山神,却要来对付我,到时候我只要做得到,就一定会将宋煜章的金身打得粉碎,再无拼凑成一尊神像的可能性,绝不含糊。” 宋集薪笑道:“这一来一去的两笔账,怎么觉得我都不用谢你了?” 陈平安冷笑道:“就没想过你宋集薪这辈子会感谢我。” 宋集薪哎哟一声,发出一连串啧啧啧的声响,站起身拍拍手:“陈平安,你这会儿的言行举止,真像一位山上的修道之人,极有神仙心性了。” 陈平安无动于衷。 宋集薪笑问道:“见过了你,求过了事情,我就要心满意足地打道回府了。对了,稚圭就在山脚那边的书院门口等着我,你要不要跟我一起去看看她?” 陈平安摇头道:“不用了。” 宋集薪又道:“如今的真武山马苦玄,闭关之后破关、破境这种事情,对他来说,就像凡夫俗子吃坏了东西拉肚子一样,所以如今已经被誉为第二个风雪庙魏晋,你说杏花巷靠他一个,在名声上,就跟能我们整条泥瓶巷掰手腕,气不气?” 陈平安默不作声。 宋集薪伸出两根手指,弯曲其中一根手指后,说:“本来想要告诉你两件事情,作为你关于落魄山山神庙一事的报答,现在我发现还是看你不爽,就只说一件事好了。如今龙泉郡西边大山,随着形势变幻,好像咱们大骊宋氏有翻船的迹象,不少买下山头、打造府邸的别国势力,不太看好我们,尤其是一些靠近宝瓶洲中部的山门,都有了贱卖山头的打算,以免将来被谁拿捏把柄。已经有一两笔买卖秘密交易成功,其中阮邛就一口气收了三座山头,其中就有包袱斋出手的牛角山,你如果早点赶回去,说不定还能抢到一两座,如今只需要谷雨钱就行。” 陈平安问道:“什么时候的事情?” 宋集薪白眼道:“来的路上,我刚听许弱说的,约莫就是一旬前的事情。在那之前,谁舍得将山头转手?一个个恨不得将整座山门都搬迁到龙泉郡的架势。据说魏檗所在的披云山,这几年热闹得一塌糊涂,全是溜须拍马之辈。亏得魏檗来者不拒,愿意一个个笑脸应付过去,换成我,早给恶心得反胃了。” 陈平安点点头:“我会试试看。” 宋集薪笑道:“不用送我。” 陈平安道:“那就不送。” 宋集薪哈哈大笑:“这点没变,还是没劲。” 宋集薪离开湖边,向山脚走去。陈平安站在原地,目送此人缓缓离去。 宋集薪到了书院门口,对稚圭笑道:“走了。” 稚圭问道:“公子心情不错?” 宋集薪笑嘻嘻道:“见到了陈平安,看他混得风生水起,公子特别开心。” 稚圭哦了一声。 宋集薪回头看了眼山崖书院,好奇问道:“真不逛逛?想的话,公子可以陪你再走一趟。” 稚圭摇摇头:“没兴趣。” 宋集薪哀叹一声:“你说两位国师会不会都站在我那弟弟那边?” 稚圭掩嘴而笑:“公子,你都问我很多遍了啊。” 宋集薪无奈道:“公子这不是心里没底嘛。叔叔又不肯跟我交个底,两位国师大人又是那么高深莫测,公子在京城那边毫无根基,比起陈平安当年在泥瓶巷还要一穷二白,他好歹还有个祖宅,公子可是什么都没有,文臣武将,山上山下,除了一些个信奉赌大赢大的家伙,谁愿意真正看好你家公子?” 稚圭安慰道:“还有奴婢陪在公子身边呀。” 宋集薪笑了起来,高高举起手臂,摊开手掌,手背朝向天空,手心朝向自己:“公子反正就是个傀儡,他们爱怎么摆弄都随他们去。陈平安都能有今天,我为什么不能有明天?” 稚圭还是丫鬟婢女的装束打扮,只是相比于泥瓶巷那会儿,衣饰多了些富贵气而已,身材越发出挑,她笑道:“公子拿自己跟他比,好像有些……丢人?” 宋集薪收起手,以拳击掌,转头称赞道:“这句安慰话,中听!” 大隋京城,在千叟宴即将举办之际,氛围有些波谲云诡。 蔡丰已经向钦天监告假,只是蔡家府邸也没有了蔡丰的身影。 新科状元郎章埭不知为何,已经很久没有出现在最为清贵、培养储相之才的翰林院。 据说步军衙门副统领宋善去刑部衙门串了个门。 小道消息在京城官场和市井满天飞。 那位名义上的山崖书院山长、大隋礼部尚书在一天深夜莅临书院,单独拜访了副山长茅小冬,见面地点,不在书斋,而是在祭祀尊奉有三位儒家圣人的夫子堂。 当晚后半夜,茅小冬没有跟陈平安细说此事,只是喊上陈平安离开书院,去了趟大隋京城文庙,比起第一次的狮子大开口,这次茅小冬从文庙带走了更多承载文运的礼器、祭器。 返回东华山后,茅小冬带着陈平安来到山巅,拿出那枚玉牌,以圣人姿态坐镇书院。 陈平安取出三十余件茅小冬帮忙准备的天材地宝,姗姗来迟的最后两件,一件是千年水牛角,一件是宝瓶洲中部某国京城武庙的一位武圣人生前的佩刀,蕴含着浓郁的金戈肃杀之气。茅小冬关于收集炼化材料一事,没有故作清高,而是从一开始,就跟陈平安讲述过这些天材地宝的来历、价格与独到之处。 由于第一次在老龙城炼化水字印,筹备一事是范峻茂帮忙,所以此时陈平安才真正了解为何练气士炼化本命物一事耗钱以及耗费光阴,寻常练气士,想要成功,除了依靠钱袋子,还要拼运气,运气不好,欠缺了关键之物,就会直接导致炼制一直停滞不前,而修行路上,一步慢步步慢,这里边的无形损失,让练气士都要心焦抓狂。 即便运气稍好一些,也要伤筋动骨。打个比方,得到一件适合的炼化之物,之后对于辅助材料的价格,大致心里有数,原先计划花费一枚谷雨钱,这是所需天材地宝的真实价格,可即便所有材料都能够遇到,但是如何变成自己手中物?山泽野修多半靠抢,喜欢推崇杀人越货金腰带,美其名曰天予不取反受其咎。谱牒仙师多半靠买,靠香火情,以神仙钱跟人购买,或是以物易物。若是没有交情,就在倒悬山灵芝斋、龙泉郡牛角山包袱斋、青蚨坊这类各大神仙店铺,砸下神仙钱。这还不算什么,最费钱的一种状况,是那些供不应求的天材地宝,神仙店铺会有专门的袖里乾坤楼,喊上一些个有购买意向的金主,各自出价,自有一套让人割肉、心头滴血的商家手法。一旦走到这一步,最终成交价格,比起一位练气士的最早估价,翻上一番都很正常。甚至还有人专门喜欢拆台抬杠,一旦看准了某人势在必得,便故意坏事恶心人,一枚小暑钱的物件,硬生生哄抬到三枚四枚小暑钱的价格。苦主买还是不买?不买,就会过了这个村儿没这个店儿,况且耽搁了本命物的炼制,如何是好?何况一座座仙家山头之间,一般来说越是邻近,越是钩心斗角,谁乐意眼睁睁看着别家山头多出一个中五境,尤其是一个呼风唤雨的地仙修士?打生打死未必有,可暗中相互下绊子肯定层出不穷。 所以当茅小冬收集完所有天材地宝后,陈平安在如释重负的同时,也有些揪心。 第三件本命物如何炼制?按照既定计划,那会儿自己应该已经身在北俱芦洲。 难道改变主意,将老龙城一役剩余的大骊赔偿收拢,砸锅卖铁,在落魄山炼制完第三件后,再去游历那个剑修如云的北俱芦洲? 陈平安微微叹息,只能告诉自己明日愁来明日愁。这还没有炼制成功金色文胆,就开始想那第三件本命物,不妥。今日事今日毕,先将今日事做得尽善尽美,才是正途大道。 陈平安收敛思绪,凝神屏气,最后取出了那只来自桐叶洲青虎宫的炼物之器——五彩金匮灶。然后开始在心中默念一遍埋河水神娘娘相赠的那套炼物道诀。 茅小冬从头到尾,都没有说话,多说无益。修行是自己的事,即便是传道人,解惑几句,指点几句,就已经差不多了。哪怕是护道人,对此更是不会插手,最多就是不幸炼制失败,尽量保住那人的大道根本,竭力追求一个被护道之人的“留得青山在”而已。 陈平安身前已经摆满了各色天材地宝,他突然抬起头,望向坐在对面的茅小冬,问道:“茅山长,我其实有个疑惑,一直想不明白。” 茅小冬点头道:“问。” 陈平安问道:“我们浩然天下,既然有七十二书院坐镇九洲,为什么不是七百二十座?是中土神洲的文庙做不到,还是至圣先师不愿意这么做?” 茅小冬在回答这个问题之前,缓缓道:“我只说我个人见解,你拿去参考,未必正确,但是可以作为你理解这个世道的一种可能性,如何?” 陈平安点头:“好!” 茅小冬这才说道:“关于此事,我曾经与人探讨过。如今可能已经不大有俗世人记得。很早之前,嗯,要在三四之争之前,北方皑皑洲,在昔年四大显学之一的某位老祖宗的提议、刘氏的鼎力支持,以及亚圣的点头答应之下,曾经出现过一个被当时誉为‘无忧之国’的地方,人口在千万人左右,没有练气士,没有诸子百家,甚至没有三教。人人衣食无忧,人人读书,夫子先生们所传学问所教道理,皆是四大显学与诸子百家的精粹内容,但是尽量不涉及各自学问根本宗旨,不过主要是以儒家典籍为主,其余百家为辅。” 说到这里,茅小冬缓了一缓。 他说得极慢,极其认真。以至于即便此刻身为书院圣人,茅小冬都显得有些吃力。 陈平安开口问道:“学塾先生,是那精心挑选的书院贤人君子?” 茅小冬摇头道:“当然不是,不然就毫无意义了,因为即便成功,一国风俗最多演变成一洲,可却会饿死其余八洲,以八洲文运支撑一洲安乐,意义何在?所以皑皑洲刘氏在各方监督下,为此前期秘密筹备了将近四十年,方方面面,都必须得到到场的许多诸子百家代言人的认可,只要一人否定,就无法落地实施,这是礼圣唯一一次露面,提出的唯一要求。” 陈平安好奇问道:“最终结果,不尽如人意?” 茅小冬点点头:“不然就不会有后来的三四之争了。” 陈平安陷入沉思,思考为何会失败。一团乱麻。 茅小冬轻声道:“从至圣先师到礼圣,一位阐述仁义道德,一位具体制定规矩框架,为什么?” 茅小冬自问自答:“在回答这个问题之前,我也曾请教那人,为何至圣先师和礼圣,在奠定浩然天下的独尊和正统地位后,依旧容得下诸子百家?为何不干脆只留下儒家学问,教化苍生?那个人的回答,让我这榆木疙瘩,豁然开窍,才知道原来天地如此之大。那人说,道祖在看那个一,所以当初那场作乱的余孽,才得以迁徙去往剑气长城。而我们浩然天下,也没有对妖族斩尽杀绝。佛祖也只是留下了一句,预言那末法时代终会到来,‘从是以后,于我法中,虽复剃除须发,身着袈裟,毁破禁戒,行不如法’。” 茅小冬反问道:“你觉得这三位,在求什么?” 陈平安摇头不知。 茅小冬说道:“那人告诉我,他也不知道答案,但也许是希望给世间所有有灵众生,一种趋近真正意义上的自由,一种你不需要付出额外代价就能够达到的自由。” 茅小冬问道:“可曾明白?” 陈平安老老实实回答:“不懂。” 茅小冬笑了:“陈平安,你没有必要现在就去追问这种问题的答案。” 茅小冬站起身,抬起一只脚,离地寸余,悬停空中,然后往上抬高两次:“当下种种所学,知其根本与真意,循序渐进,步步登高,那么一个人无论站在怎么样的高位,心都稳。不管那些乱七八糟的旁门左道,至少我们读书人,都应该是这样的。” 陈平安想起自己在大泉王朝山巅与姚近之所说之事,关于一个个从里到外、从小到大的圈子,会心笑道:“这个我懂。” 茅小冬坐回原位,笑问道:“真懂?” 陈平安点头道:“真懂!” 茅小冬伸出一只手掌,微笑道:“天时地利人和三者兼具,那就可以炼物了。” 陈平安先闭上眼睛,轻轻吸一口气。一颗金色文胆,安安静静悬停在他身前。 陈平安依旧没有急于以一口纯粹武夫真气,去“开灶生火”,反而没来由地想起自己年少时在泥瓶巷祖宅的那件事。 二月二,龙抬头,烛照梁,桃打墙,人间蛇虫无处藏…… 那大概才是陈平安行走江湖的最开始。 那会儿,很多人都还没有遇到。但是就那么一步步走,一个一个遇到了。 练拳不辛苦。读书很值得。 坚持与人讲道理,原来是一件未必次次痛快却不会后悔的事情。原来我陈平安也能有今天。原来宁姑娘的眼光这么好啊! 茅小冬怒喝道:“心境过于快意了,停一停!” 茅小冬差点一戒尺打过去,气呼呼教训道:“就算有了喜欢的姑娘,也要在成功炼制了本命物后再去想!到时候谁管你想几个时辰,是不是乐开了花?!没轻没重!” 陈平安悻悻然,赶紧抹了把脸,将脸上笑意敛起,重新静心凝神。 茅小冬看似恼火万分,实则自己心中乐和着呢,默默念叨:先生,这件事,弟子做得可还行?跟先生讨要一句嘉奖不过分吧? 东华山之巅,茅小冬与陈平安对坐之时,书院内还有两人相对而坐,是精通雷法的大儒董静,与半个弟子林守一。 天地寂静停滞,光阴流水出现显化迹象,董静皱了皱眉头,看到林守一的一点秉性灵光即将随之停歇,一挥衣袖,隔绝出一方小天地,只是这位大儒略显吃力。 董静沉声道:“不要分心,与读书一事一样,见着了妙不可言的圣贤文章,心神能够沉浸其中,是本事,拔得出来,更见功力。不然一辈子都是书呆子,谈什么与圣贤共鸣?!” 林守一点点头。 董静继续先前的话题:“不要急。争取再多开辟出两座本命气府,破境不迟。我们儒家门生炼气修行,自身体魄的修道资质,算不得最重要,儒家已是浩然天下正统,儒生修行,归根结底就是修‘学问’二字。我问你,林守一,为何有许多世人明明晓得那么多书上道理,却依旧浑浑噩噩,甚至会立身不正?” 林守一沉声道:“不知某个道理、某种学问的根脚所在,自然不知如何去以道理为人处世,故而字字千钧重的金玉良言,到手之后,已是破败棉絮,风吹即飘荡,无法御寒,到头来埋怨道理非道理,大谬矣。” “你只说对了一半,错的那一半,在于许多圣贤道理,本就不是让世人双手抓住诸多实在之物,而是心有一处安歇之地罢了。”董静欣慰点头,“那么我今日就只与你说一句圣贤言语,我们只在这一句话上做文章。” 林守一正襟危坐:“愿听先生教诲。” 董静问道:“圣人有云,君子不器。何解?礼记学宫做何解?醇儒陈氏做何解?鹅湖书院做何解?青鸾国昔年桐城派又是做何解?你自己更是做何解?” 林守一胸有成竹,正要回答这一连串问题,突然发现董先生转过头,望向窗外,比他林守一要分心多了。 林守一犹豫了一下,见董先生没有收回视线的意思,就跟着转头望去,结果看到一颗脑袋挂在窗外。 董静怒道:“崔东山,你在做什么?!” 崔东山一脸无辜道:“我这不是怕林守一问到了你董静回答不上的道理,太过尴尬,好帮你解围嘛。” 董静伸出手指,怒目对视:“你赶紧走!” 传道一事,何等庄重肃穆,结果被这颗臭名远扬的书院老鼠屎在这里瞎捣乱。 崔东山始终用双手扒住窗台,双脚离地,眨了眨眼睛:“我如果不走,你会不会动手打我?” 董静平稳了一下心神,正打算对这个家伙晓之以理,然后搬出书院茅山长威胁此人几句,不承想崔东山已经松开双手,那颗碍眼的脑袋终于消失不见。 董静冷哼一声。 结果崔东山又一个蹦跳,胳膊搁在窗台上,哈哈笑道:“我又来了。” 董静怒斥道:“崔东山,你一个元婴境修士,做这种勾当,无聊不无聊?!” 崔东山理直气壮道:“我就是快无聊死了,才来你这儿找有聊啊,不然我来干吗?” 董静站起身:“打一架?!” 崔东山摇摇头:“君子动口不动手。” 董静气得大步走去。 修行雷法之人,尤其是地仙,有几个是脾气好的? 崔东山脚尖在墙壁上一点,向后飘荡而去,挥手作别。 林守一满脸苦笑。 董静站在窗口那边,确定崔东山远去后,依旧等了许久,才返回原位。 崔东山倒是没有继续纠缠,大摇大摆去了几座学堂和几间学舍,见到了正在课堂上打瞌睡的李槐,崔东山打赏了那小崽子好几颗栗暴;看到一个在光阴长河中静止不动的大隋豪阀年轻女子,坐在她身前的那张学堂几案上,为她更换了一个他觉得更符合她气质的发髻样式;去见了一个正在学舍偷偷翻看一本才子佳人小说的漂亮少女,取了笔墨,将那本书上最精彩的几处羞人描写,全部以墨块涂抹掉……由此可见,崔东山确实是无聊得很。 逛荡来游荡去,最后崔东山瞥了眼东华山之巅的景象,便返回自己小院,在廊道上呼呼大睡。 石柔“穿着”一副仙人遗蜕,已能够行走自如。没了最后一颗困龙钉禁锢修为的谢谢,想要行走却比较艰难,但是坐在台阶上感受光阴长河的玄妙,还算可以。 崔东山一个毫无征兆的鲤鱼打挺,猛然站起身,吓了谢谢和石柔一大跳。 崔东山突然想起前些年那个名叫李柳的少女,在书院门口那边,对自己所做的那个恐吓手势。少女看似不谙世事,不知天高地厚。 崔东山后仰倒地,扑通一声,嘴上哼哼哈哈,一次次出拳,啧啧道:“江湖共主啊,难怪心比天高。” 崔东山又闭眼睡去。 谢谢和石柔几乎同时转头望向东华山之巅。那边的光阴流水,不知为何仿佛染上了一层浩浩荡荡的金黄色彩。 只是石柔一瞬间,就转头飞快瞥了眼崔东山。那天当陈平安说出“要再想一想”之后,她分明看到背对着陈平安的崔东山,满脸泪水。 崔东山明明已经酣睡,却打了个响指。石柔顿时腹部如雷鸣,已经数百年不曾有过的感觉。 崔东山转过头,笑眯眯提醒道:“可别在我院子里拉啊,赶紧去找个茅厕,不然要么你熏死我,要么我打死你!” 石柔悲愤欲绝,飞奔离去。 崔东山在廊道上不断翻滚,嘴上说道:“谢谢,你上哪去找一个会帮你擦拭廊道的公子,对不对啊?” 谢谢只得附和道:“谢谢谢过公子。” 崔东山趴在廊道上,以凫水姿势,从一头游到另一头,然后掉转身形,再来一遍,重复哼唱着:“蛤蟆不吃水,太平年哟太平年……” 书院已成圣人坐镇的小天地,东华山之巅,又别有洞天。 茅小冬运转大神通后,山巅气象,竟已是金秋时分。 秋高气爽,陈平安坐于正西方,身前摆放着一只五彩金匮灶,以水府温养储藏的灵气“煽风”,以一口纯粹武夫的真气“点火”,驱使丹炉内熊熊燃烧起一丛丛炼物真火。丹炉突然间大放光明,如一轮人间骄阳。那颗金色文胆悬停在丹炉上方,缓缓下降。 陈平安对此并不陌生,按部就班,以脱胎于埋河水神庙前仙人祈雨碑的那道仙人炼物法诀,驾驭起巴掌大小的一罐金砂,撒入丹炉内,火势更加迅猛,照得陈平安整张脸庞都鲜红明亮,尤其是那双看过千山万水的清澈眼眸,越发灵秀。那双曾经无数次烧瓷拉坯的手,没有丝毫颤抖,心湖如镜,又如一口古井不波不漾。 那颗被城隍爷沈温从心口处“剖出”的金色文胆,在丹炉内起起伏伏,缓缓旋转翻动。 既有那彩衣国数百年间善男信女,年复一年的香火浸染,也有文臣沈温死后,秉持一口真灵不散的浩然正气,还有与龙虎山大天师亲手篆刻的印章朝夕相处后,孕育出来的神性灵光,星星点点,如初夜天幕的粒粒星辰。 众多天材地宝之中,以宝瓶洲某国京城武庙的武圣人遗物佩刀,以及那根长达半丈的千年牛角,炼化最为不易。 陈平安心神安宁,只管步步稳当,步步无错,以“万物可炼”的那道仙诀缓缓炼化。 曾经追随那武圣人戎马一生的佩刀,悬停在丹炉上空,逐渐消融,从刀尖处起始,熔出一滴金色水珠,坠入五彩金匮灶内,越到后面,水滴下坠的速度越快,串连成线,若是有人能够以内视之法,栖身于丹炉小天地内,再仰头望去,那串水珠便会像是一条金色的天河瀑布,来到人间。 金主肺。而想要调养肺腑,修道之人,早已摸索出一条规律,气海、膻中与肺俞三穴,至关重要。 陈平安呼吸之时,有意无意以剑气十八停的运转方式,让气机途经这三座气府,三座关隘顿时剑气如虹,随之外显的肌肤微微起伏,如沙场擂鼓,东华山之巅不闻声响,实则人身内里小天地,三处战场,充满了以剑气为主的肃杀之意,就像那三座巨大的战场遗址,犹有一个个剑仙英灵不愿安息。 三十余件天材地宝的炼化,皆有先后顺序,必须在既定的时辰准时入炉,丝毫差不得,丹炉火候大小,更是不能出现偏差。 茅小冬此刻作为坐镇书院的儒家圣人,可以用纯正秘法出声提醒,而不用担心陈平安分心,以至于走火入魔。只是陈平安没有给他这个机会。 陈平安始终聚精会神,心无旁骛,以仙人炼物道诀将一件件天材地宝由实化虚,以水府继续灵气和一次次新生的纯粹真气,小心翼翼驾驭丹炉的火候,以剑气十八停壮大三座气府关隘的“沙场”声势,由于炼化这颗金色文胆,涉及儒家修行,相较于寻常练气士的炼化本命物,还要多出一件天大的麻烦事,就是默默念诵一些与五行之金相关的文字,例如带有“西、秋、然”字眼的那些圣贤文章、诗篇,这些一大半是陈平安从竹简上自己拣选,小半是茅小冬当时在书斋的建议。 这一关,在儒家修行上,被誉为“以肺腑之言,拜访请教圣贤”。 茅小冬其实比较担心这道关卡。 事实上之前初次去往大隋京城文庙,不但要取回山崖书院的既得分红,还要借取更多的礼器、祭器,就在于茅小冬害怕陈平安的炼物,在此处出现纰漏,毕竟陈平安从未接触过书院儒家门生的修行法门,而且又无瞒天过海的捷径可走,就只能以一件件文庙器物蕴藏的浓郁文运作为弥补,强行破关而过。但是好在陈平安做得比老人想象的还要好。 这意味着陈平安读书,是真正读进去了,读书人读那书上道理,相互认可,于是成了陈平安自己的立身之本。就像茅小冬带着陈平安去文庙的路上,随口所说,书上的文字自己是不会长脚的,能否跑进肚子、飞入心扉间,得靠自己去“破”,“读书破万卷”的那个“破”!儒家的道理的确繁多,可从来不是拘束人的牢笼,那才是从心所欲不逾矩的根本所在。 茅小冬感慨不已。 中土神洲的那座正宗文庙,有一处秘不示人的学问堂,全部是儒家圣贤留给浩然天下、并且被天地认可的一篇篇文章、一句句道理。 字有大小,金光分浓淡。离地最近的金色文字,往往字体越大,散发出来的光彩越是光明纯粹。 曾有诸子百家的许多开山鼻祖,或是一些名动天下的后起之秀,瞻仰此地,任由他们施展神通,有些高处的,已经算是字字万钧、不动如中土五岳、足可流芳百世的文章,他们可以摇动,甚至可以将其中许多文字挪到别处,可是至今无一人,能够稍稍移动地面上那些如巨大粟米的金色文字。因为那就是至圣先师与礼圣的根本学问。 但是即便如此,至圣先师与礼圣某些悬停在学问堂稍高处的文字,一样会金光褪去,自行消散,在文庙秘史上,第一次出现这样的情况后,学宫圣人震动,惊骇不已。就连当时坐镇文庙的一位儒家副教主,都不得不赶紧沐浴更衣后,去往至圣先师与礼圣的神像下,分别点燃清香。只是两位圣人依旧不曾露面。 正是那个时候,尚未被儒家文脉尊奉为亚圣的读书人,说了一句话:“天底下没有万世不易的学问,天底下没有尽善尽美的文章,不值得大惊小怪,不然要我们后人读书做学问做什么?”文庙因此而人心大定。 茅小冬收起思绪,望向与自己相对而坐的年轻人。其形,神姿高彻,如瑶林琼树,自然风尘物外。其神,夜光之珠,仿佛一轮遗落人间的袖珍明月,未被月宫神人收回天庭,无数的碎片像那璀璨星光,如众星拱月。 有这样的小师弟,身为师兄岂能不与有荣焉?这与出身贵贱、修为高低都没有任何关系。 他茅小冬的先生是文圣,师兄有齐静春、左右他们,也早早认识阿良,还被礼记学宫看好,甚至曾经问道于那位一剑打开黄河小洞天的中土神洲读书人。他一样有过很多的大机缘,走过很多求学路,认识过无数高人逸士,甚至还与农家老祖喝过无数场酒,同行万里山河。可茅小冬还是觉得自己不如陈平安。因为他茅小冬错过了太多,没能抓住。 崔东山曾经无意间说起过,陈平安离开骊珠洞天后最凶险的一段心路。不是什么打打杀杀,而是阿良找到了他。 那场看似只有福缘没有半点风险的考验,如果陈平安心性移动分毫,就会跟赵繇一样,可能将来的岁月里,又像赵繇那般,另有自己的机缘,但陈平安一定会错过阿良,错过齐静春,错过齐静春帮他辛苦挣来的那桩最大机缘,错过老秀才,最后错过心仪的女子,一步错,步步错,满盘皆输。 茅小冬当时不得不问:“那陈平安又是靠什么涉险而过?” 崔东山当时给了一个很不正经的答案:“我家先生知道自己傻呗,当然,运气也是有的。” 茅小冬还想要刨根问底,只是崔东山已经不愿再说。 到最后,茅小冬从京城文庙搬来的那些礼器祭器,未能雪中送炭,只是锦上添花。茅小冬对此更加高兴。这意味着那颗金色文胆炼制的本命物的品秩,会更高。 相较那枚水字印,当然会逊色,但是天底下,上哪儿再去找一枚齐静春以自身精气神篆刻为字的印章? 便是茅小冬都替陈平安感到惋惜,竟然将山字印坏在了蛟龙沟那边,不然营造出“山水相依”的大格局,可就不是两件本命物成功后,一举突破二境瓶颈,跻身练气士二境巅峰这么简单了,板上钉钉的三境巅峰!哪怕之后剩余三件本命物品秩再差,只要凑足了五行之属,必然破开练气士的第一道大门槛,直达中五境! 不过茅小冬也清楚,携带齐静春的山字印去往倒悬山,极有可能会出现大波折。 这些看似无迹可寻的取舍得失,大概就是陈平安比拳法、练剑和读书,甚至比一些他已经悟出的道理,更内在的“根本学问”。 关于此事,崔东山其实钻研得最深,神人之分,魂魄深处,如何为人,崔东山和崔瀺在这条细微幽深的道路上,走得极远,说不定还是世间走得最远之人。 传闻当年崔瀺决定叛出文圣一脉之前,就去了中土神洲文庙那座学问堂,在那边一言不发,看着地上如金色粟米的文字足足三天三夜,只看最底下的,稍高处文字,一个不看。 茅小冬微微叹息一声。无论如何,能够顺利将这颗金色文胆炼化为本命物,已是一桩极其不俗的机缘。事不求全,心莫太高。 不再神游万里,茅小冬将一件件礼器祭器中的文运,先后倾倒入那座丹炉内,手法妙至巅峰。这才有了谢谢、石柔眼中那幕山巅光阴流水染上一层金色光彩的绝美风光。 五彩氤氲之气弥漫的丹炉骤然沉寂,烟云散尽。 那颗安安静静躺在五彩金匮灶底部的金色文胆,化作金色汁液,然后慢慢“生长”拔高成为一个一指身高的背剑儒衫读书人,一身金色,他一个跳跃,来到了丹炉顶部的边缘,仰头望向陈平安,只是面容依旧模糊,没有定型清晰起来,大致是陈平安的模样,除了背有一把长剑,腰间还有几本以纤细金线系挂的金色小书,金色儒衫小人儿老气横秋道:“要多读书!再有,是你自己说的,知错能改善莫大焉!” 已是大汗淋漓的陈平安擦了擦额头汗水,点头笑道:“共勉。” 金色小儒士化作一道长虹,飞快掠入陈平安的肺腑窍穴,盘腿而坐,拿起腰间系挂的一本书,开始翻看。除此之外,还有一颗金色文胆悬停于洞府之中,与背剑悬书的儒衫小人其实为一体。 茅小冬愣了愣,然后开始皱眉。 陈平安疑惑道:“有不妥?” 茅小冬神情凝重,问道:“那炼化为本命物的金色文胆,凝神为儒衫文士,我觉得不算太过惊异奇怪,可是为何他会说那句话?” 陈平安认真思量片刻,说道:“我读书识字之后,一直害怕自己总结出来的道理是错的,所以不管是面对当年的青衣小童,还是后来的裴钱,再就是问我那两个问题的崔东山,都很怕自己的认知,其实是于我自己有理,实则对别人是错的,至少也是不够全面、不够高的粗浅道理,担心会误人子弟。” 茅小冬释然,反而欣慰笑道:“这就……很对了!” 茅小冬站起身,挥手撤去山巅的圣人神通,但是书院小天地依旧还在,他叮嘱道:“给你一炷香工夫,接下来可以取出那块‘吾善养浩然气’的金色玉牌,汲取一些剩余礼器祭器中的文运,不用担心自己过界,会无意中窃取东华山的文运和灵气,我自会权衡利弊。在这之后,你就是正儿八经的二境练气士了。” 陈平安连忙起身致谢。 茅小冬挥挥手,埋怨道:“真不晓得小师弟你身上这股客气劲儿,到底是跟谁学来的。” 陈平安玩笑道:“说不定是文圣老先生呢?” 茅小冬立即板起脸正色道:“先生的良苦用心,你要好好领会!” 陈平安尴尬道:“我开玩笑呢。” 茅小冬训斥道:“先生传道在言传,在身教,在点点滴滴,身为晚辈,岂能马虎,岂可玩笑!” 陈平安只得点头。 茅小冬转过身,满脸笑意,哪有什么生气的样子,小师弟你还嫩着呢。 山巅光阴长河缓缓倒流,金秋时分退回盛夏光景,落叶返回树枝,枯黄转为浓绿。 陈平安在茅小冬离开后,取出那枚金色玉牌,握在手心,开始汲取东华山之巅那些未被丹炉炼化的残余文运。 一条拇指粗细的小小金色溪涧,萦绕在玉牌四周,然后缓缓流淌进玉牌,再从玉牌汇入陈平安手心,去往金色文胆儒衫小人所在的气府。其中所到一处,即浸润了陈平安的心田。 当金色文运溪水涌入气府后,那儒衫小人立即不再看书,笑得合不拢嘴,蹦蹦跳跳,手舞足蹈。这大概就是陈平安在生长岁月里,极少有机会外露的孩子本性了。 金色小人在溪水停滞在洞府后,蹚水而行,走到洞府大门口,大喊一声,只见一条纯粹真气化成的火龙飞掠而至。小人一个蹦跳,坐在那龙头之上,呼呼喝喝,使劲晃荡双脚,骑龙巡狩这个人身小天地。 陈平安以内视之法,看到这一幕后,有些汗颜。“自己”怎么这么顽皮?感觉不比顾璨和青衣小童好到哪里去啊! 茅小冬其实一直在默默观察这边。 最后陈平安以金色玉牌汲取了大隋文庙文运,点滴不剩。 哪怕炼化本命物一事,几乎耗尽了那座水府积蓄的灵气,如今陈平安又是货真价实的练气士,可别说是东华山的文运,就是相对来说不太值钱的灵气,即便他这个师兄已经开了口,陈平安也一样点滴不取。 茅小冬直到这一刻,才觉得自己大致知道那段心路,陈平安为何能够涉险而过了。 克己。就这么简单。 这样的近乎迂腐死板,身为修行人却不知晓追求利益最大化的规规矩矩,会让世间聪明人特别有理由去讥讽嘲笑。故而陈平安因此衍生出来的道理,会让不讲道理的人特别厌恶。 茅小冬心中蓦然震动。那个压在他心境上的几乎断绝了他跻身上五境希望的拦路石,似乎开始有所松动。 道理不分文脉。他茅小冬敬重先生,立志此生只追随先生一人,却也不用拘泥于门户之见,为了书院文运香火,而刻意排斥礼圣一脉的学问。 世间有些道理是相通的,相辅相成。 茅小冬坐在书斋中,轻轻摘下戒尺,放在书桌上,开始闭目养神。 厚积薄发,一朝开悟,天地转运,风月朗朗。 崔东山在小院廊道那边,坐起身,惊讶道:“茅小冬这榆木疙瘩,都要合道了?” 崔东山向后倒去,手脚乱动,就像一只被人翻过来的雪白乌龟……他使劲嚷嚷道:“我怎么还是个狗屁元婴境啊,以后还怎么活啊,我没有脸见先生了啊,谁来打死我算了哇……” 蜂尾渡。 三个老人并肩而行。瞧着岁数差不多,实则悬殊。 在此土生土长的那个老人,以往来来去去,都不愿现身,实在是厌烦了那些俗世纠纷。只是这次有个老家伙说你又不是过街老鼠,藏头藏尾算怎么回事。于是三人就这么大摇大摆地出现在了蜂尾渡街道。 名为刘老成的老人,已经察觉到一些震惊的视线,只是假装看不到,心中苦笑不已,默默带着身边两人去往那条小巷祖宅。刘老成心想,要是你们知道我身边两人的身份,估计你们得吓破胆。 他刘老成祖籍就在这青鸾、庆山、云霄三国接壤处的蜂尾渡,最终成为宝瓶洲至今以山泽野修跻身上五境且尚在人世的唯一一人。其余二人,一个是无敌神拳帮的老帮主高冕,为了江湖义气,两次从玉璞境跌回元婴境的宝瓶洲著名修士。他跟刘老成是关系莫逆的至交好友,所以这次刘老成去争夺杜懋飞升失败后的琉璃金身碎块,专门喊上了高冕。高冕身材矮小,身穿麻衣,匪气十足,貌似凶悍,比起刘老成更像是一个打家劫舍的山泽野修。 至于最后那个身穿长袍的别洲修士老者,估计如果没有刘老成和高冕帮着证明,任由他自己扯开嗓子大喊自己的名号,都绝对不会有人相信。他姓荀名渊,是玉圭宗老宗主,桐叶洲仙人境第一人。 云窟福地的姜氏家主姜尚真,那么一个跋扈的大修士,见着了宗主荀渊,一样要夹着尾巴做人……准确地说是做玉璞境神仙。 到了藏龙卧虎的那条小巷尽头,高冕咋咋呼呼问道:“刘老儿,姜韫那小子啥时候来我们帮派当供奉?长得那么俊俏,我估摸着肯定能骗得不少仙子到我山头做客。” 刘老成无奈道:“我弟子跑去神拳帮待着,就为了让你过过眼瘾,多瞧瞧各路仙子?这种破烂事,我怎么跟姜韫开口?不然你借我脸皮用用?” 高冕大步跨过门槛:“你就跟我装蒜吧你。当年我们一起走江湖那会儿,你学成了那旁门秘术,图啥?除了偷法宝,还偷了多少仙子的……” 刘老成一把捂住高冕嘴巴,恼羞成怒道:“谁没有一段年少风流的荒唐岁月,聊这些有的没的,也不怕恶心了荀老前辈?” 荀渊笑眯眯道:“哪里哪里。” 高冕坐在院内,大手一挥:“刘老儿,去买几坛最地道的水井仙人酿,家里边肯定给姜韫喝完了,想都不用想。” 刘老成向荀渊告辞一声,离开院子去买酒。 回来的时候,看到两个家伙又在欣赏那宝瓶洲许多中小山头“生财有道”的镜花水月。那是一幅画卷,高冕已经准备好了一大堆神仙钱,老仙人荀渊身前那边桌上,更多。 刘老成对这些实在是不感兴趣,但还是在给荀渊递过去一壶水井仙人酿的时候,客气了一句:“老前辈真是有雅兴。” 荀渊笑着点头。 画卷上,是一个正在焚香作画的“仙子”,身形曼妙,故意拣选了一件略显紧身的衣裙。由于画卷景象,可以交由看客自行掉转方向,故而那个仙子的坐姿,就连绣凳的大小,都是极有讲究的,她那丰腴的身段,曲线毕露。 高冕斜瞥了一眼正襟危坐的荀渊,嗤笑一声,伸手将画卷景象旋转些许,立即便是一幅侧看山峰的动人画卷了,又双指微动,画卷中女子蓦然扩大几分,四周景象则随之退出了画卷。 高冕不忘讥笑道:“装什么正经?” 荀渊赧颜而笑,似乎不敢还嘴。 刘老成自顾自喝着酒,很是无奈。 据说分属两洲的这两个同道中人,一开始属于不打不相识,在宝瓶洲各类镜花水月这座江湖上,绰号玉面小郎君、别号武十境的高冕,与其真实身份无敌神拳帮老帮主,言行一致,脾气火暴,经常喜欢骂人,骂那些矫揉造作而且势利眼的仙子,最见不得她们逮住一两个冤大头就可劲儿谄媚,公然打情骂俏,全然冷落其余看客。而自号一尺枪的荀渊,一直是默默砸下神仙钱,见到不喜欢的,也不会说什么。 只是随着两个人砸钱越来越多,名气越来越大,最后一次在关于神诰宗贺小凉和正阳山苏稼,到底谁才是宝瓶洲第一仙子这件事上,起了争执,两人“大打出手”,一人一句,每次一枚小暑钱,砸了一大堆,让人叹为观止。一时间人们都在猜测这两个人到底是哪座宗门里头的老祖宗,出手如此阔绰,将小暑钱当雪花钱打水漂,却又从不曾传出半点与仙子们的绯闻艳事。 许多小山头的女子修士,为了给师门招徕生意,不惜或者被迫去让那些擅长摸骨法的旁门练气士,改变先天面相与身姿,至于会不会为此牵连命数,坏了大道修行,不管,委实是顾不得,只能任由那些精修此道的修士在脸上动刀子。 有次玉面小郎君和一尺枪又偶遇了,当时许多看客眼尖,一眼发现了某个三流仙家门派的仙子,面容变化颇大,一时间嘲讽四起,尖酸刻薄,怪话连篇。那个仙子羞愤欲绝,却也不敢还嘴半句,她只是道歉,一直道歉。如此一来,讥讽谩骂越多,肆无忌惮。 不承想玉面小郎君突然砸钱,开口说话,仗义执言,将那些看客大骂了一通,一尺枪随后跟上,两个死对头,破天荒,头一遭同仇敌忾。 最后玉面小郎君丢完了神仙钱后,继续骂:“挣钱不易,修行不易,人家小姑娘是跟你有大道之争了,还是砍了你全家?非得这么没完没了地拿话糟践人家?你们这群人当初就不该被爹娘生下来。老子要是有那大神通,非要沿着光阴长河溯流而上,在你们爹娘床上打架的时候,一巴掌拍烂床。” 最后的最后,玉面小郎君对一尺枪撂下一句:“你这家伙还算是个带把的,就是眼光差了点,竟然喜欢贺小凉多过苏稼,一看就是个修行没大出息的。”在那之后,一尺枪就成了玉面小郎君的“跟班”,只要撞在一起,一尺枪次次狗腿得很。 今天在高冕和荀渊砸钱之前,已经有人开始以言语调戏那个仙子,镜花水月中,反正看客相互之间谁都不知道对方是谁,往往会肆无忌惮,习惯了往下三路走,经常会有人在欣赏画卷、水碗之时,手边就搁放着几部风靡人间的艳情小说。 大概是殃及池鱼,站在一旁为仙子研墨的婢女,也被牵连。 婢女名为石湫,是这座山门新收不久的记名弟子,每当主人露面时,她偶尔会出现在画卷中,不是端茶送水就是递送东西,做着伺候人的琐碎活计。其实她的身段犹胜那个仙子,但是山上修行,始终是靠天资和境界决定身份的。 对于这些,高冕和荀渊是老江湖,习以为常,一般来说只要不太过分,不会说什么。 不过那个名为石湫的婢女,大概尚未习惯那些不堪入耳的羞辱,眼眶微红,咬着嘴唇。偏偏祸不单行,从这个画卷角度,高冕刚好看到,那仙子兴许是恼火婢女大煞风景,在桌子底下飞快一脚踩在了身旁婢女的脚背上。 高冕原本都想要开始丢掷神仙钱了,看到这一幕后,将手上一把雪花钱丢回了钱堆。 拿起酒壶喝了口酒,高冕冷哼道:“又是这种娘们,白瞎了从俗世大族带往山上的那点书卷气。” 荀渊微微一笑。 高冕觉得有些扫兴,只是喝酒。 刘老成提醒道:“老高,你悠着点。没喝酒,你是宝瓶洲的,喝了酒,整个宝瓶洲都是你的。这可是我祖宅,经不起你发酒疯!” 高冕冷哼一声,突然问道:“小飞升,你觉得无敌神拳帮这个名字如何?” 荀渊视线一直盯着画卷,毫不犹豫道:“强,无敌,霸气,在宝瓶洲鹤立鸡群,独一份儿!” 高冕点点头:“算你识相,知道与我说些掏心窝的真话。” 刘老成忍了忍,仍是忍不了,对荀渊说道:“荀老前辈,你图啥啊,其他事情,让着这个老匹夫也就罢了,他取的这个狗屁帮派名字,害得山门弟子一个个抬不起头,荀老前辈你还要这么违心称赞,我刘老成……真忍不了!” 宝瓶洲野修第一人的蜂尾渡刘老成,身为山泽野修却厮杀出一条血路的玉璞境大修士,见多了稀奇古怪的人和事,可像荀渊与高冕这样的,一个仙人境的桐叶洲仙师领袖,一个已经跌回元婴境的宝瓶洲宗门老祖,若说一见如故,是臭味相投,其实已经少见,不理会两境之差,不计较两座山门的底蕴悬殊,刘老成勉强可以理解,但是荀渊你至于这么处处捧着高冕这个不通文墨的糙老汉吗? 一开始刘老成还生怕荀渊是有所图谋,可荀渊不惜与道家天君祁真对峙,以及小飞升去往天幕,与坐镇圣人商议那个破碎洞天的归属,再加上此后三人闲来无事,联袂游历,哪怕是谨小慎微如刘老成,都不得不承认,荀渊对于高冕,溜须拍马,高冕对于荀渊,呼来喝去。两人竟然都是……真心的。 荀渊对刘老成微笑道:“我是真觉得无敌神拳帮这个门派名字,特别好。” 刘老成叹息一声,抱拳苦笑道:“佩服。” 高冕说道:“刘老成,别的地方,你比小飞升都要好,唯独在审美这件事上,你不如小飞升远矣。” 荀渊一拍膝盖:“对对对,小郎君这句话,让我茅塞顿开,我原本还想不明白,为何修行路上,我一直这么孤孤单单的,小郎君今天一语道破天机,正是审美趣味使然,让我曲高和寡啊!如果不是遇到了小郎君……” 高冕一拍桌子:“马屁话要你来说?在无敌神拳帮,老子早就听得耳朵起茧了!” 荀渊只得闭嘴。 今天并无其他镜花水月能够观看,高冕便故意撤了练气士神通,喝了个酩酊大醉,去睡觉了。 荀渊这才敢往画卷中丢了几枚小暑钱,开口说话,说那个石湫姑娘如果以后能够单独出现在画卷中,他一尺枪愿意次次捧场。然后荀渊就收起了画轴。 人间悲欢多如牛毛,荀渊不愿为这些涉足世俗泥泞,事事点到即止。 刘老成犹豫了很久,才说道:“荀老前辈,我刘老成作为高冕的朋友,想冒昧问一句,老前辈身为玉圭宗宗主,当真对高冕没有什么谋划?” 荀渊摇头笑道:“确实不曾有,静极思动而已,就想要来你们宝瓶洲走动走动,刚好在你们这边只有高冕一个朋友,不找他找谁?” 刘老成点点头。 荀渊继续道:“不过私心,还是有那么点。练气士想要跻身上五境,是求‘合道’二字,借此打破道高一尺魔高一丈的心魔。怎么说呢,这就相当于是与老天爷借东西,是要在仙人境期间还的。而仙人境想要百尺竿头更进一步,无非是修道求真,独独落在这个‘真’字上头。” 刘老成站起身,毕恭毕敬道:“受教了。” 荀渊摇头笑道:“这等陈词滥调,你刘老成天资卓绝,受教什么?我又能教你什么?” 刘老成笑着坐回位子:“若是没有高冕,相信我这辈子都没机会与荀老前辈坐在一起喝酒吧?” 荀渊点头道:“因为我们永远不会是同道中人。不过不妨碍一番接触下来,我认可你刘老成。” 刘老成说道:“晚辈幸甚!” 荀渊突然说道:“我打算在未来百年内,在宝瓶洲筹建玉圭宗的下宗,以姜尚真作为第一任宗主,你愿不愿意担任首席供奉?” 刘老成震惊道:“高冕可知道此事?” 荀渊摇头道:“没告诉他,因为我把他当作了真朋友,而你刘老成不是,所以我们可以谈这些。” 刘老成开始权衡。 荀渊微笑道:“在我离开蜂尾渡之前,你给我个确切答复就行。放心,我不会强人所难,再说你刘老成本事真不算小。” 刘老成点了点头:“容我考虑一二。” 荀渊即便是一位术法通天的仙人,也不会知道他那个小小举动,会让那个名为石湫的年轻婢女,在山门明确通知她可以自行“开画”、并且能够得到一笔神仙钱分成后,先站着不动,硬生生挨了那个仙子十几个耳光。仙子骂了无数句“贱婢”,石湫只是一言不发。在那仙子发泄完满腔怒火,转身离去,走出很远后,她才敢抹去嘴角血丝,回到了那狭窄房间内。她关上门,蹲下身,小心翼翼掏出那只锦囊,攥在手心,一手死死捂住嘴巴,呜咽声从指缝间一声声渗出。 在青鸾国,老侍郎柳敬亭从一位士林领袖、斯文宗主,突然变得声名狼藉,传为朝野笑谈。便是那些贩夫走卒都开始津津有味地聊起了那些夫子的香艳事。狮子园始终闭门谢客,柳敬亭从未对外说一个字。 李宝箴大功告成,使得那些南渡衣冠失去了一个名义上的“文坛盟主”,不得不另寻他人,找一个能够服众且凝聚人心的青鸾国文坛地头蛇,只是柳敬亭的遭遇,让原本许多跃跃欲试的士林大儒,心中惴惴。迁徙到青鸾国的各大豪阀世族,只得退一步,希冀着从内部找出一个领袖,只是如此一来,形势就复杂了,其中许多大族家主,名声之大,其实不输柳敬亭,但既然大家都是外乡人,同是过江龙,谁当真愿意矮人一头?谁不担心被推举出来的那个人,私底下背着大家以公谋私? 一时间青鸾国本土士林大乱,幕后那些本来还想着扶持柳敬亭为傀儡,用来制衡青鸾国唐氏皇帝的外来世族,也没个消停。 李宝箴这天去县衙公署拜访柳清风,两人在黄昏时分散步,李宝箴笑着对那些群龙无首的南奔士子,说了句盖棺论定的话:“秀才造反,三年不成。” 柳清风笑着点头。 李宝箴脸上笑意浓浓,内心则冰冷。 那晚柳清风走后,李宝箴很快就对柳清风的“三板斧”进行了查漏补缺,大大完善了那桩刀笔谋划。 当时堂上那些猪脑子和大草包,一个个对李宝箴佩服不已,恭维不断,倒也有几分真心。可是李宝箴却越发遍体生寒,因为李宝箴足够聪明,他知道那些小小的缺陷,恰恰是柳清风故意留给他的一点残羹冷炙,是给了他借机树立威信的余地。 这是柳清风无言无语的做人留一线。 李宝箴离开衙署之时,忍不住回望了一眼衙门牌坊,喃喃笑道:“好在公门修行,修不出什么大道不朽。” 一想到那些原本由衷仰慕、钦佩柳县令的胥吏杂役,一个个变得视线复杂、心生疏远,甚至有人还会遮掩不住他们的怜悯,李宝箴便有些开心起来,脚步轻快几分,快步走出衙署。 柳清风回到住处,仔细翻看卷宗档案之余,突然想起门外那个真名是王毅甫的大骊武秘书郎,昔年宝瓶洲最北方卢氏王朝的头号猛将,即将成为管辖一县治安、捕捉盗寇的县尉。想那足可担任大骊庙堂栋梁的大材,会被青鸾国小用为县尉,这个柳县令便笑了起来。 第九章 人间最得意 ●●● 第九章 人间最得意 大隋高氏皇帝出席了千叟宴,大骊使节是当年那位莅临龙泉郡的礼部侍郎,陈平安如果看到,肯定可以一眼认出。 处处是白发苍苍的盛宴上,坐在大骊侍郎左右的分别是宋集薪和许弱,都用了化名,稚圭没有露面。 许弱依旧是横剑在身后的游侠装扮。大概除了那头少年绣虎,没有人知道许弱做了一桩多大的事情。 直面范先生,替大骊宋氏允诺商家其中一脉,可以半路杀入这场席卷一洲版图的饕餮盛宴,任其蓬勃发展,三十年内大骊宋氏将毫不干涉。 许弱喝着酒,想的不是这些大势大事,而是如何将那个依然每天卖馄饨的董水井,培养成真正的赊刀人。 宋集薪看着那个大隋高氏皇帝,再环顾四周,只觉得大隋朝野上下,暮气沉沉。 稚圭,或者说王朱,独自留在了冷清的驿馆。 一个高高瘦瘦的中年道士,施展了障眼法,隐去了真实相貌,带着两名真武山修士,悄无声息地来到了驿馆内,找到了正在檐下斜靠栏杆、静听风铃声的稚圭。 中年道士撤去术法,露出真容,仙气缭绕,头顶鱼尾冠,只是站在院中,就有一种与天地共存的大道邈邈气息,人更是如一座大岳屹立天地间。 稚圭只是瞥了眼这位神诰宗道君、宝瓶洲道统之主祁真,至于真武山那个负剑修士,则是瞧也不瞧,她更多的注意力,还是在那个肩头蹲着一只黑猫的青年身上,文文静静,与记忆中的那个杏花巷傻子差不多,比较秀气。马苦玄脸色微白,望着她,充满了和煦笑意,以及藏在眼睛深处的一股炙热的占有欲望。 稚圭不太喜欢这个家伙,倒不是对他有什么成见,而是这个马苦玄的奶奶,实在是太让她憎恶了。天底下市井妇人该有不该有的陋习,好像全给那个老妪占尽了,每次去铁锁井那边打水,只要碰到那个老婆娘,少不了要听几句阴阳怪气的酸话,如果当初稚圭不是被骊珠洞天的规矩压制得死死的,她有一百种法子让那个长舌老妪生不如死,后来杨老头失心疯,竟然送了老妪一场造化,将其变成了小镇那条龙须河的河婆,稚圭只好继续等待时机,总有一天,她要让那个本名叫马兰花的老婆娘,尝一尝人间炼狱的滋味。 至于马苦玄到时候会如何,她会在乎?全然不在乎。 祁真微笑道:“稚圭姑娘,陆掌教嘱咐贫道做的事情,贫道已经做到了。如今神诰宗刚刚获得一座崭新的破碎福地,贫道欢迎稚圭姑娘进入其中寻求机缘,贫道愿意一路保驾护航。” 追本溯源,祁真虽是那个道老二一脉,可陆沉本就是三大掌教之一,如今更是负责坐镇白玉京,祁真能够为陆沉做件事,自然欣喜万分,能够入了陆掌教的法眼,祁真确信不疑,自己将来跻身飞升境,不再是奢望。祁真年少时,就曾得到世外高人一句“仙人也要望梅止渴”的谶语,十二境之前,自是大吉之言,等到跻身天君,几乎就是行至尽头、慢慢等死的晦气预言了。而掌教陆沉,恰好是数座天下中最喜欢为顺眼人改命的大人物之一,相传陆掌教最喜欢做四大闲事,其中就有雕琢朽木之说。 马苦玄眼中只有稚圭,望着那个自己喜欢已久的姑娘,微笑道:“不用劳烦天君,我就可以。” 稚圭理也不理那位道家天君,甚至没有摆正坐姿,依旧慵慵懒懒歪着脑袋,望向马苦玄:“你就是陆沉答应送给我的那桩福缘?是不是以后都听命于我?” 当年陆沉摆算命摊子,见过了大骊皇帝与宋集薪后,独自去往泥瓶巷,找到她,说是靠点小算计,得了宋正醇一句正合他陆沉心意的“放过一马”,因此能够名正言顺,顺势将马苦玄收入囊中,他陆沉打算将马苦玄赠予稚圭。 稚圭不在意那些来龙去脉,一开始也没太上心,因为没觉得一个马苦玄能折腾出多大的花头,后来马苦玄在真武山名声大噪,先后两次势如破竹,一路接连破境,她才觉得虽然马苦玄可能不是五人之一,但说不定另有玄机。稚圭懒得多想,自己手中多一把刀,反正不是坏事,如今她除了老龙城苻家,没什么可以自由调用的喽啰。 马苦玄点头道:“都听你的。你想杀谁,说一声,只要不是上五境的,我保证都把他的脑袋带回来。至于上五境的,再等等,以后一样可以的,而且应该不需要太久。” 因为喜欢稚圭的缘故,当年在杏花巷祖宅,马苦玄没少被奶奶埋怨唠叨。只有在这件事上,最宠溺他的奶奶才会说他几句不是。 稚圭问道:“那你能杀了陈平安吗?” 那名真武山护道人心中一紧,沉声道:“不可。” 稚圭只是盯着马苦玄。 马苦玄笑道:“在山崖书院,有圣人坐镇,我可杀不了陈平安。但是你可以给我一个期限,比如一年、三年之类的。不过说实话,如果传言是真的,现在的陈平安并不好杀,除非……” 稚圭哦了一声,直接打断马苦玄的言语:“那就算了。看来你也厉害不到哪里去,陆沉不太厚道,送给天君谢实的后代,就是那个傻乎乎的长眉儿的,一出手就是一座媲美仙兵的玲珑宝塔,轮到我,就这么小家子气了。” 那名真武山兵家修士生怕马苦玄听到这番言语后会恼火,不承想当他以秘法观其心湖,竟是平静如镜,甚至镜面中还有些象征喜悦的流光溢彩。 马苦玄灿烂笑道:“王朱,你等着吧,总有一天,你会知道我是最好的。什么价值连城的仙兵,什么得天独厚的天之骄子,到时候回头再看,都是破烂和蝼蚁罢了。” 稚圭有些奇怪:“你喜欢我什么?在小镇上,我跟你又没怎么打过交道,记不太清楚了,说不定连话都没有说过。” 如此被忽略和冷落,马苦玄依旧表现得足以让所有真武山老祖宗瞠目,只见他破天荒地有些羞赧,却没有给出答案。 稚圭蓦然笑了起来,伸手指向马苦玄:“你马苦玄自己不就是如今宝瓶洲名气最大的天之骄子吗?” 马苦玄嘴角翘起,一瞬间,就恢复成了世人熟悉的那个跋扈修士,天资卓绝,令同龄人心生绝望,让老修士只觉得自己数百年岁月活在了狗身上,关键是马苦玄数次下山磨砺,或是在真武山与人擂台对峙,杀伐果决,残忍血腥,转瞬间就分生死,而且喜好斩草除根,无论得理不得理都从不饶人。 马苦玄缓缓道:“我可不是什么天之骄子。” 那只蹲在他肩头的黑猫,身躯蜷缩,抬起爪子舔了舔,尤为温顺。 稚圭打量了他一眼,撇撇嘴:“随你。” 马苦玄问道:“如果我哪天打死了宋集薪,你会生气吗?” 稚圭似乎有些恼火,瞪眼道:“马苦玄,拜托你没什么本事之前,少说点大话,不然会让人厌烦的。” 马苦玄笑道:“我听你的。” 一路看着马苦玄一步步成长起来的那位真武山护道人,心情复杂。 天君祁真对于这些则是漠不关心。不过是出于对重返白玉京的陆掌教的那份敬意,才耐着性子站在这里,看这些晚辈过家家一般闲聊。 不管稚圭和马苦玄各自的身份,只要他们一天不跻身上五境,就都是两件说碎就碎的精美瓷器。 马苦玄遗憾道:“我这就要去趟朱荧王朝,杀几个地仙剑修作为破境契机。” 稚圭漫不经心道:“我管你去哪儿。” 马苦玄哈哈大笑,转头对祁真说道:“那就有请天君带我们出城吧。” 祁真点点头,对稚圭说了句“后会有期”,三人身影消失不见。大隋京城大阵,并未察觉出异样,几人如出入无人之境。 整座宝瓶洲的山下世俗,恐怕也就大骊京城会让这位天君有些忌惮。 稚圭趴在栏杆上,泛起些许睡意,闭上眼睛,一根纤细手指的指甲随意划抹栏杆,吱吱作响。她翻转过身,背靠栏杆,脑袋后仰,整个人曲线玲珑。她弯曲手指,一次次屈指而弹,檐下的那串风铃,随之叮叮咚咚作响。 暮色里,她睁着那双瞳孔竖立的金色眼眸。 异象消散,她站起身,亭亭玉立,笑望向院门那边。 宋集薪带着一身淡淡的酒气走入院子。 她问道:“千叟宴好玩吗?” 宋集薪抖了抖袖子,哀叹道:“宴席上那些老家伙,恨不得将我们到场三人抽筋剥皮,吃我们的肉,喝我们的血,吓死我了。” 稚圭好奇问道:“不是缔结了百年盟约吗?与公子无冤无仇的,咱们大骊铁骑都没经过他们家门口,就直接往南走了,他们为何这般不友善?” 宋集薪瘫靠着栏杆,想了想,回答道:“好日子过习惯了呗,受不得半点委屈。” 稚圭一脸恍然道:“这样啊,那奴婢可比他们脾气好多了。” 宋集薪误以为她是说当年附近几条街巷狗屁倒灶的事情,笑道:“等公子出息了,肯定帮你出气。” 稚圭嗯了一声,问道:“那三本书,公子还没能看出门道吗?” 宋集薪有些疲惫,闭上眼睛,双手揉着脸颊:“说不定就只是些普通书籍,害我疑神疑鬼这么久。” 宋集薪突然将手伸进袖子,掏出一条貌似乡野间时常可见的土黄色四脚蛇,随手丢在地上:“在千叟宴上,它一直蠢蠢欲动,如果不是许弱用剑意压制,估计就要直扑大隋皇帝,啃掉人家的脑袋当宵夜了。” 稚圭蹲下身,摸出一枚谷雨钱,放在手心。那条四脚蛇畏畏缩缩,愣是不敢一口吞掉美食。 宋集薪弯下腰,看着那条额头生出虬角模样的小家伙,无奈道:“瞧你这 样,再看看书简湖那条水蛟,真是天壤之别。” 宋集薪不再管它,打着哈欠,去屋子里边睡觉了。 稚圭晃了晃手掌,四脚蛇仍是不敢上前。 “算你识趣。”稚圭笑眯眯地将手心的谷雨钱丢入自己嘴中,小家伙仿佛有些委屈,轻轻嘶鸣。 稚圭手握拳头,一拳砸在它脑袋上:“三年不开张,开张吃三年。这都不懂?” 她站起身,将那条四脚蛇一脚踹得飞入院子:“本事半点没有,还敢奢望国师的那副上古遗蜕,偷偷流口水也就罢了,还给人家抓了个正着,怎么摊上你这么个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玩意儿。” 稚圭坐在台阶上,脱下一只绣鞋,朝它招招手。小家伙乖乖来到她脚边,还生着气的稚圭便拿起绣鞋,一下一下拍打小家伙。 龙泉郡披云山上新建了林鹿书院,大隋皇子高煊就在这里求学,大隋和大骊双方都没有刻意隐瞒这点。 这是高煊第二次进入龙泉郡,不过一次在天上,是需要走过一架通天云梯的骊珠洞天,这次在地上,在实实在在的大骊版图上。 披云山如今是大骊北岳,山是新的,书院也是新的,从传道授业的夫子先生,到求学闻道的年轻士子,也算是新的。 林鹿书院是大骊朝廷筹办,没有七十二书院之一的头衔,山长副山长名气都不大,其中还有一个昔年大隋藩属黄庭国的老侍郎,不过谁都知道,林鹿书院肯定是奔着“七十二”去的,大骊宋氏对此志在必得。 高煊一开始还以为自己在书院,肯定会有许多冲突,至少也该有一些白眼冷落,不然就是心怀叵测的试探,就跟李宝瓶和于禄他们到了东华山的山崖书院差不多,怎么都要挨上些被欺生的苦头。但是在林鹿书院待了几个月后,他有些失落,因为好像从夫子到学生,对他这个身为敌国皇子的学生或是同窗,并没有太重视,几乎没有人流露出明显的敌对情绪。 高煊为此疑惑了挺长一段时间,后来被那位在披云山结茅修行的弋阳高氏老祖宗一番话点醒。 大骊王朝短短百年,就从一个卢氏王朝的附属国,从最早的宦官干政、外戚专权的一块烂泥塘,成长为如今的宝瓶洲北方霸主,在这期间战乱不断,一直在打仗,在死人,也一直在吞并周边邻国,就算是大骊京城的百姓,都来自四面八方,并没有大隋朝廷那种许多人当下的身份地位,现在是如何,两三百年前的各自祖辈们,也是这般。 高煊一点就透,流水不腐,户枢不蠹。 不过那位曾经在大隋京城,以说书先生的身份混迹于市井的高氏老祖宗,感慨了一句:“流水?流血才对吧。” 高煊一有闲暇,就会背着书箱,独自去龙泉郡的西边大山游历,或是去小镇那边走街串巷,要不然就是去北方那座新建郡城逛荡,还会专程稍稍绕路,去北边一座拥有山神庙的山上吃一碗馄饨。店主姓董,是个高个子年轻人,待人和气,一来二去,高煊与他成了朋友,若是董水井不忙,还会亲自下厨烧两个家常小菜,两人喝点小酒儿。 高煊偶尔会去一栋已经无人居住的宅子,据说家主是一个名叫李二的男人。宅子如今给他媳妇的娘家人霸占了,正想着怎么卖出一个高价,只不过好像在县衙户房那边碰了壁,毕竟没有地契。 高煊的书箱里边,有一只龙王篓,他每天都会按照高氏老祖传授的秘术,将一枚枚小暑钱小炼灌注其中,使得里边灵气浓稠如水。 竹编小鱼篓内,有条缓缓游弋的金色鲤鱼。 那是高煊第一次见到李二,当然还有陈平安时买到的。 其实高煊来这里之前,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说不定某天就需要将龙王篓和金色鲤鱼,交给大骊王朝的某个权势人物,作为自己在林鹿书院安稳求学的代价。但是至今袁县令和吴郡守都没有来见过他。 这天,正蹲在溪涧旁洗脸,高煊突然转头望去,看到一个身穿雪白长袍、耳边垂挂有一只金色耳环的俊美男子。 高煊赶紧站起身,作揖行礼道:“高煊拜见北岳正神。” 大骊北岳正神魏檗笑道:“不用这么客气,见你逛了很多地方,总这么背着龙王篓也不是个事儿,如果你信得过我,不妨打开龙王篓,将那条金色鲤鱼放入溪水,养在这活水之中。以灵气作水,那是死养,久而久之,会丧失灵性的,短时间内境界会攀升很快,可是会被堵死在元婴境瓶颈上,虽说放它入水,每天汲取的灵气会逊色许多,修为进展相对缓慢,可从长远来看,则是利大于弊。” 魏檗指了指远方:“从这里到龙须河,再到铁符江,它可以自由游动,我会跟两位河婆、江神打声招呼,不会拘束它的修行。” 高煊其实有些犹豫。他与这位大骊山岳正神,从未打过交道,哪里放心? 鱼篓内那条金色鲤鱼,是被老祖宗誉为将来有望跳过中土神洲那座龙门、化作一条真龙的存在。 大道之上,人心幽微,种种算计,层出不穷。被人强取豪夺这桩天大机缘,高煊既然已经寄人篱下,那就得认,认的是大势,自己的道心反而会愈加坚定,逆境奋发,最能砥砺心性。可若是被人算计,失去已经属于自己的手上福缘,那折损的不只是一条金色鲤鱼,更会让高煊的大道出现纰漏和缺口。 魏檗微笑道:“没关系,等你哪天想通了,再放养它不迟。” 魏檗就要转身离去,高氏老祖突然从披云山一掠而来,出现在高煊身旁,对高煊说道:“就听魏先生的,有百利而无一害。” 高煊见自家老祖宗现身,也就不再犹豫,打开竹箱,取出龙王篓,将那条金色鲤鱼放入溪涧之中。金鲤一个欢快摆尾,往下游一闪而去。 高煊蹲在水边,手持空荡荡的鱼篓,喃喃道:“久在樊笼里,复得返自然。” 赵繇当年坐着牛车离开骊珠洞天,是按照爷爷的安排,去往宝瓶洲中部靠近西边大海的一个仙家门派修道。只是在半路上他遇到了那个眉心有痣自称绣虎的少年。赵繇最终交出了那枚齐静春赠送的春字印,因为对方是大骊国师崔瀺。 小镇学塾当中,这一辈人里,就数他赵繇陪伴先生最多,李宝瓶那些孩子,宋集薪这个让赵繇佩服不已的同龄人,在这件事上,都不如他。 一路游历,靠着崔瀺作为交换赠送给他的一门修道秘法,以及两件仙家器物,赵繇总能够逢凶化吉。 只是最后临近那座仙家洞府,牛车已经到了山脚,形神憔悴的赵繇却突然改变主意,弃了牛车,给那头水牛解开束缚,独自继续往西边大海而去,最后寻了一座传说中的仙家渡口,乘坐渡船去往孤悬海外的神仙岛屿,再换乘渡船,继续前往中土神洲方向。毕竟整个宝瓶洲,跨洲渡船只有老龙城那边有,而且多是倒悬山的商船,因此宝瓶洲练气士,想要去往中土神洲,就只能用赵繇这种法子,一次次利用海上仙家门派的中短途渡船。 只是行程过大半之后,赵繇乘坐的那艘仙家渡船遇上了一场浩劫,被铺天盖日、如同蝗群的某种飞鱼撞烂,赵繇跟绝大多数人都坠入海中,有些当场就死了,赵繇靠着一件护身法宝逃过一劫,可是大海茫茫,似乎还是死路一条,迟早要葬身鱼腹。 渡船上两名金丹境修士想要御风远遁,一个试图向上冲破飞鱼阵型,结果绝望死于没有尽头的飞鱼群,粉身碎骨;一个见机不妙,筋疲力尽,只得赶紧落下身形,遁入海水中。 赵繇坐在一块巨木上,身上死死系着那只包裹,不知道漂荡了多久,容貌枯槁,生不如死。他终于支撑不住,昏死过去,从巨木上跌入海水中,靠着护身法宝的最后一点灵光,随波逐流。 当赵繇浑浑噩噩睁开眼睛后,却发现自己躺在一张床上。他猛然惊醒,坐起身,发现是一个还算宽敞却简陋的茅屋,家徒四壁书侵坐,满满当当的泛黄书籍,几乎让人难以步行。 已经瘦成皮包骨头的赵繇起身后,发现那只包裹就放在床头,打开后,里边的东西一样没少,他如释重负。 沿着半人高的“书山”小径,赵繇走出茅屋,推开门后,视野豁然开朗,发现茅屋建造在一座山崖之巅,推门便可以观海。 赵繇还看到山顶斜插有一把无鞘剑,锈迹斑斑,黯淡无光。 赵繇走到悬崖边上,怔怔看着深不见底的下边。 就在他准备一步跨出的时候,身边响起一个温醇嗓音:“天无绝人之路,你对自己就这么失望吗?” 赵繇泪眼蒙眬,转过头,看到一个身材修长的青衫男子正在远眺大海。 当时犹是少年的赵繇抹去眼泪,突然问道:“先生定然是世外高人,能否收我为弟子?我想学习仙家术法!” 那个男人摇头笑道:“我这个人,从未拜师,也从不收取弟子,怕麻烦。你在这边调养好身体,我就将你送走。” 赵繇问道:“这里是哪里?” 男人笑道:“人间,还能是哪里?” 赵繇大概是破罐子破摔,又是心性最为绝望脆弱之际,很不客气地追问道:“我想知道,这是人间的哪里?!” 男人倒也不生气,微笑道:“不是我故意跟你打机锋,这就是个没有名字的普通地方,不是什么神仙府邸,灵气稀薄,距离中土神洲不算远,运气好的话,还能遇到打鱼人或是采珠客。” 之后赵繇就在这边住了下来,休养身体,相处久了,就会发现那个男人,除了脚力不俗,其实很普通。即便山顶几栋茅屋都藏书颇多,可男人平时没有半句高深言语,每天也要吃饭,经常走下山去海边散步。赵繇每天就是翻书看书,要不然就是坐在崖畔发呆。 只是某天赵繇闷得发慌,试图拔出地上那把剑的时候,男人才站在自己茅屋那边,笑着提醒赵繇不要动它。 赵繇好奇问道:“这把剑有名字吗?” 青衫男人摇头道:“不曾有过。” 赵繇又问:“先生可是科举失意人?或是逃避仇家,所以才离开陆地,在这儿隐居?” 男子还是摇头:“都不是,没你想的那么复杂,我只是比较认可一句话,人生实难,大道多歧,既然路难走,就停下来,偷个懒,好好想一想。” 赵繇试探性问道:“先生真不是那世外高人,比如是一位金丹境、元婴境的陆地神仙?” 男人笑着反问道:“我自然不是什么地仙,再者,我是与不是,与你赵繇有什么关系?” 赵繇在这边住了将近两年,海岛不算太大,已经可以独自逛完,也确实如男人所说,运气好的话,可以遇上出海打鱼的渔夫,还有所冒风险极大却能够一夜暴富的采珠客。 赵繇的心境趋于平稳,就主动开口,跟男人说想要去中土神洲游历。 男人笑着点头:“路上小心些,记得不要再对自己失望了,也许这才是最让人失望的。” 赵繇有些赧颜,最后取出那个木雕螭龙镇纸:“为了报答救命之恩,我想把它送给先生。” 男人摆摆手,似乎有些无奈:“什么时候外边的天下,已经变得力所能及去救人,都是一件道德多高的事情了?” 赵繇倔强道:“可先生救我不图回报,被救之人,却不能不在乎!这已是我身上最重要的物件,拿来报答先生,正好。” 男人展颜一笑:“那说明天下总算没有变得太糟糕。” 只是男人最后还是没有收下那个镇纸。 赵繇乘坐一张自制木筏,去往陆地,站在木筏上,赵繇向岸上的男人作揖告别。 在那之后,男人依旧这般闲适生活。 有一天,山顶那把长剑微微颤鸣。男人站在长剑旁边,望向宝瓶洲那个方向,微笑道:“老皇历就不要去翻它了。”长剑颤鸣渐渐停歇。 之后,有两个访客凭空出现在海岛,一个酒糟鼻子的老道人,一个年轻道士,后者赶紧蹲在地上呕吐。 从宝瓶洲东南方那个村子的巷子开始,到宝瓶洲西海之滨,再到海上某座“宗”字头仙家坐镇的孤岛,最后到这里,年轻道士已经吐了一次又一次。 老道人赶紧蹲下身,轻轻拍打自己徒弟的后背,愧疚道:“没事没事,这次吐完……再吐一次,呃,也可能是两次,就熬过去了。” 年轻道士吐得差点将胆汁都给呕了出来,红着眼睛问道:“师父,你次次都这么说,什么时候是个头啊,你能不能给我一个准话?” 一身古怪道袍、双袖如有火龙游走的老道人,笑脸尴尬。 年轻道士站起身,问道:“师父,你说要带我见见你最佩服的人,又不愿说对方的来历,为什么啊?” 老道人微笑不语,抬头问道:“开个门,我们师徒跟你讨杯茶水喝,行不行?” 男人叹了口气,出现在海边,就站在师徒二人一丈外:“我一个读书人,你一个龙虎山外姓大天师,却要与我比拼雷法和符箓两道?” 老道人早已使用神通,不至于让自己徒弟听闻此人言语。 有些事情,还是需要瞒着这个傻弟子。 矮小的老道人笑问道:“连门都不让进?怎么,算是已经答应了与我比拼道法?进得去,就算我赢,然后你就借我那把剑?” 男人摇头道:“你真要这么纠缠不休?” 年轻道士张山峰根本听不到师父与那个青衫男子在说什么。事实上,张山峰惊骇地发现,那青衫男子的面容,自己看一眼,就会忘记先前那一眼所见。 老道人哈哈笑道:“哎哟,生气啦,有本事你出来打我啊?” 男人扯了扯嘴角。 张山峰蓦然听见了自己师父这种臭不要脸的言语,忍不住轻声提醒道:“师父,你虽然一直自诩为修真得道之人,可身为山上练气士,登门拜访,说话还是要注意一点礼数和风度吧。” 老道人连连点头称是,然后对那男人瞪了一眼:“使用这等伎俩,算什么英雄好汉!” 男人说道:“那把剑,你都拔不出来,借什么?” 老道人神色凝重:“贫道当下境界,依然拔不出来?” 男人点头道:“任你再高一层境界,也一样无法驾驭。” 老道人喟然长叹。 当年龙虎山曾经有过一桩秘事。老道人答应过上代大天师,只有斩杀了那只飞升境妖魔,才可以名正言顺地重返龙虎山。如今胜负是八二开,他稳操胜券,可若是分生死,则只在五五之间。 老道人看了眼身边最被自己寄予厚望的弟子,决意要去试一试! 男人突然望向年轻道士:“你这份拳意?” 张山峰当下背着一把龙虎山寻常桃木剑,和一把篆刻有“真武”二字的破损古剑,听到那青衫男子的问话后,一头雾水。 老道人引以为傲,道:“怎样,很了不起吧?是我这弟子自创的!” 青衫男子破天荒露出一抹赞赏神色:“说不定可以再为天下武学开出一条大路,还可以演化出诸多功德。嗯,更难得的是其心赤诚,你收了个好弟子。” 老道人笑得合不拢嘴,开始胡说八道:“哪里哪里,一般一般,其实这样的弟子,我没有一打也有七八个。” 张山峰倒是没觉得师父在说大话,更没有为此而失落,当年在山上修行,他确实是资质最平平的那个人,远远不如师兄师姐,甚至还不如一些辈分只是他师侄的小道童…… 男子笑道:“龙虎山当年的事情,我听说过一些,你想要带这名弟子上山祭祖师,难如登天。刚好那只妖魔,确实过界了。” 男人想了想:“等我一炷香。”转身走上山巅。 青衫男子随手一抓,插在山巅的那把长剑被他握在手中。 这个只愿意承认自己是读书人的世外人,没有任何意气风发的神色,甚至拔出那把连一位龙虎山外姓大天师都拔不出来的长剑后,没有引发半点天地异象。就像世间任何一个寒窗苦读的穷酸士子,坐在书斋,拎起了一支笔,想要写点豆腐块大小的文章而已。 他去了一座中土神洲无人敢入的万丈深渊,一剑让那只盘踞在深渊之底的十三境妖魔形神俱灭。 返回山巅,重新将锈迹斑斑的长剑插回地面,走下山,对老道人说道:“现在你们可以登上龙虎山了。” 老道人嬉皮笑脸道:“这怪难为情的,大恩不言谢,咱们就先走了啊,以后再来。” 拉着一脸茫然的张山峰的胳膊,以脚画符,直接缩地千万里,去了中土神洲内陆的一座高山。 青衫男人也不介意,站在原地,继续观海。 赵繇当时年少无知,曾经询问他是不是一个失意人。这个问题,实在有趣。因为这个读书人,一直被誉为人间最得意。 天上悬着三个月亮。 这是在浩然天下绝对看不到的景象。 素洁月辉尽情洒落在天地间,照耀得那十万大山如同铺上了厚雪。只是绵延不绝的大山之间,簌簌作响,声音可以轻松传遍数百里。 若是有仙人能够逍遥御风于云海间,向下俯瞰,就可以看到一尊尊高如山峰的金甲傀儡,正在搬动一座座大山缓缓跋涉。也有一些身躯长达千丈的远古遗种凶兽,浑身伤痕累累,无一例外,被手持长鞭的金甲傀儡驱使,担任苦役,任劳任怨,拖曳着大山。偶尔有些得以休憩片刻的蛮荒遗种,精疲力竭地以一些山峰作为枕头,困顿酣睡,身上早已没有半点先天而生的凶悍之气,早已被无止境的艰难岁月消磨殆尽。 这幅画面,在这座天下,只能是口口相传、以讹传讹,距离真相,相差很远。因为没有人胆敢在这十万大山上空擅自掠过。 漫长的历史上,确实有过一些上五境的大妖偏不信邪,然后就被不计其数的金甲傀儡拖曳而下,最终沦为那些苦力大妖中的一员,变成永久长眠于大山中的一具具巨大骸骨,甚至无法转世。 在那群山之巅,有栋破败茅屋,屋后边是一块菜圃,有着难得的绿意,茅屋外围了一圈歪歪斜斜的木栅栏,有条瘦骨嶙峋的看门狗,趴在门口微微喘气。 一个身材瘦弱的老人站在门外的空地上,面对大山,伸手挠了挠腮帮子,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那条瘦狗蓦然起身,飞蹿出去,朝着一个方向使劲咆哮。 一股形若龙卷的磅礴罡风,浩浩荡荡席卷而去,直接将一大片遮蔽一轮明月的乌黑云海炸碎。 老人依旧无动于衷。 云海破去后,围绕这座大山四周的大地之上,站起一尊尊金甲傀儡,手持各种与身形匹配的夸张兵器,其中不乏将远古凶兽的雪白骸骨作为长枪的。 其中一尊金甲傀儡便将手中白骨长矛朝天空丢掷而出,雷声滚滚,仿佛有那开天辟地之威。长矛直扑天上极远处两个米粒大小的身影。 那两个远道而来的访客,皆以人身示人。其中一个高大老者,身穿鲜红长袍,袍子表面涟漪阵阵,血海滚滚,其上隐隐约约浮现出一张张狰狞脸孔,试图伸手探出血海,只是很快便一闪而逝,被鲜血淹没。这个身材魁梧的老人系有一根不知材质的漆黑腰带,上面镶嵌有一块块长剑碎片。老人身边是一个年轻面容的晚辈,腰间两侧各自悬挂一把长剑,背后还斜背着一只雪白的剑匣,露出三把长剑的剑柄。 眼见着那根长矛就要破空而至,年轻人眼神炙热,却不是针对那根长矛,而是大山之巅那个背对他们的老人。 那根气势如虹的长矛不过被红袍老者瞥了一眼,便化作齑粉,四处飘散。其余飞掷而来的利器,如出一辙,皆是不等近身就已经崩碎。 红袍老人有些恼火,不是被这波攻势拦阻的缘故,而是气愤那个老家伙的待客之道,太小瞧人了,只是让这些金甲傀儡出手,好歹将地底下牢笼中的那几个老伙计放出来,这还差不多。 红袍老人冷笑道:“老瞎子,你莫不是在别人地盘住久了,就真忘了主人是谁?就拿这些给我挠痒痒吗?!” 只见他一巴掌拍去,地上一具金甲傀儡瞬间被砸入地下,尘土飞扬。 之后出手不停,大地上出现一连串爆竹声般的响声,一尊尊巍峨如山的金甲傀儡全部给拍得不见踪迹。 山巅那个矮小老人转过头,“望向”那两只站在这座天下顶点的大妖。他的眼眶竟是空的,如同两座漆黑不见底的深渊。 这个被称呼为老瞎子的矮小老人,还在那边挠腮帮子。 照理来说,若是同样的十三境修士,或是那些个屈指可数的隐秘十四境,在自家打架,除非外人带着不太讲理的兵器——当然,这种玩意儿,同样是几座天下加在一起,都数得过来的。四把剑之外,比如一座白玉京,或是某串佛珠,一本书——在自家天下,一般都是立于不败之地的,甚至打死对方都有可能。尤其是跻身失传二境的第一层境界后,如果吃饱了撑的,去往别处天下撒欢,被那座天地的大道规矩压制,那是最“天经地义”的事情。只是天大地大的,总有那么几个例外,有何奇怪。比如这个老瞎子,蛮荒天下的外来户,却硬生生活得比主人家还逍遥。又比如浩然天下那个臭牛鼻子。 老瞎子沙哑开口道:“换那个家伙来聊还差不多,至于你们两个,再站那么高,我可就要不客气了。” 那个身上带了五把剑的年轻人,笑了笑。作为年纪最轻的一个上五境剑修大妖,他参加过那场惊天动地的大战,甚至还赢了剑气长城的剑仙,使得对方不得不沦为倒悬山看门人之一。 他觉得脚底下那个老瞎子确实是很厉害,但也不至于厉害到无法无天的地步。 红袍老者脸色阴晴不定,一身凶悍戾气几乎使得四周的光阴长河都要停滞。可最后他只是冷哼一声,转身而走。 那个战功彪炳的年轻剑仙大妖稍稍犹豫,心湖间就响起略显焦急的话语:“快走!” 突然之间,一股巨大的拉扯力,席卷这个年轻剑修大妖。 年轻剑修大妖正要借此机会出剑,会一会那个老瞎子,却发现红袍老者怒吼一声,抓住他的肩头,使劲往天幕抛去。然后红袍老者一挥大袖,滚出一条汹涌血河,试图打断那股已经盯上晚辈剑修的气机。 天地翻转,气机紊乱。 感受到一阵大道压肩窒息感觉的红袍老者脸色微变,使劲挥动大袖,一条条鲜血长河几乎要汇聚成一座巨湖,厉色道:“老瞎子,你信不信我将你这十万大山就此毁去?!” 老瞎子停下了挠腮帮子的动作。 就在此时,一个威严嗓音传入这座极大的“小天地”:“够了。” 红袍老者愤愤然停下手,收起神通,鲜血长河返回大袖。 老瞎子伸手一抓,将那年轻剑仙大妖一把拽在脚边,蹲下身,满脸惊骇的年轻大妖发现自己竟然动弹不得,矮小老人伸手从他眼眶中抠出一颗眼珠子,放入嘴中咀嚼,转头呸了一声,吐在地上,结果那条瘦骨嶙峋的老狗流着口水飞奔而至,一口吞下。 老瞎子站起身,用脚尖一挑,将那少了一颗眼珠子的年轻剑仙大妖踢向空中:“这是看在你的面子上。” 天地重归寂静。 老瞎子双手负后,走向院门,看着那条老狗,嗤笑道:“狗改不了吃屎。” 他又开始抬手挠腮帮子,转身走向山崖畔,总觉得这幅画卷上有些地方的“笔墨”,还需要删减或是增加。 就这么一直站着。老瞎子突然皱了皱眉头,犹豫了一下,手指微动,那些再度起身的金甲傀儡重新落座。 这次的客人,是一个老人和一个年轻女子,来自剑气长城。 老瞎子对那风尘仆仆的年轻女子,露出一个连他自己都觉得别扭的笑意——恐怕谁见到了,都只会觉得阴森恐怖。 然后他转头望向那个老头子,怒道:“陈清都,别来烦我!这次我谁也不帮!” 来的老人正是剑气长城的老大剑仙陈清都。 陈清都问道:“你还是一个人吗?” 老瞎子答道:“你扪心自问,我们还是人吗?” 陈清都点头道:“我是。” 老瞎子沉默片刻,问道:“两座天下打得再厉害,能有当年厉害?撑死了不过是将那个一,打得更加破碎而已,当年是如此,一千年一万年之后,能变到哪里去?世道还不照样是这么个样子?意义何在?说不定彻底掀翻了打烂了才好,重新归一。” 陈清都说道:“活该你眼瞎。” 老瞎子突然笑了:“总好过你这条替人卖命的看门狗吧。狡兔死走狗烹,一次不够,还要再尝一尝滋味?我看你们这些刑徒遗民,当初之所以落了个今日田地,就是陈清都你们这些人连累的。我在这边待了这么久,知道为什么一直不愿意往北边瞧吗,我是怕一看到你们这个天底下最大的笑话,会把我活活笑死。” 老瞎子指了指院门口那条瑟瑟发抖的老狗:“你瞧瞧你陈清都,比它好到哪里去了?” 老瞎子偏转视线,对那个年轻女子沙哑笑道:“宁丫头,你可别恼,与你无关,你还是很不错的。” 宁姚默不作声。 陈清都很快就带着宁姚离去了。 老瞎子轻轻叹息一声,再无心情去欣赏那幅尚未完工的山河画卷。走向院门,看到那条抬头吐舌头的谄媚老狗,老瞎子骤然间伸出一脚,重重踩在老狗的背脊上,老狗立即呜咽求饶,老瞎子直接将这个生命力无比顽强的远古大妖,踩断了整条脊梁骨,反正靠着那颗年轻大妖的眼珠子,它很快就可以恢复。 老瞎子嘀嘀咕咕,步入院子。 剑气长城那边的墙头上,老大剑仙陈清都盘腿而坐,宁姚在喝酒。 陈清都淡然道:“不用替我打抱不平,老瞎子才是当初最受伤的那个人,所以不是外界传闻那般,跟蛮荒天下的祖妖大战一场,输了才丢掉的双眼,而是很早之前,他自己伸手挖出眼珠子,一颗丢在了浩然天下,一颗摔在了青冥天下。我这次去找他,为的就是想要亲耳听到他那句‘谁也不帮’,这已经很好了。” 宁姚点点头。 宁姚喝了半壶酒,转头望向陈清都。 陈清都气笑道:“宁丫头,不是我说你,你倒是回自己家瞧去啊,这儿可是你陈爷爷我的地盘,哪有被你赶人的道理?”虽然嘴上这么说,老人仍是跳下墙头,走回了自己的茅屋。其实他是知道原因的,那个小子曾经在这墙头上打过拳嘛。 宁姚从袖中拿出一个卷轴,将酒壶放在一边,然后趴在墙头上,摊开那幅光阴长河画卷,这已经是第三遍还是第四遍了? 画卷上,场景是在那个她也去过的神仙坟,一群孩子正在放纸鸢,有个黝黑干瘦的孩子,一个人远远坐在别处,显得形单影只,有同龄人放飞纸鸢奔跑,路过那个家伙身边,拽了拽纸鸢,然后蹲下身,捡起一块泥巴,狠狠丢掷过去,看到那个转身就跑的身影,手有纸鸢的高大孩子,哈哈大笑。 宁姚伸出一根手指,在那幅画卷上敲了敲,刚好戳在那个高大孩子的脑门上,她嘀嘀咕咕了几句。然后收回手,就这么安安静静看完这幅画卷。 咫尺物当中,其实还有不少,不过她每次都只会看一幅。 她翻转身,双手叠放在后脑勺下边,轻轻摇晃一条腿。 喜欢他,与画卷无关。看过了一幅幅画卷,只是从喜欢,变成了更喜欢。 她宁姚,喜欢谁,与天地无关。 陈平安可以为了她,傻乎乎练习一百万拳。可这很了不起吗? 宁姚睁开眼睛,她觉得自己哪怕死一百万次,都可以继续喜欢他。 茅小冬告诉陈平安,大隋京城的暗流涌动,已经不会影响到山崖书院,听到这个消息,最开心的当然是李宝瓶,拉着陈平安开始游逛京城四方。请小师叔吃了她经常光顾的陋巷两家小饭馆,看过了大隋各处名胜古迹,花去了足足大半个月的光阴,李宝瓶说还有一小半有趣的地方没去,但是通过和崔东山的闲聊,得知小师叔如今刚刚跻身练气士二境,正是需要日夜不休汲取天地灵气的关键时期,李宝瓶便打算按照家乡规矩,“余着”。 陈平安开始真正修行。以白天特定时辰的纯正阳气,温煦脏腑百骸,抵御外邪、浑浊之气侵蚀气府。以夜间某些时刻汲取的清灵阴气,着重滋润两处已经开府、安放本命物的窍穴。 由于金色文胆的炼化,很大程度上涉及儒家修行,茅小冬就亲自拿出一部诗集,指点陈平安,通读历史上最著名的百余首塞外诗。 得知陈平安虽然经历了这么遥远的游历,竟然在两洲版图上,连一座古战场遗址都不曾亲临观摩,只在那小小的藕花福地,看过一群僧人在一座战场诵经念佛,茅小冬又将陈平安教训了一通。 日夜游神真身符,已经被茅小冬“关门”,不然符箓品秩再高,灵气流逝速度再慢,都不是一件好事。 至于开门之法,则是崔东山在陈平安详细讲述真身符的来历后,回去揣摩、捣鼓一番,真就成了。 崔东山觍着脸说想要翻翻那本《丹书真迹》,他愿意每翻一页书,支付给先生一枚小暑钱。陈平安没答应。 裴钱陪着陈平安和李宝瓶逛了几次,实在是觉得在书院更舒服些,每天走来走去,晨出晚归,累个半死,哪里有在崔东山院子那边跟李槐吹牛打屁、玩五子棋舒服,后来就找借口留在了书院。陈平安也觉得裴钱走了这么远的路,一步不比他们少,就由着裴钱在书院嬉戏打闹,不过每天还是会检查裴钱的抄书,再让朱敛盯着裴钱的走桩和练刀练剑。关于习武一事,裴钱用不用心,不重要,陈平安不是特别看重,但是练习的时间一炷香都不能少。 茅小冬经常会与陈平安闲聊,其中说到一句“法令,只是治国工具,而非制治清浊之源”。应该是茅小冬担心陈平安这个小师弟,不小心在法家一途上越走越远,不得不出声提醒。 茅小冬当时笑道:“这句话可不是我们儒生说的,不是故意贬低法家而抬高儒学,而是一位名垂青史的中土神洲的法家酷吏,他自己说的。” 陈平安点头认可。 在崔东山的院子里,裴钱经常和李槐凑在一起,翻来覆去,看那几本江湖侠客的演义小说,看得有快有慢,所以经常会为了该不该翻书页而争吵。偶尔,李宝瓶也会陪着看一会儿,不过裴钱和李槐喜欢看那刀光剑影、血肉横飞、荡气回肠的生生死死。李宝瓶也看这些,只是更喜欢看那些可能连名字都没有的人物,瞎琢磨,为何此人会在此地说此话行此事。 朱敛有一天拿出一摞自己写的文稿,是写书中一个个侠女纷纷落难、惨遭江湖名宿和无名小辈欺辱的桥段,于禄偷偷看过之后,惊为天人。朱敛觉得于禄不愧是自己的知己,极为投缘。 崔东山书房那边,堆满了仙气缥缈的古画,一幅幅画卷上有鸟语花香,有空山新雨,还有老叟寒江垂钓图。结果当晚就给李槐和裴钱“画蛇添足”,在这些传世名画上边,擅自勾勾画画,大煞风景。比如裴钱为鸟雀画上鸟笼,歪歪扭扭,灵感来自青鸾国柳氏小姐的那只鸾笼。李槐在孤舟蓑笠翁的船边,画了一条比小舟还要巨大的怪鱼。崔东山见到之后,也不生气。 崔东山某天拿出一幅怪僻的宫廷画作,骷髅鬼怪消暑图,怡然自得,说是要给裴钱长长见识。裴钱看得仔细,结果一具骷髅刹那之间变大,几乎要冲破画卷,吓得裴钱差点魂飞魄散,甚至只敢呆呆地坐在原地,无声哭泣,直到见着了陈平安也只是抿起嘴唇。结果崔东山就被陈平安追着打,连拳带脚,破口大骂,脏话连篇,连龙泉郡家乡方言都从嘴里蹦了出来。陈平安抓起一把扫帚,砸在崔东山后脑勺上,崔东山飞扑出去,倒地装死,才算勉强逃过一劫。 崔东山偶尔也会说些正经事。 这天一堆人不知怎么就聊起了人之寿命一事,崔东山笑道:“应该知道蛇蜕皮吧?先生生长在乡野之地,应该看到过不少。” 陈平安点点头,李宝瓶、裴钱和李槐也点头。 崔东山笑眯眯道:“若说人之魂魄为本,其余肌肤、骨肉为衣,那么你们猜猜看,一个凡夫俗子活到六十岁,他这辈子要更换多少件‘人皮衣裳’?” 裴钱觉得这个说法,让她有些毛骨悚然。 崔东山笑眯眯伸出一根手指。 裴钱瞪大眼睛:“十件?” 李宝瓶皱眉道:“一百?” 李槐纯粹是为了拆台,他就喜欢跟李宝瓶和裴钱抬杠,大大咧咧道:“一千!” 崔东山点头道:“人这辈子,在不知不觉间,要更换一千件人皮衣裳。” 崔东山继续道:“再加上那些冥冥之中无比契合天地的气府窍穴,所以世间有灵众生,成为精魅之后,都愿意化作人形。 “你们家乡龙窑的御制瓷器,明明那么脆弱,不堪一击,最怕磕碰,为何皇帝陛下还要命人烧造?不直接要那山上的泥巴,或是‘体魄’更结实些的陶罐?” 李槐笑呵呵道:“好看呗,值钱啊。崔东山你咋会问这种没脑子的问题?” 崔东山骂道:“对对对,就你有脑子,长得就虎头虎脑,虎了吧唧的。” 李槐做了个鬼脸,嬉皮笑脸道:“不听不听,王八念经。” 陈平安会心一笑。 陈平安有一天坐在崔东山院子的廊道上,摘了养剑葫却没有喝酒,手心抵住葫芦口子,轻轻摇晃酒壶。 小院暂时四下无人,难得片刻清静。 在炼出水、金两件本命物后,炼制第三件五行之属的本命物,就成了绕不过的一道坎。但是按照张山峰的说法,寻常练气士,三件本命物就够了,一攻一防,最后一件帮助练气士更快汲取灵气,已是地仙之下修士相当不俗的成就了。 关于初一和十五两把飞剑,能否炼制为陈平安自己的本命物,崔东山说得语焉不详,只说那把元婴境剑修的离火飞剑,赠送给谢谢后,即便被她成功炼制为本命物,可相较于剑修的本命飞剑,看似相差不大,实则有云泥之别,比较鸡肋。不过所谓的鸡肋,是相较于上五境修士而言,寻常地仙,有此机遇,能够剥夺一个地仙剑修的本命飞剑,化为己用,还是可以烧高香的。 火、土、木,剩余三件本命物。 以大骊王朝五色社稷土,作为本命物的想法,早前陈平安就已经彻底打消。 观道观的老观主,曾经让那背着巨大葫芦的小道童捎话,其中提及过阮秀姑娘的火龙,可以拿来炼化,可陈平安又没有失心疯,别说是这种丧心病狂的勾当,陈平安一想到阮邛那种防贼的眼神,就已经很无奈了。恐怕这种念头,只要给阮邛知道了,自己肯定会被这位兵家圣人直接拿铸剑的铁锤,捶成一摊肉泥。 那就先不去想五行之火。所以最后剩下的,就是木。 陈平安其实有些打算,就是那棵被砍倒的老槐树,不过当时就给老百姓们瓜分殆尽,那把留在剑气长城的槐木剑,就是当年他让小宝瓶扛回来的槐枝之一。 宋集薪说过家乡的变化,显然,如今小镇百姓一个比一个精明,牛角山的包袱斋眼力又不差,未必会留给陈平安捡漏的机会了。 陈平安愁得直挠头,向后躺去。 他如今是五境巅峰的纯粹武夫、二境练气士,万事开头难,陈平安自己最清楚这个二境修士的来之不易。 虽背着一把半仙兵的剑仙,只是除非拼死一搏,否则拔剑都不易。 养剑葫里有两把飞剑,本命小酆都的十五还好,初一已经快要造反了,与陈平安心意相通,几乎每天都嚷嚷着要吃那最后也是最大的一块长条状斩龙台。 身上的法袍金醴,好在七境之前穿着都无碍,反而能够帮忙快速汲取天地灵气,很大程度上,等于弥补了陈平安长生桥断去后,修行天资方面的致命缺陷。不过每次以内视之法巡游气府,那些水运凝结而成的绿衣小童,仍是一个个眼神幽怨,显然是水府灵气经常出现入不敷出的情况,害得他们身陷巧妇难为无米之炊的尴尬境地,所以他们特别委屈。 倒是那个金色文胆显化的儒衫小人儿,让陈平安有些意外之喜,他骑着那条纯粹真气凝聚而成的火龙,每天耀武扬威,逍遥快活,帮着陈平安巡狩自身小天地。此举能够裨益魂魄,帮助陈平安拓展筋脉,而且一些一次次大战死战后遗留下来的沉疴杂质,隐匿在魂魄深处的浑浊污秽之气,被小人儿骑乘那条火龙一一清扫。那小人好似一位大将军,单枪匹马在那边攻城拔寨,勤勤恳恳,清扫躲藏在深山老林的反贼余孽。不过他和火龙,与水府那拨同样勤勉持家的绿衣童子,明显不太对付,双方已经摆出老死不相往来的架势。 跌跌撞撞好不容易成为一个练气士后,陈平安其实头一遭有些茫然。 要做取舍。 为了活命,练拳走桩吃苦头,陈平安毫不犹豫。 可是如今性命无忧,只要愿意,今天立即跻身六境都不难,如那富裕门户之人,要为挣金子还是银子而烦恼,却让陈平安很不适应。 骨子里当惯了穷光蛋,总觉得死死握在手里的一袋子铜钱,或是米缸里的那薄薄一层米,才是真正属于自己的。身边就是有了座金山银山,仍是觉得它们今天即便是自己的,一觉醒来,明天就会是别人的了。 陈平安知道这样不对,可江山易改禀性难移,在这件事上,不能说寸步不前,可终究是进展缓慢。 陈平安其实在这几年中,在许多事情上已经改了许多,比如不穿草鞋、换上靴子就别扭,差点会走不动路。比如穿了法袍金醴、头别玉簪,总觉得自己就是书上说的那种沐猴而冠。又比如为了那个曾经与陆抬说过的梦想,会买许多破费银子的无用之物,想着有朝一日,在龙泉郡有个家大业大的新家。 陈平安跷起脚,轻轻摇晃。莲花小人儿鬼鬼祟祟从地底下探头探脑,一溜烟儿飞奔上台阶,最后爬到了陈平安脚背上坐着。陈平安伸出手指竖在嘴边,示意不要说话。 自从崔东山第一次出现在青鸾国那座村庄,莲花小人儿就几乎不露面了,这是陈平安要他做的,他虽然不明白,却也照做。只有一条胳膊的莲花小人儿伸手捂住嘴,笑着使劲点头。 陈平安晃着腿,小家伙像是在荡秋千,如果不是始终捂着嘴,他早就要咯咯笑出声了。 一看到欢快的莲花小人儿,陈平安就心境祥和了许多,那些杂念和烦忧,一扫而空。 陈平安闭上眼睛,没过多久,发现脚背一轻,转头睁眼望去,小家伙正学着他躺着跷脚呢。被陈平安发现后,他笑得眯起了眼。 陈平安侧身而卧,他也有样学样。 陈平安开始摇头晃脑,看似念念有词,却不发出声音。小家伙依葫芦画瓢,模仿陈平安。一大一小,其实都不知道自己在念叨个什么。 陈平安并不知道,崔东山就在小院院墙外,脑袋靠着墙壁,身体像是一个……斜坡。 崔东山知道陈平安为何故意让莲花小人儿躲着自己,因为在陈平安眼中,当下无忧无虑的莲花小人儿,就已经是最好的了。他甚至都不想、也不愿意去知道莲花小人儿,是不是其实很稀罕,是不是价值连城,是不是大有用处。崔东山憋得有些难受,因为他很想告诉陈平安,那个小家伙,真的真的很不简单。 但是崔东山不知为何,琢磨来琢磨去,虽然明知道告不告诉,在陈平安那边,最后都会是一样的结果,但是他就是这么思来想去。突然,他觉得不说就不说吧,其实也挺好的。 一想通这点,崔东山便满脸笑意,恢复常态,脑袋往后轻轻一磕,站直身体,悄无声息地向前飘荡而去。 人生若有不快活,只因未识我先生。 崔东山当下十分快活,因为只要拿这句话去小宝瓶那边邀功,说不定以后就可以少挨一次拍印章。于是崔东山飞奔而去,到了学堂窗台外,对着红襦裙小姑娘挤眉弄眼,结果被教书先生一声怒喝。 不知不觉,由夏入秋。 陈平安经过这段时间的温养,以勤补拙,搁放两件本命物的气府,灵气饱满。 关于练拳和炼气一事,陈平安尽量不太过厚此薄彼,但是随着真正成为练气士,近期每天必须耗费至少四个时辰去呼吸吐纳,陈平安对于未来那个瓶颈的到来,就越发清晰,总有一天,成为七境纯粹武夫,再跻身练气士中五境,就需要他再作出一次选择。 茅小冬有一天开玩笑道:“你在崔东山院子里修行的时候,也没见心疼书院的灵气,为何当初在东华山之巅,半点灵气都不愿多占,是不是过于矫情了?” 陈平安答道:“大规矩守住之后,就可以讲一讲入乡随俗和人之常情了,崔东山、谢谢、林守一,在这座院子里,都可以凭借自己的境界,汲取灵气,且书院默认为无错之举,那么我自然也可以。这大概就像……小院外边的东华山,就是浩然天下,而这座院子,就变成了一国一地,是一座小天地。没有出现某种有违本心或是儒家礼仪的前提下,我就是……自由的。” 陈平安说得断断续续,因为经常要思量片刻,停下想一想,才继续开口。 茅小冬点点头,看来当初在东华山之巅炼物之时,自己用心良苦的那番话,没白说。 茅小冬又问:“‘木秀于林,风必摧之;行高于人,众必非之。’你觉得道理在哪里?” 陈平安答道:“本意应该是告诫君子,要懂得藏拙,去适应一个不那么好的世道,至于哪里不好,我说不上来,只觉得跟儒家心目中的世道,相距甚远,至于为何如此,更是想不明白。而且我觉得这句话有点问题,很容易让人误入歧途,一味害怕‘木秀于林’,不敢‘行高于人’,反而让很多人觉得摧秀木、非高人,是大家都在做的事情,既然大家都做,我做了,就是与俗同理,反正法不责众。可一旦深究此事,似乎又与我说的入乡随俗,出现了纠缠,虽说其实可以细分,因时因地因人而异,然后再去厘清界线,但我总觉得还是很费劲,应该是尚未找到根本之法。” 这一次,陈平安仍是说得磕磕巴巴,于是他忍不住好奇问道:“这类被世人推崇的所谓金玉良言,不可否认,也确实能够免去许多困苦,就像我也会经常拿来自省,但它们真能够被儒家圣贤认可为‘规矩’吗?” 茅小冬哈哈大笑,却没有给出答案。 茅小冬然后转移话题:“白马非马,你怎么看?” 陈平安答道:“崔东山曾经说过此事,说那是因为圣人最早造字之时,不够完善,大道难免不全,属于无形中带给世人的‘文字障’,时过境迁,后世创造出越来越多的文字,当时是难题,如今就很好解决了。白马自然是马的一种,但白马不等同于马,可怜古人就只能在那个‘非’字上兜兜转转,绕来绕去,按照崔东山的说法,这又叫‘脉络障’,不解此学,文字再多,还是白搭。例如有人说一件正确事,旁人以另外一件正确事去否认先前的正确事,其他人乍一听,又不愿意刨根问底,细细掰碎,就会下意识觉得前者是错,这就算犯了‘脉络障’,还有诸多以偏概全,顺序混淆,皆是不懂来龙去脉。崔东山对此,颇为愤愤,说读书人,甚至是贤人君子和圣人,一样难逃此劫,还说天底下所有人,年幼时最该开蒙的,就是此学,这才是立身之本,比任何高高低低的道理都管用,崔东山更说诸子百家圣贤文章,至少有半数‘拎不清’。懂了此学,才有资格去领悟至圣先师与礼圣的根本学问,不然寻常读书人,看似苦读圣贤书,最终却只是造出一栋空中楼阁,撑死了,不过是飘在彩云间的白帝城,不着边际。” 茅小冬细细咀嚼后,笑道:“不全是他的泄愤之言,还是有那么点嚼劲的。” 陈平安笑道:“崔东山愿意说,我只管听,毕竟文圣老先生曾经说过,让我万事多想想,总是好的,哪怕最后得出的结论,还是否定,可那看似多走的一圈心路,其实不是冤枉路。” 茅小冬拍掌而笑:“先生高妙!” 然后茅小冬一脸期待,希冀着这个小师弟好歹有点悟性。 陈平安忍着笑,懂了,道:“下次如果能够见到文圣老先生,我会多聊聊茅山长。” 茅小冬轻声道:“切记切记,莫要含蓄,我家先生不吃这一套,比如我说了这句‘先生高妙’,你到时候就原原本本照实说,哪怕添油加醋都无妨,却绝对不能弯弯肠子。” 陈平安说自己记下了。 最后茅小冬拿给陈平安一封来自大骊龙泉郡披云山的飞剑传信。 茅小冬转身离开。山崖书院如今管事的那拨人,有些人心摇晃,都需要他去安抚。 时不时与陈平安闲聊,既是摆一摆师兄的架子,也算是忙中偷闲的散心事,当然也有为陈平安心境一事查漏补缺的师兄本分职责。 陈平安打开后,是北岳正神魏檗的熟悉字迹。 先前陈平安给魏檗寄去了一封信,询问关于西边大山转手贱卖山头一事。 陈平安对于魏檗这位最早、也是唯一残存的神水国山岳正神,怀有一种天然的信任。 魏檗在信上告诉陈平安,先前连同清风城许氏在内,总计有九座山头在寻找下家,阮邛、福禄街李氏等几家都各有接手,暂时还剩下两座,如果陈平安想要,他可以出面帮忙谈价,而且魏檗建议剩余两座虽然是被别人挑剩下的,其实陈平安买了还是不亏,还埋怨陈平安为何不早些寄信,不然他完全可以将那座牛角山吃下来,哪怕陈平安兜里神仙钱不够,他魏檗可以先垫上,两人瓜分牛角山。牛角山可是拥有一座包袱斋,等于半卖半送的仙家渡口! 陈平安又看了一遍书信,确保没有遗漏什么隐藏玄机后,收入方寸物当中。 龙泉郡西边大山,一座座灵气充沛不输宝瓶洲顶尖仙家府邸,这不假,可是山水气运被分割得厉害,再者,地盘还是太小。对于那些动辄方圆百里,甚至是千里的仙家门派、“宗”字头而言,那些单个拎出来,大多方圆十数里的龙泉山头,实在是很难形成气候。当然,供奉一位金丹境地仙,绰绰有余。 陈平安觉得买山一事,可行。就去茅小冬书房那边,提笔写了一封信,请魏檗先商量个价格。然后让裴钱跑腿,去交给书院一位专门负责此事的老夫子。 坐在古色古香的书房内,陈平安想起最近一次闲聊,崔东山又随口说起了青鸾国的佛道之辩,之前崔东山向陈平安提及过的关于诸子百家的“正经”书籍,其实不多,所以顺嘴就说陈平安可以去书院藏书楼找出那几本佛道两家的经典。 陈平安犹豫了一下,离开书房,等待林守一炼气告一段落,拉着他去了一趟藏书楼。 路上,林守一笑问道:“那件事,还没有想出答案?” 陈平安愣了一下,随即想起是在书院第一次拜访林守一,后者所说的感激。 陈平安苦笑道:“我是真猜不出来,好奇得很,你就别跟我打哑谜了。你要再不说,我离开书院之前,肯定要直接问你。” 林守一微笑道:“还记得那次山路泥泞,李槐满地打滚,所有人都感到厌烦吗?” 陈平安想了想:“依稀记得,后来我是答应给李槐也做一只书箱,他才破涕为笑,不再捣蛋了,不然估计我们一时半会儿别想赶路。不过这几年,李槐懂事太多了。” 林守一问道:“那你还记不记得当时跟我说了什么?” 陈平安犹豫了一下。 林守一微笑道:“我知道你肯定记得。” 陈平安感慨道:“那么点小事,你还真上心了?” 林守一点头道:“当时我最不合群,李宝瓶喊你小师叔,李槐与你最亲近,就算是阿良,都喜欢跟他们两个聊天打屁,朱鹿和朱河更是父女,唯独我林守一,好像最不合时宜,虽然我表现得无所谓,可要说内心半点不失落,怎么可能呢?所以其实很长一段时间,我都在怀疑自己,是不是就不该跟你们一起来大隋求学。” 林守一聊起这些,这个在书院不苟言笑的修道美玉,竟然有些温暖笑意:“然后你蹲在泥路上,转头对我说了两句话:‘给你也做一只书箱?’‘反正也是随手顺便的事。’” 林守一缓缓而行:“所以我当时答应了。” 陈平安笑了起来:“我当时没多想,只觉得不这么说,你肯定不会要。到时候我给李槐做了书箱,就只有你没有,我担心你会因此而疏远小宝瓶和李槐。说实话,在那个时候,我有考虑你的心情,但更多的还是想着三人当中,你岁数最大,性情又稳重,以后到了书院,我要离开,就想着你能够多照顾他们一些。” 林守一点头道:“这些,我其实当时在路上就明白,但是我这个人有一点做得还算不错,那就是别人对我怀有善意,我不会因为他对别人善意的更多,而心有不平。” 林守一笑容愈多,道:“后来在过河的渡船上,你是先给李槐做的小书箱,我那只就成了你最后做的,自然而然,也就是你最熟手的那只竹箱,成了事实上最好的一只。那个时候,我才知道,陈平安这个家伙,话不多,人其实还不错。所以到了书院,李槐被人欺负,我虽然出力不多,但到底没有躲起来。知道吗,那时候,我已经清清楚楚看到了自己的修道之路,所以我当时是赌上了所有的未来,做好了最坏的打算,大不了给人打残,断了修道之路,然后一辈子当个被爹娘都瞧不起的私生子,但是也要先做一个不让你陈平安瞧不起的人。” 陈平安点头道:“这些我都记在心里了。” 林守一笑道:“所以那次元婴境剑修袭击小院过后,你到了院子里,最后故意坐在了我身边。我知道,你也知道,其实除了李槐那个缺心眼的,院子里其他人,包括裴钱,都知道你为何会独独坐在我身边。你是怕我早早涉足修行而且心高气傲,却在那场战事中只能从头到尾旁观,所以肯定会感到失落,怕我与你们愈行愈远吧。” 陈平安停下脚步,没有否认这些,笑问道:“那你知道我最感激你什么吗?现在轮到你猜猜看了。” 林守一直接摇头道:“我这个人,比较认死理,其余不去多想,这点跟你差了十万八千里,我肯定猜不到。” 陈平安也没有卖关子,说道:“你曾经告诉过我,天底下不是所有父母,都像我陈平安的爹娘这样。” 林守一有些疑惑。 陈平安伸出拳头,伸出一根手指,笑道:“首先,我很高兴你愿意说这样的话,说明你把我当朋友了,毕竟你的身份,一直是你最大的心结。” 陈平安伸出第二根手指:“这句话,我一直牢牢记着,以至于我在藕花福地那趟游历结束后,和裴钱一直能够走到这里,都要归功于你这句话。” 陈平安最后伸出第三根手指:“而且听过这句话后,我就像……一个穷光蛋,突然之间发现自己原来是继承了好大一笔家产的有钱人!一想到这个,我见着了再有钱的同龄人,比如后来成了朋友的范二,或是始终没有成为朋友的皑皑洲刘幽州,和他们相处,在有钱没钱这种事情上,我都不觉得有什么好自惭形秽的。” 林守一笑了笑,然后一语道破天机:“我估计宋集薪最记恨你这点。” 陈平安点点头。 陈平安在藏书楼前停下脚步,抬头仰望高楼:“林守一,我这点微不足道的善意,被你这么重视和珍惜,我很高兴,特别高兴。” 林守一则说道:“这个世道,连好人也喜欢苛求好人,所以你也要珍惜我这么个朋友啊。” 陈平安笑道:“我会的!” 林守一问道:“那么你送我东西,我将来回不回礼,是不是就不用斤斤计较了?” 陈平安大手一挥,搂过林守一肩头:“休想!” 林守一微使巧劲,弹开陈平安,正了正衣襟,埋怨道:“要是给书院女子瞧见了这一幕,指不定就要少掉几个我的仰慕者。我自然是不会喜欢她们,可也不讨厌她们喜欢我啊。” 陈平安笑道:“我看在书院这些年,其实就数你林守一鬼鬼祟祟,变化最大。” 林守一与陈平安相视一眼,都想起了某人,然后莫名其妙一起爽朗大笑起来。这大概就是朋友之间的心有灵犀。 两个同乡人,谈笑风生,一起大步走入藏书楼。 无数书上的道理,在等着他们去翻阅和撷取。 第十章 陌上花开 ●●● 第十章 陌上花开 落魄山竹楼那边,青衣小童刚刚在小镇酒楼与朋友吃过了一场送行酒。 粉裙女童坐在小竹椅上嗑瓜子,发现他好像有些意兴阑珊,便问道:“没跟你那个御江水神兄弟喝尽兴?还是酒水钱太贵?” 青衣小童一屁股坐在她旁边的竹椅上,双手托着腮帮子:“江湖事,你不懂。” 粉裙女童伸过手,给他倒了些瓜子,青衣小童倒是没拒绝。 之前那个黄庭国御江水神,通过青衣小童,顺利得到了一块价值连城的太平无事牌。然后得了黄庭国朝廷礼部许可关牒,离开辖境,过关大骊边境,拜访落魄山。 青衣小童带着那个最要好的江湖兄弟,逛了不少地方,粉裙女童估计这家伙没少在那水神面前吹牛皮。 青衣小童嗑完了瓜子,一阵愁闷哀号,一通抓耳挠腮,然后瞬间平静下来,双腿笔直,没个精神气,瘫靠在竹椅上,缓缓道:“江河正神,分那三六九等,喝酒的时候,我这个兄弟说在来的路上,见着了铁符江那个品秩最高的江神,很是羡慕。就想要让我跟大骊朝廷美言几句,将一些支流江河,划入他的御江辖境。” “那他给你打点关系的神仙钱了吗?” “没呢。” 粉裙女童眼神古怪。 青衣小童瞪了她一眼,恼火道:“可不是我这兄弟小气,他自己说了,兄弟之间,谈这些银钱来往,太不像话。我觉得是这个理儿。我现在只是愁该进哪座庙烧哪尊菩萨的香火。你是知道的,魏檗那家伙一直不待见我,上次找他他就一直推托,半点义气和情谊都不讲。咱们家山顶那个长了颗金脑袋的山神,说话又不顶用。郡守吴鸢,姓袁的县令,之前我也碰过壁。倒是那个叫许弱的,就是送我们一人一块太平无事牌的剑客,我觉得有戏,只是找不到他啊。” 粉裙女童嗑着瓜子,小声问道:“就算找着了庙,你有那供奉钱吗?” 青衣小童有些底气不足:“那个许弱,不一定跟我收钱的。你看许弱跟咱们老爷关系那么好,好意思收我钱吗?实在不行,我就先欠着,回头跟老爷借钱还给许弱,这总行了吧?” 粉裙女童难得发火,怒道:“你怎么回事?!怎么总惦念着老爷的钱?” 青衣小童嘟囔道:“一文钱难倒英雄汉。有什么稀奇的,谁还没有个落魄的时候。再说了,咱们这儿不就叫落魄山嘛。得怪老爷,挑了这么座山头,名字取得不吉利。” 粉裙女童更加生气:“这你都能怪到老爷身上?你良心是不是给狗吃了?!” 要是换成其他事情,她敢这么跟他说话,青衣小童早就火冒三丈了,可是今天,青衣小童连生气都不太想,提不起劲儿。 就在此时,最近一年已经极少莅临落魄山的魏檗,出现在道路上,缓缓走来。 青衣小童一个蹦跳起来,飞奔过去,无比谄媚道:“魏大正神,今天怎么得空儿来我家做客啊,走路累不累,要不要坐在竹椅上,我给你老人家揉揉肩捶捶腿?” 魏檗伸手按住那个家伙的脑袋:“一边凉快去。” 青衣小童双手抱住魏檗的一只袖子,结果被魏檗拖曳着走向竹楼后边的池塘。 粉裙女童摇摇头,实在是丢尽了自家老爷的脸。 魏檗蹲在池水清澈见底的小塘旁边,那颗金莲种子已经开始抽芽。 青衣小童蹲在一旁:“魏老神仙,我跟你商量个事呗?” 魏檗凝视着那颗极其珍贵的种子,毕竟是道家掌教陆沉在这座天下的“遗物”之一。这也是神水国国祚断绝那么久,却依旧藕断丝连、气数未尽的根源所在,更是他魏檗盯上了铁符江那个江河正神杨花的理由。作为神水国仅存的神祇余孽,在当年那场浩劫中,魏檗能够逃出生天,苟延残喘,直到一举成为大骊王朝的北岳正神,冥冥之中自有天意。当然,魏檗自己的隐忍,也至关重要,人不自救天不救。 魏檗语气淡漠,一句话直接打消了青衣小童的那点侥幸心:“那御江水神,把你当傻子,你就把傻子当得这么开心?” 青衣小童愤懑起身,走出几步后,转头见魏檗背对着自己,就在原地对着那个碍眼背影一通乱拳脚踢,这才赶紧跑远。 魏檗最后离开落魄山之前,对坐在竹椅上的两个小家伙笑道:“你们老爷,很快就会回来了。” 魏檗扬长而去。 粉裙女童无比雀跃,只是不知为何,转头发现本该跟她一样惊喜高兴的青衣小童,怔怔地坐在竹椅上,神色恍惚。 她轻声问道:“怎么了?” 青衣小童喃喃道:“你已经那么傻了,结果我还被魏檗说成了傻子,你说咱们老爷这次见到了我们,会不会很失望啊。” 粉裙女童气呼呼地站起身,不再理睬这个把好心当作驴肝肺的家伙,她去提了一桶水拿了抹布,开始仔仔细细擦拭竹楼。 青衣小童弯着腰,托着腮帮子,他曾经无比憧憬过一幅画面,那就是御江水神兄弟来落魄山做客的时候,他能够理直气壮地坐在一旁喝酒,看着陈平安与自己兄弟,相见恨晚,称兄道弟,推杯换盏。那样的话,他会很自豪。酒宴散去后,他就可以在跟陈平安一起返回落魄山的时候,与他吹嘘自己当年的江湖事迹,在御江那边是何等风光。可是现在发现好像有点难。 青衣小童有些失落,低头看见地上的瓜子壳,好像还有几颗瓜子,百无聊赖的青衣小童便捡起,吃了起来,好像滋味比平时更好一些? 正在擦拭竹楼阶梯的粉裙女童凑巧撞见了这一幕,惊讶问道:“你已经穷到这份儿上了吗?该不会是将所有家底,都送给你的御江水神兄弟了吧?” 青衣小童心情已经好转不少,朝她翻了个白眼:“我又不傻,媳妇本都不知道留一点?我可不想成为老崔这样的老光棍!‘年少不知钱珍贵,老来乖乖打光棍’这个道理,等到咱们老爷回家后,我也要说上一说的,省得他还是喜欢当那散财童子……” 砰的一声,青衣小童整个人飞向崖外。 粉裙女童已经见怪不怪,并不担心他的安危。 一条青色长蛇蓦然现身,腾云驾雾,然后沿着峭壁攀岩而上,恢复青衣小童的模样,大摇大摆走向竹楼:“忠言逆耳啊,难怪自古忠臣良将难善终……” 又是砰的一声,青衣小童再次倒飞出去。 他第二次返回山顶后,看到一个着儒衫却光脚的老者站在竹楼二楼,青衣小童立即嚷嚷道:“老崔,这次我可什么都没有说了啊!” 又给打得坠入山崖。 粉裙女童已经在二楼擦拭栏杆,有些疑惑不解。 崔姓老人微笑道:“皮痒欠揍长记性。” 粉裙女童无法反驳,便不再为青衣小童求情了。 落魄山山路上,青衣小童骂骂咧咧一路飞奔上山。 中土神洲附近的那座海外孤岛上,儒衫男子这天又拒绝了一个访客,让亚圣一脉的一位学宫大祭酒吃了闭门羹。 若是之前,儒衫男子哪怕不愿意“开门”,到底还是会露个面,而这一次直接就是见都不见了。 那位学宫大祭酒只得失望而去,内心深处难免还有些惴惴。不知为何,这次那个读书人如此不近人情。 儒衫男子一直站在当年赵繇居住的茅屋内,书山有路。 他站在其中一处,正在翻看一本随手抽出的儒家书籍,撰写这部书籍的儒家圣人,文脉已断,因为年纪轻轻,就毫无征兆地死于光阴长河之中,而弟子又未能够真正掌握文脉精髓,不过百年,文运香火就此断绝。 他放下书本,走出茅屋,来到山顶,继续远观沧海。当年赵繇是怎么来的这里?是因为一缕残余魂魄的庇护。 不然连一位龙虎山外姓大天师和一位学宫大祭酒,都要先叩门才能进入,赵繇怎么可能随波逐流,就那么巧合地到达这里。 他收回视线,望向崖畔,当初赵繇就是在那里,想要一步跨出。他当然无所谓。只是当时有个双鬓霜白的中年儒士齐静春,对自己使了个眼色,他这才开口劝下了赵繇。 赵繇离开海岛后,他与那个将赵繇送到这里的齐静春,有过一次对话。 他问:“既然如此在意,为何不现身见他?” 齐静春答道:“赵繇年纪还小,见到我,他只会更加愧疚。有些心结,需要他自己去解开,走过更远的路,迟早会想通的。” 他问道:“那你齐静春就不怕赵繇至死,都不知道你的想法?赵繇资质不错,在中土神洲开宗立派不难。你将自身本命字剥离出那些文运气数,只以最纯粹的天地浩然气藏在木龙镇纸之中,等着赵繇心境枯木逢春犹再发的那一天,可你就不怕赵繇为别的文脉甚至是道家作嫁衣裳?” 齐静春答道:“没关系,我这个学生能够活着就好。继不继承我的文脉,相较于赵繇能够一辈子安稳求学问道,其实没有那么重要。” 他感慨道:“齐静春,你可惜了。” 齐静春当时只是笑而不语。 此时此刻,这个曾经一剑劈开黄河洞天的中土读书人,觉得人生知己,又少一人。 宝瓶洲云霞山,已经独自占据一峰府邸的蔡金简,今日在蒲团上独坐修道,睁眼后,起身走到视野开阔的观景台。 修道路上一路高歌猛进、性情随之越发冷清的蔡仙子,似乎想起了一些事情,泛起笑意。 当年有一个她最钦慕敬重的读书人,在交给她第一幅光阴长河画卷的时候,做了件让她只觉得翻天覆地的事情。 那位在她心目中学究天人、毫无瑕疵的齐先生,竟然像一个学生请教先生一样,诚心问她:“如果将这幅画卷送往剑气长城,会不会画蛇添足?反而不美?” 蔡金简至今还清清楚楚记得自己当时的那份心情,简直就跟元婴境修士渡劫差不多,五雷轰顶。 齐先生见她流露出那般呆滞神色后,笑道:“世间男女之事,我委实七窍通了六窍,一窍不通是也。” 蔡金简板着脸,使劲绷着。 齐静春无奈道:“想笑就笑吧。” 蔡金简最后也没有笑出来,内心深处,反而有些伤心,痴痴地看着那位齐先生,回过神后,蔡金简给出了自己的答案:“若是不喜欢,做这些,未必有用。是不是画蛇添足,就不重要了。若是原本就有些喜欢,看了这些,说不定会更加喜欢。” 那个时候,听过了蔡金简的言语后,齐先生好像肩上的担子轻了许多,一下子就笑了。 齐先生当时的笑容,让蔡金简觉得,原来这个男人,学问再高,仍在人间。 蔡金简趴在栏杆上,笑得眯起了眼,明明在远眺,可观景台外的壮观景色,都不在她眼中。 偷偷喜欢这么一个男人,哪怕明知道他不会喜欢自己,蔡金简都觉得是一件最美好的事情。 修行路上,以后不管百年千年,蔡金简都愿意在四下无人的安静寂寥时刻,想一想他。 宝瓶洲中部,一个与朱荧王朝南方边境接壤处的仙家渡口。 柳清山买了一大壶酒,坐在河边,一大口接着一大口地喝着酒。 柳伯奇知道这一天迟早会来,只是没有想到比想象的更快一些。 先是一场与练气士的冲突,这还是小事一桩,然后是一个更大的噩耗,关于青鸾国的那场闹剧。 她夺过柳清山手中的酒壶,沉声道:“我几乎没读过书,说不出大道理,你又是读书人,所以未必听我的,但是不管如何,我希望你必须知道一件事!” 柳伯奇这个师刀房女冠,一手持酒壶,一手按住腰间佩刀獍神,神色间锋芒毕露:“天底下又蠢又坏的人,极其之多,跟他们读过多少书根本没有关系。遇见一点点好的人和事,就恨得牙痒痒,要么占有,要么毁掉。今后这类人,你愿意与他们说你的道理,只管说,只是最后如果说不通了,我来讲。” 柳清山只是一直摇头,使劲摇头:“这些我都想得明白,我只想知道,为何大哥要那么做。为人子的道理,我想跟我最敬重的大哥说,怎么办?我知道自己方方面面都不如大哥,我就只想回家,跟他讲这个,可以吗?” 柳伯奇破天荒摇头,事事都顺着柳清山的她,唯独在这件事上没有迁就柳清山:“别去讲这个。你还是忍着受着吧。” 柳清山喃喃道:“为什么?” 柳伯奇说道:“这件事情,缘由和道理,我都不清楚,我也不愿意为了开解你,而乱说一气。但是我知道你大哥,当下只会比你更痛苦。你要是觉得去他伤口上撒盐,你就痛快了,你就去,我不拦着,但是我会看轻了你。原来你柳清山就是这么个窝囊废,心眼儿比个娘们还小!” 柳清山一脸呆滞。 柳伯奇有些忐忑,直截了当问道:“我是不是说重了?” 柳清山呆呆地看了她半天,蓦然发笑,一把眼泪一把鼻涕地胡乱抹了抹:“还好。” 柳伯奇这才将酒壶还给柳清山:“这会儿可以喝了。” 柳清山也不客气,接过了酒壶,大口灌下,一直喝到趴在河边呕吐。 柳伯奇轻轻拍着他的后背:“如果还想喝,我再去给你买。” 柳清山轻轻摇头。 最后在众目睽睽之下,柳伯奇背着柳清山走在大街上。 青鸾国一座县城外的道路上,大雨过后,泥泞不堪,积水成潭。 一辆车夫是个县衙老人的马车放慢速度,片刻之后,又加快车速赶往县城。 与柳县令一同坐在车厢内的王毅甫,瞥了眼那个正在闭目养神的柳清风。 王毅甫是国师崔瀺秘密派遣进入青鸾国的两人之一,如今名义上是县尉,其实是作为柳清风身边的武秘书郎,防止一些刺杀。以此可见,崔瀺对于这么一个小国的小小县令,是何等器重。 王毅甫知道,马车身后的道路上,有几个妇孺蹒跚而行。 王毅甫也闭上眼睛。他这个卢氏王朝的亡国大将,终于开始有些期待这个青鸾国文官,以后在那大骊朝廷,可以走到什么高位。 朱荧王朝北方边境,乱象横生。 一条山路上,有几个小门派的谱牒仙师,隐瞒身份,假扮成山泽野修,早早盯上了一支往南逃难的官宦车队,马苦玄刚好遇上。其中一个练气士正拽着一个衣裳华美的妇人的头发,将她从车厢内拖曳而出,说是要尝一尝郡守夫人的滋味。马苦玄一开始没想插手,想继续走自己的路,结果被一个练气士拦阻,马苦玄便两拳打死了一个,还有一个仅剩半条命,最后一人仓皇逃窜,马苦玄没有理睬。 剩下半条命的那个可怜的练气士,被马苦玄一脚踩住胸口,马苦玄微笑道:“坏人是这么当的吗?当了坏人,好歹得有点眼力吧,这还要我来教你?” 马苦玄一脚踩穿那人胸膛,然后继续赶路。 不承想那个衣衫不整的妇人的亲人当中,有一个倍感羞辱的少年,愤而质问马苦玄为何不杀了最后一人,这不是养虎遗患吗? 马苦玄便一拳打死了那少年,这才穿过噤若寒蝉的车队,只是撂下一句:“蠢人犯蠢,比坏人更该死。” 远去之后,那位真武山兵家修士现身,皱眉道:“那个无知少年,罪不至死。” 马苦玄笑道:“本来所有人都要死的,难道不该感谢我难得行侠仗义一次?” 那个妇人趴在儿子的尸体上号啕大哭,对那个草菅人命的年轻疯子充满了仇恨以及畏惧。 距离大骊京城最近的那座仙家门派长春宫戒备森严。 皇子宋和与他娘亲站在山顶上,笑问道:“皇叔这是要篡位?” 宋和很快就自己摇起了头,道:“可是需要这么麻烦吗?直接弄出一桩刺杀不就行了?大隋的死士,卢氏王朝的余孽,不都可以?娘亲,我估计这会儿,别说大骊边军,就算朝堂上,也有不少人在撺掇着皇叔登基吧。向着我和娘亲的,多是些文官,不顶用。” 那个失去了所有权势的大骊妇人,微笑道:“和儿,别这么小觑你皇叔。人家心大着呢,瞧不上一张龙椅。” 宋和不太相信。 瞧不瞧得上是一回事,世俗王朝,谁还会嫌弃龙椅硌屁股? 妇人安慰道:“大骊朝野,民心可用。” 宋和转过头:“民心?娘亲,你不是一直说那些都是愚昧无知的蝼蚁吗?” 妇人掩嘴娇笑:“这种话,我们母子谈心无妨,可是在别的场合,切记,知道了就知道了,却不可说破。以后等你当了君临一洲的九五至尊,也要学会装傻。跟你那个英明神武的皇叔是如此,跟满朝文武也是如此。” 宋和问道:“那么跟山上人呢?” 妇人竟是有些犹豫。 宋和说道:“我其实一直想不明白,父皇为何一直要跟那些神仙较劲,换成我是练气士,尤其是境界高了,谁乐意被一个人间君主束手束脚?如果以后我真当了皇帝,改变既定国策,你说会不会有更多的仙家势力向我投诚,一个个围绕在我那张龙椅四周?说不定我就可以凭借这个,逐渐制衡国师与皇叔?” 身材矮小却极其玲珑动人的宫装妇人,叹了口气:“和儿,这种傻话,以后不要再说了,最好想也不要想。” 宋和哦了一声:“行吧,听娘亲的便是。” 妇人嫣然一笑。 这一点和儿最讨喜,乖巧听话,故而母子事事同心。 至于另外那个,她刻意不让自己去多想。 龙泉剑宗。 阮秀站在自己院子里,吃着从骑龙巷买来的糕点。 院子里边,鸡崽儿长成了老母鸡,又孵出一窝鸡崽儿,老母鸡和鸡崽儿越来越多。 那条成精开窍的土狗,有了占山为王的迹象,在西边大山里四处撒野,所幸曾经吃过苦头,不敢太过放肆,在市井间见着了人,它就乖乖地夹着尾巴。 阮秀吃完糕点,收起绣帕,拍拍手,一掠而起。她来到那座不知何人刻出“天开神秀”四个大字的峭壁,从峭壁之巅,向下行走而去。走到峭壁底下,又原路返回。 这一天陈平安带着李宝瓶和裴钱去大隋京城游逛。 崔东山站在自己书房内,瞥了眼那些随便堆放的仙家卷轴,又看了看那几本陈平安从藏书楼借来的书籍。 书桌上还有陈平安的刻刀和几片竹简,是为了方便摘抄那些书上的文字,都没有收起来。 崔东山有些开心。李宝瓶、裴钱和李槐将这里当作自己的地盘,陈平安何尝不是有这么个迹象? 但是今天,崔东山还是有些心情不那么畅快,无缘无故的,更让他无奈。 能做的,他明里暗里都做了,可好像还是很难。他便离开书房,来到绿竹廊道那边盘腿而坐,手心抵住地板,微微一笑:“小家伙,出来吧。” 随着崔东山猛然一抬袖子,一个小家伙被拽了出来,晕头晕脑,摇摇晃晃。 莲花小人儿发现是崔东山后,便想要逃回地下。结果发现不管他怎么蹦跳,都没办法做到,就想要跑出廊道,去院子那边试试看。只是他好似一头撞在墙壁上,跌回廊道。 崔东山哈哈大笑:“小笨蛋。” 莲花小人儿坐在地上,耷拉着脑袋。 崔东山看着他,便想起了自己。 当年求学,陪着个尚未发迹的穷酸老秀才住在那贫穷陋巷,当年的自己虽说算不得什么高人,可其实也已经是个练气士,如果不是老秀才一开始就订立了那么多烦琐规矩,他们师徒二人,何至于混得那么惨?连饭都吃不饱?然后终于有一天,他想要去挣点钱回来,至于会不会被老秀才按照约定逐出师门,顾不上了,活人不能给尿憋死!只是当他拿着一大袋子银子回来后,老秀才面无表情,就说了两句话,一句话是:“从此之后,不再是师徒。”第二句话是:“希望这些银子从哪里来,就送回哪里去,因为这些银子,是你这弟子的不义之财。在那之后,你崔瀺爱坑蒙拐骗还是打家劫舍,我老秀才连开山大弟子都教不好,也就管不着了,没这么大本事。”那个时候,年轻崔瀺,就像现在这个莲花小人儿一样,闷着,低头不说话。可能心态大不一样,但是可怜模样,如出一辙。 崔东山记得那个年轻崔瀺,没有哭闹,没有求着老秀才不要赶他离开师门,也只说了两句话。第一句话是:“银子我可以还回去,但是希望留下一两枚银锭,本来就欠着一笔半年的求学钱,就当是两清了。”第二句话是:“拿着这点银子,去买几支好些的毛笔,一杆杆光秃秃还舍不得丢的笔杆子,就算肚子里有点学问,你又怎么写出文章?” 那天老秀才让年轻崔瀺在家徒四壁的屋子里边等着。 老秀才走出屋子,在陋巷里偷偷唉声叹气一番之后,最后觍着脸跟一个街坊邻居借了些钱,本就看不惯他穷酸样的泼妇,将他骂了个狗血淋头,还阴阳怪气地说了一大箩筐的混账话。老秀才也不还嘴,只是赔着笑。老秀才花光了所有钱,去买了半只油纸包裹的烧鸡,大摇大摆回到屋子,再也不提赶崔瀺离开的言语,只是招呼崔瀺坐下吃烧鸡。 两人在那张破烂桌子上相对而坐,年轻崔瀺吃了一会儿,问老秀才为何不吃。 老秀才说:“最近牙疼,吃不了油腻的。” 年轻崔瀺继续低头吃,问那个老秀才:“借了钱,买毛笔了吗?” 老秀才拍了拍肚子,说:“都在这儿呢,跑不掉,晚些写又有什么关系,还可以一口气写更多文章。” 年轻崔瀺其实知道,说着豪言壮语的穷酸老秀才,是在掩饰自己饿得咕咕直叫的肚子。 老秀才最后轻声道:“小瀺,这半只烧鸡,先生也好,你也罢,咱们都只能用钱去买。但是先生肚子里这点不合时宜的学问,你只管拿去,能拿多少就拿多少,不用花钱,当然好像也不太值钱。我们读书人,只要一天不饿死,还是要讲一天道理的。” 其实那一天,才是崔瀺第一次离开文圣一脉,虽然只有不到一个时辰的短暂光阴。 只是后来的师弟左右和齐静春,所有的文圣门生、记名弟子,都不知道这件事。 崔瀺不说,老秀才也不说。 今天,崔东山拿手指敲了敲莲花小人儿的脑袋,微笑道:“与你说点正经事,跟我家先生有关,你要不要听?” 小家伙犹豫了很久,点点头。 崔东山缓缓道:“我家先生有座山头,叫落魄山,那边有个池塘,里边有颗金莲种子。那极有可能是你的证道机缘,比如说,成为打破元婴境瓶颈,在宝瓶洲跻身上五境的第一头精魅。到时候,落魄山也会因此而大受裨益,可以通过你,稳固、凝聚大量的灵气和机缘。修行一事,某些关隘,想来是先到先得。晚了,连蹲茅坑的机会都没有。” 莲花小人儿眨眨眼睛,然后抬起手臂,紧握拳头,大概是给自己鼓气? 崔东山却摇头:“但是我要求你一件事。将来的某天,我家先生不在你身边的时候,有人与你说了这些,你又觉得自己特别没出息的时候,觉得应该为我家先生做点什么的时候……” 崔东山沉声道:“不要去做!” 莲花小人儿越发迷糊了。 崔东山指了指自己心口,然后指了指小家伙,笑道:“你是我家先生心中的世外桃源。” 小家伙歪着脑袋,表示自己听不明白。 崔东山转过头,望向高处:“他在你身上,看到了他心目中这个天地最美好的景象,嗯,至少也是之一。怎么说呢,你就像我家先生回头看待自己年少时遭受的所有苦难,开出了一朵花儿。看到了你,先生就会心安。原来天底下,他不是孤单的,也有跟他一样的傻瓜,一模一样。然后运气那么好,你们相遇了。甚至有一天,我家先生因为复杂的世道,这样那样的无可奈何,也会变,那么到了那个时候,如果你还没有变,先生就还能略微心安一些,变得少一些,慢一些。” 崔东山收回视线:“可是如果你按照我说的去做,就会失去一桩天大的机缘。” 莲花小人儿使劲摇头,像是在说没关系。 崔东山笑容灿烂,身体前倾,伸出小拇指:“那咱们拉钩。” 只有一条胳膊的莲花小人儿,便抬起那条胳膊,与崔东山拉钩,双方手指大小悬殊,十分有趣。 崔东山一直弯着腰,微笑道:“拉钩上吊一百年不变。嗯,可以的话,一千年一万年都不变。” 小家伙使劲点头。 崔东山突然凶神恶煞道:“你如果哪天反悔了,我就打死你,把你放在砧板上,咔嚓咔嚓,大卸八块,煮汤喝,加上葱蒜,撒上油盐……” 说到一半,崔东山自己乐和起来,做了个鬼脸。似乎还不过瘾,伸出双手,掰开嘴巴,顶住鼻子,做了个怪脸。 莲花小人儿咯咯而笑,干脆躺在地上,手舞足蹈。 崔东山也开怀大笑。 在之后漫长的岁月里,落魄山就一直有这么一只小精魅。他无忧无虑,天真无邪。陈平安无论未来成就有多高,每次出门远游返回家乡,都会与小家伙独处一段时间,简简单单,说些心里话。 大概是察觉到陈平安的心境有些起伏,茅小冬没有将陈平安喊到书斋,而是挑了一个夜深人静无书声之时,带着陈平安逛起了书院。 随便走随便聊,茅小冬总是这般,无论是为人行事,还是教书育人,恪守一点:我教了你书上的学问,说了自家的道理,书院学生也好,小师弟陈平安也罢,你们先听听看,当作一个建议,未必当真适合你,但是你们至少可以借此开阔视野。 陈平安就与茅小冬这么走过了悬挂三位圣贤像的夫子堂,偶有星星点点烛火光亮的藏书楼,一栋栋或鼾声或梦呓的学舍。最后两人走到了东华山之巅,一起俯瞰大隋京城的夜景。 有钱处,灯火辉煌,连绵成片,仿佛距离这么远都能感受到那边的莺歌燕舞。贫寒处,也有月辉相伴,也有柴米油盐。 陈平安突然说道:“茅山长,我想通了,炼化五件本命物,凑足五行之属,是为了重建长生桥,但是我还是更想好好练拳,反正练拳也是练剑,至于能不能温养出自己的本命飞剑,成为一个剑修,先不去想它。所以接下来,除了那几个有可能适合五行本命物搁放的关键窍穴,我依旧会给予体内那一口纯粹武夫真气最大限度的放养。” 茅小冬点头道:“这么打算,我觉得可行,至于最后结果是好是坏,先且莫问收获,但问耕耘而已。” 陈平安嗯了一声。 茅小冬其实没有把话说透,自己之所以认可陈平安此举,在于陈平安只开辟五座府邸,将其余版图双手奉送给武夫纯粹真气,其实不是一条绝路。 人身本就是一个小天地,其实也有洞天福地之说,金丹之下,所有窍穴府邸,任你经营打磨得再好,不过是福地范畴,结成了金丹,方可初步领略到洞天靖庐的玄妙,某部道家典籍早有明言,泄露了天机:“山中洞室,通达上天,贯通诸山,遥相呼应,天地同气,合而为一。” “结成金丹客,方是我辈人。”这句话之所以能够风靡天下,被所有练气士奉为圭臬,自然有其根脚渊源。 茅小冬不说,是因为陈平安只要步步前行,迟早都能走到那一步;说早了,蓦然蹦出个美好愿景,反而有可能动摇陈平安当下好不容易平稳下来的心境。 传道授业,从来不易,岂可不慎之又慎。雕琢美玉,更是要刀刀去芜存菁,务必不伤其筋骨神气,何其难也,怎敢不推敲复推敲? 退一步说,陈平安对待那个叫裴钱的小姑娘,不一样是如此?只不过陈平安暂时未必自知罢了。 茅小冬轻声道:“关于先生提出的人性本恶,我们这些门下弟子,早年各有所悟。有些人随着先生沉寂,自己否定了自己,改弦易调;有些踟蹰不前,自我怀疑;有些以此沽名钓誉,标榜自己的特立独行,号称要逆大流,绝不同流合污,继承我们先生的文脉。凡此种种,人心多变,我们这一支几乎已经断绝的文脉,内部便已是众生百态的纷乱景象。试想一下,礼圣、亚圣各自文脉,真真正正的门生遍天下,又是怎样的复杂。” 陈平安肩膀被茅小冬轻轻拍了一巴掌:“任重而道远啊。” 陈平安苦笑道:“肩膀就两只。” 茅小冬哈哈笑道:“我这叫看人挑担不吃力,岸上观潮嫌水小。” 陈平安会心一笑,前半句是家乡老话。 今天晚上,裴钱和李槐两人躲在小院外,两人约好了一起蒙上黑巾,假扮杀手,偷偷摸摸去“刺杀”喜欢睡绿竹廊道的崔东山。那么多江湖演义小说,可不能白读,要学以致用! 裴钱大大方方借了一把竹剑给李槐。 两人在李槐学舍那边一番商量,觉得绝对不能走院门,而是翻墙而入,不这样显不出高手风范和江湖险恶。 刘观和马濂想要加入,为裴钱这位公主殿下担任马前卒,只可惜被裴钱义正词严地果断拒绝了,说他们只算初出茅庐的少侠,学艺不精,杀不得大魔头,只能送死。 两人来到小院墙外的寂静小道,还是之前拿杆飞脊的路数,裴钱先跃上墙头,然后就将手中那根立下大功的行山杖,丢给眼巴巴站在下边的李槐。 李槐跃上墙头倒是没有出现纰漏,裴钱投以赞赏的眼光,李槐挺起胸膛,学某人捋了捋头发。只是两人落地的时候,裴钱如猫儿无声无息,李槐却直不愣登发出了不小的动静。 裴钱怒道:“李槐,你怎么回事,这么大声响,敲锣打鼓啊?那叫沙场打仗,不叫深入龙潭虎穴秘密刺杀大魔头。重来!” 李槐自知理亏,没有还嘴,小声问道:“那我们怎么离开院子去外边?” 裴钱瞪眼道:“走大门,反正这次已经失败了。” 两人从那本就没有闩上的院门离开,重新来到院墙外的小道。 躺在廊道那边的崔东山翻了个白眼。 裴钱手持行山杖,念叨了一句开场白:“我是一个铁血残酷的江湖人。” 李槐有样学样:“我是一个没有慈悲心肠的杀手,我杀人不眨眼,我在江湖上掀起血雨腥风……” 裴钱有些不满:“唠叨这么多干吗,气势反而弱了。你看书上那些名气最大的侠客,绰号最多就四五个字,多了,像话吗?” 李槐觉得有道理,假装自己戴了一顶斗笠,又学某人伸手扶了扶斗笠,一手扶住腰间竹剑:“我是一个没有慈悲心肠的杀手和剑客。” 两人先后登上墙头,这次两人落地都没有出纰漏。 然后裴钱和李槐一前一后,在院子里做了个翻滚动作。 这是两人“早有预谋”的步骤,不然直愣愣跑上台阶,给崔东山一刀一剑,两人都觉得太乏味了。 翻滚起身后,两人蹑手蹑脚猫腰跑上台阶,各自伸手按住了竹刀和竹剑,裴钱正要一刀砍死那恶名昭彰的江湖“大魔头”,冷不丁,李槐嚷了一句:“魔头受死!” 裴钱猛然间停下脚步,转头对李槐怒目相向,李槐随之愣在当场:“咋了?” 裴钱问道:“你不是一名来去无踪不留名的杀手吗,刺客杀人前嚷嚷个啥?” 李槐恍然大悟。 裴钱一跺脚:“又要重来!” 李槐道歉不已。 两人浑然不将那“魔头”放在眼里,再次跑向院门那边。 崔东山坐起身,无奈道:“我这个束手待毙的大魔头,比你们还要累呀。” 出了院子,裴钱教训道:“李槐,你再胡来,我以后就不带你闯荡江湖了。” 李槐保证道:“绝对不会出错了!” 裴钱突然问道:“如今我才是记名弟子,在帮派内的地位比你都不如。立下这桩名动江湖的功劳之后,你说宝瓶姐姐会不会提拔我当个小舵主?” 李槐点头道:“肯定可以!如果李宝瓶赏罚不明,没关系,我可以把小舵主让贤给你,我当个副手就行了。” 裴钱老气横秋道:“不承想李槐你武艺一般,还是个古道热肠的真正侠客。” 李槐反驳道:“杀手,剑客!” 结果两人脑袋上各挨了一颗栗暴:“这么晚了,还不去睡觉,在这里做什么?” 裴钱一见是陈平安,立即踹了李槐一脚,李槐豪气干云道:“是我邀请裴钱,与我一起为民除害,刺杀大魔头崔东山。” 陈平安笑道:“行了,大魔头就交给武功盖世的大侠客对付,你们两个如今本事还不够,等等再说。” 裴钱从李槐那边要回竹剑,就去院子的偏屋睡觉了,之前都是跟李宝瓶睡在学舍,只是今天例外。 陈平安带着李槐返回学舍。遇见了一位巡夜的书院夫子,恰好熟悉,竟是那位姓梁的看门人,一位籍籍无名的元婴境修士,陈平安便为李槐开脱,找了个逃避责罚的理由。 老夫子好说话,对此根本不介意,反而拉着陈平安闲聊片刻。李槐觉得特别有面子,恨不得整座书院的人都看到这一幕,然后羡慕他有这么一个朋友。 陈平安与老夫子告别后,摸了摸李槐的脑袋,说了一句李槐当时听不明白的话语:“这种事情,我可以做,你却不能认为可以常常做。” 李槐说道:“放心吧,以后我会好好读书的。” 陈平安便说道:“读书好不好,有没有悟性,这是一回事;对待读书的态度,很大程度上会比读书的成就更重要,这是另外一回事,往往在人生道路上,对人的影响显得更长远。所以年纪小的时候,努力学习,怎么都不是坏事,以后哪怕不读书了,不跟圣贤书籍打交道,等你再去做其他喜欢的事情,也会习惯去努力。” 李槐似懂非懂。 陈平安一边走一边在身前随手画出一条线:“打个比方,这是我们每个人人生道路的一条线,来龙去脉,我们所有的心性、心境和道理、认知,都会不由自主地往这条线靠拢,除了书院夫子和先生,绝大部分人有一天,都会与读书、书籍和圣贤道理,表面上愈行愈远,但是我们对于生活的态度、脉络,却可能早就存在了一条线上,之后的人生,都会按照这条脉络前行,甚至连自己都不清楚,但是这条线对我们的影响,会伴随一生。” 然后陈平安在那条线的前端和周围画了一个圆圈:“我走过的路比较远,认识了很多人,又了解你的心性,所以我可以与老夫子说情,让你今晚不遵守夜禁,免去责罚,但是你自己却不行,因为你现在的自由……比我要小很多,你还没有办法去跟‘规矩’较劲,因为你还不懂真正的规矩。” 李槐直愣愣盯着陈平安,突然哭丧着脸:“听是听不太懂的,我只能勉强记住。陈平安,我怎么觉得你是要离开书院了啊?听着像是在交代遗言啊?” 两人已经走到李槐学舍附近,陈平安一脚踹在李槐屁股上,气笑道:“滚蛋。” 李槐揉着屁股走到学舍门口,转头望去,陈平安还站在原地,朝他挥了挥手。 总是这样。 陈平安回到崔东山院子,林守一和谢谢都在修行。 练气士一旦走上修道之路,跻身金丹境地仙之前,往往不分昼夜修行。由不得修行之人不断绝红尘,清心寡欲。 陈平安轻轻叹息一声,开始在院子里练习天地桩,倒立行走。以一口纯粹真气,温养五脏六腑,经脉百骸。 传说跻身武夫第七境金身境后,行气既久,便可以达到鼻中无出入之气的绝佳境界。 到了武夫十境,也就是崔姓老人以及李二、宋长镜那个境界的最后阶段,就可以真正自成小天地,如一尊远古神祇莅临人间。 善用气者,嘘水,可使得江水逆流,嘘水,焚湖煮海,亦可身处大疫之中,而不染纤毫,万邪不侵。即是此理。 陈平安突然想起那趟倒悬山之行,在街上偶遇的一个高大女子。 当时陈平安眼力浅,看不出太多门道,如今回想起来,她极有可能是一个十境武夫! 武夫合道,天地归一。 崔东山不在院子,出现在了东华山之巅,与茅小冬站在一起。 崔东山说了一些不太客气的言语:“论教书传道,你比齐静春差远了。你只是在对房屋窗户四壁,修修补补,齐静春却是在帮学生弟子搭建屋舍。” 茅小冬罕见地没有跟崔东山针锋相对。 崔东山缓缓道:“赵繇从小衣食无忧,天资聪慧,性情温良,就得教他放弃一些东西,理解这个世道的艰难困苦,才能真正知晓心中所学、手中所有的珍贵。宋集薪貌似跋扈、锋锐,实则内心自卑、软怯,必须以某些近儒的法家学问,让其内心强大,规矩分明,明白治国一事,务必弃小聪明而取大智慧,既不偏离儒家太远,又最终走向正途。而我家先生,习惯了一无所有,内心极其坚硬,但是又无所依,恰恰得让他学会拿起一些东西,然后不断去读书识人,然后将那些自己不断琢磨出来的道理,当作一叶扁舟泛苦海的压舱石。这就叫因材施教,有教无类。” 茅小冬终于开口说道:“我不如齐静春,我不否认,但这不是我不如你崔瀺的理由。” 崔东山笑道:“跟我这种货色比,你茅大山长也不嫌磕碜?” 茅小冬扯了扯嘴角,不屑言语。 崔东山笑呵呵道:“啥时候正式跻身上五境?到时候我给你备一份贺礼。” 茅小冬不愿回答这个问题,心情沉重:“剑气长城那边,会不会出现大问题?诸子百家现在如此活跃,纷纷押注九大洲的各个世俗王朝,大大违反常理,我怎么觉得……” 茅小冬不再继续说下去。 崔东山感慨道:“浩然天下都觉得那拨刑徒抵御妖族,是我们九大洲习以为常和剑修职责所在、天经地义的事情,至于真相和结果如何,拭目以待吧。” 茅小冬转头望向他。 崔东山眺望远方:“设身处地,你若是遗留浩然天下的妖族余孽,想不想要落叶归根?你若是画地为牢的刑徒遗民,想不想要背转过身,跟浩然天下讲一讲……憋了无数年的心里话?” 茅小冬皱眉道:“剑气长城一直有三教圣人坐镇。” 崔东山笑了:“不说一座蛮荒天下,便是半座,只要愿意拧成一股绳,愿意不惜代价,打下一座剑气长城,再吃掉浩然天下几个洲,很难吗?” 茅小冬说道:“我觉得不算容易。” 崔东山没有否认,只是说道:“多翻翻史书,就知道答案了。” 茅小冬犹豫了一下:“距离倒悬山最近的南婆娑洲,有一个肩挑日月的陈淳安!” 崔东山缓缓道:“史书上也有一些人,早死,流芳千古;晚死,遗臭万年。” 茅小冬正要再说什么,崔东山已经转头对他笑道:“我在这儿胡说八道,你还当真啊?” 茅小冬说道:“如果事实证明你在胡说八道,那会儿,我请你喝酒。” 崔东山笑道:“不愧是即将跻身玉璞境的读书人,修为高了,度量都跟着大了。” 茅小冬放眼望去。 浩然天下,版图辽阔,各洲各处自然也有战乱纷飞,可大体上还是如大隋京城这般,歌舞升平。孩子们只在书上看到过那些血流长河、饿殍千里;大人们每天都在斤斤计较柴米油盐;寒窗苦读的读书人,都在想着朝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许多已经当了官的文人,哪怕已经在官场大染缸里变得面目全非,可偶尔夜深人静翻书时,兴许依旧会愧对那些圣贤教诲,向往那些山高月明、朗朗乾坤。 崔东山看着这个他先前一直不太看得起的文圣一脉记名弟子,突然踮起脚,拍了拍茅小冬肩膀:“放心吧,浩然天下,终究还有我家先生、你小师弟这样的人。再说了,还有些时间,比如,小宝瓶、李槐、林守一,他们都会成长起来。对了,有句话怎么说来着?” 茅小冬说了一句自己先生的传世名言:“青出于蓝而胜于蓝。” 崔东山咳嗽一声:“实不相瞒,当年老秀才能够说出这句话,我功莫大焉,不妨与你说一说此事的缘由趣闻。那会儿我与老秀才经过一座染坊,遇上一个身姿曼妙的秀气小娘子……” 茅小冬一把抓住崔东山的肩膀,使劲一甩,将崔东山随手抛下东华山之巅,怒骂道:“胡说八道还上瘾了?” 蛮荒天下,三月悬空。 一座形若古井的巨大深渊,被这座天下誉为英灵殿。 相传此地曾是远古时代某个战力通天的大妖老祖,与一个远游而来的骑牛小道士,大战一场后的战场遗址。 这座天下将那场战事描绘得荡气回肠,只有屈指可数的大妖知晓真相。事实上,大战是真,却不是大妖与那个骑青牛来此游历的道士,而是更为遥远悠久的一桩惨烈战事,当时有个辈分极高的大妖历经千辛万苦攀爬数千年,好不容易能够挣脱束缚爬出井底,来到井口,结果一个道士站在井口上,一根手指轻轻按下,将其打落回井底。 如今这座“水井”四壁上空,有排列成一圈的一个个巨大座位。总计十四个,座位高低不平。 既有一座破碎倒悬的山岳如高台,也有好似传说中上古天庭的一部分琼楼玉宇,更有飘浮在无尽虚空的巨大尸骸。 有一座白骨累累而成的宏大枯骨王座,有一个莹白如玉的白骨大妖,正在持杯饮酒,脚底下踩着一颗头颅,轻轻蹍动。 有一根高达千丈的圆柱,篆刻着古老的符文,屹立在虚空之中,有条猩红长蛇盘踞,一颗颗黯淡无光的蛟龙之珠,缓缓飞旋。 一件破碎的灰色长袍,空无一物,无风飘荡。 一个身穿金甲、覆有面甲的魁梧身形,不断有金光如流水,从甲胄缝隙之间流淌而出,像是一团被拘束在深井的烈日骄阳。 有一个头戴帝王冠冕、身穿墨色龙袍的女子,人首蛟身,长尾笔直拖曳入深渊。无数相对她巨大身形而言,如同米粒大小的缥缈女子,怀抱琵琶,五彩丝带萦绕在她们婀娜多姿的身旁,达数百之多。女子百无聊赖,一手托腮帮子,一手伸出两根手指,捏爆一粒粒琵琶女子。 一个身穿雪白道袍、看不清面容的道人,身高三百丈,相较于其余王座之上的“邻居”,依旧显得无比渺小,只是他背后浮现有一轮弯月。 有袒胸露腹、三头六臂的魁梧巨人,盘坐在一张由金色书籍叠放而成的蒲团上,胸膛上有一道触目惊心的伤痕,由剑气长城那个老大剑仙一剑劈出。 在座大妖,没有任何一个,参加过那场惊天动地的剑气长城厮杀。 绝大部分的隐蔽存在,都是从无尽长眠中被喊醒。一小部分,已经声名显赫千万年,却从来不理会剑气长城的那场战事,一直选择冷眼旁观。 当初去十万大山拜访老瞎子的那两个大妖,同样没有资格在这里占有一席之地。 十四个座位围绕着正中央的一块悬停石块。 当一个老者的身影缓缓出现在正中,又有两个远古大妖匆匆忙忙现身,似乎绝对不敢在老者之后。 老人环顾四周,还剩下一个座位空着,只留了一把刀在那边。 那个座位,是最新出现在这座深渊英灵殿的,也是除了老人之外第三高的王座。 老人没有说什么。 这座蛮荒天下,比其他任何地方都更敬重真正的强者。 那把刀的主人,曾经与剑气长城的阿良偷偷打过两次生死大战,却也称兄道弟一起喝酒,也曾闲来无事,就跑去十万大山帮老瞎子搬动大山。 仅次于老人的位置上,是一个身穿儒衫、正襟危坐的“中年人”,并未现出妖族真身,显得小如芥子。此人位置,比那把刀还要高。 连同那个儒衫大妖在内,在座所有大妖纷纷起身,对老人表示敬意。 老人说道:“不用等他,开始议事。” 众妖这才缓缓落座。 老人望向那个儒衫大妖:“接下来你说什么,在座所有人就做什么,谁不答应,我来说服他。谁答应了,事后……” 儒衫大妖微笑补充道:“阳奉阴违。” 老人点头道:“那么还是由我亲自找他聊。” 蛮荒天下,一个魁梧汉子身后跟着一个好似背剑童子的少年。 汉子衣衫洁净,收拾得清清爽爽,身后那个蹒跚而行的少年,衣衫褴褛。少年双眼各异,在这座天下会被讥讽为杂种。 在这座贫瘠、瘴气横生的广袤天地,能够以人身形象行走四方,本身就是一种强大的象征。 这个汉子,与阿良打过架,也一起喝过酒。少年身上绑缚着一种名为剑架的墨家机关,一眼望去,放满长剑后,少年背后就像孔雀开屏。 浩然天下,中土神洲大端王朝的曹慈,被朋友刘幽州拉着游历四方,曹慈从来不去武庙,只去文庙。 游行路上,赤手空拳斩妖除魔,锤杀金丹境邪修,刘幽州只需要在一旁看戏,拍手叫好。 当年穿过剑气长城和倒悬山那道大门之时,破境跻身第五境的曹慈,在经过中土神洲一个小国的时候,像往常那般练拳而已,就无声无息地跻身了第六境。 一身浩浩荡荡的浓郁武运流散四方,邻近一座武庙被撑得摇摇欲坠,武运继续如洪水流淌,竟然直接使得这一国武运壮大无数。 青冥天下,一个伤痕累累的少年,悲愤欲绝,登山敲天鼓。 天地寂静片刻之后,一个头顶莲花冠的年轻道士,笑眯眯出现在少年身旁,代师收徒。 一座白玉京五城十二楼,上上下下,震动不已。 从此之后,道祖多出了一个关门弟子。 宝瓶洲,大隋王朝的山崖书院。 裴钱和李宝瓶两个小姑娘坐在山巅的高枝上,一起看着树底下。 陈平安在练拳。 三天后的清晨,陈平安就要离开山崖书院。 李宝瓶发现李槐、裴钱他们最近经常偷偷摸摸聚在一起,就连小师叔都时不时失踪,这让她有些失落。 这天李宝瓶一大早就来到崔东山的院子,想要为小师叔送行。 昨天裴钱没跟她睡在一起,但是跟她借了狭刀祥符和银白色小葫芦。 李宝瓶发现整个院子,空无一人。难道小师叔又偷偷走了? 李宝瓶转过身,正要飞奔向山脚。却发现崔东山打着哈欠从远处小路走来,李宝瓶在原地飞快踏步,她随时可以如箭矢一般飞出去,她火急火燎地问道:“小师叔呢,走了多久?” 崔东山一脸茫然:“早走了啊。昨晚半夜的事情,你不知道吗?” 李宝瓶一下子停下脚步,皱着那张大体上还是圆乎乎、唯有下巴开始微尖的脸庞。 崔东山哀叹一声,一看就知道李宝瓶要洪水决堤了,连忙安慰道:“别多想,肯定是我家先生害怕看到你现在的模样,上次不也这样?你小师叔明明已经换上了新衣衫新靴子,也一样没去书院,当时只有我陪着他,看着先生一步三回头的。” 李宝瓶抽了抽鼻子。 崔东山试探性问道:“不然我陪你去湖边散散心,聊聊我家先生?” 李宝瓶想了想,点点头。两人去往那个湖。 天蒙蒙亮,四下无人,若是以往,已经有一些稀稀疏疏的书院学子,在这里朗诵圣贤诗篇,今天显得格外寂静。 崔东山带着李宝瓶走到湖边一座高台上,突然问道:“小宝瓶,我觉得你小师叔不辞而别,太不厚道了。放心,只要你不认他这个小师叔,我就陪着你也不认这个先生了。你说我是不是很讲义气?” 李宝瓶瞪眼道:“你说什么呢,天底下只有不要李宝瓶的小师叔,没有不要小师叔的李宝瓶!” 崔东山故作恍然状,哦了一声,托着长长的尾音:“这样啊。” 崔东山打了一个响指,湖水四周岸边小道上骤然间亮起一条光彩绚烂的金色光环,是以那把仙人飞剑金穗画出的一座雷池,此刻崔东山撤去了其中一部分障眼法。 只见那李槐在远处湖边小路上,蓦然现身。只见这家伙手牵雪白麋鹿,学某人戴了一顶斗笠,悬佩狭刀祥符,腰间晃荡着一只银白色小葫芦。 李宝瓶愣了愣。 李槐走了一段路后,朗声念开场白:“我李槐闭关三天,终于学成了一身好武艺,这次下山闯荡江湖,要好好领教五湖四海各路豪杰的能耐。” 崔东山又打了个响指。只见高台不远处出现了两个身影,可怜朱敛和石柔,扮演那剪径匪寇,正在分别暴揍两个“文弱书生”于禄和林守一。 李槐大声道:“住手!” 朱敛拦住李槐去路,大喝一声:“你一样要留下过路钱,交出买命财!” 李槐哈哈大笑:“不长眼的小小蟊贼,也敢打劫我李大侠,我今天就要路见不平一声吼,你们有本事就只管来取。” 朱敛飘荡出一串碎步,好似凌波微步,极见宗师风采,一拳一拳轻飘飘砸在李槐胸膛,李槐岿然不动,仰天大笑。朱敛就像给雷劈了一般,震动不已,身体就跟筛子似的,以颤音开口道:“这这这位……少侠……好深的内力!”然后一个倒飞出去,抽搐了两下,大概算是死了,就跟游侠演义小说中的喽啰差不多,能够在大侠跟前说上这么一句话,已经算戏份很足了。 石柔扭扭捏捏跟上,轻轻一掌拍向李槐。 李槐遥遥一挥手,哈哈笑道:“滚开!” 石柔好像为罡气所伤,在空中旋转几圈,摔在远处,趴在地上,抬起一手,指向李槐,强忍心中羞赧和悲愤:“你到底是何方神圣,江湖上从来没有听说过有你这样深不可测的高手!” 李槐伸出一只手掌,竖在胸前,学那僧人言语道:“罪过罪过。实在是我武功太高,一下子没有收住手。” 李槐收起动作,来到高台附近,环顾四周:“记住了,我就是龙泉郡总舵、东华山分舵、学舍小舵舵主李槐!江湖人称双拳无敌手、两脚踏山岳的‘拳脚双绝’李大侠,我们的总舵主,便是威震天下、一统千秋的当代武林盟主——李!宝!瓶!” 李宝瓶双臂环胸,轻轻点头。 崔东山打了个响指,李槐、雪白麋鹿与朱敛、石柔,还有于禄、林守一,都消逝不见。 接下来,只见于禄和谢谢出现在左右两侧的湖边,一人站而吹笛,一人坐而抚琴,像是那江湖上的神仙侠侣。 笛声幽幽,琴声悠扬,越来越激昂慷慨。 李宝瓶所在高台正对面的湖岸那边,在崔东山微微一笑后,有一个黑瘦身影刹那之间出现,一路狂奔,以行山杖支撑在地,高高跃起,扑向湖中,在空中双手分别抽出腰间的竹刀竹剑,身形旋转落地,有模有样,十分霸气。每次裴钱落在湖面上,脚下就会出现一朵金色花朵,故而不用担心落水。 裴钱先以竹刀表演了一记白猿拖刀式,一鼓作气势如虎,笔直一线,奔出十数丈后,向崔东山这边高台大喝一声,重重劈出一刀。然后脚尖一点,踩在崔东山帮忙驾驭而出的金色花朵上,身形猛然拧转,将竹刀别回腰间,落地后,以那套她自创的疯魔剑法继续向前狂奔。 为了将来能够打最野的狗,裴钱觉得自己习武可用心了。这套独门绝学,她更是觉得天下无双;这一套剑法,裴钱打得酣畅淋漓,一气呵成。 一个站定,收起竹剑。裴钱站在距离高台不过七八丈外的湖面上,手腕翻转,突然变出那个手拈小葫芦,高高举起,大声道:“江湖没什么好的,也就酒还行。酒呢,来来来!谁来与我共饮这江湖酒?” 崔东山爽朗大笑,大袖飘摇,掠向裴钱那边,双手分别一探臂,一弹指,一边将银色小葫芦抓入手中,一边从湖水中汲出两股水运精华做酒,一股萦绕银色养剑葫,一股飘荡在裴钱手拈葫芦四周。两人并肩而立,一大一小,皆摆出仰头饮酒状。然后崔东山和裴钱好似演练了无数遍,开始醉酒踉跄,摇摇晃晃,之后两人像两只螃蟹,横着走,摊开双臂,大袖如浪花翻涌,最后两人学那红襦裙小姑娘,原地踏步,蹦蹦跶跶。这幅画面,看得独自一人站在高台上的李宝瓶,笑得合不拢嘴。 崔东山蓦然坐下,大袖翻摇,不知从哪里变出的东西,竟然开始击缶而歌。是陈平安和裴钱以龙泉郡一首乡谣改编而成的吃臭豆腐歌谣。 崔东山高歌道:“店小二,我读了些书,认了好些字,攒了一肚子学问,卖不了几文钱。” 裴钱已经收起了手拈小葫芦,挺起胸膛,高高抬起脑袋,绕着崔东山画圈圈而走:“臭豆腐好吃买不起哟!” “山上有魑魅魍魉,湖泽江河有水鬼,吓得一转头,原来离家好多年。” “吓得我赶紧吃块臭豆腐压压惊哟!” “哪家的小姑娘,身上带着兰花香,为何哭花了脸,你说可怜不可怜?” “吃臭豆腐哟,臭豆腐跟兰花一样香哟!” “试问夫子先生怎么办,树枝上挂着一只晒着日头的小纸鸢。” “爬树摘下小纸鸢,回家吃臭豆腐喽!” “坟前烧香神仙若少年,坟中子孙白骨已百年,你说可笑不可笑?” 这是崔东山在胡说八道呢,裴钱便愣了愣,反正不管了,随口胡诌道:“唉?臭豆腐到底给谁吃哟?” “你讲你的理,我有我的拳,江湖纷纷扰扰,恩怨到底何时了?” 崔东山还在胡乱篡改歌谣,裴钱便再次假装小酒鬼,左右摇晃:“臭豆腐下酒,我又饱又不渴,江湖没有意思无所谓哟。” “世人都道神仙好,我看山上半点不逍遥……” 裴钱对没完没了瞎改乡谣的崔东山怒目相向,也瞎嚷嚷哼唱道:“你再这样,我可连臭豆腐也要吃撑了哟!” 崔东山不再为难裴钱,站起身,问道:“吃过了臭豆腐,喝过了酒,剑仙呢?” 裴钱也是一脸讶异,反问道:“对啊,酒有了,剑仙在哪呢?” 两人望向高台那边,异口同声道:“喊一声试试看?” 李宝瓶深呼吸一口气,朗声道:“小师叔!” 崔东山打了个响指,李槐众人都现出身形,所有人都望向东华山之巅,李宝瓶也转头望去。 一抹雪白身影从山顶一掠而来,气势如虹,落在了湖面之上。一身金醴法袍飘荡不已,如一位白衣仙人站在了幽幽镜面。 陈平安并没有背负那把剑仙,只是腰间挂了一只养剑葫。 陈平安一伸手,崔东山从咫尺物当中取出一把长剑,双指一抹,学那李宝瓶的口头禅:“走你!” 长剑出鞘,划破长空。陈平安伸手握住,剑尖画弧,持剑负于身后,双指并拢在身前掐剑诀,朗声笑道:“世人皆言那积雪为粮、磨砖作镜,是痴儿,我偏要逆流而上,撞一撞那南墙!饮尽江湖酒,知晓世间理,我有一剑复一剑,剑剑更快,终有一天,一剑递出,便是天下头等风流快活剑……” 陈平安开始如蜻蜓点水,在湖面上翩翩而行,手中剑势圆转如意,如风扫秋叶,身躯微向右转,左脚轻盈前落,右手握剑随身而转,稍向右侧再后拉,眼随剑行。骤然间右脚变作弓步,剑向上画弧而挑,眼看剑尖:“仙人撩衣剑出袖,因势采剑画弧走。定式眉眼看剑尖,剑尖之上有江山。” 陈平安大踏步而走,长剑随身,剑意连绵,有急有缓,突然而停,抖腕剑尖上挑,剑尖吐芒如白蟒吐芯。之后长剑离手,却如小鸟依人,次次飞扑旋绕陈平安。陈平安以精气神与拳意浑然天成的六步走桩前行,飞剑随之一顿一行。陈平安走桩最后一拳,刚好重重砸在剑柄之上,飞剑在陈平安身前一圈圈飞旋,剑光流转不定,如一轮湖上皎月。陈平安伸出一臂,双指精准抹过飞剑剑柄,大袖向后一挥,飞剑飞掠至十数丈外。随着陈平安缓缓而行,飞剑随之绕行画出一个个圆圈,从小到大,照耀得整个大湖都熠熠生辉,剑气森森。 “夜游水神庙,日访城隍阁,一叶扁舟蛟龙沟,仙人背剑如列阵……世人皆说道理最无用,我却言那书中自有剑仙意,字字有剑光,且教圣贤看我一剑长气冲斗牛!” 李宝瓶使劲拍掌,满脸通红。 陈平安摘下养剑葫,随手一抛,伸手御剑在手,一剑递出,剑尖刚好抵住酒葫芦,挥剑竟是比裴钱那套疯魔剑法更随心所欲。但是不管如何出剑,养剑葫始终停在剑尖,纹丝不动。 陈平安并不知道,崔东山早已撤去了那座金色剑气造就的雷池。虽然外人不可听闻言语声,书院许多人却可见到他的御剑之姿。 一行人站在书院门口。 陈平安已经背好长剑剑仙和那只大竹箱。裴钱斜挎包裹,手持行山杖,腰悬刀剑错。朱敛和石柔站在一旁。 李槐与裴钱一番窃窃私语,约好了以后一定要一起闯荡江湖后,对陈平安轻声道:“到了龙泉郡,一定记得帮忙看看我家宅子啊。” 陈平安点头笑道:“没问题。”然后对李宝瓶和林守一、李槐一行人说道:“你们都去学堂上课吧,不用送了,已经耽搁了不少时间,估计夫子们以后不太愿意再看到我了。” 李宝瓶没有一定要送小师叔到大隋京城大门,点点头道:“小师叔,路上小心。” 陈平安揉了揉她的脑袋:“小师叔还要你说。” 李宝瓶展颜一笑。 陈平安对茅小冬作揖告别,茅小冬点头致意,抚须而笑:“以后常来。” 最后是崔东山说要将先生送到那条白茅街的尽头。 裴钱与宝瓶姐姐也说了些悄悄话,两颗脑袋凑在一起,最后裴钱眉开眼笑:得嘞,小舵主捞到手了! 陈平安与崔东山缓缓走在最前边,一直走出了这条大街拐入白茅街,最后在白茅街的尽头,崔东山终于停步,缓缓道:“先生,我没有觉得如今世道,变得比以前更坏了。山上的修道人越来越多,山下的丰衣足食,其实更多。你觉得呢?” 陈平安点头道:“应该是这样的。” 崔东山抬起头,望向天空,喃喃道:“但是不可否认,高出大地的山峰,像一把把剑一样,直指天幕的那些山峰,每百年千年之间,它们出现的次数,确实越来越少了。所以我希望我们所有的悲欢离合,不要都变成鸡笼外边的啄食,麻雀窝里的叽叽喳喳,枝头上的那点寒蝉凄切。” 崔东山伸手指向高处:“更高处的天空中,总要有一两声鹤唳嘶鸣,离地很远,可就是会让人感到悲伤。仰头见过了,听过了,就让人再难忘记。” 陈平安笑道:“你能这么想,我觉得很好。” 陈平安犹豫了一下:“先生读书还不多,学识浅薄,暂时给不了你答案,但是我会多想想,哪怕最后还是给不出答案,也会告诉你,先生想不明白,学生把先生给难住了,到了那时候,学生不要笑话先生。” 这大概是陈平安生平第一次承认,自己是崔东山的先生。 崔东山笑脸灿烂,突然一揖到底,起身后轻声道:“故乡垄头,陌上花开,先生可以缓缓归矣。” 陈平安无奈道:“这都入秋了。” 崔东山使劲摇头:“愿先生心境,四季如春。” 第一章 山水依旧 ●●● 第一章 山水依旧 从大隋京城走回大骊龙泉郡的返乡路,陈平安无比熟稔。 依然是尽量拣选山野小路,四下无人,除了以天地桩行走,每天还会让朱敛帮着喂拳,越打越动真格,朱敛从压境在六境,到最后的七境巅峰,动静越来越大,看得裴钱忧心不已,如果师父不是穿着那件法袍金醴,在衣服上就得多花多少冤枉钱啊!第一次切磋,陈平安打了一半就喊停,原来是靴子破了道口子,只好脱了靴子,赤脚跟朱敛过招。 离开大隋边境后,陈平安就换上了草鞋,看得裴钱乐不可支,然后陈平安也给她做了一双,小黑炭便笑不出来了,草鞋结实,上山下水其实反而比寻常靴子更加可靠,可终究磨脚,好在陈平安也没坚持让裴钱一直穿着。裴钱拿针挑破脚底水疱的时候,朱敛就在旁边说着风凉话,这一老一小,习惯了每天嘴上斗法。 陈平安当时就坐在溪涧旁,脱了草鞋,踩在水里,思绪飘远。 近乡情怯谈不上,可是比起第一次游历返乡,到底多了许多挂念,泥瓶巷祖宅,落魄山竹楼,魏檗说的买山事宜,骑龙巷两座铺子的生意,神仙坟那些泥菩萨、天官神像的修缮,林林总总,许多都是陈平安以前没有过的念想,经常心心念念想起。回到了龙泉郡后,要先去书简湖看看顾璨,再去彩衣国探望那对夫妇和那位烧得一手家常菜的老嬷嬷,还有梳水国老剑圣宋雨烧也必要见见的,还欠老前辈一顿火锅,陈平安也想要跟老人显摆显摆,心爱的姑娘也喜欢自己,没宋老前辈说的那么可怕。 崔东山、陆抬,甚至是狮子园的柳清山,他们身上那股腹有诗书气自华的名士风流,陈平安自然无比向往,却也不至于让自己一味往他们那边靠拢。 这叫喜新不厌旧,所以家当越攒越多。 陈平安觉得这是个好习惯,与他的取名天赋一样,是寥寥几样能够让自己小小得意的“拿手好戏”。 陈平安突然转头对裴钱说道:“以后你和李槐他们一起走江湖,不用太拘束,更不用处处学我。” 裴钱羞赧道:“我倒是想要学师父,可是想学师父也学不来嘞。” 朱敛笑道:“裴钱啊,以后我编撰一部马屁宝典,一定在江湖上大卖,到时候挣来的银子,必须跟你平分才行。” 裴钱一本正经道:“可不许反悔,咱俩五五分账!” 朱敛伸手点了点裴钱:“你啊,这辈子掉钱眼里,算是爬不出来了。” 裴钱学那李槐,摇头晃脑做鬼脸道:“不听不听,王八念经。” 陈平安会心一笑:“听李槐说你们决定以后要一起四处挖宝?” 朱敛打趣道:“哎哟,神仙侠侣啊,这么小年纪就私订终身啦?” 裴钱怒道:“我跟李槐是投缘的江湖朋友,没有情情爱爱,老厨子你少在这里说混账的荤话!” 然后裴钱立即换了嘴脸,对陈平安笑道:“师父,你可不用担心我将来胳膊肘往外拐,我不是书上那种见了男子就发昏的江湖女子。跟李槐挖着了所有值钱宝贝,与他说好了,一律平分,到时候我那份,肯定都往师父兜里装。” 陈平安一笑置之。 之后一行人顺顺当当走到了那座位于御江畔的黄庭国郡城。当时陈平安和崔东山结伴而行至此,见过数位御剑过街的剑修,鸡飞狗跳,当时陈平安并没有阻拦,况且仅凭自身当时的实力,也管不了,只能冷眼旁观。 应了那句老话,庙小妖风大。不提大骊南方疆土,就说那大隋国境,还有青鸾国京城,似乎练气士都不敢如此横行无忌。倒是这些藩属小国的州郡大城,谱牒仙师和山泽野修都十分放纵,就连老百姓被祸事殃及,事后也是自认倒霉,因为无处可求一个公道。朝廷不愿管,吃力不讨好,地方官府是不敢管,便是有侠义之士激愤不平,亦是有心无力。 正是在这座郡城内,崔东山在芝兰曹氏的藏书楼收服了书楼文气孕育出真身为火蟒的粉裙女童和还在御江水神辖境作威作福的青衣小童。 粉裙女童,属于那些因世间著名文章、脍炙人口的诗词曲赋,孕育而生的“文灵”;至于青衣小童,按照魏檗在书信上的说法,好像跟陆沉有些渊源,以至于这位如今负责坐镇白玉京的道家掌教,想要带着青衣小童一起去往青冥天下,只是青衣小童并未答应,陆沉便留下了那颗金莲种子,同时要求陈平安将来必须在北俱芦洲帮助青衣小童这条水蛇走江渎化为龙。陈平安对此没有异议,甚至没有太多怀疑。 郡城依旧热闹,似乎纳贡上国从大隋高氏变成大骊宋氏,黄庭国百姓对此并无太多感触,日子依旧悠哉。不过听说大骊铁骑当时南征,其中一支骑军就沿着大隋和黄庭国边境一路南下。谈不上秋毫不犯,可是并未在黄庭国朝野引发太大的波澜。 这一路深入黄庭国腹地,倒是经常能够听到市井坊间议论纷纷,对于大骊铁骑的所向披靡,竟然流露出一股身为大骊子民的自豪,对于黄庭国皇帝的英明抉择,从一开始的怀疑观望,变成了如今一边倒的认可赞赏。 与此同时,黄庭国紫阳府、御江、寒食江、五岳,成为率先被大骊朝廷认可的仙家府邸与山水神祇,风头一时无两。 临近黄昏,进了城,裴钱无疑是最开心的,虽说离着大骊边境还有一段不短的路程,可终究距离龙泉郡越走越近,仿佛她每跨出一步都是在回家,最近整个人焕发着欢快的气息。 朱敛倒是没有太多感觉,大概还是将自己视为无根浮萍,漂来荡去,总是不着地,无非是换一些风景去看。不过对于前身曾是一座小洞天的龙泉郡,好奇心,朱敛还是有的,尤其是得知落魄山有一位止境宗师后,他很想见识见识。 唯独石柔,充满了忐忑。 陈平安断断续续的闲聊,加上崔东山给她描述过龙泉郡是如何的藏龙卧虎,石柔总觉得自己带着这副仙人遗蜕到了那边,就是羊入虎口。尤其是崔东山故意调侃了一句“仙人遗蜕居不易”,更让石柔揪心。 陈平安入城先购买了一些零散物品,然后选了一家闹市酒楼,与朱敛小酌了几杯,顺便买了两坛酒水,才去找一家落脚的客栈。 当陈平安再次走在这座郡城的繁华街道上时,并没有遇上游戏人间的“潇洒”剑修。不然陈平安不介意他们肆意伤人之时,直接一拳将其打落飞剑。至于有无后续风波,牵连出几个山上祖师爷,陈平安并不介意。 走过倒悬山和两洲版图,就会知道黄庭国之类的藩属小国,一般来说,金丹境地仙已是一国仙师的执牛耳者,高不可攀。再说了,真遇上了元婴境修士,陈平安不敢说一战而胜之,有朱敛这位远游境武夫压阵,还有能够吞掉一把元婴境剑修本命飞剑而安然无恙的石柔,跑路总归不难。 比如当年一行人,曾借宿于黄庭国户部老侍郎隐于山林的私人宅邸。程老侍郎著有一部享誉宝瓶洲北方文坛的《铁剑轻弹集》,其人亦是黄庭国的大儒。陈平安事后得知,老侍郎其实在黄庭国历史上以不同身份、不同相貌游历世间,当时借宿之时,老侍郎盛情款待了偶然路过的陈平安一行。 幽雅宅院附近有大崖,是形胜之地,游人络绎,风景奇绝。 后来崔东山泄露天机,老侍郎是一条蛰伏极久的古蜀国遗留蛟种,当初经由他这个学生亲自引荐,已经被大骊朝廷招徕为披云山林鹿书院的副山长,而老蛟的长女,便是黄庭国第一大山上门派紫阳府的开山鼻祖,幼子则是寒食江水神。老蛟的长女,是一个金丹境雌蛟,受限于自身资质,试图以旁门道法的修行破境,虽然最终破开金丹境瓶颈,跻身元婴境,只可惜还是差了点意思,百年之内,休想更进一步。蛟龙之属,修行路上,得天独厚,只是结丹后,便开始难如登天。 骊珠洞天当年最大的五桩机缘,大隋皇子高煊的那尾金色鲤鱼,那条死活不愿意留在陈平安祖宅的四脚蛇,化作手镯盘踞在阮秀手腕上的火龙,赵繇那暂时休眠的木雕螭龙镇纸,再加上陈平安当年亲自钓出却赠送给顾璨的泥鳅,它们之所以令人垂涎,就在于它们会毫无阻滞地跻身元婴境,谁能豢养其中之一,就等于必然可以拥有一个战力相当于玉璞境修士的扈从。在本土上五境修士屈指可数的宝瓶洲,哪个修士不眼红?而且这五条距离真龙血统很近的蛟龙之属,一旦认主,相互间神魂牵连,它们就能够不断反哺主人的肉身,最终相当于无形中给予主人一副相当于金身境纯粹武夫的浑厚体魄。 陈平安刚要带头走入一家客栈的时候,与朱敛一起转头望向大街,一个面容冷漠的高挑女子姗姗而来。女子走到陈平安他们身前,露出微笑,以字正腔圆的大骊官话说道:“陈公子,家父与你们大骊北岳正神魏檗是好友,如今担任林鹿书院副山长,而且当年曾经招待过陈公子,离开黄庭国之前,父亲交代过我,若是以后陈公子路过此地,我必须尽一尽地主之谊,不可怠慢。前不久,我收到了一封从披云山寄来的家书,故而在附近一带等候已久,若是这些窥探,冒犯了陈公子,还希望见谅。在这里,我诚心恳请陈公子去我那紫阳府做客几日。” 陈平安问道:“因为着急赶路,如果我今天婉拒了前辈,会不会给前辈带来麻烦?” 正是老蛟长女以及紫阳府开山鼻祖的高挑女子笑道:“自然不会,不过我是真希望陈公子能够在紫阳府逗留一两天,那边风景还不错,一些个山头特产,还算拿得出手,若是陈公子不答应,我虽不会被父亲和山岳正神责骂,可若是陈公子愿意给这个面子,我肯定能够被赏罚分明的父亲与魏正神记住这点小小的功劳。” 陈平安稍作犹豫,点头笑道:“好吧,那我们就叨扰前辈一两天?” 上古蜀国蛟龙之属遗种的高挑女子取出一只小如女子手指的核雕小舟,往地上一丢,水雾弥漫间,蓦然变出一艘雕栏画栋的袖珍楼船,高三层,乘坐四五十人不在话下,好在抛掷这枚核雕法宝之际,女子已经默默挥袖,将街上行人轻飘飘扯到了街道两旁。 与此同时,她从袖中拈出一叠色彩不一的符纸,松手后,符纸飘落在地,出现了一个个亭亭玉立、姿容秀美的少女,顾盼生辉,根本认不出她们片刻之前还是一叠符箓纸人。 她们手脚伶俐,迅速从楼船上搬出一条登船木板。 高挑女子笑道:“请公子登船。” 裴钱看得目不转睛,觉得自己以后也要有楼船和符纸这么两件宝贝,砸锅卖铁也要买到手,因为实在是太有面子了! 陈平安拍了拍裴钱的脑袋,带着她跟随那位高挑女修,一起登船。 在众目睽睽之下,楼船缓缓升空,御风远游,速度极快,转瞬十数里。 站在这艘紫阳府老祖宗的仙家渡船上,脚底下就是那条蜿蜒近千里的御江。 陈平安站在栏杆旁,跟裴钱一起眺望地面上风景如画的山山水水。他没来由地想起了家乡,以及去往龙泉郡一路上的郡县、小镇集市,那些他走过了就被牢牢记在心头的高山秀水。 他又想起了一些家乡的人。 当时跟随学塾马夫子一起离开骊珠洞天的同窗当中,李槐和林守一最终还是跟上了陈平安和李宝瓶。 董水井和石春嘉一个选择留在家乡,一个跟随家族迁往了大骊京城。其实陈平安对他们观感也很好,一个性情淳朴,大概是出身相似的缘故,当年最让陈平安心生亲近;一个扎着羊角辫子,活泼可爱,瞧着就灵秀聪慧。 陈平安不觉得他们的选择就是错的。陈平安内心深处,希望家乡山水依旧,不管是董水井、石春嘉这样留在大骊的,或是刘羡阳、顾璨和赵繇这样已经远游的,他们心扉间,依然是故乡的青山绿水。 当然,在这次返乡路上,陈平安还要去一趟那座悬挂秀水高风的嫁衣女鬼楚夫人的府邸。当年憋在肚子里的一些话,得与她讲一讲。 暮色里,董水井给馄饨铺子挂上打烊的牌子,却没有着急关上店铺门板,做生意久了,就会知道,总有些上山时与铺子约好了下山再来买碗馄饨的香客,会慢上一时半刻,所以董水井哪怕挂了打烊的木牌,也会等上半个时辰左右。不过董水井不会让店里新招的两个伙计跟他一起等着,到时候有客人登门,就是董水井亲自下厨,两个贫苦出身的店里伙计,便是想要陪着掌柜同甘共苦,董水井也不让。 董水井的馄饨铺子名气越来越大,许多龙泉郡新建郡城的有钱人,都邀请董水井去郡城那边多开两家铺子,只是都被董水井一一婉拒了。 除了这个山顶有山神庙的半山腰馄饨铺子,董水井当年凭借卖出小镇其中一栋祖宅的大笔银子,早早地在新郡城那边买了半条街的宅子。除了留下一栋宅院,其余都租了出去。 董水井还是最早一拨四处捡漏的当地人,两座祖宅的街坊邻居中,有不少小镇土生土长的孤寡老人,性子执拗,哪怕外人出天价购买他们的祖传物件,仍是死活不卖——晚上能够住银子堆里啊,还是死后塞满棺材就能带到下辈子啊?那些山上的仙家子弟耐着性子,与那堆指不定几年后就是泥土里一堆白骨的老家伙们磨嘴皮子,只觉得不可理喻,可又不敢强买,只得带着大笔神仙钱失望而归。 可董水井登门后,不知是老人们对这个看着长大的年轻人念旧情,还是董水井巧舌如簧,总之老人们以远远低于外乡买家的价格,半卖半送给了董水井。董水井跑了几趟牛角山包袱斋,又是一笔不可估量的进账,加上他自己辛勤上山下水的一点意外收获,之后他分别找到了陆续光临过馄饨铺子的吴郡守、袁县令和曹督造,无声无息地买下诸多地皮。不知不觉,董水井就成为了龙泉新郡城屈指可数的富贵大户,隐隐约约,在龙泉郡的山上,就有了董半城这么个吓人的说法。 今天董水井与两个年轻伙计聊完了家长里短,在两人离去后,已经长成为高大青年的他,独自留在店铺里边,给自己做了碗热腾腾的馄饨,算是犒劳自己。暮色降临,秋意愈浓,董水井吃过馄饨收拾好碗筷,来到铺子外边,看了眼去往山上的那条烧香神道,没看见香客身影,就打算关了铺子。不承想山上没有返家的香客,山下倒是走来一位身穿儒衫的年轻公子哥,董水井与他相熟,便笑着领进门,又做了碗馄饨,再端上一壶自酿米酒,两人从头到尾,故意都用龙泉方言交谈,董水井说得慢,因为怕对方听不明白。 客人是个怪人,叫高煊,自称是来披云山林鹿书院求学的外乡游子,大骊官话说得不太顺畅,却还要跟董水井学龙泉方言。 等高煊吃完馄饨,董水井倒了两碗米酒,米酒想要甘醇,水和糯米是关键,而龙泉郡不缺好水,糯米则是董水井跟那位姓曹的窑务督造官讨要的,从大骊一处鱼米之乡运来龙泉,远远低于市价。在龙泉郡城那边于是出现了一个规模不小的米酒酿造处,如今米酒已经开始远销大骊京畿,暂时还算不得日进斗金,可前景与钱景都还算不错,大骊京畿酒楼坊间已经逐渐认可了龙泉米酒,加上骊珠洞天的存在与种种神仙传闻,更添酒香。米酒销路一事,董水井是求了袁县令的,这桩薄利多销的买卖,涉及吴鸢的点头、袁县令的打开京畿大门,以及曹督造的糯米转运。 郡守吴鸢、袁县令与曹督造三人当中,吴鸢品秩最高,虽然正四品的郡守官位,还不算名副其实的封疆大吏,可是作为大骊现任郡守中最年轻之人,吴鸢是大骊朝廷不太愿意小觑的存在,毕竟吴鸢的授业先生正是大骊国师崔瀺。只可惜如今吴鸢升了官后,口碑反而比起离京前差了许多,因为据说在龙泉尚未由县升郡期间,这名被国师寄予厚望送到此地的吴县令,被那些地方大族排挤得很是欲仙欲死,磕磕碰碰,碰了一鼻子灰。可是人家吴鸢有个好先生,是旁人羡慕不来的。然而吴鸢在大骊京城朝廷,已经是个不小的笑话。 反而是后两人,袁县令和曹督造,更被大骊官场看好。不单单是两位年轻俊彦是两大上柱国姓氏的嫡系子弟,还在于两人于龙泉郡各自领域风生水起。袁县令担负着一部分西边山头仙家洞府的建造,神仙坟与老瓷山的文武庙顺利开工与完工,也是他的功劳,留在龙泉郡的大姓豪族,不认吴鸢这个郡守,却愿意认这个官帽子更小的县令。 至于曹督造所在的窑务督造官署,明面上是管着那些龙窑烧造宫廷御用瓷器的清水衙门,实则肩负着监督所有龙泉郡山上势力的秘密任务。 而袁、曹两个大骊最尊贵的姓氏,势同水火,大骊铁骑分兵三路南下,其中两路铁骑的幕后,就分别站着两大上柱国姓氏的身影。 董水井能够通过一桩不起眼的小买卖,同时拉拢到三人,不能不说是一桩“误打误撞”的壮举。事实上这米酒买卖,是董水井的想法不假,可具体谋划,一个个环环相扣的步骤,却是另有人为董水井出谋划策。 董水井事后询问那人,为何袁县令和曹督造这般出身煊赫的世家子弟,一样不拒绝这点蝇头小利,比如去年年末三家分红,董水井挣了七万两银子,袁、曹两人相加不过十四万两白银,相较于市井商贾,可算暴利,未来分红,也确实会稳步递增,可董水井知晓袁、曹两姓的大致家业后,委实是想不明白。 那人便告诉董水井,天底下的买卖,除了分大小、贵贱,也分脏钱买卖和干净营生。一些杀头的买卖挣着了大钱,是本事,在干干净净的小买卖里边,挣到了细水长流的银子,也是能耐。何况许多小买卖,做到了极致,那就有机会成为一条真正的钱路,成为能够夯实豪阀底蕴的百年营生。 最后那人摸出一枚普普通通的铜钱,放在桌上,推向坐在对面诚心求教的董水井,道:“便是浩然天下的财神爷,皑皑洲刘氏,都是从第一枚铜钱开始发家的。好好想想。” 那个依旧横剑在身后的家伙,扬长而去,说是要去趟大隋京城,运气好的话,说不定能够见着商家的祖师爷。那位看着面嫩的老先生,曾以降落一根通天木的合道大神通,取信于天下,最终被礼圣认可。 董水井思量半天,才记起那人吃过两大碗馄饨、喝过一壶米酒,最后就拿一枚铜钱打发了自己。不过做买卖习惯了锱铢必较的董水井那次非但没觉得亏本,反而庆幸赚到了。 高煊见董水井喝着酒,有些神游物外,笑着问道:“有心事?不妨说出来,我帮不上忙,听董掌柜发几句牢骚,还是可以的嘛。” 董水井摇摇头,玩笑道:“胡乱想了些以后的事情,没有牢骚。每天回了郡城宅子,累得半死,数完钱,倒头就能睡,一睁眼就是新的一天,忙忙碌碌,很充实。” 高煊感慨道:“真羡慕你。” 董水井哑口无言,他倒是没有觉得高煊是在无事强说愁,家家有本难念的经,跟钱多钱少关系不大,董水井便没有接话,只是喝了口自酿米酒。馄饨铺子这边的酒壶上,都撕去了董家坊的红纸,不然容易惹来是非,让一座用来修养心性的简单铺子,很快变得乌烟瘴气。如今知晓董水井到底有多少家底的人,整个各路神仙鱼龙混杂的龙泉郡,依然是寥寥无几。 高煊结账后,说要继续上山,夜宿山神庙,明天在山顶看看日出,董水井便将店铺钥匙交给高煊,说如果反悔了,可以住在铺子里,好歹是个遮风挡雨的地方。高煊拒绝了这份好意,独自上山。 董水井则下山,结果碰到了应该是刚从大隋京城返回的许弱,说要吃碗馄饨,垫垫肚子,再去牛角山渡口继续赶路去大骊京城,董水井只得返回,打开铺子大门,直接给这位墨家豪侠做了两大碗,没拿米酒,懒得跟此人客气。董水井坐在对面,看着许弱狼吞虎咽。 许弱含糊不清道:“你猜刚才那个年轻人是谁。” 董水井原本没多想,与高煊相处,并未掺杂太多利益,他也喜欢这种往来。他是天生就喜欢做生意,可生意总不是人生的全部,不过既然许弱会这么问,董水井又不蠢,答案自然就水落石出了:“弋阳高氏的大隋皇子?是来咱们大骊担任质子?” 许弱点点头。 董水井犹豫了一下,问道:“能不能别在高煊身上做买卖?” 许弱笑道:“这有什么不可以的。之所以说这个,是希望你明白一个道理。” 董水井正色道:“先生请说。” 只有这种时候,董水井愿意以先生称呼许弱。 许弱瞥了瞥店铺柜台,董水井立即拿了一壶米酒,放在许弱桌前,许弱喝了口余味绵长的米酒后道:“做小本买卖,靠勤勉;做大之后,勤勉当然还要有,可‘消息’二字,会越来越重要。你要擅长去挖掘那些所有人都不在意的细节,以及细节背后隐藏着的‘消息’,总有一天能够用得到,也不必对此心怀芥蒂。天地宽阔,知道了消息,又不是要你去做害人生意,好的买卖,永远是互利互惠的。” 董水井点了点头。 许弱又问:“你觉得吴郡守、袁县令和曹督造,还有这高煊,展现给你的性情,如何?” 董水井缓缓道:“吴郡守温和,袁县令严谨,曹督造风流,高煊散淡。” 许弱再问:“为何如此?” 董水井早有腹稿,毫不犹豫道:“吴郡守的先生,国师崔瀺如今锋芒毕露,吴郡守必须守拙,不可以得意忘形,否则很容易惹来不必要的红眼和攻讦。袁氏家风素来谨小慎微,如果我没有记错,袁氏家训当中有‘藏风聚水’四字。曹氏家族多有边军子弟,门风豪迈。高煊作为大隋皇子,流落至此,难免有些心灰意冷,即便内心愤懑,至少表面上还是要表现得云淡风轻。” 许弱说道:“这些是对的,可其实仍是流于表面。你能想到这些,很多人一样可以,因此这就不属于能够生财的‘消息’,你还要再往更深处、更高处推敲,多想想更加深远的庙堂格局、王朝走势,对你当下的生意未必有用,可一旦养成了好习惯,能够受益终身。” 董水井点头道:“明白了。” 许弱笑道:“我不是真正的赊刀人,能教你的东西,其实也浅,不过你有天赋,能够由浅及深,以后我见你的次数也就越来越少了。再就是我也属于你董水井的‘消息’,不是我自夸,这个独门消息,还不算小,所以将来遇上过不去的坎,你自然可以与我做生意,不用抹不开面子。” 董水井嗯了一声。 许弱拿出一块太平无事牌:“你如今的家业,其实还没有资格拥有这块大骊无事牌,但是这些年我挣来的几块无事牌,留在手上,纯属浪费,所以都送出去了。就当我慧眼独具,早早看好你,以后是要与你讨要分红的。明天你去趟郡守府,之后就会在本地衙门和朝廷礼部记录在册。” 董水井没有拒绝,当场收起了那块无事牌,小心翼翼收入怀中。 这块太平无事牌,如今用价值连城来形容都不过分。整个宝瓶洲的北方广袤版图,不知道有多少帝王将相、谱牒仙师、山泽野修和山水神祇,希冀着能够拥有一块。 许弱打趣道:“听说你的未来老丈人,去了趟桐叶洲,返回北俱芦洲途中,在这座家乡小镇出现过,你没有趁机去探望?” 董水井有些哭笑不得,无奈道:“等我知道消息的时候,李叔叔已经离开小镇了。” 许弱笑问道:“想不想知道你的那个劲敌,林守一如今在山崖书院混得如何?” 董水井点头道:“想知道。” 许弱笑而不语。 董水井直截了当问道:“多少钱?” 许弱一伸手,将柜台后边一壶米酒招入手中,说道:“尚未跻身中五境,但是在大隋京城声名鹊起,你要是不努力,林守一成为中五境神仙后,就会有大把大把的机缘涌向他,可能动动手指头,动辄就是几十万两真金白银的丰厚收入,很容易让他后来者居上。” 董水井犹豫了一下:“我当然不愿意输给林守一,但是有些事情,根本就不是挣多挣少的事。” 许弱笑了笑,拎着酒壶站起身,说道:“有比无好,多比少好,很多看似钱无法解决的事,归根结底,还是钱不够多。” 董水井跟着起身:“先生为何至今为止,还不与我说赊刀人的真正意义所在,只是教了我这些商家之术?” 许弱笑呵呵反问道:“只是?” 董水井懵懂不解,许弱却不再多说什么,离开店铺。 董水井收拾了桌上残局,关上店门,下山去往龙泉郡新城。自认一身铜臭气的他,夜幕中,披星戴月。 龙泉剑宗,宗主阮邛新收了十多个记名弟子,总算让冷冷清清的几座山头多了些人气。而关于圣人阮邛最后会收取几人作为入室弟子,一时间议论纷纷。 之所以会有这些暂时记名在龙泉剑宗的弟子,归功于大骊宋氏对阮邛这位铸剑大师的重视,朝廷专门挑选出十二个资质绝佳的孩童和少年少女,再让一千精骑一路护送,带到了龙泉剑宗山头脚下。 阮邛当时在开炉铸剑,并未露面,一个刚刚跻身金丹境没多久的黑袍青年负责了接待事务。待得知这个黑袍青年是一位货真价实的金丹境地仙后,那些孩子眼中都流露出炙热的眼神,其实阮邛的圣人名头,大骊朝廷的精锐甲士担任扈从,再加上龙泉剑宗的“宗”字头招牌,早就在这些孩子心中留下了深刻印象。 传说中的修行之路,成为山上仙人,其实充满了未知和凶险,若是能够投身于龙泉剑宗,被阮圣人相中,最终成为入室弟子,就意味着至少跻身中五境神仙将会无比顺遂。 十二人队伍中,其中一人被鉴定为极其罕见的先天剑胚,必然可以温养出本命飞剑。三人有地仙资质,其余八人,也都是有望跻身中五境的修道良材。由此可见,大骊宋氏,对阮邛的扶持,可谓不遗余力。 十二人住下后,阮邛在铸剑期间只抽空露了一次面,大致确定了十二人修行资质后,便交由其余几个嫡传弟子各自传道,接下来会是一个不断筛选的过程。对于龙泉剑宗阮邛而言,能否成为练气士,只是一块敲门砖,修道的天赋,与根本心性,在他眼中更加重要。 这些人上山后才知道原来阮宗主还有个独女,叫阮秀,喜欢穿青色衣裳,扎一根马尾辫,让人一眼看见就再难忘记。一些少年更是内心雀跃不已,只是不敢将这些心思流露出来罢了。 这些龙泉剑宗的后进之辈,都喜欢称呼阮秀为大师姐。对谁都和和气气、却也对谁都不特别亲近的阮秀,与他们说了几次,还是没办法改变,便任由他们称呼她为大师姐了。 久而久之,有些已经脱颖而出、有些已经慢慢感觉到吃力的弟子,发现大师姐是本就很奇怪的山门里最奇怪的那个存在。 这个大师姐,旁人从来看不到她修行,她每天要么深居简出,要么在禁地剑炉帮宗主打铁铸剑,要么就在几座山头间闲逛。除了宗门本山所在的这座神秀山,以及隔着有些远的几座山头,神秀山周边邻近还有宝箓山、彩云峰和仙草山三座山头。众人是很后来才得知这三座山,竟然是师门与某人租借了三百年,其实并不真正属于龙泉剑宗。 阮秀除了在山水间独来独往,还喂养了一院子的老母鸡和毛茸茸的鸡崽儿。偶尔,她会远远看着那名金丹境同门为众人详细讲解修行步骤、传授龙泉剑宗的独门吐纳法门、拆分一套据说来自风雪庙的上乘剑术。她从来不靠近大家,只用一只手托着块巾帕,上边搁放着一座小山似的糕点,慢悠悠吃着,来的时候打开巾帕,吃完了就走。一些聪慧伶俐的弟子,察觉到每当大师姐离开后,那名已是金丹境地仙的二师兄才会微微松口气。 除了大师姐阮秀,他们有几乎等于半个师父的二师兄,常年独居在龙须河畔的三师姐,还有那个姓谢、天生就有一双长眉的少年四师兄。年纪不大的谢师兄,对晚辈从来没什么好脸色,但偏偏是这个谢家长眉儿负责龙泉剑宗的戒律。一开始还有些师弟埋怨这个四师兄太过严苛冷漠,不讲半点同门之谊,只是后来一个在小镇那边听来的小道消息让所有人只觉得震撼不已。祖宅在桃叶巷的谢四师兄,家中某位老祖犹然健在,是一位北俱芦洲的道家天君、十二境的仙人。 上山之前,十二人当中,只有几人得以知道世间地仙也分金丹、元婴两种。至于元婴境之后,没有谁听说过,误以为那就是练气士的山巅境界了。上山之后,属于阮邛开山弟子之一的二师兄、那个不苟言笑的黑袍金丹境地仙,便为他们大致讲述了练气士的境界划分,才知道有上五境,有那玉璞境和仙人境。 在那之后,除了几个不谙世事或是实在心大的孩子,其余所有人见到了喜欢板着脸训人的四师兄,几乎连大气都不敢喘。四师兄只有到了大师姐阮秀那边,才会有笑脸,而且整座山头,也只有他不喊大师姐,而是喊秀秀姐。只是阮秀对这个师弟,好像也一样不太亲切。这让许多后进师门的少年心里好受多了。反正大家谁都不受大师姐的青眼相加,当然就用不着失落。 这天阮邛再次露面,言简意赅,只说了两件事,就返回了剑炉。 一件事,是只要成为入室弟子,阮邛就会亲手为他铸造一把剑。 要知道阮宗主可是当之无愧的宝瓶洲铸剑第一人,故而莫说是那十二人,除了谢四师兄依旧浑然不在意的神色,就连二师兄、赶回山头聆听恩师教诲的三师姐,都有些不可抑制的激动神色。 第二件事,是如今龙泉剑宗又买下了新的山头。阮邛劝勉了几句,说是将来有人跻身元婴境之后,就有资格在龙泉剑宗举办开峰仪式,独占一座山头。其实作为剑宗第一个跻身地仙的修士,按照之前早有的约定,董谷是可以破例开峰,挑选一座山头作为自己的修行府邸的,龙泉剑宗也会将此事昭告天下。但是董谷却拒绝了,恳请阮邛自己在跻身元婴境后,再名正言顺地开峰。阮邛答应了下来。 被师弟师妹们习惯称呼为三师姐的徐小桥再次下山,去往剑宗龙兴之地的龙须河畔铺子,阮秀破天荒与她同行,这让徐小桥有些受宠若惊。 四师兄谢灵想要跟随她们,结果阮秀不说话,只是瞧着他,谢灵便知难而退,乖乖地留在了山上。 徒步下山的时候,阮秀问道:“其实你才是我爹的开山大弟子,就因为董谷率先结丹,结果你被那些人喊成了三师姐,会不会难受?” 当年被风雪庙驱逐出山门的弃徒徐小桥,老老实实回答道:“心里会难受,但是董谷当这个二师兄,我没有意见。” 阮秀不置可否。 当年握剑之手断去大拇指的徐小桥,沉默片刻,问道:“大师姐,有朝一日,我真的可以跻身元婴境吗?” 阮秀坦承道:“比较难,比起百年内必然为元婴的董谷,你变数很多,结丹相对来说他稍稍容易。到时候我爹会帮你,不会偏袒董谷而忽视你,但是想要跻身元婴境,你比董谷要难很多。” 徐小桥神色黯然。寻常仙家,能够成为金丹境修士,已是给祖宗牌位烧完高香后、大可以回被窝偷着乐呵的天大幸事。可是在这座龙泉剑宗,在见识过风雪庙山顶风光的徐小桥眼中,金丹境修士,远远不够。 不承想阮秀还雪上加霜了一句:“至于你们师弟谢灵,会是龙泉剑宗第一个跻身玉璞境的弟子,你如果现在就嫉妒谢灵,相信这辈子你以后都只会越来越嫉妒。” 徐小桥嘴唇抿起,脚步沉重。 董谷是师父阮邛三名开山弟子中出身最低贱的一个,因为是山林畜生成精,但如今却是摇身一变,成了龙泉剑宗人人敬重的二师兄和金丹境地仙。 谢灵是土生土长的小镇百姓,年纪最小,根本就没有吃过半点苦难,但偏偏是福缘最为深厚的那个人。不但家族老祖宗是一位道家天君,甚至能够让一位地位超然、高出天外的道家掌教,亲手赠送了一座媲美仙兵的玲珑宝塔。 唯独她徐小桥,身世最坎坷,修行最勤勉,大道最不平坦! 阮秀在山路旁折了一根树枝,随手拎在手里,缓缓道:“觉得人比人气死人,对吧?” 徐小桥眼眶通红。 阮秀突然说了一句话,面带微笑,轻声道:“虽说你可能到金身腐朽殆尽、彻底老死的那一天,也还是远远比不上谢灵和董谷,但我还是比较喜欢你一些,不过好像这对你的修行,没半点用处。” 徐小桥转头用手背擦了擦眼角,再转头时对阮秀笑道:“大师姐,谢谢你。” 阮秀停下脚步,点头道:“谢我?那下次上山,记得给我带些糕点,骑龙巷那间铺子,你知道的。” 徐小桥愣了愣,蓦然笑颜如花:“我的大师姐呀!” 阮秀跟着笑了起来。 阮秀只是将徐小桥送到了山脚。在那块大骊皇帝或者准确说是先帝御赐的“龙泉剑宗”牌楼下,徐小桥与阮秀道别后,运转气机,脚踩飞剑,御风而去。在龙泉郡,这是龙泉剑宗弟子才能有的待遇。换成其他地仙,胆敢升空飞掠,阮邛不会谈什么圣人心性。从最早几拨前来试探的大骊修士,到后来的剑修曹峻,都领教过了阮邛的规矩,或死或伤。 阮秀站在山脚时,抬头看了眼那块牌匾。阮邛不喜欢龙泉剑宗多出“龙泉”二字,徐小桥三个开山弟子都一清二楚,阮邛希望三人当中,有人将来可以摘掉“龙泉”二字,只以“剑宗”屹立于宝瓶洲群山之巅,到时候那个人就会是下一任宗主。阮秀对爹的心结,自认比较理解,可是每次爹私底下要她更用心些修行,她嘴上答应,但满脑子就是那些糕点啊、笋干炖肉啊。这让阮秀有些愧疚。于是她收起了念头,打算不去与爹说,是不是给师弟师妹们改善改善伙食,能否顿顿多加个荤菜了。可怜师弟师妹们没那个口福了。她这个自己都不愿意承认的大师姐,当得确实不够好。 在阮秀满怀歉意、反身登山的时候,阮邛悄无声息地离开了神秀山,来到了龙泉郡城的郡守官署。 郡守吴鸢等候已久,没有跟圣人阮邛做任何客套寒暄,而是直接将一件官事说清楚。 如今大骊境内,一些极有可能是别国扶植的山上势力蠢蠢欲动。尤其是今年开春以来,光是大的冲突就有三起,其中粘杆郎阵亡七人,朝廷震怒。 阮邛得知冲突的详细过程,和大骊朝廷的意愿后,想了想:“我会让秀秀和董谷,还有徐小桥三人出面,听命于你们大骊朝廷的此事负责人。” 吴鸢显然有些意外和为难:“秀秀姑娘也要离开龙泉郡?” 其实阮邛与大骊宋氏早有秘密盟约,双方职责和酬劳,条条框框,早就白纸黑字,一清二楚。但是这些年都是大骊朝廷在“给”,没有任何“取”,即便是这次龙泉剑宗按照约定,为大骊朝廷效力,礼部侍郎在飞剑传信的密信上也早有交代,只要阮圣人愿意派遣金丹境地仙董谷一人出马,则算诚意足矣,绝对不可过分要求龙泉剑宗。吴鸢当然不敢自作主张。所以得知阮秀也要出山后,吴鸢于情于理,都觉得不妥。 应该是知道吴鸢和大骊朝廷为何会感到为难,阮邛笑道:“放心,我会叮嘱秀秀,她这趟出山办事,尽量不出手。而且哪怕出现任何意外,我也不会迁怒你们大骊。” 吴鸢依旧不敢擅自答应下来,阮邛话是这么说,可他吴鸢哪敢当真,世事复杂,只要出了稍大的纰漏,大骊朝廷与龙泉剑宗的香火情,岂会不出现折损?宋氏那么多心血,一旦付诸流水,整个大骊,恐怕就只有先生崔瀺能够承担下来了。所以吴鸢也没有含糊,说他必须上报礼部。 阮邛点头道:“可以,郡守大人尽早给我答复就是了。” 然后阮邛问道:“我想在卢氏遗民刑徒当中,挑选几人作为剑宗记名弟子,你可以一并上报给朝廷,看看能否答应,万一与那几拨粘杆郎发生冲突,你们也好有个心理准备。” 吴鸢苦笑道:“好的。” 说完了正事,阮邛来去如风,毫不拖泥带水。留下一个愁眉苦脸的吴郡守,酝酿着措辞,该如何跟朝廷落笔说这两件事。 大骊朝廷在国师崔瀺手上,打造了一个极为隐蔽的地下机构,其中所有相关人员,一律被称为粘杆郎,每次奉命离京,三人一伙,钦天监一人,相师一人,阴阳家术士一人,负责为大骊搜罗地方上所有适合修道的良材美玉。一旦被粘杆郎相中,哪怕是被练气士早就选中却暂时没有带上山的人选,一律必须为粘杆郎让道。大概这也是粘杆郎这个名称的由来。 崔瀺成为国师、大骊国势兴盛后,历史上不是没有因为此事而大打出手,只是数次之后,大骊谱牒仙师和山泽野修就消停了,因为那头绣虎无一例外,为粘杆郎撑腰到底。 一位元婴境老祖坐镇的仙家府邸,一位老金丹境修士已经考验了某个山下少年长达六年之久,潜心雕琢那块璞玉,准备收为继承衣钵的嫡传弟子,结果被一伙路过的粘杆郎发现少年是棵好苗子,老金丹境修士遇上了蛮横不讲理的粘杆郎,气得咬牙切齿,他甚至愿意交出一大笔神仙钱,但粘杆郎只是执意要带走那名少年。双方争执不休,最终引发了一场恶战,粘杆郎被当场击杀两人,逃遁一人。照理说,老金丹境修士的所作所为,合乎情理,而且已经足够给大骊朝廷面子,再者老金丹境修士所在山头,是大骊屈指可数的仙家洞府。可到头来,仍是被足足六千大骊铁骑围山,更别说近百名武秘书郎,加上数百架无比昂贵珍稀的墨家机关,以及百余被刑部衙门招徕的练气士、纯粹武夫。美其名曰演武!战事惨烈。大骊甚至出动了那尊北岳正神。最后那座曾是大骊北方边境上最大的仙家门派,被打得等于削掉了半座山头,元气大伤,沦落到二流垫底的势力。元婴境老祖战死,老金丹境修士被大骊武将亲手割掉头颅,再被一名剑修随身携带着那颗死不瞑目的干瘪头颅“传首”边境诸多山头。 在那之后,大骊国境内的山上神仙,气焰收敛了许多,便是一些早就依附大骊朝廷的骄横势力,也开始对门内嫡传弟子叮嘱一番。 据说那次战事落幕后,很少离开京城的国师绣虎,出现在了那座山山巅,却没有对山上残余“逆贼”痛下杀手,只是让人立起了一块石碑,说是以后用得着。如今那块山顶石碑,依旧空白无字,不知是国师大人忘了这桩陈年旧事,还是时机未到。 一座大骊北境上有仙家洞府扎根多年的高山之巅,有个登山没多久的儒衫老者,站在一块没有刻字的空白石碑旁,伸手按在石碑上边,转头望向南边。 山顶,就只有老人一人,没有任何人陪同。所有经历过当年那场血腥屠杀的仙家门派老一辈,都战战兢兢汇聚在距离山顶不太远的地带。至于后来山门新收的年轻弟子们,更是一个个被严令不得离开各自的府邸屋舍,谁敢擅自走动,直接打断长生桥,丢到山脚! 这座大骊北方曾经无比高高在上的门派里的所有老人,此刻面面相觑,都看出对方眼中的忧惧和无奈,唯恐那个大骊国师,毫无征兆地一声令下,就来一个秋后算账,将好不容易恢复了一点生气的山头斩草除根! 面容肃穆的绣虎崔瀺突然微笑玩味道:“你陈平安不是喜欢讲道理吗,这次我就看看你还能不能讲。” 乘坐那艘核雕小舟变化而成的锦绣楼船,不过一个时辰,就破开一座云海,落在了水雾缭绕的峰峦之间。紫阳府到了。 从稍高处俯瞰,这座仙家门派规模已经不输世俗王朝的皇宫,居中地带有一大片在阳光下泛起紫金颜色的恢宏建筑。 陈平安一行下船后,自称洞灵真君吴懿的高挑女修,便收起了核雕小舟放入袖中,至于那些莺莺燕燕的妙龄少女,纷纷变成一张张符纸,却没有被那位洞灵真君收回,而是随手一拂袖,打入不远处一条潺潺而流的河水之中,化作阵阵氤氲灵气,融入河水。 一个高瘦老者立即识趣地出现在河对岸,向着吴懿跪地磕头,口中大呼道:“积香庙小神,拜见洞灵老祖,在此叩谢老祖的大恩大德!” 朱敛一巴掌拍在裴钱脑袋上,轻声道:“你的同道中人又出现了,不去把臂言欢?” 裴钱翻了个白眼。 吴懿神色淡漠:“无事就退回你的积香庙。” 那名神祇赶紧起身告退,化作一股夹杂有点点金光的青烟掠入河水,一闪而逝。 吴懿笑着解释道:“出门就是这点不好,很难有清净。” 陈平安点点头,表示理解。 吴懿随口问道:“陈公子,上次与你同行的众人当中,比如我父亲最喜欢的红棉袄小姑娘,他们怎么一个都不见了?” 陈平安笑道:“都在大隋那边求学。” 吴懿似乎有些遗憾。 父亲曾经透露过,那个名为于禄的高大少年,正是隐姓埋名的卢氏王朝亡国太子!一身浓郁龙气,简直就是世间最美味的食物。当年父亲不知为何没有下嘴,她在父亲眼皮子底下不敢妄动,跟着错过了,就是不知道将来有没有机会饱餐一顿,说不定就能够破开那个该死的金丹境瓶颈。 为了破境,为了能够跻身如今蛟龙之属的“大道尽头”——元婴境,弟弟不惜成为寒食江神祇,自己则勤修道家旁门术法,不能说无用,只是进展极其缓慢,简直让人抓狂。 难不成真要之后的百年千年,还要活在父亲的阴影下?随时随刻提心吊胆,害怕父亲哪天饿了,或是与人厮杀,重伤了需要食补,就拿他们两个子女填肚子? 当年自己与那可怜的弟弟陪同父亲,见到了大骊国师崔瀺,但那次经历就不算好。绣虎凭借一方古砚台,硬生生以上古神通打去父亲三百年道行,事后父亲迁怒于她和弟弟,打得他们无比凄惨。不过结果还不错,父亲总算离开了黄庭国,她与弟弟再不必心头如压大山,毕竟数千年悠悠岁月里,被这个性情暴戾的父亲吃掉的子孙不计其数。况且紫阳府和寒食江也各自成了大骊朝廷认可的藩屏之地,卓然独立于黄庭国之外。 吴懿当然只是一个化名,她身为紫阳府的老祖宗,真身更是古蜀之蛟后裔,如果不是父亲寄来的那封家书,哪怕是有远游境武夫担任扈从的陈平安,她一样懒得搭理,无非是独木桥和阳关道,各走各的,她何至于如此殷勤,亲自赶去迎接,还得拗着性子对一个年轻人挤出笑脸来? 吴懿带着陈平安他们缓缓行走在河边大路上,大路平整异常,以大块大块的青色条石铺就,倒映其中,容貌清晰。 手持行山杖的裴钱就一直盯着亮如镜面的青石地板,看着里边那个黑炭丫头,龇牙咧嘴,自得其乐。 吴懿先前在楼船上并没有怎么跟陈平安闲聊,所以趁着这个机会,为陈平安大致介绍了紫阳府的历史渊源。 陈平安应对得只能说勉强不失礼,在这类事情上,别说是风雷园刘灞桥,就是李槐,都比他强。 大概是因为开辟出一座水府、炼化有水字印的缘故,踩在上边,陈平安能够察觉到有丝丝缕缕的水运精华蕴藏在脚下的青色巨石当中。 陈平安环顾四周,心中了然。世间蛟龙之属,必然近水修行,就算是大道根本看似更加近山的蛟龙后裔,只要结了金丹,依旧需要乖乖离开山头,走江化蛟、走渎化龙,一样离不开个“水”字。 想必整座紫阳府历代修士,打破脑袋都猜不出为何这位开山鼻祖,要选择此地建造府邸开枝散叶。 紫阳府位居黄庭国头等仙家之列,却不似寻常仙家洞府建造在山巅,而是放在了一条视野开阔的秀美河水之畔。由山林溪涧汇聚而成的河水名为铁券河,是黄庭国第三大江白鹄江的上游,算是浩浩荡荡白鹄江的源头之水,而白鹄江仅次于寒食江和御江,故而有黄庭国正统江水正神获得敕封,得以塑金身、建祠庙,帮助黄庭国洪氏历代皇帝坐镇八百里水运。 要知道,浩然天下诸国,分封山水神祇一事,是关系到山河社稷的重中之重,也能够决定一个皇帝龙椅坐得稳不稳,因为名额有限,其中五岳神祇,属于先到先得,往往交由开国皇帝抉择,一般说来后世帝王君主,不会轻易更换,因为牵扯太广,极为伤筋动骨。所有隶属于江河正神的江神、河神以及河伯、河婆,与五岳之下的大小山神、末流土地公婆,一样由不得坐龙椅的历代皇帝肆意挥霍,再昏庸无道的君主,都不愿意在这件事上儿戏,再小人盈朝的庙堂,也不敢由着皇帝陛下乱来。 每当国库丰盈,能够换成足够的神仙钱时,通过某座儒家七十二书院之一的许可,由君子现身,口含天宪,亲临那处山水,为一国“指点江山”,那么这个朝廷,就可以名正言顺地为自家山河,多造就出一位正统神祇,反哺国运、稳固气运。这就叫太平盛世之气象,必定会被文武百官恭贺,举国同庆,皇帝往往会龙颜大悦,大赦牢狱,因为这注定会在史书上被誉为中兴之主、英明之君。只是这种山下的风光行径,一贯被山上修士讥笑为“百姓棺材添一层,皇帝龙椅加木头”,嗤之以鼻。 至于为何各国境内,经常会是淫祠林立、屡禁不绝的处境,真是朝廷孱弱,无力根除?其实很大程度上,其中许多朝廷默认的淫祠,是得不到儒家书院承认,无法请出一位君子开金口,各国朝廷对于这类香火鼎盛的淫祠,才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甚至有些朝廷,还会背着书院源源不断暗中资助淫祠神仙钱,偷偷怂恿地方上的文人骚客,带头去烧香,以便当地百姓跟风而至,蜂拥相随。 铁券河亦有一个正统河神,正是先前那个来去匆匆的卑微老者。数百年来这个金身供奉在积香庙的河神,一直是紫阳府的牵线傀儡,紫阳府下五境修士的历练之一,往往都是这个被同僚笑话为“死道友不死贫道,贫道帮你捡腰包”的铁券河神,派遣河水精怪去送死。那些可怜喽啰,几乎等于伸长了脖子给那些练气士雏儿砍杀而已,运气好的,才能逃过一劫。一来二去,铁券河自然孕育而出的精怪,便不够砍了,就得这个河神自己掏钱增加水运精华,碰上收成不好的年份,还得携带礼物登门拜访,求着紫阳府的神仙老爷们,往河里砸下些神仙钱,增补水运灵气,加速水鬼、精怪的生长,免得耽搁了紫阳府内门弟子的历练。听上去很跌价,差不多可以被说成是苟延残喘,实则不知道多少黄庭国江河神祇,对此艳羡不已。 道理很简单,铁券河不过是河神,其金身牢固程度,不逊色于白鹄江这黄庭国第三大江水正神。靠什么?自然是靠着每年从紫阳府牙齿缝里抠出来的那点残羹冷炙,年复一年的积攒,加上借助于金身所在积香庙的香火熏陶。 紫阳府修士,历来不喜外人打搅修道,许多慕名而来的达官显贵,只能在距离紫阳府两百里外的积香庙停步。停步之后,自然要烧香敬神,还有一些见不得光的事情,都需要铁券河神帮忙跟紫阳府通气。因为紫阳府生财有道,从三境修士,一直到龙门境修士,每次被邀请出门“游历”,都会有个大致价位,但是紫阳府修士一向眼高于顶,寻常的世俗权贵便是有钱,这些神仙也未必肯见,这就需要与紫阳府关系熟稔的铁券河积香庙,帮着牵线搭桥。在此期间,铁券河神绝对不敢从中渔利,一枚铜钱都不会赚。只是每次外边的将相公卿和达官显贵,给钱去供奉孝敬紫阳府神仙,后者出山摆平,事成之后,一笔与紫阳府无关的香火钱,自然而然就送到了积香庙。 临近紫阳府府邸,府门外是一座白玉广场,已经浩浩荡荡站满了恭候老祖归来的紫阳府众人。紫阳府分内门、外门,内门修士是开山老祖吴懿这一脉嫡传弟子,以及历代紫阳府府主与他们的门生弟子,加上各个高寿的龙门境老供奉,以及执掌各事的观海境实权修士。外门则相对驳杂,除了资质一般的练气士,还有投靠紫阳府的山泽野修、纯粹武夫,以及世世代代为紫阳府效命的奴婢杂役等,泥沙俱下的外门,人数自然要远远多于潜心修道的练气士。 将近千人在广场上,所有人按照各自身份地位站立,位置不可有丝毫差错。 大概是免得陈平安误以为自己在给他们下马威,吴懿微笑解释道:“我已经在紫阳府百余年没露面了,早年对外宣称是拣选了一块洞天福地闭关修行。实在是厌烦那些避之不及的人情往来,干脆就躲起来不见任何人。” 当吴懿从青石道路步入白玉广场边缘时,所有人不约而同地跪地磕头,异口同声高呼“恭贺老祖出关”。 落在裴钱耳朵里,就跟打雷似的。这么个阵仗,这么大排场,看得裴钱两眼放光。 吴懿一抬手,看得裴钱啧啧称奇,明明是低头跪在地上的那千余人,这会儿就跟脑袋上长眼睛一般,哗啦啦站起身。 吴懿径直前行,陈平安故意落后一个身形,以免分摊了紫阳府老祖宗的风采,不承想吴懿也跟着停步,以心湖涟漪告知陈平安,言语中带着一丝真诚笑意:“陈公子不必如此客气,你是紫阳府百年难遇的贵客,我这块小地盘,位于乡野之地,远离圣贤,可该有的待客之道,还是要有的,所以陈公子只管与我并肩同行。” 吴懿生性倨傲,是黄庭国以桀骜不驯著称的地仙,原本去见陈平安就是捏着鼻子行事,既然陈平安言语举止处处得体,并未因为仗着与父亲、绣虎和魏檗相熟,在她面前作威作福,也就让吴懿心里舒服不少,才有这番心湖言语。 陈平安笑着摇头道:“吴真君是百年来首次返回仙府,若是平时,我也就斗胆跟着并肩而行了,今天万万不可,还望吴真君先行一步,我们紧跟便是。” 吴懿笑了笑,不再坚持,独自先行。倒是个知晓分寸的年轻人,不过就是过于刻板迂腐了些,跟个学塾夫子差不多,不反感,却也不讨她的喜。 随着吴懿前行,广场上的人海立即分出一条道路来。 只有陆陆续续五六人,有资格来到吴懿身后,在紫阳府地位越尊崇,位置就越靠前,比如来到陈平安右手边的中年修士,便是现任紫阳府府主,是个金丹境地仙,而与裴钱、朱敛和石柔差不多身位的两个修士,是比紫阳府府主辈分更高的龙门境老修士,一个掌管赏罚,一个管钱,所以紫阳府府主从来都是虚设,并无实权,无非是个跟黄庭国朝廷与其他山头洞府打交道的门面人物。不过历代紫阳府府主,总计七人,只有一人是靠资质天赋自己跻身的陆地神仙,其余六人,像当下这人,都是靠着紫阳府的神仙钱,硬堆出来的境界,真实战力,要远远逊色于大宗门里边的金丹境地仙,尤其是杀出一条血路的野修地仙。 紫阳府的实际情况,当然不止如此。还有几个前任府主,或是吴懿早年收取的弟子,后世的紫阳府师祖,正在闭关;也有一些迟暮修士,大道无望,一颗金丹,已经被光阴流水冲刷得腐朽不堪,只能靠着躲在紫阳府灵气充沛的几座府邸,如病榻俗子以人参吊命,隐世不出。 紫阳府所有人都在揣测那个背竹箱年轻人的身份。难道是洞灵老祖在外边新收的弟子?那么会不会是下一任府主人选? 吴懿带着陈平安步入紫阳府,直接去了居中的那座紫气宫,交代府主晚上要大摆宴席,为贵客接风洗尘。 进了紫气宫,吴懿便让所有人先去剑叱堂候着,她说要亲自为陈公子安排下榻处所。 贵客?一行人面面相觑。难道是大骊那边某位元婴境地仙的嫡传弟子,或是大骊袁曹之流的上柱国豪阀子弟? 吴懿果然亲自将陈平安他们安顿下来后,这才去了紫阳府大佬齐聚的剑叱堂。她坐在一张紫檀打造而成的主位龙椅上,开始让在座各位禀报事务,例如紫阳府这百年间的神仙钱收支,门中一些俊彦弟子的修行进展,府上一些老人的状况,基本上她都只是在听,不予点评,若非如此,也不可能消失百年,当个甩手掌柜,更不会明明在世,依旧挑选一个个傀儡府主。 其实所有人都心知肚明,老祖宗不爱听这些琐事,大家一本正经的汇报,只是走个过场而已。吴懿也毫不掩饰自己的无聊神态,身体歪斜,单手托腮帮子,偶尔点点头。 大体上,紫阳府可以用“蒸蒸日上”四个字来形容。这就差不多了。吴懿懒得去计较那些修行之外的蝇营狗苟。 之所以建造紫阳府,成为开山鼻祖,当年还是她临时起意,实在太过无聊使然。 再者,蛟龙之属的诸多遗种,多喜好开府炫耀,以及收藏四处搜刮而来的宝物。 黄庭国算是古蜀国分裂前的旧版图之一,与昔年莫名其妙就仿佛一夜覆灭崩塌的神水国,都是蛟龙之属梦寐以求的风水宝地,因为水运浓厚。再者上古剑仙,喜好来此斩杀蛟龙,相互厮杀当中多有陨落,故而法宝众多,虽然绝大多数都被神水国之流的强大王朝搜集在国库内,成为一件件传承有序的国之重器,之后辗转,不过是从一个老朽王朝传到另一个新兴王朝的皇帝手中,可仍有许多遗落珍宝,被她父亲不动声色地收入囊中。 她是最知道父亲家底有多么雄厚的。自己身上那件核雕小舟的法宝,不过是父亲当年随手赏赐、作为她跻身洞府境的小礼物而已。她父亲收藏之丰,可以说是宝瓶洲北方所有地仙修士当中最夸张的一个。南方老龙城苻家,说不定略胜一筹,不过那是整个苻氏家族积攒了两千多年的底蕴,而她父亲,是仅凭一己之力。所以吴懿对于这个她从来看不懂其内心想法的父亲,是既恨又怕又尊敬,恨在表面,怕在骨子里,尊敬在内心最深处。想必那个弟弟也是相似心态。 吴懿抬起头,原来是有人问到紫阳府应该如何招待那位陈公子。 吴懿想了想:“你们不用插手此事,该做什么,我自会吩咐下去。” 吴懿的安排很有趣,将陈平安四人放在了一座完全等同于藏宝阁的六层高楼内。每一层都摆满了这位洞灵真君与紫阳府历代修士的藏宝。 吴懿离去前,只说最上边两层楼,希望不要随便登临,底下四层,可以任意逛荡。 由于这栋楼占地颇广,除了第一层,之后上边每一层都有屋舍床榻、书房,其中三楼甚至还有一座演武厅,摆放了三具身高一丈的机关傀儡,所以陈平安四人不用担心空有琳琅满目的天材地宝,而无歇脚处。 光是一楼,就看得裴钱恨不得多生出一双眼珠子。 这趟紫阳府游历,让裴钱大开眼界,雀跃不已。以前总觉得除了姚近之赠送的多宝盒,将来再置办一两只多宝架,就已经是自己那颗小脑袋的想象力极致了,如今进了名为紫气宫的这栋藏宝楼,才知道真正的有钱人,原来可以如此有钱! 不过如今已经不用陈平安提醒,裴钱也不会擅自去触摸那些奇奇怪怪的古物珍宝。她打算今晚不睡觉了,一定要把这四层的数百件宝贝全部看完,不然一定会抱憾终生。 由着裴钱和一样心动不已的石柔在一楼“赏景”,陈平安和朱敛站在四楼,俯瞰半座紫阳府。 陈平安笑道:“以前跟人聊起过,以后我心目中的山头该是怎么个样子,现在看来,那会儿还是个穷光蛋的瞎琢磨,紫阳府才是个鲜活例子。” 又赶紧补了一句:“其实当时我也不穷了。” 朱敛问道:“少爷,这位洞灵真君,好像不是一般的金丹境地仙?” 陈平安点头道:“相当于大半个元婴境修士吧。” 终究是在人家的山头蹭吃蹭喝,陈平安就没有与朱敛细说其中玄机。 朱敛心里有数。 吴懿身在紫阳府,必然有仙家阵法,相当于一座小天地,几乎可以视为元婴境战力。 朱敛玩笑道:“若是有山泽野修将这栋楼一扫而空,岂不是发大财了。听说宝瓶洲是有一位玉璞境野修的。” 陈平安从咫尺物取出一壶酒,递给朱敛,摇头道:“儒家书院的存在,对于所有地仙,尤其是上五境修士的震慑力,太大了。未必事事顾得过来,可一旦儒家书院出手,盯上了某个人,就意味着天大地大,同样无处可躲,所以无形中压制了许多大修士的冲突。” 朱敛喝了口酒,笑道:“为何浩然天下,对我们纯粹武夫的约束反而不大?就因为八境、九境武夫太少?听说一名武夫打死了皇帝君主,儒家书院是不一定派人追剿的。” 陈平安轻声道:“这里边涉及很多被尘封的远古内幕,崔东山不太愿意讲这些,我自己也不太感兴趣。以前在龙泉郡家乡,我第一次出门远游的时候,窑务督造官和后来新设的县令,就已经是最大的官了,总觉得跟皇帝什么的,离得太远。后来一个大骊皇宫的娘娘,也就是宋集薪的亲生母亲,派人杀过我,我心里边一直记着这笔账,上次跟泥瓶巷邻居宋集薪在山崖书院见面,也与他聊开了。但是说出来不怕你笑话,我哪怕现在看着宋集薪,还是无法想象,他是一位大骊皇子。高煊还好些,毕竟第一次碰头,就穿得鲜亮,身边还有扈从。可宋集薪,怎么看都是当年那个吊儿郎当的家伙嘛。” 朱敛提起酒壶,跟陈平安手里的养剑葫轻轻碰了一下,陈平安摘下养剑葫一直没动,这会儿才喝上第一口酒。 朱敛感慨道:“万一哪天宋集薪当上了大骊皇帝,少爷岂不是更加无法想象?” 陈平安点头道:“肯定的。” 两人沉默片刻。陈平安突然说道:“崔东山有过一个很有意思的说法,他说三教圣人都在试图换一种方式,让注定势不可当的那条光阴长河的流速,慢上一些。” 朱敛来了兴致,好奇问道:“怎么个减慢?” 陈平安趴在栏杆上,拍了拍栏杆:“仙家山头是一物。” 朱敛一头雾水。 陈平安继续道:“人间城池是一物。” 陈平安缓缓道:“战争,又是一物。” 陈平安最后道:“能够让人心神沉浸其中的百家学问,好像也是。” 朱敛听得头大:“崔东山说得神神道道,老奴算是更迷糊了。” 陈平安喝着酒,笑道:“我一样不懂。” 朱敛轻声问道:“那么少爷想要懂得这些玄之又玄的大道吗?” 陈平安想了想,摇头道:“如果可以不懂,就不懂好了。” 朱敛嗯了一声:“少爷已经懂得够多了,确实不必事事探究,都想着去追本溯源。” 陈平安转头道:“朱敛,你这见缝插针拍马屁的习惯,能不能改改?” 朱敛举起手臂,晃了晃手中酒壶,哈哈笑道:“为什么要改?改了,能有酒喝?” 陈平安笑道:“倒也是。” 朱敛试探性问道:“之前少爷说要一个人去北俱芦洲历练,真不能带上老奴?身边没个烧火做饭的厨子,也没个没事就溜须拍马的扈从,多没劲?” 陈平安点头道:“你就老老实实留在落魄山吧,我还是希望你能够……在武道上更上一层楼。那个崔姓老人的喂拳法子,既然适合我,当然更适合你。以后如果你可以跻身山巅境,那么裴钱第一次游历江湖,哪怕走得再远,甚至是跟李槐去了别洲游玩,只要有你暗中护送,我就可以很放心了。” 朱敛只得放弃说服陈平安改变主意的想法。 陈平安问道:“朱敛,能不能说说你年轻时候的事情?” 朱敛破天荒有些赧颜:“无数糊涂账,无数风流债,说这些,我怕少爷会没了喝酒的兴致。” 陈平安跳上栏杆坐着:“说说看,其实你送给裴钱的那几本江湖演义小说,我都偷偷看过好几遍了,我觉得写得都很好。不过毕竟是书斋文人想象中的江湖,不够实在,相信没有你口述的亲身经历有趣。” 朱敛也跳上栏杆坐下,咧嘴而笑:“好啊,容老奴娓娓道来。少爷你是不晓得当年老奴是何等年少风流,在那江湖上,有多少仙子女侠,仰慕得那叫一个死去活来,痴心不改。” 结果越是听到后来,朱敛发现自家少爷的嫌弃眼神越是明显,最后陈平安拍了拍朱敛肩膀,也没多说什么,跳下栏杆就走了。这让朱敛有些受伤。自家少爷其他都好,唯独在男女情爱一事上,委实是太正人君子,太不同道中人了! 朱敛应该不知道,走入楼内的陈平安,一直在心中碎碎念:“你有宁姑娘了,你有宁姑娘了,胆敢胡思乱想,花花肠子,会被宁姑娘二话不说打死的……难道想一想也不成?不成的不成的,你只要见着了宁姑娘,在她那边哪里藏得住,一下子就会被看穿,还不是要被打个半死,你敢还手吗?” 一艘装饰素雅的两层楼船,由江水汹涌的白鹄江驶入河面平缓的铁券河河道。 船头站着一个容貌冷艳的宫装女子,身边还有一个贴身婢女和三个年龄悬殊、相貌迥异的男子。 一个老者苦笑道:“夫人,咱们这趟拜访紫阳府,未必讨喜啊。” 老者与其余两人,都是这位夫人的府上客人,双方相识已久,而且大家性情相合,君子之交淡如水,便是一些联盟,也都是除魔卫道。例如当初根据夫人提供的密报,他们在蜈蚣岭追捕那个为祸百年的狐魅,便是例子,与那紫阳府和积香庙无异于商贾往来的甘若醴,是截然不同的氛围。 那位夫人眉眼间有着淡淡的忧愁,唯有一声叹息。 她身边的妙龄婢女,与她相伴百年之久,虽是水鬼阴物之身,早年含冤溺死,但是受香火恩泽,因祸得福,得以踏上修行之路。 婢女算是这位夫人的体己人,所以在这种场合,还是说得上话,轻声道:“形势所迫。寒食江和御江已经得了大骊宋氏颁发的太平无事牌,唯独我们白鹄江,被冷落至此,这还不算什么,无非是与大骊朝廷不打交道便是了,只是夫人这趟入京,听陛下的言下之意,白鹄江说不定还有大难在后边,我们休想洁身自好。” 老者疑惑道:“大难?” 婢女亦是愁绪满怀,言语也有些低沉:“陛下还有所暗示,御江水神那厮,虽已得了一块太平无事牌,犹不知足,竟然恬不知耻,主动跑去了骊珠洞天的披云山,好像通过一桩隐秘关系,得以在北岳正神魏檗面前搬弄唇舌,极有可能大骊朝廷会对咱们白鹄江动手,已经封山的灵韵派,就是前车之鉴。陛下对此亦是无可奈何,只能由着大骊蛮子胡作非为。” 老者无奈道:“那个家伙的厚颜无耻,确实是出了名的。” 一个高大汉子双臂环胸,站在稍远的地方看着铁券河,虽然前年顺利从五境巅峰成功跻身六境武夫,可如今一团糟的国事,让这个原本打算跻身六境后就去投身边军行伍的热血汉子有些心灰意冷。 大骊蛮子的马蹄肆意踩踏在黄庭国版图上,从来不需要跟当今陛下通气打招呼。更让汉子无法接受的事情是朝野上下,从文武百官到乡野百姓,再到江湖和山上,几乎少有义愤填膺的人物,一个个投机钻营,削尖了脑袋,想要依附那拨驻扎在黄庭国内的大骊官员,大骊宋氏的七品官竟是比黄庭国的二品中枢大员,还要威风!说话还要管用! 而真正让汉子最终放弃去边军的,是一个在黄庭国京城流传开来的消息。 当年他与朋友追杀那个狐魅,却被后者在蜈蚣岭设下陷阱,只是最后那个本该现身与她联手的姘头熊罴大妖,不知为何,非但没有露面,反而对那个擅长歹毒双修之法的狐魅姘头见死不救。这才使得他们众人合力,成功擒拿了那个自封青芽夫人的作祟狐魅,在黄庭国朝廷那边立下一桩大功。后来那个狐魅被秘术束缚禁锢,失去了大半神通,关押在朝廷专门用来镇压山泽野修和妖魅精怪的大牢。 当时汉子与朋友们,在白鹄江水神府邸好好喝了顿快意酒。 但是很快就有小道消息传遍京城,那个本该被剥皮抽筋、以儆效尤的狐魅,被皇帝陛下收入了后宫,金屋藏娇。 汉子听后心中愤懑不已。 这次与两个修士朋友联袂登门江神府,站在船头的那位白鹄江水神娘娘,也明明白白告诉了他们真相。传闻不假。 国难当头,君王倒是快活得很? 江神娘娘在入京觐见皇帝之时,那个狐魅的的确确就站在皇帝身侧,只是变得低眉顺眼,好在她身上被供奉修士设下的禁忌,洪氏皇帝还没有傻到帮她全部去除。 当时那幕场景,让这位曾经与洪氏先祖皇帝有过一段露水姻缘的江神娘娘有些皱眉头,印象中当今皇帝并无好色的名声。 只是时过境迁,对方终究是一国之主,她不好多说什么。再者,作为一江正神,在漫长的岁月里,高居神台,透过那百年复百年的袅袅香火,早已看遍众生百态,对于这些世俗荒诞事,早已见怪不怪。 想来是现任皇帝心中压力太大,毕竟大骊宋氏虽然承认了黄庭国的藩属地位,可天晓得会不会突然有一天,就冒出个姓宋的年轻皇室,让他从龙椅上滚蛋?既然如此,何以解忧?大概只有床笫之乐了。 水神娘娘其实知道那个武夫孙登先的积郁心情。只是有些话,她说不得。因为一旦说出口,所谓的君子之交,以前积攒下来的香火情,就会烟消云散。 大势所趋,黄庭国洪氏皇帝不转投大骊蛮子,难道真要为了所谓脸面,大动干戈,以卵击石,然后惹恼了大骊宋氏,毫无悬念地被大骊边关铁骑轻松碾压而过?到时候皇帝陛下沦为阶下囚不说,黄庭国百姓有多少人要遭受战火劫难?几十万?还是几百万?天翻地覆,山河变色,满目疮痍,黄庭国没有谁能够独善其身。那些无辜百姓的立世之本,哪有太多的讲究,不过是求个一年到头的衣食无忧。天寒可加衣,饿时能加餐,已是难得的安稳岁月。 这趟执意要拜访紫阳府,还拉上他们三人,水神娘娘何尝不知道孙登先心中不痛快?可她不得不来。甚至还需要三人帮忙压阵护卫,以免被那个性情难测的紫阳府老祖宗,干脆就将她拘押在那边。多出三人,其实无补于事,可到底能够让紫阳府稍稍多出一两分忌惮吧。 这位夫人只能寄希望于此次顺利圆满,回头自己的水神府自会报答孙登先三人。 驶入铁券河后,几人越来越沉默,当路过那座积香庙的时候,河神老者出现在河边,作为下属,他先向江神娘娘作揖行礼,只是直腰后所说的言语,可就不太中听了。老者笑眯眯问道:“江神夫人可是稀客,不知道此次巡查属下的铁券河,有何指教?若是夫人依旧不愿放过咱们铁券河如今的那个水军统领,属下倒是不敢说半个不字,只是这个统领,如今已是紫阳仙府的挂名修士,难道夫人此次逆流而上,是要去紫阳仙府掰扯掰扯当年那桩恩怨?” 渡船继续前行,江神娘娘一言不发。 铁券河神不以为意,转头望向那艘继续前行的渡船,不忘火上浇油地使劲挥手,大声嚷嚷道:“告诉夫人一个天大的好消息,咱们紫阳仙府的洞灵真君老祖,如今就在府上,夫人身为一江正神,想必紫阳仙府一定会大开仪门,迎接夫人的大驾光临,继而有幸得见真君真容。夫人慢走啊,回头返回白鹄江,若是得空,一定要来属下的积香庙坐坐。” 等到渡船远去,这个河神朝铁券河狠狠吐了口唾沫,骂骂咧咧:“什么玩意儿,装什么清高,一个不明来历的外乡元婴,投杯入水幻化而成的白鹄真身,不过是当年自荐枕席,跟黄庭国皇帝睡了一觉,靠着床上功夫,侥幸当了个江神,也配跟咱们真君老祖宗谈买卖?这几百年中,从来不曾给咱们紫阳仙府进贡半枚雪花钱,这会儿晓得亡羊补牢啦?哈哈,可惜咱们紫阳仙府这会儿,是真君老祖宗亲自当家做主,不然你这臭娘们舍得一身皮肉,死皮赖脸地爬上府主的床笫,还真说不定给你弄成了……痛快痛快,爽也爽也……” 河神转身大摇大摆走回积香庙。他突然偷偷咽了口唾沫,贼兮兮地笑,不晓得这婆娘脱下那身宫装衣裙后的金身皮囊,摸上一摸,到底是啥个手感和滋味?若是白鹄江遭了难,说不定他还真有机会尝一尝? 紫阳府,剑叱堂。 吴懿已经差不多到了耳根子忍耐的极限,正要让那拨还在滔滔不绝向她邀功讨赏的家伙退下,突然有一个外门管家站在剑叱堂大门后躬身道:“老祖宗,那白鹄江的江神,携带重礼登门求见,希望老祖能够赏脸见她一面。” 吴懿嘴角扯起一个弧度,似笑非笑,望向众人,问道:“我前脚刚到,这白鹄江婆娘就后脚跟上了,是积香庙那家伙通风报信?他是想死了?” 在场众人,心知肚明,这是老祖宗生气的征兆。一时间,所有紫阳府位高权重的老神仙们,个个惴惴不安。 老祖宗一发火,次次地动山摇,要么是不长眼的外人遭受灭顶之灾,要么是办事不力的一大堆自家人掉一层皮。 一个与铁券河神关系不错的紫阳府老修士,赶紧硬着头皮站出来,为那命悬一线的河神美言几句:“启禀老祖宗,积香庙河神绝对不敢,这家伙道行低贱,万事不行,只有对咱们紫阳府忠心耿耿这件事上,可以说是半点不含糊。所以我斗胆猜测,想必是老祖宗此次驾驭仙舟,远游归来,给那江神娘们抬头瞪大一双狗眼,瞧见了老祖宗的绝代风采,就屁颠屁颠赶来跟老祖宗摇尾乞怜了。” 吴懿一根手指轻敲椅把手:“这个说法……倒也说得通。” 所有人顿时如释重负。哪怕是与老修士不太对付的紫阳府老人,也忍不住心中暗赞一句。 倒不是那个老修士仗义,愿意为一个紫阳府的外人说几句公道话,而是他管着紫阳府外门的钱财往来,每年从乖巧懂事的铁券河神那边多有额外进账。 这种事,可大可小。一般来说,即便这类鸡毛蒜皮的腌臜事,被洞灵真君这名一心修大道的老祖宗知道了,她也未必愿意动一下眼皮子,张嘴说半句重话。说不定告密之人,与被揭发的可怜虫,都会被她厌烦驱逐,各打五十大棍,一起丢出紫阳府大门,道理很简单——这会让她心情不佳。 老祖宗虽然不爱管紫阳府的世俗事,可每次只要有人招惹到她发火,她势必会挖地三尺,牵出萝卜拔出泥,到时候萝卜和泥土都要遭殃,万劫不复,真真正正是六亲不认。 历史上,好几个龙门境功勋供奉,莫说兢兢业业,就是为紫阳府出生入死都不过分,功劳苦劳都不缺;还有几个老祖宗的嫡传弟子,无一例外都是金丹境地仙的大好资质,可一样是事发后,悉数被老祖宗亲手抓走,再无音讯。 吴懿依旧没有给出自己的意见,随口问道:“你们觉得要不要见她?” 众人意见不一,有人说这白鹄江神胆大包天,仗着与洪氏一脉的那点关系,从来不向我们紫阳府纳贡称臣,既然她敢来紫阳府,不妨随便找个由头,直接将她拿下,关押在紫阳府水牢底下,回头再扶植一个听话的傀儡继任白鹄江神,两全其美。也有人反驳,说这个萧鸾夫人,终究是黄庭国屈指可数的一江正神,如今黄庭国暗流涌动,咱们紫阳府虽然算是已经上了岸,可近期最好还是行事稳重些,堂堂紫阳府,何必跟一个近邻江神怄气,传出去,徒惹笑话。 吴懿烦得很,拍了拍椅把手,对现任府主的金丹境修士说道:“这个萧鸾夫人,可没那么大面子,能够让我去接待她。黄楮,你去见见她,看她到底想要做什么。如果说话不对胃口,或是求人办事,出价太低,就抓起来丢入水牢;如果足够温顺,或是价格公道,那就与她做买卖好了。紫阳府虽说家大业大,可谁乐意跟钱过不去。如果谈得愉快,今晚为陈公子接风洗尘的宴席,可以顺便邀请她,记得她的座位……嗯,就放在最靠近大门口的地方好了。” 紫阳府府主黄楮抱拳领命。 吴懿的视线在所有人身上掠过,玩味笑道:“我不在的时候,你们怎么做,我可以不管,可如今我就在紫阳府,你们谁如果把事情做得私心重了,就是把我当傻子看待。” 一江水神萧鸾夫人,艳名远播,黄楮早就对她的美色觊觎已久,况且这个江神的双修之法,能够大补修士神魂,一旦拘押在水牢中,慢慢磨去棱角,等到哪天老祖离开紫阳府,还不是由着他这个府主为所欲为?原本确有这一丝腌臜想法的府主黄楮,被吴懿这番言语吓得头皮发麻,悚然惊惧,再次低头抱拳道:“黄楮岂敢罔顾老祖宗的栽培之恩,岂敢如此自寻死路?!” 吴懿皮笑肉不笑,没有言语。 黄楮慢慢退出剑叱堂,走出去后,大汗淋漓。其余众人,陆续离开,都有些幸灾乐祸。 吴懿突然一皱眉,伸手拈住破空而来的一抹亮光,是完全无视紫阳府阵法的飞剑传信。 这等惊人手笔,不用想,必然是那个去当什么书院副山长的父亲大人了。 看到信上内容后,吴懿揉了揉眉心,十分头疼,还有不可抑制的愤怒。 她一巴掌拍碎紫檀龙椅的椅把手。自己已经足够客气了,还要怎样盛情款待?!难道要将那个陈平安当老祖宗供奉起来不成?只是一想到父亲的阴沉面容,吴懿脸色阴晴不定,最终喟然长叹,罢了,也就忍一两天的事情。 暮色降临,整座紫气宫灯火辉煌,亮如白昼。 紫阳府今夜大摆宴席,地点位于紫气宫用以款待头等贵客的雪茫堂。 白鹄江神萧鸾夫人,带着贴身婢女和孙登先三人,在一个紫阳府年轻女修的带领下,去往雪茫堂宴会。 事情已经谈妥,不知为何,萧鸾夫人总觉得府主黄楮有些拘谨,远远没有以往在各种仙家府邸露面时的那种意气风发。 他们一行的住处,被黄楮安排在紫阳府的偏僻地带,根本不可能会是这座属于吴懿私宅的紫气宫,而且只有一个紫阳府外门弟子中的三境女修负责他们的衣食住行,即便如此,小小三境修士也没个好脸色给一位大江正神娘娘,紫阳府店大欺客,那种从骨子里流露出来的居高临下,一览无余。除了萧鸾夫人,婢女和三个大老爷们当时脸色都有些难看,只有萧鸾夫人始终神色恬静。接下来发生了一件更过分的事情,让婢女和孙登先直接绷不住脸色,各自冷哼一声。 那名三境女修战战兢兢进了紫气宫大门后,每一步都走得如履薄冰,因为关于紫气宫的传闻,一个个都很让人敬畏,结果只走了一半路程,她指了大致道路后就说接下去让萧鸾夫人他们自己去那雪茫堂,反正座位很好找,就靠着大门。 萧鸾夫人安慰了婢女和孙登先两人几句,见效果不大,只好苦笑着率先前行。结果绕过一座影壁,在一条长廊上,遇到了另外一拨人。 遇到的正是陈平安四人。之前是一个龙门境老修士亲自去请的陈平安,不过陈平安问过了道路,就说不麻烦老前辈带路,自己走去就行,管着紫阳府所有下五境修士生杀大权的老修士本想坚持,只是一想到先前剑叱堂老祖宗的说法,以及自己咀嚼出来的余味,觉得还是顺着这个陈公子为妙,便告罪一声,转头去忙他自己的事情了。 双方刚好在两条廊道交会处碰头,陈平安便率先停步,让萧鸾夫人一行人先走。萧鸾夫人微笑着点头致意,算是谢过这个陌生人的礼数。 一个在紫气宫背负长剑的白衣年轻人?萧鸾夫人也没有多想。她的贴身婢女忍不住多看了陈平安一眼,哟呵,腰间还挂了个朱红色小酒壶呢。瞧着挺像是一个紫阳府上的内门谱牒仙师啊,可为何没有紫阳府修士身上的那种跋扈? 走在最后边的孙登先惆怅郁闷得很,便没有注意陈平安这拨人。突然,他听到有人喊道:“大侠?!” 孙登先没理会,继续前行。 可那人继续说道:“大侠!蜈蚣岭,破庙前,我们见过的。” 孙登先愣了一下,停下脚步,转头望去,看着那个满脸灿烂笑容的白衣年轻人:“你是?” 陈平安快步走到孙登先跟前,笑道:“大侠还记不记得,破庙那边,我当时带着两个小家伙,一个青衣,一个粉裙。你们降妖除魔之后,大侠你还好心提醒我要注意来着,说不是所有山上人,都不介意有人身边带着成精的妖物。” 孙登先恍然大悟,爽朗大笑:“好嘛,原来是你来着!” 陈平安挠挠头,有些难为情:“这两年我个子蹿得快,又换了一身行头,大侠认不出来,也正常。” 孙登先一巴掌重重拍在陈平安肩膀上:“好小子,不错不错!都混出大名堂了,能够在紫气宫吃饭喝酒了!等会儿,估计咱们座位离得不会太远,到时候我们好好喝两杯。” 陈平安只是乐呵,点头说“好”。 当年在蜈蚣岭,孙登先持有一把符器银色小刀,与人一起追剿捉拿一个狐魅化身的美妇人,还与一拨游历江湖的官宦子弟差点起冲突,最终还是制服了那个心狠手辣的狐魅,狐魅好像自称青芽夫人。 对于那场萍水相逢,陈平安记忆尤其深刻。甚至可以说,陈平安对于江湖的模糊印象,以及何谓侠士,何为降妖除魔,如何真正看待险恶的江湖,都源于那场偶遇和旁观。 竟然能够在这紫阳府再次遇到那个出手干脆利落的汉子,陈平安觉得是大大的意外之喜。 只是陈平安全顾着高兴了,裴钱却瞪大了眼睛。那不知道哪根葱的黄庭国六境武夫,竟然敢将那么重一巴掌拍在陈平安肩膀上。这一幕看得朱敛微笑不已,石柔更是眼皮子打战,她心想要是崔东山在这里,估计这个不长眼的江湖莽夫,八成是死定了。 孙登先前边的萧鸾夫人等人也听到了后方动静,纷纷停步,孙登先向他们笑着介绍陈平安,开怀大笑道:“这个小兄弟,就是我与你们提起过一嘴的那个少年郎,年纪轻轻,拳意相当不俗,胆子更是大,当年不过三四境武道修为,就敢带着两个小妖行走江湖,不过比起那帮官宦子弟的绣花枕头,这位少侠,江湖经验可就要老到多了……” 仪态雍容、姿色出彩的萧鸾夫人,虽然脸上再次泛起笑意,可她身边的婢女,已经用眼神示意孙登先不要再磨蹭了,赶紧去往雪茫堂赴宴,免得节外生枝。 一个老者轻声提醒道:“小孙,你们可以边走边聊。” 孙登先有些悻悻然,好在陈平安笑道:“赴宴要紧,大侠姓孙?我姓陈名平安,孙大侠就直接喊我陈平安好了。” 孙登先本就是生性豪迈的江湖游侠,也不客气:“行,就喊你陈平安。” 萧鸾夫人等人继续赶路,孙登先便留在最后与陈平安热络闲聊起来。 廊道尽头,有训斥声骤然响起:“你们怎么回事?难道要我们老祖和府主等你们落座才开席?萧鸾夫人,你真是好大的架子!”说话的是一个火急火燎拐入廊道尽头的紫阳府内门管事,他神色倨傲无比,根本不将一位江水正神放在眼中。 那管事训斥之后,黑着脸转身就走:“赶紧跟上,真是婆婆妈妈!” 萧鸾夫人在那管事转身后,眯起眼,轻轻吐出一口气,神色恢复正常。 孙登先小声骂了一声娘。 陈平安没有说话。 紫阳府所有中五境修士已经齐聚于雪茫堂。 萧鸾夫人走到大堂门槛外,放缓了脚步,因为她已经有了如芒在背的感觉。 那个管事就站在大门口,使劲瞪着白鹄江水神娘娘,压低嗓音道:“还不快进去坐下!” 萧鸾夫人面无表情,跨过门槛,身后是婢女和那两个江湖朋友,管事对待白鹄江神还乐意刺几句,对于之后那些狗屁不是的玩意儿,就只有冷笑不已了。 只是当他看到与一人关系亲近的孙登先后,这个管事一下子笑容僵硬,额头瞬间沁出汗水。 孙登先有些疑惑,百思不得其解,只管大踏步跨过门槛。 稍稍慢一步走入雪茫堂的陈平安,神色如常。 第二章 江湖夜雨 ●●● 第二章 江湖夜雨 萧鸾夫人四人落座,果然是最靠近雪茫堂门槛的位置,适合欣赏门外夜景。而那个萧鸾夫人的贴身婢女,被八百里白鹄江辖境所有山水精怪,敬称一声小水神的她,紫阳府竟是连个座位都没有赏下。婢女只得站在萧鸾夫人身后,俏脸如霜。 自从溺死成为水鬼后,两百年间,她一步步被萧鸾夫人亲手提拔为白鹄江水神府的巡狩使,所有在辖境作乱的下五境修士和精怪鬼魅,她都可以先斩后奏,何曾受过如此大辱!这次拜访紫阳府,算是将两百年积攒下来的风光,丢了一地,反正在这座紫阳府是休想捡起来了。 好在她跟在萧鸾夫人身边,耳濡目染,知晓轻重,不用夫人提醒注意场合,就已经早早低眉垂眼,尽量让自己的神色更加自然,不敢流露出丝毫不满。先前夫人与紫阳府现任府主黄楮两人单独聊完大事后,夫人的心情依旧不算轻松,提醒他们四人,真正乘船返回江神府前,还有变数,恳请所有人再忍忍。 当时萧鸾夫人颇为愧疚,神色苦涩,言语中竟带着一丝祈求之意,看得婢女心酸不已,差点落泪。 此刻萧鸾夫人从容貌、衣饰到坐姿,几乎没有瑕疵,只是眼神有些晦暗不明。 她能够坐镇白鹄江,纵横捭阖,将原本只有六百里的白鹄江,硬生生拉伸到将近九百里,权柄之大,犹胜世俗朝廷的一个封疆大吏,与黄庭国的诸多山头谱牒仙师以及孙登先这类江湖武道大宗师关系亲近,自然不是靠打打杀杀就能做到的。 她在两拨人中第一个跨入宴会厅,厅内高朋满座,神仙扎堆,只留出两块空白,连她在内的白鹄江水神府的客人,既然早被通知是靠近门槛的凉快位置,那么剩下那几个位于主位之下最尊贵的左首座位是留给谁的,萧鸾夫人一眼便知。 果不其然,见到陈平安走入雪茫堂,慵懒地高坐主位的吴懿,这个连萧鸾夫人面都不愿意一见的紫阳府开山老祖,竟是笑着起身,走下台阶,走向陈平安一行。她挽住陈平安的手臂,大笑道:“陈公子不到雪茫堂,我们可不敢擅自开席上菜。” 一身拳意早已浑然天成的陈平安,胳膊骤然间给一个仍算是陌生的女子挽住,破天荒有些身体僵硬,但他又不好众目睽睽之下当场挣脱吴懿的亲昵动作,实在是煎熬无比。 包括府主黄楮在内的紫阳府大修士,一个个心神摇曳不定,越发觉得那姓陈的年轻人,可能是老祖的姘头相好——不过这种可能性实在不大呀,毕竟老祖创建紫阳府以来,从未有过道侣,老祖醉心于大道,对于儿女情长,从无感觉。不然就是大骊宋氏某个游历至此的皇亲国戚?否则老祖吴懿此次宴席的种种表现,太过诡谲反常。 所幸吴懿将陈平安带到座位后,就不露痕迹地松开了手,走向主位坐下,依旧是对陈平安青眼相加的熟稔架势,朗声道:“陈公子,我们紫阳府别的不说,这老蛟垂涎酒,名动四方,绝非自夸之辞,便是大隋弋阳高氏一位皇帝老儿,私底下也曾求着黄庭国洪氏,与我们紫阳府每年讨要六十坛。现在酒水已经在几案上备好,喝完了,自有下人端上,绝不至于让任何一人身前杯中酒空着,诸位只管痛饮,今夜我们不醉不归!” 紫阳府数十个相貌秀美的年轻女修,担任端酒送菜的丫鬟,她们穿上了崭新光鲜的彩衣,从雪茫堂两侧涌出,如彩蝶翩翩,十分出彩。 吴懿率先站起举杯:“这第一杯酒,敬陈公子莅临我紫阳府,蓬荜生辉!” 如此一来,所有人只好跟着都站起来,共同举杯,向陈平安敬酒。 在黄庭国,这是比天大的面子。恐怕洪氏皇帝亲临紫气宫,都未必能够让吴懿如此措辞。 孙登先在陈平安一行人落座后,一时半会儿没回神还魂,怔怔地坐在位置上,好在被朋友踹了一脚,他这才连忙起身。 陈平安只得道了一声谢,饮尽一杯。 裴钱身前那只最为小巧玲珑的几案上,同样摆了两壶老蛟垂涎酒,不过紫阳府十分贴心,也给小丫头早早备好了一壶甘甜清冽的果酿,让跟着起身端杯的裴钱很是快活。 紫阳府,真是个好地方哟。 裴钱打定主意,回头她一定要跟师父念叨念叨,好好磨磨师父的耳根子。以后咱们要常来紫阳府做客,那个吴懿虽然长得不算俊俏,比黄庭、姚近之差得蛮多,可人好,待客热情,真是挑不出半点毛病!反正又不是要让师父娶回家当她的师娘,相貌什么的,不重要嘛。 之后吴懿倒是没有太盯着陈平安,就是寻常山上仙家的丰盛筵席了。 各色山珍海味、美味佳肴,由那些身姿曼妙如彩蝶的年轻女修,纷纷端上觥筹交错的雪茫堂。 府主黄楮不愧是紫阳府负责抛头露面的第二把交椅,是个会说话的,带头向吴懿敬酒,说得妙语如珠,赢得满堂喝彩。 吴懿言语不多,但是比起以往紫阳府宴席上的姿态,今夜已平易近人了许多,可谓判若两人,她还主动说了几桩山上趣事,紫阳府众人自然是笑声连连。其实吴懿是个不苟言笑的性子,若是换成黄楮来讲述那些内容,说不定都不比说书先生差,可从吴懿嘴中说出,在陈平安听来,真不算好笑,雪茫堂的欢声笑语,却委实是一个比一个眼神真诚、笑脸自然。大概这也算江湖吧。 其实陈平安第一次有此感触,还是在那座虚无缥缈的藕花福地,大战落幕后,在酒楼遇到那位南苑国皇帝。 萧鸾夫人手持酒杯,缓缓起身。所有人极有默契,停下了喧闹,一时间鸦雀无声。 萧鸾夫人微笑道:“萧鸾代白鹄江水神府,向真君老祖敬一杯酒。” 吴懿置若罔闻,但是目光却停留在了萧鸾夫人身上。这副姿态,明摆着是她吴懿根本不想给白鹄江水神府这份面子,你萧鸾更是丁点儿脸面都别想在紫阳府挣着。 孙登先差点气炸了胸膛,双手紧握拳头,搁放在几案上,浑身颤抖。 吴懿有意无意,眼角余光瞥了眼陈平安,后者正转头和裴钱低声说话,好像是正在告诫这个丫头在别人家做客,必须坐有坐相,吃有吃相,不要得意忘形,果酿又不是酒,便没有那个喝醉了万事不管的借口。裴钱挺直腰杆,不过摇头晃脑,笑嘻嘻说着“晓得嘞晓得嘞”,结果挨了陈平安一栗暴。 吴懿见陈平安没有掺和的意思,便迅速收回视线,打了个哈欠,一手拧住一壶特制老蛟垂涎酒的壶颈,轻轻晃荡,一手托腮帮子,懒洋洋问道:“白鹄江?在哪儿?” 然后吴懿转头望向黄楮,问道:“离咱们紫阳府多远来着?” 黄楮赶紧起身恭敬回答道:“回禀老祖宗,这白鹄江水神府,距离我们紫阳府只有一条铁券河的路程,三百里水路。” 吴懿故作恍然状:“那也不远啊。” 不远,就算是近邻,市井俗语曾说远亲不如近邻,对于谱牒仙师和山水神祇而言,三百里,也的确是转瞬即至的一段路程,相当于凡夫俗子饭后散步的路途罢了。既然如此,白鹄江水神府在这数百年间,摆出与紫阳府老死不相往来的架势,落在吴懿眼中,无异于萧鸾夫人的挑衅。不过吴懿在这件事上,有自己的盘算,才由着白鹄江水神府放开手脚去开疆拓土,并未开口让紫阳府修士以及铁券河积香庙阻拦。 一座融融洽洽的雪茫堂,刹那之间充满了肃杀之意。 萧鸾夫人就那么在身前双手端着酒杯,一张精致无瑕的脸庞上恬静笑容不变:“还望洞灵真君恕罪,那我萧鸾就自罚一杯。” 就在萧鸾夫人抬起手臂的时候,吴懿突然伸出手掌,虚按两下:“萧鸾,小小紫阳府,哪里当得起一位江水正神的罚酒。黄楮,你怎么当的府主,人家萧鸾不来拜访,你就不会主动去水神府?非要这位江神夫人主动来见你?我看你这个府主的架子,可以媲美洪氏皇帝了。赶紧地,愣着干吗,主动给江神夫人敬一杯酒啊。算了,黄楮你自罚三杯好了。” 黄楮二话不说,面朝萧鸾夫人,连喝了三杯。 雪茫堂内已是落针可闻的凝重气氛。 萧鸾始终端着那杯没机会喝的酒水,她弯腰放下那杯酒后,做了一个古怪举动,去左右两侧老者和孙登先的几案上,拎了两坛酒放在自己身前,三坛酒并列,她拎起其中一坛,揭开泥封后,抱着大概得有三斤的酒坛,对吴懿说道:“白鹄江水神府喝过了黄府主的三杯敬酒,这是紫阳府大人有大量,不与我萧鸾一个妇道人家斤斤计较,但是我也想要喝三坛罚酒,与洞灵真君赔罪,同时在这里祝愿真君早日跻身上五境,紫阳府开宗!” 接下来萧鸾竟是刻意压制金身运转,等于撤去了白鹄江水神的道行,暂时以寻常纯粹武夫的身躯,一鼓作气,喝掉了整整三坛酒。 萧鸾满脸绯红,她三次高举酒坛,仰头饮酒,酒水难免有遗漏,一身华美宫装的胸前衣襟微微浸湿,她转过头去,伸手捂住嘴巴。 裴钱张大嘴巴,看着远处那个豪气干云的女中豪杰,换成自己,别说是三坛酒,就算是一小坛花果酿,她也灌不下肚子啊。 她赶紧摸起酒杯,给自己倒了一杯果酿,准备压压惊。 陈平安对裴钱轻声笑道:“差不多就可以了。” 再次打量陈平安的吴懿眯起眼,转而望向那个还不敢落座的白鹄江水神,点点头:“敬酒喝了,罚酒也没少喝,挺好,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以后你们水神府与我们紫阳府,就算是半个亲戚了,逢年过节,记得多串门。不过我再提醒一声萧鸾夫人,今儿你有这么个机会,要归功于陈公子,就不意思意思?” 那位萧鸾夫人明显已经相当难受,呼吸急促,便有了峰峦起伏的风光,可仍是笑道:“理当如此,那就再喝一坛,就像洞灵真君所说,机会难得,不醉不归!良辰美景与美酒豪杰,我萧鸾皆不敢辜负,只是希望到时候我若是醉后失态,真君莫要笑话……” 言语间,萧鸾又拎了一坛酒,揭开泥封的手指,已经在微微颤抖。 陈平安起身后,手持酒杯,看了看门口那边白鹄江水神娘娘手捧酒坛,又低头看了看自己的酒杯,突然转头望向主位上的吴懿,笑道:“真君,我酒量一般,不如我跟江神娘娘都只以杯饮酒?不然我一杯酒,江神娘娘却是一坛酒,于情于理,我都站不住脚,免得以后再次叨扰紫阳府,路过水神府的时候,都不敢拜访水神娘娘了。” 吴懿眼神深沉,晃着酒壶,笑道:“陈公子,这可不行,萧鸾敬我三坛酒,却只跟公子喝一杯酒,这算怎么回事,太不像话。怎么,陈公子是起了怜香惜玉的心思?这样的话,倒也巧了,酒水做媒,咱们这位萧鸾夫人又孑然一身多年,陈公子是人中龙凤……” 陈平安赶紧打断吴懿越说越不着边的言语,拎起一坛酒,开了泥封,像是与吴懿求饶道:“真君,说不过你,我也认罚,半坛罚酒,剩下半坛子,就当是我回敬江神娘娘。” 吴懿蓦然大笑。于是雪茫堂再次响起震天响的爽朗笑声。 陈平安面向主位,一口气喝了半坛酒,然后转身向那位萧鸾夫人,高高举起剩余的半坛酒:“敬江神娘娘。” 萧鸾夫人再次一饮而尽。这次顾不得仪态礼数,她赶紧落座,转过头去,用手臂使劲抵住嘴巴。 闹剧过后,酒宴再次热闹起来,一个个彩衣女修忙碌不停。已经有人离开座位,来来往往相互敬酒。 毕竟这次紫阳府中五境修士齐聚,其中不少人都是从紫阳府邸附近的修道洞府赶来的,观海、龙门两境的修行,尤为讲究滴水穿石,这类可谓真正登堂入室的修道中人,十数年甚至是数十年不见一面,十分平常,如果到了传说中的元婴境,更是云中龙隐一般的清静光景。 婢女弯腰,轻轻拍打着萧鸾夫人的后背,结果被萧鸾一震弹开,婢女赶紧收手,噤若寒蝉。 醉眼蒙眬的萧鸾夫人,姿色越发美艳夺人、光彩夺目,她对孙登先轻声道:“登先,不去与你朋友喝个酒?” 孙登先面有难色。 萧鸾夫人不知是否醉酒的缘故,与平时的雍容端庄大不相同,此刻竟是有些小女人娇憨模样,可怜兮兮地望向孙登先。 孙登先有些无奈,他倒是对这位江神娘娘唯有敬重而无思慕,可是天底下的英雄好汉,见着了美人蹙眉、秋波流转的旖旎画面,有几个能够铁石心肠的? 孙登先只得点头,起身持杯,就要去陈平安那边敬杯酒。 孙登先便是这等犟脾气,若是不晓得陈平安是紫阳府的头等贵人,老祖吴懿都要讨好的座上宾,只是当年印象中那个三四境的年轻游侠,大伙儿相逢于江湖,既然又重逢于江湖,别说是陈平安不来敬酒,他也会主动找陈平安去碰杯,聊那么几句。可如今他反而浑身不自在,豪气全无。 不过孙登先愣住了,只见白衣负剑的陈平安走到他身前,身边还跟着个蹦蹦跳跳的黑炭丫头。 陈平安说道:“孙大侠,敬你一杯。” 孙登先虽说先前有些扭捏,只是人家陈平安都来了,他还是有些高兴的,也觉得自己脸上有光,难得这趟憋屈窝囊的紫阳府之行,能有这么个小小舒心的时候。孙登先笑着与陈平安相对而立,碰杯后,各自喝完杯中酒。碰杯之时,陈平安稍稍放低酒杯,孙登先觉得不太妥当,便也跟着放低些,不承想陈平安又放低,孙登先这才算了。 孙登先今晚本就独自喝着闷酒,也有些微醺,现在喝完陈平安敬的一杯酒后,一些跑到嘴边的言语,便脱口而出了:“陈平安,从哪儿学来的酒桌规矩,俗气得很!再说了,我也当不起这份礼数。” 萧鸾夫人已经站起身,老者在内的两个水神府朋友,见孙登先如此不拘小节,都有些哑然。 陈平安眼神明亮:“孙大侠,当得起!” 孙登先乐了:“不就抓了个狐魅吗,至于把你给这么念念不忘的?” 陈平安没有说那些关于江湖感触的心里话,只是就近从一人几案上拿起酒坛,给自己倒了一杯酒,也给孙登先满上,笑道:“人间路窄酒杯宽,与孙大侠再走一个!” 两人依旧一口饮尽杯中醇酒。孙登先开怀笑道:“好家伙,劝酒本事也不小嘛。” 陈平安笑眯眯,先前一口气喝了一坛后劲十足的老蛟垂涎酒,也已满脸通红。 陈平安与孙登先并未长久寒暄客套,更没有与那位白鹄江水神娘娘闲聊一个字。只是告别离开前,陈平安望向大门口那边。 那个只能守在门槛外的管事,一直眼巴巴望向陈平安和萧鸾夫人这边,总算瞅见了陈平安的视线后,他立即低头哈腰。陈平安笑了笑,手举空杯,这才返回原位。那个已经惶恐许久的管事得了这个表示后,激动得差点老泪纵横。 萧鸾夫人坐在位置上,低下头去,轻轻擦拭衣襟酒渍,轻轻吐出一口浊气和酒气。比这种往死里喝罚酒更可怕的是,你想喝罚酒千百斤,对方都不给你举杯喝二三两的机会。 婢女看着那个年轻人远去的背影,一番思量后,心头有些感激。 裴钱仰起头,好奇问道:“那老头儿,可会狗眼看人低唉,师父你也不生气?” 陈平安笑道:“这有什么好生气的。” 裴钱小声问道:“师父是想着孙大侠他们好吧?” 陈平安一拍她的脑袋:“就你聪明。” 离着座位已经没几步路了,裴钱一把抓住陈平安温柔的手掌,陈平安好奇问道:“怎么了?” 裴钱笑嘻嘻道:“蹭蹭好人师父的仙气儿和江湖气。” 陈平安笑道:“对,能够跟着一路蹭吃蹭喝,上哪儿找这样的师父去。” 裴钱小心翼翼问道:“师父,我能喝一丁点儿老蛟垂涎酒吗,可香啦,馋死我了。” 陈平安问道:“你说呢?” 裴钱点头道:“我觉得可以喝那么一小杯,我也想人间路窄酒杯宽。” 陈平安扯着她耳朵,把她丢在小绣凳小几案的独有座位上:“喝你的果酿。” 陈平安正要落座,吴懿已经走下主位,来到他身前,她摆摆手,示意瞬间安静下来的雪茫堂继续喝酒,等到酒宴重归喧闹后,吴懿以心声问道:“陈公子,你是不是斩杀过不少的蛟龙之属?” 陈平安摇摇头。蛟龙沟一役,不是他亲手杀的那条元婴境老蛟。 陈平安突然记起桐叶洲大泉王朝边境上的黄鳝妖物,确是他从头到尾一手打杀。陈平安皱了皱眉头,问道:“真君可是瞧出了什么?” 吴懿见陈平安摇头,心底便有些不悦,只是一想到那两封比圣旨还管用的家书,只得耐着性子解释道:“我也不好细问公子的过往,但是我看得出来,公子身上沾染了不少业障。” 陈平安好奇问道:“怎么说?” 吴懿笑道:“世间有些妖物,杀了是功德在身,也可能是业障缠身。这种不同寻常的规矩,儒家一直讳莫如深,所以陈公子可能不太清楚。” 陈平安直截了当问道:“可有破解和去除之法?” 吴懿卖了一个关子:“不着急,反正公子还要在紫阳府待一两天,等到酒醒之后,我再与公子说这个,今夜只管喝酒,不聊这些扫兴事。” 天下无不散的筵席。吴懿率先离场。陈平安也很快带着裴钱他们离开雪茫堂,原路返回。 裴钱还是很兴奋,没忘记拿上那根行山杖,一路上哼唱着自编自曲的歌谣,都是她从师父那儿听来的一些龙泉郡家乡俗语:“今儿雷公唱曲儿,明儿有雨也不多。燕子低飞蛇过道,蚂蚁搬家山戴帽……月亮生毛,大雨冲壕。天上挂满鲤鱼斑,明日晒谷不用翻……”就是没个消停。 朱敛早将这首歌谣听得耳朵起茧了,劝说道:“裴女侠,你行行好,放过我的耳朵吧!” 裴钱哀叹一声,今夜心情大好,就顺着老厨子一回好了。她在幽静道路上前冲几步,挥动行山杖:“天底下野狗乱窜,豺狼当道,才使得江湖如此险恶,人人自危。可我还没有练成绝世的剑术和刀法,怪我,都怪我啊。” 朱敛一脚踹在她屁股上。裴钱踉跄几步,依然飘然站定,扭头怒道:“干吗?” 朱敛正要笑话她几句,突然咦了一声,抬头望去,伸出手去:“下雨了?” 陈平安嗯了一声。 还真下起了绵绵细雨。 一行人加快脚步返回那栋藏宝阁。 石柔是阴物,无需睡眠,便守在了一楼。朱敛和裴钱分别住在二、三楼。陈平安独自站在四楼廊道,今夜雨水不大。 他在廊道上走桩半个时辰,散去一身内外酒气后,就返回房间睡觉了。不过他睡眠极浅,终究是在紫阳府,有个性情难测的主人吴懿。 后半夜,突然响起轻轻的敲门声。 陈平安穿衣起身,开门后,却看到一个绝对想不到的人——白鹄江水神萧鸾夫人。 只见她眼神复杂,娇羞不已,欲语还休,好像还换上了一身越发合身的衣裙。她侧过头,咬着嘴唇,鼓起勇气,细语呢喃道:“陈公子……” 陈平安砰然关门。 萧鸾夫人站在门外,满脸震惊,只听陈平安在里边怒道:“夫人请自重!” 萧鸾夫人怔怔站在门外,许久没有离开,当她犹豫要不要再次敲门的时候,转过头去,看到了那个不甚起眼的佝偻老人。 萧鸾夫人擅长察言观色,去往雪茫堂酒宴廊道那边,初见此人,从每次呼吸长短,到脚步触底的声响,隐藏极深,竟是故意维持在了武道五境修为,而这次老家伙悄无声息出现在四楼,已是与孙登先差不多的武道气象,可见必然是城府深沉之辈。 萧鸾夫人只看得出这个年老扈从是个武学高于孙登先的宗师,可是否已经跻身金身境,双脚开始迈上去往武道止境的炼神台阶,她看不出。 看不出一个纯粹武夫的深浅,这就意味着萧鸾必须小心。 佝偻老人笑得让白鹄江水神娘娘差点起一身鸡皮疙瘩,所说言语,更是让她浑身不适:“萧鸾夫人,吃了我家少爷的闭门羹啦?别上心,我家少爷从来就是这样,并非针对夫人一人。” 萧鸾夫人酝酿一番措辞,神色自若,微笑道:“老先生,今夜骤然有雨,你也知道我是江水神祇,自然会心生亲近,好不容易散去酒气,就借此机会夜游紫气宫,凑巧看到你家公子在楼上廊道练拳,我本以为陈公子是修道之人,是一位前程似锦的小剑仙,不承想陈公子的拳意竟是如此上乘,不输我们黄庭国任何一位江湖宗师,实在好奇,便冒昧拜访此地,是我唐突了。” 朱敛大义凛然道:“不唐突不唐突,天底下只有莽夫不解风情、唐突佳人的份,美人说什么做什么,都不唐突!” 萧鸾不愿与此人纠缠不休,今夜之事,注定要无疾而终,就没有必要留在这里耗费光阴了。再者,真当她不知半点廉耻?堂堂黄庭国第三大江的正神,已经比本国五岳神祇并不逊色太多。如果不是吴懿和紫阳府太强势,而且如今更是坐拥大势,傍上了大骊王朝,否则换作黄庭国其他任何酒宴聚会,她萧鸾都会有陈平安在今晚享受的待遇。于是萧鸾客气了几句,打算就此离去。 在这紫阳府,真是诸事不顺,今夜离开这栋藏宝楼,一样还有头疼事在后边等着。 朱敛笑眯眯道:“夫人请留步。” 萧鸾心中恼火不已,只是一身气态依旧雍容华贵,疑惑道:“老先生可是有事?若是不着急,可以明天找我慢聊。” 朱敛伸出一只手掌,晃了晃:“哪里是什么老先生,比起萧鸾夫人的岁月悠悠,我就是个面相稍稍显老的少年郎罢了。萧鸾夫人可以喊我小朱,绿鬓朱颜、朱墨灿然的那个朱。事情不着急,就是在下在雪茫堂,没那胆气给夫人敬酒,刚好这会儿夜深人静,没有外人,就与夫人一样,有了夜游紫阳府的兴致,不知夫人意下如何?” 萧鸾感觉比喝了四坛老蛟垂涎酒还反胃,但她仍是笑脸相向:“夜已深,明早就要动身离开紫阳府,返回白鹄江,有些乏了,想要早些歇息,还望体谅。” 朱敛已经大步前行:“必须体谅夫人!那就容我护送夫人返回住处,夫人一个人回去,我实在放心不下。夫人国色天香,虽说自有绝代佳人那种凛然不可侵的气度,可我总觉得哪怕是给紫阳府一些个巡夜修士,多看了夫人两眼,我就要心疼不已。不行不行,夫人莫要替我考虑了,我一定要送一送夫人!” 萧鸾一笑置之,以她的养气功夫,都快要忍不住恶语相向了。 她径直转身,既不拒绝,也没答应,一掠出楼,曲线玲珑的曼妙身形,瞬间化虹而去,你有本事跟得上就跟。不承想那朱敛刹那之间就出现在她身边,跟随她一同御风而游! 萧鸾心神震荡,差点没摔落地面。 远游境!这个老色胚,竟是第八境的纯粹武夫?!享誉黄庭国江湖四十余年的武学第一人,不过是金身境而已。 朱敛跟在萧鸾身边:“夫人,我从一本杂书上看到,说世间蛟龙之属与江水神灵,一旦情动,便有一场甘霖雨露,落在人间,不知是真是假?” 萧鸾夫人羞愤难当,恨极了那个幕后主使,更恨不得将身边这个糟老头儿打入白鹄江水底,把此人魂魄抽丝剥茧,拧为一根根灯芯,挂起灯笼,照耀水府! 朱敛犹然自顾自说道:“能够与萧鸾夫人夜游紫阳府,真是人生一大快事啊。说出来不怕夫人笑话,小朱我生平喜好撰写游记,记录千山万水的奇人异事,一直想要将来哪天版刻游记,我觉得今夜有幸与夫人结伴夜游,必须在游记中以浓墨重彩描述,等到出书之后,我一定亲自携书登门,赠予夫人一本!” 萧鸾气得牙痒痒,以至于呼吸不稳,有些胸脯起伏,今夜这身让她觉得太过火的装束,本就是那人强行丢下,要她穿上的。 朱敛瞥了眼那宛如咫尺天地的壮丽景象,迅速转头,望向铁券河,朗声道:“大好风光!” 朱敛早已返回二楼住处。 藏宝楼那边屋内,陈平安已经全然没了睡意,干脆点起一盏灯,开始翻阅书籍,看了一会儿,心有余悸道:“一本游侠演义小说上怎么说来着,英雄难过脂粉阵?这个江神娘娘也太……不讲江湖道义了!雪茫堂那边,好心帮了你一回,哪有这么坑害我的道理!只听说那任侠之人,才没有隔夜仇,当晚了结,你倒好,就这么报恩?他娘的,如果不是担心给朱敛误以为此地无银三百两,赏你一巴掌都算轻的……这要是传出去半点风声,我可不就是裤裆上沾满了黄泥巴,不是屎都是屎了?” 陈平安抹了把额头汗水,絮絮叨叨,痛骂那个白鹄江水神娘娘。 最后陈平安只好找个由头,安慰自己:“藕花福地那趟光阴长河,没白走,这要换成早先时候,指不定就要傻乎乎给她开了门,进了屋子。” 逐渐心静下来,陈平安便开始聚精会神翻阅书籍,是一本佛家正经,当时从山崖书院藏书楼借来六本书,儒释道法墨五家典籍皆有,茅山长说不用着急归还,什么时候他陈平安自认读透了,再让人寄回书院便是。 陈平安突然合上书,走出屋子,来到廊道栏杆处。 事出无常必有妖。 楼外雨已停歇,夜幕重重。陈平安伸手按住栏杆,缓缓而行,手心皆是雨珠破碎、合一的雨水,微微沁凉。 陈平安摊开手掌,低头望去。 他跳上栏杆,缓缓而行,眺望远方,紫阳府外铁券河,河外又有青山。 当下身处黄庭国紫阳府紫气宫的藏宝阁高楼檐下栏杆上,思绪飘远。 陈平安想起先前青鸾国之行,在酒楼听当地百姓酒客说那场佛道之辩,有那么一个僧人撑伞在外、儒生檐下躲雨的故事。 若是赶路时遇上下雨,自然就会寻找屋檐躲雨。 又记得陆抬曾经在飞鹰堡小院感慨,人间的遗憾,多是“留不住”三字。最深的肺腑之言,不过是对种种风景、种种人的一句“且慢行”。 陆抬又说,我们很难对世间诸多苦难,真正感同身受,所以当苦难临头,落在一个人的身上时,谁都会措手不及。 且慢行。慢。 那座观道观的观主老道人,以藕花福地的众生百态观道,道法通天的无名老道人,显然可以掌控一座藕花福地的那条光阴长河,可快可慢,可停滞不前。 可是四座天下的光阴洪流,别说掌控,就是想要拦上一拦,据说连道祖都做不到,故而至圣先师曾经观水有悟:“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 崔东山说过天下所有山头仙府、人间城池皆有玄妙,加上战争和诸子百家的学问,都牵涉到光阴长河的流逝速度,是圣人们希望换一种法子,求一个慢。 已经站得那么高、看得那么远的三教圣人,到底为何非要慢下来? 至圣先师,佛祖,道祖,这三位有开天辟地之功的圣人,又到底在看什么?以至于一定要三座天下人间“且慢行”? 第一次与崔东山游历黄庭国,一次在山巅,崔东山陪着他一起练拳,曾经笑言,历史的车轮前行之时,必然要碾碎许多花草。这不是帝王心性的无情之语,而是一位中土醇儒的悲悯之言,那个读书人,希望所有看到这句话的掌权者,或是当时就坐在那辆马车上的大人物,能够低头看一眼那些稀烂的花草。 世道慢慢变好,需要担心吗?只要是变好,方向是对的,再慢都无所谓,当然不需要担心。 若是世道在变得糟糕,比如历史车轮,以迅猛势头一碾而过,一路碾碎无数花草,哪怕有人想要低头去看一眼,也未必看得清楚。又何谈弥补?所以才要慢上一些?因为若是慢慢而行,哪怕是岔入了一条错误的大道,慢慢而错,是不是就意味着有了修改的机会?又或者,人间苦难可以少一些? 陈平安在栏杆上缓缓而行,走到尽头便转头,来回反复,一次次行走于栏杆两端。 陈平安此时此刻,并不知道在一个人自己都浑然不觉的内心深处,每一个深刻的念头,就像心田里的种子,会抽芽,可能许多会半路夭折,可有些会在某天开花结果。 陈平安更不会知道,那些以刻刀用心刻在竹简上的文字,那些被他反复咀嚼和念叨,甚至会在大太阳的天气里,让裴钱去晒一晒记载着他由衷认可、视为美好的竹简上的文字,不管好坏,也不管道理对错,都是在他心田撒下的种子。 陈平安并不是孤例,事实上,世人一样会如此,只是未必会用刀刻竹简的方式去具象化。爹娘的某句牢骚,夫子先生的某句教诲,一翻而过又从头翻回再看的书上语句,某个听了很多遍终于在某天蓦然开窍的老话、道理,看过的青山绿水,错过的心仪女子,走散的朋友,皆是所有人心田里的一粒粒种子,等待着开花。 陈平安仍是不知道,他只是当作一场散步散心的栏杆缓行,人身小天地之中,拥有水字印的那座水府当中,绿衣小童们都停下了手头忙碌的事情,一个个屏气凝神。而拥有金色文胆的那座府邸,外边盘踞着那条酣睡的真气火龙,府邸里边,背负长剑、腰挂几本金色小书本的金色儒衫小人儿,一身金光越发凝练,熠熠生辉,如一尊神祇塑金身。只是从那个全身金光流淌的儒衫小人儿身上,不断有星星点点的金色光彩流溢飘散出去,显然并不稳固。他充满了期待,期待着陈平安在栏杆上停下脚步的那一刻。但陈平安依旧在缓缓而行。 这次离开山崖书院,路上陈平安问了朱敛和石柔一个问题。 如果杀一个无错的好人,可以救十人,救不救。两人摇头。 等到陈平安依次递增,将救十人变成救千人救万人,石柔开始犹豫了。 只有朱敛坦言,哪怕可以救整个天下人,他也不杀那个人。 陈平安便问为何。 朱敛当时笑着给出答案:我担心自己就是那个被杀的人。 朱敛便回过头询问陈平安的答案。 陈平安说自己也给不了答案,除非是真正走到那一步,才有可能知道自己的本心和选择。 气府内,金色儒衫小人儿有些着急,几次想要冲出府邸大门,跑到人身小天地之外,去给那个陈平安打赏几个大栗暴,你想岔了,想这些暂时注定没有结果的天大难题做什么?莫要不务正业,莫要与一桩千载难逢的机缘擦肩而过!你先前所思所想的大方向,才是对的!快快将那个至关重要的“慢”字,那个被世俗天地无比忽略的字眼,再想得更远一些,更深一些!只要想通透了,这就是你陈平安未来跻身上五境的大道契机!只是这些内幕,它若是直白告诉了陈平安,反而会让陈平安陷入一种无比糟糕的心境。 陈平安终于在栏杆上停下脚步,两座府邸的金色儒衫小人和绿衣童子们,都充满了期待。然后绿衣童子们面面相觑,突然间哄然大笑起来。 原来陈平安站定之后,那一刻的纯粹心念,竟是开始想念一个姑娘了,而且想法特别不那么正人君子,竟是想着下次在剑气长城与她重逢,可不能只是牵牵手了,要胆子更大些,若是宁姑娘不愿意,大不了就是给打一顿骂几句,相信两人还是会在一起的,可如果万一宁姑娘其实是愿意的,等着他陈平安主动呢?你是个大老爷们啊,没点气魄,扭扭捏捏,像话吗? 陈平安跳下栏杆,有睡意了,走向屋子的时候,以拳击掌,给自己不断鼓气:“不像话,肯定不像话!再说了,倒悬山那边,你又不是没抱过宁姑娘,只是那次光顾着发蒙了,啥个滋味都记不住,这怎么行?亲个小嘴儿……陈平安找死啊,你?不能想这个,这个有些快了,你不刚想了那么多慢吗?与宁姑娘还是要慢些,文火慢炖,也是好的……好个屁的好……” 绿衣小童们一个个捧腹大笑,满地打滚。 倒不是说陈平安所有心念都能够被他们知晓,只有今夜是例外,因为陈平安所想,与心境牵连太深,已经涉及根本,所想又大,魂魄大动,几乎笼罩整个人身小天地。 一身浓郁金光、几乎要在心扉间结成一颗如丹金胆的儒衫小人儿,后仰倒去,忍不住骂道:“陈平安你大爷啊!”骂完之后,他反而笑了起来。 虽说今夜的“开花结果”,不够圆满,远远称不上无瑕,可其实对陈平安,对他,已经大有裨益。例如金色儒衫小人心口处的那颗金丹雏形,正是茅小冬当初对陈平安炼化沈温金色文胆的最大期望。 萧鸾夫人与婢女主仆二人,单独住在紫阳府偏远地带的一栋独院。 若是与孙登先三人安排在一起,哪怕以萧鸾夫人的心性也要翻脸。 这会儿萧鸾夫人在大堂站着,有人坐着,婢女已经被那人以秘法使之陷入昏睡境地。 那人斜眼瞥着一身太过紧绷衣裙的白鹄江水神娘娘,笑容古怪。萧鸾夫人满脸尴尬。 此人正是自号洞灵真君的吴懿,紫阳府真正的主人。 萧鸾夫人胆子再大,当然也不敢擅自进入禁地紫气宫,何况穿着这么一身不比青楼花魁好到哪里去的衣裙去敲陈平安的房门。这都是吴懿的要求。 吴懿并未以修为压人,只是给出了一个萧鸾夫人无法拒绝的条件。 关于御江水神试图通过龙泉郡关系,祸害白鹄江水神府一事。府主黄楮已经答应了萧鸾夫人,会帮忙让那个御江水神停下鬼祟动作。为此,白鹄江水神府以后每十年,都需要向紫阳府上缴一大笔供奉神仙钱。从此之后,白鹄江就与铁券河一样,成为紫阳府的藩属依附,不过白鹄江水神府这边,也不全是破财消灾,解了燃眉之急这么点好处,投靠紫阳府后,虽说必然要与当今洪氏皇帝愈行愈远,划清界限,但是黄楮承诺萧鸾夫人,会将不到九百里的白鹄江,在百年之内拉伸到一千二百里!钱,得水神府出,但是所有来自黄庭国那边的朝廷阻力,被侵夺气数的山水神祇们的拼死反扑,紫阳府可以帮忙摆平,白鹄江水神府只需要按照市价,出钱聘请紫阳府修士,就可以一路镇压打杀过去。 神仙钱易求,可白鹄江的长度,决定了一条大江的水运大小、厚薄,不仅需要朝廷点头答应开凿水道,其间还必然遭受各种强大的阻力,绝不是有钱就行的,而白鹄江长达一千二百里后,随着白鹄江水域的增加,江水周边的郡县城池、青山秀水,都将全部划入白鹄江水神府管辖,到时候每年的收益,会变得极为可观,这是萧鸾夫人一直梦寐以求的事情。百年之后,别说是超过御江,成功跻身黄庭国第二大江,就算是一鼓作气将寒食江甩在身后,甚至是将来某天升为水神宫,如今都可以想象一下。这才是萧鸾夫人为何会在雪茫堂那么低三下四的真正原因。 她一定要牢牢抓住这份前景!这已经不是什么忍一时风平浪静,而是忍一时就能够大道直行,香火鼎盛。所以吴懿找到萧鸾夫人后,提出了第二笔买卖,已经对未来充满了憧憬的萧鸾夫人,一番权衡利弊和犹豫不决之后,仍是强压下心中所有的委屈、悲愤和羞愧,选择点头答应下来。 吴懿说只要萧鸾愿意今夜爬上陈平安的床铺,有了那一夜欢愉,就相当于帮了她吴懿和紫阳府一个忙,她就会让铁券河彻彻底底成为白鹄江的附庸,积香庙再也无法狐假虎威,无法以一河祠庙抗衡一座大江水府,而且从今往后,她吴懿会给萧鸾和白鹄江水神府在大骊王朝那边说说好话,至于最终能否换来一块太平无事牌,她吴懿不会拍胸脯保证什么,可至少她会亲自去运作此事。于是就有了萧鸾夫人的旖旎夜访。 连那场小雨,都是吴懿运转神通,在紫阳府辖境施展的障眼法,为的就是向陈平安证明,萧鸾夫人确实是春情萌动。一个诚心仰慕、对你一见钟情的江神娘娘主动献身,结下一段无需负责的露水姻缘,何乐不为?除此之外,还有玄机。先前吴懿故意提了一嘴斩杀蛟龙之属妖物的业障一事,那并非虚言,事实上她看出陈平安身上确实存在一段因果,如何解决?自然是以白鹄江水神娘娘的自身香火功德,帮忙去除,这份折损,吴懿说得直截了当,会以神仙钱的方式弥补萧鸾夫人,后者思量之后,也答应了。 只可惜,萧鸾夫人无功而返。那个陈平安连门都没有让她进。 吴懿缓缓开口道:“萧鸾,这么大一份机缘,你都抓不住,你可真是个废物啊。” 萧鸾夫人笑容苦涩。 吴懿突然问道:“难道是陈平安对你这类女子,不感兴趣?你那婢女瞧着年轻些,姿色也还凑合,让她去试试看?” 萧鸾夫人摇头道:“她估计连真君的那栋楼都进不去。那个叫朱敛的家伙,是远游境武夫,对我纠缠许久,看似轻佻,实则在最后关头,对我都已经起了杀心,朱敛故意没有掩饰,所以换成她去,说不定会被直接打死在楼外边,尸体要么丢出紫气宫,要么干脆就丢入铁券河,顺流而下,刚好能够漂荡到我们白鹄江。” 吴懿揉了揉眉心:“这个陈平安到底是怎么想的?” 萧鸾夫人一脸无奈,当时那个家伙二话不说就关上门,她何尝不是恼羞成怒? 吴懿打量着萧鸾夫人:“萧鸾,你的姿色,在咱们黄庭国,已经算是首屈一指的绝色了吧?我上哪儿再给他找个皮囊好的女子?山下世俗女子,任你粗看不错,其实哪个不是臭不可闻。萧鸾,你说会不会是你这种丰腴妇人,不对陈平安的胃口?他只喜欢娇小玲珑的少女,又或是格外身材高挑的?” 萧鸾夫人摇头,她是真不知道。 吴懿叹了口气:“那你说,陈平安到底是不是个正常男人?” 萧鸾夫人轻声道:“应该是吧。” 吴懿一脸认真道:“你觉得我怎么样?” 萧鸾夫人背脊发凉,从那陈平安,到扈从朱敛,再到眼前这个紫阳府老祖宗,全是不可理喻的疯子。 她只得字斟句酌,小心翼翼地说了句漂亮话:“真君何等尊荣身份,岂可如此委屈自己?” 吴懿摆摆手,有些心灰意冷:“算了,总不好让你萧鸾硬闯阁楼,对那陈平安霸王硬上弓。” 吴懿站起身:“不过这桩买卖,哪怕今夜不行,接下来一段时间,都还有效。你还有机会。萧鸾,你自己看着办。” 骤然之间,先是吴懿,再是萧鸾,神色凝重,都察觉到了一股不同寻常的……大道气息。 高远,缥缈,威严,浩浩荡荡,不一而足,妙不可言。 两人都猜出了一点端倪。 吴懿厉色道:“萧鸾!如何?” 萧鸾心神激荡不已,再无半点犹豫,斗志昂扬,这位白鹄江水神娘娘的内心答案,已经坚定不移。 比起当年那次白鹄江畔“偶遇”洪氏皇帝先祖,萧鸾夫人的心思,更加炙热。 吴懿大步走后,萧鸾夫人回到屋内休息,躺在床上辗转反侧,夜不能寐。 紫阳府这一晚,又下了一场雨。 朱敛站在二楼屋檐下的廊道上,怪笑道:“好嘛,来真的了。” 陈平安并不知晓这些。他回到屋内,桌上灯火依旧。 陈平安继续翻书看,看着看着,借着昏黄灯光,抬起头,环顾四周。 书上说,有些人心,就像一面照妖镜,让四周的魑魅魍魉无所遁形。 可陈平安却希望自己的本心,只是一盏油灯,在泥瓶巷家徒四壁的祖宅桌上放着,自己可以通过那点光明,看到那些与自己做伴的尘埃与飞蛾,若是有客人来家里了,便可以看到黄泥窗台上,他陈平安在那边摆放着一只粗劣小陶盆,里边有一棵摇曳生姿的小草。 陈平安趴在桌上,下巴搁放在手背上,凝望着那盏灯火。 他其实隐约知道,有一件事情,正在等着自己去面对。 陈平安想了许多种可能性,觉得都不怕。唯独一件事,一个人,让陈平安不敢去多想。 天底下的道理,没有亲疏之别,这是他陈平安自己讲的。 裴钱蓦然惊醒坐起身,像是做了个噩梦。 她想了想,却已经忘记噩梦的内容。她擦去额头汗水,还有些迷糊,便去找出一张符箓,贴在额头,倒头继续睡觉。 她能够看穿人心,看得到一个人的心境景象,比如老厨子朱敛的腥风血雨,唯有一座高楼屹立,比如崔东山的深潭幽幽,岸边有一本本散落在地的金色书籍。 她内心藏着一个最大的秘密,哪怕是师父陈平安,她都没有告诉。她只要用心去看陈平安,她就会像是置身于一座小水井,仰头望去,大概是井口上摆放着一盏灯火,一团小小的光明,本该最让她这么个怕鬼怕黑的胆小鬼感到温暖和向往,可偏偏会让她好多次像在藕花福地那样,抬头看着天空中的骄阳,看得眼眶灼烧、泪水直流,却每次好了伤疤忘了疼,她又忍不住一直抬头去看。当她低头望去时,井底水面上微漾着一轮明月,再下边,影影绰绰,好像游弋着一条本该很可怕、却让她尤为心生亲近的蛟龙。 师父心中的这口水井,井水在往上蔓延。 可能有一天,水中明月就会与那盏井口上的灯火相逢。 裴钱在酣睡中,下意识伸手放在心口,那儿贴身藏着一只崔东山交给她的小锦囊,说是以后哪天她师父伤透了心,很生气,她就要拿出来交给师父。 陈平安一夜没睡。 临时起意,不再在紫阳府逗留,要动身赶路,就让朱敛与管事知会一声,算是与吴懿打了声招呼。 不承想府主黄楮迅速赶来,竭力挽留陈平安,说是陈平安假如就这么离开紫阳府,他这个府主就可以引咎辞去了,不管如何,都要陈平安再待个一两天,他好让人带着陈平安去游览紫阳府附近的风景。再就是告诉陈平安一个消息,真君老祖宗已经去往寒食江,但是老祖宗临行前放出话来,陈平安他们离开紫阳府之时,可以从紫气宫藏宝阁一到四楼,各自挑选一件东西,作为紫阳府的送客赠礼,若是陈平安不收下,也行,他这个府主就当着陈平安的面,挑选四件最珍贵的,当场砸烂便是。 陈平安越来越猜不出吴懿葫芦里卖什么药。这种死皮赖脸的热情待客,太不合情理了,就算是魏檗都绝对没有这么大的面子。 陈平安自然是想要立即离开这个是非之地,管你黄楮砸不砸掉四件珍宝,前有吴懿无事献殷勤,后有萧鸾夫人夜访敲门,陈平安实在是对这座紫阳府有了心理阴影。 但是黄楮似乎早有预料,半点脸皮都不要了,也学自家老祖宗摆出一副无赖嘴脸,说:“我还能不能当府主,全在陈公子一念之间,难道一两天的游山玩水,让紫阳府略尽地主之谊,陈公子都不肯答应?眼睁睁看着我丢掉府主之位?” 陈平安与朱敛、石柔商量后,便决定以不变应万变,答应黄楮多待一天,看看附近的风景。结果当紫阳府派了个人担任领路后,陈平安就悔青了肠子,朱敛则明显有些幸灾乐祸,没觉得是什么坏事。原来是那位恢复雍容风范的萧鸾夫人,负责带着陈平安一行游览山水。 陈平安硬着头皮,乘坐一艘停靠在铁券河畔的楼船,往上游驶去。 夜幕中,一行人返回紫阳府。 吴懿站在萧鸾的住处小院,笑问道:“怎么样?” 萧鸾夫人欲言又止。 吴懿神色不悦道:“直说便是!” 萧鸾夫人叹了口气:“这一路,任由我百般暗示,之后更是坦诚相见,向他表达了自己的思慕之情,陈平安从头到尾,都没给我好脸色,也不说话。只是在下船前,陈平安跟我说了两句话。” 吴懿好奇道:“哪两句?” 萧鸾夫人苦笑道:“第一句话:‘萧鸾夫人,你是不是存心要害死我?’” 吴懿一头雾水。 萧鸾夫人有些惴惴不安:“第二句话,陈平安说得很认真:‘你再这样纠缠,我就一拳打死你。’” 吴懿伸出两根手指,揉着太阳穴。 萧鸾夫人掩嘴娇笑,蓦然间风情流泻,然后敛了敛妩媚神色,拍了拍胸脯,轻声道:“知道他不是在开玩笑,所以我是真怕,可我还真有些不服气呢,不过我也知道,这次我注定是要与天大机缘擦肩而过了。” 萧鸾夫人毕恭毕敬向吴懿鞠躬赔罪。 吴懿斜眼瞧着萧鸾夫人:“你倒是知道自己有几斤几两。” 萧鸾愣了一下,一下子醒悟过来,偷偷看了眼身材高挑、略显消瘦的吴懿,萧鸾赶紧收回视线,她有些难为情。 吴懿恼火道:“他陈平安就是个瞎子!” 朱敛一直偷着笑,陪着陈平安站在四楼廊道上。 朱敛实在忍不住笑出声,问道:“少爷,碰上这等没头没脑的艳福,作何感想?” 陈平安黑着脸道:“江湖险恶!” 拂晓时分,陈平安一行收拾好包裹行李,准备离开紫阳府。 府主黄楮与两位龙门境老神仙亲自相送,一直送到了铁券河畔,积香庙河神则早已备好了一艘渡船。陈平安一行要先沿河而下一百多里水路,再由一座渡口登岸,继续去往黄庭国边境。 陈平安向黄楮表达了谢意,黄楮拿出一只泛着清新木香的紫檀小箱,是黄庭国著名的“甘露台”文案清供样式,说是老祖的一点心意。 裴钱板着脸,假装自己毫不在意。 陈平安犹豫了一下,还是收下了装有四件藏宝楼珍宝的小箱子,说道:“以后黄府主若是经过龙泉郡,一定要去落魄山做客。” 然后陈平安提了提贵重箱子,玩笑道:“没这样的贵重礼物相送,也没有雪茫堂酒宴的老蛟垂涎酒,就只有些家常菜,我估计黄府主就算路过龙泉郡,都不太乐意跟我打声招呼吧。” 黄楮微笑道:“只要有机会去大骊,哪怕不路过龙泉郡,我都会找机会绕路叨扰陈公子的。” 相谈甚欢,黄楮一直将陈平安他们送到了渡船那边,他原本打算要登船送到铁券河渡口,陈平安执意不用,黄楮这才作罢。 登船后,陈平安站在船头,腰间养剑葫中装满了灵气充沛的老蛟垂涎酒,渡船缓缓向下游行驶而去,陈平安向紫气宫方向一抱拳。 藏宝楼顶楼,一个高挑女修施展了障眼法,正是洞灵真君吴懿,她看到这一幕后,笑了笑:“请神容易,送神倒也不难。” 她心情还算不错。 吴懿已经将这两天的经历,事无巨细,以飞剑传信龙泉郡披云山,详细禀报给了父亲。 相信就算得不到嘉奖,至少也不会受到责罚。 吴懿视野中,那艘远游渡船逐渐小如一粒芥子。 吴懿突然间心弦紧绷,不敢动弹。不知何时,她身旁出现了一位温文尔雅的儒衫老者,就这样轻而易举破开了紫阳府的山水大阵,悄无声息来到了吴懿身侧。 吴懿稳了稳心神,轻声道:“不孝女见过父亲。” 不速之客,原来正是昔年的黄庭国户部老侍郎,如今的披云山林鹿书院副山长,漫长生涯当中,这条老蛟已经不知道用了多少个化名。 老人看了眼吴懿,破天荒给予了一个笑意,道:“给你做成了一举三得,什么时候脑子这么灵光了?” 吴懿惶恐不安,总觉得这个父亲是在反讽,或是话里有话,生怕下一刻自己就要遭殃,已经有了远遁逃难的念头。 老人伸出手掌放在栏杆上,缓缓道:“御江水神哪来的本事,祸害白鹄江萧鸾,他那趟大张旗鼓的龙泉郡之行,不过就是跟那条小蛇喝了顿酒。那个打肿脸充胖子的落魄山青衣小童,只是给朋友讨要一块太平无事牌,当时就已经是四处碰壁,十分吃力。其实就是萧鸾自己乱了阵脚,病急乱投医,才愿意放低身段,投靠你们紫阳府。不过萧鸾舍得放弃与洪氏一脉的香火情,也算是个聪明人,为紫阳府效命,她好处一大把,你也能躺着挣钱,互惠互利。这是其一。” 老人摊开手心,看了看,摇摇头,然后他双手负后,继续道:“你讨好陈平安的手段,很下乘,太生硬,尤其是在雪茫堂酒宴上,竟然还想要压一压陈平安,不过就像围棋上的错进错出,反成神仙手,让陈平安对你的观感好了不少,因为如果你一直表现得太心思深沉,陈平安只会更加谨慎,对你和紫阳府始终忌惮和戒备,到头来也就攒不下半点所谓的江湖情分。最妙的地方,在于你那场本意是为萧鸾打掩护的夜雨,营造出一位江水正神春心萌动的假象,不料反而送了陈平安一桩极大机缘,若非我刻意压制,恐怕天地异象要大很多,不单是紫阳府、整条铁券河,甚至是白鹄江的精怪神灵,都会心生感应,雨露均沾。圣人乐山更亲水,大有学问。所以你做得很让为父意外,大大的意外之喜。这是其二。” 老人转头笑道:“最后嘛,此次要你邀请陈平安做客紫阳府,是国师大人的安排,崔国师与我明言,无非是让陈平安的返乡归途走得更慢些,至于国师所求,肯定不会与我一个外人讲了。当然,我也不想知道,也不想掺和这些,因为无论成与败,你我都注定是没有好果子吃的。这次你帮为父做成了这件事,为父就等于帮了崔国师一点小忙,紫阳府以后必然会得到大骊的赏赐,你就等着好消息吧。” 是个天大的好消息,只是吴懿却忍不住遍体生寒,她打死都没有想到父亲竟然从头到尾看遍了这场闹剧。 当下的吴懿在高楼廊道上面对老蛟,大概就是萧鸾夫人在小院面对她,心态如出一辙。 穿着与容貌都与世间大儒无异的老蛟,再次摊开手掌,眉头紧皱:“这又能看出什么门道呢?” 吴懿悄悄望去。 只见父亲以神通凝聚天地灵气中的水雾精华,手心满是一颗颗水珠,像是刚刚从雨后荷叶上颗颗采撷而来,然后那些水珠在父亲掌心同时炸碎,化作一摊雨水,父亲凝望许久,仍是百思不得其解,雨水又变成一粒粒雨珠。在吴懿心目中,学究天人不输儒家书院圣人的父亲,似乎略有犹豫,伸出另外一只手掌,将原先掌心水珠倒入其中,刹那之间,吴懿见到父亲掌心金光一闪,不等吴懿定睛查看,父亲已经迅速握拳,吴懿再也看不到父亲掌心的景象。 老人思量片刻,回神后对吴懿笑道:“没什么好看的。” 吴懿自然不敢刨根问底。 老人问道:“你可知为何世间有灵众生,皆孜孜不倦追求人之皮囊?分明人的身躯如此孱弱,就连为了活命而进食五谷,都成了修行障碍,所以练气士才讲究辟谷,以免臭乱神明,胎气凋零,使得无法返老还元婴?反观我们蛟龙之属,得天独厚,天生体魄雄浑不说,灵智同样丝毫不比人差,你我又为何以人之形貌站在这里?” 吴懿有些疑惑,不敢轻易开口,因为关于人之洞府窍穴,即是洞天福地,这早已是山上修士与所有山精鬼魅的共识,可父亲绝对不会与自己说废话,那么玄机在哪里? 老人没有为难吴懿这个世上所剩不多的子女:“妙处只在一个字眼上:‘还’。” 老人伸出一根手指,在空中画了一个圆圈。 吴懿陷入沉思。 老人笑道:“你年龄尚小,涉世不深,别说是三千年前的那副光景,万年之前,为父不与你说,你又能去哪里寻找答案。” 吴懿神色肃穆,知道父亲是在传授自己证道契机! 她在金丹境界已经停滞不前三百余年,那门可以让修士跻身元婴境的旁门道法,她作为蛟龙之属的遗种后裔,修炼起来,非但没有事半功倍,反而磕磕碰碰,好不容易靠着水磨功夫,跻身金丹境巅峰,在那之后百余年间,金丹境瓶颈纹丝不动,令她绝望。 老人抬头望向天幕:“你就不好奇如今的三教、诸子百家,三座天下,那么多凡夫俗子,是从何而来吗?又是为何而来吗?最后又是如何成为天下的主人吗?嗯,关于最后一点,乱七八糟的山野杂闻很多,离着那个真相,有远有近,你可能大致了解一点内幕。” 吴懿点点头。三千年前,世间最后一条真龙逃离中土神洲,凭借着当初执掌天下水运的本命神通,选择在宝瓶洲最南端的老龙城登岸,其间身负重伤,撞入大地之下,硬生生开辟出一条走龙道,被一位不知名的大修士以如今已经失传的压胜山法镇压,竟是不得不破土而出,濒死的真龙最终摔落在后来的骊珠洞天附近,就此陨落,又有大修士以秘法打造了那座骊珠洞天,如同一颗明珠,悬于大骊王朝上空。 老人叹了口气:“你这悟性,真是不堪。” 吴懿有些委屈。 老人一挥衣袖,将紫阳府临时变作一座小天地,又取出那只当年曾经泛舟去往天幕星河的仙家小舟,率先跨入木舟,示意吴懿跟上,这才说道:“你觉得世间出现过最强大的存在,是什么?” 吴懿怯生生道:“三教祖师爷?还有那些不愿现世的十四境大佬?前者只要身在自己的某座天地,就是老天爷一般了,至于后者,反正已经脱离境界高低这种范畴,一样具备种种匪夷所思的神通仙法……” 老人不置可否,随手指向铁券河一个方位,笑道:“积香庙,更远些的白鹄江水神府,再远一点,你弟弟的寒食江府邸,以及周边的山水神灵祠庙,有什么共同点?罢了,我还是直接说了吧,就你这脑子,等到你给出答案,纯属浪费我的灵气积蓄,共同点就是这些世人眼中的山水神祇,只要有了祠庙,就得以塑造金身,任你之前的修道资质再差,都成了拥有金身的神灵,可谓一步登天。之后需要修行吗?不过是吃香火罢了,吃得越多,境界就越高,金身腐朽的速度就越慢,这与练气士的修行,是两条大道,所以这就叫神仙有别。回过头来,再说那个‘还’字,懂了吗?” 吴懿摇头道:“还是不太懂。” 老人感慨道:“你哪天要是销声匿迹了,肯定是蠢死的。知道同样是为了跻身元婴境,你弟弟比你更加对自己心狠,舍弃蛟龙遗种的诸多本命神通,直接让自己成为束手束脚的一江水神吗?” 吴懿眼睛一亮:“我们想要‘还’元婴,就要成为神祇?” 老人用一种可怜眼神看着这个女儿,有些意兴阑珊,实在是朽木不可雕:“你弟弟的方向是对的,只是走过头了,结果彻底断了蛟龙之属的大道,所以我对他已经死心,不然不会跟你说这些。你钻研旁门道法,借他山之石可以攻玉,也是对的,只是尚且不得正法,走得还不够远,可好歹你还有一线机会。” 老人伸出一根手指敲了敲栏杆:“不是两头,就在这儿,神人之间,才是最契合蛟龙之属的根本大道,这便是一万年前我们的祖宗家法。那会儿蛟龙管着天下的五湖四海、江渎溪涧,一切有水之处,皆是我们的疆域,只是你弟弟聪明反被聪明误,误以为远古时代的正统神道‘封正’,与如今的朝廷敕封差不多,这就不可救药了,让他走上了那条歧路。只是如今天地规矩变了,对我们影响极大,因为当年那场血腥变故,我们被无形的大道厌恶,所以跻身元婴境就变得极其困难……” 吴懿终于忍不住问道:“父亲,你也没说到底如何才能修成元婴啊,你就与女儿直说了吧!” 老人笑了笑,反问道:“你我是父女,是不是就觉得你修道,我传道,是天经地义的事情?” 吴懿顿时如临大敌,觉得接下来自己要有苦头吃了。 果然,老人冷笑道:“父慈子孝,这种想法,是儒家教你的,可不是为父教你的。为父可从来不奢望子孙的恭顺和孝敬,这一点,你应该比那些在为父肚子里的兄弟姐妹更清楚吧?那么你该如何当个女儿才对?” 吴懿脸色惨白。 老人咧嘴,露出些许雪白牙齿:“百年之内,如果你还无法成为元婴,我就吃掉你算了,不然白白分摊掉我的蛟龙气运。看在你这次办事得力的分上,我告诉你一个消息,那个陈平安身上有最后一条真龙精血凝结而成的蛇胆石,有几颗品质颇好,你吃了,虽无法跻身元婴境界,但是好歹可以拔高一层战力,到时候我吃你的那天,你也可以多挣扎几下。怎么样,为父是不是对你很是慈爱?” 身材高挑的吴懿颤抖起来。 老人突然感慨一句:“你吃成精的水族果腹,我吃你们,聚拢气运,那个占据一副远古遗蜕的崔东山,自然也可能吃掉我。怎么办呢?” 老人对吴懿笑道:“所以别觉得修为高,本事大,有多了不起,一山总有一山高,所以我们还是要感谢儒家圣人们订立的规矩,不然你和你弟弟,早就是为父的盘中餐了,然后我差不多也该是崔东山的囊中物。如今的这个天下,别看山底下各国打来打去,山上门派纷争不断,诸子百家也在钩心斗角,可这也配称为乱世?哈哈,不知道一旦万年前的光景再现,如今所有人,会不会一个个跑去那些州郡县的文庙那边,跪地磕头?” 吴懿对这些“大事”反而没有半点感触,她犹在心心念念那个跻身元婴境的法门。 老人问道:“你送了陈平安哪四样东西?” 吴懿老实回答道:“每一层楼各选一样。一块从第一声春雷当中凝结孕育、坠落人间的陨铁,拇指大小,六斤重。一件春草薄衫的上品灵器法袍。六张清风城许氏特制的‘狐皮美人’符箓纸人。一颗灵气饱满的青色梅核,埋入土中,一年时间就能长成千年高龄的杨梅树,每到二十四节气的当天,就可以散发灵气,之前灵韵派一个老祖师想要重金购买,我没舍得卖。” 老人点头道:“火候还行。” 老人突然笑了:“别觉得抛媚眼给瞎子看,北岳正神魏檗自会与陈平安一一解释清楚,不过前提是……陈平安走得到落魄山。这就得看崔国师和崔东山斗法的结果了。” 吴懿听得出言语中的那个惊人内幕,崔瀺与崔东山斗法?可她仍是执念于那个“神人之间”的说法,满是哀求道:“父亲,若是我能够跻身元婴境,岂不是可以为父亲做更多事情?” 老人却已经收起小舟,撤掉小天地神通,一闪而逝,返回大骊披云山,只留下一个满怀惆怅和忧惧的吴懿。 百年光阴。是那凡夫俗子梦寐以求的高寿,可在她吴懿看来,算得了什么? 积香庙水神一路上殷勤得过分,让陈平安只好搬出朱敛来挡灾。 很快,朱敛就与那个铁券河水神称兄道弟起来,到了渡口的时候,两人依依不舍告别,河神喊朱敛为大哥,已经喊得无比熟稔和诚挚。 河神驾驭渡船返回,陈平安和朱敛一起收回视线,陈平安笑问道:“聊了什么,聊得这么投缘。” 朱敛嘿嘿笑道:“男人还能聊什么,女子呗,聊了那萧鸾夫人半路。” 陈平安便懒得再说什么。 朱敛突然一脸羞赧道:“少爷,以后再遇上江湖险恶的场景,能不能让老奴代劳分忧?老奴也算是个老江湖,最不怕风里来浪里去了,萧鸾夫人这般的山水神祇,老奴倒不敢奢望手到擒来,可只要放开了手脚,拿出看家本事,从指甲缝里抠出丁点儿当年的风流,萧鸾夫人身边的婢女,还有紫阳府那些年轻女修,最多三天……” 陈平安赶紧打断了朱敛的言语,毕竟裴钱还在身边呢,这个丫头年纪不大,对于这些言语,特别记得住,比读书上心多了。 朱敛还不死心,念叨道:“少爷,一方水土养育一方人,龙泉郡家乡那儿,肯定美女如云吧?” 陈平安想了想,摇头道:“就容貌而言,好像跟寻常市井小镇没啥两样。” 朱敛哀叹道:“美中不足啊。” 不过朱敛很快说道:“老奴斗胆擅自与那个河神老弟聊了些孙登先的事情,估计以后孙登先即便在黄庭国遇到些麻烦,只要给这个善于钻营的河神老弟听到了,说不定可以帮上孙登先的忙,只是少爷也要做好准备,就是隔着千山万水,积香庙河神少不得都要跟少爷邀功的。” 陈平安朝朱敛伸出大拇指:“这件事,做得漂亮。” 朱敛好奇问道:“少爷为何如此仰慕孙登先?” 陈平安毫不犹豫道:“因为人家是大侠啊。我们行走江湖,不去仰慕大侠,难道还崇拜采花贼啊。” 朱敛一本正经道:“少爷,我朱敛可不是采花贼!我辈名士风流……” 陈平安一句话打发了朱敛:“你可拉倒吧,你。” 裴钱摇头晃脑,学着陈平安的语气火上加油:“你可拉倒吧,你。” 朱敛做了个抬脚动作,吓得裴钱赶紧跑远。 陈平安跟第一次游历大隋返回家乡一样没有拣选野夫关作为入境路线,而是又到了那座黄庭国边境的风雅县,到了这里,就意味着距离龙泉郡不过六百里。 再往前,就要路过很长一段山崖栈道,那次身边跟着青衣小童和粉裙女童,那次风雪呼啸当中,陈平安停步燃起篝火之时,还偶遇了一对凑巧路过的主仆。陈平安越琢磨越觉得那名神色温和、气质从容的男子,应该是一位挺高的高人。 过了风雅县,暮色中一行人来到那条熟悉的栈道。陈平安挑了个宽敞位置,打算夜宿于此,叮嘱裴钱练习疯魔剑法的时候,别太靠近栈道边缘。 裴钱好奇问道:“老厨子反正会飞呀,我就算不小心摔下去,他也能救我吧?” 陈平安随口道:“想要御风远游,可以直接让朱敛帮你,但练剑的时候还是要小心,这是两回事。” 裴钱哦了一声。 裴钱手持行山杖,开始打天打地打妖魔鬼怪,次次看得朱敛辣眼睛。 石柔倒是挺喜欢看裴钱瞎胡闹的,就坐在一块石头上,欣赏裴钱的剑术。 好一番勤学苦练,练出了一身大汗,裴钱放下行山杖,将师父的竹箱横放着,当作书桌,拿出自己的家当后,趁着夕阳西下的最后一点余晖映照,蹲在那边开始抄书。 抄完书,朱敛也已煮熟米饭,石柔和裴钱拿出碗筷,朱敛则拿出两只酒杯,陈平安从养剑葫中倒出那老蛟垂涎酒,两人偶尔就会这般小酌。 裴钱拿出风卷云涌的气魄,早早吃完一大碗米饭,陈平安和朱敛才刚开始喝第二杯酒,她笑眯眯询问陈平安:“师父,我能瞅瞅那只紫檀小箱子不?万一里边的东西丢了,咱们还能早点原路返回找一找哩。” 陈平安哧溜一口醇酒,笑道:“自己看去。” 裴钱便从竹箱里拿出漂漂亮亮的小木箱,抱着它盘腿坐在陈平安身边,打开后,一件件清点过去:拇指大小却很沉的铁块,一件折叠起来还没有二两重的青色衣衫,一摞画着美人的符纸……裴钱翻来覆去,生怕它们长脚跑掉的仔细模样,她突然惶恐道:“师父师父,那颗梅子核不见了唉!怎么办怎么办,要不要我马上去路上找找看?” 朱敛翻了个白眼。石柔忍俊不禁,你这丫头骗人的时候,能不能把眼睛里头的笑意藏好? 陈平安哦了一声:“没关系,如今师父有钱,丢了就丢了。” 裴钱嘿一声,翻转手腕,一下摊开手掌:“师父,开不开心,咱们刚才都觉得它给丢了,对吧,那么现在咱们就等于多出了一颗梅核哦。” 陈平安笑着点头。 裴钱哈哈笑道:“师父,你很傻乎乎唉,它本来就没丢嘛,你这都看不出来哩。” 陈平安在裴钱额头屈指一弹,裴钱纹丝不动,做了一个气沉丹田的动作:“半点不疼!” 朱敛已经忍无可忍,凌空一弹指,疼得裴钱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先将梅子核放回小箱子,弯腰把小箱子放在一旁,然后双手抱住额头,哇哇大哭起来。 陈平安笑得合不拢嘴。 一看到连师父都不心疼自己,从手指缝隙偷看师父的裴钱哭得更厉害了。 陈平安只得赶紧收起笑容,问道:“想不想看师父御剑远游?” 裴钱嘴角向下,委屈道:“不想。” 陈平安只是微笑。 裴钱蓦然灿烂笑起来:“想得很哩。” 陈平安便摘下背后那把半仙兵剑仙,却没有拔剑出鞘,站起身后,面朝山崖外,随后一丢而出。陈平安快步向前,一拍养剑葫,一掠而出,踩在那把长剑之上,呼啸远去。 裴钱张大嘴巴,赶紧起身,跑到山崖畔,瞪着眼睛,望向那个御剑的潇洒背影。 朱敛和石柔自然知道谜底,飞剑初一和十五藏在了那把剑仙的下边。 裴钱扯开嗓子喊道:“师父,别飞太远啊。” 山风里,陈平安微微屈膝,踩着那把剑仙,与两把飞剑心意相通,剑仙剑鞘顶端倾斜向上,骤然拔高,陈平安与脚下长剑破开一层云海,不由自主地悬停静止,脚下就是余晖中的金色云海,一望无垠。 天地之间有大美而不言。陈平安才发现原来自己御剑游历,眼中所见,与那乘坐仙家渡船俯瞰云海,是截然不同的风光和感受。 陈平安看了许久的云海,随着红日西沉如坠海中,余晖也随之渐渐退散。最后陈平安站在长剑上,闭上眼睛,屏气凝神,练习剑炉立桩。 陈平安收起剑炉立桩,刹那之间,心中一动,喃喃道:“是曹慈又破境了?” 第三章 南下 ●●● 第三章 南下 朱敛发现陈平安取巧御剑返回栈道后,身上有些感觉不太一样了。那是一种玄之又玄的感觉。 朱敛也是与陈平安朝夕相处之后,才能够意识到这种微妙变化,就像……春风吹皱池水起涟漪。 陈平安让等了大半天的裴钱先去睡觉,破天荒又喊朱敛一起喝酒,两人在栈道外边的悬崖边盘腿而坐,朱敛笑问道:“看上去,少爷有些开心?是因为御剑远游的感觉太好?” 陈平安反问道:“还记得曹慈吗?” 朱敛笑道:“这个名字,老奴怎会忘记。剑气长城那边,少爷可是连败三场,能够让少爷输得心服口服的人,老奴恨不得明天就能见着了面,然后一两拳打死他拉倒,省得以后跟少爷争夺天下武运,耽搁少爷跻身那传说中的第十一境,武神境。” 陈平安没计较朱敛这些马屁话和玩笑话,悠悠然喝酒:“不知道是不是错觉,曹慈可能又破境了。” 朱敛奇怪问道:“那为何少爷还会觉得高兴?天下第一这把交椅,可坐不下两个人的屁股。当然了,如今少爷与那曹慈,说这个,为时尚早。” 陈平安喝了一小口养剑葫里的老蛟垂涎酒,问道:“你说我们纯粹武夫,练拳学武,为了什么?” 朱敛笑道:“自然是为了获得大解脱、大自由,遇上任何想要做的事情,可以做成,碰到不愿意做的事情,可以说个‘不’字。藕花福地历史上每个天下第一人,虽说各自追求,会有些差别,但是在这个大方向上,殊途同归。隋右边、卢白象、魏羡,还有我朱敛,是一样的。只不过藕花福地到底是小地方,所有人对于长生不朽,感触不深,哪怕是我们已经站在天下最高处的人,也不会往那边多想,因为我们从来不知原来还有‘天上’,浩然天下就比我们强太多了。访仙问道,这一点,我们四个人,魏羡相对走得最远,当皇帝的人嘛,给臣子百姓喊多了万岁,多少都会想万岁万万岁的。” 陈平安指了指自己:“早些年的事情,没有告诉你太多。我最早练拳,是因为给人打断了长生桥,必须靠练拳吊命,也就坚持了下来。等到按照约定,背着阮邛铸造的那把剑,去倒悬山送给宁姑娘,等我走了很远很远的路啊,终于走到了倒悬山,几乎就要打完一百万拳,那个时候,其实我心里深处,自然而然有些疑惑,已经不需要为了活下去而练拳的时候,我陈平安又不是那种处处喜欢跟人争第一的人,接下来怎么办? “是成为下一个朱河?不难了。还是下一个梳水国宋雨烧?也不算难。还是闷头再打一百万拳,可以奢望一下金身境武夫的风采?要知道,我当时是在剑气长城,天底下剑修最多的地方,我住的地方,隔着几步路,茅屋内就住着一位剑气长城资历最老的老大剑仙,我脚下,有老大剑仙刻下的字,也有阿良刻下的字,你觉得我会不想转去练剑吗?想得很。 “所以当时我才会那么迫切想要重建长生桥,甚至想过,既然不好一心多用,是不是干脆就舍了练拳,尽力成为一名剑修,养出一把本命飞剑,最后当上名副其实的剑仙?大剑仙?当然会很想,只是这种话,我没敢跟宁姑娘说便是了,怕她觉得我不是用心专一的人,对待练拳是如此,说丢就能丢了,那么对她,会不会其实一样?” 朱敛喝了一大口酒:“老奴与少爷相识太晚,竟然错过了少爷这段以后未必再有的少年愁滋味,必须喝口酒,浇一浇心头遗憾。” 陈平安仰起头,双手抱住养剑葫,轻轻拍打,笑道:“那个时候,我遇到了曹慈。所以我很感激他,只是不好意思说出口。” 陈平安又一次指了指自己,再伸手指了指栈道对面的那座高山峭壁:“曹慈可能就在那边,我差了很远。我虽然不刻意追求什么武境第一,可我又不是傻子,谁乐意自己不当那第一?当然是想要当第一的,不过我只是……愿意慢一些,就像先前我在紫阳府藏宝楼走栏杆,我在瞎琢磨一个‘慢’字,想明白了不少事情。如果追本溯源,从我当龙窑学徒学拉坯的时候,其实就接触到了这个字。姚老头嫌弃我没天赋,从不乐意教我道理,甚至不爱跟我说话,可那会儿我把烧窑当作了以后活下去的立身之本,怎么办,姚老头不教,那我就次次旁听他与刘羡阳还有其他学徒的讲话。姚老头与他们说心要定,手才能稳,才能从慢而无错,变成快且对。照理说,我貌似也该算是早早知道了这个道理了吧?我也算记得牢吧?其实仍然不是,只有当我走过很远的路,见过很多的人以后,许多自身不长脚的道理,才会像茅山长所说,在心里头住下了,道理才算是自己的了。 “当曹慈出现后,我就知道了,原来同龄人当中,不止有马苦玄,还可以有曹慈,曹慈再耀眼,我却怎么都不会讨厌,不至于嫉妒他,最多就是有些失落。在自己心爱的姑娘身边,当着她的面,输给别人三场,我心里当然会有些不痛快,所以那会儿,我就下定决心,总有一天,不管曹慈以后武道境界有多高,外人怎么说他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武运坯子,我都要争取让他连输三场!” 陈平安神色从容,眼神熠熠:“只在拳法之上!” 朱敛一拍大腿:“壮哉!少爷心志,巍巍乎高哉!” 陈平安拍着养剑葫,遥望着对面的山壁,笑眯眯道:“我说酒话醉话呢。” 朱敛自认最解风情,最不会煞风景,一坛新酒泥封放起来后,等着便是,哪里有赶紧打开再闻闻的道理,所以他开始转移话题:“少爷这一路走的,似乎在担心什么?” 陈平安点了点头:“你对大骊国势也有留心,就不奇怪明明国师绣虎在别处忙着布局落子和收网打鱼,崔东山为何会出现在山崖书院?” 朱敛问道:“上五境的神通,无法想象,魂魄分开,不奇怪吧?咱们身边不就有个住在仙人遗蜕里边的石柔嘛。” 陈平安摇头道:“崔瀺和崔东山已经是两个人了,并且开始走在了不同的大道上。那么,你认为两个本心相同、秉性一样的人,以后该怎么相处?” 朱敛笑道:“以崔东山的脾气,除了少爷这位先生外,他是绝对不会低人一头的,哪怕是……自己,也不行。” 陈平安喃喃道:“那么下出彩云谱的一个人,自己会如何与自己弈棋?” 朱敛开始皱眉,神色凝重,转头望向陈平安。 陈平安点点头:“我猜,我就是那块棋盘了。可能我们到达老龙城时,他们两个就开始下棋。” 陈平安伸出一根手指,画了交错的一横一竖:“一个个纵横交错处,大的,比如青鸾国,还有山崖书院,小的,比如狮子园,去往大隋的任何一艘仙家渡船,还有最近我们路过的紫阳府,都有可能。” 朱敛问道:“崔东山应该不至于坑害少爷吧?” 陈平安摇摇头:“他一直在尽力帮我,这一点,不用怀疑。” 朱敛忍不住站起身,身形佝偻,沉声道:“这可不是小事!” 陈平安依旧坐着,轻轻摇晃养剑葫:“当然不是小事,不过没关系,更大的算计,更厉害的棋局,我都走过来了。” 朱敛缓缓而行,双手掌心互搓:“得好好思量一番。” 陈平安反过来安慰道:“放心,不会涉及生死,所以不可能是那种拳拳到肉的生死大战,也不会是老龙城突然冒出一个杜懋的那种死局。” 朱敛想了想,愁眉不展:“这就越发棘手了啊,老奴岂不是出不了半分力?难道到时候在旁边干瞪眼?那还不得憋死老奴。” 陈平安望向对面山崖,挺直腰杆,双手抱住后脑勺:“不管了,走一步看一步。哪有害怕回家的道理!” 朱敛看着陈平安的侧脸:“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少爷倒是心大。” 陈平安没来由地感慨了一句:“道理知道得多了,偶尔心会乱的。” 陈平安弯下腰,双掌叠放,手心抵住养剑葫顶部:“棋盘上的纵横线路,就是一条条规矩,规矩和道理都是死的,直来直往,可是世道,会让这些直线变得弯曲,甚至有些人心中的线,大概会变成个歪歪扭扭的圆圈都说不定,这就叫自圆其说吧。所以天底下读过很多书、依旧不讲道理的人,会那么多,自说自话的人也很多,一样可以过得很好,因为一样可以心安、心定,甚至反而会比恪守规矩的人,束缚更少。怎么活,只管按照本心做,至于怎么看上去是有道理的,好让自己活得更心安理得,或是借此掩饰,让自己活得更好,三教诸子百家,那么多本书,书上随便找几句话,暂时将自己想要的道理,借来用一用便是了,有什么难,半点不难。” 朱敛喟然长叹。 重新坐在陈平安身边,放下已经不知不觉喝完了的酒壶,朱敛双拳撑在膝盖上,身形佝偻的干瘦老人,有些伤感。 这些肺腑之言,陈平安与隋右边、魏羡和卢白象说,三人多半不会太心陷其中,隋右边剑心澄澈,专注于剑,魏羡更是坐龙椅的沙场万人敌,卢白象则是藕花福地那个魔教的开山之祖。其实都不如与朱敛说,来得……有意思。 朱敛看似没心没肺——大事小事,一律是那闲事,从来不牵挂我心头,可其实他才是四人当中在藕花福地见过最多人间百态的那个人。 生于世代簪缨的豪阀之家,知道天底下的真正富贵滋味,近距离见过帝王将相公卿,自幼习武天赋异禀,在武道上早早一骑绝尘,却依然依循家族意愿,参与科举,轻而易举就得了二甲头名,那还是担任座师的世交长辈、一位中枢重臣,故意将朱敛的名次押后,否则不是状元郎也会是那榜眼。那会儿,朱敛就是京城最有声望的俊彦,随随便便一幅墨宝、一篇文章、一次踏春,不知多少世家女子为之心动,结果朱敛当了几年清贵的散官后,找了个由头,一个人跑去游学万里,其实是游山玩水,拍拍屁股,混江湖去了。混着混着,一个浪荡不羁的贵公子,就莫名其妙成了天下第一人,顺便成了无数武林仙子、江湖女侠心里过不去的那个坎。 之后各国混战,山河破碎,朱敛就从江湖抽身返回家族,投身沙场,成为一个横空出世的儒将。六年戎马生涯,朱敛只以兵法,不靠武学,力挽狂澜,硬生生将一座将倾大厦支撑了多年,只是大势所趋,朱敛之后哪怕潜心辅佐一个皇子数年,亲手主持朝政,依旧无法改变国祚崩断的结局。最终将家族安置好后,朱敛再次返回江湖,始终孑然一身。 按照朱敛自己的说法,在他四五十岁的时候,依旧风流倜傥,一身的老男人醇酒味道,还是无数豆蔻少女心目中的“朱郎”。 陈平安说道:“接下来我们会路过一座女鬼坐镇的府邸,悬挂有‘秀水高风’匾额,我打算只带上你,让石柔带着裴钱,绕过那片山头,直接去往一个叫红烛镇的地方等我们。” 朱敛跃跃欲试,笑问道:“嗯,之前少爷就提过这一茬,不过当时没细说,现在看来,属于有危险,又不是太危险的那种?” 陈平安点点头:“那栋府邸住着一个嫁衣女鬼,当年我和宝瓶他们路过,有些过节,就想着了结一下。” 朱敛恍然道:“难怪少爷最近会详细询问石柔,阴物鬼魅之属的一些本命术法,还走走停停,就为了养足精神,写下那么多张黄纸符箓。” 陈平安突然抬起手掌:“住嘴。” 朱敛悻悻然,不愧是自家少爷,懂自己。 上次没从少爷嘴里问出嫁衣女鬼的模样,是美是丑,是胖是瘦,朱敛一直心痒痒来着。毕竟在藕花福地,可没有以坟冢做家的美艳女鬼仰慕过自己,到了浩然天下,岂能错过? 不过那位白鹄江的水神娘娘,与石柔差不多,一位神祇一个女鬼,好像都没瞧上自己,朱敛揉了揉下巴,愤愤道:“咋的,这儿的女子,无论是鬼是神,都喜好以貌取人啊?” 陈平安拿起养剑葫:“走一个。” 朱敛瞥了眼脚边的酒壶,苦着脸道:“少爷,我酒壶可是空了。” 朱敛觍着脸搓着手:“少爷,不用担心老奴的酒量,用裴钱的话讲,就是没有问题!再来一壶,刚刚解渴;两壶,微醺;三壶,便快活了。” 陈平安笑呵呵,张大嘴巴,晃了晃脑袋,做了个吸气的动作,然后转头,一脸幸灾乐祸道:“喝西北风去吧,你。” 朱敛憋了半天,打算做一回死谏的忠臣,打死不做那谄媚奸佞了,一身正气道:“少爷,这么不好笑的笑话,老奴真是很难拍马屁了。” 陈平安心意微动,从咫尺物当中取出一壶酒,丢给朱敛,问道:“朱敛,你觉得我是怎么样的一个人?” 朱敛接过酒,不假思索道:“好人。” 陈平安笑道:“这酒没白给你。” 朱敛摇头道:“便是没有这壶酒,也是这般说。” 陈平安自言自语道:“我就是好人了啊。” 朱敛爽朗大笑:“少爷就当我又说了马屁话,莫当真。喝酒喝酒!” 一个钟鸣鼎食之家的老人,一个陋巷泥腿子的年轻人,两人其实都没将那主仆之分放在心上,在崖畔慢饮美酒。 朱敛抹了抹嘴,突然说道:“少爷,老奴给你唱一支家乡曲儿?” 陈平安点头道:“行啊。” 朱敛赶紧小抿一口酒水,润了润嗓子,这才开腔哼唱,摇头晃脑,是那藕花福地某个早已亡国朝廷的官话。 陈平安自然听不懂,只是朱敛哼得悠然陶醉,哪怕不知内容,他仍是听得别有韵味。 朱敛唱完一段后,问道:“少爷,咋样?” 陈平安点头道:“不错不错。” 朱敛晃着剩下半壶酒的酒壶:“若是少爷能够再赏赐一壶,老奴就以大骊官话唱出来。” 陈平安二话不说,直接丢给朱敛一壶。 朱敛将那壶酒放在一旁,轻声哼唱:“春宵灯烛如人眼,见那娘子褪放纽扣儿,青葱手指拈动罗带结,酥胸白雪耸如峰,肚皮软绵绵,可怜烛光不得见,背脊光滑腰收束,悬挂大葫芦,小娘子啊,思量那远游未归负心郎,心如撞鹿,心肝儿千千结……娘子拧转腰肢回首看双枕,手捂山尖儿生哀怨,既然一刻值千金,谁来挣取万两钱?” 朱敛停下,喝了口酒,觉得比较尽兴了。 陈平安问道:“这就完啦?” 朱敛很是意外,愣愣道:“少爷竟然没有打我的念头?” 陈平安嗤笑道:“走过那么多江湖路,我是见过大世面的。这算什么,以前在那地底下的走龙河道,我乘坐一艘仙家渡船,头顶上边船舱不分昼夜的神仙打架,呵呵。” 这就叫后知后觉,其实还是归功于朱敛,当然还有藕花福地那条岁月漫长的光阴长河。 朱敛问道:“给说道说道?” 陈平安笑眯眯道:“可以,不过把那壶酒先还我。” 朱敛犹豫了一下,将酒壶递给陈平安。 陈平安收入咫尺物后:“那真是一场场荡气回肠的惨烈厮杀。” 朱敛等了半天,也没等到下文:“没啦?” 陈平安站起身:“不然?” 朱敛赶紧起身,跟上陈平安:“少爷,把酒还我!就这么可怜兮兮的几个字,说了等于没说,不值一壶酒!” 陈平安没理朱敛,在栈道上,一个身形翻转,以天地桩倒立而走。 朱敛站在原地,懊恼不已。突然转头望向那个坐忘修行的石柔,朱敛咧嘴一笑。 石柔睁开眼,怒道:“滚远点!” 朱敛抬起手,拈起兰花指,朝石柔轻轻一挥:“讨厌。” 石柔给恶心得不行。 惊鸿一瞥后,她呆若木鸡。原来朱敛一根手指按住鬓角处,做了两个动作,一个撕扯,一个覆抹,其间有片刻停留。 老人对石柔扯了扯嘴角,然后转过身,双手负后,佝偻缓行,开始在夜幕中独自散步,只留下一个好像见了鬼的昔年枯骨艳鬼。 远处朱敛啧啧道:“没有意思。” 走完了栈道,过了南苑国和大骊王朝的边境线,在一片崇山峻岭之间,陈平安和朱敛两人行走在山路之上。 石柔已经带着裴钱绕路,会沿着那条绣花江,去往红烛镇,到时候在那边双方会合。只是陈平安让石柔背着裴钱,可以施展神通,所以不出意外,肯定是石柔、裴钱更早到达那座红烛镇。 陈平安笑着说起了一桩陈年旧事。当年就是在这条山路上,遇到师徒三人,其中一个跛子少年,扛着“降妖捉鬼,除魔卫道”的破旧幡子,结果沦为难兄难弟,都给那个嫁衣女鬼抓去了悬挂无数大红灯笼的府邸。好在最后双方都安然无恙,分别之时,寒酸老道士还送了一幅师门祖传的搜山图,不过师徒三人路过了龙泉郡,但是没有在小镇留下,在骑龙巷铺子那边,他们与阮秀姑娘见过,最后继续北上大骊京城,说是要去那边碰碰运气。 故意拣选了一个暮色时分登山,走到当初那段鬼打墙的山间小路后,陈平安停下脚步,环顾四周,并无异样。 陈平安背着剑仙和竹箱,觉得自己好歹像是半个读书人。不过那个嫁衣女鬼不为所动,这也正常,当初风雪庙魏晋一剑破开天幕,又有豪侠许弱出场,想必吃过大亏的嫁衣女鬼,如今已经不太敢胡乱残害过路读书人了。 陈平安想了想,对朱敛说道:“你去天上高处看看,能否看到那座府邸,不过我估计可能性不大,肯定会有障眼法遮蔽。” 朱敛拔地而起,远游境武夫,就是如此,天地四方皆可去。 片刻之后,朱敛落回小道,摇头道:“确实看不到,还得浪费少爷两张符箓。” 陈平安笑着拿出两张符箓,阳气挑灯符和山水破障符,都是以李希圣赠送的那一摞符纸中的黄纸画成。 陈平安将来自体内那颗金色文胆所在气府的积蓄灵气,浇灌入阳气挑灯符,火苗极小。 陈平安掠上树林枝头,绕了一圈,仔细观察指尖挑灯符的燃烧速度、火苗大小,最后确定了一个大致方向。就靠着挑灯符的指引,去寻找那座府邸的山水屏障,恰如凡夫俗子挑灯夜行,以手中灯笼照亮道路。 最后陈平安来到一堵山壁前,火苗蓦然炸开,陈平安一抖手腕,山水破障符的符胆灌满灵气,大放光明,陈平安将这张符箓往山壁上一贴,眼前景象随之急剧变化,山壁如积雪遇火,迅速消融,出现一个巴掌大小的窟窿,透过窟窿,已经可以看到里边是一条阴气森森的山谷小径,不断有阴煞之气往外涌出。等到山水破障符燃烧将尽,窟窿已经变成院门大小,陈平安与朱敛跨入其中。 古树参天的山坳中,陈平安依旧手持那张犹有大半的阳气挑灯符,带着朱敛一掠向前。 朱敛脚不着地,跟在陈平安身后。 陈平安并未细说与嫁衣女鬼楚夫人的那桩恩怨,但是朱敛以前从未在陈平安身上看到他对于某件“小事”,如此真真切切地执着。 为了见那楚夫人,陈平安事先做了诸多安排和手段。朱敛曾经与陈平安一起经历过老龙城变故,感觉陈平安在灰尘药铺也很谨小慎微,事无巨细,都在权衡,但是两者相似,却不全然相同。比如陈平安好像等这一天,已经等了很久,当这一天真的到来时,陈平安的心态比较古怪,就像……他朱敛猿猴之形的那个拳架,每逢大战,出手之前,要先垮下去,缩起来,而不是寻常纯粹武夫的意气飞扬,拳意倾泻外放。 那张阳气挑灯符燃烧速度变快,当最后一点灰烬飘落时,两人终于站在了一个广场上,眼前正是那座悬挂如仙人执笔“秀水高风”匾额的威严府邸,门口有两尊巨大石狮。 陈平安眯起眼,抬头望向那块匾额。曾有着一袭鲜红嫁衣的女鬼,飘浮在那边。 她痴情,她曾经是良善鬼物,她一直有自己的道理。据说最早有一个走夜路的读书人,在山路上大声朗诵圣贤诗篇,为自己壮胆,被她看在了眼中。读书人与女鬼,两人阴阳有别,但是依旧相亲相爱,她仍然心甘情愿地穿上了那件红嫁衣。 陈平安扯了扯嘴角,道理没有亲疏之别,这是陈平安他自己讲的。不讲道理的,随你高兴,怎么活怎么活得更好,都是自己走的路,但是哪天遇上了讲道理又拳头比你硬的,那就下辈子投个好胎,这也是陈平安讲的。 陈平安就那么站在那里。朱敛忍不住转过头。 饶是朱敛这个远游境武夫,都从陈平安身上感到一股异样的气势。这就是纯粹武夫五境大圆满的气象?如明月升空。 但是这都不算什么,比起这种依旧属于武学范畴内的事情,朱敛更震惊于陈平安心境与气势的外显。那轮明月,如一条蛟龙所衔骊珠。 就在朱敛觉得这趟捉鬼之行,估摸着没自己啥事的时候,那座府邸大门打开,走出一人。 朱敛忍不住问道:“少爷,这是那女鬼的姘头?牌面挺大啊,这汉子,瞅着可不比萧鸾夫人的白鹄江神位差了。” 走出之人,身材魁梧,披挂甲胄,手臂有一条金色眼眸的青蛇盘踞,呼吸吐纳皆是白雾缭绕,如祠庙内香火弥漫。 陈平安认得此人,他曾经与许弱一起出现在绣花江上,眼前这位,极有可能是绣花江或是玉液江水神。 绣花江、玉液江和棋墩山,以及这座府邸,皆有讲究,魏檗曾坦言,都是用来镇压神水国残余气运的隐蔽存在,所以同样是江水正神,绣花、玉液两江神祇,比起水域辖境差不多的大骊水神,品秩要稍高半筹。 那位绣花江水神沉声道:“陈平安,私自破开一地山水屏障,擅闯楚氏府邸,按照大骊制定的封山律法,哪怕是一位谱牒仙师,一样要削去户籍,谱牒除名,流徙千里!” 陈平安疑惑道:“那个楚夫人?” 绣花江水神摆摆手:“她早已离开府邸,而且此地已经有新主人,念在你有太平无事牌在身,已经被礼部记录在档,准许你速速离去,下不为例。” 陈平安抱拳问道:“敢问江神,那个楚夫人如今在何处?” 这尊以金身现世的江水正神皱了皱眉头,瞥了眼陈平安所背长剑:“只知道楚夫人去了观湖书院,有个读书人死在那边,她想要去收拢骸骨,但是近期她肯定不会返回此地。” 陈平安叹了口气,应该是要白跑一趟了,有些心疼那两张黄纸符箓,向那位水神致歉道:“这次登门拜访楚夫人,是我冒失了。下次一定注意。” 绣花江水神冷笑道:“还有下次?” 不等陈平安说话,水神斜眼看那个佝偻老人:“怎么,觉得自个儿是个远游境武夫,就可以肆意妄为了?” 朱敛抹了把脸,转过头,对陈平安说道:“少爷,就求你让我打一架吧,这家伙这副嘴脸,实在太欠揍了,回头我一定还少爷一枚金精铜钱。” 陈平安先是眼神示意朱敛不用以此试探虚实,那个嫁衣女鬼,多半不在府上。 陈平安对那位水神笑道:“我们这就离开。” 就在此时,楚氏府邸后方,冲起一阵滚滚黑烟,声势浩荡,汹涌而至,落地后化作人形,身穿一袭黑袍。 绣花江水神面无表情:“顾府主,你不是在修缮山根水脉吗?” 陈平安怎么都没有想到现任府主,是那位曾经护送他们一路的顾氏阴神,更是顾璨的父亲。 阴神与陈平安点点头,再与那尊水神微笑解释道:“先前感应到有修士打破屏障,想到水神大人刚好在府上查看进展,就没理会,只是转念又想到如今大骊境内乱象四起,便担心是大隋修士想要强行破坏此地根本,不料竟然是熟人拜访。” 绣花江水神眯眼道:“当年顾府主护送陈平安去往大隋,确实称得上相熟,不知道顾府主要不要邀请陈平安进门,摆上一桌酒宴,为朋友接风洗尘?” 顾氏阴神哈哈笑道:“既然当了这顾府主,我自然不敢耽误了手头正事,就只与陈平安唠叨几句,送出楚氏府邸辖境即可。” “修补水脉山根是不能中断的细致活,希望顾府主别耽搁太久,不然我一定会公事公办,在公文上记你一笔。”绣花江水神撂下这句话后,转身大步走入府邸。 顾氏阴神抱拳相谢,然后来到陈平安身边,赶在一脸惊喜的陈平安开口之前,大笑道:“没办法,当年那趟差事,在礼部衙门那边讨了个苦功劳,得了个不伦不类的山神身份,所以万事不由心,没办法请你去府上做客了。” 陈平安笑道:“没关系,以后机会多得是,这里离着龙泉郡又不算远。” 顾氏阴神突然一揖到底,然后满脸感伤道:“上次远游,我不告而别,由于有命在身,不敢擅自说一桩私事,如今已是大骊神祇之一,虽说职责所在,不能擅自离开,但是刚好借着这个机会,不再隐瞒什么,也好省去一桩心事。” 说到这里,顾氏阴神面带笑意,运转神通,使得原本飘忽模糊的面容越发清晰,笑道:“觉得与谁比较像?” 陈平安打量了他片刻,震惊道:“该不会是?” 顾氏阴神爽朗大笑,再次抱拳:“陈平安,如果没有你,顾璨就不会白白得了那么大的福缘!这份比天还大的恩情,顾某以死相报都不过分!” 陈平安好似许久没有缓过来,道:“难怪当年总觉得你经常在偷偷瞅我,那会儿还误以为你居心叵测来着。顾叔叔,你早该告诉我的!” 之后聊了些泥瓶巷鸡毛蒜皮的故人故事,很快就来到山水屏障附近,顾氏阴神苦涩道:“不敢违反规矩。对了,如水神所说,楚氏府邸经营不善,山根水脉,残破不堪,已是藕断丝连的境地,我不能离开太久,恕不远送了,在此分别便是。” 陈平安笑问道:“因为书简湖位于宝瓶洲中部,战事如火如荼,仙家渡船都不愿意去触霉头,我这次从老龙城返回后,打算近期去趟书简湖看看顾璨,不知道顾叔叔知不知道顾璨如今如何了,那截江真君待他可还好?” 顾氏阴神哈哈笑道:“他们娘俩好得很,小璨已经成了那个截江真君的嫡传弟子,万事无忧,不然我怎么会安心待在这里。” 陈平安点点头,抱拳道:“祝愿顾叔叔早日神位高升!” 顾氏阴神小声提醒道:“对了,陈平安,你可听说家乡那边,许多当年买下山头的仙家势力,如今开始转手贱卖,你最好赶紧回去,说不定还能低价入手一两座山头,这等机会,切莫错过。” 陈平安笑道:“已经听说了,所以飞剑传信了披云山,在让魏檗帮忙看看。” 顾氏阴神一挥袖,山水屏障凭空出现一道大门,陈平安步入其中,转头与顾氏阴神抱拳告别。 重新行走在山路上,陈平安感慨道:“怎么都没有想到顾叔叔竟然成了阴神,还当了这座府邸的府主,就是不知道他们一家三口,什么时候可以团圆相聚。” 朱敛微笑道:“虽然没见着那个楚夫人,可此行不虚。就像少爷先前所说的棋墩山,本是魏檗沦为末流神祇土地公的沉寂之地,也是一举成为大骊北岳正神的发迹之地。所以说,世事难料,不过如此。” 陈平安深吸一口气:“走吧,去红烛镇。” 两人稍稍加快步伐,去往裴钱、石柔所在的红烛镇。 两人一路闲聊,一直到走出那座山头数十里,朱敛放慢脚步,小心翼翼,以聚音成线的武夫本事,突然问道:“少爷,接下来怎么说?” 陈平安脸色如常,同样聚音成线,回答道:“不急,到了红烛镇再做下一步的谋划,不然顾叔叔会有大麻烦。” 楚氏府邸大门口,绣花江水神脸色阴沉,看着那位缓缓而返的府主,厉色道:“顾韬,我让你老老实实待在府邸水运主脉附近,寸步不离!你竟敢自己跑出来?!” 这位臂绕青蛇的魁梧水神手臂一震,那条金色眼眸的青蛇,落地后盘曲着,变作一条粗如水桶的巨蛇,缓缓游弋,刚好将主人和那位府主绕在一个大圈内,然后它高高抬起头颅,冷冷注视着顾氏阴神。 绣花江水神伸手一抓,手中出现一杆精炼长槊,金光如水流淌,讥笑道:“国师有令,只要你做出半点逾越举动,我就可以将你魂魄打去半数!你要是不服气,大可以凭借楚氏府邸,反抗试试看。” 顾韬纹丝不动,满脸无奈道:“此次之所以现身,只为了将那个秘密说出口,委实是积攒太久,不吐不快。水神这趟登门,奉命行事,又对我早有提醒,我认罚!但是我希望水神行刑之前,能否告知,为何我连陈平安的面,都不能见?希望水神大人能给我一个明明白白,不然我即便认罚,却也心有不甘!” 绣花江水神死死盯住这个阴神,他不是在犹豫要不要打散这尊阴神府主的半数魂魄,而是在犹豫要不要直接将其所有魂魄打烂。 顾韬生死,两可之间。遭罪一场,肯定难逃。不过目前确实需要顾韬修补楚氏府邸气运,况且如今这里都属于北岳地界,山岳大神作为大骊王朝第一尊新五岳神祇,魏檗越来越流露出神尊之姿,所以具体何时打散顾韬的半数魂魄,除了向国师大人询问,按照大骊山水律法,他一样需要跟魏檗报备。这叫县官不如现管。 如果不是顾韬从头到尾,没有流露出丝毫劝说陈平安去往书简湖的迹象,反而劝说陈平安返回家乡买山头,这会儿顾韬早就已经魂飞魄散了。 这也合情合理,顾韬私底下几次从红烛镇得知的书简湖传闻,其实都是大骊谍子想要这位府主知道的消息。 绣花江水神毫无征兆地将长槊丢掷而出,长槊贯穿顾韬腹部,倾斜钉入地面,金光绽放,在顾韬身上直接灼烧出一个窟窿,以阴物之身转为神祇金身的顾韬,依旧挨了一记重创。 顾韬也确实是硬骨头,硬是一言不发,面容开始扭曲,一身黑烟滚滚散发。 绣花江水神伸手一抹,摊开一幅画卷,楚氏府邸山水辖境内所有景象,随着这位水神的心意转动,画面迅速流转变幻,画上人与事,纤毫毕现。接着他又打开一幅,是那绣花江辖境景象。 绣花江水神语气冷硬道:“只要一点点苗头,给我怀疑了,我就宁可错杀了你。” 腹部犹有金色长槊贯穿而过的顾韬怒道:“你是不是疯了?!国师大人岂会让你如此肆意妄为!你真当我不知道,你爱慕那楚夫人已经数百年之久?!怎的,我如今占据了楚夫人的府邸,你便看我不顺眼,一定要除之而后快?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好好好,我算是领教了你这绣花江水神的肚量!” 绣花江水神根本不理睬悲愤欲绝的顾韬,只是低头凝视着一幅画卷上的陈平安、朱敛两人,观察着那两人的表情和谈话,每一个细节都不愿意放过。至于国师大人在谋划什么,绣花江水神不是丝毫不感兴趣,而是不敢有探究的念头,半点都不敢。 大骊王朝百余年来,这位始终站在皇帝陛下影子里的国师,几次走出阴影,每次都会带来一场场腥风血雨,人头滚滚而落,无论是权贵豪阀,还是山上仙师,没有例外,不管你是如何位居要津的中枢重臣、封疆大吏,还是什么地仙,要么销声匿迹,要么是生不如死的下场。 绣花江水神一招手,驾驭长槊返回手中:“你速速返回府邸底下,修补本地气运之余,听候发落!是生是死,你自求多福。” 顾韬伸手捂住腹部,金身被伤,道行折损,让他这个阴神痛苦不已:“你应该知晓我的大致根脚,所以这件事情没完!” 绣花江水神神色淡漠:“我们大骊,最大的靠山,是国师帮助皇帝陛下订立的律法。” 沿着那条水流和缓的绣花江,来到喧闹依旧的红烛镇。 曾经在这里的一座书肆,陈平安给李槐买过一本《断水大崖》。 裴钱和石柔住在之前陈平安住过的客栈。 进了屋子,正要和师父说这红烛镇好玩之处的裴钱,看了眼陈平安,立即不说话了。 朱敛关上门,站在窗口附近,陈平安开始沉默不语。 陈平安第一句话就开门见山:“我打算先不回龙泉郡,朱敛,你护着裴钱、石柔去落魄山。黄庭国有座仙家渡口,我去那边试试,看有没有去往书简湖的渡船,实在不行,就走路去书简湖。到了龙泉郡,再想走,只会更难。” 朱敛想了想,缓缓道:“老奴会一门还算拿得出手的易容术,不如让老奴假扮少爷,少爷随便假扮某人,然后找个合适机会,先离开红烛镇,我们在这里多留几天。这样稍稍稳妥些,未必能够瞒天过海,就当是聊胜于无吧。” 石柔一头雾水,裴钱更是茫然。 朱敛轻声道:“少爷,你自己说的,万事不要急,慢慢来。” 陈平安笑了笑:“放心吧,我有数。” 朱敛点点头:“还是少爷心细,不然估摸着到了龙泉郡,崔东山这场斗法,就输定了。” 从绣花江水神率先露面,到顾叔叔随后赶来,陈平安就察觉到一丝熟悉的气息。所以陈平安当时选择沉默,等着顾叔叔开口,而不是一声“顾叔叔”脱口而出。 果不其然。顾叔叔话里有话,“第一次”泄露顾璨父亲的身份。陈平安就跟着配合顾叔叔演了那场戏。 什么好心提醒陈平安赶紧返回龙泉郡购买山头,什么娘俩在书简湖万事无忧,只要陈平安全部反过来听就对了。 除此之外,两人心有灵犀,各自绝对不多说一个字,多一个眼神交会。因为那个绣花江水神,一定在暗中窥探。 接下来朱敛开始帮忙推敲细节,例如今晚先去喝一场红烛镇特有的船娘花酒,那里人多眼杂,最适合给人暗中盯梢。陈平安脱下那件必须穿往书简湖的法袍金醴,换上一身青衫,免得之后朱敛假扮陈平安去往落魄山,没了金醴,太过突兀。 朱敛与陈平安就这样相互查漏补缺。 裴钱乖乖坐在一旁,不会在这种时候插科打诨。 石柔护住窗口位置。她再不会觉得,朱敛建议喝那花酒,是在假公济私。 这一晚,陈平安与朱敛离开客栈,喝了顿花酒,陈平安正襟危坐,朱敛如鱼得水,与那个妙龄船家女聊得大有君生我未生之感。 第二天,陈平安带着裴钱游逛红烛镇,购买各色物件,就像是家乡邻近,又即将入冬,可以开始准备年货了。 一个相貌平平的中年男人,悄无声息地离开了红烛镇。 没有乘坐渡船沿着绣花江往下游行去,而是走了条热闹官道,去往边境,邻近关隘,没有以通关文牒过关进入黄庭国,而是像那不喜约束的山泽野修,轻松越过崇山峻岭,此后昼夜赶路。风尘仆仆,到了黄庭国一座仙家渡口,中年男人并未在渡口向执事询问,只是通过闲聊,得知渡口如今并无渡船直接到达书简湖,那条航线早已关停,便选了一艘去往姑苏山的渡船,据说在姑苏山那边换乘渡船,就能够去往一个朱荧王朝的藩属国,在那之后,就只能步行去往书简湖了。 中年男人付了一笔神仙钱,要了个渡船单间,深居简出。到了那座姑苏山,中年男人又听闻一个坏消息,如今连去往朱荧王朝那个藩属国的渡船都已停歇。 中年男人在姑苏山停留了一天,四处行走,最后便一掷千金,以远远高于市价的神仙钱,先付了一半价钱,直接雇用了一艘不太愿意死守规矩的私船。在船主一脸谄媚却满是看傻子的眼神中,中年男人登上那艘渡船——就只有他一个客人。 豺狼环伺。中年男人不知是江湖经验不够老到,毫无察觉,还是艺高人胆大,故意视而不见。 在一次船主通知客人说需要靠岸补给的时候,那个中年男人终于离开船舱,换了一身白袍,背了一把长剑,头别簪子,腰系酒壶。 中年男人直接找到那个观海境修为的船主,一拍那只寻常修士眼中的朱红色酒壶,一把飞剑掠出养剑葫,说道:“神仙钱好挣,命没了就没了。” 早已起了杀人越货心思的船主老修士,也是个野路子出身,既然被客人看穿,便懒得掩饰什么,瞥了眼那只酒葫芦,笑道:“客人大概不晓得我们这一行的行情,一个养剑葫,可比我的这条命,加上这条船,都还要值钱,你觉得……”不等老修士将话说完,飞剑一闪而逝。 老修士终究是个攀爬到观海境的山泽野修,对于山上四大难缠鬼之一的剑修,并不陌生,刚好有一件压箱底的灵器,可以稍稍制衡。只是老修士凭借本命器物,堪堪躲过了那把飞剑,养剑葫内又有一把飞剑钉入他眉心。虽不至于毙命,但是稍有动作,剑尖再往里边刺入些许,命也就没了。 在观海境老修士震惊于一位剑修竟有两把本命飞剑的时候,一拳已至,打得老修士所有气府灵气蒸腾如沸水。又一拳,能够以灵气反哺、淬炼体魄的老修士,虽身躯坚韧大致相当于四境武夫,可仍是被一拳打得呕出胆汁,倒地不起。两把飞剑更是钉入老修士两座本命气府,一阵乱搅,使得观海境船主当场跌回洞府境,哀号不已。 中年男人环顾四周,挑了一张椅子坐下,对其余人等说道:“继续赶路。” 老修士之后就坐在还算宽敞的屋子小角落,两把飞剑在四周缓缓飞旋,而那个客人,竟然就一直坐在那边翻看书籍。 老修士壮起胆子,询问自己能否就在原地疗伤,以免连洞府境都保不住。中年男人点点头,并无异议。 此后中年男人看了一本本书籍,偶尔会打个盹,偶尔站起身缓缓踱步,慢慢出拳。 渡船到达那座朱荧王朝边境最大的藩属国后,那个中年男人下船前,给了剩下的一半神仙钱。 跟神色萎靡的老修士问过了书简湖大致方向,中年男人摘下背后长剑,连剑带鞘一起抛向空中,御剑远去书简湖。 空中飞鹰盘旋,枯枝上乌鸦嘶叫。原本平整宽阔的官道,早已支离破碎,一支车队,颠簸不已。 石毫国作为朱荧王朝最大的藩属国,位于王朝的西北方向,以沃野千里、出产丰富著称于宝瓶洲中部,一直是朱荧王朝的大粮仓。同样是王朝藩属,石毫国与那大隋藩属黄庭国,有着截然不同的选择,石毫国从皇帝、庙堂重臣到绝大多数边军将领,选择跟一支大骊铁骑大军硬碰硬。 战火蔓延整个石毫国,今年开春以来,在整个京城以北地带,打得异常惨烈,如今石毫国京城已经深陷重围。不但石毫国百姓,就连附近几个兵力远逊色于石毫国的藩属小国,都人心惶惶,当然不乏有所谓的聪明之人,早早依附投诚大骊宋氏,在隔岸观火,等着看笑话,希望所向披靡的大骊铁骑能够干脆来个屠城,将那群愚忠于朱荧王朝的石毫国一干忠烈全部宰了,说不定还能念他们的好,兵不血刃,在他们的帮忙下,就顺利拿下了一座座武库、财库丝毫不动的高大城池。 磕磕碰碰的路途,让这支车队的不少车夫叫苦不迭,就连许多背负长弓、腰挎长刀的精壮汉子,都快给颠散了骨头架子,一个个萎靡不振,强自振作精神,眼神巡视四方,以免有流寇劫掠。七八十骑弓马熟谙的青壮汉子,几乎人人身上带着血腥气味,可见这一路南下,在兵荒马乱的世道,走得并不轻松。 真是脑袋拴在裤腰带上挣银子,说句不夸张的,撒泡尿的工夫,就可能把脑袋不小心掉在地上。 其间最凶险的一场堵截,不是那些落草为寇的难民,竟是一支三百骑假扮马贼的石毫国官兵,将他们这支商队当作了一块大肥肉,那一场厮杀,早早签下生死状的商队护卫,死伤了将近半数,如果不是雇主当中竟然藏着一位不显山不露水的山上神仙,连人带货物,早被那伙官兵给包了饺子。 这支车队需要穿过石毫国腹地,到达南方边境,去往那座被世俗王朝视为龙潭虎穴的书简湖。车队拿了一大笔银子,也只敢在边境关隘停步,不然银子再多,也不愿意往南边多走一步,好在那十数个外乡商贾答应了,允许车队护卫在边境千鸟关掉头返回,之后这拨商贾是生是死,是在书简湖那边攫取暴利,还是直接死在半路,让劫匪过个好年,反正都不用车队负责。 这一路走下来,真是人间炼狱修罗场。 饿殍千里,不再是读书人在书上惊鸿一瞥的说法。车队在沿途,经常会遇到一些茅草店铺里面哭喊连天,不断有成人在贩卖“两脚羊”,一开始有人不忍心亲自将子女送往砧板,交给那些屠夫,便想了个折中的法子,父母之间,先交换面黄肌瘦的子女,再卖于店家。 许多饿疯了的流亡难民,成群结队,像行尸走肉和野鬼幽灵一般,游荡在石毫国大地之上,只要到了可能有食物的地方,便蜂拥而上,因此各地烽燧、驿站,一些地方上豪横家族打造的土木堡,都沾染了鲜血,还有一些倒在地上来不及收拾的尸体。 车队曾经经过一座拥有五百同族青壮护卫的大堡,以重金购买了少量食物,一个胆大的精悍少年,眼红艳羡一个商队扈从的那张硬弓,就来套近乎。当时少年蹲在地上,指着城堡外木栅栏那边一排用来示威的干瘪头颅,对商队扈从笑嘻嘻说了句:“夏天最麻烦,招蚊蝇,容易瘟疫,可只要到了冬天,下了雪,就可以省去不少麻烦。”说完,少年抓起一颗石子,砸向木栅栏,精准击中一颗头颅,拍拍手,瞥了眼目露赞赏神色的商队扈从,颇为得意。 当时一个身穿青衣、扎马尾辫的年轻女子,让那少年心动不已。之所以与商队扈从聊这些、做这些,无非是少年想要在那个好看的姐姐眼前表现表现。只可惜那个青衣姐姐从头到尾都没瞧他,这让少年很失落,也很失望,若是这般美貌若祠庙壁画仙子的女子,出现在来这边寻死的难民队伍当中,该多好?那她肯定能活下来。他是族长的嫡长孙,哪怕不是第一个轮到他,总归能有轮到自己的那天。不过少年也知道,难民当中,可没有这般水灵的女子,偶有些妇人,多是黝黑黝黑,一个个皮包骨头,瘦得跟饿死鬼似的,皮肤还粗糙不已,太难看了。 那个青衣姐姐身边,还站着一个岁数稍大的女子,背着一把剑,不过姿色就差太多了,尤其是身材,一个天一个地,若是后者单独出现,少年也会心动,只是当她们站在一起时,少年眼里便没有了后者。 商队继续南下,经常会有流民拿着削尖的木棍拦路,聪明一些的,或者是还没真正饿到绝路上的,会要求商队拿出些食物,他们就放行。商队当然懒得理睬,只管前行,一般来说,只要他们抽刀、摘下一张张硬弓,难民自会吓得作鸟兽散。 也有一些难民,红着眼睛只管往前冲,打算哄抢一番,商队护卫扈从本就是江湖武夫出身,又不是石毫国人氏,一路南下,早已麻木,加上队伍里又死了那么多兄弟朋友,内心深处,巴不得有人冲上来让他们解解恨,所以精悍骑队如渔网撒出,手起刀落,或是比拼箭术——以射中眼眶者最佳,射穿脖颈者次之,射透心口者再次之,若是只能射中腹部、腿脚,那可是要惹来讥讽和笑话的。 这次雇用护卫和车队的商贾,人数不多,十来个人。除了那个极少露面的青衣马尾辫女子,以及她身边一个失去右手大拇指的背剑女子,还有一个不苟言笑的黑袍青年——这三人好像是一伙的——平时车队停马休整,或是野外露营,相对比较抱团。这拨要钱不要命的商贾主事人,是一个身穿青衫长褂的老人,据说姓宋,护卫们都喜欢称之为宋夫子。宋夫子有两个扈从,一个斜背乌黑长棍,一个不带兵器,一看就是地道的江湖中人,两人年岁与宋夫子差不多。此外,还有三个哪怕脸上带笑依旧给人眼神冰冷感觉的男女,年龄悬殊,妇人姿色平庸,剩下两人是爷孙俩。给扈从们的感觉,就是这拨商贾,除了宋夫子,其余都架子大,不爱说话。 这天夜里,歇脚于一座已经荒废、胥吏逃散的破败驿站,驿站物件早已被搜刮一空。 青衣马尾辫女子蹲在驿站外一堵倒塌大半的泥土墙头上。与她形影不离的那个背剑女子,站在墙下,轻声道:“大师姐,再有大半个月的路程,就可以过关进入书简湖地界了。” 青衣女子有些心不在焉,嗯了一声。 那位宋夫子缓缓走出驿馆,轻轻一脚踹了下蹲坐在门槛上的同行少年,然后单独来到墙壁附近,负剑女子立即以大骊官话躬身行礼道:“见过宋郎中。” 老人笑着点头:“徐姑娘还是这般客气,过于见外了。” 此郎中并非药铺郎中。这位气态儒雅的青衫老人,是大骊礼部祠祭清吏司的主事郎中。 这个位置,在黄庭国、石毫国这些藩属小国,属于比较大一点的芝麻官,光是礼部衙门,上头就有侍郎,再上头还有尚书,说不定哪天就要被品秩相当的辅官、员外郎给抢了位置。可在大骊,这就是一个极其关键的位置,是大骊王朝最有权柄的三个郎中之一,位不算高,从五品,权极重。除了名义上一个祠祭清吏司郎中该有的职责,还掌管着一国山水正神的评定考核以及举荐权。 大骊一直不设立江水正神与祠庙的冲澹江,突然多出一个名叫李锦的江水精怪,从一个原本在红烛镇开书铺的掌柜,一跃成为江神,据说就是走了这个郎中的门路,得以鲤鱼跳龙门,一举登上神台高位,享受各路香火。 而两名女子,正是离开龙泉剑宗下山游历的阮秀、徐小桥。 至于为何要离开大骊王朝如此之远,就连徐小桥和董谷都觉得很意外,至于他们的大师姐阮秀,则全然无所谓。 徐小桥见宋郎中像是有事相商的样子,就主动离开了。 宋郎中走到墙头上,盘腿而坐,微笑道:“我要感谢阮姑娘的大度。” 阮秀收起一只巾帕,藏入袖中,摇摇头,含糊不清道:“不用。” 宋郎中笑问道:“冒昧问一下,阮姑娘是不在意,还是在容忍?” 阮秀问道:“有区别吗?” 宋郎中点点头,正色道:“若是前者,我就不多此一举了。毕竟我这么个老头子,也有过少年慕艾的岁月,晓得李牧玺那般大小的毛头小子,很难不动心思。如果是后者,我可以提点李牧玺或是他爷爷几句,阮姑娘不用担心这是强人所难,这趟南下是朝廷交代的公事,该有的规矩,还是要有的,丝毫不是阮姑娘过分。” 阮秀说道:“没关系,他爱看就看吧,他的眼珠子又不归我管。” 宋郎中哑然失笑。 此次随行队伍当中,跟在他身边的两位江湖老武夫,一位是从大骊军伍临时抽调出来的纯粹武夫,金身境。据说去军中帅帐要人的绿波亭大谍子,给那位战功彪炳的主将当面摔杯骂娘,当然人还是得交出来。一位出身大骊江湖大门派的帮主,也是七境。此外三人,是一队临时组建的粘杆郎,爷孙两人当中,少年名为李牧玺,是个精通符箓和阵法的修道天才,与他的爷爷和父亲都是大骊朝廷的粘杆郎,他父亲死于前不久的一场争斗,所以这趟南下远游,对于爷孙二人来说,既是衙门里边的公事,也有私怨夹杂其中。 这趟南下书简湖,有两件事,一件是明面上的,也不算小了,他这位祠祭清吏司郎中,是话事人,龙泉剑宗三人,都需要听命于他,听从他的指挥调度。 今年入秋时分,已经多年没有伤亡的大骊粘杆郎,一下子死了两个,一位身份隐蔽的外乡金丹境修士,偷偷带走了一个弟子,这名少年,比较特殊,不但是先天剑胚,还身负武运,引来当地一州数位武庙圣人的关注。大骊势在必得,就连国师大人那边都听到了消息,很重视。 大概是一报还一报,说来荒唐,这个少年是大骊粘杆郎率先找到和相中,以至于找到这棵好苗子的三人,轮流留守,倾心栽培,长达四年之久,结果那位深藏不露的金丹境修士,不知道从哪里蹦出来,打杀了两人,将少年拐跑,一路往南逃窜,其间躲过了两次追杀和围捕,十分狡猾,战力也高。那少年在逃亡途中,更是展露出极其令人惊艳的心性和资质,两次都帮了金丹境修士大忙。最后绿波亭谍报显示,金丹境修士和少年逃入了书简湖,此后泥牛入海,再无音讯。 对于这类追杀,不单单是大骊王朝,其实宝瓶洲所有的山上势力,都不会犯痴,心存轻视,经验老到的门派,但凡有点底蕴的,都力争以狮子搏兔,一鼓作气用全力解决,而不是好似庸将的战场添油,派遣一拨拨人去白白送死,让对方以战养战,最终养虎为患。对方是一位擅长厮杀的老金丹,又占据地利,所以宋郎中一行人,绝不是两个金丹境战力那么简单,而是加在一起,大致相当于一位强大元婴的战力。 在这一点上,董谷和徐小桥私底下有过数次细致推演,得出的结论,还算比较放心。不然大师姐要出丁点儿纰漏,董谷和徐小桥两个龙泉剑宗的开山弟子,于情于理,就都不用在神秀山待着了。 至于唯有宋郎中自己知晓内幕的另外一件事,就比较大了。涉及整座书简湖的归属,就连他都需要听命行事。就连那个暗中扎根书简湖已有八十年光阴的某个岛主,也一样是棋子。 这次离开大骊南下远行,有一件让宋郎中觉得有意思的小事。 少年李牧玺对南下途中,尤其是乘坐马车的石毫国旅途所见所闻,无论如何都无法理解,甚至内心深处,还会埋怨那个罪魁祸首,也就是自己所在的大骊王朝。兴许在少年看来,如果大骊铁骑没有南下,或是南下的连绵战事不要如此血腥残忍,就不会有那么多老百姓流离失所。在兵灾浩劫中,一个个原本老实本分的男男女女,都变得人不像人,鬼不像鬼。 而李牧玺的爷爷,九十岁的“年轻”修士,则对此无动于衷,也没有跟孙子解释点什么。 阮秀问道:“听说有个泥瓶巷的孩子,就在书简湖?” 宋郎中点头道:“姓顾,是机缘很大的一个孩子,被书简湖势力最大的截江真君刘志茂收为闭门弟子,顾璨自己又带了条‘大泥鳅’到书简湖,带着那战力相当于元婴境的蛟龙扈从,兴风作浪,小小年纪,名声很大,连朱荧王朝都听说书简湖有这么一对主仆存在。有一次与许先生闲聊,许先生笑言这个叫顾璨的小家伙,简直就是天生的山泽野修。” 阮秀抬起手腕,看了眼那条形若鲜红手镯的酣睡火龙,放下手臂,若有所思。 一个中年男人来到了书简湖边缘地带一座人山人海的繁荣大城,大城名为池水城。 中年男人一路之上雇用着一辆马车,车夫是个走南闯北过的健谈老人。中年男人是个大方的,爱听热闹和趣闻,不喜欢坐在车厢里边享福,几乎大半路程都坐在老车夫身边,让老车夫喝了不少酒。老车夫心情大好,说了好多道听途说而来的书简湖奇人异事——那儿没外边传闻的那么可怕,打打杀杀倒也有,不过多半不会牵扯到他们这些老百姓。不过书简湖是个天大的销金窟,却是千真万确,以前他与朋友,载过一拨来自朱荧王朝的富家公子哥,口气大得很,让他们在池水城那边等着,说是一个月后返程,结果等了不到三天,那拨年轻公子哥就从书简湖乘船回到了城里,已经身无分文了,七八个年轻人足足六十万两银子,三天,就这样打了水漂。不过听那些败家子的言语,好像意犹未尽,说半年后攒下一些银子,一定要再来书简湖快活。 中年男人行走在池水城比肩接踵的大街上,很不起眼。 先前城门有一队练气士看守,却根本不用什么通关文牒,只要交了钱就让进。 池水城就建造在书简湖西边水畔。 书简湖极为广袤,千余个大大小小的岛屿星罗棋布,最重要的是灵气充沛,想要在此开宗立派,占据大片的岛屿和水域,很难,可若是一两位金丹境地仙占据一座较大的岛屿,作为府邸修道之地,最是适宜,既清净,又如一座小洞天。尤其是修行法门“近水”的练气士,更是将书简湖某些岛屿视为必争之地。 背剑中年男人挑选了一栋闹市酒楼,点了壶池水城最招牌的乌啼酒,喝完了酒,听了一些附近酒桌上眉飞色舞的闲聊,只是没听出更多的事情,有用的就一件事——过段时间,书简湖好像要举办百年一次的岛主会盟,准备推举出一名已经空悬三百年的新任“江湖君主”。 中年男人喝完酒吃完饭,与伙计结过账,就离开了酒楼,问路去了一条池水城内对所有人开放的猿哭街。猿哭街长达四里,开满了仙家铺子,两头有练气士守着,一样是不看身份、只认银子开道的做派,这一点,倒是有些像商贸冠绝一洲的老龙城,笑人无恨人有,谁有钱谁大爷。不信且看杯中酒,杯杯先敬有钱人。不过若是如此说来,好像整个世道,在哪儿都差不多。 腰挂朱红色酒葫芦的中年男人,之前听老车夫说过,在鱼龙混杂、往来频繁的书简湖,能说一洲雅言就不用担心,可在路上,他还是跟老车夫学了些书简湖方言,学的不多,一般的问路、讨价还价还是可以的。中年男人一路逛荡,走走看看,既没有一鸣惊人,扫荡什么天价的镇店之宝,也没有只看不买,而是挑了几件讨巧却不昂贵的灵器,就跟寻常的外乡练气士一个德行,在这儿就是蹭个热闹,不至于被谁狗眼看人低,却也不会被当地人高看一眼。 中年男人最后在一间贩卖古董杂项的小铺子停留,东西是好的,就是价格不太公道,掌柜又是个瞧着就不像是做生意的老古板,所以生意比较冷清。许多人来来走走,从兜里掏出神仙钱的却寥寥无几。中年男人站在一把横放于特制剑架上的青铜古剑之前,久久没有挪步,剑鞘一高一低分开放置,剑身刻有“大仿渠黄”四字小篆。看着这个弯腰低头一再端详的长衫背剑中年男人,老掌柜不耐烦道:“看啥看,买得起吗,你?便是上古渠黄的仿剑,也要大把的雪花钱。去去去,真要过眼瘾,去别的地儿。” 中年男人大概是腰包不鼓、腰杆不直,非但没有恼火,反而转头跟老掌柜笑问道:“掌柜的,这渠黄,是礼圣老爷与人间第一位王朝君主共同巡狩天下时,他们所乘坐马车的八匹拉车骏马之一?” 老掌柜瞥了眼中年男人背后长剑,脸色稍稍好转:“还算是个眼力没差劲到眼瞎的。不错,正是‘八骏流散’的那个渠黄,后来有中土大铸剑师,用毕生心血打造了八把名剑,以八骏命名。此人脾气古怪,打造了剑,也肯卖,但是每把剑,都只肯卖给相对应一洲的买家,以至于到死也没全部卖出去。后世仿品不计其数,这把胆敢在渠黄之前刻下‘大仿’二字的古剑,仿得极好,自然价格极贵,在我这座铺子里已经摆了两百多年。你小子,肯定买不起的。” 中年男人没打肿脸充胖子,他从古剑上收回视线,开始去看其他珍玩物件,最后又站在一幅挂在墙壁上的仕女画前。画卷所绘仕女,侧身而坐,掩面而泣的模样,若是竖耳聆听,竟然真有如泣如诉的细微嗓音传出画卷。 老掌柜哟呵一声:“不承想还真碰到个识货的,你进了我这铺子看得最久的两件,都是铺子里边最好的东西。小子不错,兜里钱没几个,眼光倒是不坏。怎么,以前在家乡大富大贵,家道中落了,才开始一个人走江湖?背把值不了几个钱的剑,挂个破酒壶,就当自己是游侠啦?” 中年男人依旧打量着那幅神奇画卷,以前听人说过,世间有许多前朝亡国字画,机缘巧合之下,字中会孕育出悲愤之意,而某些画卷人物,也会变成灵秀之物,在画中独自悲戚断肠。 中年男人转头笑道:“游侠儿,又不看钱多钱少。” 老掌柜嗤笑道:“这种屁话,没走过两三年的江湖愣头青才会讲,我看你年岁不小,估摸着江湖算是白走了,要不就是走在池塘边,却当是真正的江湖了。” 中年男人还是没生气,指了指墙壁挂像,问道:“这幅仕女图,多少钱?” 老掌柜摆摆手:“你小子,别自讨没趣。” 中年男人笑道:“我要是买得起,掌柜怎么说?送我一两件不甚值钱的彩头小物件,如何?” 年复一年守着祖传铺子,确实无聊的老掌柜顿时来了斗志,指了指靠近大门口的一只多宝架,挑眉道:“行啊,瞧见没,只要你掏得起神仙钱,那边架子上,随你挑选三件东西,到时候皱一下眉头,我跟你姓!” 中年男人笑着点头。 老掌柜犹豫了一下,说道:“这幅仕女图,来历就不多说了,反正你小子瞧得出它的好,三枚小暑钱,拿得出,就拿走,拿不出来,赶紧滚蛋。” 中年男人回头看了眼墙上的挂像,再转头看了眼老掌柜,询问:“是不是一口价都没得商量了?”老掌柜冷笑点头,那中年男人又转头,再看了几眼仕女图,又瞥了眼当下空无一人的店铺以及大门口,这才走到柜台那边,手腕翻转,拍出三枚神仙钱放在桌上,手掌覆盖,推向老掌柜。老掌柜也跟着瞥了眼店铺门口,在中年男人抬手的瞬间,迅速以手掌盖住,拢到自己身边,抬起手掌,确定无误是货真价实的三枚小暑钱后,抓在手心,收入袖中,抬头笑道:“这次是我看走眼了,你这小子可以啊,有点本事,能够让练就一双火眼金睛的我都看岔了。” 中年男人无奈一笑:“那我可就去那边,挑选三件顺眼东西了。” 老掌柜哈哈大笑,绕出柜台:“去吧,做买卖,这点诚信还是要有的,我这就帮你将这幅仕女图收入盒中。放心,光是锦盒就价值两枚雪花钱,不会糟践了这么一幅名贵画像。” 中年男人在门口多宝架前视线巡游。老掌柜小心翼翼摘下画像,将其收入一只珍藏锦盒当中的时候,一直用眼角余光打量那个男人。 他娘的,早知道这个家伙如此腰包鼓鼓,出手阔绰,扯什么彩头?而且一口气就是三件,这会儿开始心疼得很。 当那个中年男人挑了两件东西后,老掌柜略微心安,可当那家伙最后选中一件尚未有名家篆刻的墨玉印章后,老掌柜眼皮子微颤,连忙道:“小子,你姓什么来着?” 中年男人原本还有些犹豫,现在老掌柜来这么一出,他便果断收入手中,转头笑道:“姓陈。” 老掌柜可怜兮兮道:“那我以后跟你姓陈,你将那印章放回去,行不行?” 中年男人笑着摇头:“做生意,还是要讲一点诚信的。” 老掌柜气呼呼道:“我看你干脆别当什么狗屁游侠了,当个生意人吧,肯定过不了几年,就能富得流油。” 虽然嘴上这么说,但其实还是赚了不少的,老掌柜心情大好,破天荒给姓陈的客人倒了一杯茶。 中年男人也没有立即走的念头—— 一个想着能否再卖出那把大仿渠黄,一个想着从老掌柜嘴里听到一些更深入些的书简湖事情,就这么喝着茶,闲聊起来。于是中年男人知道了很多老车夫不曾听闻的内幕。 书简湖是山泽野修的世外桃源,聪明人会混得很开,蠢人就会格外凄惨,在这里,修士没有好坏之分,只有修为高低、算计深浅之别。商贸繁华,店铺林立,无奇不有。在别处走投无路的,或是落难的,在此往往都能够找到栖身之所。当然,想要舒心痛快,就别奢望了。可只要手里有猪头,再找对了庙,此后便活命不难。之后混得如何,各凭本事,依附大的山头,做出钱出力的帮闲,也是一条出路。书简湖历史上,不是没有多年忍辱负重、最终崛起成为一方霸主的枭雄。 店铺门外,光阴悠悠。店铺内,老掌柜谈兴颇浓。 曾有一个身为谱牒仙师的元婴境修士,与一个金丹境剑修联手,可能是觉得在整个宝瓶洲都可以横着走了,大摇大摆,在书简湖一座大岛上摆下宴席,广发英雄帖,邀请书简湖所有地仙与龙门境修士,扬言要结束书简湖群龙无首的纷乱格局,当那号令群雄的江湖君主。 宴席上,三十余个到场的书简湖岛主,没有一人提出异议,不是拍手叫好,拼命附和,就是掏心窝子拍马屁,说书简湖早就该有个能够服众的大人物,省得没个规矩王法;当然,也有一些沉默不语的岛主。结果宴席散去,就已经有人偷偷留在岛上,开始递出投名状,出谋划策,详细解释书简湖各大山头的底蕴和凭仗。只是接下来的一幕,哪怕是让数百年后的书简湖所有修士,无论年纪大小,都觉得特别痛快—— 当晚,就有四百余名来自不同岛屿的修士,蜂拥而至,围住那座岛屿。用将近九百多件法宝,再加上各自岛屿豢养的两百多个死士,硬生生砸死了那两个不可一世的元婴境修士和金丹境剑修。杀意最坚定的,恰好是那拨“率先投诚的墙头草岛主”。 中年男人听得很用心,便“随口”问到了截江真君刘志茂。 老掌柜越说越来劲,说如今那截江真君可了不得。 早两年来了个小魔头,成了截江真君的关门弟子,好一个青出于蓝而胜于蓝,竟然驾驭一条恐怖蛟龙,在自家地盘上,大开杀戒,将一个大客卿的家眷连同数十个开襟小娘,以及百余人,一并屠戮殆尽,大多死相惨不忍睹。之后更是不知为何打杀了那个同门大师兄,又是一场血腥杀戮,那条“大泥鳅”的凶狠暴戾,展露无遗,许多次下嘴,已经不为杀人,纯粹是为了满足杀戮的趣味,所过之处,满地残肢断骸。从此,师徒二人,势如破竹,霸占了附近不少座别家势力根深蒂固的岛屿。 顺之者昌逆之者亡。许多年轻貌美的少女,据说都给那个毛都没长齐的小魔头强掳而回,好像在小魔头二师姐调教下,沦为了新的开襟小娘。 此后书简湖可就没太平日子过了,好在那也是神仙打架,总算没有殃及池水城这样的偏远地儿。 姓顾的小魔头事后也遭受了几次仇家刺杀,竟然都没死,反而越来越跋扈骄横,凶名赫赫,身边围了一大圈墙头草修士,给小魔头戴上了一顶“湖上太子”的绰号高帽。今年开春那小魔头还来过一趟池水城,那阵仗和排场,已经不比世俗王朝的太子殿下差了。 老掌柜聊得兴高采烈,那个中年男人始终没怎么说话,沉默着。 黄昏里,老掌柜将中年男人送出店铺门口,说是欢迎再来,不买东西都成。 中年男人点点头,起身的时候,他就已经将三件小巧物件收入袖子,腋下夹着那只锦盒,走了。 老掌柜有些疑惑,好像这个中年男人离开的时候,怎的有些……失魂落魄?奇了怪哉,明明是个有钱的江湖人,何须如此? 老掌柜不再追究,摇头晃脑走回店铺。 今天的大买卖,真是三年不开张、开张吃三年,他倒要看看,以后邻近铺子那帮黑心老王八,还有谁敢说自己不是做生意的那块材料。 至于那个中年男人走了以后,会不会再回来购买那把大仿渠黄,又为什么听着听着就开始强颜欢笑,然后笑容全无,唯有沉默,老掌柜不太上心。什么书简湖的神仙打架,什么顾小魔头,什么生生死死恩恩怨怨,反正尽是些别人的故事,咱们听到了,拿来讲一讲就完了。 中年男人离开铺子后,缓缓而行。 人生不是书上的故事,喜怒哀乐,悲欢离合,都在书页间,书页翻篇何其易,人心修补何其难——是谁说的来着,崔东山?陆抬?朱敛?记不得了。 中年男人走了几十步路后,竟是停下,在两间铺子之间的一处台阶上坐着,像一条路边的狗。 第四章 请君入瓮 ●●● 第四章 请君入瓮 秋风起蟹黄肥,这会儿是池水城吃金衣蟹最好的时分,一到吃饭的点,满城都飘着那股独有的香味。甚至会有一些千里迢迢从朱荧王朝赶来的老饕清馋,在各色关系交好的临水宅邸和酒楼,推杯换盏。不过距离书简湖最近的石毫国,今年少有人来此享口福,毕竟命都快没了。 书简湖岛主会盟还有十来天就要举行,到时候会有百余个岛主,登上那座主人不在多年的宫柳岛,选举出一名江湖君主。青峡岛的截江真君刘志茂,自然是众望所归的人选。 但这里是书简湖,是觥筹交错、其乐融融的酒宴才散尽,马上就有四百多个野修联手打杀那元婴境修士和金丹境剑修的书简湖。 这两天池水城传出消息,那个顾小魔头要来城中吃蟹了,池水城少城主范彦,已经开始重金购买书简湖最肥美的金衣蟹,是金衣蟹中最罕见的“竹枝”,个头极大,蕴含充沛的水运精华,寻常渔夫一辈子都别奢望能够捕捉到一只——见都见不到,那是洞府境修士碰运气才能抓到的宝贝。 如今如日中天的青峡岛,刘志茂最近一年停止扩张,就像一个疯狂进食的人,有点吃撑了,得缓缓,先消化,不然看似大好局面,实则还是一盘人心不稳的散沙,刘志茂在这一点上,始终保持清醒,对于前来投靠青峡岛的山泽野修,筛选得极为严格,具体事务,都是弟子中一个名叫田湖君的女修在打理。 田湖君最早是顾璨的二师姐,这会儿顺理成章地变成了大师姐,大师兄已经被小师弟顾璨打死了嘛,总不能空着位置,不像话,传出去也不好听。 如今顾璨身边,围绕着一大帮身份不俗的年轻修士和豪阀子弟,比如要举办酒宴款待“顾大哥”的池水城少城主范彦,是城主的独苗儿,给城主夫人宠溺得天王老子都不怕,号称这辈子不服什么陆地神仙,只佩服英雄好汉。简而言之,就是个没脑子的。快三十的人了,还喜欢称呼顾璨为顾大哥。池水城都喜欢把这个少城主当个笑话看。 除此之外,还有青峡岛四师兄秦傕、六师兄晁辙,都是书简湖很出挑的修士,天资好,杀人从不手软,是截江真君四处征伐的得力干将。还有黄鹂岛岛主的小师弟吕采桑,与岛主师兄岁数差了好几百岁,因为是一个老祖闭关前收取的弟子,辈分奇高。黄鹂岛是青峡岛鼎盛之前,少数几个可以与青峡岛掰掰手腕子的大岛,当然如今声势是绝对比不上青峡岛了。还有鼓鸣岛少岛主元袁,昵称圆圆,父母是鼓鸣岛一对修士道侣,两名金丹境修士,妇人姓元,男人姓袁,是个倒插门。元袁的母亲,是一个泼辣蛮横到让刘志茂都头疼的存在,关键是这名女修,据说来头很大,早年是朱荧王朝一位元婴境剑修的宠妾。更有石毫国皇子韩靖灵,大将军之子黄鹤。 顾璨、纨绔子弟范彦、秦傕、晁辙、吕采桑、元袁、韩靖灵、黄鹤,再加上那个不爱抛头露面、却唯顾璨马首是瞻的大师姐田湖君,除了田湖君是被顾璨强拉硬扯进来的,其余八人,意气相投,据说在顾璨的提议下,不知从哪里抓来一只大公鸡,歃血为盟,结为兄弟,号称书简湖十雄杰。 不说书简湖,其实连这其余八人都犯嘀咕,明明是九个人,为何对外宣称十雄杰? 当时小魔头顾璨只是光着脚,站在第二把交椅上,蹦蹦跳跳,指着那把空缺的头把交椅,咧嘴笑,说这个位置先留着。 顾璨年纪不大,可是到了书简湖后,个头跟雨后春笋似的,一年蹿一大截,十来岁的孩子,就已经是十四五岁的少年身量。 有小道消息,说是那条喜好以练气士作为食物的蛟龙,能够反哺顾小魔头的肉身。青峡岛上,唯一一次距离成功最接近的刺杀,就是刺客一刀劈下,重重砍在顾小魔头的背脊上,若是凡夫俗子,肯定当场毙命,哪怕是下五境的练气士,估计没个三两年修养都别想下床,可不过半个月工夫,那小魔头就重新出山,又开始坐在那条被他称呼为“小泥鳅”的蛟龙头颅上,快活游荡书简湖。 这天,从池水城高楼眺望书简湖,能够看到一艘巨大楼船缓缓驶来,楼船之大,与池水城城墙等高。楼船四周,除了船身碾压出来的水浪,百余丈外的湖面上,泛起一圈圈的细微涟漪,不易察觉。 有个少年模样的家伙,竟然身穿一袭合身的墨青色蟒袍,光脚坐在船头栏杆上,晃荡着双腿,每隔一段时间,就会习惯性抽一抽鼻子,好像岁月长了,个头高了,可脸上还挂着两条鼻涕,得将那两条小青龙收回洞府。 他身后站着三人:大师姐田湖君,她如今操着青峡岛和藩属岛屿近万人的生杀大权,已经有了几分类似截江真君的威严气势;一左一右,站着她的两个师弟秦傕和晁辙。再之后,是一排十数位姿容秀美、气态各异的开襟小娘,只是出门游玩,换上了一身含蓄得体的衣裳而已。而楼船四周的湖水底下,是一条身长数百丈的“小泥鳅”。 岸边渡口,早已被池水城少城主范彦霸占,驱逐了所有闲杂人等,鼓鸣岛少岛主元袁、黄鹂岛一大群白发苍苍老修士嘴里的小师祖吕采桑,还有来此避难已经长达半年的石毫国皇子韩靖灵,正在岸边谈笑风生。唯独少了石毫国大将军之子黄鹤,没办法,黄鹤那个手握石毫国东南六万精锐边军的老子,据说刚刚在背后捅了石毫国皇帝一刀,投靠了大骊宋氏铁骑,还打算扶植皇子韩靖灵为新帝,忙得很,黄鹤也脱不开身,只是让人寄密信到池水城,要兄弟韩靖灵等着好消息。 池水城城墙轮廓越来越清晰。田湖君走到船栏旁,小声道:“真要改变进城路线,故意给那拨刺客机会?” 顾璨双手抱胸,咧嘴笑道:“不然你真以为我来这儿吃螃蟹啊?都他娘的快吃吐了的玩意儿,吃起来还贼烦,还不如家乡小溪里边的油炸螃蟹好吃,一口一个嘎嘣脆,筷子都不需要,那种滋味,才叫好。你们这帮书简湖的土鳖,懂个屁!兜里有几个臭钱,就瞎嘚瑟,你看我身上需要带银子吗?需要带一大帮子扈从吗?” 田湖君笑了笑:“小师弟是人中龙凤,我们这帮俗人自然不好比。” 顾璨身体后仰,扭过头,嘿嘿笑道:“大师姐啊,你就算这么说好话,也没资格当那开襟小娘,长得太丑,胸脯那儿又太小,真可怜,随便一面普通镜子,对你们这些姿容平平的女子而言,就是一面照妖镜。” 田湖君尴尬一笑,她心底没觉得这是坏事。 渡口远处一条幽静的湖边小径上,柳树泛黄,有个中年男人站在一棵柳树旁,远望书简湖上那艘楼船。他摘下了酒葫芦,提起又放下,放下又提起,就是不喝酒。 随着龙泉郡当地百姓越来越熟悉所谓的山上神仙,便有些人嚼出余味来,晓得了原来不是天底下所有的郎中,都能造出让人毫无痛觉、在难熬大病中安然合眼的药膏。尤其是不断有人被收入龙泉剑宗,就连卢氏王朝的刑徒遗民里头,都有两个孩子一步登天,成了神秀山上的小神仙。杨家铺子就热闹了。七大姨八大姑,都拎着自家晚辈孩子往药铺串门,一个个削尖了脑袋寻访神仙,坐镇后院的杨老头当然“嫌疑”最大。如此一来,害得杨家铺子差点关门,有一句祖训相传的现任杨氏家主,更是差点愧疚得给杨老头跪地磕头赔罪。 都是附近的街坊邻居,要不然就是镇上的熟悉面孔,七拐八弯的,总能攀上些关系。杨氏不在小镇那四大姓十大族之列,就只是寻常有钱的殷实门户,总不好让店里伙计赶人,再说除非狠下心见血,否则真赶不走。实在不行,药铺只好找人守在门口,苦口婆心劝说:杨老头根本不是什么老神仙,就是个怀揣着几张祖传秘方的老人。这种骗鬼的屁话,谁信啊。越是这样,越让人起疑心,越来越觉得那个喜欢吞云吐雾的杨老头,是个隐世高人。所幸杨老头好像不太在乎这些,也没让杨氏家主直接关了铺子,反而让药铺放话出去,他会些相面之术和摸骨称斤两,但是每次给孩子勘验是否有变成神仙的资质,得收钱,而且不便宜,一枚雪花钱。 小镇百姓到底是穷惯了的,便是突然有了银子的门户,能够想到要给家族子孙谋一条山上路的人家,也不会是那种不把钱当钱的人。虽说有人砸锅卖铁,攒足了一千两银子,有人靠着向贩卖祖传之物骤然富贵的朋友借钱凑够了钱,好在还是有不少人选择观望,所以第一天带着钱去药铺的人不算太多,杨老头说了一通云遮雾绕的神仙言语,这些不重要,重要的是杨老头只是摇头,没看中任何一个人。 等到登门的人少了后,药铺又开始传出话,不收雪花钱了,只要在杨家铺子买包药就成,大家都是街坊邻里的,一枚雪花钱确实贵了些。 如此一来,登门的人骤减。杨家药铺是想钱想疯了吧?然后不断有人反悔,去杨家铺子讨要那枚雪花钱,撒泼打滚,无所不用其极。 铺子在这件事上异常坚决,寸步不让,别说是一枚雪花钱,就是一枚铜钱都休想。天底下你情我愿的买卖,还有退钱的理由?真当杨家铺子是做善事的? 所有人都碰了壁,结果突然有一天,一个与杨家铺子关系亲近的家伙,醉酒后说自己靠着关系,要回了那枚神仙钱,而且杨家铺子自己人都说了,那个杨老头,其实就是生搬硬套一本破烂相术书籍的骗子,就连起先的风言风语,也是杨家铺子故意传出去的,为的就是给药铺挣钱。 炸窝了。杨家铺子一夜之间声名狼藉,杨氏子弟个个过街老鼠似的,埋怨不已,要求杨氏家主,让那个没本事就敢装神弄鬼的老家伙,从药铺卷铺盖滚蛋。杨氏家主磨破了嘴皮子,好不容易才安抚好家族众人。 在那之后,药铺总算是清静了。估计药铺和杨老头求着要给人摸骨看相,都没人乐意,不收钱都懒得搭理,除非给钱还差不多。以至于药铺更换了两个店伙计—— 一个出身骑龙巷的窑工少女,一个来自桃叶巷的孩子,已经没有人在乎了。这些狗屁倒灶的事情,外行看热闹,内行看门道,有缘之人看大道。 一个消失了几年的小镇男人又出现了,是那个看大门的郑大风。郑大风除了变成了个驼背,既没有带回个媳妇,也没从外乡带回些银钱。他虽然不是店铺伙计,这段时间却经常端一张板凳坐在药铺大门口,不拦着谁,就是看热闹,还是那副吊儿郎当的模样,眼神贼兮兮的,一个劲儿往妇人胸脯、屁股上贴,越发给小镇女子们瞧不起。 郑大风返回小镇后,除了看到这场闹剧,还看到了很多横财暴富的,一窝窝通宵达旦聚众赌博,天天厮混那几座新建青楼的,昂首挺胸进去,腿有些瘫软地走出来。还有兜里银子算是多到有些数不清了的,腰杆比当年的那棵老槐树还要硬,以往走在福禄街、桃叶巷都不敢喘大气的年轻汉子和老光棍,都有胆儿开始跟那些管事喝酒,商量着有没有可能,买一两个模样周正的婢女丫鬟,识得字、看得书的女子更好,若是妙龄少女,那就最好了。以往一袋子铜钱就是大爷,现如今银子都是咱的孙子,钱什么的,就是个屁!钱如流水,哗啦啦在不同的人手上流转。人心一样。 入秋之后,郑大风有些忧愁。晒着秋天的和煦日头,郑大风更愁了,难道真要从一个英俊潇洒的年轻光棍,变成老光棍? 没来由地想到灰尘药铺外边街上,那个自称姓姜的女子,体重估计能有两个郑大风。郑大风打了个激灵,姑娘是个好姑娘,可有些事情,真不是灭了灯就可以对付过去的,那么大一个姑娘,性情再好,再愿意做朋友,郑大风也不能亏待自己! 在郑大风为自己这种念头,而对那个姜姑娘满怀愧疚的时候,阮邛突然出现在药铺后院,杨老头破天荒没有抽旱烟,在那儿晒太阳打盹,撑开眼皮子,瞥了眼阮邛:“稀客。” 阮邛拎了两壶酒,扬起手臂。 杨老头摇头笑道:“不好这一口。” 阮邛搬了条长凳坐在正屋对面,与杨老头隔着一座天井院子。 杨老头问道:“难得阮圣人心神不宁,怎么,担心阮秀?” 阮邛点了点头。 杨老头难得开玩笑:“收陈平安当女婿,就那么难吗?” 阮邛喝了口酒:“陈平安,人不差,我虽然不愿收他为弟子,却并非不认可陈平安的人品。如果阮秀不是阮秀,换成是个寻常的闺女,就由着她去了。说不定……我还会经常跟这个女婿喝个小酒儿,想来不坏。而且还不用担心自己女儿受委屈,只有害怕自己女儿过于蛮横、女婿跑了的份。可我女儿,是秀秀。” 杨老头点了点头:“事情太好,也有烦忧。我能理解。” 阮邛喝着名副其实的愁酒,一大口下肚后,抹了把嘴,闷闷道:“因为先前老神君就聊过些,所以此次崔瀺大致的谋划,我猜得出一点苗头,只是其中具体的怎么个用心险恶,怎么个环环相扣、精心设置,我是猜不出,这本就不是我的强项,也懒得去想。不过修行一事,最忌讳拖泥带水,我家秀秀,如果越陷越深,迟早要出事,所以这趟就让秀秀去了书简湖。” 杨老头道:“你肯投桃,崔瀺那么个顶聪明的人,肯定会报李,放心好了,会把事情做得漂漂亮亮、天衣无缝,至少不至于适得其反。” 说到这里,杨老头微微一笑,似乎想起一事:“投桃报李,李代桃僵,嗯,都有些嚼头,至于是嚼出了黄连滋味,还是糖水味道,就看人了。” 阮邛一样不在这类哑谜上纠缠心思,别说是他,恐怕除了齐静春,所有坐镇骊珠洞天的三教人物,都猜不出这位老神君的所思所想、所谋所求。阮邛从来不做无谓的较劲,大好光阴,打铁铸剑已经足够忙碌,还要忧心秀秀的前程,哪里有那么多闲散工夫来跟人打机锋。 杨老头本就是随口一说,转回正题:“你想要做个了断,借助泥瓶巷顾璨,再假借那只绣虎不为人知的谋划,让阮秀和陈平安之间心生嫌隙。两个人,心境越通透,就越喜欢钻牛角尖,犟起来,芝麻大小的瑕疵,就比天大了,所以我没拦着阮秀离开龙泉郡,这也是你阮邛为人父的人之常情。” 阮邛没来由地感慨了一句:“这个崔瀺,真是厉害。” 他阮邛希望女儿阮秀,不再在男女情爱一事上多作纠缠,安心修行,早日跻身上五境,好歹先拥有自保之力。 想要睡觉就有人递过来枕头了。阮邛与崔瀺没有任何接触,崔瀺更没有暗示什么。一切都是阮邛自愿投身棋盘,与女儿阮秀一同担任崔瀺棋盘上的棋子。这就是崔瀺在人心上的精准算计和正确预测,这才是一名国手在棋盘外的棋力。 杨老头笑道:“可别把昔年的文圣首徒不当根葱,那场决定整个浩然天下文脉走势的三四之争,一半的规矩,都等于是崔瀺制定的,你说能不厉害?只不过那会儿崔瀺已经是惊弓之鸟,又有些心虚,躲来躲去,很是辛苦,死活不敢现身,所以才失去了修补师徒关系的最后机会。当然了,这未尝不是文圣对崔瀺的一种无形庇护,你看我这大弟子如此欺师灭祖了,混得比至圣先师当年还要像一条丧家犬,你们亚圣一脉还好意思对他纠缠不休吗?你们不是自己嚷嚷着要有恻隐之心吗,那就把崔瀺当个屁放了吧。于是崔瀺就安然无恙跑到了咱们宝瓶洲。阮邛,别用这种眼神看我,这种耍无赖的事情,文圣是做得出来的。所以那么多陪祀圣人,我就只看这位先生顺眼一些。” 阮邛扯了扯嘴角:“读书人的弯弯肠子,估摸着比浩然天下的所有山脉还要绕。” 杨老头呵呵笑道:“加上道家的青冥天下、佛家的莲花天下和妖族的蛮荒天下,一样都比不上。” 阮邛是第一次觉得跟这位老神君喝酒聊天,比想象中要好不少,以后可以常来?反正女大不中留,就算留在了身边,也不太把他这个爹放心上,每次想到这个,阮邛就恨不得自己在小镇上开家酒铺,省得每次去那铺子买酒,还要被一个市井妇人揩油和取笑。 阮邛走后,郑大风走入后院。作为徒弟,郑大风回到小镇的第一件事,当然就是拜见师父。 那次见面,是郑大风这辈子头一次胆敢正视杨老头,心平气和说了一些大逆不道的言语,比如说这辈子就算是没出息了,以后要么继续去驿站混碗饭吃,要么去给陈平安的落魄山当个看大门的,而且他郑大风没觉得有啥丢人,安安稳稳,挺好的。 杨老头就在那边吞云吐雾,既不说好,也不骂人。 郑大风说完心里话,就离开了药铺后院,虽然还是有点心虚,可心中有着从未有过的轻松。继而觉得有些可笑,以前好歹是个八境武夫,都不敢跟师父这么讲话,每次讲话,师父说出口的言语,从来不会超过十个字。郑大风就害怕师父误以为自己是破罐子破摔,更看不起他。只是思来想去,郑大风觉得这样也好,留在小镇,隔三岔五,来药铺找找老头儿,何必管老头儿见着自己会不会烦。 郑大风进了后院,坐在板凳上,也没说话,打算陪着师父坐会儿,然后就走。 虽然憋了一肚子的话,可是师父的脾气,郑大风一清二楚,只要做了决定,别说是他、李二,恐怕天底下任何人,都改变不了师父的心意。 杨老头抽着旱烟,吐出一口烟圈,缓缓道:“回家的时候,不是带了支烟杆吗,怎么丢掉了?见不得人?” 郑大风被天雷劈得外焦里嫩,第一件事就是开始掰手指头,惊喜道:“师父,你今天一口气说了二十二个字!” 杨老头问道:“一个见着了师父都不敢正眼看的弟子,值得当师父的说几个字?当年的你,配吗?” 郑大风正襟危坐:“是弟子让师父失望了。” 杨老头接下来的言语,就一如既往地尖酸刻薄了:“没抱希望,何来失望。” 八个字。这才是郑大风离乡之前,最正常的师徒对话。 郑大风没觉着委屈,还是挺乐呵的,再加上这八个字,今天师父已经讲了六十二个字,以后见着了李二,一定要吹嘘吹嘘! 杨老头伸手一抛,是被郑大风偷偷丢在小镇外边的烟杆,郑大风接在手中,发现竟是连烟草都装了。 杨老头说道:“我只问你一句话,其他人,配这么被崔瀺算计吗?” 郑大风叹了口气,双指随手一搓,点燃烟草,如今这点能耐还是有的。 杨老头说道:“陈平安如果没有被打碎本命瓷,本就是地仙资质,不好不坏,只是算不得拔尖。如今他陈平安便是本心崩碎,断了练气士的前程,还有武道一途可以走,最不济,彻底心灰意冷,在落魄山当个失魂落魄却日子安稳的富家翁,有什么不好?” 师徒二人都在吞云吐雾,郑大风突然说道:“这样不好。” 杨老头讥笑道:“哦?” 郑大风抬起头,鼓起勇气道:“他是陈平安!” 杨老头在台阶上敲了敲烟杆,随口道:“之所以选中陈平安,真正的关键,是齐静春的一句话,才说动了那个存在,选择去赌一赌那个一,你真以为是陈平安的资质、性情、天赋和境遇?” 郑大风针锋相对:“齐静春,会挑选马苦玄,或是谢家长眉儿,去说服那个存在吗?我看齐静春都不好意思开这个口!所以按照陈平安的学说,想要弄清楚一个结果如何,要步步回推,齐静春的那句话,当然至关重要,可难道陈平安的资质、性情、天赋和境遇,就可以忽略吗?走出去,我才越发知道,外边的世道,原来比小镇百姓更信奉世间苦难,只要某人得到了回报,那就不再是苦难,那些身处苦难之中的漫长煎熬,那些人心起伏,原来都比不得他们眼中的一个境界、一件法宝、一把飞剑、一份机缘。” 杨老头笑了笑,眼神冰冷:“这些蠢人,也配你我挂在嘴边?一群蝼蚁争抢食物的那点碎屑,你要如何与它们对话?趴在地上跟它们讲吗?看来你这趟出门远游,真是越活越回去了。” 郑大风嬉皮笑脸,赶紧转移话题:“师父押了不少在陈平安身上,就不担心血本无归?” 杨老头摇头道:“自己眼光差,做买卖亏了,就别怨天怨地。” 郑大风叹了口气。自个儿已经仁至义尽了,再为陈平安唠叨些有的没的,恐怕就会适得其反。 杨老头瞥了眼有些怔怔出神的佝偻汉子,一语道破天机:“崔瀺这些所为所求,暗地里的那些学问,给出了一些好东西,让我大受裨益。以前绞尽脑汁,想了九千多年还是没能破开症结,想了很多,收效甚微,还不如跟崔瀺两次聊天来得多。这份额外收获,我得还给崔瀺。所以哪怕押注在陈平安身上的那点东西,赔了个底儿朝天,仍是关系不大。” 郑大风问道:“师父,我很好奇,你收的那么多弟子当中,会有人让你特别开心或者特别伤心吗?比如说师兄李二,有望跻身十境中的‘神到’,师父会不会比较满意?” 杨老头摇头道:“没有。” 郑大风用手指着自己,笑嘻嘻:“我呢?弟子都这么惨了,就没丁点儿伤心?” 杨老头只有讥笑。 郑大风眼神哀怨:“师父,虽然早有准备,可真知道了答案,徒弟还是有点小伤心。” 杨老头懒得跟这个弟子胡扯,突然说道:“为了活着,活着之后为了更好地活着,都要跟世界较劲,稚子无知,少年热血,匹夫孤勇,江湖侠义,书生意气,将军忠烈,枭雄豪赌,这可以一往无前,问心无愧。可有人偏偏要跟自己拧着来,你怎么解开自己拧成一团的死结? “如今的修道之人,修心,难,这也是当年我们为他们……设置的一个禁制,是他们蝼蚁不如的原因所在。可当时都没想到,恰好是这种鸡肋,成了崔瀺嘴中所谓的星星之火……算了,只说这人心的拖泥带水,就像登山之人,穿着一件湿透了的衣服,虽不耽误赶路,但越来越沉重,百里山路,半于九十。到最后,怎么将其拧干,清清爽爽继续登山,是门大学问。只不过,谁都没有想到,这群蝼蚁,真的可以爬到山顶。当然,可能有人想到了,却为了‘不朽’二字,不在乎,误以为蝼蚁爬到了山顶,瞧见了天上的那些琼楼玉宇,哪怕长出了翅膀,想要真正从山顶来到天上,一样还有很长一段路要走,到时候随便一脚踩死,也不迟。原本是打算养肥了秋膘,再来狩猎一场,饱餐一顿,事实上经过了无数年,确实依旧很安稳,无数神祇的金身腐朽得以减缓速度,天地的四面八方不断扩大,可最终结局如何,你已经看到了。” 杨老头说到这里,并没有太多的悲愤或是哀伤,云淡风轻,像是一个局外人,说着天地间最大的一桩秘密。 郑大风小心翼翼问道:“为何三教圣人不对师父斩草除根?” 杨老头笑道:“如今的你,问这么大的问题,有意义吗?你不是该好好想一想,怎么不当个光棍吗?” 郑大风讪笑道:“师父原来也会说趣话。” 杨老头破天荒露出一抹无奈神色,皱巴巴的脸庞越发褶皱:“还不是给李二那个神憎鬼厌的婆娘唠叨出来的。” 郑大风轻声问道:“嫂子也是?” 杨老头嗤笑道:“她要是,我会不把她收拾得生生世世猪狗不如?就因为只是个让你糟心的市井泼妇,我才不计较。” 郑大风如释重负。 杨老头说道:“顾璨之于陈平安,就是陈平安之于齐静春。恰好是死局的死结所在。” 郑大风皱眉道:“顾璨和陈平安,秉性相差也太远了吧?” 郑大风摇头不已:“不一样,不一样。” 杨老头笑道:“你若是不去谈善恶,再回头看,真不一样吗?” 郑大风陷入沉思,眼神逐渐坚毅。 杨老头摇头道:“别去掺和,你郑大风就算已经是十境武夫,都没用。这个无关打杀和生死的局,文圣哪怕想要帮陈平安,都是帮不了。这跟学问大不大,修为高不高,没关系。因为文庙的陪祀神位被砸碎了,文圣自身的学问根柢,其实还摆在那里。文圣当然可以用一个天大的学问,强行暂时覆盖住陈平安的当下学问并降伏那条心井恶蛟,但是从长远来看,得不偿失,反而容易走入岔路,害死陈平安。” 杨老头瞥了眼天空:“来做过客的那个陆掌教,倒是可以帮陈平安走上另外一条道路,可是陈平安自己不会答应。 “而且有一点陈平安猜得很准,那个陆掌教心心念念想要的,是齐静春选中的那个陈平安,自然不是陈平安本身,所以一旦心智不定,给拐去了白玉京,好一点,成为傀儡,十一境十二境,倒不是没有可能;可要坏一点,估计生生世世,都逃不出陆掌教的手掌心了,拿来观道。” 郑大风嗯了一声:“这就像一个男人,得不到的女子,瞧着越好看,心中越别扭。得到了,其实也就那么一回事。” 杨老头没来由地说了句:“如今小镇有不少青楼。” 郑大风脸色涨红:“师父,我就是嘴花花而已,其实不是那样的人!” 杨老头问了个好似全然无关正题的问题:“螃蟹坊那四块三教一家挂在小镇这边的匾额,分别写了什么?” 郑大风回答道:“儒家的‘当仁不让’,道家的‘希言自然’,佛家的‘莫向外求’,兵家的‘气冲斗牛’。” 杨老头笑问道:“好好琢磨一下。” 郑大风思量片刻:“‘当仁不让’,是陈平安身陷此局的关键死结之一……” 杨老头笑了笑:“道家的孑然一身求大道,与天地合道,美好不美好?所以我才会说陆掌教的道法,可以救陈平安一时一世,连人间都不去管了,还管一个泥瓶巷毛头小子的生死对错?文圣骂那个陆掌教是蔽于人而不知天,在我看来,其实不然,早年在浩然天下陆地版图求道的陆掌教,兴许是如此,可当他泛舟出海后,就已经开始不同了,真正开始得了意忘其形,无比契合、接近道祖大道,所以才能成为道祖最喜欢的弟子。至于那句佛家语衍生出来的佛法,看似是陈平安有望破局的一个法门,实则不然,崔瀺肯定想到了,早有对策。至于‘气冲斗牛’……” 郑大风压低嗓音:“那她?” 杨老头面无表情道:“她?根本不在乎。说不定巴不得陈平安更爽利些。只要陈平安不死就行了,哪怕走入一个极端,她都乐见其成。” 郑大风挠挠头:“说来说去,陈平安肯定就是完蛋了?” 杨老头笑道:“到时候一个守着山头的富家翁,你守着他的山门,混吃混喝,不挺好?” 郑大风猛然抬起头,死死盯着杨老头:“师父是故意要陈平安心中恶蛟抬头,以此淬炼剑心,再不去讲那些束手束脚的仁义道德,让陈平安只觉得天大地大,唯有一剑在手,便是道理了,好以此帮助那个存在,丢掉早先陈平安这个剑鞘,对不对?!” 杨老头微笑道:“能够想到这一步,看来还是有点长进的。” 郑大风颤声道:“这是她要求的?” 杨老头摇摇头,露出一抹感慨和缅怀神色,喃喃道:“她哪里会在意这些呢,她都无所谓的。她……是她啊。” 郑大风神色怆然:“可怜,真是可怜。” 他想起了那个在灰尘药铺,与自己对坐在檐下长凳上的年轻人,嗑着瓜子,笑看着院子里的众人。他总觉得遭受过那么大一场无妄之灾后,那个年轻人,也该过几天舒坦惬意的日子了。哪里想得到,从离开老龙城开始,就有一个比飞升境杜懋和本命物吞剑舟更可怕的局,在等着陈平安。 入秋了。秋狩了。 杨老头淡然道:“如今浩然天下,随着大乱之世的到来,总有一天所有不爱讲道理的人,觉得知道了道理也无用的那帮蠢人,假借道理来满足自己私欲的那些恶人,都会跟着那些根本道理,一起水落石出。不吃饭会死人,不喝水更会死人。等到那个时候,就知道有人愿意讲道理的珍贵了。好在人的记性不好,吃过疼很快就忘。世道就这么反反复复,都过去一万年了,还是没好到哪里去。” 郑大风颤声道:“好?怎么就好了?” 杨老头笑了:“我是人吗?” 郑大风无言以对。 杨老头又问:“你就是人吗?” 郑大风依旧默然无语。 郑大风最后离开铺子,走了趟泥瓶巷,经过了陈平安的祖宅,也走过了顾璨的祖宅。 杨老头独自在院子里吞云吐雾。 万年之前,天上的一簇簇神性光彩,浩浩荡荡,星辰璀璨。人间那些微不足道的人性,一点一点的火星子而已,怎么就赢了? 崔瀺给出了答案。杨老头不愿意承认,也得承认。而能够给出那个答案的家伙,估计这会儿已经在书简湖的某个地方了。 池水城一栋视野开阔的高楼顶层,大门打开,坐着一个眉心有痣的白衣少年,与一个儒衫老者,一起望向外边书简湖的壮丽景象。 崔东山,崔瀺。 如今的两个人,曾经的一个人,大骊国师绣虎,昔年文圣首徒。 崔东山神色肃穆,驾驭那把飞剑金穗在自己四周画出一座小雷池,用来提醒自己不管发生了什么,都不可以走出这个圆圈。 崔瀺看了眼崔东山,微笑道:“不愧是先生和学生,两个都喜欢画地为牢。” 崔东山咬牙切齿道:“我输了,我肯定认;你输了,可别仗势欺人,翻脸不认!” 如果不是崔瀺强行设置此局,并且不给他任何拒绝的余地,他崔东山哪里愿意再上赌桌?他现在对“大师兄”这个说法,最是深恶痛绝,对于押大赢多的赌博,更是打死都不愿意了。可是崔瀺不答应,他崔东山又能如何?反过来说,如果崔东山是坐在崔瀺的位置上,他觉得自己也会如此做。自己岂会不懂自己? 这次赌局,他崔东山和崔瀺,很简单,要分出一个主次,仅此而已,不涉及生死。这也是崔东山不愿意破罐子破摔的原因,这恰恰也是崔东山最恨自己的地方,“一个人”,会比任何外人都清楚自己的底线在哪里。 如果崔瀺输了,从今往后,允许崔东山在大隋可以成为类似割地称王的存在,并且不单是他崔瀺,整个大骊宋氏王朝,都会押注陈平安。陈平安值这个价格。崔瀺上次见面,笑言:“连我都认为是死局的棋局,陈平安破得开,自然当得起我‘佩服’二字。这样的存在,又不能随便打死,那就……另外一个极端,竭力拉拢。这有什么丢脸不丢脸的。” 如果崔东山输了,就必须要出山,离开山崖书院,帮助崔瀺运筹帷幄,打下朱荧王朝,以及绕过观湖书院之后,调度大骊铁骑,或是在大骊以南、观湖书院以北,镇压各方,快速消化掉半个宝瓶洲的诸国底蕴,将其变成真正属于大骊的内在国力。崔东山还要乖乖走回事功一途,成为崔瀺事功学说的开山大弟子。 青鸾国那艘仙家渡船,为何会那般磨磨蹭蹭?为何在老龙城,在青鸾国,在黄庭国,都没有直接去往书简湖的渡船?为何陈平安会在大隋书院炼化第二件本命物?为何龙泉郡突然开始新一轮的买卖山头?都是为了书简湖的万事俱备,连那东风都不欠。可在这个过程当中,一切都需要符合一洲大势,合情合理,并非崔瀺在强行布局,而是在崔东山亲自盯着的前提下,崔瀺一步步落子,每一步,都不能是那无理手。 大骊,早已秘密渗透了书简湖,如今开始悄然收网。作为毗邻朱荧王朝的一块重地,书简湖早已是大骊国师眼里的囊中之物。 截江真君刘志茂,要一统书简湖。一统江湖之后,交给谁?自然是售与帝王家,卖个天价。 就是这个帝王家,离书简湖有点远。帝王家还会转手再卖,又是卖给谁?是桐叶洲的玉圭宗。玉圭宗打算在宝瓶洲选择一处风水宝地,作为下宗的开宗地址。已经有三个选址:一个是龙泉郡,一分为二,阮邛、玉圭宗平分;一个是靠近云林姜氏与青鸾国的某处;最后一个,就是书简湖。 刘志茂本就是枭雄心性,这些年的凌厉出手和拉拢,恩威并济,已经有了独吞书简湖的一方霸主之姿,最后一次痛下杀手,又有大骊修士的助力,有望一锤定音。 本该加上一个站在顾璨对立面的阮秀,本该等到最新一任的江湖君主推举出来,经历过一场不断有黄雀在后的连环厮杀。 没关系。本来阮秀就不在棋盘之内,她在不在,无伤大雅,最多就是锦上添花罢了。 原本陈平安应该到了龙泉郡,开开心心买下一两座山头,在落魄山竹楼练练拳,与两个小家伙聊聊天,其乐融融。然后他就会突然听闻一个来自书简湖的噩耗,书简湖一场大混战,拉开了帷幕,小小年纪的顾璨深陷其中,并且发挥了相当大的影响力。在那之后,陈平安才会火急火燎乘坐一艘“恰好路过”牛角山的仙家渡船,通过魏檗的私人关系,耗费大量神仙钱,冒险穿过宝瓶洲版图上空,来到这座书简湖。等到那个时候,局势会比现在更加复杂难解,因为死人更多,可能还要加上一个阮秀。 崔瀺笑道:“还是没有关系,大局已定,就当我不忍心一棍子打死你崔东山好了,省得你改换道路的过程,太过漫长,拖延了宝瓶洲的大势走向。” 崔瀺视线偏移,望向湖边一条小路,面带笑意,缓缓道:“你陈平安自己立身正,愿意处处、事事讲道理。难道要当一个佛门自了汉?那也就由你去了! “你所相信的道理,没有什么亲疏有别。那么你身边最在乎、最亲近的人,犯了大错,滔天大错,可那个人好像也有自己的一些个理由,这时候你该怎么办呢,陈平安?你一直坚持的道理,还管不管用?我很好奇,我很期待。 “还是去那些乱七八糟的文人笔札上,或是所谓的警示名言上,找几个自己想要的道理?” 崔瀺眯起眼:“你我可以拭目以待。” 崔东山冷笑道:“好一个君子可以欺之以方。” 崔瀺自顾自说道:“当年小镇那场考验,对陈平安来说,其实外物诱惑居多,不够纯粹,所以我们才会输得那么惨。归根结底,还是我小觑了一个陋巷少年。既然他能够被齐静春选中,我,我们当初就该更加谨慎。于是当下这场考验,只问本心。” 崔东山根本不是被崔瀺蒙在鼓里,被他在背后阴险算计,事实上,每一步,崔瀺都会跟崔东山直直白白说清楚。越是这样,崔东山越是觉得自己是在束手待毙。所以当陈平安和画卷四人到达青鸾国后,崔东山终于坐不住了,他不能眼睁睁看着自己沦为崔瀺的附庸,所以他很突兀地出现在了那个静谧祥和的小村庄。 在那之后,一直到陈平安到达山崖书院,崔东山有过两次小小的作弊。 一次是同样“自然而然”借助青鸾国的佛道之辩,说及了法家学问,那次分别,他偷偷交给裴钱的那只锦囊里边的字条上写了一句话。 第二次是重逢于山崖书院,劝说陈平安多读三教百家的那十几本“正经”,真正用意,是偷偷摸摸推荐给陈平安那几本佛家正经。 欲破此局,已是奢望,那么退一万步说,也要先让先生陈平安好歹保住自身道心。崔东山知道自己是在竭力挣扎,给出了两种可能性:一为法家,对错是非,一断于法,无亲疏之别;一为佛家,因果之说,众生皆苦,昨日种种因,今日种种果,前生种种因,今生种种果,那些无辜人的今日横祸,乃是前世罪业缠身,“理”当如此。 其实崔东山的作弊,还有更加隐蔽的一次。就在山崖书院的那栋院子里,是最巧妙的一次。 这会儿,崔瀺看着湖面上那艘缓缓靠近岸边渡口的青峡岛楼船,微笑道:“你两次作弊,我可以假装看不见,我以大势压你,你难免会不服气,所以让你两子又如何?” 崔东山笑眯眯道:“你真是阔绰人的口气,我喜欢,我喜欢!不然再让我一子,事不过三嘛,如何?” 崔瀺望着那艘楼船:“我不是已经让了嘛,只是说出口,怕你这个小崽子脸上挂不住而已。” 崔东山脸色难看。 崔瀺自言自语道:“你在那座东华山院子里边,故意引诱性情顽劣活泼的两个孩子在你的仙家画卷上肆意涂抹,然后又故意以一幅骷髅消暑图吓裴钱,故意让自己的火候过头些,之后果然惹来陈平安的打骂。陈平安的表现,一定让你很欣慰,对吧?因为他走了那么远的路,却没有太拘泥于书上的死道理,知道了君子屈与伸,不可缺一,更知道了何谓‘入乡随俗’,笑得你崔东山根本不会在意那些画卷。在你眼中,那些画卷一文不值,加上陈平安愿意将你当作自己人,所以看似陈平安不讲理,明明是裴钱、李槐有错在先,为何就与你崔东山讲一讲那顺序的根本道理了?因为这就叫入乡随俗,世间道理,都要合乎那些‘无错’的人情。你的用意,无非是要陈平安在知道了顾璨的所作所为之后,好好想一下,在这座书简湖,顾璨到底是怎么变成了一个滥杀无辜的小魔头,是不是稍稍情有可原?是不是世道如此,顾璨错得没那么多?” 崔东山脸色凝重。 崔瀺笑道:“可这真的有用吗?你真以为你的这一手棋,很妙?错了,你的这一手,对当年泥瓶巷少年是妙手,对如今内心已有道理作为压舱石的陈平安来说,反而是火上浇油,只会让他想得更深,到最后更加无所适从。崔东山,事到如今,你还没有看出我这局棋真正有趣的地方吗?” 崔瀺神色自若,始终没有转头看一眼崔东山,更不会搬出咄咄逼人的架势。崔瀺继续道:“有趣在哪里?就在‘火候’二字上,道理复杂之处,恰恰就在于可以讲一个入乡随俗,可有可无,道理可讲不可讲,法理之间,一地之法,自身道理,都可以混淆起来。书简湖是无法之地,世俗律法不管用,圣贤道理更不管用,就连许多书简湖岛屿之间订立的规矩,也会不管用。在这里,大鱼吃小鱼、小鱼吃虾米,人吃人,人不把人当人,一切靠拳头说话,几乎所有人都在杀来杀去,被裹挟其中,无人可以例外。 “这些都可以是陈平安‘退一步求心安’的正当理由。这些都是我故意送给陈平安的余地,我给了他无数种选择的可能性,大道,岔路,都在他脚下摆着,没人拦着他。如此一来,我好教他切身感受一下,天底下好像真的没有天经地义的道理,我就是要他陈平安去为了一个顾璨,不得不选择否定自己,去接受世人那套唯有立场、没有对错的混账理论。” 崔瀺微笑道:“讲理的好人,遇上心底更信奉拳头、只在嘴上讲理的世道,然后这个好人,头破血流,自缚手脚,画地为牢,我倒要看看,最后你陈平安还怎么去谈失望和希望。” 崔东山惨然而笑:“妙不可言,真真妙也。” 崔瀺此后更娓娓道来,一句句,如一把把刀子插在崔东山心坎上: “顾璨之母,当年那一饭之恩,陈平安觉得她对自己有救命大恩。 “你对顾璨,有不输刘羡阳的亲情,将顾璨当作自己的亲生弟弟看待。 “甚至那条泥鳅,还是你当年亲手转送给顾璨的。 “你崔东山偷偷摸摸拿佛家宗旨来救陈平安,真救得了?陈平安不是信奉那座牌坊上的‘莫向外求’吗?那些枉死之人的因果,可以解释,可你一旦逃禅,想要给自己一个儒家道理之外的佛家心安之地,可问题又来了,这份与你有关的最早因果,你想不想得到?看不看得到? “若说陈平安假装看不到,没关系,因为陈平安等于已经没了那份齐静春最珍重的赤子之心,你我二人,胜负已分。 “若是陈平安真的看不到,没关系,我自会找人去提醒他。” 崔瀺最后盖棺定论,语气平常,倒是没有太过喜悦:“这一次,没有人能救他,陈平安自己,更不行。” 崔东山坐在一旁,一言不发。 崔瀺终于转过头,笑道:“少年郎要有朝气,为何如今比我还要暮气了?” 崔东山闭上眼睛,满脸泪水,轻声呢喃道:“愿先生心境,四季如春,四季如春……” 湖边楼船已经停岸,那个姓陈的“中年男人”在远处树叶枯黄的柳树下,终于还是没有喝酒,他将酒壶别回腰间后,踟蹰不前。 他今年十七岁。 崔瀺站起身,伸出一只手掌,微笑道:“请君入瓮!” 楼船缓缓靠岸,船身过于巍峨巨大,以至于渡口岸边的范彦、元袁和吕采桑等人,都只能仰起脖子去看。 船头那边,一身墨青色蟒袍的顾璨跳下栏杆,大师姐田湖君很自然而然地帮着他轻拍蟒袍,顾璨瞥了她一眼:“今天你就不用登岸了。” 田湖君满脸忧虑:“那拨潜伏在池水城中的刺客,据说是朱荧王朝的剑修,不容小觑,有我在……” 顾璨笑道:“有你在顶个屁用,难不成真有了生命危险,大师姐就会替我去死?既然肯定做不到,就不要在这种事情上讨好我了,当我是傻子?你看看,像现在这样帮我抚平蟒袍褶皱,你力所能及,还心甘情愿,我呢,又很受用,多好。” 田湖君眼神黯然,不再坚持。 秦傕和晁辙相视一笑。小师弟顾璨,是绝对不能当作一个孩子的。 他们共同的师父,截江真君刘志茂,就曾在一次庆功宴上笑言,唯有顾璨,最得衣钵真传。 刘志茂还阴恻恻环视满堂众人,坦言将来的青峡岛岛主,只会是顾璨,谁都别想去争抢,不然不用顾璨做什么,他就亲自动手清理门户,尸体绝对不会白白浪费了。 那会儿,顾璨瘫靠在一张极其宽大的椅子上,双脚踩着那条现出真身、但是身躯“纤细”了很多的“泥鳅”。顾璨听到那句话后,哈哈大笑,举起装着甘甜果酿的酒杯:“师父,吃酒吃酒。” 最终下船之人,只有顾璨,两个师兄秦傕和晁辙,还有两名头戴幂篱遮掩容颜的开襟小娘。开襟小娘身材婀娜,曼妙诱人。 池水城少城主范彦,是个中看不中用的绣花枕头,长得身材高大,相貌堂堂,快步迎接顾璨一行人,弯腰抱拳,谄媚笑道:“顾大哥,你上回不是嫌弃吃蟹麻烦嘛,这次小弟我用了心,帮顾大哥专门挑选了一个……” 说到这里,范彦一脸玩味笑意,做了一个双手在自己胸口画半圆的姿势:“如此这般的小娘子。事先说好,顾大哥瞧不上眼的话,就只让她帮着挑蟹肉,可若是看对眼了,要带回青峡岛当丫鬟,得记我一功。顾大哥你是不知道,为了将她从石毫国带到池水城,费了多大的劲儿,砸了多少神仙钱!” 顾璨笑眯眯道:“该不会这个有机会接近我的女子,其实已经被人掉包,换成了一个处心积虑来刺杀我的仇家吧?” 范彦呆若木鸡:“那咋办?小弟我那么多银子,打水漂啦?” 投了一个好胎的元袁笑得幸灾乐祸。 顾璨来到青峡岛之前,曾是书简湖上一任混世小魔头的吕采桑,他是打心眼里瞧不起蠢货范彦的,只是白白多出个“谁拦着我砸钱,谁就与我有不共戴天之仇”的冤大头,没谁不乐意,书简湖的所有岛主,都需要几个花钱比挣钱更开心的钱袋子,何况池水城作为书简湖周边三座大城之一,兜里是真有钱。 吕采桑是个身材纤柔的俊美少年,一身雪白。黄鹤曾开玩笑说,吕采桑便是稍稍涂抹些胭脂,给顾璨当那开襟小娘,都绰绰有余,只不过怀里得揣两个大馒头才行。结果吕采桑勃然大怒,大打出手,当场打死了一个拼死护在黄鹤身前的武道宗师,不过最后被顾璨劝了下来。不过显而易见,吕采桑和石毫国大将军独子黄鹤的关系破裂了。黄鹤事后,后悔不迭,想过很多法子,去修复关系,可是吕采桑都没给他这份面子。 吕采桑细声细气,对顾璨说道:“璨璨,放心吧,我勘验过了,就是个下五境的修道坯子而已,长得真是不错,在石毫国名气很大的,你收拢在青峡岛大院里的那些娘们,比起她,就是些脏眼睛的庸脂俗粉。” 顾璨一脚横扫,轻轻踢了吕采桑一腿,笑骂道:“你脑子进水了吗?干吗要多此一举,害我一点惊喜都没有了。” 吕采桑白了顾璨一眼,竟是有几分妩媚,看得秦傕和晁辙心中古怪不已,只是不敢流露出来。 虽然大家都是书简湖十雄杰之一,可是人人心知肚明,这里头九人,谁有几斤,谁有几两,得有数,比如黄鹤就是心里没数了一次,误以为真是与吕采桑可以推心置腹的兄弟了,立即就碰了一鼻子灰,据说回到大将军府后,一开始还抱怨叫屈,结果被父亲骂了个狗血淋头。 被爹娘起了圆圆绰号的鼓鸣岛少岛主元袁,左右张望,纳闷道:“顾璨,你那条大泥鳅呢,不跟着咱们上岸?池水城道路,咱们去年走过一次了啊,足够让大泥鳅通行的。” 顾璨双手笼在蟒袍大袖子里,笑眯眯道:“小泥鳅这次留在湖里,不跟咱们去池水城凑热闹,它最近得多溜达,多喝水,因为去年它吃了太多的练气士,又直接将两座大岛积攒了好几百年的水运精华,一股脑儿吞下了肚子,所以今年要经常在湖底闭关。告诉你们一个好消息,咱们是自家兄弟,我才与你们说这个秘密的,记得不要外传!小泥鳅很快就会是货真价实的元婴境喽,到时候咱们这座书简湖,我师父截江真君都不是小泥鳅的对手,嗯,可能就只有宫柳岛那个已经离开很多年的老家伙,才有资格跟小泥鳅打架了。” 范彦愣愣道:“顾大哥,你答应过我的,哪天高兴了,就让我摸一摸大泥鳅的脑袋,好让我到处跟人吹牛,还作数不?” 顾璨微微仰头,看着这个二愣子,天底下真有傻子,不是那种什么韬光养晦,就是真缺心眼,这跟钱多钱少没关系,跟他爹娘聪不聪明也没关系。顾璨微笑道:“作数啊,怎么不作数。我顾璨说话什么时候不作数?” 范彦笑逐颜开,手舞足蹈,结果被顾璨一脚踹在了下身:“白瞎了这么大个子。” 范彦疼得弯腰,仍是不生气,哀求道:“顾大哥,可别这样,我爹娘啥都好说话,唯独在传宗接代这事儿上边,不许我胡来的!你上次教我的那套措辞,说什么天底下的英雄好汉,不追求个孤独终老,都不好意思走江湖跟人打招呼,害我被气坏了的娘亲追着打了一顿,娘亲出手不重,我倒是不疼,只是娘亲红着眼睛,我反而开始心疼了。” 顾璨踮起脚尖,拍拍范彦的脑袋:“傻人有傻福,以后肯定能跟你那个还没投胎的媳妇生一窝的小傻子。” 范彦咧嘴自乐呵。顾璨翻了个白眼。好话坏话从来听不懂,好人坏人从来看不出。 不过谁都看得出来,范彦这种脑子缺根筋的家伙,真要离开了他爹娘的羽翼和视野,搁哪儿都是给人骗的份,但是顾璨对范彦是最宽容的,钱倒也骗,但不过分,也不许别人太过欺负他。 吕采桑眼神熠熠,仿佛比顾璨还要高兴:“这可是天大的好事,稍后到了酒宴上,璨璨,我与你多喝几杯乌啼酒!” 长了一张圆乎乎脸庞的鼓鸣岛元袁,是“兄弟”当中最没心没肺的一个,对谁都笑脸相向,不管开他什么玩笑,都不生气,只是听到了这么大一个惊世骇俗的消息后,措手不及地脸色一僵,不过稍纵即逝,瞬间恢复正常,啧啧道:“以后咱们几个,沾了顾璨的光,岂不是要在书简湖横着走才算符合身份?” 顾璨笑道:“范彦,你跟采桑还有圆圆,带着我两个师兄,先去吃蟹的地儿,占好地盘,我稍稍绕路,去买几样东西。” 范彦恼火不已,竟敢对顾璨瞪眼了,气呼呼道:“买东西?买?!顾大哥,你是不是打心眼里瞧不起我这个兄弟?在池水城,瞧上眼的东西,需要顾大哥掏钱买?” 顾璨跳起来一巴掌打在范彦脸上:“谁他娘的说买东西就要花钱了?抢东西,多难听?” 范彦挨了巴掌,反而笑容灿烂,一手捂着脸,一手伸出大拇指:“还是顾大哥讲究!” 顾璨大手一挥:“滚蛋,别耽误小爷我赏景。跟你们待在一起,还怎么找乐子?!” 吕采桑板着脸道:“不行,如今书简湖乱得很,我得陪在你身边。” 顾璨无奈道:“行行行,你就跟我屁股后头吃灰好了,跟个娘们似的。” 吕采桑冷哼一声。 双方在渡口分道扬镳,范彦当然给他的顾大哥准备好了豪奢马车。 顾璨和吕采桑走向一辆马车,两个开襟小娘坐另外一辆。 顾璨和吕采桑,在书简湖数万鱼龙混杂的山泽野修眼中,唯一的共同点,大概就是两人都有个好师父了,可两人偏偏关系还不错。 顾璨依旧双手笼袖,突然用手肘一敲身边的吕采桑,低声坏笑道:“你要是去了我家乡,如果又刚好没了修为,我敢说你走在小巷子里,肯定要被那些凑巧路过的色胚光棍,两眼放光,追着乱摸,到时候你就会哭哭啼啼跑到我家门口,使劲敲门,说顾璨顾璨,不好啦,有男人要扒我衣服啦。哈哈,真是想一想就贼开心。但是你知道更好玩的是什么吗,是那些王八蛋扒掉你的裤子后,破口大骂,他娘的是个带把的!最最好玩的,知道是什么吗?是一咬牙,一狠心,依然把你翻个身,就地正法……哎哟喂,不行了,我肚子疼。” 顾璨低头弯腰行走,哈哈大笑。 吕采桑脸色冰冷:“恶心!” 两人先后坐入车厢,吕采桑这才轻声问道:“怎么换了这么一身行头?你以前不是不爱穿得这么花里胡哨吗?” 顾璨闭着眼睛,不说话。 吕采桑犹豫了一下:“元袁这个人,城府很深,他母亲又跟朱荧王朝某位元婴境剑修沾亲带故的,书简湖不少人,觉得这是黄鹂岛故意吓唬人,但是我师父说过,这件事,千真万确。元袁母亲,最早的身份,就是那位厉害剑修最宠爱的侍妾,虽然没办法给一个名分,但是香火情肯定还在。你一定要小心。一旦打死了心怀叵测的元袁,就意味着你要被一位元婴境剑修盯上!” 顾璨没有睁开眼睛,嘴角翘起:“别把元袁想得那么坏嘛。” 吕采桑怒道:“我是为你好!你要是不上心,要吃亏的!元袁一家人,都是那种喜欢暗戳戳害人的坏种!” 顾璨总算睁开眼睛,问道:“元袁再坏,能跟我顾璨比吗?” 吕采桑蓦然掩嘴而笑。 顾璨学他的口气,娇滴滴道:“恶心。” 吕采桑突然有些伤感,看着顾璨,这个一年一变的“孩子”,谁能把他当一个孩子看待,敢吗?就连他的师父,少数几个能够让截江真君心生忌惮的老修士,都说顾璨这个怪胎,除非是哪天暴毙,不小心真应了那句“多行不义必自毙”的屁话,否则一旦被他拢起了和青峡岛关系不大的大势,那就真是上五境神仙都未必敢惹一身腥了。 吕采桑轻声问道:“顾璨,你哪天才能跟我交心?” 顾璨从蟒袍大袖子里抽出一只手,掀起车帘子,漫不经心道:“你吕采桑就别想了。天底下就两个人,能让我掏出心窝子给他们瞧瞧。这辈子都会是这样。我知道对你不太公平,因为你是少数几个书简湖修士中真正把我当朋友的,可是没办法,我们认识得晚,你认识我的时候,我已经混出名堂了,所以你不行。” 已经入城了,顾璨放下车帘子,对吕采桑笑道:“不过你放心,哪天你要是被人打死了,我顾璨一定帮你报仇。” 吕采桑撇撇嘴。 吕采桑靠着车厢壁,问道:“顾璨,你才这么点年纪,怎么做到的?” 顾璨说道:“在家乡,我大概只有三四岁的时候,就开始看我娘亲跟人骂街和打架了,我学什么,都很快。” 顾璨伸出一根手指头:“稍微大一点,我可以在大太阳底下,趴在垄头上一动不动,至少一个时辰,就为了钓上一条泥鳅,他都比不上我。” 吕采桑好奇问道:“那个他,到底是谁?” 顾璨眯起眼,反问道:“你想死吗?” 在书简湖天不怕地不怕的吕采桑,这一刻,竟是有些犯怵。 顾璨脸色蓦然而变,笑嘻嘻道:“元袁那小坏种,迟早有一天,我会给他来这么一句,换一个字而已,‘你想死妈’?摊上个元婴境剑修的便宜爹,有什么了不起的,惹了我,到时候我当着那个元婴境剑修的面,将元袁的娘亲脱光了衣服,挂在楼船的船头上,逛遍书简湖所有岛屿。” 吕采桑一脸疑惑。 顾璨再次掀起帘子,心不在焉道:“家乡方言,你听不懂。” 池水城那座高楼顶层内,崔东山四周依旧是一圈金色雷池。 崔东山叹息一声。 崔瀺微微俯身,看着地上两幅画卷,微笑道:“是不是很失望,你心中最后的一点侥幸,也不存在了?这种心态可要不得,把希望放在别人身上。” 崔瀺大概知道崔东山不会搭话,自顾自道:“这是两个死结扣在了一起,陈平安慢慢想出来的理,顾璨顺其自然而生的恶。你以为那个一,可能是在顾璨身上,觉得陈平安对这个小家伙动之以情、晓之以理,小家伙就能够幡然醒悟?别说这个道理难讲,哪怕这个情分很重,顾璨一样不会改变秉性。这就是顾璨。泥瓶巷就那么点大,我会不看顾璨这个‘骨气’极重,连刘志茂都提不起来的小家伙? “你崔东山是不是太小觑崔瀺自己了?连顾璨的本心都拎不清,就敢设置此局?对于我们这种人来说,错误犯过一次,就不能再有了。不过不能怪你,到了山穷水尽的境地,世人都喜欢抓住一根救命稻草,这就是人性。事实上,当年我们还是一个人,我看到了,你自然也一样看到了,只是你现在方寸大乱罢了。” 崔瀺指了指画卷上那个暗中跟随马车的陈平安:“你知道你更大的错,在哪里吗?” 崔瀺自问自答:“当年齐静春在小镇那栋老宅子,跟我们彻底撕破脸皮后,他放出过一句话,说是甲子之内,如果再敢算计陈平安,就要我们的境界跌跌不休。这自然不是齐静春在故弄玄虚,你我心知肚明,不过你我分离之后,你终究是残留着少年心性,不信邪,对不对?然后在那座客栈的井底,差点被井口上的陈平安以一缕剑气打杀了。在那之后,你又走入了另外一个极端,开始深信不疑这句话,这就是你崔东山当下紊乱的心湖上,最后的那根救命稻草。” 崔东山嘴角抽搐。 崔瀺始终神色平静,凝视着画卷,自言自语道:“阴魂不散的齐静春,真的死得不能再死了啊。那我们不妨稳妥一些看待这个问题。假设齐静春棋术通天,推衍深远,已经算到了书简湖这场劫难,于是齐静春在死之前,以某种秘术,将魂魄一部分,放在了书简湖某个地方,可是你有没有想过,齐静春是什么样的读书人?他宁肯让被自己寄予厚望的赵繇不去继承他的文脉香火,也要赵繇安安稳稳求学远游。你觉得那个魂魄不完整的‘齐静春’,会不会就算躲在某个角落,看着陈平安,都只是希望陈平安能够活下去就行了,无忧无虑,安安稳稳,由衷希望以后陈平安的肩头上,不要再担负那么多乱七八糟的东西?连你都心疼你的新先生,你说那个齐静春会不心疼吗?” 崔瀺笑了笑:“当然,我不否认,即便齐静春当初魂魄一分为三了,我依旧还是有些忌惮的。如今嘛,他只要敢冒头,被我抓住蛛丝马迹,我不会给他开口说一句话的机会,一个字都不行。” 崔东山转过头,痴痴地望着崔瀺,这个长大后、变老了的自己:“你说,我为什么要变成现在的你?” 崔瀺微微一笑,偏移手指,指了指那辆马车:“这句话,陈平安跟顾璨见面后,应该也会对顾璨说的——‘为什么要变成当年最讨厌的那种人’。” 崔瀺看也不看崔东山和那座微微晃荡的金色雷池,缓缓说道:“且不说凭你根本杀不掉我,就算杀了我,这个死局,还是死局,跟天下大势一样,改变不了的。所以你还是乖乖坐着吧,趁我还有些时间,没有返回大骊,许多你崔东山不懂的问题,还可以问我崔瀺。” 当崔瀺不再说话时,楼内就变得寂静无声。 崔瀺似乎想起了一件趣事,笑问道:“你不问,那我来问好了。你说如果顾璨这么回答陈平安那个问题,陈平安会是什么心情?比如……嗯,顾璨可能会理直气壮跟他说,‘我觉得我没有错,你陈平安有本事就打死我’,又比如……‘我顾璨和我娘亲给书简湖那帮坏人欺负的时候,你陈平安在哪里?’” 崔东山视线蒙眬,呆呆地看着这个儒衫老者,这个一步步坚定不移走到今天的自己。 崔瀺微笑道:“其实每个人长大后,不论读不读书,都会或多或少感到孤单,再聪明一些的人,冥冥之中,能够感知到天地人间,在刹那之间的某个时刻,好像不是寂然不动的,一些人扪心自问,会得到一种模模糊糊的回应,愧疚,悔恨。知道这叫什么吗?你不知道,因为这是我崔瀺最近几年才想明白的。你崔东山逆水行舟,一退再退,我不说,你便不会明白的,那就叫一个人的天地良知。可是这种感觉,绝对不会让一个人的生活过得更好,只会让人更加难受,好人坏人,都是如此。” 崔瀺继续道:“对了,在你去大隋书院挥霍光阴期间,我将我们当年琢磨出来的那些想法,说与老神君听了,算是帮他解开了一个小小的心结。你想,老神君这般存在,一个心头坎,都要耗费将近万年光阴才能迈过,你觉得陈平安需要多久?再有,如果换成是我崔瀺,绝不会因为陈平安一句无心之语的‘再想想’,因为是一个与老秀才截然不同的答案,就哭得稀里哗啦,就比如你现在这副样子。” 崔东山抬起手臂,横在眼前。 崔瀺笑道:“已经连骂我一声老王八蛋的心气都没有了啊,看来是真伤透了心,跟陈平安差不多可怜了,不过别急,接下来,先生只会比学生更加可怜,更加伤心。” 崔东山后仰倒去,满脸眼泪鼻涕,糊在一起,呜呜咽咽。 崔瀺面无表情,说道:“如果我没有记错的话,这么凄惨的心境,最早一次,很久远了,还是在家乡那座给爷爷抽走楼梯的书楼顶层。那次差不多就是跟你这副皮囊相似的岁数,跟爷爷怄气,故意撕了一本爷爷最推崇的圣贤书籍,拿来拉屎擦屁股,丢了下去,爷爷看到那些纸团后,没有恼怒,甚至没有说话,没有骂人,就只是将梯子重新架好,然后就走了。” 崔瀺笑道:“我与老神君说的,其实只说了一半,就是孱弱人性隐藏着的强大之处,是那些被后世解释为‘共情’‘通感’‘恻隐之心’的说法,能够让一个一个人,不管个体实力有多么强大,前程有多么远大,都可以做出让那些高高在上、漠然无情的神祇无法想象的蠢事,会为别人慷慨赴死,会为别人的喜怒哀乐而喜怒哀乐,会愿意为一个明明才认识没多久的人粉身碎骨,一点点人心的火苗,就会迸发出刺眼的光彩。他们会高歌赴死,会心甘情愿以自己的尸体,帮助后人登山更高一步,去那山顶,去那山顶可见的琼楼玉宇,把它们拆掉!把那些俯瞰人间、把人族气运当作香火食物的神祇砸烂!” 崔瀺又笑了:“可是,这只是一半。另一半人性,是一个人,天生就知道为了生存,可以不择手段,‘我’不管多么卑微,都是这个世界上独一无二的,所以不计其数的‘我’,都想要活下去,活得更久,活得更好,我们不知道自己其实已经知道了那个一,凭借曾经被神祇养蛊饲养的本能,去争去抢,既然只有一个一,那就只能去抢别人手里的,让自己的那个一,变得更大、更多,这种追求,没有止境。” 崔瀺伸出手指,分别点了点陈平安和那辆马车:“顾璨未必知道陈平安的难处,就像陈平安当年一样未必清楚齐静春的想法。” 崔瀺收回手,笑问道:“那么你猜,最后那次齐静春给陈平安撑伞,行走在杨家药铺外边的街道上,齐静春已经说出了让陈平安将来不要愧疚的理由。可是,我觉得最值得推敲的一件事情,是当时这个泥瓶巷少年,他到底是否已经猜到,自己就是害死齐静春的关键棋子?” 崔瀺转过头去,笑着摇摇头。 崔东山已经隔绝了所有观感神识。 崔瀺继续观看两幅画卷:“老秀才,你如果看到这些,会说什么?嗯,是揪着胡子说一句,‘不太善喽’。” 崔瀺突然嘲笑道:“偌大一个桐叶洲,竟然只有一个荀渊不是瞎子,真是匪夷所思。” 崔东山直挺挺躺在那边,像个死人。 崔瀺转过头:“你那锦囊里边,到底写了哪句话?这是我唯一好奇的地方。别装死,我知道你哪怕封闭了长生桥,一样猜得到我的想法,这点聪明,你崔东山还是有的。” 崔东山一动不动,装死到底。 就在池水城最人满为患的那条闹市街道,在一个本来最不该在此刺杀的地方,出现了一场惊心动魄的围杀。 一个朱荧王朝的八境剑修,一个八境远游境武夫,一个布好了阵法的金丹境阵师。万无一失的布置。可是结果却让看客们很失望。一来刺杀太过突然,二来结局出现得太快。 第二辆马车的车厢四散炸开,出现了一个头戴幂篱的“开襟小娘”。她任由八境剑修的本命飞剑刺透心脏,一拳打死了那个飞扑而至的远游境武夫,手中还紧攥着一颗从他胸膛剐出的心脏。她长掠而去,张大嘴巴,吞咽而下,然后追上那名剑修,一拳打在剑修后背心,硬生生打裂了那具兵家金乌甲,然后一抓,再次挖出一颗心脏,御风悬停,不去看那具坠落在地的尸体,任由修士的本命元婴携带那颗金丹远遁而走。 这是主人与她事先说好了的,一口气杀完了,以后没得玩。而她这个“开襟小娘”,正是那条小泥鳅,已经悄悄跻身元婴境。 蛟龙之属的元婴境,战力相当于一个九境武夫加上一个元婴境修士。更何况她还不是寻常的蛟龙之属,是世间仅剩的最后五个真龙后裔之一。 她回到第一辆马车旁边,还在细细咀嚼那颗八境剑修心脏的滋味,堪称美妙,在书简湖已经很难吃到这么美味的大餐了。 一身墨青色蟒袍的顾璨跳下马车,吕采桑紧随其后。 顾璨走到她身边,伸出手指,帮她擦拭嘴角,埋怨道:“小泥鳅,跟你说多少遍了,不许再有这么难看的吃相!以后还想不想跟我和娘亲一桌吃饭了?!” 她腼腆一笑,转过头去,有些难为情。 这一幕,看得吕采桑不寒而栗。 顾璨大摇大摆,走到那个站在街道旁,丝毫不敢动弹的金丹境阵师身前,这个地仙四周人流早已如潮水散去。 这不是那个阵师心智不够坚韧,给吓得挪不动腿,而是她已经被那个孽畜死死盯住了,只要敢动,就死。 顾璨双手笼袖,绕着那个寻常妇人模样的金丹境修士走了一圈,最后站在她身前,哀叹一声:“可惜,这个婶婶你长得太寒碜,不然可以不用死的。” 妇人扑通一声,跪在地上:“顾璨,求你饶我一命!我从今往后,可以为你效力!” 顾璨微笑着不说话,似乎在权衡利弊。 那个没了幂篱但还穿着开襟小娘外出装束的小泥鳅打了个饱嗝,她赶紧捂住嘴巴。顾璨转过头,瞪了她一眼,然后对吕采桑笑道:“如何,没有白白跟在我屁股后头吃灰吧?” 吕采桑点点头,笑容灿烂。 不这样,也就不是顾璨之前书简湖最大的魔头了。 顾璨一直扭着脖子,笑道:“吕采桑,那你给这个婶婶说说看,小爷我先前告诉过整座书简湖的规矩。” 早年在青峡岛上,发生过很多次刺杀和偷袭,不知为何,顾璨竟然让怒不可遏的截江真君刘志茂,不要去顺藤摸瓜,不用追究那些刺客的幕后主使。 可是书简湖的仇家也好,纯粹看不顺眼顾璨作风就聘请杀手的野修也罢,没一个傻子,不再花钱或是拼命,让人去青峡岛白白送钱送死了。 吕采桑斜眼瞥了一下那个妇人,微笑道:“出了青峡岛的一切刺杀和挑衅,第一次出手的贵客,只杀一人。第二次,除了动手的,再搭上一条至亲的性命,成双成对。第三次,有家有室的,就杀全家,没有亲人的,就杀幕后主使的全家,若是幕后人也是个形单影只的可怜人,就杀最亲近的朋友之类,总之去阎王殿报到的路上,不能走得太寂寞了。” 顾璨点点头,转过头,重新望向那个满脸惶恐和绝望的妇人,抽出一只手,伸出三根手指:“白白送死,何苦来哉。修士报仇,百年不晚。不过你们其实是对的,百年之后,你们哪里敢来触霉头?你们三个,太不济事了,记得前年在青峡岛上,有个刺客,那才厉害,本事不高,想法极好,竟然蹲在茅厕里,给小爷我来了一剑。真他娘的是个天才啊。如果不是小泥鳅下嘴太快,小爷我都舍不得杀他!” 顾璨始终一手缩在袖子里,一手伸着那三根手指:“在你前边,青峡岛外,已经有三次了。上次我跟那个家伙说,一家人,就要齐齐整整的,不管在哪里,都要团团圆圆。第一次,谁杀我我杀谁;第二次再杀个至亲;第三次杀他全家;现在嘛,是第四次了。怎么说来着?” 小泥鳅咽了口唾沫:“诛九族。” 顾璨恍然大悟:“对,就是这么个说法。” 顾璨收回手指,双手笼袖,微微弯腰,与妇人女子言语就是好,她们往往个子不高,不用他抬头说话,省劲。 顾璨轻声笑道:“要被诛九族了哦。诛九族,其实不用怕,是大团圆唉,平时哪怕是逢年过节的,你们都凑不到一起的。” 这个时候,从不远处的街道屋檐下,走出一个背剑挂酒壶的中年男人。 他笔直走向顾璨。 吕采桑转过身,眯起眼,杀气腾腾。 顾璨也随之转过身,笑道:“别管,让他来。” 吕采桑犹豫了一下,仍是让出道路。 那个姓陈的中年男人,走到一袭蟒袍的少年身前。那条已经化为人形的小泥鳅,突然往后退了一步。与她心意相通的顾璨刚皱了皱眉头,就被中年男人一巴掌打在脸上。 中年男人说道:“你再说一遍?” 吕采桑张大嘴巴。街上所有人几乎都是如此。 中年男人又是猛然抬手一巴掌,狠狠甩在了顾璨脸上,颤声却厉色道:“顾璨!你再说一遍!” 顾璨扭头朝地上吐出一口血水,然后歪着脑袋,红肿着脸颊,可眼神竟全是笑意:“哈哈,陈平安!你来了啊!” 第五章 账房先生 ●●● 第五章 账房先生 一袭墨青色蟒袍,正是小泥鳅跻身元婴境后一身蜕皮炼制而成,是一件截江真君耗费重金、聘请高人秘密打造的法袍。 顾璨不再双手笼袖,不再是那个让无数书简湖野修觉得高深莫测的混世魔头,他张开手,原地蹦跳了一下:“陈平安,你个儿这么高了啊,我还想着咱俩见面后,我就能跟你一般高了呢!” 只是那个中年男人始终不说话。 街上看热闹的池水城众人,便跟着大气都不敢喘,便是与顾璨一般桀骜的吕采桑,都莫名其妙觉得有些局促不安。 顾璨便挠挠头。 陈平安终于沙哑开口:“婶婶还好吗?” 顾璨使劲点头道:“好!” 陈平安说道:“我想去看看婶婶,可以吗?” 顾璨委屈道:“这有什么可以不可以的,我娘亲也经常念叨你来着。陈平安,你咋这么见外呢?” 陈平安道:“我在渡口等你,你先跟朋友吃完蟹,再带我去青峡岛。” 顾璨嘿嘿笑着道:“理睬他们做什么,晾着就是了。走走走,我这就带你去青峡岛。如今我和娘亲有了大宅子住,比泥瓶巷富贵多啦,莫说是马车,小泥鳅都能进进出出,你说那得有多大的路,是多气派的宅子,对吧?” 陈平安问道:“不让人跟范彦、元袁他们打声招呼?” 顾璨摇头道:“不用啊,这帮酒肉朋友,算个屁。” 陈平安不再说话,只是瞥了眼顾璨身后那条当年被自己在田垄间钓起来的小泥鳅。如今她已经是人形现世,貌若寻常妙龄女子,只是一再端详后,她一双瞳孔竖立的金黄色眼眸,可以让修士察觉到端倪。 当陈平安瞥向她的时候,在书简湖连刘志茂都不放在眼中的骊珠洞天五条真龙后裔之一,虽没有像先前初见时继续后退一步,可是依旧眼帘低敛,似乎不敢与陈平安对视。 陈平安没有说什么,转身而走,向渡口行去。 顾璨快步跟上,看了眼陈平安的背影,想了想,还是让吕采桑去跟范彦那帮人说一声,再让小泥鳅带上那个金丹境地仙刺客。 吕采桑欲言又止,顾璨眼神冰冷,吕采桑冷哼一声,离开此地。 顾璨这才大摇大摆去追陈平安,很是开心,两只蟒袍大袖子翻摇,阴风阵阵。 如果不是见到了陈平安,妇人今天要死,诛九族更不是玩笑,他们肯定会在阴间一起团团圆圆的。 顾璨见陈平安经过那辆马车的时候,依旧没有停步,喊道:“陈平安,不乘坐马车吗?” 陈平安没有停步,也没有转身:“我自己有脚,而且跟得上马车。” 顾璨便让小泥鳅带着刺客去坐马车,自己跟上陈平安,一起去往渡口那艘青峡岛楼船。 一路上,顾璨既没有询问陈平安为何要打自己那两巴掌,也没有讲述自己在书简湖的威风八面,只是跟陈平安闲聊道听途说而来的龙泉郡趣事。 只是越临近书简湖,顾璨就越失落。因为就跟他不搭理那帮狐朋狗友差不多,陈平安这段路程,从头到尾,没有跟他讲一句话。但是最让顾璨奇怪的地方是,陈平安不像是那种憋了一肚子滔天怒火的状态,而是心不在焉,准确说来,是陈平安的心神沉浸在自己的事情当中,这让顾璨稍稍松了口气。 顾璨,最怕的是陈平安一言不发,见过了自己,给了自己两个大耳光,然后二话不说就走了。这辈子都不再相见,将来即便偶然又见到了,也只是陌路人。 登船的时候,小泥鳅带着那个金丹境妇人一起跟在后边,顾璨小心翼翼问道:“陈平安,不然我把那个刺客放了?今儿我心情好,放了她没关系的。” 陈平安脚步微顿,可仍是没有停步,继续前行。 顾璨明显察觉到了陈平安在那一刻的愤怒和……失望。 只是顾璨不明白自己为何这么说、这么做了……在陈平安那边,怎么又错了。 于是顾璨转过头,双手笼袖,一边脚步不停,一边扭着脖子,冷冷看着那个妇人。 都是因为这个好死不死在今天冒头刺杀自己的婆娘,才害得自己惹了陈平安生气,真是罪该万死,诛九族都不够! 到了船头,陈平安站定,独自眺望远方湖景。 顾璨既委屈幽怨又想着离陈平安近些,便只好站在他身后几步外,竟是连与陈平安并肩而立的底气都没了。 就在此时,那个感觉终于有了一线生机的刺客妇人,一下跪地,对着陈平安使劲磕头:“求求你放了我吧,我知道你是好人,是慈悲心肠的活菩萨。求求你与顾璨说一声,放了我这一次吧。只要不杀我,我以后给大恩人你造牌坊、建祠庙,每天都给恩人敬香磕头,哪怕恩人让我给顾璨做牛做马都可以……” 小泥鳅手指微动。顾璨反而笑了,转过身,对小泥鳅摇摇头,任由这名刺客在那边磕头求饶,船板上砰砰作响。 陈平安颤颤巍巍摘下养剑葫,喝了一大口酒,这才转过身,却不是看那个喊自己“好人”与“活菩萨”的妇人,而是顾璨,问道:“为什么不只是杀了她?” 顾璨一脸认真道:“只杀她不管用,在书简湖喜欢找死的人太多了。陈平安你可能不知道,在咱们这座无法无天的书简湖,谁杀我我只杀谁,那可就真是天大的菩萨心肠了,会被那好几万山泽野修,还有那些依附各个岛主的湖边城池,被他们所有人瞧不起、看笑话的。” 顾璨大概是害怕陈平安不相信自己,转头问小泥鳅:“是不是这样?我没骗陈平安吧?” 在书简湖最无法无天的那条小泥鳅,怯生生点头。 妇人能够成为一名金丹境地仙,又敢于来刺杀顾璨,当然不傻,瞬间就嚼出了那根救命稻草的言下之意,自己可杀?她一下子如坠冰窟,低头之时,眼神游移不定。 陈平安望向她,问道:“如果说,我可以保证杀了你一个,与你相关的所有人都可以活下来,你会怎么做?” 妇人抬起头,泪眼婆娑:“我知道你是好人,为何不能连我一起放过?我知道错了,我不该刺杀顾璨,我保证以后见到了顾璨,就主动绕路,求你救我,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求求你!” 陈平安缓缓道:“如果你们今天刺杀成功了,顾璨跪在地上求你们放过他和他的娘亲,你会答应吗?你回答我真心话就行了。” 妇人抹去眼泪道:“就算我愿意放过顾璨,可那名朱荧王朝的剑修肯定会出手杀人,但是只要顾璨求我,我一定会放过顾璨娘亲的,我会出面保护好那个无辜的妇人,一定不会让她受欺负。” 顾璨笑容灿烂。 他当然知道这个妇人在胡吹法螺,为了活命嘛,什么骗鬼的言语说不出口,顾璨半点不奇怪,只是有什么关系呢?只要陈平安愿意点这个头,愿意不跟自己生气,放过这类蝼蚁一两只,又有什么大不了的。别说是她这条金丹境地仙的贱命,便是她的九族,一样无所谓,这些初衷、承诺和修为都一文钱不值的蝼蚁,他顾璨根本不放在心上,就像这次故意绕路去往宴席之地,不就是为了好玩吗?逗一逗这些误以为自己胜券在握的家伙吗? 陈平安对顾璨缓缓道:“你在街上杀她,我没觉得错。在这里杀她,也行,到了青峡岛再杀,都可以。” 顾璨愣了一下。 陈平安问道:“当时在街上,你喊她什么?” 顾璨想了想:“婶婶。” 陈平安问道:“我喊你娘亲什么?” 顾璨闷闷道:“也是婶婶。” 陈平安喃喃道:“一家人就要齐齐整整的,一家人就要团团圆圆的。” 顾璨突然红了眼睛,低下头:“那到底要我怎么做,杀了她,还是放了她,你才不生气,不发火,不再这么不理我。陈平安,你告诉我,我去做。” 陈平安转过身:“随你。我去青峡岛见过了婶婶,可能说完话就走。” 陈平安不再说话。 顾璨咬牙切齿,眼眶湿润,双拳紧握。 顾璨与小泥鳅心意相通,无需顾璨说话,小泥鳅就将那名金丹境地仙如同拎鸡崽儿似的,抓去了一间船舱密室关押起来。 陈平安始终站在船头。 顾璨其间去了趟楼船顶层,心烦意乱,摔了桌上所有杯子,几个开襟小娘战战兢兢,不知道为何一天到晚都笑眯眯的小主人,今天如此暴躁。 小泥鳅站在一旁,同样有些憋屈郁闷。 顾璨抬起头,盯着小泥鳅,笑了起来,得意扬扬道:“小泥鳅,别怕,陈平安这是跟我怄气呢,小时候总这样,惹了他不高兴后,不管我怎么跟在他屁股后头说好话,他都不爱搭理我,跟今天一模一样。可每次真见我或是娘亲被街坊邻居还有小镇坏蛋欺负了,还是会帮着我们的,之后,我再哭一哭闹一闹,陈平安保准就不生气了。唉,就是可惜如今我没那两条鼻涕了,那可是我最大的法宝。晓得不?每次陈平安帮过我和娘亲,只要一见到我抽鼻涕,他就会绷不住脸,就会笑起来的,每次在那之后,他可就不会再生我气喽。” 小泥鳅点点头。 只有顾璨和她自己才知道,为何当时在街上她会退一步。 她是真怕。那是一种涉及她大道根本的敬畏和忌惮。恐怕连陈平安自己,整座骊珠洞天,以及如今顾璨的师父截江真君刘志茂,都不知道缘由。 因为这条小泥鳅,与李二那尾被装在龙王篓里边的金色鲤鱼,还有宋集薪院子里那条四脚蛇,都很不一样。能够成功捕获小泥鳅,这桩天大的机缘,就是陈平安本身的机缘!是陈平安在骊珠洞天,唯一一次靠自己抓住并且有机会牢牢抓在手心的机缘!但是陈平安凭借本心,赠送给当时同样是发乎本心、灵犀所致、觍着脸跟陈平安讨要泥鳅的顾璨,就等于是自己送出去了机缘,让它转为了顾璨自身的大道机缘。可对于小泥鳅而言,这不妨碍陈平安依旧是她的半个主人! 虽说陈平安如今肯定无法驾驭已是元婴境的小泥鳅,但要说小泥鳅敢对陈平安出手,除非是如今的主人顾璨下死命令,她才敢。 顾璨突然趴在桌上:“小泥鳅,天底下除了娘亲,就只有陈平安,真真正正愿意把自己所有最好的东西送给我了。不当窑工的时候,当了窑工之后,陈平安都是这样的,只要手头有了丁点儿钱,他自己不舍得买的,只要我馋嘴了,他都会眉头不皱一下,还骗我他挣着了大钱,我是后来听刘羡阳说漏了嘴,才知道的。小泥鳅,你说,陈平安为什么生气呢?” 小泥鳅摇摇头。 顾璨转过身,头靠着桌面,双手笼袖:“那你说,陈平安这次生气要多久?唉,我现在都不敢跟他讲这些开襟小娘的事情,咋办?” 顾璨流着眼泪:“我知道,这次陈平安不一样了,以前是别人欺负我和娘亲,所以他一看到,就会心疼我,所以我再不懂事,他再生气,都不会不认我这个弟弟,可是现在不一样了,我和娘亲已经过得很好了,他会觉得,就算没有他,我们也可以过得很好,所以他就会一直生气下去,会这辈子都不再理睬我了。可是我想跟他说啊,不是这样的,没有了陈平安,我会很伤心的,我会伤心一辈子的;如果陈平安不管我了,我不拦着他,我就只告诉他,如果你敢不管我了,我就做更大的坏蛋,我要做更多的坏事,要做得你陈平安走到宝瓶洲任何一个地方,走到桐叶洲、中土神洲,都听得到顾璨的名字!” 顾璨伸出双手,捂住脸庞。这是顾璨到了书简湖后,第二次露出如此软弱的一面,第一次,是在青峡岛与娘亲过中秋节,一样是说到了陈平安。 小泥鳅与顾璨心意牵连,所有的悲欢喜怒,都会跟着一起,她便也落泪了。 楼船终于到达青峡岛。 下船的时候,陈平安拿出一枚玉牌,递给那条小泥鳅,沉声道:“拿给刘志茂,就说让他先收着,等我离开青峡岛的时候还给我。再告诉他一句话,我在青峡岛的时候,不要让我看到他一眼。” 小泥鳅接到手里的时候,如同稚子抓住了一块烧得通红的火炭,蓦然一声尖叫响彻云霄,差点就要变出数百丈长的蛟龙真身,恨不得一爪拍得青峡岛渡口粉碎。就在她想要一下丢掉的时候,陈平安面无表情,说道:“拿好!” 小泥鳅充满了畏惧,忍住剧痛,死死攥紧那枚篆刻有“吾善养浩然气”的古怪玉牌,寻截江真君去了。 渡口这边早有人候着,一个个卑躬屈膝,对顾璨谄媚无比。 陈平安对顾璨说道:“麻烦跟婶婶说一声,我想再吃一顿家常饭,桌上有碗饭就成。” 顾璨使劲点头,只要陈平安愿意坐下吃饭就成,便让青峡岛一个老修士管家赶紧去府上通知娘亲,不用大鱼大肉,就准备一桌子普普通通的家常饭! 顾璨带路,陈平安走在一旁,走得极慢。 顾璨以为陈平安是想要到了府上,就能吃上饭,他巴不得多逛一会儿,就故意脚步放慢了些。 陈平安突然说道:“我这些天一直就在池水城,问你和青峡岛的事情,问了很多人,听了很多事。” 顾璨耷拉着脑袋:“猜出来了。” 陈平安又说道:“有些话,我怕到了饭桌上,会说不出口,就不敢说了,所以见到婶婶之前,可能我会多说一些你不爱听的话。我希望不管你爱不爱听,不管你心里觉得是不是狗屁不通的歪理屁话,你先听我讲完,行不行?我说完之后,你再说你的心里话,我也希望不要像那个刺客一样,不用担心我喜不喜欢听,我只想听你的心里话,你是怎么想的,就说什么。” 顾璨嗯了一声:“你讲,我听着。” 陈平安缓缓道:“对不起,是我来晚了。” 顾璨一下子停下脚步。 陈平安也停下脚步,在青峡岛所有充满好奇的修士眼中,这是一个神色萎靡的中年男人,面容显露不出来,可是眼神是一个人的心扉显露,那种疲态,无法掩饰。 当年草鞋少年和小鼻涕虫孩子,两人在泥瓶巷的离别,太着急,除了顾璨那一大兜槐叶的事情,除了要小心刘志茂,还有那么点大的孩子照顾好自己的娘亲外,陈平安好多话没来得及说。 陈平安抬起头,望向青峡岛的山顶:“在那个小鼻涕虫离开家乡后,我很快也离开了,开始行走江湖,有这样那样的磕磕碰碰,所以我就很怕一件事,害怕小鼻涕虫变成你,变成当年我们最不喜欢的那种人。一个大老爷们,喜欢欺负家中没有男人的妇人,力气大一些的,就欺负那个妇人的儿子,喝了酒,见着了路过的孩子,就一脚踹过去,踹得孩子满地打滚。所以我每次一想到顾璨,第一件事,就是担心小鼻涕虫在陌生的地方过得好不好;第二件事,就是担心过得好了后,那个最记仇的小鼻涕虫,会不会慢慢变成气力大了、本事高了,那么心情不好就可以踹一脚孩子、不管孩子生死的那种人。那个孩子会不会疼死,会不会被陈平安救下之后回到了家里,孩子的娘亲心疼之余,要为去杨家铺子抓药花好些铜钱,之后十天半个月的生计就要更加困难了发愁。我很怕这样。 “可是怨不得别人,怪我,怪我第一次从大隋返回小镇后,第二次走江湖,明明是要南下去老龙城的,为什么不愿意宁肯给人送剑送得慢一点,为什么就不肯绕路,耽搁几个月而已,也要去看看那个小鼻涕虫,去亲眼看看他和他娘亲到底过得好不好,而不是通过一些消息,知道他们两个人生命无忧,好像混得还不错,就觉得晚一些再去,等到自己混得有出息了,能够给那个小鼻涕虫更多的东西,再去看他也不迟。 “行走江湖,生死自负,你杀青峡岛供奉,杀你那个大师兄,杀今天的刺客,我陈平安只要在场,你不杀,杀不了,我都会帮你杀!这样的人,来得再多,我都杀,来一个我杀一个,来了一万个,如果只能杀了九千九百九十九个,我就只怪自己拳头不够硬,剑不够快!因为我答应过你,答应过我自己,保护好那个小鼻涕虫,是我陈平安最天经地义的事情,都不用讲道理,根本不需要! “可是,你顾璨有一千个一万个理由,告诉自己,告诉我陈平安,说书简湖就是这样的腌臜地方,世道就是这个鸟样的世道,我不杀人立威,别人就会来杀我,这些都不是你顾璨滥杀无辜的理由。那么多莫名其妙就死了的人,连原因都不知道的人,杀了之后,你顾璨心里那个坎,过得去,我陈平安,过不去。我会想,那么多人,几十个,几百个,就是几十个、几百个当年在泥瓶巷跟在一个泥腿子陈平安屁股后头的小鼻涕虫,就是几十个几百个泥腿子窑工。然后这么多人,都死了。那个当年在泥瓶巷快饿死了也不愿意去敲门的陈平安,在泥瓶巷走了一遍又一遍,没死;那个当年给一个醉酒王八蛋踹了一脚的小鼻涕虫,没死。” 陈平安停下言语,拍了拍身边顾璨的肩膀:“走吧,婶婶还等着我们。路再难走,总要走的。” 两人并肩前行。 陈平安缓缓道:“我不想做道德圣人,可是不做那种道德圣人,不是说我们就可以不讲半点道理了。 “别人讲不讲理,我不管。你顾璨,我要管,管了有没有用,我总要试试看。我爹娘死后,我就没有了所有的亲人,刘羡阳,还有你,你们两个,就是我的亲人。天下这么大,小镇那边,我就只有你和刘羡阳两个亲人,别的任何地方天塌下来,我都可以不管,但是哪怕真的天塌下来了,只要压到了你们,我不管本事有多大,都要去试试看,把塌下来的天给扛回去!就算扛不回去,挑不起来,那我就是死,也要帮你们讨回一个公道!” 当年在骊珠洞天,为了刘羡阳,陈平安试过,打算死了就死了,也要给刘羡阳讨回一个公道。如今在书简湖,陈平安却觉得只是说这些话,就已经耗光了所有的精气神。 不一样的经历。一样曾让陈平安只是独自坐在那儿,就像一条路边的狗。 “我如果不认识你顾璨,你在书简湖捅破了天,我只是听到了,也不会管,不会来池水城,不会来青峡岛,因为我管不过来,我本事就那么大。在嫁衣女鬼的府邸,我没有管;在黄庭国的一座郡城看到了那些剑修,我没有管。在蛟龙沟,我管了,我失去了齐先生送给我的山字印;在老龙城,我管了,我被一名修士打穿了腹部。在这个世道,你讲道理,是要付出代价的;可不讲道理,也是一样!蛟龙沟那条老蛟,被剑修差点铲平了,杜懋给人打了个半死!他们是如此,你顾璨一样,今天活得好,明天?后天?明年后年?!你今天可以让别人一家团团圆圆,明天别人就一样可以让你娘亲陪着你,在底下团团圆圆! “如果可以的话,我只想泥瓶巷尾巴上,一直住着一个叫顾璨的小鼻涕虫,我一点都不想当年送你那条小泥鳅,我就想你是住在泥瓶巷那边,我只要返回家乡,就能够看到你和婶婶,无论是你们家稍稍有钱了,还是我有钱了,你们娘俩就可以买得起好看的衣服,买得起好吃的东西,就这样过安安稳稳的日子。” 临近那座灯火辉煌、不输王侯之家的府邸,陈平安眼神黯然,轻声道:“我已经说完了,也没力气再说什么,所以到了饭桌上,你说你想说的,我都会听着。” 顾璨抬起手臂,抹了把脸,没有出声。 府邸很大,过了大门,光是走到吃饭的地方,就走了很久。 陈平安跨过门槛的时候,摘掉了那张朱敛精心打造的面皮,露出了本来面目。 穿着华贵的顾氏站在大堂门口,翘首以盼,见着了顾璨身边的陈平安,一下子就红了眼眶,快步走下台阶,来到陈平安身边,仔细打量着个子已经长高许多的陈平安,一时间百感交集,捂住嘴巴,千言万语,竟是说不出一个字来。顾氏其实内心深处,愧疚极重,当年刘志茂登门拜访,说了小泥鳅的事情后,她是心肠歹毒了一回的。只要能够为璨儿留住那份机缘,她希望那个帮过她和儿子很多年的泥瓶巷邻居少年死了算数。 陈平安笑道:“婶婶。” 顾氏哽咽道:“好好好,与我家璨儿一样,过得都好,这就比什么都好了。赶紧进屋,岛上管事说得急急忙忙的,婶婶只好下厨做了两样菜,其余都是府上下人帮忙的,不过都照着咱们家乡的口味做的,肯定是地地道道的家常菜,陈平安你不会吃不惯。” 陈平安说道:“麻烦婶婶了。” 顾氏瞪了一眼:“说什么混话!” 陈平安不再说话。 母子二人,还有一个母子二人都不会视为外人的人,一起进了屋子,落座。 虽然是家常菜,可还是极为丰盛,摆满了一大桌子。 顾氏还准备好了书简湖最稀罕的仙家乌啼酒,与那池水城市井贩卖的所谓乌啼酒,云泥之别。 顾氏给陈平安倒满了一杯,陈平安怎么劝阻都拦不下。不爱喝酒的顾璨,尤其是在家中从来不喝酒的顾璨,今天也跟娘亲要了一杯酒。顾氏愣了一下,便笑着倒了一杯。 一张大圆桌,顾氏坐主位,陈平安坐在背对屋门的位置上,顾璨坐在两人之间的座椅上。 顾璨转头对自己娘亲说道:“吃饭之前,我想跟陈平安说一些话。” 顾氏本就是善于察言观色的女子,已经察觉到不对劲,仍是笑容不变:“行啊,你们聊,喝完了酒,我帮你们倒酒。” 顾璨一口饮尽杯中酒,伸手覆盖酒杯,示意自己不再喝酒,转头对陈平安说道:“陈平安,你觉得我顾璨,该怎么才能保护好娘亲?知道我和娘亲在青峡岛,差点死了其中一个的次数,是几次吗?” 顾氏心一颤,神色僵硬,坐在位置上,双手在桌底下使劲拧着衣角。 顾璨继续道:“只杀那些个出手害我的某个人?那个杀手刺客的幕后人呢?那些鬼鬼祟祟躲在更远地方的坏人呢? “我一个一个找过去,先与他们打声招呼?跟他们讲,我顾璨很厉害的,小泥鳅更厉害,所以你们不要来招惹我,不然我就打死你们? “你是不是觉得青峡岛上那些刺杀,都是外人做的?仇家在找死? “你觉得就没有可能是刘志茂,我的好师父,安排的?藏在那些谋杀当中? “你可能会说,未必就有。对,确实这样,我也不会跟你说谎,说那个刘志茂就一定参与其中了!可我就只有一个娘亲,我顾璨就只有命一条,我为什么要赌那个‘未必’?” 顾璨站起身,怒道:“陈平安!你今天就是打死我,我也绝不还手,但是被你活活打死之前,我都要告诉你,我顾璨没有做错!就算我错了,我也不认!我也不改!这辈子都不改!死也不改!” 顾璨脸色狰狞,却不是以往那种愤恨视线所及某个人,而是那种恨自己、恨整座书简湖、恨所有人,然后有着不被那个自己最在乎的人理解的天大委屈。 “我在这个地方,就是与虎谋皮,不把他们的皮扒下来,穿在自己身上,我就会冻死,不喝他们的血吃他们的肉,我和娘亲就会渴死饿死!陈平安,我告诉你,这里不是我们家的泥瓶巷,不会只有那些恶心的大人,来偷我娘亲的衣裳,这里的人,会把我娘亲吃得骨头都不剩下,会让她生不如死!我不会只在巷子里边,遇到个喝醉酒的王八蛋,就只是看我不顺眼,在巷子里踹我一脚! “你知不知道,我在这里,有多害怕? “你知不知道,我有多希望你能够在我身边,像以前那样,保护我,保护好我娘亲。 “陈平安,你不知道! “你就只会打我骂我!” 最后顾璨满脸泪水,抽泣道:“我不想你下次见到我和我娘亲的时候,是来书简湖给我们上坟!我还想要见到你,陈平安……” 顾璨呜咽着走出屋子,却没有走远,一屁股坐在门槛上。 陈平安坐在原地,抬起头,对顾氏沙哑道:“婶婶,我就不喝酒了,能给我盛一碗饭吗?” 心中惶恐不安的顾氏赶紧擦拭眼泪,点点头,起身去给陈平安端来一碗米饭,陈平安起身接过那碗饭,轻轻放在桌上,然后坐下。 桌上又有一碗饭。当年在泥瓶巷的别人家里,陈平安还是个比如今顾璨还要小的孩子,也有一碗饭,就这样摆在桌上。 陈平安抬起一只手,有些颤抖,最后没有拿起筷子,而是从怀中掏出一本书,放在那碗饭旁边。 那本书,是一部老旧泛黄的拳谱。 陈平安伸手轻轻抚平。它陪伴着他走过千山万水,见过无奇不有的大千世界,见证过陈平安所有的悲欢离合。翻阅了那么多次,依旧齐齐整整,几乎没有任何褶皱。 只给落魄山竹楼老人看过一次,可那次陈平安恨不得老人每翻一页都小心点,唠唠叨叨了无数遍,结果被老人又赏了一顿拳,教训说练武之人,连一本破烂书都放不下,还想在拳意之中装下天下? 给心爱的姑娘看过,当时还没有相互喜欢,因为要识字,要知道拳谱到底讲了什么,才给她看的,当时一样惹来她的不快,误以为陈平安看轻了她,以为她贪图这部拳谱上的那点拳法,会偷学。 一饭之恩,是活命之恩;一本拳谱,还是救命之恩。 陈平安咬了咬嘴唇,没有转头,轻声道:“顾璨,我们当时就说好了,这本拳谱,是我跟你借的,总有一天要还给你。” 顾璨猛然站起身,怒吼道:“我不要,送给你就是你的了,你当时说要还,我根本就没答应!你要讲道理!” 顾璨最后哭着哀求道:“陈平安,你不要这样,我怕……” 在性情偏激又极其早慧的孩子眼中,天底下就只有陈平安讲道理了,一直是这样的。 陈平安没有说话,拿起那双筷子,低头扒饭。一直到吃完那碗饭,他都再没有抬过头。 当顾璨哭着说完那句话后,顾氏脑袋低垂,浑身颤抖,不知道是伤心,还是愤怒。 陈平安轻轻放下筷子,轻轻喊了一声:“顾璨。” 顾璨立即擦掉眼泪,大声道:“在!” 陈平安缓缓道:“我会打你,会骂你,会跟你讲那些我琢磨出来的道理,那些让你觉得一点都不对的道理,但是我不会不管你,不会就这么丢下你。” 陈平安始终没有转头,嗓音不重,但是语气中透着一股坚定,既像是对顾璨说的,更像是对自己说的:“如果哪天我走了,一定是我心里的那个坎,迈过去了。如果迈不过去,我就在这里,在青峡岛和书简湖待着。” 顾璨破涕为笑:“好的!说话算数,陈平安你从来没有骗过我!” 陈平安突然说道:“那今天可能要破例了。” 顾璨一下子心提到了嗓子眼,刚刚略微放松下去的身体,再度紧绷,心弦更是如此。 陈平安说道:“之前在来的路上,说在饭桌上,我只听你讲,我不会再说了。但是我吃过这碗饭,觉得又有了些气力,所以打算再说说,还是老规矩,我说,你听,之后如果你想说,那就轮到我听。不管是谁在说的时候,听的人,讲与听的人,都不要急。” 顾璨笑容灿烂,挠挠头问道:“陈平安,那我能回桌子吗?我可还没吃饭呢。” 陈平安点点头:“多吃点,你现在正是长身体的时候。” 顾璨抹了把脸,走到原先位置,只是挪了挪椅子,挪到距离陈平安更近的地方,生怕陈平安反悔,说话不算话,转头就要离开这间屋子和这座青峡岛,到时候他好更快拦着陈平安。 然后顾璨自己跑去盛了一碗米饭,坐下开始低头扒饭。从小到大,他就喜欢学陈平安,吃饭是这样,双手笼袖也是这样。那会儿,到了天寒地冻的大冬天,一大一小两个都没什么朋友的穷光蛋,就喜欢双手笼袖取暖,尤其是每次堆完雪人后,两个人一起笼袖后,一起打哆嗦,然后哈哈大笑,相互嘲笑。若说骂人的功夫,损人的本事,那会儿挂着两条鼻涕的顾璨,就已经比陈平安强很多了,所以往往是陈平安被顾璨说得无话可说。 陈平安看了眼顾璨,然后转头,对妇人说道:“婶婶,如果今天再有一个孩子,在门外徘徊不去,你还会开门,给他一碗饭吗?还会故意跟他讲,这碗饭不是白给的,是要用卖草药的钱来偿还的?” 顾氏小心翼翼斟酌酝酿。 陈平安自顾自说道:“我觉得不太会了。 “当然,我不是觉得婶婶就错了,哪怕抛开书简湖这个环境,哪怕婶婶当年那次不那么做,我都不觉得婶婶是做错了。 “所以当年那碗饭,我这辈子都不会忘记。还有那让我稍稍心安一些,觉得我不是我娘亲嘴里一定不要去做的那个乞丐,而是先欠了婶婶的钱,吃过了饭,我肯定能还上。” 顾氏转过头,抹了抹眼角。 陈平安心平气和问道:“可是婶婶,那你有没有想过,没有那碗饭,我就永远不会把那条泥鳅送给你儿子,你可能现在还是在泥瓶巷,过着你觉得很贫苦很难熬的日子?所以善有善报恶有恶报,我们还是要信一信的。也不能今天过着安稳日子的时候,只相信善有善报,忘了恶有恶报。 “我今天这么讲,你觉得对吗?” 顾氏仍是默默垂泪,不说是与不是。她害怕今天自己不管说了什么,对于儿子顾璨的未来来说,都会变得不好,所以她宁肯一个字都不多说。 陈平安懂这个,所以哪怕顾璨说了当年顾氏在那条小泥鳅一事上的选择,陈平安依旧没有半点怨恨。应该感恩的,就感恩一辈子。后边发生了什么,对也好错也好,都覆盖不了最早的恩情,就像家乡下了一场大雪,泥瓶巷的泥路上积雪再厚,可春暖花开后,还是家家户户门口那条熟悉的道路。唯一的不同,就是陈平安走了很远的道路,学会了不以自己的道理去强求别人。所以今天先前在饭桌上,他愿意仔细听完顾璨所有的道理,听完小鼻涕虫如今所有的内心想法。 陈平安挤出一个笑脸:“婶婶你放心,我不会强行要顾璨学我,不用这样,我也没这个本事,我就是想要试试看,能不能做点什么,做点我和顾璨在如今都觉得‘没错’的事情。我留在这里,不耽误顾璨保护你,更不会要你们放弃现在来之不易的富贵。” 陈平安问道:“可以吗?” 顾氏神色犹豫不决,最后仍是艰难点头。 陈平安就那么坐着,没有去拿桌上的那壶乌啼酒,也没有摘下腰间的养剑葫,轻声说道:“告诉婶婶和顾璨一个好消息,顾叔叔虽然死了,可其实……不算真死了,他还在世,因为成为了阴物,但这终究是好事情。我这趟来书简湖,就是他冒着很大的风险,告诉我,你们在这里,不是什么‘万事无忧’。所以,我来了。我不希望有一天,顾璨的所作所为,让你们一家三口,好不容易有了一个团团圆圆的机会,却突然没了。我爹娘都曾经说过,顾叔叔当初是我们附近几条巷子,最配得上婶婶的那个男人。我不希望顾叔叔那么一个当年泥瓶巷的好人,能够写一手漂亮春联的人,一点都不像个庄稼汉子、更像读书人的男人,也伤心。” 顾氏捂住嘴巴,眼泪一下子就决堤了。 这一次,是最真心真意的,最无关对错的。 陈平安缓缓道:“婶婶,顾璨,加上我,我们三个,都是吃过别人不讲道理的大苦头的,我们都不是那些一下生下来就衣食无忧的人,我们都不是那些只要想就可以知书达理的人家。婶婶跟我,都有过这辈子差点就活不下去的时候,婶婶肯定只是为了顾璨才活着,我是为了给爹娘争口气才活着,我们都是咬着牙齿才熬过来的。所以我们更知道‘不容易’三个字叫什么,是什么。话说回来,在这一点上,顾璨,年纪最小,在离开泥瓶巷后,却又要比我们两个更不容易,因为他才这个岁数,就已经比我,比婶婶,还要活得更不容易。因为我和婶婶再穷,日子再苦,总还不至于像顾璨这样,每天担心的是死。 “但是这不妨碍我们在生活最艰难的时候,问一个‘为什么’。可没有人会来跟我说为什么,可能我们想了这些之后,明天往往又挨了一巴掌,所以久了,我们就不会再问为什么了,因为想这些,根本没有用。在我们为了活下去的时候,好像多想一点点,都是错,自己错,别人错,世道错。世道给我一拳,我凭什么不还世道一脚?每一个这么过来的人,好像都成了当年那个不讲理的人,都不太愿意听别人为什么了,因为也会变得不在乎,总觉得一心软,就要守不住现在的家当,更对不起以前吃过的苦头!凭什么学塾先生偏爱有钱人家的孩子?凭什么我爹娘要给街坊瞧不起,凭什么同龄人买得起纸鸢,我就只能眼巴巴在旁边瞧着?凭什么我要在田地里累死累活,那么多人在家里享福,路上碰到了他们,还要被他们正眼都不瞧一下?凭什么我这么辛苦挣来的,别人一出生就有了,那个人还不知道珍惜?凭什么别人家里每年中秋节都能团圆?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我也不知道一百年前,一万年前,是怎么样的,我更不知道这个世道到底是变好了,还是变坏了。我读了很多书,知道了一些道理,可我知道得越多,就越不敢肯定,自己想出来的道理,是不是就一定对了,就一定能够让自己和身边的人,把日子过得更好。到这里之前,在一个小女孩身边,我觉得是可以把日子过得更好的,可是看到顾璨之后,我觉得可能是我错了,那个小女孩只是跟在我身边,才可以活得稍微好一些,并不一定就是因为我教她那些道理,让她活得更轻松,更好。 “谁不想活下去,好好活着。想每一个明天,都比今天更好一些?我也想啊,在泥瓶巷的时候想,在去大隋书院的路上,去老龙城,去倒悬山,去桐叶洲,去藕花福地,在回家乡的路上,都想,一直在想!可天底下没有最高的道理,总该有最低的对错是非吧?我们哪怕为了活下去,做了很多很多不得不做的事情,总还是有对有错吧?” 顾璨停下筷子,陷入深思。 顾氏看了看陈平安,再看了看顾璨:“陈平安,我只是个没读过书、不认识字的妇道人家,不懂那么多,也不想那么多,更顾不了那么多,我只想顾璨好好活着,我们娘俩好好活着,也是因为是这么过来的,才有今天这个机会。活着等到你陈平安告诉我们娘俩,我丈夫,顾璨他爹,还活着,还有那个一家团圆的机会。陈平安,我这么说,你能够理解吗?不会怪我头发长见识短吗?” 陈平安点头道:“可以理解,不会怪婶婶的。” 顾氏看着陈平安的眼睛,给自己倒了一杯酒,一口喝完,又倒了一杯,再喝完:“你来找璨儿,不管你说了什么,璨儿都是很开心的,我要喝一杯,你告诉我们这个消息,我也要喝一杯,都高兴。” 顾氏又倒了第三杯酒,喝完后,泪眼婆娑道:“见到你长高了,长大了,平平安安的,婶婶更要喝一杯,就当替你爹娘也感到高兴了。” 陈平安拿起酒壶,给自己倒了一杯酒,仰头喝完。 池水城高楼内,崔瀺啧啧道:“头发长见识短?这个泥瓶巷妇人,不是一般的厉害了。难怪能够跟刘志茂合伙,教出顾璨这么个家伙来。” 在陈平安跟随那两辆马车入城期间,崔东山一直在装死,当陈平安露面与顾璨相见后,崔东山其实就已经睁开了眼睛。之后的一切,与崔瀺一样,崔东山都看在眼里,听在耳中。 崔瀺微笑道:“陈平安所说,只是徒劳罢了。哪怕同样是泥瓶巷出身,起先一样知道苦头的滋味。可如今顾璨和陈平安,是完全不同的两个人,不单单是立场不同而已,还有以何种眼光看待这个世界的……最根本脉络,大不相同。陈平安能够对顾璨感同身受,那只是因为陈平安走了更远的道路,顾璨却没有,对于他来说,家乡泥瓶巷,再到书简湖,就是整个江湖和天下了。更何况,顾璨秉性如此,喜欢钻牛角尖,天生容易走极端。别说是陈平安,就算是顾璨的父亲顾韬,现在站在陈平安那个位置上,一样拧不过来顾璨的性情了。好玩的地方,恰好在此,顾璨的极端,让他对陈平安感情极深,所以才说了出那句‘你就算打死我,我也绝不还手’,这可是这混世魔王的心里话,多难得?陈平安知道,所以他才会更加痛苦。陈平安甚至亲耳听说过当年那个将死之人的刘羡阳,临死之前,刘羡阳没有任何怪陈平安的念头,反而只是对他说了一句‘陈平安,我不想死,我真的不想死啊’,所以现在的陈平安就更痛苦了。 “人性便是如此,井底之蛙,也会鼓腹鸣不平,一个越是离开了井底的人,对下边的人,说任何道理,对于还留在井底的人来说,都是空谈。因为内心深处,会不断告诉自己,你那些道理,是阳春白雪,不是泥泞里打滚的人应该听的,听了,真听进去了,就是找死。不过陈平安已经意识到这一点了。 “所以去往顾璨府邸的那一路所讲,与吃完那碗饭后饭桌上所讲,已经是天壤之别。只可惜顾璨当初在泥瓶巷,年纪还是太小,既没有真真切切看到陈平安如他这般大岁数的境遇,更没有亲眼看到陈平安这一路远游所遭受的苦难和煎熬。顾璨眼中看到的,是陈平安背了一把剑,给了小泥鳅一枚玉佩,是懂了那么多道理之后的陈平安,至于为何陈平安能够走到今天这一步,他不懂,这个孩子也未必愿意真的去弄懂。反观陈平安,他愿意去多想一想,再多想一想,所以就只能够让一团乱麻越来越乱。假若两个人颠倒过来,位置对调,陈平安是以顾璨的性格,走了很远,留在青峡岛的顾璨是陈平安的性格,然后苟活了下来,今天都不是这么个死局。不过如此一来,我们根本就不会坐在这里。” 崔瀺对崔东山说道:“其实你的先生,已经做得相当不错了。” 崔东山板着脸:“你这双老狗眼里头,如今还能看到美好的东西?” 崔瀺不以为意,微笑道:“这趟登上青峡岛,陈平安做得最漂亮的地方,在于两个说法,四个字,是你这个小兔崽子与我说过的,正是‘人情’二字之上的出剑……切断与圈定。 “楼船上,先将陈平安和顾璨他们两人仅剩的共同点,拿出来,摆在两个人眼前。不然在楼船上,陈平安就已经输掉了,你我就可以离开这座池水城了。试探那名刺客,既是为了尽量更多了解书简湖的人心,更是为了最后再告诉顾璨,那名刺客,在哪里都该杀,并且他陈平安愿意听一听顾璨自己的道理。一旦陈平安将自己的道理拔得太高,刻意将自己放在道德最高处,试图以此感化顾璨,那么顾璨可能会直接觉得陈平安都已经不再是当年那个陈平安,万事休矣。 “下船后,将那块文庙陪祀圣人的玉佩,放在身为元婴境修士、眼界足够高的刘志茂眼前,让这个截江真君不敢出来搅局。 “到了饭桌上,吃过饭,再将身为顾璨之母的顾氏摘出来,不让她太过干涉自己、影响顾璨。 “不然,这就是一团糨糊,加入他陈平安后,只会更乱。” 崔东山冷笑道:“就算是这样,有用吗?不还是个死局?” 崔瀺点头道:“可是陈平安只要过不去心里的坎,接下来做什么,都是产生新的心结,哪怕顾璨愿意低头认错,又如何?毕竟有那么多枉死的无辜之人,会像阴魂不散的孤魂野鬼,一直在陈平安心扉外边,使劲敲门,大声喊冤,日日夜夜,责问陈平安的……良知。第一难,难在顾璨愿不愿意认错。第二难,难在陈平安如何一个个捋清楚书上读来的、别人嘴里听来的、自己琢磨出来的那么多道理,找出自己道理中的那个立身之本。第三难,难在知道了之后,会不会发现其实是自己错了,到底能否坚守本心。第四难,难在陈平安如何去做。最难在三、四。第三难,他陈平安就注定过不去。” 崔东山直接询问陈平安的最后一个心关:“第四难?” 崔瀺看似故弄玄虚道:“难在有无数难。” 崔东山报以冷笑。 崔瀺不以为意:“如果陈平安真有那本事,置身于第四难当中的话,这一难,当我们看完之后,就会明明白白告诉我们一个道理,为什么世上会有那么多蠢人和坏人了,以及为什么其实所有人都知道那么多道理,为何还是过得比狗还不如。然后就变成了一个个朱鹿,咱们大骊那位娘娘,杜懋。为什么我们都不会是齐静春、阿良。不过很可惜,陈平安走不到那一步,因为走到那一步,陈平安就已经输了。到时候你有兴趣的话,可以留在这里,慢慢观看你那个变得形销骨立、心神憔悴的先生,至于我,肯定早就离开了。” 崔东山哦了一声:“你离开这里,是急着去投胎吗?” 崔瀺哈哈大笑,伸出一根手指,点了点崔东山:“你得学学你家先生,要学会心平气和,学会制怒,才能克己。” 崔瀺重新望向地上的那幅画卷:“我觉得顾璨依旧是连错都不会认,你觉得呢?” 崔东山重新闭上眼睛,不是什么装死,而有些像是等死。 崔瀺则自言自语道:“都说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有些是人不在,酒席还摆在那里,只等一个一个人重新落座,可青峡岛这张桌子,是哪怕人都还在,其实筵席早已经散了,各说各的话,各喝各的酒,算什么团圆的筵席?不算了。” 陈平安被顾璨领着去了一间富丽堂皇的屋子,而不是独门独院。就在顾璨几处偶尔会住上一住的一间屋子隔壁。 陈平安让顾璨去陪娘亲多聊聊。顾璨关上门后,想了想,没有去找娘亲,而是一个人去散心。很快,身后跟着那条小泥鳅。 她以心湖声音告诉顾璨:“刘志茂见着了那块玉牌后,一开始不相信,后来确认真假后,好像吓傻了。” 顾璨在心湖笑着回答她:“我就说嘛,陈平安一定会很了不起的,你以前还不信,咋样?现在信了吧。” 她轻轻叹息。 顾璨很想现在就去一巴掌拍死那个已经被关押在水牢的金丹境妇人。但与陈平安聊完之后,知道自己拍死了那个朱荧王朝的刺客,毫无意义,于事无补。 陈平安生气的地方,不在他们这些刺客身上,不在那些敌对的修士身上,而在那些死在小泥鳅嘴中的开襟小娘、各个岛屿上被牵连地相当于“诛九族”的蝼蚁身上,在一个个像是当年的泥瓶巷鼻涕虫、龙窑学徒身上。 顾璨突然问道:“我有些话,想跟陈平安说说看,可我现在去找他,合适吗?” 以少女姿容现身的小泥鳅直挠头,这是顾璨跟陈平安学的,她则是跟顾璨学的。 顾璨笑道:“傻里傻气的。” 小泥鳅赶紧收回手,赧颜而笑。 顾璨大手一挥:“走,他是陈平安唉,有什么不能讲的!” 顾璨环顾四周,总觉得面目可憎的青峡岛,在那个人到来后,变得妩媚可爱了起来。 如果哪天陈平安不生气了,还愿意留在他的新家里,那么这里肯定就是天底下最风光秀美的地方了! 回到了那间屋子外边,不等顾璨敲门,陈平安就已经说道:“进来吧。” 顾璨发现陈平安站在书房门口,书案上摆了笔纸、一把刻刀和一堆竹简。 陈平安好像是想要写点什么。 在顾璨返回之前,陈平安在自省,在尝试着真正设身处地,站在顾璨的位置和角度去看待这座书简湖。 陈平安试图回到最开始的那个节点,从讲一个最小的道理开始。这是顺序学说的第一步,分先后。陈平安知道“自说自话”,行不通。 两个人坐在客厅的桌子旁,四周架子上摆满了琳琅满目的珍宝古玩。那些,都是顾璨为陈平安精心挑选和准备的。 按照顾璨最早的想法,这里本该站满了一个个开襟小娘,然后对陈平安来一句:“怎么样,当年我就说了,总有一天,我会帮你挑选十七八个跟稚圭那个臭娘们一样水灵好看的姑娘,现在我做到了!” 只是现在顾璨当然不敢了。 顾璨坐下后,开门见山道:“陈平安,我大致知道你为什么生气了。只是当时我娘亲在场,我不好直接说这些,怕她觉得都是自己的错,而且哪怕你会更加生气,我还是觉得那些让你生气的事情,我没有做错。” 陈平安轻声道:“都没有关系,这次我们不要一个人一口气说完,我慢慢讲,你可以慢慢回答。” 顾璨点头。 陈平安突然说道:“顾璨,你会不会觉得很失望?” 顾璨摇头道:“我不爱听任何人跟我讲道理,谁敢在我面前唠叨这些,以往我要么打他,要么打死他,后者多一些。反正这些,你早晚都会知道,而且你自己说的,不管怎么样,都要我说实话、心里话,你可不能因为这个生我的气。” 陈平安点点头,问道:“第一,当年那个应该死的供奉和你大师兄,他们府邸上的修士、仆役和婢女,小泥鳅已经杀了那么多人,离开的时候,仍是全部杀了。这些人,不提我是怎么想的,你自己说,杀不杀,真的有那么重要吗?” 顾璨果真实话实说:“没那么重要,但是杀了,会更好,所以我就没拦着小泥鳅。在这座书简湖,这就是最正确的法子。要杀人,要报仇,就要杀得敌人寸草不生,一座岛屿都给铲平了,不然后患无穷。在书简湖,真有很多当时的漏网之鱼,几十年或是几百年后,突然就冒出头,反过来杀了当年那个人的全家,鸡犬不留,这很正常。我已经做好了哪天莫名其妙被人杀死的准备,到了那个时候,我顾璨根本不会跪地求饶,更不会问那些人到底是谁,为什么要杀我。所以我今年已经开始准备如何安置好我娘亲了,想了很多,但是暂时都不觉得是什么万全之策,所以我还在想。反正天底下我在乎的人,就我娘亲,你陈平安,当然,如今还要加上我那个已经是阴物鬼魅的爹,虽然我对他没有任何记忆。只要知道你们三个,不会因为我而出事情后,我就算哪天死了,死了也就死了,绝不后悔!” 陈平安认真听顾璨讲完,没有说对或是错,只是继续问道:“那么接下来,当你可以在青峡岛自保的时候,为什么要故意放掉一个刺客,故意让他们继续来杀你?” 顾璨说道:“这也是震慑坏人的方法啊,就是要杀得他们心肝颤了,吓破胆,才会绝了所有潜在敌人的小苗头和坏念头。除了小泥鳅的打架之外,我顾璨也要表现出比他们更坏、更聪明才行!不然他们就会蠢蠢欲动,觉得有机可乘。这可不是我瞎说的,陈平安你自己也看到了,我都这么做了,小泥鳅也够凶狠了吧?可直到今天,还是有朱荧王朝的刺客不死心,还要来杀我,对吧?今天是八境剑修,下一次肯定就是九境剑修了。” 陈平安想了想,用手指在桌上画出一条线,自言自语道:“按照你的这条来龙去脉,我现在有些懂你的想法了。嗯,这是你顾璨的道理,并且在书简湖讲得通,虽然在我这里,不通,但是天底下不是所有道路,都给我陈平安占了的,更不是我的道理,就适合所有人所有地方,所以我还是不判断我们两个谁对谁错。那么我再问你一个问题,如果在不会伤害你和婶婶的前提下……算了,按照你和书简湖的这条脉络,行不通的。” 顾璨一头雾水,陈平安这都没讲完想法,就已经自己把自己否定了?天底下有这么跟人讲道理的吗? 与人吵架,或是换种好听的说法,与人讲道理,难道不就是为了处处占理、寸土不让,用嘴巴说死对方吗?这就跟打架就要一口气打死对方一样的嘛。 然后顾璨忍不住笑了起来,只是很快便使劲让自己绷住。这会儿要是敢笑出声,他怕陈平安又一巴掌甩过来,他顾璨还能还手不成?还不是只能受着。再说了,被陈平安打几巴掌,顾璨半点都没有生气。 天底下连娘亲都不会打他。只有陈平安会,不是讨厌他,而是真心疼了,真气坏了,真失望了,才会打他的那种。顾璨在泥瓶巷那会儿,就知道了。 顾璨为什么在什么狗屁的书简湖十雄杰当中,真正最亲近的,反而是那个傻子范彦?就在于范彦这种真正缺心眼缺根筋的傻子,才能够说出那种给娘亲轻轻打在身上,他反而有些心疼了的傻话。 当下,那条小泥鳅脸上也有些笑意。 不管怎么样,陈平安都没有变。哪怕我顾璨自己已经变了那么多,陈平安还是那个陈平安。 这会儿陈平安没有急着说话。 先前在书桌那边,准备提笔写字的时候,他就想到了自己曾经对裴钱说过的一件事,是关于三月鲫和三春鸟的事情。陈平安当时向裴钱解释,那是一个吃饱饭、暖穿衣的人很珍贵的善心,可是却不能与一个快饿死的人,去说这些个慈悲心肠,因为不占理。人之所以为人,连将死之人都不怜悯,却跳过去,怜悯鸟与蛙,按照文圣老先生教给陈平安的顺序学说,这是不对的。那么当陈平安将自己说过的这番话,放在了书简湖和青峡岛,就是如此。 这不是一个行善不行善的事情,这是一个顾璨和他娘亲应该如何活下去的事情,所以陈平安这才蓦然开始自省。 对错分先后,审大小,定善恶。 一个步骤都不能随便跳过,去与顾璨说自己的道理。 若是自己都没有想明白,没有彻底想清楚,说什么,都是错的,即便是对的,再对的道理,都是一座空中楼阁。 想到了那个自己讲给裴钱的道理,就自然而然想到了裴钱的家乡藕花福地,想到了藕花福地,就难免想到当年心神不宁的时候,去了状元巷附近的那座心相寺,见到了寺庙里那个慈眉善目的老和尚,最后想到了那个不爱说佛法的老和尚临死前与自己说的那番话——“万事莫走极端,与人讲道理,最怕‘我要道理全占尽’,最怕一旦与人交恶,便全然不见其善”。 最后,陈平安想起了那位醉酒后的文圣老先生说的“读过多少书,就敢说这个世道‘就是这样的’,见过多少人,就敢说男人女人‘都是这般德行’?你亲眼见过多少太平和苦难,就敢断言他人的善恶”? 所以在顾璨来之前,陈平安提笔写字,在两张纸上已经分别写了“分先后”“审大小”。两张并排放着,并没有去拿出第三张纸写“定善恶”。 在写了“分先后”的第一张纸上,陈平安开始写下一连串名字。 顾璨、婶婶、刘志茂、青峡岛首席供奉、大师兄、金丹境刺客……最后写了“陈平安”。 写完之后,看着那些连名字都没有的供奉、大师兄、刺客等,陈平安开始陷入沉思。然后,顾璨就来了。他只好放下笔,起身离开书案。 这会儿,顾璨看到陈平安又开始发呆。 顾璨便不吵他,趴在桌上,小泥鳅犹豫了一下,也壮着胆子趴在顾璨身边。两颗脑袋,都看着那个眉头紧皱的陈平安。 其实这条小泥鳅,很好奇这个本该成为自己主人的陈平安。 而在顾璨内心最深处,竟然会存着那么一个匪夷所思的念头,若是哪天自己的本事足够高了,就将她还给陈平安。 要知道哪怕是吕采桑这样被顾璨认可的朋友,撑死了也就是哪天吕采桑给人打杀,他顾璨帮着报仇就算很讲朋友义气了。 顾璨趴在那儿,问道:“陈平安,当年我娘亲那碗饭,不就是一碗饭吗?你去敲开别人家的门,求着街坊邻居,也不会真的饿死吧?” 陈平安点点头:“所以我会更加感激婶婶。” 顾璨问道:“就因为那句话?” 陈平安缓缓道:“你忘了?我跟你说过的,我娘亲只让我这辈子不要做两件事,一件事是乞丐,一件事是去龙窑当窑工。” 顾璨叹了一口气。 顾璨又问:“现在来看,就算我当时没有送你那本破拳谱,可能没有撼山拳,也会有什么撼水拳、撼城拳吧?” 陈平安还是点头,不过说道:“可道理不是这么讲的。” 这个世道给予我一份善意,不是说有一天当这个世道又给予我恶意之后,哪怕这个恶意远远大于善意,我就要全盘否定这个世界。那点善意还在的,记住,抓住,时时记起。 这就是崔东山提起过的脉络障。每一个对对错错,单独存在,就像道祖观道的那座莲花小洞天,小一点说,每一次对错是非,大一点讲,每一门诸子百家的学问,就是每一株浮出水面的莲花,虽然池塘下边泥土里,有着复杂的相互盘绕,可若是连上边那么明显的莲花莲叶都看不清楚,还怎么去看水底下的真相。 顾璨笑道:“陈平安,你咋就不会变呢?” 陈平安想了想:“可能是我比你运气更好,在一些很重要的时刻,都遇到了好的人。” 顾璨使劲摇头:“可不是这样的,我也遇到你了啊,当时我那么小。” 顾璨抽了抽鼻子:“那会儿,我每天还挂着两条鼻涕呢。” 陈平安皱起了脸,似乎是想要笑一下。 顾璨找了个由头,拉着小泥鳅走了。 等到房门关上后,不断远去的脚步声越来越轻微,陈平安的面容和精气神便一下子垮了,很久之后,抹了把脸,原来没有眼泪。 陈平安轻轻呼出一口气,走回书房,坐在书案前。他又站起身,将那把剑仙摘下,养剑葫也摘下,都放在书案一边。 在“审大小”那一张纸上,写下四行字: 一地乡俗。 一国律法。 一洲礼仪。 天下道德。 陈平安写完之后,神色憔悴,便拿起养剑葫喝了一口酒,帮着提神。 然后在“一地乡俗”之后,又写下“书简湖”三个字。 顾璨回到自己房间,里边有三个开襟小娘,一个是池水城范彦送来的,她是石毫国落难的官宦女子;一个是素鳞岛上整座师门被青峡岛剿灭后,被顾璨强掳过来的;一个是蜀哭岛上的外门弟子,是她自己要求成为开襟小娘的。 顾璨坐在桌旁,单手托着腮帮子,让三个开襟小娘站成一排,问道:“小爷我要问你们一个问题,只要照实回答,都有重赏;敢骗我,就当是小泥鳅今天的开胃小菜好了。至于照实回答之后,会不会惹恼小爷,嗯,以前难说,今天不会,今天你们只要说实话,我就开心。” 三个姿色各异却都颇为娇艳动人的开襟小娘,战战兢兢,不知道这个性情难料的小主人,到底想要做什么。 顾璨问道:“你们觉得成为了开襟小娘,是好事还是坏事?好,有多好;坏,有多坏?” 那个蜀哭岛外门弟子的开襟小娘,立即说道:“回禀少爷,对奴婢来说,这就是天大的好事,整座蜀哭岛,不但就奴婢活了下来,而且还不用每天担惊受怕,少爷不会肆意欺辱、打杀我们。少爷你是不知道,如今多少书简湖年轻女修,想要成为少爷身边的丫鬟。” 第二个石毫国世族出身的年轻女子,犹豫了一下:“奴婢觉得不好也不坏,到底是从世族嫡女沦为奴婢,可是比起去青楼当花魁,或是成为那些粗鄙莽夫的玩物,又要好上许多。” 最后一个开襟小娘,是素鳞岛岛主的嫡传弟子,冷着脸道:“我恨不得将少爷千刀万剐!” 顾璨没有丝毫动怒,问道:“素鳞岛怎么都是要被灭的,胆敢暗中勾结其余八座大岛,试图围攻我们青峡岛。你们师门是怎么死的,知道吗?是蠢死的。九座大岛里边,就你们素鳞岛离着我们青峡岛最近,行事还那么跳。你的那个大师兄,是如何成为了青峡岛的末等供奉?你真不知道?你恨我一个外人做什么?就因为我和小泥鳅杀的人多了些?你恨也行,可好歹还是应该稍稍感激我救了你吧?不然你这会儿可就是你大师兄的胯下玩物了,他如今逐渐显露出来的那些床笫癖好,你又不是没听说过。” 那个开襟小娘咬牙切齿道:“感激?我恨不得把你顾璨的那对眼珠子当作下酒菜!” 顾璨嘿了一声:“以前我瞧你是不太顺眼的,这会儿倒是觉得你最有意思,有赏,重重有赏,三人当中,就你可以拿双份赏赐。” 顾璨挥挥手:“都退下吧,自个儿领赏去。” 顾璨轻声问道:“小泥鳅,你觉得我错了吗?” 小泥鳅坐在他身边,柔声道:“没呢,我觉得主人和陈平安都没有错,只是陈平安更……对一些?但是这也不能说主人就错了嘛。” 顾璨转头笑道:“小泥鳅,你以前脑子都不好使唉,今儿咋这么灵光啦?” 小泥鳅突然有些没精打采:“主人,对不起啊。” 顾璨哈哈大笑:“对不起个啥,你怕陈平安?那你看我怕不怕陈平安?一把鼻涕一把泪的,我都没觉得不好意思,你对不起个什么?” 小泥鳅摇头晃脑,开心起来。 顾璨双手环胸,挑眉道:“我连娘亲都不怕,天大地大,就只怕陈平安一个人,我觉得咱们俩已经很英雄好汉了。” 顾璨突然耷拉着脑袋:“小泥鳅,你说陈平安干吗不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呢?干吗要跟我唠叨那么多我肯定不会听的道理呢?” 小泥鳅使劲摇头。 顾璨伸出一根手指:“所以说你笨,我是知道的。” 顾璨自言自语道:“陈平安又在犯傻了,想要把自己最珍贵的东西送给我。可是这一次,不是吃的穿的好玩的,所以我不太愿意收下了。” 小泥鳅身体前倾,伸出一根手指,轻轻抚平顾璨紧皱的眉头。 拂晓时分,天边渐渐泛起鱼肚白。 一宿没睡的陈平安离开屋子,走出府邸,想要出去散散步,一袭墨青色蟒袍的顾璨很快追上来。青峡岛附近的湖水中,现出真身的小泥鳅在缓缓游弋。 陈平安说道:“我昨天说了那么多,是想要你认错,但后来发现很难。没关系。我今天接下来要说的,希望你能够记住,因为我不是在说服你,我只是给你说一些你可能没有想到的可能性。你不愿意听,先记着,说不定哪天就用得着了。做得到吗?” 顾璨点头道:“没问题,昨天那些话,我也记在心里了。” 陈平安手中拎着一根树枝,轻轻戳着地面,缓缓而走:“天底下,不能人人都是我陈平安,也不能人人都是你顾璨,这样是不对的。 “正是因为世上还有这样那样的好人,有很多我们看见了、还有更多我们没有看见的,才有我和顾璨今天的活着,能够昨天坐在那里,讲一讲我们各自的道理。 “说这些,不是证明你就一定错了,而是我希望你对这个世界,了解更多,知道更多,江湖不止书简湖,你总有一天,是要离开这里的,就像当年离开家乡小镇。” 说到这里,陈平安走出白玉石板小路,往湖边走去,顾璨紧随其后。 陈平安蹲下身,以树枝作笔,在地上画了一个圈:“我与你说一个我瞎琢磨想出来的道理,还不完善。这是因为在桐叶洲,遇到一个江湖上的好朋友,第一次无意间听说书院贤人、君子和圣人的划分之后,才延伸出来的想法。” 顾璨嘀咕道:“我为啥在书简湖就没有遇到好朋友。” 顾璨恨不得陈平安在天底下只有他一个朋友。 陈平安笑了笑,在所画小圆圈里边写了两个字——“贤人”:“如何成为七十二书院的贤人,书院是有规矩的,那就是这位贤人通过饱读诗书,思考出来的立身学问,能够适用于一国之地,成为裨益于一国山河的治国方略。” 然后陈平安画了一个稍大的圈,写下“君子”二字:“书院贤人若是提出的学问,能够适用于一洲之地,就可以成为君子。” 最后陈平安画了一个更大的圆圈,写下“圣人”二字:“若是君子的学问越来越大,可以提出涵盖天下的普世学问,那就可以成为书院圣人。” 陈平安指着三个圈子:“你看,只看三个圈子,好像是在说,连儒家书院都在推崇‘立场’,贤人、君子和圣人,各有各的立场。那么,老百姓,当官的,带兵打仗的,山泽野修,山上谱牒仙师,凭什么我们讲立场、不问是非,就错了?知道为什么吗?” 顾璨一阵头大,摇摇头。 陈平安说道:“第一,立场可以有,也很难没有,但是并不意味着‘只’讲自己的立场,就可以万事不顾,那种问心无愧,是狭隘的。学问也好,为人也好,最根本的立身之本,是相通的,贤人、君子、圣人相通,老百姓和帝王将相、练气士相通。所以在中土神洲的正宗文庙,那边儒家历代圣贤的文字,越是学问大的,越是在底处,越是牢不可破。听说即便是这样,历史上也曾有过随着光阴长河的流逝,时过境迁,大圣人的金色文字都开始失去光彩。” 看到顾璨越发茫然,陈平安扯了扯嘴角,就算是笑了:“这些言语,我昨晚想了很久,想要说给你听听看,但其实更是说给我自己听的。” 陈平安站起身,环顾四周:“青峡岛是一个圈子,门派规矩是刘志茂订立的。小一点说,你和婶婶住的地方,也是一个圈子,许多家规,是你和婶婶订立的;往大了一点说,书简湖也还是一个圈子,规矩是历史上无数山泽野修以鲜血和性命换来的乡俗;再往大了说,书简湖所在的宝瓶洲中部观湖书院在画圈圈;再往小了说,你,我陈平安,自己的道理,就是天地间最小的圈子,只约束自己。曾经有人说过,身处世俗人间,比较高的道德,用来律己,会更好一些。” 陈平安好像在扪心自问,以树枝拄地,喃喃道:“知道我很怕什么吗,就是怕那些当下能够说服自己、少受些委屈的道理,那些帮助自己渡过眼前难关的道理,成为我一辈子的道理。无处不在、你我却又很难看到的光阴长河,一直在流淌,就像我刚才说的,在这个不可逆转的过程里,许多留下金色文字的圣贤道理,一样会黯淡无光。 “昨天的道理会变得没有道理。” 顾璨突然歪着脑袋,说道:“今天说这些,是你陈平安希望我知道错了,对不对?” 陈平安却没有回答顾璨,自顾自说道:“可是我觉得一些最底下,最低、低到像是落在了我们泥瓶巷那条满是鸡屎狗粪的小巷泥路上的东西,是一直不会变的。一万年前是怎么样的,今天就是怎么样的,一万年后还是会怎么样。 “比如我们快要饿死的时候……我陈平安没有想着去偷去抢,对婶婶开门给我的那碗饭,我会记一辈子。那会儿别人送我一串糖葫芦,我会忍着,不去接过来,你知道当时我是怎么一边跑,一边在心里告诉自己的吗?” 只要不涉及自己认错,顾璨就会兴致更高一些,很好奇:“是什么?” 陈平安望向远方:“如果我接了,是不对的,因为那会儿我手头上还有几枚铜钱,我不会马上饿死。不去接那串糖葫芦,是因为我怕吃过了那么好吃的东西,以后会觉得吃碗米饭就已经很满足的生活,会变得很不堪,会让我以后的日子,变得更加难熬,变得好不容易吃了一顿六成饱的米饭,自己还是不太高兴。难道我每天再去跟那个人要糖葫芦吃?退一万步说,就算他还是乐意每次都施舍给我,可总有一天他的摊子会不见了的,到时候我怎么办?” 陈平安神色恍惚:“但是你知道吗?那会儿这些道理,都抵不过那串糖葫芦的诱惑,我当时很想很想转过头,告诉那个卖糖葫芦的人,说我反悔了,你还是送给我一串吧。你知道我又是怎么样让自己不转头的吗?” 陈平安自问自答:“我就告诉自己,陈平安,陈平安,嘴馋什么,说不定哪天你爹就回来啦,到时候再吃,吃个饱!爹答应过你的,下次回家一定会带糖葫芦的。所以后来我再偷偷跑去那边,没有看到那个摊贩,我就有些伤心,不是伤心没有白拿的糖葫芦吃了,而是有些担心,如果爹回家了,该买不着糖葫芦了。” 顾璨伸手想要去扯一扯身边这个人的袖子,只是他不敢。 陈平安喃喃道:“人活着,总得有点念想,对不对? “你以为我不知道我爹肯定回不来了吗? “我知道啊。 “可我还是会这么想啊。 “知道小鼻涕虫你小的时候,走夜路,总问我为什么半点不怕鬼吗?我不是真的从一开始就一点都不怕,只是有天突然想到,如果世上真有鬼的话,是不是就能见着我爹娘了。一想到这个,我的胆子就大了很多。 “只是我也有些担心,爹娘那么好,如果真变成了鬼,他们是好鬼,会不会被恶鬼欺负,害得他们就没办法来见我了。” 陈平安说完这些,转过身,揉了揉顾璨的脑袋:“让我自己走走,你忙自己的去吧。” 顾璨点点头,轻轻离开。 顾璨走出去很远之后,转头望去,他心头突然生出一股很奇怪的念头。好像陈平安没有昨天那么生气和伤心了,但是陈平安好像更加……失望了,可又不是对他顾璨。 这天夜里,顾璨发现陈平安屋内还是灯火依旧,便去敲门。 陈平安绕过书案,走到正厅桌旁,问道:“还不睡觉?” 顾璨笑道:“你不也一样?” 顾璨先前看到桌上堆满了写得满密密麻麻字的纸张,纸篓里却没有哪怕一个纸团,问道:“在练字?” 陈平安摇头道:“随便想想,随便写写。这些年,其实一直在看,在听,自己想的还是不够多。” 顾璨问道:“那有没有想出啥?” 陈平安想了想:“刚才在想一句话:世间真正强者的自由,应该以弱者作为边界。” 顾璨白眼道:“我算什么强者,而且我这会儿才多大?” 陈平安说道:“这跟一个人岁数有多大,有关系,但没有必然关系。我以前遇到过很多厉害的对手,大骊娘娘,一条比小泥鳅这会儿的修为还要厉害的老蛟,一个飞升境修士。不能说他们是纯粹的坏人,在很多人眼中,他们也是好人善人,但至少他们不懂这个道理。 “这是我最珍贵的道理之一,你是顾璨,我才与你讲,你听不听,是你的事情。但正因为你是顾璨,我才希望你能够用心听一听。你年纪这么小,就能够想要保护好自己的娘亲,你就是强者,很多很多大人,都比不上你的。” 顾璨趴在桌子上,笑道:“我娘亲说你小时候,为你娘亲做了那么多事情,她总拿这个念叨我没良心来着,说白生了我,是养了个白眼狼。” 陈平安缓缓道:“我们先不谈对错和善恶,如果天底下所有的人,都是顾璨你现在的想法,你觉得会变成什么样子?” 顾璨摇头道:“我从来不去想这些。” 陈平安点点头。 这本就是顾璨内心的真实想法。 顾璨害怕陈平安生气,解释道:“实话实说,想啥说啥,这是陈平安你自己讲的嘛。” 陈平安便转移话题:“如果都是你顾璨,我们家乡那座小镇,就没有学塾那边的齐先生,没有泥瓶巷我们的邻居刘爷爷,没有刘婆婆,没有经常帮你娘亲收稻谷、抢水源的赵叔叔。” “我觉得没他们,也没关系啊;有那些,也没关系啊。我和娘亲不一样活过来了。大不了多挨几顿打,娘亲多挨几顿挠脸,我迟早要一个一个打死他们。前者,我也会一个一个报恩过去。神仙钱?豪门大宅?漂亮女子?想要什么我给什么!” “泥瓶巷,也不会有我。” 顾璨瞪眼道:“那可不行!” 脸色微白的陈平安笑了笑。 沉默片刻,陈平安说道:“顾璨,我知道你一直在跟我说真话,所以我才愿意坐在这里,现在我希望最后一个问题,你还是能够跟我说真话。” “可以!” “你是不是喜欢杀人?” 顾璨犹豫了一下,只是嘴角缓缓翘起,最后一点点笑意在他脸庞上荡漾开来,满脸笑容,眼神炙热且真诚,斩钉截铁道:“对!” 顾璨笑容灿烂,但是开始流泪:“陈平安,我不愿意骗你!” 陈平安也笑了,伸出手,帮着顾璨擦拭眼泪:“没关系,我觉得其实是我错了,我的那些道理,是讲不清楚对错是非的,可我还是陈平安,你还是小鼻涕虫。” 顾璨担心地问道:“你生我的气?” 陈平安摇摇头:“不生你的气。” 顾璨嘀咕道:“可是你明明还在生气。” 陈平安说道:“我会试试看,对谁都不生气。” 顾璨离开后,陈平安站起身,走向书案,却停步不前。 他刚要转身,想要去桌旁坐着休息会儿,又不怎么想去了。 他就这么站在原地,双手笼袖,微微弯腰,想着。 在南苑国小寺庙里的老和尚,说过一句话:“放下屠刀,立地成佛。”可是顾璨没有觉得自己有错,心中那把杀人刀,就在手里紧紧握着,他根本没打算放下。那么与裴钱说过的昨日种种昨日死,今日种种今日生,也是空谈。 破山中贼易,破心中贼难。现在陈平安觉得这“心中贼”,在顾璨那边,也走到了自己这边,推开心扉大门,住下了。打不死,赶不走。因为他迈不过去自己的那个心坎。 顾璨是他绝对不会抛弃的那个人。 那个老大剑仙,名为陈清都的老人,他说这辈子处处讲道理,事事讲道理,就是为了偶尔几次不那么讲道理。 可是陈平安知道,老前辈嘴上是不讲了,但道理还在老前辈的心里头。只是就连他这样的老大剑仙,也有道理说不通的时候,这才只好出剑。 陈平安有些茫然。他突然发现,他已经把这辈子所有知道的道理,可能连以后想要跟人讲的道理,都一起说完了。 池水城高楼内,崔东山喃喃道:“好良言难劝该死鬼!” 崔瀺微笑道:“大道妙就妙在顾璨这种人,比起所谓的庸碌好人,更能出人头地。” 崔东山转过头,死死盯住崔瀺:“你没有让人暗中庇护顾璨?故意怂恿顾璨如此为祸一方?” 崔瀺反问道:“我如果让人成功刺杀了顾璨母亲,再拦阻陈平安这趟南下,到时候等到阮秀‘不小心’误伤了顾璨,岂不是死局更死?可是我需要这样安排吗?我不需要。当然,这样做的话,也就失去了火候的精妙,缺少了最最值得玩味的冲淡气韵,留给陈平安可以选择走的道路,更少,看似更狭窄,更是断头路,但是反而容易让陈平安跟着走极端,若是变成了顺乎本心,就能够一拳打死或是一剑捅死顾璨,不然就是干脆自我了断拉倒,这个死局只是死了人,意义何在。即便有些意义,却不够大。你不会心服口服,我也觉得胜之不武。” 崔东山神色落寞。他骤然之间暴怒道:“崔瀺,陈平安到底做错了什么?!” 崔瀺无奈而笑:“幼稚不幼稚?” 崔东山嘶吼道:“你给我说!” 崔瀺笑了笑,伸手在耳边,脑袋歪斜,微笑询问,似乎在等待答案:“至圣先师,礼圣,你们学问最大,来来来,你们来说说看。” 崔东山一下子安静下来。 崔瀺微笑道:“大局已定,现在我唯一想知道的,还是你在那只锦囊里边,写了法家的哪句话?不别亲疏,一断于法?” 崔东山失魂落魄,摇摇头:“不是法家。” 崔瀺点点头:“如此看来,那就也不是佛家了。” 崔东山痴痴然:“不是三教百家的学问,不是那么多道理里边的一个。” 崔瀺皱了皱眉头。 陈平安颤颤巍巍伸出手,从袖子里拿出那只锦囊,在红烛镇离别前,裴钱送给他的,说是在最生气的时候,一定要打开看一看。 陈平安打开锦囊,取出里边的一张字条。 上边写着:“陈平安,请你不要对这个世界失望。” 陈平安看完之后,收入锦囊,放回袖子。 陈平安转头望向窗外的夜幕,喃喃道:“我只是对自己很失望。” 高楼之内,崔瀺爽朗大笑。 崔东山心如死灰。 崔瀺笑声不断,无比快意。这个大骊国师,已经很久很久没有笑得这么酣畅淋漓了。 崔东山刚要站起身,走出那座自己画地为牢的金色雷池,崔瀺突然眯起眼。 只见画卷当中,陈平安拿起养剑葫,一口气喝完了所有的酒,然后取出那件法袍金醴,站在原地,法袍自行穿戴在身上。 陈平安再取出一张祛秽符,张贴在一根廊柱上。闭上眼睛,以修士内视之法,陈平安的神识来到金色文胆所在的府邸大门口。 大门缓缓打开。 当初炼制成功这第二件本命物后,背剑挂书的金色儒衫小人儿,对陈平安说了一句茅小冬都捉摸不透的言语:“知错能改,善莫大焉。” 那其实就是陈平安内心深处,对顾璨怀揣着的深深隐忧,那是陈平安对自己的一种暗示,犯错了,不可以不认错,不是与我陈平安关系亲近之人,我就觉得他没有错,我要偏袒他,而是那些错误,是可以努力弥补的。 可是,死了那么多那么多的人,顾璨又不会认错。现在,怎么补救? 对错是非,就摆在那里,陈平安做不到可以破例,做不到自欺欺人。很多人都在做的都在说的,不一定就是对的。 府邸大门缓缓打开。陈平安向那个金色儒衫小人儿作揖拜别。原本已经有结丹雏形、有望达成“道德在身”境界的金色文胆,那个金色儒衫小人儿,千万言语,只是一声叹息,毕恭毕敬,与陈平安一样作揖拜别。 砰然一声,整座人身小天地之中,如敲丧钟,响彻天地间。那颗金色文胆砰然碎裂,金色儒衫小人儿那把最近变得锈迹斑斑的长剑、光彩黯淡的书籍以及他自身,如雪消融不复见。 青峡岛这栋宅邸这间屋子,泛起一股血腥气。 陈平安踉踉跄跄跌倒在地,盘腿而坐。 他挣扎着站起身,推开所有纸张,开始写信,写了三封。 崔东山眼神冰冷:“我输了。” 长久的沉默。 崔东山有些疑惑,转头望去。 崔瀺竟是如临大敌,开始正襟危坐! 第二天,青峡岛突然出现了一个很奇怪的人。 先是飞剑传书了三封密信。至于写了什么,寄给谁,这个人可是顾璨的贵客,谁敢窥探? 那三封信,分别寄给龙泉郡魏檗、桐叶洲钟魁、老龙城范峻茂。 询问有没有捷径,可以快速精通凝魂聚魄的仙家术法,以及一个人死后如何成为鬼魅阴物,或是如何投胎转世的诸多讲究。有没有失传已久的上古秘术,可以召出阴冥“先人”,帮助阳间之人与之对话。 在那之后,那个人在青峡岛一处山门口附近要了一间小屋子。桌上摆了笔墨纸砚,一只普通的算盘。 那个人年纪轻轻,只是瞧着很是神色萎靡,脸色惨白,但是收拾得干干净净,不管看谁,都眼神明亮。他跟青峡岛田湖君要来了所有青峡岛修士和杂役的档案,就像是个……账房先生? 第六章 拳剑皆可放 ●●● 第六章 拳剑皆可放 今天书简湖青峡岛一带,风平水静,湖面如镜,四周一些个大大小小的藩属岛屿重峦叠翠,偶有几声仙家府邸的仙鹤长鸣,时不时远处天空会有一两道虹光掠过,隐约有轰隆隆雷声作响。风景宜人,神仙洞府。 大师姐田湖君穿了一件大红罗地半袖臂衫,金线刺绣出祥云图案,姗姗而行,手捧一摞档案,去往青峡岛山门附近的那间屋子,一路上遇到田湖君的所有修士都退让路旁,向这个貌美女修致礼。田湖君从来不做任何回应。 她如今是青峡岛炙手可热的权势人物。这几年青峡岛实力大涨,田湖君跟随师父刘志茂和小师弟顾璨四处征战,不但以连绵不断的血腥战事砥砺修为,事后分红,更是收获极丰,加上刘志茂的赏赐,在去年秋末顺利跻身金丹境地仙,当时青峡岛举办了盛大酒宴,庆祝田湖君结成金丹客,成为神仙人。 田湖君来到那间屋子门口,敲门而入,看到了那个坐在书案后边的年轻人,正抬起头,望向自己。 年轻男人,头别簪子,身穿青衫长褂,桌旁放了一只朱红色酒葫芦,只是来这里次数多了,身为金丹境地仙的田湖君看出些蛛丝马迹,酒葫芦不简单,多半是给高人施展了障眼法的物件。值得大修士如此遮掩气象的东西,肯定是一件货真价实的上品法宝,例如养剑葫。 田湖君与师父刘志茂有过一场私下密谈,关于酒壶,刘志茂给出的答案,证实了田湖君的猜想,正是一枚上品养剑葫。 但是更让田湖君心悸的,还不是这只被那年轻人当作酒壶的养剑葫,而是那把留在小师弟顾璨住处隔壁屋内的长剑。刘志茂断言,那是一把桀骜不驯的半仙兵。 刘志茂要求田湖君最近这段时间,约束好青峡岛所有修士,至少在陈平安离开书简湖之前,不可像往常那般随心所欲行事。那是田湖君第一次从师父刘志茂身上,感受到一种叫“约束”的陌生东西。 进了屋子,陈平安已经站起身,主动将桌上挪出一个空位。 田湖君将手上一大摞尘封已久的档案轻轻放在桌上,歉意道:“陈先生,这是第三批从青峡岛香火房找出来的秘档,香火房一直无人敲打,过惯了天不管地不顾的舒坦日子,所以有些保管不善,虫蛀较多。陈先生,对不住啊。” 陈平安摆摆手:“希望田仙师不要因为此事去责罚香火房,本就是田仙师和青峡岛香火房在帮我的忙。田仙师,你觉得呢?” 田湖君原本已经打算将香火房主事三人,好好拾掇一番,但是此刻看到陈平安的脸色和眼神后,她立即打消了念头,转念一想,或是私底下教训一通?如今书简湖表面上太平,但是青峡岛修士习惯了前些年的腥风血雨,最近实在是一个个闲得发慌,百无聊赖。田湖君从一个截江真君手底下可有可无的大弟子,曾经被一名路过青峡岛做客的阴阳家高人修士勘定为此生无望地仙的龙门境修士,一跃而起,执掌大权,凭借战功,得以独自占据一座抢夺而来的素鳞岛,这在书简湖,就相当于分疆裂土的藩王,有了真正属于她田湖君的地盘。而截江真君的赏罚分明,也正是他能够造就出青峡岛在书简湖一家独大格局的根本。刘志茂并不吝啬封赏“有功群臣”,后进之辈,或是投诚之人,只要敢打敢杀敢拼命,为青峡岛建功立业,青峡岛祖师堂的赏赐,从来一视同仁。 陈平安说道:“之后我可能还要去找香火房管事的人,问些事情,劳烦田仙师帮忙转告一下。” 田湖君心中悚然,立即微笑道:“陈先生太过客气了,这是我的分内事,更是香火房的荣幸。” 陈平安默不作声,见田湖君好像还没有离去的打算,只得开口,轻声问道:“田仙师可是有事相商?” 田湖君小心翼翼在心中遣词造句,打好腹稿后,说道:“师父要我询问陈先生,书简湖马上就要在宫柳岛推举江湖君主,陈先生是否参加?” 陈平安说道:“这是你们青峡岛好不容易赢来的大好局面,也是你们书简湖的自家事,我自然不会掺和,不过我会看看热闹,就在这里。” 田湖君如释重负,眼前这个让绝大部分青峡岛修士都一头雾水的账房先生,给出的这个答复还算让人满意,在师父刘志茂那边,应该可以交代得过去。 陈平安绕出书案,将田湖君送到门口。 虽然次次如此,可田湖君竟是生出些受宠若惊的感觉。田湖君走远了之后,暗自思量一番,账房先生陈平安,人还是那个人,大概是她如今知道了养剑葫和那把半仙兵的原因? 陈平安返回书桌,开始一部部翻阅香火房档案。 姓名,籍贯,出生年月,师承,亲人和家族。其中许多名字,已经按照青峡岛香火房老规矩,将名字以朱笔抹去,这叫销档。 陈平安每看到一个自己想要寻找的名字,就写在一本手边故意没有版刻文字内容的空白册子上,除了出生年月、籍贯,还有这些人在青峡岛上担任过的职务。香火房的档案,每个青峡岛修士或是杂役的内容厚薄,只与修为高低挂钩,修为高,记载就多,修为卑微,几乎就是姓名加上籍贯,仅此而已,不到十个字。还有许多死人,其实连在香火房档案上都没有出现过,死了,一个名字都没能留住。 陈平安接下来除了去香火房,询问被自己记下名字那拨人为人处事的口碑、旁人的大致观感,还要顺藤摸瓜,从如今青峡岛各路修士、府邸管事和开襟小娘嘴里,问出那些个名字,一一记在书上。可能在这期间,会像麻烦田湖君去跟香火房转告一样,也会麻烦一些青峡岛位居要津的掌权人物,不然如今的陈平安,虽然谈不上为此耗费心神,却会在来来往往的路途上消耗太多光阴。 田湖君去跟刘志茂禀报此事的路上,刚好遇到了身穿一袭蛟龙蜕皮法袍的小师弟顾璨。 至于其余秦傕、晁辙在内的师弟师妹,还有分别居住在青峡、眉仙在内十二大岛屿上的十大供奉客卿,这些青峡岛心腹和得力干将,随着宫柳岛会盟一事的临近,外松内紧,并不轻松。他们需要打着截江真君的幌子,担任说客,好似那纵横家,四处奔走,拉拢结盟,阴谋诡计和阳谋大势,无所不用其极。 顾璨见着田湖君,还是那副双手笼袖在墨青色蟒袍里的少年庄稼汉模样,笑眯眯道:“大师姐,又去见陈平安啦?我可要好心好意提醒大师姐一句,莫要有非分之想,想着自荐枕席,哪天爬上陈平安的床铺,好尝一尝我喊你‘嫂子’的滋味。不然到时候,我喊完了‘嫂子’,可就不念什么师门情谊了。” 田湖君苦笑道:“小师弟,我又没有鬼迷心窍。再说了,陈先生看得上我这种蒲柳之姿?” 顾璨有些高兴:“那可不,陈平安眼光高着呢,当年就没瞧上邻居家一个叫稚圭的小娘们,大师姐你这么有自知之明,我很欣慰。” 与顾璨聊天的时候,田湖君都会不露痕迹地放低身段,无需顾璨仰头,或是视线上扬,长久以往,自然而然。 顾璨继续道:“还有,关于开襟小娘的事情,你可得帮我守口如瓶,别人说漏了嘴,是他们蠢,自己找死,但是大师姐这么一个七窍玲珑心的聪明人,出了纰漏,我可就要怀疑大师姐是不是居心叵测了。到时候就像师父当年护不住大师兄一样,如今也护不住大师姐的。我可是知道,那个天生狐媚最喜欢钻别人被窝的三师姐,对大师姐可不算太亲近,如果不是修为资质实在是不堪入目,说不得如今我们都得喊她一声师娘了。” 田湖君笑脸僵硬:“师姐的为人,小师弟难道还不清楚吗?” 顾璨点头道:“正因为清楚,我才要提醒大师姐啊。不然哪天为了师父牙缝里那点吃食,就在我这边丢了性命,大师姐不后悔,我这个当师弟的,被大师姐照顾了这么多年,那可是要扼腕痛惜的。” 田湖君满脸苦笑:“我记住了。” 顾璨伸出一只手,轻轻拍打田湖君的脸颊:“去吧,师父他老人家等你消息呢。” 田湖君离去后,顾璨转头对小泥鳅说道:“总喊你小泥鳅也不是个事儿。走,我去陈平安那边帮你讨个名字。” 小泥鳅扭扭捏捏。 顾璨笑道:“又不是你的本命名字,有什么害怕和害羞的。” 去往那间屋子的路上,顾璨皱眉问道:“那天晚上,陈平安屋子里边的动静,真像他说的,只是炼气出了岔子?” 小泥鳅摇摇头,她如今作为一名元婴,对于修炼一事,居高临下看待中五境修士的炼气一事,可谓洞若观火:“肯定没那么简单,只比走火入魔稍好一些。具体原因不好说。陈平安是纯粹武夫的底子,又在重建长生桥,跟我们都不太一样,所以我看不出真相,但是陈平安那晚受伤不轻,主人也瞧出来了,不单单是体魄和神魂上,心境……” 小泥鳅不敢再说下去。 顾璨停步不前,沉默下来,整个人散发出一股令人窒息的气势。 这个书简湖令人闻风丧胆的混世小魔王,可不是只靠小泥鳅和刘志茂才走到今天这一步的。 顾璨苦笑道:“那你说,怎么补救?” 少女姿容、肤白若羽的小泥鳅挠挠头:“陈平安自己都没说什么,主人还是不要画蛇添足了吧?主人不是经常笑话那些身陷困兽犹斗境地的蝼蚁,做多错多来着?” 顾璨点点头:“有道理。” 到了陈平安那间不大的屋子,顾璨拎了条小板凳坐在门槛旁,笑着跟陈平安说了此行的目的,想要他帮着给小泥鳅取个名字,不涉及世间妖物和蛟龙之属的本命名字。 陈平安放下笔,抬起头,想了想:“就叫炭雪吧,炭雪同炉,相亲相近,尤为可贵。” 顾璨使劲点头,对小泥鳅笑道:“咋样?!” 小泥鳅羞赧道:“太文气了些,我又没读过书,会不会被人笑话?” 顾璨嗤笑道:“谁敢笑话你的真名字,我就……” 顾璨赶紧闭上嘴巴,偷偷转头,发现陈平安已经重新提笔,继续低头写字。 顾璨晒了一会儿秋末的温煦日头,懒洋洋的,不要太惬意,都快要打盹睡着了。 自己坐在小板凳上,天塌下来,都有坐在身后、书案那边的陈平安,顾璨不怕。 顾璨伸了个大懒腰,转头问道:“我娘亲说晚饭她下厨,做一份比上次更地道的家常菜,有空不?” 陈平安点头道:“替我跟婶婶道声谢,说到了晚饭的点,我就赶过去。对了,跟婶婶说一下,就不喝酒了。” 顾璨笑逐颜开:“好嘞!那我忙去了啊。” 在顾璨将小板凳放回墙角的时候,陈平安突然说道:“跟田湖君说一声,我想要搜集书简湖的地方志,除了各岛珍藏书籍,可能还要涉及书简湖旁边的池水城,以及更远一些的州郡县志,一切开销,不管多少神仙钱,都由我来支付。再提醒她一句,最终报价的时候,将账面之外的溢价计算进去,包括青峡岛的人力物力,一切在商言商好了。相信书简湖对此不会陌生。” 顾璨笑道:“小事情!如今青峡岛在内的十二岛,养了一大帮子只会摇旗呐喊不出力的奸猾家伙,正好撒出去做点正经事。” 陈平安看着顾璨。 顾璨想了想:“我会事先说好,在商言商做买卖,不要打着青峡岛的旗号强买强卖,胡作非为。” 陈平安说道:“如果万一还是有了意外,你马上告诉我,我自己来处理。” 顾璨灿烂笑道:“放心,绝对不会有意外,这儿是青峡岛,是书简湖,规矩有很多,也有很多人喜欢坏规矩,可真要坏了规矩,需要什么样的代价,人人肚子里都有本账,门儿清。” 顾璨带着小泥鳅离开青峡岛山门这边,突然说道:“小泥鳅,我怎么觉得陈平安最后的眼神,怪怪的,你那会儿,心里边慌不慌?” 小泥鳅怯生生道:“有一点儿。” 顾璨大摇大摆:“我就说嘛,陈平安适合待在咱们书简湖,有他在了,我最多就是只怕他一个人,但是我可以真正天不怕地不怕啊,这笔买卖,你说谁更赚?当然是我嘛。” 小泥鳅羞涩一笑:“炭雪觉得对唉。” 顾璨转过头,看到小泥鳅低头拧着衣角,笑骂道:“你个没羞没臊的小娘们,前边还说着太文气了,这会儿就急吼吼用上名字啦?” 顾璨突然哭丧着脸:“不过小泥鳅,咱们最近可要悠着点,不许像以前那么打打杀杀了,别看陈平安当起了账房先生,可他一直瞧着咱们呢。” 小泥鳅拍了拍肚子:“暂时不饿。” 顾璨白眼道:“刚吃了那个金丹境妇人,你再要喊饿,我给你抓谁去?我师父啊?” 小泥鳅眼神熠熠闪光。 顾璨嘿嘿一笑,双手笼袖,抬起头:“小泥鳅,我很开心,比痛快杀人还要开心。” 小泥鳅有样学样,最近也学会了“坦诚相见”:“饿肚子之前,主人开心,我也很开心。” 顾璨问道:“你说陈平安到底在捣鼓什么呢?” 小泥鳅摇头道:“我都不敢靠近陈平安和书案,我又不喜欢想事情,不知道。” 顾璨叹了口气:“无所谓了,只要每天能够看到陈平安,还有啥不满足的。” 池水城高楼内。 崔东山最近已经开始站起身,经常在那座金色雷池内踱步。 反观崔瀺,开始闭目凝神,偶尔会收到品秩最高的飞剑传信,需要他亲自处理一些关系到大骊走势的军政国事。 崔东山站在那个圆圈边缘,低头看着两幅画卷,一幅是顾璨与婢女小泥鳅的言行举动,一幅是账房先生陈平安的屋内光景。 崔东山开始点评顾璨:“骨耸者早夭,骨露者无以立,骨横者气凶悍,骨象金石者命极硬。喂,你觉得顾璨这个小崽儿,如果离开了骊珠洞天,再也没有见到陈平安的话,有没有可能靠着自己,成为蜂尾渡刘老成之后的宝瓶洲第二位上五境修士?” 崔瀺睁开眼睛,点头道:“可能性极大。身处乱世之中,顾璨反而如鱼得水。” 崔东山微笑道:“这会儿怎么说?我家先生虽然元气大伤,伤及大道根本,可这个死局,毕竟没有更死,你是不是比我家先生更加失望啊?哈哈,你费尽心机安排了四难,结果先生在第三难的本心一事上,直接认输,既然内心深处,坚持顾璨行事仍是错,又无法一拳打死顾璨,更无法丢下顾璨不管,那就先过了本心一坎,毅然决然,崩碎了好不容易炼制成功的第二件本命物,借此机会,不但让你的前两难,变成了笑话,我家先生还得以再次做了一场切断和圈定,拣选了一条最没有岔路的羊肠小道,暂时抛开情与法,不去斤斤计较法与理,而是开始去追本溯源,并且在思考这条来龙去脉的同时,我家先生第一次开始尝试走出自己那个‘无错’的圈子,等于破开屏障,不再因为道理而画地为牢,开始走入大天地,心念所及,天下无处不可去!” 崔瀺答非所问:“听说你如今重新捡起了被我们当年丢掷一旁的术家算术,并且开始钻研脉络障?” 崔东山笑呵呵道:“小有所成,不值一提,不值一提,比不得你谋划的千秋大业。” 崔瀺冷笑道:“想说就说,憋着作甚?难道你觉得我会求着你,说那些新悟出的玄理妙处?” 崔东山搓手道:“既然你变着法子求我了,那我就……只说一件趣事,相信你一样会好奇。我问你,崔瀺,你就不想知道那趟倒悬山之行,我家先生是如何过了未来老丈人、丈母娘那一关的?我可以给你一点暗示,与顾璨有一丢丢的关系。” 崔瀺淡然道:“当年在落魄山竹楼,爷爷就提及过,陈平安在倒悬山和剑气长城,最大的险境,在于可以一口气从四境连破两境,直接跻身第六境武道巅峰,这一点,陈平安这么一个城府深沉的家伙,肯定想到了。从现在的迹象来看,陈平安能够将一身拳意收放自如到如此地步,藕花福地的境遇未必够,多半是在那场老丈人考察女婿的考验当中……嗯,倒悬山那边有个卖黄粱酒的店铺,喝了酒便是忘忧人,陈平安应该在当时就跻身过第六境了,如何做到的,又是如何返回原本境界,大千世界无奇不有,也没什么好奇怪的。况且那边又有个卖酒多年的杂家老祖宗。但是都不重要,就算是陈平安一步登天,成为地仙修士,我都不奇怪。所以陈平安是如何过关的,很简单,两位剑气长城的道侣大剑仙,假扮路人,在黄粱福地酒铺子里,故意激怒陈平安,使得陈平安热血上头,舍了武道前程不要,在绝境当中一路破境,也要为心爱姑娘的爹娘说几句公道话。” 崔东山笑嘻嘻道:“你还是厉害的。不过以后说话注意点,我家先生那不叫城府深沉,是万事多想涨慧根,与咱们俩天生一肚子坏水的,可是一个天一个地。” 崔瀺嗤笑道:“我估计剑气长城那边,所有人都觉得是陈平安配不上宁姚。” 崔东山疑惑道:“你咋回事,干吗为我家先生说好话,咋的,想要投降输一半?你要是这么想,也不是不行,那咱们就当打了个平手?” 崔瀺自顾自说道:“当时肯舍得自己的武道前程,才过得了倒悬山那一关,若是如今连为顾璨留下来都不愿意,陈平安哪有资格走到这个局中。那种今日不舍、想着来日家当更多了再舍的聪明人,我们看到过多少了?” 崔东山越来越犯迷糊:“崔瀺,你又给我家先生说好话?你该不会是失心疯了吧?别这样啊,真要失心疯也成,等那件大事完成之后,你再疯,到时候我大不了在落魄山竹楼门口,给你放个小饭盆……” 崔瀺指了指画卷中的那间屋子,转头望向崔东山,嘴角翘起,冷笑道:“我先前是怎么告诉你的?第四难,难在无数难。你知不知道,第四难这才刚刚开始,陈平安当下用心越多,此后心坎就越多,到时候,我估计你就要求着我投降输一半了,就要担心陈平安是不是彻底走火入魔了。” 崔东山不再像刚才那般故作轻松,坐回原地,缓缓道:“一时胜负在于力,万古胜负在于理。” 崔瀺笑道:“若是这‘一时’就是几十年,一百年呢,就是凡夫俗子的一辈子,你当如何,陈平安又当如何?” 崔东山板着脸道:“你要学学我家先生,懂得善待人间,而老子我崔东山,就是人间的其中之一,所以别他娘的在这里咄咄逼人。” 崔瀺微微一笑:“阮秀一行入局了,已经快要被书简湖遗忘的宫柳岛主人刘老成也快要入局了。说不定,来得早不如来得巧。” 崔东山摇头晃脑:“不听不听,王八念经。” 崔瀺缓缓道:“这就是讲道理的代价。在泥瓶巷白白送出了一条必然元婴境的泥鳅,蛟龙沟失去了齐静春的山字印,在老龙城差点被杜懋一剑捅死,看来你家先生吃的苦头还是不太够,代价不够大。没关系,这次他在书简湖,可以一口气吃到撑死。” 崔东山依旧坐在那儿,晃来晃去:“不听不听,王八念经,老王八念经最难听。” 崔瀺转过头,看着这个“少年崔瀺”:“以后你如果还有机会去落魄山,记得对爷爷好一点,换成我是爷爷,看到你这副德行,当年早打死你了。” 崔东山不但摇晃屁股,还开始挥动两只雪白大袖子。 崔瀺自言自语道:“要在死路上逼死自己吗?” 陈平安放下笔的时候,突然发现了外边的日头。他想了想,便走出屋子,开始晒那些竹简。 很多竹简正反两面都刻了字,倒不是竹子不够用,游历千万里,路途中自然不缺遇到竹林的机会。只是读书多了,就会发现许多道理,哪怕出自三教百家学问的不同文脉,在一枚竹简上成双成对的有些语句,还是有些“亲近”;儒教之内文脉不同,可依旧宛如嫡系,三教不同,仿佛近邻;三教与之外的诸子百家,就像是萍水相逢的江湖朋友,又或是多年不往来的远房亲戚? 陈平安晒竹简的时候,拿起其中一枚,正面是一句儒家的“物有本末,事有始终。知所先后,则近道矣”,反面是那句道家的“天地有大美而不言,四时有明法而不议,万物有成理而不说”。 只是这枚竹简比较特殊,陈平安当初翻阅佛经后,又以刻刀在竹简一面的空白处,篆刻了一句字体稍小的佛家语:“诸佛妙理,非关文字。” 有一枚竹简,正反两面分别篆刻着“君子务本,本立而道生”,和那句佛家的“无有定法,如来可说”。 拿起后,默诵一遍,轻轻放下。 陈平安又拿起一枚竹简,正面是“是法平等,无有高下”“人有南北,佛性无南北”,反面则是“君臣上下贵贱皆从法”。 最后陈平安拿起一枚竹简,正面是“哀莫大于心死,人死亦次之”,反面是“穷则变,变则通,通则久”。 秋高气爽,日头高照。 陈平安晒了所有的竹简,自己蹲在好似圆形居中的空白处,双手笼袖,就这样环顾四周。 一直这么蹲着,等到日头斜照在山,陈平安才开始一枚枚竹简收起来,放入方寸物当中。 这么多书上的道理,且放一放。 道理在书上,做人在书外。这句话,是陈平安在骊珠洞天尚未破碎下坠之前,就已经知道的一个道理,而且不是从书上看来的,是别人认真讲,他用心听来的。 陈平安刚刚收好所有竹简,就看到顾璨带着小泥鳅走来,朝他挥手。 陈平安关上屋门,走向顾璨,一起去往那座富埒王侯的豪门宅邸。 大门上张贴有两幅门神彩绘挂像。陈平安看着它们,心中喃喃道:“挡得住鬼,拦不住人。” 顾璨问道:“怎么了?” 随即他有些埋怨:“你偏偏要搬去山门口那边住着,连像样的门神都挂不下,多寒酸。” 陈平安笑了笑:“吃饭去。” 到了饭桌上,才发现顾璨娘亲早早给陈平安和顾璨都倒了酒。 小泥鳅坐在顾璨身边,她其实不爱吃这些,不过她喜欢坐在这边,陪着那娘俩一起吃饭吃菜,这让她更像个人。 顾璨其实与娘亲说好了今晚不喝酒的,便有些担心,怕陈平安生气。 却看到陈平安已经拿起了酒杯,敬了娘亲一杯酒,不但如此,又给自己倒了一杯,抿了一口后,开始夹菜。 一顿饭,多是妇人在聊当年骊珠洞天的琐碎趣事,陈平安也没有一直沉默,会说一些如今龙泉郡的热闹,其乐融融。 顾璨喝完了一杯酒后,只觉得自己能够豪饮千百斤都不醉。 不承想陈平安对他泼了冷水:“你年纪还小,哪怕如今是练气士了,乌啼酒也能裨益修行,但还是要少喝,真高兴,就喝三杯。” 顾璨做了个鬼脸,点头答应下来。妇人掩嘴而笑。 若是陈平安能够在这些无伤大雅的小事上,多管管儿子顾璨,她还是很愿意看到的。 尤其是小泥鳅无意间说起了那块“吾善养浩然气”玉牌的事情后,妇人独自想了半宿,觉得是好事情,至少能够让刘志茂忌惮些,只要陈平安有自保之力,也就意味着不会拖累她家顾璨不是?至于那些绕来绕去的对错是非,她听着也心烦,倒也不觉得陈平安会存心伤害顾璨,只要陈平安不去好心办坏事,又不是那种做事情没轻没重的人,她就由着陈平安留在青峡岛了。 吃完饭后,陈平安开始像往常那样,绕着青峡岛沿湖小路独自散步。走走停停,并无目的。偶尔会遇到一些青峡岛修士,多是年纪轻、辈分低的下五境练气士,至于那些杂役婢女,自然不敢胡乱离开各个府邸。 见到了陈平安,他们都会喊声陈先生,因为根本不清楚这个年轻人的根脚,只听说是顾璨亲自邀请到青峡岛的贵客,不但如此,顾璨每天都要去山门口那间屋子坐会儿,与这位贵客聊聊天,这可是太阳打西边出来的天大稀罕事。 那个账房先生对谁都比较和气,反而让人捉摸不透,他们无形中对他也就少了许多敬畏的心思。难不成是个花架子?比如是顾小魔头的大骊同乡?又或者是那位夫人的娘家晚辈? 陈平安行走在幽静道路上,停下脚步。眼前站着两个人,顾璨的师兄晁辙,还有能够让顾璨还算青眼相加的吕采桑。吕采桑是一个白衣胜雪的俊美少年,年纪其实将近三十岁,可心性与皮囊都还是少年,应该是十几岁的时候就跻身了洞府境,才得以颜色若童子,这说明那位书简湖屈指可数的老元婴境修士,收取吕采桑作为闭关弟子,很有眼光。 吕采桑撇下已经停步的晁辙,上前几步,脸色阴沉:“你叫陈平安?我劝你以后少对璨璨指手画脚!” 陈平安直接问道:“不然如何?” 吕采桑微微愕然,正要说话,陈平安的视线已经越过他,望向自认为是局外人的晁辙,犹豫了一下,说了一句怪话:“算了,下不为例。” 晁辙欲言又止。 陈平安摇头道:“不用解释,我知道了,不想听而已。” 吕采桑看着那个神色憔悴、眉宇间满是阴霾的年轻男人,讥笑道:“好大的口气,是璨璨借给你的胆子吧?” 好似一个病秧子的陈平安,伸出一只手臂。 晁辙凭借本能想要后退,只是不愿意在吕采桑这个青峡岛外人面前露怯,遂强自镇定。 天地寂静。 吕采桑大笑道:“你这是干吗?” 陈平安皱了皱眉头,自言自语道:“不来?你可想好了。” 当言语落定时,只见一条金色丝线刹那之间从顾璨府邸处拔地而起,金线不断拉伸,最后一把长剑悬停在陈平安手掌上方。 哪怕飞剑已至陈平安掌心上方一寸高处,静止不动,可这把长剑飞掠带出来的那条金色长线始终没有退散。 吕采桑眯起眼,心中震撼不已。 陈平安问道:“是不是按照书简湖的规矩,你们两个已经可以死了?” 陈平安瞥了眼那把微微颤鸣的半仙兵剑仙,淡然道:“回去,下次出鞘,会让你满意的。” 那把剑仙一闪而逝,那条长达千余丈的金色光线这才消失。 吕采桑依旧站在原地,不肯退让。 晁辙已经让出道路,站在一旁。 陈平安看了眼一脸视死如归的吕采桑,满脸疲倦不曾清减丝毫,却出人意料地笑了笑:“顾璨应该是真心把你当朋友的。” 说完之后,陈平安竟是转身而走,返回那间屋子。 内心深处有些后怕的吕采桑,转过头,望向一身冷汗的晁辙,犹然嘴硬,问道:“这家伙是不是脑子进过水?” 晁辙不敢说一个字,心中骂道:你他娘的吕采桑可以跑回师父那边躲起来,可老子一旦惹了这么一尊不显山不露水的剑仙瘟神,能跑哪儿去? 陈平安回到那间屋子,点燃桌上灯火。 书简湖各处的地方志陆陆续续送来了,还夹杂有不少各大岛屿的祖师堂谱牒等等,田湖君能够送来这么快,理由很简单,都是青峡岛缴获而来的战利品,并且是最不值钱的那一类,如果不是陈平安提起,迟早会当成一堆废纸烧掉。青峡岛如今的藩属十一大岛,一座座都给那对师徒亲手打杀得香火断绝了。 这些都需要一一翻阅,一样需要做摘抄笔记。在这之后,还需要问得更细致,到时候就不是坐在这边动笔头的事情了。 可陈平安不觉得这是一件多难的事情。一来他擅长水磨功夫,不过是将练拳一事放下,换一件事去做而已。二来,如果这才开了个头,就觉得难,他早就可以知难而退了。 深夜时分,窗外圆月当空,清辉皎洁,陈平安放下笔,揉着手腕推门而出,绕圈踱步,当是散心。 已经寄出三封信,龙泉郡披云山,桐叶洲太平山,老龙城范家。 估计一时半会儿还不会得到飞剑回信。 陈平安不着急,也急不来。 曾经的千山万水,他都是一步步走过来的,风驰电掣的飞剑往来,要快多了。 陈平安突然走出那个圈子,过了青峡岛山门,去往渡口。站在岸边,蹲下身,掬起一捧水,洗了把脸,抬起头后,望向远方。 不知为何,这一刻,陈平安看待这座在宝瓶洲声名狼藉的书简湖,却想起了一句已经忘记了出处、如今也不愿意去深究的好话: 天地英雄气,千秋尚凛然。 陈平安轻轻呼出一口气,拍了拍脸颊,站起身,返回山门口那间屋子。 远远看去,桌上的灯火,光亮透出窗户。 陈平安下意识就要加快脚步,然后骤然放缓,哑然失笑。 四岁以后,从来没有哪次“回家”,泥瓶巷祖宅会有灯火等候。成为少年之后,违背誓言,还是去当了龙窑学徒,挣了些铜钱,可每次出门怎么可能不熄灯,由着灯油消减?今天则是出门时分,已然忘记熄灯,你这会儿匆忙赶去屋子,又能做什么?吹灭了?可是当下没有半点睡意,注定要挑灯夜读。再点燃灯火?那么这熄灯点灯之间,意义何在? 陈平安干脆缓缓而行,进了屋子,关上门,坐在书案后,继续翻阅香火房档案和各岛祖师堂谱牒,查漏补缺。 心不静,就先别练拳,至于修士炼气,就更不用想了。 陈平安在藕花福地就知道心乱之时,练拳再多,毫无意义。所以那会儿才经常去状元巷附近的小寺庙,与那位不爱讲佛法的老和尚闲聊。更何况,如今陈平安是提不起精气神,比心不静还要更加复杂,那些精气神如坠井底,巨石绑缚,怎么提起来?只是这种心境,倒也算另外一种意义上的心定了。 陈平安合上那些保存不善的泛黄档案,拿起手边那把当年在大隋京城铺子买玉簪子时掌柜附赠的普通小刻刀,以刀柄轻轻在桌上画出一条虚线。 想了想,陈平安抽出一张被他裁剪到书籍封面大小的宣纸,提笔画出一条直线,在首尾两端分别写下“顾璨大错”和“顾璨向善”,字体较大,然后在“错”与“善”之间,依次写下蝇头小楷的“书简湖一地乡俗”,就在陈平安打算写一国律法的时候,又将之前七个字抹掉,不但如此,陈平安还将“顾璨向善”一并抹掉,在那条线居中的地方,略有间隔,写下“知错”“改错”两个词语。很快,这两个词又被陈平安涂抹掉了。 最后陈平安将这张纸揉成一团,却没有丢入竹篓,而是收入方寸物当中。 陈平安双手笼袖,背靠椅子,熄灭灯火,闭上眼睛,似睡非睡,下一次睁眼,已是天蒙蒙亮时分。 常将半夜萦千岁,只恐一朝便百年。 陈平安站起身,不用手脚舒展,筋骨自行松动,传出一连串的咯吱响声。陈平安走出屋子,打算绕着青峡岛走一圈。青峡岛是书简湖首屈一指的大岛,估计走下来得花半天工夫。如今他在屋子那边的衣食住行,由一个青峡岛少女修士负责,陈平安便跟住在附近看守山门的一个老修士打了声招呼,让他见着了那个少女修士,告诉说今天不用往这边送食盒。 老人是个洞府境修士,赶紧应承下来。 陈平安突然笑道:“估计她还是会准备的,我不在的话,她也不敢擅自走入屋子,那就这样,今天的三餐,就让她送到你这边,让张老前辈享享口福,只管放开肚子吃便是,先前张老前辈与我说了不少青峡岛旧事,就当是报酬了。” 老修士忐忑道:“陈先生,我不会因为嘴馋丢了性命吧?” 陈平安摇头道:“不会的。” 老修士仍是不太爽利,委实是在这青峡岛见多了云谲波诡的起起伏伏,由不得他不胆小如鼠:“陈先生可莫要诓我,我晓得陈先生是好心,见我这个糟老头子日子清贫,就帮我改善改善伙食,只是那些美食,都是春庭府里的专供,陈先生若是过两天就离开青峡岛,一些个躲在暗处眼红的坏种,可是要给我穿小鞋的。” 陈平安道:“那就将春庭府食盒都搁在张老前辈这边,回头我来拿。” 老修士笑道:“还是这样比较稳妥。” 陈平安离去后,老修士有些埋怨这个年轻人不会做人,真要可怜自己,难道就不会与春庭府打声招呼,到时候谁还敢给自己甩脸子。这个账房先生,假惺惺做派,每天在那间屋子里边故弄玄虚。在书简湖,这种装神弄鬼和沽名钓誉的手段,老修士见得多了去了,活不长久的。 老修士这一发牢骚,就如洪水决堤,开始埋怨那个家伙在山门这边住下后,害得他少了好些油水,再不敢为难一些下五境修士,私下盘扣一两枚雪花钱,遇上一些个身姿曼妙的晚辈女修,更不敢像往常那般过过嘴瘾手瘾,说完了荤话,偷偷摸摸在她们屁股蛋儿上捏一把。 本以为能够跟这个账房先生套近乎,混个脸熟,说不定也能因祸得福,从此搭上春庭府这条线,不敢说飞黄腾达,在青峡岛混个油水十足的衙门,不也行?不承想那个账房先生是个油盐不进的主儿,任由他手段迭出,百般讨好,要么是江湖雏儿听不懂话外话,要么是装傻扮痴,其心可诛,估摸着眼中只瞧得起吕采桑那些与顾魔头交好的天之骄子,打心眼里就看不上自己这种没有前途的洞府境,真是可恨。 陈平安慢慢走,其间又要绕路登山,走到那些青峡岛供奉修士的仙家府邸门前,再原路返回,以至于回到青峡岛正山门那边,竟然已是暮色时分。 陈平安远远看去,那个春庭府的少女修士,据说是顾璨娘亲的贴身婢女,双手拎着一只精美食盒,亭亭玉立,站在屋子门口,看门老修士低头哈腰陪在一旁,像是在赔笑道歉。 陈平安快步走去,从那个年轻女修手中接过了食盒,道了一声谢。生了一张白腻鹅蛋脸的春庭府少女,向这位陈先生施了个万福,并未多说什么,姗姗离去。 陈平安回到屋子,打开食盒,将菜肴悉数放在桌上,还有两大碗米饭,拿起筷子,细嚼慢咽。最后重新收拾好碗筷,一一放回食盒,盖好。 生死大事,对错是非,不是有理由有借口就可以去做。顾璨能够在内心说服自己,就可以像那些纸上文字一样,被一笔抹掉。恰恰是顾璨的不认错,不以为是错,才在陈平安心坎此处结成死结。 既然自己无法放弃顾璨,又不会因一地乡俗,而否定自己心中的根本是非,否认那些已经低到了泥瓶巷小路、不可以再低的道理,陈平安想要向前走出第一步,试图改错和弥补,就必须先退一步,先承认自己的“不够对”,万般道理且不说,换一条路,一边走,一边完善心中所思所想,归根结底,还是希望顾璨能够知错。退一万步说,只有上不去的天,天即长生不朽;没有过不去的山,山即人间种种心坎。 陈平安想要去直面这些心坎,自己的,已死之人的,在乎那些已死之人、犹然在世之人的,这些注定会磨损心中万古刀的人间苦难。 犯了错,无非是两种结果,要么一错到底,要么就步步改错。前者能有一时甚至是一世的轻松惬意,大不了就是临死之前,来一句“死则死矣,这辈子不亏”,江湖上的人,还喜欢嚷嚷那句“十八年后又是一条好汉”。后者,会尤为劳心劳力,吃力也未必讨好。 十人树杨,一人拔之,则无生杨矣。 陈平安想要先尝试着去验证这句话的正反两面,至于对错,无论最终得到的结果如何,则都与书上道理先搁一边。 在此期间,陈平安能做的,不过就是让顾璨稍稍收敛,不继续肆无忌惮地大开杀戒。 与顾璨说了那么多,最后让陈平安感觉自己讲完了一辈子的道理,好在顾璨虽然不愿意认错,可到底陈平安在他心目中不是一般人,所以也愿意稍稍收起跋扈气焰,不敢太过顺着“我如今就是喜欢杀人”那条心路脉络,继续走出太远。毕竟在顾璨眼中,想要隔三岔五邀请陈平安去春庭府这个新家,与他们娘俩还有小泥鳅坐在一张饭桌上吃饭,他就需要付出一些什么,这种类似交易的规矩,很实在,在书简湖是说得通的,甚至可以说是畅通无阻。 所以接下来,陈平安跟田湖君要了一块青峡岛供奉玉牌,挂在腰间,第二天开始在青峡岛四处逛荡,与人闲聊。在宫柳岛群雄会聚、推举“江湖君主”的那一天,陈平安甚至跟青峡岛借了一艘渡船,重新穿上法袍金醴,背好那把剑仙,开始独自一人,以青峡岛供奉的身份,以及对外宣称喜好撰写山水游记的小说家练气士,这个从未在书简湖历史上出现过的滑稽身份,游历书简湖那些法外之地。 按照那幅田湖君赠予的江湖形势图,先从青峡岛的十多个藩属岛开始登岸游历,其中就有田湖君结丹后名正言顺开辟府邸的那个每逢明月照耀,就如雪白鱼鳞的素鳞岛。 陈平安昼夜不息,将这些岛屿逛完,已经是三天之后,他又记下了一些不在香火房档案上的姓名。 书简湖那座宫柳岛上还在争吵不休,隐约分出了三个阵营:拥护青峡岛刘志茂担任新一任江湖君主的诸多岛屿势力;竭力坚持截江真君“才不配位”的一拨岛主,这些岛主与藩属势力,立场极为坚定,便是刘志茂坐上了江湖君主的盟主座椅,他们也不认,有本事就将他们一座座岛屿继续打杀过去;最后一个阵营,就是坐观虎斗的岛主,有可能是见风使舵的墙头草,也有可能是暗中早有秘密结盟,暂时不便亮明立场。 有意思的是,反对刘志茂的那些岛主,每次开口,都好似事先约好了,喜欢阴阳怪气说一句截江真君虽然德高望重,但是如何如何。 在书简湖,“德高望重”这个说法,好像比任何骂人的言语都要刺耳,更戳人的心窝子。 这天陈平安自己驾驭渡船,来到一座名为珠钗岛的岛屿。珠钗岛距离青峡岛较远,岛屿不大,门派修士弟子稀少,所以此次宫柳岛会盟,去不去宫柳岛在两可之间的岛主,并未像其他许多削尖了脑袋都要去宫柳岛占据一席之地的小岛主一样,而是选择留在岛上,不掺和书简湖这场极有可能决定未来百年格局的盛举。 陈平安停船靠岸,渡口已经站着一个高髻、穿着袒露的妇人,妇人体态丰硕,方额广颐。 陈平安已经猜出这个龙门境女修的身份,相传这个本名为刘重润的妇人,曾是宝瓶洲中部一个覆灭王朝的皇室宗亲,末代小皇帝正是被这个被称呼为姑妈的女子,提着送到龙椅御座上去的。池水城那边的稗官野史记载,据说小皇帝当时年少懵懂,还笑呵呵拍着屁股底下那张巨大龙椅,要姑妈一起坐,然后这个妇人当时还真就一屁股坐了上去,将小皇帝抱起放在怀中,满朝文武,噤若寒蝉,无人胆敢质疑。 田湖君曾经随口提及过这个珠钗岛岛主,称赞了一句“有大丈夫气”。 刘重润微笑道:“你就是住在青峡岛山门口的那位账房先生?” 陈平安愣了一下,在青峡岛,可没有人会当面说他是账房先生。 陈平安说道:“算是吧。” 刘重润开门见山问道:“该不会是你们青峡岛见这珠钗岛碍眼,趁着附近岛主都去了宫柳岛的间隙,来做些什么?” 陈平安摇头道:“就我一个人拜访珠钗岛,多有叨扰,是想要跟刘夫人问些书简湖的风土人情,若是刘夫人不愿意我上岛,我这就去往别处。” 刘重润眯起那双极为狭长的丹凤眼:“若是我说珠钗岛不欢迎账房先生呢?我这岛上,只有女子,人人修为都不高,若是谁被你瞧上了眼,抓去青峡岛担任开襟小娘,我到时候是放人,还是不放人?” 陈平安神色如常,抱拳告辞,转身走上渡船,果真去往别处。 刘重润站在原地,这下子她真是有些摸不着头脑了。事实上,她都已经准备好了一个姿容出彩的年轻女修弟子,就当是破财消灾了。 陈平安在下一座邻近的飞翠岛一样吃了闭门羹,岛主不在,管事之人不敢放行,任由一个青峡岛“供奉”登岸,到时候给青峡岛那帮不讲半点规矩的修士一锅端了,他找谁哭去?若是孑然一身,他倒不敢如此拒绝,可岛上还有他开枝散叶的一大家子,实在是不敢掉以轻心,只是如此不给那个青峡岛年轻供奉半点面子,老修士也不敢太让陈平安下不来台,一路相送,赔罪不已,那般架势,恨不得要给陈平安跪下磕头,陈平安并未劝说安慰什么,只是快步离开、撑船远去而已。 第三座岛屿花屏岛,金丹境地仙的岛主不在,去宫柳岛商讨大事去了。岛主是截江真君麾下摇旗呐喊最卖力的盟友之一。一个少岛主留在岛上看守老巢,听闻顾大魔头的客人、青峡岛最年轻的供奉要来做客,赶紧从脂粉香腻的温柔乡里跳起身,慌慌张张穿戴整齐,直奔渡口,亲自露面,对陈平安笑脸相迎。 真见着了被青峡岛藏藏掖掖的年轻供奉,少岛主其实还是有些失望的。瞧着就不像是什么擅长厮杀的高人,倒像是个乡野村塾的教书匠。如今青峡岛周边附近的大小岛屿,其实都在暗中谈论此事,只是青峡岛那边口风紧,半点有用的消息都没传出来,只听说是个在池水城当众甩了顾大魔头两耳光的狠人,顾璨也没还手,反而以礼相待,接到了青峡岛春庭府。如今连同花屏岛少岛主在内的一干狐朋狗友,都在押注此人能够活几天,花屏岛少岛主是押了一月内必死,谁不知道大魔头顾璨是出了名的喜怒无常,杀人随心?书简湖给那条大泥鳅当作腹中食物的练气士,可不都是什么仇家,青峡岛的座上宾,觥筹交错的酒肉朋友,不在少数。 陈平安在花屏岛喝了一顿酒,他喝得少,对方却喝得很是酒逢知己千杯少,聊出了许多少岛主的“酒后真言”。 回到渡船上,撑船的陈平安想了想那些言语的火候分寸,便知道书简湖没有省油的灯。远离花屏岛,停船于湖心,陈平安掏出笔纸,又写下一些人和事情。 此后每天就是这样走走停停,在一座座岛屿看到不同的风景和人事,与珠钗岛一般闭门谢客、婉拒陈平安登山的,一样很多。 陈平安怀中那张书简湖形势图上,不断有岛屿被画上一个圆圈。 他每天天未亮就撑船离开青峡岛,夜幕深深才返回青峡岛那间屋子。 书简湖除了会聚了宝瓶洲各地的山泽野修外,还巫风鬼道大炽,各种闻所未闻的旁门邪术,层出不穷。 比如那花屏岛,修士都喜欢穷奢极欲,沉浸于醉生梦死的快活日子,道路上,凿金为莲,花以贴地。 又有一座岛屿名为邺城,岛主开办了斗兽场,谁若胆敢朝凶兽丢掷一颗石子,就是“犯兽”大罪,处以极刑。每天都有别处岛屿的修士将犯错的门中弟子或是抓捕而来的仇家,丢入邺城几处最著名的斗兽场牢笼,邺城自有醇酒美妇伺候着来此找乐子的八方修士,欣赏岛上凶兽的血腥行径。 还有那个衣冠岛的岛主,据说曾经是宝瓶洲西南某国的一个大儒,如今却喜好搜罗各地儒生的帽冠,拿来当作夜壶。 有一天陈平安离开了一座名为云雨岛的岛屿,岛上有两个仙家洞府门派,都擅长房中双修术。见着了陈平安,其中一个门派的女子,无论岁数大小,都好似那饥渴难耐的豺狼虎豹,只是年轻人腰间悬挂着的那块青峡岛供奉玉牌,让她们不敢太过胡来。陈平安下山登船的时候,轻轻一震,犹然萦绕在法袍金醴附近的脂粉香味飘散一空。 陈平安在去往下一座岛屿的路途上,终于遇到了一拨潜伏在湖中的刺客,共三人。 被初一和十五各自搅烂本命物所在气府的两名刺客重伤跌落水中。借机欺身而近的一个兵家修士,本以为胜券在握,却被那个精神不济、好似病秧子的年轻人,一拳打得坠入湖中。 陈平安撑船,以竹篙将三人分别拉上船,问了些问题,其中一名刺客趁着陈平安沉思之际,再次拼死偷袭,便被轻描淡写一拳打死了。 陈平安随后将两个活着的人,以及那具冰冷的尸体,送到了书简湖云楼城附近的岸边,一人背着尸体、一人踉跄登岸后,他掉转船头,缓缓而归。 半个时辰后,数十个练气士浩浩荡荡杀出云楼城,以一名七境剑修为首,将陈平安和那条渡船围在当中。 陈平安问那名剑修:“你知道我是谁,叫什么名字?是因为朋友义气出城厮杀,还是与青峡岛早有冤仇?” 剑修放出豪言,他连那两人都不熟悉,只能算是朋友的朋友,但你们这些青峡岛修士,书简湖人人得而诛之。 陈平安犹豫了一下,没有去动用背后那把剑仙,而是双指拈出了一张符箓——日夜游神真身符。将那名七境剑修和几名冲在最前边的云楼城“义士”,当场镇杀,又以飞剑初一刺杀了劫后余生的最早刺客之一。 不理会那些作鸟兽散的云楼城修士,越发萎靡不振的陈平安没有就此去往青峡岛,割下两颗头颅挂在腰间后,反而再次停船靠岸,在渡口系好后,走入云楼城,来到一座高门府邸外,说是找人,找一个刚刚在书简湖云雨岛附近认识的熟人。 无人阻拦,陈平安跨过门槛后,在一处院子找到了那个当时背着死人登岸的刺客,他身边悬停着那把悄然尾随入城的飞剑十五。 陈平安转头望向一处,轻声喊道:“炭雪。” 一个少女出现在墙头。 陈平安说道:“以后不要再跟着我了,保护好顾璨。还有,告诉顾璨,这些事情,他别管,不许迁怒云楼城。” 那条小泥鳅使劲点头,如获大赦,赶紧一掠而走。 陈平安将两颗头颅放在院中石桌上,坐在一旁,看着那个不敢动弹的刺客,问道:“有什么话想说?” 那个男子大概是心知必死,最后一丝侥幸都荡然无存后,便蓦然胆气十足,大声狞笑道:“老子在地底下等着你!” 陈平安问道:“那如果我反悔了,把云楼城内所有认识你的人,都杀干净?” 男人死死盯着陈平安:“我都要死了,还管这些做什么?” 陈平安转头看了眼院子门口那边站着的府邸数人,收回视线后,站起身:“过几天我再来看看你。” 陈平安脚尖一点,踩在墙头,像是就此离开了云楼城。只是离去之时,飞剑十五一口气搅烂了这名刺客的剩余本命窍穴。 实则陈平安此后秘密返回那座府邸,然后看到了一场闹剧。 原来那个刺客并非府上人氏,而是与上一代家主关系莫逆的神仙中人,是书简湖一个几乎被灭满门的漏网之鱼。他此前也不是潜伏在容易泄露行踪的云楼城,而是居住在距离书简湖三百多里的石毫国边关城池当中,只是此次陈平安将他们三人恰好放在此地,刺客便来到府上修养,刚好另外那名刺客在云楼城颇有人缘和香火,就集结了那么多修士出城追杀陈平安。除了与青峡岛的恩怨之外,未尝没有借此机会,杀一杀如今身在宫柳岛的刘志茂风头的想法。一旦得逞,与青峡岛敌对的书简湖势力,说不定还会对他们庇护一二,甚至能够重新崛起,所以当初两人在府上一合计,觉得此计可行,既是富贵险中求,有机会扬名立万,还能宰掉一个青峡岛极其厉害的修士,何乐而不为? 府上两个不过是四境修士的供奉,联手一个五境纯粹武夫,生怕这个倒在血泊中的、曾经是府上人人敬仰的观海境“老”神仙还有杀手锏,磨磨蹭蹭了半天,好不容易才敢出手,将其拘押起来,三人一个个早已满身大汗。当代家主这才开始破口大骂此人的忘恩负义,差点连累府上百余人一起陪葬。这个家主脸色狰狞,说就算刨地三尺,也要将刺客那个几年前来府上做客的漂亮女儿找出来。那个被五花大绑的刺客终于开始死命挣扎,浑身皮开肉绽,血肉模糊。 那个家主畅快异常,眼眶通红,说了一番最为雪上加霜的言语:“别以为你那个老来得女的小丫头很难找,别人不晓得你的底细,我知道,不就在石毫国边境那几座关隘城池当中藏着吗?听说她是个没有修行资质的废物,偏偏生得貌美,相信这般姿色的年轻女子,大把银子砸下去,不算太难找出,实在不行,就在那处地方放出消息,说你已经快要死在云楼城了,就不相信你女儿还会猫着藏着不愿现身!” 三天后,石毫国一座关隘城池,有个中年男人在云楼城一行入城之前就已经等在那边。 一行人为了赶路,风餐露宿,叫苦连连。 一个四境修士和一个五境武夫带队,始终没有发现,有人在看着他们的言行举止,甚至还会默默记在纸上。 那拨人在关隘城池中搜寻无果,立即火速赶往石毫国附近一座郡城。最终在郡城一条巷子里,找到了那户唯有老妪和少女相依为命的人家,不算大富大贵,殷实门户而已。 这拨人没有火急火燎上去抢人,毕竟这里是石毫国郡城,不是书简湖,更不是云楼城,万一那个老妪是深藏不露的中五境修士,他们岂不是要在阴沟里翻船? 众人齐心合力想出一个法子,让一个长相最憨厚的家族护院,趁着老妪出门的时候,去通风报信,就说是少女她爹在云楼城府上被青峡岛修士重创,命不久矣,已经完全失去说话的能力,只是死活不愿咽气,他们家主俯身一听,只能听到他反复念叨着郡城名字和女儿,这才辛苦寻到了此地。她再不去云楼城就晚了,就注定要见不着她爹最后一面了。 少女一开始没有开门,但听闻那名云楼城府上护院捎来的噩耗后,果真满脸泪水地打开院门,哭哭啼啼,体态孱弱如娇柳,看得那个护院汉子私底下喉结微动。 少女收拾好包裹后,骤然想起那个朝夕相处、照顾自己起居的老妪,便与那个着急带着她离开郡城的护院说自己一定要与老嬷嬷说一声。老嬷嬷身子骨太差了,如果找不到自己,一定会忧惧伤心,指不定不等她走到云楼城,老嬷嬷就离开人世了,她岂不是世上再没有一个亲人? 护院一听,心中一盘算,是个不中用的老婆娘?再瞅瞅这个满脸纯真的动人女子,十七八岁,不说山上洞府,只说市井坊间,可不能算是什么少女了。他便觉得由着她知会一声行将就木的老嬷嬷,能出什么错?若是自己太过生硬,说不定才会惹来她的怀疑。于是他便改变初衷,陪着姿容凄美的动人女子,一起等待那个老嬷嬷的到来。 结果等到手挎菜篮的老妪一进门,护院刚露出笑容就已脸色僵硬,后背心被一把匕首捅穿,护院转头望去,已经被那女子迅速捂住嘴巴,轻轻一推,摔在院中。 老嬷嬷见到这一幕后,无动于衷。 女子忍着心中悲苦和担忧,将云楼城变故一说,老妪点点头,只说多半是那户人家在落井下石,或是在向青峡岛仇家递投名状了。 女子哀求老妪一定要去云楼城一趟,哪怕是死,哪怕见不着她爹最后一面,也要去云楼城。 老妪哀叹一声:“清净日子算是走到头了。”环顾四周,如飞鸟张翼掠起,直接去了一处盯梢她们许久的修士住处,一番血战,捂着几乎致命的伤口返回院子,与那女子说解决掉了潜伏此地的后患,她是肯定去不得云楼城了,要女子自己多加小心,还交给女子一枚丹药,事到临头,一咬即死。 切实感受到天有不测风云的女子,强颜欢笑,抹去眼泪,收拾好行李,独自离开这座郡城,去往命运未卜的书简湖云楼城。 女子雇用了一辆马车,驶出郡城大门。她并不知道,小院那边,一个背着长剑的中年男人,在一座客栈打晕了云楼城剩余的所有人,然后去了趟老妪正在咳着血熬药的院子。老妪看到悄无声息出现的男人后,已经心生死志,不承想那个相貌平平、好似江湖游侠的背剑男人,丢了一颗丹药给她,然后在墙角蹲下身,帮着煮起药来,一边看着火候,一边问了些那名暴毙修士的来历。老妪打量着那颗芬芳扑鼻的幽绿丹药,一边拣选着回答问题。说那修士是垂涎自家小姐姿容美色的书简湖邪修,手段不差,擅长隐匿,自家主人离开已久,那名邪修最近才不小心露出了马脚,极有可能出身于云雨岛或是鎏金岛,应该是想要将小姐掳去,上供孝敬给师门里边的大修士。她原本是想要等着主人回来,再解决不迟,哪里想到术法通天的主人已经在云楼城那边惨遭横祸。 老妪越来越觉得莫名其妙。原来那个中年男人煮药间隙,竟然还掏出了纸笔,记下了见闻。 中年男人帮着煮完药后,就站起了身,只是离开之前,他指着那具来不及藏起来的尸体,问道:“你觉得这个人该死吗?” 老妪犹豫了一下,选择坦诚相待:“如果他不死,我家小姐就要遭殃了,到了那座云楼城,只会生不如死,说不定让小姐生不如死的众人当中,就会有此人一个。” 中年男人不置可否,离开院子。 几天后的深夜,有一道曼妙身影,从云楼城那座府邸墙头一翻而过,虽然当年在这座府上只待了几天而已,但是她的记性极好,不过三境武夫的实力,竟然就能够如入无人之境,当然这也与府邸三个供奉如今都在赶回云楼城的路上有关。 只是当她悄无声息地落在一处院落之时,整座府邸骤然光亮起来,一盏盏灯笼点燃高挂起来。 这个夜潜府邸的女子,被一名重金聘请而来的临时供奉、六境剑修,以一把本命飞剑故意抵住心口,而非眉心或是脖颈。剑修再将一把出鞘长剑,轻轻搁在那蒙面女子肩头,双指并拢轻轻一挥,撕去遮掩女子容貌的面纱,面容如花甲老人的“年轻”剑修,倍觉惊艳,微笑道:“不错不错,不是修士,都拥有这等肌肤,真是天生丽质了。听说姑娘你还是个纯粹武夫,想必稍稍调教一番,床笫功夫一定更让人期待。” 剑修转头对府邸主人笑道:“没骗人,按照约定,剩余一半的神仙钱,你们就不用掏腰包了。” 那女子只说要见她父亲最后一面,在那之后,任由处置。 剑修收剑入鞘,点了点头,却闪电出手,双指一敲女子脖子,然后再轻弹数次,女子嘴中呕出一颗丹药,被面容苍老的剑修捏在手中,凑近鼻子,嗅了嗅,满脸陶醉,然后随手丢在地上,以脚尖碾碎:“如花似玉的小娘子,寻死怎么成,我那买你性命的一半神仙钱,知道是多少银子吗?二十万两白银!” 不知为何,浑身发麻酥软的女子,想要咬舌自尽都成了奢望,只能被那名剑修按住肩头,扯去这处院落一间偏屋。剑修踢开门,她看到了那个浑身是血、瞪圆眼睛的男人。 女子哭泣出声。 六境剑修扬扬得意道:“父女团圆之后,就该……” 就在此时,剑修身体瞬间紧绷,那柄本命飞剑刚刚离开关键气府,就发出一声颤鸣,原来是直直撞在了另外一柄本命飞剑的剑尖之上。剑尖那一小截瞬间崩碎不说,剑修的飞剑还被人以双指夹住。 剑修僵硬转头,立即抱拳道:“晚辈云楼城杜射虎,拜见青峡岛剑仙前辈!” 原来不知何时,这名六境剑修老人身边站了一个脸色微白的年轻人,背剑挂葫芦。 陈平安松开手指,递给这名剑修两枚小暑钱。 六境剑修杜射虎战战兢兢收下两枚小暑钱后,二话不说,直接离开了这座府邸。 本命飞剑碎裂了剑尖,哪里是这次两枚小暑钱的报酬就能够弥补的,只是修补本命飞剑的神仙钱,又哪里能够比自己的这条命值钱?只是可惜那个生得水灵白嫩的小娘们,注定是无福消受了。 这天夜里,一辆马车缓缓驶出云楼城去往石毫国城门,到清晨时分,已经远离云楼城。陈平安停马后,跳下马车,准备返回云楼城外的那个渡口,希望那艘系在岸边的渡船,没被人偷走,不然还是有些小麻烦。 那个女子掀开车帘子,坐在车夫位置上,她父亲已经在后边的车厢熟睡过去,性命无忧,只是这辈子很难再重返中五境了。她望向陈平安的背影,忍着泪水,沉声道:“总有一天,我会找你报仇的!” 可是陈平安根本没有理睬她,就连看她一眼都没有,这让女子越发悲苦愤懑。 蓦然之间,女子背脊生寒,因为陈平安停步转身了。 陈平安说道:“我可能在书简湖至少要待两三年,如果对你来说时间太短,没有把握报仇,将来可以去大骊龙泉郡找我。” 女子愕然。 陈平安对她说道:“你可以多带个朋友,好帮你收尸,因为我到时候只会杀你一个人。” 女子怔怔地看着陈平安渐渐远去。 车厢内,她爹似乎被吵醒了,咳嗽道:“不要想着找他报仇了。” 女子擦干净眼泪,转头问道:“爹,之前他在,我不好问你,我们与他到底是怎么结的仇?” 车厢内,男人哑口无言。 绕着云楼城,来到那个渡口,那艘渡船不但还在,竟然还有云楼城不认识的两个修士专门帮忙守着,大概是防止不长眼的毛贼见财不要命,害得这个青峡岛供奉迁怒于整座云楼城。 陈平安向两个修士致谢后,撑船离开。 愈行愈远,陈平安思绪飘远,回神之后,腾出一只手,在空中画了一个圆。 去往青峡岛,水路迢迢。 陈平安暂时没打算去往附近的书简湖岛屿,结果在半路就遇上了来接他的那艘巨大楼船。陈平安飘掠上船头,顾璨和小泥鳅并肩而立,顾璨挠头道:“陈平安,怎么几天没见,你又瘦了?” 陈平安问道:“宫柳岛那边怎么样了?” 顾璨翻了个白眼,双手笼袖:“没劲得很,拍桌子瞪眼睛,一天到晚吵架。不过这也不奇怪,书简湖历史上最近几次推举江湖君主,最长的一次,足足拖了大半年呢,就差没在岛上建茅屋或是议事堂打地铺了。最短的一次,倒是才个把月,因为吵来吵去,吵得某人烦死了,那家伙就一口气宰了二十多个当时的岛主,然后当天就有了新任江湖君主,是那人的姘头,也是书简湖唯一一个以女子身份坐上江湖君主这把交椅的修士。” 陈平安点点头。 顾璨好奇问道:“这次离开书简湖去了岸上,有好玩的事情吗?” 陈平安想了想,说道:“看了一条线。” 顾璨跟小泥鳅面面相觑。 顾璨不打算自讨苦吃,转移话题,笑道:“青峡岛已经收到第一份飞剑传信了,来自咱们家乡的披云山。那把飞剑,已经让我下令在剑房当老祖宗供奉起来了,不会有人擅自打开密信的。” 陈平安回头看了眼顾璨,点点头,挤出一个笑脸,提醒道:“宫柳岛那边,越是风平浪静,你和小泥鳅越是要小心。我猜测大骊跟朱荧王朝,会在书简湖暗中较劲一番,如果遇到这种情况,只要有任何一方参与其中,你最好退一步,不着急出手。青峡岛的刘志茂,能不能当成江湖君主,已经不是你和小泥鳅吃掉一两个金丹境地仙可以决定的了。” 顾璨嗯了一声:“记下了!我晓得轻重的,大致什么人可以打杀,什么势力不可以招惹,我都会先想过了再动手。” 小泥鳅揉了揉肚子,其实有些饿了。 然后陈平安收回视线,继续远眺湖景。他不知道这辈子还有没有机会,回首望之,美玉粲然。 第七章 直抒胸臆 ●●● 第七章 直抒胸臆 到了青峡岛,陈平安去剑房取了魏檗从披云山寄来的回信,那把飞剑一闪而逝,返回大骊龙泉郡。 与顾璨分开,陈平安独自来到山门口那间屋子,打开密信,上边回复了陈平安的问题,不愧是魏檗,问一答三,将其余两个陈平安询问君子钟魁和老龙城范峻茂的问题,一并作了回答,洋洋洒洒万余字,将阴阳相隔的规矩、人死后如何才能够成为阴物鬼魅的契机、缘由,涉及酆都和地狱两处禁地的诸多投胎转世的繁文缛节、各地乡俗导致的黄泉路入口偏差、鬼差区别,等等,都给陈平安详细阐述了一遍。 最后在密信末尾,魏檗附有两门亲笔撰写的秘术。一门秘术是魏檗当年所在神水国皇室珍藏的左道术法,借助天地间的水运精华,用以快速寻觅那一点真灵之光,凝聚流散的亡魂,重塑魂魄,此法大成之后,尤其能够敕令一切近水之鬼,故而是神水国的不传之秘,唯有国师、供奉仙师可以研习。另外一门秘术是魏檗从神水国兵库无意间得到的一种旁门道法,术法根柢近巫,只是杂糅了一些上古蜀国剑仙的敕剑手段,用来破开阴阳屏障,以剑光所及地带,作为桥梁和小径,勾连阳间和阴冥,与去世先人对话,不过需要寻找一个天生阴气浓郁体质的活人,作为返回阳间的阴物栖息之所。这个人在密信上被魏檗称之为“行亭”,必须是祖荫阴德厚重之人,或是天生适合修行鬼道术法的修行奇才,又以后者为佳,毕竟前者有损祖宗阴德,后者却能够以此精进修为,转祸为福。 陈平安反复浏览了这封披云山密信。 被视为账房先生的陈平安并不知道,云雨岛和云楼城接连发生的两场厮杀,在青峡岛算是纸包不住火了。如今的书简湖,都在疯传青峡岛多出一个战力惊人的年轻外乡供奉,不但拥有可以轻松镇杀七境剑修的两具符箓神灵傀儡,而且身负两把本命飞剑,最可怕的地方,在于此人还精通近身肉搏,曾经面对面一拳打杀了一个六境兵家修士。 符箓仙师,地仙剑修,武道宗师?这个给青峡岛看门的账房先生,到底是什么来头?一时间宫柳岛上,刘志茂声势暴涨,许多墙头草开始随风倒向青峡岛。 春庭府,这天饭桌上,顾璨母亲顾氏对最近难得回家吃饭的顾璨说道:“璨璨,不要学陈平安。” 顾璨正在狼吞虎咽,含糊不清道:“不学,当然不学。” 顾氏欣慰而笑,拿起丝巾擦拭一旁儿子嘴角的油渍,低声道:“陈平安这般好人,娘亲当年喜欢,可是在咱们书简湖,‘好人不长命,祸害遗千年’,真不是什么难听的言语。娘亲虽然从来不曾走出春庭府,去外边看看,可是每天也会拉着那些婢女丫鬟闲聊,比陈平安更知道书简湖与泥瓶巷的不同,在这儿,由不得我们心肠不硬。” 顾璨点头道:“娘亲,放心吧,我心里有数,天底下就只有一个陈平安,我可学不来,学不像。” 最后顾璨抬起头:“何况天底下也只有一个顾璨!” 顾氏突然问道:“之前娘亲只知道陈平安有了大出息,可到底如何,陈平安他不说,娘亲也不好多问。如今听府上那些开襟小娘们私底下聊,好像陈平安便是在书简湖占据一座大岛,都绰绰有余?听说那天晚上,就连吕采桑都差点给陈平安一剑杀了?” 顾璨想了想:“不太清楚,我只知道那把半仙兵,名叫剑仙。听刘志茂说,好像陈平安暂时还无法完全驾驭,不然的话,书简湖所有金丹境地仙,都不是陈平安的三合之敌,地仙之下,肯定就是一剑的事情了。不过相比这把没有完全炼化的剑仙,刘志茂明显更加忌惮那张仙家符箓,问了我知不知道这符箓的根脚,我只说不知,多半是陈平安的压箱底本事之一。小泥鳅当时被我安排跟在陈平安身边,免得出意外,给不长眼的东西坏了陈平安游历书简湖的心情,所以小泥鳅亲眼见识过那两尊天兵神将的神通。小泥鳅说好像与所有符箓派道士的仙符道箓不太一样,符胆当中所蕴含的,不是一点灵光,而是好似山水神祇的金身根本。” 顾氏感慨道:“原来陈平安已经这么有出息了啊。” 顾璨吃相不好,这会儿满脸油腻,歪着脑袋笑道:“可不是,陈平安只要想做成什么,他都可以做到的,一直是这样啊,这有啥好奇怪的。” 顾氏看着一脸天真无邪的儿子,有些无奈,有些事情,到底还是要当娘亲的多想想才行,这跟她一个妇道人家的本事大小没关系。 在顾璨带着小泥鳅去往宫柳岛凑热闹的时候,顾氏来到春庭府后院一个大厅,将府上数十个开襟小娘都喊到一起,莺莺燕燕,疾言厉色,将她们训诫了一通,不许任何人在陈平安跟前嚼舌头,一经发现,直接杖毙,而且她会命人翻出春庭府专有的香火房秘档,如果有亲人已经是青峡岛修行中人,立即让田湖君亲自打断长生桥,如果不在书简湖,却受了春庭府馈赠而富贵起来的门户,一律抄家,交由池水城城主范氏处置。 这天暮色里,陈平安敲开了青峡岛一栋寻常府邸的大门,是一个二等供奉的修道之地。供奉本名早已无人知晓,只知姓马,鬼修出身,据说曾是一个覆灭之国的皇家驮饭人,也就是皇帝老爷出巡时《京行档》里的杂役之一,不知怎么就成了修道之人,还一步步成了青峡岛的老资历供奉。 鬼修在已经让谱牒仙师瞧不起的山泽野修里边,又是极其不受待见的一种,故而这栋府邸位于青峡岛的偏远僻静地带,灵气不算充沛,阴气十足,占据了一口每隔一段时间就有阴风吹拂的古怪水井,府邸四周,常年阴气森森,四周邻里间,从无往来。这个鬼修供奉最早是青峡岛头等供奉里边的末席,但随着青峡岛吞并了十数座藩属大岛,有些大岛主和供奉客卿惜命,选择依附如日中天的截江真君,一来二去,久而久之,青峡岛原有势力的座椅就不断往后挪,越挪越靠后,好在刘志茂没有克扣功勋老供奉们的俸禄神仙钱,反而增加了一两成,这才没“寒了众将士的心”。 门房是个瘦骨嶙峋、满身腥臭的老妪,但是满头青丝,眼眸雪白,瞧见了这个姓陈的账房先生,老妪立即挤出谄媚笑容,干瘪脸庞的褶皱之间,竟有蚊蝇蛆虫之类的细微活物簌簌而落。老妪还有些羞赧,赶紧用绣花鞋脚尖在地上偷偷一拧,结果发出噼里啪啦的爆裂声响,这就不是瘆人,而是恶心人了。 老妪也察觉到了这点,竟是脸上泛起羞愧难当之色,嘴唇微动,却说不出一个字来。 陈平安神色自若,认得出眼前这个阳气稀薄、灵性迟暮的“老妪”,其实不过是二十岁出头的女子而已。 世间女子,皆有爱美之心。 老妪摇晃了一下房门旁一串铃铛,对陈平安说道:“我家主人,很快就会前来,劳烦陈先生稍等片刻。” 老妪稍稍犹豫,指了指府邸大门旁的一间阴暗屋子:“奴婢就不在这边碍眼了,陈先生只要一有事情,招呼一声,奴婢就在侧屋那边,马上就会出现。” 陈平安点点头,问道:“敢问应当如何称呼小夫人?我以后可能要经常拜访府上,总不好每次都喂喂喂。” 那面目可憎的老妪愣了一下,不敢以当下这副面容正视陈平安,转过头,细声细气道:“陈先生可以喊奴婢,红酥,酥糖的酥。” 一道黑烟滚滚而来,停下后,一个矮小男子现身,衣袍下摆与两只大袖中,依然有黑烟弥漫出来,男子神色木讷,对那门房老妪皱眉道:“不知好歹的下贱玩意儿,也有脸站在这边与陈先生闲聊!还不赶紧滚回屋子,也不怕脏了陈先生的眼睛!” 红酥赶紧去侧屋内躲起来,站在小窗口附近,连看一眼的胆子都没有,只希望能够听一听双方对话的语音。 随着青峡岛蒸蒸日上,主人从头等供奉沦为二流垫底的边缘供奉,加上青峡岛不断开辟出新的府邸,又有周边十一个大岛划入青峡岛辖境,这一年多来,已经难得有客人来访,熟人修士早早去了别处夜夜笙歌,陌生修士不愿意来这里烧冷灶,她日日夜夜守着府门,府邸内外严禁下人言语,所以平日里,便是有鸟雀无意间飞掠过府门附近的那点叽叽喳喳声响,都能让她回味许久。 进了府邸,陈平安与鬼修说明了来意。 马姓鬼修沉吟不语,内心隐隐不悦,这个如今在书简湖名声大噪的账房先生,有些过分了。登门拜访,竟然是要跟他讨要那些当年被自己“捡漏”拘押起来的残余魂魄,而这些被他关押在招魂幡和那口水井当中的魑魅魍魉,已是他的大道之一,其中十数个生前拥有中五境修为的鬼魅,更是被他炼制为鬼将,如今各司其职,缺一不可。 哪怕年轻人说是愿意以神仙钱购买,可这是钱不钱的事情吗? 你这姓陈的家伙,是真不懂道上的规矩,还是一开始就打算仗势凌人?你不是有本事甩顾璨小魔头两个耳光吗,那你再去问问顾璨看,用多少神仙钱可以买那春庭府妇人的性命?你看顾璨会不会答应你! 即便心中越琢磨越恼火万分,姓马的鬼修依旧不敢撕破脸皮,眼前这个神神道道的账房先生,真要一剑刺死了自己,也就那么回事,截江真君难道就愿意为了一个已经没了性命的二流供奉,与小徒弟顾璨还有眼前这个年轻剑仙,讨要公道?不过鬼修也是个性情执拗的,便回了一嘴,说他是拘魂拿魄的鬼修不假,可是真正收益最丰的,可不是他,而是藩属岛屿之一的月钩岛上那个自封为山湖鬼王的俞桧,他作为昔年月钩岛岛主麾下的头号战将,不但率先叛变了月钩岛,此后还跟随截江真君、顾璨师徒二人,每逢战事落幕,必然负责收拾残局。如今田湖君占据的素鳞岛在内诸多藩屏大岛,战死之人的魂魄,十之七八,都被俞桧与另外一个当下坐镇玉壶岛的阴阳家地仙修士一同瓜分殆尽了,他连染指一二的机会都没有,只能靠花钱向两个青峡岛头等供奉购买一些阴气浓厚、骨气强健的鬼魅。 世间没有坐下来谈不拢的买卖,说到底还是得看掏钱的诚意够不够,拿钱的心狠不狠。 鬼修最后撂下话,虽然陈先生按照那些阴物魂魄生前境界高低,依次给出的价格还算公道,可终究是涉及自身鬼修大道的要紧事,不是给不给面子的事情,除非是陈先生能够做成一件事,他才愿意点这个头,在那之后,一个个招魂幡和阴风井里边的阴物鬼魅,他得慢慢拣选出来,才能开始做买卖。 陈平安知道了那件事情后,点头答应下来。 离开府邸,经过府门的时候,陈平安与那个名叫红酥的门房老妪告辞一声。 陈平安回到青峡岛山门那边,没有返回屋子,而是去了渡口,撑船去往那座珠钗岛,再次见到了那个高大丰腴的美妇人岛主刘重润。 原来马姓鬼修,与这个妇人同出一国,只是双方身份天壤之别,一个是末代小皇帝的亲姑妈,权倾朝野,只差没有自己登基的女子,一个却是皇宫杂役里边的驮饭人。至于双方当年如何认识,到底发生了怎样的故事,陈平安没有细问,反正鬼修之所以投靠刘志茂,选择青峡岛作为自己的开府之地,为的就是能够接近珠钗岛岛主刘重润。 被田湖君誉为“有大丈夫气”的刘重润,上次不知眼前账房先生的修为深浅,出于小心谨慎,拒绝了陈平安的登门上岛,结果云雨岛和云楼城两处的厮杀结果出来后,她便有些后悔。以陈平安高深莫测的修为,恐怕凭借一己之力让珠钗岛死伤大半都不难,于是很快就让人寄一封邀请函去青峡岛,主动邀请陈先生来访珠钗岛的宝珠阁,算是亡羊补牢,以免她刘重润和珠钗岛在那个账房先生心头留下芥蒂。 今天刘重润本打算将功补过,只是当她听说青峡岛马姓鬼修想要见她一面后,立即翻脸,将陈平安晾在一旁,转身登山。她冷声道:“陈先生若是想要游览珠钗岛,我刘重润定当一路陪同,若是给那个贼心不死的贱种担任说客,就请陈先生马上打道回府。” 陈平安只得撑船离开,去找那个道号为山湖鬼王的俞桧。俞桧是书简湖屈指可数的大鬼修,金丹境修为,不是马姓鬼修的龙门境能够媲美的。 俞桧如今占据着整座月钩岛,与田湖君身份相当,都属于刘志茂手底下的封疆大吏。相较于马姓鬼修的声名不显,逐渐沉寂,俞桧可谓恶名昭彰,越来越名扬书简湖。月钩岛是实力不俗的大岛屿,老金丹境岛主更是出了名难啃的硬骨头,结果正因为俞桧的叛变,破坏了月钩岛的山水阵法,让刘志茂和顾璨的小泥鳅乘虚而入,打得月钩岛千余修士措手不及,死伤惨重。天资卓绝的俞桧却一夜暴富,收拢了大量中五境修士的魂魄,以独门秘法一一炼化,传言极有可能是下一个书简湖新晋元婴。他还霸占了月钩岛老岛主的妻妾女儿,最近一年快活似神仙,连刘志茂都曾在青峡岛庆功宴上开了几句玩笑,调侃俞桧才是书简湖最会享福之人。顾璨更是在庆功宴上对此人竖起大拇指,让俞桧很是脸面有光,赶紧起身回敬了顾璨三大杯酒。须知那个不可一世的小魔头顾璨,几乎从来不对任何一个供奉有好脸色。 渡船靠岸之时,陈平安拈出那张日夜游神真身符,召出两尊符胆之中孕育出一点神光的傀儡真神。 就这么登山。行事风格,很书简湖。 不再是那个青峡岛上对谁都和气的账房先生了。吓得原本还想要稍稍拿捏架子的俞桧,立即亲自出门迎接贵客。 得知这个像是要在月钩岛大开杀戒一番的陈先生,只是来此购买那些无足轻重的阴物魂魄后,俞桧如释重负的同时,拐弯抹角地与账房先生说了自己的诸多苦衷,例如自己与月钩岛那个挨千刀的老岛主,是如何的深仇大恨,自己又是如何忍辱负重,才好不容易与那老色胚欺凌的一个小妾女子,重新花好月圆。 陈平安安安静静听了一会儿这个山湖鬼王大吐苦水,等到俞桧自己都觉得已经无话可说的时候,才开始与他做起了交易阴魂的买卖。不知是俞桧觉得自己家大业大,还是更有远见和魄力,比那青峡岛的马姓鬼修,要好说话许多,许多三魂七魄已经没剩下多少的阴魂鬼物,几乎是直接白送给了陈平安。这类阴物,如果不是俞桧早已不再是那个需要去村野坟冢、乱葬岗寻觅低贱鬼魅来炼化本命物的可怜小修士,早就被他全部炼化一空了,毕竟鬼将和品秩更高的鬼王,都需要以这些零零散散的魂魄为食。 陈平安又问了一些温养魂魄的符箓之道。俞桧一直小心翼翼提防着陈平安身后的那两尊傀儡,生怕一言不合,他们就要暴起杀人,面对这些不痛不痒的询问,自然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云楼城外,有数十个修士在旁压阵的七境剑修,都被那两个大块头当场镇杀了,关于此事,相信连他俞桧在内的书简湖所有地仙修士,都开始未雨绸缪,殚精竭虑,思考针对之策,说不得就有一拨拨岛主在宫柳岛那边联手破局。 在书简湖数万山泽野修当中,始终存在着一个被修士奉为圭臬的法则,那就是没有什么真正无敌的法宝,今天有,明天就会无,最晚后天,肯定就已经有了破解之法。 陈平安没有让俞桧送行,到了渡口,收起那张符胆神光越来越黯淡的日夜游神真身符,藏入袖中,撑船离开。 书简湖的秋色,风景旖旎,千余座岛屿,就有千余仲秋的美景。 陈平安没有急于返回青峡岛。就在湖上,他停下渡船,摘下养剑葫,喝了一口酒提神。 陈平安别好养剑葫,环顾四周湖色风光。 文圣老先生曾言,君子性非异也,善假于物也。所以陈平安才会写那三封信,飞剑传信三个方向。不惜消耗符胆神光,也要果断动用日夜游神真身符,再有就是强迫那把半仙兵出鞘。 陈平安如今也知道了原来世间道理,是有门槛的。太高的,不愿走进去;太低的,不喜欢当回事;不高不低的,丢丢捡捡,从来不是真正的道理。归根结底,还是依循一个人内心深处看待这个世界的底层脉络、切割心田的纵横田垄,再为人处世。例如顾璨娘亲,从来不信恶有恶报,陈平安则一直相信,这就是两人心性的根本区别,才会导致两人在计较得失一事上,出现更大的分歧。顾璨娘亲重实物,陈平安愿意在实物之外,再算得失,这与离开家乡经历了什么,知道多少书上道理,几乎全无关系。若是再往更深处考究,那就涉及一个人对待世界的最朴素观点了,涉及国师崔瀺所谓的那个“一”了。 陈平安之前其实已经想到这一步了,只是选择停步不前,转头返回。 多思无益。所有决定一个人秉性和行为的根本认知,无论宽窄、大小和对错、厚薄,总归是要落在一个“行”字上头,比拼各家功夫。 陈平安如今不得不拳也不练、剑也搁放,就连十年之约和甲子之约的重要前程,暂时也不去多想,自然而然,也就有了许多静下心来去想事情的光阴,再来看待书简湖,比起当初在黄庭国紫阳府站在栏杆上,要想得更多,看得更远。比如陈平安可以笃定书简湖在大骊铁骑南下之前,是一处山泽野修避难的法外之地,是朱荧王朝眼中吃下来消耗太大、不吃又碍事的鸡肋之地,但如今均衡已破,作为兵家必争之地,这里必然要迎来一场翻天覆地的大变局。 陈平安也在等。无论是近水楼台的朱荧王朝得以占据书简湖,还是远在宝瓶洲最北端的大骊铁骑入主书简湖,或是观湖书院居中调节,不愿看到某方一家独大,那就会出现新的微妙平衡,都会出现一国之法足可覆盖一地乡俗的迹象。 宫柳岛那边,还是每天争吵得面红耳赤。这在书简湖是极其少见的画面,以往哪里需要磨嘴皮子,早开始砸法宝见真章了。 既然是岛主会盟,台面上的规矩还是要讲的,顾璨和吕采桑、元袁这些朋友都没有去那个山富堂露面,虽然绝大多数岛主见着了他们几个,都得笑脸相向,说不定与三个小兔崽子称兄道弟,也不觉得是耻辱。宫柳岛这段时间人满为患,多是各个岛主的亲信和心腹。担任上一任书简湖江湖君主的女修在一次外出途中暴毙后,原本受她照拂的宫柳岛,已经两百来年无人打理了,只有一些还算念情的年迈野修,会时不时派人来宫柳岛收拾收拾,不然宫柳岛早就变成一座荒草丛生、狐兔出没的破败废墟了。 宫柳岛的老主人,正是宝瓶洲唯一一个上五境野修刘老成。此人出身于宝瓶洲东南一个叫蜂尾渡的小破地方,结丹于一座仙家小门派悬挂两山间的一条栈道上,名声大振于书简湖。 当初刘老成跻身上五境后,按照儒家书院订立的山上礼仪,本可以开宗立派,只是刘老成却只是将一个关系莫逆的书简湖女修推上了江湖君主的宝座,自己则离开了书简湖,居无定所,游历四方,再无音讯传回书简湖,这才使得好不容易有望统一的书简湖,继续保持群雄割据的乱世格局,这才有了刘志茂和青峡岛的飞快崛起,任由顾璨这么个无法无天的外乡小崽子在书简湖翻江倒海。 入冬时分,陈平安开始经常往来于青峡岛马姓鬼修府邸、珠钗岛宝珠阁、月钩岛俞桧与那个阴阳家大修士之间。 就在连陈平安都觉得宫柳岛即将吵出一个结果的时候,书简湖芙蓉山出现了一场惊天变故。 芙蓉山岛主本身修为不高,芙蓉山一向是依附于天姥岛的一个小岛屿,天姥岛则是反对刘志茂成为江湖君主的大岛之一。 以盛产绝佳篆刻印章芙蓉石著称于宝瓶洲中部的芙蓉山,位于书简湖边缘地带,靠近湖边四大城池之一的绿桐城。结果一夜之间,大火熊熊燃烧,爆发了一场不逊色于两位元婴之战的剧烈战事,芙蓉山修士与潜入岛上的十余个不知名修士,大打出手,宝光照彻大半座书简湖,其中又以一盏宛如天庭仙宫的巨大灯笼,悬挂书简湖夜幕上空,最为惊世骇俗,简直是要与明月争辉。最后更是有一条长达数百丈的火焰长龙,咆哮现身,盘踞在芙蓉山之巅,地动山摇水掀浪,看得宫柳岛原本想要赶去一探究竟的大修士,一个个打消了念头,所有人看截江真君刘志茂的眼神,都有些玩味,以及更大的畏惧。 芙蓉山岛主如丧考妣,天姥岛岛主更是暴跳如雷,大声斥责刘志茂竟然坏了会盟规矩,在此期间,擅自对芙蓉山下死手! 刘志茂辩驳了几句,说自己又不是傻子,偏要在这会儿犯众怒,对一个属于青峡岛“飞地”的芙蓉山玩什么偷袭? 天姥岛岛主将刘志茂骂了个狗血淋头,刘志茂二话不说,就跟虽非元婴境修为却有一件极其罕见法宝的天姥岛岛主,来了一场捉对厮杀。 当天晚上,顾璨与小泥鳅并肩而立,眺望芙蓉山那条气势惊人的火龙。 顾璨笑问道:“同类?” 小泥鳅抹了把嘴:“只要吃了它,说不定可以直接跻身上五境,还可以至少一百年不跟主人喊饿。” 顾璨眼神炙热,问道:“胜算有多大?” 小泥鳅死死盯住芙蓉山的那片绚烂火光,口水直流,只得捂住嘴巴,笑呵呵道:“如果只是与它打架,没有任何修士插手,在这书简湖,六四分,我的赢面稍稍大一些。” 顾璨想了想:“事情没这么简单,咱们这次就听陈平安的,不急。那拨人敢在这个时候出手,肯定不是来送死的。” 小泥鳅跃跃欲试道:“那我潜入湖底,就只是去芙蓉山附近瞅一眼?” 顾璨摇头道:“最好别这样做,小心自投罗网。等到那边的消息传到青峡岛,我自会跟刘志茂商量出一个万全之策。” 小泥鳅委屈道:“刘志茂那条老狐狸,可未必愿意看到我再次破境。” 顾璨眯起眼,轻声道:“那么如果宫柳岛的刘老成出现了呢?你觉得我师父还坐不坐得住?” 小泥鳅歪着脑袋:“那个玉璞境野修,偷偷回来了吗?” 顾璨扯了扯嘴角:“只要事后确定了,真有机会让你饱餐一顿,吃完了这顿可以百年不饿肚子。就算刘老成没来宫柳岛,我都会让‘刘老成’出现在书简湖某座城池。田湖君、吕采桑、元袁、俞桧等,这些家伙都可以派上用场了,要做就做一笔大的!” 芙蓉山之巅,夜幕中,一个马尾辫青衣女子抖了抖手腕,那条火龙化作手镯盘踞在她的白嫩手腕上。 董谷和徐小桥面面相觑,不由苦笑,他们从破开山水大阵到一路登山,打得那么辛苦,两个武道七境宗师都战死了一人,结果大师姐一出手,就结束了。 阮秀别过头,拿出一块巾帕,小口小口地吃着一块糕点。 没办法,宋老夫子都用上了那盏灯笼本命物,也还是差点让那个擅长分魂之法的老金丹境修士逃离远遁。 总这么在人家师徒屁股后头追着,让她很不满。只是这一路南下,奔波劳碌,她没好意思说自己其实已经很无聊很无聊了而已。 阮秀此刻身前,还站着一个满脸血污、衣衫褴褛的高大少年,满脸仇恨地盯着她。 阮秀吃完了糕点,心情高兴了一些,与高大少年对视,问道:“想死?” 高大少年吐出一口血水,想起那个被火龙一口吞入腹中的凄惨师父,心中恨意滔天,眼神坚毅得令人动容,只见他双手握拳,讥笑道:“追了我们这么远,你们大骊这帮鼻子属狗的修士,图什么?还不是想让我返回大骊,给你们卖力?增加你们大骊宋氏的武运?” 阮秀看着那个高大少年,缓缓说道:“你挺聪明的,其实一点都不想死,只是知道大骊粘杆郎绝对不会杀你,你又很想从你师父手上得到那部仙家玉牒和一件本命法宝,所以就一直跟着你师父。不过我看得出来,你对你师父还是有些真感情的,现在很想要为他报仇雪恨,打算哪天学会了那玉牒上的仙法,炼化了那件本命法宝,再反出大骊。嗯,还想将我……不是千刀万剐,而是打造成一具保存灵智的玩物傀儡……你先等会儿。” 阮秀转过头,又吃了一小块糕点,看着巾帕上边所剩不多的几块桃花糕,她心情便有些糟糕了,重新望向那个满心惊骇的高大少年:“你再想想,我再看看。反正你都是要死的。” 高大少年终于流露出一丝惊慌,转头望向那个他看出是地位最高的宋夫子、大骊礼部清吏司郎中,冷笑道:“她说要杀我,你觉得可行吗?” 阮秀眨了眨眼睛:“我要杀你,他们所有人加在一起,都拦不住的。” 宋夫子陷入两难境地。 此行南下之前,宋夫子大致知道一些最隐秘的内幕,比如大骊朝廷为何如此推崇圣人阮邛,十一境修士,确实在宝瓶洲属于凤毛麟角的存在,可大骊不是宝瓶洲任何一个世俗王朝,为何连国师大人自己都愿意对阮邛百般迁就?答案就在眼前这个温婉秀美的姑娘身上。 国师对这位礼部郎中只说了一句话,如果阮秀死了,你们所有人就死在大骊国境之外,不会有人帮你们收尸。如果阮秀要杀你们,那更是你们咎由自取,大骊朝廷非但不会替你们撑腰,还会追责问罪你们的上司。 阮秀轻轻一抖手腕,那条袖珍可爱如手镯的火龙真身,“滴落”在地面,最终变成一个面覆金甲的神人,大踏步走向那个开始求饶的高大少年。 高大少年刹那之间,浑身上下缠绕有一条条金色熔浆,如困牢笼,大声哀号不已。 金色神人只是一把拧掉高大少年的头颅,张开大嘴,将头颅与身躯一并吞入腹中。 宋老夫子脸色悲苦,却不敢拦阻。 万里迢迢的辛苦追捕,竹篮打水一场空。 阮秀转头望向宫柳岛方向,想了想,打开巾帕,看着那几块糕点,又恋恋不舍合上巾帕,想着还是要省着点吃,这儿可没有骑龙巷的糕点铺子。 从来眼神寂然如古井深渊的阮秀,蓦然间眼中亮起璀璨光彩,歪着脑袋,一脸匪夷所思的神采。她视线偏移,望向距离那座宫柳岛有一段距离的某个地方。 就像看到了比糕点更美味的熟悉存在,她飞快重新取出巾帕,一口一块糕点,还使劲抖了抖巾帕,这才将其放入袖中,最后拍拍手,心满意足地点了点头。 她两边腮帮子鼓鼓的,怎么就跟销赃似的? 阮秀再次收起“手镯”,一条看似玲珑可爱的火龙真身,缠绕在她的手腕之上,发出微微鼾声,芙蓉山一役,仅是金丹境地仙就有两名,更吃掉了一个武运昌隆的少年,让它有些吃撑了。 阮秀问了一个让宋老夫子措手不及的问题:“我能搬些芙蓉石回龙泉郡吗?我想在小镇巷子里边,开一家卖印章和风水石的铺子。” 这位礼部郎中,一向以思维敏捷著称于大骊朝廷,曾经与皇帝陛下有过“一炷香内,君臣奏对三十七问答”的庙堂美谈,这会儿也有些跟不上阮姑娘的思路了。他思量一番,笑道:“阮姑娘只要咫尺物足够大,便是将芙蓉山搬空了也无妨。” 阮秀得到答案后,立即就让董谷和徐小桥开始“凿山”,在两个师弟师妹当那采矿之人的时候,阮秀对宋老夫子说道:“宋老先生,放心,不会让你白跑一趟的。在书简湖那座咱们路过的绿桐城,还有返回大骊的路上,如果还是原先路线,我会帮你找到三个合适的修道人选。加在一起,差不多能顶一个……徐小桥,他叫什么来着?” 远处徐小桥轻声道:“韩劲。” 阮秀点头道:“对,就是不比这个韩劲差。一个是绿桐城土地庙那边卖香酥老翁的孙子,离咱们最近;再一个是石毫国甘露寺吹糖人摊贩那边,我送了一只糖人的那个小女孩,就是那个脸上两块腮红特别可爱的小丫头;最后一个,是在那个叫辇止渡的仙家渡口,我在买一大兜黄桂柿子饼的时候,遇到的一个当地小孩,当时他还跟我比拼谁胃口大来着,结果把他给吃得牙疼了,哭着跑回家找爹娘了。” 三个大骊粘杆郎都有些不敢置信,真不是儿戏? 不承想宋郎中点头道:“等董先生和徐姑娘挖够芙蓉石,我们先返回绿桐城土地庙,找出那个名叫童山的孩子。” 粘杆郎立即心中有数,既然连宋郎中都记住了那个孩子的姓名,显而易见,必然是一块资质不俗的修道美玉。 阮秀抬头望向宫柳岛那边,当她做出这个动作时,原本已经打算“冬眠”的腕上火龙,睁眼抬首,与她一起望向那边。 某些远古真龙后裔,先天嗜好同类相杀,在古蜀国历史上,这类凶悍存在,往往是远游历练的剑仙斩杀的首选。 徐小桥突然说道:“大师姐,师父交代过我们,除公事之外,大师姐在书简湖不许……” 徐小桥说到这里,瞥了眼黑袍青年董谷。 这次芙蓉山的开山之路,就是这位同门二师兄现出真身,强行破开阵法屏障,受伤极重,断了一根獠牙不说,还折损了至少四五十年道行。 董谷板着脸,补上徐小桥不太敢讲的剩余二字:“胡来。” 阮秀环顾四周,有些遗憾:“那就先余着。” 董谷和徐小桥同时点头,宋夫子也跟着点头。 阮秀看着他们如出一辙的动作,觉得有趣,笑道:“你们做什么,小鸡啄米啊?” 她这一笑,那个早已对阮秀动心的粘杆郎少年,便心神恍惚,看得痴了。 池水城内那条专门售卖仙家器物的猿哭街,一个青衫长褂的老人行走其中,面容普通,意态寻常,就像是寻常殷实门户里边的富家翁,双指反复摩挲着一枚雪花钱,边走边看,逛得多,就是不买东西,好在猿哭街多的就是奇人异事,也没谁在乎这么个高瘦老人。 老人走到一间铺子,最近比较春风得意的老掌柜正在喝小酒儿,两碟佐酒菜,是盐水花生和书简湖特产的银鱼丝,见着了长褂老人,老掌柜眼皮子都不搭一下。 老人似乎有些遗憾,好奇问道:“掌柜的,那把大仿渠黄剑卖出去了?哟,仕女图也卖了?遇上冤大头啦?” 守着这间祖传铺子的老掌柜性情古怪,本就是个不会做买卖的,若是寻常店主,遇上这么个不会讲话的客人,早翻白眼或是直接撵人了,可老掌柜偏不,反而来了兴致,笑道:“可不是,同一个客人,外乡人,挺识货,冤大头算不上,千金难买心头好嘛。” 老人啧啧道:“不错不错,虽说比你太爷爷的生意经差远了,可是运气就要好太多了。这都能卖出去,我还以为再吃个百来年灰呢。” 老掌柜斜了老人一眼:“口气不小,是书简湖的哪位岛主仙师?呵呵,可是我没记错的话,稍微有点本事的岛主,如今可都在宫柳岛上待着呢,哪有闲工夫来我这儿装老神仙。” 老人忧愁道:“几百号人在宫柳岛上吃喝拉撒,还不得是个粪坑。” 老掌柜有些乐呵:“那些飞来飞去的神仙,又不是我们这些凡夫俗子,宫柳岛变不成茅厕。再说了,宫柳岛这么个乱坟岗似的地儿,等到会盟结束后,变成个啥样,谁在乎。” 老人叹了口气:“我倒是挺在乎。” 老掌柜觉得越来越有意思,招招手:“老哥儿,来喝一杯?” 老人摇头道:“比泔水好不到哪里去,不喝。” 老掌柜笑骂道:“好心当作驴肝肺,不喝拉倒,不过你这臭脾气,对我胃口,店里物件,随便看,有相中的,我给你打九折。” 老人摆摆手,走出铺子。 老人逛完了整条猿哭街,太久没有返回书简湖,早已物是人非,再也见不着一张熟悉面孔。老人走出猿哭街,来到池水城一条闹中取静的巷弄,走到尽头处,掏出钥匙打开院门,里边别有洞天。 虽无人居住,但是每隔一段时间都有人负责打理,而且极其卖力和用心,所以廊道曲折、庭院深深的幽静宅邸,依旧纤尘不染。 老人来到一座水榭,推开窗户,细听之下,泉水击石,水声泠泠。 约莫半个时辰后,一个池水城籍籍无名的富态老人,来到水榭外,躬身道:“晚辈不第巷王观峰,拜见刘老祖。” 老人转过身,笑道:“是那石毫国王水部的玄孙吧?进来坐,你们王氏当年于我有恩,我的性格,你们从石毫国迁出的池水城王氏一脉历代家主,要比书简湖现在的很多年轻人更清楚,所以用不着如此拘谨。” 水榭内并无多余装饰,就几个铺放在地的白蒲团,实际比池水城城主范氏还要有钱的王观峰,战战兢兢坐在一个蒲团上,并没有因为老人的和颜悦色,就当真不知天高地厚。 姓刘的老人问了些书简湖最近百年的情况,王观峰一一答复。 刘姓老人听完了宫柳岛近况后,笑道:“我在蜂尾渡那么远的地方,都听说了青峡岛刘志茂和顾璨这对师徒的赫赫威名。” 王观峰小心斟酌一番,回答道:“如今大骊宋氏和朱荧王朝在拿书简湖掰手腕子,我们押注了青峡岛,朱荧王朝应该是选了青冢、天姥和粒粟三岛联盟,主事人是朱荧王朝一个出身皇家的九境剑修,与黄鹂岛有些渊源,只是如今此人隐匿在何处,查不出来。但是朱荧王朝内部,对于顾璨到底是拉拢还是打杀,应该也存在异议,并未统一意见,所以先前池水城刺杀,朱荧王朝某股势力,已经栽了大跟头。刘志茂本人依旧是元婴境,并无破境迹象,倒是顾璨身边的那条蛟龙之属,已经跻身了元婴境,战力惊人,连刘志茂都要忌惮,说不定将来会形成尾大不掉之势,最终刘、顾两人分摊书简湖。不过这都是老祖袖手旁观的结果。” 老人笑问道:“那个叫顾璨的小魔头,号称打遍书简湖无敌手?” 王观峰算是嚼出一些言外之意了,小心翼翼问道:“老祖是想要我们转头押注朱荧王朝?” 老人摇头道:“两回事。刘志茂能够有今天的风光,一半是靠顾璨和那条元婴境蛟龙,先让他坐几天书简湖江湖君主的位置好了,到时候顾璨死了,刘志茂也就废了大半,墙倒众人推,书简湖两百年前姓什么,两百年后还会姓什么。” 老人笑了笑:“什么时候书简湖的野修,已经这么不怕死了?一个小屁孩儿,就敢这么抖搂威风?” 王观峰解释道:“朱荧王朝未必没有拉拢顾璨、掣肘刘志茂的想法,不然不会由着顾璨如此横行无忌,不过那条蛟龙的成长速度,不到三年就从金丹跻身了元婴,实在太过匪夷所思,也确实让我们所有人有些发蒙。” 老人显然不是那种喜欢苛责下人的山上修士,点头道:“这不怪你们,之前我与两个朋友一起游历,聊到此事,境界和眼光高如他们,也是与你王观峰一般感想,差不多就是匪夷所思这么个意思了。 “押注刘志茂没问题,如果不怕我坑你们王氏的银子,只管将全副家当都压上去。” 老人最后笑道:“只不过那个顾璨嘛,到时候就由我亲自来杀,你们只需要装聋作哑,静观其变,不用多做什么,等着收钱就是了。” 王观峰咽了口唾沫。 老人神色淡漠:“既然大伙儿都是山泽野修,那就没谁的命更值钱,不会有人能够从头杀到尾,至少在书简湖,在我这里,没这样的道理。” 王观峰伏地而拜。 书简湖,其实是有规矩的,书简湖的老人不提起,年轻人不知道而已。 鬼修府邸的那个门房老妪,最近多了一点生气,就是每天盼着那个年纪轻轻的账房先生能够登门拜访。 哪怕那个陈先生每次来去匆匆,也不会在门房那边如何停步,只是与她打声招呼就走,几乎连闲聊半句都不会,可名为红酥的老妪,人不人鬼不鬼的她,仍是有些开心。 这天账房先生离去后,她站在府邸门口倚门远望那个背影,以至于自家老爷出现在她身旁都毫无察觉,等她猛然惊觉之时,马姓鬼修冷哼一声:“怎么,还奢望着麻雀飞上枝头?给陈平安这种人上人青眼相加,收为丫鬟?” 红酥赶紧向鬼修施了个万福,惨兮兮道:“老爷说笑了,奴婢哪敢有此等活该遭雷劈的非分之想。” 鬼修抛出一小袋子神仙钱:“这个陈平安最近还会经常来府上做客,每天一枚雪花钱,足够让你恢复到生前模样,然后维持大概一旬光阴,省得被陈平安以为我们朱弦府是座阎罗殿,连个活人门房都请不起。” 红酥双手捧住那袋子神仙钱,鞠躬谢恩。 她当然不会对那个年轻且温柔的账房先生真有什么想法,世间女子,无论自己美丑,真不是遇见了男子,他有多好,就一定要喜欢的,也不一定是他有多不好,就一定喜欢不起来。为世间男女牵红线的月老,想必是个老顽童吧。 满头青丝却面目苍老的红酥,她只是在死气沉沉的府邸,守着这座大门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实在太枯燥乏味了,好不容易瞧见个年轻人,自然要珍惜些。 不太爱与人说话的鬼修今儿破天荒留在了门口,远眺青峡岛以外的广袤湖景,面有忧色。 之前刘志茂跟天姥岛老岛主大打出手,打得后者差点脑浆子成了那晚宫柳岛宵夜的白米粥,虽然青峡岛这方盟友表面上士气大涨,可是明眼人都知道,芙蓉山惨剧,无论是不是刘志茂幕后下的毒手,刘志茂此次走向江湖君主那张宝座的登顶之路,受到了不小的阻碍,无形中已经失去了不少小岛主的拥护。因为在书简湖有两条久盛不衰的金科玉律,一个叫帮亲不帮理,一个是帮弱不帮强。所以青峡岛最近几天的氛围有些凝重,十二大岛屿的宴席都少了很多。 陈平安还是经常在朱弦府、月钩岛和玉壶岛三地串门。月钩岛俞桧是最好说话的,买卖最为顺利。玉壶岛那个阴阳家大修士也算可以,虽然谈不上热络,可有一说一的商家风范,反而让陈平安更能接受,倒是修为最低的马姓鬼修这边,还是咬死一点,除非陈平安能够说服珠钗岛刘重润,不然就没的谈,所以陈平安就跟个媒婆似的,时不时往珠钗岛跑。刘重润比鬼修更硬气,你陈平安不提那个驮饭人,就是珠钗岛的贵客,宝珠阁那边好酒好茶美娇娘,虚位以待,可要是为了个当年刘氏皇族的杂役贱种当说客,珠钗岛的山门都不用进。一根筋的陈平安也就真不跨过山门,次次在渡口那边与刘重润说几句,就撑船返回。 其实两人是可以聊一聊的,当初在藕花福地逛荡了将近三百年的光阴岁月,见过许许多多的官场事和皇家事,只是如今陈平安不愿分心,也没办法分心。以后哪天要离开书简湖了,陈平安倒是一定会拜访珠钗岛,将一些心中疑惑,向刘重润这个当年差点当上宝瓶洲第一个女帝的女修询问一番。 不过虽没能跟马姓鬼修顺利讨要到那些阴魂,但是相互切磋一些鬼道术法,反而比跟俞桧那个能闲扯两个时辰废话的油子更有意义,至于玉壶岛的阴阳家修士,不苟言笑,陈平安就是想聊都撬不开嘴,所以陈平安还是跑朱弦府更多,况且都在青峡岛。饭后散步,经常是一件事情还没想明白,一抬头就到了。 这天陈平安在黄昏里,刚去了趟剑房收取飞剑传来的一封密信,就来朱弦府这边散心了。 老龙城范峻茂那边回信了,但是就四个字:无可奉告。 陈平安也没辙。 未来的大骊南岳正神,与魏檗平起平坐的一洲头等神祇,何况范峻茂可比魏檗小心眼多了,惹不起。 不过陈平安当时在寄去的信上写得清清楚楚,既然是他陈平安在求人,双方更是在做买卖,范峻茂照理说不该如此才对。 陈平安今天依旧是与门房老妪红酥打过招呼后,就去找马姓鬼修。 没有停步,没有多聊,容貌已经恢复到四十岁妇人模样的红酥,也不觉得失落,觉得这样挺好,莫名其妙的,反而更舒心些。 这天陈平安离开朱弦府后,发现顾璨和小泥鳅站在小路尽头,问陈平安今晚有没有空,顾璨说他娘亲又做了家常饭。 陈平安说今晚不行,还要去两座距离青峡岛比较远的岛屿瞧瞧,回来的时候肯定已经很晚了,便是宵夜都不行了。 顾璨有些失望。陈平安也未再说什么。 顾璨将陈平安送到山门口的屋子外边,突然问道:“陈平安,其实你对我娘亲有些看法的,对吧?” 陈平安揉了揉他的脑袋:“这些你不要多想,真有事情和问题,我会找时间和机会,与婶婶聊聊,但是在你这边,我绝对不会说你娘亲什么不好的话。” 顾璨似懂非懂,带着小泥鳅离开了。 陈平安走回屋子,埋头于书案间。 池水城高楼内,崔瀺放下一封密信,揉了揉眉心,细细思量起来。 崔东山依旧待在那座金色雷池内,一步都没有离开过,不过当下在模仿陈平安的天地桩。 世事走向和人心起伏,都有迹可循,这一直是崔瀺钻研极深的一门自家学问。 崔瀺自言自语道:“一方面是陈平安来得比预期早,这是因为顾韬的脑子,当然还有陈平安的,都要比绣花江水神要好一些,使得阮秀和顾璨在书简湖两败俱伤的可能性,被扼杀在了摇篮里。不过这本就是陈平安破局的一部分,哪怕你不在,我都不会阻拦。 “另一方面,是我稍稍小觑了顾璨的定力,他没有莽撞出手,在那晚直接驱使那条泥鳅挑衅阮秀。至于阮秀对陈平安的好感,以及刘老成这个宫柳岛主人的野心,两者都比我想象中要更大一些,这些都是不小的变数。 “按照当年那场骑龙巷风波的推衍结果,大致可以得出一个结论,阮秀是老神君极为重视的一个存在,甚至要比李柳、范峻茂还要关键,她极有可能,是当初神道大灵当中的那一位,故而看得见一个人身上的因果报应。有她在,陈平安等于事先知道了科举题目,第四难,难在无数难,差不多可以减去半数难。但是我依旧让那个找了诸多借口、耗在绿桐城不肯挪步的阮秀,名正言顺地留在书简湖,让你输得口服心服。” 说到这里,崔瀺笑着望向崔东山。 刘老成既然秘密进入了书简湖地界,却依旧没有通过任何渠道,跟大骊谍报通气,这说明刘老成这个上五境野修,在攀上了玉圭宗老宗主荀渊的关系后,已经打算破釜沉舟,选择赌上书简湖的所有家当,作为玉圭宗将下宗山门建立在书简湖的投名状。一般而言,即便坐视青峡岛刘志茂一统书简湖,只要玉圭宗将下宗山门选址于此,身为宫柳岛主人,加上还有许多藏在水面下的老关系,刘老成都不亏,犹有小赚,无非是大头给刘志茂和幕后的大骊宋氏捞到手而已。山泽野修出身,胜负在五五之分的大好赌局,谁不赌?更别提刘老成这种宝瓶洲山泽野修第一人。刘志茂即便羽翼已丰,可是面对在书简湖根深蒂固的刘老成,一旦后者搅局,他未必愿意玉石俱焚。 这就是大势。刘老成身上有。 一个人身上,独占一份风云大势。何其之难。 刘志茂还差得远,半数功劳靠着徒弟顾璨和一条畜生,好似妇人持家点点滴滴攒下来的那点气势,能跟刘老成这种单枪匹马、硬生生杀出一条血路的老不死的比?修为,心性,手腕,都不在一个层面上。再给刘志茂一两百年光阴经营地盘,积攒人脉,然后必须跻身上五境,还差不多。反观刘老成,毕竟是崔瀺自己都很欣赏的一方豪杰。 崔东山倒立行走,随口道:“阮秀留在书简湖,你一样可以顺势而为。一两颗关键棋子的自我生发,导致的变数,根本无碍大局,同样可以扭转到你想要的大势中去。” 崔东山倒转身形,重新站定,满脸无所谓道:“找个由头给姓宋的,让他们赶紧离开绿桐城便是。” 崔瀺笑问道:“这是为何?明摆着是你小赚的,这都不要?” 崔东山使劲揉着脸颊:“我当然是要豪赌一场!输了,大不了倾家荡产;赢了,我也会离开山崖书院,为你谋划宝瓶洲以南的大势。” 这下子崔瀺是真的有些想不明白了,不得不问道:“这又是为何?” 崔东山耍无赖道:“我喜欢!就喜欢看到你算来算去,结果发现自己算了个屁的样子。” 崔瀺哈哈大笑:“那你要失望了。” 崔东山打了一通王八拳,轮到他问了一句:“为何?” 崔瀺笑眯眯道:“你可以猜猜看。” 崔东山突然问道:“如果刘老成出手打死了顾璨,这个局,岂不是虎头蛇尾?” 崔瀺反问道:“真正需要着急的人,是我吗?不是你才对吗?” 崔东山嘿嘿一笑。 崔瀺微微一笑:“那我可要说一句大煞风景的言语了。若是陈平安开始坦然面对那些茫茫多的冤死之鬼,肯定会有各种有意思的事情,其中,哪怕只有一个阴物,或是一个阴物的在世亲人,对陈平安当面质问一句:‘道歉?不需要。补偿?也不需要。就是想以命换命,做得到吗?’那个时候,陈平安当如何自处?此处心坎,又该如何过?这还只是无数难之一。” 崔东山蹦蹦跳跳,双手捂住耳朵:“不听不听,老王八念经真难听。” 朱弦府门房那边。 这一天陈平安坐在门槛上,那个名叫红酥的女子,不知为何,不再靠每天汲取一枚雪花钱的灵气来维持容貌,于是她很快就恢复到了陈平安初次见她时的老妪面容。 然后在这一天,陈平安突然掏出纸笔,笑着说是要与她问些陈年往事,不知道合不合适,没有别的意思,让她切莫误会。 在回答问题之前,红酥站在阴暗屋子的房门口,笑问道:“陈先生,你真是一个诸子百家当中的小说家吗?” 陈平安摇头道:“我不是,但是我有一个朋友,喜欢写山水游记,写得很好。我希望有些见闻,能够将来跟这个朋友重逢的时候,说给他听听,或是记下一些,直接拿给他看看。” 红酥提着裙摆,快步走到陈平安身边,问道:“能坐吗?” 陈平安无奈道:“这儿是你家唉。” 红酥笑着坐下,离着陈平安还是有段距离。 她有些难为情道:“陈先生,事先说好,我可没什么太多的故事可以说,陈先生听完之后估摸着会失望的。还有还有,我的名字,真的能够出现在一本书上吗?” 陈平安微笑道:“当然可以啊,只要你不介意。而且等下聊完之后,你一定要记得提醒我,哪些故事可以写,哪些不可以写,哪些人和事,是多写还是少写,到时候我都会一一叮嘱那个朋友的。” 红酥双手攥紧放在膝盖上,神采奕奕。 陈平安满脸笑意,看着她,眼神温柔且清澈,就像看到了一个好姑娘。 红酥赶紧站起身,欢快俏皮地施了一个万福,这才坐下,笑颜如花。 她将自己的故事娓娓道来,竟然想起了许多她自己都误以为早已忘记的人和事。 陈平安便一一记下。 偶尔说累了,红酥便会直直地看着那个脸色微白的账房先生低头认真写字,丝毫不觉得有任何不妥。 最后陈平安收起了纸笔,抱拳感谢。 红酥捂嘴娇笑不已,然后小声提醒道:“陈先生,记得与你朋友说一声,一定要版刻出书啊,实在不行,我可以拿出几枚雪花钱的。” 陈平安皱着脸道:“哪好意思拿这么昧良心的银子。放心吧,这点钱我朋友还是有的。再说了,你也要相信他的文章本事,一定有书肆愿意出钱买的。” 陈平安离开后,门房老妪还是满脸笑意,竟是忍不住原地蹦跳了一下。结果发现身边站着朱弦府老爷,她赶紧收敛笑意。 不承想那个古板严酷的老爷说:“回头你与陈平安说一声,我与长公主刘重润的故事,也可以写一写。只要他愿意写,我给你一枚小暑钱作为报酬。” 红酥怯生生道:“若是奴婢说服不了陈先生,老爷会不会责罚奴婢?” 马姓鬼修骂骂咧咧,大步转身跨过门槛:“那就是他眼瞎耳聋,跟你这个丑八怪没关系。他娘的,你那点鸡毛蒜皮的家长里短,能跟老子与刘重润那般荡气回肠的恩怨情仇比?他陈平安又不是个傻子……” 说到这里,鬼修咳嗽一声,转过头,说道:“你与陈平安提及此事的时候,记得好好说话,多磨一磨他。” 红酥如释重负,使劲点头。随即她便有些纳闷。咦?自家老爷啥时候如此通情达理了? 青峡岛山门口那间屋子里边,书简湖岛屿和附近城池州郡的形势图、香火房户籍档案、各大岛屿祖师堂谱牒,加上将近二十万字的摘抄手稿,一一分门别类,大多数都已经放入柜子抽屉内,宛如杨家铺子和灰尘药铺的那些药屉,可书案那边仍是堆积成山。 屋内一张书案,一排靠墙柜子,一张饭桌,此外不过是一张椅子、两条长凳和一个小板凳,就这么些家当。 后来因为顾璨经常光顾屋子,从秋末到入冬,就喜欢在屋门口那边坐很久,不是晒太阳打盹儿,就是跟小泥鳅唠嗑,陈平安便在逛一座紫竹岛的时候,跟那个极有书卷气的岛主,求了三竿紫竹,两大一小,前者劈砍打造了两张小竹椅,后者烘烧打磨成了一根鱼竿。只是做了鱼竿,身处书简湖,却一直没有机会钓鱼。 今晚陈平安打开食盒,在饭桌前默默吃着宵夜。 陈平安还在等桐叶洲太平山的回信。 即便魏檗已经给出了所有的答案,不是陈平安不相信这位云遮雾绕的神水国旧神祇,而是接下来陈平安需要做的事情,不管如何求全求真,都不为过。 只是跨洲的飞剑传信,就这么泥牛入海都有可能,加上如今的书简湖属于是非之地,飞剑传信又是出自众矢之的的青峡岛,故而陈平安已经做好了最坏的打算,实在不行,就让魏檗帮个忙,代为书信一封,从披云山传信给太平山钟魁。 若是第一次游历江湖的陈平安,说不定即便拥有这些关系,也只会自己兜兜转转,不去麻烦别人,因为麻烦别人会心里不得劲儿,可是如今不一样了。 陈平安不想活成东海观道观老道人嘴里的那种孤家寡人,欠一些人情,并不可怕,有借有还,将来朋友遇上了难事,才能更轻松些开口,只要别好借难还就是了。 陈平安吃完了宵夜,装好食盒,摊开手边一份邸报,开始浏览。 上边写了时下书简湖的一些趣闻趣事,跟世俗王朝驿骑发送至官署案边的官场邸报,差不多性质,其实当初游历途中,在青鸾国百花苑客栈,陈平安就曾经见识过这类仙家邸报的奇妙。在书简湖待久了,陈平安也入乡随俗,让顾璨帮忙要了一份仙家邸报,只要一有新鲜出炉的邸报,就让人送来。 宫柳岛上几乎每天都会有趣事,当天发生,第二天就能够传遍书简湖。 这要归功于一个名叫柳絮岛的地方,其修士从岛主到外门弟子,乃至于杂役,都不在岛上修行,成天在外边晃荡,所有的挣钱营生,就是靠着各种场合的见闻,加上一点捕风捉影,贩卖小道消息,还会给半数书简湖岛屿,以及池水、云楼、绿桐、金樽四座湖边大城的豪门大族,不定期发送一份份仙家邸报。事情少,邸报可能就豆腐块大小,价钱也低,保底价,一枚雪花钱;若是事情多,邸报大如堪舆图,动辄十几枚雪花钱。 最近这份邸报上主要写着宫柳岛的近况,也介绍了一些新崛起岛屿的出彩之处,以及一些老资历大岛屿的新鲜事。例如碧桥岛老祖师这趟出门游历,就带回了一个了不得的少年修道天才,天生对符箓拥有道家共鸣。又比如蜡梅岛瀑布庵女修当中,一个原本籍籍无名的少女,这两年突然长开了,蜡梅岛专程为她开辟了镜花水月这条财路,不承想头一个月,观赏这个少女袅袅风情的山上豪客如云,丢下许多神仙钱,使得蜡梅岛灵气暴涨了一成之多。还有那沉寂百年、“家道中落”的云岫岛,一个杂役出身、一直不被人看好的修士,竟然成为了继素鳞岛田湖君之后新的书简湖金丹境地仙,所以连去宫柳岛参加会盟都没有资格的云岫岛,这两天嚷嚷着必须给他们安排一张座椅,不然江湖君主无论花落谁家,只要云岫岛缺席了,那就是名不正言不顺。 陈平安看着这些精彩纷呈的“别人事”,觉得挺好玩的,看完一遍,竟然忍不住又看了一遍。 这份邸报上,柳絮岛主笔修士专门给蜡梅岛那个少女修士留了巴掌大小的地方,以类似打醮山渡船的那种拓碑手法,加上陈平安当年在桂花岛渡船上见识过的画家修士的描景笔法,使得邸报上少女站在瀑布庵梅花树下的侧面栩栩如生。陈平安瞧了几眼,确实是个气质动人的姑娘,就是不知道有没有以仙家“换皮剔骨”秘术更换面相,若是朱敛与那个荀老前辈在这里,多半能一眼就看穿了吧。 陈平安买邸报比较晚,这会儿看着诸多岛屿奇人异事、风土人情的时候,并不知道,在芙蓉山遭遇灭门惨祸之前,一切关于他这个青峡岛账房先生的消息,就是前段日子柳絮岛最大的财路来源。 柳絮岛当然没敢写得太过火,更多还是些溢美之词,不然就要担心顾璨带着那条大泥鳅,几巴掌拍烂柳絮岛了。历史上,柳絮岛修士不是没有吃过大亏,自创建祖师堂以来,五百年间,就已经搬迁了三次立身之地,其间最惨的一次,元气大伤,财力不济,只好跟一座岛屿租赁了一小块地盘。 三次“因言获罪”:一次是柳絮岛初期,修士下笔不知轻重,一份邸报,惹了当时江湖君主的私生子。第二次,是三百年前,惹恼了宫柳岛岛主。对这个老神仙与那弟子女修的关系添油加醋,哪怕全是好话,笔下文字,尽是艳羡师徒结为神仙眷侣,可仍是引来了刘老成的登岛拜访,倒是没有打杀谁,却也吓得柳絮岛第二天就换了岛屿,算是赔罪。第三次,邸报上,不小心将刘志茂的道号截江真君,误刻为截江天君,使得刘志茂一夜之间成了整座书简湖的笑柄。刘志茂杀上柳絮岛,直接拆了对方的祖师堂,这次便是柳絮岛最伤筋动骨的一次。等到被打蒙了的柳絮岛修士秋后算账,才发现主笔那份邸报的家伙竟然跑路了。原来那家伙正是柳絮岛一个大修士手底下众多冤死鬼中的一个晚辈,在柳絮岛蛰伏了二十年之久,就靠着一个字,坑惨了整座柳絮岛。而负责校勘邸报文字的一个观海境修士,虽说确实失责,可如何都算不得罪魁祸首,却仍是被拎出来当了替死鬼。 陈平安听到比较难得的敲门声,听先前那阵稀碎且熟悉的脚步声,应该是那个朱弦府的门房红酥。 他赶紧起身去打开门,拥有一头青丝的老妪红酥,婉拒了陈平安进屋子的邀请,犹豫片刻,轻声问道:“陈先生,真不能写一写我家老爷与珠钗岛刘岛主的故事吗?” 陈平安微笑道:“好吧,那下次去你们府上,我就听听马远致的陈年往事。” 红酥虽然面容苍老,沟壑纵横,且不知为何,会有浓厚的阴煞之气单单凝聚盘踞在她的脸庞上,才使得她如此面目丑陋,可其实她若是汲取了神仙钱的灵气,姿色并不差,而且她有一双颇为灵秀的眼眸。这会儿她眨了眨眼睛,壮着胆子,轻声问道:“陈先生是故意拒绝我家老爷的吧?是因为猜到了我家老爷会再让奴婢来找先生,好给奴婢这么大一个功劳,对不对?” 陈平安伸出一根手指放在嘴边,示意她天知地知你知我知,便可以了。 月辉下,女子嫣然一笑,月光皎皎。 红酥望向眼前这个有些消瘦的年轻人,提起手中一壶酒,黄纸封,壶身以红绳缠绕,柔声笑道:“不是什么值钱的东西,叫黄藤酒,以糯米、粳米酿造而成,是我故乡的官家酒,最受女子喜好,也被昵称为加餐酒。上次与陈先生聊了许多,忘了这一茬,便请人买了些,刚刚送到岛上,若是先生喝得习惯,回头我搬来,都送给先生。” 红酥突然意识到自己言语的不妥,赶紧说道:“方才奴婢说那妇人女子爱喝,其实家乡男子也一样喜欢喝的。” 陈平安接过那壶酒,笑着点头道:“好的,若是喝得惯,就去朱弦府找你要。” 红酥走后,陈平安不但没有喝酒,还将那壶酒放入咫尺物当中,是不敢喝。不是信不过红酥,而是信不过青峡岛和书简湖。即便这壶酒没问题,一旦开口讨要,根本不知道哪壶酒当中会有问题,所以到最后,陈平安肯定也只能在朱弦府门房那边,与她说一句酒味绵软,不太适合自己。这一点,陈平安不觉得自己与顾璨有些相似。 为了那个万一,顾璨可以毫不犹豫地杀掉一万。陈平安也是害怕那个万一,只能将红酥的好意,暂时搁置、封存。 只不过两者看似相仿,到底是一个相像的“一”衍生出来的大不同。 只要顾璨还死守着自己的那个“一”,陈平安与顾璨的心性拔河,是注定无法将顾璨拔到自己这边来的。陈平安也已经暂时放弃了。 连两个人看待世界,最根本的心路脉络,都已经不同,任你说破天,一样无用。 顾璨没有见过陈平安与藕花福地画卷四人的相处时光,也没有见过其中的暗流涌动、杀机四伏,与最终的好聚好散,最后还会有重逢。虽然这未必适合书简湖和顾璨,可顾璨终究是少看了一种可能性。 在逐渐熟悉了书简湖一部分高高低低、复杂交错的脉络后,陈平安相信顾璨如果将一部分心思放在杀人之外,哪怕是学一学刘志茂笼络人心、培植势力的手段,他与他娘亲都可以在书简湖活得更好、更长久。 只是陈平安如今看到了更多,想到了更多,但是却已经没有去讲这些“废话”的心气。 不说,却不意味着不做。恰恰相反,需要陈平安去做更多的事情。 道理讲尽,顾璨仍是不知错,陈平安只能退而求其次,止错。 只要他身在书简湖,住在青峡岛山门口当个账房先生,至少可以争取让顾璨不继续犯下大错。 顾璨既然不知错,坚信自己是最对的,自然更不会改错,陈平安为了一饭之恩,和一部拳谱,两次大恩,皆有回应。 一次为了过心坎,不得不自碎金色文胆,才可以尽量以最低的“心安理得”留在书简湖,接下来的一切所作所为,就是为顾璨补错。 这是一个很简单的顺序,就是做起来并不容易。尤其难在第一步,陈平安如何说服自己?那晚金色文胆破碎,与金色儒衫小人作揖告别,就是必须要有的代价。 人生在世,讲理一事,看似容易其实最难,难在就难在那些需要付出代价的道理,还要不要讲?与自我内心的良知,拷问与答复之后,如果还是决定要讲,那么一旦讲了,付出的那些代价,往往不为人知,甘苦自受,无法与人言。 在这两件事之外,陈平安更需要修补自己的心境。不能补救到一半,他自己先垮了。 陈平安走出屋子,这次没有忘记吹灭书案与饭桌上的两盏灯火。 过了青峡岛山门,来到渡口那艘渡船。站在湖边,陈平安并未背负剑仙,只穿着青衫长褂。 天地寂寥,四下无人,湖上仿佛铺满了碎银。入冬后的夜风微寒,这让陈平安在练拳跻身第五境,尤其是身穿法袍金醴之后,终于感受到了久违的人间节气冷暖。 随着江湖越走越远,尤其是看过了越来越多的官场和山上光景,陈平安就越来越佩服阮师傅对于师徒关系的看法,也越来越佩服崔东山教他的那场棋外棋。 阮邛收取弟子,不是为了师父哪天与人争执,弟子在旁起哄,大肆攻讦对手,或是不问是非,毅然决然投身战场。阮邛曾言,我只收取那同道中人做弟子,而不是收取一些只知道为我卖命的徒弟门生。 人生之难,难在意难平,更难在最重要的人,也会让你意难平。不过这只是好人之难。到底是更多的人,从来不思量这些的。 世道打了我一拳,我凭什么不能还一脚?世人胆敢一拳打得我满脸血污,害我心里不痛快,我就定要打得世人粉身碎骨,至于会不会伤及无辜,是不是死有余辜,想也不想。这是不对的。 修力是立身之本,修心是登高之路。大道之上,仗剑直行也好,负笈游学也罢,偶尔总要给人让让路。 陈平安面容愁苦,只觉得天大地大,这些言语,就只能憋在肚子里,没有人会听。 陈平安心思微动,想了想,从咫尺物当中取出一块黑炭。 他在渡口画了一个大圈,然后弯腰在圆圈之中缓缓画出一条直线,将圆圈一分为二。 陈平安蹲在那条线旁边,久久没有动笔,眉头紧皱。神色萎靡的账房先生,只得摘下腰间养剑葫,喝一口乌啼酒提神。这才在那条直线上下,各自写了一个“善”和“恶”。 陈平安今夜要在那个曾经在心路上停步、不愿深思、也无力去深究的“一”字上,跨出一步。就像泥瓶巷草鞋少年,当年走在廊桥之上。 陈平安蹲在地上,在那条直线上,在“善”“恶”二字之间,轻轻写下“以人为本”四个字,喃喃道:“暂时只能想这么多。” 陈平安闭上眼睛,又喝了一口酒,睁开眼睛,站起身,大步走到“善”那个半圆的边缘,一气呵成,到“恶”这个半圈的另外一段,画出了一条斜线,挪步,从下往上,又画出一条斜线。最终,一个圆圈,已经被陈平安切割成六块,交集只有那个圆心一点。 之后,陈平安好像豁然开朗,快步走到那条直线上的“善”字半圆当中,在这三块区域居中的那块扇形上,手中炭笔挥洒如飞,自言自语道:“若说这是本心向善的赤诚之心,且最为坚定,心智不易移动,那么在这块地方的世人,三教学问,诸子百家,甚至哪怕是没有读过书识过字,教之‘书上自有黄金屋、书中自有千钟粟’‘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那就是最好的学问,因为听得进去,甚至无需任何一位圣贤苦口婆心说道理,因为这类人,愿意听,也愿意坐而闻道,起而行之,无论世道如何困苦,也会坚守本心!” 陈平安快速起身,退到与那个半圆写满炭字区域“针锋相对”的“恶”之半圆居中地带。 蹲下身,一样是炭笔哗哗而写,喃喃道:“人性本恶,此恶并非一味贬义,而是阐述了人心中另外一种本性,那就是天生感知到世间的那个‘一’,去争去抢,去保证自身利益最大化,不像前者,对于生死,可以寄托在儒家‘三不朽’、香火子孙传承之中。在这里,‘我’就是整个天地,我死天地即死,我生天地即活,个体的我,这个小‘一’,比整个天地这个大‘一’,分量不轻半点,朱敛当初解释为何不愿杀一人而救天下,正是此理!同样非是贬义,只是纯粹的人性而已,我虽非亲眼见到,但是我相信,一样曾经推动过世道的前行。 “心性全部落在此地‘开花结果’的人,才可以在某些关键时刻,说得出那些‘我死后哪管洪水滔天’‘宁教我负天下人’‘日暮途远,倒行逆施’。可是这等天地有灵万物几乎皆有的本性,极有可能反而是我们‘人’的立身之本,至少是之一,这就解释了为何之前我想不明白的事情,那么多‘不善’之人,修道成为神仙,一样毫无阻碍,甚至还可以活得比所谓的好人更好。因为天地生养万物,并无偏私,未必是以‘人’之善恶而定生死。” 喝了一大口酒后,陈平安起身走到上边半圆的最右手边:“此地人心,不如邻近的右边之人那么心志坚韧,比较游移不定,不过仍偏向于善,但是会因人因地因时而易,会有种种变化,那就需要三教圣人和诸子百家,谆谆教诲以‘玉不琢不成器,人不学不知道’,警示以‘人在做天在看’,劝勉以‘今生阴德来世福报、今生苦来世福’之说。” 陈平安写到这里,又有所想,来到圆心附近的“善”“恶”二字附近,复以炭笔缓缓补充了两句话,在上边写了“愿意相信人生在世,并不都是‘以物易物’”,在下边则写了“若是任何付出,只要没有实质回报,那就是折损了‘我’这个‘一’的利益”。 收起炭笔,陈平安喃喃道:“一旦感知到受损,这个人的内心深处,就会产生极大的质疑和焦虑,就要开始四处张望,想着必须从别处讨要回来,以及索取更多。这就解释了为何书简湖如此混乱,人人都在辛苦挣扎,再就是我先前所想,为何有那么多人,一定要在世道的某处挨了一拳,就要在世道更多处,拳打脚踢,而全然不顾他人死活,不单单是为了活着。就像顾璨,明明已经好好活下去了,还是会顺着这条脉络,变成一个能够说出喜欢杀人的人,不只是书简湖的环境造就,而是顾璨心田的田垄纵横,就是以此而划分的。当他有机会接触到更大的天地时,比如当我将小泥鳅送给他后,来到了书简湖,顾璨就自然会去攫取更多属于别人的‘一’,金钱,性命,在所不惜。” 陈平安来到上半圆的最左手边:“此地人心,最为无序,想要为善而不知如何为之,有心为恶却未必敢为,所以最容易觉得‘读书无用’‘道理误我’,虽然身处这边的半圆,却一样很容易从恶如崩,因此世间便多出了那么多‘道貌岸然的伪君子’,就连佛经上的佛祖,都会忧心末法的到来。此处之人,随波逐流,活得很辛苦,甚至会是最辛苦的。我先前与顾璨所说,世间道理的好,强者的真正自由,就在于能够保护好这拨人,让他们能够不用担心下半圆中的居中一拨人,不会由于后者的横行无忌,而遭受众多无缘无故的灾厄,不用害怕所有辛苦勤劳积攒出来的财富,朝夕之间便毁于一旦,让这些人,哪怕不用讲道理,甚至于根本不用知道太多道理,更甚至是他们偶然的不讲理,微微动摇了儒家打造出来的那张规规矩矩、原本四平八稳的木椅子,都可以好好活着。” 陈平安起身挪步,来到与之相对应的下半圆最右手边,缓缓写道:“此地人,你与他说放下屠刀立地成佛,知错能改善莫大焉,与邻近居中的那拨人,注定都只是空谈了。” 虽然下边半圆,最左手边还留有一大块空白,可是陈平安已经脸色惨白,竟是有了筋疲力尽的迹象,喝了一大口酒后,摇摇晃晃站起身,手中木炭已经被磨得只有指甲盖大小,陈平安稳了稳心神,手指颤抖,写不下了。他强撑一口气,抬起手臂,抹了抹额头汗水,想要蹲下身继续书写,哪怕多一个字也好,可是刚刚弯腰,竟然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陈平安一手将养剑葫随便放在地上,另外一只手松开手指,仅剩的那点木炭滚落在地,他就那么仰面躺在渡口上。 “儒家提出恻隐之心,佛家推崇慈悲心肠,可是我们身处这个世界,还是很难做到,更别提时时刻刻做到这两种说法,反而是‘赤子之心’与道祖所谓的‘返璞归真,复归于婴儿’,似乎好像更加……” 陈平安竭力站起身,退出那个尚未补全炭字的圆圈,死死盯着那个大圆,最后视线凝聚在圆心地带、自己最早写下的“善”“恶”二字之上。 陈平安摇摇晃晃,伸出一只手,像是要抓住整个圆圈。 他几乎连自己都不知道在说什么了。此时此景,形骸俱忘矣。 “是不是可以连善恶都不去谈?只说神人之分?本性?不然这个圆圈还是很难真正站得住脚。 “这就需要……往上提起?而不是拘泥于书上道理,不是拘束于儒家学问,单纯去扩大这个圈子?而是往上拔高一些? “若是如此,那我就懂了,根本不是我之前琢磨出来的那样,不是世间的道理有门槛、分高低。而是绕着这个圈子行走,不断去看,是心性有左右之别,同样不是说有人心在不同之处,就有了高下之分、云泥之别。故而三教圣人,各自所做之事,所谓的劝化之功,就是将不同区域的人心,‘搬山倒海’,牵引到各自想要的区域中去。 “若是,先不往高处去看,不绕圈平地而行,只是借助顺序,往回退转一步来看,也不提种种本心,只说世道真实的本在,儒家学问,是在扩大和稳固‘实物’区域,道家是在向上抬升这个世界,让我们人能够高出其余所有有灵万物。” 陈平安闭上眼睛,取出一枚竹简,上边刻着一位大儒充满苍凉之意却依旧美好动人的文字,当时只是觉得想法奇怪却通透,如今看来,只要深究下去,竟是蕴含着一些道家真意了:“盆水覆地,芥浮于水,蚂蚁依附于芥子以为绝境,须臾水干涸,才发现道路通达,无处不可去。 “道家所求,就是不要我们世人做那些心性低如蝼蚁的存在,一定要去更高处看待世间,一定要异于世间飞禽走兽和花草树木。 “那么佛家呢……” 陈平安伸出双手,画了一圆:“配合儒家的广,道家的高,将十方世界,合而为一,并无疏漏。” 陈平安最后喃喃道:“那个‘一’,我是不是算知道一点点了?” 砰然一声,耗尽了浑身气力与精神的陈平安,后仰倒去,闭上眼睛,满脸泪水,他伸手抹了把脸,伸出一只手掌,微微抬起,泪眼视线蒙眬,透过指缝间,浑浑噩噩,将睡未睡,已是心神憔悴至极,可心中最深处,满怀快意,碎碎念道:“云散天明谁点缀,天容海色本澄清。” 陈平安闭上眼睛,缓缓睡去,嘴角有些笑意,小声呢喃道:“原来且不去分人心善恶,念此也可以一笑。” 在陈平安第一次在书简湖,大大方方躺在这座画了一个大圆圈、来不及擦掉一个炭字的渡口,在这青峡岛呼呼大睡、酣畅香甜之际,有一个依旧落拓不羁的青衫男子,与一个越来越动人的青衣马尾辫姑娘,几乎同时来到了渡口。 两人没有任何言语,甚至连视线交会都没有。 那个没有在太平山祖师堂提笔回信,而是亲自来到别洲异乡的读书人,捡起了陈平安的那粒木炭,蹲在那个圆圈下边最左手边的地方,想要落笔,却犹豫不决,他非但没有懊恼,反而眼中全是笑意:“高山在前,难道要我这个昔年书院君子,只能绕道而行?” 阮秀则站在直线一端尽头的圆圈外,吃着书简湖畔绿桐城的新糕点,含糊不清道:“还差了一点点神人之分,没有讲透。” 读书人手持木炭,抬起头,环顾四周,啧啧道:“好一个事到万难须放胆,好一个酒酣胸胆尚开张。” 阮秀也说了一句:“寸心不昧,万法皆明。” 青衫男子这才转头望向小口小口啃着糕点的阮秀:“你可莫要趁着陈平安熟睡,占他便宜啊。不过若是姑娘一定要做,我钟魁可以背转过身,这就叫君子有成人之美!” 阮秀这才看向他,疑惑道:“你叫钟魁?你这个人……鬼,比较奇怪,我看不明白你。” 钟魁伸手绕过肩头,指了指那个鼾声如雷的账房先生:“这个家伙就懂我,所以我来了。” 钟魁看着这座在他眼中与世人绝不一样的书简湖,嘀咕道:“世间岂能唯我钟魁一人是君子。那世道得是多大的一个粪坑?” 阮秀脸色淡然:“我知道你是想帮他,但是我劝你,不要留下来帮他,会帮倒忙的。” 钟魁问道:“当真?” 阮秀反问道:“你信我?” 钟魁点了点头。 阮秀吃完了糕点,拍拍手,走了。 钟魁想了想,轻轻将那点木炭放回原处,起身后,凭空而写,在书简湖唯余八个字而已,然后也跟着离去,返回桐叶洲。 已经不再是书院君子的读书人钟魁,乘兴而来,乘兴而归。 他留下的那八个字,是:“诸事皆宜,百无禁忌”。 第八章 人心似水 ●●● 第八章 人心似水 池水城高楼内,身为大骊国师的崔瀺,今夜已经接连搁置了三把传信飞剑,始终没有理会。 崔东山沿着那座金色雷池的圆圈边缘,双手负后,缓缓而行,问道:“钟魁所写内容,意义何在?阮秀又到底看出了什么?” 崔瀺两句反问,就随便打发了崔东山:“你当我是道祖啊?所有推算出来的最终真相,都需要汇总大量的消息,这点常识都没有了?” 崔东山更绝:“无聊,找点话聊聊,你还当真啊。” 崔瀺又收到了一把极其隐蔽的传信飞剑,与之前所有飞剑如出一辙,并不是从书简湖辖境上空飞掠而至,而是先在这栋高楼内出现一道泉眼,然后泉水潺潺流淌,便有飞剑破空而至,然后泉眼消散。 这自然是大骊军方的最高机密之一,耗费了大骊墨家修士的大量心血,当然还有数量惊人的神仙钱。 崔瀺还是没有打开飞剑,缓缓道:“以人为本,且先不谈鬼魅精怪,是坐镇一洲的书院圣人必须得有的高度,然后还要去想天下,想一想‘人’之外的事情。这就高出了君子的学问,君子只须惠泽一国之地,再去谋一洲,故而君子立本在人。” 崔瀺又道:“陈平安想出这个圈子的范围,不谈学问深浅,只说大小,其余与青鸾国大都督韦谅提出世间律法必须以人为本,有异曲同工之妙。这意味着与一切山精鬼魅说人间律法,是不适用的。” 崔东山问道:“所以你才将法家子弟韦谅,视为自己的半个同道中人?” 崔瀺点头道:“在走到道路尽头之前,还算殊途同归,而且与事功学说,能够大道互补。” 崔瀺转过头,笑道:“对了,你之前为何不求我帮忙遮掩渡口气象?不怕惹来不必要的关注视线?” 崔东山继续沿着那座金色雷池绕圈行走,随口道:“不用,终究是我们都能想明白的东西,更别提老秀才当年参加两次三教辩论的那个高度了。陈平安这门学问,吓不死人。真正能够吓死人的,还是老秀才那些直接吓破了佛子灵台金身、道门真灵无垢心境的言辞。” 崔瀺似乎认可这个说法:“陈平安算是走在了半山腰,手里提着一盏灯笼,灯火飘摇,微微映照脚下四周的小路。你我不算,裨益不大,只可惜见者唯有钟魁、阮秀二人而已。” 崔东山停下脚步,瞥了眼摊放在崔瀺身前地面上的那幅山水画卷,讥笑道:“其余人等,看到了也觉得碍眼而已。全然看不懂倒还好,看个半懂——就是上半圆里边的最左手,越发心虚。世事人心如此,陈平安都能看透。顾璨,青峡岛那个门房修士,你觉得他们看到了又如何?只会更加烦躁而已。所以说人生悲喜命中注定,至少一半是说对了的。该是泥泞里打滚的蝼蚁,就一辈子是如此。该是看见了一点光亮,就能爬出粪坑的人,也自然会爬出去,抖搂一身粪,从外物上的泥腿子,变成心性上的翩翩佳公子,比如那个卢白象。” 崔瀺的脸色,淡然闲适。 这对“本是一人、魂魄分离”而来的老狐狸和小狐狸,这一番从头到尾都云淡风轻的闲聊,言下之意,似乎极有默契,都在有意无意去压低陈平安那个渡口圆圈的高度和意义。 接下来两两无言。 崔瀺开始依次打开那四把传信飞剑。 由于支撑这样一把飞剑“游走于光阴长河缝隙之间”所需神仙钱,极其巨大,所以信上阐述每一件事情的篇幅,往往不长,措辞尽量简明扼要。 这也是崔瀺成为大骊国师之后,着重治理官场繁冗后的成效之一。 尽量在大骊文官武将之间,说一些大家相互都“听得懂”的言语。 崔瀺看似在处理繁忙政务。 崔东山灵犀所致,在心中反复默默诵读一句话,是老秀才与一位远游浩然天下的大佛子,在私底下论道,曾经提及的一句言语,一句“大话”:“我心光明,夫复何言。” 崔瀺有条不紊处理所有军政事务,一一回信。 然后寂然而坐,以内视之法,沉浸于心神当中,那个崔瀺元婴,在本命窍穴当中,席地而坐,将渡口圆圈的那条直线,扭转了轨迹,于是变成了道祖当年在人间所绘的阴阳鱼图案。 然后伸手一挥袖,将这个圆轻轻推到一边,然后重新观看原先的圆,看着被切割成六大块的版图。六块,陈平安当时提及曾经不从高往低去看,而是绕圈而行,那就是只有左右之分,搬山倒海,迁徙人心,这叫轮回不息! 崔瀺的心神元婴,越看越脸色发冷。 骤然之间,崔瀺将心神拔出,睁开眼睛,一只大袖内,双指飞快掐诀,以“姚”字作为起始。 此后某个时刻。 “崔东山!” “崔瀺!” 一老一少,几乎同时喊出对方名字。 崔东山飞快拿出那幅曾经给裴钱看过的光阴长河走马图,摊放在地上。 崔瀺则迅速来到崔东山那座金色雷池的边缘,沉声道:“只挑出龙窑姚姓窑头的画面!所有!” 崔东山恼羞成怒道:“那个杨老头,比你更是个老王八蛋!肯定是他故意藏掖了姚窑头的所有轨迹,瞒天过海,我们先前那点本就不用心的推衍,根本就是被杨老头带到臭水沟里去了!他娘的,这肯定是杨老头和姚窑头之间的一笔买卖!崔瀺,你我可不许为他人作嫁衣裳,我崔瀺,可以是被儒家文脉逼死的,被天下大势碾压而死的,但绝对绝对,绝不可以是蠢死的!” 崔东山情急之下,都不去计较自己自称“崔瀺”的口误了。 崔东山越想越疯癫,直接破口大骂:“齐静春是瞎子吗?!他不是棋力高到让白帝城城主都视为对手吗?骊珠洞天的前五十九年,不去说它,齐静春他只有失望而已,可他在决定将最重要的那一部分失望,选择寄托在陈平安身上之后,为何还不管管?听之任之,视而不见?!我就说佛家,作为收取骊珠洞天三千年租金的那个存在,绝对不会如此简单!说不定那个苦行僧,都只是障眼法!” 相较于崔东山的气急败坏,崔瀺要沉稳许多,问道:“陈平安身上那两把飞剑,在初一、十五这两个名字之前,真正的名字叫什么?” 崔东山皱眉道:“我只知道被陈平安命名为初一的那把,是在黄庭国老秀才那幅山河画卷出现裂缝,老秀才走出画卷后,交给陈平安的。第二把飞剑十五,则是杨老头,这个跟东海那个臭牛鼻子活了差不多岁数的万年老王八,跟陈平安要了一点不值钱的破烂东西,作为交换,主动送给了陈平安。杨老头说是就叫十五,明摆着是顺着陈平安对初一的改名,而随口胡诌的狗屁名字。” 崔瀺低头凝视着从那幅光阴长河走马图中以独门秘法撷取出来的一幅幅片段画面。 崔东山伸手指向楼外,大骂道:“齐静春睁眼瞎,老秀才也跟着疯了?” 崔瀺淡然道:“是谁费尽心思,要陈平安去研习佛经?” 崔东山使劲朝金色雷池外边吐了一口唾沫,唾沫往崔瀺脑袋上飞去:“滚你娘的,不是你要设立此局,坑害我们师徒二人,我会让陈平安去通读三教百家的那些正经?” 崔瀺头没有抬头,一挥袖子,那口唾沫砸回崔东山脸上。 崔东山随便抹了把脸,愤愤不平,依旧在骂天骂地。 看完了第二遍所有关于陈平安嘴中那个“姚老头”的画面。 崔瀺轻声道:“别忘了,还有齐静春帮忙讨要而来的那张‘姚’字槐叶。一棵槐树那么多祖荫槐叶,偏偏就只有这么一张落下。将这段光阴长河,截取出来,我们看一看。” 崔东山照做。 在真正的大事上,崔东山从不别扭矫情。 画卷上,齐静春在为陈平安要到了唯一一张愿意离开枝头的槐叶后,曾悄然转头,望向槐叶最高处,笑容有些讥讽。 齐静春就看了这一眼,却恰好是多年之后两人“俯瞰”画卷之时,双方三人,宛如隔着一条光阴长河的对视。 巧合? 故意的? 崔东山心中悚然,崔瀺脸色阴沉。 崔东山喃喃道:“齐静春到底是在嘲笑那些槐荫姓氏老祖宗的不长眼,还是在笑话我们两个,根本猜不到他在做什么吗?或者,两者都有?” 崔瀺闭口不言,在心中缓缓推敲、演算。 崔东山一屁股坐在地上,干号道:“我们到底做了什么啊?你比我修为高,岁数大,吃过的秤砣多!不如你来说说看?我现在心里堵得慌,就像我家先生如今心田干涸,在渡口那边字都几乎写不动了,我这会儿,也心累,骂不动你了。” 崔瀺装聋作哑。 崔东山双手挠头:“这日子苦啊,先生揪心,学生也揪心,有福没同享,却有难要同当,没法过了,不过了不过了。” 崔瀺突然笑了起来:“你比我还要怕齐静春,所以我知道,其实在破局之初,你比我更希望齐静春已经死绝了,但是这会儿,是不是改变主意了,希望齐静春能够再来一次阴魂不散?” 崔东山黯然无语。 崔瀺伸手指了指走马图:“收起来吧,多想无益,如今猜测齐静春的用心,已经意义不大。” 崔东山挪动屁股,一点一点来到那幅走马图旁边,一巴掌拍在画卷上齐静春的脸上,犹不解恨,又拍了两次:“天底下有你这么算计师兄的师弟吗?啊?来,有本事你出来说话,看我不跟你好好掰扯掰扯……” 崔瀺说道:“不嫌丢人吗?” 崔东山气呼呼收起那幅走马图。 崔瀺转移话题:“既然你提到了掰扯,那你还记不记得,有次吵赢了佛道两家,老秀才返回学塾后,其实并没有如何高兴,反而难得地喝起了酒,跟我们几个感慨,说遥想当年,那些在史书上一个个籍籍无名的百姓,道路上遇见了至圣先师与礼圣,都敢掰扯掰扯自己的道理,并不畏惧,有所悟便哈哈大笑,觉得不对,便大声辩驳。我记得很清楚,老秀才在说这些话的时候,神色慷慨,比他与佛道两教辩论时,还要心神往之。这是为何?” 崔东山愤愤道:“老秀才心比天高!” 崔瀺一口气问了一大串问题:“为何现在读书识字,相比远古时代,可算越来越轻松,但是对于百家圣人和圣贤道理,世人却越来越心生敬畏?儒家门生,竟然会觉得自己的学问,一定高不过圣贤,今人注定不如古人。为何世间学问越来越多,后世之人的心性上,却越来越矮?” 崔东山叹了口气:“大概是当日子过得越来越好后,我们对待这个世界就会越来越迟钝,就像当年那些高高在上的神祇。” 崔瀺眯起眼:“对我们而言,只要熬过了接下来那场大劫难,这不是很好的一件事情吗?” 崔东山脸色僵硬。 崔瀺冷笑道:“后悔了?” 崔东山浑身颤抖。这对于终日没心没肺、无法无天的白衣少年而言,是破天荒的事情。 崔瀺突然站起身:“你找了个不错的先生。别的人,比如这书简湖里边九成九的货色,就算同样给那个臭牛鼻子,丢到藕花福地的那条光阴长河里去,别说是三百年,就是给他们看三千年光阴,也看不出什么花来。” 崔东山疑惑道:“说这个作甚?你每次说好话,我就瘆得慌。” 崔瀺望向楼外的月夜湖色:“如今大骊事务繁多,我不可能在这里每天收取最重要的飞剑传信,会耽误你我真正的大事。我与你不一样,这一坎,陈平安过不去,你就要跟着被连累,我则早早就立于不败之地了。所以我和你的主次之分,不是没有理由的。” 崔东山似乎并不奇怪崔瀺的离去,没有多说什么。 崔东山眼珠子悄然转动。 崔瀺背对着崔东山:“我劝你拿出一点骨气来,别想着趁我不在,捣鼓一些见不得人的小动作。如果你这么做,我会对你很失望的。” 坐在地上的崔东山,轻轻挥动一只袖子,就像是在“扫地”。 崔瀺说道:“趁我还没离开,有什么问题,赶紧问。” 崔东山倒也不客气,立即问道:“真由着刘老成出手,打死顾璨?你不管管?” 崔瀺摇头道:“反正跟死局关系不大,我又不是陈平安,在意一个毛头小子的死活做什么?打死了顾璨,刘老成还不是得跟我们大骊做买卖,无非是从刘志茂换成了刘老成而已,你看看,连姓氏都一样。其实这样更好,刘志茂自身无法服众,书简湖野修那一套行事风格,跟腐朽王朝官场上的阳奉阴违,没什么不同。还不如换成刘老成,此人更知道大势,以后与我们大骊合作,会很爽利,不至于像刘志茂那般极有可能深陷泥潭,得了好处,做起事情来,有心无力,容易当缩头乌龟,说不定还给了他趁机坐地起价的机会。所以哪怕刘老成当上江湖君主之后,待价而沽,要价更高,前期大骊难免会割肉更多,可长远来看,大骊还是可以赚回来的。” 崔东山赶紧又问:“如果,我是说如果万一,齐静春真阴魂不散了,你这一走,他来了,咋办?” 崔瀺回答道:“我自然留了后手在书简湖暗处,就像在骊珠洞天,道家留了个陆掌教在那边。我不是你,我说了的事情,我就做得到。别猜了,你一旦逾越雷池,不守规矩,我也有其他后手,可以针对你。” 崔东山默不作声,这次是真挥动两只袖子扫地了。 崔瀺感慨道:“人之贤不肖譬如鼠矣,在所自处耳。老鼠永远不会知道自己搬动粮食,是在偷东西。” 他转过头,笑问道:“那我们人呢?证道长生不朽?如果更高处有不可知的存在,它正在看我们,我们人又是在做什么?” 崔东山嘀咕道:“早就想明白的事情,问我做什么。不就因为得想明白,我们才选择做那件事情嘛。所以,藕花福地画卷四人当中,最有意思的那个朱敛,才会隔岸观火,得出正确结论,说你我是那察见渊鱼者不祥。” 崔瀺笑了:“我是怕你成为下一个顾璨,忘性大。” 崔东山翻了个白眼。 崔瀺微笑道:“我与齐静春,骊珠洞天,书简湖,两次都是君子之争。” 崔东山脸色古怪。 崔瀺说道:“你会怀疑,就意味着我此次,也曾经有所自我怀疑。但是我现在告诉你,是君子之争。” 崔东山再问:“齐静春可以眼睁睁看着赵繇转投其他文脉,毕竟是在儒家之内。齐静春也可以留下三本书给宋集薪,为宋集薪阐述法家精义,毕竟儒法之争,并不过火。可如果齐静春把陈平安推到佛门里头去,陈平安再不回头,这算怎么回事?哪怕齐静春当初坐镇骊珠洞天,对佛法多有深思,可我不觉得他真是逃禅了,这一点,我深信不疑。那么,陈平安之于齐静春,到底是小师弟,李宝瓶、赵繇、宋集薪三人的传道人、护道人,还是齐静春真正的香火传承之人?!又或者,干脆什么都不是?” 崔瀺笑呵呵道:“不知道。” 崔东山喃喃道:“就知道。” 崔瀺如同长辈指点晚辈,对崔东山说道:“小兔崽子,以后别再对人说‘我认输’。人的那一口精气神,下坠容易提起难。下棋之人,心里认输,投子棋盘就行了,有谁会开口说‘我认输’的?” 崔东山意兴阑珊:“少对我指手画脚,我们已经不是一个人了。” 崔瀺并未收起地上那幅画卷,自然是留给了崔东山,最后笑道:“你这会儿应该感慨一句,我家先生,忧患实多。” 崔东山没有反驳,反而附和道:“远看青山多妩媚,身在山中路难行,路上更有山中贼。” 崔瀺一步跨出,如过门扉,一闪而逝。 在确定崔瀺真正离开后,崔东山双手一抬,卷起袖子,身前多出一副棋盘和两罐彩云子。 他正襟危坐,神色肃穆,郑重其事,下起了五子棋。 陈平安约莫是在秋分时节,从大骊匆匆忙忙动身赶来书简湖的。 到了书简湖辖境,乘坐马车到了湖边那座池水城,一路上所见风景,山明水净夜来霜,数树深红出浅黄。 在那之后,见到了顾璨,在青峡岛见过了秋高气爽的江湖画面,此后露气开始逐渐重而凝稠,书简湖天寒夜长,风烟萧索,水雾弥漫,陈平安去了趟云楼城,借助那对父女,再去了趟石毫国边境关隘,看了那一条线,也看到了一番另外的风景,霜草苍苍虫切切,村南村北行人绝。 回到青峡岛后,悄然入冬,水始冰地始冻,雉入大水化为蜃。 四处游历诸多岛屿的时候,由于详细了解了书简湖的历史变迁与风土人情,陈平安还真专程拿出小半天工夫,守在锦雉岛,去欣赏“野鸡入湖化蜃”的画面,只是这种景象极难遇见,只能碰运气,就像当年遭遇过山鲫,只能苦等久候,才有机会找出那条金色过山鲫。但是陈平安没办法耗费太多光阴去碰运气,只得悻悻然离开,有些遗憾。 人总不能活活憋死自己,总得苦中作乐,找些法子排忧解愁。希冀着能够亲眼目睹雉入水的场景,是如此;在青峡岛朱弦府,与门房红酥询问她的那些故事,也是如此。 到了青峡岛后,陈平安几乎很少喝酒,多是偶尔喝上一两口,用来提神醒脑。 旧岁近暮,寒风绕枯枝,飞鸟疾厉。 就在陈平安误以为会一直这样缓缓前行,宫柳岛那边继续吵吵闹闹,他这边则安安静静,埋头做着事情,可能哪天抬头望去,视野所及,就是那柳色早黄浅,水文新绿微了。 突然有一天,宫柳岛那边不吵了,顾璨带着小泥鳅返回山门口,找到了正在精研魏檗所传一桩秘术的陈平安,说是定下来了,反对势力中,嗓门最大的青冢、天姥和粒粟三座岛屿的岛主,先前嚷嚷着要与青峡岛双方各自派遣三人或是五人,谁赢谁来推荐人选担任江湖君主,但是就在青峡岛打算答应下来的时候,青冢岛老岛主和天姥岛的一个首席供奉,两个最有希望打擂台的强大地仙,竟然一夜之间,莫名其妙就同时销声匿迹,彻底没了人影。形势急转直下,粒粟岛岛主强撑大局,单独一人在宫柳岛亲自找到刘志茂,一番密谈之后,应该是谈拢了条件。刘志茂就这么登上了江湖君主的宝座,简直就是不费吹灰之力。要知道连同弟子田湖君在内,十余座藩属岛屿的大佬修士,都做好了血战一番的准备,在注定会无比残酷血腥的战事之中,谁死都有可能,不过刘志茂和顾璨肯定不在此列,大家对此都心知肚明,也无太多怨言,怨气倒是未必没有,可大势如此,由不得人。估计那个截江真君睡觉都能笑出声来。 陈平安听到这个消息后,并没有轻松起来。 有些事情猜得出来,比如粒粟岛极有可能就是大骊宋氏的棋子,青冢、天姥两岛的重创,是国师崔瀺的秘密手笔。 但是有些事情,陈平安猜不出,例如朱荧王朝有没有后手,如果有,会是谁,到时候试图扭转局势的雷霆一击,是针对刘志茂,还是顾璨和小泥鳅?或者,干脆就知难而退了?边境线上狼烟四起的朱荧王朝,其实已经自顾不暇,干脆就丢了书简湖这块鸡肋之地?说不定连同自己身在青峡岛的潜在影响,都在那头绣虎的算计之内,这大概就叫物尽其用? 陈平安只是要顾璨在这段时间,最好不要轻易外出,小心朱荧王朝的疯狂反扑。 顾璨笑着点头,说这个自然想到了,刘志茂也提醒过他,近期不可得意忘形,不管是谁的酒局,都不可以参加,只需要等三两个月,到时候就算是去青冢岛和天姥岛的祖师堂门口撒尿,都不敢有人管了。所以刘志茂特别小心谨慎,就连庆贺自己“登基”的筵席,都故意拖延到了明年开春时分,怕的就是到时候青峡岛打开山水大阵,前来恭贺之人,鱼龙混杂,真要那个时候给人捅一刀子,青峡岛是要伤筋动骨的。 陈平安和顾璨当时一左一右坐在小竹椅上,闲聊了片刻。 隆冬时分,湖上飞鸟几乎绝迹,偶有点点。应该快要下雪了。 顾璨走后,陈平安走到渡口那边,深思不语。 就在这天的黄昏时分,陈平安在书案那边猛然抬头,快步走到窗口附近。 只见青峡岛外,有一个老修士悬停空中,冷笑道:“我叫刘老成,来这里会一会顾璨,无关人等,全部滚蛋。不然之后谁帮你们收尸,也得死,死到无人收尸为止。” 不等言语落定,老修士就已经一挥袖子,一张张泛着金光的黄纸符箓,连绵不绝地画弧飞掠,最终形成一个大圆,就像是整座青峡岛被勒住了脖子。 老修士身旁浮现出一尊身高百丈的金身法相,身披一具黑色火焰的古怪宝甲,一手持巨斧,一手托着一方印章,名为“鎏金火灵神印”,正是上五境修士刘老成的最关键本命物之一。在水运昌盛的书简湖,当年刘老成却硬生生凭借这件火属本命物,杀得众多岛屿遍地哀号,修士尸体漂满湖面。 那些品秩极高的破障符箓,不断收缩包围圈,“嵌入”青峡岛山水阵法之中,一张张砰然碎裂后,护山大阵被崩出一个个大窟窿,如果不是靠着阵法中枢,储备着堆积成山的神仙钱,加上田湖君和几个心腹供奉拼命维持阵法,不断修缮阵法,可能瞬间就要破碎,即便如此,整座岛屿仍是开始地动山摇,灵气紊乱。 这个在书简湖消失很多年的老修士,根本没有多余的言语。 刘老成身边那尊巨大法相,一斧头直直劈下,当场就将号称坚不可摧的青峡岛护山阵劈得崩散。 一粒黑点掠出春庭府,在空中现出真身,变为一条长达三百余丈的巨大蛟龙,撞向玉璞境修士刘老成的那尊金身法相。 蛟龙瞬间缠绕住金身法相,一起砸入书简湖当中,惊起一阵滔天巨浪。 法相并未一撞后仰倒地,而是双脚落在湖底后,后滑出去。 由于临近青峡岛,此处湖水并不算太深,身披火焰宝甲的金身法相,双脚站在湖底,湖水只在腰部附近。 一印章狠狠砸入蛟龙头颅之中,不去拔出。 这尊法相,将身躯远远比它还要庞大的蛟龙,砸得直接坠入湖中,一脚踩中其头颅,一斧头砍下去。 刘老成嗤笑不已。得了那么大一块琉璃金身碎片,自己最近可没闲着,在玉璞境瓶颈上停滞了两百多年,现在虽未跻身仙人境,但也差得不远了! 除此之外,为了对付这条元婴境蛟龙,还专门耗费巨资,掏出足足九十枚谷雨钱,做了件很没有性价比的事情。那就是请一位上五境大修士,在那把斧头之上,篆刻了一句道家“真言”,“射虎不成重练箭,斩龙不断再磨刀”! 至于“磨刀”之说,用在了巨斧之上,显得很是滑稽,可这些无伤大雅的事情,对于山泽野修而言,根本不用在意。管用就行! 血肉模糊。 书简湖湖水急剧翻涌,沸腾不已,从蛟龙伤口处流淌出来的鲜血,腥气冲天。 不过蛟龙到底是以肉身坚韧著称于世的大妖,并不是完全没有一战之力,拼死挣扎之后,也曾数次将金身法相掀翻在水中。 刘老成向青峡岛某处伸手一抓。整座春庭府与山根相连的地皮,开始崩裂出无数条裂缝,竟是仿佛要被老修士一抓之后,拔地而起。 刘老成定睛望去,讥笑道:“还想躲?已经找到你了。” 他的另外一只手,向上一抬,然后屈指一弹,只见春庭府当中一个身穿墨青色蟒袍的少年,被扯到府邸上空后,如遭重锤,整个人撞入背后的青峡岛山体之中。 刘老成根本不去看身后书简湖的战局,而是视线偏移:“刘志茂,怎么说?弟子就要被我活活打死了,还这么客客气气?” 寂静无声,没有回应。 刘老成扯了扯嘴角:“既然青峡岛这么客气,那我可就真不客气了。” 他伸出并拢的双指,轻轻向前一挥。 那枚被金身法相拍入蛟龙头颅之中的法印,如一抹流萤划空而去,砸向已经深陷山壁之中的顾璨。 刘老成笑了笑:“哟,青峡岛修士里边,总算还是有个爷们的。” 视野之中,一个身穿金色法袍的年轻人,脚踩两把飞剑,悬在顾璨身前空中,伸手一招,春庭府当中,掠起一条金色长线。 陈平安伸手虚握,那把剑仙,刚好悬停在他手中,只是仍未真正握住攥紧。 面对那枚让书简湖所有老一辈修士吓破胆的鎏金火灵神印,陈平安握住那把剑仙。 青峡岛上空,风起云涌。 刘老成皱了皱眉头,心思微动,并未驾驭本命法印,直直撞向陈平安与那把半仙兵的剑尖,而是让火灵神印画出一个圆弧,停在陈平安身侧百余丈之外。 山泽野修,出手果决且狠辣,而算计得失,更是锱铢必较。 刘老成很快就舒展眉头,若是那个大名鼎鼎的青峡岛账房先生,已经完全炼化了那把半仙兵,还算有点棘手,既然并未炼化完整,那就不算回事了。 青峡岛一座藩属岛屿之巅,站着一个儒雅青衫老人和一个身材矮小的精悍老者,皆是外乡人。他们正是玉圭宗老宗主荀渊,与无敌神拳帮老帮主高冕。 高冕察觉到荀渊的细微异样,问道:“荀渊,是你熟人?” 荀渊微笑点头:“挺熟。除了你,是我在你们宝瓶洲,最早认识的人之一,在老龙城那边遇到的,一个很不错的年轻人,杜懋就是在他手上吃了大亏,这么说起来,刘老成还得感谢他,才能得到那么大一块琉璃金身碎块。” 高冕问道:“那要我提醒一声老刘吗?我怎么听着,老刘是在做恩将仇报的缺德事?” 荀渊笑着摇头:“不用提醒。这算什么恩将仇报。不然除了刘老成,我们玉圭宗,上上下下,连我在内,一样需要将这个年轻人当活菩萨供奉起来。” 高冕咧咧嘴,笑呵呵道:“真不用?老刘一旦杀得兴起,到时候我都拦不住,除非你出手,舍得将一个板上钉钉的下宗首席供奉白白变成敌人?” 荀渊缓缓道:“那个年轻人,有个观点,与你我大致相同,行走江湖,生死自负。既然如此,那我为何要出手相救,沾染那么多红尘因果,好玩啊?” 高冕瞪了一眼荀渊:“他娘的胆肥了,你姓荀的,敢这么跟老子说话?” 荀渊赶紧抱拳告罪。 高冕这才心满意足,看着那边的对峙。结局已定,只要刘老成再次出手,顾璨和那个年轻人,不但会死,而且在这书简湖,就真不会有人收尸。 高冕略带唏嘘道:“可惜了,只凭他是青峡岛上唯一一个胆敢拦阻老刘的晚辈,我就觉得这人不坏。” 荀渊语气平淡道:“活了我们这么一大把岁数的老头子,亲眼所见的可惜事情,还少吗?死在我们手上的修士,除了该杀的,有没有枉死却不得不死的?有的吧,而且注定还不少。这就叫哪个郎中门口没有冤死鬼。” 高冕双臂环胸,撇撇嘴。 荀渊缓缓道:“说句难听的,下宗选址书简湖,是我玉圭宗的头等大事,是一桩千秋大业。如果那个年轻人与玉圭宗起了大道之争,我是不介意做第二个杜懋的。杜懋傻就傻在自恃修为,将宝瓶洲视为弹丸之地,全然不占理,就出手了。我如果出手,好歹还占着点理,终究是在礼圣圈定的规矩之内行事。当然,最后是生是死,各凭本事,独独不可女子作态,怨天尤人叫委屈。” 高冕点了点头,“能说出这番话,让我对你有些刮目相看。” 荀渊微微一笑:“刘老成想要杀人立威,可能要付出不小的代价,比你想象中要大很多。” 高冕问得一针见血:“是今晚打小的,还是以后打老的?” 荀渊说道:“就在今晚。” 高冕终于有些好奇了。 青峡岛那边,陈平安双指拈符,轻轻丢出,日夜游神真身符现身,再将那条以蛟龙沟老蛟龙须制成的金色缚妖索,交给了其中一尊夜游神。然后猛然之间,陈平安真正握住了那把出鞘的剑仙。 刘老成哈哈大笑,眼神却极为阴沉:“书简湖都在传你是一个很奇怪的剑修,不论如何,我还是对你比较上心的,不比刘志茂少。就看你有没有那个真本事,让我再次亏钱了。” 不见刘老成如何动作,那方悬停在空中的鎏金火灵神印,流淌坠落下一滴滴金色火焰,然后每一滴火灵金液在空中蓦然变大,变成一具具淡金色披甲武卒,手持各色兵器,有数十个之多,在青峡岛落地后,向那两尊日夜游神真身符傀儡蜂拥而去。不但如此,书简湖水当中如有仙人汲水,一道道粗如井口的水柱冲出水面,向陈平安激射而去。 陈平安手持剑仙,一次次挥剑而已。一条条水柱,与金色剑气长线搅在一起,在空中一同消散无形。 刘老成好整以暇。就这么耗着便是了,一点灵气而已。对方却是要拼命,才能一次次斩碎那些势大如世俗王朝最大床子弩的水柱,更要小心翼翼分出心神,防着自己那枚本命法印的偷袭。 陈平安握住半仙兵的那只手,已经血肉磨光,可见手指和掌心的白骨。 刘老成如同猫逗耗子一般,时不时还会给陈平安一点“意外之喜”,比如莫名其妙从青峡岛山崖处撞出的石块,可能大如亭台楼阁,气势如虹,也可能小如拳头,悄无声息。 刘老成越看越觉得有意思。那个年轻人的神色,实在是太平静了。 分明是形骸枯槁,心田干涸,所有的精气神,早已是强弩之末。人未死心先死?空空如也。 是一口气将其打死了算了,还是?刘老成难得有此犹豫。 刘老成心中盘算着利益得失,出手却没有丝毫懈怠。他倒要看看,这个神魂早已不堪重负,不由自主颤抖起来的年轻剑修,那一口气能坚持多久。 书简湖内,手持一柄专门压胜蛟龙之属的巨斧金身法相,与那条满身伤口纵横交错的大泥鳅,打得翻江倒海,湖水中皆是鲜血。 两尊日夜游神真身符金光逐渐黯淡,鎏金火灵神印源源不断滴落火灵金液。 这两处战场,胜负毫无悬念。只是出剑不停的陈平安四周,几乎缠满了流萤长久不散的金色细线。 刘老成看着从头到尾一言不发的陈平安,杀意渐重,开始多过不杀之心。 以白骨手掌握住那把半仙兵的陈平安,终于出现了一丝气机凝滞的凶险破绽。 刘老成毫不犹豫,稍稍调动几乎深不见底的气海灵气,青峡岛四周,随之轰隆隆巨响,如雷炸响湖面,一瞬间,数百条水柱同时冲出水面。 陈平安深吸一口气,心中默念二字,只是握住剑仙。 那些离开书简湖的水柱不断汇聚,从四面八方围杀这一人一剑,就像一个大如山峰的碧绿水球,将陈平安困在当中。 片刻之后,那些湖水凝固静止,悬在空中,早已不见年轻账房先生的渺小身影。 青峡岛在内,十数座藩属岛屿的数千修士和杂役婢女,都认为陈平安死定了。 更远处,也有无数人在旁观这场荡气回肠的厮杀。有人松了口气,有人幸灾乐祸,但也有寥寥无几的修士和寻常人,这拨人哪怕认识那个账房先生不算太久,可仍然有些遗憾,比如珠钗岛刘重润。还有一些跟账房先生打过交道的婢女,觉得这个陈先生是与一般神仙老爷不太一样的人。也有人百感交集,比如朱弦府鬼修;甚至是伤心,比如门房红酥。 空中,那巨大的碧绿水球表面,发出一声细不可闻的轻微碎裂声响,显露出一丝金线。声响越来越密集,越来越震撼人心,如市井坊间正月初一里的爆竹声。蓦然之间,青峡岛上,就像下了一场冬雨。 刘老成神色自若,以心湖涟漪问话陈平安。 得到答案后,刘老成点了点头。 在战战兢兢的青峡岛修士眼中,只见那个账房先生依旧悬在原地,并且做了一个奇怪动作,手腕一拧,倒持长剑,依旧没有说话,但是面朝刘老成,双手抱拳,像是在致谢。 刘老成点点头,收起了书简湖里的那尊金身法相,以及那方本命印章,就此一掠而走。 夜色中,三个老人御风同游,去往宫柳岛。 一场大战之后,刘老成气定神闲。这就是上五境修士的底蕴。何况刘老成连真正的杀招都没有拿出手。那尊金身法相一旦露出最近才炼化而成的半琉璃金身,那才是大杀四方的时刻。 高冕奇怪问道:“为何不杀掉那个年轻人?斩草不除根,可不是你老刘以往的作风。” 刘老成无奈道:“你嗓门儿那么大,故意说给我听,我耳朵又没聋。” 荀渊笑而不言。 刘老成带着两人落在宫柳岛山门口,三人缓缓前行。 刘老成说道:“既然与我晋升十二境契机的那块琉璃金身有些渊源,我就得念这份情。再者,一个能够从杜懋手底下活下来的年轻人,我与他反正没有直接冲突,那就做人留一线。杀人立威,伤人也可以立威,差不多就行了。何况那小子比较识趣,与我做了笔买卖。” 高冕笑呵呵道:“念情和忌惮,哪个多些?” 刘老成黑了脸。 荀渊突然说道:“如果那个年轻人,当时没有那个抱拳动作,老刘肯定当场就已反悔,估计已经宰了他。” 刘老成嗯了一声:“我这点眼力还是有的,不会养虎遗患,那家伙是真心还是假意,看得出来。” 荀渊突然笑道:“你们信不信,哪怕是在书简湖,陈平安也可以比那个顾璨,活得更长久。” 高冕摇头,不以为然道:“未必吧。我认可此人的人品,是一回事;混江湖,是另外一回事。” 刘老成却点头道:“事实如此。咬人的狗儿不露齿。之所以不杀他,有一个很重要的原因。” 刘老成环顾四周:“在书简湖这种乌烟瘴气的地方,所谓的狗屁聪明人再多,若是有个人还愿意傻乎乎讲规矩,本事又足够,至少我刘老成,是敢放心跟他做大买卖的。” 高冕不理会刘老成这个山泽野修的肺腑之言,只听进去了一句话,怒道:“你他娘的,连荀老儿的马屁都拍?有没有点出息?你咋就从来不拍老子的马屁?” 荀渊满脸无奈。 刘老成斜眼道:“我见过你被人打出屎的惨状,怎么敢拍你马屁?我怕拍完之后,就是一手的屎尿屁。” 荀渊眼睛一亮:“还有此等往事?说道说道?” 刘老成有些尴尬:“好汉不提当年勇,聊什么聊。” 高冕哈哈笑道:“他早年遇上我们宝瓶洲仅有的一位武道止境宗师,是崔氏的当家人,一言不合就跟人卷袖子干架了,给人干翻撂倒之后,心服口服。在那之后,他就给自己取了个武十境的绰号。只是那个武夫,后来失踪了,听说好像去了趟中土神洲,估摸着跟这个武十境的下场差不多,在那边,一山还有一山高,不知生死。” 荀渊说道:“纯粹武夫,每一个能够走到九境并且摸着了十境门槛的人,都是有大毅力的。我们桐叶洲那边,一洲武运就不太行,竟然还不如你们宝瓶洲这么小的地方,奇怪吧?” 高冕是直肠子:“奇怪个卵的奇怪,你们桐叶洲的武夫就是不济事,这会儿有几个十境?两个有没有?知道我们宝瓶洲现在有几个吗?如果加上我最佩服的那个,再算上那个去拆了你们桐叶宗祖师堂的李二,和大骊藩王宋长镜,三个!” 刘老成却似有所悟。 荀渊笑了笑。所以说他会与这个无敌神拳帮帮主,成为朋友;与更聪明的刘老成,只会成为盟友。 大战落幕,陈平安背着顾璨,缓缓下山。 日夜游神真身符已经收入袖中,符胆之内的那点神光,几乎消耗殆尽,下一次恐怕“请神下山”不用一炷香,根本无需与人厮杀,就要自行消散了。 顾璨满脸血污,面容惨败,受伤极重,但是总算活了下来。 那条奄奄一息的蛟龙,尾巴轻轻一摆,去往更远的地方,最终沉入书简湖某处水底。在那边,它这些年,偷偷挖掘出了一座“龙宫”的粗糙雏形。 刘老成在青峡岛大展威风,以上五境修士的无敌之姿,将顾璨和那条蛟龙之属一并打成濒死的重伤。作为新一任江湖君主的刘志茂,青峡岛的主人,从头到尾都没有露面。反而是那个账房先生,出手阻拦了刘老成。最后那个曾经有一句名言传遍书简湖的刘老成,那个亲口说出“杀人杀到心软,都不可以手软”的宫柳岛岛主,竟然还手下留情?一时间,整座书简湖数万野修,都觉得是雾里看花,越看越迷糊了。 山路上,随着小泥鳅进入巢穴,开始进入休眠状态,顾璨的伤势便稍稍好转些许。 他抱住陈平安的脖子,轻声道:“陈平安,你是不是要把小泥鳅收回去了?炭雪对你其实还是挺怕的,毕竟你算是小泥鳅真正的主人,跟了你,我也不担心她会受委屈,换成别人,一旦我护不住她,我恨不得炭雪死了算数,但是你拿走,我能接受,而且以后我肯定不后悔。你是知道我性子的,说一是一,说二是二。” “你留着吧。炭雪如今跟在你身边,我才能放心做自己的事。” “到底是为啥?不怕炭雪跟着我,纯粹是为虎作伥吗?” “我以前在桐叶洲得了件仙家法宝,是一把剑,名叫痴心,也可以叫吃心,吃人心肝的吃心,往人心口一戳,就可以提升品秩。我一开始特别反感,别说拿着它跟人厮杀,就是看一眼都觉得膈应,但是后来总算想明白了,东西是死的,人是活的,君子不器,才能驾驭万物。算了,这些道理,你也不爱听,我不说便是。” “说吧,不知为什么,以前觉得心烦意乱,现在听你唠叨这些,虽然不太听得进,还是会左耳进右耳出,可是觉着挺顺耳的。陈平安,你说怪不怪?” 陈平安却转移话题了:“这是第二次了。” 顾璨哦了一声:“我心里有数的,一次是没有离开青峡岛,这次是救了我。再有一次,你就不会理我了,只把我当作陌生人。” 陈平安淡然道:“还算知道点好歹,有点良心。” 顾璨笑道:“哈。不多的,也就对我娘亲,对你,两个人。我那个死鬼老爹,没啥印象,委实是亲近不起来。至于到时候一家团圆了,与他见了面,会不会改观,不太愿意去想这些。” 陈平安嗓音越发沙哑:“慢慢来吧。” “陈平安,我还是想要知道,这次为什么救我?其实我知道,你一直对我很失望,我是知道的,所以我才会带着小泥鳅经常去屋子门口那边,哪怕没有什么事情,也要在那边坐会儿。” “不要说话了。” “一时半会儿死不了的,小泥鳅已经在水底老窝趴着,我已经感觉好些了。陈平安,说说看呗,我还想听……听一听你的道理。” 陈平安喉结微动,强行咽下那口鲜血,只要顾璨愿意听他说,他就愿意说给顾璨听,脸色已经比顾璨还要雪白的陈平安,胸口急剧起伏,轻轻吐纳几次,略微平稳之后,沙哑道:“我与你做过了切割与圈定,这是弈棋衍生出来的说法,也能够拿来练剑。简单来说,前者,就像我搬出春庭府,住在山门口的屋子里;后者,就是我一直在看着你,你只要不走出那个我认为没有犯错的圈子,我就帮你,我就还是你最早认识的那个泥瓶巷邻居。” “那如果你到了青峡岛后,我还是滥杀无辜呢?你会离开吗?还是打死我?” “我会尽力拦着,让你不犯错,就像今天拦着刘老成杀你一样。而且我也不会离开书简湖,还有很多事情在等着我去做,既是为你,也是为自己。” “这么活着,不累吗?” “当年在泥瓶巷,每天过着好像一辈子都熬不出头的苦日子,就不累了?也累的,只不过你忘了而已。” “可人活着,不就是为了活得开心和痛快吗?” “关于这个又绕回原点的问题,我的答案,当然可以给你,可你未必听得进去,就不去说了。所以我希望将来你可以走出书简湖,自己去亲眼看看更大的江湖。对了,我收了开山大弟子,是个小姑娘,叫裴钱,以后你如果离开书简湖走江湖,或是你回龙泉郡的时候,我又不在,就可以找她。我觉得你们两个,会比较投缘,嗯,也有可能会相互看不顺眼。” 顾璨有些开心,因为这是陈平安第一次,跟自己说到了和他陈平安“捆绑”在一起的将来事。 顾璨迷迷糊糊道:“陈平安,我有些困。” 陈平安轻声道:“那就睡一觉,之后的事情,你不用担心,有我在。” 顾璨竭力让自己不昏睡过去,轻轻呜咽道:“陈平安,我很怕我一睁开眼睛,你就偷偷离开青峡岛了。” 陈平安说道:“不会的。” 顾璨嗓音渐渐小下去:“真的不骗我吗?” 陈平安反问道:“我什么时候骗过你?” 顾璨轻轻点头,放心睡去。 顾璨已经睡着,所以他才没有察觉到,没办法擦拭脸庞的陈平安,不断有鲜血滴落在他的手臂上。 春庭府内,顾璨躺在床上。顾氏坐在床边,伤心欲绝。 田湖君带来了青峡岛秘藏珍贵丹药,但是当她看到那个站在床边的账房先生后,竟是有些心颤,还有手抖。 陈平安瞥了眼她手中的药瓶,沙哑开口:“没有问题?” 田湖君使劲点头:“以性命保证!” 陈平安说道:“回去之后,告诉刘志茂,我近期会找他。” 田湖君只得应下。 给昏迷中的顾璨服下丹药后,田湖君落荒而逃。 顾氏仓皇失措,只是反复呢喃:“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 陈平安动作微颤,搬了把椅子坐在旁边,反问道:“为什么不会这样?” 顾氏抬起头,泪眼婆娑,看着这个面容消瘦了许多的年轻人,这一刻,突然感到如此陌生。 陈平安再问:“是不是还想问我,是不是故意看着顾璨重伤?” 顾氏视线游移。 陈平安自问自答道:“不是这样的,我当下能做到的,就这么多。” 顾氏叹了口气,眉眼低敛,满脸泪痕,点点头:“我信你,陈平安。” 这一刻,陈平安有些伤心,跟顾璨和婶婶顾氏有关系,却关系不大。 那夜在渡口,他其实已经想明白了死结中的一个症结所在。 他陈平安想要证明这一点,不难。只需要在顾璨面前,不露痕迹地展现一两个细节,例如对某件身外物的重视程度,要超出顾璨更多。顾璨的本心,跟陈平安有关的那块心田,一样会荒废,很快就会变得杂草丛生,最终说不定以顾璨容易走极端的性情,还会与他陈平安反目成仇。 陈平安不愿意去验证,不想去试探人心。知道了答案,又能如何? 撇开所有,只说恩怨和利益得失,不是怕顾璨对自己的看法会从亲人变成仇寇。 陈平安在自己心安之时,并不畏惧任何敌人在拳头上的强大,从小巷蔡金简和苻南华,再到搬山猿,到之后所有道路上的敌人,都是如此。 陈平安不希望自己已经失去了当年的那个小鼻涕虫,再失去一个初衷是为了娘亲、走到这一步的书简湖顾璨,更不想顾璨与自己一般伤心。 世事人情,是不是一个人想得越深,就越与人无话可说? 陈平安坐在椅子上,闭眼休憩片刻后,站起身。 顾氏紧张问道:“陈平安,你去哪里?” 陈平安说道:“我只要在青峡岛,在哪里都一样,婶婶放心好了。” 顾氏欲言又止,终于还是不敢强行挽留。 陈平安一走出春庭府,就立即一手捂住心口,一手捂住嘴。他强提一口气,缓缓走向山门口的屋子。 到了那间屋子,打开门,关上门,点上桌上灯。 陈平安坐在背对窗户的长凳上,颤颤巍巍,取出从杨家药铺买来的药膏,强行咽下。 他一人独坐。桌上搁放着养剑葫,飞剑初一和十五各自在门口和窗边。 非人情,不可,难近,难亲,便有了失望。 想得家中夜深坐,还应说着远行人,似乎便有了希望。可到头来,还是会失望的。 吃下杨老头炼制的药膏后,从体魄到神魂,都已经毫无知觉的陈平安,怔怔地看着灯火,灯花渐瘦天将明。 眼神死寂如古井深渊的年轻人,转头望向窗外。 天亮了。 大寒时节,湖水苍茫,寒气砭骨。 顾璨昏迷了三天三夜,陈平安每天都会去病榻旁坐上一段时间,闻着浓郁的药味。就像先前顾璨和小泥鳅,会去山门口屋子外晒太阳一样。 陈平安在屋子里边,时不时起身坐到床头查看顾璨的脉象。久病成医,陈平安不算门外汉。对于伤势是加剧还是好转,还是能看出一些门道。刘志茂当初让田湖君捎来的那瓶灵丹妙药,效果显著,极有可能是类似青虎宫陆雍专门为地仙炼制的珍稀丹丸。 这天顾璨醒转过来,见到了坐在那张椅子上的陈平安,咧嘴一笑,只是很快就又睡去了,不过呼吸已经沉稳了许多。 陈平安离开春庭府后,顾氏犹豫片刻,让府上一个龙门境修士老管家去请刘志茂,说她有事商议。 顾氏坐在床边,轻轻握住顾璨还是有些烫热的手,泫然欲泣。 她神游万里,最后轻轻叹息一声。 所幸璨璨性命无忧,就是有些可惜,耽误了春庭府精心配制而出的“神仙饭”。 修士进食,极有讲究,诸子百家当中的药家,在这件事上,功莫大焉。民以食为天,练气士作为山上人,一样适用。 以一年中的二十四节气作为大致节点,有一整套极为完善的时令药补,能够裨益修士体魄神魂,修道之人的药补,就类似于富贵门庭的食补。当然,想要环环相扣,增益修行,需要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所以得有钱,很有钱。 顾氏很快就眼神坚毅起来。 不幸女子对于生活磨难的韧性,一个娘亲牵挂儿子前途的执着,一个寡妇不得不对每一枚铜钱精打细算的精明,就像一砖一瓦,拼凑成了泥瓶巷的那栋祖宅,为相依为命的娘俩遮风避雨。 她放轻脚步,跨过门槛,门外有个开襟小娘想要帮着关门,被顾氏一瞪眼,赶紧缩回手,顾氏自己轻轻掩门。 在富丽堂皇的春庭府客厅,顾氏见到了刚刚落座的截江真君,如今的书简湖江湖君主,也是当年那个一手将他们娘俩带出泥瓶巷的世外神仙,刘志茂。 看着眼前的顾氏,从一个沾着满身乡野土味的尤物妇人,一步步蜕变成现在的青峡岛春庭府女主人。三年过去了,姿色非但没有清减,反而增添了许多富贵气,肌肤宛如少女,刘志茂还知道她最爱府上婢女说她如今比石毫国的诰命夫人还要贵气。刘志茂接过府上管事小心翼翼递过来的一杯热茶,轻轻摇晃杯盖,颇为后悔,这等妇人,当年若是早早霸王硬上了弓,恐怕就不是今天这番田地,一个当师父的,反过来忌惮弟子。因为顾氏一旦被他刘志茂降服,她自有万般理由和借口,可以完完全全说服自己,说不定就可以借此更好地控制住顾璨。只要不断给她带来荣华富贵,她就会拼命搂住,死死抓在手心,守着这份家业,想着将来全部留给儿子,那才会是一个青峡岛最好的盟友。 而不是如今这般,胃口越来越大,住着已经不输王侯宅邸的春庭府,便开始眼巴巴望着他刘志茂的那座横波府,从一开始对田湖君的百般逢迎、揣摩心思,到如今表面上依旧和气、骨子里却透出来一股颐指气使。不但如此,一个阔气起来的村妇,竟然还开始读书了,不但读书,就连琴棋书画都开始碰了,让几个出身豪阀世族的开襟小娘,教她高门礼仪和繁文缛节。 这让刘志茂看得乐呵,真真是个妙人也。 不过刘志茂先前心中那点悔意,来也快去也快。 刘志茂笑问道:“夫人,找我谈事情?” 顾氏点头道:“我想跟真君确定一件事,陈平安这趟来咱们青峡岛,到底是图什么?真不是为了从璨璨手中抢回那条小泥鳅?再有,小泥鳅说陈平安当初交给你一块玉牌,到底是什么来头?” 刘志茂没有饮茶,将杯盖轻轻放在一旁,茶杯中香雾袅袅。他笑了笑,道:“原来是这些啊,我还以为夫人是想要兴师问罪,问我这个师父,为何没有出面保护弟子。” 顾氏说道:“这些不去说它,我相信真君有难言之隐,所以决不会心生芥蒂。我还可以保证帮着真君,在璨璨那边说些不昧良心的言语,不然岂不是白白便宜了四周环伺的豺狼虎豹?” 刘志茂会心一笑,谁说女子头发长见识短来着? 他点头道:“那块玉牌,大有来历,我不方便泄露天机。至于陈平安来书简湖的目的,实在不好揣测。说实话,我也一直想不明白,他当了咱们青峡岛的账房先生后,我就更看不懂了。不过我相信陈平安对顾璨,是没有坏心的。” 顾氏皱了皱眉头,似乎有些奇怪,觉得今天的刘志茂,说话太扭捏了,以往与刘志茂商议秘事,可从来不会这么拖泥带水,难道是处心积虑当上了书简湖君主,没得意几天,又给那挨千刀的刘老成在青峡岛一闹,吓破了胆子?大喜大悲之后,就失了分寸?难道刘志茂如此一个纵横捭阖的枭雄,其实心性还不如自己一个妇道人家? 刘志茂眯了眯眼,笑道:“陈平安的性情如何,夫人比我更清楚:喜欢念旧情,对看着长大的顾璨,更是全心全意,恨不得将所有好东西交予顾璨。只是今时不同往日,离开了当年那条满地鸡粪狗屎的泥瓶巷,人都是会变的,陈平安估摸着是投了儒家门户,所以喜欢讲道理,只不过未必适合书简湖,所以才会在池水城打了顾璨两个耳光。要我看啊,还是真正在意顾璨,念着顾璨的好,才会如此做,换成一般人,见着了亲人朋友飞黄腾达,只会欢天喜地,其余万事不管。夫人,我举个例子,换成吕采桑,见到顾璨有钱了,自然觉得这就是本事,拳头硬了,便是好事。” 顾氏扯了扯嘴角。 刘志茂叹了口气:“话说回来,陈平安的想法没错,只是他太不了解书简湖,不知道咱们这儿的江湖险恶。好在待了一段时间后,应该总算知道些书简湖的规矩,所以就不再对顾璨指手画脚了。夫人,我们再将道理反一反去讲,显而易见,对于陈平安这种人,讲讲感情,比什么都管用,因人而异,因地而宜。” 顾氏若有所思,觉得当下这番话,刘志茂还算厚道,此前,尽是些客套废话。 不愧是那个在小镇与人争吵从不落下风的妇人,一点就透。 顾氏便有些懊恼,如果按照刘志茂的这个说法,那天晚上,从见到陈平安背着顾璨返回春庭府,到陈平安最后离开屋子,确实是她做得差了。 听过了刘志茂这些话,若再有那晚的事情,她就绝不会那般做错说错处处错。 这两年一有闲暇光阴,让府上婢女在旁,揉肩敲背扇风祛暑、持炉取暖之余,她必让一个据说是礼部侍郎嫡女的丫鬟,朗读各色书籍内容,那些士大夫、文人雅士推崇的大道理,她也听了,就是不爱听而已,倒是一些个典故,经常让她大受启发。比如之前听到书上说有人家中遭遇火灾,闻讯后先问有无伤人而不问损耗,此人一下子就名声大噪,成了读书人中著名的仁人。顾氏所悟,便是觉得自己其实有机会,也可以拿来一用,这才是最上乘的笼络人心。还有什么名垂青史的功勋武将,身居高位,却愿意为士卒吸脓水,此后全军上下的将士人人愿意效死。诸如此类,顾氏都有自己的心得体会。 顾氏恨不得给自己一耳光,刘志茂的言语,其实就是那些个书上的道理,自己明明都知道了,记在了心头,怎么事到临头,就没做成? 刘志茂察觉到顾氏的异样,问道:“夫人怎么了?” 顾氏强颜欢笑:“没事。那敢问真君,此后我们应该如何行事说话?那个宫柳岛刘老成,还会不会对我们青峡岛逞凶?” 刘志茂安慰道:“刘老成此人,是我们书简湖历史上首屈一指的大豪杰,便是他的敌人,都要佩服。他杀伐果决,故而当时来到青峡岛,他要杀顾璨,谁都拦不住,可如今他既然已经放过了顾璨,一样谁都拦不住,也改变不了这个决定。刘老成绝不至于再跑一趟青峡岛,所以顾璨与春庭府,已经没有危险了。甚至我,可以跟夫人撂下一句准话,那一夜厮杀过后,顾璨才真正没了危险。如今的书简湖,没有谁敢杀一个刘老成都没有杀掉的人!” 顾氏将信将疑。 刘志茂没有多说什么,眼前女子,话说一半,由着她自己去琢磨就行了,无论真话假话,只要说得太死,她反而疑神疑鬼,选择不信。 顾氏转身拿起茶杯,低头喝了口茶水,姿态雍容,动作优雅,再无半点泥土味。 刘志茂突然放低声音,问道:“夫人,你为何如此……不放心陈平安?” 顾氏眼神晦暗不明:“真君方才说过,人都是会变的。” 刘志茂抚须而笑。 顾氏问道:“真君,你来说说看,我在书简湖,能算是坏人?” 刘志茂摇头:“自然不算,算好人了,赏罚分明,也不刻薄仆役婢女这些下人。” 顾氏问道:“就连坏人都有偶然的善心,我当年对陈平安那么做,不过是施舍一碗饭而已,值得奇怪吗?我如今防着陈平安,是为了璨璨的终身大事,是为了璨璨的修行大道,我又不去害陈平安,又有什么奇怪?” 刘志茂恍然:“夫人这么一说,我就明白了。” 顾氏掩嘴而笑,然后一双水润眼眸,风情流转,问道:“真君是瞧不上我们春庭府的茶水?所以一口都不愿意喝?如果没记错,这可是田湖君亲自送来的虹饮岛仙家茶叶,难道真君府邸私藏了更好的茶叶?” “夫人这番言语说得教人伤心了,行吧,我便是花钱请人去四处搜罗,也要给春庭府拿来几斤比虹饮岛更好的茶叶。” 刘志茂伸手指了指顾氏,哈哈大笑,轻轻将杯盖放回茶杯上,告辞离去,让顾氏不用送。 顾氏站起身又落座,沉思片刻,起身离开。 远远站在院门口而不是厅门的老管家,赶紧走入客厅,若是平时,自然是让府上婢女收拾残局,今天不同,岛主亲临,他觉得应该亲自收拾。 这个老修士收起刘志茂那杯茶的时候,发现杯中茶水已点滴不剩,唯有绿如翡翠的几片仙家茶叶,躺在杯底。老修士心中感慨,岛主对春庭府和夫人,还是一如既往地信任有加啊。 刘志茂离开春庭府后,直接返回了自家府邸,先让人去朱荧王朝京城购买几斤最贵的茶叶。 这个书简湖最有希望跻身上五境的截江真君,坐在密室一个价值连城的蒲团上,摊开手心,上有一小团水球,晶莹剔透,他从袖中取出一只白碗,将掌心水球放入碗中。 一直枯坐到深夜时分,刘志茂才施展神通,出现在山门口那座屋前,轻轻敲门。 刘志茂推门而入,陈平安已经绕出书案,坐在桌旁,朝他伸手示意落座。 这个出身泥瓶巷的大骊年轻人,没有指着自己鼻子,当场破口大骂,既是好事,也是坏事。 刘志茂与陈平安相对而坐,笑着解释道:“先前陈先生不准我擅自打搅,我便只好不去讲什么地主之谊了。现在陈先生说要找我,自然不敢让先生多走几步路,便登门拜访,事先没有打招呼,还望陈先生见谅。” 堂堂元婴境老修士,又是在青峡岛自家地盘上,把话说到这个份儿上,可谓能屈能伸。 陈平安面无表情,伸出手。 刘志茂赶紧手腕翻拧,手心上方悬停一枚晶莹剔透的玉牌,竟是不敢触碰丝毫,轻轻一推,被陈平安收起。 刘志茂又拿出一只水碗,以手指推向陈平安那边,水碗最终停在桌面中央。刘志茂微笑道:“顾璨母亲,找过我,有些言语,我希望陈先生可以听一听,我这等小人行径,自然龌龊,可也算聊表诚意。” 白碗水面,涟漪微动,很快就传出了春庭府客厅刘志茂与顾氏的对话声。 不承想陈平安伸出手臂,以掌心捂住碗口,震碎涟漪,盛放有回音水的白碗,复归寂静。 那晚握着半仙兵剑仙剑的手,哪怕事后陈平安涂抹了陆抬赠送的那瓶能够白骨生肉的中土陆氏秘炼丹药,如今仍是触目惊心,惨不忍睹。 刘志茂一脸由衷佩服神色,道:“陈先生真乃正人君子也,刘志茂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 陈平安缩回手,双手笼袖:“我知道她是怎么样的人,是怎么想的,可能她说的言语,比我想象的更糟糕。但是在我搬出春庭府的那一刻,她的任何言行,都已经与我关系不大了。” 刘志茂点点头,表示理解。 陈平安缓缓道:“当年在泥瓶巷,为了帮助自己挑中的顾璨留住那条小泥鳅的机缘,你不但先以秘术蛊惑了云霞山蔡金简,更以阴毒的旁门神通,悄悄在我心头刻写了‘一心求死’四个字,诱使我去刺杀蔡金简和苻南华,以卵击石,好让我彻底消失。” 刘志茂道:“我承认是有这回事,绝不否认。陈先生不是有一把半仙兵吗?可以往我心口或是头颅,刺上一剑,我绝不还手。你我从此恩怨两清!在那之后,如果陈先生再要不依不饶,那就试试看。” 陈平安笑了笑:“你们书简湖的行事风格,我又领教到了,真是百看不厌,每天都有新鲜事。” 刘志茂板着脸,不言不语。 其实在书简湖,顾璨和顾氏除外,刘志茂给人的印象,就是沉默寡言,惜字如金,但对谁都是笑脸相向。尤其是在田湖君这些嫡传弟子与俞桧这些藩属“重臣”眼中,刘志茂道貌岸然与心狠手辣,实在是极具威慑力。 常年不言不语之人,要么性情憨厚不善言辞,要么就是心计多如牛毛。 所以天姥岛那个最看不顺眼刘志茂的老岛主,曾经书简湖唯一的八境剑修、如今已经神魂俱灭的可怜虫,给了刘志茂一句“假真君,笑面佛,袖藏修罗刀”的尖酸评价。 陈平安接下来做了一个让刘志茂都眼皮子微颤的动作。陈平安从袖中抬起那只裹有棉布的手掌,摘下腰间养剑葫,将桌子中间那只白碗中的水倒掉后,向里面倒了大半碗乌啼酒,推回给刘志茂。陈平安将养剑葫放在桌边,微笑道:“刺你一剑,又能如何。且不说能不能伤到真君,就算可以,狡兔三窟,我是知道山上仙家那些替死之法的,还不止一种。” 刘志茂拿过白碗,大大方方喝完了碗中酒:“陈先生天资聪慧,福缘深厚,当年是我刘志茂眼拙了。我认罚。陈先生不妨开出条件来。” 陈平安说道:“如果我说既往不咎,你不信,我自己也不信。” 刘志茂爽朗大笑,推出白碗:“就冲陈先生这句天大的敞亮话,我再跟陈先生求一碗酒喝。” 陈平安果真又给刘志茂倒了酒,差不多刚好是半碗。 刘志茂一饮而尽。 若是青峡岛修士看到这一幕,估计只当是主宾尽欢,相逢唯一笑,杯中泯恩仇。 陈平安说道:“在开出条件之前,我有一事询问真君。” 刘志茂点头道:“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陈平安问道:“真君修心,根柢为何?” 刘志茂毫不犹豫道:“道人修道,自然求真。” 陈平安问道:“能否细一些说?说些自家功夫?” 刘志茂稍稍犹豫,仍是开口答道:“七情六欲,一团乱麻。那就抽丝剥茧,分门别类……” 说到这里,刘志茂伸手指了指书案之后的那排柜子:“正如陈先生这般放置不同的秘档。” 刘志茂继续道:“此后,选择走我这条旁门左道的修士,又各有取舍,各有各的小径可走。或者缩为芥子大小,搁置一旁,或者大化为山岳,不断稳固,都是修行法,至于凝练芥子有几粒,积土成山有几座,就是每个人修道的资质和天赋了。其中关隘重重,险阻极多,对付那些芥子,又可以衍生出上古流传下来的斩三尸之术,内炼金丹之道,至于如何成山,又有餐霞饮露、外丹服饵之途。其中修行快慢,以及瓶颈高低,就看各家祖传的修真法诀以及丹药品秩如何。” 刘志茂就此打住:“只能细说到这一步,涉及根本大道,再说下去,那才是真正的一心求死,还不如干脆让陈先生多刺一剑。” 却又问道:“我知道陈先生已经有了盘算,不如给句痛快话?” 陈平安笑道:“不着急。我还有个问题,刘老成黄雀在后,将青峡岛在书简湖的数百年声势,一夜之间,连同小泥鳅一起打入湖底。那么真君还能当这个江湖君主吗?真君是将到嘴的肥肉吐出去,双手奉送给刘老成,从此封禁十数岛屿山门,当个藩镇割据的书简湖异姓王,还是打算搏一搏?刘老成黄雀在后,真君还有大骊弹弓在更后?” 刘志茂没有直接回答什么,只是既感慨又委屈,无奈道:“怕就怕大骊如今已经悄悄转去支持刘老成,没了靠山,青峡岛小胳膊细腿的,折腾不起半点风浪。我刘志茂,在刘老成眼中,如今不比岛上那些开襟小娘好到哪里去,莫说是剥掉几件衣裳,便是剥皮抽筋,又有何难?” 陈平安笑道:“听说真君煮得一手好茶,也喝得便宜酒,我就不行,怎么都喝不惯茶水,只知道些纸上说法。” 刘志茂悻悻然道:“陈先生教诲,刘志茂铭记。” 陈平安收敛笑意:“你我之间的恩怨,想要一笔揭过,可以,但是你要交给我一个人。” 刘志茂直接摇头道:“此事不行,陈先生你就不要想了。” 接着笑道:“说句实在话,一个朱弦府半人半鬼的女子而已。刘老成那晚自己强行掳走,或是跟你一样,与我开口讨要,我敢不给吗?可为何刘老成没有这么做,你想过吗?” 陈平安双手笼袖,安安静静坐在刘志茂对面,如灵气稀薄之地,一尊彩绘剥落的破败神像。 刘志茂好奇问道:“这桩秘事,别说她蒙在鼓里,就算朱弦府鬼修马远致都不清楚,你又是如何猜出来的?” 陈平安没有掩饰:“先是朱弦府这个名称的由来,然后是一壶酒的名字。” 刘志茂越发纳闷,再次敬称陈平安为陈先生:“请陈先生为我解惑。” 陈平安缓缓道:“驮饭人出身的鬼修马远致,对珠钗岛刘重润情有独钟,我听过他自己讲述的陈年往事,说到朱弦府的时候,颇为自得,但是又不愿给出答案,我便去了趟珠钗岛,以‘朱弦府’三字,试探刘重润,这个女修立即恼羞成怒,虽然一样没有说破真相,但是骂了马远致一句‘无耻之徒’。我便专程去了趟池水城,在猿哭街以购买古籍之名,问过了几座书肆的老掌柜,才知道了原来在刘重润和马远致故国,有一句相对生僻的诗词,‘重润响朱弦’,便解开了谜题。马远致的沾沾自得,在将府邸命名为朱弦,更在‘响’谐音‘想’。” 刘志茂拊掌而笑:“妙哉,若非陈先生揭开谜底,我都不晓得原来马远致这个身份卑贱的驮饭人,还有此等雅致肠子。” 陈平安说道:“黄藤酒,宫墙柳。红酥家乡官家酒。书简湖宫柳岛,以及红酥身上那股萦绕不去的极重煞气,细究之下,满是执着的哀怨愤恨之意,都不用我翻看书简湖野史秘录。当年刘老成与弟子女修那桩无疾而终的情爱,后者的暴毙,刘老成的远离,是世人皆知的事情。再联系你刘志茂如此谨慎,自然知晓成为书简湖君主的最大对手,根本不是你和大骊有粒粟岛作为内应的青冢、天姥两岛,而是始终没有露面的刘老成。你胆敢争这个江湖君主,除了大骊是靠山,帮你聚拢大势,必然还有阴私手段,可以拿来自保,留一条退路,保证能够让上五境修士的刘老成一旦重返书简湖,至少不会杀你。” 刘志茂爽朗大笑,真是知己! 真是打破脑袋都想不到,偌大一座书简湖,到最后,竟然是这么个外乡年轻人,才是他刘志茂的知己! 陈平安神色略显疲惫:“我先提半个要求,你肯定在顾璨娘亲身上动了手脚,撤掉吧。如今顾璨已经对你没有威胁,而且你的燃眉之急,是宫柳岛的刘老成,是如何保住江湖君主的位置。在大骊那边,我会试试看,帮你私底下运作一番。至少不让你被当作一枚弃子,作为刘老成的登顶之路。” 刘志茂皱眉道:“红酥的生死,还在我的掌握之中。” 脸颊微微凹陷的年轻账房先生,拿起养剑葫,喝了一口酒,咳嗽几声后,说道:“万一呢?万一刘老成已经不再是当年那个宫柳岛岛主,万一涉及他的大道前行,红酥,真的有那么重要吗?当年放不下,你确定如今仍是放不下?说不得一个‘万一’真正临头,就是他直接了结了红酥性命,再将胆敢触碰到他刘老成逆鳞的你一拳打死。所以说,刘志茂,你自己选择,我只是给你一个防止最坏结局发生的建议。” 刘志茂问了一个关键问题:“陈先生,真有本事影响到大骊高层的决策?” 陈平安点头道:“可以,但有限,不过我可以明明白白告诉你,大骊宋氏如今还欠我一些东西。” 刘志茂看着这个年轻人,百感交集。 他收起那只白碗,站起身:“三天之内,给陈先生一个明确答复。” 陈平安没有起身:“希望真君在涉及大道走向和自身生死之时,可以做到求真。” 刘志茂嘴角抽动:“会的。” 刘志茂走后,陈平安咳嗽不断。 那晚强行驾驭那把剑仙,隐患无穷。 对本就坏了一处本命窍穴的他,无疑是雪上加霜。 但是这都不算什么。陈平安从来不怕自己哪天又变得一穷二白,再次家徒四壁。 可是,有些许多他人不在意的细微处的那点点失去,甚至会让陈平安想喝酒而不敢。 陈平安走出屋子,过了山门,捡了一些石子,蹲在渡口岸边,一颗颗丢入湖中。 顾璨,我想要的不是那条泥鳅。从一开始就不是这样,不然在泥瓶巷你说出了那番言语后,我就可以不去在意婶婶的那一饭之恩了。但是我知道,你恰恰是知道这些,你才会说那样的话,因为你必须从我嘴里得到确切的答案,才能在最脆弱的时候,彻底放心。这是顾璨聪明的地方,也是顾璨还不够聪明的地方。 这不是说顾璨就对陈平安如何了,事实上,陈平安之于顾璨,依旧是很重要的存在,在不涉及根本利益的前提下,甩顾璨两个、二十个耳光,顾璨都不会还手。 真相很简单,陈平安一直是泥瓶巷的草鞋少年,顾璨其实就还是那个挂着鼻涕虫的小孩子,只是那个时候,草鞋少年与小鼻涕虫,只能相依为命,而且都还不清楚自己的本心,与对方的本心,随着光阴长河的缓缓向前,便会有人生聚散,人心离合。 陈平安想要的,只是顾璨或是婶婶,哪怕是随口问一句,陈平安,你受伤重不重,还好吗? 陈平安丢完了手中石子,蹲在那边,抬起头,轻轻吐出一口气。 隆冬时分,雾蒙蒙。陈平安缩了缩肩膀,低头捧起双掌,轻轻呵气取暖。 万众瞩目的宫柳岛上,刘老成已经放出话去给整座书简湖,不准任何人擅自靠近岛屿千丈之内。无一人胆敢逾越。 这天酒品依旧很差的高冕大醉酣睡之后,只剩下荀渊与刘老成两人,在一座破败凉亭内对饮。 对于凡夫俗子眼中的陆地神仙而言,在意的是那千秋长寿,对一年当中的酷暑严寒,却毫无感觉。 两人并没有怎么聊天。 荀渊突然笑道:“差不多可以回去了。” 刘老成点点头:“桐叶洲缺不得荀老坐镇。” 荀渊摇头道:“高冕是不会多想事情的,他觉得我这趟游历宝瓶洲,就是奔着他去的,事实上,只有一半是如此。你不一样,如今算是我们玉圭宗自家人了,所以一些秘事,也该与你坦诚相见了。” 在书简湖就是天王老子一般存在的刘老成,沉声道:“荀老请讲。” 荀渊在老龙城灰尘药铺给朱敛送过“才子佳人打架书”,在高冕那边,低声下气,简直就是无敌神拳帮老帮主的小跟班,当了一路的钱袋子,始终都乐在其中,并非是作伪,图谋什么? 但是在刘老成这边,刘老成面对荀渊,却是高山仰止。 荀渊轻声道:“我呢,其实机会很大,可就是不太想跻身十三境,束缚太多,不如现在的仙人境自在。天塌下来高个子顶着嘛,比如我们桐叶洲,以前就是桐叶宗,是那个杜懋。可如今我就算不认,也得认了。至于为何不向前走出一步,跻身飞升境,我暂时也不确定对错,你以后自会清楚。” 荀渊拧转手中酒杯:“可我毕竟是玉圭宗的宗主,还是要为自家人考虑的。杜懋一死,一身大道,崩塌流散,可不止你刘老成抢到手的琉璃金身碎块而已。还有那些冥冥之中、不可言说的玩意儿,也就是我们修道之人所谓的机缘,所以姜尚真能够从原本属于我的那份机缘当中,截取多少,又能从桐叶宗修士手中抢到多少,看本事,看造化。 “如果姜尚真一无所获,被我灰溜溜赶到这座书简湖,刘老成你到时候就能者多劳,多帮衬着点这么个废物。 “如果姜尚真还算不错,也是好事,一个选址宝瓶洲的玉圭宗下宗,同时两人有望仙人境,相信就算是天君祁真,隔壁邻居的观湖书院,又或是大骊宋氏,都不敢轻辱你们了。” 刘老成点点头。这些是实在话。 刘老成自己之所以没有在书简湖开宗立派,不只是心灰意冷那么简单,其中的门道,弯弯绕绕,极其凶险,而且极其分心,因果深重,一不小心,就会耽误甚至是阻碍大道登顶。而且每次拔高,无论是境界和修为,往上多走了一步,身边亲近之人心思如何,又有道不尽的难言之隐,苦不堪言。刘老成是吃过大苦头、栽过大跟头的,当年差点连命都丢了。 黄藤酒,埋在宫墙柳。那是一本很有些年头的陈年旧账,糊涂账。就连铁石心肠如刘老成,一样不愿旧事重提。 如果不是彻底想清楚了,又有玉圭宗下宗选址在书简湖,刘老成恐怕这辈子都不会返回这个伤心地。 与荀渊相处越久,刘老成就越发胆战心惊。这不只因为荀渊是一个老资历的仙人境山巅修士而已。这是一种让刘老成熬过一次次险境的直觉。 为何没有对刘志茂这个聪明人以及那个年纪轻轻的账房先生痛下杀手,还有个原因,刘老成没有与高冕和荀渊说出口,因为那会让他变得很被动。把柄留在刘志茂手上,不痛不痒,但是留在荀渊和姜尚真手上,刘老成会被扒掉一层皮,鲜血淋漓,还要乖乖受着,要不然就是彻底撕破脸皮,两败俱伤。 刘老成跻身上五境之后,反而越发沉寂,就在于更大的壮阔画卷摊开在眼前后,才发现一个让他每每深思、次次背脊发寒的残酷真相。 大道之争,听上去很笼统,可当境界够高、视野够远的一个山泽野修,低头看一眼自己脚下道路的宽窄,再看一看同等高处的谱牒仙师上五境,看看他们脚下的道路时,才知那是一条坑坑洼洼的羊肠小道与通衢大道的差别。 刘老成难道真不希望自己成为荀渊之流的大宗宗主?不想着能够真正决定一洲走势? 有心无力,做不到而已。 荀渊笑着望向眼前这个宝瓶洲野修。 荀渊眼中的刘老成,是个身负气运和大势的人,极其难得。作为极其出类拔萃的玉璞境,便是最擅长捉对厮杀、又有杀力巨大本命物的姜尚真,都未必是其对手。但是一旦跻身十二境仙人境,姜尚真就可以扳回劣势。 所以刘老成担任玉圭宗下宗的首席供奉,刚刚好。姜尚真心性本就不差,虽一肚子坏水,但根子上跟刘老成是差不多的货色,两人都是天生的山泽野修,越是大争乱世,越是如鱼得水。 荀渊微笑道:“刘老成,放宽心,我会保证你安安稳稳跻身仙人境,到时候就不是你一次次给我敬酒了,再有酒局,无论大小,我都会回敬的。” 刘老成拿起酒杯,笑道:“那就再敬谢荀老一杯酒!” 荀渊与之轻轻碰杯,各自饮尽,自然仍是刘老成率先喝光,荀渊慢悠悠喝完。 池水城高楼顶层的宽敞屋子中,崔东山数次准备走出那座雷池,又缩回脚。 他蹦蹦跳跳,双袖使劲拍打,如同一只胡乱扑腾翅膀的大白鹅。 水雾弥漫的宫柳岛,崔瀺留下的那幅山水画卷,已经完全无法窥探。 若是坐镇宝瓶洲天幕上空的儒家圣人想要看,当然看得到,但是在不涉及大是大非的前提下,如此行径,属于“无礼”,甚至不是道理的理。而这个道理高到成为礼的规矩,恰恰是礼圣当初为自己儒家订立的铁律,专门给儒家圣人施加的枷锁,束手束脚,很好玩。 事实上,在儒家坐镇浩然天下的漫长岁月里,有过许多惊世骇俗的秘密谋划,诸子百家的,十二、十三境大修士的,妖魔鬼怪山精神祇的,都有,有一部分胎死腹中,但是更多的,都造成了巨大的破坏和深远的后患。但是这条规矩,雷打不动,依旧牢牢约束着神位上的儒家自己人。 是不是很匪夷所思? 不要觉得只有礼圣是如此不可理喻。白玉京,莲花佛国,一样有类似的一条线存在。 崔东山停下动作,重新盘腿坐在棋盘前,两只手探入棋罐内,胡乱搅动,两罐彩云子发出各自磕碰的清脆声响。 哪怕看不到宫柳岛的事情,可还是要对荀渊那晚的言行,称赞一句:“姜还是老的辣,刘老成还是嫩了点。” 崔东山拈出一枚彩云子,重重敲在棋盘上。 “提点了刘老成。如何选择,既是对一个下宗供奉的心智考验,更是卖了一个好给刘老成。 “但这些都是小事。如今书简湖这块地盘,随着大势汹涌而至,是大骊铁骑嘴边的肥肉,还是朱荧王朝的鸡肋,真正决定整个宝瓶洲中部归属的大战,一触即发,那么咱们头顶那位中土文庙七十二贤之一,肯定会看着这边,眼睛都不带眨一下的。刘老成毕竟是野修出身,对于天下大势,即便拥有直觉,可是能够第一手接触到的内幕、交易和暗流走势,远远不如大骊国师。” 崔东山凝视着那枚棋子,冷笑道:“刘老成,所以你对于荀渊的城府,还是理解得太浅啊。” 当时在藩属岛屿之巅的三言两语,是说给真正的幕后大人物听的,有些是直接的,有些是间接的。 崔东山自言自语道:“第一,荀渊提醒你刘老成。言下之意,其实已经带着倾向性,所以你不管是打死陈平安,还是手下留情,都会感激荀渊。这就叫人之常情。甚至就连我家先生,知道了此事过程,说不定都会感激‘仗义执言’的荀渊。” 崔东山又拈出一枚棋子,摆放在棋盘上:“第二,不杀死我家先生,他荀渊就在小处,得了风雨飘摇、几无灯火的文圣破败一脉的好感,白白拿到手一份人情。就算是文圣洞察人心,可是事实摆在那边,捏着鼻子也得认,这就是君子之风,读书人,没办法的。” 崔东山再拿出棋子,随便丢在棋盘上:“第三,才是真正大处的实惠,大到不可估量。荀渊是说给头顶那个打过交道的坐镇圣人听的,更是说给那个差点连冷猪头肉都没得吃的圣人听的。只要起了大道之争,哪怕他荀渊知道陈平安身后站着那个高大女子,一样杀。 “真以为那个只是交出了一块‘吾善养浩然气’玉牌的七十二贤之一,不生气?当然,不是生我家先生的气,相反,这位圣贤,气量极大,否则当初在老龙城也说不出那样的慷慨言语。但越是如此,他作为监督巡狩宝瓶洲的圣贤之一,对于那个竟敢出剑、想要捅出天底下最大娄子的女子,就越是不满。 “饶是这等圣贤、豪侠兼备的风流人物,尚且如此。那个给亚圣拎去文庙闭门思过的可怜虫,岂不是更加心里畅快?要对荀渊高看一眼? “上宗建立下宗,一向是极难之事。不是钱多钱少,不是拳头硬不硬,而只是儒家学宫答不答应的事情。” 崔东山视线从棋盘上移开,瞥了眼画卷上模糊的宫柳岛:“刘老成啊刘老成,如此一来,荀渊总共才说了几句话,几个字?最后玉圭宗捞到手的价值,又是多少?” 崔东山一拍棋盘,四枚棋子高高飞起,又轻轻落下。 崔东山啧啧道:“修道之人,修心无用?” 崔东山一挥袖子,四枚棋子砰然横飞出去,怒道:“连同崔瀺在内,你们所有人赶紧去烧香磕头,别让我家先生渡过此次心劫,不然你们一个都跑不掉!书简湖,正阳山,清风城,真武山,桐叶宗,玉圭宗,大骊宋氏,白玉京……” 崔东山嗓音越来越低,最后神色呆滞许久,冷不丁哀号起来:“崔瀺说得对啊,我家先生,忧患实多!” 荀渊悄然离开书简湖后,直接去了海上,而不是去最南端的老龙城,御风泛海,以此返回桐叶洲。 刘志茂和粒粟岛岛主,联袂拜访宫柳岛,两人都停在岛屿千丈之外的湖面上。刘老成只见了后者,让前者滚蛋。 池水城高楼内,崔东山看得哈哈大笑,满地打滚。 开心完了之后,崔东山就又愁眉不展,趴在地上以凫水姿态,“爬”到了金色雷池边缘,唉声叹气,真是作茧自缚。 总得找点解闷的乐子不是。 崔东山坐起身,往棋盘上丢棋子,盖棺定论,来算一算自家先生遇到之人,起先对他的好感多寡。 齐静春。崔东山往棋盘上丢了十枚棋子,然后翻白眼道:“就你眼光好,行了吧。” 然后挥袖将棋子推出棋盘。 剑灵。崔东山一枚都没丢,又翻了个白眼,嘀咕道:“还是你齐静春厉害,行了吧?” 这才丢了六枚下去。 又将棋子拂出棋盘。 杨老头。一枚。 阿良。五枚。 崔东山想了想:“到了红烛镇的话。” 再加上了四枚棋子。 左右。三枚,看在齐静春的面子上,再加三枚。 魏晋。没有。 阮邛。两枚。 崔东山几乎将所有陈平安认识的人,都在棋盘上计算了一遍。 最后崔东山突然暴跳如雷,想起漏掉了某个最讨厌的家伙:“最没有良心的老秀才,就你最喜欢偏袒人!” 他双手抱起一整罐棋,哗啦啦倒在棋盘上。 崔东山皱了皱眉头,收起那幅山水画卷,将所有棋子收回棋罐,沉声道:“进来。” 这栋高楼的主人、池水城城主范氏夫妇,加上那个傻儿子范彦,陆续走入屋内。 范彦低头哈腰,战战兢兢地跟在父母身后。屋内并无椅凳,崔东山都是坐着的,他们三个总不好站着说话,只好跟着崔东山坐在远处,当然是跪坐姿态。 崔东山打了个哈欠。 池水城范氏以前是两面谍子,在大骊宋氏和朱荧王朝之间倒卖情报,至于每一份谍报的真假成分各占多少,就看是经营书简湖的大骊绿波亭谍子大头目,出价更高,驾驭人心的手段更高,还是朱荧王朝的那帮蠢货更厉害了。事实证明,粒粟岛岛主,要比朱荧王朝负责这一块的谍报话事人,脑子灵光不少。最终池水城范氏,选择完完全全投靠大骊铁骑。 池水城城主没有说话,反而是那个据说只会花钱和宠溺儿子的范氏主妇,娓娓道来,将书简湖形势和朱荧王朝边军近况,有条不紊地说了一遍。 崔东山面无表情。 那个女子不敢有丝毫怠慢。因为大骊国师临行之前留下一句分量极重的话语:将那个楼顶少年,以大骊六部衙门的左右侍郎视之。 女子与自己男人商议之后,得出一个结论,楼顶那个家伙,至少也该是个大骊地仙修士,或是某个上柱国姓氏的嫡子嫡孙。 女子瞥了眼身边的夫君。池水城城主赶紧站起身,弯腰走到那座古怪玄妙的金色雷池边缘,低头伸手,双手送出一封大骊国师交予范氏的密信,轻声道:“国师大人交代过小的,如果今天公子还未走出顶楼,就拿出这封信。” 崔东山一招手,抓住那封密信,撕开信封,随手丢掉,打开那封密信后,脸色阴沉。这一幕,看得范氏夫妇眼皮子直打架。 大骊国师的密信,竟敢如此对待? 若是他们夫妇二人有此殊荣,早就当圣旨供奉起来了。 崔东山将那封密信卷成一团,攥在手心,骂骂咧咧。 信上内容是:“先前说你忘性大,肯定不会服气。现在呢? “这个圈子,是你崔东山自己画的,我与你在这件事上有较过劲吗?我最后与你说‘逾越雷池、不守规矩’,才是针对你,那么你出了圈子,守住规矩,我又能如何?是你自己钻牛角尖,画地为牢而不自知罢了,与陈平安何异?陈平安走不出来,你这个当弟子的,真是没白当。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什么时候,你已经沦落到需要一座雷池才能守住规矩了? “既然如此可怜,我就送你这封信,你把它吃了吧。要是吃不饱,可以再开口跟范氏讨要。” 崔东山果真将那纸团塞进嘴里,咬碎吞咽而下。 哎哟,一股宣纸味儿,还挺好吃。 崔东山摇头晃脑,指了指继续并肩跪坐的夫妇二人身后:“范彦对吧,滚出来,装傻扮痴很好玩吗?说说看,你是如何看待顾璨那傻子的。” 身材高大的青年站起身,作揖行礼,然后向前跨出一步,与父母坐在一排,他爹娘明显有些紧张,甚至还对这个“傻”儿子带着一丝畏惧。 范彦神色坦然,直视着这个眉心有痣的白衣少年,毫不怯场,微笑道:“那个顾璨啊,很简单的,只需要表现得傻一点,对父母感情深厚、单纯一点,肯吃苦吃亏,久而久之,掩饰得很好,火候把握到位,那个孩子就信了。卖他,我只是等出得起价钱的人而已,没想到刘老成害我损失了一大笔神仙钱,我还没地方诉苦。” 崔东山笑道:“聪明人。” 范彦说道:“可惜没有大智慧。” 崔东山乐了,问道:“你真是这么想的?” 范彦微微错愕。 崔东山站起身,双手负后,一脚迈出,走在金色雷池边缘,居高临下,盯着那个年轻人:“想要活得高高在上,就要能够同时承受更大的好、更大的坏。 “想要活得轻松,一种是装糊涂,一种是真糊涂。你范彦算哪一种?慢慢想,答错了,明儿池水城的城主府,就可以办一场白发人送黑发人的丧礼了。哦,不好意思,城主夫妇,瞧着还是年轻的。” 范彦脸色惨白。 崔东山始终微笑看着他。 不承想范彦蓦然一笑,再无半点惶恐。 崔东山歪着脑袋,冷冷盯着这个将顾璨心性玩弄于股掌的范彦:“是不是崔瀺,早早告诉你,不用担心我会迁怒于你?你死不了?那你知不知道,他到底是怎么想的?连这个都猜不到,连我是谁都不知道,谁给你的胆子,敢这么跟我说话的?” 直到这一刻,范彦才开始真正紧张起来。 崔东山讥笑道:“大骊吃掉书简湖,已经没有悬念,你这种倒卖情报的谍子,先前确实对我们大骊有用,也立功不小,可是该给的好处,一枚铜钱没少你们,可你们范氏那些私通朱荧王朝的勾当,真当大骊绿波亭没有记录在档?你凭什么觉得自己有保命符?靠脸啊?嗯?!” 一步跨出那座金色雷池,整座高楼,轰然一震。 元婴境修士! 崔东山走到范彦身前,伸出两根手指,粘在一起,居高临下,冷笑道:“捏死你这种渣滓,我都嫌脏手。还他娘的敢在我面前抖机灵?” 崔东山转头向房门那边,吐了一口唾沫:“崔瀺,我知道你在想什么,让这个小杂种勾起我攒了一肚子的天雷怒火,好帮你宰了那个朱荧王朝的九境剑修,对吧?” 崔东山对一旁那对瑟瑟发抖的夫妇,厉色道:“教出这么个废物,去,你们做爹娘的,好好教儿子去,亡羊补牢,不晚的,先打十几二十个耳光,记得响亮点,不然我直接一巴掌打死你们仨。他娘的你们书简湖,不都喜欢一家地上地下都要团团圆圆的吗?这么些个上不得台面的腌臜规矩,你们还上瘾了。” 屋内一个个耳光声响起,比棋子摩挲的声响,好听多了。 崔东山总算心情大好。 崔东山走出屋子,来到廊道栏杆处,神色萧索:“顾璨啊顾璨,你真以为自己很厉害吗?你真的知道这个世道有多凶狠吗?你真的知道陈平安是靠什么活到今天的吗?你有了条小泥鳅,都注定在书简湖活不下去,是谁给你的胆子,让你觉得自己的那条道路,可以走很远?你师父刘志茂教你的?你那个娘亲教你的?你知不知道,我家先生,为你付出了多少?” 黄昏中,陈平安拎着那壶一直搁在咫尺物中的黄藤酒,散步走到朱弦府大门外。 红酥笑着走出偏屋,伸手打招呼道:“陈先生!” 陈平安与她还是像那天听故事、写故事一样,一起坐在门槛上。 红酥眼神熠熠,转过身,伸出大拇指:“陈先生,这个!” 陈平安眼神晦暗,嘴唇微动,仍是说不出那个会让女子心如刀割的真相。 世事从来不简单。不是一味说真话,做好事,就一定得到最好的结果。 现在的门房红酥,至少生死无忧。知道了真相,就可以过得更好吗?不会变得终日惶惶吗? 红酥这一世,如今到底是心思柔软的善良女子,看到了这个账房先生,好像有些伤心,她便想岔了,误以为是那场跌宕起伏、荡气回肠的厮杀,让陈先生受伤不轻,所以比起之前那次见面,瞧着更加神色萎靡了几分,再说又有那么一个跋扈可怕、不可匹敌的敌人,如今就待在宫柳岛,盯着青峡岛这边,所以陈先生肯定是在担忧以后的前程。 陈平安提起手中红酥赠送的黄藤酒,挤出一个笑脸:“之前没舍得喝,你那边有杯碗吗?咱们喝喝你这家乡的……加餐酒?” 红酥羞愧道:“只有一个碗。” 她问道:“不然我去府上跟人讨要酒具?” 陈平安微笑道:“不用,你就用碗好了,我直接拿着酒壶喝。” 红酥满脸笑意,脚步轻盈,去阴暗的偏屋拿来了一只白碗。她坐下后,陈平安已经揭开黄纸封与泥封,侧过身,给红酥倒了些酒。 红酥脸色古怪,憋着笑。 这陈先生,真是的,就给倒了这么点酒水?一两重的白碗,倒了酒,然后就只有一两半重? 这酒可是她送给他的唉。 陈平安看着红酥,再看看酒碗,又倒了点酒。 红酥终于忍不住,一手持碗,一手掩嘴,止不住的笑声,悠悠然透出指缝。 陈平安也跟着笑了起来,这一次倒酒,总算给她倒满了。 红酥笑得一双灵动眼眸眯成月牙儿,双手捧着白碗,小口小口抿着。 陈平安仰头喝了口黄藤酒。 两人也没怎么聊天。 红酥有些好奇,这么好的陈先生,上次她开玩笑询问,他扭扭捏捏点头承认的那个姑娘,如今在哪儿呢? 若是见着了如今这么孤孤单单的陈先生,肯定会很心疼他吧? 陈平安喝了口酒,望向远方,轻声道:“红酥,我们是朋友,对吧?” 红酥使劲点头。 陈平安嗯了一声,像是在跟她说,也像是在告诉自己:“所以,以后不管遇到什么事情,都先不要怕,不管事情有多大,赶紧记起一件事,山门口那边,有个姓陈的账房先生,是你的朋友。” 红酥有些莫名其妙,可她还是很开心呀,她悄悄转头望去,身边这个账房先生,冬寒渐重,便不知不觉,已经换了一身青色厚重的棉衣长袍。 第九章 磨剑 ●●● 第九章 磨剑 这天剑房有人来屋外告知陈平安,又有外乡飞剑莅临青峡岛,陈平安赶紧离开了屋子。 不出意外,会是钟魁的回信。 果不其然,到了那座收取四面八方各地传信飞剑的剑房,陈平安收到了一封来自太平山的密信,只可惜钟魁在信上说最近有急事,拔出萝卜带出泥,桐叶洲山下各处,还有妖魔作祟八方,虽然比不得先前险峻,可是反而更恶心人,真可谓打杀不尽的魑魅魍魉,他暂时脱不开身,不过一有空闲,就会赶来,但是希望陈平安别抱希望,他钟魁近期是注定无法离开桐叶洲了。 陈平安有些担心,毕竟钟魁如今不但已经被书院撤去君子头衔,还成了鬼物之身,一旦遇上元婴境妖魔,没了书院身份,就等于失去一张最大的护身符。 担心之后,陈平安收起了密信,走出剑房,开始嘀嘀咕咕,在心里笑骂钟魁不仗义,信上说了一大通类似书简湖邸报的消息,姚近之选秀入宫,三个大泉皇子精彩纷呈的起起伏伏,埋河水神娘娘洪福齐天,碧游府成功升为碧游水神宫,诸如此类,一大堆都说了,偏偏连一门敕鬼出土、请灵还阳的术法都没有写在信上。 在陈平安离开剑房没多久,岛主刘志茂毫无征兆地莅临此地,让剑房修士一个个噤若寒蝉,这可是让他们无法想象的稀罕事。截江真君几乎从未走入过这座剑房,一来这个元婴境岛主自己就有收发飞剑的仙家上品小剑冢,更加隐蔽和便捷;二来刘志茂在青峡岛深居简出,除了偶尔去往顾璨所在的春庭府,就只有嫡传弟子田湖君和藩属岛屿的岛主,才有机会面见到他。 刘志茂双手负后,弯腰低头,仔细凝视着那把尚在剑房架上一道“马槽”中汲取灵气的太平山传信飞剑,应该是在确认“太平山”三个字的真假。 在宝瓶洲,每一把出自大宗仙家的传信飞剑,往往光明正大地以独门秘术,篆刻上自家的宗门名字,这本身就是一种巨大的威慑。在宝瓶洲,例如神诰宗、风雪庙和真武山,皆会如此。除此之外,出了一个天纵奇才李抟景的风雷园,亦是如此,并且一样可以服众。风雷园中半数传信飞剑,甚至还是宝瓶洲当之无愧的元婴境第一人李抟景亲自以本命飞剑的剑尖,篆刻上“风雷”二字。只不过相传李抟景已经兵解传世,风雷园交由黄河、刘灞桥两个年轻人坐镇,加上死敌正阳山不可阻挡地迅猛崛起,即便黄河极其瞩目,刘灞桥也属于大道可期,可没了李抟景的风雷园,还算是风雷园吗?如今声势到底是大不如从前了。现在宝瓶洲山上修士,都在猜测那个在风雪庙神仙台上一鸣惊人的新任园主黄河,到底何时能够真正挑起重担。 碰上了篆刻名字的飞剑,一小撮胆敢私下截取飞剑的山泽野修,一般只要看到名字,就会主动放归飞剑,绝不敢擅自破开禁制,给自己惹来杀身之祸。 其余山上仙家,都很默契,没那脸皮做这种事情。龙泉剑宗那边,地仙董谷曾经向阮邛提议,既然如今我们已经是“宗”字头山门,那么是否在可以传信飞剑上篆刻文字,一向不苟言笑却也极少给门内弟子脸色看的阮邛,当时就脸色铁青,吓得董谷赶紧收回话语,阮邛当时自嘲了一句:“一个连元婴境都没有的宗门,算什么‘宗’字头山门。” 剑房主事人壮起胆子,小声道:“岛主,这把飞剑不止篆刻了‘太平山’三字,另一边剑身,犹有刻字。” 刘志茂嗯了一声,伸出一根手指,轻轻一晃,那把悬停在剑槽之中的飞剑轻轻翻转,显露出“祖师堂”三字。 刘志茂眯起眼,心中叹息,看来那个账房先生,在桐叶洲结识了很了不起的人物啊。 之前刘志茂抛开架子,主动登门请罪,与陈平安双方打开天窗说亮话,原本对于陈平安所谓“大骊如今还欠了我一些东西”这番话,有些将信将疑,现在依旧没有全部相信,不过算是多信了一分,怀疑自然就少去一分。 桐叶洲第三大仙家,太平山祖师堂的传信飞剑。放在九洲当中版图最小的宝瓶洲,大致相当于出自神诰宗天君祁真之手的莲花堂飞剑,还是很能吓唬人的。 早已不太将书简湖放在眼中的宫柳岛刘老成,未必在意,但当个书简湖君主还如此坎坷的刘志茂,还是得好好掂量掂量。 跨洲飞剑,往返一趟,消耗灵气极多,很吃神仙钱。 青峡岛剑房几个管事修士,专程为此事商讨了一番,除了飞剑来自“太平山”一事,必须禀报田湖君外,还要不要“顺嘴”说说那几枚小暑钱的事情。只是一番权衡,众人咬咬牙,决定就不要用这种小事去劳烦田湖君了,最后剑房众人便自掏腰包,将这几枚小暑钱的开销给对付过去了,上上下下,为青峡岛分点忧,共渡难关嘛。 刘志茂收回视线,转头问道:“这把飞剑在剑房吃掉的神仙钱,陈先生有没有说什么?” 剑房主事人摇头道:“不曾,好像陈先生不太了解剑房规矩。” 刘志茂笑问道:“那你们有无暗示陈先生?规矩嘛,说一说也无妨,不然以后剑房少不得还要亏钱。” 主事人心中悚然,立即答道:“剑房绝无半点暗示!” 刘志茂自言自语道:“这个陈先生,是跟咱们青峡岛越来越不见外了,嗯,其实是好事情。” 刘志茂又问道:“前两天陈先生在你们这边,又寄了两封信去家乡?” 主事人点头道:“都是飞剑传信去往龙泉郡,不过稍有不同,一封去往披云山,一封去往落魄山。” 刘志茂突然问道:“你们觉得这个陈先生,好不好打交道?” 剑房诸人面面相觑,刘志茂摆摆手道:“算了,你们根本走不到那一步。” 刘志茂一步跨出,径直离开剑气驳杂紊乱的剑房,返回自己那座横波府。 先前向他亲自禀报消息的田湖君一直站在原地,刘志茂说道:“就按陈平安的要求去找,不管花费多少人力物力,都作为青峡岛最近的头等事情去办,记得别大张旗鼓,悄悄办成就行了,回头把人带回青峡岛。陈平安足够聪明,又不是跟春庭府打交道,你们就没必要画蛇添足了。” 田湖君点头领命,没有一个字的废话,反正她这个师父,从来不爱听那些,说一箩筐阿谀言语,都不如一件小事摆在功劳簿上,师父反而会看。 刘志茂笑道:“今儿剑房难得做了件好事,主事人在内那四人,都还算聪明。你去秘档上,销掉他们近百年中饱私囊的记载,就当那四十多枚不守规矩赚到的谷雨钱,是他们没有功劳也有苦劳的额外报酬了。” 田湖君点头,原本按照师父制定的既定策略,他在成为江湖君主后,会有一轮声势浩大的犒赏功臣与杀鸡儆猴,双管齐下,有些在台面上,有些在桌底下。只是如今形势变幻,多出一个宫柳岛刘老成,前者就不合时宜了,只能拖延,等到形势明朗再说,可是一些不识趣的人心蠢动,导致后者反而会加大力度,谁敢在这个时候触霉头,那就是秋后算账,外加乱世用重典,真是会死人的。 田湖君悄然离开横波府,返回自己开辟出府邸的那座素鳞岛。府上莺莺燕燕,见到了她这个地仙“老祖”,一个个谄媚不已,有些带着点真心,更多是虚情假意。 田湖君对于这些,并没有半点喜欢或是厌恶,在书简湖讨口饭吃,不这样做,要么一辈子给人当牛做马,更惨一点的,就会慢慢饿死。 她先让两个跟自己一起搬迁到素鳞岛府邸的心腹老人,去将陈平安提出、刘志茂发话的那件事,分别告知处理类似事情最为经验丰富的青峡岛钓鱼房,以及两个与她私交甚好的藩属岛屿岛主,合力去办好此事。 她独自走过一条长达数里的密道,悄悄来到她用来潜心修道的密室。密室位于素鳞岛府邸下边的岛屿腹中,越往下,灵气精华凝聚而成的水运越浓郁。所谓密室,其实只是在一条地下河旁边摆放了一张椅子而已,整个地下,呈现出淡淡水运具象化的幽绿颜色,不但如此,密室头顶墙壁中还渗出丝丝缕缕的月白色光辉,然后分别涌入那张椅子上镂刻的一条条蛟龙嘴中。 田湖君坐在那张破败不堪的老旧龙椅上,深吸一口气,满脸陶醉。她双手握住椅把手,不断有蛟龙之气与水运灵气一同渗入她的手心处,疯狂涌入那几座本命气府,灵气激荡,砥砺道行。 田湖君脸庞扭曲,脸上既有痛苦也有愉悦,一身香汗淋漓。 一个时辰后,田湖君睁开眼睛,重重吐出一口污秽浊气,轻轻挥袖,那口浊气顺着地下河流入书简湖,不至于浸染侵蚀此地的宝贵灵运。 田湖君略有疲惫,更多还是心满意足。修道之路,其中艰辛,让人大怖,可其中愉悦,远胜人间情爱,因此男女之间的那些山盟海誓和矢志不渝,在脱胎换骨的中五境练气士,尤其是地仙境修士眼中,实在是挠痒而已。不过事无绝对,若是大道本身就涉及那道情关,便是元婴境修士都要满身泥泞,不堪重负,死活超脱不得。 关于此事,风雷园李抟景就是最好的例子。 以此人堪称惊才绝艳的修道天赋,本该比风雪庙魏晋更早跻身上五境剑仙才对。一旦跻身玉璞境,跨过那道天堑,仙人境都有可能是李抟景的囊中物。到时候谁是宝瓶洲真正的本土修士第一人?一个十二境剑修够不够资格?须知如今的宝瓶洲修士执牛耳者、道家天君祁真,不过是刚刚跻身仙人境而已。 可偏偏李抟景这等占据一洲剑道气运的大风流人物,恰好就是迈不过那道田湖君之流都不会太在意的关隘。 大道难料,不外乎此。 田湖君收起思绪,开始仔细思考自己的前程。 大道之上,风光无限好,可总不能只看别人的壮丽风景,自己也该成为别人艳羡不已的风景,才是正道。 一想到那个躺在病榻上的小师弟,田湖君心情复杂。 站起身后,瞬间抖散一身衣裙上的汗水污渍。 她向前走出几步,站在地下河畔,陷入沉思。 在刘志茂和顾璨这对师徒中,田湖君内心情感,其实更倾向于小师弟顾璨,而不是那个城府深沉、为了大道谁都可杀的师父——而且师父会杀得让人莫名其妙,临死都不知缘由,这才是最可怕的地方。 反观顾璨,虽然桀骜不驯,不会真正做生意,可她田湖君只要持之以恒,反而容易付出一分,得到两分意外之喜的回报。小师弟到底还是个孩子,能够应付那些看似盘根交错、实则浮于表面的各方势力,可尚未真正了解隐藏在书简湖水底的那几条根本脉络,那才是书简湖的真正规矩。顾璨不会用人,只会杀人,不会守拙守成,只会一味进取,终究不是长远之计。所以理智告诉田湖君,顾璨身上可以押重注,但绝对不可以倾家荡产去支持,他太喜欢剑走偏锋了。 她田湖君远远没有到可以跟师父刘志茂掰手腕的地步,极有可能,这辈子都没有希望等到那一天。 田湖君其实很遗憾,遗憾顾璨在短短三年之内,就可以打下一座小江山,但是到了高位之后,还没有想着应该如何去守江山。她其实可以一点点教他,倾囊授以自己两百多年辛苦琢磨出来的心得,但是顾璨成长得实在太快了,快到连刘志茂和整座书简湖都感到措手不及,他怎么可能去听一个田湖君的意见?也许再给资质、性情和天赋都极好的顾璨几十年光阴去慢慢打熬心性,那时候说不定真正可以跟师父刘志茂平起平坐。 可惜刘老成来了,一下子就将顾璨和他那条泥鳅一起打回了原形。 史书上说藩镇之贵,土地兵甲,生杀予夺。 可是不可以视而不见,书简湖终究只是宝瓶洲的一隅之地,又迎来了千年未有的新格局,大风险与大机遇并存。 大骊铁骑也好,朱荧王朝也罢,无论是谁最后成为了书简湖的太上皇,都希望能够拥有一个足够掌控书简湖局势的“藩王”,做不到,即便成了江湖君主,也一样会换掉,一样是被弹指之间生杀予夺。 田湖君从来不觉得小师弟顾璨做得差了,事实上,顾璨做得已经让她都感到心悸和敬畏,只是做得似乎……还不够好,但大势不等人。 现在大势席卷而至,怎么办? 田湖君突然想起那个住在山门口的年轻的账房先生,也许能够稍稍阻滞洪水大势淹没书简湖和青峡岛,可真能够补救吗? 田湖君摇摇头,太难了。 陈平安返回屋内,坐在书案后边,该搜集整理的档案都已经就绪。 暂时能够收集到的阴魂鬼物,也都与月钩岛俞桧、玉壶岛阴阳家修士谈好,朱弦府马远致尚未答应出售,可也已经许诺会收拢、筛选阴物,只等陈平安办成了那件事情,朱弦府就可以拿出所有准备妥当的阴物,到时候该是几枚神仙钱就是几枚。不过随着时间推移,陈平安在珠钗岛刘重润那边碰壁次数越来越多,好像鬼修马远致也有些气馁,口风有所松动,打算退让一步,陈平安只要请得动刘重润登上青峡岛,他就可以先交出一半积攒在招魂幡和那口水井中的阴物,算是作为定金。 陈平安给披云山魏檗寄去的信,主要是询问买山事宜,再就是几件小事,让魏檗帮忙。 给落魄山寄去的家书,则是让朱敛不用担心,自己在书简湖并无人身危险,不用来这边找他。再让朱敛转告裴钱,安安心心待在龙泉郡,只是别忘了今年大年三十,喊上青衣小童和粉裙女童,去泥瓶巷祖宅守夜。若是怕冷,就去小镇购买好一些的木炭,守夜晚上点燃一炉炭火。过了子时,实在犯困就睡觉好了,但是第二天别忘了张贴春联和“福”字。这些千万别花钱去买,竹楼二楼的崔姓老人写得一手好字,让他写就是了,写春联和“福”字的红底子纸张,去年没用完,还有足够的盈余,粉裙女童知道放在哪里。最后叮嘱裴钱,正月初一清晨,在泥瓶巷祖宅放爆竹的时候,不要太肆无忌惮,泥瓶巷那边家家户户院子小,门口巷子窄,爆竹别燃放太多。若是觉得不过瘾,那就回到落魄山那边燃放,爆竹堆放再多,都没关系,如果嫌弃自己劈砍竹子、制作爆竹太麻烦,可以在小镇店铺那边买,这点钱,不用太过节俭。再就是关于新年红包,哪怕他陈平安不在家乡,可也还是有的,初一或是初二,他的朋友,山岳大神魏檗会露面,到时候人人有份,但是讨要红包的时候,谁都不许忘记说几句喜气言语,对魏先生,更不许无礼。 陈平安提起木头笔架上的一支紫竹笔管的小锥笔,轻轻呵了一口气,却愣了一下,放下笔,有些头疼,更多还是愧疚。 桌上笔架,是陈平安随手自制,毛笔则是紫竹岛岛主的附带馈赠。当时陈平安开口跟人家讨要了三竿紫竹,岛主好人做到底,又送了陈平安两支紫竹岛秘制的毛笔,自然是一等一材质的上品紫竹笔管,毫尖有一小截是透明的,极为玄妙,是紫竹岛岛主的不传之秘,哪怕是下五境练气士,只要轻轻呵出一口灵气,就能够如饱蘸墨汁,下笔自如,墨迹芬芳,纸张甚至借此能够天然防蛀百年之久,故而此“湖竹笔”得以远销朱荧王朝山上山下,是达官显贵的头等案头清供,哪怕无法书写,悬在笔架那边,做做样子,一样能让主人见之心喜。 陈平安当时厚着脸皮收下了,讨要了两支小尖毫,最适宜书写蝇头小楷。 与当年李希圣赠送的那支小雪锥,有异曲同工之妙。呵气成墨,呵一口气之后,若是灵气过于淋漓,只需要搁置笔山或是悬于笔架,但不会有点滴“墨汁”坠落,若是少了,书写一半便已无墨,无非是再轻轻呵一口气罢了,十分方便。而且若是本命窍穴分出五行之属,墨迹还有色彩之分,极其实用,所以还是许多山上女修间写信往来的心头好。 陈平安已经不练拳、不炼气许久,加之与刘老成那场大战,身体虽在缓慢痊愈,可是直到方才这一刻,他才意识到自己两座本命气府内,已经灵气枯竭到这个地步,原本金色文胆所在的窍穴,已经满目疮痍,破碎不堪,不用去说,当晚为了握住那把剑仙,类似涸泽而渔,焚林而猎,给那座绿衣小人扎堆的“水府”也造成了巨大的影响。只是影响之大,还是超出了陈平安的预期,竟是到了水府灵气名副其实的滴水不剩了。 陈平安毫不犹豫地站起身,撑着那艘几乎快要被整座书简湖都知晓的普通渡船去了趟素鳞岛,拜见田湖君。 府上管事歉意回复说岛主在闭关,不知何时才能现身,他绝不敢擅自打搅,但是如果真有急事,他便是事后被重罚,也要为陈先生去通知岛主。 闭关一半,是修行大忌。陈平安又不是不涉江湖的雏儿,赶紧与那个满脸“慷慨赴死”的老修士笑着说没有急事,他就是几次登上素鳞岛,都没能坐一会儿与田岛主好好聊聊,这段时间于田岛主实在麻烦许多,今天就是得空儿,来岛上道声谢而已,根本无需打搅岛主的闭关修道。 府上管事修士如释重负,陈平安刚要离开,突然笑问道:“听闻府上珍藏有曹娥岛的姑娘茶,偶尔会拿出来款待客人,我既然来都来了,能不能多叨扰一番,喝杯茶润润嗓子再走?若是事后田岛主生气,前辈就说是我死缠烂打,扬言不给茶喝就不走了,才害得前辈不得不破费一番。” 府上老修士笑得合不拢嘴,赶紧带着这个账房先生入府,很快就奉上了一壶天然蕴含水运的曹娥岛姑娘茶。 陈平安喝着茶,就与老修士闲聊起来,相谈甚欢。 陈平安告辞后,老修士又亲自一路送到了素鳞岛渡口,与他使劲挥手作别。 回府路上,老修士趾高气扬,正值寒冬时分,老人都满面春风。今儿自己面子真是大了去。 陈平安离开素鳞岛后,没有就此返回青峡岛,而是去了趟珠钗岛。 一壶曹娥岛茶水,用以裨益水府灵气,实在是杯水车薪,还是需要购买一些浓厚水运凝聚的秘制丹药。 既然田湖君在闭关,就只能来找刘重润了。 传言刘重润当年家国覆灭,偷藏了许多从王朝秘库里边取出的好物件,更重要的是陈平安在书简湖,信不过任何人。 经过与朱弦府马远致的闲聊,加上对书简湖历史和关系的梳理,发现这个珠钗岛刘重润,属于那种做生意还算公道的修士,两百多年来,没有传出劣迹。 若是刘重润出身于帝王之家,所以天生善于隐藏,以至于两百年没有泄露半点,并且更有幕后人,能够神通广大到算出他今天的临时起意,要与刘重润购买丹药,陈平安认栽。 今天刘重润还是没有亲自接见陈平安。 很正常,估计是她确实厌烦了他这个账房先生的蹩脚媒婆行径。 之前有两次,陈平安停船登岸,刘重润已经懒得露面,只是派遣一个姿容极其出彩的嫡传弟子负责在渡口“拦阻”,名字没能记住,因为珠钗岛上上下下的行事风格,在书简湖还算洁身自好,殊为不易,与同样女修扎堆却被书简湖男修讥笑为“窑子岛”的云雨岛比,双方口碑,天壤之别。当时陈平安登岸此地,只是为了从岛主刘重润那边获知一些事情,至于珠钗岛其余任何修士,陈平安不想有任何交集。自然不是陈平安如何清高自负,而是他知道,自己在书简湖的一言一行,都会带来种种不可预知的结果,就算是好的,也只是锦上添花,可若是坏的,那就是殃及池鱼,有杀身之祸。 人生在世,一旦深陷困境,不可避免地走下坡路,往往就是进退失据,左右为难,很容易让人四顾茫然。 这会儿,除了慎重考虑自己的利益得失,以及小心权衡破局之法,若是还能够再多考虑考虑身边周围的人,虽未必能够以此解围,可到底不会错上加错,一错到底。 陈平安说明来意,那个气质不俗的貌美女修笑问道:“陈先生,这次真不是给那鬼修当说客来了?” 陈平安点头保证道:“真不是。” 年轻女修有些懊恼,轻轻一跺脚,埋怨道:“陈先生害我输了十枚雪花钱呢。” 陈平安无奈道:“如果我说一句活该,我还能去见你那个岛主师父吗?” 年轻女修不情不愿说道:“可以的。” 陈平安于是说道:“活该。” 远处许多偷偷躲在暗处的珠钗岛女修笑声不断,多是刘重润的嫡传弟子,或是一些上岛不久的天之骄女,往往年纪都不大,才敢如此。 年轻女修没好气道:“陈先生自个儿去山巅宝光阁,行不行啊?” 陈平安微笑道:“行的。” 过了山门,年轻女修还真就直接把陈平安晾在一边,跑去山门偏屋那边与师妹们窃窃私语,然后和几个与她一般押错注的女修乖乖掏出雪花钱给赢了的人。 一个挣得双手捧钱都快要捧不住的幸运少女探出脑袋,对陈平安的背影大声笑道:“陈先生,谢了啊!” 缓缓登山的陈平安没有转头,只是抬起手,挥了挥,应该是示意不用谢。 山门偏屋这边,七八个年轻女修,无论输赢,哄然大笑。 陈平安在宝光阁见到了一身华贵宫装的刘重润,两人相对而坐,后者娴熟煮茶,一举一动都透着真正的富贵气。 难怪听说早前春庭府邀请过刘重润两次,只是她都婉拒了。 刘重润问道:“陈先生就半点都不担心自己的身体状况?” 陈平安开门见山道:“担心啊,这不就来你们珠钗岛了?想要跟刘岛主买些适宜补养水府灵气的灵丹妙药。如果我没有记错,当年刘岛主故国,曾有一座水殿和一艘龙舟,都是在刘岛主亲自主持下打造而成,两物皆名动宝瓶洲中部。” 刘重润点头道:“适宜地仙温养水属气府和本命物的丹药,我不但有,而且还不止一样,但是这已经不是价格高低的事情。在书简湖,这样的珍稀宝贝,我却不敢拿出来售卖,一旦面世,除非我能源源不断拿出手,不然就是一个‘死’字。相信以陈先生的才智,可以想通其中症结。” 陈平安嗯了一声:“换成我,一样觉得烫手,不到山穷水尽的地步,绝不敢拿出来换成谷雨钱。” 刘重润递过来一杯雾气升腾的虹饮岛仙家茶,阳光映照下,茶杯上竟然浮现出一条手指长短的袖珍彩虹。 刘重润笑问道:“陈先生是明白事理的人,那么你自己说说看,我凭什么要开口报价?” 陈平安想了想:“那刘岛主要怎么才肯开价,说说看。” 刘重润神色凝重,道:“珠钗岛想要搬迁出书简湖,陈先生意下如何?” 陈平安好奇问道:“珠钗岛一直没有沾惹是非,始终保持中立,几乎没有仇家,那么书简湖的最终归属,是大骊宋氏还是朱荧王朝,似乎对于刘岛主影响都不大,珠钗岛无非是分不到一杯羹,却也不会惹上一身腥。在那之后,书简湖趋于有序,规矩会越来越类似一个王朝藩镇,刘岛主恰好最熟悉这种规矩,为何执意要搬迁基业?” 刘重润双手捧茶,视线低垂,睫毛上沾着些许茶水雾气,尤为润泽。 陈平安一手掌心托茶杯,一手扶住瓷色如雨过天青的瓷杯,始终凝视着这个珠钗岛岛主,既无丝毫邪念,更无半点爱怜。 刘重润微微抬起头,与他对视,片刻之后,竟是先败下阵来。她低头喝了一口茶水:“我就怕是朱荧王朝最终得到了书简湖。有些看似荒诞不经的宫闱秘史,其实恰恰是真相。” 陈平安开始在脑海中翻阅那些有关朱荧王朝、珠钗岛以及刘重润故国的前尘往事。 从青峡岛到书简湖,将他视为账房先生,其实不全是个玩笑称呼。 只是许多悄悄搁放在山门屋子柜子里的书简湖岛屿秘事,以及一些残片断章的稗官野史,太过支离破碎,许多小道消息,还会混淆真相。 陈平安思来想去,没有能够梳理出一条站得住脚的来龙去脉。毕竟这座珠钗岛,并非陈平安需要去重点关注的关键“战场”,他知道得还是太少。 刘重润问了一个在书简湖最不该问的问题:“我能相信陈先生的人品吗?” 陈平安摇头又点头,缓缓道:“别相信我的人品,但是比起你们书简湖野修一贯的买卖风格,比如喜好翻脸不认人、擅长黑吃黑的种种行径,跟我陈平安做生意,肯定要稍微好一些,稍微好点。” 刘重润苦笑道:“就凭着陈先生从未以势压人,在渡口岸边吃了那么多次闭门羹,也未有过半点恼羞成怒,我就愿意相信陈先生的人品。” 陈平安喝了口茶水,望向刘重润:“是珠钗岛的潜在劫难过大,已经超出了刘岛主的承受范围,所以不得不赌一赌我的人品吧?” 被人一语道破心中的小算盘,刘重润有些神色尴尬。 陈平安问道:“是知道了我的大致来历,想要搬迁去往龙泉郡西边大山?” 陈平安自顾自说道:“珠钗岛修士稀少,明面上的地仙更是只有刘岛主一人而已,去了灵气充沛的大骊龙泉郡,凭借一两座不大的山头,就可以扎根下来,又算投靠了宋氏,从书简湖抽身离开不说,还可以借此远离战火如荼的宝瓶洲中部,朱荧王朝即便打赢了战争,想要去大骊找刘岛主的麻烦,自是鞭长莫及……” 一开始刘重润听得仔细,不愿错过一个字,可听到后来,刘重润脸上浮现几分羞恼怒意,狠狠瞪着陈平安。 陈平安有些奇怪:“怎么了?” 刘重润望向这个棉衣长袍的年轻男人,死死看着他的眼睛,似乎想要从他眼中找出一点蛛丝马迹,然后她就会翻脸,对他下逐客令。 刘重润没能看出端倪,忍了忍,可到底还是没能忍住:“陈平安!你真没有听说过朱荧王朝与我故国的一桩恩怨秘史?” 陈平安皱眉道:“我对刘岛主所知一切,大半是朱弦府马远致说给我听的,多是刘岛主早年的风光事迹,并不曾听说太多与朱荧王朝的恩怨。只知道鬼修马远致对朱荧王朝极其仇视,几次离开书简湖,都是秘密潜入朱荧王朝边境,并成功袭杀数名边关将领,造成朱荧王朝多桩悬案。但是这里边,到底藏着什么心结,我确是不知。” 陈平安问道:“刘岛主,在忌惮某个朱荧王朝的权势大人物?并且涉及刘岛主故国覆灭的缘由?” 刘重润摔出手中那只茶杯,砸在地上,砰然碎裂。 这个身世充满了传奇色彩的丰腴美人,深吸一口气,看到对面的陈平安依旧神色如常,哀叹一声,自嘲道:“不好意思,是我修心不够,在陈先生面前失态了。” 陈平安摆摆手,示意无妨。 刘重润缓缓道:“朱荧王朝一个老不死的地仙剑修,当年他任使节出访我国京城,你能想象吗,在他的异国他乡,我刘重润还是只差了一身龙袍一张椅子的堂堂君主,差点被他闯入宫内凌辱了。从皇宫禁卫到朝廷供奉,竟是没有一人胆敢阻拦。他虽没能得逞,但是在慢悠悠穿上裤子的时候,撂下一句话,说要我迟早明白什么叫鞭长可及,什么叫可以横跨两国京城。当年我们被灭国,此人刚好在闭关中,不然估计陈先生你在书简湖是喝不上这顿茶水了。可是如今此人,已经是朱荧王朝权倾一方的封疆大吏,是一座藩属国的太上皇。不凑巧,与石毫国差不多,该死不死的,刚好毗邻书简湖!” 陈平安默不作声。 刘重润一咬牙,下定决心,她微微抬起臀部,挺起胸膛,沉声道:“只要陈先生答应租借龙泉郡山头和珠钗岛火速迁徙一事,刘重润愿意自荐枕席!就在今天,只要你陈平安喜欢,甚至可以就在此时此地!” 刘重润视线坦荡荡,陈平安眼神寂然,古井不波。 然后陈平安问了一句比拒绝刘重润更为大煞风景的言语:“为何不找刘志茂或是刘老成?” 刘重润脸色黯然些许,随即眼神中再度恢复昂扬斗志,冷笑道:“找了刘志茂,等他玩腻了,肯定转手就会将我卖给朱荧王朝。至于宫柳岛刘老祖,我估计连他的面都见不到吧。而且即便刘老成愿意见我,只要我敢开这个口,估计就要被他一巴掌拍成一摊烂肉了。” 陈平安问道:“刘岛主可曾有过喜欢的男子?” 刘重润摇头道:“不曾有过!若是有过,我刘重润便是身死道消,珠钗岛便是就此与家国一般覆灭,也绝不会说出自荐枕席这种话!” 陈平安点头道:“应该是真的没有过。不然如果刘岛主有过真正喜欢的人,就不会对我说出这种混账话。” 刘重润恼火道:“陈平安,你不要得寸进尺!士可杀不可辱,我刘重润虽是女子,却也不至于沦落到被你如此说教、羞辱的地步!” 陈平安喝了口茶,有些无奈:“说好的买卖不成仁义在呢?” 刘重润气倒是消了些,只是到底脸上挂不住,愤愤然骂道:“男人就没一个好东西,要么是满脑子脏水,恨不得所有女子都是他们的床笫玩物,要么就是你这种假正经,都可恨!” 陈平安递过去空茶杯,示意再来一杯,刘重润没好气道:“自己没手没脚啊?” 陈平安只得自己斟了一杯茶,不忘重新拿起一只茶杯,给刘重润倒了一杯茶水,轻轻递过去。刘重润接过瓷杯,如豪饮醇酒似的,一饮而尽。 只要一方始终心平气和,另外一方再满腔怒火,都不太容易被火上浇油。 在刘重润给自己倒了一杯茶水,慢慢抿了一口后,陈平安才开口问道:“刘岛主就那么讨厌马远致,只是因为他当年那个杂役驮饭人的身份?我觉得不像,刘岛主不是这种人。” 刘重润缓缓道:“他丑啊,哪怕给瞧一眼我就觉得恶心。当年是如此,如今更是如此。一双狗眼就喜欢往妇人胸脯和屁股上瞄,越大的,他越喜欢!女子身份越尊贵的,这个驮饭人就越垂涎!” 陈平安不打算说话了,绝对不予置评,并且打算以后都不掺和。 刘重润放下茶杯,冷笑道:“不是男人为我们女子做很多事情,女子便一定要喜欢他,天底下没有这样的道理!” 不过刘重润叹了口气:“不过他做了那么多事情,我当然都清楚,一清二楚,不然你以为我会忍他这么多年,由着他悬挂那块朱弦府匾额?只是有些时候,念着这些情分,难免还是有些无关男女情爱的感动……只不过稍稍多想,一想到他那张满口龅牙黄牙的嘴脸,我真是有些吃不下饭。” 陈平安闭口不言。 刘重润却没打算放过这个年轻的账房先生,她斜眼瞥着陈平安那张消瘦惨白的脸庞:“若是陈先生长得如他一般歪瓜裂枣,你看我乐不乐意那么多次在渡口现身,撑死了见你一两次。你以为世间市井女子和山上女修,喜欢看丑八怪,不去多瞧几眼英俊男子啊?这就跟你们男人管不住眼睛,喜欢多看几眼佳人美妇,一样的道理。唯一的区别,就在于男人管不管得住心思和裤裆了。” 刘重润拿起茶杯,缓缓抿茶,然后笑眯眯问道:“不知道陈先生管住了裤裆,心思管住了没有?” 陈平安眼神清澈,道:“不用管。” 刘重润见他不似作伪,又听明白了他的言下之意,就有几分苦闷和气馁:“真是一尊泥菩萨不成,还是我刘重润已经人老珠黄了?” 陈平安放下茶杯,说道:“既然刘岛主已经开价了,我可以试试看,与大骊那边接触一下。” 刘重润放低嗓音:“粒粟岛岛主?” 陈平安没有故弄玄虚,轻轻点头。 双方皆是书简湖的明眼人。 刘重润提醒道:“事先说好,陈先生可别弄巧成拙,不然到时候就害死我们珠钗岛了。” 陈平安笑道:“我会注意的,哪怕没办法解决刘岛主的燃眉之急,也绝不会让珠钗岛雪上加霜。” 刘重润玩味道:“不知道陈先生何来的底气,说这种话?” 陈平安沉默片刻,直截了当道:“相较于我当下做的某件事,珠钗岛的去留,只是一个三方都可以互利互惠的添头,很小的彩头。” 刘重润脸色变幻不定。 陈平安双手笼袖:“不信?反正珠钗岛就是在赌,既然赌了,也没有更多的退路,不信最好也信。死马当活马医,就姑且信一信我这个蹩脚郎中好了,说不定就是意外之喜,比我当那媒婆好不少。” 刘重润突然露出太阳打西边出来的少女娇憨神色:“如果我现在反悔,就当我与陈先生只是喝了一顿茶,还来得及吗?” 陈平安点头道:“来得及。我不是刘岛主,我还是讲买卖不在仁义在的。” 刘重润气得牙痒痒,眼前这个年轻人,真是百毒不侵、油盐不进! 刘重润抬起双手,手肘有意无意挤压出一片壮观风情,她对陈平安嫣然一笑,一拍手掌,然后要陈平安稍等片刻。 很快就有一个老态龙钟的老嬷嬷手持一只瓷瓶走入院中,老嬷嬷将瓷瓶毕恭毕敬交给刘重润后,再次默默走出院子。 陈平安知道这个深藏不露的老妪,哪怕一身如何都遮掩不住的腐朽气息,却是珠钗岛能够屹立不倒的根本所在。说不定当年刘重润能够在自家京城皇宫内,从那个丧心病狂的朱荧王朝地仙手中逃过一劫,都要归功于这个苍老妇人。 刘重润将瓷瓶抛给陈平安:“陈先生可要小心收好了。这是当年水殿秘藏的最好丹药之一,能够大补水府灵气和修缮水属本命物,这瓶丹药只要丢到书简湖,就能够激起百丈高浪,任何一个金丹境地仙都要垂涎三尺。这是定金,是珠钗岛该有的诚意。接下来,就要看陈先生你有没有化腐朽为神奇的通天本事了。事情成了,先前那四个字,我在动身离开书简湖之前,都有效。将来搬到了龙泉郡,可就不管用了,过时不候!” 陈平安对于后半段话置若罔闻,当场打开瓷瓶,倒出一颗碧绿丹药,闭眼片刻,睁眼后对刘重润微微一笑,直接丢入嘴中。 刘重润好奇问道:“这瓶丹药自然是没有动过手脚,可是陈先生如何这么快确定?” 陈平安当然不会告诉她有关自己水府栖息着那群绿衣水运童子的内幕,随口道:“我既然到了书简湖,就入乡随俗,赌大赢大。” 刘重润一挑眉头,没有多说什么。 陈平安问道:“我想问一问刘岛主故国与朱荧王朝的详细历史,可能要耽搁刘岛主不少光阴,可以吗?” 刘重润疑惑道:“这是为何?与你接下来要谋划的事情有关系?” 陈平安摇头道:“几乎没有任何关系,只是我想多知道一些当局者对于某些……大势的看法。我曾经只是旁观、旁听过类似画面和问答,其实感触不深,现在想要多知道一点。” 刘重润犹豫了一下,点头道:“可以,旧事重提,虽然我心里头不太痛快,反正连那等龌龊事都说与陈先生听了,其余庙堂和沙场上的事情,根本算不得什么。” 陈平安抱拳道谢。 刘重润抛出一记妩媚白眼。 陈平安视而不见。 此后整整两个时辰,刘重润将故国大势,从龙兴立国、逐渐衰落、中兴重振、积重难返、竭力维持,到最终覆灭,娓娓道来, 刘重润早已不是那个长公主,如今只是一个书简湖金丹境修士,说得坦诚相见,陈平安听得聚精会神,默默记下,受益匪浅。听到重点,干脆就从咫尺物当中拿出纸笔,一一记下。在刘重润说到精妙处或是不解处,陈平安便会询问一二。 这些都让刘重润别扭不已,在心中哭笑不得。自己怎么像是一个学塾夫子,在这儿为一个勤勉学生传道授业解惑?这可是她生平头一遭的感觉。 当刘重润觉得无话可说之际,陈平安却说下次拜访宝光阁,还要与刘岛主再细问漕运、胥吏二事。 刘重润气笑道:“陈平安,你烦也不烦?!想上我的床,你就不能直接开口,非要这么绕弯子?好玩吗?怎么,想要身心皆取。好嘛,你陈平安倒是胃口比谁都大!那朱荧地仙与驮饭人两个老色胚加起来,都不如你一个!” 陈平安脸色不变,缓缓道:“刘岛主,方才你说那山河大势,极有风采,就像一个‘罪不在君’的亡国帝王,与我复盘棋局,指点江山,让我心生佩服,这会儿就差远了,所以以后少说这些怪话,行不行?” 刘重润似乎有些伤心,一手捂住衣襟领口,咬着嘴唇。 陈平安不为所动,就要起身告辞。 刘重润突然柔声喊道:“陈平安。” 陈平安只得坐在原地,一头雾水:“嗯?” 刘重润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猛然扯开领口。 陈平安不愧是经历过无数场生死厮杀的老江湖,同样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一下子闭上眼睛,猛然站起身:“下不为例!不然买卖作废!” 刘重润笑得花枝乱颤,望向陈平安匆忙离去的背影,乐不可支道:“你不如将此事说给朱弦府那个家伙听听?看他羡慕不羡慕你?” 陈平安停下脚步,背对着她,轻声道:“刘重润,这样不好。” 刘重润收敛笑意,冷哼一声:“恕不远送!” 陈平安走出山巅,去往渡口,撑船返回青峡岛。 那个老嬷嬷走入院子,看着似乎有些魂不守舍的刘重润,问道:“长公主,真要相信一个在书简湖露面还不到半年的外乡人?何况还如此年轻。哪怕算是心思缜密,做事稳重,可年纪小,就意味着根基浅,这是万古不易的道理,不然当年那个给长公主亲手提着坐在龙椅上的小杂种,会忍气吞声,故意装傻卖疯那么多年?结果差点真给小杂种做成了那个地仙剑修都没做成的恶心事。” 刘重润恢复正常神色,淡然道:“知道天底下什么样的人,最值得跟他们做生意吗?” 老嬷嬷说道:“请长公主明示。” 刘重润站起身,身材修长的她,极有气势。她面沉如水,咬牙道:“聪明,好人,有底线,三者兼备。以前如果那个小杂种不是被人蛊惑,故意倒行逆施,唯一的本事,就是与我作对,一个一个接连害死了庙堂和边军当中所有这种人,我们岂会灭国?!” 老嬷嬷不去评点这些往事,哪怕已经离开那座皇宫很多年了,她还是秉持宫中既定的宗旨,不去妄言、干涉朝政。 老嬷嬷只是板着脸,说道:“长公主,说句大不敬的言语,对这么个乳臭未干的毛头小子,说那样的话,做那样的事,委实是太不害臊了些。” 刘重润竟是飞奔过去,低头弯腰,轻轻挽住老嬷嬷的胳膊,撒娇道:“好玩嘛,就这么一回,以后不会再有啦。” 老嬷嬷点头道:“深闺寂寞,这是市井女子的烦忧,长公主如今已是金丹境地仙,就莫要如当年少女时那般顽劣了。再者,老牛吃嫩草,不好。” 刘重润满脸通红,好似赌气,松开老嬷嬷胳膊,去了宝光阁不见人。 老嬷嬷等到刘重润躲了起来,这才展颜一笑,只是瞬间就收了起来。 老嬷嬷心知肚明,不是长公主对那年轻人真有想法,一见钟情,而是长公主如今肩头的压力太大,又没有一个可以依靠的主心骨,难免会做出些过火的举止,所以这半年来,宝光阁摔碎的珍贵瓷器有多少了?而当一丝希冀的曙光,突如其来,更是会让人心神摇曳,陡然间大悲大喜,更能见本心本性,金丹境地仙也不例外。 这个她看着长大的长公主,从小就是调皮顽劣、无法无天的性情,早年宫中那些个教仪嬷嬷,管教起长公主来,简直就是个个心肝疼。也就是她,一直陪伴着长公主,双方相依为命,一直走到了今天这一步。而她的金丹已腐朽,即将崩坏,又成了差点压碎长公主心境的最后一根稻草。 眼睁睁看着身边至亲,化作一堆白骨,几乎是每一个地仙修士都要经历的痛苦。至亲多半不会是爹娘长辈了,而是师徒,或是道侣,或是传道人和护道人。关系越好,心魔越大。就像当年离开宫柳岛的刘老成,不得不亲手斩杀自己入魔的挚爱道侣。传言虽然不知真假,毕竟这是书简湖的第一大禁忌,但是这个老嬷嬷却深信不疑。 陈平安返回青峡岛,天已经是暮色笼罩。 又咽下一颗水殿秘藏的丹药,陈平安提起一支紫竹笔,呵了一口气,开始书写在珠钗岛积攒出来的腹稿。 之所以要与刘重润询问、请教两国大势,因为这是他在书简湖想要看到的第三条线,事情的发生,距离当下最遥远,但是很快就有可能用得着。 之前第一条线,是顾璨和他周边众人,最复杂难解。第二条是那对云楼城重逢的父女,相对最简单清晰。 来龙去脉。脉络。这是陈平安如今自己私底下复盘藕花福地之行,得出的一个最大结论,遇见众人万事,我只管单刀直入,暂时撇开一切善恶,只去深究此人为何说此话、做此事、有此念头。一旦如此,哪怕所有人都如那痴心剑,一样可以为我所用。但是在这个极其耗费心神的漫长过程中,他必须比以往想得更多,走得更慢! 陈平安暂时停笔,拿起手边的养剑葫,喝了口酒就放下了。 他神色越发憔悴,脸颊凹陷,脸庞上甚至还有些许的胡子碴,可是当下提笔写字,眼神熠熠光彩。 中土神洲一座最为巍峨的山岳之巅,一个穷酸老儒士正在一边掐指推衍,一手捻须,苦着脸絮絮叨叨,哀怨道:“这就不太善喽。” 身形魁梧的金甲神人坐在不远处,俯瞰着广袤辖境:“既然形势不妙,你又看不到具体事,为何不干脆偷溜过去?反正你做这种勾当,没人会感到奇怪,你又皮厚,给文庙晚辈指着鼻子骂,都不在乎。” 老秀才白眼道:“闭嘴,跟你聊天,和东海那老家伙差不多德行,就是对牛弹琴。” 金甲神人不以为意。 换成任何一个飞升境之下的修士,胆敢在这座穗山上,要这位中土神洲山岳万千神祇的“首尊”闭嘴,估计已经被劈了个半死。至于飞升境,一剑劈出穗山地界,又有何难。 老秀才随手将一把石子丢在地上,嘀咕道:“你以为那个观道观的臭牛鼻子,是白送那把桐叶伞的?那三百年光阴长河,是白给我那关门弟子瞧的?可都是包藏祸心,用心险恶着呢。” 金甲神人讥讽道:“还不是你自讨苦吃。” 老秀才骂娘道:“你除了有几斤蛮力,懂个屁。” 金甲神人哦了一声:“那你倒是离开穗山啊,亚圣不是派人捎话来,要找你去文庙谈心吗?” 老秀才摇晃着肩膀,扬扬得意道:“嘿,就不就不,我就要再等等。能奈我何?” 金甲神人瞥了眼老秀才,犹豫了一下,问道:“那块银锭剑丸,你是不是早就知道之前的因果了?” 老秀才收敛神色,点点头:“小事而已。” 金甲神人笑道:“你倒是心大。” 老秀才冷笑道:“我要是不心大,容得下这座浩然天下那么多假读书人?” 金甲神人问道:“齐静春既然全然不在了,你真不怕那个都不承认你是先生的闭关弟子走岔了?” 老秀才猛然起身,大步走到盘腿而坐的金甲神人跟前,两人一站一坐,刚好让他用手指敲打后者的脑袋,一戳一戳,骂道:“你可以侮辱我的学问和修为,但是不可以侮辱我收取弟子的眼光!” 金甲神人被一口气戳了十几下头盔,淡然道:“你再戳一下试试看?” 老秀才果真又戳了一下,然后立即往后蹦跳后退,一本正经道:“你自己说的,怪不得我。” 金甲神人叹了口气,转过头,破天荒哀求道:“算我求你了,你赶紧从我的穗山滚蛋吧!” 老秀才没来由地大怒道:“求人有用,我需要躲在你家里?啊?我早就去跟老头子跪地磕头了,给礼圣作揖鞠躬了!有用吗?” 金甲神人转回头:“有火气,别往我身上撒。” 老秀才搓手呵呵而笑:“不把你当撒气筒,我难道真去找老头子和礼圣撒泼啊,我又不傻。” 金甲神人已经彻底忍无可忍,缓缓起身,手中多出一把巨剑,不承想老秀才已经倒地而睡:“哎哟喂,推衍一途,真是耗费心力,累死个人,我打个盹儿,如果我打呼噜,你忍着点啊。” 金甲神人深吸一口气,重新坐回原地,沉默许久,问道:“真就把那个大祭酒晾在穗山大门外边喝西北风?” 老秀才背对着这尊山岳大神,呼呼大睡,双手掐指不断,不忘记提醒那个大个子:“我已经睡着了,所以你问我问题,我不回答,情有可原的。” 云海浩荡,可能比浩然天下任何一处天幕,甚至比四座天下都要更加壮阔无边。 一个高大女子,一手撑着桐叶油纸伞,一手掌心拄剑于金桥之上。长剑抵住金色长桥的栏杆,从剑尖处,溅射出如同大日光明的璀璨光芒,如同一直在磨砺剑锋。 她不是不可以走出去。只是前些年,一个将死之人,就站在这座金色拱桥之上,与她说了一番肺腑之言: “世间最好的磨剑石,不是斩龙台。 “对于纯善之人,是人心最纯粹部分的诸多恶念。反之亦然。皆可砥砺出最纯粹的剑心。剑气长城的万千剑修,善恶不定,依旧剑气如虹,就是证明。 “在陈平安长大之前,最多最多,你只能出剑一次。一次,分寸正好。而且我希望这一次,越晚越好,最好是结丹之后、玉璞之前。再往后,就作废了。 “如果有第二次,他就不会是某位学宫大祭酒或是文庙副教主,又或是重返浩然天下的亚圣了。” 那个双鬓霜白的儒士,当年指了指天空:“礼圣的规矩最大,也最稳固。一旦他露面…… “怕不怕,值不值得,并不一样。所以恳请前辈还是要多思量,再思量。” 在这些言语之后,还有一些。其中一句,最让她心动:“当初前辈选择并无恶感也无好感的陈平安作为新的主人,自然只是因为我齐静春说动了前辈,去赌那个万分之一。可是前辈当真就不想亲自确定一下,陈平安到底值不值得前辈托付所有希望,此后哪怕百年千年,再过一万年,都不会失望?!” 此后两句话,则是让她都有些动心,并且动容:“前辈那个时候,肯定是不太想的。但是前辈必须知道,在陈平安内心深处,他比任何人都希望,证明自己不曾让我齐静春、让你失望。 “哪怕那个时候,陈平安已经对自己失望。” 想到这里,高大女子轻轻一按手中长剑,竟是剑尖连同一大截剑身,直接钉入了那座金色拱桥的栏杆。 第十章 大雪 ●●● 第十章 大雪 这天夕阳西下,天边挂满了金灿灿的鲤鱼斑,就像一条硕大的金色鲤鱼游弋于天幕,人间不得见其全身。 青峡岛钓鱼房主事,一个资历极老的龙门境修士,亲自带着一个怯懦少年下船登岸,一起走向山门。 青峡岛钓鱼房的练气士,类似大骊王朝的粘杆郎,老修士名为章靥,一个很脂粉气的古怪名字,却是截江真君刘志茂的真正心腹。章靥是最早追随刘志茂的修士,没有之一,那个时候刘志茂还只是个观海境野修,章靥却是正儿八经的谱牒仙师出身,并且当时就已经是观海境,这里边的故事,青峡岛老一辈人,能够说上好几顿酒。 少年名为曾掖,是茅月岛刚发掘出来的一棵好苗子,天生适宜鬼道修行,不过好资质在书简湖并不意味着就能有好前程。如果没有青峡岛钓鱼房的横插一脚,少年曾掖会被岛主用来饲养蛊灵和培育鬼胎,少年早期境界攀升一定会一日千里,仿佛真是茅月岛倾力栽培的天之骄子,事实上,当曾掖跻身中五境的那一天,就会被剖魂剐魄,到时候,少年就会知道什么叫人有旦夕祸福了。 章靥是一个性情寡淡的修士,其实不太喜欢与谁絮叨,便是在刘志茂那边,他同样言语不多,只是事关重大,他不得不再次提醒道:“曾掖,我们那个供奉陈先生,他的诸多事迹,你多少也听过,是个很厉害的大人物。他如今就住在山门口附近,等下你见着了陈先生,不用故意替我和青峡岛说好话,一切照实说。在茅月岛,你自己也亲耳听到你师父与祖师与我坦白的谋划,所以你这条小命,归根结底,其实算是陈先生救下来的。再者,我知道你在担心什么,是不是才出龙潭,又入虎穴?不妨与你直说了,这个陈先生,肯定不会害你。你在茅月岛,只会死相凄惨,到了我们青峡岛,却是真正的修道机缘。说实话,连我都要羡慕你,在仙家洞府,就算是那些个祖师堂嫡传的谱牒仙师,都不会有你这样的好运气。” 曾掖性情软弱,在茅月岛那边吓破了胆,也被师父伤透了心,这会儿还是有些失魂落魄,只是不断点头,想着情况再坏也坏不过茅月岛。 章靥沉默片刻,缓缓道:“只是飞黄腾达之后,也别太忘本,终究是我们青峡岛把你从火坑里拽出来的,以后不管跟着那个陈先生在哪里享福,还是要想一想青峡岛的这份救命恩情。曾掖,你觉得呢?” 曾掖咽了口唾沫:“晓得了,我绝不会忘记神仙老爷你的大恩大德。” 章靥笑了笑:“这些话,我只听你说一次,以后放在心里就是了,别总挂在嘴上,说着说着,就跟一坛酒似的,今天一口,明天一嘴,很快就会见底,心里就不当回事了。” 曾掖只是一个当年被师父从石毫国市井带回茅月岛的孤儿,他师父眼拙,只看出了一点端倪,倒是茅月岛的龙门境祖师爷慧眼独具,一眼相中了曾掖的稀奇根骨,打算以邪门的鬼道秘法,掏空曾掖的根骨元气,养出两三个中五境的阴灵鬼魅。茅月岛老祖之前在曾掖面前坦言,若是自家有青峡岛的底蕴,倒也不会如此涸泽而渔,说不得曾掖就会成长为茅月岛第一个金丹境地仙,委实是没那么多神仙钱可以糟蹋。曾掖自然听得背脊发寒透心凉。 该说的该做的,都差不多了,章靥领着曾掖来到门外,轻轻敲门:“陈先生,那个合适人选,给你带来了。” 曾掖骤然间心中涌起一股巨大的惶恐,如被潮水淹没,两腿发软。就像那个老神仙说的,他怎么会不怕是从一个火坑跳入另外一个油锅?然后少年曾掖生平第一次,见到了那个叫陈平安的男人。 屋门被打开,曾掖虽然才十四岁,但是身材高大,已经不输青壮男子,所以无需仰视,就能看清楚那个男人的面容。那人穿了一件厚实的青色棉袍,头顶别有一根白玉簪子,身材修长,面容消瘦。既不像章靥这样的老神仙,也不像吕采桑、元袁那样的贵公子。 然后那人微笑道:“你好,我叫陈平安,你呢?” 曾掖想要说话,但是整个人身体紧绷,四肢僵硬,嘴唇微动,愣是没能说出半个字来。 章靥有些无奈,只得代替这个呆头鹅回答陈平安的问题:“陈先生,他叫曾掖,掖庭的掖,是我从茅月岛揪出来的一个可怜虫,符合陈先生的要求,资质根骨天生适宜鬼道修行,是阴物附身和鬼魅栖息的首选,双方一同行走阳间,非但不会损耗少年本元,反而能够助长修行。” 陈平安点了点头,然后对曾掖笑道:“我略通一种旁门称斤法,你只需要站好,我试试看你的骨气有多重。” 曾掖待在原地,毫无反应,陈平安就迟迟没有动手。 章靥轻轻一拍曾掖,笑道:“已经话都不会说了,如今连点个头都不会啦?” 曾掖给章靥这一拍,整个人终于还魂,使劲点头。 陈平安抓住曾掖肩头,轻轻提起,曾掖脚尖踮起,却没有离地。 陈平安松手后,点头道:“不是特别沉,今后我会注意留心你的魂魄迹象,只要稍有不对,就不会让你强撑着。” 曾掖还是不说话,是不敢说,也不知道说什么,就像又丢了魂魄。 毕竟在那座阴气森森的茅月岛,在被老祖相中根骨之前,他就被那帮门内弟子欺负惯了。对于章靥这样高高在上的青峡岛老神仙,以及比老神仙好像还要更了不得的年轻神仙,没让人搀扶着,就已经是曾掖最大的努力了。 章靥无奈道:“陈先生,这少年的性情,是不是过于差了点?不然我再去书简湖周边找找?” 陈平安其实一直在留心曾掖的脸色与眼神,摇头笑道:“没关系,我觉得挺不错的。” 章靥松了口气,算是交差了。 茅月岛那边没敢狮子大开口,却也不会白送。这就是书简湖的不成文规矩。要么青峡岛打上门去,直接抢人,连同茅月岛一起吞并了,别说是一个曾掖,茅月岛所有的人和财物,都可以白拿白得,可既然青峡岛选择了和气生财,就得有做买卖的样子,所以章靥在茅月岛开出一个还算公道的价格后,没有讨价还价,就给了那笔神仙钱。 陈平安对此并不陌生,问道:“茅月岛那边开了什么价?” 章靥犹豫了一下,缓缓道:“按照茅月岛祖师的说法,保守点,一个曾掖最终可以养育出鬼胎、阴灵各一,二十年内,至少相当于两个洞府境修士,再抛开将曾掖栽培到中五境的成本,所以茅月岛开价十枚谷雨钱。” 陈平安想了想:“到了我这边,还得加上章老先生与青峡岛钓鱼房的所有耗费,那就当十五枚谷雨钱算,先记在青峡岛账上,回头我与其他开销,一并支付。” 章靥点头道:“没问题。” 自家那个混世魔王顾璨也好,黄鹂岛吕采桑、鼓鸣岛元袁也罢,现在这拨最拔尖的年轻后生,都与老一辈书简湖野修大不相同了,人人以破坏老规矩为乐,以此作为聚拢人心的养望之本。章靥不敢说他们就一定是错,毕竟这些小崽子,他见着了都要笑脸相向,可到底心里头是不舒服的。只是如今什么规矩都不讲的年轻人,好像反而混得更好,这让章靥这种书简湖老人有些无奈。 所以陈平安这等作为,让章靥心生一丝好感。不然以此人在书简湖积攒出来的威望,硬是一枚雪花钱都不掏,他章靥和青峡岛不一样得捏着鼻子认了?不过这点好感,不顶用就是了。 章靥一想到这些,就更加烦闷,总觉得哪里不对,又想不出个所以然。 书简湖就是这样了。 他一个大道无望的龙门境修士,结丹已经彻底不用奢望,刘志茂私底下已经做了所有该做的事情,仁至义尽。在人人奋发、朝气勃勃的书简湖,章靥无异于风烛残年的市井老人,而且相比后者,练气士对于自己的身躯腐朽、魂魄凋零,拥有更加敏锐的感知,那种仿佛一寸一寸深埋入土的垂死之感,如果不是章靥还算心宽,性情并不偏激,不然早就做出什么丧心病狂的举动了,反正在为恶无忌、行善找死的书简湖,多的是发泄的法子。 少年曾掖就这么在青峡岛住下了,就住在陈平安隔壁屋子里。 茅月岛少年曾掖关上门,坐在床边,只觉得恍若隔世。 他一宿没睡踏实,好不容易才迷迷糊糊睡去,直睡到第二天日上三竿才醒。睁开眼后,看着极为陌生的住处,一脸茫然,好不容易才记起自己如今不是茅月岛修士了,思来想去,不断给自己鼓气壮胆,结果刚刚走出屋子,就看到一个身穿墨青色蟒袍的家伙坐在隔壁门口,在小竹椅上嗑着瓜子,正转头望向他。曾掖差点没吓得掉头跑回屋子躲进被子。 顾璨问道:“你就是曾掖?从茅月岛那边过来的?” 曾掖额头已经沁出汗水。 这个小魔头在书简湖,掀起了一场场腥风血雨。虽然没有亲眼见过本人,只在柳絮岛邸报上看到过顾璨的容貌,可是那些邸报上的内容,以及茅月岛修士提及顾璨的那种神态语气,都让曾掖记忆犹新。原本以为这辈子都没机会见到顾璨,曾掖也不希望见到,不然多半就是顾璨带着那条大泥鳅踏平茅月岛那天了。 顾璨没好气道:“原来是个傻子。” 曾掖哪敢还嘴。 顾璨竟然没有一巴掌拍碎自己的脑袋瓜子,曾掖差点想要跪地谢恩。 几乎让曾掖感到窒息的凝重气氛,陡然间一扫而空,原来是那个穿青色棉袍的男人走到了门口。 陈平安对顾璨说道:“你现在身子骨弱,属于盛极而衰,比寻常市井百姓更容易被阴寒煞气渗透气府,赶紧回春庭府修行。” 顾璨点点头,看了看手中还剩下的一小堆瓜子,递给陈平安:“那我走了啊。” 陈平安接过瓜子,捡起一颗嗑了起来,说道:“回头等炭雪可以返回岸上,你让她来找我,我有东西给她。” 顾璨笑容灿烂:“好嘞。” 陈平安在顾璨离开后,对曾掖递出手中瓜子,后者赶紧摇头。 陈平安转身去屋子里边搬了一把椅子,递给曾掖,自己则坐在顾璨原先坐的那把竹椅上。 曾掖战战兢兢把屁股搁在椅子上,手脚都不知道应该放在哪里了。 陈平安嗑着瓜子,微笑道:“你可能需要跟在我身边,短则两三年,长则七八年都说不定,平时可以喊我陈先生,倒不是我的名字如何金贵,喊不得,只是你喊了,不合适。青峡岛上上下下,如今都盯着这边,你干脆就像现在这样,不用变,多看少说,至于做事情,除了我交代的事情,你暂时不用多做,最好也不要多做。现在听不明白,没有关系。” 曾掖默然点头。 陈平安突然问道:“怕不怕鬼?” 曾掖欲言又止。 陈平安说道:“曾掖,那我就再跟你絮叨一句,在我这里,不用怕说错话,心里想什么就说什么。” 曾掖这才说道:“不怕鬼,从小我就能见着脏东西,跟着师父到了茅月岛,那边好多师祖师兄师姐,都养着鬼。” 陈平安随口问道:“恨不恨你师父?” 曾掖抿起嘴,又不说话了。憨厚少年,脸上有伤感,还有一丝倔强。 陈平安点点头:“那就是有些恨意的,可伤心更多,对吧?而且想来想去,好像师父人其实不坏,如果不是他,说不定你早就死了,所以不管是对师父,还是对茅月岛,还是愿意当作亲人和真正的家。” 曾掖低下头,嗯了一声,泪眼蒙眬,含含糊糊道:“我知道自己傻。对不起,陈先生,以后肯定帮不上你大忙,说不定还要经常出错,到时候你打我骂我,我都认。” 陈平安嗑着瓜子,望向远方,轻声道:“这就是傻啊?我倒是不觉得。” 曾掖只顾着伤心,没能听真切,才记得自己身边坐着一个青峡岛供奉的时候,自己应该一字不漏听着那些金科玉律。曾掖越发觉得自己没出息,活该遭罪。 陈平安说道:“不过不是我说你啊,曾掖,你胆子太小,倒是真的,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都算是独当一面了。见着了所谓的大人物,可从来不会心虚犯怵的。” 陈平安嗑完了瓜子,掌心摩挲着下巴上的胡茬,自嘲道:“这么讲话,有点不要脸了。嗯,干脆回头再去趟紫竹岛,再讨要一竿竹子,给自个儿做一把竹刀。加上那把猿哭街买来的大仿渠黄,学一学自己的开山大弟子,刀剑错,吓唬吓唬人,还是可以的。” 曾掖比较后知后觉,这会儿才说道:“我哪里能跟陈先生比。” 陈平安笑了笑,站起身:“识字吗?如果认得字,我先传授你两门秘术,品秩不算太高,修行得法,比你在茅月岛不会差。” 曾掖连忙跟着起身:“识字,就是总被师父骂笨。” 陈平安拎着椅子,说道:“没关系,遇到不解的地方,就问我。” 陈平安跨过门槛,转头望去,曾掖小心翼翼跟在身后,两手空空。 陈平安无奈道:“你师父骂你笨,我看没冤枉你,倒是把竹椅拎着啊。” 曾掖恍然大悟,立即转身跑去拿起了竹椅。 陈平安会心一笑。自己身边总算有个正常孩子了。挺好的。 这么想的时候,账房先生陈平安根本没有意识到,他只比少年曾掖大了三岁而已。 接下来几天,曾掖除了睡觉返回隔壁屋子,几乎都待在陈先生这边,反复翻看那几页纸。纸以规规矩矩的蝇头小楷写就,曾掖作为已经入门的下五境修士,当然认得字,可是那门被陈先生说是“品秩不算太高”的鬼道秘术,一个个字,似乎没有打算认识他的意思。 曾掖几乎每隔两三句话,就会遇上拦路虎,蹦出疑问。起先曾掖想要硬着头皮跳过几段,先将这桩秘术浏览完毕再询问,可是越看越头疼,竟是大汗淋漓,以至于出现了魂魄失守的危险迹象。曾掖立即心中悚然,关于仙家秘法的修行,他听说过一些讲究和禁忌,越是上乘秘术,越是不能随意将心神沉浸其中,一旦无法自拔,又无护道人,就会伤及大道根本。 陈平安一直坐在他身边,起先没有刻意提醒,直到曾掖赶紧放下手中几张如同重达千斤的纸张,大口喘气,这才暗暗点头。才情天赋不佳,并不是最可怕的,心性太过浮浅,那才是曾掖修行这门鬼道秘法的最大关隘。 倘若曾掖连这点定力都没有,跟在他这边做那件事情,只会把曾掖一步步往走火入魔那边推。陈平安不会赶他走,但是也绝不会让曾掖继续修行下去,就当是多了个邻居,与那个看守山门的老修士差不多。陈平安宁可十五枚谷雨钱打了水漂,也要让章靥和青峡岛钓鱼房另寻合适人选。 曾掖吃过苦头后,不再打肿脸充胖子,一有疑惑就开口向陈平安询问,陈平安便为他一一解惑。 一来魏檗当时就有详细旁注,二来陈平安与朱弦府马远致、地仙俞桧和阴阳家大修士切磋多次,自己如今也有几分心得。 至于为何没有直接给曾掖一份“批注版”秘法,或是竹筒倒豆子,将所有精妙细微处与注意事项一并说给曾掖听,这就又涉及身边少年的大道修行了。 相逢是缘,陈平安希望曾掖能够在这桩买卖当中,真正获益,找到以后跻身中五境乃至于未来大道修行的立身之本。 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当年阿良是这么对他的,陈平安也愿意如此对待一个十四岁的书简湖少年,因为曾掖是一个尚未被书简湖大染缸完全浸染心神和更改秉性的质朴少年。 魏檗的这桩秘术,品秩肯定不低。然后陈平安拿出来,曾掖伸手接住了,此后拿不拿得住,不是学不学得会这么简单。 曾掖是怎么学会的,他到底付出多大的心血和毅力?若是轻而易举就得到了,如此大的一桩福缘,又岂会真正珍惜,岂会在未来的漫长修道生涯,不断扪心自问,问一问初衷,告诉自己当年的那份“来之不易”? 陈平安不管在山上任何其他宗门、仙家洞府、百家门派,是以什么途径和宗旨去传授弟子大道,只要在他这里,就是可以慢,但必须稳。 只是陈平安很快就有些头痛了。因为曾掖……实在是太不开窍了! 陈平安以前总觉得自己资质平平,因为教他识《撼山谱》字的,是宁姚。论读书,远游大隋,身边有红棉袄小姑娘李宝瓶,触类旁通,举一反三。论修行,当时有林守一。论习武,教拳之人是“身前无敌”的崔姓老人,此后更是在剑气长城遇到了同龄人曹慈,惊才绝艳,陈平安连败三场。最后身边,还跟着一个修行剑气十八停跟玩一样的裴钱,关键这黑炭丫头还算是他的开山大弟子。论风流气概,更是有陆抬、柳清山…… 哪怕陈平安开始自省,经历过藕花福地的境遇后,不再一味妄自菲薄,可其实江山易改禀性难移,难免还是有些后遗症。结果直到遇到了榆木疙瘩曾掖,陈平安都要觉得自己其实是个修道天才了……几乎都要感慨一句,难怪老大剑仙当时泄露天机,说自己其实如果没有打碎本命瓷和打断长生桥,原本有那“地仙资质”。 因为曾掖实在是太鲁钝了。往往一句口诀,翻来倒去,仔仔细细,陈平安解释了大半天,曾掖不过是从云里雾里,变成了一知半解。 当年宁姚在泥瓶巷祖宅传授撼山拳的拳理精髓,陈平安觉得自己其实听得明白,不过是真正六步走桩的时候,晃晃悠悠,有些出丑,可是很快就小有心得了。不过也是当年自己身在福中不知福,并未意识到纯粹武夫苦求的“拳意”,早已流淌全身,拳意虽未气象茁壮,可从无到有,就是跨过了武道的第一道大门槛,相当于练气士的一步登天,殊为不易。 好在陈平安不是什么急性子,曾掖学得慢,那就教得再慢一些,再细致一些。 三页纸,曾掖一天学一页,还是很吃力。所以少年每天都很愧疚,觉得对不住陈先生。 陈平安没有说什么,没有安慰这个少年,更没有说什么曾掖你其实资质很不错的虚言。 世事复杂,本心精诚。本就是相悖的两物,迟早要磕碰在一起,并且往往是后者输得多。 曾掖今天历练和磨砺越多,底子就打得越牢固,以后才能不至于遇到真正的大事情,未战先败,或是三两下就认输。 身在书简湖青峡岛,陈平安如今多的是光阴去回首往昔,不知不觉便嚼出许多以前来不及深思多想的余味来。例如落魄山竹楼二楼那个光脚老人,曾言所谓的纯粹武夫,纯粹不在拳法拳招,学得世间千万拳,都不耽误“纯粹”二字,真正的纯粹在我之拳意,更在己之心性。很简单,你陈平安初次练拳,二三境的蝼蚁,当你分别面对四境五境、八境九境以至于十境武夫之时,内心深处,知道自己必输无疑,可是一旦身陷绝境,要分出生死,你还敢不敢一拳递出?还能不能拳意半点不减?甚至反而更加拳意纯粹,一往无前?与强者对敌,心性上,先要将自己立于不败之地,才有取胜机会,哪怕是万分之一的机会。拳意动摇丝毫,连那万分之一的机会都无!不然认死便是,练什么拳,吃什么苦? 三天之后,曾掖算是勉强知晓了这桩秘术,然后开始正式修行。 陈平安这才提醒曾掖,不用贪图速度,只要慢而无错,他陈平安就可以等。不然出错再纠错,那才是真正的消磨光阴,耗费神仙钱。为了让曾掖感触更深,陈平安的方法很简单,一旦曾掖因为修行求快,出了岔子,导致神魂受损,必须服用仙家丹药弥补体魄,他会出钱买药,但是每一粒丹药的开销,哪怕只有一枚雪花钱,都会记在曾掖的欠债账本上。 陈平安最后一次流露出严肃神色,站在即将“闭关”的曾掖屋子门口,说道:“你我之间,是买卖关系,我会尽量做到你我双方互利互惠,有朝一日能够好聚好散,但是你别忘了,我不是你的师父,更不是你的护道人,这件事情,你必须时刻牢记。” 曾掖有些畏惧这样神态的陈先生,赶紧点头。 如果不是如此,三天的朝夕相处,都是一个毫无架子、与人和善的陈先生,曾掖其实都快忘记第一次见到陈先生的光景了,几乎忘记了自己当时的窘态和惶恐。 反而是那个只见了一次面的顾璨,曾掖始终记忆深刻,有天晚上还做了个噩梦,梦到身穿墨青色蟒袍的小魔头,一手剖开了他的胸膛,剐出心肝,吞咽而下,还满脸笑意,说了句“真美味”!曾掖呆呆低头,看着心口处那个鲜血淋漓的窟窿,然后……惊醒过来,坐在床上,吓了个半死,当时久久没能平稳心神。 陈平安在曾掖正式修行秘法之时,去了趟月钩岛和玉壶岛,掏钱给俞桧和那个阴阳家修士,将那些残余魂魄或是化作厉鬼的阴物,放入一座陈平安跟青峡岛秘密库房赊账的鬼道法宝“阎王殿”。阎王殿实际是一臂高的阴沉木材质袖珍阁楼,里边打造、划分出三百六十五间极其微小的房屋,作为鬼魅阴物的栖身之所,极其适宜豢养、拘押阴灵。 陈平安先前在青峡岛拦阻刘老成一战,俞桧和阴阳家修士都看在眼里,所以总价低了两成。 当然,两只老狐狸,身为截江真君麾下大将,都不会说自己是忌惮陈平安的战力才如此“厚道”,卖家涨价,让买家多掏银子,不容易,可卖家找个由头降价,让利给买家又何难?陈平安自然更不会说破,向两个修士道谢一番,一来二去,倒是有了点无足轻重的香火情。 陈平安去两处岛屿谈买卖的时候,背上了久违的竹箱,用来放置那件世间鬼修梦寐以求的真命法宝阎王殿。 俞桧和阴阳家修士都看在眼里,但都没有表露出任何异样,故意视而不见。 在他们看来,陈平安与刘老成那夜死战不退,这会儿还能够活蹦乱跳,就已经是元婴境大佬都要佩服的事情,无法炼化阎王殿,无非意味着陈平安当下处境不妙,关键气府不稳,以至于无法收起这件鬼修至宝,不值得奇怪。 仙家灵器法宝的小炼化虚,实物化虚,将其秘藏在气府内,术法本身,并不算太过艰深,门槛不高,只是一来这会占据气府,不断蚕食灵气,越是好东西,汲取灵气就越是海量。所以当初在剑气长城,看门的捧剑汉子,交出那条金色缚妖索的同时,还顺便传授了一道炼物口诀 ——陈平安学得很快。 二来小炼之法的成功与否,也要看灵器和法宝的品秩高低。一般来说,地仙修士就连半仙兵都无法驾驭使用,何谈小炼。老龙城苻家的威慑力,其中一个来源,就在于苻家地仙修为,便可以彻底驾驭一件半仙兵。所以不仅是俞桧和阴阳家修士,连同刘志茂在内所有的青峡岛修士,真正最大的奇怪之处,在于陈平安竟然能够使用那把极有可能是半仙兵的佩剑! 年纪轻轻的账房先生,掌控一把不知名仙剑,能够与兵家修士拳碰拳,拥有两把本命飞剑……这些一个个不讲理之处,恰恰是陈平安在书简湖可以讲理的本钱。 只不过换作一般的书简湖野修和散仙,一旦有了这些个不讲理,大概只会更不讲理。拳头硬,本事大,不就是为了能够不讲道理吗?不然图什么?难道还要与人为善?书简湖从来没有这样的道理,祖祖辈辈,千余岛屿,数万修士,早就对此习以为常。大概在书简湖本土,只有修为最高的刘老成,反而才是唯一的例外。只可惜刘老成如今连书简湖任何修士都不愿意见一面,唯一登上宫柳岛的修士——粒粟岛岛主,真实身份还是个大骊宋氏的大谍子,不然一样没本事登岛。 陈平安回到青峡岛,又去了趟朱弦府。 在珠钗岛那边,从刘重润嘴里,得知了当年那些坑坑洼洼的两国内幕秘史,这次再看那块高高挂起的朱弦府匾额,陈平安便有些感慨。 陈平安揉了揉下巴,想着是不是该刮刮胡子了? 不然真要学那徐远霞,大髯示人? 鬼修马远致出现在府门口,破口大骂,让陈平安滚蛋。陈平安没滚,事情都还没谈呢。 马远致骂完了之后,问道:“柳絮岛邸报上,说你最新一次去往珠钗岛,是在莺莺燕燕的重重包围里,去见的刘重润?!邸报还言之凿凿,说那刘重润对你多半是青眼相加了,说不定哪天你就要兼任珠钗岛的供奉!” 陈平安翻了个白眼。 马远致满脸狐疑道:“真没点事情?” 陈平安不说话。 马远致立即笑脸道:“陈先生如此高风亮节之人,又是正人君子,自然不会与我争抢刘重润,是我失礼了。走走走,府上坐,只要陈先生可以跟我保证,这辈子都与刘重润没半点瓜葛,尤其是没有那男女关系,先前那桩买卖,我们就以半价交易!” 陈平安问道:“我对刘岛主自然没有半点非分之想,可是如果刘岛主对我死缠烂打,怎么办?” 马远致哈哈大笑道:“没想到陈先生也是会讲笑话的风趣人,长公主殿下,会喜欢你?她又没鬼迷心窍,绝无可能的。” 然后马远致轻声道:“万一,真要有这一天,长公主殿下真犯浑了,还请陈先生坐怀不乱!拿出一点斯文人该有的风骨!朋友妻不可欺啊。” 与马远致同行走在朱弦府内,陈平安听得头皮发麻,差点没忍住,就要把刘重润关于马远致的看法说破,好不容易憋回肚子,对于这个驮饭人和刘重润的故事,唯有叹息一声。 一想到自己至少还要再去趟珠钗岛,陈平安更是头疼不已。 陈平安只能对马远致保证,他绝对不会招惹刘重润,更没有半点念想。 马远致心满意足了,在大厅落座前,瞥了眼陈平安,说道:“如果是刚到青峡岛那会儿,我还是有些不放心,可就你现在这副模样,比我的相貌好不到哪里去,可以放一百个心!” 陈平安摘下背后竹箱,拿出那座法宝阎王殿,无奈道:“那我谢谢你的信任。” 之后双方开始交易。 马远致对这座底座篆刻有“下狱”二字的阎王殿,啧啧称奇,垂涎不已,眼睛不眨一下,死死盯着那座小巧玲珑的木质阁楼,直言不讳道:“老子在青峡岛打生打死这么多年,就是想着哪天能够凭借功劳,换来真君的这桩赏赐,实在不行,攒够了钱,砸锅卖铁也要买到手。须知阎王殿是咱们鬼修最本命的至宝,那些鬼修地仙,如果没有一座阎王殿,都不好意思出门跟同行打招呼。不过呢,阎王殿也有品秩高低,这虽是最低的那种,但已是相当不俗的法宝了。听说咱们宝瓶洲道行最高的那位元婴境鬼修,手上阎王殿是‘大狱’品相,大如一栋真正的高楼,拥有三千六百间楼房屋舍,修士分出阴神远游,行走其中,阴风阵阵,鬼魅哭号,十分惬意,还能够裨益修为。” 陈平安说道:“哪天我离开书简湖,说不定会转手卖给你。” 马远致转头看了眼陈平安,嘿嘿笑道:“就等你这句话呢,上道!” 交付了神仙钱,马远致领着陈平安来到那口朱弦府水井旁,让陈平安将那座阁楼放在地上。 马远致取出招魂幡,脚踩罡步,念念有词,运转灵气,一股股青烟从招魂幡中飘荡而出,落地后纷纷化为阴物,水井中则不断有惨白手臂攀缘在井口,缓缓爬出,显然水井对鬼物阴灵压胜更强,哪怕离开了水井监牢,一时间还是有些神志不清,连站立都极为艰难。马远致不管这些,敕令众鬼走也好,爬也罢,陆陆续续化作芥子大小,进入那座阎王殿。 陈平安站在一旁,看着这一切,在俞桧和阴阳家修士那边,其实已经看过两遍同样的光景。看着像是凄风苦雨,实则是大日曝晒之苦。 陈平安离开朱弦府前,马远致没有送行,就站在井口旁,他突然对陈平安沉声道:“你何苦来哉?劳心劳神劳力,还半点不讨好。” 陈平安轻声道:“输,肯定是输了。求个心安吧。” 马远致讥笑道:“就为了心安?掏出腰包的神仙钱,是不是太多了些?” 陈平安反问道:“让你心安的人,是刘重润,为了她,你能够偷偷去往朱荧王朝边境,还有那人担任太上皇的藩属国,你连性命都搭上了,我怎么没见你有心疼和后悔?” 马远致愕然,无言以对。 马远致突然笑道:“不一样的,我这样做,还是为了能够讨长公主殿下的欢喜,希冀着能够与她结为道侣,哪怕只有几次鱼水之欢都行,毕竟长公主殿下是我这个贱种驮饭人这辈子最大的追求。你呢,又能得到什么?” 陈平安笑道:“道不同,不多说。” 马远致哀叹一声:“咱俩难兄难弟,亏就亏在都是模样不讨女子喜欢的丑八怪,同病相怜啊,以后你有空常来朱弦府坐坐。见着了你,我心情可以好一些。” 这次轮到陈平安无言以对。 陈平安背上竹箱,离开主人眼神不太好的朱弦府。 他是不算英俊,如今还邋遢,可怎么都不至于沦落到跟马远致一般境地吧? 他陈平安答应,自己爹娘也不答应啊。 陈平安走出府邸大门后,笑了笑。 红酥如今已经不在朱弦府,刘志茂让管家把她安排到了自己的横波府担任丫鬟,据说还有个女官身份,手底下管着十几号婢女。鬼修马远致估摸着都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但是绝对不敢拒绝岛主心腹交代的这点小事。 陈平安专程去见过红酥一次,那是陈平安第一次莅临横波府,当时红酥兴致不高,陈平安知道,肯定是因为她一个朱弦府外人,就像一个个籍籍无名的小小地方胥吏,突然高升到了京城中枢衙门,关键是竟然还当了个小官,自然会被同僚和下属严重排挤。 不过见着了陈平安,红酥还是很高兴。 陈平安便婉拒了府上大管家的好意,只是让红酥领着自己逛了一遍横波府,这才告辞离去。 在那之后,红酥有一天与管家告假一个时辰,离开等级森严、人人拘谨的横波府,去山门口找了趟陈先生。屋门紧闭,红酥站在门外,还跑去了渡口那边,最终还是没能等到那个账房先生的消瘦身影。红酥只好略带失望,返回横波府,将肚子里的那些感激和谢意,先攒下来留着了。 她却不知,其实陈平安当时就一直坐在屋内书案后。 一如当初年幼时煮药,除了药材好坏,最最重要,就是火候。过犹不及。红酥的感激,陈平安当然心领,但是他却不能不考虑自己的身份,与红酥所处的境地。 刘志茂那天拜访,故意提及顾璨一手造就的开襟小娘,这在陈平安看来,就是很失水准的行为,所以就以听闻真君擅长烹茶,来提醒刘志茂不要再动这类小心思了。刘志茂当然一点就透,不再有意无意地在陈平安和顾璨之间煽风点火。 在书简湖,凭空多出一个真诚以待的朋友,要为此额外消耗多少心神,以及将来需要为此付出多大的代价,陈平安知道。但是陈平安更清楚,在青峡岛有红酥这样一个朋友,对于自己的心境,其实很重要。 如沟渠明月映照之水,细水潺潺,对于干涸心田,无济于事,但是有和没有这条清澈水浅的沟渠,天壤之别。 陈平安当年为了报恩,为顾璨家里做了很多小事,其中就有半夜抢水。他知道每当大旱时分,哪怕抢不到水,抢不过那些半夜巡游虎视眈眈的青壮男子,可只要沟渠里边还流淌着水,就有希望。 别人总有松懈、要回去睡觉的时候,那个时候,猫在暗处的陈平安,就可以飞奔而去,刨开水源上游田地垄边的泥土小水坝,听着哗啦啦的水流声,沿着田垄往下欢快奔跑,一直跑到顾璨他们家的田垄旁边。他蹲下身,建造小水坝,沟渠流水,就会涌入田地中去,看着水位一点一点往上涨,慢慢等着,水满之后,再刨掉那座小小的堤坝,由着流水往下而去。 在那些年里,顾璨他们家几乎从来没有为抢水一事犯过愁,从来没有跟同乡街坊庄稼汉红过脸、吵过架。 陈平安从来不觉得自己是在报答恩情,那就是自己该做的事情。 世事难平,事情摆不平,先将自己心坎摆平了,日子就总能过下去,甚至都不会觉得有多苦。 曾掖这天跌跌撞撞推开屋门,满脸血迹。 陈平安已经站在门外,搀扶他坐在桌旁,掏出一瓶丹药,品秩不高,是青峡岛秘库的寻常丹药,价值一枚小暑钱,一般都是洞府、观海境修士向秘库大量购买,对于曾掖这种三境练气士而言,绰绰有余。灵气过于充沛的上品丹药,下五境练气士根本留不住,没本事淬炼转化为气府积蓄。 曾掖服下丹药后,脸色惨淡,愧疚难当,几乎要落泪了:“陈先生,对不起,是我心急了。” 陈平安摆摆手,对少年解释道:“事情不可走极端,你今天其实并不是心急,而是必须要咬牙跨过的关隘之一,只是没能成功罢了,所以这几颗丹药,我不会记账。贪功冒进,与畏难不前,两者的区别,要先分辨清楚,另外你应该去追寻的‘守中’道心,你在接下来的修行过程中,务必先想清楚。不然之后修行路上,你一遇到瓶颈,就会本能地后退,畏畏缩缩,只会阻碍你大道精进。” 曾掖抹了把脸,笑道:“我记住了!” 陈平安说道:“记住了,还要多想,不然这些始终不会成为你往上走的大道台阶。你既然承认自己比较笨,那就更要多想想,在聪明人不用停步的笨事情上,多花费功夫,多吃苦。” 曾掖点了点头。道理浅显,还是听得懂的。 陈平安摘下养剑葫喝了口酒,犹豫了一下:“唯有竭尽所能和万般努力之后,你才稍微有点资格,去怨天尤人。” 若是以往,陈平安肯定会说犹然不可怨天尤人。此时此地,陈平安却不会再说这样的言语。 陈平安让曾掖自己吐纳疗伤,消化丹药灵气。 陈平安刚起身,突然转头望去,曾掖随着陈平安的视线望去,窗外湖景萧瑟,并无异样。 陈平安皱眉道:“不要分心。” 曾掖立即屏气凝神。 陈平安站起身,帮忙关上门,犹豫了一下,没有去往渡口散心赏景,而是回到了自己屋内。 陈平安将那座阎王殿从竹箱中取出,丢入一枚枚雪花钱。 神仙钱之所以能够成为神仙钱,就在于灵气纯粹,不分阴阳。修士能用,鬼魅亦可。道无偏私。 四季轮转,生老病死,阴阳相隔,光阴流逝。 陈平安坐在书案那边,翻开案边一部全都是手书的“账本”。掏出一颗珠钗岛水殿秘藏丹药,轻轻咽下,然后开始闭目养神,当那股灵气缓缓流淌进入自身水府后,略有盈余。陈平安睁开眼睛,再看了一遍账本首页的那些个名字和他们的籍贯、生平事迹,这一页记载,总计九人。 陈平安深吸一口气,这才开始在心中默念法诀,双指并拢掐剑诀,指向桌上那座阎王殿,以鬼道敕令将九个魂魄残缺的阴灵鬼物请出。 屋内早已贴符和布阵,形成一块适合鬼魅重返阳间落脚的阴冥土地。 三张符箓分别是《丹书真迹》上的“云水镇宅符”——符胆中央,有金书三山九侯先生讳字;“柏槐符”,若是宅邸之气如烟火鬼形,既可压胜,又可敕召,全看张贴符箓之人的心意;以及是阴阳家修士附赠传授的符箓,名为“桃木为钉符”,对于鬼魅阴物的凶戾本性,能够先天克制,尽量恢复其清明神志。 至于那座为孱弱阴物在阳间提供“立锥之地”的阵法,学自月钩岛地仙俞桧,陈平安为此让人帮忙,搬了一条巨大的书简湖水底青石上岸,削为青石板,再刻以符字,嵌入地下,铺为地板。除此之外,在青石板附近的地底下,还埋有托付青峡岛修士从别处岛屿购买而来的“本命福德方土”,在各个方位依次填埋。 陈平安每报出一个姓名籍贯,就会有一个阴物走出阎王殿,站在那块占据屋子半壁江山的青色石板之上。 这九个阴物,都来自当年青峡岛首席供奉与顾璨大师兄那两座府邸,既有开襟小娘,也有府上杂役。 先前陈平安已经通过鬼修秘法,成为一座阎王殿的暂时主人,同时却又分别告知阁楼内一间间屋子内的所有阴物鬼魅,告诉他们,他是谁,与顾璨是什么关系,为何在青峡岛此地要做此事,又会如何做将来事。 此时,九个惨遭横死又在死后饱受煎熬的阴物,有愤怒、哀愁、茫然、悲苦、仇恨、狐疑、惊喜、冷漠、恐惧。 陈平安缓缓道:“你们有无临终遗愿?有无未了之事却必须要做的?为自己,为亲人,为师门,都可以说,我会尽力帮你们完成心愿。” 桌上除了堆积成山的账本,还有用来提神的养剑葫,以及出自清风城许氏精心打造的六个“狐皮美人”符箓纸人,可以让阴物栖息其中,以所绘女子容貌,行走阳间无碍。 陈平安停顿片刻:“如果追本溯源,我确实欠了你们,因为顾璨那条小泥鳅,是我赠送给他的。所以我才会将你们一一找出,与你们对话。我其实不欠你们什么,但因为我们双方所在位置,是这座书简湖。佛家因果,我当然有,却不大,今生苦前生因,这是佛家正经上的话语。若是按照法家学问,更是与我没有半点关系。遵循道家修行之法,只需断绝红尘,远离俗世,清净求道,更不该如此。可是我不会觉得这样是对的,所以我会尽力。” 没有谁率先开口。屋内,活人死人,一起陷入长久的沉默。 那些阴物不管当下是什么情绪和心态,当他们看着那个坐在书案后的年轻人时,他们眼中所见的账房先生,冥冥之中,在他身上看到的情绪,与身边阴物各有不同。如镜自照,悲欢相通。 一个开襟小娘蓦然厉色道:“我想你一命偿一命,你做得到吗?!” 陈平安摇头道:“当然做不到。” 开襟小娘狞笑道:“那你做什么假善人,伪君子?!你就该死,就该跟顾璨那个杂种一起去死,挫骨扬灰,死无葬身之地!” 陈平安看着她。她脸庞扭曲,刻骨仇恨一冲而去,只是刚要冲出那块青石板,就撞壁一般,砰然倒飞出去,她跌倒又挣扎起身,来到那道无形屏障,张开五指,状若疯癫,以指甲疯狂割划那条无形的门:“我死了,你也不得好死,你在这里惺惺作态,最该死,比顾璨那个家伙更应该死……” 她最后瘫软在地,呜咽不已。 陈平安站起身,青石板上,其余八个阴物几乎同时向后退了一步。 陈平安绕过书案,来到青石板外,蹲下身。 开襟小娘抬起头:“我就是不想死,我就想要活着,有错吗?” 陈平安摇头道:“没有。” 陈平安盘腿而坐,轻声道:“你叫白离草,原名白梅儿,生前是三境修士,石毫国姑苏郡瓶子巷出身,有一桩娃娃亲。十四岁那年,被青峡岛钓鱼房修士发现有修道资质,便用三百两银子跟你爹娘买下了你,你爹娘最后临时变卦,想多要三百两银子,结果被修士当着你的面,全部打杀当场。到了青峡岛,被岛上首席供奉相中,收为开襟小娘,你嫌弃白梅儿这名字不好听,就改成了白离草,为此还在香火房那边多花了十二枚雪花钱。你最后死在顾璨那条蛟龙扈从之下,尸体惨不忍睹,你执念重,三魂六魄,得以保存大半,又被朱弦府鬼修马远致掳去,关押在水井当中,想要培养成一名鬼卒。然后我将你带出水井,进了那座阎王殿。” 开襟小娘抹去眼泪:“你可以随意处置我,但是顾璨不死,我就死不瞑目!生生死死,我都会记住他顾璨……” 她眼神坚毅:“还有你!你不是神通广大吗,你不妨直接将我打得魂飞魄散,就可以眼不见心不烦了!” 陈平安摇摇头,站起身。 一个同样是开襟小娘出身的年轻阴物,怯生生开口道:“哪怕是以阴物之身留在世上,我都愿意,再就是以后可以不用遭受神魂煎熬的痛楚吗?” 陈平安点头道:“可以。如果还有什么心愿,想到了,还可以告诉我。” 她雀跃起来,姿容婉约,向陈平安施了一个万福。 一个原先神情冷漠的女子阴物,指了指桌上那座阎王殿:“我想投胎转世,再也不用被拘押在这种鬼地方,做得到吗?” 陈平安说道:“放你去转世,当然不难,但是我不能保证你一定可以再世为人,尤其是下辈子能否享福,我都无法保证,我只能保证到时候会为做出跟你一样选择的阴物,举办一场道家周天大醮和佛家水陆道场,帮你们祈福。此外,还有一些尽量增加你们福报的山上规矩,我一样会做,例如以你们的名义,去已经战乱的石毫国开设粥棚,救济难民,我可以做的事情,并不少。” 冷漠女子愣了一下,似乎改变了主意:“我再想想,行吗?” 陈平安嗯了一声:“当然。” 她突然问道:“你也知道我叫什么?” 陈平安轻声道:“知道,而且我还知道以前府邸不少不太重要地方的春联,都是你写的,我专门去找过,可惜如今改名为春庭府的府邸里,都换上新的了。” 冷漠女子蓦然流泪。 陈平安说道:“对不起。” 她默不作声,只是哭泣。 其中一个最早最为惊恐慌张的阴物,是一个习惯性与人说话时弯腰的中年杂役男子,他颤声道:“神仙老爷,我叫贾高,不晓得小人的名字也没关系,更不用记,我就是想能够去我爹娘坟头上香,可是有些远,不在石毫国,是在朱荧王朝的藩属小国春华国。若是神仙嫌麻烦,便算了,我只要神仙老爷真的能够开办周天大醮和水陆道场,再帮着咱们积攒些阴德,顺顺利利投胎转世,我就不怨那顾璨了。” 陈平安点头道:“我知道你籍贯,春华国也会去的,到时候再将你请出来。” 贾高顿时泣不成声,弯腰致谢道:“上坟的开销,就有劳神仙老爷破费了,只能下辈子有机会再还。” 陈平安转身拿起养剑葫,喝了一大口酒,才走回原处:“就这样吗?就这些吗?” 中年男子阴物胡乱擦了把脸:“足够了!” 陈平安嘴唇微动,绷着脸色,没有说话。 突然又有阴物搓手而笑,是一个壮年男子,谄媚道:“神仙老爷,我不求投胎,也不敢让神仙老爷做那些费劲的事儿,就是有一个小小的心愿,既不花费神仙老爷一枚雪花钱,也不会让神仙老爷分半点心。” 陈平安眯起眼,面无表情道:“赵史,说说看。” 那个春庭府以前的小管事男子,瞥了眼身边几个开襟小娘阴物,咧嘴笑道:“小的唯一心愿,就是想着能够在神仙老爷的那座仙家府邸里边,一直待着,然后呢,可以继续像在世之时那般,手底下管着几个开襟小娘,只是如今,稍微多想一些,想着可以去她们住处串串门,做点……男人的事情,活着的时候,只能偷瞧几眼,都不敢过足眼瘾,今儿恳请神仙老爷开恩,行不行?若是不行的话……我便真是死不瞑目了。” 那个第一个开口的开襟小娘,名为白离草的少女,满脸冷笑。 陈平安点点头,扯了扯嘴角:“行啊,这点小事。” 男子低头哈腰:“神仙老爷英明。” 陈平安不用去翻那本账本,就缓缓道:“赵史,与祖辈一样,是青峡岛出身,灯花府邸原二等管事,除了约束十数个开襟小娘的衣食住行和月钱,每年还有两次机会离开书简湖,去石毫国在内的周边地界,为青峡岛灯花府寻觅杂役弟子。根据香火房秘档记载,关于你的生平事迹,就只有一桩事情,大概是你上辈子最大的成就了,就是你曾经在云楼城与一个外乡女修起了冲突,凭借青峡岛的名号和人脉,你请云楼城当地修士将其凌辱致死,尸体投湖。” 赵史脸色尴尬:“让神仙老爷笑话了。” 陈平安一步跨入青石板,伸手握住这个阴物的脖颈,面无表情道:“笑话?我不觉得好笑。” 脖颈被陈平安五指攥紧,赵史如入油锅烹煮,痛苦哀号起来:“陈平安!你说话不算话!我诅咒你……” 陈平安手臂抬高,将其悬空,不让这个垂死挣扎的阴物多说半个字,缓缓道:“算话啊,下辈子,你像凭本事对付那个远游云楼城的年轻女修一样,自己投个好胎就行了。至于你魂飞魄散后,还有没有这个机会,我就管不着了。对了,你还记得那个女修的名字吗?我记得,叫魏青玉。” 陈平安手中那个阴物,灰飞烟灭,砰然四散。 陈平安退出青石板,咳嗽了几声,走回书案后边,望向青石板那边,有一男一女,最初分别窃喜与狐疑的两个阴物,不知为何,开始跪下磕头。 一个时辰后,陈平安打开门,走出屋子。曾掖已经站在门口,看到他的身影,转头惊喜道:“陈先生,下雪了!鹅毛大雪!是咱们书简湖今年的头一场大雪。” 只是曾掖很快就住嘴了,有些悻悻然。 对于陈先生这样的大修士而言,人间下不下雪,下得是大是小,有什么意义? 陈平安抬起头,双手笼袖。 大雪茫茫。但是化雪之时,才是天最冷的时候。化雪之后,更是会道路泥泞。 就算是章靥这样的书简湖老人,也都没想到今天这场雪,下得尤其大不说,还如此之久。那股汹汹气势,简直就像是要将书简湖水面拔高一尺。 大雪兆丰年。不止是一句市井谚语,在书简湖数万野修中一样适用。雨雪朝露这些无根水,对于书简湖的灵气和水运而言,自然是多多益善,座座岛屿,估计都恨不得这场大雪只落在自己头上。这下得不是雪花,是雪花钱,一大堆的神仙钱。 事实上,已经有不少地仙修士,去往天上,施展神通术法,以各种看家本领为自家岛屿攫取实实在在的利益。 冬至这天,按照家乡习俗,春庭府包了饺子。 前一天,小泥鳅也终于压下伤势,得以悄悄重返岸上,然后在今天被顾璨打发去喊陈平安来府上吃饺子,说话的时候,顾璨跟娘亲一起在灶台那边忙碌,如今春庭府的灶房,比顾璨和陈平安两家泥瓶巷祖宅加起来,还要大了。 小泥鳅在去山门的路上,也很好奇,顾璨说陈平安要交给自己一样东西,到底是什么? 听说最近一旬陈平安深居简出,几乎足不出户,偶尔露面也只是打开门,看几眼大雪封湖的景色,与先前四处游逛书简湖大不相同。 她还是有些怕陈平安。起初在池水城重逢,是涉及自身大道根本的那种本能敬畏,陈平安与刘老成一战后,被陈平安取了个炭雪名字的小泥鳅,就更怕了。 她还是由衷喜欢顾璨这个主人,一直庆幸陈平安当年将自己转赠给了顾璨。在陈平安身边,她如今会拘谨。 小泥鳅炭雪到了屋子那边,轻轻敲门。 陈平安的沙哑嗓音从里边传出:“门没闩,进来吧,小心别踩坏了青石板。” 她打开门,门外这场隆冬大雪积蓄的寒气,随之涌进屋内。 她一开始没留神,对于四季流转当中的天寒地冻,她天生亲近欢喜,只是当她看到书案后那个脸色惨白的陈平安开始咳嗽时,立即关上门,绕过那块大如顾璨府邸书斋地衣的青石板,怯生生站在书案附近:“先生,顾璨要我来喊你去春庭府吃饺子。” 陈平安已经停笔,膝盖上放着一只自制取暖的竹编铜胆炭笼,双手掌心借着炭火驱寒,歉意道:“我就不去了,回头你帮我跟顾璨和婶婶道一声歉。” 炭雪柔声道:“如果先生是担心外边的风雪,炭雪可以稍稍帮忙。” 陈平安摇头道:“算了。” 炭雪还想要说什么,只是看了眼陈平安的那双眼眸,便立即打消了念头。 陈平安问道:“知道为什么给你取名炭雪吗?” 她摇摇头。 陈平安缓缓道:“冰炭不同炉,这是小孩子都懂的道理,对吧?” 她点点头。 陈平安说道:“所以炭雪同炉,还能相亲相近,最为可贵,这是其一。其二,就是我存了私心,见到你就提醒自己,把你送给顾璨,曾经确实是雪中送炭的举动,如果……” 陈平安停下言语,从炭笼那边抬起一只手,拿起桌上的一把刻刀。这个动作,让炭雪这个虽身负重伤、可瘦死的骆驼比马大的元婴境修士,都忍不住眼皮子打战了一下。 桌上放了一把昨夜刚刚做好的竹鞘竹刀,原本是想要让喜欢雪景的曾掖,帮着去趟紫竹岛讨要或是购买一竿竹子,只是一想到竹刀似乎还是绿竹更好看些,紫竹鞘与刀,挂在腰间,稍稍花俏了些,就改变主意,让曾掖在青峡岛随便劈砍了一竿绿竹搬回来。陈平安连夜做了刀和鞘,剩下许多边角料,又被陈平安削成了一堆小竹简,桌上就放着几支没有刻字的空白竹简,只是与以往那些已经刻了文字的竹简不同,这些青峡岛新制竹简,不再规制相同,而是长短不一,厚薄各异。 陈平安此时拿起了那把得自大隋京城店铺的附赠刻刀,将一支最长的竹简挑出来,在靠近竹简一端处,轻轻一刀切断,分成长短悬殊的两截,然后又将长的那一截,一次次切断,那些间隙,如同一竿青竹的竹节。 炊烟袅袅小巷中,日头高照田垄旁,泥瓶巷两栋祖宅间,金碧辉煌春庭府,无法之地书简湖。 看着这一幕,虽然炭雪根本不知道陈平安在做什么,到底在瞎琢磨什么,可依旧心惊胆战。 这条面对刘老成一样毫不畏惧的真龙后裔,如同即将受罚的犯错蒙童,在面对一个秋后算账的学塾夫子,等着板子落在手心。 陈平安没有抬头,只是盯着那支一断再断的竹简:“我们家乡有句俗语,叫藕不过桥,竹不过沟。你听说过吗?” 炭雪犹豫了一下,轻声道:“在骊珠洞天,灵智未开,到了青峡岛,奴婢才开始真正记事,后来在春庭府,听顾璨娘亲随口提到过。” 陈平安终于抬起头,笑道:“脾气跟顾璨一样,不过这些话里话的学问,是跟婶婶学的?” 炭雪默不作声,睫毛微颤,楚楚可怜。 陈平安说道:“我在顾璨那边,已经两次问心有愧了,至于婶婶那边,也算还清了。现在就剩下你了,小泥鳅。” 炭雪缓缓抬起头,一双黄金色的竖立眼眸,死死盯住那个坐在书案后边的账房先生。 屋内杀气之重,以至于门外风雪呼啸。 自己如今虚弱不已,可他又好到哪里去?!比自己更加是个病秧子! 一旦涉及大道和生死,她可不会有丝毫含糊,在那之外,她甚至可以为陈平安鞍前马后,百依百顺,以半个主人看待,对他尊敬有加。 她这与顾璨,何尝不是天生投缘,大道契合。 陈平安咳嗽一声,手腕一抖,将一根金色绳索放在桌上,讥笑道:“怎么,吓唬我?不如看看你同类的下场?” 炭雪一眼看穿了那根金色绳索的根脚,立即肝胆欲裂。 其余书简湖野修,别说是刘志茂这种元婴境大修士,就是俞桧这些金丹境地仙,见着了这件法宝,都绝对不会像她这般惊惧。 陈平安放下手中刻刀,拿起那根以蛟龙沟元婴境老蛟龙须炼制而成的缚妖索,绕出书案,缓缓走向她:“当然不是我亲手杀的这条元婴境老蛟,甚至缚妖索也是在倒悬山那边,别人请朋友帮我炼制的。杀老蛟的,是一位大剑仙,转手请人炼制的,是另外一位大剑仙,坐镇小天地、即将跻身玉璞境的老蛟,就是这么个下场。顾璨可以不知道,你难道也不知道?书简湖对你而言,只是太小了?只会越来越小。” 陈平安站在她身前:“你帮着顾璨杀这杀那,杀得兴起,杀得痛快淋漓,图什么?当然,你们两个大道休戚相关,你不会坑害顾璨,只是顺着双方的本心,成天胡作非为之外,你不一样是傻乎乎想着帮助顾璨站稳脚跟,再帮助刘志茂和青峡岛,吞并整座书简湖,到时候好让你吃掉的书简湖的半壁水运,作为你豪赌一场,冒险跻身玉璞境的立身之本吗?” 陈平安一手持缚妖索,伸出一根手指,狠狠戳在炭雪额头上:“多大的碗,盛多少的饭,这点道理都不懂?!真不怕撑死你?!” 炭雪满脸怒容,浑身颤抖,她很想很想一爪递出,当场剖出眼前这个病秧子的那颗心。 但是她不敢。 其中很重要的一个原因,是那把如今被挂在墙壁上的半仙兵,而不是什么情分,什么香火情。甚至在内心深处,她在陈平安身上,察觉到一丝天生压胜的古怪气息。 一开始,她误以为是当年的大道机缘使然。后来她才惊觉,并不只是如此。 因为眼界和岁月的关系,在这件事情上,她远远不如另一条同类——那个黄庭国紫阳府的开山祖师吴懿。吴懿只是金丹境地仙,就能够一眼看穿真相,陈平安身上有着斩杀蛟龙的因果缠绕,至于为何如此厚重,吴懿也不知道,想不明白。唯一能猜出大致脉络的,是她父亲,那条去了披云山林鹿书院担任副山长的万年老蛟,只可惜他根本不会对这个女儿明言。 陈平安一次次戳在炭雪脑袋上:“就连怎么当一个聪明的坏人都不会,就真以为自己能够活得长久?!你去剑气长城看一看,每百年一战,地仙剑修要死多少个?!你见识过风雪庙魏晋的剑吗?你见过一拳被道老二打回浩然天下、又还了一拳将道老二打入青冥天下的阿良吗?你见过剑修左右一剑铲平蛟龙沟吗?!你见过桐叶洲第一修士飞升境杜懋,是怎么身死道消的吗?!” 陈平安收回手,咳嗽不断,沙哑道:“你只见过一个玉璞境刘老成,就差点死了。” 炭雪恼羞成怒,咬牙切齿。那双金黄色眼眸中的杀意越来越浓郁,她根本不去掩饰。 陈平安扯了扯嘴角,盯着这条顺风顺水的所谓真龙后裔:“到底是为什么,让你和顾璨,觉得杀人是没有错的,自己被杀也是死无遗憾的?顾璨这种人,你这种蛟龙,还有顾璨娘亲这种看似精明的人,如果我不认识你们,知不知道,就算是我路过书简湖,就算我只有这点修为,哪怕一拳不出,一剑不递,只是跟刘志茂、刘老成、粒粟岛岛主他们喝喝茶,聊聊天,跟他们做一笔笔买卖,我在书简湖待上几年,你们就可以死上几次?” 炭雪冷笑道:“那你倒是杀啊?怎么不杀?” 炭雪似乎刹那之间变得很开心,微笑道:“我知道,你陈平安能够走到今天,你比顾璨聪明太多太多了,你简直就是心细如发,每一步都在算计,甚至连最细微的人心,你都在探究。可是又怎么样呢?不是大道崩坏了吗?陈平安,你真知道顾璨那晚是什么心情吗?你说修行出了岔子,才吐了血,顾璨是不如你聪明,可他真不算傻,真不知道你在撒谎?我好歹是元婴境界,真看不出你身体出了天大的问题?只是顾璨呢,心软,到底是个那么大点的孩子,不敢问;我呢,是不乐意说,你实力弱上一分,我就可以少怕你一分。事实证明,我是错了一半,不该只将你当作靠着身份和背景的家伙。哎哟,果真如陈先生所说,我蠢得很呢,真不聪明。所幸运气不坏,猜对了一半,不多不少。你竟然能够只凭一己之力,就拦下了刘老成,然后我就活下来了,你受了重伤,此消彼长,我现在就能一巴掌拍死你,就像拍死那些死了都没办法当成进补食物的蝼蚁,一模一样。” 陈平安随手将缚妖索丢在桌上,双手掌心贴拢,也笑了:“这就对了,这些话不说出口,我都替你累得慌,你装得真不算好,我又看得真切,你我都心累。现在,我们其实是在一条线上了。” 炭雪眯起眼眸:“少在这里装神弄鬼。” 陈平安伸出一只手掌,五指张开:“加上曾掖,算第四条线。你和我,就我们两个,其实可以单独剥离出来,成为第五条线。” 炭雪冷笑道:“陈平安,你该不会是跟那些阴物打交道打多了,失心疯了?走火入魔了?干脆头也不转,一鼓作气转入魔道?怎么,野心勃勃,想要学那个白帝城城主?从成为书简湖君主做起?倒也不是没有可能。陈大先生都认识这么多厉害人物了,靠着他们,有什么做不到的,我这条连先生法眼都不入的小泥鳅,还不是先生幕后那些高耸入云的靠山,随随便便一根手指头就能碾死的。” 陈平安笑了笑,是真心觉得这些话,挺有意思,又为自己多提供了一种认知上的可能性,如此一来,双方这条线,脉络就会更加清晰。 陈平安这一笑,屋内剑拔弩张的氛围便淡了几分。 陈平安伸手示意炭雪坐下说话,他则转身径直走向书案,后背就这样留给了她。 炭雪既没有出手,也没有挪步:“既然陈先生是喜欢讲规矩的读书人,我就站着说话好了。” 陈平安坐回椅子,拿着炭笼,伸手取暖,搓手之后,呵了口气:“与你说件小事,当年我刚刚离开骊珠洞天,远游去往大隋,离开红烛镇没多久,在一艘渡船上,遇见了一个上了年纪的读书人,他也仗义执言了一次,明明是别人无理在前,却要拦阻我讲理在后。我当年一直想不明白,疑惑一直压在心头,如今归功于你们这座书简湖,其实可以理解他的想法了,他未必对,可绝对没有错得像我一开始认为的那么离谱。而我当时至多至多,只是无错,却未必有多对。” 陈平安笑着伸出一根手指,画了一个圆圈:“江湖上,喝酒是江湖,行凶是江湖,行侠仗义是江湖,腥风血雨还是江湖。沙场上,你杀我我杀你,慷慨赴死被筑京观是沙场,坑杀降卒十数万是沙场,英灵阴兵不愿退散的古战场遗址也是沙场。庙堂上,经国济民、鞠躬尽瘁是庙堂,干政乱国、豺狼当道是庙堂,主少国疑、妇人垂帘听政也是庙堂。有人与我说过,在藕花福地的家乡,那边有人为了救下犯法的父亲,呼朋唤友,杀了所有官兵,结果被视为是大孝之人,最后还当了大官,青史留名。又有人为了朋友之义,听闻朋友之死,奔袭千里,一夜之中,手刃朋友仇人满门,月夜抽身而返,结果被视为任侠意气的当世豪杰,被官府追杀千里,路途中人人相救,此人生前被无数人仰慕,死后甚至还被列入了游侠列传。” 陈平安画了一个更大的圆圈:“我一开始同样不以为然,觉得这种人给我撞上了,我两拳打死都嫌多一拳。只是现在也就想明白了,在当时,这就是整个天下的民风乡俗,是所有学问的汇总,就像在一条条泥瓶巷、一座座红烛镇和云楼城的学问碰撞、融合和显化,这就是那个年代、举世皆认的家训乡约和公序良俗。只是随着光阴长河的不断推进,时过境迁,一切都在变。我如果是生活在那个时代,甚至一样会对这种人心生仰慕,别说一拳打死,说不定见了面,还要对他抱拳行礼。 “有个老道人,算计我最深的地方,就在于这里。他只给我看了三百年光阴流水,而且我敢断言,那是光阴流逝较慢的一截,而且会是世道相较完整的一段河水,刚好看得尽兴,不多也不少,少了,看不出老道人推崇的脉络学问的精妙,多了,就要重返一个老先生的学问文脉当中去了。” 陈平安似乎如今十分畏寒,耷拉着肩头,双手不离开炭笼片刻,微笑道:“你也好,刘志茂也罢,比起他与另外一个‘年轻’道士,那些真正站在山巅的道家神仙,真是差了十万八千里都不止啊。” 陈平安抬了抬下巴,点了点炭雪那边:“本性本心之中,应该有那么一块心田,最泥泞不堪,任你源头活水再清澈,就像沟渠之水,只要流进了田地,就会浑浊起来。比如几乎所有人,内心深处,都会自相矛盾而不自知。书简湖就是个最好的例子,与当年三四之争,皑皑洲的无忧之乡,刚好是两个极端。怎么,是不是听不懂?那我就说点你勉强听得懂的。 “遇上对错之分的时候,当一个人置身事外时,不少人会不问是非,而一味偏袒弱者,对于强者先天不喜,无比希望他们跌落神坛,甚至还会苛责好人,无比希望一个道德圣人出现瑕疵,同时对于恶人偶然的善举,无比推崇,道理其实不复杂,这是我们在争那个小的‘一’,尽量均衡,不让一小撮人占据太多,这与善恶关系都已经不大了。再进一步说,这其实是有益于我们所有人,更加均衡分摊那个大的‘一’,没有人走得太高太远,没有人待在太低的位置,就像……一根线上的蚂蚱,大一点的,蹦得高和远,孱弱的,被拖曳前行,哪怕被那根绳子牵扯得一路磕磕碰碰,头破血流,遍体鳞伤,却能够不掉队,可以抱团取暖,不会被鸟雀轻易啄食,所以为什么天底下那么多人,喜欢讲道理,但是身边之人不占理,仍是会窃窃欣喜,因为此处心田的本性使然。当世道开始变得讲理需要付出更多的代价,不讲理反而成了安身立命的本钱时,待在这种‘强者’身边,就可以一起争取更多的实物,所谓的帮亲不帮理,正是如此。顾璨娘亲,待在顾璨和你身边,甚至是待在刘志茂身边,反而会感到安稳,也是此理,这不是说她……在这件事上,她有多错。只是起先不算错的一条脉络,不断延伸出去,如藕花和竹子,就会出现各种与既定规矩的冲突。但是你们根本不会在意那些细枝末节,你们只会想着冲垮了桥梁,填满了沟壑,所以我与顾璨说,他打死的那么多无辜之人,其实就是一个个当年泥瓶巷的我陈平安,和他顾璨。但他一样听不进去。 “我在这里,做了这么多,迟早有一天会水落石出,就是要他顾璨瞪大眼睛,好好看着,道理不听,随你去。可我陈平安在这里,除了帮他、更是帮自己纠错弥补之外,也要让他明白一个书本之外的道理:在书简湖,最多两年,当一个修士站在一个高位后,根本不用靠着滥杀无辜来立威,一样能够活得比他顾璨更安稳,站得更高。” 炭雪欲言又止。 陈平安笑道:“怎么,又要说我是靠山众多,手里法宝太多?你和顾璨跟我没法比?那你有没有想过,我是如何抓住这些的?一个字一个字说给你们听,你们都不会明白的,因为说了,道理你们都懂,就是做不到,是不是很有意思?本心使然,你们在心性定型如瓷器胚胎的时候,身边又无劝化之人。不过这些都不重要,就算有那么一个人,我看也是白费功夫。说这些,已经无补于事。重要的是,你们甚至不懂怎么当个聪明一点的坏人,所以更不愿意、也不知道怎么做个聪明一点的好人。” 那条小泥鳅咬紧嘴唇,沉默片刻,开口第一句话就是:“陈平安,你不要逼我在今天就杀了你!” 陈平安微微偏移脑袋,笑问道:“为什么要杀我?杀了我,你和顾璨,还有春庭府,不等于少掉一座靠山了吗?看看,刚才说你傻,坏都坏得愚蠢,还不承认。” 炭雪脚底下响起靴子轻微摩挲地面的声音。 陈平安视而不见听而不闻,指了指隔壁少年曾掖的住处:“那边就是一个好人,一样年纪不大,学什么东西都很慢,可我还是希望他能够以好人的身份,在书简湖好好活下去,只是并不轻松,不过希望还是有的。当然,如果当我发现无法做到改变他的时候,或是发现我那些被你说成的城府和算计,依旧无法保证他活下去的时候,我就会由着他去,以他自己最擅长的方法,在书简湖自生自灭。” 曾经有个细节,陈平安拎了竹椅,曾掖却浑然不觉,忘记拎起竹椅入屋。如果说这还只是少年曾掖不谙世情,年纪小,性情淳朴,眼睛里头看不到事情,那么在修行之时,竟然还会分心,追随陈平安的视线望向窗外,这就让陈平安有些无奈了。但一样可以解释,因为少不更事,欠缺足够的磨砺,一样可以等待曾掖的成长。棋盘上,每一步都慢而无错,就不用多想胜负了,终究是赢面更大。可万一老天爷真要人死,那只能是命,就像陈平安对曾掖的说那句话,到了那个时候,只管问心无愧,去怨天尤人。 但是最让陈平安感慨的一件事,是需要他察觉到了苗头,不得不把话挑明了,不得不第一次在心性上,悄悄敲打那个心思微动的少年,直白无误地告诉他,双方只是买卖关系,不是师徒,陈平安并非他的传道人和护道人。 要说曾掖秉性不好,绝对不至于,恰恰相反,历经生死劫难之后,对于师父和茅月岛依旧抱有感情,反而是陈平安愿意将其留在身边的根本理由之一,分量半点不比曾掖的修行根骨、鬼道资质轻。 可即便是如此这么一个曾掖,能够让陈平安依稀看到自己当年身影的书简湖少年,细细探究,同样经不起稍稍用力的推敲。 与顾璨性情看似截然相反的曾掖,他接下来的一言一行与心路历程,原本是陈平安要仔细观察的第四条线。可是真正事到临头,陈平安依旧违背了初衷,还是希望曾掖不要走偏,希望在“自己抢”和“别人给”的尺子两端之间,找到一个心性不会摇摆的立身之点。 不过没关系,插手的同时,更改了那条脉络的些许走势,线还是那条线,稍稍轨迹扭转而已,一样可以继续观看走向,只是与预期比出现了一点偏差而已。 相较于眼前女子的鲜血淋漓,多半只会一条道走到黑,曾掖这条线,少年的人生,还是充满了无数种可能,犹有向善的机会。 至于曾掖的心田之水,会不会哪天遭遇灾厄劫难,结果从纯善之地流向针锋相对的极端自我,陈平安同样不会勉强。 规矩之内,皆是自由,都会也都应该付出各自的代价。 人力终有穷尽时,连顾璨这边,他陈平安都认输了,只能在止杀止错的前提下,与顾璨做了相对彻底的切割和圈定,开始为了自己去做那些事情。 多出一个曾掖,又能如何? 陈平安神色恍惚。 当年在骊珠洞天,在那座小镇木栅栏门口那边,门内是个还穿着草鞋的泥腿子少年,门外是蔡金简、苻南华、清风城许氏、正阳山搬山猿,和那个嚷着要将披云山搬回家当小花园的女孩。 那是陈平安第一次接触到小镇以外的远游外乡人,个个都是山上人,是凡夫俗子眼中的神仙。好在那些人里边,还有个说过“大道不该如此小”的姑娘。 陈平安到了书简湖。当自己的善与恶,撞得血肉模糊的时候,才发现,自己心镜瑕疵是如此之多,是如此破碎不堪。 比如必须要开始承认,自己就是山上人了,至少也算半个。不然只是因为搬山猿那些存在,就一直在内心排斥自己,这就是大道之缺。所以当年在藕花福地,在光阴长河之中,搭建起了一座金色长桥,可是陈平安的本心,却明明白白会告诉自己,只要真的走了上去,桥就会塌,他肯定会坠入河中。 陈平安叹了口气:“一次转身,这次走神,小泥鳅,我给了你两次机会,结果你还是不敢杀我啊?” 炭雪冷声道:“不还是在你的算计之中?按照你的说法,规矩无处不在。在这里,你藏着你的规矩,可能是偷偷布下的隐蔽阵法,可能是那条天生克制我的缚妖索,都有可能……再说了,你自己都说了,杀了你,我又没什么好处,白白丢了一座靠山,一张护身符。” 陈平安笑道:“这算不算我道理说通了?” 她满脸讽刺:“那你是不是要说我这种人,是只会拣选自己想要的道理?” 陈平安轻轻摇头。 炭雪皮笑肉不笑道:“先生何以教我?炭雪洗耳恭听。” 陈平安开口道:“你又不是人,是个畜生而已。早知道如此,当年在骊珠洞天,就不送给小鼻涕虫了,煮了吃掉,哪有现在这么多破事烂账。” 炭雪微笑道:“我就不生气,偏偏不遂你愿,我就不给你和我做切割与圈定的机会。” 陈平安啧啧道:“有长进了。但是你不怀疑我是在虚张声势?” 她摇头道:“反正开诚布公谈过之后,我受益匪浅。还有一个道理,我已经听进去了,陈大先生如今是在为自己了,做着善人善举,我可做不到这些,但是我可以在你这边,乖乖的,不继续犯错便是了,反正不给你半点针对我的理由,岂不是更能恶心你,明明很聪明,但是也喜欢守规矩、讲道理的陈先生?杀了我,顾璨大道受损,长生桥必然断裂,他可不如你这般有毅力有韧性,是没办法一步步爬起身的,恐怕一辈子就要沦为废人,陈先生当真忍心?” 陈平安点头道:“确实,小鼻涕虫怎么跟我比?一个连自己娘亲到底是怎么样的人,连一条大道相连的畜生是怎么想的,连刘志茂除了手腕铁血之外是怎么驾驭人心的,连吕采桑都不知道如何真正拉拢的,甚至对傻子范彦都不愿多去想一想到底是不是真的傻,连一个最糟糕的万一,都不去担心考虑,这样的一个顾璨,他拿什么跟我比?他如今年纪小,但是在书简湖,再给他十年二十年,还会是如此不会多想一想。” 一番言语,说得云淡风轻。 陈平安背靠椅子,双手暖洋洋的:“世事就是这么古怪,我杀黄鳝河妖,反而有业障在身,顾璨在书简湖杀了那么多无辜的人,竟然也杀对了一些人,当然只是很小一撮人,大因果之外,反而增添了一点点福报。你们书简湖,真是个让人哭笑不得的地方,如果不针对那些凡夫俗子,只对山泽野修大开杀戒,估计全部杀光了,至少也是功过相抵的结果?当然,我不敢断言,只是无聊时候的一个猜测。” 哭笑不得。这个说法,落在了这座书简湖,可以反复咀嚼。活人是如此,死人也不例外。 炭雪还是笑眯眯道:“这些乱七八糟的事情,我又不是陈先生,可不会在乎。至于骂我是畜生,陈先生开心就好,何况炭雪本来就是嘛。” 陈平安灿烂笑道:“我以前,在家乡那边,哪怕是两次游历千万里江湖,一直都不会觉得自己是个好人,哪怕是两个很重要的人,都说我是滥好人,我还是一点都不信。如今他娘的到了你们书简湖,老子竟然都快成为道德圣人了。狗日的世道,狗屁的书简湖规矩。你们吃屎上瘾了吧?” 年轻的账房先生,语速不快,虽然言语有疑问,可语气几乎没有起伏,依旧说得像是在说一个小小的笑话。 炭雪掩嘴娇笑:“陈先生有本事与顾璨说去,我是听不进去的,只会当作耳旁风。顾璨如今心性不稳,不如挑某个雪后的大太阳下,陈先生与小鼻涕虫坐在小竹椅上,一个说,一个听,就像之前在饭桌上嘛。顾璨如今多半是愿意听的了,可能还是不会当真,但好歹愿意听一听了。” 陈平安点点头:“我会考虑的。与你聊了这么多,是不是你我都忘了最早的事情?” 炭雪点头笑道:“今儿冬至,我来喊陈先生去吃一家人团团圆圆的饺子。” 陈平安也再次点头:“至于我,是答应顾璨,要送你一件东西。拿着。” 是那块篆刻有“吾善养浩然气”的玉牌。 炭雪皱了皱眉头,心意微动,没有伸手去接住那块“火炭”,只是将其悬停在身前,一脸疑惑。 骤然之间,炭雪心中一悚,果不其然,地面上那块青石板出现微妙异象,不仅如此,那根缚妖索一闪而逝,缠绕向她的腰肢。 她冷笑不已,然后遍体生寒。 低头望去,抬头看去,一根极其纤细的金线,从墙壁那边一直蔓延到她心口之前,然后有一把锋芒无匹的半仙兵,从她身躯贯穿而过。 陈平安伸手掏出一只瓷瓶,倒出一颗水殿秘藏的丹丸,吞咽而下,然后将瓷瓶轻轻搁在桌上,先在嘴边竖起手指,对她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劝你别出声,不然立即死。” 炭雪丝毫不敢动弹,被一把半仙兵洞穿了心脏,哪怕是巅峰状态的元婴,都是重创。 陈平安对于她的惨状,无动于衷,只是默默消化、汲取那颗丹药的灵气,缓缓道:“今天是冬至,家乡习俗是会坐在一起吃顿饺子。我先前与顾璨说那番话,自己算过你们元婴境蛟龙的大致痊愈速度,也一直探查顾璨的身体状况,加在一起判断你何时可以登岸,我记得春庭府的大致晚饭时间,以及想过你多半不愿在青峡岛修士眼中现身,只会以地仙神通来此敲门找我的可能性,所以不早不晚,大概是在你敲门前一炷香时,我吃了足足三颗补气丹药。你呢,又不知道我的真正根脚,仗着元婴境修为,更不愿意仔细探究我的那座本命水府,所以你不知道,我这会儿全力驾驭这把剑仙,是可以做到的,就是代价稍微大了点,不过没关系,值得的。比如刚才吓唬你一动就死,其实也是吓唬你的,不然我哪有机会补充灵气。至于现在呢,你真是会死的。” 陈平安站起身,绕过书案,一招手,驾驭那块玉牌从地上飞起,轻轻握在手中。 似乎根本不怕那条泥鳅的垂死挣扎和临死反扑,就那么直接走到她身前几步外,笑问道:“元婴境界的空架子,金丹境地仙的修为,真不知道谁给你的胆子,光明正大地对我起杀心。有杀心也就算了,你有本事支撑起这份杀心杀意吗?你看看我,几乎从登上青峡岛开始,就开始算计你了,直到刘老成一战之后,认清了你比顾璨还教不会之后,就开始真正布局。在屋子里边,从头到尾,都是在跟你讲道理,所以说,道理还是要讲一讲的。没用?我看很有用。只是与好人坏人,讲理的方式不太一样,很多好人就是没弄清楚这点,才吃了那么多苦头,白白让这个世道亏欠自己。” 陈平安伸出一只手,却不是握住那把剑仙,而是以掌心抵住剑柄,一点一点,一寸一寸,往前推去。剑身不断向前。 陈平安道:“其实我吃了那颗丹药,也没法真的杀你,现在,嗯,应该是真的了。你不信的话,不如挣扎一下,试试看?你们混书简湖的,不是就喜欢赌命吗?” 陈平安等了片刻,笑道:“你一点都不聪明,但是运气还算不错。 “知道为什么我一直没有告诉你和顾璨这把剑的名字吗?它叫剑仙,陆地剑仙的剑仙。所以我是故意不说的。 “你想一想看,咱们宝瓶洲的上古时代,哪里剑仙出现的次数最多? “古蜀国。 “为何多剑仙?因为那里蛟龙混杂,最适合剑仙拿来砥砺剑锋。” 陈平安最后说道:“所以啊,你不赌命,是对的,这把剑,其实哪怕我不吃最后那颗丹药,在尝过你的心窍鲜血后,它自己就已经跃跃欲试,恨不得立即搅烂你的心窍,根本无需我耗费灵气和心神去驾驭。我之所以服药,反而是为了控制它,让它不要立即杀了你。” 炭雪作为一条天生不惧严寒的真龙后裔,甚至是五条真裔当中最亲近水运的,此时此刻,竟是生平第一次知道何谓真正如坠冰窟。 她满脸哀怜和祈求。 陈平安做侧耳倾听状:“你也有道理要讲?” 陈平安收起那个动作,站直身体,然后一推剑柄,炭雪随之踉跄后退,背靠屋门。 剑仙的剑尖早已穿透屋门,将她就这么死死地钉在门上。 陈平安双手笼袖,笑了笑:“但是你问过我,想不想听吗?” 第一章 人心关隘环环扣 ●●● 第一章 人心关隘环环扣 屋内剑气凛冽,屋外大雪酷寒。 那把穿透了炭雪心窍和屋门的剑仙,就像是勾连了两座大小天地。 炭雪已经知道祈求无用,不再言语,双方陷入长久的沉默。 眼前这个同样出身于泥瓶巷的男人,从长篇大论的絮叨道理,到突如其来的致命一击,尤其是得手之后类似棋局复盘的言语,让她觉得毛骨悚然。 几乎所有青峡岛修士都觉得山门口的这个账房先生,脾气好,好说话。 全是瞎子! 她轻轻呼吸一口气,立刻感到一阵痛彻心扉,那是魂魄深处的激荡絮乱,不只是这副肉身遭受重创而已。 万灵皆畏死,性命,是最实在的东西,这就是眼前这个家伙所谓小的那个一,这点,炭雪其实听懂了,先前只是装作不懂。 当她清晰感受到自己生命的流逝,甚至可以感知到玄之又玄的大道在点滴溃散,就像世上最守财的富家翁,眼睁睁看着一个个金元宝掉在地上,却死活捡不起来。 她自然而然地挣扎起来,似乎想要一步跨出,将那副相当于九境纯粹武夫的坚韧身躯,硬生生从屋门这堵“墙壁”里边拔出,独独将剑仙留下。 然后就要一手拧下那个年轻人的脖子,以泄心头之恨。 可是她很快停下动作,一是因为稍稍动作就撕心裂肺,但更重要的原因,却是那个胜券在握的家伙,那个喜欢步步为营的账房先生,非但没有流露出丝毫如临大敌的神色,笑意反而愈带讥讽。 不知道是不是一口气吃下四颗水殿秘藏灵丹的关系,又驾驭一把半仙兵,太过犯忌,陈平安脸色惨白,两颊泛起病态的微红。 他缓缓道:“我虽然未曾炼化这把剑仙,可是背久了,剑气浸染魂魄,便有些心意相通,它就像尚未学会说话的稚子。” 陈平安指了指半截剑身:“可是它明明白白告诉我,你方才求饶的时候,动了杀心,想要拼死与我玉石俱焚。现在,反而是做做样子的,怎么,觉得被我算计得如此凄惨,太丢人,想要找回点场子?” 她唯有默然,满心悲苦。 难道真是自己错了?那么错在哪里? 似乎看穿了她的心思,陈平安说道:“如果我说错在你不该身为一条真龙后裔的扈从,不该以自身极其强大的心神和意志,不断对顾璨的心性潜移默化,事实上,刘志茂根本不算是顾璨的师父,顾璨的娘亲,还有你这条畜生,才是。因为顾璨对你们两个,最放心。对于刘志茂,反而一直心怀戒备,所以刘志茂对他的影响,尽管不算小,顾璨对于书简湖的认知,以及在这座茅坑里的处世之道,很大程度上还是在偷偷学习刘志茂。可是跟你们相比,还是差远了。我这么讲,你肯定不认。那就当你错在太蠢好了,以为我也是书简湖的其中之一,只要修为不够高,就都会被你一力降十会。” 她问道:“你到底想要做什么?” 陈平安说:“我在想你怎么死,死了后,如何物尽其用。” 她说道:“我现在不怀疑自己会死了,但是别忘了,我终究是一位元婴修士,你也会死的。” 陈平安看着她,眼神中充满了失望。 她开始真正尝试着站在眼前这个男人的立场和角度,去思考问题。 就像第一次将其视为平起平坐、旗鼓相当的对弈之人,去稍稍想一想他的棋理棋形。 她问:“我相信你有自保之术,希望你可以告诉我,让我彻底死心。不要拿那两把飞剑糊弄我,我知道它们不是。” 陈平安缓缓道:“老龙城一艘名为桂花岛的渡船,历史上有位很有来头的老舟子,早年传下了打龙篙,篆刻有‘作甚务甚’四字,作为渡船安然驶过蛟龙沟的手段之一,我当时乘坐跨洲渡船去往那座倒悬山,见识过。只是后世桂花岛修士都不清楚,那其实是一本古书上记载的斩锁符,专门压胜蛟龙之属,补上‘雨师敕令’四个古篆,才是一道完整的符箓。不凑巧,这道符箓,我会,能写,威力还不错,如果没有这把剑仙将你钉死在门板上,别说杀你,估计想要困住你都比较难,但是现在对付你,绰绰有余,毕竟为了写好一张符胆精气饱满的斩锁符,在先前的某天深夜,耗费了很长时间。” 陈平安笑道:“先前让你去桌边坐一坐,现在是不是后悔没有答应?其实不用懊恼,因为你的心路脉络,太简单了,我一清二楚,但是你却不知道我的。你当年和顾璨离开骊珠洞天和泥瓶巷比较早,所以不知道我在还未练拳的时候,是怎么杀的云霞山蔡金简,又是怎么差点杀掉了老龙城苻南华。” 陈平安伸手指了指自己脑袋:“所以你化成人形,只是徒有其表,因为你没有这个。” 炭雪紧贴门板处的背部传来一阵滚烫,她骤然间醒悟,尖叫道:“那道符箓给你刻写在了门上!” 陈平安伸出食指竖于双唇前,示意她说话的时候不要嗓门太大。 陈平安笑问:“是不是很奇怪,为何你丝毫察觉不到这么一道强大符箓的存在?” 她心中凄凉至极。 陈平安自问自答道:“因为符箓写得不完整,缺了一点符胆灵气。一来斩锁符品秩比较高,我如今不是写不出,而是代价比较大;二来,即便写成了,你毕竟是元婴境界,对于天地元气流转,极其敏锐,说不定你敲了门,就直接不进屋子了。你们不是称呼我为账房先生吗?我就觉得不能辜负你们青峡岛的厚爱,你的心窍鲜血,刚好补上了这道符箓的最后一个关键环节。” 陈平安又问道:“你以为炭雪这个名字,是白给你取的吗?现在就是炭雪同炉了,只可惜我不是顾璨,与你不亲近。”言语之间,陈平安从咫尺物当中拈出两张金色材质的符箓,说道:“其实还有真正写完的两张,现在你怎么办?还有把握跟我同归于尽吗?你说我的压箱底手段,不是两把飞剑,其实你只说对了一半,我与它们,一路相伴走到今天,面对强敌,打生打死的次数,是你无法想象的。” 飞剑初一和十五从养剑葫中飞掠而出,剑尖分别刺中两张符箓符胆,灵光乍放光明,宛如两只光辉温煦的炭笼。 两把飞剑,一把悬停在炭雪眉心处,阙中穴,一把悬停在炭雪腹部气海外。 陈平安笑道:“别介意,最后那次推剑,不是针对你,而是招呼客人登门。顺便让你了解一下什么叫物尽其用,省得你觉得我又在诈你。” 陈平安向前跨出几步,竟是完全无视被钉死在门板上的她,轻轻打开门,微笑道:“让真君久等了。” 原来截江真君刘志茂,早已立雪于门外。 当一位元婴大修士,在自家小天地当中,刻意隐蔽气机,连炭雪都毫无察觉,照理来说陈平安更不会知晓才对。 当那把半仙兵再度出鞘之时,刘志茂就已经在横波府敏锐察觉,只是当时犹豫不决,不太愿意贸贸然去一窥究竟。 只是当那把剑的剑尖刺透房门,刘志茂终于按捺不住,悄然离开府邸密室,来到青峡岛山门这边。 刘志茂已经站在门外一盏茶工夫了。 陈平安侧过身:“真君屋里坐。” 刘志茂心中叹息一声,面带笑意大步走入其中,绕过那块青石板,坐在桌旁。 陈平安重新关上门,虽然开门和关门的动作都不大,可怜炭雪被一把剑仙穿透,如坠冰窟,再被那道写在门板上的符箓压制,又如同置身于煮沸的油锅中。既是雪上加霜,又是火上加油,让她痛不欲生。 陈平安再次与刘志茂相对而坐。 刘志茂也再次拿出那只白碗,放在桌上,轻轻一推,显然是又要讨酒喝了。 “有陈先生这样的客人,才会有我这样的主人,人生幸事也。” 陈平安一招手,养剑葫被驭入手中。这次不比第一次,陈平安十分豪爽,给白碗倒满了仙家乌啼酒,却没有立即回推过去,问道:“想好了?或者说是与粒粟岛岛主谭元仪商量好了?” 刘志茂笑着反问道:“难道陈先生都猜不出谭元仪那次去往宫柳岛,是谈妥了,还是谈崩了?” 陈平安摇头道:“我又不是未卜先知的神仙,猜不到。” 刘志茂感慨道:“若是陈先生去过粒粟岛,在乌龙潭畔见过几次岛主谭元仪,说不定就可以顺着脉络,得到答案了。先生擅长推衍,委实是精通此道。” 陈平安还是摇头:“这算什么精通推衍,那是你没有见识过真正的大家风范。我说得直接,真君别见怪。” 刘志茂深呼吸一口气,说道:“实不相瞒,谭元仪虽是大骊绿波亭在整个东宝瓶洲中部的主事人,可是登岛与刘老成密谈后,仍是不太愉快。当时谭元仪给出的条件,是一虚一实。” 刘志茂停顿片刻,见陈平安仍是安安静静等着下文的神态,又有些唏嘘,其实陈平安只凭“一虚一实”四字就知道大致真相了,可仍是不会多说一个字,就是可以等,就是愿意熬和慢。这种细微处的心性之妙,只有刘志茂这种修为、心性足够高的老修士,大概才会理解。 刘志茂继续说道:“大骊是希望我能够维持虚的江湖君主身份,但是全部的实在好处,都交给宫柳岛。书简湖千余岛屿,我这个台面上的书简湖盟主,只拣选十余座藩属岛屿之外的其余三十座岛屿,接连成片,形成一个类似世俗王朝的‘京畿之地’,其余所有的岛屿,都归入宫柳岛辖境。当然了,大骊宋氏在未来岁月里,肯定要向刘老成抽成分红的。然后在这个前提下,刘老成不可以有任何针对我和青峡岛的举措,明里暗里,都不可以。不过谭元仪多半会将这点小要求,尽量在刘老成那边说得委婉。” 刘志茂叹了口气:“即便是如此退让了,刘老成仍是不愿意点头,竟是连我那个名义上的江湖君主头衔,都不愿意施舍给青峡岛,撂下了一句话给谭元仪,说以后书简湖,不会有什么江湖君主了,简直就是贻笑大方。” 陈平安皱了皱眉头,暂时想不通其中关节。 因为他根本就不知道玉圭宗荀渊的谋划,下宗选址书简湖,以及荀渊与刘老成之间的结盟关系,更猜不到姜尚真这位手握云窟福地的“老熟人”,即将成为下宗的首任宗主。 作为玉圭宗的下宗,必然是囊括整座书简湖都还嫌小,说不定连朱荧王朝在书简湖附近的周边藩属,例如石毫国在内,都要划入下宗辖境。 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鼾睡,一个元婴野修刘志茂,算什么东西? 只是刘志茂不知,粒粟岛谭元仪一样不知。 国师崔瀺为了这个棋局,有意无意对谭元仪进行了隐瞒,为的就是让崔东山输得心服口服,两人分出主次,让崔东山心甘情愿离开山崖书院,为他崔瀺所用,帮助他和大骊铁骑安稳东宝瓶洲半壁江山,至于是在观湖书院以北守江山,还是在以南打江山,崔瀺当时给了崔东山选择,两者都可以。 对于崔瀺这种人而言,世间人事皆不可信,可是难道连“自己”都不信?那岂不是怀疑自己的大道?就像陈平安内心最深处,排斥自己成为山上人,所以连那座搭建起来的跨河长生桥,都走不上去。 虽说如今一分为二,崔东山只算是半个崔瀺,可崔瀺也好,崔东山也罢,到底不是只会抖机灵、耍小聪明的那种人。 只要真正决定了落座对弈,就会愿赌服输,更何况是输给半个自己。 崔东山一旦出山,倾力辅佐大骊,无疑就等于大骊王朝凭空多出一头绣虎! 当时崔瀺还未离开池水城高楼,用崔东山那句半真半假的玩笑话来讲,就是:“我自己想想都可怕,大骊在东宝瓶洲,还怎么输?” 陈平安沉默不语,这个消息,好坏参半。 好的是,刘志茂与自己开价的底气,跌落谷底。坐镇宫柳岛的刘老成如此硬气,青峡岛春庭府那边,以及朱弦府,刘志茂跟陈平安坐地起价的东西,分量会越来越轻。 坏的是,这意味着想要做成心中事情,陈平安需要在大骊那边付出更多。甚至陈平安开始怀疑,一个粒粟岛谭元仪,够不够资格影响到大骊中枢的策略,能不能以大骊宋氏在书简湖的代言人的身份,与自己谈买卖,一旦谭元仪嗓门不够大,陈平安在此人身上耗费的精力,就会打水漂。更怕谭元仪因功升迁去了大骊别处,书简湖换了新的大骊话事人,陈平安与谭元仪结下的那点“香火情”,反而会坏事。最怕的是谭元仪被刘老成横插一脚,导致书简湖形势变化,要知道书简湖的最终归属,真正最大的功臣从来不是什么粒粟岛,而是朱荧王朝边境上的那支大骊铁骑,是这支铁骑的势如破竹,决定了书简湖的姓氏。一旦谭元仪被大骊那些上柱国姓氏在庙堂上盖棺论定,认为他办事不力,那么陈平安就根本不用去粒粟岛了,因为谭元仪已经自身难保,说不定还会将他陈平安当作救命稻草,死死攥紧,死都不放手,希冀着以此作为死地求生的最后本钱。那个时候的谭元仪,一个能够一夜之间决定青冢、天姥两座大岛命运的地仙修士,会变得更加可怕,更加不择手段。 道理再简单不过。 此刻炭雪会被陈平安钉死在屋门上,陈平安同样有可能会沦落为下一个炭雪。 这才是真正的行走江湖,生死自负。 刘志茂一直耐心等待陈平安开口说话,没有打断这个账房先生的沉思。 这时陈平安说了第一句话:“劳烦真君请动谭元仪,近期来青峡岛与我秘密一叙,越快越好。” 刘志茂松了口气。 只是接下来陈平安的一番话又让刘志茂提心吊胆了,为难至极。 “你我都清楚,谭元仪在宫柳岛碰壁,刘老成绝不是漫天要价,给你们什么坐地还钱的机会。现在粒粟岛谭元仪本人,就是一个烂泥坑,蹚这浑水,一不小心就要满身泥,所以我有两个条件,一个是你在顾璨娘亲身上的秘密禁制,必须撤销,不用问我会不会怀疑你答应下来却不做,你我都知道双方的底线,没必要做这些无聊试探。你更清楚,我如今对待春庭府的态度。 “第二个条件,你放弃对朱弦府红酥的掌控,交给我,谭元仪不济事,就让我亲自去找刘老成谈。” 陈平安最后沉声道:“第二个条件,其实都不算条件,刘志茂,你自己掂量清楚了!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这不只是你们书简湖的规矩,更是所有天下野修散仙的至理。” 刘志茂毫不犹豫道:“可以!” 陈平安似乎有些讶异。 刘志茂摊开一只手掌。 陈平安微微一笑,将那只装满酒的白碗推向刘志茂,刘志茂端起酒碗喝了一口。 “陈先生是我在书简湖的唯一知己,我自然要拿出些诚意。” 刘志茂转头看了眼那条小泥鳅,收回视线后,伸出一根手指,点了点自己脑袋:“这玩意,我有。” 陈平安笑道:“真君的知己?怎么骂人呢?” 刘志茂丝毫不恼,爽朗大笑:“看看,还说不是知己?” 看似濒死的炭雪,微微拧转脖子,看着“相谈甚欢”的两个男人,听着他们极有可能只言片语就可以决定书简湖走势的话语。 在这一刻,她稍稍理解了那个陈平安的话里话。 可是她看到刘志茂走进来,坐下来,身为青峡岛主人,但是连喝不喝得成一碗酒,都得陈平安这个客人先点头答应,并且总算拿回了酒碗,喝成了酒,还挺开心,一位连她都很忌惮的元婴老修士,竟然以“知己”形容那个还不到二十岁的年轻人,她才真正承认自己面对陈平安,是真的不够聪明。 陈平安指了指炭雪,对刘志茂说道:“大骊国师会喜欢这副元婴境蛟龙的遗蜕,这是我刚刚拿到手的筹码。做成了这单生意,保你刘志茂一条命,实在不行,至少能让你捞到一块大骊太平无事牌,避难迁徙出书简湖,以后成为大骊供奉。所以即便粒粟岛和刘老成两边都谈不拢,我一样可以帮你防止那个最坏的‘万一’出现。” 刘志茂笑眯眯道:“陈先生真舍得这条畜生?” 陈平安拿起养剑葫喝了一口酒,指了指炭雪:“我给了她很多次机会,哪怕只要抓住一次,她都不会是这个下场,怨谁?怨我不够菩萨心肠?可我也不是菩萨啊。” 刘志茂轻轻点头,深以为然。 如果眼前的年轻人没有这份手腕和心智,也不配自己坐下来,厚着脸皮讨要一碗酒。 当初第一次来此,为何刘志茂没有立即点头? 一方面是不死心,希望粒粟岛谭元仪可以跟刘老成那边谈拢,那么刘志茂就根本无须继续搭理陈平安,井水不犯河水罢了。 另一方面陈平安可以想明白许多事情,红酥,春庭府妇人的隐蔽禁制,诸如此类,并不会真正让刘志茂感到“安心”,为何读书人既说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结果又自己打自己的耳光?又为何会说百无一用是书生?还不是因为如何想是一回事,如何做又是一回事。 所以陈平安如何处置这条心比天高、命比纸薄的畜生,就是一道无形的门槛,跨得过去,做得干脆利落,漂漂亮亮,刘志茂才敢真正跟陈平安打交道,做买卖。 打打杀杀,必须得有。 如何打杀,更是学问。 这条泥鳅和顾璨的所作所为,甚至是吕采桑、元袁这些所谓的年轻天之骄子,在刘志茂眼中,那就是小家伙玩过家家,说话的嗓门大一点,摔碎的瓷器瓦罐多一点,就真以为老天爷第一我第二了。但是刘志茂非但不会觉得这样不好,反而认为这样才是最好的,太痴迷于所谓拳头硬不硬的小傻子,连只凭喜怒、动辄杀人的那双稚嫩拳头之上,到底靠了多少岛屿、师门老祖宗的威势都拎不清楚,值得刘志茂去担心吗?他刘志茂自己屁股底下的那张椅子,只会坐得更稳。 只可惜,来了个更加老江湖的刘老成。 既生刘志茂,何生刘老成? 时不在我,刘志茂只能如此感叹。 自己之所以在眼前这个年轻晚辈面前,如此低三下四,何尝不是大势所迫?不是那块玉牌,不是大骊铁骑,不是东宝瓶洲中部的风云变幻? 不过陈平安与其他人最大的不同,就在于他无比清楚这些,并且一言一行,都像是在恪守某种让刘志茂都感到极其古怪的……规矩。 并且当这种一句句话、一件件小事不断聚拢而成的规矩,逐渐水落石出后,刘志茂就愿意去信服。 刘志茂突然气笑道:“前有刘老祖,后有陈先生,看来我是真不合适待在书简湖了,搬家搬家,树挪死人挪活,陈先生若是真能给我讨要一块太平无事牌,我必有重礼相谢!” 陈平安不以为意,这些话,未必是假话,但是言者如何想,并不重要,关键是听者不能太当真,世事无常,今天人的真心,经不起明天事的敲打。 就连本性纯善的曾掖都会走岔路,误以为他陈平安是个好人,可以安心依附,然后开始无比憧憬以后的美好,护道人,师徒,中五境修士,大道可期,到时候一定要再次登上茅月岛,再见一见师父和那个心肠歹毒的祖师…… 可能曾掖这一辈子都不会知道,他这一点点心性变化,竟让隔壁那位账房先生——在面对刘老成时都心如止水的“大修士”——有过一刹那的心中悚然。而他原本确实可以走上坡路的人生,差一点就要重新走下坡路。 陈平安甚至可以清楚预测到,如果真是如此,将来幡然醒悟的某一天,曾掖会怨天尤人,而且极其理直气壮。 但陈平安唯独不知道,曾掖在连自己的人生都已经无法选择的处境中,连自己必须要面对的陈平安这一关隘都过不去,那么哪怕有了其他机会,换成其他关隘要过,他能过去吗? 靠运气,靠命吗?靠大人物无缘无故的青眼相加吗? 陈平安从不认为自己的为人处世,就一定是最适合曾掖的人生的。 可是几乎人人都会有这样的困境,叫作“没得选”。 陈平安更不例外。 家乡小镇,杨家铺子的草药,就是陈平安唯一的选择。最后,娘亲还是走了。 炊烟袅袅的泥瓶巷中,就只有一位妇人愿意为他打开院门。那曾是陈平安苦难人生中最好的选择,如今却变成了一个最坏的选择。 一部《撼山谱》,就是草鞋少年当时唯一的选择。好在直到今天,陈平安都觉得那就是一个最好的选择。 人生往往如此,很多时候根本没有什么岔路去选对错、分好坏,老天爷就是要按着你的脑袋让你往前走。 一个人在当下能做的,不过就是去走完脚下那条唯一的道路。只有走过去了,才有走岔路的机会,才有从羊肠小道和独木桥变成阳关大道的下一个机会。 在看到曾掖这条线的时候,看到少年的心性起伏,陈平安又一次感到无奈,甚至疲惫。 知错能改,善莫大焉。原来真正难的不是改,而是知。 顾璨如此,性情在尺子另一个极端上的曾掖,同样会犯错。 唯一的例外,是曾掖如今还很稚弱,修为和心性都是如此,所以才有逐渐完善的机会。 陈平安不会与曾掖讲自己的道理,而是教他看待这个世界的根本认知,只要知道得多,就像手中撑着一把油纸伞,可以躲避更多的风雨。若是只与少年讲道理,而不让他知晓世道的复杂,无非是给曾掖编织了一个背篓,让他背着,然后陈平安只是在不断强行往里边塞东西,非但不会让曾掖走得更加顺畅,反而是让他负重前行,只会越来越吃力。 道理,讲不讲,都要付出代价。学问,装进了背篓,一样未必是好事。 世间文字是有力量的,文字汇聚而成的学问,则是有重量的。 可这就像当年杨老头在陈平安腿上画就的八两真气符,虽然会让陈平安行走沉重,但是也可以砥砺武道。 这些,都是陈平安在曾掖这第五条线出现后,才琢磨出来的自家学问。 以前不是完全不懂,而是陈平安还不通透。 行走太快,少年来不及。 原来所懂的道理最怕半桶水,一走路,还要晃来晃去,提水桶的人,自然无比吃力。 刘志茂突然笑着说了一句石破天惊的话:“陈先生,莫不是在‘观道’与‘合道’?” 陈平安喝了口酒,像是在开玩笑:“原来真君真是知己。” 刘志茂郑重其事地放下酒碗,抱拳以对:“你我大道不同,曾经互为仇寇,可是就凭陈先生能够以下五境修为,行地仙之事,就值得我敬重。” 陈平安打趣道:“如果真君的人生轨迹,能够与我说上一说,帮我观道更多,我也会感激不已。” 刘志茂连忙摆手:“知己不分敌人朋友,如今我们双方不是敌人,至少暂时不会是,以后再有冲突过招,无非是各凭本事。但也不是朋友,我为何要帮助陈先生?如果我没有记错,陈先生如今在咱们青峡岛密库那边,可是欠了不少神仙钱了。如果陈先生愿意以玉牌相赠,或是哪怕只是借我百年,我倒是可以大大方方,坦诚相待,陈先生问什么,我说什么,就算陈先生不问,我也会竹筒倒豆子,该说不该说,都说。” 那块玉牌的原主人,是亚圣一脉的中土文庙七十二贤之一,更是坐镇东宝瓶洲版图上空的大圣人。 刘志茂当然知道轻重。既忌惮,又垂涎。至于他可不可以接手,其实很简单,就看陈平安敢不敢送出手。 刘志茂并不了解儒家的真正规矩,陈平安倒是知道很多。 陈平安笑道:“这个你就别想了。” 刘志茂本就不抱希望,自然不会失望。 陈平安突然问道:“我如果手持玉牌,毫无节制地汲取书简湖灵气水运,直接涸泽而渔,尽收入我一人囊中,真君你,他刘老成,幕后的大骊宋氏,会阻拦吗?敢吗?” 刘志茂脸色僵硬。 陈平安微笑道:“放心,这合情合理,但是不合礼。所以即便你们不敢拦,我也不敢做。当然,如果万不得已,我会试试看,看看能否一步就跨入地仙境界。” 刘志茂再次抱拳:“恳请陈先生莫要两败俱伤,对书简湖釜底抽薪,也让自己彻底失去这块护身符。” 陈平安摇头道:“我在后,书简湖在前,先后顺序不能乱。” 陈平安又站起身道:“走,有请真君陪我去趟春庭府,一起吃顿我们家乡的冬至饺子。” 刘志茂跟着起身,瞥了眼那条无比凄惨的小泥鳅。 一把半仙兵,两把本命飞剑,三张斩锁符。 都是咱们书简湖的极好道理啊。 实在得很。 陈平安看也不看她,对刘志茂说:“去的路上,劳烦真君与我说说蛟龙遗蜕的剥取之法,回来之后,我再听听她的遗言,万一,她的道理能够说服我呢?” 刘志茂哈哈大笑。 两人离开屋子。 到了春庭府那边,顾璨脸色惨白,妇人更是难掩惶恐。 陈平安只说了一句话:“炭雪在我那边,想要与我讲一讲她的道理,就不来吃饺子了。” 一顿饺子吃完,陈平安放下筷子,说饱了,与妇人道了一声谢。 刘志茂便也放下筷子,二人联袂离开。 之后,两人分道扬镳。 刘志茂先返回横波府,再悄然返回春庭府。 陈平安则独自返回屋子。风雪夜归人。剑仙的剑尖还在门上。 陈平安打开门,进了屋子,炭雪开口说了第一句话:“我不想死。” 陈平安关上门:“这就是你的道理?” 陈平安没有再理睬她,在书案和桌上点燃两盏灯火,从竹箱里搬出那座“下狱”阎王殿,放在桌上,继续做着这大半个月来的事情。 她就一直被钉死在门上。 等到后半夜,精疲力尽的陈平安喝酒提神后,收起了那座阎王殿放回竹箱。 他手持炭笼,走到窗口,望向窗外的书简湖,大雪停歇。 陈平安望着一座岛屿上大雪满山的冷寂景色,轻声道:“四页账本,三十二位,竟然没有一位阴物鬼魅敢开口,要我杀你报仇。所以我觉得你该死了,打算改变主意,准备不与大骊国师做买卖。春庭府那边,等我吃完了一大碗饺子,也没人帮你求情。就像你说的,先前我金色文胆自行崩碎,顾璨是不敢问,今夜是一样的,还是不敢。这会儿,刘志茂应该在春庭府,帮顾璨娘亲祛除了禁制,多半会被她视为头等好心肠的大恩人了。至于我呢,大概从今夜起,就是春庭府忘恩负义的仇人了。” 陈平安单手持炭笼,走到她身边,伸手握住剑仙的剑柄。 她满脸泪水,道心几近崩溃,反复呢喃道:“陈平安,我知道错了,我真的知道错了。” 陈平安摇摇头:“你只是知道自己要死了。” 风雪夜中,又有客至。 一位身穿墨青色蟒袍的少年,飞奔而来,跪在门外雪地里。 陈平安持剑横扫,将她一分为二。 门外剑仙的金色剑尖,横移出一段距离后,依旧没有被持剑之人拔出。 然后屋门被打开,陈平安站在门口:“顾璨,我还以为你会说,只要炭雪死了,你也要自尽在我眼前呢。我开门之前,还在想,这到底是你自己的想法,还是你娘亲教给你的措辞。” 顾璨抬起头,无声而哭。 这是他离开家乡在书简湖这些年,第一次哭得像当年泥瓶巷那个小鼻涕虫。 陈平安抬头看着夜幕,久久没有收回视线。 他站在屋檐下,手里拎着炭笼。 顾璨此时哭得撕心裂肺,就像一只受伤的幼崽。 陈平安哪怕已经重新望向顾璨,依旧没有开口说话,就由着顾璨在那边满脸的鼻涕眼泪。 顾璨就这么一直哭到了身体抽搐起来,哭到没了力气,开始呜咽,待攒出些气力,又开始干号,就这样像是把所有心气都给哭没了。 陈平安缓缓问道:“为什么不跟我求情?是因为知道没有用吗?不愿意失去最后一次机会,因为帮炭雪开了口,我不但跟春庭府,跟你娘亲两清了,跟你顾璨也一样,最后一点点藕断丝连也没了,是这样吗?是总算知道了哪怕如今有炭雪在,也未必在书简湖活得下去了,将炭雪换成我陈平安,当你们春庭府的门神,说不定你们娘俩还能继续像以前那么活着,就是稍微没那么痛快了,不太能够理直气壮告诉我,‘我就是喜欢杀人’了?可是比起哪天莫名其妙给一个无冤无仇都没见过面的修士随手一巴掌打死,一家人跑去在地底下团团圆圆,还是赚的?” 顾璨就是不说话,也不去擦拭满脸的鼻涕眼泪,就是那么直愣愣看着陈平安。 陈平安叹了口气,走到顾璨身前,脚踩在积雪中,每一步都踩出吱吱呀呀的声响。他弯腰递过去手中的炭笼,顾璨不接。 陈平安蹲下,面对面看着顾璨:“小鼻涕虫,没关系,照实说,我都听着。” 顾璨抓起一大把雪,转过头去,往脸上糊了糊,这才转回头,哽咽道:“陈平安,你是最坏的人!” 陈平安哑然失笑,犹豫片刻道:“在你们书简湖,我确实是好人。不是说好人聪明了,就是坏人了嘛。” 顾璨眼泪一下子就决堤了:“你们书简湖,你们春庭府,你们娘俩!陈平安,你就喜欢说这样的话,我们不要这样,好不好……” 顾璨用双手手背遮掩脸庞,呜呜咽咽。 陈平安说道:“你回去吧。” 顾璨一拳打在陈平安胸膛,打得陈平安跌坐在雪地里。 顾璨站起身,踉跄跑走。 跑出去十数步外,顾璨停下脚步,没有转身,抽泣道:“陈平安,你比小泥鳅更重要,从来都是这样的。但是从现在起,不是这样了,就算小泥鳅死了,都比你好。” 陈平安坐在雪中,眺望着书简湖,心如止水。 站起身,抖落棉衣上沾染的雪屑,陈平安走向渡口,等待粒粟岛谭元仪的到来。以刘志茂雷厉风行的行事风格,肯定一回到横波府就会飞剑传信粒粟岛,陈平安只是突然想到这位大骊绿波亭在东宝瓶洲中部的谍子头目,多半不会乘船而至,而是事先与刘志茂通气,秘密潜入青峡岛,于是他便转身直接去往横波府。 春庭府。 妇人披着一件雪白狐裘,焦急等待。看见顾璨的身影后,赶紧小跑过去,问道:“怎么样,炭雪呢?没跟你一起回来?” 先前在灶房娘俩一起包饺子的时候,顾璨突然神色剧变,摔倒在地,捂住心口,像是大病了一场。当时妇人就心知不妙,多半是炭雪在春庭府外边出了岔子。 顾璨抬起头,怔怔道:“死了。” 妇人愕然,以为自己听错了:“璨璨,你说什么?” 顾璨重复道:“死了。” 妇人厉色道:“死了?就这么死了?炭雪是元婴境的蛟龙,怎么可能死?除了宫柳岛那个姓刘的老王八蛋,书简湖还有谁能够杀死炭雪!” 顾璨看着娘亲那张脸庞,说道:“还有陈平安。” 妇人愤怒道:“说什么昏话!陈平安怎么可能杀死炭雪,他又有什么资格杀死已经不属于他的小泥鳅,他疯了吗?这个没良心的小贱种,当年就该活活饿死在泥瓶巷里头,我就知道他这趟来咱们青峡岛,没安好心,挨千刀的玩意……” 顾璨突然说道:“陈平安可能听得到。” 妇人立即闭上嘴巴,慌慌张张环视四周,她脸色惨白,与地上的积雪和身上的狐裘差不多。 顾璨默然无声。 妇人一把抱住他,哭道:“我可怜的儿啊。” 顾璨面无表情,他如今的体魄和神魂都孱弱至极,在春庭府和山门的雪地里往返一趟,此刻早已手脚冰凉。 再次返回横波府,刘志茂犹豫了一下,让心腹管家去请来了章靥。又去那座类似剑房的秘密小剑冢,那里珍藏着上品传讯飞剑。他细细斟酌酝酿一番措辞之后,才传信给粒粟岛岛主谭元仪。 最后刘志茂来到铺有一幅彩衣国特产地衣的大堂,一拂手,捞起一团水雾,洒在地上,出现一幅青峡岛山门口的画卷。 大雪已停歇,画面便显得有些死寂。 刘志茂低头凝视着水雾生成的画面,其间几次抬头望向门外。 刘志茂无奈而笑,如今的青峡岛近千修士,也就只有一个章靥敢得了横波府敕令依旧是晃晃悠悠赶来,绝对不会匆忙御风,至于他这个岛主会不会心生芥蒂,章靥这个老家伙可从来不管。 刘志茂叹了口气。 最早一起并肩厮杀的老兄弟,几乎全死了,要么是死在开疆拓土的战场上,要么是死于层出不穷的偷袭暗杀,要么是桀骜不驯生有反心,被他刘志茂亲自打杀,当然更多还是老死的,结果最后身边就只剩下个章靥,青峡岛最后一个老伙计了。 刘志茂径直穿过那幅水画卷,来到大门口,犹豫了一下,跨出门槛,在那边等着章靥。 章靥作为地仙之下的龙门境修士,在岛屿千余的书简湖,即便不谈与刘志茂的交情,其实自己占山为王,当个岛主,也绰绰有余。事实上刘志茂这两年以远交近攻的路数,吞并素鳞岛在内那十余座大岛屿后,就有意向让章靥这位扶龙之臣,拣选一座大岛作为开府之地,只是章靥婉拒了两次,刘志茂就不再坚持。 在两人皆是观海境的相逢初期,谱牒仙师出身的章靥,不但是刘志茂的朋友,更是为刘志茂出谋划策的幕后军师。可以说,青峡岛早期能够一次次安然渡过难关,除了刘志茂领着一帮聚拢在身边的从龙之臣,次次出手狠辣,对敌斩草除根,震慑群雄之外,章靥的谋断,至关重要。 刘志茂之所以对章靥一直礼遇有加,除了艰难岁月里这段殊为不易的香火情,再就是当刘志茂在修行路上,步步登高,远远将他甩在身后之后,许多自认为该说的话,章靥从不犹豫,硬生生从一个本该躺在功劳簿上享福的开国功勋,变成了不知死活、惹人厌烦的庙堂谏臣。刘志茂数次确实大为恼火章靥的半点脸面不讲,可章靥依旧我行我素。刘志茂在跻身元婴之后,便对章靥越来越疏远,不过是让其掌管钓鱼、密库两房,有着京官的身份,却做着地方官的事。章靥的不讨喜,显而易见,所以这些年不好说处境艰难,但是比起供奉俞桧这些风光无限的青峡岛后来人,章靥在青峡岛露面的机会,越来越少,许多庆功宴,倒也参加,但是从不开口说话,既不对截江真君阿谀奉承,也不会泼什么冷水。 脑海中走马观花,刘志茂一想到这些陈年旧事,竟是有些久违的唏嘘感触。 总算是来了。 章靥见着了刘志茂,依旧走得不急不缓。 不但如此,他手里竟然还捏了个结实雪球,由此可见,赶来的路上,章靥走得何等悠哉,去喊他的人又是如何心急如焚。 身边那个同样是龙门境修士的横波府大管家,这趟出门去找章靥,这一路催促章靥的次数,实在太多了,确实糟心,可当他瞧见已经亲自站在门外等候的真君老爷后,心弦一震,立即有些后悔,所幸没有发牢骚,不然多半要栽跟头。 刘志茂对大管家挥挥手,示意不要靠近大堂,后者立即躬身离开。 章靥抱拳致礼,道:“见过岛主。” 刘志茂笑着抬手虚按两下,示意章靥不用如此见外。 两人一前一后跨过门槛,章靥看着悬浮在那幅锦绣地衣上边的画卷,默不作声。 刘志茂开门见山道:“当年你和钓鱼房耗时八年,才帮我辛苦找到那位金丹女修的转世,当时劝我可以将其拘押在青峡岛上,但是绝不可以在她身上动手脚,将来一旦刘老成重返宫柳岛,最后撕破脸皮的时候,才道破此事,凭借此举,说不定我刘志茂可以自救一命,我当时不信,你便与我争执,我还说你是妇人之仁,对刘老成的心性揣摩,十分可笑。现在看来,你未必就对,但我肯定是错了。” 章靥面无表情道:“难得岛主肯认个错,不晓得明儿早上,太阳会不会从西边起来。” 刘志茂伸手点了点这个老犟头,气笑道:“就你这种臭脾气和这张臭嘴,换成别人,我早就宰了十次八次了。” 章靥“哦”了一声:“那我谢过岛主的不杀之恩。” 刘志茂正要说话,突然指了指画卷,说道:“看好了。” 画面上,顾璨跪在门外雪地里。 那个账房先生推开门,在说完那句话后,抬起头,双手拎着炭笼,就这么仰头看着。 刘志茂脸色阴晴不定。 章靥说道:“我劝岛主还是撤了吧,不过我估摸着还是没个屁用。” 刘志茂先伸出一根手指,在画卷某处轻轻一点,然后一挥袖子,真的撤去了这幅画卷。 刘志茂说道:“这个陈平安,你觉得如何?” 章靥想了想:“很可怕,如果他是书简湖野修,应该就没岛主什么事了。” 刘志茂点头道:“一些个我与他之间的秘事,就不说与你听了,并非我信不过你,而是你不知道,可能更好。不过有些无伤大雅的小事,倒是可以当个乐子,说给你听听。” 章靥不再故意拿言语去刺刘志茂。毕竟,刘志茂所谓的小事,肯定不小。 刘志茂便详细说了与陈平安离开山门后的对话,以及是如何一起吃了春庭府那顿冬至饺子,然后分开各走各的路,各做各的事。 刘志茂说道:“你说陈平安为何故意带上我,吓唬那妇人,又白白送我一个天大的人情,瞒着妇人真相,由我刘志茂当一回好人?” 章靥思索片刻,一语中的:“不复杂,陈平安从搬出春庭府那一刻起,就在与顾璨娘亲划清界限,只是手法比较温和,双方都有台阶下,不至于闹得太僵。不过那会儿妇人多半只会如释重负,猜不到陈平安的用心。此后陈平安时不时去春庭府吃顿饭,安抚人心罢了,妇人便渐渐安心了,处于一种她认为最‘舒适’的心境——陈平安不会拐骗了顾璨,害得顾璨‘误入歧途’,去当什么找死的好人,而且陈平安还留在了青峡岛,怎么都算是一枚春庭府的护身符,就跟多了一尊看门的门神似的,她当然喜欢。在那之后,陈平安去春庭府的次数越来越少,而且不露痕迹,因为这位账房先生,确实很忙碌,于是妇人便更加开心了。直到今晚,陈平安拉上了岛主,一起坐在春庭府餐桌上吃着饺子,她才终于后知后觉,双方已是陌路人。” 章靥说完这些几乎就是真相的话后,问道:“我这种外人,不过是多留心了几眼陈平安,尚且看得穿,何况是岛主,为何要问?怎么,怕我坐了这么多年冷板凳,常年不用脑子,与春庭府这位喜好以诰命夫人自居的妇人一般无二,脑子生锈了?再说了,脑子再不够用,帮着岛主打理钓鱼、密库两房,还是勉强够的吧?难道是觉得我手里边握着密库房,不放心,怕我眼见着青峡岛要树倒猢狲散,卷起铺盖就一个脚底抹油,带着一大堆宝贝跑路?说吧,打算将密库房交给哪位心腹。岛主放心,我不会恋栈不去,不过若是人选不合适,我就最后一次泼泼岛主的冷水。” 刘志茂笑骂道:“少在这里瞎扯!” 章靥缓缓道:“那到底是图什么?不是我章靥看不起自己,如今的形势,我真帮不上大忙。如果是要我去当个死士,我不会答应,哪怕我知道自己命不久矣,可好歹还有甲子光阴,都算是凡夫俗子的一辈子了。这么多年来,福,我享了,苦头,更没少吃,我不欠你和青峡岛半点。” 刘志茂没有回答章靥的问题,没来由感慨了一句:“你说如果书简湖都是陈平安这样的人,我们这帮老不死的家伙,一边给人骂罄竹难书,一边又给人顶礼膜拜的大恶人,还怎么混?怎么能混得风生水起?” 章靥笑道:“岛主,这样的人,不多的。” 刘志茂转头望着这个魂魄腐朽飘零的龙门境老修士,看了很久。 章靥只是不说话。 刘志茂说道:“章靥,你找个良辰吉日,然后在今年年底,不要等到开春,就悄悄离开书简湖吧,走得远一点,随便找个山清水秀的地方,安安稳稳过完最后的甲子光阴。” 章靥皱紧眉头,疑惑道:“形势已经恶劣到这分上了?” 刘志茂犹豫了一下,坦诚道:“目前来看,其实不算最坏,可是世事难料,大骊宋氏入主书简湖,是大势所趋,一旦哪天大骊脑子抽筋了,或是觉得给刘老成瓜分太多,想要在我身上找补回来,青峡岛就会被秋后算账,到时候大骊随便找个由头,宰了我,既能够让书简湖大快人心,还能得了十几座大岛屿的家当,换成我是大骊管事的,铁定做啊,指不定这会儿就开始磨刀了。” 刘志茂拍了拍章靥的肩膀:“不是在故意收买人心,你如果不是章靥,一个不上不下的龙门境修士,算个屁,哪里需要我刘志茂如此婆婆妈妈,絮叨个半天,有这闲工夫,我闭关修行不行啊?不小心修出个玉璞境,他娘的看大骊还敢不敢磨刀,还舍不舍得卸磨杀驴!同样是玉璞境,一个阮邛,都快给大骊宋氏捧上天了。我这个只差半步的元婴,比起阮邛,真是半境之差,就要气死人。 “话说回来,怎么收买人心,当年还是你手把手教我的。” 刘志茂从章靥肩头收起手,又给他整理了一下衣襟,笑道:“我希望身边的老伙计,总归得有一个人,有个善终的结局。反正是举手之劳,别谢我啊,不然就见外了。” 章靥突然开始破口大骂:“你这个老王八蛋,要是真有给大骊或是刘老成活活打死的一天,我却躲起来了,六十年过去,我还怎么在黄泉路上追上你,陪你说说话?” 章靥摇摇头,轻声道:“我不走。” 刘志茂看着这个又犯倔的家伙,说了句题外话:“你倒是能跟咱们那位账房先生当个朋友:聪明的时候,根本不像个好人;犟劲上头的时候,就像个脑子进水的傻子。” 章靥道:“你现在心性不太对劲,无益于修行,行百里者半九十,这时候一口气坠下,你这辈子都很难再提起来,还怎么跻身上五境?那么多大风大浪都熬过来了,难道还不清楚,多少死在我们手上的对手,都是只差了一口气的事情?” 刘志茂“哎哟”了一声:“章靥,可以啊,又开始教训起我来了,还敢跟我谈修行了,真以为咱俩还是当年两个观海境的愣头青啊?” 章靥笑道:“我跻身洞府境的时候,能算是愣头青,你刘志茂那会儿,年纪已经不小了,没办法,你们这些野狗刨食的山泽野修嘛,混得就是比我们谱牒仙师要差劲很多。” 刘志茂嘲笑道:“在书简湖当了这么多年的野修,到头来还是愿意以谱牒仙师自居啊?” 章靥喃喃道:“有件事情,一直放在心底没跟人讲过,我从跟着那个叫刘志茂的家伙,来到书简湖的第一天起,就无比希望有朝一日,可以亲眼看到那个刘志茂以野修身份,在书简湖开宗立派。所以这些年,我经常去一个地方逛荡,那是我和刘志茂在书简湖最早的立足之地,一个跟横波府同名的小岛屿——横波岛,巴掌大小的地儿,后来被一位在当时来看无可匹敌的金丹仇家,直接用本命法宝给打没了,真是气死我了,当时背着那个半点没有气馁的刘志茂,一个人划船过去,在那边默默流泪,哭也,苦也。” 陈平安和谭元仪几乎同时到达横波府。 只是一明一暗。 刘志茂亲自出门将手持炭笼的账房先生,领到一间密室,四壁与地面竟然都是雪花钱,然后只摆放了四张蒲团。 粒粟岛岛主谭元仪已经坐在其中一张蒲团上,正在闭目养神,当刘志茂和陈平安并肩走入时,他睁开眼,站起身,笑道:“陈先生的大名,如雷贯耳。” 陈平安问了个没头没脑的问题:“书简湖的近况,谭岛主你的那位绿波亭同僚,如今身在青鸾国的李宝箴,能不能够知晓?” 谭元仪说道:“每隔一段时间,会有一些关键谍报的交换。如果陈先生不愿意在谍报上被提及太多,我可以亲自润饰一二。” 陈平安拱手致谢。 谭元仪说了一番客气话,什么陈先生可是龙泉郡的山大王,还是北岳正神魏檗的挚友,在绿波亭内部,人人久仰陈平安的大名。 陈平安听后心中非但没有惊喜和感激,反而开始担忧今夜的秘密会晤。 大骊官场,尤其是安插在大骊王朝以外的谍子,最重规矩律法。谭元仪所谓的“润饰”,就是破例,若是换成书简湖的山泽野修,当然可以理解为双方做买卖的铺垫和诚意,可是陈平安刚好是极其熟稔大骊某些运作规矩的人,没办法,曾经的死敌,刚好是绿波亭的原先主人,那位宫中娘娘,是大骊王朝最有权势的女子。谭元仪既然敢坏了规矩,哪怕只有一点点,都意味着他需要在陈平安身上悄悄找补回来,这也是做买卖的分内事,在商言商罢了。很多朋友,坏在一个钱上,反目成仇,未必全是那些所谓的朋友不厚道,自身亦是错在了“拎不清”上。至于这里边还应该讲一讲的顺序先后、对错大小,又往往因为一味感情用事,误人误己,两败俱伤。 三人一起落座。 一位大骊谍子头目,过江龙。 一位书简湖元婴修士,地头蛇。 一位既是籍贯在大骊龙泉郡,又是青峡岛供奉的账房先生,过路客。 陈平安盘腿而坐,双手摊放在炭笼上,直截了当问道:“因为老龙城变故,大骊宋氏欠我金精铜钱,谭岛主知不知道?” 谭元仪点点头:“这是绿波亭头等机密,绿波亭所有隐匿在东宝瓶洲中部的谍子死士,只有我可以接触到一些大概,属于大骊公文里边故意语焉不详的那部分,但具体内幕,我依然没资格知道。” 陈平安又问道:“大骊军方,比如在先后到达朱荧王朝边境的两支铁骑,是不是都对谭岛主很不满?” 谭元仪脸色微变。 大骊尚武,从庙堂到江湖再到市井,皆是如此,民风彪悍绝非虚言,所以一直被东宝瓶洲其他王朝讥笑为“北方蛮夷”。 大骊的上柱国姓氏,大部分的根基都在军方,均摊掌握着一支支打惯了“老仗”的边军铁骑,没有谁能够完全掌握一支边军,往往是两三大豪阀姓氏相互制衡、结盟,当然也有类似袁、曹两大上柱国姓氏这般互相仇视的存在。 如果不是大骊国师崔瀺,大骊文官根本就没有出头之日,哪怕是绣虎经营朝堂百年之久,去年还是闹出了一个大笑话,大骊其中一支南征骑军在京城的传话人,气势汹汹去户部讨要银子,品秩比此人高出一截的户部侍郎宋岩,亲自出面接待,户部当然是要按照流程,先吐苦水,再喊穷,最后双手一摊没银子,若是有点牵来扯去官场香火情的,最多就是私底下说些尽力周转的掏心窝言语,若是没交情的,那就是爱咋咋的,有本事你们来户部砸场子啊。 那个造访户部要银子的家伙,就是与户部关系平平的,听了半天,拗着性子,忍到最后,终于开始炸窝,拍桌子瞪眼睛,指着宋岩的鼻子,骂了个狗血淋头,将自家铁骑一路南下的灭国功勋,一桩桩摆事实说清楚,再把将士在哪一国哪一处战场的惨烈伤亡,一一报上数字,按照国师崔瀺的话说,这就是“武人也要说一说文官听得懂的斯文话”,最后质问宋岩是不是良心被狗叼了,竟敢在军饷一事上支支吾吾装大爷,再将户部到底还有多少存银说了个底朝天,说得宋岩直感慨你这家伙来咱们户部当差算了。 最终结果,自然是那人满载而归,还有意外之喜,宋岩单独划拨一笔不算燃眉之急的款项,给了那支势力在京城盘根错节的铁骑。 只是那人还没能带着喜讯离开京城,就给揪了回去,不但如此,连同宋岩以及顶头上司,那个被誉为大骊财神爷的尚书韩大人,三个人同聚一堂。 主位上,坐着一头绣虎,国师崔瀺。 当时崔瀺喝着茶水,微笑道:“给咱们大骊那教书匠穷儒生的那点银子,你们户部也好意思拖延?你们不也是读书人出身吗?宋岩,如果我没有记错,最早也是村塾受的蒙学,真舍得动这几下子笔刀子?咱们大骊已经这么揭不开锅了?” 不理会那个战战兢兢的户部侍郎,崔瀺转头望向那位白发苍苍却精神矍铄的户部尚书:“韩大财神爷,大骊这么穷,怪谁?怪我,还是怪你?” 不承想老尚书毫不畏惧,指了指宋岩:“哪敢怪国师大人,我年纪大,但是官瘾更大。再说了咱们户部也不穷,银子大大的有,就是不舍得胡乱花费而已,那笔款项,从头到尾,咱们户部都按照国师的要求,办得清清爽爽,一枚铜钱不多,一枚铜钱没少。所以怪不着我,要怪就怪宋岩,只是宋岩坏了事。好汉一人做事一人当,宋岩,快,拿出一点咱们户部官员的骨气来。” 那个边军出身的要钱人,瞪大眼睛,他娘的六部衙门的高官,就这操行?不比咱们边军里边出来的糙汉子好到哪里去啊。 看来天底下臭不要脸的人和话,其实都一个德行。 崔瀺喝了口茶,对老尚书笑道:“行了,少在这里拐弯抹角给下属求活路。宋岩错是不小,但还不至于丢了官,几次京评,都还算不错。就把三年俸禄拿出来,给到那笔款项里头去。” 膝盖发软的宋岩如获大赦:“属下愿意拿出十年俸禄……” 老尚书一拍脑袋:“ 瓜蠢蛋,自寻死路啊。” 崔瀺还是没生气,一手端茶,一手持杯盖对宋岩摆摆手道:“这不是当官该有的规矩,回去后,还魂了,静下心来,再好好跟老尚书讨教一些为官之道。别总以为自己这位顶头上司,只是靠着挣钱本事,才得以立身庙堂中枢。” 老尚书带着劫后余生的宋岩离开大堂。 两个人一起抹汗水,老尚书气得一脚踹在宋岩腿上,低声骂道:“我再年轻个三四十年,能一脚把你踹出屎来。” 后者苦笑不已,这还是那个喜欢成天“之乎者也”的老尚书吗? 那个大闹户部衙门的家伙,咽了咽唾沫,到底是个能从户部要到银子的聪明人,学那老尚书耍无赖:“国师大人,你可不能杀我啊,我这是职责所在。” 崔瀺点点头:“你做的非但没错,反而很好,我会记住你的名字,以后再接再厉,说不定出息不小,至少不用为了跑趟衙门,咬咬牙专程去买一身不丢边军脸面的新衣服。买衣服这笔钱,离开这里后,你去户部衙门讨要,这不是你该花的银子,是大骊朝廷的文官欠你的。你在宋岩那边讨要到的军费,除了本该拨给教书匠的那点银子,其余都可以带出京城。” 那个家伙满脸的匪夷所思:“国师大人,当真就只是这样?” 至于为何堂堂大骊国师,会知晓自己买衣服这种芝麻小事,他当下已经顾不得多想了。 崔瀺笑了笑:“当然不只是这样,这件事情害我分心,尤其是让我心里头有些不痛快了,既然怪不到你这个跑腿的人头上去,韩尚书又滑不溜秋,不给我让户部衙门吃点挂落的机会,就只好拿你们的那位主将苏高山来说事。南下途中,他那些个可睁眼可闭眼的账,我打算跟他算一算。你告诉他,朝廷这边,扣掉他灭掉夜游国的一国之功,所以本该是囊中之物的巡狩使,就有些悬乎了,接下来与曹枰双方齐头并进,攻打朱荧王朝,记得多出点力,如果能够率先攻入朱荧王朝京城,会是大功一件。樵夫出身的他,不是喜欢拿龙椅劈砍当柴火烧吗?那一张椅子,我可以今天就答应他,只要他抢先一步,见着了京城高墙,那张东宝瓶洲中部最值钱的椅子,就是他的柴火了,吞掉那张椅子的火焰,他豢养的那条火蟒,就有希望跻身金丹。” 那个边军汉子脸色难看至极。这明摆着是要逼着苏大将军拼死突入腹地啊。 崔瀺放下茶杯,道:“我还有事情要忙,你也一样,就不请你喝茶了。一两杯茶水,也没法子让你变得不火急火燎。” 那汉子欲言又止,终于还是放弃了与国师大人再商量商量的打算,他敢在户部闹,那是形势所迫,不得不狗急跳墙,在这儿,毫无意义。 汉子离开之前,壮起胆子说道:“国师大人,能不能再耽搁耽搁,容我说句话,就一句话。” 崔瀺笑道:“是两句了。” 汉子直爽笑道:“以前总听说朝堂上的大人物,都喜欢说些云里雾里的屁话,全靠自己去猜。国师大人说话也绕,可绕得不多,虽然今儿的事情让国师大人有些糟心,可说实话,我心里还是挺痛快的。” 崔瀺挥挥手:“以后可以跟人吹牛皮,但是别太过火,一些个与我崔瀺把臂言欢、称兄道弟的话,还是别讲了。” 汉子由衷佩服,抱拳道:“国师大人真乃神仙也。” 很难想象,一个边军汉子在去年末跟户部讨要银子,就这么一件当初跟书简湖八竿子打不着的小事,会最终直接影响到书简湖数万野修的大势和命运。 一支大骊铁骑的主将苏高山,从去年到今年年末,整整一年,就一个感觉,老子没钱,老子缺钱。 尤其是长驱直入,打到了朱荧王朝的藩属石毫国中部地带后,拿下石毫国,毫无困难,但是掂量了一下曹枰那家伙的兵马,苏高山就愁,怎么看都是那个小白脸更有胜算,能拿下攻破朱荧王朝京城的首功。 人总不能活活给尿憋死,尤其是苏高山这种居高位的实权大将,所以在一切规矩之内,银子也要,神仙钱更要。 所以他就盯上了石毫国以南的那座书简湖,亲自派人去了趟池水城,与粒粟岛谭元仪有过一番会晤。 他苏高山不管是什么刘志茂马志茂,谁当了书简湖的盟主都无所谓,只要给的银子够多,他就可以加快南下的马蹄速度,为此人撑腰。那帮好似过街老鼠的山泽野修,谁不服气,那正好,他苏高山此次南下,别说是野修地仙,就是那些谱牒仙师的大山头,都铲平了四十余座,如今麾下不提大骊配给的武秘书郎,光是一路拉拢而来的修士,就有两百人之多,这还是他看得入眼的,不然早就破千了。而且只要打算进行一场大的山上厮杀,自家大军的屁股后头,那些个被他灭了国或是被大骊承认藩属身份的地方,在他身前点头哈腰的谱牒仙师,还可以再喊来三四百号,一个个都得乖乖腾云驾雾,屁颠屁颠过来驰援书简湖。 更何况大军之中,专门配置有针对山上修士的几艘巨型剑舟,是墨家机关师打造出来的大家伙,一次升空齐射,飞剑数千如雨落。 就是吃钱,而且是大把大把的神仙钱,每用一次,苏高山就要心如刀割,感觉像是从自己心头剐肉。 每次一听到文官幕僚在那边打算盘,说此次动用剑舟,得不偿失,噼里啪啦,最后告诉苏高山亏损了多少小暑钱,苏高山就恨不得再派人去把那些连祖师堂的老梁木都能拆下来卖钱的覆灭山门掘地三尺,重新搜刮一遍。万一找出个秘密藏宝地之类,说不定就能保本,甚至是有赚了。这类事情,南下途中还真发生过,而且不止一次。那帮老不死的山上修士,都他娘的是老鼠打洞,一个比一个藏得深。 一想到书简湖那么多野修积攒了百年甚至数百年的家当和积蓄,苏高山差点都想要厚着脸皮去找曹枰那个小白脸,跟他再借几艘剑舟。 而苏高山身负大骊气势,本身又是手握重兵的大将,做事情,往往是越简单越好。 但是对于粒粟岛谭元仪而言,一个习惯了刀刃上计较得失的大谍子,碰到了苏高山这种实权武将,能够在大骊边军中排名前十的真正大人物,一位板上钉钉的未来巡狩使,实在是既高兴又头疼。 粒粟岛这些年的盈余,以及先前从青冢、天姥岛挣来的一点神仙钱,对于那支急剧扩张的铁骑所需的军费而言,四个字,杯水车薪。 苏高山以战养战,已经无法维持,毕竟南下途中,除了大骊铁骑的如雷马蹄,还有大骊监军和专门负责收拾残局的一拨文官,后者会尽力避免军方对战败之地的盘剥过重。虽然国师崔瀺早就制定出一套近乎烦琐的规矩,但那些边军将帅无所谓,反正自有幕僚帮着解惑,而且一旦违例要付出代价,还可以凭借军功抵过,只要战功足够。比如,遇上了冥顽不化的城池,久攻不下伤亡惨重,最后一旦成功破城,主将可以下令屠城,别说是两条腿的人,还可以杀得鸡犬不留,但是这种违反那本南征律例册子的泄愤之举,大骊随军监军和那些留守文官最多是建言,不会死劝,更不会弹劾,因为这种情况,一样在国师大人的规矩之内,只需要拿出那本册子,翻翻一路杀敌积攒下来的功劳簿,以及破城军功,拿去跟屠城所需代价算一算,足够抵过;如果还舍得战功被抹,舍得事后捞不到一个大骊新设的封疆大吏“巡狩使”官职,那就只管去做,大骊朝廷绝对不会对你秋后算账。 可若是军功不够,还敢肆意屠城或是坑杀败军降卒,那简单,就杀头。所有军伍当中的武秘书郎,哪怕是主将身边的心腹武秘书郎,一样需要听令于大骊国师交予监军的令牌,监军可以直接当场将下令屠城的主将斩立决,然后还要被传首各支大骊边军。一颗人头还不够,在大骊本土的家族一起帮着补过,补到足够为止,若是杀光了还不够,没关系,大骊国师说了,就当是大骊对你这些年的戎马生涯,破例法外开恩了。 如果刘老成没有出现,这笔买卖,对谭元仪,对刘志茂,对大将苏高山,还有对大骊,是四者皆赢的大好局面。 结果蹦出个已经两百年没在宫柳岛露面的刘老成。 刘老成这根搅屎棍的出现,使得刘志茂一夜之间就失去了对书简湖的掌控,而谭元仪的下场,也不比青峡岛顾璨和那条畜生好到哪里去,都属于无妄之灾。 这会儿,刘志茂眼观鼻鼻观心,老僧入定一般。 陈平安微微抬手,搓了搓掌心:“谭岛主跟攻打石毫国的那位大骊主将苏高山,关系如何?” 谭元仪说得很坦诚:“关系很一般,苏高山看上的,是书简湖千余岛屿的孝敬钱和卖命钱,拿不出来,随时可能翻脸,连我这半个自家人,都无法例外。虽说武将绝对无法干涉绿波亭事务,可是我这种谍子,光是绿波亭内部,就多达十余位,更不要说还有差不多性质的牛马栏和铜人捧露台,都不比绿波亭逊色。” 陈平安笑道:“更不妙的是绿波亭,原本是那位娘娘亲手打造而出,虽说如今变成了大骊国师的养子,可毕竟不是亲生的。最最不妙的,则是同样在绿波亭内做到谭岛主这个高位的谍子李宝箴的升迁之路,注定更加顺遂,反而像谭岛主这样绿波亭资历深厚的前朝老臣子,就有些难熬了。” 谭元仪笑道:“对待牛马栏和绿波亭,国师大人是不会有所偏心的。” 陈平安一针见血道:“对待牛马栏和绿波亭,当然不会偏心。可是具体对待绿波亭每一个被那位娘娘提拔起来的心腹老人,会不会呢?可能国师度量极大,就不会,可能肚量没那么大,就会。可能今天乱世用才,就不会,可能明儿天下太平,就会。可能今天递了投名状,与娘娘划清了界限,明天就突然天降横祸,被不太聪明的别人给株连。似乎都有可能。” 谭元仪叹息一声,没有反驳。 刘志茂依旧一副置身事外的散淡模样。 陈平安心中也叹息一声。 在谭元仪这边,打开死结,有意义,但是意义不大。 但是哪怕没有开始做买卖,就已经知道结果会不尽如人意,今夜的会谈,依旧是必须要走的一个步骤。 陈平安需要通过了解谭元仪所有细微处透露出来的一个个小的真相,去解开一桩桩心中疑惑,然后再去汇总、甄别那个看似模糊但是有迹可循的大势脉络。 陈平安笑道:“形势确实不是太好,可是患难生交情,谭岛主,刘岛主,那咱们就当一回精诚合作的盟友,开始聊聊细节步骤,三方相互查漏补缺?” 谭元仪微微坐直几分,沉声道:“陈先生愿意投桃,谭元仪必然报李!” 刘志茂更是开口说话,笑道:“如此甚好!” 深夜时分。 陈平安独自离开横波府,返回青峡岛山门,将炭火早已熄灭的炭笼放回屋子,悬挂好养剑葫,换上了那件法袍金醴,再在外边穿上厚实的青色棉袍,拔出房门上的那把剑仙,归鞘背在身后,径直走向渡口,解开那艘小渡船的绳索,去往宫柳岛。 水路遥远。只是陈平安并不心急,撑篙划船,渡船如一支箭矢,破水而去。 书简湖太过广袤,即便渡船如同疾鸟飞掠,可天亮时分,犹然没有看到宫柳岛的影子。 大雪飞鸟绝。 陈平安休憩片刻,便停船在湖心某处,手持一根筷子,摆放一只白碗,轻轻敲击,叮叮咚咚。 侧耳倾听。 既像个街边乞讨要饭的乞儿,但又像那种退隐山林、孤云野鹤的年轻仙人。 陈平安就这么自得其乐了一炷香工夫,将碗筷都收入咫尺物。 然后搓了搓脸颊,然后深呼吸一口气。 凉风大饱! 第二章 世间人事皆芥子 ●●● 第二章 世间人事皆芥子 穗山之外。 一位悄然而至的学宫大祭酒,依旧耐心等着答复。 就连那尊金甲神人都有些于心不忍。 一个有希望成为文庙副教主的读书人,就这么给一个连神像都给砸了的老秀才晾着,已经大半个月了,这要是传出去,光是浩然天下读书人的口水,估摸着就能淹没穗山。 穗山之巅。 对于文庙那边的兴师动众,老秀才依旧浑然不当回事,每天就是在山顶这边,推衍形势,发发牢骚,欣赏碑文,指点江山,逛荡来逛荡去。用穗山大神的话说,老秀才就像一只找不着屎吃的老苍蝇。老秀才非但不恼,反而一巴掌拍在山岳神祇的金甲上边,开心道:“这话带劲,以后我见着了老头子,就说这是你对那些文庙陪祀贤人的盖棺论定。” 穗山大神脸色冷漠:“你敢这么说,以后你就别想再来穗山。” 老秀才赶紧吐了口唾沫在手心,帮着穗山大神擦拭了一下金甲,笑道:“玩笑都听不出来,一点都不风趣。” 这位中土神洲公认脾气最差的金甲神人,纹丝不动,双手拄剑,眺望穗山辖境之外的边境,竟是对老秀才这种举动习以为常了,由此可见,这么多年来,他在老秀才这里吃了多少苦头,可谓饱受蹂躏,不然不至于如此麻木。 老秀才一手挠着后脑勺,站在金甲神人身边,道:“当先生的,你永远不知道自己说过的哪句话,讲过的哪个道理,做过的哪件事情,会真正被学生弟子一辈子铭记在心。如果是一个真正以‘为天下苍生授业解惑’自居的读书人,其实心底会很惶恐的,我这么多年来,就一直处于这种巨大的恐惧当中,不能自拔,最后落得个心灰意冷。因为我发现自己的弟子当中,总有这样那样的瑕疵,极有可能都是我造成的。” 金甲神人冷笑道:“原来不只是庸人自扰。” 老秀才跳脚骂道:“我警告你啊,别仗着我们关系好,你就可以学那些假的读书人,阴阳怪气地说话,你难道不知道我最恨这点?我忍你好几百年了,你再不改改这个臭脾气,我以后就真不挪窝了,就待在这里每天恶心你。” 金甲神人呵呵笑道:“我怕死了。” 老秀才嘀咕道:“秀才遇到兵,有理说不清。” 金甲神人问道:“按照你的推衍结果,崔瀺在东宝瓶洲东一榔头西一棒子,最后又处心积虑算计那个孩子,除了想要将崔东山拔河到自己身边之外,是不是还有更大的阴谋?” 老秀才笑眯眯道:“我这等知天知地知道的头等聪明人,当然晓得崔瀺的真正追求,可我偏不说。” 金甲神人点头道:“那我求你别说了。” 老秀才叹息一声,轻轻一揪,从头上揪下一根头发,递了过去。 金甲神人皱眉问道:“作甚?” 老秀才板着脸道:“你这么不好学的榆木疙瘩,拿着这根头发去上吊算了。” 金甲神人笑了笑,道:“你想要给自己找个台阶下,想惹恼我,然后让我一剑把你劈出穗山地界,好去见那个大祭酒?不好意思,没这样的好事情。” 老秀才啧啧道:“你还真不傻。” 金甲神人被遮掩在面甲之后的神色,突然凝重起来,道:“你推衍的几件大事,还是混沌不明?” 老秀才收敛笑意,道:“很麻烦。那座古老关隘,如果是我亲自出马,有些用,但是极其之慢,远水救不了近火。所以穗山边境上那位学宫大祭酒,我不太好意思见他。最大的麻烦,是这次蛮荒天下来真的了,那边出了好几个仿佛是应运而生的大天才,当初剑气长城那场比试,不过是那几个年轻家伙的牛刀小试而已,就已经是相当了不得的大手笔了。所以我才要去南婆娑洲找一找那个迂腐家伙,提醒他别一个不小心死翘翘了,还要给人骂上千百年。” 金甲神人正要开口,老秀才摇头道:“天机不可泄露。中土陆氏这一脉的阴阳家,我已经完全信不过,就只差没有把他们的所有推算结果,反过来听了。” 金甲神人说道:“白泽那边,礼记学宫的大祭酒,碰了一鼻子灰。海外岛屿那边,亚圣一脉的大祭酒,更惨,听说连人都没见着。最后这位,不一样吃了闭门羹?三大学宫三位大祭酒,都这么运气不好,怎么,你们儒家已经混到这个分上了?曾经的盟友和自家人,一个个都选择了袖手旁观,坐看山河崩塌?” 老秀才哀叹一声,揪着胡须道:“天晓得老头子和礼圣到底是怎么想的。” 金甲神人讥笑道:“你不是自诩为聪明人吗?” 老秀才摇摇头,一本正经道:“真正的大事,从不靠聪明。靠……傻。” 金甲神人没好气道:“就这么句废话,天底下的对错和道理,都让你占了。” 老秀才还是摇头,道:“错啦,这可不是一句模棱两可的废话。你不懂,不是你不聪明,而是因为你不在人间,只站在山巅,世上的悲欢离合,跟你有关系吗?有点,但是完全可以忽略不计。这就导致你很难真正去设身处地,想一想小事情。可是你要知道,天底下那么多人,一件件小事情累积起来,即使一百座穗山加起来,都没它高。试问,如果到头来,风雨骤至,我们才发现那座儒家一代代先贤为天下苍生倾力打造、用来遮风避雨的房子,瞧着很大,很稳固,其实却是一座空中楼阁,说倒就倒了,到时候住在里边的老百姓怎么办?退一步说,我们儒家文脉坚韧,真可以破而后立,建造一座新的、更大的、更牢固的茅屋,可被倒塌屋舍压死的那么多老百姓,那么多的流离失所,那么多的人生苦难,怎么算?难道要靠佛家学问来安慰自己?反正我做不到。” 金甲神人摇头道:“别问我。” 老秀才跺了跺脚,举目远望,道:“每个读书人,走到了高位上,就该好好想一想良心是何物了。” 老秀才喃喃道:“仓廪实而知礼节,这么好的话,你们怎么就不听呢?难道就这么年复一年,被道祖那个老家伙再笑话我们儒家一万年吗?” 金甲神人旁听过那两次三教辩论,关于老秀才的这番话,其实是一场惊世骇俗的争辩,他即使算是老秀才的朋友,也觉得无论如何都吵不赢,可最后老秀才硬是说服了其余两教的佛子道子。那场包罗万象的辩论中,又有过一场关于“大道废,有仁义”的争论,白玉京某位道子以此与老秀才论道,实在是惊险万分,结果老秀才不但吵赢了那位惊才绝艳的道子,顺带着连一旁暂时观战的佛子,都给说服了。 老秀才吵赢之后,浩然天下所有道门,固有的藏书,都要以朱笔亲自抹掉道祖所撰文章的其中一句话!并且此后只要是浩然天下的版刻道书,都要删掉这句话以及相关篇章。那句话就是“失道而后德,失德而后仁,失仁而后义,失义而后礼。夫礼者,忠信之薄而乱之首”。 三教之争,可不是三个天才坐在神坛高位上动动嘴皮子而已,它对于三座天下,影响巨大,无比深远,并且休戚相关。 金甲神人察觉到身边这个老秀才极其罕见的失落,便动了恻隐之心,找了个相对轻松的话题:“齐静春真没有后手?陈平安可是他帮你挑选的闭关弟子。” 老秀才摇摇头道:“插手帮助小平安破开此局,就落了下乘,齐静春不会这么做的,那等于一开始就输给了崔瀺。” 金甲神人摇摇头,无奈道:“人心如此拖泥带水,才有了你们的修道。为何齐静春还要自寻烦恼?” 老秀才突然笑了,晃动双袖,负手而立,道:“所以你们这些神祇,永远不知道为何人间明明如此泥泞不堪,又偏偏如此风景壮阔,只要人一抬头,就能够看到,也许绝大多数人也就是看一眼而已,低头继续做事,可终究会让一小撮人心神往之,坐而论道,起而行之!” 老秀才猛然间抬起手臂,高高指向天幕,道:“我俯瞰人间,我善待人间!” 沉默片刻。 金甲神人说道:“你嘴里的那位……老头子,应该听不到你这番豪言壮语。” 老秀才懊恼跺脚,气呼呼道:“白瞎了我这份慷慨激昂的饱满情绪!” 池水城那范氏高楼,已是人去楼空。 这座池水城最为巍峨的阁楼,本是范氏引以为傲的观景楼,客人登门,此处必然是首选。只是如今范氏不但将这座楼圈禁起来,任何人都不得踏足,而且竟然有些闭门谢客的意思,现在此处门可罗雀,门外街上,再无车水马龙的盛况。 范彦今天就站在楼下,作为范氏高楼真正的主人,如果是以前,既然是他亲自颁布的禁令,当然可以不守规矩,登自家楼欣赏湖景,天经地义。 但是范彦不敢。 这个骗过了几乎所有书简湖人的池水城“傻子少城主”,到现在还没有缓过来,就像心镜上边,被人用刀子刻画得乱七八糟,一想到那把刀子,尤其是手持刻刀的那个人,他就头疼欲裂。 在崔东山离开池水城的那一天。 当时书简湖还尚未下那场初雪,结果范彦就迎来了差点被活活冻死的一场人生大雪,即便是现在,范彦都觉得寒意刺骨。 那天,崔东山把他喊了过去,两人一起凭栏赏景。 崔东山一个蹦跳,飞身坐在栏杆上,开始说起了让范彦当时就心惊胆战的“肺腑之言”。范彦哪敢让那人闭嘴,只能听着。 崔东山说道:“无知是一种很舒服、很幸福的状态。当一个人走得再高一些,自以为是,就更美妙了。因为对于幸运和不幸的缘由,都不懂,受着便是。熬得过去,还是一条好汉,熬不过去,骂骂老天爷。我没有说这样不对,甚至我偶尔还会很羡慕这样的两种状态。 “我曾经与自己的第一位先生,远游四方,有次去逛街边书肆,遇上了三位年纪不大的读书人,一个士族出身,一个贫苦出身,一个虽然穿着朴素,瞧着还算儒雅风流,三人都是参加州城乡试的士子,当时有位妙龄女子待在那边找书看。 “有钱的书生,想要吸引漂亮女子的注意力,便随手抽出一本书,开始夸夸其谈;没钱的书生,唯唯诺诺,是真有些佩服的,毕竟穷书生,发迹之前,可看不到几本书。 “书肆掌柜是一位落魄文人,忍了半天,最后实在是听不下去了,便有理有据地说了几句。 “结果有钱书生指着掌柜的鼻子说,我出身郡望大族,家学渊源,自幼就有名师授业,诸子百家学问我早早都看遍了,还需要你来教我做人的道理?你算个什么东西? “我那穷酸先生就当起了和事佬,没办法,他这辈子最喜欢在小事上捣糨糊,总觉得人人都没什么错,就算有错,也是可以改的。他就一边劝说掌柜莫置气,道理那么多,谁都有,然后一边伸手轻轻按下那士子的手指,说这般与人说话,不妥当,便是有道理,也都让人觉得没道理了。 “那士子也是个暴脾气的,反手就拍掉了我家先生的手掌,大骂:‘老家伙一边凉快去!’ “我家先生当然不会生气,然后那个瞧着最有儒生风采的年轻人,看似温文尔雅,笑眯眯地说了三句公道话。第一句:‘这里是卖书的书肆,我们是买书的书生,小心买不着心仪书籍,还要直接让人撵了出去。’范彦,知道妙在哪里吗?你肯定知道,妙在先后混淆,不先讲一讲入乡随俗,反而一开始就假设前提,书肆是店主的,若是把客人给撵出去,是‘有理’的。真有理吗?换成任何旁人,都不会觉得吧,所以按照不提对错的这条脉络,一旦倒推回去,店主就瞬间成了无理之人,是不是有点小意思?若是旁人不知缘由,只是听到了这句话,或只是撞见了掌柜撵人的场景,还愿意分对错吗?不会吧。人生忙碌,谁乐意探究这些,看个热闹而已。所以听到这句话,我觉得好笑,觉得这个家伙挺聪明。 “第二句:‘老先生大概是相中了想买的书吧,可别因为这个而偏袒掌柜,若是如此,就有辱斯文了。我看老先生也是读书人,为何如此没有风骨?要对一个卖书之人,如此阿谀奉承?’是不是更有嚼头了?只要是外人身在店中,为掌柜说话,那就是阿谀之辈。一些个不愿意沾惹是非的看客,即便不认同此理,会不会也或多或少心一紧? “第三句:‘这位掌柜的,真要有多高多好的学问,何至于在这里卖书挣钱?难道不该已经是高居庙堂或是著述传世了吗?’如何?有点诛心了吧?这其实又是在预设两个前提:第一个,那就是世间的道理,是需要身份和声望来做支撑的,你这位卖书的掌柜,根本就没资格说圣贤道理;第二个,唯有功成名就,才算道理,道理只在圣贤书籍上,只在庙堂要津那边,而鸡飞狗跳的市井坊间,墨香怡人的书肆书店,是一个道理都没有的。 “结果你猜怎么着,我家先生一巴掌就扇了过去,对那个最聪明的读书人,破口大骂。那是我当了那么久学生,第一次见到自家老好人先生,不但生气,还骂人打人。他对那个可怜家伙骂道:‘从爹娘,到学塾先生,再到本本圣贤书,总该有哪怕一两个好的道理教给你,结果你他娘的全往眼睛里抹鸡粪、往肚子里塞狗屎了?’ “这一下,打骂得那个家伙傻眼。你猜接下来又如何?被打的读书人,胆气全无,唯有眼中刻骨的仇恨,打着心中阴损算盘。倒是那个有钱书生和那个木讷书生,一个个卷起袖管,要揍我家先生。我家先生还能如何,跑嘛。我能如何,跟着跑嘛。 “跑出去很远,我们才停步。我家先生转头看着对方没追来,先是哈哈大笑,然后笑着笑着就不笑了,那是我第一次见到自己先生,对一件事情,露出如此失望的神色。 “我们一起离开的路上,先生沉默了很久,最后找了家街边酒肆,要了一斤酒,一边高高兴兴喝着酒,一边说着愁闷言语。他说,读书人之间的学问之争,市井坊间的寻常吵架,人与人之间的道理辩论,讲道理的态度如何,态度好,那是最好,不好,半点听不见别人言语,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世事总归是越辩越明,哪怕吵架只吵出个面红耳赤,不是坏事。所以在书肆里边,那个年轻人脾气差些,算得了什么错,便是他与那书肆掌柜,双方鸡同鸭讲,到底是各自说着各自的真心话。我这个教书的人,听着他们说着各自的道理,无论初衷是什么,心性怎样,还是开心的。唯独最后开口说话的那个家伙,嘴最损,心最坏! “我那个极少对谁的品行去盖棺论定的先生,一拍桌子说,那个家伙,那就是人品有问题!这种人,披着件儒家青衫的外皮,只会谋取一己之私,读书越多,越是祸害。只要一遇到事情,最喜欢躲在暗处,暗戳戳,阴阳怪气,说些恶心人的言语。百般算计,权衡利弊,要么没贼胆,要么一旦胆肥了,多半是看准了,所以真正做起坏事来,比谁都能够获利。这样一个人,如果让他不断爬高,一年年地潜移默化,根本不用他说什么,就会影响到亲人儿女,整个家族,同窗同僚,所在官场衙门风气,辖境的一地民风,一国文运,都可能要遭殃。 “还愿意讲道理和听道理的,无论大小好坏,其实都可以教,有得救。实在不行,当了贤人君子的,尤其是我们这些走了狗屎运,吃着了冷猪头肉的,那就能者多劳,辛苦点,帮着这个世道缝缝补补。 “天底下如果都是第三个阴阳怪气开口说话的读书人,我看老头子当初被道祖骂了个惨兮兮,那是道祖骂得对,老头子被骂得不冤枉。老头子你本就不该把那些道理说出口,写在书上,教给世人! “怪我们儒家自己,道理太多了,自说自话,这本书上的这个道理,被那本书上否定了,那本书上的道理,又被其他书说得一文不值了,就会让老百姓感到无所适从。所以我一直推崇一点,与人吵架,绝对不要觉得自己占尽了道理,对方说得好,哪怕是三教之争,我也用心去听佛子道子的道理,听到会心处,便笑啊,因为我听到这么好的道理,我难道不该高兴吗?丢人吗?不丢人! “道理太高了,会让老百姓误以为只有读书人才可以讲道理。其实道理又不只是在书上的,便是几岁的孩子,也能说出很好的道理,便是从未读过书的乡野村人,一样在做着最好的道理,便是没能考取功名的书肆掌柜,也一样可能当下这个道理说得不对,却说不定会在另外的某个时候,说出让老头子和礼圣无意中听到了都会心一笑的好道理。” 崔东山说到这里,云淡风轻。 范彦听到这里,就一个念头,自己死定了。在确定崔东山已经不会再讲那个“故人故事”后,范彦扑通一声跪在地上,一言不发。 崔东山转过头,眉心有痣的白衣少年郎,真是风流且潇洒。 他笑道:“你们书简湖,不是都喜欢只要我觉得爽,我有个能够说服自己的理由,我自个儿问心无愧了,我又有那个够硬的拳头,我就能想杀谁就杀谁吗?这有什么难做到的?天底下好人难做,当坏人还会难?穿开裆裤的小孩子都会做。稍微难一点的,是做一个足够有脑子的坏人而已。那么我问你,你马上要被想学你们书简湖爽一爽的我,像捏爆蚂蚁一样打死了,你现在,爽不爽?” 范彦伏倒在地,颤声道:“恳请国师大人以仙家秘术,抹去小人的这段记忆。而且只要国师愿意耗费气力,我愿意拿出范氏一半的家产。” 崔东山跳下栏杆,道:“你真是挺聪明的,我都不忍心宰掉你了。怎么看,书简湖有你范彦帮忙盯着,都是件好事。范彦,你啊,以后就别当人了,当条大骊的狗,就能活下去。” 范彦立即开始磕头,砰然作响后,抬起头,感激涕零地望向那位高高在上的“少年郎”,这份感激,发自肺腑,简直都快要精诚动天了。 崔东山蹲下身,啧啧摇头:“这么个聪明人,混到当条狗,好惨啊。” 崔东山拍着他的脸颊,一下又一下,力道可不轻,道:“是不是觉得自己的运气实在太差了,遇上我这么个拳头刚好比你大一些的同道中人?” 范彦使劲摇头。 崔东山缩着身子,收回手,看着那张写满“惶恐不安”四个大字的脸庞,道:“我突然觉得,一条狗哪怕以后会很听话,可就是觉得现在有些碍眼了。怎么办?” 范彦还有些茫然,崔东山就已经双指并拢,戳向范彦眉心处。 这要是真戳下去了,范彦就肯定神魂俱灭了。 只是电光石火之间,有人出现在崔东山身后,弯腰一把扯住他的后领口,然后向后倒滑出去,崔东山就跟着被拽着后退,刚好救下了眉心处已经出现一个不深窟窿的范彦。 被提在那人手中的崔东山,依旧死死盯住范彦,骂道:“你们知不知道,这座天下,有那么多个老秀才和陈平安,都让你们亏欠了?以后谁来还?攻破剑气长城的妖族吗?来来来!赶紧杀进来,教教浩然天下的所有蠢货们!让你们都知道,没任何天经地义的便宜给你们占。王八蛋,你们是要还的!要还的,知道吗?” 那个阻拦崔东山杀人的不速之客,正是重返书简湖的崔瀺。 这位年迈青衫儒士淡然道:“今天杀了范彦,你再想要跻身上五境,就很难了。还有,别说孩子气的话,你年纪不小了,平时装嫩恶心我,我无所谓,可你如果犯傻,我不会答应,因为你接下来,还有很多事情要做。” 崔东山挣扎了一下,崔瀺松开手,崔东山一屁股坐在地上。 崔瀺对范彦挥挥手:“滚出去。以后该说什么该做什么,自己掂量,不然他不能杀你,我来杀就是了。” 崔东山趴在栏杆上,发着呆。 崔瀺伸出一只手掌,轻轻按住崔东山的脑袋,道:“不对这个世界抱有希望,你就一次都不会失望,你就不会恨坏人恶人,也不会喜欢好人善人。然后你碰巧是个读书人,自己又不否认,你同时足够了解这个世界的复杂,那么当你想好了最好与最坏的结果,以及必须承担的后果,你就去做好了。所以,别让陈平安成为你的那个例外。一旦混淆起来,看似真心诚意,实则只会害人害己。” 崔东山没好气道:“拿开你的狗爪子。” 崔瀺笑了笑,双手负后,眺望书简湖,道:“定人善恶,很不容易的,老秀才都不敢随便讲这个。这方面,佛家确实讲得更好一些。老秀才自己都承认了的,可不是私底下,而是在那场三教辩论之上。还记得吗?当时好几位儒家陪祀圣贤的脸都黑了,对方佛子和道子没吓死,差点先吓死了自家人。这些,我们亲耳听到过,亲眼看到过。所以老秀才才会是那个老秀才。你的好道理,我认,可我的好道理,你们不认,也得认! “赢了最后一次三教辩论的老秀才,如何?做了什么?穷酸老夫子,正襟危坐,伸出双手,说出‘有请道祖佛祖落座’的话。 “然后呢?已经无数岁月不曾碰头的那两位,真来了。礼圣也来了,老秀才只是视而不见。 “怎么办? “于是老秀才嘴里的那个老头子,也来了嘛,一到场,就立即隔绝天地。最后是怎样的?没过多久,在我们面前偷偷摸摸出现的老秀才,好像是龇牙咧嘴,歪着脑袋,揉着耳朵?” 崔瀺说到这里,便不再多说什么,拍拍崔东山的肩道:“走吧,书简湖的结局,已经不用去看了。有件事情,我会晚一些再告诉你。到时候与你说说一块比书简湖更大的棋盘。” 崔东山再次跃上栏杆,伸出双手,就像当年的老秀才摆出过的那个姿势,只是没有说出“有请道祖佛祖落座”这样的言语。 他朗声道:“天高地阔道理大。人是芥子事如毛!” 崔瀺微笑道:“事不过三,孩子气的话,我不想听到第三次了。” 崔东山脚尖一拧,两只雪白大袖翻转,他双手放在身后,然后攥紧拳头,弯腰递给崔瀺,道:“猜猜看,哪个是道理,哪个是……” 砰然一声。 崔东山被打得坠入书简湖当中,溅起滔天巨浪。 崔东山以狗刨姿势上岸后,行走在湖边小径上,两只大袖甩得飞起,渐行渐远,就此离开书简湖。 崔瀺却没有很快离开栏杆处,遥想当年的人人事事。 暮色里,依稀可见宫柳岛的轮廓,只是与其他大雪满山的岛屿不同,宫柳岛绿意葱茏,几乎不见半点积雪。 其实也不为怪,刘老成的本命法宝之一,是那鎏金火灵神印,水火不容,想必刘老成不太喜欢雪景,便施展仙家法术,才使得宫柳岛独树一帜。 只是外人无法想象,偌大一座岛屿,就只有刘老成孤零零的一个人。 一艘渡船小如芥子,不断靠近宫柳岛辖境。 在千丈之外,远游至此的“舟子”,从湖水中拔出竹篙,沙哑道:“陈平安拜见刘岛主。” 片刻之后,虽然刘老成没有任何话语回应,但是陈平安发现脚下那艘渡船,自行向前,最终缓缓停靠在宫柳岛渡口。 陈平安系好渡船,开始登岛。岛上杨柳依依,即便是隆冬时节,依旧是盛夏时分生机盎然的茂密光景。 宫柳岛绝大多数建筑都已经荒废,破败不堪,之前还是因为选址此地,作为推举江湖君主的场所,青峡岛出钱修缮了宫柳岛几座主要殿阁。 结果刘老成不管出于何种原因,杀上青峡岛,导致青峡岛这份“好心好意”沦为不少山泽野修的笑柄。刘志茂真是好心有好报了。这不,刘老祖一返回书简湖,第一件事情就是去青峡岛登门做客,不愧是当上了书简湖共主的“截江真君”,真是有天大的面子。 就在陈平安猜测刘老成到底身在何处的时候,那位玉璞境野修已经出现在他的视野中,看似缓慢而行,实则转瞬即至。之后,刘老成走在湖边一条坑洼不平的宫柳岛“腰带”大路上,陈平安便跟在其身后。 刘老成说道:“看在你有本事拦阻我在青峡岛杀人的分上,给你说三句话的机会,如果我不满意,就要送客了。” 陈平安缓缓道:“两句话就够了。” 刘老成双手负后,没有转头,笑道:“那更好。” 陈平安说道:“朱弦府红酥,我已经说服刘志茂撤去他的独门禁制,红酥此后是被岛主借来宫柳岛也好,还是就这样与世无争在青峡岛度过余生也罢,全凭刘岛主的心意。” 陈平安停顿片刻,快步向前,与刘老成并肩而行,递出手掌,拿着那块篆刻有“吾善养浩然气”的玉牌,道:“这件东西,送,我不敢,也不适合成为刘岛主的私人物品,所以我想要借给刘岛主,哪天刘岛主跻身了仙人境,再还给我。” 刘老成瞥了眼陈平安手心那块玉牌,脚步不停:“就这些?” 陈平安点点头,没有说话。 刘老成这才转头,看了眼陈平安,道:“小聪明,不少啊。” 刘老成笑道:“想说就说吧。先前两句话,还是没能说服我,但是足够让你走完这段路。” 陈平安这才说道:“想要活命,拼字当头,之后想要活得好,聪明铺垫。” 刘老成“嗯”了一声,道:“与我当年的看法差不多。” 刘老成又问道:“如果你只能无功而返,我又可以回答你一个问题,想问什么?为何要杀顾璨?应该不会,你这位账房先生,还不至于如此蠢。为何半点颜面不给粒粟岛谭元仪和北边的大骊铁骑?这个值钱点的问题,你倒是可以问一问。问吧,问完以后就不要再来这里碰运气了,下次我可没这么好的脾气。” 陈平安问道:“红酥会不会被刘岛主亲手打死?” 刘老成停下脚步。 陈平安几乎同时停步。 刘老成伸手指了指陈平安腰间的养剑葫,问道:“问这种该死的问题,你难道不需要喝口酒壮壮胆?” 陈平安果真摘下养剑葫:“这就补上。” 刘老成摇摇头,一边继续散步,一边道:“行吧,是我自己答应你的事情,与你直说无妨。本就是过去的关隘,山泽野修伤筋动骨是家常便饭,给人打了个半死的次数,一双手都数不过来,哪里会在意揭开这点伤疤。红酥原名黄撼,是我的嫡传弟子,也是后来我的道侣,红酥是她的小名,刘志茂一向比较喜欢抖搂小聪明,就给她留了这么个不是名字的名字。黄撼资质并不算好,在几位弟子当中是最差的一个,不过是后来靠着我耗费大量神仙钱,硬生生上去的金丹地仙;性情呢,跟她的真名差不多,不像女子,直来直往,心地又迥异于书简湖其余修士,只是在我这种杀人不眨眼的野修眼中,她那种傻乎乎的娇憨,真是要了老命……” 说到这里,刘老成折下一根柳条,开始娴熟地编织柳条,继续道:“我资质好,运道更好,修行一途,平时磕磕碰碰,没少吃亏,可是每次关键时刻,都走得步步顺畅,所以早就是元婴了,结果千不该万不该,喜欢了她,更要命的是还被她瞧出来了。起先我为了躲她,便离开了书简湖,结果过了几十年,发现宫柳岛的柳条都给她折没了,便有些心软,想着不如顺乎本心,以前是太绝情,才导致死活无法跻身上五境,说不定静极思动,反而是破开瓶颈的契机,就与她结成了道侣,之后确实瓶颈有所松动。可后来她为了多陪陪我,想要延长寿命,又不愿求我,怕我瞧不起她,不知道从哪里找来残篇秘籍修炼起来,可路数太过邪门,差点走火入魔,我这才砸了一大堆谷雨钱,害得当年的宫柳岛给掏空了小半积蓄,让她成了金丹修士。可是我很快发现她的存在对我而言,简直就是噩梦,我又不愿意杀了她,以此来弥补心境瑕疵,跻身上五境,于是就将她推上了江湖君主的座椅,然后离开了书简湖。但是我又错了,大错特错。随着时间推移,被我晾在宫柳岛的她开始变了,因为她怕死,她的那颗金丹,本就是半真半假,八面漏风,她之前修行邪门歪道的结丹捷径,心境差上加差,加上我这一走,火上加油,害得她越来越魔怔,终于有一天,她离开了书简湖,开始疯了一样四处找我,所有我露过面、可能待过的地方,她都走了一遍。就她那种性子,离开了宫柳岛,没了江湖君主的名头,那一路吃尽了苦头,如果不是靠着我留给她的两件法宝,说不定早就死了——这对我们双方来说,反而是幸运的事情。” 刘老成一手负后,一手轻轻旋转柳环,道:“当我找到她的时候,她的魂魄已经支离破碎,碎得就像千百片瓷片,哪怕是直到今天,我都想不明白,她是靠着什么支撑到我出现的那一天,换成是一位元婴修士,恐怕都撑不住。她那会儿,已经完全神志不清,依稀感觉到了我跟别人不太一样,她就站在原地,她当时看着我的眼神……你知道是什么感觉吗?你不会懂的,她是在使劲记起我,就像是在跟老天爷较劲。” 刘老成轻轻一挥,柳环坠入书简湖。 涟漪阵阵,山水大阵已经悄然开启。 刘老成语气趋于冷漠:“我在那一刻,身为只差一步就可以跻身上五境的元婴修士,道心几乎当场崩碎,就跟她的魂魄气象差不多,我直到那一刻心中才明悟,原来她的的确确是我证道的大契机,我当年顺应本心的选择,并没有错。所以我就斩却心魔,亲手将她杀了。” 刘老成冷笑道:“只是我当时足够铁石心肠,却仍是不够圆满契合自身大道,所以才有了如今的红酥,她的魂魄本该彻底消散,连投胎转世的机会都没有,更不会有什么红酥出现在青峡岛朱弦府,然后被那个愚不可及的刘志茂当作什么把柄。已经杀了一次,再杀一次,又能如何?” 刘老成脸色凝重起来:“那一丝手下留情,害得我在破开元婴瓶颈的时候,差点就要沦为化外天魔的饵料。那一战,才是我刘老成此生最惨烈的厮杀。化外天魔以黄撼的容貌……不,它就是她,她就是它,就是那个我心目中的黄撼。心湖之上,我的金身法相有多高,她就有多高,我的修为有多强,她的实力就有多强,可是我会心神受损,她却丝毫不会。她一次次被我打散,又完整出现,她一次次跟我搏命,几乎没有止境,最后她终于开口说话,大骂我刘老成是负心郎,骂我为了证道,连她都可以杀了一次又一次。” 刘老成自嘲一笑:“那算是她第一次骂我吧。所以先前说杀了她一次,并不准确,其实是上百次了。” “凶险吗?” 刘老成自问自答:“比起后边的情景,简直就是稚子互殴,挠破点皮就嗷嗷大哭。又给我打杀无数次后,她竟然怔怔站在了原地,一如当年,就那么痴痴地看着我,像是在使劲想起我。然后像是灵犀所致,她竟然恢复了一丝清明,从眼眶里边开始淌血,她满脸的血污,以心声断断续续告诉我,快点动手,千万不要犹豫,再杀她一次就行了,她不后悔这辈子喜欢我,她只是恨自己无法陪我走到最后…… “我当时又心境大乱,几乎就要心生死志。为了所谓的上五境,在山巅拥有一席之地,真的值得吗?没了她在身边,真的就逍遥神仙了吗? “她一步步向我走来,踉踉跄跄,四肢僵硬,仍是竭力以心声不断重复三个字:‘求你了。’最后她说了一句话,‘就当是为了我而活下去’。 “我便疯了一般,打碎了她。 “天地寂静,我倒地不起。 “结果当我睁开眼睛,却看到天上,黄撼她如仙人飞天,身姿曼妙,彩带飘摇。她一言不发,但是她的眼神告诉了我一切,之前种种挣扎,种种深情,只是她的把戏而已。” 刘老成停下言语,没有去说自己与黄撼或者说是那尊化外天魔的最终结局,而是转过头,结果看到一个使劲皱着脸,望向远方的年轻人,嘴角微微颤抖。 刘老成笑了笑,摇头道:“看来是个有了喜欢姑娘的人。不过是稍稍代入其中,就感同身受,扛不住了。” 两人继续前行,刘老成感慨道:“之所以与你说这些,自然是我放得下,再就是你能够找出红酥的身世,并且来这趟宫柳岛的真正原因,书简湖所有人肯定都猜不到,竟然是为了个无足轻重的弃子。至于你那个问题的答案,我可以告诉你,红酥也好,黄撼也罢,她必须要死,不然我跻身仙人境的瓶颈,又是一场大劫,哪怕只是‘万一’,我都会亲手杀了她,大道之上,所谓的万一,往往就是全部。到时候你可以再试试看,还能不能拦下我。至于宰了你之后,会不会像杜懋一样惨,呵呵,身为山泽野修,谁没像条野狗在谱牒仙师的脚底刨食过,吃着别人的残羹冷炙,一边吃一边被打得半死?难道当年做得到,好不容易跻身了上五境,反而不敢了?这也配做那谱牒仙师眼中的真正疯狗?” 陈平安默然。 从头到尾,都不像平日“书简湖刘岛主”的老修士,却开始咄咄逼人:“你如果敢说你偏要试试看,我现在就打杀了你。 “你如果是想要靠着一个红酥,作为与我谋划大业的切入点,如此投机取巧,来达成你某种不可告人的目的,结果只是被我赶到绝境,就立即选择放弃的话,你真当我刘老成是刘志茂一般的傻子?我不会直接打死你,但我会打得你四五年起不了床,下不了地,让你所有的盘算和辛苦经营都付诸流水。 “你如果换一个方式,审时度势,明知道自己救不了红酥,就选择放手,但是准备要我吃不了兜着走,愿意为一个认识没多久的女子,付出巨大的代价,也行。只是在这座书简湖,在我刘老成的眼皮子底下,当好人,做英雄,一样要做好被我报复的准备。放心,比打得你几年下不了床更难受,钝刀子割肉,不会受伤太重,行走无碍,就是跟废人差不多,我有的是时间陪你玩耍。 “陈平安,现在,轮到我问你回答了。你怎么办?” 陈平安轻轻吐出一口浊气道:“那我选第三种。你要杀红酥,我拦不住,但是我会靠着那块玉牌,将半座书简湖的灵气掏空,到时候连同玉牌和灵气一并‘借’给大骊某人。” 陈平安直视刘老成:“虽然我不知道你为何连大骊铁骑都不放在眼里,但这恰恰说明你对书简湖的重视,异乎寻常。绝不是什么买卖,这是你的大道根本所在,哪怕成为仙人境,你都不会放弃的基业,并且你多半能够说服大骊宋氏,允许你在这里分疆裂土。越是这样,我做了第三种选择,你越惨。” 陈平安摊开手道:“玉牌就在这里,抢走试试看?不然,你现在就打杀我,或是打碎我仅剩的那座本命气府。但是,不好意思,玉牌已经开始吞吐整座书简湖的灵气水运了。” 那块晶莹剔透的玉牌上,“吾善养浩然气”开始熠熠生辉。 四面八方,以宫柳岛作为圆心,灵气与水运竟然凝为一条条水脉,分别涌入六个字当中。 刘老成脸色阴沉。 陈平安说道:“现在又轮到你选择了。要么打死我,书简湖灵气荡然一空,全部在这块你根本不敢拿住,拿住了也打不开、关不上的玉牌里。要么打得我半死,我就汲取半座书简湖的水运。要么我们规规矩矩做买卖,各自退让一步,争取最大的互利互惠。前提条件是放我离开宫柳岛,等到我安然返回青峡岛,对玉牌施展禁制后,它便可以‘我死则自行开辟洞府’。到时候我们再坐下来谈。到时候是在青峡岛,还是在宫柳岛,都行。” 刘老成讥笑道:“你当真以为我会相信,你能够有本事驾驭这块玉牌?” 陈平安心意微动,手心中的玉牌汲取天地灵气的速度,渐渐放缓,不再如先前那般风卷云涌,气势如虹,这让宫柳岛周边百里之内所有不明就里的野修,吓得肝胆炸裂,误以为是刘老成要跻身仙人境了,开始杀鸡取卵,打算疯狂吞入书简湖水运,不给所有野修留活路。 刘老成笑道:“陈平安,算你狠,终年打鹰,还差点给鹰啄瞎眼了。” 刘老成挥挥手道:“等你返回青峡岛,办妥了事情,我们再谈一次。” 陈平安却说道:“我觉得不如刘岛主陪我一起返回青峡岛,不然我担心回去的路上,刘岛主已经偷偷摸摸去了趟青峡岛,到时候刘志茂哪里还敢动用青峡岛山水阵法,为我遮蔽天机,防止你这位玉璞境神仙以掌观山河的神通,来察看我是否真的有本事,能以自己的生死作为玉牌洞府开关的关键所在。” 刘老成啧啧道:“够谨慎,难怪能活到今天。只是如此一来,你不等于此地无银三百两吗?否则何须担心我的掌观山河确定你到底能否做成此事?” 陈平安笑道:“越是大道,越赌万一。这是刘岛主自己说的。万一我就算死了,也真的给了刘岛主一个天大的意外之喜呢。” 刘老成拊掌大笑道:“虽然我几乎可以确定你小子没那本事,是在跟我虚张声势,但是没关系,我愿意亲自护送你返回青峡岛。到了青峡岛,你去做两件事,就让你那两把不知从哪里偷来抢来的小东西,早于我们靠近青峡岛,去给刘志茂传信,让他打开山水大阵,理由你随便编,想不出来的话,我帮忙给你出主意都行,免得他连打开阵法的胆子都没有。再就是,你去趟朱弦府,将红酥带到山门口附近,我想看看她。” 陈平安一本正经问道:“如果你一直在诈我,其实并不想杀死红酥,结果看到她与我稍稍亲近,就打翻醋坛子,就要我吃点小苦头,我怎么办?我又不能因为这个就赌气继续打开玉牌禁制,更无法跟你讲什么道理,讨要公道。” 刘老成愣了一下,似乎他都没有想到这一茬,笑着摇头道:“你跟谁学的下棋?骊珠洞天那位差点捅破天的齐先生?” 陈平安摇摇头。 刘老成一巴掌拍在陈平安脑袋上,打得陈平安一个踉跄,笑道:“走吧,放心,我没醋坛子可打。” 一老一小,陈平安撑篙划船,速度不慢,可落在刘老成眼中,自然是在慢悠悠返回青峡岛。 不过刘老成却没有催促,由着陈平安按照自己的方式行进,不过讥笑道:“你倒是无所不用其极,如此狐假虎威,以后在书简湖,数万瞪大眼睛瞧着这艘渡船的野修,谁还敢对陈平安说个‘不’字。” 陈平安说道:“物尽其用,能挣一点是一点。” 刘老成一笑置之,不以为意,他坐在渡船那一头,好奇问道:“既然你都有了这块玉牌,为何不干脆直接汲取掉半数书简湖水运?到时候朝你跪地磕头祈求归还灵气的野修,没有一万,也有八千。” 陈平安缓缓道:“有所不为,才可以有所为。那种手段,立竿见影,但不是长久之计。” 刘老成想了想道:“好大的野心!不入我们这一行,当个无法无天的山泽野修,真是可惜了。” 陈平安怔怔出神,似乎从未想过,自己是不是山泽野修。他确实没有一般意义上的师门。 刘老成突然笑道:“你胆子也没那么大嘛,棉衣里边还穿着一件法袍,还会汗流浃背?” 陈平安说道:“我又不是傻子,命悬一线,难免紧张。” 刘老成摇头道:“不太一样。我很好奇你的拴马柱,到底是什么,怕死归怕死,却能够不耽误你跟我斗智斗勇。” 陈平安答道:“换成是刘岛主刚刚打破化外天魔那会儿,估计就算前辈你马上就要面对一位飞升境修士,也一样将生死置之度外。” 刘老成微笑道:“看来你在青峡岛没少吃苦头。” 陈平安以一口纯粹真气撑船,刻意尽量绕过所有途中岛屿的辖境,以免玉牌汲取的灵气,波及任何一座岛屿自身聚拢的水运。 刘老成有些看不下去,摇头道:“我收回先前的话,看来你这辈子都当不了野修。” 陈平安抬起一手,指了指身后背负的剑仙,道:“我是一名剑客。” 刘老成瞥了眼那把半仙兵,随手一抓,将十数里外一座邻近岛屿的山门给轰碎。岛屿上一位金丹地仙门派的祖师爷,立即吓得赶紧撤去隐秘神通。他并不是以掌观山河窥探渡船和两人,而是以腹内藏匿有一枚听声符箓的游鱼,悄然游弋在渡船附近,想以此偷听两人对话。 刘老成盘腿而坐,道:“这么多年了,什么样的人没见过,我仍是想不明白,为何有那么多人喜欢找死。像你我这般,怎就这么少。” 陈平安说道:“可能在杜懋眼中,我在老龙城那次,就是找死。在某些大人物眼中,在我不知道的岁月里,刘岛主一样会被人如此看待。” 刘老成说道:“看似一样,实则大不一样。” 陈平安点点头,眼神晦暗。 刘老成突然说道:“你敢登岛找我,除了身怀玉牌以及你我皆知的一些事情外,我猜还有其他原因吧?不过我暂时没想到。” 陈平安没有隐瞒,点头道:“一个很重要的原因,也是一件很小的事情。” 刘老成反正闲来无事,便开始琢磨这件小事,就像猜谜。 陈平安笑道:“刘岛主猜不到的,别费劲了。” 刘老成轻拍船栏道:“我已经猜到谜底了。” 陈平安将信将疑。 那件小事,确实很小。 蜂尾渡巷那边,住着个相貌堂堂的魁梧青年,凑巧是陈平安认识的人,正是在骊珠洞天得到铁锁井那桩机缘的幸运儿,他告诉了陈平安最地道的水井仙人酿在哪里能够买到。 裴钱后来说过,这是个好人。 陈平安也这么觉得。 而蜂尾渡巷,恰好是东宝瓶洲唯一一位上五境野修刘老成的龙兴之地。 能够教出这么一个“好人”徒弟的师父,未必也是好人,但是肯定有自己极其鲜明的立身准则,那同样是一种牢不可破的规矩。 得知道,世事复杂。按照陈平安自己划分的那个六大版图构成的圈子,人心流转不定。只是细究之后,陈平安越来越发现,可能会有一两条根本脉络在支撑着一切,这就是崔东山曾经提及的脉络障,与老道人提倡的“来龙去脉”,有异曲同工之妙,那么只要将贬义的“脉络障”,反过来看待,就可以用来分辨人心。 然后再以文圣老先生的顺序学说,具体对待一件事情。 两者既有些许冲突,却又有些互补。 陈平安这趟涉险登岛,就是想要亲眼看看,亲耳听听,来确定书简湖的第六条线。 线头在红酥身上,线尾在那个蜂尾渡巷青年手中。 尽量多知道一点,终究是好事。 知道更多,考虑更多,就可以少犯错。 崔东山曾经在山崖书院询问自己,若是以一个错误的方式去达成一个最正确的结果,到底是对是错? 现在陈平安依旧无法给出答案。但是他在书简湖形成的一条脉络,已经逐渐清晰,就是以什么方式去做到如何少错,以什么心态去做到如何改错。 冥冥之中,那种玄之又玄的感觉,就像……山高月小,水落石出。 刘老成问道:“那你就不好奇,为何我愿意如此详细,跟你说我自己的‘合道’过程?真就只是积攒多年,不吐不快?” 陈平安摇头道:“我当然很好奇,但是思来想去,都想不出答案,就不好奇了。” 刘老成感慨道:“一个人,永远不知道哪段缘分,会结出善果,还是恶果。” 陈平安换了一口纯粹真气,没有丝毫拘谨。 刘老成真要铁了心杀他,弹指之间,易如反掌,不费吹灰之力。 玉牌,剑仙,养剑葫,法袍,拳法剑术。 青峡岛刘志茂,粒粟岛谭元仪,大骊宋氏铁骑。 以及那件让陈平安更有胆子登岛的小事。 点点滴滴,如积土成山,风雨兴焉。 这一切,都是先要确保红酥的安稳,此后才是为了自己心中的谋划。 不能跳过第一个步骤,不然陈平安心不平。 对于陈平安而言,朋友这个概念,在桃李春风一杯酒里边,更在舍生忘死之中。 刘老成问道:“为了一个萍水相逢的红酥,值得吗?” 陈平安摇头道:“别说是你们,我自己都觉得不太值得。” 刘老成愣了一下。 陈平安随即补充道:“但是我高兴。” 刘老成看了看年轻人的那双眼眸,收回视线,拍栏而笑,不予置评,只是环顾四周道:“得闲时,便是人间风月主人。只有自己真正当了神仙,才会知道,更不得闲。” 陈平安欲言又止,问道:“如果我说句不中听的真话,刘岛主能不能大人有大量?” 刘老成摇头道:“那就老老实实憋着吧,我不乐意听。” 陈平安果真没有开口。 他本想骂刘老成一句,他娘的少在这里站着说话不腰疼。 小渡船上,两两无言。 一直在闭目养神的刘老成突然睁眼,打趣道:“哟呵,心乱了?这可是稀罕事。陈平安,在想什么呢?” 天地茫茫。 一叶扁舟,两粒芥子。 陈平安停下划船,坐下身,竹篙横放渡船上,喝了口酒,沉默不言。 虽然他如今的心境无法练拳和练剑,但是这并不意味着他在破罐子破摔。 恰恰相反,陈平安第一次真正去深究拳意和剑术的根本,而不是莫问收获的“勤勉”二字而已。 当时在云楼城外湖水上,身体魂魄已经几乎不堪重负的陈平安,虽然受限于体魄,出拳吃力,事后还有不少后遗症,但是能够一拳打死近身的兵家修士,从想要出拳,再到拳至敌人之身,拳意流泻,从未如此行云流水,从未如此自然而然。 那才是练拳之人与下棋之人双方都推崇的那种境界:身前无人。 陈平安不敢说自己已经完全跻身这种境界,但是自认为已经一只脚、半只脚踏入其中,这绝对不是陈平安妄自尊大,不知天高地厚。 这让陈平安稍稍心安。 劳心劳力做事,总不能辛辛苦苦补一个错,不知不觉再犯一个错,否则在书简湖一切的切割与圈定,去看五六条线的来龙去脉,最后就成了个笑话。 陈平安休憩片刻,重新起身划船,缓缓道:“刘老成,虽然你的为人和处事,我半点不喜欢,可是你跟她的那个故事,我很……” 陈平安想了半天,还是没能想出合适的措辞,就干脆伸出大拇指,说道:“可如果换成是我,与你一样的处境,我一定做得比你更好。” 说到这里,这个形神憔悴、两颊凹陷还在撑篙划船的年轻账房先生,脸上的眼泪一下子就流了下来,他说:“既然遇上了那么好的姑娘,怎么舍得辜负呢?” 到了一处湖面,陈平安停下划船,放下竹篙,从咫尺物当中取出一份干粮,以此果腹充饥。 刘老成突然笑问陈平安喜不喜欢钓鱼,说书简湖有三绝,都是朱荧王朝权贵宴会上的珍馐美食,其中就有冬天打鱼的一种渔获,越是大雪酷寒,这种名为冬鲫的鱼类,越是美味。刘老成指了指湖底,说这一带就有。不等刘老成多说什么,陈平安就已经取出紫竹岛那根一直没机会派上用场的鱼竿,拿出一小罐酒糟玉米。 刘老成亦是如此,动作娴熟,不过饵料稍有不同,鱼竿是青翠欲滴、灵气流溢的特殊绿竹。 最后刘老成钓起三尾巴掌大小的冬鲫,陈平安收获两尾,差不多同时收竿。双方此后又是各显神通,砧板,火炉,陶罐,木柴,油盐酱醋糖,等等,皆有。 一人在船头一人在船尾,各自煮鱼。 热气腾腾,两人盘腿而坐,一手持筷,一手持酒壶。 两人相视一笑,开始一边吃一边闲聊。 钩心斗角,杀机四伏,暂且都付谈笑中。 谈笑之后,才刚刚收拾好火炉、陶罐,陈平安就一拍养剑葫,飞剑十五飞掠而出。陈平安当着刘老成的面,说道:“先去青峡岛告知刘志茂,就说宫柳岛刘老成跟我在一起,要他开启护山阵法,我会独自登岸。” 刘老成问道:“只是发号施令,不再编个借口?不然刘志茂岂不是要疑神疑鬼?” 陈平安回答道:“说多了,他反而不敢开启阵法。” 刘老成点点头道:“单刀直入,要么吓唬住对手,要么就撕破脸皮,就不能给他们任何回旋余地,适合刘志茂这种人。” 陈平安眼睛一亮。 刘老成笑道:“怎么,我随口一说,你就有所得?” 陈平安点头道:“我先前只是模模糊糊知道应该这么做,但是不如刘岛主说得这般透彻,嗯,就像刘岛主在我面前摆了一把尺子。我以往对于人事,是追求不走极端,可刘岛主却教我对付刘志茂这类人则恰恰相反,要将他们不断往两端挤去。” 刘老成点点头,表示认可,只是同时说道:“与人言语七八分,不可全抛一片心。你我之间,还是敌人,什么时候可以掏心掏肺了?你是不是误会了什么?” 陈平安撑着竹篙,说道:“两回事,若是一味想要你死我活,我就根本不用跑这趟宫柳岛。归根结底,还是希望双方皆大欢喜,刘岛主依旧得到那份大利益,我就是讨个安心,不会跟刘岛主抢着捞钱。” 刘老成不置可否,慢慢喝酒。 陈平安微笑道:“我与人学下棋的时候,确实没有悟性,学什么都慢,一个已经被前人看死了的定式,我都能琢磨好久,也不得精髓,所以喜欢瞎想,就想着有没有一块棋盘,大家都可以赢,不是只有胜负,还可以让双方有少赢多赢之分。” 刘老成摇摇头:“别与我说下棋之事,头疼,从来不喜欢。棋术高低,跟做事好坏,有个屁的关系。” 陈平安正要说话,大概是还想要跟这位老修士掰扯掰扯,反正刘老成自己说过,人生得闲便是什么人间风月主人。这趟返回青峡岛之行,陈平安之所以坚持撑船缓缓归,本就是想要多了解刘老成的心性,虽然谋划成败在更大、更高处,可是…… 刘老成抬起手制止道:“住嘴。别得寸进尺,当什么学塾先生,你撑死了就是个打算盘还不错的账房先生。渡船就这么大,你这些个唠叨,我听也得听,不听也得听,想要清净,就只能一巴掌将你打落湖水。就你现在这副体魄,已经经不起更多折腾了。如今是靠一座本命窍穴在死撑,这座府邸要是一碎,你的长生桥估计得再断一次。对了,之前是怎么断的长生桥?我有些好奇。” 陈平安笑道:“是当年在家乡小巷,被一位山上女修打断的。不过她大半还是被刘志茂算计了。那场劫难,挺惊险的,刘志茂当时还在我心头动了手脚,如果不是运气好,我和女修估计到死都不明不白,真是一场稀里糊涂的厮杀。你们这些山上神仙,除了神通广大,还喜欢杀人不见血。” 这是陈平安第一次与刘老成诉说自家事,也算是一点诚意,不然陈平安还真担心没到青峡岛,就已经惹恼了性情难测的老修士。 刘老成似乎有所触动,道:“山上修士,很怕沾染红尘,在书简湖,我应该最有资格说这句话。所以兵家修士才会被其余练气士羡慕不已,无论怎么杀人,都可以不怕因果缠身。所以比法家、纵横家还有商家、农家等,更喜欢待在山下修行。剑修在内四大山上的难缠鬼,也舒服,束缚少。” 陈平安笑道:“法家修士,师刀房道士,我都见过了,就剩下墨家赊刀人还没领教过。” 刘老成嗤笑道:“劝你别招惹赊刀人,那是难缠鬼里的难缠鬼,简直就是给阎王看门的小鬼。” 陈平安点头道:“我会留心的。” 路途遥远,终有尽头。 渡船经过素鳞岛在内的几座藩属岛屿,来到了青峡岛地界,果然山水阵法已经被刘志茂开启。 在刘志茂看来,这当然会惹来刘老成的不悦,只是他与陈平安是一根线上的蚂蚱,一旦拒绝陈平安的要求,就得承受相对应的后果,只能是两害相权取其轻。而且刘志茂虽然死活想不出,为何刘老祖愿意陪着陈平安一起坐船返回青峡岛,但是他不断告诉自己,陈平安做事情,喜欢讲规矩,无论刘老成想要做什么,人是陈平安带来的,就算陈平安未必摆得平所有事情,可至少会跟青峡岛一起解决这个烂摊子,而不是置身事外,拍拍屁股走人。 这就是一个所谓的“好人”带来的无形影响,如那春风潜入夜,润物细无声。 哪怕是刘志茂这样可谓恶贯满盈的坏人,都要认。 刘老成信守承诺,御风悬停在渡口以外的湖面上。 陈平安系好渡船绳子,去了趟山门屋子那边,片刻之后,那块玉牌就不再汲取书简湖天地灵气。 陈平安去了趟朱弦府,但是返回的时候并没有带上红酥,而是独自返回渡口。 刘老成皱了皱眉头。 陈平安说道:“我不想亲眼看到红酥就死在我身边而我却毫无作为,这是我最怕的那个万一。” 刘老成爽朗大笑,朝陈平安伸出大拇指,腾空而起,化作一抹虹光返回宫柳岛,发出一连串轰隆隆如冬雷震动的炸响。 陈平安站在渡口良久,等到刘老成彻底远去,才如释重负地抬起手,伸手擦拭额头汗水。 刘志茂来到渡口,苦笑道:“陈先生,能否据实相告,这是闹的哪一出?” 陈平安说道:“来的路上,跟刘老成一直在闲聊,相互试探。我从中得出一个结论,刘老成似乎还从未跟大骊武将苏高山碰过头。” 刘志茂立即脸色微变。 两个都是聪明人,言者有心,听者会意。 已经杀到石毫国京畿之地的大骊铁骑主将苏高山,是粒粟岛谭元仪都越不过的一座高山。当初三人在横波府结盟议事,都觉得刘老成已经搭上了苏高山这条线,所以根本不屑于与谭元仪一个绿波亭谍子头目商量大事,是宫柳岛直接通过苏高山,得到了大骊庙堂中枢的某种答复,所以才如此跋扈行事,完全不理会刘志茂和谭元仪开出的条件,若是如此,刘老成如今的位置,大致与苏高山平起平坐。 现在看来,三人都猜错了,还是小看了这位上五境修士。刘老成连大将军苏高山都未放在眼中,宫柳岛必然拥有一条更高、更隐蔽的线,说不定可以直接与大骊宋氏甚至是大骊国师对话。 刘志茂脸色苦涩意味更浓,道:“陈先生该不会审时度势,抛弃青峡岛投向宫柳岛吧?” 陈平安摇头道:“如果真这么做,我就不跟你说这个了。何况刘岛主慧眼独具,肯定看得出来,我跟刘老成,看似关系融洽,实则根本没书简湖修士想象中那么好,哪里是什么一见如故,相见恨晚。说出来不怕你笑话,如果不是那块玉牌,让刘老成心存忌惮,宫柳岛差点就是我的葬身之所了。” 刘志茂笑道:“那我就放心了。陈先生如果选择跟刘老成联手,我恐怕再多出两条腿,都走不出书简湖。” 陈平安玩笑道:“过了年关,明年开春之后,我可能会经常离开青峡岛,甚至是走出书简湖地界,刘岛主不用担心我是在鬼鬼祟祟地背着你与谭元仪自谋生路。不过真说不定会半路遇上苏高山,刘岛主一样不用猜疑,我只会比你们两个更加看重横波府结盟。但是事先说好,如果你们两人当中,有人临时变卦,想要退出,与我明说便是,仍是可以商量的事情。一旦谁率先背信弃义,我不管是任何原因,都会让你们吃不了兜着走。” 刘志茂苦笑道:“只敢保证,我刘志茂一旦反悔,肯定会事先与陈先生明说。至于谭元仪,我会将这番话原原本本捎给他们粒粟岛。” 陈平安点点头。 刘志茂不否认,当刘老成陪着陈平安来到青峡岛,陈平安越是说得直白明确,越是撇清与宫柳岛的关系,他刘志茂心里边就越七上八下,心湖晃荡。 因为那就是一个“万一”。 万一陈平安靠着自己的胆识和能耐,多出了一种选择的可能性,万一陈平安自己背信弃义,会比他刘志茂和谭元仪更加心狠手辣。 他可是清清楚楚地知道那条不可一世的小泥鳅是怎么跳的火坑,如何遭的殃,陈平安又是如何收的尾。 刘志茂突然有些后悔,自己是不是就根本不该走入陈平安的“规矩”中去?会不会事到临头,才在某天幡然醒悟,自己竟然已经与那条小泥鳅的凄惨下场一般无二? 陈平安双手笼袖,远望湖山,微笑道:“刘岛主,你已经没得选了,那就不要分心,不然就只能徒增烦恼,这可不是一位元婴修士该有的心境。” 刘志茂感慨道:“一语惊醒梦中人,又一次受教了。” 陈平安打趣道:“不敢不敢,我可不是什么夫子先生,只是青峡岛一个落魄账房先生,寄人篱下,还需要刘岛主多加照拂。” 刘志茂也玩笑道:“我偶尔也会恶念大起,想着陈先生哪天被谁莫名其妙一拳打死了,会不会更好。” 陈平安微笑道:“彼此彼此。” 刘志茂离开渡口后,陈平安返回屋子,摘了剑仙挂在墙壁上,脱掉了法袍金醴,只穿厚实棉袍勉强御寒,往那只小炭笼里边,丢了木炭,点燃炭火,提着取暖,在屋子里边踱步。 曾掖跑过来敲门问候,陈平安开门后,询问了曾掖修行的详细进展。聊完之后,陈平安还算满意,估计年底左右,曾掖应该就可以用自身体魄承载阴物神魂,自由行走阳间,到时候曾掖就能够凭借这桩上乘秘术和自身特殊根骨,砥砺、精进修为,说不定破境速度会极快,比起茅月岛那种揠苗助长的阴毒偏门,还要快上一筹,可以更早成为一位跨过中五境第一道大门槛的洞府境修士。 看到曾掖磨磨蹭蹭好像不愿意离开,陈平安问道:“是想问为什么前不久才跟刘老成打生打死,如今又能像是忘年交,一起游览书简湖?” 曾掖有些难为情,点点头。哪怕他牢牢记住,在青峡岛要多看多想少说,可是这位高大少年是真的好奇万分,便没能忍住。 陈平安笑道:“比较复杂,也不是什么可以当作谈资、趣事来讲的事情。” 曾掖赶紧起身说道:“陈先生,我回去修行了。” 陈平安对他说道:“等到哪天可以讲了,到时候你请我喝酒,我就说给你听。” 曾掖轻轻关上门,满脸笑意,透过最后那点门缝,开心道:“陈先生,一言为定!” 此后书简湖诸多岛屿,化雪未尽,就又迎来了一场鹅毛大雪。 真是奇了怪哉。今年到底是怎么了?这才隔了没多久,就已经有了接连两场数十年难遇的大雪。 不过没谁不乐意,这意味着整座书简湖本就充沛的灵气,又有了些进补,这就叫老天爷赏饭吃。 最近几天,沸沸扬扬,几乎所有修士,都在议论那个青峡岛的账房先生,就连池水、云楼四座湖边大城,一样没能例外。 俞桧第一次主动来到青峡岛山门,在陈平安屋子那边坐了一会儿,顺便做了笔小买卖,低价卖与陈平安一件品秩距离法宝只有一线之隔的上乘灵器,功效类似于那座“下狱”阎王殿,是一座样式规制仿造中土白帝城“琉璃阁”的阁楼,虽然能够栖息鬼魅阴物的“屋舍”不多,才十二间,远远不如那座出自青峡岛密库的阎王殿,但是屋舍品相更好,便是朱弦府鬼修精心培育的招魂幡鬼将之流,温养其中,都绰绰有余。 陈平安有些无奈,东西肯定是极好的东西,就是没钱,只能跟月牙岛赊欠。俞桧一听,乐了,说陈先生不仗义,这么低的价格,还要打欠条,真好意思?陈平安笑着说好意思好意思,跟俞岛主哪里还需要客气。俞桧更乐了,不过交情归交情,买卖归买卖,拉着陈平安,要密库房主事人章靥,以青峡岛的名义打欠条,不然他不放心,还求着章老先生帮忙盯着点陈平安,到时候他俞桧和密库房就是一对患难兄弟了。 章靥不肯借钱给陈平安支付那座小琉璃阁,毕竟陈平安本就欠了青峡岛一屁股债,但是章靥答应写张欠条,俞桧这才心满意足,还顺便开口邀请章老先生有空去月牙岛做客,章靥一样点头答应下来,毫不勉强,直接就与俞桧约好了时间。 陈平安最后反而像是个局外人。 紫竹岛岛主,喜气洋洋,乘坐一艘灵器渡船,给陈先生带来了岛上祖宗辈分的紫竹三大竿,送钱比收钱还开心。到了陈平安屋子里边,只是喝过了连茶叶都没有的一杯热水,就离开了。陈平安一路陪他到渡口,抱拳相送。 还有许多当初让陈平安吃过闭门羹或是登岛游历却不露面的岛主,都约好了似的,一一拜访青峡岛。 大雪停歇。 刘志茂这天正午时分,来到屋子这边,敲门却没有进门。 陈平安拎着炭笼走出,神色疲惫。 两人一起散步。 刘志茂有些幸灾乐祸,问道:“要不要我出面,帮你将那些家伙拒之门外?随便找个借口就行了,就说青峡岛要封山。” 陈平安摇头道:“不用,我苦中作乐,乐在其中。跟这些岛主打交道,其实能学到不少东西。不过累是真累,与人寒暄,说些客套话,这一直是我最不擅长的事情,就当查漏补缺,修炼为人处世的内功了。” 刘志茂笑道:“其实谁都要经历这么一天的。以后等你有了自家山头,要照顾到方方面面,更加劳心劳力,早点习惯,确实是好事情。” 两人已经走出山门屋子一大段距离,刘志茂回望一眼,忍住笑道:“陈平安,你那位婶婶走出春庭府,来找你了。如果没记错,这是你搬出春庭府后,她第一次出门见你吧,咱们要不要往回走?” 陈平安摇摇头:“再走走。” 刘志茂点头道:“你要是真如我们修道之人这么心硬,其实哪里需要这么弯弯肠子。” 陈平安提着炭笼,笑道:“争取有个好聚好散吧。哪怕香火情散尽之后,还是会希望对方的日子,能够过得好些。” 刘志茂说道:“有些半吊子的家务事,无论是一栋陋巷宅子,一座豪门府邸,还是咱们青峡岛这种大山头,想要做点好事,就很难做好人。陈平安,我再说一句你不中听的话,兴许再过几年十年,那位妇人都不会理解你现在的良苦用心,只会记住你的不好,无论那个时候,她过得是好是坏,都一样。说不定过得差了,反而会多少记起点你的好,过得越好,对你的积怨只会越深。” 陈平安神色淡然:“那跟我有关系吗?” 刘志茂大笑道:“也是。” 刘志茂突然玩味笑道:“你猜顾璨娘亲这趟出门,身边有没有带一两位婢女?” 刘志茂很快说道:“绝非煽风点火。” 陈平安想了想,道:“有没有可能,是带着婢女走到一半,觉得不妥,将她们遣返春庭府?我这个婶婶,很聪明的,不然当年在泥瓶巷,也很难把顾璨拉扯大,可是……没有可是,在泥瓶巷,她确实已经做到最好了。” 刘志茂啧啧道:“厉害!” 陈平安笑道:“真给我猜准了?” 刘志茂点点头:“走出春庭府大门的时候,还带着两位最乖巧顺眼的婢女,没走太远,就想明白了,这不是装可怜求人该有的姿态,很快就让婢女们返回,顺便让她们带走了身上那件贵重狐裘,所以咱们如果再走下去,回去的时候,她肯定会在门外冻得嘴唇铁青,瑟瑟发抖,多半要话都说不利索了。怎么样,咱俩是不是立即掉头,不给她这个装可怜的机会?” 陈平安无奈道:“回吧。” 刘志茂笑道:“其实比我想象中心硬嘛。” 陈平安摇头道:“反正我什么都知道了,何必让她多吃苦头?怄气,是最没意思的事情。” 刘志茂问道:“还是像那次去往春庭府,一起回去?” 陈平安说道:“这次就不用了。我可没这么大面子,能够次次劳驾刘岛主,没这么当青峡岛供奉的。” 刘志茂没有坚持,一闪而逝,留下句话:“放心,不会偷听你们的对话,反正她会说什么,我大致都猜得到。” 陈平安回到屋子那边,妇人冻得像只僵硬鹌鹑似的,双手拢肩,当她远远见着了陈平安,犹豫了一下,松开手。 其实陈平安更早看到了她。 跟之前预想的一样。 陈平安临近山门这边后,快步走来,见着了妇人,将炭笼先递给她,一边开门,一边说道:“婶婶怎么来了?让人打声招呼,我可以去春庭府的。” 妇人进了屋子,坐在桌旁,双手摊放在炭笼上边,强颜欢笑道:“平安,小泥鳅死了,婶婶不敢多说什么,只是小泥鳅毕竟跟了我们娘俩这些年,没有她,别说是春庭府,就是只在青峡岛占了间茅屋,可能都没活人了。所以能不能把小泥鳅的尸体还给我们,找个地方葬了?如果这个请求,有些过分,婶婶也不会说什么,更不会埋怨你。就像顾璨这么多年一直唠叨的,天底下除了我这个当娘亲的,其实就只有你是真心在乎他的,在泥瓶巷那么多年,就是一碗饭而已,你帮了咱们娘俩那么多事情,大的小的,我们娘俩看见了的,没有看见的,你都做了……” 说到这里,妇人掩面而泣,呜咽道:“落得这么个田地,都是命,婶婶真不怨你,真的……” 陈平安耐心听着,看着妇人泣不成声,不再言语。 他去书案那边,默默搬出摆放在底下的大火炉,再去墙角打开装有木炭的大袋子,给火炉添了木炭,以特制火折子点燃炭火之后,蹲在地上,推入两人对坐的桌子底下,方便妇人将双脚搁放在火炉边沿取暖。 做完这些,陈平安坐在长凳上,没有说话。 妇人赶紧擦去眼泪,桌子底下,轻轻抬脚,踩在火炉边上,脸色惨然道:“不行也没关系,小泥鳅本就是水里来的,不用像我们,不讲究什么人死了,就一定要入土为安。” 陈平安眼神恍惚。 依稀记起,当年在小巷,有一次自己护着她,与那些长舌妇吵完架也打完架后,两人坐在院门口台阶上,她只是默默流泪,双手攥紧那件缝缝补补的衣裳,一个字都没有说,见到了顽劣儿子从泥瓶巷一段大摇大摆走入后,赶紧背转过身,擦拭眼泪,整理衣襟,用手指梳拢鬓角。 哪怕是现在,陈平安还是觉得当年的那个婶婶,是顾璨最好的娘亲。 她轻声问道:“平安,听说你这次去了趟宫柳岛,见了那个刘老祖,危险吗?” 陈平安双拳紧握,轻轻搁放在膝盖上。 已经没什么悲苦至极的情绪,唯有无奈。 察见渊鱼者不祥。 陈平安深呼吸一口气,松开拳头,伸出一根手指,指了指自己眼睛,道:“婶婶,真的一家人,其实不用说话,都在这里了。婶婶当年打开院门,给我拿一碗饭的时候,我看到了。当年吵完架,婶婶坐在院门口,对我使眼色,要我对顾璨保密,不要让他知道自己娘亲受了委屈,害他担惊受怕,我也看到了。” 妇人欲言又止,桌底下,死死攥紧那只小炭笼的竹柄把手。 陈平安很想告诉她: “婶婶,你大概还不知道,我当年在泥瓶巷,就知道为了那条小泥鳅,婶婶你想要我死,希望刘志茂能够害死我。 “婶婶,你可能也不知道,那天晚上你邀请刘志茂去往春庭府,询问我的底细,刘志茂其实没有喝掉那碗茶水,他以回音水的山上秘法,收走了茶水,然后放入碗中,就放在了这张桌子上,只是被我震碎了你们两人对话的余音涟漪而已。 “婶婶一样不知道,摘掉狐裘,让婢女回府,甚至就连先前在门口,那个见着了我就立即松手的小动作,其中的心机,以及进了屋子说的这些话,所有的言下之意,我都知道,都一清二楚。” 但是这些话语,陈平安都一个字一个字全部咽回了肚子,最后说的,只是一句话:“婶婶,以后的书简湖,可能会跟如今不太一样,婶婶和顾璨到时候就再也不用这么害怕,哪天会守不住家业,又哪天会出现寻仇的刺客,需要顾璨去一杀再杀,但是在那天真正到来之前,我还是希望婶婶能够尽量待在春庭府。” 妇人轻轻点头。 陈平安看着她,缓缓道:“书简湖会变得很不一样,然后当那一天真的来到了,希望婶婶就像从泥瓶巷搬迁到了青峡岛一样,能够小心再小心,多看看,怎么帮着顾璨将春庭府的家业变得更大。既然是为了顾璨好,那么我想,泥瓶巷那么多年的苦头都吃了,刚到青峡岛三年的苦头也吃了,以后,为了顾璨,婶婶也能再熬一熬,总有熬出头的一天。就像当年把顾璨拉扯大,小鼻涕虫吃的穿的,从来不比其他街坊邻居的孩子差半点;就像从泥瓶巷祖宅变成一座春庭府,以后说不定会是一整座自己的岛屿,而不是比春庭府更大的横波府而已,对吧?更何况顾璨他爹,说不定什么时候就可以来书简湖见你们。” 妇人使劲点头,眼眶湿润,微微红肿。 陈平安不再言语。 妇人再坐了一会儿,就告辞离去。陈平安送到门口,妇人始终不愿意拿走那只炭笼,说不用,这点风寒算什么,以前在泥瓶巷什么苦头没吃过,早就习惯了。 陈平安目送她远去后,返回屋子。 妇人一路走得艰辛而无怨言。等她临近春庭府后,立即板起脸,嘴唇微动,只是当婢女快步跑出,妇人很快就笑了起来。 陈平安坐在桌旁,怔怔无言,喃喃道:“没有用的,对吧,陈平安?” 他揉了揉脸颊,对自己说:“那就做点有用的事情。” 陈平安低头弯腰,挪了挪火炉,踩在上边,手里则依旧拿着那只炭笼,趴在桌上,迷迷糊糊打个盹儿。 半睡半醒的,像是重返当年的家乡。 三更半夜的柴门犬吠,扰人清梦的孩子啼哭声,佝偻身形的老妪的捣衣声。 很多人都会感到厌烦。 陈平安当年在泥瓶巷也一样,就只能忍受着。 终究都是小事。并且越来越觉得就是这些小事,如今想起,反而有些怀念。 啪的一声,炭笼坠落在地,陈平安清醒过来,捡起炭笼,放在长凳一边,去睡了一觉。 一觉醒来,已是深夜时分,是被敲门声吵醒的。 陈平安去打开门,差点没忍住就要破口大骂。 竟然是珠钗岛岛主,刘重润。 陈平安开了门,却没有让道。 刘重润一挑眉头,问道:“怎么,门都不给进?” 陈平安反问道:“让你进了门,我以后还怎么去朱弦府见马远致?” 刘重润扬了扬手中瓷瓶,道:“这么重要的事情,咱们就在这门口商量?” 陈平安皱眉道:“你故意的?” 刘重润笑眯眯点头。 陈平安无奈道:“刘岛主,你到底在想什么啊?这不是做生意的规矩,好吗?” 刘重润笑道:“别与女子讲道理。” 陈平安愣了一下,苦笑道:“有道理。” 让开路,刘重润走入屋子,陈平安没敢关门,刘重润抬起一脚往后一踹,屋门紧闭。 刘重润低头看了眼大块青石板,瞥了眼墙角的书箱,以及斜靠墙壁的对半劈成的六竿紫竹,最后视线回到青石板,问:“陈大先生整天躲在这里,就为了捣鼓这些阴森森的玩意?” 陈平安点点头。 刘重润走到桌旁,低头瞥见那火炉,道:“这东西,可稀罕。” 陈平安笑道:“老百姓见识了你们富贵门户里边的地龙,觉得更稀罕。” 刘重润作为一位故意对书简湖藏拙的金丹地仙,落座后,双脚搁放在火炉旁,羡慕道:“哟,还挺暖和,回头我在宝光阁也弄一个。” 陈平安问道:“刘岛主想好了?” 刘重润依旧在好奇四顾,随口道:“想好了,一个能够让刘老祖亲自护送的账房先生,我哪敢怠慢,找死不成?” 陈平安却说道:“我们的生意,可能需要暂时搁放一下。” 刘重润怒道:“陈平安,你玩我呢?先前是谁跑去宝光阁主动跟我做买卖,这会儿我来给你亲口答复了,你就开始跟我摆架子?怎么,傍上了刘老祖,你要抬价?行,你开价!我倒要看看,你到底有没有那个脸说出人财兼收的话。” 陈平安盯着这个亡了国的长公主殿下,厉声道:“如果不是之前已经来了这么多拜访青峡岛的岛主,你今夜这趟,我就不是让你坐在这里骂人,而是真的跟你划清界限了,你是真不知道,还是装糊涂?你完全可以在珠钗岛耐心等待,你这样画蛇添足,只会害得珠钗岛身陷漩涡,一旦我失败了,珠钗岛别说是迁出书简湖,连现在的家业都守不住!刘重润,我再问你一遍同样的问题,你到底在想什么?” 刘重润笑道:“国破家亡,我都熬过来了,如今没有国破的机会了,最多就是个家亡,还怕什么?” 陈平安突然心思微动,望向屋门那边。 刘重润微微讶异,难不成陈平安真是一位外界传闻的金丹剑修?不然他为何能够有此敏锐感知。 因为外边,来了个不速之客,偷偷摸摸,就像是经常偷听别人家墙根的腌臜汉子。 陈平安对刘重润眨眨眼,然后冷声道:“刘岛主,我再重申一遍,我是不会收取珠钗岛女修为贴身丫鬟的!这不是多少神仙钱的事情……” 结果刘重润根本没接茬,反而哀怨道:“没有想到你陈平安也是这样的负心汉,是我看错了你!” 刘重润猛然起身,打开房门,一掠而去。 陈平安一脸呆滞,硬着头皮站起身,来到门口,片刻后,朱弦府鬼修马远致笑呵呵走来。 陈平安刚想要解释一番,马远致竟是满脸惊喜和开怀,使劲拍了拍陈平安肩膀,道:“不用解释,我知道的,长公主殿下是故意气我呢,想要我吃醋。陈平安,这份人情,算我欠你的,以后我与长公主殿下结为道侣,你就是第一大功臣!” 马远致摩拳擦掌,大笑着离去。 陈平安站在原地,自言自语道:“这也行?” 陈平安啧啧称奇。 他走到渡口岸边,蹲下身,捏了个雪球,想了想,干脆堆了个雪人,嵌入几粒木炭当鼻子眼睛,然后拍拍手上的雪。 陈平安想了想,在旁边又堆了一个,瞧着稍微“苗条纤细”一些。 这才心满意足。 关于男女情爱,以前陈平安是真不懂其中的“道理”,只能想什么做什么,哪怕两次远游,其中还有一次藕花福地的三百年光阴流水,之后反而更加疑惑。尤其是藕花福地那个周肥,如今的玉圭宗姜尚真,更是让他百思不得其解,为何春潮宫那么多在藕花福地中的出彩女子,愿意对这么一个多情近乎滥情的男人死心塌地,真心喜欢。 如今便有些稍稍理解了。 类似一法通万法通。 身边的人不讲道理,身边人又有实力欺负外人,反而会特别安心。 市井坊间,庙堂江湖,山上山下,古往今来,哪怕加上一个以后,都会有很多这样的人。 藕花福地,春潮宫周肥,在江湖上臭名昭著,为何最终能够让那么多女子死心塌地,这就是缘由之一。 世人对于强者,既厌恶,又崇拜。 这就是人性的根本之一。 倒不是说世间所有女子,而只是那些置身于春潮宫的女子,她们内心深处,就像有个冥冥之中的回声,在心扉外不断回荡,那种声音的蛊惑,如最虔诚的僧人诵经,像世间最用功的儒生读书。那个声音,不断告诉她们,只需要将自己那个一,全身心奉送给了周肥,周肥会帮她们从别处夺来更多的一。而事实上,只说在武学瓶颈不高的藕花福地,真相恰恰是如此,她们确实是对的。哪怕是将藕花福地的春潮宫,搬到了桐叶洲,周肥变成了姜尚真,也一样适用。 除非是姜尚真惹到了杜懋之流,或是左右。 就像顾璨的所作所为,能够完完全全说服自己,甚至是说服身边人。 顾璨的道理,在他自己那边,是天衣无缝的,所以就连陈平安——顾璨如此在乎的人,都说服不了他,直到顾璨和小泥鳅遇到了宫柳岛刘老成。 你喜欢不讲理,可能在某个规矩之内,可以活得格外痛快,可是大道漫长,终究会有一天,任你拳头再大,还有比你拳头更大的人,随随便便就能打死你。 陈平安遇上杜懋,有偶然,也有必然。 顾璨遇上刘老成,只有必然。只是那一次,刘老成出现得早,早到让陈平安都感到措手不及。 可是,就像刘老成在渡船上所说,无论是什么人心,都不知道自己与人的缘分,是善果还是恶果。 如果说顾璨遇上刘老成,是必然,那么陈平安自己来到书简湖,深陷死局,自讨苦吃,难道就不是必然吗? 一样是。 甚至以后,还会有各色各样的一个个必然,在安安静静地等待着陈平安去面对,有好的,有坏的。 这就是道家所谓的“祸福无门,唯人自召”。 只是关于讲不讲理这件复杂事,陈平安是最近才明白。是那天在湖心停船,他敲过了碗筷,凉风大饱,才想通的一点。 那就是浩然天下最有意思的事情,莫过于拳头最大的人,是至圣先师和礼圣,他们两位,刚好是天底下最能够讲道理的人。 在那一刻,哪怕陈平安到了书简湖后,对于人心,有了很大的失望,之后又有一些星星点点的希望,可那个当下,陈平安在刹那之间,突然有些喜欢这座天下了。 他想,将来有一天,去过了北俱芦洲,再去过了倒悬山和剑气长城之后,一定要去中土神洲,再见一见文圣老先生,与他聊聊分别之后的见闻与苦乐,下一次,自己一定要陪着老先生好好喝顿酒,不再让老先生一人寂寞贪杯了。 甚至还要壮起胆子,鼓起勇气,问老先生一句,能不能让自己见见那两位更老的老先生,当然了,他可以等两位圣人有空的时候。 一想到这个似乎很放肆、很无礼的念头,年轻的账房先生,脸上便泛起了笑意。 世道好坏如何,重要吗?重要。 很重要吗?则未必。 夜色中,陈平安蹲下身,看着肩并肩的两个雪人,笑容灿烂,然后朝它们做了个鬼脸:“对吧,姓陈的,还有宁姑娘。唉?你们倒是说话啊,别光顾着卿卿我我啊,知道你们很 第三章 风雪宜哉石毫国 ●●● 第三章 风雪宜哉石毫国 年底时分,都已经临近大年三十了,青峡岛的账房先生,却带着一个名为曾掖的高大少年,开始了自己的第三次游历。 而且直接离开了书简湖地界,过了石毫国南境关隘,一直往北而去。 这天,夜宿灵官庙。 化雪时分,尤为酷寒。一路上,要么是官道上的道路泥泞,要么是僻静小路上的积雪深厚,踩在其中,沙沙作响。 而且根据书简湖几位地仙修士的推算,今年年末,书简湖的广袤地界还会有一场百年难遇的大雪,到时候除了书简湖,还会波及石毫国在内的几个朱荧王朝藩属,几个藩属国恐怕就要遭罪了,书简湖修士自然乐见其成。就是不知道入冬后的三场大雪,会不会无形中阻滞大骊铁骑的马蹄南下速度,给立国以来第一次采取坚壁清野策略的朱荧王朝,赢得更多的喘气机会。 只是这些天下大势,与山头稳固的修士的日常生活,似乎关系不大,毕竟“天下”又有山上山下之分。 在灵官庙主殿内,曾掖去周边拾取柴火,点燃了一堆篝火。 陈平安还是身穿一件厚实棉袍,跟在青峡岛没两样,只是不再背剑,而是以裴钱“开创”的刀剑错样式,将一把自制竹刀,一把购自池水城猿哭街的那把大仿渠黄剑,悬佩在腰间一侧。 两人吃着干粮,几无言语。此次游历,是曾掖生平第一次出远门,所以比起沉默寡言的陈平安,少年心性的曾掖,难免有些雀跃,过个关隘,向石毫国边境士卒递交青峡岛祖师堂颁发的谱牒,都能让曾掖倍感新鲜,只是不敢流露出来,陈先生的心事重重,曾掖又不是瞎子,这点人情世故,曾掖还是有的。 陈平安吃过干粮后,摊开一幅石毫国州郡堪舆图。如今石毫国南方版图还好,只有稀稀疏疏的大骊铁骑斥候骑军游弋其中,陈平安和曾掖就见到过两次,但其实尚未被战火波及的南部,也已经出现了乱世迹象,比如两人身处的这座灵官庙,就是个例子。 这是一座久未修缮的老旧灵官庙,稍显破败。根据附近乡民的解释,掌管香火的老庙祝在今年入秋时分去世了,县衙那边本该选出个新庙祝,一般来说,只要人选身世清白,又有个谱牒在身的道士老爷帮忙签字,州郡那边都会点头,这点芝麻小事,根本不用麻烦京城礼部。可是大骊蛮子一来,世道乱得很,就顾不上了,毕竟老百姓逃难,事后返籍回乡,朝廷不会怪罪,可庙祝这种鸡肋职务,却跟县令老爷差不多,担着“守土有责”四个字,所以县衙原本属意的两个人选,哪怕县衙私底下明言,不用两人自己花钱去跟县中某位高高在上的谱牒道爷打点关系,他们依旧不愿意上任。就这么一拖再拖,估计等到已经围住石毫国京城的大骊蛮子,腾出手来,再往南走,这座本就香火寥寥的灵官庙,明年的香火就算是彻底没着落了。 乱世之中,老百姓自顾不暇,哪里管得上入庙敬香一事。自己吃饱了,才好计较泥塑的神仙老爷吃不吃得饱,这是人之常情。 陈平安将那只竹箱交予曾掖背负,里边搁放着跟青峡岛密库房赊账得来的那件鬼道法宝,“下狱”阎王殿。 至于俞桧后来拜访青峡岛,主动卖与陈平安那座仿制琉璃阁的上乘灵器,则被陈平安暂时收在了咫尺物当中。十二间能够温养鬼将之流的屋舍,当下都住满了魂魄相对饱满完整的阴灵鬼魅,除了其中一间,其余十一头阴鬼,皆是生前中五境修为仍是死在炭雪手下的练气士,戾气相对较重,执念更深。 曾掖虽然修行资质平平,又性情鲁钝,却是个手脚勤勉、眼里有活的高大少年,离开书简湖,这一路北上,曾掖没少做事情。 不过陈平安也不是那种习惯锦衣玉食的谱牒仙师,并不需要曾掖服侍,所以像是师徒却无师徒名分的两人,一路上走得融洽自然。此次过关进入石毫国,需要拜访四十个地方之多,涉及石毫国八州、二十余郡。让曾掖比较头疼的是,其中半数地方位于石毫国北部,兵荒马乱,说不定就要跟北方大骊蛮子打交道。曾掖自幼被带往书简湖,在茅月岛长成少年,以前从未跟随师门长辈出来游历,没有尝过“山上仙师”的滋味,对于朝廷和兵马,还是带有一丝先天畏惧。但转念一想到陈先生是位神仙,曾掖就稍稍释然。 曾掖的畏惧心理看似幼稚,但在陈平安看来,这才是对的,不然遇上了那支来自遥远北方的陌生铁骑,误以为是东宝瓶洲中部版图的那些寻常兵马,一旦起了冲突,别说是曾掖这么个下五境修士,就是一位在石毫国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金丹地仙,说不定也会落个身死道消的下场。 关于此事,陈平安没有刻意提醒曾掖,因为许多看似粗浅的道理,到底还是要亲身经历过,才能体会深刻,至少也该亲耳闻亲眼见。 曾掖开始以陈平安传授的那门仙家秘术修行,认真地呼吸吐纳。勤能补拙,越是一穷二白的野修出身,越能够珍惜这份来之不易的机缘。 陈平安如今修心不易,修力一事,自然停滞不前,拳法、剑术与汲取灵气的修道,三者皆是如此。 陈平安站起身,跨过门槛,来到灵官庙主殿外,微微皱眉。 有句流传颇广的村野老话,叫一人不住庙,两人不看井。 老百姓未必真正懂得其中玄妙,可是修道之人,感触会更深。 当一个人的心扉屋舍中,善念如树倒猢狲散,杂念、恶念便鱼贯而入,反之亦然。 推及寺庙、道观这些原本香火兴旺的场所,也差不多。原本是鬼怪敬畏的神祇坐镇、规矩之地,一旦没了香火,灵气流散,更容易惹来鬼魅阴物的觊觎和窥探。 许多文人的读书笔札,都记录着一桩桩发生在残破寺庙的精怪诡事,即是此理。 曾经在彩衣国和梳水国之间,陈平安就在破败寺庙内遇到过一只狐魅。 那一次,有相逢,也有离别。 陈平安低头捧手,轻轻呼出一口白茫茫的雾气,手心互搓取暖,想了想,去关上门,免得打搅到曾掖的修行。 曾掖心性纯朴,但是在修道一途上,不够坚韧,很容易分心岔神,如果淬炼灵气、温养气府一事,刚刚开了个头就被打断,就只得从头再来,一两次没关系,次数多了,一旦形成一条曾掖自己都毫无察觉的心路轨迹,就是大麻烦。人之惰性、贪念等等,多是如此,看似悄然生发,天经地义,实则在旁人眼中,早已有迹可循。 所以在曾掖修行的前期,陈平安就必须要多费心,照顾着点少年。 虽非师父,倒也挺像是一位护道人了。 想到这里,陈平安哑然失笑。 陈平安非但没有心情沉重,反而轻松几分,大概是想起了些以往的开心事,以至于不知不觉之间,已是眉头舒展,微笑道:“出来吧,我知道你们的存在。这座灵官殿虽然由于香火凋零,使得那金身法相分身之一,早已隐匿沉睡多年,灵官老爷那点仅剩神性,也不足以让它现身庇护一地气数,可是你们双方无冤无仇,井水不犯河水,总好过莫名其妙就结仇吧?一旦遇上某位脾气不太好的灵官老爷,拼着神性消耗,金身破碎,也会将你们打杀的。你们大可以在主殿外进食香火残余,相信身后这尊灵官老爷也未必就会动怒,阴阳之别,凡夫俗子往往喜阳厌阴,道家灵官却未必如此。你们死而得存,本就是天意和机缘使然,所以你们可以在主殿之外四周徘徊,帮着自己维持一点灵光,但是主殿就不要进去了。” 陈平安说得耐心且仔细,因为许多死后戾气、恨意或是执念凝聚不散的阴物鬼魅,浑浑噩噩,对于这个世界的认知,并不比生前为人之时更多,恐怕连曾掖这类下五境的山泽野修都不如。 在陈平安眼中,前殿后门附近,有数头阴物藏在那边,阴风阵阵,并不浓郁。如今正值严冬酷寒,阳气稍足的老百姓,比如青壮男子,站在陈平安这个位置上,未必能够清晰感受得到那些阴物散发出来的阴煞之气,可若是本身阳气孱弱、易招灾厄的世人,说不定就会中招,阴气侵体,很容易感染风寒,一病不起。乡野土郎中的补气药物,未必管用,因为治标不治本,病人伤及了神魂,倒是一些神婆的那些招魂定神的土法子,说不定反而有效。 不知道是忌惮陈平安,还是道理讲通了,那些阴物渐渐退去,放弃了进入灵官庙主殿的打算。 既然它们止步,陈平安就没有多说多做什么。 他们此行要去的第一个地方,就是石毫国一个小山头仙家。此处女子阴物现世,行走阳间,陈平安往往让她们托身于曾掖,可她们若是觉得别扭,也可以暂时寄身于陈平安手中一张出自清风城许氏的狐皮美人符纸,以姿容动人的符箓女子,白日藏在咫尺物或是陈平安袖中,在夜间则可以现身,就这样跟随陈平安和曾掖一起远游。 十二张狐皮美人符纸,如同客栈,如今都有人下榻其中,并且曾经都是石毫国人氏。一到夜幕时分,四下无人之处,陈平安就会拿出符纸,将她们栖身的符箓取出,不过需要消耗些雪花钱,不然符纸就会关门,她们就无法重返阳间,无法多看几眼此方天地动人又冻不着鬼物阴物的雪后风景。 在这样的夜色中,陈平安和曾掖四周,真是叽叽喳喳,莺莺燕燕,热闹得很,十二张符纸当中,即便原本有些不喜交流的女子阴物,可是这一路相处久了,自然也会有亲近相熟的女子鬼魅,各自抱团,聊着些闺房言语,至于大道和修行,是不会再多说一字了,多说无益,徒惹伤心。 至于今晚为何她们不现身,是陈平安请她们返回了符纸当中,因为要夜宿灵官庙,入乡随俗,不可冒犯这些祠庙。有几位胆子稍大的女子阴物,还取笑和埋怨陈平安来着,说这些规矩,乡野百姓也就罢了,陈先生身为青峡岛神仙供奉,哪里需要理会,小小灵官庙神灵真敢走出泥塑神像,陈先生打回去便是。只是陈平安坚持,她们也就只能乖乖返回许氏精心打造的狐皮美人符纸中。 此刻陈平安站在廊道中,身后主殿供奉着一位赤面大髯、黄袍金甲的灵官老爷,手持铁鞭,金鸡独立,威风凛凛。相传是道家两百多位记录在册的正统灵官之一。 更有极为隐蔽的一个传闻,近百年在浩然天下流传开来,多是上五境大修士和刘志茂之流的地仙,才有资格耳闻。 那就是上一届坐镇白玉京的道家三位掌教之一,有真无敌美誉的道老二,提出了五百道教灵官之属,三座天下的所有人,哪怕是龙虎山天师,甚至即便原本不是道门弟子,无论是其余两教还是诸子百家的门生,都有机会,一旦积攒足够的功德福运,便得以归位,最终在白玉京五城之一的灵官殿陪祀,享受无穷香火。 那么抛开既有两百多尊“位列仙班”的灵官神祇,意味着还有半数神位空悬。天命所归,虚位以待。 陈平安走下台阶,捏了个雪球,双手轻轻将其夯实,没有去往前殿,只是在两殿之间的院子徘徊散步。这大概也是井水不犯河水。 陈平安想着一些心事。 南婆娑洲、桐叶洲和扶摇洲,三个距离倒悬山最近的洲,重宝出世,群雄相争。杜懋飞升失败,琉璃金身碎块四散,这桩天大机缘,传闻引发了许多东宝瓶洲上五境修士的争夺。然后又有五百灵官神位之说。 这就是真正的天下大势。 其中陈平安还亲身经历过桐叶洲之乱,被稍稍殃及池鱼,所幸倒是不算性命之忧,但是被那个递出一块祖师堂玉牌的太平山“年轻道士”,算计得很惨。 钟魁更是因此沦为鬼物,失去了书院君子身份。 大道之上,险之又险,但是玄之更玄,就在于风险和机遇并存,是浑水摸鱼,得利,甚至是一夜暴富,远胜百年积淀,还是大道折损,一蹶不振,归根结底,就看修道之人自家本事高不高了。大势席卷之下,太平山钟魁是如此,桐叶宗杜懋也是如此,并不会分善恶。这些事情,知道了,未必有用,但是知道其中脉络,比起从头到尾蒙在鼓中,肯定更好。 由于这趟要走过石毫国南北各个州郡,所以陈平安对于石毫国的朝野江湖和风土人情,在青峡岛就了解颇多。 石毫国崇尚道门,敬奉一位道教散仙真人为国师。所谓散仙,自然就是不在道家四大主脉之中的旁门道人。道家四大主脉,其中道祖座下三脉,道袍样式也有差别,不过头顶道冠最容易区分,分别是芙蓉冠、鱼尾冠和莲花冠,道士在道门的品秩高低,道冠也有诸多细微讲究;此外便是中土神洲的龙虎山一脉,属于浩然天下的本土道家势力。 据传此次阻滞北方蛮夷大骊铁骑的南下,护国真人在阵前呼风唤雨,撒豆成兵,护住京城不失,功莫大焉。 除了这些来自柳絮岛仙家邸报的纸面消息,陈平安还专程在池水城摆下酒席,找了个时机,一起宴请了顾璨的两位兄弟,那位逃难至此将近一年的石毫国皇子韩靖灵,以及石毫国边军大将之子黄鹤。 陈平安问得多,聊得浅,客客气气。 韩靖灵虽是石毫国皇子殿下,当今陛下的嫡子之一,正儿八经的天潢贵胄,已经出京就藩多年,可是仗还没打,就找了个借口离开自己的藩王辖境,迅速南下避难,大致是什么样的脾性,并不难猜。可世事难料,大骊铁骑南下,所到之处,在冥顽不化的石毫国北部,往往是寸草不生,战火惨烈,反而是韩靖灵的辖境,因为群龙无首,竟然逃过一劫,没有任何兵祸发生,因此在辖境内,韩靖灵莫名其妙就有了个“贤王”的美誉。不过陈平安知道,这多半是韩靖灵身边那拨扶龙之臣,在帮着出谋划策。 韩靖灵面对大名鼎鼎的青峡岛账房先生时,自然知无不言言无不尽,恨不得掏出心肝肺来,给这位在书简湖数次扬名的陈先生瞧上一瞧。石毫国大将军嫡子黄鹤,先前离开书简湖,去和他那个投靠大骊铁骑的老子,一起谋划扶持韩靖灵为石毫国新帝,据说都已经见过了苏高山的面,所以这趟返回书简湖池水城,是给韩靖灵报喜来了。 陈平安没给他们与自己称兄道弟的机会,当然韩靖灵和黄鹤也没这胆子。不过两者心性,又有细微差别,前者是落难,心气不高,至于一旦成为石毫国新帝之后,是何种光景,会不会后悔当初在池水城酒宴上的卑躬屈膝,韩靖灵应该暂时还没能想到那一步,陈平安则是不在乎。至于后者,面对陈平安,黄鹤则是看似比韩靖灵更加谦恭的神色之下,隐藏着一丝仿佛弓弦逐渐绷紧的心思,因为大骊武将苏高山,这座巍峨山岳,就像给了他们边军黄氏一颗莫大的定心丸,哪天真正傍上了这座靠山,别说是已经桀骜不再的小魔头顾璨,就算是陈平安,恐怕将来都要对他黄鹤以礼相待了。 这些人心细微处的蠢蠢欲动,陈平安只是默默看在眼中。 至于柳絮岛邸报上,石毫国皇帝颁发诏书,昭告朝野,其中以“骄纵不臣,纵兵殃民”八个字,对曾经被先帝敕封“忠毅侯”的黄鹤父亲,进行了盖棺论定。 一直给陈平安和韩靖灵陪酒而少言语的黄鹤,唯独提及此事,神色张扬几分,满脸笑意,说他父亲听闻诏书后,毫不动怒,只说了“气急败坏”四个字。 陈平安当时看着这张意气风发的年轻脸庞,独自喝了杯酒。见他提起酒杯,韩靖灵赶紧招呼黄鹤,一起举杯共饮,有那么几分共襄盛举的意味,让陈平安哭笑不得。 这种酒桌上,都他娘的尽是这么些学问,最好喝的酒,都没个滋味。 那场看似主宾皆喜、相谈尽欢的酒宴散去后,陈平安独自返回青峡岛。对于大骊武将苏高山,陈平安再次高看了一眼,上一次,还是因为粒粟岛谭元仪的进退失据。 这时,陈平安回过神。 原来前殿那边出现一位身披甲胄的高大阴物,生前可能是位有官身的沙场校尉。 这位阴物走出前殿,左脚跨过门槛,抱拳道:“这位仙师,先前我和属下们有所冒犯,差点就惊扰了主殿的灵官老爷,仙师提醒,省去我等不少麻烦。” 说到这里,那位面容惨白的武将阴物,凄然一笑,收起双手,习惯性伸手按住腰间长刀刀柄。甲胄也好,佩刀也罢,与阴物本体如出一辙,皆是生前种种执念的幻化。 看着这位满身伤痕的石毫国武人,尤其是胸膛、脖颈两处被马刀劈砍而出的伤口,陈平安虽未真正经历过两军对垒的沙场厮杀,却也知道此人战死沙场,当得起“轰轰烈烈”这四个字。 阴物回头望了一眼前殿,然后转头继续道:“仙师是山上人,可能明白我们这些天地厌弃的鬼魅,越是死了,对于生的念头,反而越是比活人还要强烈,只要能够苟延残喘,就会不择手段,所以战死后,我与麾下同乡武卒,阴魂不散,昼歇夜游,一路往南,来到这里。有些兄弟支撑不住,在半路就已经魂飞魄散,有些到了家乡,见过了妻儿父母,多是在祠堂、祖坟那些地方,算是安心上路了,但是也有不少兄弟越来越入魔,只要夜间遇上活人,就想要吞食他们的阳气,或是途经本地灵官庙这类已经没有神祇坐镇的地儿,不管不顾,就想着饱餐一顿,极难约束,越来越难……” 陈平安点点头,问道:“敢问这位将军,如果袍泽当中有人想要如此作为,例如祸害半路百姓,拦又拦不住,将军又该如何自处?” 这是一个很煞风景的问题。 武将阴物轻轻推了推刀鞘,满脸痛苦,却无半点犹豫神色,断然道:“这就得问过我的刀,答不答应!生前我们即是保家卫国的武人,既然战死,那么已算报国无门了,可要说死了就要去残害百姓,先过我这一关。” 武将阴物深呼吸一口气,咧嘴一笑,道:“说出来不怕仙师笑话,一路南下,一位位兄弟陆续返乡分别,我们也从最早的六百余阴兵,减少到如今的不足十位。但是我们非但没有残害任何一位阳间的老百姓,反而在乱葬岗各地,清剿了近百头满身戾气的孤魂野鬼。只可惜我们大军当中的随军修士,当时一个比一个跑得快,害得我根本来不及询问,不晓得我们这种为民除害的行径,能否给兄弟们积攒阴德,下辈子投个好胎。” 陈平安先拱手抱拳致礼,然后收手,以毋庸置疑的坚定语气,沉声道:“天地无私,但是人伦有道,相信将军与袍泽,都会有阴德荫庇的,既可庇护自身,也能够惠泽家族子孙!” 武将阴物一听仙师此话,一个铁骨铮铮的沙场武人,竟是当场落泪,转过头去,冲身后嚷道:“听到了没有,我没有骗你们!” 前殿后门那边,一位位武卒现身,各自抱拳,不知是感谢这位生死同归的武将,还是感激那位青色棉袍年轻人的一番“盖棺论定”。 天地酷寒冻骨之时,一国山河破灭之际,他们的身上,铁甲铮铮作响。 这天夜幕沉沉中,陈平安掏出纸笔,将武将在内那六百余阴物的姓名、籍贯,都一一记录下来,说是以后会有朋友要举办两场周天大醮和水陆道场,他可以试试看,帮他们将名字列在其中。其间修行告一段落的曾掖,打开主殿大门后,给陈平安和那些阴兵帮了不小的忙,陈平安的东宝瓶洲雅言,当然极其熟稔,对于书简湖一带修士与百姓惯用的朱荧王朝官话也不算陌生,但是武将、武卒他们说话带上了石毫国各地口音后,就很让他头疼了,刚好曾掖可以“牵线搭桥”。 一直忙碌到鸡鸣之前,陈平安才好不容易将所有名字记录在册。 对于阴物而言,鸡鸣未必就要退避,一些阴气强势的鬼物,只要不是阳光暴晒的正午时分,于白昼行走阳间,都一样畅通无阻,只是阴物的鸡鸣而歇,有些类似活人的日出而作,近乎本能。 那位姓魏的石毫国阵亡武将,在陈平安收起纸笔后,说是离别在即,想要与陈仙师去灵官庙外散个步,陈平安当然不会拒绝。 两人走过前殿,跨出大门后,武将轻声笑道:“陈仙师是外乡的谱牒仙师吧?不然咱们这儿的官话,不至于如此生涩。” 陈平安点头道:“来自北方。” 武将下意识揉了揉脖子,笑道:“哪怕是来自大骊,都无所谓了。不得不承认,那支大骊铁骑,真是……厉害。战阵之上,双方根本无须随军修士投入战场,一个是觉得没必要,一个是不敢送死,厮杀起来,几乎是同等兵力,战场形势却完全一边倒。沙场技击,还有气势,咱们石毫国武卒都跟人家没法比,输得窝囊憋屈是一回事,不然我与兄弟们也不会死不瞑目了,可话说回来,倒也有几分服气。” 陈平安“嗯”了一声。 武将停下脚步,道:“我也不多嘴问什么,不过我也不傻,晓得陈仙师其实就是那个要举办周天大醮和水陆道场的人。所以……” 武将轻轻一晃甲胄,手掌松开刀柄,就要单膝跪地。这个大恩大德,他总得为兄弟们,对这位山上神仙,有些表示。 不承想他却被陈平安扶住双手,死活无法跪下去。 陈平安笑道:“不用如此,我当不起如此大礼。” 武将只得无奈放弃,玩笑道:“陈仙师,这般客气,难道是想要我再愧死一次?” 陈平安摇头道:“不敢不敢。” 天将微亮,夜幕渐渐稀薄,陈平安双手笼袖,举目远眺,轻声道:“魏将军其实比我强多了,一开始就知道怎么做正确的事情,如此一来,才是对袍泽真正的好。我就不如魏将军这般雷厉风行,自己受累不说,还要害得所有人都受累。” 武将沉默片刻,问道:“为何自己受累便不说了?自己都不痛快了,还不许说上一说?又哪来的‘还要害得别人受累’?陈仙师,我虽是个外人,可这一路走下来,其中甘苦自知,真是不容易,尤其是对袍泽抽刀相向,那份遭罪,真是比自己挨了大骊铁骑的刀子还难受。难熬到觉得过不去的时候,我便私底下喊上几位麾下亲军的兄弟,打上一架,不然我早给逼疯了,估计兄弟们还没失去灵智化作厉鬼,我就先成了祸害四方的厉鬼。所以陈仙师你不该这么想的。” 陈平安细细思量,然后展颜笑道:“谢了,听魏将军这么一说,我心里好受多了。” 武将哈哈笑道:“我可不是什么将军,就是个从六品官身的武夫,其实还是个勋官,只不过真正的实权将军,跑的跑,避战的避战,我才得以领着那么多兄弟……” 说到这里,他轻轻跺脚,踩在路边积雪里,嘴里道:“赴死而已,不是什么壮举,窝心事罢了。” 陈平安想起一事,掏出一把雪花钱,递给武将道:“这是山上的神仙钱,你们可以拿去汲取灵气,保持灵智,是最不值钱的一种。” 武将犹豫了一下,还是伸手接过,打趣道:“陈仙师可以多给一些,我不嫌神仙钱沉的。生前死后,我都爱钱,天底下最不压手的,可不就是银子?” 陈平安赶紧摆手笑道:“我如今就是个账房先生,做买卖,精明得很,不多不少,该给你们几枚赶路的神仙钱,门儿清。” 武将爽朗大笑。 好嘛,天底下还有生怕别人不知道自己“精明”的生意人? 陈平安问道:“魏将军既然籍贯在石毫国北方边境的一处卫所,是打算为兄弟们送完行,再独自返回北边?” 其实才三十岁出头的武将,摇摇头道:“不用回去,爹娘走得早,又没妻儿,在家乡那边认识的人,死光了。皇帝陛下前年就开始大规模调动边军,除了北部几支本来就骨头硬,敢打又能打硬仗的边军,其他的也大多给抽调去了北边。至于像南边黄氏这样的藩镇势力,喊了,只是喊不动而已,这不就造反了,在腰眼上狠狠捅了咱们一刀。其实我心知肚明,咱们石毫国的骨气,都给大骊铁骑彻底打没了。” 陈平安缓缓道:“魏将军如果愿意的话,等你做完所有事情后,就独自去往书简湖云楼城,寻找一个名为杜射虎的八境剑修。如果杜射虎不在城内,就去找梅子巷的柳氏,让他们家主引见,带你乘船去往青峡岛。杜射虎也好,柳氏家主也罢,你就说自己是陈平安的朋友。到了青峡岛,自会有人接待,你可以先住在青峡岛山门口那边,暂住在曾掖的屋子里边,等我们返回。如果魏将军愿意,我可以写一封信,再给魏将军一件信物。” 武将笑问道:“难道陈仙师或是身边有朋友精通鬼道之法,打算将我培养成鬼将?陈仙师有大恩于我,我才会有此问,不然就干脆不开这个口了,大不了嘴上答应下来,到时候四处逛荡,偏偏不去书简湖便是,还望陈仙师海涵。说实话,对于打打杀杀,实在是没了半点兴致,如果可以,哪怕就这么一天一天等着魂飞魄散,也认命。陈仙师的大恩,只能寄希望下辈子再来偿还。” 陈平安摇头道:“我虽然知道一些鬼道秘法,也有两件适宜鬼魅阴物居住的灵器法宝,但不是希望魏将军为我所用,哪怕魏将军想要成为鬼将,我也不会点头答应,这既是辱人,更是自辱,我只是不愿意魏将军就这么消散于天地。只要到了青峡岛,以后的去留,我都会由魏将军自己决定。” 武将抱拳道:“陈仙师这么一说,我就放心了。多活几天就是赚几天,至于期间消耗了陈仙师多少神仙钱,我还是那句不要脸的话,有机会下辈子再还!若是没机会,就当陈仙师这个账房先生,当得还不够精明!” 陈平安摘下养剑葫,喝了口酒。 难得不是为了提神,而只是想要喝酒。 回到了灵官庙那边,陈平安写了一封信,又把一张阳气挑灯符和一枚紫竹打造而成的小书简全部交给武将,最后还偷偷塞给他一枚小暑钱。 做完这些,天已亮。 所有阴物都暂时栖息在灵官庙前殿。 陈平安返回主殿,曾掖已经收拾好行李,背好竹箱。 陈平安对着那尊彩绘神像抱拳,轻声歉意道:“今夜我们二人在此落脚,还有前殿那拨阴兵借宿,多有叨扰。” 曾掖只好跟着一起抱拳告罪一声。 他们走出主殿,路过前殿的时候,武将只是对两人抱拳相送,再无感激言语。 离开灵官庙后,继续北上赶路,两人行走在雪地里,曾掖轻声问道:“陈先生,能问个问题吗?” 陈平安正弯腰抓起一捧雪,随便洗了把脸,笑道:“问吧。” 曾掖问道:“无缘无故的,陈先生你至于这么一而再再而三破费吗?在茅月岛上,师父和所有人都讲过,咱们修行之人最耗银子了,小事情上不晓得节俭,这辈子就注定没有大前途可讲了。” 陈平安笑着反问道:“那你觉得我现在有大前途吗?” 曾掖挠头道:“当然有!陈先生已经是顶天大的大修士了嘛!” 陈平安说道:“这不就成了,反正我都已经算是你眼中的大修士了,偶尔不节俭一次,关系不大。” 曾掖总觉得一向待人以诚的陈先生,在这个问题上故意没有给自己说透彻,只是看陈先生不太愿意细说,就没好意思去刨根问底。 陈平安感慨道:“昨夜我们借宿灵官庙,那你知不知道灵官的由来,还有这些神灵的职责所在?” 曾掖摇头道:“只听师父说是道家的神祇,比山水神祇的渊源,还要更久远一些。” 陈平安笑道:“那么‘举头三尺有神明’这句老话,总听说过吧?灵官,曾经就是纠察人间众人的功德、过失的神灵之一。虽说如今这个说法不太对了,但是我觉得,信这个比不信终归是要好很多的。老百姓也好,我们这些所谓的修行之人也罢,如果心里边,天不怕地不怕,到头来只怕恶人怕恶鬼,我觉得不太好。不过这是我自己的看法,曾掖,你不用太在意这些,听过便是。” 曾掖点头道:“那我先记下了,说不定哪天就用得着呢。” 陈平安转头看了眼曾掖,笑了笑。 曾掖有些难为情,问道:“陈先生,我又说错话啦?” 陈平安摇摇头,缓缓前行,说道:“没呢,你说得很好。有些道理,是用来活命的,以及帮助自己过得更好,而有些呢,是用来安心的。至于哪些道理更好,更适合当下,得看每个人自己的家底和心境,反正我认为都是有用的道理。你以后也会知道这样那样的大小道理,遇到了事情,就拿出来,多想想,再作选择。” 曾掖由衷道:“陈先生,你知道的道理真多。” 陈平安笑道:“以后这样的屁话少说,你‘陈先生’的身边,从来不缺你这种马屁精。” 曾掖背着大大的竹箱,侧过身,开朗笑道:“如今可就只有我陪着陈先生呢,所以我要多说说这些诚心的马屁话,免得陈先生太久没有听人说,会不适应哦。” 陈平安笑眯起眼,突然蹲下身,手法娴熟,捏了一个巴掌大小的小雪人,放在曾掖背后的竹箱上边,看得高大少年一头雾水。 陈平安拍拍手,说道:“我接下来会走一个入门的拳桩,很简单,就每六步出一拳,你可以跟我学,但是你学拳可以,必须保证竹箱上边的小雪人不掉下来。我就教你三遍,然后接下来这一路,你有事没事就按照这个拳桩赶路,我不强求,你也不用强求,就当是个解闷的小法子。” 之后陈平安给曾掖演练了三遍走桩,曾掖聚精会神死死盯着陈平安的脚步,以及最后递出的一拳。 陈平安都看在眼里,让曾掖自己走走看。 曾掖走得四平八稳,比起当年泥瓶巷那个草鞋少年,看似走得好多了。 可陈平安心中叹息,看拳不知意,三年不入门。 曾掖的练拳悟性,远远不如当年彩衣国胭脂郡城内,那个手持柴刀站在自己跟前的瘦弱男孩。 不过这不是什么要紧事情,就像陈平安所说,只是让曾掖找点事情做做而已,省得一路上大眼瞪小眼,毕竟那些狐皮美人符纸,不能经常取出,而且陈平安也委实是怕了那些越来越性情活泼、言语无忌的女子阴物。逗弄曾掖也就罢了,一个个还偷偷打赌,来陈平安这边蹩脚地暗送秋波,陈平安都见过多少的江湖险恶和大风大浪了,她们不是自取其辱是什么? 曾掖终究是在茅月岛被砸钱栽培的练气士,体魄强健,所以只得其形的撼山拳走桩,只要陈平安不说破,曾掖自己就觉得挺满意,反正搁放在背后竹箱上边的小雪人,始终没有歪斜坠落。 陈平安走完三次拳桩后,就不再继续走桩,时不时拿出堪舆图翻看。 当晚两人准备在一处荒郊野岭露宿,只要没有下雪,其实都无碍。 陈平安取出一张狐皮美人符纸,其中栖息着一位名叫苏心斋的女子阴物。 她生前是位洞府境修士,石毫国人氏,父亲重男轻女,她年少时就被石毫国一座仙家洞府的练气士相中根骨,带去了黄篱山,正式修道。在山上修行十数年间,从未下山返乡,苏心斋对于家族早就没有半点感情牵挂,父亲曾经亲自去往黄篱山的山脚,祈求见女儿一面,苏心斋闭门不见。那个希冀女儿帮助儿子在科举一事上出力的男人,只得无功而返,一路上骂骂咧咧,难听至极,很难想象是一位亲生父亲的言语,这些被暗中尾随的苏心斋听得真真切切,于是彻底伤透了心,原本打算帮助家族一次之后才真正断绝红尘的苏心斋,就此返回山门。 苏心斋最后一次下山游历,连同两位师姐师妹一起,被书简湖素鳞岛一位龙门境祖师掳走,最后惨死在那条蛟龙嘴中。其余两位同门女子,则早就死在原素鳞岛那位祖师手上了。 苏心斋以狐皮美人符纸所绘女子容貌现身,巧笑倩兮,眉目传神。 她是十二位女子阴物当中,性子最豁达、跳脱的一个,许多逗弄曾掖的鬼点子,都是她的主意。 如果不是很快就要进入黄篱山地界,陈平安真不敢将她请出来。 关于黄篱山的近况,陈平安一开始就已经把知道的都说给苏心斋听了。 她心心念念的那位恩师,早在数年前就已经去世,但是黄篱山如今还算安稳,毕竟只是石毫国的二流仙家,不上不下,在乱局当中反而相对容易躲灾避祸。三流末流的,早就被周边仙家洞府吞并了;一流的顶尖势力,树大招风,焦头烂额,纠结于该怎么跟石毫国朝廷或是大骊铁骑打交道,一着不慎,就是灭顶之灾。 黄篱山有修士三十余人,属于正儿八经记录在册的谱牒仙师,加上杂役婢女等附庸,如今大概有两百人。 苏心斋的遗愿,便是希望能够返回黄篱山,在师父坟头与祖师堂,各上三炷香,再无别求,甚至连活在下狱“阎王殿”或是仿制琉璃阁当中的念头,也没有。 苏心斋被召唤出来后,破天荒没有打趣曾掖或是那位账房先生。 曾掖觉得奇怪,陈平安却不会。 近乡情怯使然。 曾掖见着了苏心斋,就有些开心。 少年心思,清澈见底。 陈平安知道,苏心斋其实也知道,不过她假装懵懂不知而已。少女往往比年纪更长的女子,更讲究一见钟情。男子见佳人美丽而动容,女子见男子俊俏而动心,皆是颠扑不破的道理,不值得大惊小怪。 可怜曾掖这位高大少年,比起朱弦府鬼修马远致的处境,要好,但是也真好不到哪里去。 陈平安见苏心斋愁眉不展,便改变了主意,告诉曾掖修行之后,再睡个把时辰,就连夜赶路。 曾掖难得能够为苏心斋做点什么,自然是把胸膛拍得震天响,看得陈平安直扶额,到底还是不曾飞过花丛的雏鸟。 不过陈平安还是给了曾掖一个机会,独自走开,留下苏心斋在篝火旁给修行中的曾掖“护道”。 陈平安偷偷留下两柄飞剑在那边,然后独自走在积雪压松,偶尔落雪簌簌而响的山脊小路上。 转头望去,发现苏心斋拎着裙摆快步跑来,还故意在雪地中踩出声响,在身后留下一长串脚印,不是因为她生前就是洞府境修士,而是因为附于清风城许氏作为摇钱树的狐皮美人符纸之身。 天高地阔,无奇不有。 苏心斋来到陈平安身边,与他并肩散步,笑道:“陈先生真是不会当媒婆,难道看不出来,我对曾掖那个傻小子半点不动心吗?” 陈平安苦笑道:“不动心就不动心,我又不会硬要你做什么,可你也别故意伤人家的心啊,以后苏姑娘倒是清净了,我可是还要跟那个傻小子朝夕相处好几年的。” 苏心斋故作惊讶,笑眯眯道:“陈先生这样的神仙老爷,还会在意一个傻小子的心情啊?不听话,就揍他嘛,打得他只知道乖乖听话,咱们书简湖野修都这样,谁都不记好,只记打。” 陈平安气笑道:“我都不稀罕搭理你。” 苏心斋突然要伸手去挽住陈平安的胳膊,结果被陈平安跳开躲过,瞪眼道:“记打不是?” 苏心斋掩嘴而笑,弯腰捏了个雪球,随口问道:“陈先生随身携带的那只小炭笼呢?我可以帮忙生火。” 陈平安摇头道:“就不浪费木炭了。在青峡岛,反正不愁,用完了自会有人帮忙添上;在这儿,没了,就得自己掏钱去集市买,手暖和了,但是心疼。” 苏心斋虽然这一路多次露面,早就领教过这位账房先生的抠门,可还是会觉得新鲜有趣。她本就是为了听到这个答案,才问那个问题的。 苏心斋走在陈平安身前,然后倒退而行,嬉笑道:“到了黄篱山,陈先生一定一定要在山脚小镇,吃一次酥脆酥脆的桂花街麻花,才算不虚此行,最好是买一大麻袋捎上。” 陈平安没好气道:“你掏钱啊?” 苏心斋白眼道:“哎哟,我的陈大先生,陈老神仙,你都专程跑这么远一趟路了,还在意几两银子啊?” 陈平安笑道:“一看就是个不会过日子的姑娘,还敢瞧不上老实本分的曾掖?” 苏心斋气恼不已,一下子丢出手中的雪球,却被本就身架微垮的陈平安轻松躲过。苏心斋还要再去捏个雪球,陈平安忙不迭说道:“打住打住,我可不希望曾掖对咱俩心生误会。” 苏心斋果真收手了,打趣道:“陈先生是曾经沧海难为水啊,还是有贼心没贼胆呀?” 陈平安微笑道:“不足为外人道也。” 苏心斋看着这个年轻男人的那双眼眸,做了个鬼脸:“哟哟哟,原来咱们的木头人陈先生,真有喜欢的姑娘了啊。唉,打赌又输了。” 陈平安一笑置之。 最后陈平安让苏心斋先返回曾掖那边,说自己还要再随便走走。 苏心斋取笑了一句“年纪轻轻就是老狐狸了,真不知道祸害了多少姑娘,才能有这份滴水不漏的心思”。 陈平安就当是一句好话收下了,不跟她计较。 苏心斋回到曾掖那边,蹲在篝火旁。 陈平安久久未归。 曾掖修行完毕,见着了就在身边的苏心斋,只是傻笑而已。 陈平安返回后,继续赶路。 由于临近仙家洞府地界,陈平安便没有取出其余数张狐皮美人符纸。以往途经山水神祇的祠庙,或是城隍阁文武两庙,也多是如此。 其实书简湖青峡岛的一个供奉玉牌,根本不用担心那些可能会出现的小麻烦。再者石毫国由于临近野修遍地的书简湖,对于许多在其余小国版图上匪夷所思的奇人异事,大多见怪不怪。只是陈平安坚持如此,苏心斋与其余阴物,也就只是嘴上碎碎埋怨几句而已,甚至不像是埋怨,就像是在跟一位长辈撒娇差不多。 在一个黄昏时分,一鬼两人,来到了那座黄篱山的山脚小镇。上山之前,陈平安虽然说不乐意花钱,但还是买了一袋子桂花街麻花,什锦夹馅,最贵的一种,分给苏心斋和曾掖。确实酥脆香甜,吃了几口后,陈平安竟是转身又去买了两大袋子,趁人不注意,偷偷收入咫尺物当中。对苏心斋的笑脸,陈平安视而不见。 看守黄篱山山门的两位修士,是两位资质不太好的下五境弟子,一老一少。 当陈平安拿出那块灵气盎然的青峡岛供奉玉牌,又大致说明来意后,两人大惊失色,竟是根本没有半点想要通报的想法,直接就领着三位往山上走去。 关于苏心斋的身份以及那两件事,陈平安没有向黄篱山隐瞒。 老修士其实是记得苏心斋这个名字的,毕竟她当年是黄篱山寄予厚望的天之骄子。但是那场山下惨事,黄篱山非但没有半点问罪的念想,反而还曾主动派人去往书简湖素鳞岛,与那位身为龙门境老神仙的祖师赔罪,当然也有“逢凶化吉、变坏为好”的心思,想着与素鳞岛攀扯上点关系,也好在黄篱山山头竖起一面旗帜,震慑那些远远近近的仇家门派。只是素鳞岛当时就没让黄篱山修士走入山门,半点颜面都没有,好在那位修士返回黄篱山后,私底下,故意放出一些模棱两可的风声,还算是给自家师门带来一些实实在在的好处。 所以听闻是一位青峡岛的供奉现身造访,老修士哪里敢怠慢。 黄篱山师门老祖很快从府邸走出,带上几位山上掌权的修士,亲自接待这位高不可攀的陈大供奉。 对于石毫国而言,书简湖千余岛屿,数万位桀骜不驯的野修,其中百余岛屿都需要牢牢记住名字,在这之中,又有青冢、粒粟、天姥在内十余座大岛屿,必须死死记住,至于出了一位元婴老祖截江真君的青峡岛,那更是仿佛人间最高处的陆地神仙了。黄篱山虽无法知晓书简湖最近两个月的风起云涌,但是关于刘志茂顺利登上江湖君主的宝座一事,石毫国内几乎所有山上修士,人尽皆知,除了那些消息闭塞、隔绝人世的末流门派。 苏心斋见着了那位面容熟悉的黄篱山老祖,热泪盈眶,立即跪下,泣不成声。 这个举动,吓了那位老祖和黄篱山众人一大跳。 陈平安便措辞委婉,又将与山门修士说过一遍的那些言语,再说了一遍。 这些说法,都是苏心斋自己琢磨出来的。陈平安只是照搬而已。 黄篱山得知“真相”后,人人心底如释重负,对于更换了容貌的当年那个小丫头苏心斋,那位始终无法跻身龙门境的观海境老祖师,更是在双方落座后,对她嘘寒问暖,多少有些真情实意,做不得假。对于苏心斋的念旧,更是让黄篱山一干修士唏嘘不已。 然后苏心斋顺利去了山门祖师堂敬香,是黄篱山祖师亲自递的香。 最后苏心斋去了师父坟前。这次只有陈平安和曾掖两人做伴,苏心斋婉拒了黄篱山祖师和其余几位前辈修士。 一位中年修士望向一行人远去的背影,忍不住轻声感慨道:“这位青峡岛远道而来的陈供奉,真是……人不可貌相啊。” 黄篱山老祖师笑道:“你这算什么话,到底是夸人还是贬人?亏得陈供奉不在,不然就凭你这句话,咱们小小黄篱山,恐怕就要吃挂落。” 老祖师却又很快抚须笑道:“不过还真是人不可貌相。相貌普通,身上也没带什么一件半件光彩夺目的法宝,如果不是那块供奉玉牌,还真无法让人相信,这么年轻一个修士,就已经是青峡岛的头等供奉!了不起啊,咱们这帮没出息的老骨头,比起人家,没法比,没法比。” 中年修士想要说什么,老祖师瞥了眼他,轻轻摇头道:“都这样了,还需要咱们黄篱山多做什么吗?嫌弃好事不好,所以吃饱了撑着,做点画蛇添足的勾当?” 中年修士立即会意点头。 虽然已经走远,苏心斋却敏锐发现陈平安一脸无奈,笑问道:“怎么了?是山上老祖师在背后说我什么了?” 陈平安笑着摇头道:“没呢,在说我的好话。” 苏心斋好奇问道:“怎么,若说是陈先生年轻有为,还算凑合,陈先生倒是可以大大方方应下,可要是称赞陈先生相貌英俊,器宇轩昂,陈先生你可千万别当真啊。” 陈平安无奈道:“果然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你们黄篱山修士的眼光,果然都差不多。” 苏心斋笑了,此后她走得有些慢,陈平安便跟着放慢脚步。 一行人来到灵气远远比不得青峡岛一带的黄篱山后山,一处还算山清水秀的地方,一座坟前。 上完香,磕过头,苏心斋久久不愿起身。 陈平安蹲在远处,随手抓起一小捧土,轻轻捻动。 曾掖遥遥看着苏心斋的身影,少年亦是伤心又伤心。 苏心斋起身后,擦拭泪水,走到陈平安这边,神色释然,眉眼再无愁绪。 陈平安丢了泥土,站起身。 苏心斋微笑道:“陈先生可以收回符纸了。” 陈平安欲言又止,最终仍是没有多说什么,将狐皮美人符纸取回,收入袖中。 身前唯有恢复本来面貌的女子阴物。 陈平安问道:“真不愿意活在狐皮美人符纸当中?即便有那周天大醮和水陆道场,投胎转世一事,还是……” 苏心斋已经摇头道:“我不后悔,半点都没有。” 她后退数步,对着那个面容惨白不比阴物好到哪里去的账房先生,嫣然而笑,施了一个婀娜多姿的万福。 她转过头,对眼眶湿润的曾掖笑道:“傻小子,以后跟着陈先生,好好修行,记得一定要跻身中五境,再成为一位地仙啊!” 曾掖使劲点头。 然后她望向陈平安,轻声道:“愿陈先生,心想事成,无忧无虑。” 陈平安沙哑问道:“再考虑考虑?” 苏心斋又道:“愿陈先生,与那位心仪的姑娘,神仙眷侣。” 陈平安深呼吸一口气,抬手抱拳道:“愿与苏姑娘,能够有缘再见。” 苏心斋满脸泪水,却是开心笑道:“千万千万,到时候,陈先生可别认不得我呀。” 陈平安轻轻点头。 苏心斋微微歪着脑袋,凝望着年轻人的那双眼眸,似乎在确定他是不是在撒谎,最后蓦然而笑道:“哈,才发现原来我们的陈先生,英俊极了。” 陈平安挤出一个笑脸,颤颤巍巍,伸出大拇指赞道:“这位姑娘,眼光不坏。” 苏心斋再无执念,点点滴滴,开始魂飞魄散,如一幅仕女画卷,燃烧殆尽,灰烬飞散,重新归于天地间。 陈平安与她挥手告别。 曾掖掩面而泣。 最后陈平安拍了拍少年的肩膀说道:“走了。” 曾掖耷拉着脑袋,微微点头。 陈平安轻声道:“如果真的有那么喜欢苏姑娘,既然这辈子到最后也没能说出口喜欢她,没关系,以后数十年百余年,哪怕找遍人间,你都要去再见她一次,大声告诉她,自己喜欢她。如果百年不够,那就努力成为一位与天地争长寿的地仙,只要到时候还喜欢着她,一边勤勉修道,一边远游万里,寻她千年又何妨。” 曾掖猛然抬起头,哽咽道:“可是我资质差。” 陈平安沉声道:“曾掖,在你没有付出远远超乎常人的努力之前,你根本没资格说自己天赋不好,资质差!这种话,你跟别人说一千遍一万遍,我都不管你,但是在我这里,你只要还想跟着我修道,那就只能说一次!” 曾掖怔怔出神。 陈平安率先挪步,对曾掖说了最后一番话:“我在山门口那边等你。在那之前,我会去跟黄篱山修士道别,你就不用跟着了,你可以一个人留在这边。有些心里话,要不要说出口,无所谓,能不能真正长久记在心头,那才是你有多喜欢苏姑娘的证明。但是说句你当下可能不太愿意听的言语,就算你几个月,或是几年后,喜欢上了别的姑娘,我也不会因此而看轻你曾掖,但是如果……如果你能够始终记住苏姑娘,我一定会高看你曾掖!” 陈平安将曾掖一个人晾在那边,独自返回,去跟黄篱山修士致谢告别。 然后缓缓下山,坐在山门处的底部台阶上。 转头望去,一位高大少年正在奔跑下山。 在石毫国州城权贵扎堆的松鹤街上,有一座门槛极高的马氏府邸,本就是一等一的郡望大族,后来又因为生了个比皇亲国戚还要金枝玉叶的好女儿,使得家族百尺竿头更进一步,在偌大一座州城内,极有声望,便是那位一向清高倨傲的刺史大人,逢年过节,都会主动派人去马氏府邸拜访。 年关时分,这天清晨,马蹄阵阵,回响在青石板大街上,有三骑早早入城来到这条松鹤街。 由于战火已经蔓延到只隔着一个州的石毫国中部地带,今年的年关,松鹤街不再如往年那么喜气洋洋,年味十足。 三骑纷纷下马。 一位神色萎靡的年轻男子,身穿一件青色棉袍,却学那游侠悬佩刀剑。 身边两位牵马的男女,女子身姿曼妙,可惜头戴帷帽,遮掩了容颜,还有一位背负竹箱的健硕少年。 门房是位穿着不输郡县豪绅的中年男子,打着哈欠,斜眼看着那位为首的外乡人,有些不耐烦,只是当听说此人来自书简湖青峡岛后,打了个激灵,睡意全无,立即低头哈腰,说仙师稍等片刻,他这就去与家主禀报。那位门房快步跑去,不忘回头笑着恳请那位年轻仙师莫要着急,他一定快去快回。 府邸广阔,约莫半炷香后,大汗淋漓的门房与一位双鬓霜白的清瘦儒雅男人一起急匆匆赶来。 两人身后,步伐不急不缓却半点不慢的老人,家塾先生模样。 帷帽之下的女子,早已热泪盈眶,只是死死咬住嘴唇,没有开口说话。 陈平安掏出那块玉牌,那位老先生接过手,正反两面,皆仔细端详一番,毕恭毕敬递还给陈平安,轻声道:“不知供奉仙师大驾光临,有失远迎。” 马氏家主按捺下心中惊喜和敬畏,赶紧邀请远道而来的青峡岛一行三人,进入自家府邸。 马氏家主原本还想要大开仪门,以示诚意,被那个年轻仙师婉言拒绝了。 陈平安按照与这座马氏府邸当年那位光耀门楣的嫡女,早早商量好的那套措辞,与这位年近半百却保养得体的家主开门见山道:“马笃宜在书简湖,最早本是松风岛修士,投在一个名叫邵洞天的老修士门下,根本无望大道,后来马笃宜另有机缘,真正得以在修行一事上登堂入室,有幸与我同脉,如今算是我的师侄辈,所以我此次出门游历,就专程前来你们马氏府邸看看。” 这番话,身为客人,其实说得很不客气,居高临下,很符合一位书简湖修士的语气,也符合石毫国顶尖谱牒仙师的山上风范。 但是马氏家主也好,那位家族供奉也罢,反而觉得如此才对,不然还真要立马掂量掂量这位年轻人的供奉身份,是不是作假,眼见着马氏如今岌岌可危,便坑骗到了自家头上。要是如此那最多就好吃好喝,殷勤伺候一顿,就赶紧送神出门,免得节外生枝。毕竟如今马氏需要的,是实打实的雪中送炭,不是什么不痛不痒的锦上添花。 虽然还是对年轻人所谓的青峡岛供奉身份,将信将疑,可到底是相信的成分更多些了,于是客气话就愈发客气,近乎谄媚。反正客气话一箩筐,不耗一枚银钱。 马氏能够有今天的家底,可不只是靠祖祖辈辈、子子孙孙读那圣贤书读出来的。 唯一的麻烦,就是马氏这几十年间,太风光,太过左右逢源,什么钱都想挣,结果挣出了天大麻烦。马氏倒是不怕花银子摆平麻烦,怕就怕花了大笔银子,买来的,不是什么破财消灾的保命符,而是一张催命符。 若这位年轻仙师,真是马笃宜的新师叔,那真是万事大吉! 如今的石毫国,从京城到地方,沸沸扬扬,一位分量足够的神仙修士,说话比六部衙门的那拨可怜大佬,还要管用! 进了府邸大堂,陈平安依然言语简明扼要,说马笃宜与他关系不错,如果马氏有难,可以尽量帮点小忙,如果家业稳当,那就看看家族有无适合修道的好苗子,万一真有这等福缘,至于到时候是将那棵好苗子送往书简湖修行,还是留下一笔神仙钱,两者皆可。 三天后,三骑出城。 始终头戴帷帽的女子,回望一眼州城城墙,眼神复杂。 马氏的燃眉之急,在一位青峡岛年轻供奉去了一趟刺史府邸后,得以安稳度过。 一位勉强拥有练气士四五境资质的马氏孩童,投靠在一位州城的老神仙门下,开始修道。不是那种记名弟子,而是名副其实的入室弟子,需要在朝廷衙门明白无误地记录在册。这就意味着那个孩童的家族有一笔源源不断的神仙钱,能够每年进入他师父的口袋,当然不会全部拿来给孩子为修道铺路,可不管如何,那个孩子都等于没有了后顾之忧,多多少少,会拿到手一部分属于他自己的真正实惠。 陈平安坐在马背上,没有说话。 便是曾掖这么个在人情世故上不太开窍的少年,在马氏府邸这几天,都看出了从马氏家主,到那位妇人,对于早就离开身边的女儿马笃宜,没了什么情分,言语之中,小心翼翼问这问那,问马笃宜的师门渊源,问马笃宜的修为境界,旁敲侧击询问年轻供奉有无道侣……总之,关于马笃宜如何从松风岛修士变成了青峡岛修士,夫妇二人也就蜻蜓点水,问过一两句,就像一种酒桌上、官场上的应酬,有些场面话,得说上一说,问与答,其实都不重要,不然吃相就会难看,仅此而已。 父女、母女之情疏远的原因,也许是马笃宜离家太多年,在松风岛修行不顺,让老祖师大失所望,至死才五境修士,一直无法离开书简湖返乡探亲,于是双方距离太远;也许是父母觉得与女儿变得身份悬殊了;也许是家族子嗣香火兴旺,承欢膝下的子女,自然会比“远嫁”出去的女儿,更讨长辈欢喜……原因可以有千百种,可事实只有一个。 在这会儿,外人说的任何言语,都只会是在心坎上动刀子,说一个字就痛一个字。 所以陈平安在一次停马间隙,以眼神暗示曾掖,让这位忍不住打算开口安慰几句的质朴少年,不要说什么。 陈平安没有收起马笃宜所寄居的那张狐皮美人符纸,由着她骑马散心,跟随他们去往下一处。 过了两天,曾掖开始有了眼神变化,而容貌、嗓音则毫无异样。不过人之眼眸,是相貌灵性集聚所在,很容易影响到别人对整个面相的观感。 马笃宜终于不再失魂落魄,大概是觉得曾掖当下的状况,比较有意思。 那是一个青峡岛杂役阴魂,开始附身曾掖了,与寻常山泽野修擅长的“请神上身”“开门揖灵”,还是不太一样。 至于其中的真正门道,马笃宜当然看不出深浅。 临近一座乡野村庄。 见到了一位身形佝偻的老妪,衣裳素洁,哪怕有些缝补,仍然不会给人破败之感。 她正从溪畔捣衣而返,挽着一只大竹篮,步履蹒跚。 这对于一位上了年纪的乡野老妪而言,并不容易。 人生世事多磨砺,穷人想要把苦日子过得像个有钱人,是比登天之难;想要过得自在从容,更难。 “曾掖”翻身下马,踉跄前奔,跑到老妪身边,扑通跪地,只是磕头,砰砰作响。 老妪一脸茫然,赶紧放下竹篮,顾不得刚刚清洗出来的衣衫会沾染地上泥浆,蹲下身,有些吃力,一边想要将这位陌生少年搀扶起来,一边以陈平安与马笃宜都听不懂的乡音着急询问:“这是做什么?这是做什么?使不得使不得……” 当天夜里,老妪屋舍里,多出一张狐皮美人符纸,里边其实住着一位男人。桌上放着一位离去之人留下的一堆神仙钱,灵气足够他维持二十年。 为老妪送终,尽量让老妪颐养天年,还是可以的。 在客人远行后,老妪与这位离乡太多年的“孙儿”,相互握着手,对坐而泣。 乡野小路上,依旧是三骑离开。 曾掖还有些神魂摇荡,必须缓缓呼吸吐纳。 马笃宜突然开口道:“老妪是个好人,可得知真相那会儿,还是不该那么跟你说话的,以命偿命,道理是对的,可是跟你有什么关系。” 陈平安摇头道:“我觉得应该这么说,这么说才对。” 马笃宜突然冷哼一声,满脸懊恼道:“你瞧瞧,一位乡野老妪,都比我那狠心的爹娘念旧!” 陈平安转头笑道:“气死了吧?不然回去州城,我帮你要回那笔神仙钱,再帮你骂你爹娘一顿?老规矩,你来斟酌文字,我来开口说话。” 优哉游哉骑在马背上的马笃宜,朝那个账房先生“呸”了一声道:“休想!果然是个猪油蒙心的账房先生,就想着能挣一点是一点。” 陈平安哈哈大笑。 马笃宜突然笑道:“知道为啥我爹娘要给我取这个名字吗?因为我还没出生的时候,产婆言之凿凿,说肯定是个大胖儿子,结果我生下来后,守在门外的爹一听说是个闺女,立即傻眼了,气得直跺脚,甩手走了,只是最后还是气呼呼地回来了。我娘亲当年经常对我说,你爹啊,见着了你第一眼,看着粉雕玉琢的,一点不像寻常那些丑兮兮的孩子,长得特别好看,立刻就乐开怀喽。对了,知道为啥叫‘笃宜’吗?问你话呢,陈大先生!” 陈平安笑了笑,摇头。 马笃宜像那自己年幼时厌烦至极的家塾老夫子一般,摇头晃脑,道:“天资既高,辅以笃学,其独步大道,宜哉!” 陈平安问道:“不是‘独步当世’吗?” 马笃宜捧腹大笑道:“好嘛,陈夫子,给我揪出狐狸尾巴了吧?” 陈平安无奈道:“行行行,就你聪明。” 马笃宜转过头,柔声问道:“陈先生,对我们这样好,为了什么呢?” 陈平安松开马缰绳,双手抱住后脑勺,喃喃道:“是啊,为什么呢?” 马笃宜痴痴地看着那张消瘦的脸颊,无关男女情爱,就是瞧着有些心酸,一时间竟连自己那份萦绕心扉的伤心,都给压了下去。 只见那棉袍先生收回手,一拍掌道:“有答案了!” 马笃宜一脸好奇。 账房先生这一刻,难得如此眉开眼笑,大声道:“宜哉!就是宜哉嘛!” 马笃宜跟着笑了起来,只是嘴上却说:“什么狗屁答案。” 陈平安双手笼袖,道:“再发牢骚,小心把你收起来。” 马笃宜可半点不怕,浑然不当一回事,问:“下一处,是哪儿?” 陈平安笑了笑,眯眼远眺,轻声呢喃:“反正都在人间。” 马笃宜蓦然高声道:“宜哉!” 陈平安笑着附和道:“善。” 马蹄远去,离开了那鸡鸣犬吠的乡野村落。 今年最后也是最大的一场鹅毛大雪,不期而至。 风雪夜深。 早已远离村庄。 马笃宜是那阴物,丝毫不惧大雪,还有闲情逸致,朗诵名家诗词,说那“大雪如飞鸥,转盼已见平檐沟。村深出门风裂面……”。 陈平安骑在马背上,多次环首四顾,试图寻找能够躲避风雪的栖身之所,忍不住颤声埋怨道:“哪里是风裂面,分明是要冻死个人……” 马笃宜笑嘻嘻问道:“陈夫子,这会儿,还宜哉不宜哉了?” 陈平安没搭理她,从坐在马背上变成站在马背之上,尽量远望四周。片刻之后,终于发现远方某处,依稀有星星点点的灯火。 陈平安皱了皱眉头。 三骑这段路程,属于原路折返。先前一路所见景象,陈平安默记在心,本不该有此光亮才对。就在陈平安打算挨着风雪如刀割的酷寒,继续赶路,绕开那些依稀灯火之时,却发现那点点亮光似乎在缓缓偏移,如果不出意外,最终灯火与三骑,会在道路前方汇聚。 陈平安反而安下心来,这种天气,能够盯上自己的,并且相隔如此之远,还可以伺机而动,多半不是什么劫匪草寇,可若真是山泽野修,或是精怪鬼魅,倒也省心了。 天大地大,有些时候,活命都未必容易,唯独找死最容易。 马笃宜有些担心,她终于察觉到远处的异象,轻声问道:“陈先生,咱们要不要绕道而行?” 陈平安淡然道:“不用。” 马笃宜愣了一下。 离开书简湖后,大概是习惯了那个最好说话的账房先生,直到这一刻,马笃宜才记起,其实这位陈先生,只要他自己觉得不用好说话的时候,那就真要比谁都不好说话了! 第四章 巧了,我也是剑客 ●●● 第四章 巧了,我也是剑客 狭路相逢。 一支三十余人的轻骑,缓缓停马,大雪满弓刀,精悍异常。 其中约莫半数骑卒手持火把,为首数骑,并未披挂制式甲胄,簇拥着一位面如冠玉的年轻男子。风雪遮眼,身披雪白狐裘的年轻人抿起猩红纤薄的嘴唇,正在眯眼望向那三骑。 停马于那位翩翩贵公子两侧的是三位贴身扈从。左手边,一位是魁梧壮汉手持长槊,槊锋雪亮,在身后骑卒手中火把的照耀下,熠熠生辉;还有一位双臂环胸的瘦猴汉子,既无弓刀,也无悬佩刀剑,但是马鞍两侧,悬挂着数颗满脸血污冰冻的头颅。 右手边,唯有一人,四十来岁,神色木讷,背负一把松纹木鞘长剑,剑柄竟是灵芝状。他经常捂嘴咳嗽。那位年轻人似乎对自己右手边的中年人最为亲近,高坐马背,身体却会微微倾斜向此人。 中年剑客咳嗽之后,瞥了眼相距五十余步外的三骑,轻声道:“殿下,如我先前所说,确实是两人一鬼。那女艳鬼,身穿狐皮,极有可能是一张出自清风城许氏独家秘制的狐皮美人符纸。” 中年剑客一伸手,像是要接些雪花,不料手心上,骤然出现一只手指身高的玲珑精魅,通体雪白,背后生有一对羽翅,与风雪融为一体。想必这就是所谓的仙家斥候了,其功用,与神人掌观山河相仿,只不过一个是靠术法,一个是靠活物。 “辛苦了。”男人对掌心那个小家伙笑了笑,从袖中取出一只精致的青花小瓷罐,精魅飞掠而入,瓷罐被男人缓缓收回袖子。 被这位剑客尊称为“殿下”的年轻人眉毛一挑,眼神炙热,身体倾斜幅度更大,笑道:“曾先生,清风城许氏,我有所耳闻,只是母后舍不得我出京就藩,拖延了八年之久,我常年待在京城府邸,为了避嫌,也为了给御史台那帮谏官老爷们节省一点笔墨钱,一直没什么机会接触山上仙师。这狐皮美人符纸,到底是何物,妙在何处,曾先生学问渊博,又曾远游半洲之地,给我说道说道?” 中年剑客在年轻人言语之时,大概是风雪侵袭,身子骨有些经不起折腾,已经掏出一只瓷瓶,倒出两颗翠绿晶莹的丹药,黄豆大小,抬手轻轻拍入嘴中,这才脸色稍稍红润几分,有了些笑意,道:“许氏坐拥一座老狐出没的千年狐丘,狐丘与许氏结盟,每年都要送出几张成长百年到三百年不等的狐皮,打造符纸,远销东宝瓶洲各地,风靡大半洲。那些个不愁神仙钱的地仙府邸,大多拥有几位狐皮符纸美人作为丫鬟婢女。狐皮符纸美人,落地后,与活人无异,符纸还可以放入阴灵鬼魅,前边那位女鬼,应该就是如此。若是与清风城许氏关系好的山上仙家,购买狐皮美人符纸之前,还可以送去心仪女子容貌的画像,许氏便会有专人按图刻皮。几位老供奉,皆是精于此道的丹青妙手,从未让买家失望过。” 年轻人恍然,望向那位停马远处的“女子”,眼神愈发垂涎。 虽然他这么多年没有按照祖制出京就藩,可是在京城也没白待,最大的癖好,就是离开那座历史上曾经两次成为“潜龙邸”的牢笼,乔装成科举失意的落魄士子,或是游历京城的外乡游侠,尝遍千娇百艳的各色女子滋味,尤其是御史台谏官老爷们的家眷中稍有姿色的妇人和少女,都被他骗人骗心。看似森严恐怖的帝王之家,一样会宠溺幺儿,再说了他那位母后的手腕,可不简单,父皇被拿捏得服服帖帖,私底下一家三口团聚,一国之君,哪怕给母后当着面调侃一句顺毛驴,也不以为耻,反而大笑不已。所以他对那些如雪花般纷纷飞入御书房案头的弹劾折子,可以随意翻阅,用来打发无聊的光阴一点都不在意,觉得自个儿不被那帮老王八蛋骂几句,他都要愧疚得无地自容。 可是这样的舒心日子过久了,总觉得缺了点什么。 他吃不住淬炼体魄和练桩拳架的苦头,所以中五境神仙当不得,也当不了真正的江湖宗师,至于带兵打仗,杀来杀去,更是没心情。 他难免有些埋怨母后,太子不是他,如今连贤王都不是他,母后当真是宠他,而不是故意拿自己当个废物养在身边?那两个哥哥,可都是前皇后的贱种。看看自己现在的惨淡光景,被母后找了个由头,跟一头丧家犬似的,有家不得回,只能在京畿之外的地方,晃荡来逛荡去,那些个骨子里透着土里土气的乡野女子,早就吃腻歪了,这些女子姿色再好,到底不如豪阀美妇知道伺候人。这也就罢了,自己悄然离京之时,母后还下了一道死命令,要他必须亲自带人斩杀大骊斥候,这不是逼着自己走上绝路吗?他其实并不看好空架子的朱荧王朝,内心深处,更想投靠兵强马壮的大骊蛮子,如果他现在是坐龙椅的人,早就打开京城大门了,亲手为那苏高山牵马入京,打仗有什么好玩的,马背上的厮杀,两窝蚂蚁较劲吗?他倒是想要见识见识成千上万练气士的厮杀场面,那才是真正的神仙打架。 不过这次出门散心还算不错,遇上了一位与活人无异的狐皮艳鬼。 年轻皇子乐开了怀。 对方三骑也已停下良久,就这么与精骑对峙。 名为韩靖信的石毫国皇子,朝野上下,最声名狼藉的一位皇室宗亲,笑容渐浓。 有胆识,对方竟然始终没有乖乖让出道路。 不愧是拥有一位狐皮美人的山上修士,要么是书简湖那拨无法无天的野修,要么是石毫国境内的谱牒仙师,年轻气盛,可以理解。 只可惜荒郊野岭的,身份可不管用。 于风雪夜杀人,韩靖信觉得极有感觉。前不久的那场追剿,太过小打小闹,只是宰了一位秋初时分就已告老还乡,然后离京南下,慢如乌龟挪步的御史台官员而已。要怪就怪他家的种不好,生不出一个模样周正的女儿,也没能迎娶一位稍稍入眼的女子,如此一来,可就没有半点情分可讲了。况且那老头儿骂自己骂得那么酣畅淋漓,连父皇母后都没落下,一并被自己牵连了,白白让他在士林当中得了铁胆言官的美誉。这也就罢了,那老头儿都不当官了,一路上还喜欢发牢骚,走走停停磨磨蹭蹭不说,与一些个没本事当官的士林名士,针砭时事。 韩靖信反正无所事事,所以打算当一回孝子,追马赶上那支车队,亲手捅烂了老头儿的肚子。听了那么多年牢骚,耳朵都起了茧子,他就是想要再亲眼瞧瞧那家伙的一肚子牢骚。只是他觉得自己还是宅心仁厚,见着了老家伙在雪地里抱着肚子的模样,实在可怜,便一刀砍下了老头儿的脑袋,这会儿就悬挂在那位武道宗师的马鞍一侧。风雪归程当中,那颗头颅闭嘴无言,让韩靖信竟是有些不习惯。 韩靖信一手把玩着一块玉佩,取巧的山上物件而已,据说是云霞山出产,属于还算凑合的灵器,算不得真正的仙家法宝,就是握在手心,冬暖夏凉。韩靖信抬起空闲的那只手,挥了挥,示意那三骑让路。 那三骑果真缓缓陆续拨转马头,让出一条道路。 韩靖信乐了,天底下真有这么天真的修士? 那边。 马笃宜轻声提醒道:“陈先生,对方不像是走正道的官家人。” 陈平安点点头,说了句让马笃宜和曾掖都有些不适应的言语,与今夜的刺骨风雪最是相宜。 “我知道对方不会罢休。咱们退让一步,做做样子,让他们出手的时候,胆子更大一些。” 曾掖脸色僵硬,不知是被风雪冻僵了,还是被这句话吓到了。 陈平安没有去看那畏畏缩缩的高大少年,缓缓道:“本事不济,死的就是我们两个,马笃宜最惨,只会生不如死。这都想不明白,以后就安心在山上修行,别走江湖。” 韩靖信抬手又做了个手势,身后骑卒娴熟地策马而出,却并未开始冲杀,只是形成了一个小小的扇面阻滞阵型。 显而易见。 先前示意三骑避让,就是猫逗耗子的小把戏,是可有可无的一碟开胃小菜,真正的硬菜,不着急立即端上桌。 陈平安突然问道:“曾掖,如果我和马笃宜今夜不在你身边,只有你和苏心斋两人两骑,面对这支骑军,你该怎么办?” 曾掖只是稍稍思量,额头便已经瞬间渗出汗水。 陈平安不再说话。 经历过不幸之人,只要遇上了相似的事情,根本无须旁人说道理,早已心领神会。 一些道理就是如此不讨喜,旁人说得再多,听者只要未曾经历过类似的遭遇,就很难感同身受,除非是灾难临头。 从这个角度来说,听不进某些道理的人,其实是幸运人。 可这些都没什么,真正让陈平安越琢磨越悚然的一件事情,是他发现好像那些对世界满怀恶意的人,比起心地良善的好人,好像更能够吃了苦头就死死记住,甚至是在更聪明的人身上吃了一点小亏,没能享到一些本就不该属于自己的福,就开始揣摩为人处世的道理,认认真真寻思着种种困境的破解之道,如何狐假虎威、狗仗人势、四两拨千斤,如何损人利己,如何一人得道、鸡犬升天…… 陈平安希望自己的看法是错的,越错越好。 凭什么要求好人还要比坏人更聪明,才能过上好日子? 陈平安吐出一口浊气,为马笃宜和曾掖指了指前方骑军当中的年轻人,道:“你们可能没留心,或是没机会看到,在你们书简湖那座柳絮岛的邸报上,我见过此人的面容,有两次,所以知道他名叫韩靖信,是皇子韩靖灵同父异母的弟弟,在石毫国京城那边,名气很大,更是石毫国皇后最宠溺的亲生儿子。” 陈平安搓了搓手心,又道:“我曾经也与身份跟韩靖灵、韩靖信大致相当的皇子殿下,打过交道,同样是兄弟俩,是在桐叶洲一个叫大泉王朝的地方。不过比起这对兄弟,桐叶洲那两位,脑子好像更灵光些,做事情,不论好坏,至少会算计别人。而眼前这位石毫国皇帝老爷的幺儿,好像更喜欢硬碰硬。” 马笃宜脸色微变。 陈平安微笑道:“不用担心,没人晓得你的真实身份,不会连累家族的。” 马笃宜怒道:“这个还需要你告诉我?我是担心你逞强,白白将性命留在这边,到时候……连累我给那个色坯皇子掳走!” 陈平安当然知道马笃宜是真心诚意在担心他的安危,至于她后边半句话,兴许就是女子天生脸皮薄,故意把真心的好话,当嘴上的坏话讲给人听了。 陈平安转头对她笑道:“我从头到尾,都没有让你们掉头跑路,对吧?” 曾掖当下满脑子都是那个苏姑娘,想着假设陈先生说的情况出现了,自己该如何应对,脑子里一团糨糊,便没听明白陈先生的言下之意。 马笃宜却是有一副玲珑心肝的聪慧女子,不然也无法年纪轻轻就跻身中五境的洞府境,如果当时面对那条蛟龙,她不是失心疯了执意不退,这辈子是有希望在书简湖一步步走到龙门境修士的高位的,到时候与师门祖师和几个大岛屿的修士打点好关系,占据一座岛屿,在书简湖也可以“开宗立派”了。 马笃宜虽然听出了陈平安的意思,可还是忧心忡忡,道:“陈先生真要跟那位皇子殿下死磕到底?” 马笃宜又匆忙解释道:“我当然不是要为那拨骑军说话,只是咱们书简湖,一直不太推崇意气之争,要么不出手,要么就是斩草除根,一旦跟这个韩靖信起了冲突,我们接下来又要去往石毫国腹地,还要走过许多北方州郡,会不会很麻烦?会不会耽搁陈先生的大事?” 陈平安点头道:“我会看着办的。杀人从来不是目的。不过这个韩靖信,离开京城后,似乎杀人取乐,还上瘾了,扈从的马鞍上还悬挂着几颗头颅,瞧着不是大骊斥候,这就意味着绝不是拿去当作军功凭证,而是杀人泄愤之举。” 说完此话,陈平安一拍额头,对马笃宜说道:“忘记可以将你收入袖中了。” 马笃宜掩嘴娇笑。 韩靖信那边,见着了那位女子艳鬼的风情模样,心中滚烫,觉得遇上今夜这场鹅毛大雪没白受罪。 他笑问道:“杀几个不知根脚的修士,会不会给曾先生惹来麻烦?” 中年剑客摇头道:“杀修士,不麻烦,这场大雪可以帮大忙,毁尸灭迹,做得小心点就行了。问题在于几十里外的那支车队,殿下当时故意没有就地掩埋尸体,很容易被有心人顺藤摸瓜,怀疑到殿下身上。两者相加,一旦对方三骑,真是大门派里边下山游历的谱牒仙师,或是书简湖大岛屿的野修,麻烦的只会是殿下。所以现在殿下有三条路可以走。 “第一,既然咱们已经摆出大阵仗,就学着对方,也退一步,让人去跟那个好似受过重伤尚未痊愈的年轻修士,大大方方表明殿下身份,说要与他做笔买卖,出钱购买那头艳鬼。以势压人,以钱买物,最稳妥。第二,双方擦肩而过,就当什么都没有发生,殿下最多就是错过一桩艳福。第三,殿下下令,我们直接杀过去,只是记得回头要处理干净那支车队的尸体,免得给人留下蛛丝马迹。山上修士,只要起了疑心,一般来说就根本懒得讲理了。” 韩靖信点点头,这些事情他也想得通透,只是身边扈从,不能光有些个能打能杀的,还得有个让主子少动嘴皮子的幕僚。这位曾先生,是母后的心腹,此次出京,母后让自己带他在身边,一路上确实省去好多麻烦。韩靖信由衷感慨道:“曾先生不当个纵横家,实在可惜,以后我若是有机会当皇帝,一定要延请先生当个国师。母后重金邀请而来的那个狗屁护国真人,就是个坑蒙拐骗的绣花枕头,父皇虽然处理朝政不太济事,可又不是睁眼瞎,懒得揭穿而已,就当养了个优伶,无非是将银子换成了山上的神仙钱。父皇偷偷与我说,一年才几枚小暑钱,还称赞我母后真是持家有道,瞧瞧其余几个藩属国的国师,一年不从国库掏出几枚谷雨钱,早就跳脚造反了。” 那边的瘦猴汉子早就急不可耐,大声笑道:“养鬼之人,杀了便是。至于那头比较稀罕值钱的狐皮艳鬼,留给殿下,好好调教。多简单的事情。先前我们从大骊蛮子斥候身上剥落了十多副甲胄,殿下仁义,舍得扣下两副最值钱的,没有全部卖给詹劲那个 包大将军,赏赐了一副给我,一副给了咱们这位横槊赋诗郎,我们反正一直收在甲囊当中,回头宰了那两个男的,刚好让殿下拿去京城邀功,陛下见着了,一定会龙颜大悦。那可是大骊蛮子中随军修士的特制甲胄,估计丢在那帮京城文官老头子的脚下,就没哪个提得起来。我可是听说那些个已经没几斤瘦肉的老骨头架子,在床榻上,倒是一个比一个炫耀武功。” 韩靖信摇头道:“这些话,可别在京城讲。” 略微停顿,韩靖信自嘲道:“不过如今估计谈不上麻烦不麻烦了,便是拎着他们的耳朵大声骂人,他们也没那心气弹劾我了吧,都忙着找退路呢。石毫国姓不姓韩,反正与他们关系不大,只要能够继续当官,不一样是为了苍生百姓谋福祉嘛。” 他瞥了眼南方,又道:“还是我那位贤王哥哥福气好,本来是躲起来想要当个缩头乌龟,哪里想得到,躲着躲着,都快要躲出一个新帝了,哪怕坐不了几天那张新做的龙椅,可毕竟是当过皇帝老爷的人,让我怎么能不羡慕。” 瘦猴汉子已经站在了马背上,道:“殿下与曾先生先聊你们的,给我句准话,到底杀不杀那两个男的?放一百个心,那头女鬼,我保管她毫发无损!” 韩靖信笑道:“去吧去吧。还有那副大骊武秘书郎的特制甲胄,不会让你白拿出来的,回头两笔功劳一起算。” 瘦猴汉子抹了把嘴,笑呵呵道:“跟着殿下就是好,有肉吃。” 瘦猴汉子作为一位极为擅长近身厮杀的七境武夫,又身负一门让同境武夫都头疼的成名绝学,在石毫国江湖上,还真找不到一个让他尽兴的对手,这才投了军,一开始其实跟太子沾点边,只是那个书呆子太子爷不是个识货的,给了个军中虚职,从来不给真正的实惠,他就干脆跑到了韩靖信这边,打算浑水摸鱼,捞个大将军当当,尤其是曾先生那个沙场万人敌的说法,让他觉得很对胃口。 江湖上,哪怕是灭人满门,才能杀多少? 沙场上,动辄几千数万人搅和在一起,杀到兴起,连自己人都可以误杀! 精悍矮小的武道宗师脚尖一点,飘掠而去。 韩靖信对那位手持长槊的男人说道:“还请许将军帮着胡邯压阵,免得他在阴沟里翻船,毕竟是山上修士,咱们小心为妙。” 并未披挂甲胄的魁梧武将轻轻点头,一夹马腹,骑马缓缓向前。 离京之后,这位边关出身的青壮武将就根本没有携带铁甲,只带了手中那柄祖传马槊。他对于皇子韩靖信的所作所为,并不喜欢,但是还不至于心生厌恶。韩靖信虽然性情乖戾,痴迷渔色,喜好滥杀,但是脑子真不差;反观那位一身书卷气的太子殿下,是个好人,如果当个太平皇帝,对于石毫国百姓而言,会是好事,但是到了乱世,注定出息不大。刚好如今正值乱世,还不只是数国之乱,而是整个东宝瓶洲都在乱,至此关头,他当然要“良禽择木而栖”,哪怕这根木头早就长歪了。 在胡邯和许将军两位心腹扈从先后离去后,韩靖信就已经对那边的战场不太上心,继续跟身边的曾先生闲聊。 聊一聊如今东宝瓶洲中部的乱局。 韩靖信东一句西一句,说得没有半点章法。但是那位曾先生却没有半点轻视那边战局的心思。 胡邯掠出马背,并未直接飞扑而至,而是轻飘飘落在雪地上,好似散步,大大咧咧走向三骑。 马笃宜难免有些紧张,轻声道:“来了。” 毕竟是一位皇子殿下身边的强大扈从,看样子还是位擅长贴身肉搏的江湖宗师。地仙之下的练气士,一旦被纯粹武夫近身,谁不是像被疯狗咬下一层皮似的。这是山上修士和山下江湖的共识。马笃宜即使再相信身边的陈先生,也还是惴惴不安。曾掖更是大气都不敢喘,对于陈先生在书简湖地界的种种事迹和壮举,他都只是听说,从未亲眼见过,此时,先前还会时不时拂去身上落雪的高大少年,已经满身热汗,察觉不到半点风雪寒意。 陈平安翻身下马,抖落肩头些许雪花,卷了卷袖口。 朝那位打遍石毫国江湖无敌手的武道宗师,迎面缓缓走去。 没有半点剑拔弩张的氛围,反而像是两位久别重逢的江湖朋友。 马笃宜生前好歹是洞府境修士……现在只恨自己魂魄不稳,狐皮美人符纸既是她的安身之地,其实也是一种约束。 一想到自己的洞府境修为,此时帮不到陈先生半点忙,马笃宜就有些灰心丧气。 女子心思,真是柔肠百转似江河。 曾掖怯生生问道:“马姑娘,陈先生不会有事的,对吧?” 马笃宜转头看着那个憨憨的高大少年,没好气道:“难道你希望有事啊?然后靠你力挽狂澜?” 曾掖吃瘪,给噎得不行。 曾先生似乎有感而发,一边打量着前方的动静,一边缓缓道:“大骊蛮子战线拉伸太长,只要朱荧王朝再咬牙撑过一年,阻敌于国门之外,成功拦下大骊苏高山和曹枰麾下那两支骑军,防止他们一鼓作气突入腹地,这场仗就有的打。大骊铁骑已经顺风顺水太久了,接下去风云变幻,可能就在朝夕之间。朱荧王朝能不能打赢这场仗,其实关键不在自身,而是几个藩属国能够拖多久,只要拼掉了苏高山和曹枰两支大军的所有锐气,大骊就只能是在朱荧王朝周边藩属大掠一番,然后撤军北退。” 韩靖信玩笑道:“如果不是对曾先生的身世一清二楚,我都要怀疑曾先生是不是朱荧王朝的说客了。” 曾先生苦笑道:“我只是一名会些下乘驭剑术的剑师,江湖人而已,一直是山上剑修最瞧不上眼的那一类纯粹武夫。年轻的时候,第一次游历朱荧王朝,我都不敢背剑出门,想起这桩可谓奇耻大辱的糗事,我就该盼着朱荧王朝被大骊马蹄踩个稀烂才对,不该怂恿殿下去往朱荧京城蛰伏几年,等到大势明朗,再返回石毫国收拾山河。若非皇后娘娘信得过,我如今还不知道在哪里混饭吃。” 韩靖信突然说了一段离题万里的言语:“都说大骊国师算无遗策,可连同咱们石毫国在内,几大朱荧藩属,都称得上是负隅顽抗,看来大骊谍子对于咱们这些藩属国的渗透,很失败啊。咱们石毫国,也就有个边军黄氏,那还是觉得有机可乘,不甘心当个边境线上吃沙子闻马粪的土皇帝,想要豪赌一场,才临时起意,拉上我那个贤王哥哥,一起投靠的苏高山。” 曾先生摇头笑道:“世间就没有真正算无遗策的人,只有对大势的精准预判,然后每个步骤都符合审时度势的宗旨,才是正道。” 韩靖信满脸心悦诚服道:“曾先生高见。” 曾先生突然皱眉不语,盯着远处约莫四十步外、一触即发的战场。 胡邯与那位身穿青色棉袍的年轻修士,已经各自停步。 胡邯身后那一骑,许姓武将手持长槊,也已停马不前。 韩靖信疑惑道:“那个年轻人找死不成?非但没有撤退,凭借仙家术法牵扯胡邯,再祭出几件杀力大的本命物,反而主动上前,是要服软,双手奉上那位狐皮美人?看来山上的神仙老爷,骨头也不比山下的俗人重多少嘛。摊上这么个主子,那头艳鬼也算遇人不淑了,这难道不是我这种王八蛋负心郎才会做的事情吗?” 曾先生没有附和韩靖信最后那句“俏皮”话,神色凝重几分,说道:“处处都不对劲,此人的的确确是位修士才对,身上有着大小两座天地的灵气流转气象,要么是修为太浅,只有下五境,所以灵气流转得晦暗凝滞,要么就是隐藏得深,达到了观海境甚至是龙门境修士的高度,所以连我都无法看破。可我一直在观察此人下马行走的细微迹象,步伐还算稳健,可若说他是一位出人意料的纯粹武夫,拳意到了浑然天成的境界,我们武夫身上独有的那种‘意思’……却又松垮得很,简直就是个没有明师帮忙领路的门外汉。先不提这两种可能性,我现在只能确定一件事:那个年轻人,绝对没有与我们善了的打算。” 韩靖信双手并拢,将那枚玉佩贴在掌心摩挲,笑道:“会不会是个初生牛犊不怕虎的傻子?在山上或是师门周边地界,耍威风惯了,根本没瞧出胡邯的可怕?” 曾先生摇头道:“不像。” 他很快改了说法,再次摇头道:“不是。” 韩靖信百无聊赖,一次次吐气,呼出大团大团的白雾,道:“咱们就别瞎猜了,那个家伙是骡子是马,胡邯一拳下去,就清楚了。” 韩靖信放低嗓音,嘿嘿笑道:“胡邯真要碰了硬钉子,也不是坏事,我那两笔赏赐,胡邯说不定会真正感激几分,这可是相当不容易做到的事情。” 曾先生哑然失笑,轻轻点头。 韩靖信有些话语泄露出来的心性,真是让旁人不得不服气。 这位尚未就藩的皇子殿下,就已经能够驾驭桀骜不驯的胡邯,以及那位心高气傲的许将军,不光是靠身份。 看人挑担,会吃力才叫怪事,韩靖信是抱着看热闹的心态,停马持槊的许将军则是内心波澜不惊。 只有胡邯身在局中,比起远在身后观战的曾先生,要更加直观。从一开始的摩拳擦掌,雀跃不已,到离着那个年轻男人越来越近,胡邯竟然生出一丝危机感。 直到双方停步,相距不过五步。 胡邯脸上笑意不变,瞥了眼对方悬挂腰间一侧的竹刀和古剑问道:“小子,你该不会也是位纯粹武夫吧?” 那个一身青色棉袍的年轻人点点头,反问道:“你说巧不巧?” 胡邯笑眯眯道:“巧啊,怎么不巧?既然大家都是江湖中人,那我就要忍不住讲一讲江湖道义了,咱俩商量一下,你和少年只管离去,留下那头狐皮女鬼,咋样?” 陈平安笑着不说话。 胡邯视线偏移,再次打量起陈平安身后雪地上脚印的深浅。 寻常人看不出差别,可胡邯作为一位七境武夫,自然眼力极好,瞧得细致入微,年轻人从下马落地,再走到这里,走得深浅不一,高高低低。 陈平安微笑道:“别看了,你看不出真相的。我第二次出门游历的时候,独自一人,乘坐仙家渡船,就早早知道了该如何隐藏步伐的深浅和呼吸的快慢。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所以练拳越来越多了之后,习惯成自然,可能我有些时候,自己都没在意。” 胡邯愣了一下,啧啧道:“小兄弟,还是位高手啊!” 陈平安既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问道:“你是金身境武夫?不过底子打得稀烂,跟纸糊的差不多。” 胡邯呵呵一笑道:“小兄弟这话说得伤人感情了,小心我一个不高兴,就把你的舌头连根拔出。” 陈平安点头道:“怪我,最近小半年,跟已死之人打交道太多,习惯了多聊聊,其实以前我只要是与人对敌,不这样的。” 胡邯恍然道:“难怪,不打紧不打紧,作为江湖前辈,我跟小兄弟恰好相反,我最喜欢一边跟人聊天……一边杀人!” 胡邯脚底下的雪地,雪花四溅。 他一拳砸向陈平安腹部。 双袖卷起的陈平安一手负后,一手掌心轻轻按住那拳头,一沾即分,身形却已经借力趁势向后飘掠出四五步。 胡邯一拳落空,如影随形,出拳如虹。身侧两边的漫天风雪,都被雄浑充沛的拳罡席卷倾斜。 陈平安以手肘抵住胡邯一拳,身形又倒滑出去数步,再往后小两步,就是那匹坐骑了。 胡邯觉得大致试探出这个神神道道的年轻人的真正底子了,正打算不再藏掖,来个干脆利落,痛下杀手,结果年轻人那手肘不但挡回了自己的拳头,还骤然间爆出一阵洪水决堤的凶猛劲道,吓得胡邯赶紧压下体内那一口纯粹真气,后撤数步,当然即便是后退,身为金身境的武道宗师,依旧是行云流水,毫无颓势。 胡邯停步后,满脸大开眼界的神色,赞道:“好家伙,装得挺像回事,连我都被骗了一次!” 原来那个年轻人气势汹汹的拳劲,仿佛是要与他拼死一搏,实则蜻蜓点水,点到即止,这就像稚子手持铁锤,使出所有气力提起后,顺势砸下地面,然后竟是在离地寸许的高度,铁锤就那么静止不动了,悬停空中。 兴许胡邯不退让,而是趁机欺身更近的话,说不定一拳就能打穿此人的胸膛。 但是胡邯心知肚明,更大的可能性,是对方有后手在等着自己,比如年轻人那只藏在身后的手。 对方对于自身拳罡的驾驭,既然如此炉火纯青,哪怕境界不高,但必然是有高人帮着千锤百炼体魄,或是实实在在经历过一场场无比凶险的生死之战。 陈平安抖了抖手腕,神色自若,道:“你境界虽高,可其实在武学造诣上,还不如我早年遇到的一个笑脸儿,他跟你应该是一个路数的纯粹武夫,拳意不够,身法来凑。” 胡邯脸色阴晴不定。 倒不是说这位石毫国武道第一人,才刚刚交手就已经心生怯意,这自然绝无可能。 而是年轻人身后的那只手,以及腰间的刀剑,都让他有些心烦。 这是一种武学宗师在生死线上砥砺出来的本能直觉。 这才是最要命的事情。 至于什么“底子打得稀烂,跟纸糊的差不多”“拳意不够,身法来凑”这些混账话,胡邯并未上心。 “只要手心相应,就能收放自如。练拳也讲究炼心,拳意之下是拳架,拳架之后才是技击之术。你这样的金身境,给丢到某个地方后,活不过几天的,只会沦为那边武夫的最佳磨刀石。” 陈平安笑道:“好了,闲聊到此为止。你的深浅,我已经知道了。” 胡邯也一手负后,一手抬起勾了勾手指头,嬉皮笑脸道:“礼尚往来,这次换你先出手,省得你觉得我欺负晚辈,没有长者气度。” 其实只要是相互近身厮杀,绰号“打铁匠”的胡邯怎么都是赚的。 只有爹娘取错的名字,没有江湖给错的绰号。 听到陈平安那句“手心相应,就能收放自如”后,马笃宜差点没笑出声。 一开始她认为这是陈先生随口胡诌的大话空话,可即刻便突然收敛神色,看着那个家伙的背影,心想:该不会真是学问与拳意相通,相互印证吧? 换作别人,马笃宜根本不会有这么个古怪念头,可当这个人是陈平安时,马笃宜便觉得世间的万一,他就可能是那个一。 比如谁会像他这样枯坐在青峡岛山门口的那间屋子里边? 还会真的离开书简湖,有了这次的游历? 此时,陈平安一步踏出。 依旧轻描淡写,不显半点宗师气象。 比起胡邯每次出手都是拳罡震动,击碎四周雪花,简直就是天壤之别。 胡邯嚼出一些余味来了。 眼前这个深藏不露的年轻人,肯定是重伤在身,所以每次出手,都像是个……做着小本买卖的账房先生,在算计一星半点的蝇头小利。 纯粹武夫的豪气,真是屁都没有! 胡邯杀气盈胸,彻底放开手脚。 可刹那之间,胡邯又心弦紧绷,直觉告诉他不该由着那人向自己递出一拳,可是武学常理和江湖经验又告诉胡邯,近身之后,自己只要不再留手,对方就早晚只有一个死。权且让他一拳又何妨? 些许的心神不定。 一拳已至。 胡邯挨了一拳后,哈哈大笑道:“小娘们挠痒痒不成……” 之后胡邯就笑不出口了。 一拳至,拳拳至。 势如瀑布飞泻三千尺。 胡邯只能一拳一拳应对过去,两人身影飘忽不定,道路上风雪狂涌。 哪怕真是纸糊的金身境,那也是傲视一国江湖的金身境! 七八拳之后,胡邯额头微汗。 十一拳后,胡邯不但大汗淋漓,嘴角已经渗出血迹。 而那个出拳一次快过一次的年轻人,依旧毫无气机衰竭、想要停手的迹象。 无比憋屈的胡邯,堂堂七境武夫,干脆就放弃了还手的念头,罡气遍布全身经脉,护住各大关键窍穴,由着这个年轻人继续出拳。拳意可以持久,可是武夫一口纯粹真气,终有穷尽耗竭之时,到时候就是胡邯一拳递出的最佳时机。 但是胡邯却听到身后远处,那个曾先生暴喝一声:“许茂将军,速速帮助胡邯打断此人拳意!” 许茂皱了皱眉头,却没有任何犹豫,策马冲出。 他能够被说成是石毫国马战第一人,因其坐于马背,手持长槊,战力卓绝,不是一般意义上的武人。 胡邯先前之所以愿意与此人并驾齐驱,还有说有笑,当然这才是根本缘由,一切靠真本事说话。 至于那个石毫国传遍朝野的名号“横槊赋诗郎”,源于许茂第一次入宫觐见皇帝之时,特旨被准许随身携带长槊进入皇宫,当时皇帝陛下竟是命人牵来一匹尚未驯服的烈马,让他当着文武百官的面,骑马持长槊,在一块长条石板上,以长槊锋尖,书写一篇石毫国硕儒的传世辞赋,而且必须是策马不停,否则就要被夺去那柄祖传长槊,并且逐出边军,但若是做成了,则大大有赏,赐封正四品的武勋官身! 最终他一朝成名举国知。 皇帝陛下龙颜大悦,亲口赐下“横槊赋诗郎”的称号。 当时年轻武将,将那条长槊轻轻放下,跪地磕头,在台阶底部,浑身颤抖,言语激动地向那位皇帝陛下叩谢隆恩。 所有人都觉得这个武运昌隆的年轻人,是感激涕零得不可抑制。 但是他这些年,一直对此愤愤不平,视为生平大辱! 祖辈四代,一柄浸染无数敌人鲜血的长槊,一次次父传子,交到了他手上后,竟然沦落到无异于女子以针线绣花的地步! 他许茂,世代忠烈,祖辈们慷慨赴死,沙场之上,从无任何喝彩和掌声,他许茂岂是一名哗众取宠的优伶! 此时,许茂一人一骑一槊,冲杀过来,竟有山崩地裂的沙场气势。 虽然陈平安和胡邯两人身影缠绕,可是许茂槊锋所指,仍是恰好指向了陈平安递出第十二拳后的脖颈。 这一切都在预料之中。 不是许茂长槊赶到,就是那名中年男子的长剑。 陈平安不再勉强递出下一拳神人擂鼓式,只是一掌将那个暂时没有遭受致命伤的胡邯拍得身形踉跄,刚好挡住许茂的长槊锋芒,自己则横移数步。 许茂手腕微微拧转,差点就要将胡邯穿成糖葫芦的那柄长槊,槊锋堪堪从后者腋下刺了个空。 陈平安一脚重重踩地。方圆七八丈内,瞬间积雪飞扬。 许茂几乎一瞬间就立即闭上了眼睛。 蓦然睁眼,长槊高高举起,一刺而去。 长槊一沉。 一个青色身影踩着长槊,一滑而下,一记膝撞,将许茂从马背上撞得倒飞出去。 许茂死死攥住长槊,没有松手,呕出一口鲜血。许茂站起身,却发现那个人站在了自己坐骑的马背上,并未乘胜追击。 许茂这才望向那个抽身远离战场的胡邯,暴怒道:“胡邯!是我救你脱离困境,你却袖手旁观,故意害我!” 陈平安没有看向许茂,而是望向更远处的韩靖信与那位中年剑客,笑道:“劝你们还是别指望他了,一个已经吓破胆的纸糊金身境,靠不住的。” 韩靖信脸色有些凝重,许茂和胡邯都败下阵来了?两次捉对厮杀,都输给了对方,这不可怕,怕的是被那个年轻人切中要害,许茂已经与胡邯起了间隙,一旦胡邯果真没了宗师的那颗武胆,接下来这场架还怎么打,难道就靠身边这个曾先生?曾先生要么一锤定音,击杀那人,否则就不要出手,死死护住自己便是了。 曾先生不出手,形势再糟糕,都还有回旋余地,一旦曾先生出手且落败,到时候难道还要自己去给人赔礼道歉? 那也得人家愿意给他修缮关系的机会啊。据说某些钻牛角尖的山上修士,为了什么大道,发起狠来,那是名副其实的六亲不认。 曾先生轻声道:“殿下,如果我不出手,人心散,就要任人宰割;出手,才有可能让胡邯、许茂一起与我联手围杀此人。不过有个前提条件,我不可以一招落败。” 韩靖信笑容牵强,道:“曾先生说笑了。” 许茂退回骑队当中,换了一匹战马骑乘,脸上愤懑异常。 胡邯倒是也想回去,但是当他刚要有所动静,对面那个年轻人就转头望向他。 胡邯好像真给吓破了胆子,悻悻然留在原地。 陈平安倒是觉得胡邯也好,许茂也罢,都没这么简单。 只是局势微妙,人人藏拙,都不太愿意出死力。 看来韩靖信麾下这支骑队的军心,相当值得玩味。 那位几乎从未出过剑的中年剑客缓缓骑马而出。 两骑相距三十余步。 始终站在马背上的陈平安问道:“先生不是剑修,是剑师?” 曾先生摇头,道:“万万当不起先生的称呼,我姓曾,混江湖的。哪里有饭吃,就去哪里讨饭吃。” 他笑道:“接下来可能就不讲道义了。” 陈平安一手负后,一手摊开手心,淡然道:“自便。” 曾先生望向胡邯,正色道:“恳请与我和许将军,三人暂且抛开芥蒂,精诚合作,一起杀敌。” 陈平安笑道:“既然曾前辈也是纯粹武夫,应该看出来了,你们这位金身境武夫,比较鹤立鸡群。真正的武夫,是拼着一口气,硬生生将自己的心境拔高,面对哪怕高出自己一境的敌人,丝毫不惧,分生死就分生死。他倒好,底子差不说,还差了那口气,喜欢把自己拉低一层境界,去跟人厮杀。你们石毫国的江湖,真是有趣。如果不凑巧此人刚好是石毫国江湖的头把交椅,估计他在世一天,整个石毫国江湖就要被他拖累一天。” 许茂嘴角翘起,似乎认可此语。不过这不耽误他手持长槊,再次缓缓出阵。 胡邯若有所思。 不料陈平安转头又道:“想通了?可惜你做不到的。” 胡邯伸长脖子,道:“哦?这可未必。” 胡邯气势浑然一变,似乎直到这一刻,才是真正的胡邯,那个让石毫国江湖群雄俯首的第一人。 胡邯朗声道:“曾先生,许将军,等下我率先出手便是,你们只需要策应一二即可!” 陈平安对胡邯的言语,置若罔闻,对于许茂的持槊出阵,视而不见。 风雪茫茫,陈平安的视线之中,唯有那个背负长剑的中年剑客。 不见那剑客出手,背后长剑自行出鞘,冲天而起,转瞬间销声匿迹。 这是一位剑师的看家本领,驭剑术。更是山上剑修对山下剑师嗤之以鼻的最大缘由。 陈平安左手按住那把大仿渠黄剑的剑柄,朗声道:“巧了,我也是一名剑客。” 然后,以拇指缓缓推剑出鞘寸许。 山岳之姿。 已经分不清是拳意还是剑意。 许茂情不自禁地眯起眼,因为觉得有些刺眼。 但是许茂竟是第一个出手,战马狂奔,持槊向前。 胡邯不甘落后,掠向陈平安。 中年剑客哂然一笑。 那把剑柄为白玉灵芝的古剑,依旧不知所终。 陈平安在马背上向前跨出一大步,然后一步踏空后,身形凭空消失。 胡邯刚好飞扑跃过马背,落在对面道路上。 下一刻,那个青色身影出现在许茂身侧,一肩靠去,将许茂连人带马一起撞得横飞出去。许茂在半空中离开战马,稳稳落地,可怜坐骑重重摔在十数丈外的雪地中,当场暴毙。 但是更加奇怪的事情出现了,与陈平安莫名其妙消失的身影如出一辙,那个中年剑客也凭空离开,同样无声无息。不但如此,背后剑鞘也舍弃不要,跌落马背,刚好歪斜插入雪地。 陈平安站在马背上,皱眉不语。 他轻轻将大仿渠黄剑推回剑鞘,低头凝视着那把空落落的剑鞘。 先前惊鸿一瞥,可能注意力在自己身上的胡邯和许茂,都没有发现,剑鞘是真,鞘内所藏,却不是长剑,而更像是一把直刀。 陈平安有些无奈,呢喃道:“该不会乌鸦嘴,真给我碰到一个赊刀人了吧?” 剑鞘留下了,人跑了,那把直刀应该也被一并带走了。 处处都透着古怪。 先前那位“曾先生”说陈平安如此,现在算是一报还一报了。 想不明白的事情,就先放一放,把想明白了的事情先做完。 比如陈平安以驭剑术将那把剑鞘从雪地里拔起,随手一挥袖。 剑鞘如飞剑一闪而去,穿透了那个石毫国皇子的脖颈。 确定没有什么替死符之类的仙家术法后,陈平安便不再去看那具颓然滑落马背的尸体。 陈平安转身,视线在许茂和胡邯之间游移不定。 许茂纹丝不动,握紧长槊。 胡邯已经撒腿狂奔。 陈平安一追而去。 两人身影先后消失在众人视野。 所有精锐骑卒皆面面相觑,等待着许茂的发号施令。 天既然已经塌下来,总得有个高个子顶上。 约莫半炷香后。 依稀可见青色身影的返回,手中拎着一件东西。 马笃宜和曾掖都已经快疯了。 原来在陈平安离去后没多久,许茂魔怔一般,先是聚拢了领头的几位精锐王府扈从,然后暴起行凶,大开杀戒,将所有四十余骑卒一一击杀,最后更是蹲下身,以战刀割下了皇子韩靖信的头颅,挂在腰间,挑了三匹战马,翻身骑乘其中一匹,其余两匹作为长途奔袭的轮换辅马,免得伤了战马脚力。 许茂没有就此离去,反而安安静静坐在马背上,等待着陈平安的返回。 陈平安来到许茂附近,将胡邯的头颅抛给他,问道:“怎么说?” 许茂接过头颅,挂在马鞍旁,笑道:“你已经猜到了吧?死了个石毫国的未来皇帝,我这个护主不力的必死罪人,还能如何,只好投奔大骊苏高山了。” 陈平安没有感到意外。 许茂问道:“不杀我?” 陈平安摇头道:“你都帮我收拾烂摊子了,杀你做什么,自找麻烦。” 许茂看了眼这个脸色依旧惨白的年轻男人,笑道:“希望我们以后不会再碰头了。” 陈平安点点头道:“最好如此。” 许茂拨转马头,在风雪中策马远去。 四周除了满地尸体,还有那些徘徊不去、低头轻轻触碰主人的战马。 陈平安蹲下身,双手捧起一把积雪,用来擦拭脸颊。松开手后,鲜血浸染积雪,散落在地。 马笃宜和曾掖快马赶来,陈平安摆摆手,示意他们先不要说话,自己则跃上一匹战马的背脊上,眺望一个方向,与许茂离去的方向有些偏差。 片刻之后,陈平安这才坐在马背上,伸手抹去瞬间从耳鼻齐齐流淌出来的鲜血。 打杀胡邯之后,服下了杨家铺子的秘制药膏,全身上下并无痛楚,但是掩饰惨状,依旧比较麻烦。 不然许茂这种枭雄,说不定就要杀一记回马枪。 事实上,许茂确实有这个打算。 只是被陈平安察觉之后,果断放弃,彻底远去。 杀一个许茂不难,但是杀了许茂,这个烂摊子,就只能陈平安自己兜起来,此后北上,就会风波不断。 陈平安之所以从头到尾都没有动用两把飞剑,更没有取出那把半仙兵,是因为纯粹武夫击杀皇室宗亲,即便是击杀皇帝,都不属于坏了山上规矩,毕竟武夫,从来就不是什么山上人。而练气士是,练气士当中的剑修,自然更是。还有就是陈平安也想酣畅淋漓跟人打一架,这一点,还是在夜宿灵官庙时,那位阴物魏将军带给他的灵感。 这石毫国境内,哪里就比书简湖的钩心斗角差了? 陈平安沙哑着声音道:“此地不宜久留,我们至少离开百余里后,再找个隐蔽的栖身之地,能够躲避风雪就行了。” 三骑继续赶路。 陈平安不得不在棉袍之外,直接罩上那件法袍金醴,遮掩自身的惨淡光景。 此时,许茂早已远去,但是这位准备投奔大骊铁骑的石毫国武将,骤然停马,沉声道:“曾先生?” 那位中年“剑客”果真从远处风雪中走出,来到许茂身边,笑道:“许将军,你可以将祖上传下的那柄长槊,还我了。相信你许氏口耳相传的祖训当中,藏着一句你这么些年百思不得其解的言语。不过如果可以的话,我想跟你借一匹马,你便可以继续留着这柄篆刻有‘风雪’二字的长槊,将来某天,即便不是我亲自来取,也自会有人找那个大骊巡狩使许茂,如何?” 许茂点点头,眼神炙热,决然道:“可以!” “曾先生”牵了一匹马,渐行渐远。 这个身份、长剑、名字、背景,似乎什么都是假的男人,牵马而走,似有所感,微微笑道:“心亦无所迫,身亦无所拘。何为肠中气,郁郁不得舒?” 他转头望向陈平安那个方向,遗憾道:“可惜名额有限,与你做不得买卖,委实可惜。可惜啊,不然多半会是一笔好买卖,怎么都比挣了一个大骊巡狩使强一些吧。” 三骑的速度,时快时慢。都得看陈平安的伤势而定。 不过在马笃宜眼中,虽然这位陈先生受伤不轻,可心境上,似乎没什么变化。 陈平安突然问道:“冬宜密雪,有碎玉声。这句话,听过吗?” 马笃宜点头道:“听过。” 陈平安“嗯”了一声:“果然学识渊博,没辜负这么个好名字。” 马笃宜忍着笑意,道:“刚刚听过。” 陈平安愣了一下,笑道:“这个笑话,跟这风雪似的。” 马笃宜有些疑惑,她开始往深处琢磨这句话。 曾掖闷闷开口道:“陈先生应该是说,马姑娘你的笑话比较寒风凛冽。” 马笃宜一脸怀疑地望向陈平安。 陈平安呵呵笑道:“曾掖的话,你也信?” 马笃宜想了一想,也对,便狠狠瞪了一眼曾掖。 曾掖有些哀怨。 马笃宜犹豫了半天,还是没敢开口说话。 陈平安问道:“是想问要不要收拢那些骑卒的魂魄?” 马笃宜有些心虚,嚅嗫道:“我倒是觉得完全没必要,但是……” 陈平安笑道:“但是觉得我这个人脑子拎不清,总是喜欢做些绕来绕去的怪事,对吧?” 有些话说得出口,就意味着没有压在心头,这是好事情。 马笃宜心情大好,便有了些笑容。 陈平安说道:“其实只要拎住了线头线尾,哪怕暂时是一团乱麻的处境,都不用怕,慢慢来就是了。” 马笃宜喜欢较劲的脾气又来了,问道:“那陈先生还说咱们速速纵马远去百余里?怎么就不慢慢来了?” 陈平安倒出一粒水殿秘藏丹药,喝了口酒,一起咽下,颇为无奈,也没反驳什么。 马笃宜自顾自笑了起来。 曾掖摇摇头,女人,唉。 三骑纵马风雪中。 风雪险阻,三骑一路往石毫国腹地而去。 不少兵家必争之地的高大城池,都已是满目疮痍的光景,反而是乡野地界,大多侥幸得以躲过兵灾。可是流民逃难四方,背井离乡,却又碰上了今年入冬后的接连三场大雪,各地官路旁,多是冻死的干瘦尸骨,青壮妇孺皆有。 在这之前,他们已经走过不少郡县,往北越是临近石毫国中部,死人就越多。已经可以看到更多的兵马,有些是溃败南撤的石毫国散兵游勇,有些武卒铠甲崭新鲜亮,一眼看去,有模有样。 曾掖会觉得那些赶赴北方战场的石毫国将士,说不定可以与大骊铁骑一战。但是陈平安却很清楚,一旦打仗,这些披挂着从各地武库当中新搬出的甲胄,手持尘封多年依旧如新器械的武卒,会死得很快,只有少数幸运儿,才有机会从“根本不知道自己怎么死的”新卒,一步步变成“知道怎么活下去”的老卒。 在藕花福地的光阴长河当中,陈平安亲眼见证过多场决定四国国运的惨烈战事。 在浩然天下,陈平安也亲眼见识过大骊南境边军斥候的军容,见微知著,就会明白为何大骊边军有“垄上健儿”的称号,因为都是丘垄上的尸骨堆里,最后活下来的百战老卒。兴许大骊近百年以来,一个二十岁的年轻边卒,打过的仗,见过的死人,比石毫国这边四五十岁的实权武将还要多。 陈平安其实想得更远一些。 石毫国作为朱荧王朝藩属之一,不提黄鹤、韩靖灵之流,只说这个藩属国的绝大多数,就像那个死在自己手上的皇子韩靖信,都敢亲自搏杀拥有两名随军修士的大骊斥候,阴物魏将军出身的北境边军,更是全军覆没,石毫国皇帝仍是竭力从各处边关抽调兵马,死死堵在大骊南下的道路上,如今京城被困,依旧是死守到底的架势。 为什么石毫国愿意如此行事,不惜拿那么多的性命去当拦路石,也要稍稍阻滞苏高山的大骊铁骑? 文人在书上说,冬宜密雪,有玉碎声。 陈平安举目远望,路也雪,山也雪,就像老天爷往人间压了一副重担子。 陈平安叹息一声,只是一想到那夜灵官庙内的铁甲铮铮,又稍稍释然。 这一路北行,马笃宜还好,当过谱牒仙师,也当过正儿八经的书简湖野修,悲恸自然难免,可是不至于太过震惊,但见多了人间炼狱一般的场景,日复一日,就连一开始会经常默默流泪的曾掖,都有些麻木了。 在此期间,曾掖一次次被男子阴物附身,有些完成了遗愿,有些唯有遗憾,故国故乡,早已物是人非。 而寄居在狐皮美人符纸的女子阴物,一位位离开人间,比如苏心斋。又会有新的女子阴物不断凭借符纸,行走人间,一张张符纸就像一座座客栈,一座座渡口,来来去去,有悲喜交加的重逢,有阴阳相隔的告别,按照她们自己的选择,言语之间,有真相,有隐瞒。 马笃宜心善,曾掖纯朴,无论人鬼,都不像是真正的书简湖修士,所以当途经一座郡城,陈平安说要出钱找当地人帮忙开设粥铺和药铺,做完这件事情,他们再继续动身的时候,马笃宜和曾掖都尤为开心。 这天陈平安带着马笃宜和曾掖,一起登门拜访郡守官邸。陈平安便取出了那块青峡岛供奉玉牌,悬挂在刀剑错的另外一侧腰间,马笃宜头戴帷帽,遮掩容颜,还很多余地穿上了件厚实棉衣,就连狐皮美人的婀娜身段都一并遮掩了。 畅通无阻。 本地郡守是位几乎看不见眼睛的肥胖老人,在官场上,喜欢见人就笑,一笑起来,就更见不着眼睛了。 这一年来郡守的日子过得半点不安生,兵荒马乱的,除了向距离郡城最近的一座仙家洞府,重金聘请了位仙师下山护卫,病急乱投医之下,还拉拢了两位来路不明的修道之人,说难听点,就是以前不太瞧得上眼的下五境山泽野修,那位同样是下五境的谱牒仙师,一气之下,差点直接返回山上,郡守好说歹说,又将每月俸禄加了三枚雪花钱,这才好不容易留住那位不愿与野修为伍的山上神仙。郡守正肉疼且心疼,陈平安一登门,郡守立即就觉得每月三枚雪花钱的额外开销,物有所值,因为这位谱牒仙师,不愧是野修没法比的真正神仙,一上手,就是“很开门”的宝贝物件,绝对是那行家所谓的一眼货。郡守辨认出了那块比天大的青峡岛头等供奉玉牌,于是战战兢兢,差点没给这位来自书简湖的年轻神仙跪地磕头。 接下来,这位自称姓陈的供奉老爷,说要在郡城内开设粥铺和药铺,救济百姓,钱他来掏,但是麻烦官府这边出人出力,钱也还是要算的。当时马笃宜和曾掖,都见到了老郡守的那双眼睛,瞪得圆圆的,真不算小,应该是觉得匪夷所思。老郡守身边那位之前请的谱牒仙师好不到哪里去。一个出身书简湖里的大善人,可不就是大妖开辟府邸自称仙师差不多吗? 倒是两位看似恭敬怯懦的山泽野修,对视一眼,没有说话。 此后更是让所有人都觉得怪上加怪,姓陈的年轻供奉让老郡守请来了官署内精于户籍赋税、商贾术数的一拨官员胥吏,大伙儿一起坐下来,开始仔细商议细节,如今市井米价、药价如何,官府粮仓储存数目,本地寒苦百姓与流民的大致人数,粥铺和药铺的选址,郡城衙门这边能够抽调、派遣出多少不会耽误公务的闲余人手,诸如此类,一个个环节都仔细推敲过去,让那拨衙署老油子一个个如临大敌。 议事完毕,官员胥吏纷纷四散出去,郡守官署这边当晚就开工忙碌起来。 陈平安三位就住在衙署后院,当时马笃宜和曾掖都还留在陈平安屋内,难得闲聊。 因为迟钝如曾掖,有些想不明白,陈先生分明已经在一步步做着他想要做的事情了,虽然会有这样那样的坎坷和不圆满,也会有一次次的无功而返,哪怕是一些小的遗愿无法达成,可终究还是有不少现身石毫国的阴物鬼魅都跟苏姑娘那样,走得不那么遗憾了。照理说,陈先生的心境,应该是越来越轻松才对。 可是并非如此。 所以曾掖和马笃宜就会在不打搅陈先生想事情的前提下,陪着坐坐,多是曾掖与马笃宜攀扯瞎聊,陈先生倒也从不会觉得厌烦,就是不太爱说话。可是偶尔听到他们两个在芝麻绿豆大小的事情上争吵,或是纯粹打发光阴的胡说八道,陈先生会笑一笑。曾掖、马笃宜经常会莫名其妙,觉得各自说了好笑的言语,陈先生没什么反应,怎么一些个半点不好笑的言语,反而笑了? 深夜时分,两位山泽野修偷偷找上门,半点不怕那个姓陈的“青峡岛头等供奉”,与白天的顺从敬慎,截然相反。其中一位野修,食指拇指搓着,笑着询问陈平安是不是应该给些封口费,至于“陈供奉”到底是图谋这座郡城什么,是人是钱还是法宝灵器,他们两个不会管。 脚踩桌底小火炉、嗑着瓜子的一人一鬼,在看到了那两位山泽野修的自作聪明后,都觉得特别好玩。马笃宜眼神促狭,很好奇账房先生的应对。 陈平安笑问道:“那么你们觉得多少枚雪花钱的封口费,比较公道?” 一位野修早有腹稿,立即道:“小兄弟能够仿造一块青峡岛的供奉玉牌,甚至还可以在一位谱牒仙师面前,蒙蔽过关,可见是一桩大手笔了,今晚光是开设粥铺药铺一事,就又砸下去不少真金白银,所以这笔封口费,怎么都该有个……四五十枚雪花钱?不知道小兄弟意下如何?舍不舍得这点小钱,以便安安稳稳挣大钱?” 陈平安伸出双手,按住两位野修的肩头,沉声道:“既然被两位前辈看穿了,那我可就要杀人灭口了,何必掏笔封口费。万一你们拿了钱,回去一合计,反而要得寸进尺,一来二去,麻烦不说,指不定还要坏我大事,不如做点干脆的事。不知道你们二人,意下如何?” 两位山泽野修心中惊骇不已,肩头被这么一按,竟是导致气府震动,灵气凝滞。 不等两人开口哀求,陈平安板着脸说道:“我谋划甚大,你们两个,说不定能帮上点小忙,但是想要活着离开这座郡城,先拿出一笔买命钱。你们虽说只是下五境修士,可怎么都该有个……四五十枚雪花钱?” 两位本就不富裕的山泽野修,如丧考妣,凑出了三十二枚雪花钱,说真没了。 陈平安接过神仙钱,挥挥手,道:“回去后,消停一点,等我的消息。只要识趣,到时候事情成了,分你们一点残羹冷炙,敢动歪心思,你们身上真正值点钱的本命物,从关键气府直接剥离出来,到时候你们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就会后悔走这趟郡守府。” 两个总算没给同行“打家劫舍金腰带”的野修,庆幸活命之余,倍感意外之喜。难不成还能因祸得福?两位野修回去一合计,总觉得还是有些悬,可又不敢偷溜,也心疼那三十多枚辛苦积攒下来的血汗钱,一时间患得患失,长吁短叹。 马笃宜和曾掖笑得欢快。 陈平安坐在桌旁,道:“我们离开郡城的时候,再把雪花钱还给他们。” 然后陈平安转头望向曾掖:“以后到了更北边的州郡城池,可能还会有开设粥铺药铺的事情要做,但是每到一处就做一件,得看时机和场合,这些先不去提,我自有计较,你们不用去想这些。不过再有粥铺、药铺事宜,曾掖,就由你去经手,跟官府上下方方面面的人物打交道,过程当中,不用担心自己会犯错,或是害怕多花冤枉银子,都不是什么值得上心的大事。你放心,我虽然不会具体插手,却会在一旁帮你看着点。” 曾掖先是使劲点头,又欲言又止。 陈平安说道:“万事开头难,可总得开个头吧。” 曾掖便不再多说什么,既有忐忑,也有雀跃。 好像比起修道一事,还要更加让这位少年觉得舒心。 陈平安又说道:“等到什么时候觉得劳累或是厌烦,记得不用不好意思开口,直接与我说,毕竟你如今修道,还是以修力为主。” 曾掖点头如小鸡啄米,答应道:“陈先生你放心,我绝对不会耽误修行的。” 陈平安会心一笑。 事实上,少年只会更加勤勉且用心。 此后在郡城选址妥当的粥铺、药铺,有条不紊地迅速建好并经营起来,既是衙门这边对于这类事情熟稔,当然更是郡守大人亲自督促的关系。至于那个棉袍年轻人的身份,老郡守说得云里雾里,对谁都没点透,这让人有些敬畏。 三天后,陈平安让马笃宜将那三十二枚雪花钱,悄悄放在两位山泽野修的房中。 然后三骑来到城门口附近的一座粥铺,远远停马。翻身下马后,陈平安劳烦那位一路相送的谱牒仙师帮着看护片刻。 到了粥铺那边,马笃宜是不愿意去当“乞丐”,曾掖是不觉得自己需要去喝一碗寡淡如水的米粥,所以就只有陈平安一个人去耐心排队,讨要了一碗还算跟“浓稠”稍稍沾点边的米粥,以及两个馒头,蹲在队伍之外的道路旁吃起来,耳边时不时还会有胥吏的吆喝声。胥吏会大声呵斥本地穷苦百姓还有流落至此的难民,不许他们贪多,只能按照人头来分粥,喝粥啃馒头之时,更不可贪快,吃喝急了,反而误事。 陈平安看着一条条如长龙的队伍,其中有不少穿着还算厚实的本地青壮男子,有些还牵着自家孩子,孩子嘴里吃着糖葫芦。 陈平安身边不远处,就有一撮围在一起的本地男子,看上去并不显得面黄肌瘦,一边吃喝,一边埋怨连猪食都不如。 陈平安只是默默细嚼慢咽,心境古井不波,因为他知道,世事如此,天底下不用花钱的东西,很难去珍惜,若是花了钱,哪怕买了同样的米粥馒头,也许就会更好吃一些,至少不会骂骂咧咧,埋怨不已。 还了粥碗,陈平安走向马笃宜和曾掖,说道:“走了。” 三骑出城。 马笃宜心思缜密,这几天陪着曾掖经常逛粥铺、药铺,发现了一些端倪,出城之后,终于忍不住开始抱怨:“陈先生,咱们砸下去的银子,最少最少有三成,被衙署那帮官场油子们装入了自己腰包,我都看得真切,陈先生你怎么会看不出,为什么不骂一骂那个老郡守?” 陈平安只是说了一句“这样啊”。 马笃宜都快气死了。 曾掖更是一脸震惊。少年是真不知情,他哪里能够看穿这些官场的弯弯绕绕。 马笃宜见那个账房先生没了下文,实在是愈发愤懑:“陈先生!你再这样,下次我可不帮忙了!就让曾掖这个傻小子自己忙活去,看他会不会给你帮倒忙!” 陈平安想了想,算是给了马笃宜一个不是解释的解释,缓缓道:“既然是在做好事,事情大致做成了,不够圆满而已,就不要过多苛求了。贪墨三成的银子,我是有心理准备的,其实我的底线,还要更低一些,经办此事的官吏,中饱私囊,偷走四成,都可以接受。三成也好,四成也罢,就当是他们做好事的回报了。” 马笃宜怎么都没想到是这么个答案,想要生气,又生气不起来,就干脆不说话了。 陈平安笑道:“如果觉得心里不痛快,只要你愿意帮曾掖,我的底线,可以从四成变成两成,怎么样?” 马笃宜这才心满意足,开始策马稍稍凑近曾掖那边,她与榆木疙瘩的少年,耐心解释一桩桩心得,一个个诀窍。 陈平安突然微微放缓马蹄速度,从袖中掏出一只长条小木匣,篆文古朴,是粒粟岛谭元仪赠送的一件小物件,颇为稀罕,算是作为三人结盟的一份心意。是一件品相不俗的小剑冢,仅仅一指长度,极为袖珍小巧,便于随身携带,用以装载传讯飞剑,只是,规矩死板不如大型剑房那么灵活万变,并且一次只能收发各一把传信飞剑,温养飞剑的灵气损耗,要远远超出剑房,可哪怕如此,陈平安只要愿意,绝对可以轻易转手卖出一枚谷雨钱,所以陈平安当然不会拒绝谭元仪的这份好意。 打开一直在微微颤动的小木匣,陈平安收取了一把来自青峡岛的传讯飞剑,密信上说宫柳岛刘老成得知陈平安已经身在石毫国后,就捎话给了青峡岛,就一句话,“回头来我宫柳岛细谈价钱”。 陈平安攥紧一枚雪花钱,灵气如水滴滴入木匣其中的一条剑槽,再按下木匣一处巧妙机关,那把青峡岛飞剑掠出木匣剑槽,一闪而逝,返回书简湖。 曾掖看得目不转睛。当年在茅月岛那座简陋剑房,他还打过杂,可是这种只闻其名、未见其物的小剑冢,还是第一次目睹,真是妙不可言。 马笃宜一样好不到哪里去。 陈平安收起木匣入袖,呵手吐气。 飞剑传来的是个很大的好消息。 如他自己对曾掖所说,世间万事难,万事又有开头难,第一步跨不跨得出去,站不站得稳当,至关重要。 陈平安与本该是仇人的刘志茂和无缘无故的粒粟岛大骊谍子谭元仪,三者结盟,又跑去宫柳岛,亲身涉险,跟刘老成打交道,以及借着此次前来石毫国各地“一一补错”的机会,更多了解石毫国的国势,自然是有所求。 陈平安当初在青峡岛山门附近的屋内,与顾璨娘亲有过一次对话,只是妇人那会儿也未必听得进去,许多陈平安看似轻描淡写说出口的话语,她多半不会深思,甚至说不定都不会当真。她的心性其实并不复杂,在突然变天了的书简湖,希望陈平安能够念旧情,为他们娘俩保个平安,别辜负了“平安”这么个名字。 其中有几句话,就涉及“将来的书简湖,可能会不一样”。 妇人未必深究。陈平安却早已在做。 陈平安要步步为营,应了刘老成在渡船上说的那两句半真半假玩笑话:“无所不用其极”,“好大的野心”。 因为刘老成已经察觉到端倪,猜出陈平安想要真正从根子上改变书简湖的规矩。 假物借势,尽力而为。 陈平安先不去谈人之善恶,只是在做一件事情,将所有人当成棋子,尽可能画出属于自己的更大一块棋形,由棋子到棋形,再到棋势。 他希望在未来书简湖的大规矩之中,自己最少可以参与其中,去制定规矩。 所以刘老成当时询问陈平安,是不是跟骊珠洞天的齐先生学的棋。 即是此理。 双方言语之间,其实一直是在较劲拔河。 其中的暗流涌动,钩心斗角,正如在棋盘之上,寻找对方的勺子,下无理手,下神仙手,都是各自的讲究。 面对宫柳岛上五境修士刘老成,甚至是面对元婴刘志茂,陈平安其实是靠拳头说话。一旦越界,误入大道之争,阻拦其中任何一人的道路,都无异于自寻死路,既然境界如此悬殊,别说是嘴上讲理不管用,所谓的拳头讲理更是找死,陈平安又有所求,怎么办?那就只能在“修心”一事上下死功夫,小心翼翼揣测所有无形中的潜在棋子的分量,他们各自的诉求、底线、秉性和规矩。 如果可能的话,逃难到书简湖的皇子韩靖灵,边军大将之子黄鹤,甚至是裹挟大势在一身的大骊武将苏高山,陈平安都要尝试着与他们做一做买卖。 难就难在,比起为了求一个心安的种种补错,这局为了那些阴物鬼魅完成各自心愿,陈平安当下秘密筹划的棋,更加艰辛。这是陈平安第一次尝试着以棋手身份,去打造一副棋盘,关键是一步都不能错,一招不慎满盘皆输,这等于陈平安下出一个最大的勺子。 至于前者,让不愿知错的顾璨止错,自己接着来补错,陈平安除了耗神耗力耗钱之外,其实已经不会输更多,因此反而没有那么如履薄冰。 但是之所以极其擅长隐藏情绪的陈平安,先前竟让曾掖都察觉到他心境的微妙起伏,是因为陈平安在为苏心斋他们送行之后,又有一个更大的仿佛无解的失望,萦绕在心扉间,怎么都挥之不去。 一场场送行之后,陈平安的那种失望,来源于他突然发现一件事,一本本账本上,那些个枉死之人的一个个名字当中,让他真正最感到愧疚的那些,比如一直对黄篱山和恩师念念不忘的苏心斋,毅然决然放下了执念,选择彻底离开了人间。反而是许多陈平安起先心中愧疚程度,不如苏心斋的某些阴物,诉求更多,会有狮子大开口的遗愿,会有人鬼皆常情的贪恋,更有死后皆犹然怨恨更深的许多许多阴物,都暂住在那座“下狱”阎王殿、仿制琉璃阁当中。 其实之前陈平安在下定决心之后,就已经谈不上太多的愧疚,可是苏心斋他们,又让陈平安重新愧疚起来,甚至比最开始的时候,还要更多、更重。 那种感觉,不是先前在略显阴暗的青峡岛屋子里的感觉。当时尚未请出所有阴魂,只要看一眼桌上的“下狱”阎王殿,陈平安在闭眼休憩片刻或是上床入睡之前,就像是心扉柴门外,有无数冤魂厉鬼的那种鬼哭狼嚎,在使劲敲门,大声喊冤、咒骂。 那种感觉,一样萦绕在心扉柴门之外,没有任何埋怨,没有半点谩骂,却像是在轻轻敲门之后,只是说了一句离别言语:“陈先生,我走啦。” 此时此刻。 陈平安骤然间一夹马腹,加速向前,出了泥泞不堪的官道,绕路去往一座小山丘。 驱马上丘垄,高低路不平。 陈平安勒缰停马于丘垄之顶。 曾掖想要拍马跟上,却被马笃宜拦阻下来。 陈平安茫然四顾。腰间有养剑葫和刀剑错,还可以纵马江湖风雪中。 其实呢?孑然一身,无所依倚。 马笃宜和曾掖在丘垄脚下停马许久,迟迟看不到陈平安拨转马头的迹象。 先前拦阻曾掖上去的马笃宜都有些着急了,反而是曾掖依旧耐着性子,不急不躁。 马笃宜最见不得曾掖这种“傻人有傻福”和“身在福中不知福”的样子,气笑道:“你个没心没肺的,吃饱喝足就万事不愁。” 曾掖只是个胆小嘴笨的木讷少年,就没敢还嘴,而且关键是他自己都没觉得马姑娘说错了。 马笃宜正要接着数落,就见陈平安骑马下坡。 在马笃宜和曾掖眼中,好像这位陈先生的神色不太一样了。 不再心事重重,反而阴霾散尽,还有些高兴? 马笃宜和曾掖面面相觑。 陈平安摘下养剑葫喝了口酒,微笑道:“继续赶路。” 三骑一路蜿蜒北上。 路途积雪深重,化雪极慢,山山水水,几乎不见半点绿意,不过终于有了些和煦日头。 这一路曾掖见闻颇多。 见到了传说中的大骊边关斥候,弓刀旧甲,一位位骑卒脸上既没有骄横神色,身上也无半点腾腾杀气,如冰下河水,缓缓无声。大骊斥候只是稍稍打量了他们三人,就呼啸而过,让胆子提到嗓子眼的高大少年,等到那队斥候远去数十步外,才敢正常呼吸。 还见到了成群仓皇南下的豪门车队,连绵不绝。从扈从到车夫,以及偶尔掀开窗帘窥视路旁三骑的面孔,人人自危。 陈平安停马路旁,等到车队远去,才继续赶路。 在路上看到了一只滚落在地的小箱子,陈平安翻身下马,打开箱子一看,里边装着古籍,随手翻开其中一本,钤印有几枚藏书印,不同的朝代,不同的字体,不同的读书人。陈平安抱着箱子,回首望去,想了想,没有将这只遗弃书箱还回去,暂时收入咫尺物中,继续上马赶路。 马笃宜没话找话,打趣道:“哟,没有想到你还是这种人,就这么占为己有了?” 曾掖难得有胆子说了句打抱不平的言语:“别人不要的东西,还是书籍,难道就这么留在泥泞里糟践了?” 陈平安摇头道:“他们是在逃命途中,哪怕耽搁片刻,都会有不可预知的结果。” 曾掖瞥了眼马笃宜。马笃宜翻了个白眼。 此后一位寄身于狐皮美人符纸当中的女子阴物,在一座没有遭受兵祸的小郡城内,用略显生疏的本地乡音,一路与人打听,终于找到了一座高门府邸,然后一行四位找了间客栈落脚。当晚陈平安先收起符纸,悄然潜入府邸,然后再取出符纸,让她现身,最终见到了那位当年离乡赴京赶考的英俊书生。书生如今已是年近半百的老儒士了,抱着一位酣睡的年幼嫡子,正在与几位官场好友推杯换盏,眉眼飞扬。好友们连连恭贺,庆祝此人因祸得福,结识了一位大骊校尉,得以荣升这座郡城的第三把交椅。好友们玩笑说着富贵之后不忘旧友,并未身穿崭新官服的老儒士,哈哈大笑。 狐皮美人阴物神色黯然,似乎有些认不得那位昔年青梅竹马的书生了,可能是不再年轻的缘故吧。 离开府邸后,狐皮美人阴物与陈平安一起走在寂静的街道上。 陈平安突然说道:“那个孩子,像他爹多一些,你觉得呢?” 女子“嗯”了一声,蓦然开心起来,笑道:“好像是啊!” 离开了那座大骊铁骑根本瞧不上眼的小郡城之后,三骑继续往北。 在一座小县城内,需要停马购买杂物,陈平安走过一间较大的金银铺子,犹豫了一下,仍是转身,步入其中。 铺子里有两位老人、两位少年,都是店里伙计,各自忙碌。 陈平安掏出一枚石毫国官印金锭,折算换成官银和一堆铜钱。 两个老师父都没插手,让各自带出来的年轻徒弟忙活。师父领进门修行在个人,市井坊间,养儿子还会巴望着将来能够养老送终,师父带徒弟,当然也想带出手脚伶俐、能帮上忙的出息弟子。两个差不多岁数的少年,一个嘴拙木讷,跟曾掖差不多;一个眉眼灵气,陈平安刚跨入门槛,聪慧少年就将这位客人从头到脚,来来回回打量了两遍。 陈平安给了金锭,按照如今的石毫国行情,取了稍稍溢价的官银和铜钱。交谈之时,陈平安先说了朱荧王朝的官话,两位少年有些蒙,陈平安再以一样生疏的石毫国官话开口,这才得以顺利交易。陈平安就此离开铺子。 店铺内,在那位棉袍男子离开铺子后。 木讷少年依旧沉浸在给店铺挣了一笔钱的喜悦当中,然后被从小一起长大的好朋友踹了一脚,顺着后者的视线,木讷少年才发现两位几乎时时刻刻都要拌嘴吵架的师父,破天荒坐在了一起,认认真真商量起了事情。 陈平安回到马笃宜和曾掖身边后,马笃宜笑问道:“小小县城,这么点大的铺子,结果就有两个练气士?” 陈平安点头道:“应该是在挑选弟子,各自看中了一位少年。” 马笃宜撇嘴道:“两个撑死了洞府境的老修士,能找到多好的苗子?” 陈平安笑道:“这种话我来说还差不多吧?” 马笃宜冷哼一声。 陈平安犹豫了一下,说道:“如果我没有猜错的话,两位老者,一位应该是观海境修士,一位甚至可能是龙门境修士。只不过两位老人早早察觉到了你,所以很快就隐藏了气机,故意让你误以为是洞府境。至于为何没有干脆假装成市井老人,应该是觉得在这种灵气稀薄的偏远小地方,两位洞府境修士,足够震慑我们这些过江龙了,又不至于太过惊世骇俗。所以说,都是老江湖了。” 马笃宜眼睛一亮,道:“陈先生,万一人家偏偏认为咱们是冲着他们去的呢?比如要挖他们的墙脚。陈先生,我觉得你走入店铺,本身就不妥当。” 陈平安笑道:“所以我们这些外乡人,买完了杂物,就立即动身赶路。还有,事先说好,咱们离开县城城门的时候,记得谁都不要左右张望,只管埋头赶路,省得他们疑神疑鬼。” 马笃宜有些疑惑,因为她还是不懂为何陈平安要走入那间铺子,这不是账房先生的一贯行事风格。 陈平安让曾掖去一间铺子独自购买物件,自己和马笃宜牵马停在外边街道,轻声解释道:“如果两个老人,不是为了收取入室弟子呢?也许非但不是什么谱牒仙师,甚至还是山泽野修当中的邪门歪道呢?所以我就去铺子里边,多看了两眼。不像是什么心怀叵测的邪修鬼修,至于再多的,我既然看不出来,就不会管了。” 马笃宜叹了口气,眼眸含笑,抱怨道:“陈先生,每天琢磨这么多事情,你自己烦不烦啊,我可是听一听,都觉得烦了。” 陈平安笑道:“想这些,不会烦。可是一想到你每天死皮赖脸不肯回符纸当中,我每天都要掰着手指头,算一算多花了几枚雪花钱,会烦。” 马笃宜羞恼道:“真没劲!” 陈平安双手笼袖,笑而不言。 等到曾掖买完了零碎物件,陈平安才告诉他们一件小小趣事,说店铺那边,那位道行更高的龙门境修士,挑中了木讷少年,观海境修士,却选了那个聪慧少年。 不过这些外人眼中的小事,可能对那两个暂时还懵懂无知的少年而言,等到将来真正踏足修行,才会明白,那就是天大的事情。 就像当初三骑与许茂分道扬镳后,有个偶然路过的少年樵夫,不小心给绊了一跤,结果刨开一看,雪地下边的画面,把少年吓了个半死。兴许是冥冥之中自有天意,苦日子就快要熬不下去的少年一咬牙,壮着胆子,将那块雪地刨了个底朝天。 战战兢兢离去之时,少年身上多了一块散发暖意的玉佩。 那块韩靖信当成手把件的心爱玉佩,一面篆刻有“云霞山”三个古篆,一面篆刻有云霞山的一段道诀诗歌。 大道之上,福祸难测,一饮一啄,云泥之别。 之后陈平安三骑继续赶路。几天后的一个黄昏,在一处相对僻静的道路上,陈平安突然翻身下马,走出道路,走向十数步外,在一处血腥味极其浓郁的雪地里,一挥袖子,积雪四散,露出里边一幅惨不忍睹的场景,残肢断骸不说,胸膛全部被剖空了五脏六腑,死状凄惨,而且应该死了没多久,最多就是一天前,并且本该沾染阴煞戾气的这一带,没有半点迹象。 是拥有独门秘术的修士所为。 马笃宜不忍直视,曾掖更是跑到一边干呕。 陈平安将那些可怜人,尽量拼凑成全尸,然后把尸体掩埋在距离道路稍远的地方。 陈平安做完这些,确定附近四下无人后,从咫尺物当中取出那座仿制琉璃阁,请出一位生前是龙门境修士,死后被俞桧制成鬼将的阴物。 然后这位保持灵智的鬼将,花了大半天工夫,带着三骑来到了一座人迹罕至的崇山峻岭。在地界边境,陈平安将马笃宜收入符纸,再让鬼将栖身于曾掖体内。 开始登山,最终找到了一处崖刻有“斫琴”二字的山中洞府。 其实山水本身格局灵秀,洞府所在,更是画龙点睛一般。只是最早开辟这座修道洞府的修士早已不在,然后就被山精鬼魅占据了。 陈平安和“曾掖”步入其中。 百余步后,视线豁然开朗明亮,是一座巨大的石洞,灯烛亮堂,有十几头尚未完全化为人形的山泽精怪,还有一位高坐宝座的深山大妖,若是站起,身高应该有两丈多,故而体形大如一座小山。只见大妖披挂黄袍金甲,头顶冠冕歪斜,有两位衣着暴露的美艳女子,斜靠宝座,正在给大妖揉捏敲打小腿,宝座旁边,还有一张紫檀官帽椅,坐着一位笑容玩味的青衫男子。 人也好,妖也罢,好像都在等着两个自投罗网的傻子。 黄袍金甲的大妖,头颅依旧是真身本体的豹子头,慵懒地靠在椅背上,摇晃着手中一只硕大酒杯,当有猩红酒水洒落在地时,它便轻轻抬脚,踩在一位妖艳女子的脑袋上,后者立即趴在地上,舔干净那些酒水,抬起头后,满脸陶醉。 那青衫男子转过身,跷起大拇指,赞叹道:“大王,极有‘将军持杯看雪飞’之气概!” 大妖咧嘴笑道:“看你娘的雪,哪来的飞雪?莫说是我这洞府,外边不也停雪很久了?” 男子指了指一位美艳女子的丰满胸脯,讪笑道:“大王只需低头,就能看见嘛。” 大妖哈哈大笑。整个洞窟内顿时鼓噪不已。 陈平安问道:“聊完了?” 那头气势凌人的大妖眯眼道:“就这么着急下油锅?” 陈平安点头道:“还要赶路,比较急。” 青衫男子笑道:“世道这么乱,早死早投胎?” 陈平安再次点头道:“有道理。” 半个时辰后。 陈平安和真正的曾掖,离开了这座洞府。 那位选择留在这座“斫琴”府邸的鬼将,为两人送行到门口。 至于身后洞府之中。 黄袍金甲的观海境大妖,死得不能再死了。至于那个貌似军师的青衫男子,其实不是什么精怪鬼魅,就是个人,而且还死在大妖之前,魂魄更是被鬼将吞噬殆尽。 两位同样是人的女子,没了秘法禁制之后,一个选择依附新主人鬼将,一个撞壁自尽,但是按照先前与她的约定,魂魄被陈平安收拢入了原本是鬼将居住的仿制琉璃阁。 至于那些山精鬼怪,有些杀了,但是也有没死的,估计它们自己都不知道为何能够活下来。 因为陈平安这个名副其实的青峡岛账房先生,从动手出拳到结束,其实还不到小半炷香,半个时辰,都在算账。 陈平安对那位鬼将说道:“我离开书简湖之前,会来看看,再以后,曾掖也会来。” 鬼将点头道:“我会在此安心修行,不会去打搅凡夫俗子。如今石毫国世道这么乱,寻常时分难以寻觅的厉鬼恶鬼,不会少。” 陈平安问道:“十年百年之后呢?” 鬼将愕然。 陈平安说道:“去争取谋个山神身份,哪怕一开始只是座不被朝廷认可的淫祠。” 鬼将拜服,抱拳道:“陈先生大恩,我定会铭记在心!” 陈平安却没有说什么,只是带着曾掖下山远去。 半路上,陈平安便取出了符纸,马笃宜得以重见天日,立即与曾掖热络闲聊起来。 陈平安无奈摇头。 此后三骑依旧是马蹄不停,往北而行,只是比起在石毫国南部可以挑选官道大路,如今开始尽量挑选小路。 一天暮色里,三骑堪堪赶在了一座州城关门之前,被戒备森严的城门将士勘验过版籍之后,匆忙入了城。 如今这座“伤痕累累”的北方重城,已是大骊铁骑的囊中物,不过大骊没有留下太多兵马驻守,只有百余骑而已,别说是守城,守一座城门都不够看。除此之外,就只有一拨官职为文秘书郎的随军文官,以及担任扈从侍卫的武秘书郎。进城之后,三骑差不多走了半座城,好不容易才找到个落脚的小客栈。 原因很简单:一来大战落幕,死伤惨重,此后又发生过刺客袭杀大骊文官的风波;二来后天就是大年三十了,如今民生凋敝,本来就生意冷清,加上过年,能够找到这家客栈,已经算是运气相当不错了。 第二天,曾掖被一位男子阴物附身,带着陈平安去找一个家业根基在州城内的江湖门派,在整个石毫国江湖,只算是三流势力,可是对于土生土长在这座州城内的老百姓来说,仍是不可撼动的庞然大物。这位阴物,当年就是老百姓当中的一个,他那个相依为命的姐姐,被那个一州地头蛇的门派帮主嫡子看中,连同她的未婚夫,一个没有功名的寒酸教书匠,某天一起溺死在河流中,女子衣衫不整,只是尸体在水中浸泡,谁还敢多瞧一眼?男子死状更惨,仿佛在“坠河”之前,就被打断了腿脚。 一个少年花完家中所有积蓄,合葬了姐姐和心目中早已认定是姐夫的男人后,悄悄离开州城,之后一路辗转,到了书简湖地界,成了神仙府邸的杂役,没有资质修行,就连习武都不成,然后也像当年的姐姐、姐夫那般,死了。 “曾掖”站在一座已经更换了匾额的大门外。 来的路上,这位阴物就已经失魂落魄,这会儿,更是神色木然。 当年的仇怨,那是三十年前的事情了。 这还不算什么,离开客栈之前,与掌柜问路,老人唏嘘不已,说那户人家的男子,以及门派里所有耍枪弄棒的,都是顶天立地的英雄好汉呐,可是偏偏好人没好命,死绝了。一个江湖门派,一百多条汉子,誓死守护咱们这座州城的一座城门,死完了之后,府上除了孩子,就几乎没有男人了。 “曾掖”满脸痛苦,蹲在地上,抱住脑袋,不断呢喃:“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 陈平安蹲在一旁,哪怕“曾掖”的脸色越来越狰狞,眼神越来越阴森,他也依旧安安静静,只是一小口一小口,默默喝着酒。 片刻之后,“曾掖”的眼神逐渐恢复清明,呜咽起来,最后双手撑在地上,低着脑袋,大口喘气,已经哭都哭不出来了。 陈平安这才开口说道:“我觉得自己最惨的时候,跟你差不多,觉得自己像狗,甚至比狗都不如,可到最后,我们还是人。” 陈平安惨然一笑,又道:“当然了,我熬过来了,虽然不吃屎,但是走了好多的狗屎运,比你可强多了。” “曾掖”大口大口深呼吸之后,一屁股坐在地上,伸出手,问道:“陈先生,能不能借几口酒喝?我这辈子都还没喝过酒。” 陈平安把养剑葫递过去,道:“酒管够,就怕你酒量不行。” “曾掖”仰头,灌了一大口酒,咳嗽不已,浑身打战,就要递还给陈平安。 陈平安却已经双手笼袖,蹲在那儿,就像是那些个市井坊间最普通的凡夫俗子,在一个大冬天阳光和煦的日子里,晒着太阳。 他摇头道:“再喝喝看,说不定多喝几口,喝习惯了,就会知道喝酒的好了。” “曾掖”果真又喝了口酒,只是皱眉不已,擦拭嘴角后,摇头道:“还是觉得难喝。” 陈平安这才接过养剑葫,自己喝了口酒后,就轻轻别在腰间。 “曾掖”坐在地上,看了眼那座府邸,再次满脸痛苦起来,几次想要说话,又都给咽回肚子,伸手捂住脸。 陈平安转过头,问道:“怎么,是想让我帮着记下那户人家的名字,将来举办周天大醮和水陆道场的时候,一并写上?”说完,又轻轻摇头道:“我是不会答应的。我会写你的名字,写上你姐姐和姐夫的名字,可是那些人的名字,我一个都不写。因为我不认识他们,但是我认识你们。” “曾掖”哽咽道:“我是不是很傻?” 陈平安点头道:“傻得很。” “曾掖”抹了把脸,眼神坚定,道:“我这种窝囊废,哪有脸去给姐姐、姐夫上坟。陈先生,回头你帮我去上香敬酒,行不行?反正先前我已经与陈先生说过了那座坟墓的具体方位……我就不去了。” 陈平安轻声问道:“真想好了?要知道这辈子都没有后悔的机会了。” “曾掖”点点头,道:“想好了。” 陈平安“嗯”了一声。 “曾掖”突然说道:“陈先生,你去上坟的时候,能不能跟我姐姐、姐夫说一声,就说你是我的朋友?” 陈平安点头道:“没问题。” “曾掖”最后说他要给陈先生磕头。 陈平安不答应,但是“曾掖”坚持要这么做,说不然他没办法安心上路。 陈平安看着这个本名“周过年”的少年,怔怔无言。 大年三十这天。 州城外十数里的一座小山坡上。 在一座小坟前,有人在上香敬酒。 那个身穿青色棉袍的外乡年轻人,将事情的真相,原原本本说了一遍,哪怕是“曾掖”要自己假装是他朋友的事情,也说了。 最后他望向那座小坟包,轻声说道:“有这样的弟弟,有这样的小舅子,还有我陈平安,能有周过年这样的朋友,都是一件很了不起的事情。” 大年三十夜,夜幕深沉,州城客栈内。 三位客人没有花钱请人做顿年夜饭,客栈掌柜便有些失落。 陈平安只是跟掌柜要了一只火炉和一袋子木炭,与马笃宜和情绪低沉的曾掖坐到了子时左右。 都没有说什么。 之后马笃宜和曾掖就返回自己的房间。 陈平安在异国他乡,独自守夜到天明。 一年就这么过去了。 第五章 先生的剑在何方 ●●● 第五章 先生的剑在何方 按照骊珠洞天的小镇习俗,初一这天,家家户户扫帚倒立,且不宜远行。 陈平安便让马笃宜指点曾掖的修行。这段时日的朝夕相处,陈平安考虑之后,去年的年末时分,就将详细记载那桩鬼道修行秘法的纸张,交给了马笃宜,任由她浏览,若是有疑惑不解处,可以询问曾掖。同样是修道之人,修行资质的差别,一眼可见,关于这桩秘术的修炼,马笃宜很快就后来者居上,不足月余光阴,就能够为曾掖指点迷津,破解症结。 所幸曾掖对此习以为常,非但没有气馁、失落和嫉妒,修行反而愈发用心,愈发笃定要以勤补拙。这让陈平安有些欣慰。能够认命又不认命,这是修道之人极其可贵的性情,只要持之以恒,大器晚成就不是奢望。 今天陈平安在客栈寂寥无外人的院子里,晒着太阳,将那只遗落在泥泞雪地里的书箱打开,对一本本书进行记录,想着以后有机会的话,让曾掖交还给原先主人,书页上皆有“水流云在”与“嶙峋老叟”两印藏书私章,曾掖将来顺藤摸瓜,找到那家南徙逃难的书香门第,应该不难。 晌午时分,陈平安又收到了来自青峡岛的飞剑传讯,说是收到一把来自大骊龙泉披云山的飞剑,由于陈平安不在书简湖,只好暂时滞留在青峡岛剑房,刘志茂询问陈平安如何处置。陈平安回信,告知刘志茂目前一行三骑的停留地,并说劳烦刘岛主亲自跑一趟,带来传讯飞剑。 初一当晚,刘志茂就亲自赶来州城客栈,将那把来自大骊北岳正神的传讯飞剑,捎带给陈平安。 陈平安没有当着刘志茂的面,打开披云山飞剑。一位元婴地仙,尤其是刘志茂这种有望上五境的老元婴,术法神通层出不穷,双方只是逐利而聚的盟友,又不是朋友,关系没好到那个分上。 两人在客栈屋内相对而坐。 刘志茂开门见山道:“按照陈先生离开青峡岛之前的叮嘱,我已经悄悄撤去朱弦府红酥的禁制,但是没有主动将其送往宫柳岛,向刘老成示好。如今刘老成与陈先生亦是盟友,哪怕朋友的朋友,未必就是朋友,可咱们青峡岛与宫柳岛的关系,受惠于陈先生,已经有所缓和。谭元仪专程拜访过青峡岛,明显已经对陈先生愈发尊敬几分,所以我此次亲自跑腿一趟,除了给陈先生捎带大骊传讯飞剑,还有一份小礼物,就当是青峡岛送给陈先生的开春拜年礼,陈先生不要拒绝,这本就是青峡岛的多年规矩,正月里,岛屿供奉,人人有份。” 陈平安笑道:“青峡岛的大小、老旧规矩,我门儿清,所以哪怕刘岛主不给,我也会提醒刘岛主的。” 刘志茂掏出一串略显稀疏的核桃手串,像是年月已久,保管不善,已经遗落了小半数的核桃,只剩下八颗雕刻有雨师、雷神、电母等神祇模样的核桃,粒粒拇指大小,古意盎然,一位位远古神灵,栩栩如生。刘志茂微笑道:“只需摘下,投掷于地,就可以分别敕令风雨雷电火等。一粒核桃炸裂后的威势,相当于寻常金丹地仙的倾力一击。只是每颗核桃,用完即毁,故而算不得多好的法宝,但是陈先生如今形神有损,不宜经常出手与人厮杀,此物刚好合适。” 陈平安将其轻轻收入袖中,致谢道:“确实如此,刘岛主有心了。” 刘志茂微笑道:“最近发生了三件事,震动了朱荧王朝和所有藩属国,一件是那位潜伏在书简湖的九境剑修,被一位青衣女子与白衣少年,追逐千余里,最终联手将其击杀。青衣女子正是先前宫柳岛会盟期间,打毁芙蓉山祖师堂的无名修士,传闻她的身份,是大骊粘杆郎。至于那位横空出世的白衣少年,道法通天,一身法宝堪称琳琅满目,一路追逐,好似闲庭信步,九境剑修十分狼狈。” 说到这里,刘志茂笑望向陈平安。 陈平安问道:“鼓鸣岛怎么说?” 刘志茂说道:“鼓鸣岛地仙夫妇得知消息后,当天就拜访了谭元仪,祈求庇护,算是彻底投靠了大骊。” 陈平安点头道:“算是个好消息。” 刘志茂继续道:“第二件事,则是大将军苏高山扬言今年正月元宵之前,就会攻破石毫国京城,不愿与石毫国韩氏一同陪葬者,家族当中有人出仕的门户,只要在正月里张贴了大骊袁、曹两尊门神挂像,就可以免去兵火殃及,若是大骊铁骑破城之时,尚未张贴门神的权贵门户,一律视为韩氏余孽。而破城之后,三天之内,市井坊间,换上大骊门神,一样可以免去所有袭扰,三日之后,尚无悬挂大骊门神的大小宅院,一律记录在册,以备秋后算账。” 陈平安轻声道:“庙算在先,攻心为上。” 刘志茂眼神玩味,接着道:“至于第三件事,若是太平盛世,算是不小的动静,只是这会儿,就不怎么显眼了。石毫国最受皇帝宠溺的皇子韩靖信,暴毙于地方上的一处荒郊野外,尸首不全;皇室供奉曾先生不知所终;石毫国武道第一人胡邯,同样被割取头颅。据说横槊赋诗郎许茂以两颗头颅,作为投名状,于风雪夜献给大骊主将苏高山,被擢升为大骊王朝正四品官身的千武牛将军,可谓一步登天了。如今大骊军功的挣取,真不算容易。” 刘志茂拿出两只酒碗放在桌上,陈平安摘下养剑葫,笑了笑,刘志茂便识趣地收起其中一只,明知道对面这位账房先生不会用别人的酒碗,可这么点酒桌规矩,还是得有。陈平安给刘志茂倒了一碗酒,自己则用养剑葫饮酒。 然后陈平安喝了口酒,缓缓道:“刘岛主不用怀疑了,人就是我杀的。至于那两颗头颅,是被许茂割走的。我不杀许茂,他帮我挡灾,各取所需。” “果然如此。”刘志茂爽朗笑道,“石毫国说大不大,说小不小,能够一头撞到陈先生的剑尖上,也该那韩靖信这辈子没当皇帝的命。不过说实话,几个皇子当中,韩靖信最被石毫国皇帝寄予厚望,个人城府也最深,原本机缘也是最好,只可惜这个小家伙自己寻死,那就没办法了。” 陈平安问道:“刘岛主,有一事我始终想不明白,石毫国在内,朱荧王朝这么多个藩属国,为何个个选择与大骊铁骑死磕到底?在东宝瓶洲,作为大王朝的附庸藩属,本不该如此决绝才对,不至于庙堂之上,反对的声音这么小。从大隋藩属黄庭国起始,到观湖书院以北,整个东宝瓶洲北方版图……”陈平安用手指敲了敲桌面,道:“只有这里,不合常理。” 刘志茂犹豫片刻,抬起酒碗喝了口酒,缓缓道:“诸子百家,各有押注,东宝瓶洲虽然小,但是墨家主脉、阴阳家,还有以真武山为首的兵家,等等,他们都选择了大骊宋氏,那么作为东宝瓶洲中部最强大的朱荧王朝,拥有诸子百家当中的大脉以及旁支的支持,就是情理之中的事情了,就我所知,其中就有农家、药家、商家和纵横家等支脉。朱荧王朝剑修林立,可谓气运鼎盛,又与观湖书院亲近,大骊铁骑在这里受阻,并不奇怪。” 陈平安心中恍然,举起养剑葫,刘志茂抬起酒碗,各自饮酒。 刘志茂一袭素麻白衣,看似简朴,如生活苦寒的山林隐士,若是细看,又别有一番仙家气派。 陈平安突然感慨道:“不知不觉,差点忘了刘岛主是一位元婴修士。” 刘志茂悠悠慢饮,怡然自得,透过窗户,窗外的屋脊犹有积雪覆盖,微笑道:“不知不觉,也差点忘了陈先生出身泥瓶巷。” 陈平安蓦然身体前倾,递过养剑葫,刘志茂愣了一下,以酒碗轻轻磕碰。 陈平安痛饮一口酒,神色认真道:“早先是我错了,你我确实能算半个知己,与是敌是友无关。” 刘志茂收回酒碗,没有急于喝下,凝视着这位青色棉袍的年轻人,只见他形神枯槁渐渐深,唯有一双曾经极其清澈明亮的眼眸,越来越幽幽,但不是那种浑浊不堪、一味城府深沉的暗流涌动。刘志茂一口饮尽碗中酒,起身道:“就不耽误陈先生的正事了,你我之间,朋友是莫要奢望了,只希望将来重逢,我们还能有个坐下喝酒的机会,喝完分离,闲聊几句,兴尽则散,仅此而已。” 陈平安摇摇头:“书简湖一别,刘岛主一旦跻身了上五境,别有天地,可就未必有此心境了。” 刘志茂笑道:“陈先生修心,一日千里,到时候也未必有今天的心境了。” 两人异口同声道:“知己也。” 刘志茂走后,马笃宜和曾掖战战兢兢过来落座。 刘志茂既无施展地仙神通,隔绝出小天地,陈平安与之言谈,也没有刻意藏掖。 所以马笃宜和曾掖还是依稀能够听到这边的谈笑风生。 马笃宜眼神复杂。曾掖则一脸疑惑不解。 陈平安没有多解释什么,只是询问了一些曾掖修行上的关隘事宜,为少年一一讲解透彻,细致之外,偶尔几句点题破题,高屋建瓴。马笃宜虽然与曾掖相互砥砺,甚至可以为曾掖解惑,可是比起陈平安还是略有欠缺,至少陈平安是如此感觉。可那些陈平安以为平淡无奇的言语,落在资质相较于曾掖更好的马笃宜耳中,更是令其茅塞顿开。 恍若一位仙人牵引瀑布,她和曾掖却只能站在瀑布底下,分别以盆、碗接水解渴。 马笃宜和曾掖走后,陈平安才打开那把大骊披云山飞剑的禁制。 是个出人意料的消息。 一位大骊宋氏礼部侍郎亲临龙泉郡,在巡查龙泉郡文武庙事宜外,私底下秘密拜见山岳正神魏檗,提出了一个新的建议。 大骊朝廷最近又“赎回”了仙家势力放弃的诸多山头,打算借此与陈平安做一笔大买卖,大骊赊欠陈平安的剩余金精铜钱,陈平安可以凭此买下那些连仙家府邸都已开辟,护山阵法都有现成坯子的“成熟”山头。一旦陈平安答应此事,加上之前落魄山、真珠山在内的既有山头,陈平安将一鼓作气占据龙泉郡西边大山将近三成的版图,不谈山头孕育的灵气多寡,只说规模,陈平安这个“大地主”,几乎能够与圣人阮邛媲美。 魏檗在密信上坦言,这是一件天大的好事,但是其中蕴藏着不小的隐患,陈平安与大骊宋氏的纠葛牵连,就会越来越深,以后想要撇清关系,就不是之前清风城许氏那般,见势不妙,随手将山头转手贱卖与人那么简单了。大骊朝廷一样有言在先,一旦陈平安拥有从洞天降格为福地的龙泉郡辖境如此大的地界,就需要签订特殊契约,以北岳披云山作为山盟对象,大骊朝廷,魏檗,陈平安,三者共同签署一桩属于王朝第二高品秩的山盟。最高的山盟,是五岳山神同时出现,还需要大骊皇帝钤印玉玺,与某位修士结盟。不过那种规格的盟约,唯有上五境修士,涉及宋氏国祚,才能够让大骊如此兴师动众。 魏檗坦言,信不信得过我魏檗,与你陈平安签不签这桩山盟,可以作为考虑之一,分量却不可太重。 涉及大道,必须慎之又慎。 魏檗在密信最后,也说此事不着急,他可以帮忙拖延半年到一年工夫,慢慢思量即可,哪怕到时候东宝瓶洲形势已经明朗,大骊宋氏攻破了朱荧王朝,继续南下,他魏檗这个中间人也好,买主陈平安也罢,无非是死皮赖脸与大骊签订便是了,山上山下,做生意本该如此,没什么好难为情的。 陈平安便打开那只小木盒,飞剑传讯给刘志茂的那座独家小剑冢,由这位岛主帮着传讯披云山,只需要在信上回复两个字,“可以”。 陈平安做完这些,来到窗前。石毫国的长槊武将许茂之流,枭雄之资,乱世当中,崛起的可能性会很大。大骊一旦能够打下朱荧王朝,顺势南下,如今已是大骊中层实权武官的许茂,得以指挥调度一支大骊精锐骑军,无异于如虎添翼,大军南下之路,那就是大把的军功在等着他去攫取。关键是许茂的心性与手腕,远胜皇子韩靖信,许茂差的,不过是个天生的身份。 苏高山,据说同样是边关寒族出身,这一点与石毫国许茂如出一辙,相信许茂能够被破格提拔,与此有关。换成是另外一支大军的主将曹枰,许茂投靠了这位上柱国姓氏之一的大将军,同样会有封赏,但是绝对无法直接捞到正四品武将之身,兴许将来同样会被重用,但是他在军中、仕途的攀爬速度,绝对要慢上几分。 这次北上,陈平安途经许多州郡县城,苏高山麾下铁骑,自然不能说是什么秋毫无犯,可是大骊边军的诸多规矩,隐隐约约之间,还是可以看到。例如先前周过年家乡所在的那座破败州城,发生了石毫国义士冒死刺杀文秘书郎的剧烈冲突,事后大骊火速调动了一支精骑驰援州城,联手随军修士,平定了冲突,事后被捕主犯一律当场处死,一颗颗脑袋被悬挂城头,州城内的从犯,包括刺史别驾在内数位品秩不低的石毫国地方官,全部下狱等候发落,家眷被禁足府邸内,但是并未有任何没有必要的牵连。在这期间,发生了一件事,让陈平安对苏高山最为刮目相看。那就是有少年在一个风雪夜,摸上城头,偷走了其中一颗正是他恩师的头颅,结果被大骊城头的武卒发现,但那位武夫少年仍是逃脱,只是很快被两位武秘书郎截获。本来此事可大可小,但因为是大军南下途中的一个孤例,所以层层上报,最后惊动了大将苏高山。苏高山让人将那石毫国武夫少年带到主帅大帐外,一番言谈之后,丢了一大兜银子给少年,准许他厚葬师父全尸,但是唯一的要求,是要少年知道真正的罪魁祸首,是他苏高山,以后不许找大骊边军尤其是文官的麻烦,想报仇,有本事就直接来找苏高山。 此事,在石毫国中部腹地的官场和江湖,广为流传。 然后就是刘志茂说的第一件大事。 青衣女子,白衣少年。 陈平安笑了笑。 他心思微动,跃上窗台,脚尖微点,跃上了屋脊,缓缓而行,漫无目的,只是在一座座屋脊上散步。 养剑葫还放在桌上,竹刀和大仿渠黄剑也没携带。 从心所欲,不逾矩。 天大地大,皆可去。 最后陈平安停步,站在一座屋脊翘檐上,闭上眼睛,开始练习剑炉立桩,只是很快就不再坚持,竖耳聆听,天地之间似有化雪声。 这时,一位身披轻甲的年轻男子,是驻守此城的大骊武秘书郎,不知来自大骊哪座山头的随军修士,当然也有可能是来自一洲兵家祖庭之一的真武山,一样是行走在屋脊上。他今日无事,如今又不算身在军伍,手里便拎着在屋内火炉上烫好的一壶酒,来到相距数十步外的翘檐外停步,以一洲雅言笑着提醒道:“赏景没关系,便是想要去州城城头都无妨,我刚好也是出来散心,可以陪同。” 这是一句很厚道的客气话了,随着大骊铁骑势如破竹,马蹄碾压之下,所有大骊之外自然皆是外乡,皆是附庸藩属。不过年轻修士的话外话,也有警醒的意思在里边。 陈平安笑着摇头道:“不用了,我马上就回去。” 那名年轻修士愕然,随即大笑,高高举起酒壶,原来那位青色棉袍的年轻男子,竟是以最为纯熟的大骊官话开口言语。 于是这位年纪轻轻却戎马近十年的武秘书郎,朗声道:“翊州云在郡,关翳然!” 陈平安面色犹豫,不太适合自报名号,便只得向那人抱拳,歉意一笑。 关翳然大笑说道:“将来万一遇上了难处,可以找我们大骊铁骑,马蹄所至,皆是我大骊疆土!” 陈平安神色恍惚,不知如何作答。 此后正月初三这天,陈平安三骑离开这座城池,继续往北,不断临近石毫国北方边境。 大雪消融。 春光催柳色,日彩泛槐烟。 一路上曾掖拣取了不少好东西,比如:一方篆刻有“礼曹造”的石毫国总兵官关防印;许多被当作瓶瓶罐罐丢在路旁的古董珍玩,多是大器和袖珍物件,散乱一地,估计那些形制不大不小、适宜携带的,都已被逃难百姓拣选而去,其实它们都是太平盛世价值数十、百余金的昂贵物件,如今却被弃若敝屣;还有道路上一些个早已被泥泞浸透,几乎毁坏殆尽的名贵字画、字帖,或是贱卖给各处没有被战火殃及的郡县当铺的珍藏物件。不承想马笃宜还是个财迷,曾掖更是,每次在当地设立粥铺、药铺,一有闲暇,他们就会跑去捡漏,已经跟陈平安借了两次神仙钱,数目倒是不多,加在一起就十二枚雪花钱,只是要折换成世俗王朝的金银,并不容易,必须去仙家渡口或是神仙客栈,所幸狐皮美人符纸中的某位女子阴物,出身石毫国一流却算不得顶尖的仙家洞府,陈平安完成那位女子阴物的心愿后,就跟那座仙家以神仙钱换取了一些金银,交给马笃宜和曾掖自己去处置,马笃宜为此还专门缠着陈平安打造了一只大竹箱,专门用来放置金银。 陈平安对此没有异议,只要不耽搁各自的修行和正事,就由着他们去了。 这天在邻近边境的一座小郡城内,陈平安负责与本地官府牵头之后,熟门熟路的曾掖和马笃宜开始忙碌粥铺、药铺的设置,对此他们不敢有丝毫含糊,唯有在忙完每天的分内事之余,才敢兴高采烈去各大当铺捡漏,因为陈先生虽然不插手具体事务,甚至几乎从不开口说话,可是两人与这位账房先生相处这么久,早已知晓陈先生的行事风格,陈先生什么都会看在眼中,而且只会看得比他们更深远。 至于他们凭借向陈先生赊欠记账得来的钱,去当铺捡漏而来的一件件古董珍玩,暂时都寄存在陈先生的咫尺物当中。 这要归功于马笃宜出身世族,生前又是她所在岛屿珍宝坊的一个小管事,眼力不俗,远远不是少年曾掖可以媲美的。 后来陈平安担心马笃宜也会看走眼,毕竟他们购买而来的物件,杂项居多,从一座座石毫国富贵门庭里流落民间,千奇百怪,于是就请出了一位寄居在仿制琉璃阁的中五境修士阴魂,帮着马笃宜和曾掖掌眼,结果那头被朱弦府马远致炼制成水井坐镇鬼将的阴物,一下子就上了瘾,先是将马笃宜和曾掖捡漏而来的物件,贬低得一文不值,之后非要亲自现身离开那座仿制琉璃阁,帮着马笃宜和曾掖这两个蠢蛋去购买真正的好东西,为此他竟是不惜以狐皮美人符纸的女子面容现世。这位生前是观海境修为的老人,能够做出这么大的牺牲,看来陈平安在账本上的记载,并非虚言,确实是个癖好收藏古物这类书简湖修士眼中“破烂货”的痴人。账本上还记录着一句早年某位地仙修士的点评,说这位常年捉襟见肘的观海境修士,若是不在那些物件上胡乱开销,说不定已经跻身龙门境了。 陈平安也由着老修士,每天在他们面前,明明是婀娜美人的相貌,却会摆出那金刀大马的豪放坐姿,反正他陈平安又不是没见过类似场景,说实话,当初一个“杜懋”成天扭扭捏捏,行走之时,纤腰扭摆,其实还要更恶心些。 这天黄昏里,曾掖他们一人两鬼,又去城中各大当铺捡漏。其实常在河边走哪能不湿鞋,能够让一位观海境老鬼物都瞧得上眼的物件,寻常山泽野修当然也会动心,甚至是谱牒仙师,专程去往那些战乱之国,将此作为难得一遇的挣钱机会,许多豪门世家传承有序的传家宝当中,确实会有几件蕴含灵气却被家族忽略的灵器,一旦碰到这种,挣个十几枚雪花钱乃至于数百枚雪花钱,都有可能,所以曾掖他们也会遇到修行的同道中人。之前在一座大城当中,就差点起了冲突,对方是数位来自一座石毫国顶尖洞府的谱牒仙师,双方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谁也都谈不上强取豪夺,最后还是陈平安去收拾的烂摊子,让曾掖他们主动放弃了那件灵器,对方也退让一步,邀请野修“陈先生”喝了顿酒,相谈尽欢,只是为此马笃宜私底下还是埋怨了陈平安很久。 陈平安去了家市井坊间的狗肉铺子,这是他第二次来这里,其实陈平安不爱吃狗肉,或者说就没吃过。 铺子里边也卖其他吃食,隔壁桌上都是热气腾腾的狗肉炖锅,大快朵颐,推杯换盏,只有他这么个不吃狗肉的外乡人,孤零零坐在一张桌边上,也不喝酒,说着生疏的石毫国官话,就显得比较扎眼。所幸铺子是传了好几代人的百年老店,没什么势利眼,老人是前台掌柜,儿子是个厨子,蒙学的孙子据说是附近街巷有名的小秀才,所以经常有客人调侃这店以后还怎么开,风趣老人和木讷汉子只说都是命,还能怎样。可哪怕是那个不苟言笑的憨厚汉子,听到类似调侃,脸上还是会有些自豪,家里祖坟冒烟,终于出了个有希望考取功名的读书种子,天底下还有比这更幸运的事情? 世道再乱,总有不乱的那么一天。 开在陋巷中的狗肉铺子,今晚还是客满为患,生意相当不错。去年盛夏时分,大骊蛮子虽然破了城,可其实根本就没怎么死人,大军继续南下,只留了几个据说极其精通石毫国官话的大骊蛮子,守着郡守官邸那边,不太抛头露面。这还要归功于本地的郡守老爷怕死,早卷起金银细软跑了,据说连官印都没拿走,换了一身青色儒衫,在大骊马蹄还相距很远的一个深夜,在贴身扈从的护送下,悄然出城,一直往南去了,显然就没有再返回朝廷当官的打算。 铺子里有个肌肤黝黑的“哑巴”少年伙计,干干瘦瘦的,负责待人接物和端茶送水,一点都不伶俐。 听说是边关那边逃过来的难民,老掌柜心善,便收留了少年当店铺伙计,大半年后,依然是个不讨喜的少年,店铺的熟客都不爱跟少年打交道。 这天暮色里,客人渐稀,店铺里边还漾着那股狗肉香味。 陈平安要了一壶郡城这边的土酒,坐在临近大门的位置。老掌柜正在跟一熟客喝酒,喝得酩酊大醉,满脸通红,跟众人说起那个宝贝孙子,真是让只有一斤酒量的老人有了两三斤不倒的海量。喝着喝着,倒是没忘记在心中默默告诉自己,可不能喝高了就少收钱。如今世道不太平,郡城也好,邻近的村野也罢,出门买狗都难了,客人也不如以往,客人兜里的银子,更是远不如前,所以如今更得精打细算,孙子读书一事,开销大着呢,可不能事事处处太拮据了,白白让孩子的同窗瞧不起。 读书老爷们,可都要那面子。 那个瘦黑瘦黑的少年伙计还在忙忙碌碌,收拾着一张桌上的酒肉残局,身影背对着陈平安。 陈平安吃过了菜肴和两碗米饭,又要了几碟子佐酒小菜,喝酒不多,筷子没停,菜碟都已经快空了。 陈平安突然喊了声那个少年的名字,然后问道:“我等下要招待个客人。除了土鸡,店铺后院的水缸里,还有新鲜捕捉的河鲤吗?” 少年漠然点头。 陈平安笑道:“那就去告诉厨子一声,可以做菜了,菜做好了,我那个朋友就可以上桌。对了,再加一份春笋烧猪肉。” 少年还是点头,去了后院,与那个正坐在灶房歇息的汉子一通比画手势。刚刚得以喘口气的汉子,笑着骂了一句娘,摇头晃脑站起身,去杀鸡剖鱼。又得忙碌了,只是做买卖的,谁乐意跟银子过意不去?少年看着那个汉子去看水缸的背影,眼神复杂,最终默默离开灶房,去鸡笼逮了只最大的,结果被汉子笑骂了一句,说这是留着给他儿子补身体的,换一只去。少年也就去鸡笼换了一只,干脆挑了只最小的,汉子还是不满意,说同样的价格,客人吃不出菜肴的分量大小,可是做生意的,还是要厚道些。汉子干脆就自己去鸡笼那边挑了只较大的,交给少年。杀鸡一事,少年还算熟稔,汉子则自己去捞了条活蹦乱跳的河鲤。 少年瞥了眼角落的狗笼,快速收回视线。 第一盆红烧河鲤端上了桌。少年发现这个客人所说的朋友还没来。 陈平安只说再等等,等第二盘菜上桌好了。 等到春笋烧猪肉和葱姜鸡块都上了桌,少年发现客人的朋友还是没来。 少年就要离开。 只见那个病恹恹的棉袍男子突然笑道:“菜上齐了,就等你落座了。” 少年一脸茫然。 狗肉铺子里边只剩下一桌客人,老掌柜已经口齿不清,还在那边使劲劝酒,当然自己更是没少喝,看情形,估计这顿饭不给打折的念头,早已抛之脑后。 陈平安对少年说道:“想必你已经知道,我猜出你的身份了,而且你一样猜出我是一位修行中人,不然你不会除了上次端酒菜上桌,都会有意无意绕过我,也故意不与我对视。既然如此,我邀请你吃顿饭,其实不是一件多大的事情。饭菜酒水,都是你端上来的,我该害怕担心才对,你怕什么。” 少年犹豫不决。 陈平安看了眼远处那一桌,微笑道:“放心吧,老掌柜已经喝高了,那桌客人都是寻常老百姓,听不到你我之间的言语。” 少年坐在陈平安对面,却没有去拿筷子。 陈平安夹了一筷子鱼肉,身体前倾,放在少年身前的那只饭碗里,又夹了春笋烧猪肉和葱姜鸡块,还是放在了少年碗里。 少年皱紧眉头,死死盯住这个奇怪的外乡客人。 陈平安这才给自己夹了一筷子菜,扒了一口米饭,细嚼慢咽,之后问道:“你打算杀几个人,掌勺的汉子,肯定要死,拥有一手‘摸狗’绝活的老掌柜,这辈子不知道从铺子买来、从乡野偷来了多少只狗,更会死。那么那个蒙学的孩子呢,你要不要杀?这些在这间狗肉铺子吃惯了狗肉的熟面孔客人,你记住了多少,是不是也要杀?” 少年双手搁放在膝盖上,双拳紧握,他眼神冰冷,压低嗓音,沙哑开口:“你要拦我?” 陈平安反问道:“拦你会如何,不拦你又会如何?” 少年沉声道:“你敢拦我,我就敢杀你!” 陈平安一手持筷夹菜,笑着伸出那只空闲手掌,示意少年先吃菜:“且不说你这点微末道行,能不能连我一并杀了。我们不如先吃过饭菜,酒足饭饱,再来试试看分生死。这一桌子菜,按照如今的市价,怎么都该有七八钱银子吧,这还是这间狗肉铺子价格公道,换成郡城那些开在闹市的酒楼,估摸着一两五钱的银子,都敢开价,爱吃不吃,没钱滚蛋。” 少年凝视着这位年轻男人的眼眸,片刻之后,开始埋头吃饭,没少夹菜,真要今天被眼前这位修道之人斩妖除魔了,自个儿好歹吃了顿饱饭! 少年开吃,陈平安反而停下了筷子,只是倒了酒壶里最后一点,小口抿着酒,双指拈起那一只碟子里所剩不多的花生米。 陈平安喝完了酒,吃完了佐酒菜,双手笼袖,坐在那边。 少年一抹嘴,放下碗筷。 陈平安缓缓道:“见着了店铺杀狗,客人吃肉,你便要杀人,我可以理解,但是我不接受。” 少年冷笑不已。 陈平安继续道:“因为你有你的理由和道理,甚至还愿意为此付出性命的代价。但是我希望你多知道一些这个世界,比如你这一顿饭,吃过了河鲤、土鸡和猪肉,以后你踏上了修行之路,还会吃更多的山珍美味,作为半个山上神仙,只要不曾身死道消,你就会有这样那样的宴会酒局,可能是客人,可能是主人,反正会一辈子除了狗肉,都不愁大鱼大肉。对不对?” 少年一脸呆滞。 陈平安缓缓道:“你只要今天走出了这一步,哪怕没有我拦着你,也会被监察全城的大骊随军修士追杀。就算你成功逃出了这座郡城,你接下来要杀多少杀狗吃肉的人,今夜杀了十个几十个,以后杀一百个一千个?反正死就死,你都不后悔,对不对?” 少年低下脑袋。 陈平安说道:“我既然看到了,就不会让你在这里杀人。可能你会觉得我没有道理,是仗势欺人,没有关系,这个世道,讲道理是一件很复杂、很不讨喜的事情。其实一样的,在老掌柜和他儿子,那些莫名其妙死了的客人,以及可能最后活了下来却再也无法读书的孩子眼中,他们都会觉得你不讲理,太不讲理了。这点小道理,你在杀人之前,是应该要知道的。” 少年抬起头。 那个男人似乎是真心疼那点银钱,见少年不吃了,他就开始拿起筷子,夹了一筷子春笋烧猪肉,吃完之后,又去夹了一块红烧河鲤,然后说道:“之所以做这些,与你说这些,是因为我在你身上,看到了犹豫和挣扎,你也觉得罪该万死的老掌柜和厨子,其实也有好的一面。要知道,我遇到很多很多的人,哪怕是人,比起你们这些辛辛苦苦想要成为人的得道精怪,都更不像人,他们甚至不如你们,远远不如。所以我愿意请你吃这顿饭,并且……” 陈平安笑了笑,掏出一粒碎银子放在桌上,然后掏出一枚小暑钱搁在桌面,屈指一弹,刚好滑在少年饭碗附近,说道:“我说一种可能性给你听,这枚小暑钱,算是我借你的,还不还,随你,十年百年后再还我,也行。然后比如你先不杀人,忍了你当下这份内心煎熬,我知道这会很难熬,但是你只要不杀人,就可以花钱去救更多的同类,这有很多很多的法子,例如靠着修为,先成为一座小县城县太爷眼中的山上神仙,帮着他处理一些鬼鬼怪怪的小事,毕竟在小地方,你遇不到我这种‘不讲理’的修士,那些作祟的鬼魅,你都可以应付,所以你就可以趁机与县令说一句,不许辖境内兜售狗肉……你也可以成为富甲一方的豪绅巨贾,以高价买完所有一郡一州的狗,害得许多狗肉铺子不得不转行……你也可以勤勉修行,自己开创山头,地界百里千里之内,由你来制定规矩,其中就有一条,善待狗类……” 少年问道:“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陈平安想了想,笑道:“我虽然对这个世界很失望,对自己也很失望,但是我也是最近才突然想明白,讲道理的代价再大,还是要讲一讲的。” 少年又问:“先生是儒家门生?” 陈平安沉默片刻,摇头道:“暂时还不算。不过我是一名剑客。” 少年微微错愕。 “钱不够,可以再跟我借,但是在那之后,我们可就要明算账了。” 陈平安缓缓站起身,道:“多想想,我不希望你这么快就可以还我一枚小暑钱,哪怕你聪明点,换一座远点的郡城也行,只要我听不到看不到,就成。不过如果你能够换一条路走,我会很开心请你吃了这顿饭,没白花钱。” 陈平安走出狗肉铺子,独自走在小巷中。 少年突然跑出铺子,跟上陈平安,问道:“先生你自己说以后还能与你借钱,可是你名字也不说,籍贯也不讲,我没钱了,到时候怎么找你?” “这样啊。” 陈平安站在原地,挠挠头,笑道:“我就是跟你客气客气,说点不用花银子的客套话而已。” 少年灿烂而笑。这是他机缘之下化作人形后,第一次如此开怀大笑。 陈平安伸手揉了揉少年的脑袋,道:“我叫陈平安,如今在石毫国浪荡,之后会返回书简湖青峡岛。以后好好修行。” 陈平安继续前行。 少年大声喊道:“陈先生,老掌柜他们一家其实都是好人,所以我会先出一个很高很高的价格,让老掌柜无法拒绝,将铺子卖给我,这样他的孙子就可以好好读书了,会有自己的家塾和藏书楼,可以请很好的教书先生!在那之后,我会返回山中,好好修行!” 没有佩剑也无背剑却自称是一名剑客的棉袍男人,只是背对着少年,高高举起手臂,跷起大拇指。 少年最后喊着问道:“先生,你的剑呢?” 那人只是一边大步向前,一边答道:“在我心中。” 略作停顿,那名年轻剑客又有补充。夜幕中,唯有三字轻轻回荡在陋巷中。 “快得很!” 大笑而去。 粥铺、药铺事宜已经解决,马笃宜和曾掖本以为就像以往那般,继续赶路,去往石毫国边境,因为有两位边军出身的男子阴物,遗愿与此有关,人已不能叶落归根,心愿却落在了家乡那边。 但是陈平安却又逗留了一天,直到这天暮色里,在城门那边停步,远远目送一位黑瘦少年离开郡城,再去看了趟陋巷已经关门的狗肉铺子,门外墙上两边,张贴着文持笏、武持锏的大骊袁、曹两尊门神,这才返回客栈。 先前在城门那边,陈平安又见到了大骊随军修士关翳然,后者故意撇下身边扈从武卒,与陈平安独自站在城门口,轻声问道:“是放长线钓大鱼,暂时放虎归山,以便寻找出这头小妖的得道之地,找出一两件仙物机缘?还是就这样了,由着这头小妖远去,就当结了一桩善缘?” 山泽精怪能够幻化人形,必有大福缘傍身,要么是误入荒废的仙家洞府,要么是吞下了凝聚一方天地灵气的灵芝妙药。无论是哪一种,前者顺藤摸瓜,后者直接炼化了那头精怪,都是一笔不小的意外之财。 陈平安笑道:“是后者。” 关翳然遗憾道:“可惜了,如果你没有露面,我有两个天天嚷着揭不开锅的同僚,早就盯上了这头在狗肉铺子里边窝着的小妖,不过既然你插手了,我便说服他们放弃,本来就是个添头,其实平时还有军务在身。当然了,若是你选择了前者,倒是可以一起做。” 陈平安问道:“我这横插一脚,岂不是减少了你同僚的收益?会不会让你难做人?” 关翳然微笑道:“我与那两个朋友,虽是修行中人,其实更多还是大骊军伍中人,所以有你这句话,有这份心意,就够了。出门在外,难得遇上家乡人,可以不用那么客气。有些客气,有了,是最好,没有,也无碍,大不了以后见着了,就假装不认识,一切按照咱们大骊律法和军中规矩来。” 陈平安深以为然道:“正理。” 关翳然爽朗大笑道:“很高兴能够在这种离着家乡十万八千里的地儿,遇见你这么个有出息的自家人。” 陈平安抱拳道:“如今我不便泄露身份,将来只要有机会,一定要找关兄喝酒。” 关翳然抬臂握拳,轻敲胸前铁甲,正色道:“那我可就真记下了!事先说好,沙场之上,兄弟为我所救,欠我命都无所谓,唯独欠我关翳然的酒,天王老子也不行!” 这一场同乡人在异乡的萍水相逢,逢离皆尽兴。 在那位青色棉袍的年轻人远离城门时,有两位披挂大骊武库特制轻甲的随军修士,缓缓而来,一位青壮汉子,一位纤弱女子。 女子打量了一下好似意犹未尽的关翳然,好奇问道:“翳然,今年一开春,你白白丢了这么多神仙钱,可不是啥好兆头,还这么开心?” 关翳然呵呵笑道:“我开心啊,千金难买我乐意。” 壮汉说道:“一个能够轻易将一枚小暑钱送出手的年轻修士,对那头小妖,又全无所求,反而故意一路相送到城门口,加上先前在城内开设粥铺、药铺,按照谍报显示,并非一城一地,而是处处如此,换成别人,我不信有这等菩萨心肠的山上修士,换成此人,观其言行,倒是都说得通。我觉得翳然做得没错,本就是家乡人氏,能认识个值得咱们与之喝酒的朋友,怎么都不亏。” 身姿曼妙却挎一把巨剑的年轻女子,抱怨道:“你们男人啊,都是这么个鸟样,稍稍遇上对胃口的人,就喜欢打肿脸充胖子,至于吗?” 关翳然一本正经道:“戚姑娘,你这么讲我们男人,我就不乐意了。我比虞山房可有钱多了,哪里需要打肿脸?当年是谁说我这种出身豪阀的纨绔子弟,放个屁都带着铜臭味来着?” “狗嘴里吐不出象牙的玩意!”身段纤柔如春日杨柳的女子,一拳砸在关翳然的肩头,打得关翳然踉跄后退几步,女子转身就走回城头上。 关翳然龇牙咧嘴揉着肩头,是真疼,满脸苦笑,名为虞山房的壮汉一脸幸灾乐祸。 女子是位来自风雪庙的兵家修士,相较于多是在大骊铁骑当中担任中高层武官的真武山修士,她并非没有这个机会,只是选择了另外一条仕途。不过大骊边军对此并不奇怪,风雪庙的兵家修士,多是如此,下山之后,喜欢当那孑然一身的游侠,偶有像此女子这般的,也是担任一些重要武将的贴身扈从。 虞山房一把搂住关翳然肩头,低声道:“翳然,我认识你怎么都得有七八年了,还是只认为你是个来自京城的将种子弟,高不成低不就的那种门户,不然当年也不至于给家族丢到那么个破烂地方,一待就是将近三年,一直是我们边军中最底层的随军修士,反倒是戚琦,才认识你没两年工夫,这次一起南下而已,她却是唯一看穿你家世身份的,硬说你小子是豪阀子弟,为啥?我们这帮一起在大雪天冻屁股拉过屎的老兄弟,可都不太相信,难道你们俩已经……” 虞山房被关翳然挣脱开后,双手拇指抵住,做个手势,朝后者挤眉弄眼。 关翳然无奈道:“谁不知道这位戚琦,对她那位风雪庙别脉的小师叔祖剑仙魏晋,仰慕已久。” 关翳然叹了口气道:“而且我也早就有了未婚妻,不瞒你说,还真是一位京城世族嫡女,只是我从未见过面,想来好笑,将来娶亲,掀起红盖头的那天,才能知道自己媳妇长什么模样。” 虞山房好奇道:“到底哪家的倒霉闺女,摊上你这么个地地道道的边军糙老爷们?” “没你这么埋汰自家兄弟的。”关翳然一手手心抵住大骊边军制式战刀的刀柄,与虞山房并肩走在异国他乡的街道上,环顾四周,两边街道,几乎都张贴着大骊袁、曹两尊彩绘门神。大骊上柱国姓氏,就那么几个,袁、曹两姓,当然是大骊当之无愧的大姓中的大姓。其实能够与袁、曹两姓掰手腕的上柱国姓氏,还有两个:只不过一个在山上,几乎不理俗事,姓余;另一个只在朝堂,从不涉足边军,祖籍位于翊州,后迁徙至京城,已经两百年,每年这个家族的嫡子孙返乡祭祖,就连大骊礼部都要重视。大骊国师都曾与皇帝陛下笑言,在一百年前,在那段宦官干政、外戚擅权、藩镇造反、修士肆掠轮番上阵,导致整个大骊处于最混乱无序的惨烈岁月里,如果不是这个家族在力挽狂澜,勤勤恳恳当着大骊王朝的缝补匠,大骊早就崩碎得不能再碎了。 虞山房双手十指交错,向前探出,舒展筋骨,身躯关节间噼啪作响。诸多个人的因缘际会之下,这个从边军末等斥候一步步被提拔为武秘书郎的半个“野修”,随口道:“其实有些时候,我们这帮老兄弟喝酒闲聊,也会觉得你跟我们是不太一样的,可到底哪儿不同,又说不出个所以然。没法子,咱们都是给边境风沙天天洗眼睛的家伙,个个眼神不好使,远远比不得那拨给塞入军中的将种子弟。” 关翳然笑道:“我认朋友,就三种。沙场上,敢说死就死的;官场上,真正有风骨的读书人;最后就是山上的……好人。” 关翳然有些伤感,道:“只可惜,第一种和第三种,好像都活不长久。沙场不用多说,这么多年的生生死死,即使死了最要好的兄弟,咱们都已经不会再像个娘们一样,哭得死去活来了。第三种,我以前认识一个叫余荫的年轻人,我特别佩服的一个同龄人,怎么个好法呢,就是好到会让你觉得……世道再怎么糟糕,有他在前边,说着话做着事,就够了,你只需要看着那个渐行渐远的背影,你就会感到开心。但是这么一个很好的修道之人,死得是那么不值得,对他寄予厚望的家族,和咱们的朝廷,为了大局,选择了大事化小、小事化了。我觉得这样不对,但是那些大人物,会听我关翳然这种小人物说出来的话吗?不会。哪怕……我姓关。” 虞山房笑着拆台道:“姓关怎么了,了不起啊?又不是那上柱国之列的云在郡关氏!你在军中在册的户籍上,清清楚楚写着,你小子来自京城。咱们将军什么德行,你还不清楚?早将你的底细翻了个底朝天,跟咱们说就是京城三流的将种门庭,莫说是那条上柱国与上柱国当邻居、尚书与尚书隔着墙吵架的意迟巷,连将军一大堆的篪儿街,你家都没资格去弄个小院子。怎么,你小子跟这个云在郡关氏沾亲带故?就因为旧袍泽兼死对头的刘将军,当年莫名其妙发现自己麾下的一名年轻斥候,竟然是个不显山不露水的京城二流将种子弟,祖辈是当过从二品大将军的,还得了个让人流口水的谥号来着,咱们将军就感觉被刘将军压了自个儿一头,这会儿天天做梦,想着自己带出来的崽子里边,偷偷藏着个第一流的将种崽儿,笑死个人。” 关翳然犹豫了一下,问道:“如果哪天我死了,咱们将军说不定就会哭哭笑笑骂我了。” 虞山房震惊道:“咋的,你小子真是祖籍在翊州的关氏子弟?” 关翳然点头道:“翊州云在郡关氏,我是嫡玄孙。没办法,我家老祖宗虽然不是修行之人,但是筋骨特别结实,百岁高龄,还能一顿饭喝下一斤酒吃掉两斤肉,当年国师大人见着了,都觉得意外。” 虞山房白眼道:“我信你个鬼!你要是能见过崔国师,我还见着了皇帝陛下呢!” 关翳然“嘿嘿”笑了一声,道:“我说了,你不信,爱信不信,反正没我啥事了。” 虞山房狐疑道:“真是?” 关翳然笑着点头道:“真不骗你。还记得我大前年的年关时分,有过一次告假回京吧,戚琦说过她曾经跟随传道人,在正月里去过京城,可能是在那条雨花巷,或是在篪儿街,当时我在走门串户拜年,所以戚琦无意间瞥过我一眼,只不过那两处规矩森严,戚琦不敢尾随我。当然,那时候戚琦跟我还不认识,根本没有必要探究我的身份。” 虞山房悄然伸手,鬼鬼祟祟,想要摸一摸关翳然的脑袋。 关翳然头一撇,气笑道:“干吗?想娘们想疯了,把我当成戚琦了?” 虞山房搓手道:“这辈子还没摸过大人物呢,就想过过手瘾。啧啧啧,云在郡关氏!今晚老子非把你灌醉了,到时候摸个够。喊上老兄弟们,一个一个来。” 关翳然嬉笑道:“这种缺德事,你要是能做得出来,回头我就去娶了给你说成仙女的待嫁妹妹,到时候天天喊你姐夫。” 虞山房一脚踹在关翳然屁股上。 关翳然受了这一脚,没躲。 两人继续并肩而行。 虞山房突然叹了口气:“这个事情,兄弟们走的时候,你该说一说的,哪怕偷偷讲给他们听也好啊。” 关翳然沉默片刻,摇头道:“说不出口。” 虞山房黯然点头:“倒也是。” 关翳然突然笑道:“哪天我死在战场上,真相大白,到时候咱们将军也好,你也好,这好歹是件能够拍胸脯与其他骑军说道说道的事情。” 虞山房摇摇头:“你别死。” 关翳然也摇头,缓缓道:“就因为翊州关氏子弟,出身勋贵,所以我就不能死?大骊可没有这样的道理。” 虞山房笑道:“你想岔了。我就是觉得,你小子当年是怎么看待那个叫余荫的同龄人,我如今就是怎么看待你的,以后你在咱们大骊庙堂当了大官,哪怕那时候你去了京城,人模狗样的,不再披挂甲胄了,每天穿着身官皮,而我还留在边军厮混,咱俩说不定这辈子都八竿子打不着了,可我还是会觉得……放心,嗯,就是比较放心。” 关翳然点点头。 虞山房好奇问道:“我就纳了闷了,你们这些个大大小小的将种子弟,怎么好像都喜欢隐姓埋名,然后来当个不起眼的边军斥候?” 关翳然笑道:“在意迟巷和篪儿街,每一个还要点脸的将种子弟,都希望自己这辈子当过一位货真价实的边军斥候,不靠祖辈的功劳簿,就靠自己的本事,割下一颗颗敌人的头颅,挂在马鞍旁。以后不管什么原因,回到了意迟巷和篪儿街,哪怕是篪儿街父辈混得最差劲的年轻人,当过了边关斥候,万一在路上与意迟巷那帮尚书老爷的龟儿孙起了冲突,只要不是太不占理的事儿,只管将对方狠狠揍一顿,事后不用怕牵连祖辈和家族,绝对不会有事。从我爷爷起,到我这一代,都是这样。” 虞山房啧啧称奇道:“这也行?” 关翳然跺了跺脚,微笑道:“所以我们大骊铁骑的马蹄,能够踩在这里。” 虞山房小声问道:“翳然,你说有没有可能,将来哪天,你成为你们云在郡关氏第一个获得武将美谥的子孙?” “借你吉言,借你吉言。”关翳然连忙鞠躬感谢,直腰后打趣道,“就不能是以巡狩使的官身获得谥号?” 虞山房拍拍关翳然的肩膀,笑道:“既然已经是关氏子弟了,就要低调些,口气小一些,不然光是一口京片子就这么惹人厌,以后还了得?还不得天天给我和兄弟们当娘们摸?” 关翳然揉了揉下巴:“有道理,很有道理。” 穗山之巅。 金甲神人无奈道:“再这么耗下去,我看你以后还怎么混,那位事务繁重的大祭酒,给你拖了多久了?他以往再钦佩你的歪理,都要耗光对你的好感了。” 老秀才盘腿而坐,双手搓着耳朵道:“天要下雨娘要嫁人,随他去了吧。” 金甲神人缓缓道:“根据消息,龙虎山祖师堂那边,不太对劲。来自北俱芦洲的那位火龙真人,在那人递出那一剑之后,好像给帮了个倒忙。” 老秀才笑道:“你又怎么知道,别人眼中天大的坏事,就不是这位龙虎山外姓大天师想要的结果?” 金甲神人本就是随口一提,别说是一个外姓大天师,就是龙虎山天师府的本家大天师,做了什么,他这位穗山大神,同样全然无所谓。 不过分属儒家三脉的三位学宫大祭酒,分别在白泽、那位得意读书人和老秀才这边一一碰壁,要么无功而返,要么连面都见不着,哪怕是穗山大岳的主神,他也会感到忧虑重重。 因为事情实在太大,涉及了最根本的天下大势。 老秀才说道:“我的学生,比起其余几支大的文脉,算很少很少了。没办法,我眼光挑剔,谁都比不得……” 金甲神人嗤笑道:“这种屁话,就说给我一个听,有意思吗?” 老秀才点头道:“总比说给我自个儿听,有意思些了。” 金甲神人闭嘴不言。 老秀才见这个家伙没跟自己拌嘴,便有些失望,只得继续道:“老大崔瀺最有才情,喜欢钻牛角尖,这本是做学问最好的态度。但是崔瀺太聪明了,他对待这个世界,是悲观的,从一开始就是这样。 “再说老三,齐静春学问最好,还不只是最高那么简单,便是我这个当先生的,都要称赞一句‘包罗万象,蔚为大观’。如果不是摊上我这么个先生,而是在礼圣或是亚圣一脉,说不定成就会更高。齐静春对待这个世界,是乐观的。 “说回老二,左右性子最犟,其实人很好,特别好。还在陋巷过穷日子的时候,我都让他管钱,比我这个搂不住钱袋子的先生管钱,有用多了。崔瀺说要买棋谱,齐静春说要买书,阿良说要喝酒,我能不给钱?就我这瘦竹竿儿,肯定是要打肿脸充胖子的。左右管钱,我才放心。左右的资质、才学、天赋、秉性,都不是弟子当中最好的,却是最均衡的,而且天生就有定力,所以他学剑,哪怕很晚,也非常快。对,就是实在太快了,快到我当年都有些心慌,生怕他成为浩然天下几千年以来,第一个十四境剑修。到时候怎么办?别看这家伙远离人间,恰恰才是最怕寂寞的那个人,他虽然百余年来,一直在海上逛荡,可真正的心思呢,还是在我这个先生身上,在他师弟身上……这样的弟子,哪个先生,会不喜欢呢? “还记得当年有个大儒骂我骂得……确实有些阴损缺德了,我哪里好跟他计较,一个小小的书院圣人而已,连陪祀的资格都没有,我要是跑去跟这么个晚辈吵架,太跌份了。左右就偷偷摸摸过去了,打得人家那叫一个哭爹喊娘。左右也实在,竟然傻乎乎认了,还跑回我跟前来认错。认错认错,认个你娘的错哦,就不知道蒙个面揍人?事后脚底抹油,就不认,能咋的?来打我啊,你打得过我左右吗?就算打得过,你左右不认账,那一脉的副教主能打死你啊?他能打死你,我就不能打死他啦?唉,所以说左右还是缺心眼,我这个苦兮兮当先生的,还能怎么办,毕竟小齐他们都还瞧着呢,那就罚呗,屁颠屁颠带着左右去给人赔礼道歉,还要做这做那,补偿来补偿去,烦啊。” 金甲神人疑惑道:“左右愿意跟你认错,岂会愿意跟别人道歉?” 老秀才白眼道:“我当然是私底下跟左右讲清楚道理啊,打人打得那么轻,怎么当的文圣弟子?怎么给你师父出的这一口恶气?这么一讲,左右默默点头,觉得对,说以后会注意。” 金甲神人笑呵呵道:“我服气了。” 老秀才喟叹一声:“老四呢,就比较复杂了,只能算是半个弟子吧,不是我不认,是他觉得出身不好,不愿意给我惹麻烦,所以是他不认我,这一点,原因不同,结果嘛,还是跟我那个闭关弟子,很像的。此外,记名弟子,其余人等,各有千秋。 “其中茅小冬,在传道授业解惑当先生这件事上,是最像我的,当然了,学问还是不如我这个先生高。做什么事情都规矩,就是离着老头子所谓的‘从心所欲不逾矩’,还是有些距离。可惜这种事情,旁人不能咋咋呼呼去点破,只能自己想通,自己勘破。佛家‘自了汉’的说法,就极好。在这件事情上,道家就不够善喽……” 老秀才没有细说下去,也没有往高处说去,换了话题:“我啊,跟人吵架,从来不觉得自己都对、都好,别人的好与不好,都得知道。不然吵架图什么?自己说是说痛快了,一肚子学问,到底落在何处?学问最怕成为无根之水,从天而降,高高在上,瞧着厉害,除了读书人自家吹捧几句,意义何在?不沾地,不反哺土地,不真正惠泽老百姓,不给他们‘人生苦难千千万,我自有安心之地来搁放’的那么个大箩筐、小背篓,反而只是往里头塞些纸上文章,讲些让人误以为只有圣贤才配讲的道理,是会累死人的,又如何能奢望教化之功?” 老秀才站起身,身形佝偻,眺望远方,喃喃道:“性本善,错吗?大善。可是这里边会有个很尴尬的问题,既然人性本善,为何世道如此复杂?儒家的教化之功,到底教化了什么?教人向恶吗?那么怎么办?老头子和礼圣都在等,然后,终于等到了我。我说了,人性恶,在一教之内,相互砥砺、切磋和修缮,关键是我还站得住,道理讲得好,所以我成了文圣。但是又有一个更尴尬的问题出现了,换成你这么个局外人来看,你觉得性本恶学说,可以成为儒家文脉之一,这没关系,可是真的能够成为我们儒家的主脉吗?” 老秀才自问自答道:“万万不能的。”老秀才竖起大拇指,指向自己心口,道:“我自己都是这么认为的。” 沉默许久。 金甲神人难得叹息一声,带着些惋惜。 老秀才没有收起那根大拇指,突然唏嘘道:“这么一想,我真是圣贤豪杰兼具啊。” 金甲神人始终没有说一个字。 老秀才转过头,无奈道:“你咋不反驳我几句,我才好以理服人哪。” 金甲神人淡然道:“根本不给你这种机会。” 老秀才“哦”了一声,欣慰道:“那看来是我已经以德服人了。” 金甲神人深呼吸一口气。 不然? 老秀才突然正色道:“别着急撵我走,我也要学那白泽和那个最失意的读书人,再等等。我虽然不知道他们在想什么,但是我也想等等看。” 金甲神人问道:“万一等到最后,错了呢,不后悔?” 老秀才双手负后,眯眼冷笑:“后悔?从我这个先生,到这些入室弟子,不论各自大道取舍,后悔?没有的!” 金色拱桥之上。 剑被插入桥栏之中,剑尖与一小截剑身已经没入其中,火星四溅,无比绚烂。 坐在一旁的女子,将桐叶伞横放在膝盖上,她站起身,撑开那把看似平平的油纸伞,抬头看了一眼,一闪而逝,唯有桐叶伞悬停原地。 她一步来到一座福地中,就在一座水井口。 那把“随手赠送”的桐叶伞,自然大有深意,只是原主人送了,新主人却未必能活到发现真相的那一天。 可这与原主人有何关系?既是算计,又非算计,道可道,非常道也。 几乎瞬间,就有一位身材高大的老道人来到她身旁,微笑道:“好久不见。” 她没有理睬,环视四周,点头道:“放在当下,已经算是不错的大手笔。” 老道人笑道:“不然如何去与道祖论道?” 她瞥了他一眼。老道人神色自若。 她凝视这座藕花福地的某一处,似有所悟,讥笑道:“你倒是不忘本。” 老道人哈哈大笑,十分快意,道:“顺势而为,举手之劳,颠倒乾坤,一洲陆沉。” 她皱了皱眉头。 老道人感叹道:“如今终究不是当年了。” 她摇摇头,道:“只是我换了主人而已。” 老道人没有说话。此事,便是他也不好评论。 她问道:“就这么小一块地盘而已?” 老道人笑道:“真的不能再多了。” 她似乎失去了兴致,失望而归,身形消逝,重返自己的那座天地,收起那把桐叶伞。 老道人站在水井旁,低头望去,凝视着幽幽井水。 老道人收回视线,抬头望向天幕,问道:“这就是我重返青冥天下的见面礼,如何?” 与藕花福地相接连的那座莲花小洞天,有位老人,依旧在看一粒水珠,看着它在一张张高低不平的荷叶上摔落。水珠大小如寻常雨滴,可是许多荷叶却会大如山岳峰峦,更大的,更是大如天下王朝的一州之地,故而一张荷叶的脉络,可能就会长达数十里数百里,所以一粒渺小水珠的走势,最终落在何处,等待那个结果的出现,必然会是一个极其漫长的过程。 老人丝毫不着急。 岁月悠悠,光阴流逝。 只是作为天地间最大的规矩存在,哪怕是那条浩浩荡荡的光阴长河,在流经老人身边的时候,都要自行绕路。 城春草木深,只是整个石毫国北境,几乎再也见不着一个踏春郊游的王孙公子。 走走停停的那三骑,一路北上,不知不觉,已经入夏。 这天位于石毫国边境关隘的一座山脊小路上,三骑停马歇息,曾掖忙碌着煮饭,马笃宜在对镜梳妆。她哼着小曲儿,心情不错,手中那把绿漆小铜镜,是捡漏得来的压胜灵器,是一把比较罕见的日光月辉连弧镜,用了不足二两银子,从当铺那边眼拙的掌柜手中砍价来的,按照负责掌眼的老修士鬼将的说法,搁在仙家渡口,少说能卖出四五十枚雪花钱。 陈平安坐在一旁,翻看账本,绝大多数名字下边,都已经轻轻画上一抹朱笔,这些属于夙愿得偿的。可是有些阴物鬼魅的遗愿,就只能暂时搁置,事实上,陈平安与他们双方心知肚明,那些心愿,极有可能会沦为佛家语的夙愿,今生此世,无论阴阳,都很难达成了。有些阴物心结成死结,悲愤之中,情难自禁,戾气暴涨,差点直接转为一头厉鬼,只能靠着“下狱”阎王殿中张贴的那几张清心符,维持仅剩的灵智。 陈平安一次次书写清心符,灵气散尽,就再补上,不断耗费神仙钱,简直就是一个无底洞。但“勤俭持家”的马笃宜,在这件事上没有埋怨。 这一路,遇上了不少石毫国溃散的残败兵马,散落在山野密林各处,成为一股股流寇,聚散不定,疯狂劫掠大骊后方粮草,其中有的为了生存下去,不得不将矛头指向石毫国当地郡县百姓。去年年末接连三场大雪,加上战乱纷飞,石毫国北部疆域,民生凋敝,哪怕这些不过三四百骑的兵马所求的只是少量的粮食,可是边境线上那些个零散的贫瘠县城,家家户户就指望着那点存粮熬到下一场庄稼收成,实在满足不了石毫国武卒的这点胃口,于是不可避免就有了冲突,一来二去,一个为了不饿死,一个为了家国大义而活,冲突变得越来越激烈。 陈平安三骑就遇到了一场差点演变成血腥厮杀的冲突。当时一位身披破碎甲胄的年轻武卒,差点一刀砍在了一位消瘦老者的肩头,陈平安突入其中,握住了那把石毫国制式马刀,瞬间数十骑石毫国溃兵蜂拥而至,陈平安一跺脚,士兵们人仰马翻。陈平安把手中马刀,插回到那名年轻武卒的刀鞘,武卒整个人被巨大的劲道冲击得踉跄后退。 陈平安此后没有说什么,只是牵马站在小镇街道上,那些饥肠辘辘的武卒则默默退出了县城。 陈平安一行三骑也跟随其后缓缓离开。 背后,是当地百姓开始大声谩骂那些本国武卒,什么难听的话都有,什么打大骊蛮子的本事没有,欺负自家老百姓,倒是一个比一个威风,就该死在战场上一了百了,省得回过头来祸害自己人。甚至还有人提议,去给邻近一座大县城的大骊铁骑通风报信,说不定还能拿到一笔悬赏金。 那支骑卒离开县城后,年轻武卒突然号啕大哭。一名校尉模样的老武官停下马,怆然流泪。这支几乎人人面黄肌瘦、伤痕累累的骑队,亦是停马不前,惶惶且茫然。 三骑见状也勒马而上,陈平安让马笃宜和曾掖留在原地,一骑缓缓跟上去。 这支鼎盛之时拥有两千余精骑的石毫国边境著名老字营骑军,如今已经打到不足八十骑,见陈平安乘马而来,一个个如临大敌。 陈平安丢出一只沉甸甸的大袋子,用越来越娴熟的石毫国官话说道:“散了吧,脱了铠甲,摘掉马甲,用这笔钱作为返乡路费和安家费。” 那名老武官接住袋子,打开一看,里边全是官制金锭,他抬起头,满脸疑惑。 陈平安说道:“如果不愿意就这么放弃,可以挑选几个心眼活络的兄弟,假扮商贾,去那些已经安稳下来的县城购买粮食,尽量绕开大骊谍子和斥候,每次少买一些粮食,不然容易让当地官府起疑心,如今到底谁才是自己人,我相信你们自己都分不清楚了。” 老武官问道:“就只是这样?别无所求?” 陈平安点头道:“你们当下没得选,既然已经是最糟糕的处境了,不如去试试看。再者我如果想要靠你们的几十颗头颅,去已经向大骊投诚的州郡官府邀功请赏,不用这么麻烦,这一点,你麾下武卒可能看不出来,你身为一名四境纯粹武夫,却应该很清楚。” 老武官欲言又止。 陈平安摆摆手,又道:“就帮这么多,我也不是什么善财童子,别把我当冤大头。” 老武官悻悻然,只得放弃那个确实不太厚道的念头,大大方方收起那袋能够救命的金锭后,向那位青色棉袍的清瘦男子,抱拳致谢道:“先生高义!” 陈平安抱拳还礼,就此离去,至于那支石毫国骑军最后做出了什么决定,他没有像对先前州城当中的狗肉铺子那个少年伙计那样,从头看到尾。 老武官有些吃瘪,恩人的名字还没问呢。 马笃宜看着策马返回的陈平安,调侃道:“嘴上说自己不是善财童子,其实呢?” 陈平安笑道:“看破不说破,是一种为人处世的顶好习惯。” 马笃宜刚要再针尖对麦芒说他几句,陈平安已经纵马而行,她只得与曾掖匆忙跟上。 三骑的马蹄,轻轻踩在春暖花开的苍茫大地上。 这会儿,马笃宜放下铜镜,转头望向已经合上账本的陈平安,问道:“陈先生,入秋前咱们能返回书简湖吗?” 陈平安点头道:“差不多可以。” 马笃宜伸了个懒腰,一不小心撞到身后的大竹箱,赶紧伸手扶住。这里边,满满当当,都是最近三座城池里低价入手的宝贝物件,就算裹了绸缎垫了棉布,还是担心磕碰坏了这些特别娇气的家伙。按照居住在仿制琉璃阁那位掌眼老鬼物的说法,这些多是人间豪门喜好的珍玩,乱世当中,远远不如真金白银,可一旦等到了太平盛世,哪怕只是其中那么个小小的鸟食罐,就能值二三百两银子,遇上钟情于此道的有钱人,价格再往上翻一番,都不是难事。 这些物件,其实一样可以放入陈平安的咫尺物当中,不过马笃宜喜欢每次停步就打开箱子翻翻拣拣,像这把爱不释手的小铜镜,拣出来过过眼瘾,就干脆自讨苦吃,自己背着了。 曾掖如今已经是名副其实的四境修士,马笃宜悟性、资质比他好,更是五境阴物了。只是真正的修行底子,还是曾掖更佳,这就是根骨的重要性。 一个不嫌慢,一个不嫌快,如今曾掖和马笃宜相处起来,越来越融洽,有了些默契。 吃着饭,陈平安还是习惯性细嚼慢咽。曾掖蹲在一旁,大口扒饭,随口问道:“陈先生,我那拳桩,走得咋样了?” 陈平安微笑道:“稀稀拉拉。” 曾掖哀叹一声,他原本觉得自己的六步走桩,不说啥得心应手,但熟能生巧,是跑不掉的。 马笃宜火上加油道:“你就不是一块练武的料,连我这种外行都看得真切,你的拳架子又空又松,根本就没登堂入室。曾掖,你是不是自己还觉得挺像回事?” 陈平安安慰曾掖道:“武学一事,既然不是你的主业,稍稍强身健体,帮着你拔筋养骨,就足够了。不然生出了一口纯粹真气,冲撞气府灵气,反而不美。” 曾掖闷闷道:“要么学啥啥不成,要么学啥啥都慢。陈先生,你咋也不着急啊。” 陈平安给逗乐了,道:“要是着急有用,我也会跟你急眼的。” 马笃宜憋着坏,正要说话。 陈平安已经抬起手,制止道:“住嘴,不许继续拿曾掖的修行找乐子。还有,关于曾掖拳架好坏,你能看得出来才怪了,是前辈随口点评,给你借来用的吧?” 马笃宜笑得眯起一双秋水长眸,不说话,默认。 三人继续前行,沿着石毫国边境线而走。 来到北境一座名为鹘落山的仙家门派,青山绵延,风景秀美,灵气还算充沛,这让马笃宜和曾掖两位修士都觉得心旷神怡,忍不住多呼吸了几口。 许多灵气瘠薄之地,百姓可能一辈子都遇不到一位修士,因为只有商贾求利喜欢熙熙攘攘,而修士行走人间,会下意识避开那种灵气稀薄近无的地盘,毕竟修道一事,讲究太多,需要水磨功夫,尤其是下五境修士,以及地仙之下的中五境神仙,把宝贵光阴耗费在方圆千里无灵气的地方,本身就是一种挥霍。 之前战乱不断,殃及了石毫国山上,后来不知怎么的,许多小山头就纷纷聚拢过来,隐约以鹘落山作为龙头。鹘落山占地较广,先前又是走一脉单传的仙家路数,属于家业大、人丁稀少的那种山上门派,所以就将鹘落山许多山头分出去,租赁给那些前来投靠依附的石毫国末流修士门派。 短短两年,鹘落山就有了不俗的声势。 听说这边开了不少的仙家铺子,这也是陈平安此行的缘由。既然路过,就让曾掖和马笃宜出手那些捡漏得来的十数件杂乱灵器,看能否卖出个好价格,所有到手的神仙钱,都归他们所有,至于事后如何“分赃”,陈平安不管,由着曾掖和马笃宜自己商量,不过估摸着曾掖怎么都要吃个不小的亏,就马笃宜打小算盘的那股精明劲儿,三个曾掖都不是她的对手。 陈平安想着以后哪天自己要是开铺子做买卖了,马笃宜倒是个不错的帮手。 到了鹘落山地界靠外边的一处山头,陈平安才发现此处收拢了不少难民,一座集市打造得有模有样,人声鼎沸,一路上,还有许多地方正在破土动工,热火朝天,除了相对筋骨强健的青壮男子,还有不少能够活着走入鹘落山的妇孺,都在有力出力。最让陈平安诧异的,是有一座石毫国武庙已经建造完毕,虽然粗糙,但该有的朝廷礼制,一处不缺。除此之外,还有一些打造护山阵法的修士,也在忙碌。 这大概就是一座仙家渡口或是一个山上门派的最早雏形了。 两名修士见着了牵马而行的陈平安三位,面对这三张陌生面孔,修士的眼神都有些戒备,偷偷联络同门修士从四面八方聚拢在一起,抱团震慑这伙外乡人。 陈平安如今不再悬佩那块青峡岛供奉玉牌,对此也无可奈何,与其中一位修士问过了路,说要去往鹘落山祖师堂所在的那座山头。 那拨以一位洞府境老修士为首的同门修士给陈平安他们指了路后,看着他们离开集市,这才松了口气,继续忙碌打造那座护山阵法。 没法子,他们只是个末流门派,哪怕避难搬迁到了鹘落山,也实在凑不出太多的神仙钱,就只能被鹘落山祖师堂丢到这边,当鹘落山东大门的门神,只要一有麻烦,比如大骊铁骑瞧鹘落山不顺眼了,一路杀来,他们自然就会第一个遭殃,却只能硬着头皮给鹘落山挡灾。 任何一个山上门派的开创、兴起和传承,都必然包含着艰辛困苦和屈辱凶险。 那位只有洞府境修为就已经是门派“老祖”之一的老修士,站在一处高台上,视线悄然停留在一位正在帮爹娘擦汗的难民孩童身上。老修士露出会心笑意,是棵好苗子。鹘落山祖师堂那边后知后觉,本打算支付一枚小暑钱,以及一座方圆十数里的山头,用来更换这户人家的山上户籍,只是他力排众议,拒绝了鹘落山的好意,而是打算亲自收取这位孩童为嫡传弟子,说不定一甲子或是百年之后,自己山门里就能够多出一位洞府境修士,兴许达到山门历史上那位中兴老祖的观海境,都不是奢望。一想到这个,老修士就颇为欣慰,自家祖师堂的师兄弟们,虽然一开始吵得厉害,毕竟如今的一枚小暑钱,尤其是白白多出的一座山头,意义非凡,可是真正拒绝了鹘落山祖师堂的提议后,便众志成城,就连那个最吝啬的小师弟,都打定主意,在那个孩童日后行拜师礼的那天,会拿出一件珍藏已久的灵器,赠予师侄。 陈平安离开集市后,突然回首远望一眼,然后问道:“你们看出什么了吗?” 曾掖和马笃宜只觉得莫名其妙。 陈平安摇摇头道:“没什么,可能是我眼花了。” 马笃宜打趣道:“陈先生,话说一半,不好吧。” 陈平安笑道:“以后等到你们自己独当一面的时候,就知道话说一半,是门值得好好钻研的大学问了。” 马笃宜啧啧道:“陈先生变着法子吹嘘自己的本事,是愈发炉火纯青了。” 陈平安在马背上转身抱拳,道:“过奖过奖。” 马笃宜气笑道:“陈先生,你再这样,可不就是我心目中的陈先生了!” 曾掖摇头晃脑替陈平安答道:“哪里哪里。” 明摆着这位少年还是要更向着陈先生一些。 结果马笃宜蓦然舒展袖子一下子打在他脸上,曾掖只觉得火辣辣疼。 曾掖恼火道:“君子动口不动手。” 这下子轮到马笃宜摇头晃脑,问道:“唯小人与女子难养也,圣人说的,这点道理也不懂?” 陈平安苦笑道:“这句话不是这么理解的,不过你都愿意这么埋汰自己了,我觉得也没问题。” 一路笑闹着,三骑来到真正的鹘落山山门前。 相较于一路上经过的两个仙家山头,此地气势森严,别有洞天,比起黄篱山,灵气犹胜几分。山脚有一座依山傍水的安详小镇,或者说是一个较大的村庄,看屋舍建筑,应该住着千余人。 所谓的山上气派,没了人气,久而久之,便是座空中楼阁,一条无源之水。只不过许多尚未登顶的山上仙师,懒得或是不屑做如此想罢了。 去往那座山脚村庄,再去山上,要过条河,河上的桥并非拱桥,就像是安安静静趴在河水中的纤细蛇蛟,在“它”的背脊上,有青壮男子牵牛而来,应该是要去往附近的田地劳作。青壮男子与水牛身后,还有个骑着一根绿竹的稚童,嘴里喊着“驾驾”,如同驾驭马匹。 陈平安便率先牵马而停,为青壮男子和那头犄角弯弯的水牛让出道路。 青壮男子和水牛走下小桥后,显然是见多识广,并未怎么打量三位外乡人,倒是那个骑竹马的稚童,瞧见了真正的马匹,十分好奇。陈平安对那孩子笑了笑,孩子也腼腆地咧嘴一笑,追随父亲和水牛继续赶路。 曾掖觉得有趣。 云雾缭绕的鹘落山之上,经常会有剑光、虹光划破天际。但是稚童显然对此已经毫不介意,反而对于他们身边的马匹,更加好奇,经常回头张望。 陈平安率先牵马走上高出河水没有太多的低矮石桥。 走到一半,那边也有需要走向对岸的村民在安静等候。 走下石桥后,陈平安对他们点头致谢,村民笑着点头还礼。 曾掖若有所思。马笃宜亦是如此。 就在此时,陈平安猛然转头望向天幕。 袖中小剑冢木匣与那块青峡岛供奉玉牌几乎同时滚烫起来。 关于此事,当初刘志茂并未隐瞒,他可以凭借它们追寻陈平安的足迹。 陈平安对此并无异议。 一抹修士疾速御风的雪白虹光,从鹘落山之外破空而来,轰然落地,是一位神色仓皇、灵气絮乱的青峡岛老修士——掌管密库和钓鱼两房的章靥。 这趟秘密北上赶路,几乎耗尽了章靥几座本命窍穴的灵气积蓄,这是一种有损大道根本的莽撞行径,与使用驿骑八百里加急传讯必然伤马,乃至于接连跑死一匹匹换乘坐骑,是一样的道理。 曾掖起先满脸喜悦,毕竟章靥才是亲手将他从茅月岛那个大火坑拽出来的恩人,只是当少年见到章靥的面容神色后,立即闭嘴。 陈平安一把搀扶着身形摇晃的章靥,轻声问道:“书简湖有变故?” 章靥惨然道:“变天了!” 陈平安叹了口气,对于这种局面的出现,他其实早有预料,只不过由于不属于最糟糕的形势,就没有太多应对,事实上他也拿不出太多行之有效的举措。 终究是人力有穷尽之时。 很简单,要么是大骊主将苏高山出手了,要么是宫柳岛刘老成背后的那个人,开始入局。 或者干脆是双方联手。 粒粟岛谭元仪倒戈,只求自保,背弃盟约,刘志茂舍不得青峡岛基业,又被算计,身陷险境,都很正常。 不过当下这对于陈平安而言,绝对不是什么好消息。 原本书简湖的形势走向,陈平安已经摸着了脉络,但苦心经营的那副棋盘,现在说不定已经被后来的棋手随随便便就掀翻在地。 章靥扑通一声跪下,急切道:“恳请陈先生救一救岛主!” 陈平安摇摇头,直接问道:“顾璨和他娘亲,是不是已经被章老前辈秘密拘押起来了?” 跪地不起的章靥抬起头,忙道:“事出突然,青峡岛做不出这等事情,哪怕可以,我也不会如此作为,因为我知道这只会适得其反。能救岛主的,就只有陈先生了。” 陈平安搀扶起章靥,缓缓道:“章老前辈起来说话,我先听听看,但是去救刘志茂,几乎没有这个可能,相信老前辈来的路上,其实就早已明白。之所以跑这一趟,不过是尽人事听天命而已。” 章靥轻轻点头,苦笑不已,眼神中还有些感激。 陈平安则是头疼不已。 当着章靥的面,有些话,就像之前与马笃宜开玩笑,只说了一半,看破不说破。 章靥自然是尽人事,可是极有可能,章靥也一清二楚,自己的行踪已经落在了某些有心人的眼中,说不定就在鹘落山某处俯瞰此地。 所以陈平安没有落井下石,一拳打死他,其实已算仁至义尽。 陈平安说道:“我们边走边说。” 章靥稳了稳心神,第一句话就让竖起耳朵聆听的马笃宜和曾掖心湖震荡:“我们岛主不敌某位身份不明的修士,已经被重伤,被拘押在宫柳岛水牢中。不但如此,大骊铁骑主将苏高山,已经亲自驾临书简湖畔的云楼城,投鞭于湖,扬言要所有不服管的书简湖野修,一旬之内悉数死绝。” 陈平安心中第一个念头,就是断定那个能够强势镇压刘志茂的大修士,是墨家游侠许弱,或者是圣人阮邛。 第六章 吾心安处打个盹 ●●● 第六章 吾心安处打个盹 沿着那条如碧绿绸带的潺潺河流,远道而来的章靥和牵马而行的陈平安并肩散步。 兴许是这块世外桃源,风景宜人,静谧祥和,兴许是身边多了半个自家人的账房先生,本就经历过无数场风浪的老修士章靥,也逐渐静下心来,将书简湖那桩变故与陈平安缓缓道来。 原来所有人都小觑了苏高山的胃口,这位眼光一直盯着朱荧王朝的大骊铁骑主将之一,在几乎不费吹灰之力就拿下了石毫国京城后,麾下铁骑不但拨转马头,顺势长驱直入另外一座朱荧藩属国,而且哪怕战事一样惨烈,仍有那“闲情逸致”亲临书简湖畔,并且扬言要扫平书简湖,顺者昌逆者亡。所谓的顺逆,更加直白:愿意交出一切山门家底的书简湖野修,可以活命,离开书简湖;愿意交出一半家当,同时成为大骊最低等随军修士,一起攻打朱荧王朝的野修,可以暂时留在书简湖,但是之后当下的一座座山头归属,是否需要迁徙山门和祖师堂,一样需要听从大骊铁骑的调遣。 而宫柳岛那边,在今年春末时分,多出了一拨遮遮掩掩的外乡修士,成了宫柳岛的座上宾,在苏高山抛头露面对整座书简湖数万野修大放厥词之后的昨夜,在刘老成的亲自带领下,毫无征兆地联袂直扑青峡岛。其中一位老修士,术法通天,必然是上五境修士无疑了,在刘老成破开青峡岛山水大阵后,倾力一击,几乎直接打烂了整座横波府。此后这位联手守株待兔的修士,以十数件法宝结阵,将力战不敌便想要远遁离去的刘志茂堵截擒拿,押解去往宫柳岛。章靥见机不妙,没有去送死,从青峡岛一条水底密道偷偷跑出,火速赶往石毫国,凭借那块供奉玉牌,找到了陈平安。 陈平安一言不发,听完章靥所有讲述后,这才问道:“刘老成是什么态度?” 章靥摇头道:“事后才晓得,原来从那拨几乎人人地仙的外乡修士登上宫柳岛开始,到将我们岛主抓回宫柳岛,刘老成从未说过一个字,更没有见过一个书简湖本地修士。” 章靥感慨道:“虽然我恨极了刘老成,可是不得不承认,这才是一位上五境野修该有的手腕。” 陈平安说道:“现在的书简湖,应该有很多野修在肚子里大骂刘老成是书简湖叛徒和大骊的一条走狗了吧。” 章靥笑容苦涩道:“千余岛屿,数万野修,人人自顾不暇,差不多已经吓破了胆,估计现在只要一提到刘老成和苏高山,就打哆嗦。” 章靥轻轻摇头道:“书简湖所剩不多的那点脊梁和骨气,算是彻底完了。像早先那次凶险万分的精诚合作,合力斩杀外来元婴修士和金丹剑修,以后酒桌上是谈也不会谈了。刘老成,刘老贼!我真的无法想象,到底是多大的利益,才能够让刘老成如此作为,不惜出卖整座书简湖!朱弦府那个门房女子,红酥,当年正是我奉命外出,辛苦寻觅了小十年,才找到上任女子江湖君主的转世,将她带回青峡岛,故而我知道刘老成对于书简湖,并非像外界传闻那般淡漠无情。” 章靥神色惨淡,停步不前,蹲在河边,掬水洗脸,神色恍惚。 当下处境,比起当年最早与刘志茂在书简湖打拼,岛屿被一位地仙打得沉入湖底,似乎还要让章靥揪心和无奈。 年纪大了,难免心气就衰了。尤其是章靥只剩下甲子光阴的寿命,便是想要玉石俱焚,他章靥舍得一身剐,可人家答应吗?动动一根手指头的事情,就能让他这个在书简湖还算上得了台面的龙门境修士,当场灰飞烟灭。 陈平安牵着那匹马,腰间刀剑错,淡然道:“刘老成这种人,只要下定决心返回书简湖,就肯定不会是为了一个江湖君主,当时他登上青峡岛打压顾璨和那条真龙后裔,不过是可有可无的障眼法罢了。事实上,有没有那次出手,你们书简湖所有野修,都只能等死,任人宰割。因为除了刘志茂,几乎没有人看到东宝瓶洲大势的席卷而来,还以为书简湖能够置身事外,说不定还觉得外边的世道乱了才好,方便浑水摸鱼,就像这次石毫国战事,多少书简湖野修趁机渗透,相信不少人都吃了个肚圆肠肥,只不过没有想到才挣了一笔,就被人抄了家,几百年的辛苦积攒,都不知道到底是为谁忙活。” 始终蹲在河边的章靥无奈道:“也不能全怪书简湖眼拙,说句难听的,除了我们青峡岛,还有敌对阵营的青冢岛、天姥岛,想要抱大骊铁骑的大腿,也得看人家乐不乐意伸一伸腿脚,也得看提着猪头能不能走得进庙门。” 陈平安点头道:“确实如此。” 章靥站起身,吐出一口浊气,接着道:“不过真要聪明,敢赌大的,早点来石毫国联系大骊铁骑,主动递交投名状,在某位将军那边混个脸熟就行,然后只要给大骊绿波亭谍子记录在册,如今就赚大发了,以后书简湖重新划分势力,少不了好处,那才是真正的肚圆肠肥,一本万利。我们青峡岛,其实已经做得很好了,输就输在一直没能联系上苏高山,只停留在粒粟岛谭元仪那边,加上刘老成横插一脚,为山九仞功亏一篑。” 陈平安皱眉深思,沉默片刻,疑惑问道:“章老前辈,你可知道咱们东宝瓶洲,近十年来,有没有什么大的宗字头仙家府邸,想要更换宗门地址?哪怕是一点点类似苗头,看似是风言风语的说法,有没有听说过?” 章靥颓然摇头道:“并无。比如作为咱们东宝瓶洲的山上执牛耳者,神诰宗祁老宗主刚刚跻身天君,稳如山岳,神诰宗又是一帮修清净的道家神仙,从无向外扩张的迹象。之前听岛主闲聊,神诰宗好像还召回了一拨谱牒道士,十分反常,岛主甚至猜测是不是神诰宗发掘出了新的洞天福地,需要派人进入其中。此外真武山和风雪庙,云林姜氏,老龙城,好像也都没有这种苗头。” 陈平安点点头道:“明白了。” 章靥从心弦紧绷,到骤然松懈,倦怠至极,神色憔悴。 只是一看到身边这位账房先生的面容,章靥便笑了。人家陈先生都未曾喊苦,自己若是摆出小娘子作态,岂不是白活了数百年? 章靥便与陈平安说了在横波府与刘志茂的最后一场谈论,不是为刘志茂说好话,事实如何,便说如何。 书简湖的老人一个一个走了,新人一个比一个跋扈,最早算是正儿八经谱牒仙师出身的章靥,已经找不到能够聊天说话的人,不承想临了,还能碰到个与自己一般吃力不讨好的“修行之人”,话匣子一开,就说得有点多,留心着那位消瘦年轻人的神色,见他没有不耐烦,章靥才放下心来。 陈平安一直耐心听着。 在章靥说到无话可说的时候,陈平安才轻声提醒道:“章老前辈最好不要返回书简湖了,怎么都于事无补的,还不如在远些的地方,静观其变。” 章靥摇摇头,感慨道:“能去哪儿呢?青峡岛就是我的家啊。如果没有出这档子事,我倒是不介意在书简湖周边,寻一处类似人间王侯的避暑胜地,安然度过余生。” 陈平安犹豫了一下,问道:“章老前辈,问句题外话,你们龙门境老修士,或是刘志茂是否提及过,途经一时一地,能心生感应,模模糊糊瞧出一点……气象?” 章靥摇摇头,道:“岛主不曾说过此事,至少我是从未有此能耐。涉及一地气数流转,那是山水神祇的看家本领,想必地仙也看不真切,至于岛主这种只差一步就能够跻身上五境的大修士,做不做得到,不好说,毕竟神人掌观山河,也只是看到实物实景,不涉及虚无缥缈的气数一事。” 陈平安犹豫不决,欲言又止。 章靥蓦然大笑道:“怎的,陈先生,当个好人就这么难?明明是为他人着想的事儿,却要比自家事还要更加小心权衡?陈先生,有句话,以前没熟到那个分上,说不得,如今呢,咱俩还算不得什么朋友,只是章靥明天是生是死都难说,便与你不客气了,就想要与你说道说道。” 陈平安笑道:“章老前辈只管说。” 章靥注视着眼前这个年轻人,久久没有开口,“嘿”了一声,说道:“突然之间,无话可说。这可如何是好?” 陈平安无奈,摘下养剑葫,喝酒提神。哪怕只是听闻青峡岛变故,就十分耗费精神,牵一发而动全身,此后诸多盘算,更是劳心。 陈平安说道:“鹘落山最东边有个刚刚迁徙过来的小山头,我在那边看到了一些古怪气象,章老前辈若是信得过我,不如先在那边落脚,就当是散心。如今最坏的结果,不过是刘志茂在宫柳岛身死道消,被杀鸡儆猴,到时候老前辈要如何做,谁也拦不住,我更不会拦。总好过老前辈现在就回去,兴许就会被视为一种无形的挑衅,一并押入宫柳岛水牢。老前辈兴许不怕这个,反而会因为能够看到刘志茂一眼而欣喜,但是既然如今青峡岛只是横波府遭殃,尚未彻底倒塌,就连素鳞岛在内的藩属也未被波及,这就意味着一旦以后出现了转机,青峡岛需要有人能够挺身而出,我,不行,也不愿意,但是你这位刘志茂最信得过的青峡岛老人,哪怕境界不高,却可以服众。” 章靥仔细思量一番,点点头,自嘲道:“我就是劳碌命。” 章靥突然以心湖嗓音告知陈平安:“小心宫柳岛那边,有人在以我作为诱饵。如果是真的,对方为何多此一举,不是干脆将顾璨和春庭府作为诱饵,我就想不明白了,想必其中自有需要如此百转千折的理由。当然,陈先生应该想到了,我不过是得了便宜还卖乖,求着自己心安而已,担子,在我离开青峡岛的那一刻,就已经被我放在了陈先生肩头。” 陈平安会心一笑,道:“有些客气话,还是得有的,至少对方心里会好受许多。这也是我刚刚在一个姓关的年轻人那里知道的一个小道理。” 章靥打趣道:“陈先生还要与别人学道理?” 陈平安指了指章靥,绕后指了指马笃宜和曾掖,又朝着鹘落山山脚村落,随手画了一圈,道:“书外道理茫茫多,只说方才一件小事,乡野村民也晓得过桥礼让,高高在上的山上修士,又有几人愿意践行这种小小的道理?对吧?” 章靥心中积郁稍稍清减几分,笑道:“那我就去陈先生提及的那处小山头,也走走看看,找一找道理?” 陈平安微笑道:“这又有何不可?” 章靥环顾四方,多少年了,不曾静下心来看看这些山脚的人间景色。 陈平安说道:“我不会为了刘志茂,立即赶回书简湖,我还有自己的事情要做。即便回去了,也只做力所能及的事情。” 章靥点点头道:“若是刚见面,听闻这个答案,我定要心急如焚,这会儿嘛,心气全无,不敢也不愿强人所难。陈先生,只管按照自己的想法去做事情。” 陈平安与章靥几乎异口同声道:“客气话还是要说一说的。” 两人相视一笑。 章靥理了理衣襟,就此作别,不再化虹御风,走过了那座小桥,缓缓去矣。 陈平安带着马笃宜和曾掖一起,牵马走过村庄的青石板小路,登山后,过了鹘落山的山门,就是一座小小的牌坊楼,并未拒人千里之外,甚至连看门的修士都没有。鹘落山修士一脉单传,哪怕祖师堂不止一脉,可一样屈指可数,加在一起,撇开供奉、客卿,真正的鹘落山修士,估摸着也就不到二十人。不过鹘落山上,还有一个类似桐叶洲喊天街、池水城猿哭街的地方,毕竟修士修道,银子开路,是万年不易的道理,所以鹘落山不至于太过冷清。 陈平安回头望去,已经不见章靥的身影。 要说章靥没能在自己这边得到想要的答案,刘志茂身陷囹圄,沦为宫柳岛阶下囚,甚至极有可能就这么大道断头,章靥不失望吗?肯定失望至极。 失望是一回事,失望过后该如何做,还是需要如何做,更见心性和功力。 所以陈平安对于章靥,还有关翳然这样的人,以及那位灵官庙偶遇的石毫国鬼将、黄篱山苏心斋,都会抱以敬意。 我们永远不知道,当我们走在苦难不堪的泥泞道路上,会不会遇到更大的风雨,会不会遇到一两个好人,如同摇曳灯火。 陈平安请出了那位生前是观海境修士的鬼物,为马笃宜和曾掖掌眼。 在鹘落山那条街上,马笃宜逛遍了大大小小的铺子,货比三家,既有卖出灵器,也有买入,与曾掖早有“分赃”,她还会帮着曾掖出谋划策,在当下境界,应该买哪件灵器是最划算的,不要一味求好和贪图品秩。曾掖虽然挑花了眼,经常眼馋,可还是会听从马笃宜的意见,就这样,一人一鬼,已经是真正的朋友了。 陈平安看在眼里,笑在心里。 由于是仙家铺子,一些个吃了数十年、百年灰尘,或是刚刚廉价收拢而来的人间珍玩,往往都属于一笔神仙钱买卖之余的彩头添头,这跟猿哭街那边,陈平安购买仕女图与大仿渠黄剑,老掌柜附赠了三件不收一枚铜钱的小东西,差不多。断绝红尘的修行之人,即便做着商贾买卖,对于世俗王朝古董珍玩的好坏与价值,其实未必看得准,每当这个时候,老鬼物就要出马了,所以陈平安一行又有捡漏。 满载而归。 离开鹘落山。 陈平安依旧按照既定路线,走在石毫国边境线上,走过一座座城池关隘,为那些阴物鬼魅完成一个个或大或小的遗愿。 在这期间,陈平安一直密切关注着书简湖的动向,比如向鹘落山店铺修士低价购买一摞老旧邸报,只是里头关于书简湖的消息,多是些不痛不痒的小道消息。 在四月“小得盈满”的小满时分,若是在骊珠洞天的家乡小镇,这会儿田地里,争水抢水就需要很上心了,不然会影响到一年的收成。 陈平安在即将返回书简湖之际,得到了一份在石毫国北境广为流传的仙家邸报,上边记载了几个天大的消息。 另外一支大骊铁骑的主将曹枰,以极其大胆的用兵,涉险分兵三路,只留下中军驻守原地,与朱荧王朝边境大军对峙,其余两股骑军,接连攻破两座朱荧王朝的藩属国,当然不是吞并的那种,而是彻底打散了两个藩属国能够自由调度的野战兵力,许多兵马只能不断收缩,依靠雄城大镇,各自为营,困守一隅,这就让曹枰麾下铁骑更加自由。 两国难民疯狂拥入朱荧王朝边境地带,藩属国庙堂不断有使节去往朱荧京城,哭爹喊娘,磕头流血,哀怜不已,祈求朱荧大军救民于水火,能够果断出击,与那大骊蛮子决战于城池之外。为此坐镇朱荧边境与曹枰对峙的那位大将军,备受诟病,怯战的骂名传遍朱荧朝野,更有此人私通大骊的说法,沸沸扬扬。朱荧庙堂,被迫划分出主战主守两大阵营,文武混淆,山上山下同样混杂,朝堂上,吵得朱荧皇帝都有几次龙颜震怒,直接甩袖子,以退朝再议了事。 如果说这还只是人间大事,那么近期入夏,发生了一件山上大事,可谓惊世骇俗。 风雪庙神仙台魏晋,找到了暂时结茅修行于东宝瓶洲中部地带的那位别洲大修士,北俱芦洲天君谢实。 一战之后,魏晋离开东宝瓶洲,孑然一身,御剑去了倒悬山。 那场只有寥寥几位观战者的山顶之战,胜负结果没有泄露,可既然谢实继续留在了东宝瓶洲,这个已经惹来东宝瓶洲众怒的道家天君,肯定没输。 不过即便魏晋没能一剑击败谢实,东宝瓶洲修士对于那位才刚刚跻身上五境的陆地剑仙,也并无半点怨言,唯有一份同为一洲修士的与有荣焉,尤其是东宝瓶洲剑修,更是自豪不已。 这是一洲瞩目的山上大事。 这其中,还有东宝瓶洲中部一地瞩目的某件山上事。 一位名为马苦玄的真武山修士,不到二十岁,修行并未几年,竟然就先后两场死战,击杀了两位金丹剑修,据说这还是在马苦玄隐藏了压箱底本事的前提下。朱荧王朝对此选择沉默,因为两场大战,既有马苦玄的真武山护道人在旁,也有朱荧王朝的皇室成员在一旁盯着,马苦玄的出手,没有任何问题,光明正大,堂堂正正。 一时间,马苦玄之名,传遍整座东宝瓶洲。 小满之后,尤其是一旦进入梅雨时节,多湿邪气,无论是修道之人,还是凡夫俗子,都应当留心,温养阳气正气,抵御湿气邪气。 陈平安三骑北上之时,是走了一条石毫国京城以东的路线,南下之时,则是换了一条轨迹。 这天滂沱大雨中,他们牵马歇息于一座破败行亭,陈平安心弦一震,袖中木匣颤抖微烫。竟是有一把最不该出现的传讯飞剑,来了。 刘志茂已经被拘押在水牢,绝无可能在刘老成和那拨奇怪修士的眼皮子底下,还有本事驾驭自家小剑冢飞剑传信给陈平安。 陈平安甚至都打算视而不见。 只是一番权衡利弊之后,陈平安还是小心翼翼收起那把确实是刘志茂的传信飞剑,打开飞剑禁制。 密信就三句话。 “此行返回书简湖,你要小心了。” “之所以有此提醒,与你陈平安无关,与我们的既定买卖也无关,纯粹是看不得某些嘴脸,为表诚意,就借用了刘志茂的飞剑。” “截留飞剑,无须回信。” 陈平安收起木匣后,陷入沉思。 是宫柳岛刘老成的手笔无疑,但是为何如此,就值得推敲了。 刘老成坦诚相告的“提醒”,绝不会是表面上的书简湖形势大变,这根本不需要刘老成来告诉陈平安,陈平安眼不瞎耳不聋,又有章靥前来通风报信,以刘老成的心思缜密与野心气魄,绝不会在这种事情上多此一举,多费唇舌。那么刘老成的所谓提醒和小心,肯定是在更细微处,极有可能,与他陈平安本人,息息相关。 陈平安站在不断漏水的小行亭边缘,望向外边的阴沉雨幕。现在,有一个更坏的结果,在等着他了。 章靥借助青峡岛狡兔三窟的那条隐蔽密道,逃出书简湖,说不定就在某些幕后人的意料和算计之中。 可为何没有直接对顾璨和春庭府出手,没有选择一个更加简单省事并且立竿见影的方法,来迫使自己火速赶往书简湖,直接打杀自己便是呢? 陈平安喟叹一声,喃喃道:“又是大道之争吗?那么不是东宝瓶洲这边的‘宗’字头出手,就说得通了,杜懋所在的桐叶宗?还是……太平山,肯定不是。登上桐叶洲第一个路过的大宗门,扶乩宗?可是我当时与陆抬只是路过,并无任何纠葛才对。大道之争,也是有高下之分、宽窄之别的,能够不依不饶追到东宝瓶洲来,对方必然是一位上五境修士,所以扶乩宗的可能性不大。” 陈平安眉头紧皱,接着道:“可要说是那位道法通天的老观主,也不像。到了他这边,大道又不至于如此之小。” 陈平安突然转头道:“曾掖,马笃宜,你们不用陪我返回书简湖,直接去石毫国与梅釉国接壤的边境,就在那座留下关等我。” 曾掖想要说话,却被马笃宜扯住袖子。 陈平安转回头,继续望着雨幕。 行亭一别,单骑南下。 那件厚实的青色棉袍,换成了单薄合身的青衫。 陈平安顺利来到书简湖地界的绿桐城,毫无波折。 绿桐城毕竟是书简湖边缘势力,书简湖那边的暗流涌动,风云变幻,以及苏高山在池水城那边惊世骇俗的言语举动,对于此地居民而言,无论是没能占岛为王、开创门派的闲散修士,还是讨口饭吃的老百姓,很多时候,事情越大,反而越安静,因为大势之下,不认那个命,还能如何?尤其是那些土生土长的凡夫俗子,外边的世道这么乱,即便有点积蓄,又能搬到哪里去,敢吗? 绿桐城多美食。陈平安随便找了家包子铺,有点意外之喜,买了两个,爱吃,又买了两个。陈平安已经很久没有吃到觉着九分饱了。 铺子是新开的,掌柜很年轻,是个刚刚不算少年的年轻人,生意还不错。 陈平安在绕着书简湖边境从绿桐城去往池水城的途中,又打听了些消息,比起战乱不断的石毫国,这里的小道消息,显然会更加接近真相。 在池水城那座熟悉的渡口,大半年过去了,那艘渡船依旧安安静静系在岸边。 即便青峡岛刘志茂已经彻底失势,可是青峡岛头等供奉的那个身份,还算有些分量。 来的路上,将那匹马留在了一家客栈,陈平安给了笔银子,让客栈帮着喂养。 斗指丙为大暑,整座书简湖,热气升腾,就像一座大蒸笼。 很难想象离开书简湖那会儿,此地还是处处白雪茫茫的山水画卷。 陈平安独自撑船返回青峡岛。 停船登岸后,过了山门,门房老修士还是无精打采,见着了重返青峡岛的账房先生,笑脸依旧。好像岛主刘志茂的消失,还有那座已成废墟的横波府,以及大骊主将的投鞭书简湖,都没能影响到这位老修士的悠闲日子。 陈平安与门房老修士打过招呼,闲聊几句,去开了门,并无异样,就是积攒了一些灰尘,因为离开青峡岛之前,说过这边不用打扫。 陈平安先去了趟已成遗址甚至再无重建可能的横波府,站在废墟边缘,沉默片刻,这才转身走向豪门依旧的春庭府。 如今青峡岛群龙无首,能够勉强维护局面的章靥又销声匿迹,素鳞岛上的刘志茂大弟子田湖君,作为一位本土金丹修士,竟然在这种时候闭关了,加上顾璨又失去了那条小泥鳅,藩属岛屿上的大供奉俞桧之流,如今与刘志茂的一些嫡传弟子,来往隐蔽,各有谋划。 相信这段时间的春庭府,没了死死压一头的横波府和刘志茂,看似风光,实则相当煎熬。天塌下来,个高的顶上。现在刘志茂已经这样了,下一个轮到谁?春庭府上上下下,再不谙大势,也会心知肚明。 此时,顾璨娘亲,已经带着两位貌美妙龄的心腹婢女,等在大门口。 春庭府这点耳目谍报,还是有的。 妇人快步走向陈平安,轻声道:“平安,怎么越来越瘦了?” 陈平安心中叹息,可仍是笑道:“一直在石毫国逛荡,经常风餐露宿,不过习惯了,其实还好。顾璨呢?” 妇人笑道:“在你离开青峡岛后,他就喜欢一个人在青峡岛散步,这会儿又不知道哪儿野去了。狗改不了吃屎,从小就是这个德行,每次到了吃饭的点,都要我大嗓门喊他才行。如今也不行了,喊得再大声,璨璨出门离着远了,也听不着,婶婶一开始还不习惯来着。” 陈平安笑着点头,道:“那我在这边等着他,聊完了事情,马上就要离开书简湖。” 妇人满怀失落,发愁道:“这么着急啊?” 陈平安“嗯”了一声。 妇人便陪着陈平安在这边闲聊,多是忆苦思甜,当年泥瓶巷和杏花巷的家长里短,陈平安也说起了马苦玄的一些近况。 妇人感慨不已,说真没想到当年给人欺负惨了的小傻子,如今也这般有出息了,只可惜那个嘴巴最坏的马婆婆,没能瞧见自己孙子的好,没有享福的命。说到此处,妇人好似触景伤情,扭头以丝巾擦拭眼角。 约莫半个时辰后,顾璨慢悠悠返回春庭府。 见到了等候在门口那边的娘亲和陈平安,个子高如北地少年的顾璨,这个很容易让人忘记真实年纪的书简湖混世魔王,依旧没有加快步子。 走到了门口,顾璨与妇人打了声招呼,然后直直看着陈平安,轻声道:“回来了?” 陈平安点头道:“青峡岛这边的事情,我已经听说了。有些话,要与你说说。” 妇人已经识趣告辞。 陈平安带着顾璨走向那座横波府废墟,缓缓道:“越是乱,越不能心急,忙中出错,最不可取。” 顾璨点点头。 陈平安问道:“鼓鸣岛元袁,已经投靠大骊,知道吗?” 顾璨还是点头,道:“听说了,天底下没有不透风的墙。上次与你见过后,吕采桑一次都没有来,倒是韩靖灵和黄鹤,在苏高山露面以及刘志茂出事后,专程来了趟青峡岛。黄鹤还想进你的屋子瞧瞧来着,被我拒绝了,当时他的脸色不太好看。” 陈平安看了眼顾璨。 顾璨笑道:“我如今知道自己不聪明,但也不至于太傻吧?” 陈平安“嗯”了一声,道:“不要对韩靖灵和黄鹤这种人感到失望,否则那就是傻。同时也不要对吕采桑感到失望,要是那样就是不够聪明。吕采桑也有自己的师门和责任,真正的朋友,就要设身处地,多考虑体谅对方的处境。世事复杂,不要奢望尽善尽美的友情,有是最好,没有,就将那份感情余着,说不定将来的哪天,就等来了一份最好的朋友友谊,到时候如一坛醇酒,再痛饮一番也不迟。” 顾璨沉默不言,一会儿才道:“陈平安,我这会儿听进去你的道理,是不是太晚了?” 陈平安摇头道:“不晚。” 顾璨说道:“可是我还是那个顾璨,怎么办?” 陈平安说道:“好了一点是一点,道理多一个是一个。” 两人不再言语,就这么走到了断壁残垣一片废墟的横波府旧址。 陈平安问道:“你想不想跟着我一起离开书简湖?还会回来的,就像我这次这样。” 顾璨反问道:“那我娘亲怎么办?” 陈平安没有给出答案。他只是给出选择。 顾璨摇头道:“我知道你是为我好,但是我不走,我走了,不放心。哪怕我留在这里,没有半点用处,但是就这么走了,我心里过不去,已经对不住你,又对不住小泥鳅,我不能再对不起我娘亲。我还是不会后悔的,陈平安,你要骂我就骂吧。” 陈平安没有坚持己见,更没有骂顾璨。 顾璨有些奇怪。 陈平安双手笼袖,看着一脸疑惑的顾璨,轻声道:“陈平安骂过泥瓶巷的小鼻涕虫吗?” 顾璨笑了,也哭了。 原来是这样啊,陈平安的道理,就这么简单啊。 陈平安这趟青峡岛之行,来也匆匆,去也匆匆。 其实顾璨走或留,都无关大局走势,事实上如今陈平安也改变不了太多,幕后有些事情,无论是大骊苏高山的举措、书简湖的变天,还是那拨宫柳岛修士的谋划,陈平安只要还不愿意离开东宝瓶洲中部,顾璨身在哪里都一样。 可是顾璨自己愿意留在青峡岛,守着春庭府,是最好。 陈平安撑船而去。 在绿桐城登岸,之前渡船经过那座祖师堂都已被拆烂的芙蓉山,当初火龙现世,气焰冲天,丝毫不逊色那条泥鳅的翻江倒水,书简湖境界足够高的有心人,都误以为是顾璨的大道之敌露面了,会爆发一场水火之争,只是没有想到那拨传闻是大骊粘杆郎的外乡人,选择收手离去。 不过之后倒也没让人少看了热闹,那位云遮雾绕惹人猜疑的青衣女子,与一位眉心有痣的古怪少年,联手击杀了朱荧王朝的九境剑修。据说九境剑修不但肉身体魄沦为食物,就连元婴都被拘押起来,这意味着两位“颜色若少年少女”的“老修士”,在追杀过程当中,留力极多,这也更让人忌惮。 击败一位地仙,与斩杀一位地仙,是天壤之别。 陈平安登岸后,从客栈取回了那匹马,又去那间陋巷铺子买了几个皮薄馅多的肉包子,饱餐一顿,这才赶路去往与梅釉国接壤的石毫国东南边境。那座关隘名为留下,在历史上小有名气,众说纷纭:有说是朱荧王朝的开国皇帝曾经在此,成功挽留下了那位被誉为“半壁之功”的寒族谋士;也有说是朱荧王朝历史上最强大的元婴剑修,心灰意冷,在此悟道不得,最终仍是无法跻身上五境剑仙,在山崖上以凌厉剑气书写“留下”二字,抱憾兵解。这使得东宝瓶洲中部的剑修,以及众多江湖剑客,都将这座藩属国的小关隘视为心中圣地,都会尽可能地走上一遭,瞻仰崖上“留下”二字的风采。 陈平安在入秋前,风尘仆仆地赶到了留下关,与等候已久的曾掖和马笃宜碰头。 见着了陈先生一人一骑的熟悉身影,马笃宜和曾掖明显松了口气。 一开始两人没了陈平安在身边,还觉得挺惬意,曾掖竹箱里边又背着那座“下狱”阎王殿,危急时刻,可以勉强请出几位陈平安“钦点”的洞府境鬼物,行走石毫国江湖,只要别招摇过市,怎么都够了,所以曾掖和马笃宜起先言行无忌,无拘无束。只是走着走着,就有些风声鹤唳,哪怕只是见着了游弋于四野的大骊斥候,都要犯怵,那会儿,才知道身边有没有陈先生,很不一样。 有陈先生在,确实规矩就在,可是一人一鬼,好歹安心。 那种感觉,曾掖和马笃宜私底下也聊过,却聊不出个所以然,只觉得好像不只是因为陈先生修为高而已。 两人也敏锐发现,陈先生独自去了趟书简湖,返回后,愈发忧心忡忡。 陈平安也察觉到这一点,思量过后,对他们坦诚说道:“来这里之前,我拿了两块玉牌,想要见一见大骊苏高山,但是没能见到。” 曾掖没有往深处想,只是替陈先生感到有些失落。 可是马笃宜却深知其中的云谲波诡,必然暗藏凶险。 陈平安尽量以一种云淡风轻的语气,笑道:“很多事情,放在那边不动它,永远不知道答案。只要做了选择,就会有好有坏,现在就是坏的那个结果。没能见着苏高山,兴许谈不上打草惊蛇,不过肯定会被这位大骊主将挂念上了,所以接下来我们务必更加小心,如果梅釉国这一路,你们谁无意间发现大骊的随军修士,就假装没看见好了。放心,我们不至于有那性命之忧。” 曾掖虽然点头,但难免心事重重。 马笃宜却是个心宽如天地的,嬉笑道:“只要不被大骊铁骑撵兔子,我可不在乎,喜欢看就看去好了,咱们身上一枚铜钱也跑不掉。” 陈平安无奈道:“你们两个的性子,互补一下就好了。” 马笃宜瞪眼:“陈先生莫要乱点鸳鸯谱啊,我可瞧不上曾掖。” 曾掖憨憨而笑,他也就是没敢说自己也瞧不上马笃宜。 在留下关那处名胜古迹,他们一起抬头仰望刻在一堵如刀削般山崖上的擘窠大字。 山崖下,稀稀落落,多是一些需要过关的石毫国、梅釉国行商,并且大多年纪不大,希冀着返乡后,以此作为炫耀的本钱。至于上了年纪的商贾和老江湖,崖上“留下”二字,早已看过了无数遍,真留不下他们了。 陈平安三骑刚刚拨转马头,正好一伙江湖剑客策马赶来,纷纷下马,摘下佩剑,对着山崖上的二字,毕恭毕敬,鞠躬行礼。 其中老者,为马队中的其余年轻子弟,大声诉说此处古迹的历史渊源,慷慨激昂,当然少不得要为他们用剑之人美言几句。年轻男女们,听得一个个神采飞扬,心情激荡。 多半是一个离开师门来到江湖历练的江湖门派。 陈平安自然看得出来那位老者的深浅,是位底子还算不错的五境武夫,在梅釉国这样疆域不大的藩属之地,应该算是位响当当的江湖名宿了,不过老剑客除非遇到大的奇遇机缘,否则此生六境无望,因为气血衰竭,好像还落下过病根,魂魄飘摇,使得五境瓶颈愈发坚不可摧,只要遇上年纪更轻的同境武夫,自然也就应了拳怕少壮那句老话。 江湖偶遇,多是擦肩而过,三骑远去。 老者转过头,望向那三骑背影,一位眉眼稍稍长开的苗条少女,问道:“师父,那个穿青衫的,又佩剑又挂刀的,一看就是咱们江湖中人,是位深藏不露的高手吗?” 老者笑道:“青衫仗剑,不一定就是剑仙。” 老者领着年轻子弟纷纷上马,继续赶路过关。 梅釉国还算安稳,可是邻近的石毫国却乱成了一锅粥。先前有位与自家门派有世交之谊的石毫国骨鲠清官,给老者寄出一封密信,说是石毫国一位擅权宦官,想要对他斩草除根,牵连无辜。那位在石毫国庙堂与“文胆御史”齐名的清白忠臣,在信上坦言,他愿意留在京城,为国殉葬,好教大骊蛮子晓得石毫国还有几个不怕死的读书人,但是希望他们这些江湖朋友,能够护送地方上的家族子弟,去往梅釉国避难,那么他就可以安心上路了。 过了留下关,马蹄踩在的地方,就是石毫国疆土了。 那位官员的信上有句话笔迹极重:“韩氏醇厚,历代天子重文豪,养士两百年,不曾亏待读书人,我辈书生,也不可以愧对韩氏。”让这位江湖老武夫与师兄弟们传阅的时候,皆感慨不已,所以他此次带着弟子们以身涉险,纵马江湖,义无反顾。 此时,老者坐在马背上,心中唏嘘,大骊铁骑如今亦是对梅釉国大军压境,天大地大,给老百姓找块安身之地,给读书人找个安心之处,就这么难吗? 这位见惯了腥风血雨、起起伏伏的老江湖,内心深处有个不可告人的念头,大骊蛮子早点打下朱荧王朝便好了,大乱之后,说不定就有了大治的契机,不管如何,总好过大骊那几支铁骑,好像几把被朱荧藩属国崩出口子的刀子,就一直在那儿钝刀子割肉,割来割去,遭殃受罪的,还不是老百姓?别的不提,大骊蛮子对待马蹄所及的各国疆域,沙场上毫不留情,杀得那叫一个快,可是真要把眼光往北移一移,这几年整个硝烟渐散的东宝瓶洲北方,无数逃难的老百姓已经陆陆续续返籍,回到故土,驻守各地的大骊文官,做了不少还算是个人的事情。 只是这种注定一说出口就是错的混账话,老者就只能自己用一口口老酒,浇上一浇了。 那边,三骑驰骋。 依旧是帮着阴物鬼魅完成那百般千种的心愿,再就是曾掖和马笃宜负责粥铺、药铺一事,只不过梅釉国还算安稳,做得不多。 天下大乱,世道不好,老百姓们懵懵懂懂,惶惶恐恐,却无可奈何。 陈平安他们在一处荒郊野岭的溪涧旁,遇到了一件咄咄怪事,一伙落草为寇的剪径强人,竟然对着一个躺在水中巨石上的中年道人,愁眉不展。 皮包骨头的中年道人,出身朱荧王朝的道家旁门,如今是洞府境修为,原本觉得世道乱了,作为道士,就该下山救济苍生,不承想遇到了一个精通相术的麻衣术士,确实是个高人,一替他看相,就说他是个命中早逝、饥寒一生的可怜人。中年道士悲恸不已,便开始等死。 那伙从石毫国流窜入境的马贼,刚刚做成了一桩买卖,得了不少银子,在溪边停马,见着了这么个要死不死的怪人,差点一刀就解决了他。不料道人开心不已,求着那些人出刀快一些,年轻马贼反而心里边犯嘀咕,不敢下刀子了。道人一心求死,将那伙做惯了打家劫舍的强人给教训了一通,说了些福祸报应的事情,毕竟是位山下百姓眼中的中五境神仙,又是谱牒仙师,学问与口才,还是有的,愣是没让人恶从胆边生,倒是吓得马贼们从头目到喽啰一个个面面相觑,反过来劝说中年道人莫要轻生。 于是陈平安就撞见了这么一幕。 马贼们这会儿已经没了杀人越货的心思,何况也没觉得那三骑好欺负,就故意视而不见。陈平安这边则是无所谓,就停马洗涮,起灶生火煮饭,该做什么就做什么。 中年道人见马贼也不杀自己,自己洞府境的体魄一时半会儿又死不了,就只顾着躺在石头上等死。若是马贼们对那三人见财起意,中年道人当然会拦阻,就当是身死之前,积攒一桩小小的阴德,下辈子投个好胎,至少长寿些,继续修道。 陈平安捧着饭碗蹲在河边,那边也差不多开伙吃饭了。 一个暴脾气的年轻马贼瞥见陈平安的视线,对陈平安瞪眼道:“瞅啥瞅,没见过英雄好汉吃饭啊?” 一个马贼头目,好心去石头上那边,给中年道人递去一碗饭,说这么等死也不是个事,不如吃饱了,哪天打雷,去山顶或是树底下待着,试试看有没有被雷劈中的可能,那才算一了百了,干干净净。中年道人一听,好像有理,就琢磨着是不是去市井坊间买根大铁链,只是仍没有接过那碗饭,说不饿,又开始絮絮叨叨,劝说马贼,有这份善心,为何不干脆当个好人,别做马贼了,如今山下乱,去当镖师不是更好。 马贼头目有些心动,端着饭碗,离开河中巨石,回去跟兄弟们合计起来。 陈平安觉得有趣,扒完碗中米饭,脚尖一点,飘向巨石,一袭青衫,衣袖飘摇,就那么潇洒落在中年道人身边。 那个年轻马贼差点没把一口大米饭喷出来,被马贼头目一巴掌拍在脑袋上,骂道:“瞅啥瞅,没见过江湖上的英雄豪杰啊?” 陈平安盘腿坐在巨石上,微笑道:“这位道长,为何寻死?” 中年道人其实是个和善之人,闭眼轻声道:“命中该死,大道无望,不死何为?” 陈平安笑道:“道长可知道,儒释道三教都极为推崇的一本“正经”,嗯,就是被人称为群经之首的那本古书,有句话叫‘大道五十,天衍四九,人遁其一’?” 中年道人点点头,道:“大衍之数五十,其用四十有九,我们便说道生一,一生二,衍生万物。” 陈平安说道:“魔障一来,修道之人,尤为艰辛,哪怕手拥百万雄兵,亦是难退心中敌。” 中年道人坐起身,哀叹一声:“道理我都懂,可我不过是资质平平的洞府境,哪敢奢望大道在我,委实是战战兢兢,思来想去,始终无法破开心中关隘,只能寄希望于下辈子了。” 陈平安瞥了眼那边的山中马贼,点头道:“确实,破山中贼易,破心中贼难。都一样。” 中年道人强颜一笑,道:“你的好意,我心领了。” 一个瘦骨嶙峋的中年道人,一个形神憔悴的年轻人,萍水相逢山水间。 双方点到为止,就此别过,并无更多的言语交流。 那拨马贼如释重负,尤其是那个年轻马贼,觉得自己刚刚在鬼门关打转了一圈。 曾掖无法理解那个中年道人的想法,远去之时,轻声问道:“陈先生,天底下还有真愿意等死的人啊?” 陈平安点头道:“修行路上,千奇百怪。那位道人,若是按照佛家的说法,唯有先自了,才有棒喝的机会,不然任你是高僧大德一棒敲下去,也敲不出个立地成佛,只会让人一头包,直喊疼。嗯,你们两个,听过一桩佛家公案吗?一位高僧说,身是菩提树,心如明镜台,时时勤拂拭,勿使惹尘埃。另外一位说,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这两个偈子,你们觉得有高下之分吗?” 曾掖摇头道:“听不懂这些。” 马笃宜笑道:“当然是后者更高。” 陈平安轻声感慨道:“佛家立意,兴许是后者更高,可前者却是世间痴迷汉人人可坐的渡船。当自渡之人,放下手中竹篙,起身登岸,最后走出了下船的那一步,才可以说自己悟了后者。渐悟是顿悟之本,这里边的先后顺序,其实还是有的。人生在世,心镜蒙尘,不擦拭就会积垢,黯淡无光,哪有天生就直达彼岸的佛子。” 陈平安笑了笑,补充道:“两个偈子都好,都对,之所以跟你们闲聊这个,是因为我先前游历青鸾国那一趟,路上听闻士子说佛法,对于前者十分不屑,单单推崇后者,加上几本类似文人笔札的杂书上,对待前者,也喜欢暗藏贬义,我觉得有些不太好而已。” 马笃宜笑道:“以前很少听陈先生说及佛家,原来早有涉猎。陈先生真真是博览群书,让我佩服得很哪……”马笃宜做了个鬼脸,道:“不行了,我自己都说不下去了。” 陈平安微笑道:“这说明你的马屁功夫,火候不够。” 之后三骑,经过了一处带着仙气的名胜古迹,是一处无主的深潭,入秋时分,就已经寒气凛冽如酷寒时节,石壁上篆刻着一句地方县志无据可查的朱红崖刻:“古壁彩虬金帖尾,雨工骑入秋潭水。”三人抬头望去,壁上确实有些彩绘痕迹,依稀可见蛟龙之姿,而脚边潭水碧绿,不见任何鱼虾。 陈平安收回视线,伸手探入潭水,凉意阵阵,便没来由想起了家乡那座建造在河畔的阮家铺子,是相中了龙须河当中的阴沉水运。这座深潭,其实也适合淬炼剑锋,只是不知为何没有仙家剑修在此结茅修道。陈平安骤然间赶紧缩手,原来水中寒气,夹杂着许多阴煞污秽之气,就像一团乱麻,虽然不至于立即伤人体魄,可离着“纯粹”二字,就有些远了,难怪,这是修士的炼剑大忌。 想必早年这里也有故事。 大概就像桐叶洲的飞鹰堡和上阳台。 陈平安三骑此后远游梅釉国,走过乡野和郡城,会有稚童不惯见骏马,走入芦花深处藏,也能够时不时遇到看似平淡无奇的游历野修,还有县城街道上敲锣打鼓、热热闹闹的娶亲队伍。千里迢迢,跋山涉水,陈平安他们还无意间遇到了一处荒草丛生的荒冢遗迹,发现了一把没入墓碑、只露剑柄的古剑,不料千百年后,犹然剑气森森,一看就是件不俗的灵器,就是岁月悠久,不曾温养,已经到了崩碎边缘。马笃宜倒是想要顺走,反正是无主之物,磨砺修缮一番,说不定还能卖出个不错的价格,只是陈平安没答应,说这是道士镇压此地风水的法器,用来压制阴煞戾气,不至于流散四方,成为祸害。 马笃宜作为阴物,何尝看不出,只是不在意罢了,便笑道:“那就拔出了古剑,荒冢真要有妖魔现身作祟,咱们干脆降妖除魔。得了灵器,攒了功德,岂不是两全其美?” 陈平安摇头道:“陈年旧账,混淆不清,怎么就知道这其中没有苦衷和曲折?” 马笃宜有些埋怨道:“陈先生什么都好,就是做事情太不爽利了。” 陈平安笑道:“稚童气力不济,都能砸碎饭碗瓷器,那也算是一种爽利。那拨马贼,曾掖不一样可以说杀就杀?你也行,我当然更容易。” 陈平安感慨道:“人心汇聚,是一件很可怕的事情。古寺寂寥,一个人走入其中,烧香拜佛,会感到敬畏,可若是闹闹哄哄,人头攒动,就未必怕了,再说得极端一点,说不定往佛身上刮金箔的事情,有人起个头,说做也就做了。” 骑马穿过乱葬岗,陈平安突然回头望去,四下无人也无鬼。 随后,一位神色漠然、眼神幽寂的年迈修士,出现在那处古剑钉入墓碑的乱葬岗。地底下,阴气腾腾,即便是察觉到了他极有可能是一位阳间地仙,那些躲在深处山根中的厉鬼阴物,依旧禀性难移,煞气聚拢,试图冲出地面。只是每当有厉鬼上浮,就立即有剑气如雨落下,地底下,哀号阵阵。 老修士当然不惧这些阴物,只是皱眉,自言自语道:“奇了怪了。不怕我身上故意流露出来的金丹气息,倒是怕一个四不像的年轻人?” 一次在深山湖边停马歇息,曾掖捡起石子打水漂,马笃宜独自拣选了一个僻静地方,脱了靴子,把双脚伸入沁凉水中,伸着懒腰,满脸笑意。刚好有蜻蜓徘徊不去,飞上玉搔头。马笃宜停下动作,想要它多停留片刻。 远处,有个肩挑一捆柴的少年樵夫,无意间路过附近,停下脚步,痴痴望着她,误以为是一位仙女,心生爱慕,却又自惭形秽。 马笃宜伸手赶跑那只蜻蜓,转过头,伸手拈住鬓角处的狐皮,就打算猛然揭开,吓唬吓唬那个看傻眼的乡野少年。 结果被陈平安丢来一颗小石子,弹掉她的手指。 马笃宜赌气转身,双腿晃荡,溅起无数水花。 少年赶紧跑开。他不打算告诉村子里边的同龄人,自己在湖边见着了一位那么漂亮的神仙姐姐,自己默默记在心中就好了。 在一座繁华县城,就连见怪不怪的陈平安,都觉得大开眼界。 有位醉酒狂奔的读书人,衣不遮体,袒胸露乳,步伐摇晃,十分豪迈,让书童手提装满墨水的水桶,自己以头做笔,在街面上“写字”。 街头街尾还有读书人的仆役,身边摆满了装满井水的水桶,只等着自家老爷发完疯,他们好收拾残局,清扫街面。 倒是算不得累活,就是每次受尽了白眼,他们对那位书癫子老爷真是敢怒不敢言,与老百姓一问,竟然还是位有功名更有官身的县尉。 陈平安牵马停在街边,只见那位年轻县尉浑身酒气,满身酒渍墨渍,气味古怪至极,只见他力竭跌坐在路上,以手掌使劲拍打街面,高声大笑道:“我以书法恭敬神明,敢问神明有无胆气,为我指点一二?千古圣贤何在,来来来,与我畅饮一番……” 突然年轻县尉又哀号道:“我在京城曾见公主与担夫争路,偶得书法真意,再见公主于寺庙拈花,又得书法神意。公主殿下,你倒是瞧一眼我为你写的字啊。” 曾掖错愕道:“陈先生,这家伙写的啥,我一个字都认不得。” 陈平安忍着笑,指了指街面,轻声道:“是以狂草书,写闺怨诗。至于草书内容,刚写完的那一句,是‘窗纱明月透,秋波娇欲溜,与君同饮酴醾酒’。嗯,大概是想象以心仪女子的口气,为他自己写的情诗。不过这些字,写得真是好,好到不能再好的,我还从未见过这么好的草书。楷书行书,我是见过高手大家的,这种境界的草书,还是头一回。” 最后,陈平安说道:“别觉得那县尉是在说大话混话,他的字,真正有神意。也就是此地灵气淡薄,门神、鬼魅都无法长存,不然也会现身一见,对他俯首而拜。” 陈平安突然笑了,牵马大步前行,走向那位醉倒街面、泪眼蒙眬的书癫子、痴情种,回头招呼道:“走,跟他买字帖去,能买多少是多少!这笔买卖,稳赚不赔!比你们辛苦捡漏,强上无数!不过前提是咱们能够活个一百年几百年。” 曾掖和马笃宜对视一眼,觉得陈先生应该也失心疯了。 陈平安来到那个仰面而躺的读书人身边,笑问道:“我有不输仙人醇酿的美酒,能不能与你买些字?” 那人醉眼蒙眬,晃了晃脑袋,问道:“求我?” 陈平安笑着点头道:“求你。” 那人蓦然悲怆大哭,道:“你又不是公主殿下,求我作甚?我要你求我作甚?走走走,我不卖字给你,一个字都不卖。” 陈平安转头望向马笃宜那边,众人视线随之转移,只见他手腕一抖,从咫尺物当中取出一壶得自蜂尾渡的水井仙人酿,松开马缰绳,打开泥封,蹲下身,将酒壶递给读书人,道:“卖不卖,喝过我的酒再说。喝过了还是不愿意,就当我敬你写在街上的这幅草书。” 那人坐起身,接过酒壶,仰头灌酒,一口气喝完,随手丢了空酒壶,摇摇晃晃站起身,一把抓住陈平安的胳膊,问道:“可还有酒?” 陈平安笑道:“还有,却所剩不多。” 那人兴高采烈道:“走,去那破烂衙署,我给你写字,你想要多少就有多少,只要酒够!” 马笃宜翻了个白眼。读书人的骨气呢? 曾掖则有些开心,难得见着心情这么舒畅的陈先生。 到了衙署,读书人一把推开书桌上的杂乱书籍,让书童取来宣纸摊开,在一旁磨墨,陈平安把一壶酒放在读书人手边。 墙壁上,皆是酒醒后读书人自己都认不全的狂乱草书。 读书人喝过了酒,打着酒嗝,问道:“说吧,想要我这疯癫子写什么?送给哪位识货的将相公卿?算了,我不想知道,你想写什么不算数,我想写什么就写什么。” 落纸生云烟,满堂惊风雨。 读书人果真是想到什么就写什么,往往一笔写成无数字,看得曾掖总觉得这笔买卖,亏了。 最后,酒量不错、酒品不算好的读书人,写了十数幅大小不一的字帖,然后彻底醉死过去,倒地不起。 陈平安总计花去了五壶水井仙人酿、老龙城桂花酿和书简湖乌啼酒。 之所以能喝这么多,不是因为读书人真的海量,而是喝小半壶,洒掉大半壶,落在心疼不已的马笃宜眼中,真是暴殄天物。 陈平安收好了一幅幅字帖,离开衙署。 三人牵马离去,马笃宜忍不住问道:“字好,我看得出来,可是真有那么好吗?这些仙酿,可值不少雪花钱,折算成银子,一幅草书字帖,真能值几千上万两银子?” 陈平安得了字帖,开怀不已,就像自己喝多了酒,言之凿凿道:“你们不信?那就等着吧。将来哪天你们再来这里,这条街肯定已经名动四方,千百年后,哪怕那个读书人去世了,可是整座县城都会跟着沾光,被后世牢记。” 三骑缓缓离开这座小县城。 这会儿,县城老百姓都还只将那个书癫子县尉当作笑话看待,却不知道后世的书法大家,无数的文人墨客,会何等羡慕他们能够有幸亲见那人的风采。 今年中秋,梅釉国还算家家户户亲人团圆。只是石毫国那边,就难说了。 明年中秋,梅釉国说不定就是如今石毫国的惨淡光景。 山野之中多精怪。又一年秋去冬来。 在陈平安即将走完梅釉国之际,又该返回书简湖的时候,有一天在一座人迹罕至的深山峻岭,凭借着出众眼力,看到一座高崖上竟然倒挂着一头破布褴褛的老猿,浑身被铁链缠绕。感应到陈平安的视线,老猿一脸狰狞,龇牙咧嘴,虽未咆哮嘶吼,可是那股暴戾气息,让人惊心动魄。 老猿附近,还有一座人工开凿出来的石窟。当陈平安望去之时,那边有人站起身,与陈平安对视,是一位面容枯槁的年轻僧人,向陈平安双手合十,默默行礼。 陈平安也学着僧人低头合十,默默还礼。 马笃宜好奇问道:“怎么了?” 陈平安摇摇头,没有说话。 直到走出那片山脉,陈平安才说道:“有高僧以大毅力,在那边降服一头自己心魔显化的桀骜心猿。” 马笃宜啧啧称奇道:“竟然能够显化心魔,这位僧人,岂不是位地仙?” 陈平安点点头,道:“是一位世外高人。” 石窟那边,年轻僧人盘腿坐回蒲团,突然又站起身,一步跨出石窟,御风而行,接着凌空虚蹈,与那头逐渐安静下来的老猿对视,后者眼神当中,是那般复杂,忧愤,仇恨,祈求,怜悯,讥笑,不一而足。 僧人转头望去,似乎有些疑惑不解。为何自己的心猿,今日会如此异常? 它先前遇见了御剑或是御风而过的地仙修士,从来都不曾多看一眼。 年轻僧人若有所悟,露出一抹微笑,再次低头合十,佛唱一声,然后返回石窟,继续枯坐。 难得在一家仙家客栈落脚下榻。 马笃宜后仰倒在柔软被褥上,满脸陶醉。吃得住苦,也要享得起福啊。 曾掖倒是没觉得有什么,独自在屋内修行。 陈平安与仙家客栈要了一份仙家邸报。梅釉国朝堂之上,也开始争吵,不过吵的不是该不该阻挡大骊蛮子,而是如何死守疆土。 要知道,这还是在石毫国京城早已被破的险峻形势之下,梅釉国君臣做出的决定。 而那座混乱不堪的石毫国朝廷,终于迎来了新的皇帝陛下,正是有“贤王”美誉的藩王韩靖灵。黄鹤之父,没有在沙场上折损一兵一卒的边关大将,一举成为石毫国武将之首。黄鹤作为新帝韩靖灵的患难之交,一样得到敕封,一跃成为礼部侍郎。父子同朝,又有一大拨黄氏子弟,得以鸡犬升天,共同把持朝政,风光无限。 石毫国从京城到地方,坦然赴死的文官武将,络绎不绝,哪怕不过是往家门口张贴别国门神这种小事,仍是不愿去做。 其中一些不愿被自家老爷害死的家族子孙,偷偷摸摸去贴上了大骊袁、曹两姓老祖的门神挂像。还有一些心狠的,干脆就将家主捆绑起来,免得家主跑去撕掉门神,还要大骂他们是不肖子孙,愧对先祖。 众生百态,甘苦自知。 这份妙笔生花的仙家邸报上,那些被当作茶余饭后谈资乐子来写的琐碎小事,真正落在那些门户头上,就是一桩桩生死大事,一场场破家流徙的惨事。 书简湖比起一座不太起眼的石毫国,更加翻天覆地,更加动人心魄。 今年入秋开始,苏高山开始“秋后算账”。 以粒粟、黄鹂、青冢、天姥等岛屿为首的书简湖山头,纷纷向大骊宋氏投诚,愿意交出一半家底,以及那本意义重大的祖师堂谱牒。 苏高山在池水城范氏府邸,设下宴席,不过仅是以他的名义,派遣了一位不过是从三品的麾下武将,以及几位从各地军伍当中抽调而出的随军修士,负责露面款待群雄。 苏高山竟是连这点面子,都不乐意给那些乖乖依附的书简湖地头蛇。 对此陈平安倒是没有半点意外。 先前他以青峡岛供奉牌和太平无事牌,向大骊铁骑递交“名帖”,说想见一见那位主将,最后苏高山传回的答复,很干脆,一听就是这位大将军的亲口言语,就两个字,“滚蛋”。 谈不上恼火或是憋屈,陈平安只是有些无奈而已。 至于失去刘志茂坐镇的青峡岛,一样不甘落后,以素鳞岛田湖君、金丹俞桧为首的势力,几位在书简湖足够呼风唤雨的金丹修士,落座于池水城范氏府邸那场宴会上,但是位置并没有最靠前,甚至还不如天姥岛。 这就是书简湖的山泽野修。 敢拼命,能认 。局面大好,当得了祖宗;形势不妙,做得了孙子。 陈平安猜测,也有一些岛屿修士,不愿意就这么双手奉上半数家业,不过应该不用大骊铁骑和随军修士出手,粒粟岛谭元仪、鼓鸣岛那对金丹道侣在内的势力,就会帮着苏高山摆平所有“小麻烦”,乐得将那些人头和岛屿家当,送给苏高山当贺礼。 但是苏高山在书简湖的刀切豆腐,关键原因,除了他这一支铁骑自身战功显赫,以及书简湖野修貌合神离,擅长见风使舵之外,其实另外一位大骊主将曹枰的势如破竹,也很重要。当然最重要的,还是传闻大骊藩王宋长镜,将会亲自陪着一位宋氏皇子,巡视曹枰麾下铁骑与朱荧王朝对峙的那条边境线。 陈平安放下邸报,双手笼袖,陷入沉思。 刘志茂的生死,目前还没有确切消息。 按常理来说,苏高山对于刘志茂这种知晓审时度势的大修士,还是会拉拢居多,况且刘志茂还是最早投靠大骊的半个自家人。 问题就出在宫柳岛那拨被刘老成说成“嘴脸不讨喜”的外乡修士,身份依旧没有水落石出上。看来是这拨人决定了刘志茂的生死荣辱,甚至连刘老成都只能捏着鼻子认了,让苏高山都没办法为自己的功劳簿锦上添花,为大骊多争取到一位唾手可得的元婴供奉。 好大的来头。 陈平安揉了揉眉心。 难道是元气大伤的桐叶宗一咬牙,狠下心来,搬迁到书简湖? 可是这需要付出太大太大的代价,修士可以浩浩荡荡迁徙别洲,但是桐叶宗辖境内那些经营数千年的山水气数,可带不走。涉及两洲之地的大迁徙,除了洞天福地的灵气可以另说,其余休想。 并且这么大的动静,桐叶宗本就人心涣散,迁徙过程当中,虎狼环视,肯定会撕咬肥肉,涉及大道,就算是太平山扶乩宗这样不缺正气的宗门,只要决定出手,一样毫不手软。 再者,桐叶宗修士,眼高于顶,当惯了大洲仙家的执牛耳者,当真愿意跑到小小东宝瓶洲扎根?还要寄世俗王朝的大骊宋氏篱下? 若是扶乩宗,似乎更加合理。可是那拨修士对刘志茂的出手,尤其是对陈平安包藏祸心的“小算计”,就又不合理了。 陈平安站起身,来到窗口。这座仙家客栈建造在大江之畔,视野开阔,窗外景象,江水滔滔,船来船往,落在视野,小如粟米。 梅釉国水网交织,江河广布,这大概也是庙堂上胆敢死战的缘由之一。 江面上,有绵延的战船缓缓逆流而去,只是水面广阔,即便旌旗拥万夫,仍是艨艟巨舰一毛轻。 陈平安趴在窗台上。 曾掖和马笃宜联袂而来,说是想要去这条春花江的水神庙看看,据说那里许愿特别灵验,那位水神老爷还很喜欢逗弄凡夫俗子。 陈平安没有这个兴致,就让他们自己去游览祠庙,不过提醒马笃宜,在进入祠庙地界后,毕竟是鬼魅穿狐皮,还是要先告罪一声,率先跟水神庙表明来意,不然按例就是冒犯冲撞一地山水神祇,起了冲突,怎么都不占理,到时候他就只能赔罪道歉,破财消灾了,反正那笔神仙钱,马笃宜和曾掖自己出,不能算在他陈平安头上。马笃宜笑着说知道啦,走了这么远的江湖,这点规矩还要陈先生絮叨啊。 陈平安哭笑不得。 这么远的江湖?你和曾掖,如今才走过两个藩属国的版图罢了。 不过陈平安没有说这些,摆摆手,示意他们出门游玩便是,不然少不了又要给马笃宜刺上几句。 只是在曾掖关门的时候,陈平安摘下养剑葫,抛给曾掖,说是以防万一。 曾掖自然欢天喜地,只是刚一到手,就被马笃宜夺走挂在了她的腰间。 曾掖没辙。 陈平安对此会心一笑。 男子让着些女子,强者让着些弱者,同时又不是那种居高临下的施舍姿态,可不就是天经地义的事情吗? 这样的世道,才会慢慢无错,缓缓而好。万般道理学问,还需落回顺序上。 多走一走,就走了那么远。多想一想,就想了那么多。 有些疲惫又有些轻松的陈平安,就那么趴在窗台上,闭上眼睛,打着盹儿。 吾心安处即吾乡。吾乡何处不可眠。 数十里之外的春花江水神祠庙,一位躺在祠庙大殿横梁上啃鸡腿的老人,头簪杏花,身穿绣衣,十分滑稽。这位当年的水族精怪,偶得福缘,被一位观湖书院君子钦点,才得塑金身,成了享受人间香火的江水正神。蓦然之间,他打了个激灵,差点没把油腻鸡腿丢到殿内香客的脑袋上去,一个腾空而起,身形化虚,穿过大殿屋脊,环首四顾,十分慌张,又作揖而拜四方,战战兢兢道:“哪位圣人大驾光临,小神惶恐,惶恐啊。” 而那个“罪魁祸首”,正忙里偷闲,打盹儿呢。 道德当身,万邪辟易,神祇让道。 窗外江水流逝,悠悠千古,陈平安趴在窗台不过眯了一会儿,精神就舒缓几分。这是稀罕事,陈平安已经没有香甜酣睡太久太久。 曾掖和马笃宜尚未归来,陈平安还是有些担心。 如他所料,见过了通风报信的章靥,返回书简湖再离开青峡岛,这趟由留下关进入梅釉国,一路上确实影影绰绰,有人远远尾随其后,境界极高,隐藏极深,以至于陈平安也仅是偶尔间心中略有感应,而曾掖和马笃宜从头到尾都被蒙在鼓里,陈平安没有点破,省得他们提心吊胆,容易露出马脚,惹来不必要的麻烦。 哪怕对方没有流露出丝毫善意或是敌意,仍是让陈平安感到如芒在背。 之前书简湖可以做到这点的修士,屈指可数,玉璞境刘老成不屑如此,老元婴刘志茂不会如此作为。 大骊宋氏则是不愿意节外生枝,再者陈平安终究是大骊人氏,卢白象等人又都入了大骊版籍,即便是崔瀺之外的大骊高层,蠢蠢欲动,例如那位宫中娘娘的心腹谍子,也绝对没有胆子在书简湖这盘棋局上动手脚,因为这是在崔瀺的眼皮子底下,而崔瀺行事,最重规矩,大骊的规矩,从庙堂到军方,再到山上,几乎全部是崔瀺一手制定的。 陈平安几乎可以断定,那人就是宫柳岛上外乡修士之一,但头把交椅,不太可能,书简湖事关重大,这就需要他亲自坐镇宫柳岛,所以应该是那拨过江龙中的二三把手,来盯梢自己,伺机而动。不幸中的万幸,对方并不是要直接打杀自己,看来是还没有想出一个不留隐患的万全之策,可一旦出手,必然是雷霆万钧。 对此,陈平安内心深处,还是有些感谢刘老成,因为刘老成非但没有为那拨人出谋划策,甚至没有隔岸观火,反而暗中提醒了自己一次,泄露了天机。当然这里边还有一种可能性,就是刘老成已经告诉对方那块陪祀圣人文庙玉牌的事情,外乡修士一样担心玉石俱焚,在根本上坏了他们在书简湖的大局谋划。 不过陈平安依稀觉得,刘老成是一个……妙人,前者可能性更大。 只可惜刘老成如今也不是最终决定书简湖走势的人物,使得辛苦打造出来的棋盘,与刘志茂、谭元仪,以及与刘老成,两块棋形都毁于一旦。陈平安不得不承认,这副棋盘,就只差没有被人掀翻在地,现在是大骊主将苏高山和那拨外乡修士在以书简湖下棋,包括他陈平安在内,其余人等,全部得靠边站。 可要说苦心孤诣,劳心劳力,到头来只是白忙活一场,陈平安却不这么认为。 要不要认命,是需要知命才认命,就像陈平安想要见苏高山,得了颇为跋扈的“滚蛋”二字答复,陈平安就能够坦然接受,因为一趟石毫国之行,亲眼见亲耳闻,加上先前的柳絮岛邸报汇总,对于苏高山,陈平安敢说自己还算比较了解此人的性情,寒族出身,历经苦难,以煊赫战功作为立身之本,这种人身居高位,故而极为坚韧,心如磐石,心境早已类似大修士的问道之心,说不定崔瀺、宋长镜其实内心都对苏高山敬重几分。 可是到底是一场辛苦耕耘,却劳而无获,当然还是会有失望。 这一点,与出现在鹘落山的章靥,其实没有什么两样。 陈平安想要去摸养剑葫,喝口酒,才记起已经给马笃宜拿去挂在了腰间,便坐回桌旁,想了想,干脆拿出那位书癫子县尉的墨宝,将字帖一幅幅摊开,欣赏起来,怎么看怎么喜欢。 一气贯之,酣畅淋漓,无拘无束。 这与武夫出拳何异?神采动人,回旋进退,莫不合道。 这与剑仙出剑又有何异?世间道理总会有些相通之处。 各幅字帖上,钤印有那位年轻县尉不同的私章,多是一帖一印,极少一帖双印。 其中一幅字帖,内容口气极大,“若持我帖临水照,莫怕字字化蛟走。若持我帖夜间游,好教鬼神无遁形”,就相邻钤印着两方印章,“幼蛟气壮”“瘦龙神肥”。 又有一幅,更是接连往字帖上啪啪啪盖下了三枚印章。当时年轻县尉的动作,让陈平安尤为印象深刻——脸上还神采飞扬如书家谪仙人,哈哈大笑轻王侯:“遇一傻儿以仙家酒酿沽我仙家字,痛快痛快!”印章分别为“开元”“常熟”“墨池仙人”。 陈平安一一收起。以后一定要放在落魄山珍藏起来,将来不管谁开口,给多高的价格,都不卖,要当传家宝传下去! 一想到这个,陈平安便情不自禁,满脸笑意。 陈平安伸了个懒腰,双手笼袖,一直转头望向窗外的壮阔江景,不知不觉,心胸也随之开阔起来。 曾经有一句从书中摘抄,刻在竹简上的美好诗句:落木千山天远大,澄江一道月分明。小小的一枚竹简,却承载着那么大的意境。 齐先生,在倒悬山我还做不到的事情,努力之后,我如今可能已经做到了。 曾掖和马笃宜回来后,曾掖兴致颇高,说真见着了那位春花江的水神老爷,簪花绣衣,特别和蔼,还专程亲自带着他们逛荡了一圈水神庙。 马笃宜却翻了个白眼,说那老头的眼神让人不舒服,色眯眯的,看她腰间养剑葫的时候,也没少看她的腰。 陈平安对此不好多说什么。 春花江是梅釉国第一大江水,梅釉国又向来尊崇水神,作为首屈一指的江水正神,春花江水神肯定不简单。 其实山水神祇,陈平安已经见过不少,最早的棋墩山魏檗,当年算半个山水神祇的嫁衣女鬼,后来出现在顾璨父亲身边的那位绣花江水神武将,桐叶洲那边的埋河水神娘娘,大泉王朝北上路途中,遇到山水相争的一双死对头神灵,打得山动水摇晃,当然还有黄庭国紫阳府内,遇到的那个让陈平安倍感头大的白鹄江水神娘娘。 就是不知道自家山头落魄山那边,青衣小童跟他的那位江湖朋友,御江水神,如今关系如何。 魏檗和朱敛寄来青峡岛的飞剑传讯,信上或多或少提及此事,不过都说得不多,只说黄庭国那位御江水神得了一块太平无事牌,又亲自登门拜访了一趟龙泉郡,青衣小童在落魄山为其接风洗尘,最后在小镇又请这位水神喝了顿送行酒。在那之后,青衣小童就不再怎么提及这个重情重义的好兄弟了。 陈平安有些担心,只是凭借信上的只言片语,不好与青衣小童随便叮嘱什么。 在外人眼中,青衣小童那种近乎幼稚的江湖义气,其实陈平安从不反感,甚至在他眼中,恰恰是青衣小童身上最可贵的地方。 傻一点,总比精明得半点不聪明,要好太多。 至少在陈平安的落魄山,这一点很重要,至关重要。 因为这是陈平安的小天地,规矩由他来定,陈平安自己的个人喜恶,就像是观道观老道人,在一座藕花福地,便是“老天爷”。 在圈定范围之外,诸多为人处世的精明和人人争先的大道不同,陈平安也认,甚至谈不上不喜欢,反而也觉得可取颇多,例如坐拥老龙城外一整条百里长街的孙嘉树,这位年纪轻轻的孙氏家主,就已经不只是精明了,而是有着独到的处世智慧,可最后陈平安与孙嘉树只能分道扬镳,不过,乘坐渡船离开老龙城之时,陈平安对孙嘉树的观感,已经更深一层。 一样米何止是养百样人。愿意多看看人家的好,便不至于钻牛角尖。又要多知道些别人与自己的不同之处,才会知道别人到底是为何活得好,为何活得不好。 思思量量,百转千回。 如同年轻县尉的那些草书字帖,潦草癫狂到让曾掖乍一看,简直就是一个字都认不出,可其实落到根柢,还不是一个个字? 观字,欣赏书法神迹,可以我不认识字、字不认识我,粗略看个气势就行了,不看也无所谓,但是当人人身处这个复杂世界,你不认识这个世界的种种规矩和约束,尤其是那些最底层也最容易让人忽视的规矩,生活就要教人做人,这与善恶无关,大道无私,四季流转,光阴流逝,由不得谁遭受苦难之后,念叨一句“早知当初”。 陈平安有些忧心,那个背着金色养剑葫的烧火小道童,说过要搬迁去往另外一座天下,岂不是说藕花福地也要一并带往青冥天下?南苑国的国师种秋和曹晴朗,怎么办?还有没有再见面的机会?福地光阴流速,都在老道人的掌控之中,会不会下一次陈平安即便得以重返福地,种秋也早已是一位在南苑国青史上得了个大美谥号的古人?那么曹晴朗呢?对于曹晴朗那个心善的孩子,陈平安一直念念不忘。 曾掖和马笃宜坐在桌旁闲聊,嗑着瓜子,不知不觉发现那个陈先生,好像又有些忧愁了。好在这份忧愁,与以往不太一样,并不沉重,就只是想起了某人某事的惆怅,是浮在酒面上的绿蚁,没有变成陈酿老酒一般的伤心。 可是这位账房先生,对于自己的喜怒哀乐,从来不言不语,总是独自消受。其实这让马笃宜和曾掖心中都有些失落。 敲门声响起,这座临江而建的仙家客栈,又送来一份梅釉国自己编撰的仙家邸报,新鲜出炉,泛着仙家独有的长久墨香。 陈平安道谢之后,翻看起来,浏览了两遍,递给马笃宜,无奈道:“苏高山开始大举攻打梅釉国了,留下关附近的边境线,已经全部失守。” 关于此事,邸报上有详细记载。 梅釉国三位水军统帅之一的周密,负责驻守春花江的上游版图,已经倒戈向大骊铁骑,有意率军叛变,暗中联系大骊,结果被早有察觉的梅釉国皇帝,派遣数位皇室供奉修士,合力杀死。当时周密身边的大骊随军修士,战死三人,其中还有位大骊本土的金丹地仙。苏高山震怒,让麾下三位武将立下军令状,一月之内,务必各自攻打到梅釉国三处,对冥顽不化的梅釉国京城形成包围圈,还扬言要割掉梅釉国皇帝的头颅当酒壶,明年清明之际,拿来上坟敬酒。 曾掖就是个看热闹的,反正也看不懂,只是感慨大骊铁骑真是太强大了,霸气十足。 山上修士,对于家国,往往没有太深厚的情感,修行越久,离开俗世越久,越是淡漠。要么袖手旁观,冷眼看待。要么就是修为不够,不曾真正站在山巅,依旧会被大势裹挟其中,不得不下山。所以那位在溪涧偶遇的中年道人,主动下山,在山脚人间扶危救困,才会让陈平安心生敬意。只是大道修行,心中魔障一起,其中苦难困惑,外人委实是不可多说,陈平安并不会觉得中年道人就一定要坚定本心,在人间行善积德,才是正道,否则就是落了下乘。 马笃宜比曾掖看得更远一些,疑惑问道:“为何苏高山这么着急,必须迅速拿下梅釉国?我虽然不谙兵事,可是走过梅釉国这些路,也知道梅釉国的水路纵横交错,并不适合大骊骑军驰骋。” 陈平安笑道:“我们说是大骊铁骑,又不是真的只有骑军,只是大骊以铁骑著称于世,很容易让人误以为大骊边军的步战一般。这一路南下,什么样的王朝和藩属没有领教过?大骊拿下梅釉国,是大势所趋。只不过你说得也没有错,这么着急拿下梅釉国,必然要付出比攻破石毫国京城更大的代价,双方的兵马折损,都会更多,这里边的玄机,可能只有苏高山自己清楚了。相信应该是有人在催促着苏高山和曹枰,比如大骊铁骑的真正主心骨,藩王宋长镜。” 马笃宜犹豫了一下,又问:“为何先生好像对于沙场战事,不太在意?对那些沙场武夫的生死,也不如对于老百姓那么上心?” 陈平安想了想,用手指在桌上画了个圆圈,解释道:“有句家乡俗语:‘瓦罐不离井口破,将军难免阵上亡。’投身行伍,沙场争锋,就等于将脑袋拴在裤腰带上了。就像灵官庙那位武将阴物,你会觉得他死后,会后悔为国捐躯吗?还有那拨在小县城与百姓抢粮食的石毫国散兵游勇,那个年轻武卒,即便死了那么多袍泽,也不愿意真的对老百姓抽刀相向。” 陈平安画了一个更大的圆圈,接着道:“你们可能不知道,先前在石毫国,我在一座郡城的狗肉铺子,拦下了一位想要杀人的山中精怪少年,还送了他一枚……神仙钱。可要是真有那么一天,妖族大举入侵浩然天下,我哪怕知道妖族当中,会有早年的古寺狐魅,会有这个最终放弃杀人的精怪少年,可当我一人面对浩浩荡荡的大军在前,背后就是城池和百姓,你说我怎么办?去战阵之中,跟妖族一个个问清楚,为何要杀人,愿不愿意不杀人?” 陈平安淡然道:“我既然选择站在那里拦路,就意味着我做好了死则死矣的打算,对方既然杀到了那里,一样也该如此。兵家圣人坐镇古战场遗址,就是坐镇天地,如儒家圣人坐镇书院,道家真君坐镇道观,为何有此天时地利人和?大概这就是一部分原因了。当他们置身其中,外人就得入乡随俗。” 陈平安问道:“我这么讲,能明白吗?” 曾掖老老实实摇头。 马笃宜问道:“大致的道理,我明白,可是又有问题了,如果外人能够强行破开圣人天地呢?是不是就意味着原先的道理不对?” 陈平安摇头道:“这说明你没有想清楚,为何圣人能够坐镇天地,这才是根本所在,这才是脉络的线头,顺序的起始。在那之后,再来疑惑为何天地仍是被外力摧破,被看似不讲理的外来人,用拳头打赢了讲理的。至于为何我要说‘看似’,就更复杂了,以后有机会遇到了切实的事情,我再来与你们细说,不然你们只会越来越觉得一团乱麻,好像处处是道理,结果人人不讲理。” 马笃宜点点头道:“好的,拭目以待。” 陈平安却笑道:“可是我希望不要有那个机会。” 马笃宜愈发迷惑。 陈平安缓缓道:“我们亲眼见过了石毫国的家国不幸,唯有诗家与英雄幸,亡国之音,悲愤之言,与那些亡国殉国之文臣武将,最容易被史书记住。我们也走过了梅釉国,更多的还是勤勤恳恳的老百姓和牢牢骚骚的文人墨客,过着还算安稳的日子,你说石毫国和梅釉国哪个更幸运?” 答案显而易见。 慷慨赴死,终究是不得已而为之,不后悔,不意味着就是不遗憾。而好好活着,哪怕活得不那么惬意,始终是世人最朴素的愿望。 陈平安笑道:“我们不知道很多简单的道理,就很难对别人的苦难感同身受,可这难道不是我们的幸运吗?” 哪怕是再好的好人,也无法对别人痛彻心扉的苦难,真正感同身受。 当年在彩衣国胭脂郡,手持柴刀死死护住那个小女孩的少年赵树下,为何唯独愿意相信陈平安,因为孩子往往更赤诚,对于苦难更敏感和更难抵御。那个昵称鸾鸾的小女孩,是在境遇与自己更加接近的陈平安身上,感受到了相通的悲欢离合,而不是因为当时在孩子眼中,陈平安就一定比身旁那位同样是好人的少女,更好。 这会儿,马笃宜和曾掖面面相觑。 陈平安最后神色平静,说道:“可是这些身在福中不知福的幸运,到底从何而来,难道不应该知道和珍惜吗?当所有人都不愿深究此事的时候,大难临头,便不要诉苦喊冤了,老天爷应该不会听的吧?所以才会有在那神台上倒坐的菩萨吧?不过我还是觉得,读书人在此关头,还是应该拿出一些担当来,读过了比老百姓更多的书,功名在身,光耀门楣,享了比老百姓们更大的福,就该多挑起一些担子。” 陈平安双手轻轻放在椅把手上。 当每一个人都坐姿不正,怎么舒服怎么来,卯榫松动,椅子摇晃,世道就要不太平,所以儒家才会讲究治学修身,务必正襟危坐,君子慎独。 看过了书简湖,是那么失望。可是当陈平安离开书简湖,走了更多的路,想了更多的事情,反而又没有那么失望了。 经过短暂的两天休憩之后,他们从这座仙家客栈离开,去往梅釉国最南端的版图。 在南下路途中,陈平安遇上了一位落魄书生,谈吐穿着,都彰显出不俗的家世底蕴。 当时那位梅釉国书生对仕途心灰意冷,又不缺银子,便雇用了车马仆役,一起陪着他游历险幽山河,结果其中有人见财起意,与其余两人合伙谋财害命,差点就要将喜欢聒噪吟诗的书生推下山崖栈道,若非有位心善的挑担脚夫死命拦阻,估计都等不到陈平安出手,书生就那样没了,事后家族连尸骨都未必能够找到。 陈平安拦下后,询问书生如何处置那些车马仆役,书生也是个奇人,不但给了他们该得的薪酬银子,让他们拿了钱离开便是,还说记住了他们的户籍,以后只要再敢为恶,让他知晓了,就要新账旧账一起清算,一个掉脑袋的死罪,不在话下。书生只留下了那个挑担脚夫。 然后非要改变路线,与陈平安同行,一起南下。 书生对马笃宜一见钟情。陈平安眼没瞎,就连曾掖都看得出来。 而且书生的示好,过于蹩脚了些,没话找话,故意跟陈平安高谈阔论,针砭时事,不然就是对着奇绝山水,吟诗作赋,感怀不遇。 马笃宜烦得很,第一次想要让陈先生收起狐皮美人符纸,将自己收入袖中,来个眼不见为净,耳不听不烦。 如果不是那个书生还算没丢干净读书人的斯文,终究没好意思自报家门,显摆他的家世背景,马笃宜都要破口大骂,要书生趁早收起那一肚子牢骚墨水了。 书生显然是梅釉国世族子弟,但言谈之中,流露出来的自傲,不是弱冠之龄便高中状元,而是在京城翰林院和户部衙门历练三年后,外放地方为官,他在一县之内种种治理官场弊端的举措,是真心想要当个好官,得一个青天大老爷的名声。 只可惜卸任之后,别说是得一把万民伞,就只有一地鸡毛的骂名。县衙下属,背地里骂他迂腐,不晓得给衙门争取点好处,光顾着给他们找罪受,地方豪绅也骂他不谙庶务,老百姓也骂他沽名钓誉,劳民伤财。 某天说到伤心处,又喝多了酒,书生竟是泪水盈眶,顾不得在马笃宜那边假装文豪名士了。 陈平安也没有多说什么。只讲了讲自己对于清官和好官的粗略看法,大致讲了前者的好处,后者的难处。 书生听了,愤懑不已,说那官场上的和光同尘,就已经要不得,若是还要同流合污,那还当什么读书人,当什么官?一个真正的读书人,就该靠着真才实学,一步步位居中枢要紧,然后涤荡浊气,这才算是修身治国,不然就干脆别当官了,否则对不起书上的圣贤道理。 陈平安笑着说也有道理。没有多劝半句。 不是陈平安觉得道理讲不通,或是觉得书生的想法太幼稚天真,而是这类读书人的糟心事,陈平安亲眼见过。 顶着一个国师弟子头衔的吴鸢,最早在龙泉担任县令时,处处碰壁,要说那些大姓大族,难道不怕崔瀺?可就是一颗颗和颜悦色的软钉子,偷偷埋在衙署内外,让吴鸢焦头烂额,仕途不顺,最后不得不“搬出”小镇,为袁、曹两姓的嫡子挪窝。随着龙泉由县升郡,吴鸢当然是顺势从县令高升为郡守,只是陈平安敢断言,吴鸢在大骊朝堂的形象,已经跌入谷底。有背景有靠山,顺风顺水一时,自然不难,可注定无法顺风顺水一世,其中艰辛,有钱人也好,权贵子弟也罢,一样会觉得糟心遭罪。 事实上,当年吴鸢也确实曾经对身边某位出身京城豪族的文秘书郎说过一句肺腑之言,说清楚了请大家为文武庙书写匾额或是劳驾家族打破龙泉僵局的两者差别,香火情,不单单是与朋友之间,哪怕是家族内部,也一样会用完的,切莫乱用。 若是如今的陈平安听说了此事此言,说不定就要与吴鸢坐下来,好好喝顿酒,仅凭这句话,就够喝一壶好酒了。 在藕花福地,陈平安见识过许多世代簪缨的官宦子弟,到了地方为官,自以为得天独厚,实则不少人从风光到黯然,再到彻底沉寂,其间也会有破坏规矩的捷径而走,一时得利之后,地方官员也捏着鼻子认了亏,只是却往往会默默反弹,对那些来自京城的官家子弟,愈发抱团排斥,手腕愈发纯熟阴险,把他们当个傻子逗弄戏耍。 所以陈平安如今忌惮那个从泥腿子变成军中大将的苏高山,却也不会小觑了姓氏尊贵,在官场起步阶段可谓得天独厚的曹枰。 马笃宜气了个半死,忍了半天,忍无可忍,想要说话,却被陈平安摇头制止了。 陈平安其实能够理解这位书生的困境,与他自己在书简湖的处境,如出一辙。 他要不要与虎谋皮,与本是生死之仇,本该不死不休的刘志茂,成为盟友,一起为书简湖制定规矩?不做,自然省心省力;做了,别的不说,自己心中就得不痛快,有些时候,夜深人静,还要扪心自问,良心是不是缺斤少两了,会不会终究有一天,与顾璨一样,一步走错,步步无回头,不知不觉,就变成了自己当年最不喜欢的那种人? 陈平安尊重书生的选择。 兴许不当官了,既有状元之才,又有家族底蕴,潜心于学数十年,桃李满国,难道就不是一种更好的破局之法? 也是。那个美好的可能性,就摆在书生的前方。 可陈平安如何能多说一句,书生你错了,就该一定要为了一时一地老百姓的福泽,当一个问心有愧的读书人,庙堂上多出一个好官,国家却少了一位真正的先生?其中的取舍与得失,陈平安不敢妄下定论。 这些绕来绕去,兜兜转转,都是陈平安从书上书外看来的,想来的。 于是许多曾经只知道是好道理,却不知好在何处的言语,齐先生的,阿良的,姚老头的,一枚枚竹简上的,各色各样的人,他们留给这个世界的道理言语,也就越来越清晰,仿佛被后人拎起了线头线尾,清清白白,真真切切。 有聚便有散。哪怕书生再喜欢马笃宜,哪怕他再不在乎马笃宜的冷漠疏远,可还是要返回京城,游玩纵情山水间,终究不是读书人的正业。 离别之时,他才说了自己的家世,因为以后那个陈先生若是找他喝酒,与人问路,总得有个地址不是? 原来书生是梅釉国工部尚书的嫡孙。 相逢投缘便饮酒,别离无妨再约酒,这大概就是好的江湖。 曾掖其实还是不太理解,为何陈先生愿意与这么一个酸书生耗着光阴,硬是陪着书生逛了百余里冤枉路的山水形胜。即便书生是一位尚书老爷的嫡孙,又如何?曾掖不觉得陈先生需要对这种人间人物刻意结交。 不值当。 别说是陈先生,就是他曾掖,一个尚未跻身中五境的山泽野修,遇到同样的人同样的事,撑死了救了人喝了酒,也就散了。这与是否属于山上修士的心高气傲无关。 不过一想到既然是陈先生,曾掖也就释然。马笃宜不是当面说过陈先生嘛,不爽利,曾掖其实也有这种感觉。只是与马笃宜有些差别,曾掖觉得这样的陈先生,挺好的,说不定将来等到自己有了陈先生如今的修为和心境,再遇上那个书生,也会多聊聊? 曾掖的修道之心,无形之中,从最初一定要死死抓紧陈先生的袖子活下去,变成了哪怕以后离开了陈先生,也要活得更有滋味一些,与茅月岛甚至是整座书简湖的野修前辈们,都要活得不一样些。 比如,对待山下的凡夫俗子,更有耐心一些? 曾掖如今肯定想得不够通透,可终究是开始想了。 高大少年大概不知道,当年的泥瓶巷少年,一样是这般行走而来,才有今天的账房先生。 与书生分开后,三骑来到梅釉国最南边一座名为旌州的城池,里边最大的官,不是太守,而是那座漕运总兵官衙门的主人,总兵官是仅次于漕运总督的大员之一。陈平安在此地停留了一旬之久,因为发现这里灵气充沛,远胜于一般地方城镇,有益于马笃宜和曾掖的修行,便挑选了一座临水的大客栈,让他们安心修行,他自己则在城内闲逛。其间他听说了不少事情,总兵官有独子,才学平平,科举无望,也无心仕途,常年在青楼勾栏流连忘返,声名狼藉,只不过也未曾如何欺男霸女,唯独有个怪癖,喜欢让下人大肆捕捉猫犬狐狸之类,拗折其足,捩之向后,观其孑孓状,以此为乐。 结果那座总兵官衙署,很快传出一个骇人听闻的消息,说是总兵官的独子,被掰断手脚,下场如在他手上遭殃的猫犬狐狸无异,嘴巴被塞了棉布,丢在床榻上,早已被酒色掏空的年轻人,明明身受重伤,但是却没有致死,总兵官大怒,确定是妖魔作祟之后,一掷千金,请来了两座仙家洞府的仙师下山降妖,当然还有就是想要以仙家法术治好自家残废儿子。 当时陈平安刚好在漕运河畔散步,亲眼看到了一拨乘坐仙家小舟入城的山上仙师。 站在船头的为首之人,竟是一位龙门境修士。 在梅釉国这类藩属附庸,请动一位龙门境,是很大的手笔了,看来那座总兵官府邸确实是富得流油。 陈平安选择在旌州逗留,除了方便曾掖和马笃宜修行,其实还有一个更加隐蔽的原因。 根据春花江畔那座客栈的仙家邸报记载,那横空出世的青衣女子和白衣少年,曾经在旌州地界上空,拦下过一次朱荧王朝那位被誉为“一脚已在元婴境”的金丹老剑修,除去这次交手,在旌州前后又有三次“停步”厮杀,最终在梅釉国与朱荧王朝接壤的边境,斩杀剑修。 陈平安猜测崔东山和阮秀姑娘是在“钓鱼”,诱使一两位元婴剑修离开山头,在没有山水阵法的庇护下,不管不顾地赶往梅釉国版图,救下那名大道有望、国之重器的金丹剑修。 不然以崔东山的元婴修为和一身法宝,对付一个金丹剑修,根本无须这般麻烦。 极有可能,梅釉国边境一带,就藏着兵家阮邛或是墨家许弱,即便是两人都在,陈平安都不会感到奇怪。 总兵官请来的山上仙师不愧是龙门境修士的谱牒仙师,与另外一拨势力较小的同行聚头后,当日就治好了总兵官的独子,只是将来行走会微瘸,注定是提不起重物了。当晚,双方仙师分别以仙家秘宝和一头灵物,循着蛛丝马迹,找到了那头胆敢对总兵官府出手的妖物。血战中,那伙仙师一个比一个出手凌厉,妖物则只是绕路躲避,险象环生。 事实上,能够悄然潜入,以其人之道折磨总兵官独子,又悄然离去,就意味着妖物想要杀掉那个年轻人,轻而易举,只是不知为何,它没有杀人,只是伤人。 夜色中,陈平安一直在城头那边袖手旁观。 如果不是那头妖物犯傻,有意无意挑选了一条不利于远遁的路线,旌州城内今晚肯定要死伤惨重,倒不是降妖捉怪不对,而是谱牒仙师的次次出手,真是半点不计后果。 最后那头妖物仍是逃出城外。 仙师如蝶雀纷纷掠过城头,撇下那些只能够摇旗呐喊的漕运官兵,继续出城追杀。城内官兵肯定打破脑袋都想不到,那两伙仙师出城追杀,气势汹汹,实则很快就停下来了,即便已经没了妖物的踪迹,仍是故意灵器迭出,对着一块空地轰砸不断,绚烂至极。 与此同时,那位从头到尾没有倾力出手的龙门境老仙师,在出城之时,就改了方向,悄然离开捉妖大军队伍。 陈平安跃下城头,远远尾随其后。 在旌州城二十多里外的大山之中,陈平安站在一棵大树的枝头,看着那位老修士一番厮杀后,以一根银白色的法宝缚妖索,成功束缚住了那头现出真身的狐狸。 老修士得逞之手,以缚妖索拽着那头浑身浴血的雪白狐狸,径直来到陈平安附近,笑问道:“怎么,要分一杯羹?” 陈平安飘落在地,笑道:“老仙师做得一手好买卖!弟子那边,回头去总兵官府说一通大妖难驯的措辞,反正城内百姓人人都看到了你们的出手,尽心尽力,炫目不已,想必那位封疆大吏寝食难安,又要乖乖交出一大笔神仙钱,恳请老仙师你们务必捉妖到底。这边,老仙师偷偷捕获了妖物,到时候再随便找头刚刚化为人形的狐狸精怪,交予总兵官府交差,皆大欢喜。” 老修士抚须而笑:“你这后生,倒是眼力不差。我那些弟子当中,就没几个是明白的,你不过是在旁边看了几眼,就晓得其中关节了。” 陈平安玩笑道:“老仙师该不会是要杀人灭口吧?” 老修士哈哈大笑道:“我又不是那丧心病狂的野修,为了钱财,爹娘师徒都可以不认。说吧,你开个价,若是价格公道,就当是你一笔该得的意外之财,马无夜草不肥嘛。” 陈平安问道:“不知道老仙师捕捉此物,拿来做什么?” 老修士提了提手中的缚妖索,道:“毕竟是辛苦修行到观海境的妖物,拿回山门后,调教一番,去其戾气,当作护山供奉栽培。不是我自夸,这也是它的一桩大道福缘。”妖物哀号不已。 陈平安点了点头,笑道:“有真有假,且不去管。不过我还是奉劝老仙师慎重考虑,不要以那根缚妖索捉我。” 老修士眼神晦暗不明,问道:“你这后生,真是不知好歹,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真不怕好事变祸事?” 陈平安双手笼袖,收敛笑意,道:“你其实得感激这头妖物,不然先前城内你们造孽太多,这会儿你已经半死不活了。” 龙门境老修士仿佛听到一个天大的笑话般,放声大笑,树叶震动,簌簌而落。 陈平安叹息一声,道:“生财有道,捞到手的又是漕运官员的不义之财,我觉得很好。可是为了挣钱,罔顾百姓性命不说,这会儿还要与人联手,等着他们闻讯赶来,捉妖又杀人,斩草除根,就不太善了。” 老修士看着那个初看只是病秧子的年轻人,越看越不对劲。也就愈发忌惮。 修行之人,一旦真正结仇,很容易就是一方死绝为止,不然就是纠缠不清的百年恩怨。 陈平安说道:“我出钱与你买它,如何?” 老修士犹豫不决。 陈平安丢出一块玉牌——青峡岛头等供奉。 老修士没敢伸手接住,修士秘术,千奇百怪,谁敢掉以轻心。 陈平安没有早早驭回玉牌,任其悬停空中,由着那位龙门境老修士仔细端详,然后丢出一枚谷雨钱,道:“如今我们青峡岛有些乱,声势不如以往,你又是个梅釉国小有名气的谱牒仙师,不然你这会儿已经死了,这根法宝缚妖索,也会是我的囊中之物。拿了钱,就消停一些,不然你就一辈子和弟子一起,乖乖躲在山头上安心修道好了。” 陈平安笑了笑,又道:“当然了,一枚谷雨钱,价格肯定不算公道,但是价格公道了,对得起这块玉牌吗?对不对,老仙师?” 陈平安一拍养剑葫,两把飞剑掠出,一闪而逝。 老修士眼皮子直打战,挥袖一推,将玉牌拂退回那个身穿青色棉袍的年轻“剑仙”身边,然后收下了那枚谷雨钱,打了个稽首,笑道:“不打不相识,道友若是信得过,以后可以来我们龙蟠山做客。” 陈平安收起玉牌,初一、十五也掠回养剑葫,他微笑道:“老仙师如此会做生意,我可不敢上门送钱。” 老修士爽朗大笑,一抖缚妖索,雪白狐狸摔落在地,收起那件法宝,也说了几句比较硬气的话语:“只要青峡岛在书简湖还站得稳,小小龙蟠山,只会送钱,不敢收礼,烫手。若是青峡岛哪天没了,希望咱们不要再见面,不然伤感情。” 老修士也不含糊,撂下话后,说走就走。 陈平安掠上枝头,片刻之后,才飘然落地,是真走了。 那头蜷缩在地的雪白狐狸,一边疗伤,一边瞪大眼睛,望着这个年轻修士。 真是位剑修? 它下山之后,不敢招摇过市,见到的山上修士都不多,所以还是生平第一次见到剑修呢。 陈平安挥挥手,道:“走吧,别示敌以弱了,我知道你虽然没办法与人厮杀,但是已经行走无碍,记得近期不要再出现在旌州地界了。” 它眨了眨眼睛。 陈平安打趣道:“怎么,怪我耽误你在龙蟠山的大道福缘?” 它以清脆的女声开口说道:“龙蟠山豢养了一头很可怕的恶蟒,是真正的护山供奉,喜欢吞食精怪,所以方才那个老坏蛋是骗你的,你以后一定要小心啊。” 陈平安点点头,示意自己会留心的,然后没有走向前,而是在原地蹲下身,问道:“是不是很奇怪为什么我是书简湖的野修却要救你?” 它赶紧闭上嘴巴,一个字都不说了。 陈平安笑着抛出一只小瓷瓶,滚落在那头雪白狐狸身前,道:“如果不放心,可以先留着不吃。” 它终于忍不住开口问道:“公子图什么呢?” 陈平安微笑道:“那我问你,为了不伤及无辜,差点在城中就被抓住,你又图什么呢?” 它笑眯起眼,一头狐狸这般作态,又仿佛人间女子,所以特别好玩,它娇声娇气说道:“公子,我们是同道中人吗?” 只是它很快就苦着脸,有些抱歉。总觉得这么说,有些对不住这位恩人。 因为他们这些幸运到能够生而为人的家伙,骂人的话里边,其中就有禽兽不如这么个说法。 陈平安不置可否,挥挥手,道:“走吧走吧,人心鬼蜮,很可怕的,以后不要仗着一身修为,就嬉戏人间了。你与天地斗,已经赢了一次,这才有了如今的修为,一定要多珍惜。可是当你与人斗,哪里是那些山泽野修和谱牒仙师的对手?走吧,以后哪怕忍不住要来人间再走一遭,市井逛荡,务必小心再小心些。还有,以后千万不要觉得次次都能碰到我这样的人,你怎么就知道今天的好人,以后会不会变成坏人?” 它轻轻抬起一只爪子,“捂住嘴巴”,笑道:“能这么说的人,怎么会变成坏人呢?我可不信。” 陈平安双手笼袖,蹲在那儿,微笑道:“不信就不信,随你。不过我可提醒你,那个龙蟠山老坏蛋,说不定会反悔,与其余仙师碰头后,就要杀过来,捉了你,给那条恶蟒当盘中餐。” 雪白狐狸犹豫了一下,赶紧收起那只瓷瓶,嗖一下飞奔出去,只是跑出去十数步外,又转过头,以双足站立,学那世人作揖拜别。 那个年轻人就一直蹲在那边,只是没忘记与它挥了挥手。 在那小家伙远去之后,陈平安站起身,缓缓走向旌州城,就当是夜游山林了。 一想到又没了一枚谷雨钱,陈平安就叹息不已——下次不可以再这么败家了。 只是这个账房先生大概忘记了,当时在狗肉铺子送出手一枚小暑钱后,好像也是这般提醒自己的。 陈平安浑然忘记了这一茬,一边散步,一边仰头望去,明月当空,望之忘俗。 第七章 报道先生归也 ●●● 第七章 报道先生归也 冬至时分,虽是日短之至,人影长之至,实则是天地阳气回升之始。 东宝瓶洲的各国皇帝君主,都会在这一日祭山岳,即便无法亲至,也会让礼部高官去山岳神庙烧香。 与龙泉郡差不多,梅釉国这边一样有过小年的习俗,即使是贫寒人家,亦要准备饺子、羊肉汤或是糯米饭。 陈平安三骑啃着市井买来的糯米团,从梅釉国最南部的旌州返程。 在一处边境关隘,陈平安停马不前,让曾掖和马笃宜先行过关。陈平安独自驱马转向一座丘垄,登顶之后,刚好有一位老修士缓缓走向坡顶。陈平安翻身下马,老修士以略显生疏的东宝瓶洲雅言笑道:“你可能不认识我,但是我对你很熟悉了。” 陈平安微笑道:“辛苦前辈一路护驾。” 元婴老修士不理会言语之中的讥讽之意,任谁被一路盯梢,都不会感到舒服。 老修士笑道:“我曾是桐叶宗的修行之人,所以这一路隐忍,确实辛苦。” 陈平安问道:“曾是?” 老修士依旧将一身气息压制在金丹地仙的境界上,肌肤之上,光华流转,如有日月流转于身躯小天地之中。老修士没有回答这个问题,而是上上下下打量着这个年轻人,似乎想要看出他到底是靠什么才能成为那名大剑仙的……朋友?同门师兄弟?暂时都不好说,都有可能。只不过天底下可没有白白消受的福气,尤其是山上,一着不慎满盘皆输。 老修士站在小山坡之巅,环顾四周。梅釉国的山水,实在瞧着无趣乏味,灵气稀薄,更是远远不如书简湖。 有些秘事,没有说给这个年轻人,他当下是以阴神出窍远游至此,以阳神携带那块用以监视自己的秘制桐叶牌,以此遮掩自己的真正行踪,避免这场见面被书简湖那边察觉。之所以愿意冒这么大的风险,自然有他深思熟虑的考量和算计。他们这伙被玉璞境野修刘老成当作宫柳岛座上宾的外乡人,能够被精心挑选出来,丢到书简湖,就没一个是省油的灯,他自然不例外。 只是大道之上,给人卖命,也得看价格。 他就觉得价格低了些。 即便他已经被大阴阳家勘定为无望上五境,好歹还是一位擅长厮杀的老元婴,还有两百年寿命,若是舍得花大钱吊命,再活三百年都有可能。 接到这个秘密任务后,他思来想去,总觉得是一个借刀杀人的连环扣,那位上五境的领路人,是被人当作了刀子,自己更是。可惜东宝瓶洲不是自家地盘,毫无根基,自己无人可用,不然的话,再找把刀,快一点的,脑子差一点的,说不定自己就是富贵险中求,真能够捞到一场泼天富贵,当然也有可能是一根线上的蚂蚱,借来借去的几把刀,大伙儿一起完蛋,至于那个连他都猜不透身份的真正幕后人,则要逍遥快活了。 老修士问道:“我有一笔互利互惠的买卖,你做不做?” 陈平安点头道:“说说看。” 老修士笑道:“但是我要先得到你的一句承诺,至少百年之内,你陈平安不能与任何人说出我们之间的交易。” 陈平安问道:“就算我答应下来,你敢信吗?” 老修士点头道:“我不全信,但是打算赌一把,我站在这里,出现在你面前,已经就是一种证明。山上修行,只要道行比我高,我便看不透深浅,可是与谁朝夕相处这么久,再看性情,不算太难。你这种人,我也曾经见过不少,多是年轻时候认识的,结果发现你们大多死得早,半道而亡,所以我只说了这是一场百年之约。” 陈平安笑道:“快过年了,麻烦前辈说几句吉利话。” 这位元婴老修士微笑道:“我若是与你说些客套寒暄的话,你难道不会疑神疑鬼?还如何做买卖?” 陈平安觉得这话没说错。 约莫一炷香后,陈平安驱马下山坡,本就不太好看的脸色,变得面如金纸,坐在马背上,摇摇欲坠,像是经历过一场生死大劫,本就孱弱的体魄,几乎油尽灯枯。 吓得过关之后停马等候的曾掖和马笃宜,心惊胆战,大气都不敢喘。 先前几乎整座关隘内外,都看到了陈平安消失处剑光如虹。 陈平安摇摇手,道:“没事,摆平了,此行返回,路上都不会再有事情。我们继续赶路,还是老规矩,你们到时候不与我一起返回书简湖。” 在山坡那边,元婴老修士早已撤去障眼法神通,竟是一位姿色平平的中年妇人,眉心处缓缓渗出一粒鲜血,被她以手指轻轻抹去。只是那点痕迹,落在任何一位中五境修士眼中,稍稍打量,都是无比扎眼的存在。 与那个年轻人做买卖,还算放心,双方下定决心做买卖后,推敲细节,滴水不漏,几次试探,年轻人都算应对得体。 她望向天幕,作揖行礼,虔诚且惶恐,颤声道:“李芙蕖粗鄙不堪,只能得罪君子,不敢得罪小人,失礼了。” 片刻之后,天地寂静。 妇人哑然失笑,应该是自己多想了。 如今东宝瓶洲大乱,需要那位陪祀圣人盯着的人和事实在太多,北俱芦洲天君谢实,大骊藩王宋长镜,朱荧王朝皇帝,等等,怎么都轮不到她和那个陈平安,即使被拘押在水牢底层的刘志茂亲口所说,如今陈平安身上带着那块“吾善养浩然气”的圣人玉牌,但是关于坐在一洲天幕的陪祀圣人,她多少知晓些内幕,只要脚下人间没有太过出奇的厮杀,就不会转移视线,瞥上一眼,至于类似太平山老宗主亲自出手追杀背剑白猿,声势实在太大,肯定会被桐叶洲圣人第一时间察觉。 不过小心驶得万年船。一些该有的礼数,终归是有比无好,多比少好。 离开梅釉国那座关隘后,即将进入书简湖地界之际,陈平安在一座乡野村庄附近,转头看着身后两个兴致不高的家伙,沙哑着嗓子笑道:“让你们担心了,这一路想事情比较多。” 马笃宜捂住心口,有点夸张道:“陈先生,你可总算还魂了,这一路上不是发呆,就是皱眉,这都多长时间没喝酒了,我们两个都快要吓死了。” 曾掖使劲点头。 陈平安轻声安慰道:“遇上了一时半会儿没能想明白的事情,对不住了。” 马笃宜笑问道:“这会儿想明白啦?” 陈平安摇头道:“仍然没能想明白缘由,但是退而求其次,大致想清楚了应对之法。” 马笃宜忧心忡忡道:“真没事?” 陈平安点头道:“没事了。” 马笃宜犹犹豫豫道:“那陈先生你喝口酒,给咱们瞧瞧,不然咱们不放心。” 曾掖脸色尴尬。 陈平安当然没有真去喝一口酒,笑道:“你们就在这边停步吧,记得不要打搅附近百姓,都好好修行,相互督促,不可懈怠。我争取最晚明年开春时分,赶来与你们会合,说不定可以更早一些。到时候咱们就要往书简湖南边走了,那边瘴气横生,多山泽精怪,据说还有邪修和魔道中人,会比石毫国和梅釉国危险很多,你们两个别拖后腿太多。” 马笃宜冷哼一声。曾掖倒是赶紧承诺会勤勉修行。 陈平安独自策马离去。 不过离开之前,将那根金色缚妖索与几张符箓交给了马笃宜,以防意外,再就是叮嘱要记得藏好那根缚妖索,不许轻易现世,一旦被过路野修瞧见,就是一出板上钉钉的天降横祸。 涉及生死大事,马笃宜不敢丝毫怠慢,也没有开什么玩笑,只是让陈先生宽心,他们绝不会这么不小心。 陈平安这天露宿在一座荒郊野岭,阴煞之气颇为浓重,几乎可以笃定有厉鬼藏身其中。只是偏偏一夜无事,这让陈平安有些奇怪,如今又不便展露真实修为,对方又隐匿极深,多半是与一地的山根气运有所牵连,只好作罢。 他骑马缓缓而去,忧愁不已。 根据那个元婴老修士李芙蕖的含蓄说法,派遣她离开宫柳岛的主使,是一位桐叶宗的上五境修士,曾经管着一宗祖师堂的清规戒律,地位尊崇,哪怕是杜懋在世之时,也是相当有威势的存在,现任桐叶宗宗主都要喊一声师伯。 这还不算最让陈平安忧虑的事情。 真正可怕的地方,在于这个桐叶宗大修士,如今是玉圭宗的供奉,正是玉圭宗即将选址东宝瓶洲书简湖,作为下宗根基所在! 玉圭宗,出现在老龙城灰尘药铺的荀姓老人,未来的修道证道之地,以及更早出现在青虎宫的姜尚真。 其中姜尚真有较大可能,会是玉圭宗下宗历史上的首任宗主,但是玉圭宗祖师堂那边,尚未有确凿说法,所以犹有变数。 因为姜尚真始终迟迟没有赶赴东宝瓶洲,也是证据之一。 至于下宗的首席供奉,自然是宫柳岛刘老成。 那个元婴老修士李芙蕖就说了这么多。 由于最喜欢凑热闹的姜尚真都没有露面,反而是那位野心勃勃的原桐叶宗老祖,成了玉圭宗开道人物,说不定这位大修士,便有了些天经地义的想法,要与姜尚真掰一掰手腕子,争一争下宗宗主之位。 难怪李芙蕖会一路追踪,伺机而动。 也难怪苏高山会对陈平安不假颜色,如果连谭元仪都知道一部分绿波亭档案,清楚陈平安与大骊千丝万缕的瓜葛,那么完完全全不将谭元仪放在眼中的苏高山,只会知道更多。到了苏高山这种高位,虽说无法肆意调用绿波亭谍子,但是查阅档案,甚至是获悉比谭元仪更多的内幕,不难。 好在李芙蕖足够小心谨慎,足够敬畏那些无法预知的大道无常,才与陈平安演了一场各有折损的苦肉计。 当然是要从山坡之外的关隘边境某处,再次重逢。 能够在一位老元婴的眉心处戳出一点伤痕,这个消息传出去,搁在宫柳岛之外的书简湖千余岛屿数万野修,谁都不信。 但是只要刘老成没有铁了心坑害陈平安的念头,不去主动泄露陈平安的真正底细,那么在原桐叶宗老祖那边,多半会将信将疑,这就足够了。 不过在山坡之上,陈平安对刘老成以刘志茂飞剑传讯的那次提醒,只字不提,并没有因为要与李芙蕖结盟,就以此作为不花半枚铜钱却无比立竿见影的一颗定心丸,向李芙蕖示好。 有些事,做不得。 不然陈平安就真要好好反省一番,好好掂量掂量自己的良心,是不是已经成为一个彻头彻尾的书简湖野修了。 陈平安也好,李芙蕖也罢,竟然都不知道,在双方先后离开关隘后,边境城头上,隐隐约约,涟漪阵阵,虚实不定,最终浮现了一位双方其实都认识的熟人身影。 如果李芙蕖知晓此事,估计一颗道心都要被吓破不可。 因为这位不速之客,正是在得到那块道君祁真都要抢上一抢的琉璃金身碎块后,更加有望跻身仙人境的东宝瓶洲野修第一人,刘老成。 他此次离开书简湖,是去找了苏高山商议大事,只是如何返回宫柳岛,什么时候回,还没有人能够管得着他刘老成。 即便是那位从桐叶宗转投玉圭宗,并且顺手偷走祖师堂一件重宝的上五境修士,也一样不敢对刘老成太过约束,更不敢三番两次随便试探。 上五境的野修,哪怕是在远比东宝瓶洲更加广袤的桐叶洲,一样是极其难缠的存在。 不管刘老成当时为何会出现在那边,他一挥袖子,收起了几近仙人境修为的掌观山河神通。一名山泽野修,总得有一样或是几样特别出彩的拿手好戏,杀力巨大却极其隐蔽的杀招或是法宝,乌龟壳一般庇护阴神阳神的本命物,逃跑,窥探,多多益善,技多不压身,本事越杂且精,没有靠山的野修就能活命越久。 李芙蕖拔地而起,化虹飞掠远去,关隘上空如冬雷震动,轰隆作响。 刘老成随之现身后,微笑道:“好小子,还是讲一点江湖道义的,算你聪明。不然……呵呵。” 刘老成一闪而逝。 这种隐藏在阳关道上让人命悬一线的鬼门关,陈平安哪怕亲自走过一趟,依旧浑然不觉。 世人世事往往如此,只是很多时候,不会是生死大事,而是更加轻巧一些的事情,比如莫名其妙的机遇,毫无征兆的失势,无缘无故的争执,突如其来的红运当头,一件件,一桩桩,都教人一头雾水,或是欣喜若狂,或是叫苦不迭。 看似皆有定数,其实不在天命而在人。 人在做,天在看,即便天不看,一个个旁人也在看。 至于到底应该怎么做,各人有各人的缘法,无非是根据各自环境的不同取舍,以诚待人,唯利是图,得过且过,皆可以成为立身之本。唯独可笑之处,在于这么个浅显道理,不管好人与坏人,许多人都不知,即使知道了也只是安慰自己世道如此,道理无用。毕竟每个人能够走到每一个当下,都有其文字之外的潜在道理支撑,每个人的最根本的想法和脉络,就像是那些最为关键的一根根梁柱,修缮房屋阁楼,添砖加瓦,可是要花钱的,若是梁柱摇晃,必然屋舍不稳,或是只想要更换瓦片、修补窗纸还好,若是试图更换梁柱,自然是无异于伤筋动骨、自讨苦吃的难熬事。“改变”二字,说已不易行更难,少有人能够做到,年纪越大,阅历越丰,就意味着既有的屋舍,住着越习惯,故而越难改变。一旦磨难临头,身陷困境,便想一想世道如此,人人这般,再从书上借一借几句捣糨糊的处世名言,图个暂时的心安,不然就是看一看他人的更可怜事,就都是情理之中的念头了。 陈平安临近书简湖,却突然拨转马头,向梅釉国方向疾驰而去。却不是跟曾掖、马笃宜相聚,而是舍了坐骑,将其放养在山林,至于日后能否相见,且看缘分了。 陈平安直接从一条只有樵夫才会行走的荒芜小路,徒步翻越山岭边境,去找一个人。 一个能够降服心猿的年轻僧人。 到了那处山崖下,陈平安停下脚步,双手合十,向高处石窟行礼。 石窟里的年轻僧人从蒲团上起身,似乎并不惊讶,还礼,然后伸出一只手掌,示意陈平安只管沿着峭壁攀缘而上。 陈平安这一路行来,即便没有感知到有人跟踪,也始终走得不算太快,稍稍假装呼吸不如平常顺畅些许,至于内里气象,自有李芙蕖的独门秘法帮忙遮掩,但还是需要处处小心,不然害人害己,既要连累李芙蕖,也会让自己置身于危境。 如山林猿猴攀岩而上。 年轻僧人站在狭窄石窟那边,在陈平安立定后,他才往里边盘腿坐下,却将那张蒲团让给了客人。 陈平安犹豫了一下,还是坐在蒲团上。 至于那头心猿,一直闭眼,仿佛酣眠中。 年轻僧人开口道:“我来自桐叶洲,你们东宝瓶洲雅言,我并不熟悉,关于佛理,我本就只知晓皮毛,又有两个文字障在,一为你我之间的言语,一为佛法之义与佛经之语的距离,我就更不敢妄言了。” 陈平安以桐叶洲雅言笑道:“还好,我游历过桐叶洲,会说那边的雅言,勉强可以破去一个小障。” 年轻枯槁僧人微微一笑,问道:“施主可知桐叶洲有‘别出牛头一派’的说法?” 陈平安摇头道:“不知。我对于佛法,认识得极其浅薄,先前几次游历,也无机会接触佛经。” 年轻僧人竖起单掌在身前,道:“不知也好,少些心中藩篱。” 陈平安心念一起,却轻轻压下。毕竟降服心猿一事,是眼前僧人的大道契机,外人不可轻易提及,陈平安只想要询问一些心中疑惑。 年轻僧人却已经笑道:“施主与佛法有缘,你我之间也有缘,前者肉眼可见,后者依稀可见。想必是施主游历桐叶洲北方之时,曾经走过一座山峰,见过了一位仿佛失心疯的小精怪,念念有词,不断询问‘这般心肠,如何成得佛’,对也不对?” 陈平安目瞪口呆。 年轻僧人微微一笑,道:“是了。” 年轻僧人望向石窟之外,好像看到了一洲之外的千万里,缓缓道:“问对了,我给不出答案。” 年轻僧人继续说道:“当年取经路上,我既是师父,也是弟子,一身化五而不知,深陷我执迷障,偶遇一座与人为善的山精洞窟,好心为我指路,后有风波,结果便是一棒下去,打杀无数。取经之路,在那个时候其实便又断了,一断再断,步步不回头。我依然不知,远游一洲又一洲,历经千辛万苦,离了这座天下,终于见到了佛国净土,我却转头而回,手上心中,空空如也。” 年轻僧人喟叹一声,望向陈平安,道:“施主,问吧。” 陈平安便将心中一些疑问缓缓道出,既有佛经上的疑难,也有处世的困惑。 年轻僧人便以佛法解惑。 陈平安只看了几部崔东山推荐的佛家正经,对于佛家颇为复杂的派系传承,全无概念,况且也不是特别关心这些,纯粹是以虔诚问道的心思,聆听这位桐叶洲远游僧人的回答。 有几处,陈平安印象极深,其中就有因明之学。 一问一答,回答之外,年轻僧人又有延伸。有些说法,竟然明显存在着儒道两教与百家学说的痕迹,僧人对此毫无顾忌。 当陈平安再无问题的时候,年轻僧人微笑道:“莫怕问了佛法,就会逃禅,这是世人误解。” 陈平安笑着点头。他确实敬重佛法,却也不想真的去当僧人。 此后与年轻僧人聊了藕花福地那座心相寺的经历,尤其是与那位老和尚的闲聊,都一一与年轻僧人说过。 僧人听得认真,偶有会意,便轻轻佛唱一声。 最后陈平安从蒲团上站起身,后退一步,对着这位年轻僧人再次低头合十,道:“我惑已解了。” 年轻僧人随之起身,低头佛唱一声,喃喃道:“如去如来,神秀上座。” 陈平安退出石窟,原路返回山崖之下。 年轻僧人望向那张蒲团,再次双手合十,重复了那后半句:“神秀上座。” 陈平安不解其中深意。 只记起,家乡那边,确实有座高山大壁之上,篆刻有“天开神秀”四个大字,最早的时候,与人跋山涉水,走到过那边,只是那会儿陈平安眼力不济,加上云雾缭绕,便是举目望去,一样无法看清。后来还是魏檗带着他游历北岳辖境,才得以见到。当时是觉得阮师傅之所以选择那座山头,作为开宗立派的本山,是因为阮姑娘的名字里边带了个“秀”字。 陈平安返回梅釉国边境,在山林之中,竟然找到了那匹马,它瞧见了陈平安后,朝他飞奔而来,十分亲昵。 陈平安轻轻拍了拍马背,玩笑道:“才发现咱们俩都瘦了啊。不过你还好,向前敲瘦骨,犹自带铜声。我这叫瘦骨嶙峋,没有几斤肉,风吹即倒。” 翻身上马,直去书简湖。 腰间刀剑错,悬挂养剑葫。 只是如今的陈平安,估摸着当初要是这副模样,紫阳府那晚都不会有江湖险恶的敲门声。也怪不得留下关那边的江湖老剑客,要说一句“不是所有青衫客,都是那剑仙”。 陈平安再次由绿桐城进入书简湖,依旧将马匹寄养在绿桐城那座客栈,还去了那条陋巷,在那包子铺,买了四只价廉物美的肉包子。现在的铺子,比起半年前,生意好像冷清了许多,年轻掌柜神色萎靡,经常唉声叹气。陈平安一路上啃着包子,找到了渡口的渡船,清扫一番,撑船赶回青峡岛。 临近年关,如今的书简湖,比起去年,比那间包子铺还要惨淡。去年年末,接连三场鹅毛大雪,书简湖灵气增长明显,连对于过年一事十分淡漠的修行之人,都像是实实在在过了一个好年。不承想今年尚未结束,就已是这般田地,连同青峡岛在内,千余岛屿都需要上缴一半家底,进贡给苏高山麾下的那支大骊铁骑,一些个与朱荧王朝以及藩属石毫国、梅釉国有关的岛屿,更是苦不堪言,大伤元气不说,还两边不讨好。 最可怕的地方,还是粒粟岛谭元仪,与素鳞岛田湖君、供奉俞桧在内,联手所有岛屿祖师中拥有地仙修士的,例如鼓鸣岛地仙眷侣,再次结盟。这次没有任何争执,异常精诚合作,主动以书简湖畔池水、绿桐在内的四座城池为“关隘”,拉伸出一条包围线,任何胆敢私自携带岛屿钱财潜逃的修士,一律抓捕,交给大骊铁骑方面分别入驻四座城池的那几位,一位铁骑武将,一位文官,还有两位随军修士。一座天罗地网,数万山泽野修被围困其中,出不得,只能硬着头皮往自己身上割肉,一箱箱神仙钱源源不断运往池水城。其间又生出诸多变故和冲突,在死了包括两位金丹修士在内的近百位山泽野修后,书简湖这才终于沉寂下来,乖乖夹着尾巴做人。 据说这才是第一轮。 大鱼吃小鱼,小鱼吃虾米。接下来一些大的岛屿,还会得到大骊铁骑的许可,大肆开拓藩属岛屿,最终书简湖当下的千余岛屿,极有可能在一年之内,就会少去三成大大小小的祖师堂,断了香火,彻底沦为大岛的附庸。在这个必然充满血腥的过程当中,所有胆敢反抗的修士,只有一个下场在等着他们——传言苏高山麾下将新设立一个没有品秩的职位,牵马修士,意思就是担任那些正规的大骊随军修士的牵马扈从。这拨牵马修士,唯一的幸运,就是当苏高山与曹枰两支大骊铁骑对朱荧王朝发动进攻之时,可以通过与朱荧边军的战场厮杀,积攒军功,有望跻身为底层的随军修士。只是十个牵马修士,能否活下两三人,成为随军修士,天晓得。就算成了随军修士,大骊铁骑还要南下,怎么办? 这个说法,传得有鼻子有眼。因为经得起推敲,苏高山那个想钱想疯了的大骊蛮子,真做得出这种杀鸡取卵的勾当。 但是如今人心涣散,大的势力早已分崩离析,谁胆敢率先揭竿而起? 这会儿,书简湖野修,倒是人人念起刘志茂的好了,当年一个个害怕刘志茂跻身上五境,如今只恨刘志茂修道不够专注,不然何至于沦为宫柳岛阶下囚,无法为书简湖伸张正义? 陈平安登上青峡岛,先在山门屋子里边坐了一会儿,发现并无灰尘,很快释然,应该是顾璨做的。 看似违反了双方的约定,可其实这是好事。 陈平安走出屋子,瞥了眼湖景。 一路要经过不少岛屿,想必有心人早已知晓这个消息。 只是今时不同往日,再无登门拜访的客人。其实上次陈平安由石毫国重返书简湖,就已是这种寂寥光景。 富在深山有远亲,穷在闹市无人问。 自古而然。 陈平安乐得清静,仍是去了横波府废墟停留片刻,多看一眼,就能够多体会一下山上修道的险恶。 这次顾璨很快就来到横波府遗址,站在陈平安身边,道:“还以为你要年后才能回来的。” 陈平安感慨道:“接下来要去书简湖以南的群山之中,可能耗时会稍多。” 顾璨点点头。 陈平安问道:“田湖君找过你没有?” 顾璨说道:“找过,比较诚恳,说我既然是龙泉郡出身,就是一笔不小的本钱,劝我主动放低身价,不妨去池水城那边找一位年纪不大的随军修士,说这么个年纪,能够驻守池水城,肯定来头很大,与此人打点拉拢关系,说不定可以求个稳妥处境。只是我不太敢相信她。如今她跟韩靖灵还有黄鹤,私底下走得比较近。” 陈平安想了想,道:“她劝你去池水城的那些个道理,算不得骗人,只是却未必就可以得出她那个结果。你没有答应去池水城找那个大骊随军修士,不算错,因为你根本不知道那个所谓极有来头的随军修士,到底是什么性情,会不会早就被韩靖灵和黄鹤给你下了绊子。虽然我也不知道,但是我却可以说些人之常情,比如那位年轻修士若真是大骊豪阀子弟出身,却能够投军入伍,担任必须上阵厮杀的随军修士,就意味着此人心高气傲,不愿依靠家族成事。这样的世家子,往往对你顾璨之前在书简湖的行事作风,哪怕理解,也不会认可,因为他们熟稔官场规矩,更认可那一套行事准则。所以,我不是说你不去池水城,就一定对,但肯定没有错。” 顾璨转头看着陈平安,笑问道:“你怎么懂这些的?” 陈平安指了指自己眼睛,再指了指自己脑袋,道:“多看多想,就会少错一点,并且能够时时刻刻做好知错改错的准备,生死之外,事事给自己留点余地,留有退路。路子不能越走越窄,不然哪天就突然发现身在一条断头路的死胡同了。” 顾璨蹲下身,捡起一块碎石,随手丢出,问道:“不也说宁为玉碎不为瓦全吗?” 陈平安笑道:“那是没得选的时候。这一点,你得先想清楚,什么叫真正没得选了,又为何会走到无路可走的那一步,然后再想一想,有没有可能,天无绝人之路,其实还有得选。” 陈平安也蹲下身,捡起一块搁在俗世王朝就是僭越的绿色琉璃瓦,道:“你现在可能觉得有些复杂,那是因为你还没有搭建起这条脉络,所以觉得很麻烦。其实没那么难,这就像一个人行走在山水之间,逢山开路,遇水搭桥,你只要知道如何开路搭桥,你就会发现,其实遇上山水阻路,没有那么难以过去。当然了,知道了开路搭桥的法子,但如何找那些材料,也很累人,自己拣选石子,自己上山劈柴,实在没了钱,还要与朋友赊欠,甚至是要低声下气,去跟自己不喜欢的人借钱,才能开好路搭起桥,但是当你过了河,登了山,你就会发现一切都是值得的。更甚至,到最后你也可能无法成功,依旧身陷绝境,但是只有到了那一刻,你才好说一句,我问心无愧了,这时候再来谈先前你所说的宁为玉碎不为瓦全,就是合乎顺序之理了。” 顾璨喃喃道:“在书简湖,你就是这么做的吧。” 陈平安低头吹去那块绿色琉璃瓦的尘土,“嗯”了一声,语重心长道:“说句你可能不太愿意听的,话难听,但属于我的真心话,你先听着。我是到了青峡岛,对你很失望后,才意识到我们之间的不同。” 顾璨使劲点头。 陈平安接着缓缓道:“那是我们第一次走出骊珠洞天,都对这个世界很害怕,对吧?但是我们选择了不同的道理。我在小心翼翼审视着这个奇怪的世界,对于所有出现在我身边的人,我都竭尽全力去看到他们的真正想法,去学一学他们的好,去想一想他们到底是怎么能够变成强者。你呢,是去摸索一条最省心省力的捷径。我能够理解你在青峡岛的种种艰辛,以及对你娘亲的保护,我佩服你,但是有些事情,不是我与你亲近,知晓你的苦难,就可以对你说,顾璨,你做得没错。世间的事情,其实对错分明,千万别觉得人心复杂,就连最基本的是非都混淆了。我在这里,说句更混账的话,哪怕是当个坏人,也该知道自己到底是个什么东西,坏了多少规矩,这样的坏人,才能够祸害遗千年。这些,你不懂,而且以前还喜欢不懂装懂。” 顾璨叹了口气,埋怨道:“还不是怪你,这么晚才来书简湖。要是早跟我说这些,我肯定听得进去。” 陈平安没有半点生气,他知道这只是一个孩子的习惯性嘴硬,反而是心中认可的一种显露,与先前在春庭府饭桌上的第一顿饭,以及顾璨那晚承认自己“喜欢杀人”,是云泥之别。 陈平安揉了揉顾璨的脑袋。顾璨低着头。 陈平安轻声道:“如果你娘亲哪天偷偷告诉你,要在春庭府故意策划一场刺杀,好让我留在青峡岛,给你们娘俩当门神,你别答应她,因为没有用,但是也不用与她争吵,因为一样没用。你有没有想过,真正能够改变你娘亲一些想法的,甚至不是你爹,而是你?” 顾璨抬起头,一脸震惊。 陈平安笑道:“怎么,已经与你说了?” 顾璨哀叹一声,嘀咕道:“我有些怕你了,陈平安。” 陈平安放下手中那块琉璃瓦,沙哑着嗓子道:“那是因为当年在小镇那边,我藏得好,许多糟心的事情,都没有告诉你。” 顾璨笑了起来,说:“倒也是,那会儿我哪里会想这些,成天想着要你买这个买那个,每次你带着铜钱从龙窑那边回泥瓶巷,我就跟过年一样。对了,你真不心疼钱吗?” 陈平安摇头道:“换成别人,我会心疼,在你这边,没心疼过。一开始是想着报答恩情,后来不是了,习惯成自然。” 顾璨突然问了一个问题:“那你有没有想过,你的朋友,可能会感到负担?” 陈平安笑了,道:“这个问题问得好。” 顾璨嘿嘿一笑。 陈平安抬起手臂,画了一条长线,对顾璨认真说道:“第一,我们的人生,一般情况下,极有可能会比普通老百姓更加漫长,所以我们要看得长远些,多想一想好的人,好的事,游历四方,看过山河万里。在人生路途上,我也会遇到过不去的坎,遇到想不通的事,那会儿,我会来找你们帮忙的,不会难为情,所以之前才会与你说,好的朋友关系,如那老酒窖藏,余着一年,就香一分。” 陈平安轻轻握拳,接着道:“第二,顾璨,你有没有想过,我也见过很多让我感到自惭形秽的人?有的,事实上还不止一两个。哪怕是在书简湖,还有苏心斋和周过年他们,哪怕撇开与你的关系,只是遇见了他们,一样让我心难平,觉得世间怎么会有这样的好……人,鬼?” 陈平安看着顾璨,看着他眼神与脸色的细微变化。并且毫不掩饰自己的观察。 顾璨与陈平安对视,道:“陈平安,可以拜托你一件事情吗?能不能将我娘亲送出书简湖?比如回泥瓶巷,或者送到我爹身边。” 陈平安问道:“你呢?” 顾璨说道:“你说过,讲理和不讲理,其实都是要付出代价的。不讲理的代价,我懂了,你说讲理的代价,我也想试试看。书简湖以南的群山之行,我和曾掖一起去,你只需要送我娘亲离开书简湖就行了。” 陈平安点头道:“好。”就像是一直在等待这句话,等了很久。 顾璨双手笼袖,陈平安也双手笼袖,一起望着那座废墟。 此后顾璨返回春庭府,关于与陈平安的新约定,与娘亲一个字都没有说,只说了些安慰她的言语。 而陈平安则去了一趟池水城。 那块大骊太平无事牌,见不着苏高山的面,见一位驻守此城的随军修士,还是分量足够的。 结果进了戒备森严的范氏府邸后,见着了那位年轻修士,两人都面面相觑。 关翳然。 陈平安。 人生何处不相逢。 关翳然很客气,热情且真诚。 但是当陈平安说要将青峡岛顾璨娘亲送往龙泉郡后,关翳然却没有一口答应,而是公事公办,说此事可大可小,他不好擅自决断,必须上报给大将军苏高山。 陈平安当然没有异议。这才是做事该有的规矩。 人情混淆,公私不分,看似敲门砖走捷径,人情往来无比顺畅,暂时交情甘若醴,实则一个个遗患就留在人生道路上,说不定哪天就要报应不爽。 关翳然说一旬之内,最晚半个月,大将军就会给一个答复,无论好坏,他都会第一时间通知陈平安。 聊过了公事,两人又喝了顿酒,陈平安请客。 如上次在石毫国郡城的城门口,这位大骊年轻修士开玩笑所说,什么都可以赖账,可天王老子也不能欠他关翳然的酒。 关翳然虽然是当代大骊栋梁关氏家主的嫡玄孙,但是如陈平安先前所猜测那般,越是有抱负的官宦子弟,对于“规矩”二字,反而看得更重,换成是顾璨来此,关翳然极有可能会让他直接吃个闭门羹。而黄鹤之流,近期确实在关翳然这边没少吹耳旁风,用心险恶却也算不得如何高明,被关翳然一眼看穿,须知关氏可是大骊官场两百年来的中流砥柱,对于这一套,实在是见得太多,哪怕黄鹤可以用一个顾璨换取短期利益,可至少关翳然这条线,是别想要搭上了,因为他根本无法想象关翳然的家世之深厚。 不过,就像陈平安不曾在李芙蕖那边泄露刘老成的提醒,关翳然哪怕再觉得陈平安投缘,也不会将黄鹤、素鳞岛田湖君他们这伙人的内幕,拿出来作为佐酒的谈资。 一旬过后,池水城飞剑传讯青峡岛。关翳然告诉陈平安,大将军苏高山已经亲口答应下来,顾璨之母,能够乘坐仙家渡船返回龙泉郡,但是不许携带太多神仙钱或青峡岛密库珍宝。同时作为交换,陈平安必须交出大骊太平无事牌,归还大骊,并且在礼部衙门那边销档,等于彻底失去了大骊头等修士的护身符,以后再想要获得一块,就得靠功勋换取。 陈平安毫不犹豫答应下来。 在春庭府那边,妇人突然听到这个消息后,如遭雷击,如闻天大的噩耗。 稍稍稳定心神之后,看到陈平安和顾璨默契地都不说话,妇人似乎认命,便询问陈平安,顾璨怎么办,还说如果顾璨不一起离开书简湖的话,她就是死也不会离开青峡岛。 顾璨望向陈平安。 陈平安说道:“可以一起离开,书简湖以南的群山之行,我可以自己去。” 顾璨问道:“我娘亲这趟返回泥瓶巷,安稳吗?” 陈平安点头道:“苏高山也好,关翳然也罢,只要答应了,就可以相信。如果实在不放心,我也希望你能够陪着你娘一起回去,有些事情,你只要诚心想做,都来得及。” 顾璨陷入沉思。 妇人怯生生问道:“以后还能回来吗?” 陈平安说道:“是有这个机会的,但是我现在不敢保证。” 之后妇人又询问了返乡的诸多细节,陈平安一一答复。显然她想到的,陈平安都想到了,甚至妇人没有想到的,他也想到了。 加上,能够带走春庭府的一部分积蓄,比如一大堆神仙钱,还能够拣选出五到六位府上婢女,字画古玩也有三大箱子的份额,更能够从青峡岛密库房由着她亲自挑选灵器十件,法宝一件。这让心如刀割的妇人稍稍舒坦几分。 之后妇人就好似蚂蚁搬家,斗志昂然,焕发出一种类似当年在泥瓶巷燕子衔泥、添补家用的光彩。 陈平安已经不去管这些,都是顾璨一直陪着她。 最终顾璨来山门口屋子找到陈平安,说他打算陪着娘亲走这一趟,不然还是不放心。 陈平安笑着答应下来。 两人坐在陈平安亲手打造的小竹椅上,晒着冬日的和煦阳光。 顾璨问道:“你就不怕我一去不回吗?” 陈平安摇摇头:“我最怕的事情都发生了,也面对了,就很难再去失望了。” 顾璨手里边拎着陈平安先前递过来的炭笼手炉,低声道:“对不起。” 陈平安笑道:“一样的,我当时也做了最坏的打算。之前我跟你说了,我与一位姑娘有过十年之约,如果真要在书简湖耗上那么多年,我也会离开一段时间,走一趟倒悬山和剑气长城,见过了她,与她原原本本说过了事情缘由,再返回书简湖,你当时怎么说来着?去吧,只要真的还会回来,十年百年之后,晚一些,都没有关系的。” 陈平安转过头,道:“但是这次事先说好,你如果来得晚,还不如干脆不来。” 顾璨点头道:“不会的。信我一次。” 陈平安点了点头。 今年年末,书简湖一场雪也未下。 一天,素鳞岛田湖君亲自让人将一艘青峡岛楼船停靠渡口,妇人带着六位最讨她欢心的丫鬟婢女,以及一只只箱子,上了渡船。 陈平安陪着顾璨一起站在船头。 田湖君除了一开始打招呼,没有再露面,不知道是审时度势,还是心怀愧疚,总之没有出现。 顾璨轻声问道:“为了这件事,又破费了吧?” 陈平安拎着那只炭笼取暖,笑道:“以前大晚上帮你家争水,被人打过不少次。甚至当了窑工后,由于一有空就回小镇帮你家干农活,传出来的闲言碎语难听得让我差点崩溃。那种难受,一点不比现在付出一些身外物好受,其实还会更难熬,会让我束手束脚,觉得帮忙也不是,不帮忙也不是,怎么都是错。” 顾璨对于那些长舌妇的嚼舌头,其实一直不太在乎,他用肩头轻轻撞了一下陈平安,低声道:“陈平安,告诉你一个秘密,其实当年我一直觉得,你真要做了我爹,其实也不坏,换成其他男人,敢进我家门,看我不往他饭碗里撒尿,往他家米缸里泼粪。” 陈平安瞬间黑着脸,一巴掌使劲拍在顾璨脑袋上。 顾璨嬉皮笑脸道:“玩笑话,别当真。”随即顾璨有些黯然,道:“说实话,我对那个爹,真没有半点印象了,都不知道见了面,还能说什么。” 陈平安叹息一声,道:“慢慢来吧。” 到了池水城,关翳然亲自迎接,与下船后的陈平安相谈甚欢,这让待在顶楼船舱内的田湖君,有些讶异。 顾璨与陈平安话别,说道:“放心,我会很快赶回来。说不定你可以比预期更早一些,离开书简湖,然后去做你自己的事情。” 陈平安拎着炭笼,点点头,目送他们一行人离去。池水城范氏白玉广场上,已经停有一艘苏高山亲自调度的仙家渡船,有一位金丹修士坐镇其中,此外还有两位随军修士。 如今整个东宝瓶洲北部,都是大骊版图,其实哪怕没有金丹地仙,也不会有太大的风险。 渡船缓缓升空。 陈平安收回视线,关翳然站在旁边,笑道:“你的事情,先前只是有所耳闻,知道青峡岛有个奇怪的账房先生,没怎么上心,结果发现原来是你后,我近期便挑了些柳絮岛邸报,以及抽调了一些绿波亭谍报,深入了解了一下,不得不说,真是个最笨的法子了。” 陈平安笑道:“磨砖做镜,积雪为粮,万一真成了呢?” 关翳然说道:“不过若非如此,我也不会壮着胆子多写一封信给大将军,斗胆催促一番。这可不是邀功,更不是自夸,而是现在我还后怕不已。你是不晓得咱们大将军的脾气,我当年最早的老伍长,如今也算是个实权将军了,加上我当下的顶头上司,平日里对咱们吹胡子瞪眼睛,跟老丈人见女婿似的,怎么看怎么不顺眼,结果等见着了大将军,跟耗子见着了猫,一个比一个会溜须拍马,都不带脸红的,所以我必须跟你讨要一两壶酒喝,压压惊。” 陈平安哈哈大笑,与关翳然还有他的几位朋友,一起喝了顿酒。酒都是陈平安出的,另外几个穷光蛋就跟范氏要了几碟子佐酒小菜,由于平时军中有规矩在,坐拥金山银山,谁都没敢大鱼大肉,现在好不容易逮住了关翳然一个冤大头,就使劲薅羊毛,一点不手软。一个名为虞山房的青壮汉子,亦是随军修士,只不过在石毫国郡城那会儿,与关翳然还是品秩相当,这会儿就是下属了。汉子抱怨不已,说关翳然这个臭小白脸就是投了个好胎,他不服气。关翳然摇头晃脑,嬉皮笑脸,说着不服你来打我啊。 结果虞山房犹豫了半天,就是轻轻一拳“摸”在关翳然肩头,然后嘿嘿笑着,变拳为掌,轻轻擦拭一番,说:“关大将军最小肚鸡肠了,杀敌的本事不大,记仇的本事不小,我哪敢啊。” 看着他们袍泽之间的插科打诨,陈平安只是笑着喝酒。 然后关翳然说了一桩石毫国趣闻。其实算是他们这伙人的糗事。 当时郡城那边,有个刚刚举家从京城搬到城中的迂腐老书生,听说家世很好,只是落魄了两代人,已经远远不如从前了,就连郡城那边的石毫国本土官员,都不把他当回事。这户人家,竟然死活不愿意张贴大骊门神。 于是气呼呼的虞山房就亲自带兵登门,结果瞧见了至今难忘的一幕。 虞山房当下说起的时候,还是唏嘘不已,狠狠喝了一口酒。 那一天,一位双眼近瞎的老人,一袭清洗到近乎灰白的老旧青衫,独自一人正襟危坐于大堂之中。 当时,连虞山房在内的十余大骊甲士铁甲铮铮作响,还有那脚步声,都是一种足够让石毫国郡守都心惊胆战的沙场气势。 但是不等他们开口,那个老书生就以最字正腔圆的大骊官话冷笑道:“崔瀺就是这么教你们打天下的?齐静春就是这么教你们道理的?好一个威风八面的大骊铁骑,好一个听了山崖书院百年琅琅书声的大骊!” 儒衫老人猛然一拍桌,竭力瞪大眼睛,对那些大骊甲士怒目而视,骂道:“我倒要看看,这样的狗屁大骊,能够蹦跶几年!” 老人站起身,更是伸出手指,对着那帮披挂铁甲的大骊精锐,一通怒骂。 骂得虞山房憋屈不已,可是从始至终连同他在内,一兵一卒,无一人抽刀出鞘,甚至一句狠话都没有撂。 之后,他们就这么离开了那座府邸,并且不许任何人骚扰那座府邸。 关翳然知晓后,亲自写信给苏高山,询问能否破例,准许这户人家不张贴大骊袁、曹门神。其实关翳然也觉得可能性不大,毕竟大骊铁律,无人胆敢越界过线一步。 结果苏高山一封书信寄回,将关翳然骂了个狗血喷头,说如今石毫国就是我大骊藩属,这样的读书人,不去敬重,难道去敬重韩靖灵那个龟儿子,还有黄氏那拨废物?这件事,就这么说定了,准许那位老先生门户之外不张贴大骊门神,一旦国师问责,他苏高山一力承担,就算吵到了王爷那边,他苏高山也要这么做,你关翳然要是有种,记得替老子在你太爷爷那边说句好话,劳烦再去国师那边说句好话,说不定可以让国师消消气嘛。 陈平安默默听着。 关翳然最后靠着椅子,望向陈平安,说道:“我觉得这样的读书人,可以多一些。陈平安,你觉得呢?” 陈平安点头道:“多多益善。” 关翳然眯眼而笑,举起酒碗,道:“这儿,就你我算是半个读书人,虞山房这帮糙汉武夫,晓得个屁。来来来,就我们俩走一个。” 陈平安笑着抬起酒碗,与关翳然酒碗碰一下,没什么酒杯酒碗的上下高低之分,爽快道:“那就走一个。” 虞山房“呸”了一声,也拉拢其余袍泽,朗声道:“咱们这些边关好汉,自己走一个,别搭理这些酸秀才。”也是酒碗相碰,响声清脆不已。 最后都喝得有些醉醺醺,关翳然独自将陈平安送到府邸门口,冬夜的冷风一吹,眼神清明了几分,轻声提醒道:“关于书简湖的大局走向,至少在近期,你不要掺和。既然连我都无法调阅你的某些档案,实不相瞒,关于此事,我还专程飞剑传讯给京城家族,回信也很含糊,处处是玄机,所以这意味着什么,我心知肚明,并非是信不过你,只是……” 陈平安已经点头,打趣道:“看来是酒没喝到位,才会说这些话,不然除了第一句话,其余后边的,你都不用跟我讲。” 关翳然一巴掌拍在陈平安肩头,笑道:“好家伙,这话可是你自己说的,又欠我一顿酒。” 陈平安笑道:“等到大局已定,就当是为你升官,到时候再请你喝一顿庆功酒。” 关翳然笑着点头。一切尽在不言中。 若是陈平安此后经常登门,关翳然也会喜欢,但是这就涉及了许多官场忌讳,对于双方都会有些后遗症。 可是这种话,关翳然只能放在肚子里,觉得既然认了朋友,这点代价,就得付出,不然他关翳然当真只是贪杯,眼馋陈平安藏酒的家底,好那几口仙家酒酿?他一个大骊庙堂砥柱的关氏未来家主,会缺这个?他缺的,只是自己认可的朋友而已。 但是陈平安既然能够从第一句话当中,就想通了此事,说了“大局已定”四个字,关翳然就更加高兴。 真正的朋友,痛痛快快地喝酒是必须的,可是人生难尽如人意,总是有些不痛快的事情摆在那里,朋友如果瞧得上,上得心,愿意为对方着想,那就是真真最好了,即使手中无碗,也让人如饮醇酒。 棉布青袍的年轻人,缓缓走在寂静冷清的大街上。 关翳然望着那个消瘦背影,便记起了那张消瘦凹陷的脸颊。 没来由,关翳然觉得有些心酸,可是又觉得那个朋友,其实有些潇洒。 大概一位真正的剑客,都会是这样,宴席之上,也会尽情饮酒,宴席散去,依旧大道独行。 关翳然与很多人喝过酒,也请很多人喝过酒。 但是曾经有位声名狼藉的大骊元婴修士,是位高高在上的神仙了,在他那年从边境返乡之时,在篪儿街找到他,说想要请他喝酒,聊点事情。 关翳然笑问道:“你配吗?” 当时身边众人都觉得关翳然是不是喝高了,肯定要惹来不小的麻烦,即便是关氏,说不定也要吃一杯罚酒。 事后回到意迟巷府邸,太爷爷大笑不已,使劲拍打着这个年轻玄孙的肩膀。 那是关翳然第二次见到太爷爷这么高兴,第一次是他决定投军入伍,去边关当个最底层的斥候修士。 总有些人,觉得身份地位才能够决定一个人能不能坐上某些酒桌。这些人,即便走了狗屎运,真坐上了某张酒桌,也是只会低头哈腰,一次次主动敬酒,起身碰杯之时,酒杯一低再低,恨不得趴在地上喝酒。 真是好玩又好笑。 关翳然双手抱住后脑勺,笑眯眯道:“家家有本难念的经,这些人,也要理解啊,毕竟有些还是生活所迫,不得已而为之,不过更多的,还是削尖了脑袋,用教养、家风和骨气这些虚的,换来实打实的银子,他们当中,还真的会有人爬得老高老高。不过呢,至少我关翳然这张酒桌,他们就别想上来喝酒了。为了将来能够少接触这些家伙,我也该多努力努力,不然哪天轮到我必须给他们敬酒,岂不是完蛋?到时候糟践的,除了自个儿和整个关氏家族,还有那么多一起喝过酒的朋友啊。” 已经离开池水城的陈平安,当然猜不出关翳然会想得那么多,那么远。 陈平安返回渡口后,发现青峡岛渡船还在等待。 这是情理之中的事情。一个身份云遮雾罩的关翳然,足够让田湖君他们重新审视一番形势了。 说不定黄鹤听说后,都会打消了请陈平安喝酒的念头,因为没办法与陈平安摆阔了。 登船后,田湖君满脸愧疚道:“只能眼睁睁看着小师弟与婶婶离开春庭府,我很抱歉。” 陈平安笑道:“人力有限,尽心就好了。” 田湖君看着账房先生那张脸庞,尤其是他的眼神,没有发现任何讥讽之意,但仍然心中惴惴,毕竟在师父刘志茂几乎全无东山再起的可能后,她的所作所为,为自己和素鳞岛尽力谋划是真,为师父和小师弟尽心……是半点没有了。 陈平安已经转移话题,问道:“春庭府如何处置?” 田湖君笑道:“只要陈先生愿意,随时可以搬去住。” 陈平安摆摆手,道:“算了,原先的屋子,住习惯了。” 田湖君也就不再多说什么。 春庭府是青峡岛仅次于横波府的灵气充沛之地,妇人一搬走,俞桧在内几乎所有头等供奉,都开始觊觎。至于那座横波府,谁都想要收入囊中,只是谁都没那个本事而已,就算是田湖君这个当下青峡岛的话事人,也不觉得自己能够重建横波府,入主其中。 找死吗? 至于春庭府,田湖君是肯定要收回的,说让陈平安搬过去,不过是惠而不实的客套话而已,也清楚陈平安不会答应。 跟聪明人打交道,尤其是讲规矩的聪明人,还是比较轻松的。 如果不是陈平安凭空冒出一个名叫关翳然的朋友,田湖君可能依旧会停船在渡口,但绝对不会亲自迎接,在这里陪着一个大势已去的账房先生,浪费口水了。 田湖君沉默陪同片刻,告辞离去。 陈平安拎着那只炭笼,微笑点头。 田湖君看着那个憔悴男子的笑意,心头微微涟漪,只是没有深思。 陈平安背对着田湖君,眺望湖景,神游万里。 玉圭宗。 灯下黑,真是怎么都没有想到。 是玉圭宗的话,那么涉及那场先前打破脑袋都琢磨不透的大道之争,确实分寸火候刚刚好。但是这里边的曲折,还躲在重重幕后。所以关翳然一个旁观者的提醒,陈平安很认可。 只不过如此一来,许多谋划,就又只能静观其变了,说不定这一等,就只能等出一个无疾而终。例如为书简湖制定一些新的规矩,例如在书简湖占据一座岛屿,专门为鬼物阴灵,打造一个与世无争又有自保之力的山头门派。 陈平安其实想了很多,但既然世事难料,就只能跟着形势做出改变。 这其中的好好坏坏,起起伏伏,取舍得失,不足为外人道也。 很多事情,唯有沉默。 回到了青峡岛,陈平安返回屋子,火炉烧炭,给整个屋子添些暖意,袋子里的木炭已经不多。陈平安自嘲一笑,如果不是关翳然的出现,估计想要木炭,都得跟青峡岛那边开口讨要了。不过现在嘛,应该明天就会有人主动跑来询问,陈先生屋内木炭可要添补?再就是,明天开始,自己这边应该又要多出些熟面孔的访客了。 陈平安坐到那张书桌后,继续算账。 一宿没睡。 天亮后,陈平安推门,散步去了朱弦府。门房红酥如今还在春庭府当差,不知道今年以来,随着自己的失势,府内管事婢女的碎嘴,会不会卷土重来,或是愈演愈烈,犹胜最初?不过没关系,这会儿又不一样了。想必三番两次之后,春庭府那边,也该长点记性,红酥的日子,应该不至于太过艰难。 朱弦府鬼修马远致,瞧见了陈平安越来越不人不鬼的尊容后,特别开心。没办法,在这件事上,鬼修真厚道不起来,涉及他跟长公主殿下刘重润的婚姻大事,必须要对陈平安这种年轻汉子多加提防,省得哪天陈平安没喝着自己的喜酒,反而是他收到了什么陈平安、刘重润喜结连理的喜帖。 陈平安陪着马远致闲聊几句,就离开了朱弦府。 马远致一直笑得合不拢嘴,真是怎么看陈平安怎么顺眼,一口一个陈先生,从未如此真诚。 陈平安哭笑不得,懒得跟他继续掰扯。 朱弦府的新门房,是位春庭府那边的婢女,见着了陈平安,特别热络,要知道这儿可是那个红酥的“发迹之地”,就因为攀附上了陈先生,红酥才能够在春庭府当上个日子清闲的小头目。陈平安对那位女子也客客气气,但就是这样了。多聊,又能聊什么?偌大一座青峡岛,有几个红酥?一个而已。 果然如陈平安猜测那般,今天又有几位熟人来到青峡岛,与他攀谈叙旧。 陈平安如今应付这些,熟能生巧,不再像以往那般心里别扭,言语不自然。 都是点点滴滴,历练出来的。 陈平安没有在青峡岛过年,撑船离开了书简湖,其间远远停船在宫柳岛外,继续赶路。 去了绿桐城,牵了马,只可惜那间包子铺已经关门,不知道是难以为继,还是过年休业,等到过完元宵节再开张? 陈平安是在路上过的年,就在马背上,悠然自得,不以为苦。刚好在正月初一这天找到了等候已久的曾掖和马笃宜。 陈平安休息了一天,在初二这天启程,三骑绕着书简湖地界边境,一路南下。 最后在一座渡船早已停歇许久的仙家渡口,陈平安说要在这边等一个人,如果一旬之内等不到,他们就继续赶路。 曾掖和马笃宜修行之余,就一起跑去逛仙家渡口,这里店铺林立,货物琳琅满目。 马笃宜逛过之后,就说不能再看了,不然越看越揪心,会觉得自己太穷。 陈平安便给了曾掖和马笃宜每人一枚小暑钱,道:“这是新年红包。” 曾掖没好意思收下,怎么都不答应。马笃宜是个不跟陈先生讲半点虚情假意的,还询问能不能把曾掖那枚也一并给她。 陈平安笑道:“不嫌银子压手,对吧?” 马笃宜头点得像小鸡啄米。 陈平安当然没答应,收回那枚小暑钱,笑道:“不好意思,我也不嫌银子压手。” 曾掖哈哈大笑,幸灾乐祸,被马笃宜一手肘击中,疼得他直龇牙。 在仙家渡口,等了接近一旬光阴。 这天黄昏,一艘渡船竟然有胆子停靠渡口,只是当各路修士看到渡船上边的那面旗帜后,便恍然。 狗日的,是那大骊蛮子的战旗。 陈平安领着那个人返回客栈,曾掖和马笃宜神色尴尬。 因为是顾璨。 曾掖是纯粹害怕顾璨。马笃宜则是心中忧虑,因为顾璨在这个时候出现,真不是什么好事。 许多阴物鬼魅的遗愿,原本在陈先生这边行得通,可极有可能一见到顾璨本人,就会当场反悔,心中愤恨加剧,甚至有可能直接变成彻底失去灵智的厉鬼,到时候就又要白白挥霍陈先生的符箓了。 陈平安当晚让曾掖从大书箱里边搬出“下狱”阎王殿,放在自己屋内桌上。 屋内只有顾璨。 曾掖和马笃宜原本都返回各自的房间,然后马笃宜破天荒来到了曾掖的房间,两个坐在一起发呆。 后半夜,陈平安轻轻敲门。 马笃宜快步跑去开门,陈平安示意他们都坐下,自己也落座后,轻声道:“不用担心我,你们想啊,再难,能有我们最开始的时候难吗?” 曾掖“嗯”了一声。马笃宜也轻轻点头。 陈平安笑问道:“陪着我这么个人,是不是很累?” 曾掖使劲摇头。 马笃宜白眼道:“心累死了。” 曾掖怯生生道:“马姑娘,你还怎么死啊。” 陈平安忍住笑。 马笃宜难得在曾掖这边吃瘪一次,在桌子底下,狠狠踩了曾掖一脚。 陈平安双手笼袖,靠着椅子,闭上眼睛,轻声道:“我就眯一会儿,你们不用管我。” 入睡之前,陈平安想着,不知道家乡那边,那些自己在乎的人,都还好吗?除了家乡龙泉郡,这座天下,还有别处天下和那座福地,一年新春时节,也还好吗?也有那处处杨柳依依,春暖花开吗? 陈平安缓缓睡去,有些微微鼾声,看来是真困了。 曾掖原本以为最爱跟陈先生拆台的马笃宜,会取笑陈先生呢。 但是当高大少年转头望去,却发现那位马姑娘,抽着鼻子,泪水盈盈。 少年不解,陈先生不就是睡觉有些呼噜声嘛,马姑娘你至于这么伤心? 龙泉郡。 泥瓶巷一户主人远游未归的小宅子。 大年三十那天,新的春联、福字还有门神,都已有人一丝不苟地张贴完毕。 不但有一大桌子极其丰盛的年夜饭,厨子还是个远游境武夫,一个用筷子吃菜、年岁更长的老人,更是个曾经差点跻身武神境的十境武夫,一位风采若神的白衣男子,则是大骊的北岳正神。还有一个寄居在仙人遗蜕中的女鬼。 死皮赖脸坐在主位上的,却是个黑炭丫头,说是替她师父坐的,谁都不许争,家有家规,师父不在,她这个开山大弟子,就得挑起规矩来。 此外还有一位蹲在长板凳上的青衣小童,和一旁规规矩矩的粉裙女童。 吃过了年夜饭,崔姓老人率先离开宅子,魏檗和朱敛一起出门游历,随便逛逛小镇。 还剩三个“小家伙”,一起围着火炉守夜。 天亮后,泥瓶巷祖宅外,爆竹噼里啪啦。 腰间刀剑错的黑炭丫头双手抱胸,点点头,表示比较满意,师父家的年味儿,还可以的。裴钱恪守师命,没有只顾着自己放一早上的爆竹,不然就她那脾气,恨不得吵醒整个小镇百姓。 裴钱放过了爆竹,大手一挥,喊道:“走,打架去!” 粉裙女童没凑热闹,说要看家。石柔更懒得陪着裴钱胡闹,她来到龙泉郡后,也就跟粉裙女童亲近一些。 青衣小童屁颠屁颠跟上,唯恐天下不乱。 青衣小童,在初次见到那个佝偻老人和黑炭丫头后,觉得自己作为落魄山的前辈高人,必须有点架子才行,便一直压着跳脱性子,每天装着老气横秋,很是累人,这让粉裙女童很不适应。 后来发现那个小黑炭根本听不懂自己讲啥,就是瞪大眼睛发呆犯傻,他便彻底放开手脚,带着她一起疯玩,骑着那条腹生金线的黑蛇,翻山越岭。 跟裴钱相处久了,青衣小童心中那点萦绕不去的惆怅和失落,无形中减淡了几分。 至于朱敛,见过了崔姓老人,很恭敬,但也仅是如此。 在裴钱眼中,好像老厨子一到龙泉郡,就失去了马屁神功。倒是与那个相貌俊美的山神老爷很聊得来,经常去披云山登门做客。 裴钱带着青衣小童在大街小巷“走门串户”,结果很是失望。 竟然无一对手胆敢出来一战。 裴钱一跺脚道:“真没劲!” 青衣小童嘿嘿笑道:“不是还有那条乱窜的土狗嘛,找它去!” 裴钱犹豫了一下,问道:“正月初一的,不太好吧?” 青衣小童揉着下巴,想了想道:“也对。那就明儿再说?” 裴钱点点头。 裴钱所谓的“打架”,其实说的是小镇巷弄里放养的那些大白鹅,真是嚣张至极,个顶个的欺生。那么大一条巷子,各走各的,井水不犯河水,都不行?非要啄我?难道不知道挑衅高手,是要付出血泪的代价吗? 先前第一次狭路相逢,裴钱和那位劲敌,双方斗智斗勇,终于裴钱一把抓住那只大白鹅的脖颈,原地旋转数圈,大喝一声“走你!”。 双方都晕晕乎乎。 不承想那只大白鹅越挫越勇,扑腾着翅膀又来厮杀。裴钱也找到了窍门,一次次得手,一地的雪白鹅毛,让她捡了起来,用铜钱做了只毽子。 久而久之,大白鹅们只要遇上了那个黑炭丫头,竟然主动绕道而行。这让裴钱觉得有些寂寞,随即有些开心,觉得自己已经尝到了高处不胜寒的宗师滋味,想自己年纪还这么小,就这么出息大发了,不愧是师父的开山大弟子,在家乡地盘上,没给师父丢脸! 后来裴钱和青衣小童又在西边大山中,遇见了一条特别野的土狗。这还了得?裴钱可是有大志向的人,其中一条,就是要打最野的狗。 然后就是一场漫山遍野的追逐。青衣小童帮着堵路拦截,十分尽兴。 在那之后,两个家伙就经常去找那条成了精的土狗麻烦。 可怜那条遭了无妄之灾的土狗,如今的靠山刚好不在龙泉郡,只能夹着尾巴四处逃窜。关键是即便它逃到了龙泉剑宗的山头,一样无法逃过一劫,那两个心狠手辣的小王八蛋,就一个劲冲上山。山上仙师弟子见着了,不敢管,阮邛看到了,竟然也是乐呵呵,半点不拦阻,反而让门中弟子不用约束那两个顽劣家伙。 裴钱倒是没忘记礼数,手持行山杖,见着了阮邛,抱拳行礼,很江湖气概了。 在弟子那边从无笑脸的阮邛,竟然还笑着揉了揉小丫头的脑袋,说以后如果想入我宗门学剑,无论挂不挂名,都可以。 裴钱当场拒绝,再次重申了自己是师父的开山大弟子。 阮邛哈哈大笑,说以后再说,不着急。 不过估计若是他晓得了这个小丫头的内心想法,就怎么都笑不出来了。还要怒骂那个姓陈的小子,真是贼心不死,挖墙脚的小锄头,让人防不胜防。 裴钱对这个大名鼎鼎的兵家圣人,是不怎么怕的,反而有些亲近,这里她藏着一个小秘密。因为她看过了那幅光阴长河走马灯后,便牢牢记住了那位青衣姐姐,觉得就算当师娘是很难了,但是当个二师娘,不也行? 裴钱和青衣小童走到泥瓶巷附近,裴钱突然跑去那座已经失去铁链的铁锁井,趴在井边,往里边瞧。 青衣小童蹲在一旁,问道:“干啥咧?” 裴钱轻声道:“你们都说龙泉郡藏着好多值钱玩意,我要瞧瞧里边有没有宝贝啊,真要有的话,岂不是发财了?” 青衣小童白眼道:“我劝你别想了。别的地方还好说,这儿如今是私家禁地,也就是我的面子大,你才可以没人拦阻,大大方方走到这边。你没发现已经没有小镇百姓来汲水了吗?” 裴钱大失所望,以拳击掌,憾道:“咋个回事哩,到了师父家乡,一件好东西都找不到!” 青衣小童挠挠头,无可奈何。 与裴钱说机缘说道理吧,人家根本不管;随口说撞大运吧,人家倒是上心。真是对牛弹琴,连觉得自己已经足够脑子进水的青衣小童,都要对她感到没辙。 两人坐在井口上,青衣小童叹了口气。 裴钱问道:“咋了?” 青衣小童揉着脸颊,道:“不晓得我那位御江水神兄弟,如今咋样了。” 裴钱“哦”了一声,不屑道:“就那样呗,还能咋样?离了你,人家还能活不下去?不是我说你,你就是想太多,有个屁用。” 青衣小童翻了个白眼。 裴钱双臂环胸,不再管青衣小童,自顾自忧愁道:“师父也真是的,这么久了还不回来。” 青衣小童点点头,道:“这个不靠谱的老爷,可是欠我好几个红包了。” 裴钱犹豫了一下,转过身,从老龙城桂夫人赠送给自己的绣袋里边,摸出几枚铜钱,递给青衣小童道:“就当是我师父给你的红包,够不够?” 青衣小童愣愣地看着裴钱摊放在手心那几枚铜钱,顿时悲从中来,满腔愤懑,却还是伸出手去,想要拿了那几枚铜钱。蚊子腿也是肉。 裴钱却哈哈笑着握拳收起,放回绣袋,道:“做梦呢你,这么多钱,我可不舍得。” 然后裴钱收敛笑意,拍了拍青衣小童的肩膀,道:“混到这么惨兮兮的分上,连几枚铜钱都不放过,你也挺不容易的。没关系,我师父说过一句话,守得云开见月明,我把这句话送你了,我讲义气吧?” 青衣小童抱头哀号起来。这苦哈哈的日子咋过啊。 裴钱哀叹一声,真是个长不大的家伙,只得重新拿出那几枚铜钱,递给青衣小童,道:“拿去吧。” 青衣小童立即笑逐颜开。 裴钱老气横秋地摇摇头,教训道:“见钱眼开,没出息!” 又一年春。 一位青衣女子和一位白衣少年郎,没有与大队伍一路北归,而是在红烛镇从一条渡船跃下。然后两人徒步返回龙泉郡。 这两人正是阮秀和崔东山。 在红烛镇一座书坊,崔东山闲得发慌,就找了个由头,故意逗弄一拨客人。 其中一人给惹急了,顾不得那小白脸身边还站着位灵秀至极的动人姑娘,急嚷嚷道:“看见别人过得好,还不许我眼红?看见别人过得不幸,还不许我乐呵乐呵?你谁啊,管得着吗?” 崔东山笑嘻嘻道:“行行行,这是个好习惯,别改别改。我又不是你爹娘,你这种好习惯,苦口婆心劝你改了作甚?” 阮秀既没有觉得无聊,也没觉得有趣。 崔东山见她又开始掏出绣帕,吃起糕点,就赶紧带着她离去,低声埋怨道:“能不能别当着我的面吃这玩意?你这一拿糕点,我就慌。” 阮秀眼睛一亮,道:“你知道?” 崔东山无奈道:“我好歹差点成了飞升境的大修士,如今惨是惨了点,可是眼界还在,又是天底下最清楚你们根柢的家伙,能不知道吗?” 阮秀微微一笑。 想吃世间的真正美食又不能下嘴的时候,怎么办?她就想了个小法子,吃些别的,聊胜于无。 两人继续赶路,路过了那座棋墩山。 在山巅停步,崔东山举目远眺,望向南方。 大骊皇帝,其实已经是先帝了。 这个消息快要纸包不住火,很快东宝瓶洲中部那边就要路人皆知。 大骊宋氏子嗣,皇子当中,宋和,当然是呼声最高,那个仿佛天上掉下来的皇子宋睦,朝野上下,无根无基。大骊宗人府,对此讳莫如深,没有任何一人胆敢泄露半个字,可能有人出现过心思微动,然后就人间蒸发了。宗人府这些年,好几位老人就没能熬过酷暑严寒,寿终正寝地“病逝”了。 皇帝陛下“英年早逝”的真相只掌握在三个人手中,那位被贬去长春宫修行的娘娘、两位皇子的亲生母亲,监国的藩王宋长镜,辅国的绣虎崔瀺。 一个占据着大义和血脉正统,一个管着全部的大骊军伍,一个是大骊百年国策全出于其手的国师。 三人维持着大骊朝野、山上山下的微妙平衡。 在打下朱荧王朝之前,不会有任何问题。打下之后,就会有大麻烦。 那位娘娘,当然毫无疑问,会殚精竭虑,偏袒那个从小待在自己身边长大的宋和,事实上宋和也算是老王八蛋的入室弟子。 宋睦,或者说宋集薪,则是齐静春的弟子。 但真正决定谁能够当上大骊新帝的人,只有一个,藩王宋长镜。 即便宋长镜不满足于监国,自己来当这个皇帝,老王八蛋也愿意,这都是老幼“绣虎”当年都算计在内的结果之一。 不过目前看来,宋长镜果真志不在此,不然早就可以脱下铁甲,穿上龙袍了。 山风阵阵,泛着初春时分的草木清香。 崔东山眯起眼。 真是倒了八辈子血霉,有心栽花花不开,无心插柳柳成荫,先是在大隋山崖书院,不过是随口与先生聊了脉络障,结果差点着了那个臭牛鼻子的大道。 崔东山给了自己一大嘴巴。 又有那个姚老头隐藏极深的谋划,杨老头绝对撇不清关系,所以更是牵连甚广。 崔东山又给了自己一耳光。 对此,阮秀早已习以为常。 崔东山瞥了眼山崖,想一想,还是算了,往下跳,死不了人,但是丢人。 崔东山突然张牙舞爪,破口大骂:“老王八蛋,输了就输了,我和先生,都认!可你就不该昧着良心,说个屁的君子之争!齐静春死了,我家先生输得那么惨,在书简湖一无所获不说,还损失惨重,你更是跟一个死人下棋。君子之争,争你大爷的争,你给我滚出来,让我扇你两个大嘴巴子,看看你狗嘴里到底能不能吐出象牙来……”骂声戛然而止。 阮秀眯眼而笑。 崔东山咽了口唾沫,双手负后,仰头望天,淡然道:“今儿月亮真圆哩。” 原来他身边,站着一位儒衫老者,正是国师崔瀺。 崔东山缓缓转头,一脸无辜道:“你咋来了?这么巧?” 崔瀺冷笑道:“怎么,不说一句落花时节又逢君?” 崔东山破罐子破摔,指着崔瀺的鼻子,跳脚骂道:“老王八蛋,怎么,不服气,我哪句话说得不对了?你要是能够指出来,我就跟你姓崔,你就是我孙子!” 阮秀摇摇头。见过找死的,敢这么变着花样找死的,真不多见。 崔瀺竟是半点不予理睬。当年在书简湖边上的池水城高楼,多少还是会稍稍理睬一二的。 崔瀺望向南方,又转移视线,往西边望去,问道:“知道真正的棋盘在哪里吗?” 崔东山皱眉道:“中土?老秀才那边,有门道?” 崔瀺讥笑道:“你如今就是一只井底之蛙。” 崔东山“哎哟喂”一声,忙不迭地帮崔瀺敲打肩膀,殷勤问道:“爬上井口的老王八蛋,给我这只井底之蛙说道说道?” 崔瀺振衣弹开崔东山的爪子,缓缓道:“我与齐静春的棋盘,是天下,所有的天下。一座乌烟瘴气的书简湖,算个什么东西?” 饶是崔东山,都要在这一刻心弦剧震。 阮秀不去想这些,懒。 崔瀺淡然道:“就说这么多,你等着就是了。但哪怕是你,都要等上很多年,才会明白这个局的关键之处。即便是陈平安这个当局者,在很长一段时间内,甚至这辈子都没办法知道,他当年到底做了什么。” 崔东山不再有任何玩世不恭的神态,神色肃穆,沉声道:“崔瀺,那我就拭目以待!” 崔瀺一闪而逝。 崔东山喟叹一声,与阮秀继续赶路。 此后一路无言。 只是进入龙泉郡地界后,下了一场蒙蒙细雨。 崔东山似乎蓦然欢喜,伸手去接雨水,喃喃道:“报道先生归也,杏花春雨故乡。” 书简湖之南的群山之中。 又一年春夏秋冬,一行人才走完了所有路程。 只是相较于之前两次,多了一个顾璨,所以走得愈发缓慢,越发坎坷磨难。 至于与那些邪修鬼修的冲突,相比之下,不痛不痒。 朱荧王朝国境内,已经战火纷飞。 这一趟,就连曾掖都发现了古怪之处。 那些游荡群山之中的山精鬼怪猛兽妖物,只要陈先生出现在它们眼前,稍稍有些心思起伏,它们就几乎都会有些畏惧,一些胆小的,更是直接退避逃窜。 顾璨也越来越沉默寡言,但是眼神坚定。 在此期间,顾璨有过彷徨、挣扎、愤怒,甚至还有两次想要选择放弃。 那个从青色棉袍换成了青衫又换回了棉袍的陈先生,言语不多,只是站在顾璨身边,有些时候会说话,有些时候会沉默。 陈先生面对那些杀人劫财的鬼修野修,会出拳,会出剑。 明明是孱弱的体魄,动荡的神魂,出拳,出剑,却极快极快。 一往无前。 便是那把名为“剑仙”的半仙兵,都逐渐变得极其温顺,每次出鞘后,自行归鞘之前,都会萦绕主人四周,缓缓流转,如小鸟依人。 这年年关,归程途中,终于迎来了一场鹅毛大雪。 这年春风里,重返书简湖。 在一处高山,依稀可见幽绿湖水之际。 顾璨突然说道:“陈平安,接下来,让我自己走下去吧。” 陈平安转头看着眼神坚毅的顾璨,温声问道:“想好了吗?可能会死的。我可以再陪你走一年。” 顾璨摇头道:“足够了!” 陈平安揉了揉他的脑袋。 顾璨说道:“但是如果有一天,我是说如果,你陈平安被人打死了,我一定会先忍着,然后杀他全家,祖宗十八代的坟,都一个一个刨开。反正那个时候,你管不着我了,也没办法骂我。” 陈平安无奈而笑。 曾掖和马笃宜听得心惊胆战。 要知道,顾璨决心修行之后,修行之快,真是让马笃宜都觉得自己是个修行路上的瘸子,人家顾璨不是走路,那是直接乘坐仙家渡船的。 因为顾璨如今已是洞府境修士,并且即将破开瓶颈。 陈平安就此与顾璨他们分道扬镳,独自一骑,说要一直往北走,有可能哪天就会乘坐仙家渡船,快一点返回龙泉郡。 一人一骑。 走过了书简湖边境,走入了石毫国境内。 经常会有路人,看到一个青衫负剑的游侠,人与马都快瘦成竹竿了,骑马的年轻人却眼神熠熠。 在那之后,陈平安就不再骑马,缓缓北行。瘦马很快精壮起来,只是主人还是那般消瘦。 这一天,陈平安牵马沿着一条泥路,经过一处一望无垠的油菜花田。 陈平安停步,那匹马也心有灵犀地几乎同时停下马蹄。 陈平安坐在田垄上,马匹在身旁徘徊。 陈平安挠挠头,摘下养剑葫,喝了口酒,然后捧着养剑葫,自语道:“齐先生,你真的不在了啊,我还以为能够再见到你一次呢。” 陈平安笑了起来。 也好,见着了自己这般惨淡模样,说不定连齐先生的小师弟,都做不成了吧? 曾经有一年风雪夜,山崖栈道。 一位白老爷带着婢女与那个少年分开,在断去婢女一根尾巴后,栈道上,出现了一位双鬓微白的中年儒士,微笑等待。 当时白老爷笑了笑,道:“好嘛,有心找你,你不露面;不抱希望了,你反而自己来了。” 那位宫装妇人模样的大狐妖,战战兢兢,主动远离两人,拉开一大段距离。 中年儒士在与白泽分开之前,将一团水运精华凝聚而成的水球,轻轻递给白泽,微笑道:“几年后,可能是两三年,可能是四五年,具体时间,我现在也不敢断言,所以劳烦白老爷有事没事就瞧一眼,看过之后,白老爷再做决定。” 白泽略微疑惑,仍是点头答应下来,接过了那个小玩意。 因为这个儒士,是齐静春。 所以到了中土神洲,在白帝城附近的大河之畔,白泽对那位礼记学宫的大祭酒,说了一句:“我要再看看。” 在那座孤悬海外的岛屿上,目送赵繇离开后,中年儒士递给那位世间最得意的读书人一碗水,微笑道:“先生对人间失望至极,那么我可就要与先生打个赌了。” 那位读书人微笑道:“别人不行,与你齐静春打赌,可以。” 所以那位读书人,在齐静春离开后,见也不见那位亚圣一脉的大祭酒了。 他也要等等看。 最终,彩衣国那边,最后一次相逢,也是最后一次离别。 齐静春对一位少年笑着说,最后陪你打一次拳。 少年出拳。 齐静春在一旁,悠然出拳,心中缓缓道:“小师弟,辛苦了。这么大的担子,被我亲自放在你的肩头,对不起。” 那一刻,少年只是伤心打拳。 并不知道,那位自己最敬重的齐先生,泪流满面,满是愧疚。 这一年春,中土神洲。 白泽离开了那座雄镇楼,主动来到了儒家正宗文庙。 天下最得意的读书人,仗剑远游,亦是风流无双,任你天下任何剑仙,无人能敌。 而东宝瓶洲,有个年轻人,坐在马背上,竟是睡着了。 陇上花又开,先生缓缓归矣。 第八章 水落石出书简湖 ●●● 第八章 水落石出书简湖 北归路上。 陈平安停马在一座不知名高山的山巅,因为打算接下来就近寻找一座仙家渡口,乘坐渡船返回大骊龙泉郡,就趁着这个日头高照的最后机会,晒起了那些许久没有翻出来的竹简,既有棋墩山、青神山子孙竹的竹片,也有寻常山野绿竹和书简湖紫竹岛紫竹材质的。 附近山峦起伏,不过山中有条行商的茶马古道,入山之后,依稀有些赶路的商贾,匆匆往来。 陈平安故意拣选了一条岔路小道,走了几里山脊路,来到这处山顶晒竹简。 翻出了所有竹简,陈平安蹲在一旁,怔怔出神。 一想到欠了那么多债,真是脑壳疼。 陈平安喝了口酒,不断安慰自己,回到了龙泉郡,在魏檗的运作之下,自己就是位大地主了,拿出点气度来,些许外债,算什么。 陈平安揉了揉脸颊,觉得是这个理儿,钱财乃身外之物,君子取财用之有道……一巴掌拍在自己脸颊上,真当自己是善财童子了不是? 然后陈平安转头望去,一位先前在半路遇上的老儒士,气喘吁吁站在远处,见着了陈平安,似乎害怕遇上了疯子,正打算转身下山。 当时陈平安骑马越过老儒士和书童身边,观察脚步和呼吸,都是寻常人。当然如果对方是高人,隐藏极深,陈平安也不会有意去探究。 肩挑担子的少年书童,没有跟随老儒士一起赶来,兴许是老儒生想要独自登高作赋,抒发胸臆之后,就会立即返回,继续赶路。 当然也可能是一位深藏不露的大修士,披着儒生外衣,将他陈平安当成一头肥羊,想要来此杀人越货? 都无所谓。 老儒士似乎在心中经过了一番天人交战,仍是下定决心,来到陈平安十数步外,弯腰看着那些竹简,看了片刻,如释重负,转头笑问道:“年轻人,是一个人远游求学?” 陈平安想了想,点头笑道:“算是吧,想要多走走。” 老儒士先点头,道:“嗯,不错不错,行万里路,读万卷书。如今的后生,买书读书越来越省力,就越吃不住苦头了。”然后问道:“不介意我走动,多看几眼你这些珍贵的竹简吧?” 陈平安笑道:“老先生只管观看。” 很快陈平安就有些后悔了,老人不单单是看竹简,翻翻拣拣,还喜欢问这问那,而且问题极多,此言此句,出自何处,等陈平安说了书名与语句主人,老人更来了兴致,询问陈平安可知那人那书的学问根脚与宗旨立意,陈平安回答得有些吃力,老儒士的言语就不太客气,有些陈平安不熟悉而老人又烂熟于心的学问,就会好好教训一通陈平安的一知半解,让陈平安只得频频点头,虚心接受老人的点评。 老儒士真是不怕麻烦,少年书童在远处喊了两次,都被他拒绝了,最后书童便干脆放下担子,坐在那边一个人长吁短叹。 足足一个多时辰,老人总算看完了竹简,也问完了问题。 老人突然笑问道:“年轻人,我特别喜欢其中二十四枚竹简,能不能割爱送我?” 陈平安果断摇头,道:“不行。”跟你这位老先生又不熟。陈平安刚打定主意,近期打死不做那善财童子了。 老人有些急眼了,道:“你这人,读了那么多书上道理,怎的如此小家子气,天下书生是一家,送几枚竹简算什么。” 陈平安笑眯眯道:“不凑巧,老先生是学问渊博的读书人,我如今可还不算。再说了,己所不欲,勿施于人,也是书上的道理,老先生莫要强人所难哪,不然可就不太善喽。” 老人伸手指了指陈平安,骂道:“好小子,读书尽读些歪理。罢了罢了,你既然都拿‘己所不欲,勿施于人’这么大的道理压我,我也就只好捏着鼻子说一句‘君子不夺人所好’,安慰自己了。” 陈平安笑而不语。 老人显然犹不死心,又见陈平安半点不上道,只得厚着脸皮又问道:“真不送我?二十四枚竹简太多的话,打个对折,十二枚也成。” 陈平安无奈道:“老先生,真不能送。这些竹简和上边的内容,对我来说意义非凡,是要拿回家中好好珍藏起来的。每一枚竹简,都是一时一地的心境,每次拿出来晒一晒,都是一次反省。” 老人气呼呼道:“那说明你是读死书,道理真要读进了肚子,哪里还需要翻看竹简。” 陈平安给逗乐了,他娘的你这位老先生道理倒是一个接一个,归根结底,还不是想白白把这二十四枚竹简收入囊中?陈平安早就发现了,那些让老先生最为爱不释手的二十四枚竹简当中,大半是青神山绿竹和紫竹岛的仙家紫竹,如果让老先生拿走了灵气萦绕的竹简,若是真心喜好上边的文字内容,也就罢了,可要是个稍稍有些眼力、贪图那些灵竹本身的修士,陈平安难道还要翻脸不认,抢回竹简不成? 老人见陈平安态度很坚决,只得作罢,嘀嘀咕咕,埋怨不已。 陈平安开始收拾竹简,看得老先生好像一锭锭银子从手边溜走,满脸心疼。 陈平安见状都有些于心不忍。老先生在这里耗费了一个多时辰,陈平安都有些心累,想必这位老先生也好不到哪里去,即便是贪图那些竹简,心不累,可一大把年纪了,蹲半天唠叨半天,也累人的。再者,老先生的一肚子学问,谈吐之中,当真做不得假。就是财迷了些,这一点,倒是跟自己同道中人。二十四枚竹简没得商量,十二枚也不行,不然就送出六枚竹简,意思一下? 正思考着,老人又“好心”劝阻道:“年轻人,日头这么大,别着急收起来啊,趁着天气好,再晒晒,竹简就怕虫蛀水浸……你要是担心日头西斜再动手会来不及收拾,我来啊,我可以帮忙的,你这般作为,可对不起这些竹简和那么多美好的文字!” 陈平安算是有些服气了,停下手上动作,笑问道:“老先生,我问一个有些冒犯的问题,行不行?” 老人摇摇头,试探性问道:“那就别问了吧?咱们读书人好面子。” 陈平安仍然问道:“那老先生到底还想不想要竹简了?” 老先生斩钉截铁道:“随便问!” 陈平安抹了把脸,总觉得自己掉坑里了。 老人偷偷摸摸拿起一枚地上的绿竹竹简,呢喃道:“‘积土成山,风雨兴焉。’说得真好啊……就是字刻得差了点,有力无气的,不堪入目,还敝帚自珍作甚,不如送人,重新再刻……” 陈平安无奈道:“老先生,我耳朵灵,听得见的。” 老先生一脸错愕,问道:“我都没说啥,你咋听得见?年轻人,你难道是山上神仙,听得见我的心声?” 陈平安看着老先生的神色表情,还有那眼神。 贼真诚。 陈平安有些奇怪,难道这真的只是一位过路的老儒生? 不过也不奇怪,儒家书院修士,在这一带,相比书简湖野修和山上仙师,确实人数稀少。而且能够一个多时辰,没有流露出丝毫蛛丝马迹,恐怕书院君子都做不到。陈平安不觉得观湖书院的圣人,有这闲工夫来跟自己开玩笑。 老先生一脸遗憾道:“人情冷暖可无问,手不触书吾自恨啊。” 陈平安假装没听见。 老先生怒道:“年轻人,先前的灵光耳朵呢?” 陈平安想了想,抬头看了眼天色,道:“老先生,我认输,你自个儿去挑竹简吧,我还要着急赶路。不过记得挑中了哪枚书简,都不用与我说了,我怕忍不住反悔。” 老儒士问道:“二十四枚?” 陈平安点点头,笑道:“可以少,不能多。” 老儒士“嗯”了一声,满怀欣慰道:“对嘛,年轻人,就要器量大些,早该如此了。千金难买寸光阴,你瞧瞧,咱们耗在这里,虚度了多少光阴,不比几枚竹简更值钱?” 陈平安点头道:“对对对,老先生说得对。” 除了手中那枚竹简,老先生开始起身,四处拣选心仪的其余竹简,故意磨磨蹭蹭。 陈平安突然咳嗽一声。老先生装耳聋。 陈平安只得苦笑道:“老先生,加上你手中这枚竹简,都快三十枚了。既然是读书人,能不能讲点信用?” 老先生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将最后一枚竹简收入袖中,客套含蓄几句,就走了。 到了书童那边,老儒士赶紧催促道:“走走走,快点走!” 一老一少,脚底抹油,跑得飞快。 陈平安这会儿大致可以确定,真碰上“高人”了。 陈平安笑了笑,默默收起剩余的所有竹简,然后牵马走下山巅,来到那条茶马古道,继续骑马缓缓赶路,此后再没能遇上那位老先生,相信这会儿正躲在什么地方偷着乐呵吧。 陈平安在马背上,打了个盹,浑然不觉老先生正在为他牵马而行。 老先生笑问道:“陈平安,一个人在自己心路上遇水搭桥,逢山开路,这是很好的事情。那么有没有可能,能够让后人也沿着桥路,走过他们的人生难关?” 陈平安依旧不自知,却已以心底心声,缓缓开口道:“老先生,我只是个精打细算的账房先生,可不是什么教书先生,万万不敢有此想。” 此后一问一答。 “这场问心局,可认输了?” “当然输了呀。” “那么失望吗?” “对自己有些失望,做得不够好,只是对世道没那么失望了。” “这样啊。” 此后又有“闲聊”。 老先生说得有些离题万里,想到哪里说到哪里。 马背上的陈平安便听着。 “道家学说,尤其是道祖所言,民智未开,或是民智大开,前后两种最极端的世道,才能推行,才有希望真正成为世间所有学问的主脉。所以说道家,学问是高,道祖的道法,想必更是高得没道理了,只可惜,门槛太高啦。” 陈平安哑然无语,这话说得…… 算了,就当是这位老夫子自己琢磨出来的道理吧。听一听,也不是坏事,千万别还嘴,别说什么不是。 陈平安可不想与人吵架。他暂时没那份心气了。 若是吃过了绿桐城四只价廉物美的大肉包子,说不定还能试试看。 “一个个先贤的背影,愈行愈远,作为后人,只是跟在他们身后,远远看一眼,你陈平安会有何感觉?” “我只觉得高山仰止,如果将来真有机会,跟他们走在一条路上,哪怕只是远远看一眼先生们的背影,也会觉得……与有荣焉。” “好!” 老先生松开马缰绳,马背上的陈平安,继续在“梦中”缓缓骑马前行,在茶马古道上愈行愈远。 那位老先生在道路上驻足不前,身形缥缈,如云如烟。身后远处那位挑担的少年书童,则浑身琉璃光彩,虚幻不定。 当陈平安在马背上打了个激灵,恍然惊觉已是深夜时分时,一人一骑,已经走出大山,来到了一条河流旁边。 大骊王朝,永嘉十二年,春分时分。 当入春之后,苏高山、曹枰之外的第三支大骊铁骑投入战场,朱荧王朝在几条战线上都开始节节败退,京城被围,朱荧王朝的君王玉玺、太庙神主,即将蒙尘,只在旦夕之间。 但是藩王宋长镜却没有进入朱荧王朝版图,这一天春风里,浩浩荡荡的墨家机关巨舟,掠过朱荧王朝版图上空,继续往南。 不断有零散的剑修,不愿苟活,御剑而起,向这支东宝瓶洲历史上从未出现过的巨大“船队”,发起进攻,又毫无悬念地一一陨落,如同姗姗来迟的巷弄迎春爆竹声,又像山上的仙鹤哀鸣,划破长空,让每一个在大地上见到此幕景象、听闻悲音的朱荧子民,悲恸不已。 宋长镜依旧穿着那件老旧的狐裘,站在主舰楼船的船头,居高临下,俯瞰大地。当年许弱这一脉墨家旁支选择押注大骊,其实就做了两件事:一件是与阴阳家那一脉,联手打造那座僭越至极的仿造白玉京;另一件是用大骊吞并卢氏王朝在内的所有财富,尤其是骊珠洞天的“买路钱”,此外还有一路南下缴获的各大国库,来打造这些南渡飞舟。堂堂大骊,这些年国力鼎盛不假,却也年年入不敷出,即便如此,仍是赊欠墨家许多,尤其是当墨家主脉选中大骊后,花钱更是如流水,可不是小江小河的哗啦啦作响流淌,而是像那大渎流水,水深无声,可能都没个响动,国库就空荡荡了。 对于大骊,尤其是户部而言,这是一种魄力,更是能力。国师崔瀺为何对户部尚书刮目相看?就连宋长镜和整个军方,都愿意对户部官员持有敬意,根源便在于此。当然,各支铁骑去户部讨要军饷的时候,没谁会留情面,哭爹喊娘,装穷一个比一个熟稔,宋长镜对此看在眼中,并不觉得有什么问题,大骊文武官员,在争争吵吵、磕磕碰碰,以及年轻一代书生的投笔从戎、边关子弟的纷纷跻身官场的过程当中,宋氏庙堂上的文武界限不断模糊,这是好事情。 至于与墨家外乡修士关系最亲近的工部,更是绕不过去的幕后功臣。 反而是原本地位最高的礼部、吏部,一旦将来论功行赏,会比较尴尬,所以在大骊新北岳以及与大隋结盟和出使大隋这些事情上,礼部官员才会那么不遗余力地抛头露面,没办法,如今与战场距离越远的衙门,在未来百年的大骊庙堂,就要不可避免地失去底气,嗓门大不起来,甚至极有可能被六部其余衙门蚕食、渗透。 毕竟大骊刑部衙门,在谍报和笼络修士两事上,依旧有所建树,不容小觑。 所以礼部,如今也有了些小动作,就是害怕所有人都在开疆拓土的时候,唯独他们这个昔年大骊六部地位至尊的衙门掉队,跌入尘土,沦为一座清水衙门,里边只有一张张冷板凳,还怎么吐故纳新,坐稳大骊第一部堂的清贵且实权的高位,还怎么能够年年都是新年新气象? 只剩下一个吵开了锅的吏部,因为有关氏老太爷坐镇,不管自己人关起门来怎么吵,出门对外,还是规规矩矩。 哪怕礼部使劲嚷着要求在太平无事牌一事上,必须从举荐、勘验、颁发、记录档案、考评,都要全部收入礼部,让原本约莫负责一半职责的吏部彻底放权,关氏老爷子只是捣糨糊,不表态,就拖着,最后竟是连因病告假这种拙劣的手段都拿出来了。他娘的就你这位老爷子顿顿酒肉的人,比许多礼部青壮官员的身子骨还要结实,也会感染风寒一病不起?老狐狸真是年纪越大,脸皮越厚。比老爷子矮了一个辈分的礼部尚书,哪怕还算是关老爷子的半个门生弟子,据说都气得在宫禁值房那边发了牢骚,说老爷子也忒倚老卖老。 大骊官场,热闹且忙碌,各座衙门,其实都闹出了不少笑话。 京城意迟巷和篪儿街,在今年的正月里,更是往来拜年,走动频繁。 对于这些“春江水暖”的官场事,宋长镜不太上心,大势之下,都是人之常情,只要不过火,不越界太多,他不会管。事实上,也用不着他一个沙场武夫,去操心这些乱七八糟的事务。 因为宋长镜不得不承认,大骊铁骑能够顺利南下,并且步步稳固,那头绣虎,功莫大焉。 地面上又炸开一抹微弱虹光,有位年轻剑修隐匿在山峦之间,似乎瞅准了宋长镜这位“大官”模样的大骊蛮子出剑,飞剑意气当中,满是视死如归的悲愤气概,剑光如一条白线,画弧而至,直刺宋长镜。 宋长镜摆摆手,示意那些跻身地仙之流的随军修士不用拦阻,一位六境剑修的孱弱飞剑,是来替一位十境纯粹武夫挠痒痒吗? 宋长镜随手一拳,将那柄本命飞剑砸回地上,刚好落入那名年轻剑修身畔的大地之中。脸色惨白的剑修摇摇欲坠,仍然竭力站稳身形,望向那个实力超乎想象的男子。 飞舟掠过长空,年轻剑修再无出剑的实力,跌坐在地。 此后如蝗群的墨家飞舟,故意飞过了朱荧王朝的南岳山巅上空。 心怀必死之心的千百剑修,与那尊地位尊崇的南岳神祇一同迎敌。 渡船之中的十余艘剑舟中射出的飞剑如雨落向大地。 天上地上,两拨飞剑如雨幕相接,墨家耗费无数神仙钱打造的剑舟飞剑,与剑修的本命飞剑,玉石俱焚。 偶有本命飞剑成为漏网之鱼,又被大骊本土和招徕而来的元婴、地仙修士,陆续祭出法宝,一一击破。南岳上空,呈现出令人炫目的五彩琉璃色,恍若传说中的天庭仙境。 山岳神祇的金身法相,手持一把以王朝皇室独门秘术制成的剑气巨剑,劈向宋长镜所在渡船,结果被宋长镜一拳击碎,又一拳将南岳正神的金身法相打得崩碎。 宋长镜最终站在南岳神庙的屋脊上,暂时失去金身法相的南岳正神正要以千年香火的积淀,重塑金身,再战此人。 宋长镜开口道:“差不多就可以了,大骊没有对你们赶尽杀绝的意思,地仙之下的剑修,全部下山,既往不咎。地仙修士,愿意降者,可以跟随本王一同南下,不愿意投降者,就老老实实待在南岳山上,我可以保证,即便有些秋后算账,也不会滥杀,人人有机会破财消灾,并且会确保你们这几位地仙剑修的立身之本,至于身外物,多半是要充当大骊军费了。” 南岳山巅寂静无声。 宋长镜一掠而去,轰然震塌那座南岳主殿大半,将一位试图串联其余大剑修誓死抵抗大骊蛮夷的地仙剑修,连同身躯和金丹一拳打烂,只余下阴神和气象衰减的本命元婴。 若是有修士从山脚仰望而去,就可以看到巍峨的南岳临近山巅的一处仙家府邸,顷刻化作废墟,扬起的尘土如一大团黄色云雾缭绕山顶。 宋长镜返回山巅神庙,朝那位站在广场上的南岳正神,点了点头,示意南岳正神的识趣,他宋长镜心领了。随即拔地而起,返回渡船。 朱荧王朝的这尊南岳神祇,眼神复杂,最后朝那位无可匹敌的大骊藩王作揖一拜。许多年轻剑修,直到此刻,才骇然察觉,从头到尾,山岳阵法都未开启。既是这位神祇自己畏死,害怕大道断绝,也是害怕负隅顽抗之下,整座南岳的千余剑修都会惨死。 之所以在此埋伏,自然有各方剑修慷慨赴死,不惜以剑殉国之义,也有诸多怀揣着私心的谋划,比如他这位南岳正神,之所以答应剑修登山,就是希冀着对故主、新主双方都有个交代,不至于在未来的这块亡国之地上,失去南岳头衔后,却被谩骂无数,香火凋零,反而通过今日一战,能够为自己赢得一些市井赞誉,也可以省去大骊的一些麻烦,尽量保住未来大骊头等山神的宝座。 在东宝瓶洲的大乱之世,朱荧王朝显然大势已去,总要为自己谋取一条退路。 宋长镜回到船头,伸手放在灵气缓缓流转的栏杆上。大骊年号,很快就要改了。 书简湖,池水城范氏府邸。有三位客人拜访,递交了贴黄名帖,说是要见关翳然关将军。 门房不敢怠慢。 如今四座驻守城池,品秩、权柄相当的四位大骊人氏中,池水城关翳然,在去年一年中,地位逐渐提升,隐约成为龙头人物。其余三人,经常需要来到池水城议事,而关翳然从来不需要离开池水城,些许痕迹,足以说明一切。 连关翳然其实是苏高山乘龙快婿的说法,都传了出来,有鼻子有眼。 此时,门房总觉得访客当中的一位少年,身穿一身灰色棉袍,面容消瘦,有些眼熟,又没能认出。 很快门房就领着三位去见那位官署开设在范家的关将军。 三位客人,都背着一只大竹箱。 已经脱去随军修士甲胄的关翳然,站在官署一排简陋房屋外边的屋檐下,有些意外。 等了一顿很长时间的酒,没等来,结果等来了一个自己不太喜欢的家伙,顾璨。 关于顾璨在书简湖的所作所为,关翳然自然不喜,既是个人性情使然,也有关氏家族潜移默化的熏陶。人生在世,处处是官场,顾璨这种以破坏规矩为乐的愣头青,能够在大乱之局中,侥幸活到今天,不得不说是个奇迹。不过既然是陈平安的朋友,关翳然也不至于闭门不见。朋友的朋友,未必是朋友,不过这点面子,关翳然还是要给的。 如今在大骊铁骑主力已经撤离的书简湖,年纪轻轻的关翳然,其实无形中就是真正一言九鼎的江湖君主了,手握数万野修的生杀大权,甚至比当年青峡岛刘志茂更名副其实。 神色平静的顾璨,战战兢兢的曾掖和同样心中惴惴的马笃宜,一起拜见关翳然。 双方几乎同时走向前,在院内站着,关翳然笑道:“你就是顾璨吧,有事吗?” 顾璨笑着掏出一壶酒——老龙城的桂花酿,递给关翳然,笑道:“陈平安要我给关将军捎一壶酒,说是欠将军的。” 关翳然没有拒绝,接过了那壶酒,只是笑道:“酒到了,人没到,这算怎么回事。”随即自嘲道:“比起人到了,酒没到,似乎还是要好一些。” 关翳然自顾自笑了起来。 曾掖和马笃宜如释重负,看来这个年轻有为的大骊将军,跟陈先生关系是真不错。 关翳然突然问道:“顾璨,知道陈平安为何要你来送酒吗?” 顾璨点头道:“知道,想让我在关将军这边混个脸熟,即便无法照拂一二,只要关将军收下了酒,那么我这趟返回青峡岛,还是可以少些麻烦。” 关翳然笑道:“你也不笨啊,以前怎么那么嚣张跋扈,顾头不顾腚的?” 顾璨坦然道:“以前不懂事,总觉得所有人都是傻子,现在不敢了。” 关翳然点头道:“行吧,那就这样,以后小事,可以找我通融,大事的话,就别来这座官署自找没趣,我对你,实在是印象平平。” 顾璨点头,抱拳道:“顾璨在这里先行谢过关将军,真有需要劳烦将军的小事,别的不敢说,如今一身债,需要开销的地方太多,不过一壶酒还是会带上的。” 关翳然瞥了眼顾璨,没有说话,点点头,道:“公务繁忙,就不招待你们了。” 顾璨便识趣告辞。曾掖和马笃宜跟着转身走出范家府邸。 池水城大街上,马笃宜埋怨道:“年纪不大,倒是好大的官架子。” 顾璨不以为意,摇头道:“能够见我们一面,就说明架子还不够大。今年年底和明年年中的那两件大事,少不了要跟这位关将军打交道,马姑娘到时候要是不乐意来这边的官署,可以跟曾掖一起逛猿哭街。” 马笃宜没有拒绝,有些心有余悸,道:“这儿官气太重,尤其是张贴在范家大门上的两尊大骊门神,眼神不善,我可不愿意来这边遭罪了。” 曾掖一样使劲点头,道:“我也觉得他瞧我的眼神,不太友善。没法子,我是鬼修,没拦着让我进门,我已经很意外了。” 顾璨带着他们租赁了一艘如今隶属于大骊官方的渡船,无论是修士,还是赏景的达官显贵,必须在渡口递交关牒户籍,通过勘验,才可以出入书简湖,这就是新规矩。不过若是拥有一块大骊颁发的太平无事牌,无论是高品还是低品,都无须如此,渡口还可以主动无偿提供泛湖渡船,只不过偌大一座书简湖,有此殊荣的地仙修士,屈指可数,素鳞岛田湖君,青峡岛头等供奉俞桧,鼓鸣岛地仙夫妇,至今都没有这份待遇。 在近期,有两个消息,传遍了书简湖,震动四方。 一个是与书简湖野修关系不大,可事情实在太大——大骊皇帝病逝了。 再一个,与数万野修和千余岛屿都息息相关,当这个骇人听闻的真相水落石出后,书简湖才惊醒,为何前两年的书简湖形势如此让人琢磨不透。 原来桐叶洲如今最大的一座仙家宗字头,玉圭宗,选择了书简湖,作为东宝瓶洲的下宗选址所在。所以今年开春以来,关于玉圭宗的大小消息,如一场鹅毛大雪絮乱飞。 只不过对于顾璨而言,这些大事,都跟他无关了。 陈平安将罗天大醮和水陆道场的开办,都交予了他。除了将所有账本转交给顾璨之外,关于两件大事的条条框框,细致的陈平安写下数万言一并交付顾璨。 为此马笃宜还调侃,陈先生就差自己不是僧人道士了。 所需钱财,陈平安和顾璨商量过,对半分。那不是一笔小钱,顾璨娘亲从春庭府那边搬走的那点家当,远远不够。顾璨也不见外,说先与陈平安赊欠。 陈平安离开前,跟顾璨坐下来好好算过一笔账:接下来顾璨最少还需要两年时间,算上罗天大醮和水陆道场,加上陈平安先前的石毫国、梅釉国经历,顾璨才能还债半数而已,此后还需要继续行走四方,以及争取将来有机会的话,在书简湖打造出一座适宜鬼魅阴物修行的山头岛屿。 三人乘坐渡船缓缓去往青峡岛。 顾璨背着竹箱站在船头,辛苦还债的少年,这一年多始终背着那座“下狱”阎王殿。 能够死后化为鬼物阴灵,看似幸运,其实更是一种苦难。 生前是凡夫俗子也好,修行之人也罢,必然是执念深重,对人间恋栈不去,但是生死一事,乃是天理,天地自有规矩责罚落在它们身上,光阴流转,二十四节气,春雷震动,盛夏阳气,种种流转天地的无形罡风,对凡夫俗子毫无损害,对于鬼魅却是煎熬折磨,又有古寺道观的晨钟暮鼓,文武两庙和城隍阁的香火,市井坊间张贴的门神,沙场金戈铁马的气势,等等,都会对寻常的鬼魅阴物,造成不同程度的伤害。 更不提还有谱牒仙师的斩妖除魔,积攒功德,山泽野修,尤其是那些鬼修邪修,更是喜好捕捉阴灵,魂魄剥离、重塑、阴毒术法,层出不穷,或养蛊之术,或秘法,种种劫难,真真生不如死,死不如生是也。 这些事情,在陈平安来到书简湖之前,顾璨当然知道一些,却不会当回事,从来懒得深究。 如今不会如此了。 水路走到一半,一艘青峡岛楼船快速而来。 田湖君飘落在顾璨所在的渺小渡船之上。 马笃宜和曾掖都以为顾璨不会登上那艘楼船,但是顾璨没有拒绝田湖君的邀请,与小渡船抱拳致谢,登上巨大楼船。 田湖君笑语晏晏,顾璨与之微笑言语,似乎毫无芥蒂,依旧是当年青峡岛最风光的时候,那对大师姐和小师弟。 田湖君开玩笑说,咱们那位陈先生可欠着不少钱呢,青峡岛密库房那边叫苦不迭,“下狱”阎王殿,还有帮陈先生给俞桧打欠条的那座仿制琉璃阁,两件鬼修法宝,都不是小数目。 顾璨笑着说了一句话,这么大的事情,可以等师父返回青峡岛,由师父他老人家来定夺便是。 田湖君顿时神色尴尬。 如今书简湖,几乎没有一位野修相信刘志茂还能活着离开宫柳岛水牢。 要是能够离开,刘志茂早就返回青峡岛了,何须拖到现在?如今苏高山一走,只等玉圭宗下宗的新宗主露面,所有人都相信那个时候,就会是刘志茂的死期。 已经不穿那件墨绿色蟒袍很久的顾璨,双手笼袖,转头望向神色阴晴不定的田湖君,轻声道:“大师姐,为了大道登顶,做些违心事,其实不是什么过错,但是一两条底线,还是要有的。我是半路出家,成为刘志茂的关门弟子,其中曲折,钩心斗角,相互利用,书简湖谁都瞧得见,故而师徒恩情,这不是我顾璨的底线;但是大师姐你却是刘志茂一手带出来的得意弟子,此后种种机遇,青峡岛不曾亏待你太多,你若是做得失了分寸,试想一下,在大骊档案上,在关翳然心目中,在书简湖野修眼睛里边,还有未来玉圭宗下宗修士对你的看法,都不会好到哪里去。既然已经是一位地仙修士,我觉得是不是应该看得更远一些?毕竟如今的书简湖,规矩很多了。以前我们那一套做法,已经不适用于现在的书简湖。” 田湖君轻声问道:“是陈先生要你转告我的?” 顾璨摇头道:“与陈平安无关,你的所作所为,他只会看得比我更真切、透彻,自然不会与你说这些了。但是这么多年来,我与大师姐还是有些香火情的,所以这算是我的一点真心话,听与不听,是大师姐自己的事情。穷不凑酒桌,人轻不劝人,道理我懂,不过觉得哪怕惹人厌,还是要与大师姐说上一说。” 田湖君叹息一声,道:“没有回头路了。” 顾璨笑了笑,又一个当年的顾璨罢了。只可惜大师姐田湖君,没有遇上她的陈平安。 顾璨一想到这里,便开始眺望远方,觉得天大地大,即便前途渺茫,但是不用太害怕。 心中积郁清减几分,顾璨收回视线,说道:“大师姐,放心,青峡岛如今剩下的地盘和底蕴,你们这些同门师姐师兄,还有藩属供奉们,尽管争去,我争不到什么,也不愿意去争什么。就我这点能耐,跟你们争,可讨不到半点便宜,还不如卖个乖,主动退出,说不定将来还能与你们讨杯酒喝。再者,我在青峡岛一年到头也待不了几天,大师姐与其提防我,真不如多走走各方门路。” 田湖君被顾璨一语道破心机,脸色愈发不自然,不过有了顾璨“交心”的这番话,总好过她一个劲狐疑揣摩。 不是田湖君全部相信了顾璨的“肺腑之言”,而是如今的顾璨,竟然需要在进入书简湖之前,先去一趟池水城范氏寻找护身符,以及登船之后,必须以“刘志茂有可能安然离开宫柳岛”这种谁都不信的措辞,为自己争取到一条退路,才让田湖君心安几分——失去了那条泥鳅又没有陈平安在身边的顾璨,是真的不济事了! 楼船靠岸青峡岛,顾璨没有说要去春庭府,只说自己可以住在山门口的屋子里边,跟朋友曾掖当邻居。 结果却是马笃宜自己独占了陈平安那间屋子,把顾璨赶到曾掖那边去了。 顾璨无所谓。 一路朝夕相处下来,对于刀子嘴豆腐心的马笃宜,顾璨并不讨厌,处久了,反而觉得挺好。 陈平安可能觉得自己一辈子的道理,都在书简湖讲完了。而顾璨则觉得自己这辈子,别人那些溜须拍马的言语,都在书简湖那些年里边,全都听完了。 此后顾璨去看了横波府废墟,又在春庭府外边驻足片刻。 这天春光明媚,顾璨和曾掖、马笃宜,并排坐在小竹椅上晒太阳。 有位身材高挑的宫装妇人靠岸下船,姗姗而来。 珠钗岛刘重润。 顾璨只知道陈平安对这位岛主,有些愧疚,说欠着她些神仙钱,所以这趟返回书简湖,就算刘重润不来青峡岛,顾璨也会去珠钗岛,与刘重润说些事情,免得这位风姿卓绝的刘岛主,误认为陈平安欠债跑路了。如今的刘重润,可了不得,最奇怪的地方是,即便刘重润展露出了金丹地仙的真实修为,可是能够杀出一条血路,在一众大岛岛主的眼红之下,得到一块入门品秩的大骊太平无事牌,还是惹来许多猜测,例如是不是那苏高山相中了刘重润的姿色?或是关翳然那个位高权重的年轻人,就好美妇这一口?毕竟刘重润当年可是一位让朱荧皇室剑仙魂牵梦萦的长公主殿下。 顾璨当然心知肚明,没这些乌烟瘴气的旖旎艳事,因为陈平安泄露过一些天机,刘重润作为一个大王朝的亡国公主,以一处至今未被朱荧王朝挖掘出来的水殿秘藏,换取了那块太平无事牌的庇护,不但得以保住了珠钗岛全部家当,还一步登天,成为大骊供奉修士之一。 至于这里边陈平安有无牵线搭桥,他没有说。 刘重润见到了起身迎接自己的顾璨,笑问道:“陈先生何时返回书简湖?” 顾璨摇头道:“暂时不知,不过近期可能性不大。” 刘重润神色如常,点点头,竟然就要这么离去。 顾璨跟上这位刘岛主,与她聊了些陈平安交代的言语。 刘重润不置可否,也没个准话,就要转身离开。顾璨返回小竹椅。这时在渡口那边,出现了一位朱弦府鬼修。 刘重润犹豫了一下,还是停下脚步,叹了口气,问道:“马远致,纠缠了这么多年,有意思吗?你有这心思,为何不好好修行,争取早点跻身地仙?” 故意换上一身素雅青衫的鬼修咧嘴笑道:“长公主殿下,明知道陈平安不在青峡岛,都还要走这趟,我心里有数。” 刘重润有些恼火,骂道:“滚一边去。” 马远致不敢拦路,乖乖让出道,任由刘重润径直走向珠钗岛渡船,就是没能管住一双狗眼,偷偷摸摸瞥了几眼长公主殿下的背影:真是好生养。 刘重润停步转头,察觉到马远致那恶心的视线。 她厉色道:“你找死?” 马远致咽了口唾沫,委屈道:“这不是担心长公主殿下,经过这场风波,有无憔悴消瘦了嘛,现在总算放心了。” 马远致趁着这个机会,又往她胸脯那边瞥了眼,峰峦起伏,美不胜收。 刘重润怒道:“狗改不了吃屎的玩意!” 马远致幽怨道:“我不许长公主殿下如此糟践自己!殿下便是将我踩在脚下,我也毫无怨言,但是殿下这般说自己,我不答应。在我心中,长公主殿下永远是世间最动人无瑕的奇女子……” 刘重润才惊觉自己的失言,恼羞成怒之下,一袖拂出,将那位鬼修直接拍出渡口。 马远致稳了稳身形和心神后,百感交集,热泪盈眶,抹了把脸,只觉得这么多年,万般委屈千种辛苦,总算有了些补偿,呢喃道:“长公主殿下,女子脸皮薄,不好意思直接说那些卿卿我我的情话,没有关系,打是亲骂是爱,我还是懂的。” 刘重润头也不回地上船后,以仙术驾驭渡船,飞快离去。 实在是烦死了那个脑子有坑的驮饭人。 马远致点点头,笑容灿烂,愈发贼眉鼠眼,神神道道:“长公主殿下,如此娇羞,可是百年不遇的稀罕事,看来是真打算对我敞开心扉了,有戏啊,绝对有戏!陈平安,你就等着喝喜酒吧!真是好兄弟!如果不是与我说,跟女子打交道,要多思量一下她们的言下之意,我哪里能想到长公主殿下的良苦用心?要我早点跻身金丹地仙,可不就是暗示我一个大老爷们,不许落后她太多吗,可不是担心我对殿下已是金丹,心有芥蒂吗?如果殿下对我不是情意绵绵,岂会如此费劲说话?陈平安,陈先生,陈兄弟!你真是我的大恩人哪!” 在鬼修欢天喜地地大摇大摆离开后,曾掖有些吃不准鬼修与那位珠钗岛岛主的关系,小声问道:“这位鬼修前辈,是不是误会了什么?” 马笃宜嗑着瓜子,一锤定音道:“我要是那位刘岛主,就一巴掌拍死他算数,省得一照面,就被那一双狗眼揩油。” 顾璨笑问道:“你们觉得刘岛主会不会喜欢陈平安?” 曾掖想了想,摇头道:“不太可能吧。她与我们陈先生差了那么多岁数,而且又不经常打交道,刘岛主终究是位道心坚定的金丹修士,即便陈先生很好,我觉得都不像。” 马笃宜嗤笑道:“刘重润喜欢陈先生,有什么奇怪?不过呢,咱们陈先生可不会喜欢一个老婆娘。” 坐在居中小竹椅上的顾璨哈哈大笑。 马笃宜丢了一把瓜子过去,顾璨一躲,结果全砸在了曾掖脑袋上,这还不算,曾掖还要弯腰捡起来,毕竟跟着陈先生那么久,想要不财迷、不抠门都很难。 宫柳岛。 水牢之中。 一身素白麻衣的阶下囚,盘腿坐在一座颇为宽敞的牢狱之中,神色自若。 牢狱之外,站着一位来自桐叶洲的上五境老修士,正是当年与太平山宗主、玉圭宗姜尚真一起,出海斩杀那头大妖的原桐叶宗老祖,只不过如今已经转投玉圭宗,还顺走了桐叶宗祖师堂的一件镇山重宝,差点因此惹来桐叶宗和玉圭宗的一场大战。好在玉圭宗老宗主荀渊,亲自登门,与十一境剑仙的桐叶宗宗主坐下好好谈了一次,谈完之后,桐叶宗没有继续追究,想必玉圭宗是给了补偿的。 老修士名为周峰麓,更是此次玉圭宗下宗选址的话事人,至于是不是可怜的马前卒,关键还得看最终下宗宗主的人选,是劳苦功高的他,还是那个已经手握云窟福地的王八蛋姜尚真。 周峰麓之所以没有直接宰掉这个刘志茂,就是想要捞取更多功劳,好让玉圭宗暗中支持自己上位的一小撮位高权重的老家伙,更能说服那拨倾向于姜尚真的祖师堂老顽固。玉圭宗内部当然不是铁板一块,对于千年以来风头太盛的晚辈姜尚真,不少老人都不顺眼很久了。 这就是周峰麓的机会。 一旦成为下宗首任宗主,那就是玉圭宗一等一的封疆大吏,直接能够在玉圭宗本山祖师堂占据一席之地,并且座椅都会极为靠前,说不定就是跟姜尚真挨着坐,既能狠狠打压姜氏的气焰,还能恶心姜尚真,相信玉圭宗很多不愿姜尚真一家独大的老家伙,都乐见其成。 此时,周峰麓脸色不悦,道:“刘志茂,这是我第三次找你了,事不过三,懂不懂?” 刘志茂斜眼看他,道:“我们这些你们谱牒仙师瞧不上眼的野修,野狗刨食惯了,做不来家犬。” 周峰麓冷笑道:“主动联系谭元仪,投靠大骊宋氏,不一样是当人家看门狗?” 刘志茂嘿嘿笑道:“为大骊卖命,那也是放养,好过圈养无数。再说了,老子这辈子最看不惯的,就是你们趾高气扬的谱牒仙师。” 周峰麓脸色阴沉,道:“刘志茂,真以为我不敢杀你?一个元婴地仙,在你们东宝瓶洲这么个犄角旮旯,是了不得,可是在我们桐叶洲,真不算什么。上五境修士的消亡,不在少数。每百年之中,不死几个元婴,桐叶洲都觉得不好意思跟别洲大修士打招呼。你们东宝瓶洲,行吗?” 刘志茂哈哈大笑,道:“吓唬我?” 周峰麓摇摇头,道:“真不是吓唬你,一个人的耐心,是有限的。” 刘志茂扯了扯嘴角,道:“难道你不知道,我们这些野狗,修行一辈子,就是被一次次吓大的?惊吓多了,要么被吓破胆,要么就如我这般,半夜鬼敲门,我都要问一句,是不是来与我做买卖。怎么,你已经是玉圭宗下宗的宗主了,可以一言断我生死了?退一步说,即便给你当上了宗主,难道不应该更加好好掂量,如何对一位元婴野修,物尽其用?万一哪天我突然开窍,答应做你的供奉,你岂不是亏大了?你拘押着我,一座阵法,要耗费几枚神仙钱?这笔账,都算不明白,还怎么当宗主?” 刘志茂浑身窍穴都被水牢一条条脉络缠绕拘束,尤其是温养本命物的关键窍穴,更是被宫柳岛水脉阻塞。他打了个哈欠,道:“真以为你们这帮外来户,可以在东宝瓶洲为所欲为?就冲着你这么点耐心,我觉得你的宗主宝座,坐不稳,说不定比我这个书简湖江湖君主还惨,椅子还没坐热,就得赶紧起身,乖乖让位了吧。肥水不流外人田,我还真就不信了,玉圭宗舍得将这么大一块肥肉,交给半个外人。” 刘志茂竟然开始教训起了眼前这位战力惊人又有重宝在手的老修士:“真不是我说你们谱牒仙师,你们啊,只说心性坚韧,真未必比得上我们野修。不就是靠着那些上乘道法和宗门传承,才走得大道无阻吗?将那些道法交给我们,就算我们都从地仙开始起步好了,双方耗费相同的光阴,野修保证能把你们打出屎来。不信?那就试试看。反正你都叛出桐叶宗了,破烂稀碎的祖师堂规矩什么的,算个屁,不如将桐叶宗直达上五境的仙法,传授于我。你敢吗?” 牢笼中的刘志茂,谈笑风生,尽显枭雄气概,当然也有些地痞无赖。 周峰麓摇摇头,道:“刘志茂,希望下次见面,我当上了下宗宗主时,你还能这么硬气说话。” 刘志茂赶紧道:“别急别急,就算当了下宗宗主,咱们还是可以唠嗑的。我们山泽野修,风骨算个屁,最喜欢见风使舵了。” 周峰麓默不作声,离开水牢。 这个书简湖元婴野修,真是狗肉不上席,杀不得,吃不下。周峰麓下定决心,只要自己成了下宗宗主,当天就宰了刘志茂,不与这野修废话半句。 在周峰麓离开水牢时,宫柳岛的真正主人刘老成走入水牢底层。一路上玉圭宗修士都假装没看到刘老成,既不打招呼,也不去拦阻。 书简湖有三条根本水脉,水运浓厚,其余水脉众多却纤细,零碎杂乱,被剩余的千余岛屿势力,瓜分殆尽。 其中一条水脉被宫柳岛独占,水牢阵法,以此作为根本。这也是能够轻松镇压刘志茂的关键所在。 青峡岛也窃取了大半条水脉,横波府便是阵眼,只可惜已经毁了,水运流散,白白便宜了藩属岛屿的那拨地仙修士,例如田湖君,俞桧。 青冢、天姥和粒粟三座大岛,则一起分去最后一条书简湖根本水脉。 刘老成到了水牢底层后,立即隔绝出一座小天地。 刘志茂抬起头,皱了皱眉头。 他不怎么畏惧那个周峰麓,但是对于刘老成这个书简湖前辈,还是十分忌惮的。 因为野修对付野修,永远最为熟稔,谱牒仙师反而一时半会儿摸不着头脑。 刘老成取出一幅画卷,轻轻一抖,轻轻摊开,从画卷上,走出一位满脸笑意的男子。 他走到牢狱旁,双手负后,弯腰眯眼望向刘志茂,问道:“听说你与陈平安亦敌亦友,模糊不清,且不去说他,不过听刘老成说,你们都认可对方是自己的半个知己?” 这次轮到刘志茂一头雾水,没有回答这个问题,反问道:“你是……玉圭宗姜尚真?” 那个男子笑嘻嘻道:“你先回答我的问题,我再看看要不要回答你的问题,先来后到,还是要讲一讲规矩的嘛。” 刘志茂瞥了眼刘老成,在周峰麓那边,刘志茂经过先前两次“切磋”,大致知道了周峰麓的底线,所以可以一拖再拖,但是面对这个极有可能是姜尚真的玉圭宗本家人,刘志茂一时间心情有些沉重,不敢胡乱开口,思量过后,点头道:“我与陈平安,一辈子做不成朋友,无论是我跻身了上五境,还是他将来有本事与我掰腕子了,说不定还要有一场交手。但是我和陈平安就目前而言,半个知己,可以算是,前前后后,还喝过几场酒。” 那个男子一拍掌,放声大笑道:“就凭这一点,小刘啊,加上我身后的老刘,咱们仨从今儿起,可就是一条线上的蚂蚱了!” 刘志茂再次望向刘老成,后者脸色与心境,皆是古井无波,不给刘志茂丝毫提醒。 男子微笑道:“你没有猜错,我就是那个姜尚真,那位姗姗来迟的玉圭宗下宗宗主。” 男子突然抹了把脸,凄凄惨惨戚戚,如女子幽怨道:“我心里苦啊,周峰麓那个臭不要脸的东西,差点坏我好事,如果不是李芙蕖足够聪明,这会儿我就算拼了老命,也要打死那个周峰麓,然后提着老贼的脑袋,去给人低头哈腰赔礼道歉了!一想到这个,我这会儿都想要跑去给李芙蕖好好磕几个头,认了她当干娘又何妨。” 姜尚真轻轻捶打自己心口,满脸悲苦神色,破口大骂道:“我姜尚真,可不是来给书简湖擦屁股的啊,头等大事,是要与陈平安叙旧的啊。可现在呢,把臂言欢个屁!周峰麓这个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老东西,死不足惜,我不就是在桐叶宗那边摆了几桌子酒宴嘛,可如今都是自己人了,还这么坑我,用心险恶,该死,真是该死……” 刘志茂目瞪口呆。刘老成也是眼皮子微颤,显然是已经领教过姜尚真,要比好似给天雷劈中的刘志茂略好一些。 姜尚真骤然间收敛言语和笑意,沉默片刻,轻声问道:“刘志茂,我替周峰麓问你一句话,你愿不愿意当玉圭宗下宗的供奉?” 刘志茂犹豫不定。 刹那之间,瞥见刘老成对他轻轻点头。 刘志茂深呼吸一口气,轻轻点头,答道:“可以。” 然后他就发现一片翠绿欲滴的柳叶,恰好悬停在自己眉心处。 姜尚真打了个响指,嬉皮笑脸道:“识时务者为俊杰。刘志茂,从现在起,你就是我下宗供奉的第三把座椅了,刘老成,周峰麓,刘志茂。不过我希望你跻身上五境后,能够帮我宰了那个周峰麓,不管是什么法子,都可以。我现在就可以答应你,周峰麓手上那件玉圭宗的镇山重宝,下宗可以借你使用百年,只要此后功劳足够,再借百年也不难。但是如果你杀人不成反被杀,可怪不得我不帮你收尸。” 刘志茂问道:“跻身上五境一事?” 姜尚真伸出一根大拇指,指向自己,道:“老子有什么?有钱而已。等你跟我熟了之后,肯定就会忍不住可怜我了,太有钱,真是愁人。” 姜尚真哀叹一声,又道:“别说是你们东宝瓶洲穷得叮当响的野修,就是咱们桐叶洲上五境的谱牒仙师,都不知道如我这般有钱的烦恼啊,烦得很。” 刘志茂再次望向刘老成,跟这种人合作,真的不心慌吗?当真不是跟周峰麓乘坐一条船,更稳当些? 刘老成面无表情。不知是高深莫测,还是在心中骂娘。 须知钱财一事,真是世间所有山泽野修最心痛之所在。 春末时分。 夜幕深沉,书简湖一处僻静处,万籁寂静。 有一位老夫子站在湖边,一挥袖子,掠出二十四枚竹简,竹简上一个个文字,金光熠熠,光彩如儒家圣贤千古不朽的道德文章,可与日月争辉。 竹简,落入书简湖。 二十四枚竹简,二十四节气。 整座书简湖,只有寥寥三人心生感应,皆有心悸。 姜尚真,刘老成,周峰麓。 但是哪怕他们三位上五境修士几乎同时掠向空中,环顾四周,仍是无法察觉到半点端倪。可其实,那位老夫子恰恰就在他们的眼皮子底下。 倒是尚未走出宫柳岛的囚犯刘志茂,没来由想起一件事。 书简湖,最早曾是一处灵气淡薄的寻常之地,曾经有位从中土游历至此的儒家圣人,得证大道,与天地共鸣,气象万千,湖泊故名书简,灵气盎然,惠泽后世。 老夫子站在湖边,微笑道:“世人都觉得这儿就是一座粪坑,却有人说你们是天地英雄气,千秋尚凛然,那么你们,觉得如何?” 湖水涟漪阵阵,泛起千古浩然正气。 老夫子微笑道:“我这老夫子,不是要你们去感恩那位小夫子,人家不需要。读书人做事情,就是这般,不是做买卖。所以我只是要你们舍生取义,将来再死一次,与我一起,别辜负了这个还有救的世道。” 老夫子摊开手,上边还留下了四枚竹简,又笑道:“当然了,那个年轻人也说了,自己暂时不是读书人,只是个账房先生,那么我们接下来怎么做,可以商量商量嘛。” 一座东宝瓶洲中部的仙家渡口。 今年入夏时分,一位青衫年轻人,牵马而停。 十七岁,去往书简湖,在青峡岛山门口的屋子里边,独自过的大年三十夜。 之后一年的大年三十夜,在石毫国一座客栈,与曾掖、马笃宜围炉夜话。 又一年,在去与曾掖、马笃宜碰头的马背上颠簸,悠悠然然,一个人过了大年三十夜。 再一年,又去了趟书简湖以南的群山之中,返程路上,与顾璨和曾掖,还有马笃宜,总算吃了顿能够凑足一张饭桌的年夜饭。 今年,此时此刻,牵马走上渡船后,陈平安摸了摸发髻上的玉簪子,原来不知不觉,自己都已经到了儒家所谓的及冠之年。 然后在五月初五这天,陈平安本来打算跟那艘仙家渡船要一桌子丰盛菜肴,可临时又反悔,仍是拿出干粮就酒,站在窗台那边,眺望云海,算是为自己庆祝生日,甚至连及冠礼也一并给对付过去了,毕竟家中才一人,既无长辈也无宗庙,不用讲究那么多繁文缛节。 只是咽下最后一口干粮和酒水,陈平安刚刚打了个饱嗝,早已收起了刀剑错的他,就觉得背后那把剑仙,蓦然一沉,好像从几斤重的物件,瞬间变成了千百斤重,以至于陈平安一个踉跄后仰,连人带剑一起摔在地上。 可转瞬之后,鞘内剑仙又变得死气沉沉,没有任何动静。陈平安尝试着坐起身,等了片刻,并无半点异样。 陈平安有些纳闷,生怕有什么算计和玄妙,便坐在桌边,拔出剑仙,打量了很久,也无古怪。 陈平安就当是这把剑仙在使坏,毕竟这半年来,它经常会有顽劣不堪的时候,例如其中有一次“御剑”去往云海欣赏日落,它竟然自顾自跑了,害得陈平安直直坠下云海,如果不是还有初一和十五,肯定有大苦头吃。只是跟一把半仙兵,怎么讲道理?在那之后,陈平安就不太敢去云海看风景了。 此刻,剑仙从陈平安背后铿锵出鞘,悬停在地板上空一尺处,以至于整条仙家渡船都晃动了一下。 似乎是主动邀请陈平安踩在上边。 陈平安蹲下身,商量道:“不使坏?” 剑仙岿然不动。 陈平安犹豫了一下,讨价还价道:“若是你半路丢下我,我可未必赶得上渡船,那笔神仙钱,你赔我啊?” 剑仙嗖一下返回陈平安背后的剑鞘,不再搭理陈平安。 陈平安揉了揉下巴,一想到先前在山巅上被一位老先生骗去将近三十枚竹简,点头道:“差点又着了道!我这江湖没白混!” 第九章 小巷祖宅一盏灯 ●●● 第九章 小巷祖宅一盏灯 陈平安乘坐的这艘仙家渡船不会直达大骊龙泉郡,毕竟包袱斋已经撤离牛角山,渡口差不多已经完全荒废,名义上暂时被大骊军方征用,不过并非什么枢纽重地,渡船寥寥,多是前来龙泉郡游览山水的大骊权贵。如今龙泉郡百废待兴,又有小道消息,辖境广袤的龙泉郡,即将由郡升州,这就意味着大骊官场上,一下子凭空多出十数把品秩不低的座椅。随着大骊铁骑势如破竹,囊括东宝瓶洲的半壁江山,大骊本土官员的地位水涨船高,大骊户籍的地方官员,宛如寻常藩属小国的“京官”,如今一旦外放赴任南方各个藩属,官升一级,板上钉钉。 这艘渡船,会在一个名为千壑国的小国渡口靠岸。千壑国多山脉,国力衰弱,土地贫瘠,十里不同俗,百里不同音,是一块大骊铁骑都没有涉足的安详之地。渡口被一座山上洞府掌握,福荫洞的主人,既是千壑国的国师,也是一国仙师的领袖,只不过整座千壑国的谱牒仙师才数十人,千壑国国师也才龙门境修为,门内弟子,小猫小狗三两只,不成气候。之所以能够拥有一座仙家渡口,还是因为那座福荫洞曾是远古破碎洞天的遗址之一,其中有几种出产,可以远销南方,不过一年到头也没几枚小暑钱,也就没有外乡修士觊觎此地。 陈平安打算先回趟龙泉郡,再去彩衣国和梳水国走一遭,家乡诸多事宜,急需他回去亲自决断和处理,好比买山一事,魏檗可以帮忙,但是无法代替陈平安与大骊签订新的“地契”。 这一路,有点小波折。有一拨来自清风城的仙师,觉得竟有一匹普通马匹,得以在渡船底层占据一席之地,与他们精心饲养调教的灵禽异兽为伍,觉得这是一种羞辱,就有些不满,想要折腾出一点花样,当然手法比较隐蔽,所幸陈平安对那匹私底下昵称为“渠黄”的心爱马匹,照顾有加,要知道这几年一路陪伴,陈平安对这匹心有灵犀的爱马,十分感激,经常让飞剑十五悄然掠去,以免发生意外。 所以当渠黄在渡船底层受到惊吓之初,陈平安就心生感应,先让初一、十五化虚,穿透层层甲板,直接到达底层船舱,阻挡了一头山上异兽对渠黄的撕咬。 陈平安随后赶去,却被看守渡船底层的渡船杂役阻拦。陈平安心中了然,当他伸手抓住那年轻人的肩头,半拖半拽走向渠黄所在的地方时,所有灵禽异兽便瑟瑟发抖,匍匐在地。尤其是渠黄附近那头异兽,通体漆黑如墨,唯有四足雪白,模样如狗,只是体形大如小牛,见到了陈平安之后,比起船舱内其余那些温驯伏地的灵禽异兽,更加畏惧,夹着尾巴蜷缩起来。根据那本购自倒悬山的神仙书记载,应该是上古凶兽撵山狗的后裔之一,不然真正的撵山狗,不会出现杂色,不过撵山狗一脉,性情暴戾,这跟搬山猿有些类似。 陈平安松开渡船杂役的肩头,那人揉着肩头,谄媚笑道:“这位公子,多半是你家骏马与隔壁那头畜生脾气不合,起了冲突,这是渡船上常有的事情。我这就把它们分开,给公子的爱马挪一个窝,保证绝对不会再有意外发生了。” 陈平安瞥了眼渠黄和撵山狗后裔之间的栅栏,空无一物。 牢笼栅栏之间,本该贴有一些低品符箓,一旦灵禽异兽逾越雷池,就会第一时间触发禁制,好让渡船方出面“劝架”。不过能够被修士带上渡船的飞禽走兽,多有灵性,不会给主人招惹麻烦,不然破财消灾,破的也是修行之人的大道,一旦惹上钱财无法解决的难题,更是祸事。 只不过大概在这头撵山狗后裔的主人眼中,一个会牵马登船的路边货色,惹了又能如何? 陈平安伸出手去,摸了摸渠黄的脑袋,它轻轻踩踏地面,倒是没有太多惊慌。 在书简湖以南的群山之中,渠黄是跟随陈平安见过大世面的。 陈平安收回手,笑道:“你们这是要坏我大道啊?” 渡船杂役愣了一下,猜到马匹主人极有可能会兴师问罪,只是怎么都没有想到,会如此上纲上线。难道是要敲竹杠? 这倒好了。渡船杂役心中乐不可支,恨不得双方打起来。 反正不管什么来头,不管为何此人能够让一头头畜生噤若寒蝉,只要惹上了清风城修士,能有好果子吃? 清风城的那拨仙师,一直是这艘渡船的贵客,关系很熟稔了,因为千壑国福荫洞出产的某种灵木能够润泽狐皮,被那座仿佛王朝藩属小国的狐丘狐魅所钟情,因此几乎被清风城那边的仙师包圆了,然后转手卖于许氏,那就是翻倍的利润。要说为何清风城许氏不亲自走这一趟,渡船这边也曾好奇询问,清风城修士哈哈大笑,说许氏会在意这点蝇头小利?有这闲工夫,生财有道的许氏子弟,早赚更多神仙钱了。清风城许氏,坐拥一座狐丘,可是做惯了只需要在家数钱的财神爷的。 一拨身披雪白狐裘的仙师缓缓走入底层船舱,有些扎眼。 清风城的狐裘,既能在冬日保暖驱寒,亦可在夏日祛暑,无非是一厚一薄。可入夏时分,身披狐裘,再单薄,还是怎么看怎么别扭。不过这本就是修士行走山下的一种护身符,清风城的面子,在东宝瓶洲北方地带,还是不小的。尤其是如今清风城许氏家主,据说得了一桩大机缘,他的道侣,从骊珠洞天帮他获得一件重宝瘊子甲,百尺竿头更进一步,家族还拥有一块大骊太平无事牌,清风城许氏的崛起,势不可挡。 陈平安二话不说,依旧是拳架松垮,病秧子一个,却几步就来到了那拨修士身前,一拳撂倒一个,其中还有个圆乎乎脸庞的少女,当场一翻白眼,晕倒在地,最后只剩下一个居中的英俊公子哥,额头渗出汗水,嘴唇微动,不知道是在说些硬气话,还是服软的言语。 陈平安双手笼袖站在他跟前,问了些清风城的内幕。 毕竟清风城许氏也好,正阳山搬山猿也罢,都各有一本旧账摆在陈平安心坎上,就算他再走一遍书简湖,也不会跟这两方翻篇。 那位养尊处优的年轻修士,一见亲近之人和贴身扈从都已经倒地不起,也就无所谓面子不面子,风骨不风骨了,竹筒倒豆子,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陈平安问得详细,年轻修士回答得认真。如教书先生在对学塾蒙童询问课业。 看守底层船舱的渡船杂役,瞅见这一幕后,有些心神恍惚,这算怎么回事?不都说从清风城走出来的仙师修士,个个神通广大吗? 陈平安转过头,望向那个心中盘算不已的杂役,同时随手一掌拍在身后年轻修士的额头上,扑通一声,后者直挺挺后仰倒去。 这叫有难同当。 陈平安看着那个满脸惶恐的杂役,问道:“帮着做这种勾当,神仙钱能拿到手吗?” 杂役摇摇头,颤声道:“没有没有,一枚雪花钱都没有拿,就是想着献殷勤,跟这些仙师混个脸熟,以后说不定他们随口提点几句,我就有了挣钱的门道。” 陈平安问道:“点子是谁出的?” 杂役毫不犹豫道:“是清风城仙师们的主意,我就是搭把手,恳请神仙老爷恕罪啊……” 陈平安轻轻一跺脚,那个年轻修士的身体弹了一下,迷迷糊糊醒过来,陈平安微笑道:“这位渡船上的兄弟,说谋害我马匹的主意,是你出的,怎么说?” 那年轻修士勃然大怒,坐在地上,破口大骂。 陈平安走出底层船舱,回头对那个年轻修士笑着说道:“别杀人。” 年轻修士挣扎着站起身,狞笑着走向那个渡船杂役:“好家伙,敢坑老子,不把你剥下来一层皮……” 年轻修士猛然转头望去,船舱门口那边,那个青衫男子正停步,转头望来,他赶紧笑道:“放心,不杀人,不敢杀人,就是给这坏种长点记性。” 陈平安走出船舱。 恶人自有恶人磨。要说清风城修士,和那个杂役谁更恶,不太好说。 不过陈平安内心深处,其实更厌恶那个手脚孱弱的渡船杂役,可是在未来的人生当中,对付这些“弱者”还是没什么太好的办法。反而是面对那些骄纵跋扈的山上修士,陈平安出手的机会,更多一些。就像当年风雪夜,狭路相逢的那个石毫国皇子韩靖信,说杀也就杀了。说不定以后真到了那座无法无天的北俱芦洲,皇帝都能杀上一杀。 陈平安来到渡船船头,扶着栏杆,缓缓散步。 正阳山和清风城,如今混得都挺风生水起啊。 尤其是前者,在东宝瓶洲上五境之下第一人的李抟景兵解后,已经越来越强势,风雷园最近百年内,注定会是一段忍辱负重的漫长蛰伏期。若是新任园主剑修黄河,还有刘灞桥,无法迅速跻身元婴境,此后数百年,恐怕就要反过来被正阳山压制得无法喘息。 至于清风城许氏,先前转手贱卖了龙泉郡的山头,明摆着是更加看好朱荧王朝和观湖书院,如今形势明朗,便赶紧亡羊补牢。按照那个年轻修士的说法,就在去年年末,清风城许氏与上柱国袁氏搭上了关系,既有长房之外一门旁支姻亲的许氏嫡女,远嫁大骊京城一位袁氏庶子,又鼎力资助袁氏子弟掌控的一支铁骑。 瞧瞧。 无论敌我,大家都忙。 大道之上,人人争先。 陈平安一想到自己的处境,就有些自嘲。 一举破开纯粹武夫的五境瓶颈,跻身六境,这是在陈平安进入书简湖之前,就可以轻易做到的事情。当时是临近家乡,只是想要告诉落魄山崔姓老人:当年被你硬生生打熬出来的那个最强三境武夫,靠着自己打了一百多万拳,总算又有了个世间最强五境武夫,你以后喂拳之时,稍稍含蓄些,让我少受些罪。陈平安对于武运馈赠一事,不太上心,就算再有老龙城云海蛟龙那般的机缘,应该还是一拳打退。 不承想这一拖,又是将近三年光阴。 至于补齐五行本命物和重建长生桥一事,不提也罢。按照阿良的说法,那就是“我有一手西瓜皮剑法,滑到哪里剑就在哪里,随缘随缘”。 陈平安会心一笑。 转过头,看到了那拨前来赔礼道歉的清风城修士,陈平安没理睬。对方大致确定陈平安没有不依不饶的想法后,也就悻悻然离去。 随后渡船主人也来告罪,信誓旦旦,说一定会重罚那个惹事的杂役。 陈平安也没怎么理会,只说吃过了教训就行。 渡船在千壑国那座福荫洞府邸靠岸,若是以往,陈平安也就埋头赶路,但是这一次,他还是去拜访了福荫洞主人。兴许是知晓了渡船上的风波,那位龙门境老修士,堂堂千壑国国师,十分热情。陈平安厚着脸皮,问了些洞天福地破碎后的粗略内幕,老修士对此并不陌生,毕竟福荫洞还是小有名气,虽然大小才方圆十余里,秘藏珍宝和仙家遗物也早早被前辈们一挖而空,洞府灵气,算不得太充沛,后来在机缘巧合之下,老修士才入主此地,但作为修道之地,开枝散叶,面对各路访客,自有一套滚瓜烂熟的客套,可以说的细说,不该说的绝对不说。 老修士听说陈平安是大骊人氏,愈发热络,非要挽留陈平安逗留几天,陈平安推托一番,老修士便送了一只九宫格宝匣作为临别赠礼,由几件福荫洞特产的取巧灵器凑齐九个格子,其实价格不高,千壑国市价,值二十来枚雪花钱左右,对于世俗王朝,当然是天价,可在山上修士眼中,不算什么珍稀重礼。 陈平安收下九宫格宝匣后,回赠了福荫洞一壶蜂尾渡水井仙人酿。龙门境老修士一听说是那座蜂尾渡的酒酿,开怀不已,邀请陈平安下次途经千壑国,不管如何,都要来福荫洞这边坐一坐,虽然没有如水井仙人酿这般的醇酒,可是千壑国自有些别处没有的独到风光,不敢说让人流连忘返,若是只看上一遍,绝对不虚此行,他愿意陪同陈平安一起游历一番。 老修士亲自将陈平安送到千壑国边境,这才打道回府。 身边有位年纪轻轻的嫡传弟子,有些不解,疑惑为何师尊要如此大费周章,龙门境老修士感慨道:“修行路上,只要能结善缘,无论大小,都莫要错过了。” 年轻弟子似有所悟,老修士害怕弟子误入歧途,不得不出声提醒道:“你这般年纪,还是要勤勉修行,潜心悟道,不可过多分心在人情世故上,晓得个利害轻重就行了,等哪天如师父这般腐朽不堪,走不动山路了,再来做这些事情。至于所谓的师父,除了传你道法之外,也要做这些未必就合乎心意的无奈事,好教门内弟子以后的修行路,越走越宽。” 老修士揉了揉弟子的脑袋,叹息道:“上次你独自下山历练,与千壑国权贵子弟的那些荒唐行径,师父其实一直看在眼中,若非你是逢场作戏,觉着以此才好拉拢关系,实则本心不喜,师父就要对你失望了。修道之人,应当知道真正的立身之本是什么,哪里需要计较那些红尘人情,意义何在?切记修行之外,皆是虚妄啊。” 年轻弟子心中惊悚。 老修士笑道:“刚好借此机会,点破你心中迷障,就不枉费师父送出去的二十枚雪花钱了。” 年轻弟子作揖谢道:“师恩深重,万钧定当铭记在心。” 那位福荫洞山主,抚须而笑,带着寄予厚望的得意弟子,一起行走在视野开阔的山脊小路上。 陈平安负剑骑马,从千壑国北境继续往北。 他当然猜不到自己先前拜访福荫洞府邸,让一位龙门境老修士借机点醒了一位衣钵弟子。 在一个斜风细雨的大暑时分,陈平安一人一骑,递交关牒,顺利通过了大骊边境关隘。 这次返回龙泉郡,陈平安拣选了一条新路,没有走红烛镇、棋墩山那条线。 这一路,大雨时兴,湿暑之气蒸郁异常,让陈平安差点误以为行走在了书简湖宛如蒸笼的夏日时分。 不过大暑热,秋后凉。夜间蟋蟀鸣叫不已。 其间在一处山巅古松下,夕阳西下,见着了个袒胸露腹、手持羽扇的豪迈文士,身边美婢环绕,莺声燕语,更远处,站着两位呼吸绵长的老者,显然都是修行中人。 陈平安牵马而过,目不斜视。 远去山巅之后,陈平安便有些伤感,昔年大骊书生,哪怕是已经能够进入山崖书院求学的士子俊彦,仍是一个个削尖了脑袋去往观湖书院,或是去大隋,去卢氏王朝,总归是大骊留不住人。按照崔东山的说法,那时候的大骊文坛,读书人吵架之前,或是提笔之前,不提几个别国硕儒的名字,不翻几本别国文豪的著作,不找几个别国文坛上的亲戚,都没脸皮开口,没底气下笔。 不知道如今的大骊士林,是怎样的光景。 事实上陈平安也不感兴趣。 临近黄昏,陈平安最后途经龙泉郡东边数座驿站,然后进入小镇。木栅栏大门已经不存在,小镇已经围出了一堵石头城墙,门口那边倒是没有门禁和武卒,任人出入。陈平安过了门,发现郑大风的茅屋倒是还孤零零矗立在路旁,相较于附近规划整齐的林立店铺,显得有些扎眼,估计是价钱没谈拢,郑大风就不乐意搬家了。寻常小镇门户,自然不敢这么跟北边那座龙泉郡府和镇上县衙较劲,郑大风有什么不敢的,肯定少一枚铜钱都不行。 陈平安本该一旬后才到小镇,只是后来赶路稍快,就提前了不少时间。 入关之初,通过边境驿站给落魄山寄信一封,跟他们说了自己的大致返乡日期。 陈平安没有先去泥瓶巷祖宅,而是牵马过石桥,去了趟爹娘坟上,依旧是拿出一只只装满各地土壤的棉布袋子,为坟头添土。清明过去没多久,坟头还有些微微褪色的红色挂纸,给扁平石头压着,看来裴钱那丫头没忘记他的嘱咐。 这一路行来,多是陌生面孔。也不奇怪,小镇当地百姓,大多已经搬去西边大山靠北的那座龙泉新郡城,几乎人人都住进了崭新亮堂的高门大屋,家家户户门口都矗立有一对看门护院的大石狮子,最不济也有造价不菲的抱鼓石,半点不比当年的福禄街和桃叶巷差了,还留在小镇的,多是上了岁数不愿搬迁的老人,还守着那些日渐冷清的大小巷弄。然后多出许多买了宅子但是一年到头都见不着一面的新邻居,即便遇见了,也是鸡同鸭讲,各自听不懂对方的言语。 陈平安就这样回到小镇,走到了那条几乎半点没有变的泥瓶巷,只是这条小巷如今已经没人居住了,仅剩的几户人家,都搬去了新郡城,将祖宅卖给了外乡人,得了一大笔做梦都无法想象的银子,哪怕在郡城那边买了大宅子,依旧足够几辈子衣食无忧。顾璨家的祖宅没有售卖出去,但是他娘亲同样在郡城那边落脚,买了一栋郡城中面积数一数二的府邸,庭院深深,小桥流水,富贵气派。 陈平安从方寸物当中掏出一串钥匙,打开院门,给渠黄松了缰绳,让它在那座不大的院子里自己待着。 陈平安打开房门,屋里还是老样子,小小的,没添补任何大件。陈平安搬了条老旧长凳,在桌旁坐了一会儿,站起身,走出院子,重新看了一遍门神和春联,再跨入院子,看了那个春字。 暮色沉沉。 陈平安坐在桌旁,点燃一盏灯火。 本想着再坐一会儿,就去落魄山,给他们一个惊喜。 只是坐了一会儿又一会儿,陈平安还是没有起身,就是想要再坐一会儿。 所有的悲欢离合,都是从这里开始的。无论走出千万里,在外游历多少年,终究落在这里才能真正心安。 在爹娘走后,刘羡阳经常躺在这里的床板上,说着那些憧憬远方的胡话,小鼻涕虫也曾经常在这里埋怨那些大人的不讲理。 父母在,不远游,游必有方。父母已不在,更要游必有方。 距离龙泉郡不算近的红烛镇那边,裴钱带着青衣小童和粉裙女童,坐在一座高高的屋脊上,眼巴巴望着远方,三人打赌谁会最早看到那个身影。 落魄山上,崔姓光脚老人正在二楼闭目养神。 朱敛又开始反复欣赏那些竹楼上的符箓文字。 女鬼石柔百无聊赖地坐在屋檐下一张竹椅上,到了落魄山后,处处束手束脚,浑身不自在。 披云山之巅。 大骊北岳正神魏檗和那条黄庭国老蛟并肩而立,一个笑容闲适,一个神色肃穆。 俯瞰远处那座小镇。 一条小巷之中,一粒灯火依稀。 大放光明。 小镇并无夜禁,夜幕中,陈平安离开泥瓶巷,稍稍绕路,牵马去了趟杨家铺子。 敲门后,是位睡眼惺忪的少年开的门,应该是魏檗书信上说的杨老头新收弟子。 陈平安歉意道:“你师父睡了吗?” 少年打着哈欠,反问道:“你说呢?” 陈平安无言以对。 习惯了书简湖那边的尔虞我诈和咬文嚼字,一时半会儿,还有些不适应。 少年皱眉问道:“找我师父做啥?有病?” 陈平安哑然失笑,沉默片刻,点头道:“确实是看病来了。” 少年皱眉不已,有些纠结。 月色下,视线中的年轻男子,脸颊微微凹陷,形神憔悴,瞧着挺像是个短命鬼,口音倒是家乡这边的人,不过从来没见过。 只是自己师父不爱露面,估计今夜是断然不会做这笔主动送上门的买卖了。何况之前闹出那么大的动静,如今杨家铺子的名声和生意都不太好,跟一大堆街坊邻居结了仇,如今都喜欢往月饼巷那边的一座药铺抓药看病,他跟师姐每天都闲得发慌。师父他老人家也是个跟银子有仇的怪人,从来不在乎杨家铺子门可罗雀,他家里人都犯嘀咕,去年就想着让他改换门庭,干脆去窑务督造署那边当差好了,舅舅都疏通好了门路,只是他自己不太乐意,觉得跟那帮官老爷打交道,每天见着了人就低头哈腰,没劲。 既然杨老头没有现身的意思,陈平安就想着下次再来铺子,刚要告辞,里边走出一位亭亭玉立的年轻女子,肌肤微黑,比较纤瘦,但应该是位美人坯子。陈平安也知道这位女子,是杨老头的弟子之一,是眼前桃叶巷少年的师姐,骑龙巷的窑工出身。烧窑有很多讲究,比如窑火一起,女子都不能靠近那些形若卧龙的龙窑,陈平安不太清楚,她当年是如何当成的窑工,不过估计是做些粗活累活,毕竟祖祖辈辈的规矩就搁在那边,几乎人人恪守,比起外边山上约束修士的祖师堂戒律,似乎更管用。 女子嗓音竟然如刀磨石,极为沙哑粗砺,缓缓道:“师父说了,帮不上忙,从今往后,叙旧可以,买卖不成。” 陈平安点点头,微笑道:“与你师父说一声,我回头再来拜访。” 女子犹豫了一下,瞥了眼陈平安背后的长剑,问道:“客人是位纯粹武夫?” 陈平安问道:“你也是?” 女子默不作声。 陈平安问道:“郑大风如今住在哪里?” 女子这才继续开口说话:“他喜欢去郡城那边晃荡,不常来铺子。” 陈平安看了她一眼,还有那个睡眼蒙眬的桃叶巷少年,笑着牵马离开。 土生土长的两人,如今大概还不清楚,自己的师父到底是谁,这座杨家铺子曾经接待过多少位三教圣人,跟杨老头认了师徒身份,又意味着什么。 不知道当年,是不是有人也曾这样看待自己? 少年关上店铺门板的时候,对站在原地一动不动的师姐埋怨道:“我不喜欢这个病恹恹的家伙,看人的眼神,凉飕飕的。” 年幼时太过贫苦饥寒,少女时又做了太多苦力活,导致女子如今的身材才刚刚与寻常市井少女般杨柳抽条,她不善言辞,也不苟言笑,就没有说话,只是瞧着那个牵马背剑远去的身影。 她是少年的师姐,性格稳重,所以更早接触到一些师父的厉害。不到三年,她如今就已是一位第四境的纯粹武夫,但是为了破开那个最为艰辛的三境瓶颈,她宁肯活活疼死,也不愿意咽下那只瓷瓶里的药膏,这才熬过了那道关隘。当时师父浑然不上心,只是坐在那边吞云吐雾,连冷眼旁观都不算,因为老人根本就没看她,只顾着自己神游万里。 在她浑身浴血地挣扎着坐起身后,双手掩面,喜极而泣。大难不死必有后福,老话不会骗人的。 老人斜瞥了眼劫后余生的弟子,在台阶上磕着烟杆,终于说了一句话:“你的心性、韧性,大概只有某个人的一半,很值得高兴?那个人,比你大不了几岁,当年也是龙窑学徒出身,比你还不如,更早无依无靠,万事靠自己。三年破三境,很了不起吗?就这点出息,也想去抢东宝瓶洲所剩不多的山巅境?不过我倒是有个建议,下次他再次打散武运馈赠的时候,你就端着碗,跪在地上,去接住他不要的东西好了。连他都比不过,还敢问郑大风那个曹慈是谁?年纪不大,脸皮不薄,我倒是收了个好弟子。要不要我去你那个娘娘腔叔叔的坟头,敬个酒,道声谢?” 师父要么不说话,每次一开口,言语都能让人心肝疼。 她是如此,师弟石灵山也好不到哪里去。唯一的不同,在于师弟私底下敢抱怨,她不敢。 陈平安牵马走到了小镇边缘,李槐家的宅子就在那边。他驻足片刻,走出巷子尽头,翻身上马,先去了最近的那座小山包——当年只用一枚金精铜钱买下的真珠山——驱马上丘顶,眺望小镇。深夜时分,也就四处灯火稍亮,福禄街,桃叶巷,县衙,窑务督造署。若是转头往西北望去,位于群山之北的新郡城那边,万家灯火齐聚,以至于夜空微微晕黄光亮,由此可见那边的热闹,想必置身其中,一定是灯火如昼的繁华景象。 真珠山,是西边大山中最小的一座山头,小到不能再小,当初陈平安之所以买下它,理由很简单,便宜,除此之外,再无半点复杂心思。 那会儿还想着要在真珠山打造一座茅屋,如此一来,去小镇也方便些,反正就几步路。在真珠山和泥瓶巷之间往返一趟,哪怕是徒步行走,也花费不了多少工夫。 陈平安坐在马背上,视线从夜幕中的小镇轮廓不断往回收,看到一条出镇入山的路线。年幼时候,自己就曾背着一个大箩筐,入山采药,蹒跚而行,酷暑时分,双肩给绳子勒得火辣辣疼,当时感觉就像背负着一座泥瓶巷祖宅。那是陈平安人生第一次想要放弃,用一个很正当的理由劝说自己:你年纪小,力气太小,采药的事情,明天再说。大不了明儿早些起床,在清晨时分入山,不要再在大太阳底下赶路了,一路上也没见着有哪个青壮男子下地干活…… 陈平安轻轻呼出一口气,拨转马头,下了真珠山。 如今入山,大道平坦宽阔,勾连座座山头,再无当年的崎岖难行。 大山绵延,即便通了道路,落魄山位于群山之南,从最东边的真珠山一路行去,依旧需要耗费不少光阴,加上陈平安似乎是想要多看看途经的每座山头风光,经常停歇,不然就是牵马而行,所以等陈平安赶到落魄山地界,已是一天两夜之后,这还是在渠黄脚力远胜寻常马匹的前提之下。 陈平安骑马的时候,偶尔会轻夹马腹,渠黄便会心有灵犀地加快步伐,在道路上踩出一串马蹄痕迹。 这些年,经常会如此,找些无聊事情做,既是苦中作乐,也是忙里偷闲。 大多时候不言不语的账房先生,落在曾掖、马笃宜还有顾璨眼中,经常会有这些古怪的小事情。会蹲在地上用石子画出棋盘,或是翻来覆去研究那几个围棋定式,或是自己与自己下一局五子棋。 一人一骑,入山渐渐深远。 应该是第一个洞悉陈平安行踪的魏檗,始终没有露面。 要知道如今不单单是龙泉郡,龙须河、铁符江所辖流域,乃至于绣花江和悬挂秀水高风匾额的嫁衣女鬼府邸一带,都隶属于北岳地界,魏檗高居披云山,俯瞰众生,洞若观火。 不过魏檗没有早早出现,是意料之外,却在情理之中。 早年两人关系不深,最早是靠着一个阿良维系着,后来逐渐变成朋友,有那么点“君子之交”的意思,魏檗可以只凭个人喜好,带着陈平安四处“巡狩”北岳辖境,帮着在陈平安身上贴上一张北岳山神庙的护身符。可是如今两人牵连甚深,趋向于盟友关系,就要讲一讲避嫌了,哪怕是表面功夫,也得做,不然估计大骊朝廷会心里不痛快,你魏檗好歹是我们朝廷尊奉的第一位五岳神祇,就这么与人合起伙来做生意,然后对着大骊宋氏往死里砍价?魏檗就算全然不顾及大骊宋氏的脸面,仗着一个已经落袋为安的北岳正神身份,骄纵跋扈,为自己为他人大肆攫取实在利益,陈平安也不敢答应——一夜暴富的买卖,细水长流的友谊,显然后者更加稳妥。 何况魏檗一向深思远虑,谋而后动,值得信赖,不然陈平安这些年也不会寄那么多封书信去披云山。 在一个拂晓时分,陈平安终于来到了落魄山山脚。 山门建造了牌坊楼,只不过还没有悬挂匾额。其实照理说落魄山之巅有座山神庙,是应该挂一块山神匾额的,只不过那位前窑务督造官出身的山神宋煜章,时运不济,在陈平安作为家业根基所在的落魄山“寄人篱下”不说,还与魏檗关系闹得很僵,加上竹楼那边还住着一位高深莫测的武学大宗师崔姓老人,再有一条黑色巨蟒经常在落魄山游弋逛荡,当年李希圣在竹楼墙壁上,以那支小雪锥书写文字符箓,更是害得整座落魄山下坠几分,山神庙受到的影响最大,一来二去,落魄山的山神祠庙是龙泉郡三座山神庙中香火最惨淡的,致使这位死后塑金身的山神老爷宋煜章,可谓处处不讨喜。 魏檗缓缓走下山,身后远远跟着石柔。 陈平安翻身下马,笑问道:“裴钱他们几个呢?” 魏檗幸灾乐祸道:“我故意没告诉他们你的行踪,三个小家伙还以为你这位师父和先生,要从红烛镇那边返回龙泉郡,如今肯定还眼巴巴等着呢。至于朱敛,最近几天在郡城那边转悠,说是无意中相中了一位练武的好苗子,高了不敢说,金身境是有希望的,就想要当作送给自家少爷返乡回家后的一个开门彩。” 陈平安与魏檗并肩而行,石柔依旧远远跟着,只是跟陈平安相互点了点头,就算是打过了招呼。 陈平安歉意道:“买山一事,一拖再拖,实在抱歉。” 一身白衣的魏檗行走山路,如湖上神人凌波微步,耳边一侧悬挂一枚金色耳环,真是神祇中的神祇,他微笑道:“其实永嘉十一年末的时候,这场生意差点就要谈崩了,大骊朝廷以牛角山仙家渡口不宜卖给修士,应该纳入大骊军方作为理由,已经清晰表明有反悔的迹象了,最多就是卖给你我一两座靠边的山头,大而无用的那种,算是面子上的一点补偿,我也不好再坚持,但是年关一来,大骊礼部就暂时搁置了此事,正月又过,等到大骊礼部的老爷们忙完事,过完节,吃饱喝足,再次返回龙泉郡,突然又变了口风,说可以再等等,我就估摸着你应该是在书简湖顺利收官了。” 陈平安苦笑道:“半点不顺利。” 魏檗转头看了眼如今的陈平安相貌,哈哈笑道:“瞧得出来,惨不忍睹,只比俗子转入神道时必经的‘形销骨立’略好一筹。裴钱几个看见了你,多半要认不出来。” 陈平安挠挠头,叹息一声,道:“即便谈妥了买山一事,书简湖那边我还有一屁股债。” 魏檗微笑道:“终究只是‘钱财’二字上伤脑筋,总比最初的心境起伏不定、万般我皆错好太多了吧?” 陈平安展颜而笑,点头道:“是这个理。” 魏檗突然说道:“我可没钱借你,就一个北岳正神的空架子,不过你要是能以此拐骗来神仙钱,你只管拿去,挣着了钱,算你有本事。” 陈平安轻轻搓手,笑呵呵道:“这哪里好意思。” 魏檗一愣,听口气,不像当年的那个陈平安啊,像是只要自己一个不小心,这家伙就要顺坡下驴,真要扯着北岳正神的虎皮大旗去挣钱似的。魏檗赶紧一拍陈平安肩膀,笑眯眯道:“不好意思就算了,我哪里好意思让你不好意思,朋友嘛,相互体谅……” 石柔远远跟在两人身后,说实话,先前在落魄山山门口,见着了陈平安的第一面,她真吓了一跳。 几年不见,变化也太大了点。 难道是先后没了隋右边、卢白象、魏羡和朱敛在身边,只能单枪匹马闯荡那座书简湖,然后就给野修无数的书简湖,打出了原形,混得十分凄惨?能够活着离开那块名动东宝瓶洲的是非之地,就已经很心满意足?石柔倒也不会因此就小看了陈平安,毕竟书简湖的无法无天,这几年通过朱敛和北岳正神魏檗的闲聊,她多少清楚一些内幕,明白一个陈平安,即便身边有朱敛,也注定没办法在书简湖那边靠着拳头杀出一条血路,毕竟一个截江真君刘志茂就够所有外乡人喝上一壶了,更别提后边又有个刘老成重返书简湖,那可是东宝瓶洲唯一一位上五境野修。 陈平安说道:“跟裴钱他们说一声,别让他们傻乎乎在红烛镇干等了。” 魏檗会心一笑,点点头,吹了一声口哨,然后说道:“赶紧回了吧,陈平安已经在落魄山了。” 如有一叶浮萍,在湍急水流中打了个旋儿,一闪而逝,然后在红烛镇一座屋脊翘檐附近,有魏檗的熟悉嗓音,在裴钱三个小家伙身边响起。 正托着腮帮的裴钱瞪大眼睛,问道:“真的假的?” 躺在屋顶晒太阳的青衣小童揉了揉下巴,不屑道:“我觉得魏檗是在唬人,吃饱了撑的,逗咱们玩呢。” 坐在裴钱身边的粉裙女童轻声道:“魏先生应该不会在这种事情上骗人吧?” 裴钱猛然站起身,双手握拳,轻轻一撞,大声道:“我师父真是神出鬼没啊,不声不响就打了咱们仨一个措手不及,你们说厉害不厉害!” 粉裙女童掩嘴而笑。 青衣小童没好气道:“厉害个屁,害咱们在这里白等了这么多天,看我不一见面就跟他讨要红包,少一个我都跟陈平安急眼。” 裴钱转头望向青衣小童,一只小手同时按住腰间刀剑错的刀柄剑柄,语重心长道:“朋友归朋友,可是天大地大,师父最大,你再这么不讲规矩,一天到晚想着占我师父的小便宜,我可就要取你狗头了。” 话说得很老气横秋,是裴钱一贯的风格。 大概是年纪不大的关系,又喜欢说些大话怪话,所以很难让人分清楚裴钱到底哪句是真心话,哪些是可以当作耳旁风的无心之语。 青衣小童白眼道:“就凭你那三脚猫功夫?” 裴钱摇摇头,道:“我跟老厨子熟啊,请他出手打死你,我再取你狗头,又没说错。” 粉裙女童有些紧张,生怕这两个家伙一言不合就大打出手。 他们俩虽然经常拌嘴,可是真正动手,还真没有过,两个人倒是经常喜欢“文斗”,动嘴皮子,说一些搬山倒海的神仙术法,比拼高下。 青衣小童掂量了一下远游境武夫的分量,以及那个老厨子与裴钱的关系,再就是魏檗那个势利眼,好像对裴钱也很刮目相看,他心中愁苦万分,只得满脸谄媚道:“裴女侠,咋这么开不起玩笑呢?陈平安是你师父,也是我家老爷啊,一家人和气生财,说什么狗头不狗头的,再说了,我也不是狗啊,我可是道家三掌教都拍过数次肩膀的一条大蛟龙,就凭我这份英雄气概,你就该多敬重我几分,以后莫要再说这种伤和气的气话了,幼稚,不好。” 裴钱一本正经道:“我可没跟你开玩笑,我们江湖人士,一口唾沫一颗钉!” 青衣小童嬉皮笑脸道:“知道啦知道啦。” 粉裙女童松了口气。还好他们两个没翻脸,不然她真不知道该怎么当和事佬。 三人在红烛镇一座座屋脊上边蜻蜓点水,很快离开小镇,进入山中。一条盘踞在无人处的黑色大蛇游弋而出,腹部碾压出一条深沉痕迹,声势惊人,裴钱率先跃上落魄山黑蛇的头颅,盘腿而坐,将竹刀竹剑叠放在膝盖上。 粉裙女童坐在黑蛇背脊中央。 青衣小童站在黑蛇的尾巴上,一晃一晃,只是当他望向裴钱的纤细背影,他心头有些阴霾,先前那一瞬间,自己又感受到了裴钱恍若天生的压迫感。 这种让人不太舒服的感觉,让他很不适应。 第一次察觉到裴钱身上的异样,是在群山之中,他们一起围追堵截那条成了精的乱窜土狗。当时裴钱浑身草木碎屑,脸上还有被树木枝条钩破的几条小血槽,她对于身上那点不痛不痒的伤势,浑然不觉,眼中只有那条夺路而逃的野狗。终于好不容易堵住了那条“野狗”的去路,她猫着腰,死死盯住那条野狗,双眼神采奕奕,拇指按住刀柄,缓缓推刀出鞘,竹刀出鞘一寸,眼神便炙热一分。 从那个时候开始,青衣小童就没再将裴钱当作一个不谙世事的小丫头看待。 他甚至还有些疑惑不解,挺正人君子的陈平安,怎么就找了这么个小怪胎当弟子,还是开山大弟子? 棋墩山出身的黑蛇,无比熟稔返乡山路。 裴钱和青衣小童、粉裙女童,三个各怀心思。 裴钱用刀鞘底部轻轻敲击黑蛇头颅,皱眉道:“别偷懒,快一些赶路,不然哪天我学成了疯魔剑法,就拿你来练手。” “座下”黑蛇只得加快速度。 落魄山那边。 陈平安重返竹楼,百感交集。 一路上,魏檗与陈平安该聊的已经聊完,以缩地成寸的一方山水神祇本命神通,先行返回披云山。 石柔看着陈平安登上二楼的背影,犹豫了一下,搬了条竹椅,坐在檐下,很好奇陈平安与那个崔姓老人,到底是什么关系。 老人不像是纯粹武夫,更像是个退隐山林的老儒士,魏檗和朱敛,好像很默契,都没有在她面前多说什么,就当老人不存在。 老人一开始是想要栽培裴钱的,只是随手轻轻一捏筋骨,裴钱就满地打滚,一把鼻涕一把泪,可怜兮兮地望着老人。老人当时一脸自己主动踩了一脚狗屎的别扭表情。裴钱趁着老人怔怔出神,蹑手蹑脚地跑路,之后好几天都没凑近竹楼,在群山之中瞎逛,后来干脆直接离开西边大山,去了骑龙巷的糕点铺子,当起了小掌柜,反正就是死活不愿意再见到那个老人。从此,崔姓老人就对裴钱死了心,偶尔站在二楼眺望风景,斜眼瞥见裴钱像一只雏凤幼鸾成天待在鸡窝里还特别开心的样子,老人就有些无奈。 陈平安敲门进入。 崔姓老人盘腿而坐,睁开眼睛,打量着陈平安。 陈平安坐在老人对面,背着那把剑仙,腰间悬挂着养剑葫。 老人觉得那把剑有些碍眼,至于那个养剑葫,还稍微好一些,江湖儿郎,喝点酒,不算什么。老人问道:“就靠着这些身外物,才得以活着离开那处污秽之地?” 陈平安说道:“不能说‘就’,不过没有这把剑,我还真活不下来。在书简湖青峡岛,差点被一位上五境野修打死。” 老人讥笑道:“人家若是真要杀你,有无这把剑,根本不重要。” 陈平安说道:“在可杀可不杀之间,没有这把剑,可杀的可能性就会很大了。” 老人皱眉不悦。 陈平安缓缓道:“武学路上,当然是要追求‘纯粹’二字,可是如果刻意为了尽善尽美的‘纯粹’,一次次故意将自己置身于生死险境当中,一次涉险而过,哪怕再有两次三次,可是总有一天,会遇到过不去的坎,到时候死了也就是死了。我觉得练拳的纯粹,要先在修心一事上比山上修道之人更加纯粹,先做到心境无垢,出拳之时夹杂着诸多身外物,事后才有机会剥除,这是武道纯粹的根本,不然武学道路,本就道阻且长,坎坷难行,更有断头路在前方等着,如果仍是喜欢告诉自己死则死矣,还怎么走得远?” 老人双拳撑在膝盖上,身体微微前倾,冷笑道:“怎么,出门在外浪荡几年,觉得自己本事大了,已经有资格与我说些大话屁话了?” 老人不过是身体向前倾几分,竹楼二层的屋内,瞬间便是拳意丰沛如洪水,汹涌扑向陈平安,就连竹楼外的石柔,都察觉到这股洪涝即将决堤的惊人气势。 陈平安坐在原地,岿然不动,身形如此,心境如此,身心皆是。 室内如有迅猛罡风吹拂。陈平安不断向后倒滑出去,只是依旧腰杆挺直,哪怕背靠墙壁,依旧丝毫不改坐姿。 老人叹息一声,眼中似有怜悯神色,问道:“陈平安,走完了一趟书简湖,就已经这么怕死了吗?你难道就不好奇,为何自己迟迟无法水到渠成破开五境瓶颈?你以为是自己压制使然,还是你自己不敢去深究?” 陈平安默然无声。 老人看着这个背靠墙壁的枯槁年轻人,道:“怕死就是怕死,你不敢承认罢了。当然,你自有怕死的万般理由,我不会因此而笑话你半句。不过呢,世事值得玩味处,就在于此,习武也好,修道也罢,可不管你的想法是不是合乎情理,所以你的道理是对的,但是很可惜,你无法用一个于你正确的道理,来说服自己的本心。你如今想要练剑,这个执念越来越深刻。我猜测你在书简湖这几年,经常会有这样的念头,一个是武夫好像不够强,一个是剑仙实在太潇洒。这些念头在不经意间起起伏伏,浮光掠影,你却不自知。这是人之常情,你从未见过我真正出手,但是你却走过了一趟剑气长城,相信亲眼所见的剑仙,不止一两位。” 陈平安欲言又止,似乎想要反驳。 老人笑道:“我当年喂拳,出拳太多,拳拳有分寸,是将你的三境武道之路,打得无比平整,所以你虽然遭受太多痛楚折磨,但是路途很……平缓,这自然是我的厉害之处,不伤你体魄本元半点,更不坏你本心丝毫。但是你所见的剑仙风姿,可不会管你一个小武夫的心境,剑意纵横千百里,气冲斗牛开云海,随随便便一巴掌,就会在你心路上拍出一个大窟窿,你又是喜欢自省的半吊子读书人,喜欢有事没事就回头,看看自己走岔了没有,不承想每次回头,就要下意识看一看那个窟窿,如凝深渊,如观深井,深坠其中,不可自拔。” 陈平安点头道:“在老龙城,我就意识到这一点,剑修左右在蛟龙沟的出剑,对我影响很大,加上先前魏晋破开天幕一剑,还有老龙城范峻茂飞往桂花岛的云海一剑……” 说到这里,陈平安神色凝重,道:“可是进入书简湖后,我并非如前辈所说,毫无察觉,事实上恰恰相反,我已经有意识去一点点消弭这种影响。” 老人大笑道:“往水井里丢石子,每次还要小心翼翼,尽量不要在井底溅起水花,你填得满吗?” 陈平安恍然大悟,伸手擦了擦额头汗水,问道:“敢问前辈,那我应该如何做?” 老人冷嘲热讽道:“看来一趟书简湖之行,让你形神憔悴不说,连一颗原本还凑合的脑袋瓜子也生锈了。” 陈平安只是凝视着老人。 老人沉默片刻,道:“好在有些东西还没丢干净,不然就真没救了。” 老人抬起一只拳头,道:“习武。” 老人抬起另外一只手,双指并拢,又道:“练剑。” 然后老人收起双手,站起身,居高临下,俯瞰陈平安,道:“即便可以兼得,那么主次怎么分?分出主次,当下又怎么分先后?什么都没想明白,一团糨糊,成天浑浑噩噩,活该你在城门大开的关隘外边绕圈子,还洋洋自得,告诉自己不是打不破瓶颈,只是不愿意而已。话说回来,你跻身六境,确实简单,不过就跟一个人满裤裆屎一样,从屋外进门,误以为进了屋子就能换上一身干净衣衫,其实,那些屎也给带进了屋子,不在身上,还在屋内。你好在误打误撞,总算没有破境,不然就这样从五境跻身的六境,也好意思一身屎尿登上二楼,来见我?” 老人轻轻一跺脚。 陈平安的后背,被扑面而来的剧烈罡风,吹拂得死死贴住墙壁,不得不用手肘抵住竹楼墙壁,再竭力不让后脑勺靠住墙壁。 体内一股纯粹真气若火龙游走窍穴。 老人眯眼望去,骤然间抬起一脚朝陈平安额头那个方向踹出。砰然一声,陈平安的后脑勺狠狠撞在墙壁上,体内那股纯粹真气也随之停滞不前,如背负一座山岳,压得那条火龙只能匍匐在地。 老人啧啧道:“陈平安,你真没想过自己为何三年不练拳,还能吊着一口气?要知道,拳意可以在不练拳时,依旧自我砥砺,可是身子骨,撑得住?你真当以为自己是金身境武夫了,就从来不曾扪心自问?” 陈平安呼吸困难,脸庞扭曲。 他早知道这次返回竹楼,会有大苦头要吃,只是没想到来得这么直截了当。 但是老人的那个问题,让陈平安的心意骤然停歇,如同“悬崖勒马”,暂时摒弃老人的拳罡带来的压制,静心聚气,聚精会神,去思考这个之前依稀想过却一笔带过的问题。 老人抬起脚,一脚尖踹向墙壁处陈平安的腹部,一缕拳意罡气,刚好击中那条极其细微的火龙真气。 陈平安隐约间察觉到那条火龙的首尾和四爪,在自己心扉门外,蓦然间绽放出三串如爆竹、似春雷的声响。 老人说道:“显然是有修行之人,以极高明的独到手法,悄悄温养你的这一口纯粹真气。如果我没有看错,肯定是位道家高人,在真气火龙的头颅,植入了三粒火苗种子,作为一处道家的‘天宫内院’,以火炼之法,助你一寸寸打通这条火龙的脊柱关节,使得你有望骨体容华焕发,先行一步,跳过六境,提前打熬金身境底子,效果就如修道之人追求的金玉形骸。手笔不算太大,但是巧而妙,火候极好。说吧,是谁?” 陈平安一脸茫然。 老人既然已经看出根脚,也就不再为难陈平安,收敛气势。 陈平安靠墙而坐,汗流浃背。 最后陈平安灵机一动,苦笑道:“我曾经见过一位朋友的师父,是位道袍绣有火龙的道人,道号火龙真人,现在想起来,当时离别之时,他确实伸出手指,虚点了我几下。” 光脚老人皱了皱眉头,问道:“为何这位老神仙要白白送你一桩机缘?” 修行路上,福祸相依,不可不察。 陈平安抹了把汗水,笑道:“因为我送了那朋友一枚龙虎山大天师亲手篆刻的小印章而已。” 老人点点头,道:“山巅修士,不愿亏欠,怕沾因果,你这一送,他这一还,就说得通了。” 然后老人突然问道:“而已?” 不等陈平安说什么,老人一脚踹出,陈平安的脑门处如遭重锤,撞在墙壁上,直接晕厥过去,连腹诽骂娘的机会都没有。 老人嗤笑道:“小小年纪,暮气沉沉,真是欠揍。”又是一脚,踹得陈平安身体撞向墙壁,坠地后弹了一下,刚因为疼痛而清醒几分,就又因为疼痛而晕厥过去。 从头到尾,老人没有刻意隐藏气机和言语。 一头依附仙人遗蜕的女鬼算个屁。 竹楼檐下,女鬼石柔坐在翠绿小竹椅上,局促不安,她咽了口唾沫,突然觉得比起一登楼就被往死里打的陈平安,自己在落魄山这几年,真是过着神仙日子了。 石柔猛然站起身,仰头望去,二楼那边,光脚老人手里拎着陈平安的脖子,轻轻一提,高过栏杆,随手丢下,石柔慌慌忙忙接住。 老人说道:“这家伙想得太多,睡得太少。让他先睡个饱,这段时间,谁都别去吵他。” 石柔赶紧将陈平安放到一楼床铺上,悄然退出,关上门,乖乖坐在门口竹椅上当门神。 老人走下竹楼,来到崖畔。今日云雾浓重,遮蔽视野,画卷壮丽,犹如天风震撼大海潮,身处落魄山高处,如同置身于泽国,稍稍左边,有一座毗邻落魄山的山峰,独独高出云海,如仙人踩高跷。老人随手一挥袖,轻易打散整座云海,如开门见山河。 这一幕,看得石柔眼皮子微颤,赶紧低敛视线。 这要是一袖子打在她那副仙人遗蜕上,真不知道自己的魂魄会不会彻底烟消云散。 先前她最害怕的那个崔东山拜访过落魄山,就在二楼。石柔从未见过如此失魂落魄的崔东山,老人坐在屋内,并未走出,崔东山就坐在门外廊道中,也未走入,但是称呼老人为爷爷。 从那一刻起,石柔就知道该如何跟老人打交道了,很简单,尽量别出现在崔姓老者的视线中。 老人驻足远望。 一条腹有金线、生有四爪的巨大黑蛇,从山门那边,沿着宽阔山道,迅猛登山,临近竹楼后,死活不敢靠近。裴钱知道它守规矩,也不为难它,飘落在地,躬身前奔。粉裙女童尾随其后,如粉蝶纷飞,极其可爱。青衣小童显得比较无精打采,滑下了黑蛇尾巴,慢悠悠吊在两个家伙的身后,就要见着陈平安了,青衣小童不知为何,还是有些心虚。 裴钱到了竹楼,石柔赶紧将老人言语重复了一遍。裴钱既有失望也有担忧,轻轻走到竹楼门口,试图从绿竹缝隙当中瞧见屋子里边的光景,当然一无所获,她犹不死心,绕着竹楼走了整整一圈,最后一屁股坐在石柔的那条竹椅上,双臂环胸,生着闷气。师父回乡后,竟然不是第一个瞧见她,她这个肩挑重担的开山大弟子,当得不行啊,太不讲究了。 裴钱偷偷丢了个眼神给粉裙女童。 粉裙女童立即心领神会,跑到光脚老人那边,轻声问道:“崔爷爷,我家老爷还好吧?” 老人点头道:“有些麻烦,但是还不至于没办法解决,等他睡饱了之后,再喂喂拳,就扳得回来。” 粉裙女童脸色惨白。 喂拳? 她当然知道当年老爷的境遇,真真是怎一个“惨”字了得。 一直竖起耳朵偷听对话的青衣小童,也神色戚戚然。可怜的老爷,才回家就跳进一座大火坑。难怪这趟出门远游,要晃荡五年才舍得回来,换成自己,五十年都未必敢回来。 陈平安足足睡了两天一夜才醒来,睁眼后,一个鲤鱼打挺坐起身,走出屋子,发现裴钱和朱敛在门外守夜,一人一条小竹椅。裴钱歪靠着椅背,伸着双腿,已经在酣睡,还流着口水,对于这个黑炭丫头而言,这大概就是心有余而力不足,人生无奈。陈平安放轻脚步,蹲下身,看着裴钱,片刻之后,她抬起手臂,胡乱抹了把口水,继续睡觉,小声梦呓,含糊不清。 陈平安站起身,示意朱敛跟上他,两人一起来到崖畔,那边打造了一张刻有棋盘的石桌,还有四只篆刻云纹的古朴石凳。 朱敛压低嗓音,轻声笑道:“若是裴钱瞧见了少爷这副模样,可要心疼坏了。” 陈平安叹了口气,道:“已经很好了,当初做了最坏的打算,以为七八年内都无法从书简湖脱身。” 朱敛点点头,道:“虽然不知具体缘由,一些书信往来,老奴不敢在纸上询问,可是能够让少爷这般度日如年,想来是天大的难事了。” 陈平安取出两壶书简湖乌啼酒,跟朱敛一人一壶,轻轻磕碰。陈平安斜靠着石桌,一条胳膊搁在上边,喝了一口酒,感慨道:“一言难尽。” “何谓风骨,无非是能受天磨。” 朱敛转头凝视着陈平安的侧脸,喝了一小口酒,轻声劝说道:“少爷如今模样,虽然憔悴不堪,可老奴是那情场过来人,晓得如今的少爷,却是最惹妇人的怜惜了。以后下山去往小镇或是郡城,少爷最好戴顶斗笠,遮掩一二,不然小心重蹈紫阳府的覆辙,不过是给街上妇人多瞧了几眼,就凭空招惹几笔风流账、脂粉债。” 久违的溜须拍马。 陈平安伸出手揉着脸颊,笑道:“你是当我傻,还是当那些女子眼瞎啊?” 朱敛唏嘘道:“不听老人言吃亏在眼前,少爷你就等着吧,到了山外,迟早要被妇人……” 陈平安连忙摆手,呵斥道:“打住打住,喝你的酒。” 朱敛痛心疾首,道:“忠言逆耳!” 陈平安微笑不言,借着洒落人间的素洁月色,眯眼望向远方。 虽然当下是望向南方,可是接下来陈平安的新家业,却在落魄山以北。 除了原先包袱斋“安营扎寨”的牛角山,先前见机不妙,打算跳下大骊这条“沉船”,其他的仙家势力,包括清风城许氏在内选中的朱砂山,其余还有鳌鱼背、拜剑台、蔚霞峰和灰蒙山等,除了拜剑台位于最西边,形单影只,并且山头不大,其余多是西边群山中靠南位置,恰好与落魄山相距不远。尤其是灰蒙山,占地广袤,先前的那个仙家势力,已经砸下重金,加上大批卢氏遗民的任劳任怨,已经打造出连绵成片的神仙府邸,宛如人间仙境,最后等于是半卖半送,还给了大骊朝廷,不知如今做何感想,想来应该悔青了肠子。 大骊宋氏在老龙城赊欠下的那些金精铜钱,由魏檗牵线搭桥,被陈平安用来买山,然后就此一笔勾销,也算清爽了。 尤其是那座建造出一座仙家渡口的牛角山,即将被陈平安收入囊中,但是必须暂时挂名在魏檗那边,不然名不正言不顺,这股源头活水,里边流着的可是一枚枚神仙钱,利益太过巨大,会被大骊权贵眼红嫉妒。私底下,陈平安与魏檗对半分红。 当年帮着顾璨家与人在田间抢水无数次,陈平安不承想如今自己也能守着这么一块收成惊人的“良田”。 陈平安收回思绪,问道:“朱敛,你没有跟崔老前辈经常切磋?” 朱敛微笑摇头,道:“老前辈拳头极硬,早已走到我们武夫梦寐以求的武道尽头,谁不仰慕?只不过我不愿打搅前辈清修。” 朱敛身体后仰,转头望向竹楼那边,问道:“我这么说,老前辈不会介意吧?” 寂静无声,没有回应。 朱敛笑道:“老前辈除了偶尔手持行山杖,游历群山,与那披云山林鹿书院的几位老夫子切磋学问,一般不太愿意露面,闲云野鹤,不过如此。” 朱敛记起一事,说道:“我在郡城那边,无意间找到了一棵好苗子,是位从大骊京畿搬迁到龙泉的富家千金,年纪不大,十三岁,跟咱们那位赔钱货,差不多岁数,虽然现在才开始学武,起步有些晚,可是勉强还来得及,我已经跟她的长辈讲清楚,现在只等少爷点头,我就将她领上落魄山。如今落魄山新建了几栋府邸,除了我们自住,用来待人接物,绰绰有余,而且都是大骊出的银子,不用我们掏一枚铜钱。” 陈平安点点头。如今落魄山人多了,确实应该建有这些栖身之所,不过等到与大骊礼部正式签订契约,买下那些山头后,即便刨去租借给阮邛的几座山头,好像一人独占一座山头,同样没问题,真是财大气粗腰杆硬,到时候陈平安会成为仅次于阮邛的龙泉郡大地主,占据西边大山的三成地界,除去小巧玲珑的真珠山不说,其余任何一座山头,灵气沛然,都足够一位金丹地仙修行。 陈平安好奇问道:“你要是愿意领着她登山,当然可以,不过是以什么名分留在落魄山?你的入室弟子?” 若是朱敛在浩然天下收取的首位弟子,陈平安还真有些期待她的武学攀登之路。 藕花福地的画卷四人,朱敛如今境界最高,实打实的远游境武夫,虽说走了捷径,看似急功近利,但是陈平安内心深处,觉得朱敛的选择,实则才是最对的。 朱敛摇头道:“老奴可没兴致给人当师父,让她先当个落魄山的记名弟子吧,以后谁相中了她的根骨资质,只管拿走。老奴所作所为,不过是肥水不流外人田,想着给少爷的落魄山添分人气,不然尽是神怪鬼妖,不太像话,总觉得不利于风水。话说回来,这要是在藕花福地,少女那般天赋的弟子,就像是我去书肆买书的时候,路边捡来的,可是在家乡那边,估摸着能让一箩筐的江湖宗师,争抢得你打我我杀你,脑浆四溅,很江湖了。” 朱敛跷着二郎腿,双指捏住仙家酿酒的酒壶,轻轻摇晃,唏嘘道:“不愧是浩然天下,英才辈出,绝不是藕花福地可以媲美。” 陈平安笑问道:“怎么说服的少女家人?穷学文富学武,可不是开玩笑的。” 朱敛呵呵笑道:“事情不复杂,那户人家,之所以搬迁到龙泉郡,就是因为在京畿混不下去了,红颜祸水嘛,少女性子倔,爹娘长辈也硬气,不愿低头,便惹到了不该惹的地方势力,老奴就帮着摆平了那拨追过来的过江龙。少女是个念家重情的,家里本就有两位读书种子,不需要她来撑门面,如今又连累兄长和弟弟,她已经十分愧疚,想到能够在龙泉郡傍上仙家势力,二话不说就答应下来,其实学武到底是怎么回事,要吃多少苦头,如今半点不知。也是个憨傻丫头,不过既然能被我看中,自然不缺灵气,少爷到时候一见便知,与隋右边相似,又不太一样。” 陈平安“嗯”了一声。朱敛做事情,还是牢靠的。 朱敛突然转头一声吼:“赔钱货,你师父又要出远门了,还睡?” 裴钱连人带竹椅一起摔倒,迷迷糊糊之间,瞧见了那个熟悉身影,跳起身飞奔而至,结果一看到陈平安那副模样,立即泪如雨水珠子叭叭落,皱着一张黑炭似的脸庞,嘴角下压,说不出话来。师父怎么就变成这样了?这么黑黑瘦瘦的,学她做什么啊? 陈平安坐直身体,微笑道:“怎么在落魄山待了三年,也不见你长个子?怎么,吃不饱饭?光顾着玩了?有没有忘记抄书?” 裴钱一把抱住陈平安,那叫一个嗷嗷哭,伤心极了。 当年就该死皮赖脸跟着师父一起去的,有她照顾师父的饮食起居,哪怕再笨手笨脚,好歹在书简湖那边,还会有个能陪师父说说话、解解闷的人。 陈平安瞪了眼在一旁幸灾乐祸的朱敛。 朱敛提起酒壶,自己喝了一大口罚酒,然后趁着陈平安轻声安慰裴钱的工夫,拎着还剩下半壶乌啼酒的小壶,起身离去。好似要将月色与光阴,都留与那对久别重逢的师徒。 裴钱好不容易才哭着鼻子,坐在一旁石凳上。 个头稍稍长高,但是很不明显,寻常十三四岁的少女,这会儿身段也该如杨柳抽条,脸庞也会长开了,可裴钱就好像还是那个在红烛镇分别之际的黑炭丫头。 她叽叽喳喳,与师父说了这些年她在龙泉郡的“丰功伟绩”:每隔一段时日就要下山,去给师父打理泥瓶巷祖宅;每年正月和清明节都会去上坟,照看着骑龙巷的两间铺子;每天抄书之余,还要手持行山杖,骑着那条黑蛇,兢兢业业巡视落魄山地界,防止有蟊贼潜入竹楼;更要每天练习师父传授的六步走桩、剑气十八停,女冠姐姐教她的白猿背剑术和拖刀法,更别提她还要完善那套只差一点点就可以登峰造极的疯魔剑法……总之,她很忙碌,一点都没有瞎胡闹,没有不务正业,天地良心! 至于撵狗、斗鹅、踢毽子这些小事情,她觉得就不用与师父唠叨了,作为师父的开山大弟子,这些个荡气回肠的事迹、壮举,是她的分内事,无须拿出来显摆。 陈平安耐心听完裴钱添油加醋的言语,笑问道:“崔老前辈没教你什么?” 裴钱眼珠子滴溜溜转动,使劲摇头,可怜兮兮道:“老爷子眼界高,瞧不上我哩。师父你是不知道,老爷子很高人风范的,作为江湖前辈,比山上修士还要仙风道骨,真是让我佩服。唉,可惜我没能入了老爷子的法眼,无法让老爷子对我的疯魔剑法指点一二,在落魄山,也就这件事,让我唯一觉得对不住师父了。” 大概是害怕陈平安不相信,一番言语已经两边讨好的裴钱,以拳击掌,响声清脆,十分恼火道:“是我给师父丢脸了!” 陈平安弯腰前倾,一弹指砸在裴钱额头,疼得裴钱捂住脑袋,倒抽一口冷气。 陈平安笑道:“吃不住苦就老实说,什么眼界高,你唬谁呢?” 裴钱揉了揉微微发红的额头,瞪大眼睛,一脸错愕道:“师父你这趟出门,莫不是学会了神仙的观心术吗?师父你咋回事哩,怎么不管到哪里都能学会厉害的本事!我这辈子哪里还能赶上师父,只能在师父屁股后头吃灰尘了……” 陈平安一把拧住这个马屁精的耳朵,笑骂道:“哟,继续编,我看你能编到什么时候。” 裴钱咧嘴笑了起来,只是一看到师父那张脸庞,便又泫然欲泣,连与师父开玩笑的心思都没了,低下头。 陈平安叹了口气,拍了拍那颗小脑袋,笑道:“告诉你一个好消息,很快灰蒙山、朱砂山和鳌鱼背这些山头,都是你师父的了,还有牛角山那座仙家渡口,师父占一半,以后你就可以跟来来往往的各色人物,理直气壮地收取过路钱。” 裴钱兴致不高,“哦”了一声。 陈平安双手笼袖,继续远望落魄山以南的夜景,听说天气晴朗的时候,只要眼力够好,都能够瞧见红烛镇和绣花江的轮廓。 裴钱趴在石桌上,手指沿着棋盘刻线轻轻抹过,目不转睛,看着师父。 两两无言。 得了朱敛的消息,青衣小童和粉裙女童从新建府邸那边联袂赶来,陈平安转过头去,笑着招手,让他们落座,加上裴钱,刚好凑一桌。 粉裙女童飞快跑来,向陈平安作揖行礼,毕恭毕敬道:“老爷。” 青衣小童也有模有样,鞠了一躬,抬起头后,笑脸灿烂,道:“老爷,您老人家总算舍得回来了,也不见身边带几个如花似玉的小师娘来着?” 粉裙女童怒目相向,骂道:“不许胡说八道!” 青衣小童挖着鼻孔,一屁股坐在陈平安对面石凳上,学裴钱趴在桌上,一脸疑惑道:“老爷,你是不是戴了张人皮面具行走江湖啊?大晚上的,我胆儿小,瞧着老瘆人了,赶紧摘下来吧。” 陈平安笑道:“这是不想要红包的意思?” 青衣小童抬起脑袋,左看右看,认真道:“不承想细看之后,老爷愈发有男人味道了。” 陈平安挠挠头,落魄山?改名为马屁山得了。 陈平安随后从咫尺物当中取出三件东西,千壑国渡口那位老修士赠送的九宫格宝匣,老龙城苻家赔偿的一块老龙布雨玉佩,仅剩一张留在身边的狐皮美人符纸,分别送给裴钱、青衣小童和粉裙女童。 裴钱一打开看到琳琅满目的小物件,玲珑别致,关键是数量多啊,高兴得手舞足蹈。 青衣小童犹豫了一下,还是接过了那件价值连城的老龙布雨玉佩。 粉裙女童捻着那张狐皮美人符纸,爱不释手。 陈平安对粉裙女童笑着解释道:“以后打扫屋舍,不用你一个人忙活了,灌注灵气后,可以让一位符箓傀儡帮忙,灵智与寻常少女无异,还能与你聊聊天。” 粉裙女童又起身给陈平安鞠躬致谢,一丝不苟。 陈平安也拦不住。 青衣小童突然说道:“是不是贵重了些?” 陈平安打趣道:“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青衣小童哀叹一声,想了想,道:“不能收,我凑巧听说过这种老龙城玉佩的珍稀,又不是涉及大道的蛇胆石,不然给我再多,我也来者不拒……” 青衣小童将那块玉佩放在桌上。 陈平安见他眼神坚定,没有执意要他收下这份礼物,也没有将其收回袖中,只是拿起乌啼酒,喝了口酒,问道:“听说你那位御江水神兄弟来过咱们龙泉郡了?” 青衣小童耷拉着脑袋,答道:“可不是。” 陈平安说道:“也别觉得自己傻,是你那个水神兄弟不够聪明。以后他如果再来,该如何就如何,不想见,就随便说个地方闭关,让裴钱帮你拦下,如果还愿意见他,就继续好酒招待着便是,没钱买酒,钱也好,酒也罢,都可以跟我借。” 青衣小童脸色有些古怪,疑惑道:“我还以为你会劝我不见他来着。” 陈平安微笑道:“几百年的江湖朋友,说散就散,有些可惜吧。不过有些忙,你帮不了,就直接跟人家说,真是朋友,会体谅你的。” 青衣小童嘀咕道:“混江湖,与兄弟说自个儿不行,那多不豪气。” 青衣小童一说完这些,就更心虚了。 陈平安笑道:“行吧,只要是跟钱有关,你就算是还想着在水神兄弟那边打肿脸充胖子,不行也硬要说行,没关系,到时候一样可以来我这边借钱,保管你还是当年那个阔绰豪气的御江二把交椅。” 青衣小童彻底蒙了,顾不得称呼老爷,直呼其名道:“陈平安,你这趟游历,是不是脑瓜子给人敲坏了?” 陈平安安安静静坐在那边,双手笼袖,清风拂面,道:“哪天等你自己想明白了,兄弟不再是兄弟,即便朋友都做不得了,你至少可以问心无愧,自认从无对不起兄弟的地方。在落魄山,咱们又不是吃不着饭了,既然如此,江湖人身在江湖,只要还有酒喝,钱算什么?你没有,我有。你不多,我很多。” 青衣小童一把抓起那块老龙布雨玉佩,抹了把脸,什么也没说,跑了。 裴钱和粉裙女童面面相觑。 陈平安其实还有些话,没有对青衣小童说出口。 不管如何,陈平安都不希望青衣小童对他心心念念的那座江湖,太过失望。 魏檗突然出现在崖畔,轻轻咳嗽一声,道:“陈平安啊,有个消息要告诉你一声。” 陈平安站起身,问道:“怎么说?” 魏檗指了指山门那边,道:“有位好姑娘,夜访落魄山。” 第十章 水火之争让个道 ●●● 第十章 水火之争让个道 陈平安试探性问道:“阮姑娘?” 魏檗微笑点头。 陈平安问道:“这也需要你来提醒?以阮姑娘的脾气,只要登山了,肯定要来竹楼这边。” 魏檗一脸好心被当成驴肝肺的受伤表情。 陈平安气笑道:“我不过是与阮姑娘见一面,虽是夜晚,可众目睽睽之下,你们又没有什么热闹可看,你这位北岳正神,已经空闲到这个分上了吗?” 魏檗一身正气凛然,指了指山门,再点了点陈平安,道:“如今我北岳辖境,分出了内院外院,内院里边最大的两个地主碰头,我能不上点心?” 陈平安不再理会魏檗,起身去迎接阮秀。 既然知道了她登山拜访,身为落魄山的山主,还是要拿出些待客的礼数。 魏檗没有随行,留在原地,自言自语道:“真没有点什么?这家伙瞧着很光风霁月啊。” 一听说是那位对自己特别和气温婉的青衣姐姐造访,裴钱比谁都开心,蹦跳起来,脚底抹油,飞奔而走,结果一头撞入一道涟漪阵阵的山雾水帘当中,一个踉跄,发现自己又站在了石桌旁边。裴钱左看右看,发现四周泛起一些微妙的涟漪,倏忽变化不定,此起彼伏,她恼火道:“魏先生,你一个山岳神灵,用鬼打墙这种卑劣的小把戏,不害臊吗?” 魏檗无奈道:“你掺和什么?打个比方,你师父困了,想要睡觉,你提个大灯笼在屋子里边逛荡,合适吗?” 裴钱双臂环胸,伸出两根手指揉着下巴,陷入沉思,片刻后,认真问道:“还没有明媒正娶,八抬大轿,就睡觉,不太合适吧?我可听说了,阮师傅如今年纪大了,眼神不太好使,所以不太喜欢我师父跟阮姐姐在一起。不然魏先生你陪着我去逛一逛龙泉剑宗,拉着阮师傅唠唠嗑?明儿天一亮,生米煮成熟饭,不是二师娘也是二师娘了。嘿嘿嘿,师娘与钱,真是越多越好……” 这些当然是裴钱的玩笑话,反正师父不在,魏檗又不是爱告刁状的那种无聊家伙,所以裴钱言行无忌,随心所欲。 不过裴钱在龙泉郡,最喜欢阮秀,发自肺腑地亲近阮秀,不单单是因为看过了崔东山那幅光阴长河画卷而已。裴钱到了落魄山后,第一眼见到那位扎长马尾的青衣姐姐,就像看到一幅无比“温暖”的画卷,不是崔东山那种让人骨头冒寒气的场景,而是煮海烹湖,天地沸腾,火浆漫天,鲜红一片。 那个面容模糊的阮秀姐姐,高坐王座,单手托腮,俯瞰大地,另外一只手中,握着一轮好似被她从天幕穹顶摘下的圆日,被她轻轻拧转,仿佛已是世间最浓稠的火源精华,绽放出无数条光线,照耀四方。 裴钱看着阮秀,就心生欢喜。 只是这个秘密,裴钱连粉裙女童都没有告诉,只愿意以后与师父单独相处的时候,跟他讲一讲。 魏檗头疼。 好在崔姓老人已经走出竹楼,裴钱立即坐回石凳,转头问粉裙女童有没有瓜子,后者赶紧掏出一把,递给自家先生的开山大弟子。她们俩关系好着呢。 裴钱低头嗑着瓜子,对那个光脚老爷子,她还是有些怕,尤其是听过粉裙女童提及当年师父的练拳经历,裴钱差点没做噩梦,所以她宁肯成天在外边晃荡,就怕老爷子一眼看穿她是那千年难遇的练武奇才。 老人对裴钱和粉裙女童说道:“还不回去睡觉?” 裴钱只得拉着粉裙女童一起离开。竹楼不远处,建造了几座不大的府邸,裴钱跟粉裙女童住在一个院子里头,当邻居。 老人望向山门那边,冷笑道:“敢背着一把剑来见我,说明心性还没有变太多。” 魏檗笑问道:“若是陈平安不敢背剑登楼,畏畏缩缩,崔先生是不是就要糟心了?” 老人哈哈大笑,道:“糟心?不过是多喂几次拳的事情,就能变回当年那个小崽子。天底下哪有拳头讲不通的道理?道理只分两种,一种是我一拳就能讲明白的,另一种是两拳才能让人开窍的。” 魏檗苦笑道:“崔先生可是世族出身。” “曾是崔氏家主又如何?我读书读成书院圣人了吗?自己读书不济事,还能教出圣人子孙吗?”老人自嘲道,“所以我既清楚读书人的处世不易,更知道读书人的劣根。” 魏檗不再言语。 这位东宝瓶洲当下最引人瞩目的山岳神祇,站在崖畔,玉树临风,白衣大袖,飘飘乎出尘,宛如一株玉白灵芝高崖生。 老人问道:“阮邛为何临时改变主意,不收下牛角山包袱斋遗留下来的那座仙家渡口?为何将这等天大便宜转手让给你和陈平安?” 魏檗说道:“还以为崔先生不会在意这些红尘俗事。” 老人扯了扯嘴角,道:“朱敛这泼皮无赖,跟那几个孩子在这里下五子棋的时候,故意碎碎念叨,也不嫌烦,我好几次差点没忍住,将他一拳打落山崖。” 对于朱敛,魏檗与之相谈甚欢,相见恨晚。 朱敛厉害到了什么程度?厉害到了让魏檗都要由衷地认为早认识朱敛几年,他魏檗就可以早几年解开心结,就不会最后一次在棋墩山的小道上,与那个她擦肩而过,连多看她一眼都不敢。而是应该早早离开棋墩山,去找到她,即便命里注定,双方生生世世无法在一起,可既然他作为山水神祇,长寿如仙人长生,也该每一生一世,更近一些,看着她的悲欢离合,喜怒哀乐,而不是躲在棋墩山长吁短叹,年复一年。 至于朱敛为何不愿与崔老先生学拳,魏檗从不过问。 当下魏檗解释道:“关于买山一事,我私底下与阮圣人有过两场开诚布公的谈话。一方面阮圣人租借了陈平安那几座山头数百年,当时自然是互利互惠,陈平安只留下落魄山和真珠山,便不会风头太盛,免去许多来自大骊京城和别处修士的眼红视线,阮圣人也能壮大山门版图,可是后来陈平安迅猛崛起,已经自保无忧,阮圣人便有些过意不去,觉得当年那桩原本出于好心的契约,是陈平安吃亏了,所以才愿意收了渡口又转手,如此一来,加上我从中斡旋,大骊朝廷,牛角山包袱斋,陈平安,三方都有台阶下。” 魏檗笑道:“毕竟大骊朝廷,还是比较乐意见到我与阮圣人关系融洽些。” 老人笑容玩味,道:“至于另一个方面,是阮邛不希望跟陈平安有太多人情往来的牵扯,买卖做得越公道,陈平安就越没脸皮拐骗他闺女了。” 魏檗对此不予置评。这都快成阮邛的心病了。 魏檗和老人一起望向山脚一处,相视一笑。 坐镇一方的圣人,沦落至此,也不多见。 魏檗说道:“我去为阮圣人宽宽心。” 老人点点头,道:“若说市井人家,为人父母,如此劳心,也就罢了,这个风雪庙打铁匠,倒是让我刮目相看。” 魏檗一闪而逝。 在大骊北岳地界,魏檗就是山水之主,甚至比起圣人阮邛还要更加名正言顺。 即便将来其余大骊四岳确定,魏檗仍是整座东宝瓶洲五岳神祇中坐拥疆土最广袤的一位。由于东宝瓶洲地理形势是南北长、东西窄,这就意味着东岳西岳相较于北岳南岳会有先天劣势,而大骊根本还在北方,因为如今的京城是宋氏龙兴之地,祖宗家业都在北部,这就使得北岳又要稍稍高出南岳一头,因此哪怕一洲大局已定,大骊宋氏未来迁都南移,多半不会一口气迁徙到中部彩衣国、梳水国以南,因为那儿还有一座观湖书院,大骊宋氏不至于自断一气,割裂南北。 故而当大骊铁骑的马蹄,踩踏在老龙城的南海之滨,唯一可以与魏檗掰腕子的山岳神祇,就只有中岳了。 落魄山的半山腰。 陈平安与阮秀相逢。 阮秀看着那个停步招手的年轻人,她眨了眨眼眸,快步向前,然后两人并肩登山。 没有什么朋友间久而未见后的些许生疏。 陈平安笑道:“你那晚在书简湖芙蓉山的出手,我其实在青峡岛远远瞧见了,气势很足。” 阮秀微微羞赧,轻声道:“下山历练,跟一帮大骊粘杆郎同行南下,后来见着了一个自称是你学生的崔东山,又一起跑了趟梅釉国。” 陈平安点头道:“后来我和朋友一起游历梅釉国,我还见过你们追杀朱荧剑修的战场,就在春花江那边。” 阮秀没有说话。什么春花江,全然没印象。 她从来不去记这些,哪怕这趟南下,离开仙家渡船后,乘坐马车穿过那座石毫国,算是见过不少的人和事,她一样没记住什么。在芙蓉山她擅作主张,驾驭火龙,宰掉了那个武运鼎盛的少年,作为补偿,她在北归途中,先后为大骊粘杆郎重新找出的三位候选,不也与他们关系挺好?到头来却连那三个孩子的名字都没记住,倒是记住了绿桐城的好些特色美食小吃。 阮秀突然说道:“北边不远处,我爹刚买下一座金穰山,离落魄山和灰蒙山不远,我爹打算在那边打造一座新剑炉,山头上连夜赶工,我今夜就去那边逛了逛,然后看到了你们这边云海给人打散的异象,有些担心裴钱,就来看看。” 陈平安忍着笑,却也没说什么。 别人不知道崔姓老人的武道深浅,神祇魏檗和圣人阮邛,肯定是除了药铺杨老头之外最知根知底的。 阮邛知道了,往往就意味着阮秀也会知道。 阮秀自己也笑了起来,说谎话,确实不是她所擅长,别别扭扭,爹就从来没有被骗过,喜欢次次当面揭穿,可身边这个人,就不会说破。 陈平安没有去往竹楼那边,而是带着阮秀一路登顶。 说来奇怪,陈平安作为落魄山的主人,竟然还从未去过山巅的那座山神庙。 两人言语,都是些闲聊,鸡毛蒜皮。 例如神仙坟那边的修缮成果,骑龙巷两间铺子的生意,当年陈平安要她照看的一窝鸡,还有那条土狗。 临近山神庙。 陈平安刚要说话,阮秀停下脚步,转身望向远处,微笑道:“我知道你想说什么。” 两人坐在台阶上,在月辉映照下,道路两旁又有古松古柏相依,石阶之上,月色如溪涧流水斜坡而泻,水中又有藻荇交横,松柏影也,这一幕景象,置身其中,如梦如幻。 陈平安坦然道:“好像怎么说都是错,可不说更错,最好是我自作多情了。男人被女子喜欢,没有谁会不高兴,这是人之常情,即便很多男人有了喜欢的姑娘,也故意与其他的好姑娘牵扯不清,我也不好说这些男人就是错了,我相信有很多男人都以此为乐,甚至觉得是件很了不起的事情,可这不是我陈平安的人之常情,真那么做了,对不起宁姚,也对不起阮姑娘你。不过如果是我误会了阮姑娘,是我多心了,那是最好。可是哪怕惹阮姑娘你生气,以后我们连朋友都做不成,我今天还是要把话说清楚。阮姑娘你这些年帮了我很多忙,我都放在心头,哪怕是当着宁姚的面,我还是会告诉她,阮姑娘的那些善意,要感恩,做人不能忘本,再过十年百年,只要是不该忘的,就不能忘记,能还就要还。我当然喜欢阮姑娘,可那不是男女情爱,若是当年我的某些言行举止,害得阮姑娘误会了,错不在你,在我陈平安,如果这样,怎么办呢……” 这番言语,如那溪涧中的石子,没有半点锋芒,可到底是一块生硬的石子,不是那交错漂荡的藻荇,更不是水中嬉戏的游鱼。 阮秀看着那个有些伤心也有些愧疚的年轻男人,她也有些伤心。 怎么好不容易回到了家乡,又要伤心呢?何况还是因为她。 至于什么喜欢情爱之类的,阮秀其实没有他想象中那么纠结,至于对错什么,更是想也不想。 我喜欢你,老天爷也管不着拦不住;我不喜欢你,你是老天爷也没用。 多简单的事情。这个很懒的姑娘,甚至觉得自己如果真的喜不喜欢谁,跟那个人都关系不大。 但是阮秀没有将这些心里话告诉陈平安。 大道不争于朝夕。 阮秀安安静静坐在那里,问道:“如果你当年是先见到我,而不是宁姑娘,会怎么样啊?” 陈平安摇摇头,没有任何犹豫,道:“阮姑娘可以这么问,我却不可以作此想,所以不会有答案的。” 阮秀双手托着腮帮,眺望远方,喃喃道:“在这种事情上,你跟我爹一样。我爹犟得很,一直不去寻找我娘亲的转世投胎,说即便辛苦寻见了,也已经不是我真正的娘亲了,何况也不是谁都可以恢复前世记忆的,所以见不如不见,不然对不住始终活在他心里的她,也耽误了身边的女子。” 涉及阮师傅,陈平安就不说话了。 阮秀转头笑道:“这次返回家乡,没有带礼物吗?” 陈平安尴尬道:“哪敢带礼物啊,如果没有把话说清楚,不是会更误会吗?” 陈平安随即释然笑道:“不过以后就可以给阮姑娘你带礼物了。” 阮秀歪着脑袋,笑眯起一双水润眸子,问道:“怎么就把话说清楚啦?” 陈平安一脸呆滞,赶紧从头到尾重新梳理一遍。 照理说,阮姑娘不喜欢自己的话,以及万一真有一点点喜欢自己,他都算是把话说明白了的。 阮秀笑道:“行了,不就是你不是那种喜欢我,又怕我是那种喜欢你,然后你觉得挺不好意思的,怕说直白了,让我难为情,雪上加霜,以后连朋友都做不成,对吧?放心吧,我没事,这个不骗你。我的喜欢,也不是你以为的那种喜欢,以后你就会明白了,或者问问你那弟子崔东山,总之,不耽误我们还是朋友。” 陈平安点点头,阮姑娘说得有点绕,但好像比他说的是要更加透彻些。 阮秀问道:“宁姑娘也喜欢你吗?” 陈平安笑道:“喜欢的。” 阮秀“嗯”了一声,问道:“陈平安,为什么要想那么多呢?为什么不多为自己想想呢?” 陈平安不知如何作答。 阮秀拍了拍膝盖,站起身,说道:“行吧,就这样。突然觉得有点饿了,回家吃夜宵去。” 陈平安跟着起身,问道:“不然去我竹楼那边,我有做夜宵的所有家当,咫尺物里边搁放着不少食材,鱼干笋干,火腿咸肉,都有,还有许多野菜,都是现成的,炖一锅,滋味应该不错,花不了多少工夫。” 阮秀微笑道:“我爹还在山脚等着呢,我怕他忍不住把你炖了当夜宵。” 陈平安抹了把额头上的汗水。 阮秀走下台阶,转头笑道:“别送了啊。” 陈平安说道:“也要下山,就送到岔路口那边好了。” 两人一起缓缓下山。 阮秀神色自若,如神人夜游林野。 然后两人分道而行,阮秀继续步行下山,陈平安走在去往竹楼的道路上。 陈平安突然想起一句刻在竹简上的美好言语。 星月皎洁,明河在天,四无人声,声在树间。 落魄山外。 阮邛坐在一块巨石上,魏檗站在阮邛身边。 魏檗笑道:“阮先生,真不要看看落魄山那边?若是我在场,不合适,我可以离开的,保证山上山外,我都不见不闻。” 阮邛喝着酒,摇头道:“我还没有那么下作,信不过陈平安,难道信不过自己闺女?” 魏檗无言以对。你阮邛真要信得过,还偷偷摸摸跑这趟作甚? 阮邛喝着酒,魏檗就站在一旁陪着。 阮邛问道:“魏檗,你觉得大骊以后谁来当皇帝?” 魏檗不怕有人旁听,在北岳地界,谁敢这么做,那就是嫌命长。 至于杨家药铺那位老前辈,是不会在意这种事情的。 魏檗想了想,说道:“暂时看来,宋和与宋集薪都有可能,当然宋和可能性更大,朝野上下,根基深厚,更能服众,至于宋集薪,也就礼部有些狗急跳墙了,偷偷往他身上押了点注。但是不管如何,这些都不重要,说来说去,也就是只看那两个的决定,那位娘娘说话都没用。我觉得宋长镜和崔瀺,最后都会有出人意料的选择。” 阮邛说道:“大骊皇帝走得有点巧了。” 魏檗微笑不语。 阮邛是大骊头等供奉,还是谁都要讨好的东宝瓶洲第一铸剑师,好友遍及一洲,“娘家”又是风雪庙,双方关系可一直没断,藕断丝连,欲语还休的,没有谁觉得阮邛就与风雪庙关系破裂了,不然那块斩龙台石崖,就不会有风雪庙剑仙的身影,而只会是他阮邛干脆舍弃了风雪庙,直接与真武山对半分。 而他魏檗却是大骊宋氏敕封的山水正神,所以有些大逆不道的僭越言语,还是少说为妙。 说一说两位皇子,无所谓,聊一聊藩王和国师,也还好,可魏檗这个北岳正神之位,是大骊先帝当年亲手钤印,魏檗要念这份情,所以关于宋正醇的生死一事,无论是阮邛提及,还是那条黄庭国老蛟聊起,魏檗一直缄默。 远处,出现一位青衣女子的身影,看似走得不快,身影却如青烟飘荡而至。 阮秀见着了阮邛和魏檗,先对魏檗点头致意,然后望向她爹,问道:“爹,这么巧,也出来散步啊?” 阮邛点点头,随手丢了那只空荡荡的酒壶。 魏檗识趣告辞。 阮邛嘴唇微动,到头来只是又从咫尺物当中拎出一壶酒,揭了泥封,开始喝起来。 阮秀笑道:“方才在落魄山上,我碰到了陈平安。” 阮邛板着脸,道:“这么巧。” 不愧是父女。 阮秀便挑挑拣拣,将两人的对话给她爹说了一遍。大致意思不变,只是一些个措辞,阮秀稍作更改。 阮邛灌了一大口酒,抹了把嘴,沉声道:“陈平安是个睁眼瞎?我闺女哪里不好了,不喜欢?谁借给他的狗胆,敢不喜欢?” 阮秀笑眯起眼。 阮邛愤懑异常,又大口喝酒,沉默片刻,道:“不过这小子,还算是个厚道人,不像很多男人,吃着嘴里的,总惦记着锅里的,这一点,挑不出陈平安半点毛病。” 阮邛突然狐疑道:“秀秀,该不会是这小子走了五年江湖,越来越老奸巨猾了,故意以退为进,好让我不提防着他?” 阮秀眼神有些嫌弃,看着她爹,不说话。 阮邛悻悻然道:“那小子应该不至于这么缺德。” 阮邛奇怪道:“秀秀,你就没半点不开心?秀秀,跟爹说老实话,你到底喜不喜欢陈平安,爹就问你这一次,以后都不问了,所以不许说谎话。” 阮秀笑着抬起双手,使劲摇晃,否认道:“没有啊。” 阮邛将信将疑,又问:“如果爹跟陈平安打架,你帮谁?” 阮秀信誓旦旦道:“当然帮爹啊。” 阮邛有些欣慰。 他猛然转头,阮秀一脸真诚,毫无破绽。 “早点回家。”阮邛这才稍稍放心,拔地而起,化虹而去。 阮秀依旧优哉游哉,一个人行走山林间,最后来到一条溪涧旁边,蹲在那儿,掬起一捧水,水中有明月,碎碎圆圆。 落魄山竹楼那边,陈平安刚想要去石桌那儿独坐片刻,就被崔姓老人伸手一抓,扯入二楼屋内。然后被老人一脚踹在腹部,整个人撞在墙壁上。陈平安单手撑地,身形翻转,刚要落地站定,又被老人一道拳罡砸中额头,竹楼随之一晃,轰然作响,可见这一拳的力道之大。 莫名其妙就挨了一顿狠揍的陈平安,用手背抹去嘴角血迹,狠狠骂一句娘,然后怒道:“有本事以五境对五境!” 老人嗤笑道:“行啊,就以五境的神人擂鼓式互换?” 陈平安以六步走桩向前冲出。 老人纹丝不动,甚至一手负后,一手随便伸掌向前,示意陈平安只管先出拳。 陈平安第六步重重踏地,气势如虹。 突然一个毫无征兆的转折,陈平安冲出尚未关闭的二楼竹门,轻喝一声,剑仙飞掠出鞘,他踩在剑上,直冲云霄,呼啸远遁。 喂拳,陈平安可以接受,可是今夜老家伙明摆着是吃错药了,好像将他当作了出气筒,这个不行。 光脚老人没有立即出拳将其打落,啧啧道:“挺滑不溜秋一人,咋的遇上了男女情爱,就这么榆木疙瘩了?小小年纪,就过尽千帆皆不是了?不像话!” 老人心中默默推衍片刻,一步来到屋外栏杆上,一拳递出,正是那云蒸大泽式。 本以为逃过一劫的陈平安,原本打算今夜就在天上赏一宿月了,不然这日子没法过,不承想连人带剑,一并被老人一拳打落人间,又被老人随手一巴掌轻轻下按,如有罡风雄劲如瀑布,从天幕倾泻而下,正好将想要继续踩剑御风的陈平安拍入山林中。 陈平安摔入一条溪涧,溅起巨大水花。 溪水不深,陈平安摇摇晃晃从水中站起身,驾驭剑仙返回背后鞘中。 结果看到蹲在溪边的阮秀,正痴痴望向自己。 陈平安弯着腰,大口喘气,然后抹了把脸,无奈道:“这么巧啊,又见面了。” 阮秀点点头。 陈平安正要说什么的时候,又被莫名其妙一拳打得摔入树林当中,一个熟悉的嗓音怒吼道:“好小子,就知道你贼心不死,有完没完?惦念我闺女上瘾了是吧?连苦肉计都用上了?” 一拳又至。 整条溪水,被那道“过路”的拳罡拦腰斩断。 陈平安只得继续驾驭剑仙出鞘,心意相通,御剑逃遁,堪堪逃过那一拳,此后险象环生。 陈平安连方寸符都用上了,一边仓皇逃命,一边嘀咕道:“再加上个魏檗,又能凑一桌。” 眼角余光处,一棵参天古木之上,一袭白衣飘然而立,微笑道:“这多不好意思。” 魏檗嗓音不大,陈平安却听得真切。 陈平安一头撞入涟漪中,下一刻,已经站在了仙气弥漫的披云山之巅,如释重负,一屁股坐在地上。 还好魏檗没落井下石。 溪涧那边,阮邛轻轻按住阮秀肩头,一闪而逝。 返回龙泉剑宗后,阮邛亲自做了桌夜宵,父女二人,相对而坐。 阮秀笑逐颜开。阮邛心中叹息。 今日伤心,总好过将来死心。 披云山那边。 魏檗笑着弯腰伸手,将精疲力竭的陈平安搀扶起身。 陈平安苦笑道:“今夜就跟做梦似的。” 魏檗笑了笑,伸出手掌,倏忽之间,有夜游于披云山之巅云海的青色鸟雀,坠于这位神人之手。魏檗一手托着青雀,另外那只手轻轻挥袖,有一张白云蒲团,在陈平安身后浮现而出。 陈平安在蒲团上,盘腿而坐。 魏檗微微抬起手掌,鸟雀远飞,重返云海。 魏檗轻声道:“陈平安,根据你那几封寄往披云山的书信内容,加上崔东山上次在披云山的闲聊,我从中发现了一点蛛丝马迹,一件可能你自己都没有察觉到的怪事。” 陈平安问道:“怎么个奇怪?” 自从与崔东山学了围棋之后,尤其是到了书简湖,复盘一事,是陈平安这个账房先生的日常功课之一。 魏檗举目远眺,云海根本无法遮掩一位山岳神祇的视线,龙须河、铁符江衔接在一起,更远处,是红烛镇那边的绣花江、玉液江。魏檗缓缓道:“阮秀在骊珠洞天得到的机缘,是如镯子盘踞腕上的那条火龙,对吧?” 陈平安点头,这是显而易见的真相。 魏檗又说道:“自从齐先生赠送你山水印后,于蛟龙沟一役,山字印崩毁,仅剩一枚水字印。先是在绣花江畔的那座秀水高风府邸,遇上了一位嫁衣女鬼;之后在桐叶洲,你与那位埋河水神娘娘有缘;青鸾国境内,去往狮子园之前,据说你在一座水神庙内墙上题字;黄庭国紫阳府那边,遇到过居心叵测的白鹄江水神。无论善缘孽缘,依旧是缘。反观山水神祇中的山岳神灵,除了我之外,屈指可数,至少在你心目中,即便路过,都印象不深,对不对?尤其是这几年的书简湖,你在临水而居,多久了?时日不短吧?” 陈平安认真思量一番,点点头。 “难道你忘了,那条小泥鳅当年最早选中了谁?是你陈平安,而不是顾璨!” 魏檗惨然一笑,问道:“那你有没有想过,你如此‘亲水’,而阮秀呢?水火之争,难道有比这更天经地义的大道之争吗?” 陈平安愣了愣。 魏檗哀叹一声。 陈平安突然笑了起来,伸手指了指背后剑仙,道:“放心,真要有一场水火之争,我给阮姑娘让道便是。理由很简单,我是一名剑客,我陈平安的大道,是在武学之路上,仗剑远游,与讲理之人饮酒,对不平事出拳递剑,出最硬的拳,递最快的剑。” 差点就是“形销骨立”的年轻人,数年以来,从未如此神采飞扬。 “我希望有一天,当我陈平安站在某处,道理就在某处!” 魏檗仰头望向天幕,圆月当空。 当初是成为神水国的山岳神祇后,才得知原来在另外一座天下,有三月争辉的奇景,至今魏檗都无法想象,那座天下的天地运转,会因为多出的两轮月亮,生出多少与浩然天下截然不同的大道规矩。 陈平安摘下养剑葫,喝着酒,想着要将珍藏在方寸物和咫尺物里边的好些酒,在落魄山寻一处相对山根深厚、水运浓郁的地方,埋入地下。细算之下,酒水种类真不算少。 老龙城桂夫人亲手酿造的桂花酿,蜂尾渡的水井仙人酿,书简湖的乌啼酒,紫阳府吴懿赠送的老蛟垂涎酒。埋河水神娘娘赠送的碧游府水花酒,还剩下大半坛,不过如今应该是碧游水神宫了。青峡岛红酥家乡出产的黄藤酒,又名加餐酒,陈平安喝过,醇软,极易入口。还有,当年想到家乡还有裴钱和粉裙女童,逢年过节的时候,她们可以稍稍喝两杯,就在游历途中专程购买了一批老窖藏,反正是市井酒水,并不昂贵。 行走江湖,书箱与剑,酒马相伴,不会寂寞。 已经延后三年的北俱芦洲之行,不能再拖了,争取今年年底时分,先去过了彩衣国和梳水国,见过一些故人朋友,就乘坐一艘跨洲渡船,去往那座剑修如云、以拳讲理的著名大洲。 魏檗收回视线,越过落魄山,棋墩山,一直望向南边的那座红烛镇。作为山岳神祇,观看辖境版图,这点路程,清晰可见,只要他愿意,红烛镇的水神庙,甚至是街上每位行人,皆可纤毫毕现。如今随着龙泉郡的兴盛,作为绣花江、玉液江和冲澹江的三江汇流之地,本就是一处水运枢纽的红烛镇愈发繁荣。 小时不识月,呼作白玉盘。 仙人垂两足,桂树何团团。 这曾是古蜀国流传下来的诗歌残篇,后来成为红烛镇那边的乡谣,无论老幼,所有船家女都爱吟唱这首歌谣。 虽然他如今已经是大骊北岳正神,可是红烛镇敷水湾那边所有船户的“贱籍”,依旧无法更改,除了那位已经身在长春宫修行的女子。 魏檗看护着敷水湾五大姓氏那么多年,可是飞黄腾达之后,甚至从来没有跟大骊开口求情的意思。世世代代,这么多年了,当年神水国那五姓的后裔,始终无法摆脱贱籍,被“不可上岸”的铁律,钉死在敷水湾内。 魏檗成为大骊山岳正神之后,做了不少大事情,但是像更换敷水湾船户版籍,且不说最终成与不成,不过是与大骊户部和京城教坊司两处衙门打声招呼的小事情,结果好坏,无非是看礼部尚书和国师崔瀺点不点头,可是魏檗偏偏没有开这个口。 魏檗沉默许久,笑道:“陈平安,说过了豪言壮语,咱们是不是该聊点庶务了?” 先前魏檗去落魄山的山门迎接陈平安,两人登山时的闲聊,是名副其实的闲聊,因为落魄山有一座山神庙坐镇,明摆着是一颗大骊朝廷的钉子,而且大骊宋氏也根本没有任何遮掩,这就是一种无言的姿态,若是魏檗隔绝出一座小天地,难免会有此地无银三百两的嫌疑,以山巅那位宋山神生是忠臣、死为英灵的刚直秉性,必然会将此记录在册,传讯礼部。 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对此陈平安早有腹稿,问道:“若是与大骊朝廷签订地契顺利的话,以哪座山头作为祖师堂祖山更好?落魄山底子最好,可毕竟太偏,位于最南边。而且我对于地理堪舆一事,十分外行。我如今有两套阵法,品秩……应该算是很高,一座是剑阵,适合攻伐退敌,一座守山阵,适合防御,一旦在山上扎根,极难搬动迁移,是一开始就将两座护山阵放在同一山头,还是南北呼应,分开来安置打造?不过还有个问题,两座大阵,我如今有阵图,神仙钱也够,但是还欠缺两大中枢之物,所以即便近期能够搭建起来,也会是个空架子。” 魏檗不与陈平安见外,毫无顾忌,直截了当问道:“品秩是怎么个高法?有说法?” 陈平安笑道:“除了郑大风给我的那块玉牌咫尺物之外,其实我还有一片得自桐叶宗的梧桐叶,也是咫尺物,只是收到此物的时候,被提醒过,所以这些年从未打开,里边除了桐叶宗掏出来的大把谷雨钱,最关键的是搁放着两套护山大阵的珍贵阵图,一套仿造桐叶洲太平山的攻伐剑阵,一套仿制扶乩宗的守山大阵,谷雨钱足够打造出两座阵法的开销,还能够维持两阵运转百年。” 陈平安苦笑道:“只是支撑两座大阵运转的中枢物件——九把上乘剑器和五尊金身傀儡,都需要我自己去凭机缘寻觅,不然就是靠神仙钱购买。我估摸着就算侥幸碰到有人兜售,也是天价,梧桐叶里边的谷雨钱,说不定也就空了,即便打造出两座完整的护山大阵,也无力运转,说不定还要靠我自己砸锅卖铁,拆东墙补西墙,才不至于让大阵闲置。一想到这个就心疼,真是逼得我去那些破碎的洞天福地寻觅机缘,或是学那山泽野修涉险探幽。” 陈平安言语之后,看了眼魏檗。 魏檗点头道:“不会有任何窥探。” 陈平安这才取出那片泛黄的梧桐叶,看似寻常,若是修士就可以发现一片小小梧桐叶,实则玄机重重,气象万千。 陈平安递给魏檗,轻声道:“之所以不敢打开,是因为里边还藏着两个杜懋飞升失败后,崩碎坠入桐叶宗的琉璃金身碎块,一块小如拇指,一块大如稚子拳头,相较于杜懋坠入桐叶、东宝瓶两洲版图的其他琉璃金身,都算小的。一打开,就等于泄露了天机,说不定就会引来上五境修士的觊觎。” 魏檗双指拈住那片梧桐叶,高高举起,眯眼望去,感慨道:“幸好你没有打开,飞升境修士的琉璃金身碎块,实在太过价值连城,莫说是别人,就连我,都垂涎不已。气息浓郁,你瞧瞧,就连这片梧桐叶的脉络,浸染几年,就已经由内而外,渗出金玉色泽,要是打开了,还了得?你要知道很多阴阳家修士,就是靠推衍出来的天机,卖与大修士,赚取谷雨钱,所以你忍着诱惑不看,免去了无数意想不到的麻烦。” 魏檗欣赏了梧桐叶片刻,递还给陈平安,解释道:“这片梧桐叶,极有可能是桐叶洲那棵根本之物上的落叶。都说树大招风,但是那棵谁都不知道身在何处的远古梧桐树,几乎从不落叶,万年长青,聚拢一洲气运,所以每一片落叶,每一截断枝,都无比珍贵。对于一洲修士而言,枝叶的每一次落地,都是一场大机缘,冥冥之中,能够获得桐叶洲的庇护,世人所谓福缘阴德,莫过于此。当年在棋墩山,我精心培植的那块小竹园,你还记得吧?” 陈平安点点头,笑了笑。 当然记得,如今陈平安还惦念着再跟魏檗讨要一竿竹子呢,给自己和裴钱都打造一把竹刀,师徒二人,一大一小。如果竹子够大,还可以再给裴钱打造一把竹剑。 与魏檗,陈平安可没什么不好意思的。 魏檗的那片棋墩山竹林,其实只是竹海洞天那享誉九洲的十德竹,十棵仙竹之一奋勇竹的祖宗竹之子嗣而已。 当初给阿良一刀砍去无数,除了被陈平安打造成竹箱和雕刻为竹简,真正的大头,还是落魄山那座竹楼,不过竹楼的出现,是魏檗自己的意愿。奋勇竹,无比契合兵家圣人的一句谶语,“兵威已振,譬如破竹,数节之后,迎刃而解”,以此竹建楼,对于纯粹武夫和兵家修士,裨益最大。后来李希圣又在竹楼外写满了符箓,光脚老人几乎常年待在竹楼二楼,打坐修行,也就不奇怪了。 回头再看,魏檗算是做了一笔一本万利的好买卖,挣来了个大骊北岳正神。 陈平安是走过书简湖后,才知道原来能够将买卖做得真诚且自然,没有半点市侩和铜臭气息,将生意做成了君子之交,就是为人处世的真正功力和火候。 魏檗可不清楚自己又要割肉,大概这就叫家贼难防。 这位大骊正神,还在那儿给陈平安讲述那片梧桐叶为何珍稀呢。 “一定要收好,打个比方,你行走大骊,中五境修士,有无一块太平无事牌,天壤之别,你将来重返桐叶洲,游历四方,有无这片梧桐叶在身,一样是云泥之差。如果不是知道你心意已决,桐叶洲那边又有生死大敌,我都要劝你绕过桐叶宗,直接去桐叶洲南部碰碰运气。” “桐叶洲,我暂时是不会去了。至于缘由,不仅仅是杜懋和桐叶宗。” 陈平安犹豫了一下,还是将隋右边去往玉圭宗,将会从纯粹武夫转为剑修以及李芙蕖尾随两事的详细经过,原原本本说给了魏檗听。 桐叶洲的玉圭宗下宗,选址在东宝瓶洲的书简湖,如今已是世人皆知的事实。 但这还是陈平安第一次将与荀姓老人、姜尚真的关系道破,毕竟之前来往于披云山和青峡岛的飞剑传讯,陈平安并不放心。 魏檗听完之后,愣了一下,思量片刻,皱眉道:“玉圭宗应该是借此机会,在向中土文庙示好,但是又不愿与文圣一脉撕破脸皮,所以就让从桐叶宗转投玉圭宗门下的那位大修士,当了探路的过河卒,而不是让姜尚真这个自家人,立即赶赴书简湖,杀了你。杀了你,自有替死鬼;不杀你,有了这番动作,也算对亚圣一脉的陪祀圣人有了交代,不枉费人家支持玉圭宗创立下宗。而那位桐叶宗祖师堂大修士也不蠢,不愿被借刀杀人,又鬼鬼祟祟推出了元婴修士李芙蕖。李芙蕖虽然境界不如前者,却也不笨,尾随了你一路,才决定现身,与你在梅釉国那边演了一场戏。” 魏檗又将上宗下宗之间的诸多内幕规矩,给陈平安说了一遍。 陈平安终于恍然,为何玉圭宗会反复无常,从出现在老龙城的那个荀姓老人,再到姜尚真,最后到宫柳岛,都不念半点“香火情”,原来涉及宗门的千秋大业。 陈平安晃了晃养剑葫,唯有叹息,没了喝酒的兴致。 不知道荀姓老人和姜尚真在这场谋划中,各自的角色又是什么。 如今最了解龙泉郡西边群山底细的,肯定就是魏檗,转移山水气运,都不是难事,但是回到陈平安最初的问题,两座护山大阵建在何处,何时破土动工,魏檗神色并不轻松,缓缓道:“两座大阵,品秩极高,耗费更是惊人,既然你当下还缺了关键之物,如果不是很着急的话,我建议你晚一些再做决定。护山大阵一事,是所有修士开创门派的重中之重,等到真正万无一失了,再一鼓作气搭建好阵法,最好不要断断续续。” 魏檗笑道:“反正如今龙泉郡有我在,你那些山头,就暂时都不用担心。实在不行,再加上一个阮圣人嘛。” 陈平安一阵头大。 开过了玩笑,魏檗继续说正事:“精通阵法和机关术的墨家高人,东宝瓶洲别的地方不好找,我们大骊刚好有不少。这件事,倒是可以早些准备,省得到时候手忙脚乱。这两座大阵,寻常墨家修士还真不敢接手,必须早点敲定人选,再来凑时间,而不是先定日子再找人。所以你最近就可以找个机会,联系一下那位豪侠,许弱,此人在大骊幕后,分量极重,我都看不出他的深浅。这件事,你不用管,我出面帮你打声招呼,不然你未必找得着许弱。” 魏檗大概是担心陈平安操之过急,一定要赶在去往北俱芦洲之前,建好大阵才放心远游,便耐心提醒道:“修行路上,大道漫漫,许多机会,要争,有些好事,则是靠等。切不可因为书简湖之行,无比煎熬,度日如年,就觉得世间光阴都是如此……缓慢。” 陈平安点点头,道:“这个道理,我懂。” 魏檗微笑道:“还好,我还以为要多磨磨嘴皮子,才能说服你。” 陈平安无奈道:“说实话,我确实很想要有个像样的山头,阔绰,气派,我在不在山头上,身在千万里之外,都能安心,那是一件……想一想就很开心的事情。只不过你都这么说了,也就只能憋着,慢慢来吧。” 陈平安突然笑了起来,别好养剑葫在腰间,问道:“魏大山神,不晓得还有没有多余的奋勇竹?一竿就成。” 魏檗笑眯眯问道:“这算不算敲竹杠啊?” 陈平安悻悻然道:“该多少神仙钱就多少,按市价欠着披云山便是。我这不是想着才回来没多久,很快就要离开龙泉郡,有些对不住裴钱,您给她做两把竹刀竹剑,作为临别礼物,省得她哭鼻子。” 魏檗伸出一根大拇指,道:“帮你联系许弱,是第一件事。” 伸出一根食指,再道:“厚脸皮讨要一竿奋勇竹,是第二件事。” 魏檗最后伸出中指,又道:“说吧,凑个大三元。” “还真有。”陈平安呵呵笑道,“我如今只剩下一袋子金精铜钱,必须给画卷四人留着。我那件法袍金醴,只要丢入金精铜钱,就可以提升品秩,有人说过,最好是一口气吃出个半仙兵品秩,肯定不会亏本,哪怕我将来跻身了金身境武夫,穿不了了,大不了转手一卖,就是天价。可是按照现在大骊的说法,是所有金精铜钱的赊欠,在将那些山头卖给我后,就会一笔勾销,我就想着魏大山神能者多劳,再周旋一二,好歹给我挤几袋子金精铜钱出来,实在不行,就当我欠着大骊朝廷的债嘛。” 魏檗笑容灿烂,问道:“敢问这位陈少侠,是不是不小心将脸皮丢在江湖哪个角落了?忘了捡起来带回龙泉郡?” 陈平安一脸正气道:“瞧你这话说的,伤了感情倒是其次,关键是一点都不神仙风范了,这可要不得。” 魏檗伸手揉着眉心,问道:“陈平安,你其实是朱先生和裴钱的马屁师傅吧?” 陈平安静等下文。 魏檗想了想,说道:“一竿竹子还好说,送你就送你了,就当是我送给那个小丫头的见面礼。可是跟大骊多要几袋子金精铜钱的事情,事情本身不算大,但临时开价,到底是坏了生意规矩的,所以我得好好想想如何开口。” 陈平安抱拳而笑。 魏檗正色道:“陈平安,别嫌我小题大做,无论是山水神祇,还是山上修士,有些规矩,瞧着越小,越在底层的,看似肆意践踏都没有任何后果,但其实你越应该尊重。” 陈平安点点头,道:“在书简湖当账房先生的时候,也曾想过此事。后来游历各处,关于此事,有些心得。” 魏檗这才恢复正常神色,苦兮兮道:“好一个能者多劳。” 魏檗望向落魄山那边,笑道:“落魄山又有访客来了。” 陈平安这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心中一紧,害怕是阮邛犹然气不过,直接打上山头了。 魏檗一把按住陈平安肩头,笑道:“一见便知。” 陈平安突然说道:“等会儿。” 魏檗停下动作,一脸悲愤道:“还有事情?陈平安,这就过分了啊。” 陈平安打趣道:“请神容易送神难嘛。” 魏檗双手揉着脸颊,哀叹道:“来吧,大四喜。” 陈平安重新取出那片梧桐叶,然后从方寸物当中取出那块陪祀圣人的玉牌,上书“吾善养浩然气”。 魏檗瞥了眼玉牌,啧啧道:“这玩意,不是一般烫手。” 陈平安先递过去玉牌,笑道:“借给你的,一百年,就当是我跟你购买那竿奋勇竹的价钱。” 魏檗毫不犹豫就拿过玉牌,哈哈笑道:“这敢情好。从你回到龙泉郡后,我就开始等你这句话了。有了这块玉牌,我这大骊北岳正神的宝座,就算彻底坐稳了,便是给我半座东宝瓶洲,在我辖境内,也能保证山水稳固,绝对撑不坏我魏檗的肚子了。” 陈平安再将梧桐叶放在魏檗手上,道:“里边那块大一点的琉璃金身碎块,送你了。梧桐叶我不放心带在身上,就留在披云山好了。反正如今不着急打造两座大阵。” 这下子是真正让魏檗出乎意外了:一块大如稚子拳头的琉璃金身碎块,送给自己? 这可是能够让上五境修士都不惜打生打死的世间至宝。对于山水神祇而言,最是裨益,犹胜修士。 这是魏檗想都不敢去想的事情。 魏檗憋了半天,问道:“好事成双,不如将剩余那颗小碎块一并送与我?” 陈平安竖起一根食指,左右晃了晃。 魏檗如释重负,道:“看来是深思熟虑之后的结果,不会后悔了。” 魏檗小心翼翼收起梧桐叶,赞了一句陈平安真乃善财童子。 陈平安得意扬扬道:“这叫要想马儿跑,就得给吃草。” 魏檗斜眼看着陈平安,问:“真不后悔?” 陈平安摇摇头,有些神色恍惚,眺望远方,双手笼袖,尽显疲惫。 “书简湖之行,单枪匹马,伸个胳膊走步路,都要战战兢兢。我不希望将来哪天,在自己家乡,也要时时刻刻万事靠自己,我也想要偷个懒。” 魏檗沉默片刻,笑问道:“那个琉璃小碎块,原本是想要送给落魄山山神的吧?毕竟远亲不如近邻,拢好关系,不是坏事。” 陈平安“嗯”了一声,道:“现在看来可以省下来了。” 魏檗说道:“这就很不善财童子了。” 陈平安没好气道:“我本来就不是!” 魏檗一笑置之。 陈平安想起一事,问道:“对了,如今牛角山有无渡船,可以去往彩衣国一带?” 魏檗点头道:“北岳正神这点面子,还是有的。” 陈平安笑道:“下次我要从披云山山脚开始登山,好好走一遍披云山。” 魏檗说道:“可以顺便逛逛林鹿书院,你还有个朋友在那边求学。” 正是大隋皇子高煊。 陈平安对此人观感不坏。 魏檗感慨道:“积土成山,风雨兴焉。陈平安,你确实可以期待一下未来。山头之内,落魄山、灰蒙山、拜剑台等等,诸多地盘,会有崔老先生、崔东山、裴钱、朱敛等等,诸多修士。大骊之内,我魏檗、许弱、郑大风、高煊,诸多盟友。” 陈平安会心一笑。 人生重重磨难过后,往往柳暗花明又一村。 魏檗再次按住陈平安肩头,叮嘱道:“别让客人久等了。” 轻轻一推,陈平安已经从披云山消失。 魏檗独自留在山巅。披云山极高,云海滔滔,仿佛与天等高,与月持平。 举目望去,风景壮丽。 月下飞天镜,云生结海楼。 陈平安一个踉跄,一步跨出,如同置身于一片琉璃色彩的仙境,出现些许晕眩,定睛一看,已经来到落魄山山脚。 陈平安对此早已习以为常,当年在藕花福地,这是常有的事。 是“蹚水”之一,水是光阴长河。 地仙修士或是山水神祇的缩地神通,这种与光阴长河的较劲,是最细微的一种。 而当世的缩地神通,据说相距远古时代仙人、神人的那种移山跨海,已经逊色太多。有上古遗篇,曾言“缩地黄泉出,升天朝天阙”,是何等逍遥。这些都是崔东山早年的无心之言,至于崔瀺所谓移山的三山,跨海的四海,陈平安当时没有深思,后来购买了那本倒悬山的神仙书后,才发现浩然天下根本没有三山四海之说,再后来与崔东山重逢于东宝瓶洲东南,两人下棋的时候,陈平安随口问及此事,崔东山嘿嘿而笑,只说都是老皇历了,没有聊下去。 此时,陈平安见着了一个身形佝偻的汉子,叼着一根狗尾巴草。 那家伙也看到了陈平安,啧啧道:“可以啊,移山缩地。怎么,是嫌弃那个金脑袋碍眼,干脆自己来当落魄山的山神老爷啦?” 陈平安无奈道:“是魏檗的神通,我可没这本事。” 陈平安双手笼袖,问:“走走?” 郑大风瞥了眼陈平安,几年没见,瘦了估计得有十几二十斤,个子应该又长了些,不过当下垮着脊梁、双肩,便不显得个子高。 郑大风惊叹道:“看来离开老龙城后,隋右边功力见长。” 陈平安一头雾水,问道:“此话怎讲?” 郑大风语重心长道:“年轻人就是不知节制,某处伤了元气,必然气血不济,髓气枯竭,腰痛不能俯仰。我敢肯定,你最近有心无力,练不得拳了吧?回头到了老头子药铺那边,好好抓几方药,补补身子。实在不行,跟魏檗讨要一门合气之术,以后再与隋大剑仙找回场子,不丢人。男子初出茅庐,往往都不是女子的对手。” 陈平安总算听明白了郑大风的言下之意。就郑大风那脾气,这类调侃,越计较,他越来劲,要是隋右边在这里,郑大风估计要挨上一剑了。 陈平安没来由想起一句道教正经上的圣人言语,微笑道:“大道清虚,岂有斯事。” 郑大风对此嗤之以鼻。 陈平安问道:“你师父又收了两个弟子,我见过面了。那女子与你和李二一样,都是纯粹武夫,但是为何那个桃叶巷少年,看上去似乎不是走武道一途?” 郑大风摇头道:“老头子咋想的,没谁知道。我连李二之外,到底还有多少散落各地的师兄师姐,一个都不清楚,你敢信?老头子从来不爱聊这个。” 陈平安问道:“现在是怎么个打算?” 郑大风一脸天经地义道:“这不是废话嘛,瞪大眼睛找媳妇啊,我如今是恨不得大晚上提个灯笼,在大街上捡个娘们回家。你以为打光棍好玩啊?长夜漫漫,除了鸡鸣犬吠,就只有放个屁的声响了,还得捂在被窝里,舍不得放跑了。换成你,不觉得自个儿可怜?” 陈平安抹了把脸,不说话。 郑大风笑问道:“跟你商量个事。” 陈平安好奇道:“你说。” 郑大风指了指身后落魄山山脚那边,问道:“我打算重操旧业,看门,在你这儿蹭吃蹭喝,如何?” 陈平安停下脚步,问道:“不是开玩笑?” 郑大风怒了,大声道:“老子赶了一晚上夜路,就为了跑来落魄山跟你开玩笑?” 陈平安笑道:“行啊,回头我让朱敛在山门那边建造一栋宅子。” 郑大风白眼道:“山上也得有一栋,不然传出去,惹人笑话,害我找不到媳妇。” 陈平安环顾四周后,凑近郑大风,与他窃窃私语。 郑大风听完之后,赶紧抹了把口水,贼眉鼠眼笑嘻嘻,道:“这不太好吧?传出去名声不太好。我还是没有媳妇的人呢。再说了,你都送给了粉裙小丫头,再问一个小姑娘家家的要回来,这多不合适。” 陈平安说道:“这可是你说的,以后别眼馋,放着山头不管,成天待在山上逛荡。” 郑大风一把拉住陈平安胳膊,忙道:“别啊,还不许我腼腆几句啊?我这人脸皮子薄,你又不是不知道。咋就逛了这么久的江湖,眼力见儿还是半点没有的。” 陈平安揉了揉下巴,道:“算了,粉裙女童那边的狐皮美人符纸,还是不去讨要了,回头我找人,帮你在清风城那边再买一张。” 郑大风使劲点头,突然琢磨出一点意味来,试探性问道:“等会儿,啥意思?买符纸的钱,你不出?” 陈平安笑道:“出还是我出,就当垫付了你看守山门的银子。” 郑大风急眼了。 陈平安收敛玩笑神色,正经道:“你真想要一个清净的落脚地,落魄山之外其实还有不少山头,灰蒙山,鳌鱼背,拜剑台,随便你挑。” 郑大风摇摇头:“看大门,没什么丢人的,如果我真是觉得自己这辈子算是栽了,要躲起来不敢见人,哪里去不得?还跑来龙泉郡做什么?” 郑大风拍了拍陈平安肩膀,缓缓而行,抬头望向落魄山山顶,道:“这里,有人味,我喜欢。当年的小镇,其实也有,只是从一座小洞天降为福地后,没了禁制,千里山河,落地生根,人来人往,鱼龙混杂,就是瞧着热闹而已,反而没了人气。” 陈平安这趟返回龙泉郡,经过小镇,确实有这种感受,只是心中所想,不如郑大风说得这般直接。 郑大风说道:“如果哪天我觉得落魄山也是这么个鸟样了,我会搬走的,到时候别怪我不跟你打招呼。” 陈平安想了想,问:“不然还是跟我打声招呼再搬?” 郑大风不置可否,突然伸手,拍了拍陈平安后背,笑道:“别故意弯着了,累不累。我郑大风便是个驼背,又如何?我长得英俊啊。” 陈平安挤了挤,仍是笑不出来。 郑大风当晚就住在了朱敛那栋院子里,这两位同道中人,只要给他们两壶酒,几碟子佐酒菜,估计能聊一宿。 一想到有个朱敛,对于郑大风主动要求在落魄山看门,陈平安就心安几分。 估计朱敛到时候不会少往山脚跑,两个人一旦开始小酌侃大山,估计郑大风都能侃出老子是天庭四门神将的风采吧? 陈平安返回竹楼那边,崔姓老人站在二楼,扯了扯嘴角,转身走入屋子。 陈平安头皮发麻,仍是登上二楼。 老人在屋内盘腿而坐,调侃道:“不谢我送你一程,让你白白看到了一幅月下美人的旖旎风景?” 陈平安与他相对而坐,板着脸道:“昧良心的话,实在说不出口。” 老人点点头,道:“可以理解,几年没敲打,皮痒胆肥了。” 陈平安心知不妙。 老人讥笑道:“还跑?就不怕我一拳将你直接打到神秀山,再让阮邛一铁锤把你砸回落魄山?” 陈平安额头渗出汗水。 老人从袖中掏出一封信,抛给陈平安,道:“你学生留给你的。” 陈平安伸手接住信封,老人随手一拳已至,哪怕陈平安其实心生感应,仍是措手不及,砰然一声,倒飞出去,撞在墙壁上。 老人冷笑道:“奇了怪哉,一个五境巅峰的武夫,还不如当年三境武夫来得机敏?难怪只能跟在别人屁股后头吃灰。” 陈平安将那封信收入咫尺物,摘了背后剑仙,脱了靴子,身形佝偻,看似拳架松垮,拳意内敛,实则筋骨骤然舒展,关节如爆竹响动,以至于身上青衫随之一震,四周灰尘砰然散乱起来。 如果朱敛在这里,一定要大吃一惊,然后开始溜须拍马,说一句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因为陈平安这些年“不练也练”的唯一拳桩,就是朱敛独创的“猿形”,精髓所在,只在“天门一开,春雷炸响”。陈平安如今虽未大成圆满,却也已经极其神似打熬数十年的朱敛。 然后陈平安以一身猿形拳意,摆出一个学自藕花福地国师种秋的校大龙拳架,出拳之姿,却是铁骑凿阵式。他招呼老人道:“来!有本事只用五境打死我!” 光脚老人缓缓起身。 竹楼一震,四周浓郁灵气竟然被震散不少,一抹青衫身影骤然而至,一记膝撞砸向还在抬头直腰的老人的脑袋。 老人轻描淡写伸出一手,按住陈平安膝盖,随手一推,将陈平安甩出去。老人依旧是缓缓起身,在这个过程当中,速度不增一分,不减一毫,就那么站直,气定神闲。 陈平安被摔出去后,却不显狼狈,反而双脚脚尖在那堵竹楼墙壁之上,轻轻一点,飘然落地,皱眉道:“六境?” 老人显然是不屑回答这个幼稚问题。 只见老人略作思量,便与陈平安如出一辙,以猿形拳意支撑神气,再以校大龙拳架撑开身形,最后以铁骑凿阵式开路,微笑道:“不知天高地厚,我来教教你。” 陈平安双膝微蹲,一脚后撤,双手画弧如行云流水,最终由掌变拳,摆出一个老人从未见识过的古怪姿势,道:“只要是五境,我怕你?” 老人“哦”了一声。 一拳递出。 陈平安竟是当场晕厥过去,骂娘的言语,只能出口半句。 因为老人这一拳,分明不是五境境界,别说六境,说不定七境都有了。 老人一手负后,微笑道:“不好意思,没收住拳。” 并非是老人故意戏弄陈平安,而是天大的实话。 这几年老人在这栋写满符箓的竹楼,以文火温养一身原本至刚至猛的拳意,今夜又被这小兔崽子的拳意稍稍牵引,那一拳,有那么点不吐不快的意思,哪怕是在极力克制之下,仍是只能压制在七境上。 老人心中叹息一声,走到屋外廊道。 虽然重归十境三重境中的最后一重,是早晚的事情,但是曾经视为志在必得的武夫十一境,是真不用奢望了。 当初是他自己面对掌教陆沉,放弃了跻身十一境的那一线机会,以此换来两个年轻人的安稳,虽然不后悔,可岂会没有半点遗憾? 老人转头瞥了眼屋内的年轻人,收回视线后,想了想,又过去踹了陈平安一脚,将其打得清醒过来,不等陈平安说什么,老人又是一脚踢中他额头,可怜陈平安又晕死过去。老人嘀咕道:“以后要是没本事跻身十一境,看我不打死你。” 老人再次回到廊道,觉得神清气爽了,仿佛又回到了当年将孙子关在书楼小阁楼后搬走梯子的那段岁月,每当那个孙子学有所成,老人便老怀欣慰,只是却不会说出口半个字。有些最真心的言语,例如失望至极,或是开怀至极,尤其是后者,身为长辈,往往都不会与那个寄予厚望的晚辈说出口,如一坛摆放在棺材里的老酒,老人一走,那坛酒也再无机会重见天日。 老人对陈平安如何? 裴钱未必清楚,青衣小童和粉裙女童也未必真正明白,唯独朱敛知道。 所以朱敛才不会有向老人请教拳法的念头。 珠玉在前。 群山之巅,有一老一少,教拳与学拳,就足够了。 第一章 十年之约已过半 ●●● 第一章 十年之约已过半 竹楼这边的动静实在太大,裴钱被惊醒后,立即穿好衣裳,配好刀剑错,手持行山杖,冲出门去。 粉裙女童晚于她半步,也打开了屋门,见着了裴钱快步奔出院子的灵巧背影,便瞅出些异样,赶紧掠去,跟上裴钱,果然看到裴钱板着脸,杀气腾腾,一边跑一边嘀嘀咕咕。粉裙女童大致清楚裴钱的脾气,赶紧劝说道:“可别冲动啊,老爷早些年在山上练拳,一直是这样的。” 粉裙女童倒不是不心疼自家老爷,而是知晓轻重利害,不愿意裴钱在竹楼那边吃亏,何况崔老先生,对老爷真没坏心。 裴钱埋头狂奔,握紧行山杖,气呼呼道:“老王八蛋真是要造反,这座山头都是我师父的,竹楼更是我师父的,老家伙死皮赖脸霸占着二楼不说,师父才刚刚上山,就被两三拳打晕过去,一睁眼,不过是与我们聊了会儿,没过多久,就又挨了拳头,现在又来!师父是回家乡享福的,不是给老家伙欺负的!” 裴钱越说越恼火,不断重复道:“气杀我也,气杀我也……” 粉裙女童到底是一条跻身了中五境的火蟒精魅,轻灵飘荡在裴钱身边,怯生生道:“崔老先生真要造反,我们也没辙啊,咱们打不过的。” 裴钱歪头吐了口唾沫,没有放缓脚步,咬牙切齿道:“那就不打架,我跟老王八蛋讲理去!我就不信了,天底下还有这样不厚道的客人,欺负我师父好说话不是?我裴钱可不是什么善茬!我是师父的开山大弟子,是崔东山的大师姐!” 粉裙女童倒退着飘荡在裴钱身边,瞥了眼裴钱手中的行山杖,腰间的竹刀竹剑,欲言又止。 裴钱住处附近,青衣小童坐在屋脊上,打着哈欠。这点小打小闹,不算什么,比起当年他一趟趟背着浑身浴血的陈平安下楼,如今竹楼二楼那种“切磋”,就像从边塞诗翻篇到了婉约词,不值一提。裴钱这黑炭,还是江湖阅历浅啊。 郑大风和朱敛在院中饮酒赏月,不聊陈平安,只聊女人,不然两个大老爷们,大晚上聊一个男人,太不像话。 朱敛聊那远游桐叶洲的隋右边,聊太平山女冠黄庭,聊大泉王朝还有一个名叫姚近之的狐媚女子,聊桂夫人身边的侍女金粟,聊那个脾气不太好的范峻茂。 郑大风便聊了已经叛出神诰宗的贺小凉,不幸跌入山下泥泞中的正阳山仙子苏稼,大骊那位身材矮小却风情万种的宫中娘娘。后来扯远了,郑大风还聊到了早年给骊珠洞天看大门那会儿,在小镇上土生土长的出彩女子,有泥瓶巷顾氏,更早几十年,还有杏花巷一位妇人,前些年才当上了龙须河的河婆,成为山水神祇后,得以返老还童,恢复了年轻时候的姿容,长得真是不赖,可就是嘴巴刻薄了点,吵起架来,比他嫂子还要厉害几分。 郑大风抿了口酒,咂巴咂巴嘴,满脸陶醉,道:“月夜清风,与挚友畅饮,说尤物美妇,真是神仙日子。” 桌上这套青瓷酒具,有些年月了,一看就是小镇一座龙窑烧造出产的贡品,几近完美。作为大骊宋氏的御用贡品,按照惯例,稍有瑕疵的次品,一律会被窑务督造官衙署的官吏严格筛选出来,敲碎后丢在老瓷山。郑大风爱喝酒,脑子又灵光,偷偷弄来些本该搁置在大骊皇宫的瓷器,不难。对于郑大风这些狗屁倒灶的小事,药铺杨老头当年估计都不稀罕动一下眼皮子。 朱敛正提起酒壶,往空荡荡的酒杯里倒酒,突然停下动作,放下酒壶,却拿起酒杯,放在耳边,歪着脑袋,竖耳聆听,眯起眼,轻声道:“富贵门户,偶闻瓷器开片之声,不输市井巷弄的杏花叫卖声。” 朱敛听过了那一声细微声响,双指拈住酒杯,笑语呢喃道:“小器大开片,仿佛乡野少女,情窦初开,兰花香草。大器小开片,宛如倾国美人,策马扬鞭。” 郑大风听着这些颇为醋酸的文人措辞,竟是半点不觉得别扭,反而跟着朱敛一起怡然自得。照理说,一个老厨子,一个看门的,就只该聊那些屎尿屁和鸡毛蒜皮才对。 明月朗朗,清风习习。 对坐两人,心有灵犀。 人间美事,不过如此。 郑大风笑道:“朱敛,你与我说老实话,在藕花福地混江湖那些年,有没有真心喜欢过哪位女子?” 朱敛轻轻放下酒杯,感慨道:“喜欢女子之时,岂可不真心,岂敢不用心。只是家国江湖,处处事事,身不由己。年轻的时候,心比天高,总觉得男女情爱,风流极致犹嫌小,而纵横捭阖,功高盖世,力挽狂澜,青史留名,这些个词,早年在书上一瞧见就像……” 郑大风顺嘴接话道:“就跟一条老光棍在深山老林,窥见了美人出浴图,一下子就热血上头了。” 朱敛赶紧给双方倒满酒,就凭这句话,就该满饮一杯。 两人轻轻碰杯,朱敛一饮而尽,抹嘴笑道:“与挚友的碰杯声,比那豪阀女子沐浴脱衣声,还要动人了。” 郑大风问道:“如此天籁,你真听过?” 朱敛点点头,道:“过眼云烟,俱往矣。” 郑大风心悦诚服,竖起大拇指,赞道:“高人!” 青衣小童翻了个白眼,实在想不明白,这两个武夫,怎么只要厮混在一起,既不聊武学,也不大碗吃肉,偏偏聊那吃也不能吃还最耗钱财的女子?女子长得再好看,又能如何?凡俗夫子,即便如花似玉,花能开多久?人老珠黄又需要几年?便是山上女修,再好看,可好看能当饭吃吗?能当神仙钱买法宝吗?青衣小童觉得这两人的江湖,真俗气,太无趣。 关键是郑大风也好,朱敛也罢,分明都是东宝瓶洲最出类拔萃的纯粹武夫,明明如此爱慕女子颜色,又偏偏身边一个佳人也无。 世俗江湖,所谓的江湖宗师,哪怕不过六境七境,想要偎红倚翠的话,还不简单? 青衣小童后仰倒去,用双手做枕头。他想不明白,为什么陈平安就能跟他们做朋友,而且是真正的朋友。 竹楼那边,裴钱见着了站在二楼廊道的光脚老人。 老人笑问道:“怎么,要给你师父打抱不平?” 裴钱眨了眨眼睛,问道:“老先生,咱们都是混江湖的英雄好汉,所以要讲道义,要知恩图报,对吧?” 老人没有说话。 他俯瞰着这个怎么看怎么都是块武运坯子的黑炭丫头,有些纳闷:陈平安这家伙别的不说,眼光还是有点的,不该瞧不出裴钱的天资根骨才对,怎么就舍得不用心雕琢这块绝世璞玉?怎的就由着楼底下这个小惫懒货吃不住疼,就真不去刻苦习武了,成天想着一夜练出绝世剑术,两天练出个天下无敌? 只是小丫头认了陈平安当师父,还算死心塌地,那么老人就不好随便插手,这才是真正的江湖道义。哪怕小黑炭每天游手好闲,暴殄天物,老人也只能等到陈平安返回落魄山,才好说道一二。至于最后陈平安如何对裴钱传授武学,依旧是这对师徒二人的自家事。 老人不说话,裴钱就越没有底气,打是肯定打不过的,喊上老厨子都没用,还是怪自己那套疯魔剑法太难练成,否则哪里容得老王八蛋如此嚣张跋扈,早打得他跪地磕头,给自己师父认错了。 只是裴钱今儿胆子特别大,就是不愿转头走人。 粉裙女童扯了扯裴钱的袖子,示意她见好就收。 裴钱轻轻拍掉粉裙女童的手,昂首挺胸,大声道:“老先生,咱们下五子棋,规矩由我来定,谁赢了听谁的,敢不敢?” 老人面无表情道:“不敢。” 裴钱愣在当场。 老人突然说道:“是不是哪天你师父被人打死了,你才会用心练武?然后练了几天,又觉得吃不消,就干脆算了,只要每年像是去给你师父爹娘的坟头磕头那样,跑得殷勤一些,就可以心安理得了?” 裴钱眼泪盈盈,紧抿起嘴,伸手死死握住腰间刀柄。 就在此时,一袭青衫摇摇晃晃走出屋子,斜靠着栏杆,对裴钱挥挥手道:“回去睡觉,别听他的,师父死不了。” 裴钱泫然欲泣道:“万一呢?” 陈平安气笑道:“那就上楼,师父让他帮你揉拿筋骨,就跟隋右边当时在老龙城差不多,要不要?我数到三,如果还不回去睡觉,就把你抓上来,想跑都跑不了,以后师父也不管你了,一切交由老前辈处置。” 陈平安刚数了个一,裴钱就开溜了,一边跑一边嚷嚷道:“没有万一,哪有什么万一,师父厉害着哩。” 老人冷笑道:“良心也没几两。” 陈平安咳嗽几声,眼神温柔,望着两个小丫头片子远去的背影,笑道:“这么大孩子,已经很好了,再奢望更多,就是我们不对。” 老人摇头道:“换成寻常弟子,晚一些就晚一些,裴钱不一样,这么好的苗子,越早吃苦,苦头越大,出息越大。十三四岁,不小了。如果我没有记错,你这么大的时候,也差不多拿到那本《撼山谱》,开始练拳了。” 陈平安笑道:“反正我才是裴钱师父,你说了不算。” 老人斜眼道:“怎么,真将裴钱当女儿养了?你可要想清楚,落魄山是需要一个无法无天的富家千金,还是一个筋骨坚韧的武运坯子。” 陈平安双手放在栏杆上,道:“我不想这些,我只想着裴钱在这个岁数已经做了许多自己不喜欢的事情,抄书啊,走桩啊,练刀练剑啊,够忙的了,又不是真的每天在那儿游手好闲,那么总得由她做些她喜欢做的事情。” 老人问道:“小丫头的那双眼睛,到底是怎么回事?” 陈平安摇头道:“从藕花福地出来后,就是这样了。东海观道观的老观主,好像在她眼睛里动了手脚,不过应该是好事。” 老人不是拖泥带水的人,问过了这一茬,不管答案满不满意,立即换了一茬询问:“这次去往披云山,谈过心后,是不是又手欠了,给魏檗送了什么礼物?” 陈平安有些尴尬,没有隐瞒,轻声道:“一块杜懋飞升失败后坠落人间的琉璃金身碎块。” 老人是见过世面的,直接问道:“多大?” 陈平安回答道:“孩子的拳头大小。” 陈平安本以为老人要骂他败家,不承想老人点点头,说道:“不能只欠魏檗的人情,不然将来落魄山众人,在心境上被你连累,一辈子寄人篱下,抬不起头来看那披云山。” 老人又问:“知不知道我为何两拳将你打到溪畔的阮秀身前?” 陈平安摇头。 老人说道:“阮秀当年跟随粘杆郎去往书简湖,知道吧?” 陈平安点头道:“差点碰面。” 老人嗤笑道:“那你知不知道她宰了一个大骊势在必得的少年?连阮秀自己都不太清楚,那个少年,是藩王宋长镜相中的弟子人选。当初在芙蓉山上,大局已定,拐走少年的金丹地仙已经身死,芙蓉山祖师堂被拆,野修都已毙命,而大骊粘杆郎却完好无损,你想一想,为何没有带回那个本该前途似锦的大骊北地少年?” 陈平安是真不知道这一内幕,陷入沉思。 老人泄露了一些天机,道:“宋长镜相中的少年,自然是百年难遇的武学天才,大骊粘杆郎之所以找到此人,在于此人早年破境之时,还是武道的下三境,就引来数座武庙异象,而大骊向来以武立国,武运起伏一事,无疑是重中之重。虽说最后阮秀帮助粘杆郎找了三位粘杆郎候补,可其实在宋长镜那边,多多少少是被记了一笔账的。” 陈平安疑惑道:“跟我有关?” 老人差点又是一拳递去,想要将这个家伙直接打开窍。 陈平安心有所动,已经横移出去数步,竟是逆行那撼山拳的六步走桩,并且无比自然。 老人稍稍消气,这才没有继续出手,说道:“你只争‘最强’二字,不争那武运,可是阮秀会这样想吗?天底下的傻闺女,不都是希望亲近的身边男子,尽可能得到万般好处?在阮秀看来,既然有了同龄人蹦出来跟你争抢武运,那就是大道之争,她是怎么做的?打死算数,斩草除根,永绝后患。” 陈平安神色黯然。 老人一手负后,一手摩挲栏杆,道:“我不乱点鸳鸯谱,只是作为上了岁数的过来人,希望你明白一件事,拒绝一位姑娘,你总得知道她到底为你做了哪些事情,知道了,到时候仍是拒绝,与她原原本本讲清楚了,那就不再是你的错,反而是你的本事,是另外一位女子的眼光足够好。可是你如果什么都还不清楚,就为了一个自个儿的问心无愧,看似铁石心肠,实则是蠢。” 老人转头问道:“这点道理,听得明白?” 陈平安点点头,答道:“听得明白。” 老人又问:“那该怎么做?” 陈平安说道:“不知道。” 老人一挑眉头。 陈平安见机不妙,身形飘荡而起,单手撑在栏杆,向竹楼外一掠出去,却不是直线轨迹,猛然间使了一个千斤坠,落在地面,同时不惜使出一张方寸缩地符,又一拍养剑葫,让初一、十五护住自己身后,再驾驭剑仙先行一步,重重踏地,身如奔马,踩在剑仙之上,坚决不御剑去往那视野开阔的云海之上,而是紧贴着地面,在山林之间,绕来绕去,快速远遁。 一气呵成,显然是早就打好腹稿的逃跑路线。 二楼老人没有出拳追击,道:“若是对待男女情爱,有这跑路本事的一半,你这会儿早就能让阮邛请你喝酒,大笑着喊你好女婿了吧。” 夜幕中,寅时末。 天即将亮。 陈平安独自坐在临近落魄山山巅的台阶上。 一身酒气的朱敛拾阶而上,坐在陈平安脚边,转头笑道:“少爷,有家不得回,确实惨了些。” 陈平安叹了口气,道:“是我自找的,怨不得别人。” 朱敛问道:“天快亮了,如果少爷不困,不如我们一起去趟龙泉新郡城,去接了那位如今算是半个落魄山子弟的外乡少女?实不相瞒,老奴这副尊荣,是好说歹说,磨破了嘴皮子,才让他们相信自己是落魄山的山上人,但是那户人家也提了要求,希望落魄山的主事人,能够露一面,不然他们不敢就这样让那少女离家入山。所以说还是得少爷你亲自出马。” 陈平安点头笑道:“行啊,刚好会路过北边那座风凉山,我们先去董水井的馄饨铺子瞧瞧,再去那户人家接人。” 朱敛呵呵笑道:“那咱们还可以路过龙泉剑宗的祖山呢。” 陈平安一脚轻轻踹去,朱敛不躲不闪,硬挨了一下,“哎哟”一声,叫道:“我这老腰哦。” 陈平安站起身,吹了一声口哨,哨声悠扬。 那匹并未拴起的渠黄,很快就奔跑而来。 陈平安没有翻身上马,只是牵马而行,缓缓下山。他只是习惯了与渠黄相依为命游历四方而已。 陈平安问道:“郑大风睡了?” 朱敛搓手笑道:“未必,估计大风兄弟这会儿还躺在被窝里,看我借给他的一本神仙书吧。” 陈平安黑着脸,后悔有此一问,赶紧转移话题,问:“那郡城少女姓甚名谁?” 朱敛答道:“岑鸳机。” 陈平安说道:“挺怪的一个名字。” 朱敛继续道:“这么一位豆蔻少女,身材高挑,比老奴还要高不少,瞧着纤细,仔细观察之后,就发现腴瘦得当,是天生的衣裳架子,尤其是一双长腿……” 陈平安无奈道:“你是给落魄山挑弟子,还是给自己挑媳妇?” 朱敛喟叹道:“老奴是有心杀贼惜无力啊。” 陈平安瞥了眼朱敛,问:“一个远游境武夫,你自己信吗?” 朱敛改口道:“那就是老当益壮,有力杀贼,没奈何洁身自好,无心杀贼?” 陈平安说道:“以后她到了落魄山,你和郑大风,别吓着她。” 朱敛笑道:“少爷未免太小瞧我和大风兄弟了,我们才是世间顶好的男儿。” 陈平安停步不前,将咫尺物交给朱敛,道:“我自己去郡城那边接人,地址我记得。将咫尺物交给郑大风,他晓得开山之法,本就是他送给我的,我并未重新炼化。这里边的酒水,还有一些草书字帖,以及许多小件的古董珍玩,各自应该埋在何处,放在何地,你朱敛是行家,与郑大风一起谋划谋划,我信得过你们的眼光。” 朱敛只得接过了那块咫尺物素白玉牌,转身登山,好心提醒道:“接到了岑鸳机,少爷不用着急赶路,适宜踏秋,赏景缓行,莫要错过了沿途景色。就是……小心阮师傅误会了少爷。” 陈平安刚想要让朱敛陪在身边,一起去往龙泉郡城,佝偻老人如一缕青烟,转瞬间就已经消逝不见。 陈平安牵马下山,忧心忡忡。 随后一人一骑,跋山涉水,只是比起当年跟随姚老头风餐露宿,上山下水,顺利太多。除非是陈平安故意想要马背颠簸,拣选一些无主山脉的险峻小路,不然就是一路坦途。两种风景,各自得失,入眼的画面是好还是坏,就不好说了。 在一天黄昏中,陈平安牵马来到风凉山的半山腰,找到了那家馄饨铺子,见着了身材愈发高大的董水井。 董水井满脸笑意,也无太多热情寒暄,只说稍等,就去后厨亲手烧了一大碗馄饨,端来桌上,坐在一旁,看着陈平安在那边细嚼慢咽。 陈平安笑着感慨道:“如今就只能希冀着这馄饨味,不要再变了,不然庄稼地无人耕作,小镇的熟面孔越来越少,陌生的邻居越来越多,处处起高楼,说好也不好。” 董水井笑着不说话。 除了齐先生之外,李二,还有眼前这个年轻人,是少数几个早年真正“看得起”他董水井的人。 尤其难能可贵的,还在于陈平安当初与林守一相伴远游,而董水井主动选择放弃了去大隋书院求学的机会,照理说陈平安与林守一更加亲近,可是跟他董水井相处起来,还是两个字——真诚,既不故意拉拢关系,刻意热情,也从不为之疏远,看轻了他满身铜臭。 董水井会珍惜的。 陈平安依旧像上次返乡与董水井相聚时差不多,聊了山崖书院那拨人的近况,也说些自己远游别洲的趣闻。董水井也说了自己在风凉山和龙泉郡城的事情。 久别重逢,双方的故人故事,都在一碗馄饨里边了。 听说陈平安第一次去龙泉郡城,董水井便打算稍早些打烊,关了铺子,只是一想到有可能会有香客赶夜路下山,就将钥匙交给店里伙计,这才陪着陈平安离开风凉山,往北边的郡城行去。那边,灯火辉煌如昼,远远望去,就是歌舞升平的盛世景象。 董水井又问了大骊铁骑南下后东宝瓶洲中部的形势。 陈平安一一说了。 董水井轻声道:“大乱之后,商机蛰伏其中,可惜我本钱太少,在大骊军伍中,也谈不上什么人脉,不然真想往南边跑一趟。” 陈平安想了想,道:“在书简湖那边,我认识一个朋友,叫关翳然,如今已是将军身份,是位相当不错的世家子弟,回头我写封信,让你们认识一下,应该对胃口。” 董水井直截了当道:“行啊,若是真做成了买卖,就从我那边,抽一成给你。” 陈平安点头道:“没问题。” 董水井笑道:“还担心你会拒绝。” 陈平安也笑了,道:“那以后还怎么与你做朋友?” 董水井犹豫了一下,又道:“如果可以的话,我想参与经营牛角山包袱斋留下来的仙家渡口,如何分成,你说了算,你只管使劲压价,我所求不是神仙钱,是那些跟随乘客走南闯北的……一个个消息。陈平安,我可以保证,为此我会尽力打理好渡口,不敢有丝毫怠慢,也无需你分心。不过这里边有个前提,若是你对那个渡口收益有预估,先说出来,如果我可以让你挣得更多,才会接下这个盘子,如果做不到,我便不提了,你更无需愧疚。” 陈平安思量一番,道:“行,那我先与人商量一下,回头报个价给你,在商言商,不会跟你客气。” 董水井微笑道:“已经跟我很客气了。” 陈平安沉默片刻,递给董水井一壶珍藏在方寸物当中寥寥无几的酒水,自己则摘下养剑葫,各自饮酒。陈平安说道:“其实当年你没跟着去山崖书院,我挺遗憾的,总觉得咱们俩最像,都是穷苦出身,我当年是没机会读书,所以你留在小镇后,我有些生气。当然了,这很不讲理了,而且回头来看,我发现你其实做得很好,所以我才有机会跟你说这些心里话,不然就只能一直憋在心里了。” 董水井喝了口酒,道:“我知道自己的斤两,读书凑合,不算太差,可是绝对比不上林守一,不如做点自己擅长的事情。” 陈平安笑道:“你们俩都这么喜欢李槐的姐姐啊。” 董水井脸色微红,不知是几口酒喝的,还是因为别的。 董水井喝了一大口酒,小声道:“有一点我肯定现在就比林守一强,如果我和林守一,李柳哪个都瞧不上,到时候林守一肯定会气个半死,而我不会,只要李柳过得好,我还是会……有些开心。当然了,不会太开心。很开心这种骗人的话,没必要瞎扯,否则就糟蹋了手中这壶好酒。但是我相信怎么都比林守一看得开。” 陈平安点点头。 董水井提起手中酒壶,问:“很贵吧?” 陈平安笑道:“真是不便宜。” 董水井小喝了一口,笑道:“那就越来越好喝了。” 陈平安哈哈大笑,道:“像我!” 两个出身相似的同乡人,就这样闲聊着,徒步而行,一路往北。 到了龙泉郡城南门,有城门武卒在那边查看版籍。陈平安倒是随身携带,只是不承想董水井不过是象征性拿出户籍文书,城门武卒的小头目接也没接,随便瞥了眼,便笑着与董水井寒暄几句,就直接让两人入城了。 陈平安看在眼中,没有说话。 显然董水井比自己想象的混得更好一些。 郡守吴鸢,国师崔瀺的弟子,寒族出身的官场俊彦。窑务督造官,曹氏子弟。县令,袁氏子弟。风凉山之巅的山神庙神祇,龙泉郡城几位腰缠万贯的富豪。与董水井这个卖馄饨起家的年轻人,竟然都熟稔。 董水井将陈平安送到那户人家所在的街道,然后双方分道扬镳。分别前董水井说了自家地址,欢迎陈平安有空去坐坐。 陈平安看着年轻人的高大背影,沐浴在晨曦中,朝气勃勃。 根据董水井的说法,龙泉郡城,如今只需要看住在哪条街巷上,就可以大致看出家底的深浅了。 陈平安所在这条街道,名为嘉泽街,多是大骊寻常的殷实人家,来此购买宅邸,地价不低,宅子不大,谈不上实惠,难免有些打肿脸充胖子的嫌疑。董水井也说了,如今嘉泽街北边一些更富贵气派的街道,最大的大户,正是泥瓶巷的顾璨他娘亲,看她那一买就是一片宅子的架势,说明不缺钱,只是来得晚了,好些郡城寸土寸金的风水宝地,她有钱也买不着,听说如今在打点郡守府邸的关系,希望能够再在董水井那条街上买一栋大宅。 这位衣锦还乡的妇人曾经带着那几位婢女,去风凉山那边烧香拜神,路过了董水井的馄饨铺子,听说董水井曾经也上过学塾后,便与他聊了几句,询问董水井在郡城是否有落脚地儿,若是攒了些银子,她与郡守府关系很熟,可以帮忙问问看。只是言语之中的倨傲,气坏了店里的两个伙计。董水井一个做生意的,什么样的客人没见过,开门迎客百样人,自然不以为意,也就任由妇人显摆她的风光,只说自己有住处,反正一个人吃饱全家不愁的,宅子小些没关系。妇人当时的眼神,便有些怜悯。 后来郡守府一位管着一郡户籍的实权官员,亲自登门,问董水井能否卖出那栋闲置的大宅子,说是有位顾氏妇人,出手阔绰,是个冤大头,这笔买卖可以做,可以挣不少银子。董水井以已经有京城显贵瞧上了为理由,婉拒了那位官员。可卖可不卖,董水井就不卖了。 顾氏妇人,想必怎么都弄不明白,怎的她明明出了那么高的价钱,也买不着一栋空着的宅子。 如今在龙泉郡城,董水井家底越来越厚,人脉越来越宽,但是很奇怪,“董半城”的名声反而越来越小,短短一两年,好像郡城就没了这么一号大地主。 其实这才能够说明,董水井是真有钱了。 在规模不大的那栋宅子门前,陈平安与门房禀明情况,说自己是从落魄山来的,叫陈平安,来接岑鸳机。 门房将信将疑,陈平安只得拿出那份通关文牒,但是没有交给门房,只是摊开了一些,给门房看清楚了姓名籍贯,不然其余那些两洲诸国的钤印官印,太吓人。 门房这才去禀报。 很快有四个人一起赶来大门这边,见到了在门外牵马而立的陈平安,他们赶紧跨过门槛。 三男一女,中年人与他两儿一女,站在一起,一看就是一家人。中年男子也算一位美男子,兄弟二人,差着五六岁,亦是十分英俊。其中那位少女,应该就是岑鸳机,听朱敛说才十三岁,可是亭亭玉立,身段婀娜,瞧着已是十七八岁女子的模样,眉眼已开,容颜确实有几分似隋右边,只是不如隋右边那般清冷,多了几分天然妩媚,难怪小小年纪,就会被觊觎美色,连累家族搬出京畿之地。 陈平安再次自报名号,用大骊官话,而不是龙泉当地方言。 那位中年男子深深作揖道:“岑正拜见落魄山陈仙师。” 直起腰后,岑正道歉道:“事关重大,岑正不敢擅自与家族他人提及仙师名讳。” 陈平安摇头道:“无妨。” 陈平安转头望向那个少女,问道:“可有言语要与家人说?到了落魄山后,你便不可能随随便便下山入城。哪怕是书信往来,也会有些山头规矩要讲。所以你有话要说,我可以等你说完。” 岑鸳机摇摇头。 陈平安牵马转身,道:“那就走了。” 既没有登门喝口热茶,也没有给岑家男人吃什么定心丸,陈平安就这样带着少女离开了街道。 到了另外一条街道的一座府邸,陈平安让少女看着马匹,在门外等候。 少女默默点头。 这座府邸,名为顾府。 如今在龙泉郡城名气挺大,传说是一位极有钱的妇人,并且在大骊靠山极大。 门房一听说“陈平安”三个字,赶紧领着貌不惊人的青衫年轻人,直接入了府。 陈平安见到了顾璨的娘亲,喝了一杯茶水,又在顾氏的挽留下,任由一个对自己充满敬畏神色的原春庭府婢女,再添了一杯,缓缓喝尽,与顾氏详细聊了顾璨在书简湖以南大山中的经历,让顾氏宽心许多,这才起身告辞离去。顾氏亲自送到宅子大门口,陈平安牵马后,顾氏甚至跨出了门槛,走下台阶,陈平安笑着说了一句“婶婶真的不用送了”,她这才罢休。 一男一女渐渐远去,顾氏看了眼那个不知根脚的少女背影,似有所悟,转头瞥了眼身后大门那边,她从青峡岛带回的貌美婢女,然后姗姗而行,走回大门,拧了婢女耳朵一下,笑骂道:“不争气的玩意,给一个乡野少女比了下去。” 妙龄婢女其实姿色颇为出彩,便有些无辜。 陈平安带着名为岑鸳机的京畿少女,一路往南返回群山,一路上并无言语交流。 少女其实一直在偷偷观察这个朱老神仙嘴中的“落魄山山主”。 只是她看来看去,也没看出门道,便有些失望。 本以为是位仙风道骨的老神仙,不然就是位名士风流的儒雅男子。 哪里想到,会是个形神憔悴的年轻人,瞧着也没比她大几岁嘛。 一路上,陈平安走在前边,松开马缰绳,反复思量着崔东山留给自己的那封信。事关重大,加上有些事情,顺着某条脉络,能延伸出去千万里,以至于他全然忘记了身后还跟着位脚力不济的少女。 等到陈平安回过神,已经身在大山中,这才转过头去,发现一瘸一拐而行的少女眉头紧蹙,但是从头到尾,都没有吭声。 陈平安歉意道:“对不起,想事情想出神了。” 岑鸳机抿起嘴唇,仍是一言不发。 她心中愤愤,想着这个家伙肯定是故意用这种蹩脚法子,以退为进,好假装他与那些登徒子不是一类人。 她一定要多加小心!到了落魄山,尽量跟在朱老神仙身边,莫要遭了这个陈姓年轻人的毒手!只要见到了老神仙,她应该就安全了。 陈平安见她不说话,只得问道:“会骑马吗?” 她摇头。 会也不骑!天晓得这个看似憨厚实则油滑的浪荡子,是不是借此机会,偷看那些登徒子都想看到的画面? 山上人,真是城府深沉,比京畿那些心计肤浅的色坯,实在是道行高深太多了。 少女不断告诫自己:岑鸳机,你一定要小心啊。 陈平安哪里知道这个少女此刻的脑子想岔了十万八千里,便说道:“那咱们就走慢点,你要是想休息,就告诉我一声。” 瞧瞧,先做恶人,再来柔情,环环相扣,层出不穷的手段。 少女愈发肯定,这个家伙,怎么看怎么都不是个好东西。 陈平安总觉得少女看自己的眼神,有些古怪深意。 转过身,牵马而行,陈平安揉了揉脸颊,怎的,真给朱敛说中了?如今自己行走江湖,务必小心招惹风流债? 陈平安摘下养剑葫,喝了口酒,犹豫要不要先让岑鸳机独自去往落魄山,他自己则去趟小镇药铺。 一见到那人喝酒,少女环顾四周,四下无人的荒郊野岭,她有些欲哭无泪,该不会是这个家伙要打着醉酒的幌子,做那歹事吧? 陈平安吃一堑长一智,察觉到身后少女的呼吸絮乱和步伐不稳,便转过头去,果真看到了她脸色惨白,便别好养剑葫,说道:“停步休息片刻。” 岑鸳机一看到那家伙喝过了酒,放好了酒葫芦,果然就要出手了! 她一下子哭出声,掉头就跑,晃晃悠悠,慌不择路。 陈平安挠挠头,喃喃道:“走到一半,想家了?” 陈平安叹了口气,只得牵马缓行,就想着总不能将她一个人晾在深山中,要不就将她送出大山以外的官道,让她独自回家一趟,什么时候想通了,再让家人陪伴去往落魄山便是。 陈平安刚要提醒她走慢些,结果就看到岑鸳机一个身形踉跄,摔了个狗吃屎,然后趴在那边号啕大哭,反复嚷着不要过来,最后转过身,坐在地上,拿石子砸陈平安,大骂他是色坯,不要脸的东西,一肚子坏水的登徒子,她要与他拼命,做了鬼也不会放过他…… 陈平安蹲在远处,捂着额头。 陈平安站起身,轻轻跺脚,无奈道:“魏檗,帮个忙!我知道你在看着这边,笑话看够了吧?” 转瞬之间。 一袭白衣、耳垂金环的魏檗潇洒出现,山间清风流转萦绕,衣袖飘摇如水纹。 陈平安再也不看那个少女,对魏檗说道:“麻烦你送她去落魄山,再将我送到真珠山。这匹渠黄也一并带到落魄山,不用跟着我。” 魏檗忍着笑,打了两个响指。 陈平安独自一人,已经来到真珠山之巅。 魏檗则陪着那个伤心至极的少女来到落魄山的山脚,那匹渠黄率先撒开蹄子,登山。 一身泥土的少女惊魂不定,还有些晕眩,弯腰干呕。 魏檗看也不看她一眼,抬头望向落魄山高处,微笑道:“岑鸳机,能够把陈平安当做浪荡子,你也算独一份了。” 少女后退几步,小心翼翼问道:“先生你是?” 寻常人,哪里有资格知晓一位大骊山岳正神的名讳。 魏檗笑而不语,率先登山。 少女犹豫了一下,拉开一段距离,默默跟在这位白衣神仙的身后。 到了朱敛和郑大风的院子,魏檗幸灾乐祸,将此事大略说了一遍,郑大风捧腹大笑,朱敛抹了把脸,悲从中来,觉得自己要吃不了兜着走了。 岑鸳机见着了那位最熟悉的朱老神仙,才放下心来。 只是不知道为何,三位世外高人,如此神色各异。 陈平安走下真珠山,去了小镇,这次总算没有吃闭门羹,被那个名为石灵山的少年领着走到了后院。 杨老头坐在台阶那边,依旧是抽着旱烟在那儿吞云吐雾。 陈平安没来由想,这般场景,一百年,一千年,还是一万年了?又想起当年自己选中落魄山后,为何说及姚老头时,眼前这位老人,会流露出那副神色? 陈平安心间有太多问题,想要跟这位老人询问。因为杨老头必然知道答案,就看老人愿不愿意说破,或者说肯不肯做买卖了。但是到最后,陈平安开口所问的不过是一句:“郑大风以后怎么办?” 杨老头淡然道:“等等看。” 陈平安不再言语,只是安静坐着。 老人也不赶人。 不久就下起了蒙蒙细雨,很快雨越下越大。 陈平安跟那个不情不愿的药铺少年石灵山,借了一把雨伞。 陈平安站在药铺门口的屋檐下,驻足看了许久的冷清街道,然后一步跨出,走入雨中。 离开了杨家药铺,去了趟那座既未毁弃也没启用的老旧学塾,陈平安撑伞站在窗外,望向里边。 耳畔似有琅琅书声,一如当年自己年幼,蹲在墙根旁听先生讲课。 离开了学塾,去了龙尾溪陈氏创立的新学塾,远比旧学塾更大,陈平安在牌坊楼外停步,转身离开。 走过家乡俗称螃蟹坊的那处地方,有圣人亲笔的四块匾额,儒家的“当仁不让”,佛家的“莫向外求”,道家的“希言自然”,兵家的“气冲斗牛”,陈平安仰头望去,绕行一圈。 骊珠洞天破碎下坠后,这几块匾额被大骊朝廷以秘术层层拓印,剥离了所有曾经蕴含其中的精气神,这几桩机缘,又不知花落谁家。 其间仰头看着那个“希”字,想到崔东山在信上所说,陈平安眼神晦暗不明,思绪悠悠。 之后经过了那座铁锁井,如今被私人购买下来,成为禁地,已经不许当地百姓汲水,在外边围了一圈低矮栅栏。 陈平安便想起了得到铁链的蜂尾渡青年,宫柳岛刘老成的弟子,一个身材高大、性情温和的黑衣青年,不单单是自己如此觉得,就连裴钱都觉得他是个好人,想必真是好人了,后来陈平安之所以胆敢涉险登上宫柳岛,多亏了他——总觉得能教出这么个弟子的野修刘老成,不至于坏到烂肚肠,事实证明,陈平安赌对了。不过与刘老成的勾心斗角,每每事后想起,仍是会让陈平安心有余悸。 陈平安突然笑了起来,不知为何,此时此刻站在围栏外看着那口水井,有点像是当初在倒悬山,远远看着那道去往剑气长城的“天门”,那里有一个坐在石碑顶部的抱剑汉子,一个坐在蒲团上看书的小道童。陈平安远游各地,觉得唯一能够跟脚下这座小镇比拼藏龙卧虎的地方,估计就只有倒悬山了,作为浩然天下最大的一座山字印,正是道老二的通天大手笔。 陈平安仰头望天。 收回视线后,去远远看了几眼分别供奉有袁、曹两姓老祖的文武二庙,一座选址在老瓷山,一座在神仙坟,都很有讲究。 陈平安没有靠近祠庙,尤其是那座他打小就不怎么去的老瓷山,与它相距极远。不过在修缮一新的神仙坟那边,陈平安逛了很久,许多菩萨、天官神像都已让大骊的能工巧匠,一尊尊一座座,重新竖立起来,修旧如新,不过尚未彻底完工,还有许多匠人在高高的木架上忙碌。 据说大骊朝廷打算继续扩建文武庙,然后将佛家菩萨、道教天官各自安置在祠庙内,到时候此地的文武庙,虽是县城祠庙,却会是整个大骊最恢宏壮观的文武庙,届时达官显贵必然会络绎不绝地前来烧香敬神。 其实最早是陈平安托付阮秀帮忙出钱修缮神像,搭建屋棚,不过很快就被大骊官府接管过去,此后便不允许任何人插手。其中三尊原本倒塌的神像,陈平安当年还丢入过三枚金精铜钱,虽然如今急需此物,他却没有半点想要追寻线索的念头,若是还在,就是三份香火情,若是给稚童、村民无意间撞见了,成了他们的意外之财,也算缘分。不过陈平安觉得后者的可能性更大,毕竟前些年当地百姓,上山下水,翻箱倒柜,掘地三尺,就为了寻觅祖传宝贝和天材地宝,然后拿去牛角山包袱斋卖了换钱,再去龙泉郡城买豪门大宅,增添丫鬟仆役,一个个过上以往做梦都不敢想的舒坦日子。 陈平安没觉得他们这般做就是错了,只是觉得即便要卖,也该晚一些出手,同样是一件仙家器物,晚卖几年,翻几番都有可能。 牛角山包袱斋为何要与清风城许氏一样,当初主动撤出龙泉郡,放弃一座耗资巨大的仙家渡口,白白为大骊宋氏做嫁衣裳? 陈平安一开始,是觉得包袱斋押注押错了,押在了朱荧王朝身上,现在看来,极有可能是当初低价收购了太多的小镇宝贝,所赚神仙钱,已经多到了连包袱斋自己都觉得过意不去的地步,所以当东宝瓶洲中部形势明朗后,包袱斋就权衡利弊,用一座仙家渡口,为各处铺子向大骊铁骑换取一张护身符,就等于和大骊宋氏多续上了一炷香火,从长远来看,包袱斋说不定还会赚更多。 陈平安觉得自己这个想法,多半就是真相了。 与官家做偏门生意,来钱快,去也快,终非正道。至于如何做不偏财的买卖,如今陈平安自然也不清楚,想必老龙城孙嘉树、珠钗岛刘重润这几位,比较清楚里头的规矩,将来有机会可以问一问。 神仙坟格局变了许多,故地重游,许多想去的地方去不成,以往去不得的地方,却已经有了凉亭、观景台。 陈平安在一座翘檐小亭子中歇脚。 匠人的众多帮手当中,夹杂着不少当年迁徙到龙泉郡的卢氏遗民,陈平安当年见过许多刑徒,因为落魄山建造山神庙和烧香神道,就有刑徒的身影。比起当年,如今在神仙坟忙碌打杂的这拨遗民,多是少年和青壮,依旧言语不多,只是身上没了最早的那种心如死灰,大概是年复一年,在苦日子里边各自熬出了一个个小盼头。 于禄,谢谢,一位是卢氏王朝的亡国太子,一位是山上仙家的天之骄子,不能说是漏网之鱼,其实是崔瀺和大骊娘娘各自拣选出来的棋子,一番幕后交易往来,结果就都成了如今大隋山崖书院的学子。 于禄跟高煊关系很好,有点难兄难弟的意思,一个流亡他乡,一个在敌国担任质子。 至于谢谢,前些年确实是给崔东山欺负惨了。 但是就像崔姓老人不会插手他陈平安和裴钱的事情,陈平安也不会仗着自己是崔东山的“先生”,就指手画脚。 如何对他人给予善意,是一门大学问。 不是“我觉得”三个字,就可以弥补所有因为好心办坏事带来的后果。 当初与马苦玄厮杀的地方,格局大变,外人已经无法涉足。魏檗提过一嘴,神仙坟和老瓷山两地,白天随便游览,并无禁忌,只是晚上阴阳家和墨家大修士就会出现,设置阵法,负责牵连山根水运,到时候就不适合夜游了。 没能重返那处与马苦玄拼命的“战场遗址”,陈平安有些遗憾,沿着一条经常会在梦中出现的熟悉路线,缓缓而行,走到半路,蹲下身,抓起一把泥土,停留片刻,这才重新动身,去了趟并未一起搬去神秀山的铸剑铺子。听说有位被风雪庙驱逐出门的女子,认了阮邛做师父,在此修行,顺便看守“祖业”,连握剑之手的大拇指都自己砍掉了,就为了向阮邛证明与以往做了了断。陈平安沿着那条龙须河缓缓而行,注定是找不到一颗蛇胆石了,机缘稍纵即逝。陈平安如今还有几颗上等蛇胆石,五颗还是六颗来着?倒是普通的蛇胆石,原本数量众多,但如今所剩不多。 陈平安没有就此返回落魄山,而是跨过那座早已拆去桥廊恢复原貌的石拱桥,去找那座小庙。当年庙内墙壁上,写了许多的名字,其中就有他陈平安、刘羡阳和顾璨的,三人扎堆在一起,写在墙壁最上头的一处空白处,梯子还是刘羡阳偷来的,木炭则是顾璨从家里拿来的。结果陈平安走到那边,发现供人歇脚的小庙没了踪迹,好像就从未出现过,这才记起已经被杨老头收入囊中,就是不知道这里头又有什么名堂。 回到龙须河畔,陈平安顺流而下。对面的道路,已经拓宽为龙泉郡驿路之一,曾是陈平安第一次出门远游的离乡之路,最早的时候,身边就只跟着一个红棉袄小姑娘。他一路照顾着小姑娘,走过青山绿水。可事实上,何尝不是小姑娘默默支撑着泥腿子少年小师叔的心境,才让他能够远游他乡,一直没有放弃。 陈平安路过一座被大骊朝廷纳入正统的水神祠庙,几无香火,名分也怪,好像只是有了金身和祠庙,连别国地方上的淫祠都不如,因为连一块像样的匾额都没有,到现在都没几个人搞得清楚,这到底是座河神庙,还是座神位垫底的河婆祠。倒是再往下那条铁符江的江神庙,建造得无比壮观,小镇百姓宁肯多走百余里路途,去江神娘娘那边烧香祈愿。当然还有一个最重要的原因,听小镇老人讲,祠庙那位娘娘塑像,长得实在是太像杏花巷一个老姨婆年轻时候的模样了。老人们,尤其是街巷老妪,一有机会就跟晚辈使劲念叨,千万别去烧香,容易招邪。 陈平安没有走入那座破败的水神祠庙,而是继续往下,打算一直走到那座铁符江江神庙。 铁符江如今是大骊头等江河,神位尊崇,故而礼制规格极高,比起绣花江和玉液江都要高出一大筹,因为龙泉如今是郡,所以由郡守吴鸢出面,否则就是应该由封疆大吏的刺史,每年亲自来此祭奠江神,为辖境百姓祈求风调雨顺,无旱涝之灾。反观绣花、玉液两条江水,一地太守亲临江神庙,就足够了,偶尔事务繁忙,让佐属官员祭奠,都不算是什么冒犯。 陈平安走远之后,他身后那座没有匾额的祠庙内,那尊香火凋零的泥塑神像,涟漪阵阵,水雾弥漫,露出一张年轻妇人的容颜,她唉声叹气,愁眉不展。香火几无,让她忍不住怨天尤人,只是骂了一会儿,就没了以往在杏花巷骂人的那份心气,真是饿治百病。 陈平安加快步伐,越走越快。 最后终于开始六步走桩,已经放下《撼山谱》三个拳桩足足三年没有练习,略微生疏。 依照崔姓老人的行家说法,如今陈平安的身体状况,有好有坏。好的是武夫体魄,在书简湖沉寂三年,根本底子,依旧无碍,加上北俱芦洲的火龙真人凌空三次“指点”,裨益极大,不然估计陈平安真要走着进入青峡岛,躺着离开书简湖。 只是修道一事,可谓命途多舛。碎去那颗金身文胆后,后遗症极大,而当初打造五行之属的本命物,成为重建长生桥的关键。 这与品秩高低也息息相关,崩坏之后,那就是品秩越高摔得越重,碎后重建,难上加难,这就使得赶紧炼化第三件本命物,成了燃眉之急。 所以崔东山改变了初衷,他留在竹楼的那封密信建议陈平安这位先生,五行之土的本命物,还是选取当初陈平安已经放弃的大骊新五岳土壤。崔东山并未细说缘由,只说让先生信他一次。作为大骊“国师”,一旦吞并整座东宝瓶洲,让一洲成为大骊一国之地,选取哪五座山头作为新五岳,自然是早就胸有成竹,例如大骊本土龙泉郡,披云山晋升为北岳,整座大骊,知晓此事之人,连同先帝宋正醇在内,当年不过一手之数。 中岳正是朱荧王朝的旧中岳,不但如此,那尊迫于大势,不得不改换门庭的山岳大神,依旧得以维持祠庙金身,百尺竿头更进一步,成为一洲中岳。作为回报,这位“原封不动”的神祇,必须帮助大骊宋氏,稳固新河山的山水气运,任何辖境之内的修士,既可以受到中岳的庇护,但是也必须受到中岳的约束,不然,就别怪大骊铁骑翻脸不认人,连它的金身一起收拾。 墨家豪侠许弱,亲自负责此事,坐镇山岳祠庙附近。 届时阮邛也会离开龙泉郡,去往新西岳山头。新西岳,名为甘州山,与风雪庙相距不算太远,一直不在当地五岳之中,此次算是一步登天。 而一拨大骊头等供奉,皆是金丹、元婴这类地仙修士,会去往名为碛山的那座新东岳,一同巡视边境,防止在各地负隅顽抗的亡国修士破坏当地山水。 至于南岳,范峻茂,会是那边的山岳正神。关于大骊新南岳的选址,崔东山卖了一个关子,说先生可以拭目以待,到时候就会明白何谓“积土成山”了。 崔东山在信上坦言,他会借此机会,早早从其余新四岳的山根上刨土,读书人的事,能叫偷吗?再说了,即便先生最终仍是不愿选取山岳五色壤,作为下一件本命物,一箩筐一箩筐的珍稀土壤,至少也该装满一件方寸物,这就是好大一笔小暑钱,趁着如今看管不严,不要白不要。至于北岳魏檗那边,反正先生你与他是穿一条裤子的,客气作甚? 陈平安不知不觉就已经到了那座气度森严的江神庙。 此处香火不是太旺盛,比不得埋河水神庙,大半夜还有千余香客在外等候,苦等入庙烧香,毕竟龙泉郡一带,百姓还是少。等到龙泉由郡升州,大骊朝廷不断移民来此,到时候这座大骊江神庙的热闹场景是完全可以想象的。 陈平安犹豫了一下,步入其中,古柏郁郁,多是从西边大山移植而来。 到了主殿那边,陈平安跨过门槛,抬头望向那座彩绘泥塑神像,高四丈,栩栩如生,彩带萦绕,似要飞升。 金身神像的高矮,很大程度就意味着一位神祇在一国朝廷内的山水谱牒位次的前后。像先前陈平安路过的那座祠庙,神像高不过一丈余。 陈平安知道此间秘事。 这位江神娘娘本名杨花,曾是大骊娘娘的贴身侍女,怀抱一把金色长穗的古剑,只是后来不知为何,舍了人身,死而为神,成为这条江水的神灵。她在水中承受巨大痛苦,自塑神祇金身的时候,曾经引来异象,金身品秩极高,使得大骊朝廷极其重视,先是将河升江,再将这位水神娘娘直接提拔到江神中的最高位。 陈平安既没有请香烧香,也没有做出任何礼敬举动,待了片刻,就离开大殿,走出占地广袤的祠庙,原路返回。 从头到尾,江神庙气象寂然,唯有香火袅袅。 陈平安这次没有劳驾魏檗,等到他徒步走回落魄山,已是第二天的暮色里,其间还逛了几处山头。当年得了几袋子金精铜钱,阮邛建议他购买山头,陈平安带着窑务督造署绘制的堪舆图,独自走遍群山,最后挑中了落魄山、真珠山在内的五座山头。如今想来,真是恍若隔世。 陈平安登山后,先去了趟竹楼,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总不能每天都躲着老人。再说了,老人真要揍他,也躲不掉。 陈平安在一楼写了几封信,打算分别寄去山崖书院、青峡岛刘志茂和顾璨、梳水国宋雨烧所在山庄。其中寄给顾璨的那封信,还要顾璨帮忙捎话给珠钗岛刘重润。至于寄给刘志茂的飞剑传讯,则提了一下春庭府女官红酥的处境。 刘志茂大难不死,如今不但已经安然走出宫柳岛水牢,重返青峡岛,并且摇身一变,与刘老成一样,成了玉圭宗下宗的供奉,并且排名第三。当年对青峡岛落井下石的书简湖诸多势力,估计要吃不了兜着走。至于青峡岛内的弟子、供奉,更要吃挂落,例如那个万般谋划都以师父刘志茂必死作为前提的聪明人——素鳞岛金丹修士田湖君。 所以老话说的做人留一线,还是很有道理。 最后一封信,是写给桐叶洲太平山钟魁的,需要先寄往老龙城,再以跨洲飞剑传讯。其余书信,牛角山渡口有座剑房,一洲之内,只要不是太偏僻的地方和势力太弱小的山头,皆可顺利到达。只不过剑房飞剑,如今被大骊军方牢牢掌控,所以还是需要扯一扯魏檗的大旗,这是没办法的事情,换成阮邛,自然无需如此费劲,说到底,还是落魄山未成气候。 陈平安写过一封封书信,找到裴钱和朱敛,让他们送往牛角山。 裴钱兴致勃勃,就想要喊上青衣小童和粉裙女童一起赶路,独乐乐不如众乐乐嘛。 只是被陈平安制止了,裴钱只好与朱敛一起下山。不过问了师父能否牵上那匹渠黄,陈平安说可以,裴钱这才大摇大摆走出院子。 本来以为自己只有下次闯荡江湖,才能跟师父讨要一匹小毛驴,不承想如今就能骑上高头大马了,不如以后就别混江湖了吧,骑马在落魄山周边逛荡,不也算走江湖?还不用碰着那么多不喜欢的坏人,饿了就能跑回落魄山,不愁吃不愁穿,这样的江湖,小归小,可她很中意啊。 郑大风已经不在山上,说是去龙泉郡城那边结几笔账,然后再来落魄山长住。估计郑大风是跟酒楼客栈欠了一屁股债,这不,跟朱敛借了钱,至于还不还,什么时候还,天晓得。 那个名叫岑鸳机的少女,当时站在院子里,手足无措,满脸涨红,不敢正视那个落魄山年轻山主。 陈平安自然不会介意那点误会,说实话,起先一番自作多情,误以为朱敛一语中的,不承想很快被天真少女当头一棒,陈平安还有点失落来着。 倒不是陈平安真有花花肠子,而是世间男子,哪有不喜欢自己模样周正、不惹人厌? 陈平安也没有故意冷落岑鸳机,再次将先前龙泉郡城岑家门口的言语说了一遍,既然到了落魄山,要在这里习武,规矩必须得有,最好先与朱敛一一问清楚,然后只要在规矩之内,再做什么说什么,便没了忌讳,而且即便将来受了责罚,觉得自己没有错,也不用担心,可以直接找他陈平安讲道理,绝对不会有人拦阻,只要她讲得对,陈平安就认她的理。 岑鸳机迷迷糊糊,点了点头,还是不说话。 她既宽心又忧心,宽心的是落魄山不是龙潭虎穴,忧心的是除了朱老神仙,从年轻山主、山主的开山大弟子再到那对青衣、粉裙小书童,都与她心目中的山上修道之人,差了很多。唯一一个最符合她印象中仙人形象的“魏檗”,竟然还不是落魄山上的修士。 至于那个名叫石柔的老头子,不爱说话,更是古怪,瞧着就瘆人。 岑鸳机心中叹息,不管了,还是安心习武吧。 陈平安带着青衣小童和粉裙女童,一起走向竹楼那边的崖畔石桌。 粉裙女童坐在陈平安身边,位置靠北,如此一来,便不会遮挡自家老爷往南眺望的视野。青衣小童则坐在陈平安对面。 一伸手,粉裙女童便掏出一把瓜子,与最喜欢嗑瓜子的裴钱相处久了,她都有些像是卖瓜子的小贩了。 陈平安正色说道:“你们始终没个正式的名字,也不是个事。以后落魄山可能会有个门派,说不定连祖师堂都会有。不过你们的本命名字,你们还是自己藏好,我这些年都没问你们,以后也不会,就算落魄山日后成为了真正的修行山头,同样不会跟你们索要,我现在就可以把话撂在这里,以后谁嘴碎,拿这个说事,你们跟我说,我来跟他聊。但是将来可以记录在祖师堂谱牒上的名字,终归得有,所以你们有没有喜欢的化名?” 山川湖泽的精怪妖物,所谓的本命姓名,必须小心翼翼篆刻在心湖、心扉、心田某处。尤其是化作人形之后,这个名字必不可少,等于是“昭告天下”,如同立国的国号。 山上秘传,若是精怪妖物不愿被“记录在册”,就会被浩然天下的大道所排挤,坎坷不断。许多远离人间的山泽精怪,不谙此道,修行路上又没有人告知此事,导致百年千年,始终无名无姓,跌跌撞撞,破境缓慢,成道极难,不被浩然天下认可。只是一旦真名被修士掌握,精怪妖物就等于被拿捏住一个大把柄。所以陈平安从未询问过青衣小童和粉裙女童的本命真名。 陈平安突然笑了,自信满满道:“如果你们自己想不好,没关系,我来帮你们取名字,这个我擅长啊。” 原本还在摇头晃脑嗑瓜子的青衣小童,给雷劈了似的,丢了瓜子在桌上,双手撑在石桌上,哀号道:“使不得啊!我可以自己慢慢想名字啊,老爷你已经如此辛苦了,就别再劳心了……” 就算是最亲近陈平安的粉裙女童,粉扑扑的可爱小脸蛋,都开始脸色僵硬起来。 陈平安看了眼青衣小童,又看了眼粉裙女童,问道:“真不用我帮忙?过了这村可就没这店,别后悔啊。” 青衣小童赶紧揉了揉脸颊,嘀咕道:“他娘的,劫后余生。” 粉裙女童怕自家老爷伤心,就假装没那么开心,绷着粉嫩小脸儿。 陈平安犹不死心,试探性问道:“我返乡路上,琢磨出了好些个名字,不然你们先听听看?” 青衣小童泫然欲泣:“老爷啊,我听说读书人的学问,用掉一点就少一点,四把剑,初一十五,降妖除魔,老爷你的学识、才情应该已经用得差不多了啊,就省着点用吧。” 青衣小童一头磕在石桌上,装死,只是实在无聊,偶尔伸手去抓起一颗瓜子,脑袋微微歪斜,偷偷嗑了。 陈平安叹了口气,道:“那行吧,什么时候后悔了,就跟我说。” 青衣小童脸贴着桌面,朝粉裙女童做了个鬼脸。 粉裙女童掩嘴而笑。 陈平安笑脸温柔,揉了揉她的小脑袋。 返乡路上,陈平安骑马而行,翻看着一枚枚竹简,仔细浏览上边的美好文字,就为了给这两个小家伙取个好听的名字。 可惜了,英雄无用武之地。 聊完了正事,两个小家伙起身告辞,跑得飞快。 陈平安哑然失笑。坐在原地,桌上还剩下青衣小童没吃完的瓜子,陈平安一颗颗捡起,独自嗑着。自己与大骊宋氏签订山头契约一事,朝廷会出动一位礼部侍郎来处理。陈平安拍拍手,掏出那张日夜游神真身符,有些犹豫。 魏檗说过,福禄街李氏虽然底蕴不浅,可是李氏老祖当初强行破开金丹瓶颈,一举跻身元婴,耗费了大量家底。而且这位相对外边修士而言“极其年轻”的元婴修士,在骊珠洞天的禁制破开后,习惯了早年那种小天地,如今重归大天地,当年的惠泽反而是祸事了,根基太浅,境界太高,以至于形成了海水倒灌的险峻形势,需要消耗神仙钱来筑造堤坝,防止阴煞浊气源源不断的侵袭。 除此之外,李氏如今在大骊京城那边接手了一栋落魄王侯子孙的大宅子,诸如此类,开销极大,所以李家现在是真缺银子。 最早小镇上的福禄街、桃叶巷那四大姓十大族,已经大变样。 一些已经迁了出去,然后就杳无音信,一些已经就此沉寂,不知是蓄势,还是在不为人知的幕后谋划中伤了元气,而一些当年不在此列的家族,例如桃叶巷谢氏,由于蹦出个北俱芦洲天君谢实的老祖宗,如今在桃叶巷已经是首屈一指的大族。 二楼那边,老人说道:“明天起练拳。” 陈平安应了一声,站起身,去了竹楼后边的小池塘。池水清澈见底,魏檗开辟出这方小塘后,这源头活水,出处可不简单,直接来自披云山,之后就将那颗金莲种子丢入其中。 陈平安蹲在一旁,伸手轻轻拍打地面,笑道:“出来吧。” 一个莲花小人破土而出,身上没有半点泥泞,咯咯而笑,拽着陈平安那袭青衫,一下子坐在了陈平安肩头。 陈平安已经跟魏檗说过,让他帮着照看莲花小人。魏檗当时眼神恍惚,只是点头。 看了一会儿小池塘,当然没能看出一朵花来。 陈平安站起身,带着莲花小人走向一楼,这里算是陈平安的正式住处。 许多物件都留在这边,陈平安不在落魄山的时候,粉裙女童每天都会打扫得纤尘不染,而且还不允许青衣小童随便进入。 陈平安坐在桌旁,蓦然而笑,当下依旧青衫,那就再做一回账房先生,仔细盘点一下如今的家当? 莲花小人跳到桌上跑来跑去,查看桌上的物件和书籍是不是摆放整齐了,瞅得一丝不苟,稍有不齐整,就要轻轻搬动,十分忙碌。 陈平安突然瞥见桌上的一只印章盒,打开后,里边是一方私章,数次游历,都未随身携带,误打误撞,大概算是落魄山如今的镇山之宝了。 陈平安高高举起印章,上面篆刻着三个字:陈十一。 陈平安将这枚印章横放在桌上,下巴枕在叠放的双臂上,凝视着印章底部的篆文。 陈平安坐起身,手腕拧转,驾驭心神,从本命水府当中“取出”那枚本命物的水字印,轻轻放在一旁。 两枚印章,终于都不再形单影只了。 陈平安重新趴在桌上,自言自语道:“希望有朝一日,当有人以不讲理与我讲理之时,先问过我的拳与剑答不答应。只是如今拳法也不高,剑术也不成,十年之约已经过半了,怎么办呢?” 就在此刻,背后鞘内剑仙,如点睛之龙,作壁上鸣。 第二章 陈平安的落魄山 ●●● 第二章 陈平安的落魄山 竹楼一楼,已经摆放了一排博古架,木色素雅,错落有致,只是格子多,宝贝少。 陈平安就想要从方寸物和咫尺物当中取出些物件,装点门面,结果愣了一下。照理说陈平安这么多年远游,也算见识和经手过不少好东西了,可貌似除了陆抬购自扶乩宗喊天街的所赠之物、吴懿在紫阳府馈赠的礼物,再加上陈平安在池水城猿哭街购买的那幅仕女图,以及老掌柜当彩头赠送的几样小物件,最后也没剩下太多,家底比陈平安自己想象中要薄一些,一件件宝贝,如一叶叶浮萍在水中打个旋,说走就走,说没就没。 陈平安没来由想起石毫国和梅釉国边境上的那座关隘,“留下关”,名为留下,可其实哪里留得住什么。 有些是暂借给别人的,例如在魏羡身上的祖宗甘露甲“西嶽”,卢白象腰间的狭刀“停雪”,隋右边背后的“痴心”剑,魏檗手上的“吾善养浩然气”玉牌,顾璨那边的两座“下狱”阎王殿和仿造琉璃阁,等等。 更多是直接送出手了,比如彩衣国胭脂郡得来的那枚城隍显佑伯印。落魄山众人,山崖书院众人,谁没得到过陈平安的赠礼?不说这些熟人,就算是石毫国的狗肉铺子,陈平安都能送出一枚小暑钱,以及在梅釉国春花江畔山林中,陈平安更是既掏钱又送药。更早一些,在桂花岛,还有为了喂养一条年幼小蛟而撒入水中的那把蛇胆石,难计其数。 陈平安自嘲道:“送人之时唯豪气,事后想起心肝疼。” 想了想,陈平安揉了揉下巴,暗自点头道:“好诗!” 莲花小人原本坐在桌上休憩,听到陈平安的言语后,立即后仰倒去,躺在地上,仅剩一条小胳膊使劲拍打肚皮,笑声不断。 看着小家伙活泼可爱的模样,陈平安也挺开心的。 在落魄山,只要不是马屁话,陈平安都觉得悦耳动听。 陈平安伸出一根手指,轻轻挠着小家伙的胳肢窝,小家伙满地打滚,最后仍是没能逃过陈平安的戏耍,只好赶紧坐起身,正襟危坐,鼓着腮帮,伸手指了指书桌上的一叠书,似乎是想要告诉这位小夫子,书桌之地,不可嬉戏。 陈平安笑着停下动作,从方寸物和咫尺物中取出一些家当,一件件放在桌上。 如今家当只是比预期少,但家底还是相当不错了,有山头进账不说,就只说背着的剑仙,这可不是老龙城苻家剐下的蚊子腿肉,而是实打实的一件半仙兵。 那件从蛟龙沟元婴老蛟身上剥下的法袍金醴,本就是海外修道的仙人遗物。那位不知名的仙人飞升不成,只得兵解转世,金醴没有随之灰飞烟灭,本身就是一种证明,所以得知金醴能够通过吃下金精铜钱,成长为一件半仙兵,陈平安倒是没有太大惊讶。 一条残缺不全的核桃手串,每颗核雕,都相当于寻常金丹地仙的致命一击。 一袭淡薄青衫法袍,品秩并未到达法宝,只是陈平安很喜欢,总觉得那件金醴白衣胜雪,太扎眼。 核桃串子和青衫法袍,去往北俱芦洲的时候,也都要随身携带。 桌上物件众多。两枚印章还是摆在最中间的地方,被众星拱月。 陈平安开始默默算账,欠债不还,肯定不行。 朱敛曾经说过,借钱一事,最是友谊的验金石,往往很多所谓的朋友,借得钱去,朋友也就做不得了,可总归会有那么一两个,借了钱会还,还钱分两种,一种是有钱就还上了,一种是虽说暂时还不上,但会次次打招呼,并不躲,等到手头宽裕,就还,这种更可贵,在这期间,你若是催促,人家就会愧疚道歉,但他心里边不埋怨。 朱敛说最后这种朋友,可以长久往来,当一辈子朋友都不会嫌久,因为念情,感恩。 当时陈平安笑着问朱敛,是不是打算借钱?而且一时半会儿不会还我? 朱敛低头哈腰,搓着手,说少爷真是学究天人,未卜先知。 然后这个佝偻老人果真厚着脸皮跟陈平安借了些雪花钱,其实也就十枚,说是要在宅子后边,建座私家藏书楼。 陈平安当然借了,一位远游境武夫,一定程度上涉及了一国武运的存在,混到跟人借十枚雪花钱,还需要先唠叨铺垫个半天,陈平安都替朱敛打抱不平。不过说好了十枚雪花钱就是十枚,多一枚都没有。 陈平安要求朱敛以后造好的藏书楼,必须是落魄山的禁地,不许任何人擅自出入。 朱敛答应下来。陈平安估摸着龙泉郡城的书肆生意,要红火一阵了。 莲花小人还在那边摆弄着物件,将它们一件件摆放得齐齐整整。陈平安都不知道小家伙这个习惯到底是随谁。 陈平安由着它忙碌,自顾自打着算盘。 青峡岛密库房,珠钗岛刘重润,自己都是欠了钱的。 但是真正的大头支出,肯定是和顾璨联手筹办的周天大醮和水陆道场。真要放开手脚干的话,可以成为两个无底洞,绝对不是几枚谷雨钱的事情。 若是寻常小国君主、富豪设置大醮、道场,所请道人高僧,多半不是修行中人,即便有,也是屈指可数,故而开销不算太大,几万两到几十万两,都能办上一两场,哪怕是需要耗费五十万两白银,折算成雪花钱,就是五枚小暑钱,半枚谷雨钱,但在东宝瓶洲任何一座藩属小国,都是几十年不遇的盛举了。 可一旦涉及修道之人,尤其是聘请地仙坐镇,要与各地著名的道观寺庙的老神仙们打交道,人家即便宅心仁厚,菩萨心肠,笑着说一个“随便”,一句“看着给”,那陈平安和顾璨掏银子的时候,真敢“随便”了?而且陈平安在离开书简湖之前,就与顾璨商量过,两场法事,宜大不宜小,而且必须确保没有沽名钓誉之辈借机浑水摸鱼,不然就不是浪费神仙钱的事情,而是耽误了那些阴灵鬼物的阴德福报和投胎转世。 所以在两年内,顾璨要接连举办两场法事,那会是一场极其耗费心力、考验眼力并且需要相当耐心的事情。这也是陈平安对顾璨的一种磨砺,既然选择了改错,那就要走上一条极其艰辛坎坷的路途。 当年在书简湖南边的群山之中,妖魔横行,邪修出没,瘴气横生,可是比这更难熬的,还是顾璨背着的那座“下狱”阎王殿,以及一场场送行。顾璨中途有两次就差点要放弃了。 改错,不是一句“我知道错了”,然后就云淡风轻,走点远路,砸点神仙钱,好像做了件多了不起的壮举、善举,就可以心安理得的事情。 天底下从来没有这样的好事! 不过陈平安其实心知肚明,顾璨并未从一个极端走向另外一个极端。顾璨的心性,仍然在游移不定,只是他在书简湖吃到了大苦头,差点直接给吃饱撑死,所以当下顾璨有些类似陈平安最早行走江湖时那样,在模仿身边最近的人,不过只是将为人处世的手段,看在眼中,琢磨之后,化为己用——心性有改,却不会太多。 顾璨大体上还是那个顾璨,只是更懂得“规矩”二字的分量而已。 陈平安站起身,将那把剑仙挂于壁上。然后来到屋外檐下,跟莲花小人各自坐在一条小竹椅上,普通材质,这么些年过去,早先的翠绿颜色,也已泛黄。 陈平安坐在那里,开始打盹。竹楼内外,冬暖夏凉,一年四季,便是身体孱弱的凡夫俗子,在这边久坐,都不用担心着凉或是中暑,比崔东山在山崖书院的那栋院子,还要有仙气。 明天又要练拳了。 迷迷糊糊当中,好似在远方,一处人心鬼蜮的污秽之地,依稀看到开出了一朵花,摇曳生姿。 陈平安没有就此醒来,而是沉沉睡去。 莲花小人坐在隔壁椅子上的边缘,扬起脑袋,轻轻摇晃双腿,看到陈平安脸上带着笑意,似乎梦见了什么美好的事情。 旭日东升,很快就朝霞万里。 竹楼一震,坐在椅子上睡了一宿的陈平安陡然醒来。 直接脱了靴子,卷了袖管裤管,登上二楼。来到屋外,陈平安略作停顿,视线低敛,转头望去。 当时崔东山应该就是坐在这边,没有进屋,以少年容貌和性情,终于与自己的爷爷在百年后重逢。两人对坐,到底说了什么,无人知晓。 陈平安刚要跨步走入屋内,突然说道:“我与石柔打声招呼,去去就来。” 光脚老人置若罔闻,盘腿而坐,闭目凝神。 陈平安跃下二楼,也没有穿上靴子,兔起鹘落,很快就来到数座毗邻而建的宅邸前。朱敛和裴钱还未归来,应该只剩下深居简出的石柔和刚刚上山的岑鸳机。陈平安还没见着石柔,倒是先看到了岑鸳机。高挑少女应该是刚刚赏景散步归来,见着了陈平安,扭扭捏捏,欲言又止。陈平安向少女点头致意,去敲开石柔那边宅子的大门,石柔开门后,问道:“公子有事?” 陈平安点头说道:“裴钱回来后,就说我要她去骑龙巷看着铺子,你跟着一起。再帮我提醒一句,不许她牵着渠黄去小镇,就她那忘性,玩疯了什么都记不得。她抄书一事,你盯着点。再就是如果裴钱想要上学塾,就去龙尾溪陈氏开办的那座,你就让朱敛去县衙打声招呼,看看是否需要什么条件,如果什么都不需要,那便更好。” 石柔答应下来,犹豫了一下,问道:“公子,我能留在山上吗?” 陈平安笑道:“如果你实在不愿意跟外人打交道,也可以。但是我建议你还是多适应龙泉郡这座小天地,多去文武庙走走看看,更远一点,还有铁符江水神祠庙,其实都可以看看,混个脸熟,总归是好的。你的根脚底细,纸包不住火,即便魏檗不说,可大骊能人异士极多,迟早会被有心人看穿,还不如主动现身。当然,这只是我个人的看法,你最后怎么做,我不会强求。” 石柔有了些笑意,点头道:“那奴婢试试看。” 陈平安无奈道:“以后在外人面前,千万别自称奴婢了,别人看你看我,眼神都会不对劲,到时候说不定落魄山第一个出名的事情,就是说我有怪癖。龙泉郡说大不大,就这么点地方,传开之后,咱俩的名声就算毁了,我总不能一座一座山头解释过去。” 石柔忍着笑,道:“公子心思缜密,受教了。” 陈平安更无奈了,赶紧摆手,阻止道:“落魄山不缺你的马屁。” 石柔自然而然,掩嘴而笑。 陈平安心中哀叹,返回竹楼那边。 宅子不远处,一个看似散步实则偷偷打量这边的少女,已经起了满身的鸡皮疙瘩。岑鸳机蹑手蹑脚,赶紧溜走,总觉得瞧见了什么了不得的真相,关上门后,她轻轻拍着胸脯,喃喃道:“别怕别怕,这样倒好了,他多半不会对你心怀不轨。” 少女心中悲苦,本以为搬家逃离了京畿家乡,就再也不用与那些可怕的权贵男子打交道,不承想到了小时候无比憧憬的仙家府邸,结果又碰上这么个年纪轻轻不学好的山主。到了落魄山后,关于年轻山主的事情,朱老神仙不爱提,任由她旁敲侧击,回答她的尽是些云遮雾绕的好话,她哪敢当真。至于那个名叫裴钱的黑炭丫头,来无影去如风,岑鸳机想要跟她说句话都难。 二楼内。 当陈平安站定,光脚老人睁开眼,站起身,沉声道:“练拳之前,自我介绍一下,老夫名为崔诚,曾是崔氏家主。” 陈平安有些意外。 这还是老人第一次自报名号。 崔诚缓缓道:“君子崔明皇,之前代替观湖书院来骊珠洞天讨债的年轻人,按照族谱,这小子应当喊崔瀺一声师伯祖。他那一脉,曾是崔氏的偏房,如今则是嫡长房了,我这一脉,受我这莽夫连累,已经被崔氏除名,所有本脉子弟,从族谱除名,生不同祖堂,死不共坟山,豪门世族之痛,莫大于此。之所以沦落至此,是因为我曾经神志不清,流落江湖市井百余年光阴,这笔账,真要清算起来,用武夫手段,很简单,去崔氏祠堂,也就是一两拳的事情。可若是我崔诚,与孙儿崔瀺也好,崔东山也罢,只要还自认读书人,就很难了,因为对方在家规一事上,挑不出毛病。” 陈平安点头,表示理解。 藕花福地的光阴长河当中,松籁国历史上,曾有一位位极人臣的权势高官,因为是庶出子弟,在生母的灵位和族谱一事上,与地方上的家族起了纠纷,想要与并无官身的族长兄长商量一下,就写了多封家书回乡,措辞诚恳。一开始兄长没有理睬,后来大概给这位京官弟弟惹烦了,终于回了一封信,直接驳回了弟弟的提议,并且言语很不客气,其中有一句,便是“天下事你随便去管,家务事你没资格管”。那位高官到死也没能得偿所愿,而当时整个官场和士林,都认同这个“小规矩”。 那么崔诚为何没有现身家族,向祠堂那些蝼蚁递出一拳?那位藕花福地的首辅大人,又为何没有直接公器私用,一纸公文,强行按牛喝水? 为何明明可以做到,却没有将这种看似脆弱的规矩打破? 陈平安略作思量。 这大概就是崔诚今日能够有身前无人的境界,那位首辅能够身居庙堂之高,二者的根本脉络之一。 当陈平安一旦下定决心,真的要在落魄山开创门派,说复杂无比复杂,说简单也能相对简单,无非是务实在物,燕子衔泥,积少成多,务虚在人,在理,慢而无错,稳得住,往上走。 这些都需要陈平安多想,多学,多做。 崔诚突然说道:“崔明皇这小子,不简单,你别小觑了。” 陈平安有些无言以对,他有什么资格去“小觑”一位书院君子?观湖书院那位贤人周矩的厉害,陈平安在梳水国剑水山庄那边已经领教过。而桐叶洲钟魁当年同样是书院君子。崔明皇,被誉为“观湖小君”,是东宝瓶洲书院最出类拔萃的两位君子之一。 崔明皇本该按照与那位既是大骊国师也是他师伯祖的约定,光明正大离开观湖书院,以书院君子的身份,出任大骊林鹿书院的副山长,而林鹿书院的首任山长,本该是以黄庭国老侍郎身份现世的那条老蛟程水东,再加上一位大骊本土硕儒当副山长,一正两副,三位山长,皆是过渡。等到林鹿书院获得七十二书院之一的头衔,程水东就会卸任山长一职,大骊硕儒更无力也无心争抢,崔明皇就会顺理成章,成为下一任山长。 如此一来,观湖书院的面子,就有了。实惠,自然仍是大半落在崔瀺手中。早就与之密谋的棋子崔明皇,得了梦寐以求的书院山长后,心满意足,毕竟这是天大的殊荣,几乎是读书人的极致了,但只要崔明皇身在大骊龙泉,以崔瀺的算计能力,任你崔明皇多么“志向高远”,也只能在崔瀺的眼皮子底下教书育人,乖乖当个教书匠。 只是后来形势变化莫测,许多走向,甚至出乎国师崔瀺的预料。 例如那座大骊仿造白玉京,差点沦为昙花一现的天下笑谈,先帝宋正醇更是身受重创。大骊铁骑提前南下,崔瀺在东宝瓶洲中部的诸多谋划,也拉开序幕,而观湖书院针锋相对,一鼓作气,派遣多位君子贤人,或是亲临各国皇宫,斥责人间君王,或是摆平各国乱局。 尤其是打醮山跨洲渡船在朱荧王朝境内坠毁,北俱芦洲天君谢实横空出世,向朱荧王朝背后的观湖书院施压,不但惹来一洲修士的众怒,而且如此一来,观湖书院就跟大骊宋氏也算彻底撕破了脸皮,崔明皇就只能滞留于书院,无法出任林鹿书院的副山长。据说这位君子这些年在书斋内潜心学问,未有丝毫的虚度光阴,书院上下,对其赞誉有加。 陈平安有些奇怪。这次练拳,老前辈似乎很不着急“教他做人”。以往皆是直来直往,拳拳到肉,好像看着陈平安生不如死,就是老人最大的乐趣。今天竟然是以闲聊作为开头,并且没少聊。 崔诚不是那种别扭的性情,虽然不太符合自己的脾气,可还是第二次主动提及了裴钱习武一事,问道:“就这么想要给裴钱一段无忧无虑的岁月?” 委实是裴钱的资质太好,糟践了,太可惜。 陈平安犹豫了一下,道:“大人的某句无心之语,自己说过就忘了,可孩子说不定就会一直放在心头,更何况是前辈的有心之言。” 崔诚皱了皱眉头。话里有话——自然是埋怨他早先故意讥刺裴钱的那句话。这不算什么,但是陈平安的态度,才值得玩味。 陈平安似乎在刻意回避裴钱的武道修行一事。说句好听的,是顺其自然,说句难听的,那就是好像担心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当然,崔诚熟悉陈平安的秉性,绝不是担心裴钱在武道上赶超他这个半吊子师父,反而是在担心其他什么,比如担心好事变成坏事。 崔诚不悦道:“有话直说。” 陈平安欲言又止。 崔诚呵呵笑道:“这会儿不说也行,我自有手段打得你主动开口。” 陈平安倒也硬气,道:“怎么个打法?若是前辈不顾境界悬殊,我可以现在就说。可如果前辈愿意同境切磋,就等我输了再说。” 崔诚说道:“那你现在就可以说了。我这会儿一见你这副欠揍的模样,就手痒,多半管不住拳头的力道。” 陈平安心中骂娘不已。 这次返乡,面对“喂拳”一事,陈平安内心深处,唯一的凭仗,就是“同境切磋”四个字,希冀着能够一吐恶气,好歹要往老家伙身上狠狠捶上几拳,至于此后会不会被打得更惨,无所谓了。总不能从三境到五境,一次次练拳,结果连老人的一片衣角都没有沾到。 陈平安叹了口气,将那个古怪梦境,说给了老人听。 这是陈平安第一次与人吐露此事。 崔诚沉默不语。 陈平安问道:“老前辈能否帮着解梦?或是按照我们家乡老话,梦境是反着来的?” 老人嗤笑道:“好嘛,又是个要不得的大心结,一个是怕死,一个是怕自己本事不济。怎么,陈平安,走了远路,胆子越来越小了?” 陈平安摇头道:“正因为见过世面更多,才知道外边的天地,高人辈出,一山还有一山高。不是我瞧不起自己,可总不能妄自尊大,真以为自己练拳练剑勤勉了,就可以对谁都逢战必胜,人力终有穷尽时……” 老人一脸嫌弃,冷笑道:“愚不可及!” 陈平安真诚求教,毕恭毕敬道:“前辈请讲。” 老人瞬间起身,陈平安依旧是心有感应,手脚却慢于心,一如当年烧瓷拉坯,手心不一,只能经常出错。 其实不是陈平安太“慢”,实在是一位十境巅峰武夫太快。 陈平安只得抬起双臂,挡在身前,仍是被崔诚一记膝撞砸在额头,整个人高高飞起,撞在墙壁上,一摔而下,又被一脚踹中腹部,踢得直接砸在天花板上,重重坠地,最后被一脚踹中额头,身躯瞬间倒滑出去,撞在墙根那边,大口呕血,毫无还手之力。 真是记仇。以膝撞偷袭,这是之前陈平安的路数。 崔诚双臂环胸,站在屋子中央,微笑道:“我那些金玉良言,你小子不付出点代价,我怕你不知道珍贵,记不住。” 陈平安站起身,吐出一口血水。 崔诚问道:“如果冥冥之中自有定数,裴钱习武懈怠,就躲得过去了?唯有武夫最强一人,才可以去跟老天爷掰手腕!你在藕花福地逛荡了那么久,号称看遍了三百年光阴流水,到底学了些什么狗屁道理?这也不懂?” 陈平安根本不用眼睛去捕捉老人的身形,刹那之间,心神沉浸,进入“身前无人,只顾自己”那种玄之又玄的境界,一脚重重踏地,一拳向无人处递出。 可是这一拳却被崔诚随手撇开,陈平安胸前仿佛被一记重锤砸中,后背紧贴墙壁,手肘抵住,加上松垮拳架的骤然发力,如弓弦紧绷后陡然射出,以比倒退速度更快的身形,掠向崔诚,就像自己撞到枪口上去,不承想被崔诚一手臂甩中脖颈,直接摔在了地板上,力道之大,以至于陈平安的身体在地上弹了数次,直到被崔诚一脚踩中额头。 崔诚低头看着七窍流血的陈平安,笑道:“有点小意思,可惜气力太小,出拳太慢,意气太浅,处处是毛病,拳拳是破绽,还敢跟我硬碰硬?小娘儿们耍长槊,真不怕把腰肢给拧断喽!” 陈平安双手一拍地面,身形倒转,双脚朝天,脑袋滑出崔诚的脚底板,以手撑地,猛然旋转,堪堪躲过老人轻描淡写的一记鞭腿。 不料老人微微抬袖,一道拳罡“拂”在以天地桩迎敌的陈平安身上,陈平安在空中滚雪球一般,摔在竹楼北侧门窗上。 老人没有追击,随口问道:“大骊新五岳选址一事,有没有说与魏檗听?” 陈平安挣扎着起身,摇头道:“想过要说,只是考虑过后,还是算了,大骊头等机密要事,不敢随便泄露,跟魏檗朋友归朋友,总不能卖了自己学生来换人情。何况如今魏檗树大招风,暗箭难防,还是小心为妙。” 崔诚依旧站在原地,点头道:“自家事,可做可不做的事情,可以做做看。说是非,话可说可不说的时候,最好就别说了。” 陈平安心中默默记住老人这两句老话。家有一老如有一宝,千金不换。 崔诚一声暴喝:“对拳之时,也敢分心?” 陈平安看似分心,实则化用剑气十八停秘术,转换纯粹真气,硬生生熬出半口真气,挨了老人一拳后,竟是忍着魂魄身处的剧痛,咬紧牙关,轰然出拳,拳变双指,只差一寸,就能戳中老人的眉心处。 老人伸手握住陈平安的两根手指,一拽再一踹,打得陈平安整个人腾空,然后挪出数步,转变方位,如蹲马步,再肩头倾斜,撞向落地的陈平安。砰然一声,陈平安再次跟竹楼墙壁过意不去,最后只能瘫靠着墙壁,是真站不起来了,那半口真气,本就是杀敌一千自损八百的拼命路数,何况对上老人后,只有自损八百。 老人揉了揉下巴,笑道:“有一说一,如今的你,不算一无是处,当年打熬三境底子的时候,你出拳就只有‘憨傻’二字可以形容,可没有今天这份脑子,看来拳头挨得多了,脑子也会变得灵光。” 陈平安面无表情,抹了把脸,手上全是鲜血,相比当年身躯连同魂魄一起受的煎熬,这点伤势,挠痒痒,真他娘的是小事了。 陈平安背靠着墙壁,缓缓起身,道:“再来。” 老人笑问道:“最后问你一个问题,你如此怕死,是有钱了就惜命,不愿意死,还是觉得自己不能死?” 陈平安趁机转换一口纯粹真气,反问道:“有区别吗?” 老人一拳已至。 “没区别,都是挨揍。” 裴钱跟那匹渠黄混得很熟了,与它商量好了以后双方就是朋友,将来能不能白天闯荡江湖、晚上回家吃饭,还要看它的脚力济不济事,它的脚力越好,她的江湖就越大,说不定都能在落魄山和小镇往返一趟。至于所谓的商量,不过是裴钱牵马而行,一个人在那儿絮絮叨叨,每次问话,都要来一句“你不说话,我就当你答应了啊”,最多再伸出大拇指称赞一句,“不愧是我裴钱的朋友,有求必应,从不拒绝,好习惯要保持”。 看得朱敛一脸从碗里夹出苍蝇屎的表情。 结果等他们俩去牛角山送完信,一回落魄山,石柔就将陈平安的叮嘱说了一遍。 裴钱只好与渠黄依依惜别,跟着石柔一起下山去往小镇。 在那骑龙巷的压岁铺子,做糕点的老师傅依旧没变,那是加了价钱才好不容易留下的人,除此以外店里的伙计已经换过一拨人了。一位少女嫁了人,另外一位少女找到了更好的营生,在桃叶巷拐角处大户人家当了丫鬟。丫鬟十分清闲,经常回铺子这边坐一坐,总说那户人家的好,对待下人,就跟自家晚辈亲人似的,去那边当婢女,真是享福。 还有一位妇人,家里翻出了两件世世代代都没当回事的祖传宝贝,一夜暴富,搬去了新郡城,也来过铺子两次,其实是跟那位“名不正言不顺”的阮秀姑娘炫耀来着。相处久了,什么阮师傅的独女,什么遥不可及的龙泉剑宗,妇人都感触不深,只觉得那个姑娘对谁都冷冷清清的,不讨喜,尤其是自己的一次小动作,被那阮秀抓了个正着,十分尴尬,妇人便腹诽不已:你一个黄花大闺女,又不是陈掌柜的什么人,啥名分也没有,成天在铺子这儿待着,假装自个儿是那老板娘还是怎么的? 相比香味弥漫的压岁铺子,裴钱更喜欢附近的草头铺子,一排排的高大多宝格,摆满了当年孙家一股脑转手的古董杂项。 除了当年阮秀姐姐当家做主的时候,高价卖出了些被山上修士称为灵器的物件,之后就不怎么卖得动了。有几样东西,被阮秀姐姐偷偷封存起来,有一次偷偷带着裴钱去后边库房“掌眼”,解释说这几样都是尖货、镇店之宝,只有将来碰到了大主顾、冤大头,才可以搬出来,不然就是跟钱过不去。 这是意外之喜啊,裴钱当时就乐得合不拢嘴了,当时阮姐姐看着她这副模样,大概是觉得好玩,就拿了块糕点送给裴钱。那还是阮秀第一次分糕点给她,之后只要裴钱开口讨要,只要阮秀有,就不会拒绝。 今天,裴钱端了条小板凳放在柜台后边,站在那里,刚好让她的个头“浮出水面”,就像……柜台上搁了颗头颅。 至于裴钱,觉得自己更像是一位山大王,在巡视自己的小地盘。 石柔站在裴钱一旁,柜台确实有点高,她也只比踩在板凳上的裴钱稍微好点。 石柔有些奇怪,裴钱明明很依赖那个师父,不过仍是乖乖下了山,来这边安安静静待着。 石柔忍不住问道:“裴钱,不担心你师父练拳出了纰漏吗?” 裴钱纹丝不动站在原地,目不转睛,像是在玩谁是木头人的游戏,只是嘴唇微动,答道:“担心啊,只是我又不能做什么,就只好假装不担心,好让师父不担心我会担心啊。” 石柔伸出手指,揉了揉眉心,按照那个郑大风的口头禅,就是脑壳疼。 裴钱叹了口气,依旧目视前方,问道:“石柔姐姐,你觉得一个人,住在别人家里,那个人又不是你的什么朋友,那你需要给钱不?” 说得拗口,听着更绕。 石柔疑惑道:“说什么呢?” 裴钱叹了口气,道:“石柔姐姐,你以后跟我一起抄书吧,咱俩有个伴。” 石柔哭笑不得,问:“我为啥要抄书?” 裴钱一本正经道:“抄书使人聪明啊。” 石柔后知后觉,终于想明白裴钱那个“住在别人家里”的说法,是暗讽自己寄居在她师父赠送的仙人遗蜕当中。 石柔伸出手指,想要学陈平安轻弹小丫头的额头。 结果装木头人看着前方的裴钱闪电躲开,然后恢复原样,从头到尾都没有瞥石柔一眼,嘴里埋怨道:“别闹,我在用心想师父呢!” 竹楼二楼。 陈平安盘腿而坐,双拳撑在膝盖上,气喘吁吁,满脸血污,地板上滴答作响。 所幸竹楼无比玄妙,本身就相当于一张涤尘祛秽符,不用担心会影响到竹楼的“清雅”。 不过听说粉裙女童经常提着小水桶,来二楼这边擦拭地板,日复一日,她成了唯一能够进入二楼的“外人”。 喂拳告一段落。至于所谓教拳和切磋,真相如何,看一看狼狈不堪的陈平安,气定神闲的光脚老人,一清二楚。 可陈平安还是觉得有些古怪,不比当年老人打熬筋骨时,陈平安从头到尾只能受着,如今再次学拳,似乎更多还是磨砺技击之术,再就是有意无意间帮助他巩固那种“身前无人”的拳意。老人偶尔心情好,便念叨几句还挺押韵的拳理,至于时不时就被一拳撂倒的陈平安能否听到,或是分心听到了,又有无本事记在心头,老人可不在乎。 这会儿陈平安忍不住问道:“怎么不需要锤炼肉身体魄和三魂六魄了?” 崔诚嗤笑道:“稚童学会拿筷子夹菜吃饭了,到了少年岁数,还需要再教一遍?是你痴傻至此,还是我眼瞎,挑了个蠢货?” 陈平安将信将疑,欲言又止。习武之人,锤炼“纯粹”二字,照理说每一境都需要做,跟练气士讲究师父领进门修行在个人,还不太一样。 崔诚似乎不愿在此事上纠缠,问道:“听说你以前经常让朱敛以金身境,与你捉对厮杀?” 陈平安点点头,答道:“应付得很艰难。” 崔诚摇头道:“火候差了太远,朱敛不敢杀你,你又明知朱敛不会杀你,好似一双痴男怨女的打情骂俏而已,你挠我一下,我摸你一回,岂能真正裨益武道。” 陈平安听得头皮发麻。 崔诚说道:“从明天起,把朱敛喊来二楼,我来盯着你们相互喂拳。” 陈平安疑惑道:“不也一样?” 崔诚冷笑道:“一样?朱敛胆敢没有杀心,不敢杀你,我就一拳打死他,你觉得还能一样吗?记住了,好好与朱敛说清楚,别不当回事,我可不想到时候对着一具尸体,重复这番言语。” 陈平安笑了笑,问道:“前辈对朱敛还是看上眼了?” 崔诚扯了扯嘴角,不屑道:“什么时候把这家伙的一身机灵劲和富贵气打得点滴不剩,才能勉强入我法眼。” 陈平安摇头道:“我跟故意压在金身境的朱敛切磋,从来没有一次能够重伤他,每次他都犹有余力,只要听他喂拳后的马屁,就知道了。” 崔诚笑呵呵道:“你没有,我有。” 陈平安会心一笑。 天底下不怕吃苦的人多了去,但吃了苦就一定有回报的好事,却不多。 虽然陈平安不知道为何朱敛在落魄山待了三年,始终没有跟老人学拳,但是只要老人开了这个口,对于自身拳架与武道境界两个瓶颈都极难破开的朱敛而言,就是天大的好事。几乎所有事情,陈平安都会跟当事人商量,从不执意要求对方一定要如何做,隋右边去不去玉圭宗,石柔愿不愿意接受仙人遗蜕,皆是如此。但是朱敛登上二楼习武一事,万一朱敛不太情愿,陈平安也会多劝,多磨一磨。 崔诚突然说道:“念着身边人的好,自然是不错。可是你要记住,习武登顶,拳出无敌,终归是一件很……孤单的事情。两者,你要拎清楚了。” 陈平安点头道:“我曾观棋,悟出了一门纸上谈兵的剑术,就是讲切割与圈定,在书简湖靠这个,走过很多难关……” 不等陈平安说完自己的肺腑之言,老人啧啧道:“不愧是背着剑仙的剑客啊,学拳平平,练剑竟是如此天资卓绝……看来是被我耽误了你成为大剑仙,这可如何是好?” 陈平安心知不妙,就要以掌拍地,想让自己以坐姿倒滑出去,好躲避老人那不讲理的泄愤出拳。至于起身躲避,是想也不用想。 果不其然。 道高一尺,魔高一丈。 老人一跺脚,竹楼为之震撼而晃动,身体刚刚后仰几分的陈平安,竟是整个人弹向空中,高大身影转瞬即至,若是铁骑凿阵式也就罢了,被一拳打晕,疼痛只在刹那间,可老人显然没打算就这么放过陈平安,是陈平安最熟悉不过、最喜欢拿来对敌的神人擂鼓式,之后足足十四拳,陈平安如柳絮一般,飘来荡去,始终没能落地。 可怜陈平安坠落之际,就是晕厥之时。给神人擂鼓式砸中十数拳的滋味,尤其还是由此拳的老祖宗崔诚使出,真是能让人欲仙欲死。陈平安即便晕死过去,已经完全失去神智,可是身体竟然依旧在满地打滚。 老人观看片刻,点点头,似乎比较满意,这意味着臭小子的拳意真正“活”了。 真正的武道宗师,梦寐酣睡之时,即便遇到顶尖刺客,只需要感知到一丝杀气,依旧可以牵动拳意,起身出拳毙敌于瞬间,即是此理。 可是老人仍是没有放过陈平安,以脚尖瞄准陈平安体内那条若火龙游走的纯粹真气,精准地一脚拦腰踢断。 如一支精骑的凿阵,硬生生凿穿了战场上敌方的步阵。 陈平安全身的处处关节,顿时如爆竹炸响,又如沙场鸣金收兵之声。由于老人罡气点到即止,“骑军”凿阵而过,并无滞留,故而陈平安的纯粹真气很快又聚拢起来。 当初老龙城一役,杜懋本命之物的吞剑舟,一击就戳穿了陈平安腹部,之所以对陈平安产生后患无穷的病症,就在于很难消弭,它会持续不断蚕食魂魄,而老人这次出脚,却无此弊端,所以江湖传闻“止境武夫一拳,势大如潮水摧城,势巧如飞剑穿针眼”,绝非夸大之词。 武夫一口纯粹真气即使藕断丝连,却依旧不伤“纯粹”二字,这就是金身、远游、山巅这炼神三境的看家本领之一。而金身境之下的武夫,真气一断则全断,换新气就是露破绽,因此无法与大修士长久厮杀。 不过这种喂拳方式,并非适用所有晚辈武夫。就像寻常人捧碗接饭,饭滚烫如火炭,摔了碗不说,还会烫伤手心。落魄山的岑鸳机也好,杨家药铺的窑工女子也罢,算武学天才,但注定受不住这份打熬。 只不过她们有自己的武学机缘便是了,武道一途,看似是一条羊肠小道,可一样各有各的独木桥可走。 女子习武,有利有弊。崔诚曾经游历中土神洲,就亲眼见识过不少惊才绝艳的女子宗师,例如一个“巧”字,一个“柔”字,登峰造极,饶是当年已成十境武夫的崔诚,同样会叹为观止。而且比起男子,习武的女子往往阳寿更长,武道走得更加久远。 崔诚人生中有几桩大遗憾,其中一件,就是不曾与中土那位女子武神对敌。就只能希冀着脚下这个小子,别让自己失望了。不是老人瞧不起世间豪杰女子,可是四座天下的武道山巅,让一个女子独占了,俯瞰群雄,总归是让他心里有些不得劲。 至于陈平安暂时逊色于那个名为曹慈的同龄人,老人反而半点不急。 陈平安最出彩之处,在于韧、悟二字,韧性好,悟性高。那曹慈是千年不遇的武运天才又如何,让他先到了九境十境又如何?终究还是要在十一境这道天险关隘,乖乖等着宿敌来争一争。当然,如果陈平安走得太慢,也不成,说不定曹慈就要转头去与他师父争了,若是如今她已是传说中的十一境了,那曹慈就会与那个喜欢在云海钓鲸的老家伙,抢上一抢。 事不过三。 真正站在了另外一座高山之巅的修道之人,不会眼睁睁看着一位接着一位的纯粹武夫,纷纷为那断头路架起长桥的。当年道家掌教陆沉来竹楼见崔诚,将他拉入自己坐镇的天地中去,难道就为了好玩? 崔诚叹息一声,蹲下身,伸出拇指,轻轻帮陈平安擦拭脸上的血迹。 吃苦一事,确实比自己孙子当年强上太多。 豪门贵子,品行好一点的,经世济民,青史留名,认为是天经地义的事情,性情差的,嬉戏人生,觉得生来享福就是天经地义的事情。 寒庶出身,有抱负的,光宗耀祖,没本事的,戾气十足。无论如何,都更吃得住苦。 老人坐在陈平安身边,轻轻拂袖,竹门大开,山上清风,不请自来。 陈平安的呼吸已经趋于平稳。 纯粹武夫的休养生息,讲究一个深睡如死。 陈平安这些年在书简湖,就最缺这个。 事实上在老人眼中,陈平安几次远游,都欠缺了睡意沉稳的美觉,唯有练习剑炉立桩的时候,稍稍好些,不然弓弦紧绷,不在江湖上被人打死,武学之路也会瑕疵横生。但是老人依旧没有点破,就像没有点破武道每境最强的武运馈赠一事,有些坎,得年轻人自己走过,道理才懂得深刻,不然就算至圣先师坐在眼前唾沫四溅,苦口婆心,也未必管用。 崔诚举目远眺,自言自语道:“不过话说回来,世族也是从寒族爬起来的,只是权贵之家,害怕那句君子之泽五世而斩,贫苦人家,则担心那句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生儿打地洞。落魄山一旦以后有了自己的门派,忧患之处,会与许多世族豪阀和仙家府邸不太一样,不是争执谁对谁错,而难在谁更对。那种麻烦,说小极小,说大,可就比天大了,就看你陈平安到时候能否服众了,那种心境上的磨砺,与书简湖面对亲近之人的大错特错,会是两种风景。” 崔诚转头望向酣睡之中的年轻人,笑道:“怕死是好事,年纪轻轻,千万别死,大好河山,光是一座浩然天下就有九洲,你小子如今才看过了多少?” 老人似乎突然心情大好,笑了起来,又自语道:“以五境对五境,当然还是我胜,可难免要挨你小子好多拳,如此一来,胜也是输了,要我面子往哪儿搁?” 老人哈哈大笑,道:“小兔崽子,走了几趟远路又如何,你还嫩得很呢。” 笑过之后,老人沉声道:“也该破境了。你只要别被那曹慈拉开两境,死死咬住,将来总有一天,莫说是找回场子,连赢三场,只要被你赶超,到时候就是赢他三十场都没问题!” 老人突然有些神色郁郁,虽然这小子的未来成就,值得期待,可一想到那会是一个极其漫长的历程,老人心情便有些不痛快,转过头,看着那个呼呼大睡的家伙,气不打一处来,一袖子拂过去,怒骂道:“睡睡睡,是猪吗?滚起来练拳!” 陈平安被那阵罡风吹得翻滚出去,撞在墙壁上,迷迷糊糊刚清醒过来,崔诚已经站起身,脸色阴沉,一步跨出,一脚重重踩下。 陈平安一个侧向翻滚,这才堪堪躲过那一脚。 崔诚开口道:“什么时候能够从容对付一个金身境武夫,在生死之战当中,输得不至于太惨,你才可以下山,此后是去东宝瓶洲中部见朋友,还是去北俱芦洲浪荡,都随你。可要是做不到,就老老实实留在这栋竹楼享福吧,不然也是给人送去一身家当。这样连小命也一并送出去的善财童子,想做一做?” 陈平安摇头道:“不能死!” 崔诚问道:“凭什么?凭你陈平安的性命比别人更金贵?” 陈平安沉声道:“凭教我拳的前辈,姓崔名诚!” 老人愣了愣,轻轻点头,欣慰道:“这句话倒真不是什么马屁话,就冲这句漂亮话大实话……不赏一记老拳,都对不起你陈平安!” 老人身形与气势,如山岳压顶,陈平安眼前一黑,便被一拳打得当场晕死过去。 老人一脚跺下,瘫软在地的陈平安一震而起,在空中刚好惊醒过来,老人一脚又至。 又是毫无悬念的晕厥。 如此反复。 陈平安叫苦不迭,疲于应付。 老人则是乐此不疲。 贴衣发劲,击响见物。 自然不是寻常江湖把式,追求自家拳谱上所谓的“练拳不出响,行船没有桨”,实在是崔诚袖中拳罡太盛,每次出拳太畅快。 最后,老人一记鞭腿,扫中陈平安脖颈,但是老人这一脚力道大不如之前,所以陈平安并未倒地不起。 陈平安以倒行六步走桩的拳架,辅以猿形拳意,躬身后退数步,没有丝毫懈怠,死死盯住老人。 被打得惨了,其实拳架也好,拳意也罢,都在晃。可是陈平安身上有一种模糊不清的“意思”,始终岿然不动,如老僧入定。 崔诚笑道:“行了,今天到此为止。再敲打下去,你小子的骨头就要散架。” 陈平安一动不动。 崔诚点头道:“不错,可以少挨一拳。自己走下楼去吧。老规矩,在药水桶里浸泡着。切记,不同以往,不可以让水凉透,什么时候你能够以真气煮沸药水了,才可以离开,不然就乖乖留在水桶里边,就当练习凫水好了。魏檗已经备好了药材,下了楼,让小丫头烧水去。” 陈平安这才撑着一口气,出了屋子,跌跌撞撞走下楼,走楼梯的时候,不得不扶着栏杆,颇有年少入山烧炭时上山不累下山难的感觉。 粉裙女童已经在楼下开始烧水。 趁着空隙,陈平安没有立即返回一楼屋内,而是去了崖畔石桌那边坐着,练习剑炉立桩。 等到粉裙女童来打招呼,才起身去往屋内。 半个时辰后,陈平安换上了一身素雅青衫,正是紫阳府吴懿所赠之一。 粉裙女童熟门熟路忙碌起来,收拾残局。 陈平安坐在檐下的竹椅上,笑着朝她道了一声谢。小丫头展颜一笑,好似她做这些杂务,比修道破境更有成就感。 陈平安双手抱住后脑勺,背靠着椅背,双腿伸出。 原来不挨揍,就是神仙日子。 远处朱敛带着少女岑鸳机缓缓而来。 陈平安转头望去。 朱敛拿了竹椅坐在一旁,岑鸳机束手束脚站在这位老神仙身后。 朱敛微笑道:“少爷,岑鸳机习武一事,有无个章程?” 陈平安无奈道:“你来领着她入门就行了,要不要那师徒之名,是你的事情。” 朱敛赶紧摇头道:“这哪里成啊,老奴与人打生打死还算凑合,教人拳法,远远不如少爷。为人师一事,少爷年轻,却已经有那大家风范……” 岑鸳机心中哀怨。可惜朱老神仙这般英雄好汉,竟然沦落到给这位年轻山主当奴做仆。 陈平安轻声问道:“郑大风有没有想法?” 朱敛遗憾摇头,道:“那大风兄弟,如今一门心思扑在如何打造山门茅屋的事情上,既要瞧着好看,不能丢了落魄山的面子,又不能耗钱,让少爷你白白破费银子。大风兄弟实在是无法分心。” 陈平安有些头疼。 崔诚走出二楼,对着楼下道:“先练个二十万遍撼山拳的走桩,再来谈学武。” 陈平安有些犹豫。 朱敛则觉得可行,转头对岑鸳机笑道:“真是天大福气,这个拳桩可是世间罕有的绝学,大巧若拙,蕴含无穷拳意。岑丫头,从今天起,就必须心无旁骛,一遍遍走桩了。” 朱敛转头,笑嘻嘻望向陈平安。 陈平安说道:“六步走桩,你又不是教不得。” 朱敛愧疚道:“老奴走桩,走得再正,也不够风流倜傥,难免给人鸭子走路的嫌疑,说不定要害得岑鸳机小觑了这绝世拳桩。少爷来走,那就是行云流水,酣畅淋漓,让人如沐春风……” 陈平安实在受不了这家伙的溜须拍马,便将崔诚那番话大略说了一遍,只不过略去了金身境之类的说法,朱敛苦兮兮皱着脸,一言不发。 陈平安忍着笑。 朱敛带着岑鸳机打道回府。 一路上,岑鸳机发现老神仙好像心情很沉重。 当时在岑府,老神仙坦诚相见,说过自己是一位即将跻身金身境的六境武夫,还说她以后的成就,有望武夫第七境。 难不成那个喜欢躲在竹楼内的高大老人,是位金身境大宗师?不然一口一个打死朱老神仙,也太不要脸皮了。 朱敛一本正经教了岑鸳机六步走桩,重复了三次,岑鸳机就已经极其形似。 朱敛只说要她勤勉走桩,赶紧打完二十万遍,但必须快而稳。 再就是以后每天都会为她演练三次,让岑鸳机在旁观摩,免得走了岔路。 岑鸳机斗志昂扬,向朱敛承诺,一定不会偷懒。 朱敛背负双手,走出院子。 其实对岑鸳机的第一场考验,已经悄然拉开序幕。 只是少女浑然不觉而已。 接下来就看岑鸳机何时才能完成二十万遍走桩,以及在走桩期间,多久才能从形似到神似,神似之后,拳意又有几分,或是她会不会为了一味求快而松了拳架,不知不觉就走了捷径,聪明反被聪明误,早早将自己的武学之路,走到自家断头路的尽头。 岑鸳机的习武,悟性、韧性、心性,届时都将一览无余。 而岑鸳机未来成就,到底是本就是囊中之物的金身境,还是那有些希望的远游境,甚至是原本可能性微乎其微的山巅境,其实都在这二十万遍六步走桩之中了。 这大概就是所谓的三岁看老。 这一切,不过是光脚老人的一句话。 朱敛其实不是特别愿意掺和到陈平安和崔姓老人的喂拳中去。 这会耽误他下山挑书买书藏书啊。 接下来半旬,朱敛多次被打了个半死,陈平安更好不到哪里去。 但是不比陈平安是靠咬牙坚持,一开始不太上心的朱敛,到最后竟是挨揍上了瘾,不愧是藕花福地那个想要一人宰掉九人的武疯子。接下来的练拳一事,竟超出了崔诚的预料,朱敛一个远游境,变着法子挑衅崔诚这位十境巅峰的止境宗师,结果就像崔诚所说,朱敛是不能真杀陈平安,但是他可以逼着朱敛下死手,反正有他崔诚一旁看着,出不了纰漏,可当朱敛摆出你不打死我你就不是高手的无赖架势,他崔诚难道就能真杀了朱敛?还不是只能次次打个朱敛半死不活? 这段时日,是陈平安练拳以来最痛快的。 当然朱敛跟他切磋的时候,是真心狠手辣了。 可是每当陈平安奄奄一息躺在角落,看着朱敛给老人打得那叫一个凄惨,立即就觉得自己其实算幸运的了。 不过朱敛拳至尽兴之时,那种近乎“走火入魔”却依旧心境剔透无垢的忘我状态,确实让陈平安大开眼界。 想必每次收官,崔诚都故意不让他晕死过去,也有让自己观战的念头。 如果不是年龄悬殊,还有朱敛无比坚持的主仆之分,两人真是一双难兄难弟了。 这天深夜时分,两人坐在石桌旁。 朱敛瞥了眼竹楼,跃跃欲试,好不容易才忍住没朝那边破口大骂,以便讨一顿饱拳吃吃。 陈平安无言以对。 自己最多不过是吃苦,这朱敛则是吃苦方是真正享福。 朱敛感慨道:“老前辈纯粹以金身境,打我一个远游境,一样打得我哭爹喊娘,少爷当年以五境,硬抗我的金身境出手……前辈与少爷,都不愧是世间罕有的天才。” 陈平安提醒道:“别扯上我。” 朱敛突然正色道:“老前辈用心良苦。” 陈平安点头道:“是希望我知道,对待习武一事的态度,世间还有朱敛你们这样的存在,我陈平安这点毅力,根本不算什么。” 朱敛一脸愧疚道:“每次出拳打在少爷身上,痛在老奴心坎啊。” 陈平安气笑道:“你就拉倒吧。” 朱敛叹了口气,道:“岑鸳机走桩一事,还是慢了。” 陈平安点点头,没有刻意为岑鸳机说什么好话,不过还是说了句公道话:“总不能奢望人人学你。便是我当年,也是为了吊命才那般刻苦。” 朱敛摇头道:“少爷别这么说,不然对不住活命无碍之后少爷打的那一百多万拳。” 陈平安问道:“有没有法子,既可以不影响岑鸳机的心境,又可以以一种相对顺其自然的方式,拔高她的拳意?” 朱敛点头道:“倒是有一个法子,就是少爷的牺牲会比较大。” 陈平安好奇道:“说说看。” 朱敛神色扭捏,压低嗓音道:“少爷可以假装是那见色起意的无良山主,但是武道境界又不要显露太高。在某个月黑风高夜,她一番挣扎之后,少爷你即将得手之时,老奴凑巧出现,帮着她磕头求情,少爷碍于颜面,暂时愤懑离去,只是跨出门槛的时候,回首向床榻望一眼,眼神犹有不甘,然后老奴就宽慰她一番,好教岑鸳机觉得只要她更加用心练拳,就能够早些打赢了少爷,免去那骚扰之苦……” 陈平安摘下养剑葫,喝了好几口酒压惊,最后问道:“你我位置怎么不换一下?” 朱敛无奈道:“岑鸳机又不是真傻,不会相信的。而且小姑娘一旦真相信了,恐怕就算拼死也要偷跑下山了。” 陈平安又问道:“我就奇怪了,岑鸳机怎么就觉得你是好人,我是坏人来着?” 朱敛想了想,反问道:“男人不坏,女人不爱?” 陈平安犹豫着要不要请那把剑仙出鞘,将朱敛砍个半死。 朱敛不再开玩笑,觍着脸跟陈平安讨要一壶酒喝,说是身为忠心耿耿的老仆,忍着肚子里的酒虫造反,在埋酒那会儿,愣是没敢私藏几坛好酒,这会儿悔青了肠子。陈平安让他滚蛋。 朱敛知道是真没戏了,微笑道:“少爷,你还这么年轻,对待男女之事就如此古板,会不会过于迂腐无趣了些?哪个好男儿,没几个红颜知己?” 陈平安别好养剑葫在腰间,双手笼袖,望向远方,轻声道:“以后行走四方,如果真有女子喜欢我,我未必拦得住,可我这辈子能不能只喜欢一个人,是做得到的,也必须做到。” 朱敛挠挠头,没有说话。 陈平安等了半天,转头打趣道:“破天荒没个马屁话跟上?” 朱敛摇摇头,喃喃道:“世间唯有痴情,不容他人取笑。” 陈平安有感而发:“不是痴情人,说不出这种话。” 朱敛一拍桌子,道:“果然,少爷才是深藏不露的高人,这等马屁,了无痕迹,老奴逊色远矣!” 陈平安有些牙痒痒,皮笑肉不笑道:“朱敛你等着,等我哪天跟你同境了,走着瞧。” 朱敛点头道:“说不定就是明天的事,简单得很。” 瞧着朱敛那一脸老奴有半个字假话就被雷劈的表情,陈平安给噎得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沉默片刻。 陈平安问道:“看得出来,裴钱和两个小家伙很合得来,只不过我这些年都不在家里,有没有什么我没有瞧见的问题,但是你又觉得不合适说的?如果真有,朱敛,可以说说看。” 朱敛摇头笑道:“在少爷这边,无话不可说。” 陈平安哀叹一声,有些无奈,伸手指了指朱敛,表示自己无话可说了。 “如今落魄山人还是少,问题不多。一些家外事务,大的,少爷自己已经办了。小的,例如每年给当年那些救济过少爷的街坊邻里报恩馈赠一事,当年阮姑娘也定下了章法,两间铺子老奴接手后,不过就是按部就班,并不复杂。许多户人家,如今已经搬去了郡城,发了迹,一些便好言拒绝了老奴的礼物,但是次次登门拜年,还是客客气气,一些呢,便是有了钱,反而愈发人心不足。老奴呢,一些不太过分的,也顺着他们,反正以后落魄山就算不亏欠他们半点了,一些个狮子大开口,不理睬便是。至于那些如今尚且穷困的门户,老奴钱没多给,但是人会多见几次,去他们家中坐一坐,时不时随口一问,有何急需,能办就办,不能办,也就装傻。”朱敛娓娓道来。 如果了解朱敛在藕花福地的人生,就会知道朱敛处理俗世庶务,大到庙堂沙场,小到家长里短,信手拈来,举重若轻。 朱敛笑眯起眼,望着这个习惯了想这想那想所有人的青衫年轻人,道:“此外便是有些小问题,我不方便代替少爷去说、去做的,等少爷到了落魄山,便烟消云散了,这是真心话。所以少爷,我又有一句真心话要讲了,不管离家多远,游历如何艰辛,一定要回来。落魄山,不怕等。” 陈平安点点头。 朱敛微笑道:“这就很够了。少爷将来远游北俱芦洲,无需太担心落魄山,有崔老前辈,有老奴,如今又有大风兄弟,少爷不用太担心。” 陈平安还是点头,随后好奇问道:“为何石柔如今对你,没了之前的那份戒备和疏远?” 朱敛讪笑道:“可能是石柔瞧着老奴久了,觉得其实相貌并非真的不堪入目?毕竟老奴当年在藕花福地,那可是被誉为谪仙人、贵公子的风流俊彦。” 陈平安瞥了眼朱敛,摇头道:“反正我是看不出来。” 朱敛双手笼袖,眯眼而笑,笑得肩膀抖动,似乎在缅怀当年豪情,道:“少爷你是不知道,当年不知有多少藕花福地的女子,哪怕只是见了老奴的画像一眼,就误了终身。” 陈平安笑问道:“你当年,比得上如今少年容貌的崔东山吗?” 朱敛想了想,一本正经道:“实不相瞒,绝非老奴自夸,当年风采犹有过之。” 陈平安感慨道:“那真的很欠揍啊。” 朱敛笑道:“所以老奴才要跑去学武嘛,不然得担心哪天屁股不保。” 陈平安愣了一下,才领悟到朱敛的言下之意。陈平安没有转头,道:“这话有本事跟老前辈说去。” 朱敛偷着乐呵,摆手道:“那就真是找死了。” 陈平安问道:“不知道卢白象、隋右边、魏羡三人,如今怎样了。” 朱敛神色略带讥讽,不过语气淡漠:“各奔前程罢了。一个不如一个。” 陈平安笑道:“背地里告刁状?” 朱敛嘿然一笑,赞道:“少爷洞察人心,神人也。” 陈平安突然说道:“朱敛,如果哪天你想要出去走走,打声招呼就行了。这不是什么客气话,跟你我真不客气。” 朱敛摇头道:“少爷的好意,心领了,但老奴是真不愿意出远门。在藕花福地,走得够多了,为家为国,为孝为忠,很累人。再说了,最后一程江湖路,尤其是南苑国那场天下十人之争,就是为我自己走的,这辈子怎么都该无怨无悔了。自知者少苦,知足者常乐……少爷,这句话,说得还不错吧,能不能刻在竹简上?” 陈平安一开始听得很认真,结果朱敛自己最后一句话破功了。陈平安黑着脸站起身,去往一楼屋子。 朱敛也站起身,目送陈平安离去,直到见他关门后,这才重新坐回位置。 佝偻老人独自远眺夜景。 山中松子簌簌落,月下草虫切切鸣。 真乃人间止境也。 夫复何求。 片刻之后。 这位心如止水的远游境武夫,环顾四周,确定无人,偷偷从怀中摸出一本书,蘸了蘸口水,开始翻书。秋夜月明读禁书,也是人生一大快事嘛。 第二天陈平安没有去二楼被喂拳。 因为大骊朝廷的礼部侍郎到了披云山,陈平安要与大骊宋氏正式签订山头买卖的契约了。 魏檗亲自来到落魄山,然后带着陈平安去往披云山那座林鹿书院,那位礼部老侍郎和相关官员已经在那边等候。 陈平安对那位大骊高官并不陌生,当年骊珠洞天下坠扎根后,与那位老侍郎有过数面之缘。 这是陈平安第一次来到这座大骊规格最高的新书院。 由于是被魏檗直接拽到书院一处僻静处,省去了许多穿廊过栋的路途。 阮邛没在,这位坐镇此地的兵家圣人已经秘密离开,是龙泉剑宗的金丹地仙董谷代替前来,持有他师父的一方私人印章,这是圣人信物,绝非寻常物件。由此可见,阮邛对于这位精怪出身的弟子,信任有加。 桌上,除了一张最重要的盟约总契,还摆着一张张山头地契。 原属包袱斋的牛角山,清风城许氏的朱砂山,距离落魄山最近又占地极其广袤的灰蒙山、鳌鱼背、蔚霞峰,位于群山最西边的拜剑台,总计六座大小不一的山头,都将划入陈平安名下。 契约上的签名、钤印之人,除了陈平安,还有那位同时怀揣着大骊朝廷玉玺和礼部官印的老侍郎,再就是董谷手中的阮邛印章,还有摘下那枚金色耳环的魏檗——耳环摘下后,不知魏檗施展了何种神通,变成了一枚实心圆印。 还有两位书院副山长,只是凑热闹而已。 一位享誉文坛的大骊硕儒,据说龙泉郡文武庙匾额和许多楹联,都是出自这位名士之手。 另外一位,还是熟人。就是当年款待陈平安一行的黄庭国老儒士程水东,真实身份,则是一条活了无数岁月的老蛟,更是紫阳府开山鼻祖吴懿的父亲。 龙泉郡郡守吴鸢、袁县令、曹督造官,三位年轻官员,今天也尽数到场了。 而董谷身边,还站着一个年轻人,谢家长眉儿,出身桃叶巷的谢灵。 照理说谢灵即便是阮邛的弟子,一样不该出现在此地。只是人家的老祖宗,天君谢实,实在是名声太大。 所以当谢灵出现后,在场众人,大多都假装没看到,只有老侍郎主动与这个天生异象的年轻人,客套寒暄了几句。 谢灵应对得体,既无倨傲,也无羞涩。与老侍郎聊完之后,年轻人继续沉默,只是当陈平安这位正主终于出现后,谢灵多看了几眼这个泥瓶巷出身的家伙。 杏花巷马苦玄,泥瓶巷陈平安。 如今在龙泉郡的山上,都已经很出名。 一个已经硬碰硬斩杀金丹剑修的修道奇才,一个收拢仙家山头如买入几亩农田的大地主。 不过有小道消息说,马苦玄和陈平安不和,早年在神仙坟,大打出手过。 谢灵便很奇怪,陈平安到底是怎么活下来的。须知真武山马苦玄,一直是他默默追赶的对象。 而他谢灵,不但有个道法通天的老祖宗,曾经还被掌教陆沉青眼相加,亲自赐下一件几近仙兵的玲珑宝塔。所以谢灵的视线,从少年时起,就一直望向了东宝瓶洲的山巅,偶尔才会低头看几眼山下的人事。 其实还有个刘羡阳,当年因祸得福,大难不死,被带去了南婆娑洲的醇儒陈氏求学,肯定也会有不错的机缘和前程,可毕竟路途遥远,消息不畅,而且想来在短时间内,仍是很难混得风生水起,三教百家的修行,越是出身正宗学脉,越是难以破境神速,虽然大道可以走得更高更远,但是在前期,往往不如旁门左道的天才弟子在修行路上一日千里。 至于书简湖那个叫顾璨的小家伙,据说惨淡至极,还失去了那条真龙后裔,估计算是大道崩坏了。当年骊珠洞天五桩机缘,顾璨是五人当中最早失去的一个可怜虫。 外边的事情,谢灵不太感兴趣,有些事情即便师兄董谷和师姐徐小桥说了,他也当做耳旁风。 陈平安今天一袭青衫,头别白玉簪子,腰别养剑葫,背了一把剑仙。 寻常人眼中的那份神色憔悴,反而无形中减去了几分“嘴上无毛办事不牢”的印象。 陈平安站在一众人当中,不说什么鹤立鸡群,至少不会被任何人夺了光彩,哪怕他并未刻意去追求什么,言语温和,神色从容,与那些人一一应酬过去,例如与老蛟叙旧,说黄庭国那山崖石刻,说老蛟山林府邸的伙食;与书院大儒说他曾经拜读过的著作,说以后有机会还会专程拜访书院,讨教学问疑惑。 老侍郎笑看着一切。这位算是位列庙堂中枢的从三品高官,清贵且实权。他对陈平安,当然是有印象的,第一次见面是在阮圣人的铸剑铺子,寒酸少年竟然站在了阮秀身边,双方竟然还是朋友,并且双方都不觉得突兀。 在官场上炼就一副火眼金睛的老侍郎,当时就记住了陈平安这个少年。 魏檗今天始终站在陈平安身边,便是沉默寡言的龙泉剑宗董谷,都主动与陈平安聊了几句。 签订契约一事,原本并不繁琐,大概因为还有朝廷名为“笔贴”的记录官在旁,又有魏檗和阮邛参与这场盛会,礼部侍郎便多加了几个锦上添花的步骤,显得更加隆重一些,当然一定合乎大骊礼制。 从头到尾,并无波折,一行人相谈甚欢,并无酒席庆祝,因为终究是在林鹿书院,而且大骊礼部侍郎事务繁忙,今年他又是负责大骊官员地方评议的主持人,所以马上要去往牛角山,再乘坐渡船返回京城,便率先离去。 最后陈平安和魏檗站在林鹿书院一处用以观景的凉亭内。 陈平安没有询问高煊的事情,不合适,毕竟是大隋送来大骊的质子。 魏檗笑问道:“在看什么呢?” 陈平安收回视线,笑道:“没什么。” 站在这座崭新且恢弘的林鹿书院,望向那座既然已无人教书便也无人读书的老旧学塾,其实看不真切,只能依稀看到小镇轮廓。 魏檗提醒道:“接下来还会有些应酬,留在这边的仙家势力,近期肯定都要陆续拜访落魄山,你做好准备。” 陈平安笑道:“如今对于这些人情往来,不算陌生了,应付得过来。” 魏檗打趣道:“耽搁了练拳,不会觉得有一丝烦躁?” 陈平安摇头道:“不会,世事洞明皆学问,只要有用,又避无可避,不如一早就调整好心态。” 魏檗问道:“为何要侧面了解董水井的事情?是信不过这个人?” 陈平安哑然失笑,赶紧摇头,也没有对魏檗藏掖什么,道:“没有,我与董水井是朋友。只是买卖一事,涉及到另外一个朋友。既然是买卖,就不能偏袒什么,我与他们都是朋友,可万一朋友之间却不对路,给我硬拗着扭在了一起,到时候一桩原本三方互利的好事,就因为我在某些事情上的拎不清,失去两个朋友,就太可惜了。” 陈平安已经打算写信给池水城关翳然,大致说了自己有一个朋友,同乡人,叫董水井,是做生意的,为人厚道,不失机敏。但是在信上也会与关翳然坦言,若是为难,或是当下不适宜出风头,不是挣钱的时候,就千万别勉强。而且离开龙泉郡之前,多半会收到关翳然的回信,所以陈平安还会再找一次董水井,将话语讲得透彻一些,哪怕有些话,不算好听,该讲还是得讲。 陈平安感慨道:“在这种事情上,我是吃过苦头的。” 魏檗点点头,关于风雷园刘灞桥和老龙城孙嘉树一事,陈平安与他大致讲过。 陈平安笑了笑,有些由衷的喜悦,道:“有了这么多山头,就可以做很多事情了。” 魏檗玩笑道:“比如这一座灰蒙山让谁当山大王,那一座朱砂山谁来占着修行?” 陈平安微笑道:“想一想就很开心。” 魏檗没有说什么。 一座座山头都是陈平安名下的家产了,该如何安置,都是陈平安自己考虑。 魏檗想起一事,道:“近期我的北岳地界,会举办我上任后的第一场神灵夜游宴,四面八方的神祇,都需要离开辖境,赶来朝拜这座披云山。要是你感兴趣,到时候我可以把你带来披云山。” 陈平安仔细翻阅过那本倒悬山神仙书,知道此事的由来。 各国山岳正神,地位尊崇,而且神位、谱牒品秩最高的正统江神,也注定不会高过五岳大神。按照浩然天下的礼制,辖境内的山水神灵,都要定时觐见山岳正神。从最底层的土地公,河伯河婆,等等,到类似龙泉郡的铁符江水神杨花,再往下,就是绣花江、冲澹江、玉液江的江水正神,以及落魄山、风凉山的山神,再加上各地文武庙和各级城隍阁的神灵,都需要在某一天,纷纷离开山水地界,携带礼物,礼敬魏檗这位山岳正神。 到时候龙泉郡城和县城,就要实行夜禁。 这是一种传承已久的规矩,每三十年,或是一甲子,长则百年,作为一方主宰的山岳正神祠庙,都会举办一场夜游宴。 其实还有一种情况,也会出现类似盛举,就是有修士跻身上五境,数千里之内,山水神祇,不分国界,往往都会主动前去礼敬仙人。 神灵夜游,数目众多,动辄百余位,各显神通,故而被山上修士誉为一幅“神灵朝仙图”。 陈平安婉言拒绝了魏檗的好意,道:“那一天,我在落魄山看着就行了。” 魏檗也不坚持。 陈平安没有立即赶回落魄山,今儿就让朱敛“独自享福”好了。他也想忙里偷闲一回,顺便捋一捋许多杂乱思绪。 魏檗便陪着陈平安站在这儿赏景。 陈平安转头瞥了眼北方,一路往北,跨海之后,就是北俱芦洲了。 魏檗笑道:“当时着急赶路,没去距离倒悬山最近的南婆娑洲,或是扶摇洲,会不会有遗憾?” 陈平安苦笑道:“实在是顾不上。说不上什么遗憾。” 魏檗干脆挪步坐在了栏杆上,继续道:“听说有两个洲的书院圣人最当不得,分别是北俱芦洲、扶摇洲,一个是忙着劝架,一个是忙着擦屁股,都不得清闲,无法安心做学问。” 魏檗转过头,问道:“对了,你去过桐叶洲,是什么印象?除了比东宝瓶洲大上许多之外,还有什么感觉?” 陈平安想了想,说:“兴许是版图太大了,很多地方都很闭塞。而且各地灵气,多寡悬殊,容易出大山头,规模巨大的仙家洞府,像桐叶宗、玉圭宗、太平山、扶乩宗,个个都是庞然大物。我们东宝瓶洲恐怕也就只有神诰宗,能够与这些大山头抗衡。不过桐叶洲也有许多一辈子不知修士为何的小国,灵气稀薄,是名副其实的无法之地。” 魏檗点点头,笑问道:“那你知不知道,浩然天下九洲,除去中土神洲是特例,其余八洲,每一洲气运,其实是相同的?” 陈平安摇头不知,很快就有些疑惑。 魏檗心领神会,解释道:“别看东宝瓶洲小,也没出过太多的本土大修士,却是典型的为他人作嫁衣裳,若是追本溯源,按照世俗王朝所谓的‘版籍’来算,其实不差的。只说骊珠洞天走出去的修士,就有桃叶巷的谢实,你们泥瓶巷的曹曦,再来说小一辈的,刘羡阳,赵繇,不也往外边跑了,对吧?就是因为留不住人,就显得东宝瓶洲格外寒酸了。” 陈平安叹了口气,道:“先前桐叶洲大乱,我估计扶摇洲好不到哪里去。妖族在桐叶洲的千年经营,虽说害得桐叶洲元气大伤,尤其是太平山和扶乩宗,伤亡最惨重,可好歹已经掀了个底朝天,再乱也乱不到哪儿去了。听说扶摇洲本就是九大洲当中山下最乱的一个,如今山上也跟着乱,无法想象那边的书院圣人、君子是怎样的焦头烂额。” 扶摇洲,如陈平安通过神仙书所知,确实就是一个字,乱。扶摇洲经过五百年来的不断兼并,形成了以十数个大王朝为首的“藩镇割据势力”,打来打去,英雄豪杰,风起云涌,乱世奸臣,乱世砥柱,层出不穷。而且扶摇洲的修士,最喜欢下山“扶龙”,所以也被中土神洲讥笑为水桶洲,因为最“摇”晃。 至于距离倒悬山最近的南婆娑洲,则是文脉兴盛,武运昌隆,是中土神洲修士眼中,极少数瞧得上眼的别洲“藩属”。而且,南婆娑洲还出了一个肩挑日月的醇儒陈淳安。 只是这些天下格局、大势,闲聊一番,也就只是这样了。 陈平安会担心这些看似与己无关的大事,是因为那座剑气长城。魏檗会担心,则是身为未来一洲的北岳正神,无远虑便会有近忧。 陈平安笑道:“我先回了,不过不是落魄山,是小镇那边,我去看看裴钱。将我送到真珠山就行。” 魏檗点点头,轻轻拂袖,将陈平安送往真珠山。 敕风驱日月,缩地走山川,水是掌心纹,呼吸震天雷。 陈平安离开后,魏檗独自坐在凉亭栏杆上。 飞禽走兽,云海山风,生灵死物,仿佛皆是无比温顺。 他突然笑了起来,因为想起了方才的一桩小事。 那个谢家长眉儿,私底下找到了陈平安,打过招呼后,笑着问了一句:“你就不好奇为何秀秀姐没来披云山?” 秀秀姐—— 一个很有讲究的称呼。 结果陈平安微笑着回了一句:“我跟阮姑娘熟悉,跟你不熟。”差点让谢灵那个福缘深厚的小家伙憋出内伤。 什么言语,都不如这么轻描淡写的一句话,让人哑巴吃黄连。 恐怕就连路边的瞎子都看得出来,谢灵对自己这位大师姐是十分爱慕的,就更别提龙泉剑宗的弟子了。 谢灵虽然修行天赋好,机缘大,但到底是江湖经验不足,还自以为没几人看出他的那点小心思。 然后碰到了陈平安,虽然两人年纪相差没几岁,可是论人心拿捏,可不就像是一位下五境修士被一位上五境修士随便欺负嘛。关键这还是谢灵自找的,从见面起,就使劲打量陈平安。 陈平安见着了阮邛,当然只能躲,可见着了你谢灵,会怕? 魏檗伸了个懒腰,转头遥遥望向大骊京畿北方的长春宫。不知道那儿,今年的桂花开了没有。会不会又有女子折了桂枝,拎在手中,行走在山野小路上?身边会不会有她这辈子心仪的男子?如果有,希望是个品学兼优的读书人。 魏檗点点头。 朱敛说,若是手无缚鸡之力的读书人,套麻袋一顿打,最没有后顾之忧,如果是修道之人,多少会麻烦些嘛。但是没关系,如果魏檗不好下手,他朱敛作为自家兄弟,代劳便是。这类手持麻袋,蒙了面皮敲闷棍的方式,是行走江湖必须精通的一门傍身绝学,他朱敛很拿手。 人生得此挚友,真乃幸事也。 魏檗没来由想起了陈平安返回落魄山后的所作所为,点点滴滴。叹息一声,喃喃道:“明明已经拥有这么大一块地盘,还觉得住着竹楼一楼的小屋子,就已经很够了?” 魏檗随即释然。 安身之地,可小。安心之地,需大。 于芥子之地寻觅大自由。 魏檗双手撑在栏杆上,轻轻哼唱着一句从裴钱那里学来的乡谣:吃臭豆腐喽。 魏檗突然有些多年不曾有的嘴馋。 如果陈平安这家伙能待到入冬时分,到时候山中竹林有了冬笋,就挖上几颗,带去竹楼那边。听朱敛说,其实陈平安的乱炖手艺,相当不错。 而魏檗还不清楚,当年少年陈平安带着李宝瓶、李槐他们一起远游求学,唯一一次觉得委屈,就是那帮没良心的小家伙,竟然嫌弃他的手艺,觉得他煮出来的那一锅鱼汤,远远不如老蛟府邸的那一大桌子山野清供。这可是陈平安至今未曾解开的心结。之后独自远游,风餐露宿,只要每次得闲,可以稍稍用心做一餐伙食,都会较劲。 手艺自然而然也就好了。 小镇那边。 陈平安一跨过门槛,就看到搁在柜台上的那颗脑袋,关键是裴钱那一双眼眸一动不动,大白天都瞧着瘆人。陈平安哭笑不得,快步走过去就是一栗暴。 裴钱双手抱着脑袋,哀怨道:“师父,我没偷懒也没贪玩啊。” 陈平安伸手去扯她的耳朵。 裴钱立即正色道:“师父,我错了!” 陈平安点点头,这才收手。 裴钱笑嘻嘻道:“师父,现在可以告诉我,错哪儿了吧?” 陈平安微笑道:“没事,师父手痒。” 石柔忍着笑。 裴钱转头瞪眼道:“石柔姐姐,你怎么回事?怎么还偷着乐呵上了?你晓不晓得,你这种人混江湖,就是第一个被打死的。” 石柔笑眯眯道:“我本来就死了啊。” 裴钱气呼呼道:“那我就一拳把你打得活过来!” 石柔抬了抬下巴,示意裴钱:你师父还在这儿呢。 裴钱立即头也不转,就对石柔笑呵呵道:“江湖上哪里可以随便打打杀杀,我可不是这种人,传出去坏了师父的名声。” 陈平安自己拿了块糕点放在嘴里,含糊咬着,也给裴钱、石柔各自挑了一块,来到柜台,递给她们。 裴钱咬了一口,笑容灿烂,赞道:“哇,今儿糕点特别好吃啊。” 石柔小口咬着糕点,很大家闺秀了,只是她以杜懋形貌做此娇柔举动,不比裴钱把脑袋搁在柜台上来得让人舒坦。 陈平安一拍脑袋,恍然大悟道:“难怪店铺生意如此冷清,你们俩领不领工钱的?如果领的,扣一半。” 裴钱用眼神示意:石柔姐姐该你出马了。对付师父,她可不擅长。 石柔嫣然一笑。 陈平安毛骨悚然,立刻改口道:“得嘞,不扣了。” 裴钱抬起手掌,石柔犹豫了一下,很快与之轻轻击掌庆祝。 陈平安无奈道:“我去另外那家铺子瞧瞧。” 裴钱赶紧跳下小板凳,绕出柜台,嚷着要给师父带路。 其实都在骑龙巷,就隔着几步路。 石柔看着一大一小走出铺子的背影,笑了起来。 直到这一刻,她才意识到,原来落魄山有没有陈平安在,确实不太一样。 第三章 过鸟一声如劝客 ●●● 第三章 过鸟一声如劝客 窄窄的骑龙巷是一道斜坡,还有条长长的阶梯,草头铺子就在台阶底下,与压岁铺子一样都是当年那个扎羊角辫小女孩石嘉春家的祖业。后来小丫头没有跟李宝瓶、李槐他们一起去往大隋书院求学,也没有像董水井这样留在小镇,而是跟随家族搬去了大骊京城,就将两间铺子卖了。后来在阮邛的帮忙下,辗转到了陈平安手上。陈平安每次返乡,还能见着董水井,石嘉春却在当年那次分开后,再没有见过了。 草头铺子最早在石家手上,售卖杂物,其中也搁放了许多老物件,算是骊珠洞天最早的一处当铺了,后来搬迁的时候,石家拣选了些相对顺眼的古董珍玩,半数留在了铺子,由此可见,石家即便到了京城,也会是大户人家。一开始陈平安得了铺子后,尤其是知道那些物件很值钱后,还有些愧疚,良心不安,总想着不如干脆关了铺子,等哪天石家返回小镇探亲,就按照原价,将铺子和里边的东西原封不动还给石家。只是当时阮秀没答应,说买卖是买卖,人情是人情,陈平安虽然答应下来,可心里边总归有个疙瘩。如今与人做惯了生意,便不作此想了,但是如果石家舍得脸皮,派人来讨回铺子,陈平安觉得也行,不会拒绝,只是以后双方就谈不上香火情了。当然,他陈平安的香火情,值得了几个钱? 铺子里边只有一个伙计在看顾生意,是个老妇人,性情淳朴,据说阮秀在铺子当掌柜的时候,经常陪着唠嗑。 陈平安自然认得妇人,出身杏花巷,按照小镇攀扯来蔓延去的辈分,哪怕岁数差了将近四十岁,也只需要喊一声陈姨,算不得什么真正的亲戚。 老妇人虽然上了岁数,但是做了一辈子的庄稼活,身体硬朗着呢。如今儿女都搬去了龙泉郡城,她去住了几次,但那边的宅子大,冷冷清清,连个吵架拌嘴的熟人都找不着,就硬是回了小镇。儿女孝顺,也没辙,只是听说儿媳有些闲话,嫌弃婆婆在这边丢人现眼,说如今家里都买了好几个丫鬟,哪里需要一大把年纪的婆婆,跑出来挣那几枚铜钱,尤其是那个铺子的掌柜,还是当年泥瓶巷最没钱的一个晚辈。 陈平安带着裴钱到了铺子,一进门就喊了陈姨,问了身体如何,这些年庄稼地还种吗,收成如何。 然后陈平安跟老妇人聊了好一会儿天,都是用小镇方言。老妇人健谈,聊到陈年旧事,再看着如今已经长大出息了的陈平安,情难自禁,眼眶湿润,说陈平安娘亲若是瞧见了如今的光景,该有多好,一辈子光顾着吃苦了,没享着一天的福气,最后一年,下个床都做不到,连那个冬天都没能熬过去,老天爷不开眼啊。说到伤心处,老妇人又埋怨陈平安的爹,说人好又有什么用,也是个作孽的,人说没就没了,连累媳妇和儿子苦了那么多年。只是说到最后,老妇人轻轻拍了一下陈平安的手说:“也别怨你爹,就当是你们娘俩上辈子欠他的,这辈子还清了旧账就好,是好事,说不定下辈子就该团圆,一块儿享福了。” 陈平安乖乖陪着这位陈姨坐在长凳上,握着老妇人干枯的手,听着牢骚,不敢还嘴。 裴钱端了一张小板凳,坐在不远处,轻轻嗑着瓜子,安安静静看着有些陌生的师父。 裴钱学各地言语都极快,龙泉郡的方言是熟稔的,所以两人闲聊,裴钱都听得懂。 师父好像与老人聊天,既伤心又开心。 而且裴钱也很奇怪,师父是一个多厉害的人啊,不管见着了谁,都几乎不会如此……恭敬?好像絮絮叨叨的老妇人不管说什么,都是对的,师父都会听进去,一个字一句话,都会放在心头。而且当下师父的心境,十分祥和。 其实在师父下山来到铺子之前,裴钱觉得自己受了天大的委屈,只是师父要在落魄山练拳,她不好去打搅。所以她就待在压岁铺子那边,踩在小板凳上发呆,一直闷闷不乐来着,实在提不起半点精气神,像以往那般出去四处逛荡。一想到小镇上那几只大白鹅,又该欺负过路人了,裴钱就更加火大。 因为前些天她听到了小镇市井许多的碎嘴闲话。 其实前些年,裴钱也听到过,只是当时觉得自己是江湖人了,气量该大些,便没当场收拾他们,只是把哪天在哪里,听到了哪个小崽子龟孙儿老婆姨的哪些话,偷偷记在了一部小账本上,悄悄藏在小竹箱的最底下。 可是最近当师父返回落魄山后,坏话尤其多。有不少吃饱了撑着竟然没被撑死的闲汉子,还有约莫与师父同龄的早年相熟之人,以及一些长舌妇,多聚在街巷拐角处,一起嚼舌头。多是关于发生在泥瓶巷的陈年旧事,以及陈平安当龙窑学徒的一些风言风语,喜欢将陈平安小时候的那些可怜事,拿来当笑话讲。这都不算过分,还有些更恶心人的话语,将师父的朋友刘羡阳,邻居宋集薪和婢女稚圭,以及顾璨娘亲那个寡妇,甚至连阮秀姐姐都给拿出来编排是非。比如说师父当年是靠着对阮秀献殷勤,才能够有今天的风光,还说与顾璨娘亲有一腿,所以才会经常给那个寡妇帮忙,经常向宋集薪借钱不还……太多了。 裴钱都牢牢记住了,每次返回压岁铺子,背着石柔,将压箱底的账本拿出来,落笔的时候,咬牙切齿,所以墨迹特别重。如果不是师父如今就在落魄山,裴钱早就出手了,管你是几岁的小屁孩,还是几十岁的婆姨老妪! 后来石柔有天察觉到了端倪,便开解裴钱,说市井坊间也好,庙堂江湖也罢,有几人是真正见得别人好的?有肯定有,却少。当面见着了,奉承你,说你的好话,转过头去,在背地里嚼舌头,这是很正常的事情。 结果裴钱当时顶了一句:“说我无所谓,说我师父,不行!” 石柔觉得棘手,真怕裴钱哪天没忍住,出手没个轻重,就伤了人。所以这次陈平安来到铺子,她其实想要将此事说一嘴,只是裴钱黏着自己师父,石柔暂时没机会开口。 可是当裴钱今天见着了师父,听着那个老妇人有些烦人的念叨,突然之间,生气还是生气,委屈还是委屈,不过没那么厉害了。尤其是裴钱又想起,有一年帮着师父给他爹娘坟头去祭奠,走回小镇的时候,半路遇见了这个老妇人,当裴钱回头望去,老妇人好像就是在师父爹娘坟头那边站着,正弯腰将装着糯米糕、熏豆腐的盘子放在坟前。 裴钱嗑着瓜子,咧嘴一笑。就不把糟心事说给师父听了。 再就是以后平日里对这位师父喊陈姨的老婆婆,要多些笑脸。 出了草头铺子,陈平安没有直接把裴钱送回压岁铺子,而是带着裴钱逛街,沿着骑龙巷那条台阶,一直走上去,然后绕路,走过大街小巷,去了刘羡阳家的祖宅,开了门,陈平安拿起扫帚开始清扫。裴钱对这里不陌生,当年在红烛镇分开时,师父给了她一串钥匙,其中就有这儿的,让她隔三岔五,就要跟着粉裙女童,一起来打扫一遍。那次离别,师父还专门叮嘱她不许乱动屋子里边的东西,当时她还有些小伤心来着,便询问粉裙女童有没有被师父这般说过,粉裙女童一犹豫,裴钱就知道没有了,便蹲坐在门槛上,惆怅了很久,由着粉裙女童独自忙活去,裴钱说自己翻看了黄历,今天她没力气。 今儿不一样了,师父扫地,她不用翻黄历看时辰,就晓得今儿有浑身的气力,跑去灶房那边,拎了水桶抹布,从还剩下些水的水缸那边舀了水,帮着在屋子里边擦桌凳橱窗。陈平安便笑着与裴钱说了许多故事,早年是怎么跟刘羡阳上山下水,下套子抓野物,做弹弓、弓箭,摸鱼逮鸟捕蛇,趣事多多。 裴钱在陈平安不说话的时候,闲来无事,就念叨一篇类似公序乡约、治家祖训的东西,朗朗上口,就连陈平安都不知道她是从哪儿学来的,而且背诵了下来。 “鸡鸣即起,洒扫庭院,内外整洁。关锁门户,亲自检点,君子三省……一粥一饭,当思来之不易……器具质且洁,瓦罐胜金玉。施恩勿念,受恩莫忘。守分安命,顺时听天。” 陈平安听着她的背诵声,没有多问,只是看着在那儿一边劳作一边摇头晃脑的裴钱,满脸笑容。 忙完之后,一大一小,一起坐在门槛上休息。 裴钱问道:“师父,你跟刘羡阳关系这么好啊?” 陈平安点头道:“那可不,师父当年就是刘羡阳的小跟班,后来还有个小鼻涕虫,是师父屁股后头的拖油瓶,我们三个,当年关系最好。” 裴钱转头看着瘦了许多的师父,犹豫了很久,还是轻声问道:“师父,我是说如果啊,如果有人说你坏话,你会生气吗?” 陈平安笑道:“当面说我坏话,就不生气。背后说我坏话……也不生气。” 裴钱疑惑道:“师父啊,不都说泥菩萨也有三分火气吗?你咋就不生气呢?” 陈平安拍了拍裴钱的小脑袋,笑道:“因为生气没有用啊。” 裴钱递了一把瓜子给师父,陈平安接过手后,师徒二人一起嗑着瓜子。裴钱闷闷道:“那就由着别人说坏话吗?师父,这不对啊。” 陈平安慵懒地坐在那儿,嗑着瓜子,望向前方,微笑道:“想听大一点的道理,还是小一些的道理?” 裴钱笑道:“都想听。” 陈平安点头道:“那就先说一个大道理。既是说给你听的,也是师父说给自己听的,所以你暂时不懂也没关系。怎么说呢,我们每天说什么话,做什么事,真的就只是几句话几件事吗?不是的,这些言语和事情,一条条线,聚拢在一起,就像西边大山里的溪涧,最后变成了龙须河、铁符江。这条江河,就像是我们每个人最根本的立身之本,是一条藏在我们心里边的主要脉络,会决定我们人生最大的悲欢离合、喜怒哀乐。这条脉络长河,既可以容纳很多鱼虾啊螃蟹啊,水草啊石头啊,有些时候,会干涸,但是有些时候又可能会发洪水,说不准,因为太多时候,我们自己都不知道为什么会变成这样。所以你刚背诵的文章里边,说了君子三省,其实儒家还有一个说法,叫做‘克己复礼’,师父后来阅读文人笔札的时候,还看到有位在桐叶洲被誉为千古完人的大儒,专门打造了一块匾额,题写了‘制怒’二字。我想如果做到了这些,心境上,就不会洪水滔天,遇桥冲桥,遇堤决堤,淹没两岸道路。” 裴钱问道:“那小的呢?” 陈平安笑道:“小道理啊,那就更简单了。穷的时候,被人说是非,给人戳脊梁骨,也是没法子的事情,唯有‘忍’字可行,别给戳断了就好。若是家境富裕了,自己日子过得好了,别人眼红,还不许人家酸几句?各回各家,日子过好的那户人家,给人说几句,祖荫福气,不减半点;穷的那家,说不定还要亏减了自家阴德,雪上加霜。你这么一想,是不是就不生气了?” 裴钱双臂环胸,皱紧眉头,使劲思考这个小道理,最后点点头,道:“没那么生气了,但气还是气的。” 陈平安笑道:“生气是人之常情,但是生了气,你不依仗本事动手打人,没有以大错对付别人的小错,这就很好了。” 裴钱雀跃道:“师父,我听了那么多坏话,就没有动手打人!一次都没有!” 陈平安点头道:“那师父对你口头嘉奖一次。” 裴钱笑嘻嘻道:“师父,给几枚铜钱,打赏一枚也行嘛。” 陈平安笑着摇头,道:“那可不行。做事需要讲究盈亏,做人可不能如此。你既然跟了我这么个师父,就得吃这份苦头。” 裴钱笑道:“这算什么苦头?” 陈平安转头望去,看到裴钱嗑完后的瓜子壳都放在一只手心上,与自己如出一辙,自然而然。 陈平安将自己手心的瓜子壳倒在裴钱手心,说道:“总有一天,你会遇到一些人,只要你随手将瓜子壳丢在小巷子的地上,就对你指指点点。这些人,分两种,一种是出身世族豪门,从未在泥泞里摸爬滚打过,一种是你离开了骑龙巷而他们却注定一辈子只能留在骑龙巷的人。你以后在江湖上,要更小心后者。因为前者是傲慢,后者却是心坏。” 裴钱瞪大眼睛,一脸匪夷所思地问:“随手丢把瓜子壳,还要被人骂?满地的鸡粪狗屎,不去骂?什么世道!” 陈平安没有去说两种更极端的“因果”,例如文章圣人身上的道德瑕疵,穷凶极恶之徒偶然的良善之举。与裴钱说这些,还早,也太大,不会让裴钱变得更讲理,只会成为裴钱的负担。而且陈平安也不希望裴钱变成第二个自己。 所以陈平安尽量让自己琢磨出来的一些个道理,在说与裴钱听的时候,像碗小米粥,像个馒头,怎么吃都吃不坏,哪怕吃多了,裴钱也就是觉得有点撑,觉着吃不下了,也可以先放着,余着。对于裴钱,陈平安希望自己不是递去一碗苦药,一碗烈酒,或是过于辛辣的一碟菜。 陈平安笑道:“之所以跟你说这个,就是怕你以后又要一个人躲起来生闷气,只是想让你知道,世上就是有这么些人。而且这些你未必喜欢的人,在某件事上做得不合你心意,可其他地方,可能就会做得比你更好。所以,我们尽量先去更多地了解这个世道。” 裴钱挠挠头,发愁道:“师父,脑壳疼啊。” 陈平安摸了摸她的脑袋,笑道:“知道个大致意思就成了,以后自己行走江湖,多看多想。该出手的时候也别含糊,不是所有的对错是非,都会含糊不清的。” 裴钱怯生生道:“师父,我以后行走江湖,如果走得不远,你会不会就不给我买头小毛驴啦?” 陈平安笑道:“当然不会。” 裴钱这才放心。那就好,可以回落魄山赶上吃饭。 陈平安突然问道:“你打算第一次游历江湖,走多远?” 裴钱如临大敌,眼珠子急转,只是想不出好点子,又不愿意跟师父撒谎,就有些手足无措。 陈平安无奈道:“好歹走到红烛镇吧?” 裴钱如释重负,还好,师父没要求她跑去黄庭国啊大骊京城啊这么远的地方,于是愉快地保证道:“没问题!那我就带上足够的干粮和瓜子!” 陈平安一栗暴砸下去。 裴钱赶紧忍着疼,不忘捂住手,免得那些瓜子壳掉在地上。 陈平安站起身,锁了门,带着裴钱一起离开巷子。 在路边随便捡了根树枝。 四下无人的时候,陈平安笑着要裴钱来一场“天女散花”。 裴钱小鸡啄米般点头,捂着双手里边的瓜子壳,嚷道:“师父,我开始了啊!” 陈平安一手负后,一手持树枝,点点头。 裴钱轻喝一声,高高抛出手中的瓜子壳。 陈平安人未动,手中树枝也未动,只是身上一袭青衫的袖口与衣角,却已无风自摇晃。 陈平安一步踏出,原地瞬间只留下一抹青色残影。 一颗颗瓜子壳被“剑尖”一点,纷纷砰然碎裂。 当陈平安重新站定,方圆一丈之内,落在裴钱眼中,好像挂满了一幅幅与师父等人高的出剑画像。 裴钱以拳击掌,赞道:“师父,你这套惊天地泣鬼神的绝世剑术,比我的疯魔剑法要强上一筹!了不得,了不得!” 陈平安丢了树枝,笑道:“这就是你的疯魔剑法啊。” 裴钱眨了眨眼睛,问:“天底下还有不会打到自己的疯魔剑法?” 陈平安忍俊不禁,想了想,难得有些玩心,笑道:“看好了,还有一招。” 裴钱立即深呼吸一口气,双掌缓缓向下,摆出一个气沉丹田的架势,喊道:“师父请出招!” 陈平安瞥了眼地上的树枝,双指并拢,身形一个骤然拧转向前,大袖飘摇,地上那根树枝如飞剑被气驾驭,画弧而掠,当陈平安站定后,手指向一处,沉声道:“走你!” 那根树枝如一把长剑,直直钉入远处墙壁上。 裴钱捧腹大笑,师父这不还是学她嘛。哪有师父偷学弟子的看家本领的。 陈平安哈哈大笑,带着蹦蹦跳跳的裴钱返回骑龙巷。裴钱突然跑回去,从墙壁上拔出那根树枝,说这把神兵利器,她要好好珍藏起来。 把裴钱送到了压岁铺子那边,陈平安跟陈姨和石柔分别打过招呼,就要返回落魄山。 裴钱说要送送,就一起走在了骑龙巷。 陈平安到了巷子口子上,让裴钱回去。 裴钱一溜烟跑回去,到了铺子门口,转身看到师父还站在原地,就使劲摇手,看到师父点头后,她才大摇大摆走入铺子,高高举起手中的那根树枝,对着站在柜台后的石柔笑道:“石柔姐姐,瞧得出来是啥宝贝不?” 石柔看着神采奕奕的黑炭丫头,不晓得葫芦里卖什么药,摇摇头道:“恕我眼拙,瞧不出来。” 裴钱眼神怜悯,哀叹道:“石柔姐姐,这都瞧不出来,就是一根树枝嘛。” 石柔哭笑不得,她敢肯定如果自己说是树枝,裴钱又有其他说法。 小巷尽头。 在裴钱身影消失后,陈平安继续前行,只是突然回首望去。 当年在另外一条小街上,也曾有一大一小并肩而行,只是相较于他和裴钱的师徒名分,那一次,什么都没有,只有雨滴。 陈平安就这样看着小巷,好像看着当年那“两人”朝自己缓缓走来。 “陈平安,赤子之心,不是一味单纯,把复杂的世道想得很简单,而是你知道了很多很多世事、人情、规矩、道理后,最终你还是愿意坚持做个好人。哪怕亲身经历了很多,突然觉得好人好像没好报,可你还是会默默告诉自己,愿意承受这份后果。坏人混得再好,那也是坏人,那终究是不对的。听得懂吗?” “齐先生,听得懂!” “做得到吗?” “现在不敢说做得到。” “没关系,慢慢来。” 此时此刻,换成了身穿一袭青衫的自己,陈平安突然说道:“道理之外,走得已经很慢了,不能再慢了。” 陈平安闭上眼睛。 建造在神仙坟那边的大骊龙泉郡武庙,神像震动。 不仅如此,神仙坟的许多菩萨、天官神像都开始摇晃起来。 龙泉郡家家户户的大门上,只要是武门神,皆金光熠熠。 小镇武庙内那尊巍峨神像似乎正在苦苦压抑,竭力不让自己的金身离开神像,去朝拜某人。 不合礼制! 不顺本心! 但是武庙之内,一股浓郁的武运如瀑布倾泻而下,雾霭弥漫。 而老瓷山的文庙神像,亦是怪事连连。 若说龙泉郡武庙圣人是震撼和不甘,心生感应的文庙圣人就更是惊悚和不解了。 披云山与落魄山,几乎同时,有人离开山巅,有人离开屋内,来到栏杆处。 魏檗刹那之间出现在光脚老人身边,疑惑地轻声问道:“这是?” 崔诚板着脸道:“纯粹武夫的五境破境而已,芝麻绿豆的小事情,不值一提。” 魏檗无奈,那你崔诚这位十境武夫,倒是把嘴角的笑意给彻底压下去啊。 崔诚突然神色肃穆起来,自言自语道:“小子,千万别怕闹大,武夫也好,剑修也罢,无论你再怎么讲理,可这份心气总得有吧?” 魏檗有些头疼。 崔诚皱眉道:“愣着作甚,帮忙遮掩气机!” 魏檗赶紧一挥袖子,开始流转山水气运。 崔诚突然爽朗大笑起来,一巴掌拍在栏杆上。 魏檗也已经听说骑龙巷尽头那边的“言语”,愣愣无语,这还是印象中的那个陈平安? 小巷尽头。 陈平安背后那把剑仙已经自行出鞘,剑尖抵住地面,刚好竖立在陈平安身侧。 陈平安睁眼后,手心放在剑柄上,望向远处,微笑道:“这份武运,要不要,那是我的事情。如果不来,当然不行!” 心意微动,剑仙返回鞘内。 当陈平安言语落定,神仙坟那边,从武庙内平地生出一条粗如水井口的璀璨白虹,掠向陈平安,在整个过程当中,又有几处生出几条纤细长虹,在空中汇合聚拢。巷子尽头那边,陈平安不退反进,缓缓走回骑龙巷,以单手接住那条白虹,来多少收多少,最终双手一搓,形成一颗如大放光明的蛟龙骊珠。当光亮如琉璃的珠子诞生之际,陈平安已经走到压岁铺子的门口,石柔好似被天威压胜,蹲在地上瑟瑟发抖,唯有裴钱愣愣站在铺子里边,一头雾水。 陈平安跨过门槛,掌心托着那颗缓缓转动的光彩珠子,走到裴钱身前,弯腰笑道:“接住。” 裴钱伸出双手。她那一双眼眸,仿佛福地洞天的日月争辉。 陈平安将那颗武运凝聚而成的珠子放在裴钱手心,珠子一闪而逝。 天地归于寂静。 裴钱突然打了个饱嗝,呆呆道:“师父,这是啥?” 陈平安笑道:“师父的道理之一。” 裴钱抹了把嘴,拍了拍肚子,笑容灿烂道:“师父,好吃,还有不?” 陈平安再次弯腰,一把扯住裴钱的耳朵,笑问道:“你说呢?” 裴钱嘿嘿一笑,道:“可以有,没有的话,也没关系。” 陈平安刚要说话,好似给人一扯,身形消散,来到落魄山竹楼,看到老人和魏檗站在那边。 魏檗笑吟吟抱拳道:“可喜可贺。” 崔诚面无表情道:“马马虎虎。” 陈平安心中稍定,看来确实可以动身去往彩衣国和梳水国了。 这会儿去,刚好可以吃上老嬷嬷的一碗冬笋炒肉,再请宋老前辈吃上一顿火锅。 结果没等陈平安乐呵多久,老人已经转身走向屋内,撂下一句话:“进来,让你这位六境大宗师,见识见识十境风光。见过了,养好伤,哪天能下床走路了,再动身不迟。” 魏檗二话不说就跑路了。 只留下一个悲从中来的陈平安。 裴钱其实没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在师父莫名其妙来了又走了后,她背着双手,走到柜台后,看着那个还抱头蹲在地上的女鬼。接着裴钱跳上小板凳,有些无聊,从袖子里拿出一张黄纸符箓,拍在自己额头上,然后转头对石柔说道:“胆小鬼!” 今天朱敛的院子,难得热闹,魏檗没有离开落魄山,而是过来这边跟朱敛下棋了。 桌上摆放着两只精美棋罐,是陈平安在远游过程里淘来的宫廷御制物件,倒不算捡漏价,不过瞧着就讨喜,回到落魄山,就送给了朱敛。魏檗精于此道,便常来找朱敛对弈。朱敛当年喜欢看隋右边和卢白象下棋,假装自己是半只臭棋篓子,实则棋力相当不俗,这都不是什么藏拙,归根结底,还是朱敛从来不曾将隋、卢二人视为同道中人,不过想必他们二人看待朱敛,更是如此。 郑大风虽说在老龙城那边伤了体魄根本,武道之路已经断绝,但是眼力和直觉还在,猜到多半是陈平安这家伙惹出的动静,所以屁颠屁颠从山脚那边赶过来。 青衣小童和粉裙女童在一旁观战,前者给老厨子瞎支招。朱敛也是个全无胜负心的,青衣小童说下在哪里,还真就拈子落在哪里,自然从均势变成了劣势,再从劣势变成了败局。这把恪守观棋不语真君子的粉裙女童看急了,不许青衣小童胡说八道,她身为芝兰曹氏藏书楼的文运火蟒化身,开了灵智后,数百年间无所事事,可不就是成天看书解闷,不敢说什么棋待诏什么国手,大致的棋局走势,还是看得真切。 岑鸳机走完拳桩的休息间隙,也过来凑热闹,她对那位神人气度的魏先生,观感很好。没办法,魏先生长得实在是太好看了。岑鸳机这份亲近,非男女爱慕之情,只是觉得哪怕多看他一眼,自己都是赚的,就当是欣赏美景嘛,养眼! 岑鸳机不知道,这座落魄山,除了年轻山主比较古怪吓人,她最信赖的朱老神仙,根本不是什么六境巅峰武夫,而是一位实打实的远游境武夫,而那个比朱老神仙还佝偻驼背的汉子,所谓的大风兄弟,曾经是位山巅境的武夫,至于竹楼上那个光脚老人,更是传说中的止境武夫。八,九,十,都全了。 在青衣小童的帮倒忙之下,朱敛毫无悬念地输了棋,粉裙女童埋怨不已。青衣小童瞥了眼给屠了大龙的凄惨棋局,啧啧道:“朱老厨子,棋输一着,虽败犹荣。” 朱敛点点头,抬起手臂,道:“确实如此,下回咱哥俩再接再厉,兄弟齐心,其利断金。” 青衣小童眉开眼笑,在朱敛抬手后,赶紧给朱敛揉着手臂,自夸道:“老厨子,你可能不清楚,我这手,是有仙气的!对吧,魏檗?” 遥想当年,他可是两巴掌拍在了掌教陆沉的肩膀上,这要是传到了那座白玉京,管你是什么仙人天君,谁敢不伸出大拇指,夸他一句英雄好汉? 魏檗微笑道:“又皮痒了?” 青衣小童翻了个白眼。 青衣小童对于魏檗这位不讲义气的大骊北岳正神,那是毫不掩饰自己的怨念。他当年为了黄庭国那位御江水神兄弟,尝试着跟大骊朝廷讨要一块太平无事牌,处处碰壁,尤其是在魏檗这边更是透心凉。所以一有棋局,青衣小童就会站在朱敛这边摇旗呐喊,不然就是大献殷勤,给朱敛敲肩揉手,要朱敛拿出十二分功力来,恨不得把魏檗杀个丢盔弃甲,好教魏檗跪地求饶,输得这辈子都不愿意再碰棋子。总之有他在场,朱敛与魏檗的对弈,是跟清闲雅致半点不沾边的。 朱敛突然问道:“你俩真决定了?” 青衣小童鼻孔朝天,冷哼一声,道:“再不抓紧,就得遭陈平安的毒手了!” 粉裙女童轻轻点头。 原来他们如今都有了自己的名字,不是本命名字,而是按照陈平安的说法,以后有可能放在祖师堂谱牒上的名字。 青衣小童给自己取名为陈灵均,粉裙女童则是陈如初。 郑大风调侃道:“陈灵均,什么个玩意?我看叫你小青青得了,喊着还顺口。” 青衣小童跟郑大风也不客气,骂道:“大风兄弟,你懂个屁。” 郑大风笑呵呵道:“我懂你。” 青衣小童怒道:“别叨叨,有本事我们在棋盘上见真章!” 魏檗讥笑道:“自取其辱。” 郑大风跃跃欲试,搓手道:“小赌怡情,来点彩头?不过你棋力高,让先还不成,让子才行,就让我两子吧,不然我不跟你赌。” 青衣小童将信将疑,皱了皱眉头,道:“让两子?这不是瞧不起你大风兄弟嘛,让一子如何?” 魏檗哈哈大笑。 朱敛一拍额头,郑大风挖了个这么明显的坑,还使劲往里边跳。 郑大风忍着笑,不打算欺负这个愣头愣脑的小家伙,摆手道:“算了,以后再说。” 郑大风的棋力如何,很简单,朱敛和魏檗对弈,郑大风帮谁谁胜。 也许不能说郑大风是什么大智若愚,可要说当年骊珠洞天最聪明的人当中,郑大风肯定有资格占据一席之地。 青衣小童瞥了眼粉裙女童,后者轻轻摇头。 他这才恍然大悟,他娘的郑大风这家伙也挺鸡贼啊,差点就坏了自己的一世英名。 岑鸳机默默离去,继续去练拳。 她在白天,就会拣选落魄山上的青山绿水,独自一人,六步走桩。 在夜幕中,则会留在院子里,至少离着朱老神仙的住处近些,不用太担心给人轻薄的时候,叫天天不灵喊地地不应。 青衣小童看了眼天色,打算去小镇铺子找裴钱耍去。粉裙女童跟着与朱敛他们作揖拜别,要青衣小童等等她,她兜里瓜子不够了。 在岑鸳机和两个小家伙走后,郑大风说道:“这一破境,就又该下山喽。年轻真好,怎么忙碌都不觉得累。” 朱敛笑道:“大风兄弟也年轻的,人又俊,就是缺个媳妇。” 郑大风伸手虚按了两下,道:“朱老哥,这种大实话,莫挂嘴边,容易招人恨。” “我看陈平安这么着急远游,你们俩功劳不小。”魏檗笑着站起身,“我得忙活那场夜游宴去了,再过一旬,就要闹哄哄了,麻烦得很。” 小院重归安静。 朱敛开始收拾棋局,郑大风坐在原先魏檗的位置上,帮着将棋子放回棋罐。 朱敛说道:“猜猜看,我家少爷破境后,会不会找你聊聊?如果聊,又怎么开口?” 郑大风道:“多半是要去山脚找我的,想着宽我的心,省得我心里头别扭嘛,不过应该不会多聊,大概就是陪我喝酒。其实我倒是希望这小子找也不找我,你说这会儿落魄山才几个人,就这么劳心劳力,以后真要人多了,有了个山头门派,他顾得过来?还要不要修行了?朱老哥,劝人一事,你最擅长,你有机会找陈平安交交心。” 朱敛收拾着棋子,惆怅道:“难。” 郑大风没来由说了一句:“魏檗下棋,分寸感好,疏密得当。” 朱敛“嗯”了一声,没有多说什么。 郑大风幸灾乐祸道:“陈平安这一破境,药铺里边,我那个心气高的师妹,估计又要遭罪了。” 朱敛笑了笑,略带遗憾道:“岑鸳机也好不到哪里去。” 郑大风贼兮兮道:“当时在披云山,如果陈平安真是那么说的,谢家长眉儿才是最糟心的那个。” 朱敛点头道:“在藕花福地那里,稍微大一点的江湖门派,有哪个男人年轻时候没被师姐师妹伤透过心?看来浩然天下也差不多。” 郑大风不知为何,想起了老龙城的灰尘药铺,在那儿光阴悠悠,无事翻翻书,晒晒日头。 郑大风双手抱住后脑勺,想起某个天真无邪的少女,像喝了一大坛子药酒,苦得不行,又忍不住不喝。只是最后思绪流转,当他顺便想起那个经常在自己眼前逛荡的女子,吓得打了个哆嗦,咽了口唾沫,双手合十,如同在跟人道歉,默念道:“姑娘你是好姑娘,可我郑大风真真无福消受。” 朱敛望向竹楼那边。 郑大风问道:“打个赌?陈平安是横着还是竖着出来的?” 朱敛微笑道:“我家少爷武功盖世,英明神武……自然是横着离开屋子的。” 郑大风无奈道:“那还赌个屁。” 但是最终出乎朱敛和郑大风所料,陈平安是安然无恙地走出了竹楼。 然后陈平安在崖畔石桌那边坐了一宿,直到天明,才回了一楼呼呼大睡。 此后两天,朱敛继续去二楼享福,而陈平安果真去找了郑大风,只是没见到郑大风,稍稍犹豫之后,陈平安就返回了山上。 然后牛角山渡口剑房那边,陆续收到寄给陈平安的飞剑传讯。 先是青峡岛刘志茂的回信,说春庭府的红酥如今已经不在府上当女官了,重新去了朱弦府当门房,刘老成对此只说顺其自然,青峡岛只要保证她这辈子无灾无厄就可以了。再就是横波府开始重建,但是章靥吃错了药,竟然离开了青峡岛,只跟刘志茂讨要了一块末等供奉玉牌,以及一部仙家秘籍和一件法宝,然后就跑去鹘落山那个寂寂无闻的小门派,隐姓埋名,给人当起了客卿。最后刘志茂给了陈平安两个选择,当初他承诺安然渡过难关后,便会有重礼馈赠,所以要么陈平安等着他,让人带着礼物拜访龙泉郡,要么就干脆将欠着青峡岛密库房的两笔账结清了。 陈平安飞剑回信,简明扼要,就三个字:两清了。 至于素鳞岛田湖君这拨人的下场,陈平安没有问。 第二封信,来自珠钗岛刘重润,告诉陈平安一件秘事,那位金丹地仙的老嬷嬷,本就金丹腐朽,只靠这一口气强撑着,心弦紧绷太久了,等到书简湖大局已定,珠钗岛非但没有遭难,反而获利极多,那根心弦骤然松懈,大忧大喜过后,彻底油尽灯枯,在今年的入秋时分,就已经逝世了。刘重润在信上坦言,老嬷嬷劝她别斤斤计较那点水殿秘藏丹药的钱财了,所以她希望与陈平安再做一笔买卖,珠钗岛也要学一学那高高在上的玉圭宗,将一部分修士弟子迁徙到一洲最北方的大骊王朝龙泉郡,远离是非,安心修道,所以陈平安不管是租借给她一块风水宝地,还是卖给珠钗岛,尽管开价,她就算砸锅卖铁,也会答应下来,肯定一枚铜钱不少他陈平安的。 陈平安回信一封,也很直截了当,说自己不卖山头,但是可以租借。不过哪怕她收到信后立即动身赶来大骊,他那会儿多半已经离开龙泉郡,她只要找到落魄山一个叫朱敛的人,商议此事即可。 顾璨也寄来了信。大致说了曾掖和马笃宜如今的修行进展,以及第一场周天大醮预计所需的神仙钱,各个环节,各需多少,写得清清楚楚。 陈平安回信一封,说第一笔神仙钱,会让人帮忙捎去书简湖,让他们三个安心游历,再就是忍不住多提醒了一些琐碎事情。写完信一看,陈平安自己都觉得确实絮叨了,很符合当年那个青峡岛账房先生的风格。 去牛角山寄信之前,陈平安瞥了眼墙角那只竹箱,里边还搁放着一只从书简湖带回来的炭笼。 然后是关翳然的来信,这位出身大骊最顶尖豪阀的关氏子弟,在信上笑言让那位龙泉郡的董半城来池水城的时候,除了带上他董水井独家酿造并远销大骊京畿的米酒,还得带上陈平安的一壶好酒,不然他不会开门迎客的。 陈平安得了这封信后,就去了趟风凉山,找到董水井,吃了一大碗馄饨,聊了此事,该说的话,不管好听不好听,都按照打好的腹稿,与董水井挑明了。董水井听得认真,一字不漏,听到觉得是关键的地方,还会与陈平安反复验证。这让陈平安更加放心,便想着是不是可以与老龙城那边,也打声招呼,范家,孙家,其实都可以提一提,成与不成,到底还是要看董水井自己的本事,不过思量一番,还是打算等到董水井与关翳然见了面,再说。坏事不怕早,好事不怕晚。 陈平安离开风凉山后,回到落魄山,凑巧远远看到沿着山路走桩的岑鸳机。 陈平安没打招呼,怕一抬手,一出声,又让这位姑娘想多了。 不承想看似目不斜视却以眼角余光看着年轻山主的岑鸳机,看见陈平安故意在道路另外一边登山后,她才松了口气,只是如此一来,身上那点若隐若现的拳意也就断了。 陈平安忍不住停下脚步,转头对她轻声说道:“岑姑娘,练拳养意一事,最忌讳断了一口纯粹真气外显的那根线……” 岑鸳机伸出一只手,放在身前,似乎是想要尽量遮掩她的婀娜身段,大概觉得这个动作的意图太过明显,担心惹恼了那个管不住眼神的年轻山主,她便缓缓侧过身,紧抿起嘴唇,既不说话,也不看他。 陈平安无可奈何,只好默默转身登山。 到了竹楼外,听动静,朱敛在屋内应该是正在倾力出拳,以远游境艰难对峙崔诚的金身境。 时不时竹楼就会轰然震动。 陈平安坐在石桌那边,都想要嗑瓜子了。 黄昏时分,裴钱和正式取名为“陈灵均”“陈如初”的两个小家伙,一起回到落魄山。 石柔说她就在那边帮着看铺子好了,便没有跟着回来。 陈如初坐在桌旁,低着脑袋,有些愧疚。 陈灵均大大咧咧坐在陈平安对面,笑问道:“老爷,你觉得我这新名咋样?牛不牛气?霸不霸气?” 陈平安笑着点头,道:“很不错。” 然后转头对陈如初说道:“你的也很好。” 陈如初这才抬起头,腼腆一笑。她之所以取这个名字,就是希望自己和老爷的关系,一直这么好,长长久久,一如初见。 裴钱却不太满意两个家伙的自作主张,埋怨道:“师父,家有家法,山有山规,我觉得他们就是欠收拾。算了,不说陈如初了,傻乎乎的,情有可原。可是陈灵均这家伙,师父你是不知道,到了压岁铺子那边,恨不得把桌子凳子啊都给刻上他的名字。” 陈灵均双臂环胸,自信道:“这么敞亮的名儿,要不是你拦着,只要给我写满了铺子,保管生意兴隆,财源广进!” 陈平安气笑道:“你少给我整那幺蛾子。” 陈灵均突然有些无精打采起来。 陈平安想了想,问道:“是不是因为黄庭国的一些山水神祇,也会参加这场夜游宴?” 陈灵均“嗯”了一声,张开双臂,趴在桌上。 陈如初欲言又止,最后还是陪着裴钱一起嗑瓜子。 陈平安说道:“我回头跟魏檗打声招呼,让你去披云山,待在他身边,一起参加这场宴会。” 陈灵均抬起头,满脸迷糊问道:“你为啥要白白浪费这么个人情,我就算装了回英雄好汉,又不是真的,只要一给人求着办事,就会立马露馅。” 陈平安微笑道:“山人自有妙计,可以让你出了风头,又不用烦心,只需要喝酒就行了。” 陈灵均不太相信,问道:“不骗我?” 陈平安伸手抓了把瓜子,道:“不信拉倒。” 陈灵均蹦跳起来,绕到陈平安身后,嬉皮笑脸问道:“老爷,肩膀酸不酸?” 陈平安说道:“肩膀不酸,脑壳疼。” 陈灵均悻悻然收手,难得会有难为情的时候,随便找了个由头,去找那条黑蛇撒欢去了,美其名曰帮着老爷巡狩各大新山头。 裴钱转头看了眼陈灵均的背影,叹了口气,道:“长不大的孩子。” 陈如初嘴角刚刚翘起,就被裴钱一瞪眼,吓得赶紧绷紧小脸蛋。 陈平安笑道:“怎么都姓陈,是谁的主意?” 陈如初指了指陈灵均离去的方向,道:“他的。” 陈平安有些意外。 陈如初笑问道:“老爷,本来打算给我们取什么名字?可以说吗?” 裴钱抢过话头,嚷道:“你叫小迷糊蛋,他叫大傻蛋,就是这样的!” 陈平安弹了一颗瓜子,击中裴钱额头。 在裴钱揉额头的时候,陈平安笑眯起眼,缓缓道:“本来打算给他取名‘景清’,清澈的清,谐音青色的青,他喜欢穿青色衣服嘛,又亲水,而水以清澈为贵,我便挑了一句诗词,才有了这么个名字,取自那句‘景雨初过爽气清’,我觉得这句话,兆头好,也勉强算有些文气。你呢,就叫‘暖树’,来自那句‘暖律潜催,幽谷暄和,黄鹂翩翩,乍迁芳树’。我觉得意境极美。两个人,两句话,都是首尾各取一字,善始善终。” 陈如初泫然欲泣。似乎觉得老爷取的名,更好。 陈平安连忙安慰道:“你们现在的名字,更好啊。” 陈如初一言不发站起身,与陈平安作揖拜别,然后走了,肯定是去自己住处偷偷哭鼻子了。 陈平安抬起手,出声挽留,竟是没能留下这个娇憨丫头。 陈平安瞪了眼在那儿没心没肺狂嗑瓜子的裴钱,道:“还不去跟着?” 裴钱“哦”了一声,追上了更希望自己名字是陈暖树的陈如初。 陈平安叹了口气。 这事闹的,早知道就不显摆自己肚子里那点可怜的墨水了。 陈平安拍拍手,站起身,准备去趟披云山,跟魏檗说下关于青衣小童的事情,求人办事,总得有点诚意,再者也想好好逛一逛林鹿书院,看能否“凑巧”遇到高煊。 但是清风拂面,一袭白衣已经站在陈平安身旁。 这位不速之客,一屁股坐在石凳上,开始嗑瓜子。 这大概能算是物以类聚,人以群分? 陈平安玩笑道:“既要炼化那件东西,又要忙着夜游宴,还天天往我这边跑,真把落魄山当家了啊?” 魏檗摆摆手,道:“不耽误。我跟你不一样,你是能忙绝不闲着,我是能闲着绝不忙。”不等陈平安开口,魏檗又说道:“陈灵均的事情,交给我好了。” 陈平安说道:“谢了。” 魏檗笑容玩味。 陈平安笑道:“就是跟你客气客气。” 魏檗问道:“什么时候动身?” 陈平安有些惋惜,道:“实在是不能再拖了,只能错过这场夜游宴。” 魏檗淡然道:“没关系,隔个十年,我就可以再办一场。” 陈平安伸出一只手掌,道:“别!我担不起这份骂名。这种宴席,大骊朝廷跟着兴师动众不说,还要那些山水神祇和各路英灵自个儿掏腰包,准备贺礼。稍微泄露出去一点风声,我以后就别想在龙泉郡待下去了。” 魏檗摇头道:“跟你关系不大。” 陈平安望向魏檗。魏檗微微点头。 陈平安也就不再说什么。 因为这意味着那块琉璃金身碎块,魏檗可以在十年内炼制成功。 魏檗凭此契机,有望跻身上五境,只需要“有望”两个字,就可以在声势上,稳稳压过先前那五尊大骊山岳正神,到时候就会更加名正言顺,大骊朝野和山上,自然再无半点异议。 山岳正神,统辖地界山水,本就类似圣人坐镇小天地,可以天然拔高一境。 若是真的让魏檗破开瓶颈,跻身玉璞境,意义之大,影响之深远,更是不可估量! 陈平安觉得除了那块千载难逢的金身琉璃碎块,魏檗能够解开那个心结,或是有某种新的期待,也至关重要。 魏檗站起身,作个揖道:“陈平安,谢了。” 不等陈平安说话,魏檗就笑眯眯补上一句:“与你客气客气。” 一闪而逝。 陈平安抬头望天,不知不觉,已是月明星稀。 常时爱缩山川去,有夜自携星月来。 魏檗便是如此神仙逍遥。 真是羡慕。 之后几天,好像约好了一样,落魄山来了一拨拨访客。 都是邻近山头势力的修士,或是留在仙家府邸里边修行,或是在这边能更好联络大骊宋氏,多是金丹地仙,最不济也是龙门境修士。 陈平安如今的待人接物,不敢说有多滴水不漏,终究是不会出大的纰漏了。 但是之后来了两拨陈平安怎么都没有想到的客人,熟人,也可以说是朋友。 分别从南北而来。 从大骊京城来的,是师徒一行三人,找到了压岁铺子,刚好石柔在那边,结果双方都心怀戒备,相互试探了一番。后来石柔便回了趟落魄山,将消息禀告给陈平安。 陈平安立即带着石柔下山,去往小镇,身边当然跟着裴钱这个跟屁虫。 到了骑龙巷铺子那边,对方师徒差点没认出陈平安。 陈平安倒是半点不觉得陌生,那位目盲老道,还是老样子,背着一把自己削砍出来的桃木剑,腰悬一串银色铃铛,道袍老旧,脚踩草鞋,就这副模样,当然很难有生意主动送上门。 老道人徐莹震道号玄谷子,会些道门雷法,带着两个“捡来”的弟子云游四方,当年在嫁衣女鬼那边,没讨到半点便宜,差点就身死道消了。跟陈平安他们也算共患难一场,离别之际,徐莹震赠送了一幅师门祖传的《搜山图》,陈平安则送了那个扛幡子的跛脚少年一颗蛇胆石。 绰号酒儿的圆脸小姑娘,她的鲜血,可以作为符箓派极为罕见的“符泉”,所以脸色常年微白。 只是如今“小跛子”的个头,已经与青壮男子无异,酒儿小姑娘也高了许多,圆乎乎的脸蛋也瘦了些,脸色红润,是位苗条少女了。 李宝瓶上次在山崖书院,还跟陈平安聊起了酒儿,说很想念她。当年红棉袄小姑娘和酒儿小姑娘,很投缘。 小跛子和酒儿都没敢认陈平安。 一方面是约莫七年没见,陈平安从手持柴刀开路的草鞋少年,变成了如今青衫负剑的年轻人,另一方面就是哪怕在落魄山休养得当,还是略显消瘦,只是脸颊凹陷得没像在书简湖时那般吓人了,不然老道人的两位弟子就更不敢认了。 总算确定了陈平安的身份,徐莹震开怀不已。 陈平安笑着问了他们有无吃饭,一听没有,就拉着他们去了小镇如今生意最好的一栋酒楼。 酒桌上,徐莹震抿了口酒,抚须笑道:“陈公子,阮小姐为何如今不在铺子里边了?” 当年离别,陈平安让他们来小镇的时候可以找骑龙巷和阮秀,只不过当时徐莹震没想要在小镇落脚,还是告辞离去,想要在大骊京城有一番大作为,搏一搏大富贵。没奈何在卧虎藏龙的大骊京城,师徒三人那点道行微不足道,徐莹震又不愿泄露弟子酒儿的根脚,故而根本闯不出名堂,混了这么些年,不过是挣了些真金白银,几千两,搁在市井坊间的寻常人家,还算一笔大钱,可对于修道之人而言,几枚雪花钱算什么?实在是令人心灰意冷。在此期间,徐莹震又断断续续听到了龙泉郡的事情——当然不是通过那仙家客栈的神仙邸报,住不起,买不起——都是些零零碎碎的风闻,一个个无需花钱的小道消息。 结果徐莹震拼凑出一个让师徒三人面面相觑的真相:那个当年在铺子待客的阮秀,极有可能就是圣人阮邛的独女!一开始是徐莹震既没脸皮返回小镇,也不怎么敢,毕竟小跛子来路不正,就又在京城耗了几年,如今是真待不下去了,这才想要回龙泉郡碰碰运气,不承想运气不错,把正主陈平安给碰着了。 只是人心似水,双方本就是一场可有可无的萍水相逢,徐莹震也吃不准能否留在今非昔比的小镇上,就算留下了,真有锦绣前程?毕竟这么多年过去,天晓得陈平安变成了什么性格脾气,所以徐莹震看似喝酒尽兴,将当年那桩惨事当趣事来说,实则内心打鼓,不断默念:陈平安你赶紧主动开口挽留,哪怕是一个客气的话头都行,贫道也就顺着竿子往上爬了。我就不信你一个能够跟圣人独女攀扯上关系的年轻人,会吝啬几枚神仙钱,真舍得给那位你我皆高不可攀的阮小姐看轻了? 只可惜从头到尾,叙旧喝酒,都有,陈平安唯独没有开那个口,没有询问徐莹震师徒想不想要在龙泉郡逗留。 裴钱跟陈平安坐在一条长板凳上,几乎不说话。 陈平安当时介绍她身份的时候,是说弟子裴钱,裴钱差点没忍住提醒师父少了“开山大”三个字。 石柔没跟他们一起来酒楼。 由于陈平安的不谙世情,徐莹震又委实是想给自己留下点脸皮,于是酒足饭饱,就只好告别。 双方站在酒楼外的大街上,陈平安这才说道:“我如今住在落魄山,算是一座自家山头,下次老道长再路过龙泉郡,可以去山上坐坐。我未必在,但是只要报上道号,肯定会有人接待。对了,阮姑娘如今常驻神秀山,因为她家龙泉剑宗的祖师堂和本山,就在那边。我这次也是远游返乡没多久,不过与阮姑娘闲聊,她也说到了老道长,并未忘记,所以到时候老道长可以去那边看看聊聊。” 徐莹震笑逐颜开,说:“一定一定。” 陈平安对那个当年就印象极好的小跛子和酒儿,微笑道:“一路保重。希望我们下次重逢,不用如此之久。” 扛着大幡的小跛子点点头。酒儿微笑点头。 裴钱抱拳,老气横秋道:“青山不改,绿水长流,后会有期!” 双方就此告别,徐莹震带着两个弟子离开小镇,往红烛镇那边缓缓而去。 陈平安站在原地。 裴钱轻声问道:“师父?” 陈平安揉了揉她的脑袋,说道:“师父内心当然愿意留下他们三个,但是讨生活不容易,天上掉馅饼的事情,往往不会太珍惜。如果这点面子都拉不下来,说明不是真的必须要留在龙泉郡谋生。而且一旦留下来,那就意味着朝夕相处,是一件长久事,越是起头的时候,越捣不得糨糊,还不如一开始就双方心里有数,不然到最后我觉得是好心,对方觉得不是好事,双方各有各的理,那还怎么能够做到君子绝交,不出恶声?” 陈平安叹了口气,又道:“当然,也有可能是师父想错了,所以师父会让魏檗盯着点。若是对方真有难言之隐,无法开口,或是真遇上了过不去的坎,走投无路了,却不想连累我,到了那个时候,师父就派你出马,去把他们请回来。” 裴钱点点头,听不听明白不重要,反正师父都是对的,只是她又有疑惑,问道:“师父故意跟他们聊了秀秀姐姐,这是为啥?” 陈平安微笑道:“师父还是希望他们能够留下来啊。” 裴钱一头雾水,使劲想着这个老费劲的事,仍是没能整明白里边的弯弯绕绕,最后哀叹一声,不想了,今天翻了黄历,不宜动脑子。 裴钱突然压低嗓音道:“那个老道长的双眼,好像是让他肚子里边乱跑的一丢丢雷光给炸瞎的。” 陈平安点点头,道:“雷法被誉为万法之首,只是我们东宝瓶洲除了神诰宗和几个大仙家外,所谓的五雷正法,都是旁门左道中很支离破碎的传承,所以修炼此法,就会有反噬,时间长了,或是生机衰竭,大道崩坏,或是剑走偏锋,以某一处窍穴作为消灾之地,例如眼睛失明,也有烂肚肠的,或是腐蚀某件本命物,诸多种种。修行旁门雷法之人,大多下场不好。” 裴钱咋舌。 陈平安说道:“修行之事,可不都是享福。” 裴钱使劲点头,道:“所以我不修行,只习武!” 陈平安一扯她的耳朵。 裴钱哀嚎道:“师父,我一定更加勤勉走桩!多吃苦!” 陈平安随后带着裴钱去了趟老旧学塾。 陈平安站在窗外,裴钱踮起脚跟,将脑袋“搁放”在窗台上,望着里边。 陈平安问道:“想得怎么样了,你要不要去龙尾溪陈氏开办的学塾?” 裴钱一动不动,闷闷道:“如果师父想让我去,我就去呗,反正不会有人抱团欺负我,不会有人骂我是黑炭,嫌弃我个儿矮……” 陈平安哭笑不得,语气温和道:“你要真不想去,以后就跟着朱敛在山上读书,跟郑大风也行,其实郑大风学问很高。但是我建议你不管现在喜不喜欢,都去学塾那边待一段时间,说不定到时候拽你都不走了。可如果到时候仍是觉得不适应,再返回落魄山好了。” 裴钱问道:“我去学塾能带刀剑错不?” 陈平安摇头道:“不行,读书就得有读书的样子。” 这事情没得商量。他这个当师父的,再宠溺裴钱,该有的规矩,绝对不能少。 一个孩子天真无邪,童心童趣,做长辈的,心里再喜欢,也不能真由着孩子在最需要立规矩的岁月里,信马由缰,无拘无束。 裴钱不说话。 陈平安说道:“这事不急,在师父下山前想好,就行了。” 裴钱还是一动不动,问道:“如果我去学塾,师父能不离开吗?” 陈平安伸手按住裴钱的脑袋,望向这座旧学塾里边,默不作声。 孩子小小的忧伤,往往如风似雾。等到陈平安给裴钱买了一串糖葫芦,然后两人一起走回落魄山,一路上裴钱就已经欢声笑语,问东问西了。 徐莹震心情大好,私底下与小跛子和酒儿说:“咱们只需要再在外边逛个一年半载,就可以回龙泉郡出人头地了。” 在师徒三人离开龙泉郡没多久,落魄山就来了一对游历至此的男女。 他们或是徒步游历名山大川,或是乘坐仙家渡船,走了五六年,总算是从东宝瓶洲东南部的青鸾国,走到了一洲最北的大骊王朝。 青鸾国狮子园,读书人柳清山。还有倒悬山师刀房女冠,柳伯奇。 陈平安见到了柳清山,自然相谈甚欢。跟柳伯奇,算是不打不相识,当然关系好不到哪里去,不算朋友。 相较于在狮子园的跋扈横行,在落魄山,柳伯奇收敛了许多。一是如今陈平安瞧着愈发古怪,二是那个名为朱敛的佝偻老仆,更加难缠。第三点最重要,那座竹楼,不但仙气弥漫,极其出彩,而且二楼那边,有一股惊人气象。 柳伯奇这一点好,不扭捏,我比你形势强,那我就不跟你半点客气,若是风水轮流转,她倒也没有任何心里不痛快,她认。 陈平安领着两人逛了落魄山,去了山巅的祠庙。 柳清山说他们这次来,除了来看陈平安之外,再就是想要近水楼台先得月,好好看看那场声势壮大的神灵夜游宴。当然,林鹿书院肯定也是要去的。 陈平安当然答应下来,说到时候可以在披云山的林鹿书院那边,给他们两个安排适宜观景的位置。 柳清山比起当年在狮子园书斋,除了名士风流之外,又多了几分豪杰气,是好事。 豪杰未必圣贤,可哪个圣贤不是真豪杰? 一天过后,陈平安就发现有件事不对劲,柳伯奇竟然见着朱敛后,一口一个朱老先生,而且极为真诚。 在不是通过魏檗而是与黄庭国老蛟程水东开口相求,将柳清山二人安置在林鹿书院后,陈平安和朱敛先返回落魄山。路上陈平安询问了此事。 朱敛呵呵一笑,答道:“老奴就是随口一说,扯了句书上言语,柳伯奇便领情了。” 陈平安愈发好奇,又问:“怎么说?” 朱敛随便指了一座青色郁郁的山头,吟道:“我见青山多妩媚,料青山看我应如是。” 陈平安一愣之后,大为拜服。柳伯奇这婆娘可不就是只吃这一套吗? 陈平安一巴掌拍在朱敛肩膀,赞道:“老江湖!” 朱敛正色道:“哪里哪里,雏凤清于老凤声。” 陈平安突然有些感慨,下了山,尤其是去了北俱芦洲,大概又要好几年,听不着落魄山的马屁声了。 陈平安是在一个大晚上,悄悄去的牛角山仙家渡口。 裴钱其实知道,只是假装不知道,而且比起第一次长久分别的那种魂不守舍,如今裴钱觉得其实还好。就是师父这一走,她心里就空落落的。 她第一次真正去翻了黄历,发现师父离开落魄山的日子,宜远游。 柳清山和柳伯奇暂住在林鹿书院。 夜游宴即将举办。 而在红烛镇那边,又有一场重逢。 当年的红棉袄小姑娘李宝瓶和酒儿小姑娘,又见面了。 原来大隋山崖书院安排了一场负笈游学,也是来观摩这场大骊北岳夜游宴的,由茅小冬带头,李宝瓶、李槐、林守一、于禄、谢谢,都在其中。 徐莹震依旧没敢顺水推舟,沾着弟子酒儿的光,跟随书院众人一起返回龙泉郡。 毕竟那位山崖书院茅圣人,身份太吓人。 在棋墩山之巅。 一位身材修长的红衣少女,怔怔出神。 她已经不再是小姑娘了。这些年,她气质浑然一变,书院那个风风火火的红衣小宝瓶,一下子安静了下来,学问越来越大,言语越来越少,当然,模样也长得越来越好看。 头顶有飞鸟掠空声,她仰头望去。 书上怎么说来着? 过鸟一声如劝客,仙人呼我云中游。 第四章 剑气如虹人在天 ●●● 第四章 剑气如虹人在天 斜风细雨。 东宝瓶洲中部彩衣国,临近胭脂郡的一座山坳内,有一位青年青衫客,戴了一顶斗笠,背剑南下。 年轻剑客这次游历彩衣国,依旧是走过那片熟悉的低矮山脉,比起当年跟张山峰一起游历时好似生机断绝的鬼蜮之地,如今再无半点阴煞气息,虽说不是什么灵气充沛的山水形胜之地,但终究青山绿水,远胜往昔。 年轻剑客凭着记忆一路前行,终于在夜幕中,来到一处熟悉的古宅,虽然还是有两座石狮子坐镇大门,但略有变化,如今悬挂了春联,也张贴上了彩绘门神。 敲门过后,耐心等待。 一位老妪弯着腰,手持一盏灯笼,有些吃力地打开大门,看见一位摘下斗笠、笑脸灿烂的年轻男子,个儿挺高,就是有些瘦,还背着把剑,瞧着像是位远游至此的外乡游侠。 老妪脸色惨白,大晚上的,委实吓人。 她尽量不吓着访客,毕竟如今宅子已经渡过难关不说,还因祸得福,便无需故意吓退凡夫俗子了,免得他们被牵连。 老妪轻声问道:“这位公子,可是要借宿?” 年轻人笑道:“不但要借宿,还要讨酒喝,用一大碗冬笋炒肉做下酒菜。” 老妪愣了愣,然后一下子就热泪盈眶,颤声问道:“可是陈公子?” 来者正是独自南下的陈平安。 陈平安微笑道:“老嬷嬷如今身体可好?” 老妪赶紧一把抓住陈平安的手,好像是怕这个大恩人见了面就走,手持灯笼的那只手轻轻抬起,以干枯手背擦拭泪水,神色激动道:“怎么这么久才来,这都多少年了?陈公子再不来,我这把身子骨,就真撑不住了,还怎么给恩人下厨烧菜?酒,有,都给陈公子余着呢,这么多年不来,年年余着,怎么喝都管够……” 陈平安将那顶斗笠夹在腋下,双手轻轻握住老妪的手,愧疚道:“老嬷嬷,是我来晚了。” 老妪赶紧转头喊道:“老爷,夫人,陈公子来啦,真的来了。” 当年为了给妻子续命而不惜沦为伥鬼的男子,身穿一袭儒衫,与一位神色光彩的妇人快步赶到门口。 夫妇二人,见着了陈平安,就要跪地磕头。千言万语,都无以报答当年大恩。 陈平安想要去阻拦两人,却被老妪死死攥紧手臂,显然是一定要陈平安受此大礼。 陈平安只得作罢。 杨晃和妻子莺莺站起身,老妪这才松开手。 杨晃和妻子相视一笑。 曾经的少年郎,一眨眼工夫,如今竟是一位年轻公子了,就是瞧着有些清瘦憔悴,不过更像一位名副其实的剑仙了,真好。 一行人走入宅子,陈平安自然而然帮着老妪关上大门,杨晃和妻子会心一笑。被抢了本分事的老妪还有些埋怨,说这些不用花费几两气力的粗活儿,哪里需要劳驾陈公子。 老妪说要去灶房生火,做顿宵夜。陈平安说太晚了,明天再说。老妪却不答应,妇人说她也要亲手炒几个小菜,就当是招待不周,勉强算是给陈公子接风洗尘。 杨晃拉着陈平安去了熟悉的厅堂坐着,一路上说了陈平安当年离去后的情景。 都是好事。 当年差点坠入魔道的杨晃,现在得以重返修行之路,虽然说大道被耽搁之后,注定没了锦绣前程,但是现在比起先前人不人鬼不鬼的伥鬼,实在是天地之别。须知杨晃原本在神诰宗内,是被当做未来的金丹地仙而被宗门重点栽培,后来为了一个情关,主动舍弃大道。此间得失,杨晃甘苦自知,从无后悔便是。 至于原本被“拘押”在绣楼上的妻子,更是得以恢复容颜,并且在修行路上,比丈夫杨晃要幸运,还破了一境,于是如今已经能够将本体真身滞留后院绣楼,以阴神夜游,便是春游踏秋都无碍,与世俗妇人并无两样,再不用日日夜夜饱受天地罡风吹拂和神魂激荡的煎熬。 杨晃问了一些年轻道士张山峰和大髯刀客徐远霞的事情,陈平安一一说了。 陈平安也问了些胭脂郡城太守以及其子刘高华的近况,杨晃便将自己知道的都讲了一遍。 刘太守前几年高升,去了彩衣国清州担任刺史,成了一位封疆大吏,可谓光耀门楣。再就是他的女儿,如今已经是神诰宗的嫡传弟子,刘太守能够升任刺史,未必与此没有关系。 至于刘高华,这些年里,还主动来了宅子两次。比起以前的浪荡,喜欢借口纵情于山水,不愿意考取功名,如今收了性子,只不过先前一场会试成绩不佳,还只是个举人身份。所以第二次来宅子,喝了不少愁酒,牢骚多多,说他爹发话了,若是考不中进士,娶个媳妇回家也成。 陈平安还问了那位修道之人渔翁先生的事情。杨晃说,巧了,这位老先生刚刚从京城游历归来,就在胭脂郡城,而且听说收取了一个名叫赵鸾的女弟子,资质极佳。不过福祸相依,老先生也有些烦心事,据说是彩衣国一位山上的仙师领袖,也相中了赵鸾,希望老先生能够让出弟子,许诺重礼,还愿意邀请渔翁先生作为山门供奉,只是老先生都没有答应。 陈平安安安静静听到这里,问道:“这位仙师,风评如何,又是什么境界?” 杨晃虽说成为伥鬼那么多年,伤了魂魄根本和修道根基,可毕竟是一位从神诰宗走出来的天之骄子,加上如今再无丝毫负担,故而论及彩衣国的一国仙师执牛耳者,仍是没有什么忌惮,笑道:“大概是因为前几年跻身了龙门境,所以就有些得意忘形,山门上下,跟着浮躁起来。又大肆收取新进弟子,良莠不齐,本来还算口碑不错的门派,不比当年了。” 陈平安点点头,道:“明白了,我再多打听打听。” 杨晃笑道:“我这些说法,本就是道听途说而来,做不得准。” 酒菜端上桌。酒是花费了很多心思的自酿醇酒,菜肴也是色香味俱全。 妇人和老妪都落座,这栋宅子,没那么多古板讲究。 兴许是想着陈平安多喝点,老妪给老爷夫人拿的都是彩衣国特色酒杯,唯独给陈平安拿来一只大酒碗。 杨晃又毕恭毕敬起身,给陈平安敬酒,妻子莺莺和老妪也一并起身。 陈平安只得手持酒碗,跟着起身,无奈道:“再这样,我下次真不敢来做客了。” 杨晃一饮而尽后,玩笑道:“等恩公下次来了再说。” 陈平安一口喝完碗中酒水,老妪急了,怕他喝太快,容易伤身子,赶紧劝说道:“喝慢点,喝慢点,酒又跑不出碗。” 陈平安笑道:“老嬷嬷,我这会儿酒量不差的,今儿高兴,多喝点,大不了喝醉了,倒头就睡。” 老妪一边给陈平安碗里倒酒,一边依旧念叨道:“酒量再好,还是要喝慢些。喝慢些,就能多喝一些。” 陈平安点头道:“好,那我喝慢点,听老嬷嬷的。” 陈平安大致说了自己的远游历程,说离开彩衣国去了梳水国,然后就乘坐仙家渡船,沿着那条走龙道,去了老龙城,再乘坐跨洲渡船,去了趟倒悬山,没有直接回东宝瓶洲,而是先去了桐叶洲,再回到老龙城,去了趟青鸾国后,才回的家乡。其中剑气长城与书简湖,陈平安犹豫之后,就没有提及。在这期间,拣选一些趣闻趣事说给他们听,杨晃和妇人都听得津津有味,尤其是出身宗字头山头的杨晃,更知道跨洲远游的不易。至于老妪,可能不管陈平安是说那大千世界的无奇不有,还是市井小巷的鸡毛蒜皮,她都爱听。 这一晚陈平安喝了足足两斤多酒,不算少,他这次还是睡在上次借宿的屋子里。 第二天陈平安多是陪着老妪晒太阳,闲聊。本该第三天就动身启程的陈平安,在老妪极力挽留下,又多待了一天。 拂晓时分,秋雨绵绵。 陈平安戴上斗笠,在古宅门口与三人告别。 拗不过老妪说秋雨瞅着小,其实也伤身子,一定要陈平安披上青蓑衣,陈平安便只好穿上。至于那只当年泄露“剑仙”身份的养剑葫,自然是给老妪装满了自酿酒水。 离别之前,老妪又站在屋檐下,握住陈平安的手,道:“别嫌老嬷嬷话多嘴碎,以后就不愿意来了。” 陈平安轻声道:“怎么会,我好酒又嘴馋。老嬷嬷你是不知道,这些年我想了多少次这儿的酒菜。” 老嬷嬷低头抹泪,道:“这就好,这就好。” 陈平安扶了扶斗笠,轻声告辞,缓缓离去。 走出去一段距离后,年轻剑客转过身,倒退而行,与老妪和那对夫妇挥手作别。 老妪喊道:“陈公子,下次可别忘了,记得带上那位宁姑娘,一起来这儿做客!” 陈平安微微脸红,高声道:“好嘞!” 雨幕中,竹斗笠,青蓑衣,年轻人的背影渐渐远去。 老妪感伤不已。杨晃担心她耐不住这阵秋雨寒气,就让她先回去,但老妪还是等到彻底看不见那个年轻人的身影,这才返回宅子。 莺莺嗓音轻柔,轻轻喊了一声:“夫君?” 然后她便有些羞愧,没有继续说下去,而是致歉道:“夫君莫怪莺莺俗气市侩。” 她心中那个念头,随即烟消云散,喃喃道:“哪里好让陈公子分心这些琐事,夫君做得好,半点不提。我们确实不该如此人心不足的。” 杨晃握住她的一只手,笑道:“你也是为我好。” 莺莺突然心情好了起来,笑道:“夫君,好人一定会有好报,对吧?” 杨晃说道:“别的好人,我不敢确定,但是我希望陈平安一定如此。” 莺莺嫣然一笑,道:“突然觉得陈公子只是来家中做客喝酒,就很开心了。” 杨晃“嗯”了一声,感慨道:“入秋时节,却如沐春风。” 雨幕中。 陈平安稍稍绕路,来到了一座彩衣国朝廷新晋纳入山水谱牒的山神庙外,大踏步走入其中。 秋收时节,又是一大早,在一座淫祠废墟上建造出来的山神庙,便没有什么香客。 陈平安摘了斗笠,甩了甩雨珠,跨过门槛,不再刻意遮掩拳意与气机。 本地山神立即现出金身,是一位身材魁梧的披甲武将,他从彩绘神像当中走出,惴惴不安,抱拳行礼道:“小神拜见仙师。” 陈平安微笑道:“多有叨扰,我来此就是想要问一问,附近一带的仙家山头,可有修士觊觎那栋宅子的灵气?” 既不是彩衣国官话,也不是东宝瓶洲雅言,而是大骊官话。 如今大骊官话,是所有东宝瓶洲中部山水神祇必须熟稔的。山神笑容尴尬,正要酝酿一番得体的措辞,不承想那个气象吓人的年轻剑仙,已经重新戴上斗笠,道:“那就有劳山神老爷照拂一二。” 这尊山神只觉得鬼关门打了个转儿,立即沉声道:“不敢说什么照拂,仙师只管放心,小神与杨晃夫妇可谓邻居,远亲不如近邻,小神心里有数。” 陈平安抱拳,离去前,笑着提醒道:“就当我没来过。” 这位被彩衣国朝廷正统敕封,负责坐镇这块风水宝地的新山神,赶紧点头,心中了然。如果不够聪明,光靠生前功勋和死后阴德,是没本事争抢到这块香饽饽的。神祇统辖一地山水,实则与官场攀爬无异。 陈平安离开山神庙。 山神在大殿内徘徊,最后打定主意,那栋宅子以后就不去招惹了,灵气再多,也不是他可以分一杯羹的。 陈平安去了彩衣国胭脂郡,在城门那边递交关牒,是一份让魏檗弄来的崭新户籍谱牒,他的身份当然还是大骊龙泉郡人氏。 一路询问,总算问出了渔翁先生的宅子所在地—— 一条唯有雨声的静谧小巷。 陈平安叩响门环。 很快走出一位神色木讷的瘦高少年,见到了陈平安后,少年犹豫不决,似乎不敢确定陈平安的身份。 陈平安笑着打招呼道:“赵树下。” 少年惊喜道:“陈先生!” 少年正是当年那个手持柴刀死死护住一个小女孩的赵树下。 陈平安点点头,打量了一下高瘦少年,拳意不多,却纯粹,暂时应该是三境武夫,但是距离破境,还有相当一段距离。虽然不是岑鸳机那种能够让人一眼看穿的武学坯子,但是陈平安反而更喜欢赵树下的这份“意思”,看来这些年来,赵树下“偷学”而去的六步走桩,没少练。 赵树下关了门,领着陈平安一起走入宅子后院,陈平安笑问道:“当年教你那个拳桩,十万遍打完了?” 赵树下有些赧颜,挠头道:“按照陈先生当年的说法,一遍算一拳,这些年,我没敢偷懒,但是走得实在太慢,才打完十六万三千多拳。” 陈平安问道:“可曾有过对敌厮杀,或是高人指点?” 赵树下摇头道:“不曾。” 陈平安释然。若是赵树下有过多场生死一线的磨砺,拳意娴熟,打磨得没了棱角,出拳就会越来越快,这么多年下来,怎么都不该只有十六万拳,可如果没有,那就只能是缓缓出拳,滴水穿石,拳桩自然很难走得快起来。但是这种慢,陈平安不担心,拳意在身,就像老嬷嬷递过来的那碗酒,只要端得平,酒水怎么都跑不掉,点点滴滴,拳意都在身上。可如果是心思懈怠,那拳意就会轻浮,酒水四溅,浑然不觉,以后就很难熬过三境的那道大关隘。武夫破三境瓶颈,从炼体三境跻身炼气三境,极难,陈平安吃过大苦头。朱鹿当年就是自己熬不过去,靠着杨家药铺的药膏才堪堪破境,而杨老头新收的女弟子,就是全靠自己熬过去,然后同样是女子武夫,却有了云泥之别的武学前程。 赵树下带着陈平安到了僻静后院,儒衫老人和一位眉眼灵秀的少女并肩站在檐下。 赵树下笑道:“陈先生来了!” 陈平安摘了斗笠,抱拳笑道:“见过渔翁先生。” 然后望向岁数刚刚能算是少女的赵鸾,招呼道:“鸾鸾,好久不见。” 满头白发的老儒士一时间没敢认陈平安。 变化实在太大了。 虽说确实一别很多年,可老儒士还是很难将眼前这个身材修长、容貌清雅的年轻男人,与当初那个竹箱少年的形象重叠在一起。 倒是当年那个“鸾鸾”,满脸泪水,哭哭笑笑的,嗓音微颤喊了一声“陈先生”。 对于陈平安,她如何感激和想念都不为过。 这些年来,便一直想着他,心心念念。每当修行路上遇到枯燥、磨难和委屈、开心,她都会想起当年那个人。 哥哥赵树下总喜欢拿这个笑话她,但随着年纪渐长,她也就越来越隐藏心思了,省得哥哥的调侃越来越过分。 赵树下性情沉闷,也就在无异于亲妹妹的鸾鸾这里,才会毫无掩饰。 四人一起坐下。在古宅那边重逢,是喝酒,在这边是喝茶。茶水中孕育着丝丝缕缕的灵气,这也是为了赵鸾的修行。修道之人,天赋越好,行走越顺,衣食住行,越是消耗金山银山。 当年一起在胭脂郡城内斩妖除魔的渔翁先生,姓吴,名硕文,是位儒家老修士。陈平安对其唯有敬重,不然也不敢将赵树下和鸾鸾托付给老人。 看得出来,老儒士对待鸾鸾和赵树下,确实不负所托。 而且陈平安这些年也有些过意不去,随着他江湖阅历越来越多,对于人心的险恶也越来越了然,就越知道当年的所谓善举,其实说不定就会给老儒士带来不小的麻烦。 不在山上,即是不幸,因为一辈子无法领略证道长生路途上,那一幅幅光怪陆离的精彩画卷,但只要涉足山上修行,就一样是身不由己。无法长寿不逍遥,却何尝不是一种安稳的幸运。 而且赵鸾的天赋越好,就意味着老儒士肩上和心头的负担越大。如何才能够不耽误赵鸾的修行?如何才能够为赵鸾求来与之资质相符的仙家术法?如何才能够保证赵鸾安心修道,不用忧愁神仙钱的耗费? 以前,陈平安根本想不到这些。 唯有行过万里路,见过百种人千件事,才可以真正知晓当一个“好人”的不容易,对于世间无数苦难,才能够有更多感同身受。 所以在进入彩衣国之前,陈平安就先去了一趟古榆国,找到了那位早已结下死仇的榆木精魅,古榆国的国师大人。因为担心这位身居高位的精怪,还会去找那栋古宅的麻烦。当年梳水国那场刺客偷袭,让陈平安记忆深刻。 到了人家地盘的京城重地,陈平安找上门,见了面,很简单,三拳撂倒。打得对方伤势不轻,至少三十年勤勉修炼付诸流水。再问他要不要继续纠缠不休,派遣刺客追杀自己。 以书生面貌示人的古榆国国师,当时已经满脸血污,倒地不起,连声说“不敢”。毕竟当时两把飞剑,一口悬停在他眉心处,一口剑尖直指心口。 陈平安这才离去。 并且特意在古榆国京城大门口外的一座茶水摊子上,坐了半晌,等待那位国师的后手。 但是没有。陈平安这才去往彩衣国。 陈平安喝了口热茶,开门见山道:“吴先生,听说彩衣国有修士想要收取鸾鸾为弟子?” 吴硕文点了点头,忧心忡忡道:“若是那位大仙师真有心传授仙法,我便是再不舍,也不会坏了鸾鸾的机缘。只是这位大仙师之所以执意鸾鸾上山修道,一半是看重鸾鸾的资质,一半……唉,是大仙师的嫡子,一个品行极差的浪荡子,在彩衣国京城一场宴会上见着了鸾鸾。算了,这般腌臜事,不提也罢。实在不行,我就带着鸾鸾和树下,一起离开东宝瓶洲中部,这彩衣国在内十数国,不待了便是。” 陈平安问道:“那座仙家山头与父子二人的名字分别是?距离胭脂郡有多远?大致方位是?” 吴硕文虽然疑惑不解,仍是一一分说清楚,其中那座朦胧山,距离胭脂郡一千两百余里,当然是徒步而行的山水路途。 陈平安喝过了一碗茶水,起身笑道:“那我就先去趟朦胧山祖师堂,回来再叙,不用太久。” 吴硕文起身摇头道:“陈公子,不要冲动,此事还需从长计议。朦胧山的护山大阵以攻伐见长,又有一位龙门境神仙坐镇……” 陈平安神色从容,微笑道:“放心吧,我是去讲理的,讲不通……就另说。” 有些话,陈平安没有说出口。 当下能讲的道理,一个人不能总憋着,讲了再说,例如朦胧山。那些暂时不能讲的,余着,比如正阳山,清风城许氏。总有一天,也要像是将一坛老酒从地底下拎出来的。 至于如何讲理,他陈平安拳也有,剑也有。 去了那座仙家祖师堂,唯独不用如何磨嘴皮子。 先前在落魄山竹楼,见过了崔诚所谓的十境武夫风采,也听过了老人的一个道理,就一句话——与讲理之人饮醇酒,对不讲理之人出快拳,这就是你陈平安该有的江湖,练拳不是用来床上打架的,是要用来跟整个世道较劲的,是要让山上山下遇了拳就给你磕头! 陈平安对前半句话深以为然,对于后半句,觉得有待商榷。只是当时在竹楼没敢这么讲,怕挨揍。那会儿老人是十境巅峰的气势,怕老人一个收不住,自己就真被他打死了。 吴硕文显然还是觉得不妥,哪怕眼前这位少年……已经是年轻人的陈平安,在当年胭脂郡守城一役中,就表现得极其沉稳且出色,可对方毕竟是一位龙门境老神仙,又是一座门派的掌门,如今更是攀附上了大骊铁骑,据说下一任国师,是囊中之物,一时间风头无两,陈平安一人,如何能够单枪匹马,硬闯山门? 江湖上多是拳怕少壮,可是修行路上,就不是如此了。能够成为龙门境的大修士,除了修为之外,哪个不是老狐狸?哪个没有靠山? 赵树下倒是没太多担心,大概是觉得教他拳法的陈先生,本事再大都不过分。 而赵鸾甚至比师父吴硕文还要着急,顾不得什么身份和礼数,快步来到陈平安身边,扯住他的衣角,红着眼睛道:“陈先生,不要去!” 陈平安看了看老儒士,再看了看赵鸾,无奈笑道:“我又不是去送死,打不过就会跑的。” 赵鸾一下子就眼泪决堤,哭道:“陈先生方才还说是去讲理的。” 陈平安哑口无言,给赵树下使了个眼色,想让他帮着安慰赵鸾,不承想这个愣小子也是个不开窍的,只是嘿嘿笑着,就是站着不挪步。 陈平安叹息一声,道:“那就重新坐下喝茶。” 赵鸾当下泪眼比那座常年水雾弥漫的朦胧山还要蒙眬,问道:“当真?” 陈平安点点头,她这才松开陈平安的衣角,怯生生走回原位坐下。 吴硕文也落座,劝说道:“陈公子,不着急,我就当是带着两个孩子游历山川。” 陈平安问道:“那吴先生的家族怎么办?” 吴硕文说道:“想必一位龙门境修士,还不至于如此厚颜无耻。” 陈平安望向吴硕文。 吴硕文低头喝茶,心中唯有叹息,他又如何不知道,所谓的远游,只是好让鸾鸾和树下不用心怀愧疚。 陈平安轻轻放下手中茶杯。一瞬间,屋内已经没了陈平安的身影。 吴硕文手持茶杯,目瞪口呆。赵鸾和赵树下更是面面相觑。 只见那一袭青衫已经站在院中,背后长剑已经出鞘,化作一条金色长虹,去往高空,那人脚尖一点,掠上长剑,破开雨幕,御剑北去。 老儒士回过神后,赶忙喝了口茶水压压惊,既然注定拦不住,也就只好如此了。 赵鸾眼神痴然,光彩照人,梨花带雨,真真动人也。也难怪朦胧山的少山主,会对年纪不大的她一见钟情。 赵树下挠挠头,笑呵呵道:“陈先生也真是的,去人家祖师堂,怎么跟着急出门买酒似的。” 在一个多雨水的仙家山头,正午时分,大雨滂沱,天地如深夜沉沉。 故而那一抹飞至的金色长线,就显得极为扎眼,何况还伴随着轰隆隆如雷鸣一般的破空声响。 对朦胧山修士而言,瞎子也好,聋子也罢,都该清楚是有一位剑仙拜访山头来了。 动静太大,来势汹汹,关键是对方这副架势,可不像是来叙旧的道上朋友。 尴尬的是,朦胧山似乎真没有如此剑仙风采的朋友。 朦胧山毫不犹豫就开启了护山阵法,以祖师堂作为大阵枢纽,本就大雨滂沱的黑幕景象,又有白雾从山脚四周升腾弥漫,笼罩住山头,由内往外,山上视野反而清晰如白昼,由外向内,寻常的山野樵夫猎户,看待朦胧山,就是白茫茫一片,不见轮廓。 不但如此,有数缕长达十数丈的白光,从山巅祖师堂向外掠出,在山雾雨幕当中穿梭不定。 严阵以待。 许多朦胧山掌权修士都已离开各自府邸,前往祖师堂碰头,内心深处,自然希冀着那位气势如虹的御剑仙人,是友非敌。 朦胧山,掌门修士吕云岱,嫡子吕听蕉,在彩衣国都是鼎鼎有名的人物,一个靠修为,一个靠老爹。 父子身边,聚拢着数十位朦胧山享誉一国的老修士、祖师堂嫡传弟子和客卿供奉,大多心情沉重。 众人只能眼睁睁看着那一条金色长线,越来越往朦胧山靠近。 总不能出去跟人打招呼吧。 天底下既是最穷也是最富的剑修,作为山上四大难缠鬼之一,而且位居榜首,就在于杀力大,出剑快,更兼跑得快,不过需要明白一件事,这种跑得快,绝大多数是杀人之后。 若说以往,朦胧山兴许畏惧依旧,却还不至于这般如丧考妣,实在是如今形势不饶人,山下庙堂和沙场的脊梁骨被打断了,山上修士的胆子,差不多也都被敲了个稀巴烂,与邻近山头的抱团御敌,与山水神祇的呼应驰援,或是擅自动用山下兵马的鼓吹造势,都成了过眼云烟,再也做不得了。 毕竟如今变了天。许多千百年来雷打不动的仙家规矩,突然就不管用了。 由于如今时不时就要跟大骊本土修士打交道,彩衣国十数国的山上洞府,才发现自己的境界和势力,简直都是纸糊的。 大骊铁骑那么一南下,就戳破了许多的绣花枕头。 如今山上山下,几乎人人皆是惊弓之鸟。 沙场上,彩衣国先前所谓的兵马战力冠绝一洲中部诸国,古榆国的重甲步卒,松溪国的轻骑如风,梳水国的擅长山地战事,在真正面对大骊铁骑时,要么一兵未动,要么不堪一击,事后与更南边石毫国、梅釉国等朱荧王朝藩属国的死战不退,大多给苏高山、曹枰两支大骊铁骑带来不小的麻烦一比较,彩衣国在内十数国的边军疲软不堪,便成了一个个天大的笑话。据说梳水国还有一位原本功勋卓著的成名武将,惨败后,说是他的兵法其实全部学自大骊藩王宋长镜,奈何学艺不精,这辈子最大的希望就是能够面见一回宋长镜,向这位大骊军神虚心请教兵法精髓,于是便有了一桩认祖归宗的“美谈”。 只是大哥莫笑二哥,彩衣国也好不到哪里去。彩衣国皇室一直喜欢对外宣称,有金丹地仙坐镇京城,经常散布些云里雾里的消息,藏藏掖掖,让人吃不准真假,所以以往彩衣国修士素来居高临下看待其余十数国山头。只是当大骊铁骑兵锋所至,古榆国好歹象征性在边境调动万余边军,作为一股精锐野战实力,与一支大骊铁骑硬碰硬打了一架——当然结果毫无悬念——大骊铁骑的一根手指头,都比古榆国的大腿还要粗,古榆国为此付出了不小的代价。而号称甲兵最盛的彩衣国在这场战事中,一仗没打不说,竟是比古榆国还要更早投诚,于大骊使节尚未入境之时,就派遣礼部尚书为首的使者车队,主动找到大骊铁骑,自愿成为宋氏藩属。 这还不算什么,大骊随之检索各国各山的诸多谱牒,才发现古榆国竟然水颇深,隐匿着一位朱荧王朝的龙门境剑修,被一拨大骊武秘书郎联手绞杀,厮杀得荡气回肠。反倒是彩衣国,如果不是吕云岱破境跻身了龙门境,稍稍挽回些颜面,观海境就已是一国仙师的领头羊。因此除了古榆国朝野上下瞧不起彩衣国,隔壁梳水国的山上修士和江湖豪杰,也差点没笑掉大牙。 吕云岱是一位身穿华服的高冠老人,卖相极佳。 吕听蕉则是一位眼眶微微凹陷的俊俏公子,皮囊不错,加上佛靠金装人靠衣装,身穿一袭名为“芦花”的上品灵器的雪白法袍,而立之年,瞧着却像弱冠之龄。不管是靠神仙钱砸出来的境界,还是靠资质天赋,好歹明面上也是位五境修士,加上喜好游历山水,经常与彩衣国权贵子弟呼朋唤友,所以在世俗王朝,确实够得上年轻有为、风流倜傥。 但是在真正的修道之人眼中,尤其是彩衣国屈指可数的中五境神仙、五岳神祇看来,这个吕听蕉自然不算什么,问道之心不坚,喜好渔色,将大把光阴挥霍在山下的脂粉堆里,根本不成事,吕云岱以后若是真要将朦胧山全盘交到儿子手中,说不定就有一场内讧。 不过近些年有个小道消息,悄悄流传,说是朦胧山之所以顺利傍上大骊宋氏一位实权武将,有望成为下任彩衣国国师,是吕听蕉帮着父亲吕云岱牵线搭桥,若是属实,那可就是真人不露相了。 此时,一位垂垂老矣、手持拐杖的老修士轻声问道:“掌门,恕老朽老眼昏花,瞧不出来者的真实境界,可是……传说中的地仙?” 吕云岱神色坦然,笑着反问道:“地仙剑修?” 老修士似乎觉得自己太吓唬自己,既有阵法庇护,更在自家祖师堂大门口,不该如此乱了分寸,悻悻然道:“那也太惊世骇俗了,想必不会如此。” 一位腰悬古剑的貌美妇人冷笑道:“便是中五境的过路剑修又如何,还敢硬闯朦胧山阵法不成?真当我们朦胧山是软柿子,任人拿捏?” 吕听蕉瞥了眼妇人高耸如山峦的胸脯,眯了眯眼,很快收回视线。这位女子供奉境界其实不算太高,洞府境,但是身为修道之人,却精通江湖剑师的驭剑术,她曾经有过一桩壮举,以妙至巅峰的驭剑术,伪装洞府境剑修,吓跑过一位梳水国观海境大修士。实在是她脾气太过火爆,不解风情,白瞎了一副好身段,不然吕听蕉当年便不会知难而退,怎么都该再花费些心思。不过彩衣国形势大定后,父子谈心,父亲私底下答应过自己,只要跻身了洞府境,父亲可以亲自做媒,到时候吕听蕉便可以与她有道侣之实,而无道侣之名。说白了,就是山上的纳妾。 一位天赋不错的年轻嫡传修士轻声问道:“那些眼高于顶的大骊修士,就不管管?” 他正是那位佩剑洞府境妇人的高徒,虽然今晚跻身此列,但辈分低,所以位置就比较靠后。因为他是剑修,背了一把祖师堂赠剑,只是如今才三境,几乎耗尽师父积蓄竭力温养的那把本命飞剑,才有个剑胚子,尚且孱弱,所以眼见着那位剑仙裹挟风雷气势而来的风采,既向往,又嫉妒,恨不得那人一头撞入朦胧山护山大阵,给飞剑当场绞杀,说不定剑仙脚下那把长剑,就成了他的私人物件,毕竟朦胧山剑修才他一人而已,不赏给他,难道留在祖师堂吃香灰不成? 天幕尽头的那条金线,越来越清晰可见。 对方御剑破空,雷声滚滚,声势实在太大,以至于牵连震动了朦胧山的山水灵气,那六把护阵飞剑竟有些微微颤抖,原本按照天上星斗运行的严密轨迹,也开始絮乱起来。 吕云岱轻声道:“若是愿意止步在阵法之外,就还好,多半不是寻仇来的。” 众人点头附和。 那个手持拐杖的老朽修士,尽量睁大眼睛远眺。要分辨出对方的大致修为,才好看菜下碟不是?只是不承想那道剑光,极其扎眼,让堂堂观海境老修士都感到双眼酸疼不已,竟差点直接流出眼泪,吓得他赶紧转头,又担心千万别给那剑仙误认为是挑衅,到时候挑了自己当杀鸡儆猴的对象,死得冤枉,便赶紧换成双手拄着龙头红木拐杖的姿势,弯下腰,低头喃喃道:“世间岂会有如此凌厉剑光,数十里之外,便是如此光彩夺目的气象,必是一件仙家法宝无疑了啊。帮主,不然咱们开门迎客吧,免得画蛇添足,本是一位过路的剑仙,结果咱们朦胧山凑巧开启阵法,被他视为挑衅,一剑就落下来……” 越活越胆小的老修士,絮絮叨叨,嗓音细若蚊蝇,耳力差一点的,根本听不见。 吕云岱身为龙门境修士,一国修士的领袖人物,自家师叔那番试图两边讨好的言辞,当然清晰入耳,笑道:“洪师叔,对方就是冲着咱们朦胧山来的,这一点毋庸置疑。” 那位洪师叔尚且无法直视那道金色剑光,更别提少山主吕听蕉、洞府境妇人和她的得意高徒一行人。 最后也就只剩下吕云岱能够凝望剑光。 吕云岱既像是提醒众人,更像是自言自语道:“来了。” 那道映照得天地雨幕如白昼的璀璨剑光,越是临近朦胧山,就越是风驰电掣。御剑而来的那位不知名剑仙,显然不将一座护山阵法放在眼中,没有半点凝滞和犹豫,剑光骤然间愈发大放光明,这一刻,就连吕云岱都不得不眯起眼,避开那抹炸裂开来的绚烂光芒。 一剑就破开了朦胧山攻守兼备的护山阵法,刀切豆腐一般,笔直一线,撞向山巅祖师堂。 那六把为朦胧山立下汗马功劳的护山飞剑,竟根本来不及拦阻,而且好似先天畏惧剑仙脚下长剑,晃晃悠悠,摇摇欲坠。 最可怕之处,在于御剑破开阵法之后,那条从天际蔓延到朦胧山的金色长线,依旧没有就此消逝。 这剑气之长,剑意之盛,简直骇人听闻! 风雨被一人一剑裹挟而至,山巅罡风大作,灵气如沸,使得除了龙门境老神仙吕云岱之外的所有朦胧山众人,魂魄不稳,呼吸不畅。一些境界不足的修士更是踉跄后退,尤其是那位仗着剑修资质才站在祖师堂外的年轻人,如果不是被师父偷偷扯住袖子,恐怕都要摔倒在地。 这个时候,朦胧山才得以看清楚那位不速之客的尊荣,一袭青衫,身材修长,年纪轻轻。 只见那人飘然落地,脚下长剑随之掠入背后剑鞘,一气呵成,行云流水。 陈平安双手笼袖,缓缓前行,瞥了眼还算镇定的吕云岱,以及眼神游移的白衣吕听蕉,微笑道:“今儿拜访你们朦胧山,就是告诉你们一件事,我是你们彩衣国胭脂郡赵鸾的护道人,懂了吗?” 手拄拐杖的洪姓老修士深居简出,早已认命,交出所有权柄,不过是仗着一个掌门师叔的身份,老老实实安享晚年,根本不理俗事,这会儿赶紧点头。管他娘的懂不懂,我先假装懂了再说。 精通剑师驭剑术的洞府境妇人,口干舌燥,明显已经生出怯意,先前那份“一个外乡人能奈我何”的底气和气魄,此刻荡然无存。她身后那位与访客“同为剑修”的得意弟子,更是连正视敌人的勇气都没有。 吕云岱眯起眼,心中有些疑惑,脸上依旧带着笑意,问道:“剑仙前辈此话怎讲?” 双方相距不过二十步。 陈平安笑道:“你们朦胧山倒也有趣,不懂的装懂,懂了的装不懂。没关系……” 略作停顿,陈平安视线越过众人,又问:“这就是你们的祖师堂吧?” 吕云岱内心犹在权衡,却是勃然大怒的脸色,喝道:“这位前辈,真是蛮不讲理,什么都没有说清楚,就想着以势压人?” 吕云岱这副嘴脸,陈平安很熟悉,色厉内荏是假,先占据道德大义是真。吕云岱真正想说却不用说出口的话语其实是:“你要自己好好掂量一番,如今大半个东宝瓶洲都是大骊宋氏版图,彩衣国山上也归大骊管辖,任你是‘剑修’又能嚣张几时?” 陈平安微微转头,以大骊官话对吕云岱说道:“我是大骊人氏,所以你们的靠山,如果不幸刚好是大骊铁骑的话,可就未必管用了。当然,信不信随你们,而且我跟大骊朝廷的关系,其实比较一般。” 吕听蕉心中骂娘。这虚虚假假的言语,让自家朦胧山上那一大帮子墙头草听了,还怎么同仇敌忾,众志成城!他吕听蕉在修行一事上,确实废物,外界传言,半点不假,其实父亲对此也无可奈何。但他的志向,本就不在山上证道长生——那太遥不可及了——而是退而求其次,当个不用亲自打打杀杀的掌门山主,对此吕听蕉自认绰绰有余。 陈平安接下来的言语,很开门见山,事实上准确说来是推门而入,见着了朦胧山。 “我作为赵鸾的护道人,这趟拜访朦胧山,不与你们废话,只问你们父子,以后还要不要一个觊觎赵鸾的修道资质,一个贪图小姑娘的美色。你们只需要说,是,或者不是。” 吕云岱沉下脸。他这辈子最烦这种直截了当的行事作风。 吕听蕉正要说话回旋一二,尽量为朦胧山扳回一点道理和颜面。 不料那个青衫剑客已经笑道:“最后一次提醒你们,你们那些油滑措辞和所谓的道理——什么不过是你吕云岱笃定赵鸾是修道的良才美玉,朦胧山必然以礼相待,倾心栽培,绝无非分之想,若是她实在不愿意上山,也不会强求,更不会拿吴硕文的亲人要挟,而且退一步说,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吕听蕉如今反正对赵鸾并无任何实质冒犯,如何能够定罪,又有大骊规定山上不可擅自启衅,不然就会被追责——这些乌烟瘴气的,我都懂。你们很空闲,可以耗着,可是我很忙,所以我现在,就只问你们先前那个问题,回答我是,或者不是。” 陈平安从袖子里伸出手,揉了揉脸颊,自嘲道:“不行,这个打架爱唠叨的习惯不能有,不然跟马苦玄当年有什么两样。” 陈平安静等片刻。 随即点点头,说道:“那我明白了。” 陈平安伸出手,背后剑仙铿锵出鞘,被握在手中。 轻描淡写向前挥出一剑。 出手随意,手中那把剑仙蕴含的剑气,可不随随便便。 朦胧山祖师堂一分为二。 不过总算没有全然倒塌。 厮杀经验老到一点的,都没敢转头。 只有像三境年轻剑修这样的山上雏儿,才会动作略显僵硬地转过头,去看那一剑的结果。 陈平安抬臂绕后,收剑入鞘。 就在此时,吕云岱似乎察觉到什么端倪,想要涉险确定一二,所以一只手掌在大袖内微动。 朦胧山山巅轰然一震,却不是建筑恢弘的祖师堂那边出了状况,而是那位青衫剑仙所站之地轰然碎裂,但是青衫剑仙已经不见了人影。 之前,在吕云岱想要有所动作的一瞬间,陈平安另外一只藏在袖中的手,早已拈出方寸符。 二十步距离。 你们朦胧山修士,个个挺豪气啊,就这么大摇大摆,跟一个天天与远游境宗师几乎算是换命厮杀的纯粹武夫,靠这么近?龙门境修士的体魄,就这么坚不可摧吗? 砰然一声巨响过后。 陈平安已经站在了吕云岱先前位置附近,而这位朦胧山掌门、彩衣国仙师领袖,已经如断线风筝倒飞出去,七窍流血,摔在数十丈外。 陈平安视线所及,连同洪姓老修士和吕听蕉在内的所有人,全都开始后退。 陈平安一拍养剑葫,早已跃跃欲试的飞剑初一、十五,先后掠出,两缕流萤划破长空,分别钉入吕云岱的双掌,立即响起一阵哀嚎。 在陈平安看来,想必是这位龙门境修士在彩衣国顺风顺水惯了,太久没有吃过苦头,才如此经不住这类小伤的疼痛。所以才会跟裴钱差不多? 陈平安望向吕听蕉,问道:“你也是正主之一,所以你来说说看。” 吕听蕉惶恐不安道:“既然剑仙前辈是那赵鸾的护道人,我们朦胧山修士,无论是谁,以后只要见着了赵鸾,就一定绕道而行!” 陈平安笑道:“你现在肯定口服心不服,想着还有杀手锏没拿出来。没事,我会在彩衣国胭脂郡等你们几天,要么来人,要么来信,总归给我个有诚意的答复,不然又得我来一趟朦胧山。” 陈平安瞥了眼那座还能修补的祖师堂,眼神深沉,以至于背后剑仙剑,竟是在鞘内欢快颤鸣,如两声龙鸣相呼应,不断有金色光彩溢出剑鞘,剑气如细水流淌。这一幕,古怪至极,自然也就更加震慑人心。 陈平安深呼吸一口气,稳了稳心神,缓缓说道:“别耽误我修行!” 陈平安转过身去,一步跨出,身形如一缕青烟掠出了山巅,一个下坠,剑仙出鞘,然后骤然拔高,直冲云霄。 在朦胧山修士眼中,那位剑仙不知使了何种手段,让一把把护山阵法的攻伐飞剑,七零八落,狼狈至极。 这位一剑破开朦胧山阵法的陌生青衫客,御剑而来,御剑而返。 剑仙已去,犹有丝丝缕缕的刺骨剑气,萦绕在祖师堂外的山巅四周。 三境剑修的那位年轻俊彦,一屁股坐在地上,大汗淋漓。 洞府境妇人赶紧将他搀扶起来,她亦是满脸尚未褪去的仓皇神色,但依然压低嗓音安慰这位寄予厚望的得意弟子道:“别伤了剑心,千万别乱了心神,赶紧安抚那把本命飞剑,不然以后大道之上,你会磕磕碰碰的……但是如果能够压得下来那份慌张和震颤,反而是好事,师父虽非剑修,也听说剑修降服心魔,本就是一种砥砺本命飞剑的手段,自古就有于心湖之畔磨剑的说法……” 弟子眼神恍惚,好在被师父点醒,这才没有浑浑噩噩,连温养飞剑的本命窍穴内的异象都不去管。年轻剑修赶紧心中默念朦胧山祖师堂嫡传口诀,运转灵气,尽量平稳心境。 但这对师徒已经无人在意,因为所有人都围拢在了掌门吕云岱那边。 吕云岱脸色惨淡如金箔,但是并未如何伤及根本,悉心调养几年便可恢复巅峰,这才是不幸中的万幸,若是刚刚跻身龙门境,就被打得跌回观海境,再加上祖师堂被一劈为二所意味的那份无形命理气数,那就真要把朦胧山惊吓得肝胆欲裂了。 吕云岱挥手道:“你们都先回去,关于今日风波,我们明天在祖师堂……在我雾霭府上议事。” 众人纷纷退去,各怀心思。 吕听蕉陪着父亲一起走向祖师堂,护山阵法还要有人去关闭,不然每一炷香就要耗费一枚小暑钱。 道路上,有一条一指宽的线,一直蔓延出去,然后就将眼前这座朦胧山祖师堂给一分为二了。 吕云岱在祖师堂大门外停步,问道:“你看出什么了吗?” 吕听蕉摇摇头。 吕云岱语气平淡,道:“那么重的剑气,随手一剑,竟有如此齐整的剑痕,是怎么做到的?一般而言,是一位货真价实的剑仙无疑了,但是我总觉得哪里不对劲,事实证明,此人确实不是什么金丹剑仙,而是一位……常理之外的修行之人,身手是武学宗师,气势却是剑修,具体根脚目前还不好说,但是对付我们一座只在彩衣国作威作福的朦胧山,很够了。听蕉,既然与大骊那位马将军的关系,早年是你成功拉拢而来,所以现在你有两个选择。” 吕听蕉苦笑道:“请爹明言。” 吕云岱捂住心口,咳嗽不断,摆摆手,示意儿子不用担心,缓缓道:“其实都是赌博,一,赌最好的结果,那个靠山是大骊上柱国姓氏之一的马将军,收了钱就肯办事,为我们朦胧山出头,按照我们的那套说法,雷厉风行,以‘规矩’二字,迅速打杀那个年轻人,到时候再死一个吴硕文算什么,赵鸾便是你的女人了,我们朦胧山也会多出一位有望成为金丹地仙的晚辈。如果是这么做,你现在就跟姓洪的下山去找马将军。二,赌最坏的结果,惹上了不该招惹也惹不起的硬钉子,咱们就认栽,火速派人去往胭脂郡,给对方服个软认个错,该掏钱就掏钱,不要有任何犹豫。首鼠两端,犹豫不决,才是最大的忌讳。” 吕听蕉神色苦涩,问道:“这涉及到门派存亡,以及我们吕氏祖师堂的香火……爹,是不是由你来拿主意?” 吕云岱摇头道:“我如今看不清形势了,就像当初你被我拒绝后,只能背着朦胧山,自己去押注大骊武将。结果如何?整座朦胧山都错了,唯独你是对的。我觉得现在的大乱之世,不再是谁的境界高,谁说话就一定管用,所以爹愿意再相信一次你的直觉。赌输全输,赌大赢大。输了,香火断绝;赢了,你才算与马将军成为真正的朋友。至于以前,不过是你借势、他施舍而已,说不定以后,你还可以借机攀附上那个上柱国姓氏。” 吕听蕉轻声道:“如果那人真是大骊人氏?” 吕云岱嗤笑道:“自己人又如何?咱们那洪师叔,对朦胧山和我们家就忠心耿耿了?他们大骊袁曹两大上柱国姓氏,就和和气气了?那位马将军在军中就没有不顺眼的竞争对手了?杀一个不守规矩的‘剑仙’,以此立威,他马将军就算在彩衣国站稳了,并且从几位品秩相当的‘监国’袍泽当中脱颖而出,不一样是赌?” 吕听蕉试探性问道:“听父亲的口气,是倾向于第一种选择?” 吕云岱叹了口气,自己这个儿子,除了资质平平、修道无望之外,再一个缺点就是心眼太多,太聪明,更多时候当然是好事,可在某些时刻就难说了。人一聪明,可以锐意进取,也可以审时度势,但是往往就怕死,很怕担责任。吕云岱当初为何要憋着一口气,拼了性命也要破境跻身龙门境,就是担心以后吕听蕉无法服众,吕氏一脉,在朦胧山大权旁落,例如那个拥有剑修弟子的妇人,或者是突然哪天对权位又有了兴趣的洪师叔,当下许多新进的供奉客卿,好些可都不是省油的灯,不然此次出现在祖师堂外的人数,应该多出七八人才对。 吕云岱突然吐出一口淤血,瞧着吓人,其实算是好事,心胸仿佛随之开阔几分,体内气机也不至于那般凝滞不灵。 蓦然间吕云岱瞪大眼睛,一掠来到山崖畔,凝神望去,只见一把袖珍飞剑悬停在崖下不远处,一张符箓堪堪燃烧殆尽。 吕云岱一跺脚,终于开始手忙脚乱。这极有可能是一张子母回音符!即便不是,世间符箓千百种,多半是类似功效的符纸了。 那厮真真用心险恶! 果不其然,山水阵法之外的雨幕中,剑光破阵又至。 那个刚刚走回自家府邸大门的拄拐老人,站在原地,一动不动,以表敬意。 洞府境妇人好不容易让弟子心神稳固,结果当那雷鸣与剑光重返朦胧山后,发现年轻弟子已经呼吸大乱,脸色比挨了一拳加两飞剑的掌门还要难看。 佩剑妇人一咬牙,按住佩剑,掠回山巅,想着与那人拼了! 若是这位弟子坏了大道根本,从此剑心蒙尘,再无前程可言,难道她以后还真要给那吕听蕉当暖床小妾? 朦胧山之顶。 青衫年轻人,再次落在山巅后,一拍养剑葫,偷偷藏匿于山崖外的飞剑初一掠回葫芦中。 这一次长剑根本就懒得回鞘了,缓缓抬升位置,最终悬停在陈平安身侧,刚好可以让陈平安轻松伸手握住,剑尖直指祖师堂之前的吕云岱。 陈平安微笑道:“马将军是吧?不如我与你们父子一同前往拜访?” 言语间和颜悦色,可是双袖鼓荡不已,气势一点不轻巧。尤其是那把长剑剑尖,竟有金色剑气凝聚出一颗水珠,滴在地上,迅速扩散,光晕耀眼。 没来由记起先前青衫年轻人那句“不要耽误我修行”,吕听蕉腿一软。 吕云岱双手抱拳,作揖到底,道:“剑仙前辈,我们认输,心悦诚服!前辈若是不信,我吕云岱可以去祖师堂,以三滴心头血,点燃三炷香,以列祖列宗的名义对天发毒誓。” 陈平安沉默片刻,终于开口道:“那也得有座祖师堂,才能烧香不是?” 吕云岱自从跻身中五境以来,第一次感到如此恐惧。 祖师堂可从来不是什么可有可无的存在,是所有山上仙家洞府的半条命! 吕听蕉更是神色变幻不定,想要破解当下这个死局。 陈平安突然死死盯住吕云岱,问道:“吕听蕉的一条命,跟朦胧山祖师堂的存亡,你选哪个?” 吕听蕉心焦如焚,跪在地上,满脸泪水,求饶道:“爹,这是恶毒的离间计!不要轻易听信啊……” 吕云岱与陈平安对视一眼,不去看儿子,缓缓抬起手。 动作如此明显,自然不会是什么破罐子破摔跟那位剑仙撕破脸皮的举动。 吕听蕉心头巨震,一个翻滚,向后疯狂掠去,竭力逃命,身上那件芦花法袍帮了不小的忙,速度之快,不输一位观海境修士。 哪怕逃出生天的机会极小,可吕听蕉总不能束手待毙,而且还是在祖师堂外,给父亲活活打死。 父亲的枭雄心性,他这个当儿子的岂会不知,真的会通过杀子来大事化小小事化了,最不济也要以此渡过眼前难关。 再者,吕听蕉心存一丝侥幸,只要逃出了那位剑仙的视野,那么父亲就有可能失去出手的机会,到时候就轮到心狠手辣的父亲,去面对一位剑仙的秋后算账了。 陈平安瞥了眼已经被吕云岱远远锁定气机的吕听蕉,面无表情道:“吕云岱,去祖师堂烧香吧,此事就此揭过。修道之人,还是要讲一讲阴德福报的,在事更在心。” 吕云岱赶紧缩手,转过身,大踏步走向祖师堂,忍下心中悲苦,撤去了山水阵法,面对那些灵牌和挂像,以传闻能够上穷碧落下黄泉的仙家秘术,按约行事,滴出三点心头血,默默点燃三炷秘制神香,祭奠先祖,朗声发下毒誓。 当那个洞府境妇人来到山巅,耳畔刚好是在那朦胧山祖师堂的誓言。 她眼中,则是看到山风阵阵,吹拂得那位头别玉簪、腰别葫芦的青衫剑仙的发丝与衣袖飘摇不已。 青衫剑仙向后倒掠而去,轻轻踩在如影随形的剑仙之上,一抹金光,在朦胧山的上空划出一个大圈,往南而去,如那远古仙人执笔在人间画了一个大圈。 不光是这位心神摇曳的妇人,几乎所有朦胧山修士,心中都有一个类似念头,激荡不已。 剑仙之姿,无以复加。 在远方,一人一剑迅猛破开整座雨幕和厚重云海,骤然间天地光明,大日高悬。 陈平安从站姿变成一个微微悬空的奇怪坐姿——与剑仙也有气机牵引,故而能够坐稳,但绝不是传说中剑修御剑的那种心意相通、“勾连洞天”的境界。 这是《撼山谱》上的一个新拳桩,坐桩,名为尸坐。 拳谱上记载,上古神灵盘踞天庭如尸坐。 陈平安能够站在剑仙之上承受罡风吹拂之苦而“御剑”远游,除了体魄异常坚韧之外,也要归功于这个不动如山的坐桩。 崔诚曾说拳桩是死的,不算高明,但若是练拳之人的心境,能够生出气魄来,养出气势来,一个普普通通的入门拳桩,也可直通武道尽头。 大日照耀之下,青衫剑客坐在那把剑仙之上,人与剑,剑与心,清澈光明。 天微微亮,彩衣国胭脂郡城门那边,一伙远游而来的江湖豪侠,骑在马上等待门禁开放。其中一位梳水国的武林名宿高坐马背,闲来无事,手心缓缓摩挲着一块羊脂玉手把件,环顾四周,瞧见远处走来一位风尘仆仆的青衫年轻游侠,神色疲惫,但是眼神并不浑浊,老者心想年轻人应该是位练家子,不过看脚步深浅,身手不会太高。老人便继续视线游弋,看了些妇人少女,只可惜大多是村野女子,肌肤枯糙,姿色平平,便有些失望,希望入城之后,胭脂郡的女子,可别都是如此啊。 青衫年轻人看了眼人头攒动的城门外,便干脆走向一个早点摊子,虽然已经没有椅凳可坐,仍是跟摊主要了份白糖油糕,一碗白米粥。摊主本想提醒一声记得还碗筷,瞥见了客人背后的长剑,便将话语咽回了肚子。江湖人,客气些。青衫年轻人结账后就蹲在路边,油糕就粥,就算是解决了一顿早餐。只是吃喝极慢,等到他将碗筷还给摊主,发现城门那边已经放行,便站在路边等着。 马背上的老人收起手中那块良玉不雕的手把件,忍不住又瞥了眼那个江湖晚辈,会心一笑。自己这般岁数的时候,已经混得不再如此落魄了。 陈平安没有理睬那个老人的审视视线,跟随着人流递交关牒入城。不是陈平安不想御剑返回那栋宅子,实在是精疲力竭,从胭脂郡到朦胧山往返一趟,再撑下去,就不是什么苦练尸坐拳桩,而是一具尸体从天而降了。虽然这个坐桩只要坐得住,就能够裨益魂魄,但是魂魄受益,体魄肉身受损,伤及元气,水满器碎,就成了过犹不及。 不过以后以尸坐之姿御剑远游,确实是个好法子。 但是在东宝瓶洲可以如此作为,一旦到了剑修如云的北俱芦洲,则未必可行,毕竟在那边,一个看不顺眼,便可以让双方出手打得脑浆四溅。 陈平安没有直接去往渔翁先生的宅子,而是先去了趟城隍阁,但是一问才知道城隍老爷已经换了,不再是那位金城隍沈老爷。陈平安叹息一声,这不算彩衣国朝廷过河拆桥,胭脂郡是一国重地,沈温金身消亡后,必然需要新城隍继承神位,负责监察一郡山水。 陈平安便没有进去,而是循着当年走过的一条路线,来到一座依旧僻静的土地庙。庙太小,并无庙祝,即便来此烧香祈福,也是自带香火。当年就是在这里,自己与胭脂郡金城隍沈温做最后的道别。 陈平安一思量,跨过门槛,趁着四下无人,从咫尺物当中取出三炷香,香味清新,是真正的山上物,莫说驱蚊,于市井坊间辟邪消煞,都可以。 当年在青鸾国水神庙那边,去狮子园半路上,那位递香人追上自己一行,转交了庙祝赠送的一只竹制香筒,装了足足二十四支珍稀水香。这次下山,将大部分水香都留在了落魄山,但是带了香筒,只装了三炷香,以备不时之需,不承想现在就用上了。敬香一事,山水神祇之间,有些忌讳,可是在城隍阁、文武庙这些地方,山香水香,都无妨。 陈平安轻轻捻动香头,无火自燃。 然后人站定,举香过顶,心中默默言语。 最后将三炷香插入一只铜炉,又闭眼片刻,这才转身离去。 回到了那栋小巷宅子外,陈平安再次叩响门环。 这次开门的不是赵树下,而是赵鸾。渔翁先生吴硕文和赵树下站在院内影壁那边。 见着了陈平安,小姑娘的眼神幽幽,好像会说话。陈平安与裴钱和陈如初相处久了,本想揉揉脑袋就对付过去,突然想起这个鸾鸾,到底是少女岁数和模样了,只好笑道:“没事了,朦胧山那边的修士,还算讲理。鸾鸾,以后就跟在师父身边安心修道。” 赵树下偷偷一握拳,表示庆贺。 果然,教了自己拳法的陈先生,无所不能! 吴硕文虽然一肚子疑问,但是不好当着两个孩子的面询问什么,就只是对着陈平安笑着点头致意,然后一起走回后院厅堂。 这次赵树下和赵鸾依旧是喝茶,用以缓缓滋补魂魄。 而陈平安则主动拿出两壶乌啼酒,与渔翁先生一人一壶。 吴硕文遗憾道:“可惜鸾鸾和树下如今年纪还太小,不能喝酒。” 吴硕文只是喝了一口,就舍不得再喝,笑道:“留着,我先留着,以后俩孩子大了些,喝酒成了合乎情理的事情,我再拿出来。” 陈平安赶紧又拿出一壶乌啼酒,起身放在吴硕文身前,无奈道:“吴先生骗酒喝的本事,真是不小。只管喝,酒水我还有。” 吴硕文一点不客气,喝着陈平安的酒,半点不嘴软,讪笑道:“陈公子,可莫要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啊。” 陈平安笑着举起酒壶,吴硕文亦是,算是碰杯,各自饮下。 陈平安没打算细说朦胧山之行的过程,只是望向那位心情大好的渔翁先生,轻声道:“吴先生,朦胧山一事,彻底了结,若是还不放心,先去远游各国山河,也不差。毕竟树下和鸾鸾如今也到了开阔眼界的时候,多看看外边的天地,哪怕是积攒些江湖经验,终归是好事。” 吴硕文点点头,赞同道:“可以。” 陈平安小口喝着酒,脸上带着笑意,跟吴硕文拉家常,询问了一些彩衣国和梳水国的庙堂江湖形势,偶尔看一眼似乎有些眼馋纯酿的少年和时不时偷瞄自己的小姑娘,心境重归祥和,就像从一把尺子的两端,重新落回了中间位置。 其实第一次在屋内,赵树下对于喝茶一事,十分熟稔,并无半点拘谨陌生,显然是喝习惯了的。 这才是最让陈平安钦佩吴硕文之处。 赵鸾有修道资质,这就已经无形中与赵树下有了天壤之别,而且赵鸾修行天赋极好,这就意味着按照常理,当年那个拼命保护赵鸾的赵树下,根本不用几年,在修行路上,连赵鸾的背影就都看不见了。吴硕文当然清楚这一点,但是这种消耗神仙钱的仙家茶水,依旧是赵鸾喝,赵树下就一样有的喝,绝无亲疏、高低之别。 这哪里是将兄妹二人当入室弟子栽培,分明是当自家儿女养育了。说句难听的,许多门户之中的父母,对待亲生子女,都未必能够如此毫无偏私。 陈平安觉得这位修为不高的老儒士,就是真正的仁人君子之风。 恰恰如此,乌啼酒也不敢多送。 原本想好了要做的一些事情,亦是思量再思量。 比如以后赵鸾修行花费的神仙钱,该不该给?怎么给?给多少?吴先生会不会收?怎样才会收?便是收了,如何让吴先生心里全无疙瘩? 这般兜兜转转,陈平安也知道自己确实就像马笃宜所说,做事太不爽利,只是一时半会儿,改不过来。 陈平安突然歉意道:“吴先生,有件事要告诉你们,我今天再教树下几个拳桩之后,最晚在夜禁之前,就要动身去往梳水国,会走得比较急,所以就算吴先生你们打算先去梳水国游历,我们还是无法一起同行。” 吴硕文“嗯”了一声,道:“修行路上,不可被红尘俗事耽搁过多。这非贬义,实在是至理。” 陈平安站起身,一边卷起袖管,一边对赵树下说道:“走,到院子去,教你一门炼气的口诀,一个立桩和一个拳架,就这三样东西,别嫌少。” 毕竟无论是拳法口诀,还是修道口诀,便是同门之间,也不可以随便听取,吴硕文为了避嫌,就想要拉着赵鸾离去,可是一向乖巧懂事的小姑娘却不愿意离开。 老先生有些蒙。 陈平安也察觉到屋子里边的情况,犹豫了一下,笑道:“没事,旁听无碍,但是容我多嘴一句:千万不要外泄,只准我们四人知道。” 吴硕文叹了口气,摇摇头,独自离去。 赵鸾双手托着腮帮,坐在屋门槛那边,轻声道:“陈先生,你只告诉我哥哥口诀好了,我不会偷听的,就是看你们打拳而已。” 陈平安确实担心那道剑气十八停的口诀,会与赵鸾当下修行的秘法相冲,所以就以聚音成线的武夫路数,将口诀说给赵树下听,并重复了三遍,直到赵树下点头说自己都记住了,陈平安这才开始传授少年一个剑炉立桩,以及一个种秋校大龙杂糅朱敛猿形意后的新拳架,加上六步走桩,都是武学根本,不管如何勤学苦练都不过分,相信还有吴先生在旁盯着,赵树下不至于练武伤身。 陈平安不但亲自演练立桩与拳架,而且与赵树下讲解得极为耐心细致,一步步拆开,一句句讲明,再收拢起来,说清楚拳桩与拳架的各自宗旨大纲,最后才讲延伸出去的种种玄妙微意,娓娓道来,循序渐进。若有赵树下不懂的地方,就如拳法揉手切磋,反复阐述当下步骤。 赵树下自然不笨,比起曾掖要好不少。 曾掖那个榆木疙瘩,连陈平安耐心如此之好的人,都要忍不住挠头,恨不得学竹楼老人喂拳的路子。不懂?一拳开窍!不够?那就两拳! 赵鸾托着腮帮,望着院子里的两个人,嘴角挂满了笑意。 其实修行路上,自己也好,哥哥赵树下也罢,就连师父也一样,都会有好多的烦恼。 比如她自己胆子其实很小,会害怕许多外人视线。比如哥哥见到了那些同龄的修道中人,也会羡慕和失落,藏得其实不好。再比如师父会经常一个人发着呆,会忧愁柴米油盐,会为了家族事务而愁眉不展。 赵鸾觉得自己不是一个什么都不懂的小姑娘了。 院子那边,比当年更像读书人的陈先生,仍然卷着袖管,给哥哥传授拳法。其实在她心目中,他走拳桩或是摆出拳架的样子,半点不比御剑远游差。 可是与陈先生重逢后,他明显还是把她当个孩子,对此她很开心,也有点点不开心。 午饭是赵树下下厨,陈平安也帮了忙。 师父念叨了一句“陈先生,君子远庖厨”,但是饭菜可没少吃,酒也没少喝,喝得满脸通红。 下午,陈先生仍是不厌其烦,陪着哥哥练拳,一遍遍演示。 临近黄昏的时候。 陈平安看了眼天色,对赵树下笑道:“好了,到此为止。记住,六步走桩不能荒废了,争取一直打到五十万拳。按照我教你的法子,出拳之前,先摆拳架,觉得意思不到,有丁点儿不对劲,就不可出拳走桩。然后在走桩累了后,休息的间隙,就用我教你的口诀,练习剑炉立桩。咱俩都是笨的,那就老老实实用笨法子练拳,总有一天,在某一刻,你会觉得灵光乍现,哪怕这一天来得晚,也不要着急。” 陈平安抹下袖管,轻轻抚平,然后拍了拍赵树下的肩膀,道:“好了,就说这么多。” 赵树下擦了擦额头汗水。赵鸾已经站起身。 陈平安说道:“我去跟吴先生聊点事情,然后就走了。” 找到了正在屋内练字的吴硕文,事到临头,酝酿好的腹稿都没啥用处,陈平安叹了口气,实话实说道:“吴先生,鸾鸾是你的弟子,照理说我不该指手画脚,但是鸾鸾如今正值修道的关键,练气士早一天跻身洞府境都是天大的好事,所以我准备了一笔神仙钱……” 吴硕文笑着不说话。 陈平安只得硬着头皮接着说道:“还有几张符箓,打算作为临别赠礼。嗯……还有一部抄录的手稿《剑术正经》,连同一把购自仙家铺子的法剑,名渠黄,当然是仿品,品秩不算高,一并送给树下,作为防身之用。只是树下练剑一事,我希望吴先生帮我把把关,觉得何时练拳小成了,再将《剑术正经》和渠黄仿剑交给赵树下。实不相瞒,如果吴先生答应,我很想把树下收为记名弟子,以后如果有缘,树下又愿意,吴先生也不反对,我与树下再成为正式的师徒。” 吴硕文伸手示意陈平安落座,等到陈平安坐下,这才微笑道:“怎么,担心我抹不开面子?那你也太小看树下和鸾鸾在我心目中的分量了吧?” 吴硕文感慨道:“树下还好,无需我做太多,事实上我也做不了什么,所以你愿意收他为记名弟子,再看些年,决定是否正式收入门下,当然是树下他天大的幸运,我没有任何异议。可是说实话,领着鸾鸾这个丫头修行,我真可谓捉襟见肘,一文钱难倒英雄汉,就是这个理。并非是向你邀功,或是诉苦,这些年来,为了不耽误鸾鸾的修行,光是与山上朋友借钱,就不是几次了。” 老先生唏嘘不已,然后哈哈笑道:“与你自曝家丑,说了这些,是不是可以放心送我们师徒神仙钱了?多送些也无妨,我这把老骨头,与人打生打死没本事,扛些神仙钱在身,还是不难的。” 陈平安从咫尺物当中取出那本手稿《剑术正经》,一把渠黄剑,三张金色材质的符箓,然后掏出一把神仙钱,轻轻搁放在书桌上。 吴硕文一开始还是抚须而笑,等到看清楚那些神仙钱后,沉默许久,终于忍不住问道:“你是在山上开钱庄的?小暑钱也就罢了,为何还有三枚谷雨钱?” 陈平安一脸错愕道:“这也嫌少?真要我砸锅卖铁啊?” 吴硕文哭笑不得,没料到陈平安会如此“耍无赖”。老人将三枚谷雨钱拣选出来,斩钉截铁道:“拿回去,这个真不用。将来鸾鸾跻身洞府境,你再多送几枚,我都不拦着,如今不行。” 陈平安也没有坚持,收起原本作为此次下山压箱底家当的三枚谷雨钱,抱拳告辞道:“吴先生就不用送了。” 吴硕文站起身,道:“那就只送到屋门口,这点礼数总得有。” 出了屋子,来到院子,赵鸾已经拿好了陈平安的斗笠。 赵树下笑道:“我和鸾鸾把陈先生送到城门口。” 陈平安接过斗笠,摇头道:“不用,我打算快些赶路。” 赵树下挠挠头。赵鸾怯生生道:“那就送到宅子门口。” 陈平安笑着点头。 吴硕文走回屋内,看着桌上的物件和神仙钱,笑着摇头,觉得匪夷所思,只是当他看到那三张金色符纸,便释然了。还是当年那个人嘛,不过是从少年变成了年轻人而已。 吴硕文抚须而笑:“托鸾鸾的福,这辈子总算是见过一枚以上的谷雨钱喽。” 宅子外边。 陈平安戴上斗笠,准备直接御剑远去,前往梳水国剑水山庄,在那边,还欠了顿火锅。 赵树下还好,对于离别,并没有什么流于表面的感伤。一直与陈平安聊天。 小姑娘却一言不发。 赵树下像是突然想起一事,说先回了,让鸾鸾自己与陈先生告别。 陈平安哑然失笑,你小子的聪明劲,是不是用错了地方? 赵鸾低着头。仿佛不开口说话,就不用离别。 陈平安犹豫了一下,还是轻轻拍了一下小姑娘的脑袋,喊了声“鸾鸾”。 赵鸾抬起头,脸微微红。 陈平安又不傻。 小姑娘看自己的眼神,不一样。 有些时候,“喜欢”两个字,哪怕嘴上不说,也会在眼睛里写着。 所以陈平安想了想,轻声道:“鸾鸾,我与你说些心里话,就当是我们之间的一个小约定,行不行?” 赵鸾有些慌张,但是又有些期待。 陈平安笑道:“你喜欢我,对吧?” 赵鸾一下子涨红了脸。 陈平安微笑道:“我也喜欢你,但是呢,不太一样,因为我心里已经有了喜欢的姑娘了。不过你现在,还是可以喜欢我,我觉得这不一定就是错的,只管喜欢你心目中的那个陈平安、陈先生便是了。但是我希望在将来,你又长大了一些,可能是三年、五年,或者更久一些,十年之后,也许就会在某天遇上一个你觉得很好的少年,或是年轻人,那会儿,别怕,很认真想过之后,如果你发现自己其实真的喜欢他,就千万不要错过他,好不好?” 赵鸾眨了眨眼睛。 陈平安笑道:“好,不说话就当你答应了。” 陈平安扶了扶斗笠,说了声“走了”。 剑仙出鞘,御剑而去。 赵鸾仰起头。 一颗脑袋悄悄在大门那边探出来。只是少年不知道,自己身后还站着一个人,而且明显比他经验老到多了。老儒士已经悄然转身。 赵鸾转过头,结果刚好看到了师父的背影和赵树下的脑袋。 赵鸾脑袋低垂,双手捂着脸庞,飞快跑进宅子。 赵树下一边跟着赵鸾跑,一边言之凿凿道:“鸾鸾,我可一句话都没听着!不然我跟你一个姓!” 前边传来一个嗓音,道:“师父才是真没看见听着什么,身为儒家门生,自当非礼勿视,非礼勿闻。可是树下嘛,就未必了,师父亲眼瞧见,他撅着屁股竖起耳朵听了半天来着。” 赵树下一个急停,毫不犹豫就开始往大门那边跑。鸾鸾每次只要给说得恼羞成怒,那下手可就没轻没重了,他又不能还手。 云海之上,陈平安抹了把汗水,只觉得比跑了两趟朦胧山还累。 朱敛真是欠削,戴了顶斗笠有屁用啊。 只是埋怨过后,陈平安以坐桩之式坐在剑仙之上,会心而笑。 说到底,还是将鸾鸾当做了小孩子来着。小孩子喜欢某个人,就像喜欢一串糖葫芦,一块糕点,喜欢岂会不是真喜欢?但其实并不是真正的男女之情,更多还是依赖、信任,以及当年那场机缘巧合之下的悲欢相通吧。 而这样被喜欢,干净单纯,又有什么不好的呢? 哪怕将来不被喜欢了,小姑娘有了真正心仪的男子,其实又是另一种美好。 陈平安朗声道:“走!去往更高处!” 脚下那把剑仙,却是一个急急下坠。 在彩衣国和梳水国接壤的一条山野小路上。 一袭青衫背着一只大竹箱,手持一根随便劈砍出来的粗糙行山杖,缓缓而行。已经步行百余里山路,最终在夜幕中走入一座破败古寺,满是蛛网,佛家四大天王神像依旧一如当年,摔倒在地,依旧会有一阵阵穿堂风时不时吹入古寺,阴气森森。 年轻人生起一堆篝火,然后闭上眼睛,打着瞌睡,似乎是担心书上写的精魅鬼怪会出现,想睡又不敢真正睡去。 约莫子时过后,有莺莺燕燕的欢声笑语响起,由远及近。 好似负笈游学的青衫年轻人,低着头,嘴角暗暗翘起,只是抬起头向外张望的时候,已经换了一副茫然和惊讶的表情。 古寺占地规模颇大,故而篝火离着大门不算近。 有三位身穿彩裙的曼妙女子,一位杏眼圆脸的豆蔻少女,一位梳高椎髻约莫二十来岁的高挑女子,还有一位鬓蓬松如“闹花”而髻光润的丰腴妇人,身上的某处风景,尤其颤颤悠悠,她们嬉戏打闹,一起笑着如彩蝶“飘进”了古寺,然后见着了那位瞪大眼睛的年轻人,她们竟是有些怯意,羞赧地放慢了脚步,相互推搡着走向篝火和读书人。 美妇人好像胆大些,蹲下身,伸手烤火取暖,直直地看着那个年轻人。 高挑女子站在一旁,冷眼俯视,似乎在确定这个年轻人会不会是个危险的浪荡子。 杏眼少女最羞怯,侧身而立,双手十指交错,低头凝视着那双露出裙摆的绣花鞋鞋尖。 妇人突然愣了一下。 因为那个年轻人突然笑了起来,似乎绷不住先前那副“假正经”的表情了。 一直蹲着的丰腴妇人,竟从呼之欲出的雪白胸脯之中,掏出了一块绣帕,轻轻扇风,嗓音柔腻道:“公子热不热?奴家可是突然觉得身上衣裳有些厚呢。” 陈平安一直伸手靠近火堆,笑道:“如果觉得热,还用烤火吗?” 妇人哑然,然后抛了一记妩媚白眼,笑得花枝乱颤,道:“公子真会说笑,想来一定是个解风情的男子。” 陈平安笑呵呵道:“那你就多笑会儿。” 如此一来,风韵妖娆的美妇人笑了会儿,便很快笑不出来了,只是不愿就这么败下阵来,舔了舔嘴角,眯眼问道:“公子相貌真俊,中看,话也中听,就是不知道中不中用?” 陈平安依然笑道:“大婶你也挺会说笑。” 妇人的笑脸僵硬起来。 故意以此面貌故地重游的陈平安,再次打量了三人一番,最终望向那个最胆小的少女,开口笑道:“行了,我知道你们的底细,先前我们打过交道。” 三位女子,丰腴妇人茫然哀怨,以绣帕覆盖胸脯风光,高挑女子皱眉,少女置若罔闻,依旧自顾自羞涩难当。 陈平安往篝火里加了一根枯枝,依旧笑望向那个脚穿绣花鞋的少女,真不知道她是不长记性,还是实在喜欢洁净,绣花鞋也好,裙摆也罢,依旧是走了山路不沾染丝毫尘土。陈平安缓缓道:“不记得了?那我帮着你回忆一下,大约七年前,有四个外乡人就坐在我这里,一个大髯豪侠,一个年轻道士,一个斯文书生,一个寒酸少年……嗯,后来在剑水山庄,我们又见过一次面。” 少女不再侧身,面对陈平安,掩嘴而笑,道:“如何会记不得,那次可是在你们和宋老王八蛋手上吃了大亏的,如今奴家一想起这桩惨事,小心肝儿还疼得厉害呢。你们这些臭男人啊,一个个不晓得怜香惜玉,将我那两个可怜丫鬟,说打杀就打杀了,如果我没有看错,公子你就是当年那个最辣手摧花的少年郎吧?哎哟哟,真是越长大越俊俏啦,不晓得这次大驾光临,又图个啥?” 她双手负后,绕着篝火走了半圈,始终与陈平安保持一定距离,笑问道:“怎么,该不会是公子不比当初年少无知,而是开始晓得女子的滋味,尝过了人间女子,有些腻歪了,便想要来此尝个鲜?试试看咱们这些鬼魅美人的床笫功夫?” 陈平安摆摆手,道:“不敢,我知道夫人喜欢吃爆炒心肝,最好是修道之人的,因为没有土腥味。” 陈平安看了眼古寺门口那边,又道:“看来当年被宋老前辈祭剑之后,一口气斩杀了你麾下不少伥鬼阴物,现在你已经没了当年的声势。” 那位杏眼少女撇撇嘴,伸出一只绣花鞋,轻轻拨弄着火堆,问道:“说吧,你这次诱使我们露面,想做什么?” 陈平安问道:“剑水山庄一役过后,原先的梳水国四煞,伤亡惨重,死的死,跑的跑,还有……算了,不说这些,这都是我早就知道的。我听说后来在彩衣国那边很快又有了新的梳水四煞,其中有些是旧山头顺势上位的?” 少女蹲下身,叹了口气,道:“死翘翘了两个,没享福的命,都是被大骊一个叫什么武秘书郎的修士随手宰掉的。还剩下一个,最早就是跑腿打杂被人找乐子的,差点没吓得直接搬家,我好说歹说才劝住他别挪窝,人挪活,鬼挪了不还是鬼吗?亏得听我的劝,前些年兵荒马乱的,那家伙一下子就生意兴隆起来,聚拢了一大拨凶戾伥鬼,兵强马壮,又从不去触大骊蛮子的霉头,日子过得那叫一个痛快,还得了个让我眼红的朝廷敕封,不但再也不提什么梳水国四煞的名号了,差点连我都给那头畜生掳了去当压寨夫人。他是发达了,可我却悔青了肠子。这世道哟,人难活,鬼难做,到底要闹哪样嘛。” 陈平安虽然一直盯着她,其实眼角余光也在打量着另两只女鬼。 少女模样的她,在梳水国属于道行不浅的鬼魅,不过这对于当下的陈平安而言,不重要。 重要的是当年梳水国老剑圣宋雨烧面对她,翻出老黄历,说了一句“宜斋戒,宜求财”,然后女鬼掏出一枚小暑钱,宋老前辈竟然就放过了她。 一开始陈平安真以为是老黄历的缘故,是这位在梳水国凶名赫赫的女鬼那天晚上运气好,后来与宋老前辈去小镇酒楼吃火锅的时候聊起,才知道原来梳水国四煞当中,这只女鬼是身世和作风最复杂的一个,属于那种杀了不冤枉,不杀也未必全是坏事的鬼魅。 陈平安叹了口气,问道:“说吧,这些年你害死了多少阳间男子?” 她白眼道:“说甚残害,话真难听,都是你情我愿的,他们得了男女之欢,我这些姐妹们得了阳气,不用沦为厉鬼,永世不得超生,皆大欢喜。当然了,真遇上了那些你们这些修士不稀罕搭理、官府又管不过来的家伙,我呢,也就不介意炒上几盘爆炒心肝了。” 陈平安不置一词,似乎想起了一些旧事。 她双手负后,啧啧道:“真没认出你,你要不说,打死我都认不出。当初你瞧着是挺黑不溜秋一少年啊,都说女大十八变,你们男人也一样?” 陈平安像是玩笑道:“既然打死了都认不出来,那我可以考虑不打死你。” 她瞥了眼这家伙身上的青衫,突然来了气。 转头瞪了眼那个高挑女子,骂道:“别以为我不知道,你还跟那个穷书生勾勾搭搭,是不是想着他有朝一日,帮你脱离苦海?信不信今晚我就将你送到那头畜生手上,人家现在可是堂堂正正的山神老爷了,山神纳妾,即便比不得娶妻的风光,也不差了!” 说这些话的时候,少女双眼漆黑,浑身煞气萦绕,一双微微露出的绣花鞋更有猩红色彩缓缓流转,如鲜血流淌在鞋面上。 高挑女鬼神色惶恐,扑通一声,跪在地上,浑身颤抖。 一旁的丰腴妇人满脸讥讽,兴许讥讽之中,亦有几分嫉妒。 陈平安瞥了眼寺门那边,对三只女鬼挥挥手,说道:“你们走吧。” 片刻之后。 杏眼少女模样的女鬼眉头紧皱,对那两位身边“丫鬟”沉声道:“你们先走!从后门那边走,直接回府邸……” 就在此时,一阵夹杂有点点金光的浓郁黑风滚滚涌入寺庙,一位上半身裸露,有两根獠牙从嘴边露出的魁梧大汉现身后,大踏步前行,哈哈大笑道:“走?我看谁都别走了!等这一天,可等好些日子了,一网打尽。你个小娘皮,真是难抓,老子几次派人当鱼饵,你竟然都没上钩,今儿怎么忍不住,有胆子跑出老巢了?真以为从你这边挑个腿长的小妾,就能填饱老子的肚子?你知不知道,老子偏偏最好你这一口!” 当这位身高一丈的魁梧大汉出现后,古寺内顿时腥臭刺鼻。 古寺四周,鼓噪不已。显然这头当了山神的精魅,伺机而动,有备而来。 陈平安无奈道:“这位就是山神老爷吧,不忙着收拾我,反正跑是跑不掉了。你们大可以先叙旧,该下聘下聘,该纳妾纳妾。” 这位昔年的梳水国四煞之一,如今砸了大把神仙钱,总算得了个山神诰封的魁梧山怪,嘴角习惯性流着哈喇子,果真不再理睬这个看着就是个三脚猫武夫或是个不入流小修士的年轻人,转头看着那个身材矮小、腰肢纤细的杏眼少女,然后招了招手,那位丰腴美妇立即掠向他,被他一把抱住。妇人依偎在这位山神老爷胸口的“山林”当中,咯咯直笑,没敢望向自家主人,而是狠狠盯着那个满脸错愕的高挑女鬼,骂道:“身在福中不知福的贱货,凭什么你能被纳妾,还敢拒绝这等美事?!” 山怪笑声震天响,道:“今晚过后,都是自家人,床上床下都是姐妹,莫要因为几句言语伤了感情。你跟她,各有各的好,老爷我都会疼惜的。” 他抹了把嘴,然后随意擦在怀中妇人的胸脯上,淫笑道:“老爷以后对你们三人,绝对不像对待山下那些柔弱女子。再说了,她们也委实是经不起折腾,可惜死了都无法成鬼,不如你们幸运,不然你们还能多出些姐妹,老爷那座山神祠庙,该有多热闹?” 最后他收起了那块交给妇人女鬼的绣帕,就是靠着这个,他才能够“捕风”而来,将那个垂涎已久的狡诈小婆娘堵在这里,否则在她府邸那边,就算好不容易攻破了,也要得不偿失,说不定还会两头落空。须知他如今野心极大,是奔着梳水国的五岳正神去的,哪怕成了大骊宋氏的藩属国后五岳神祇的地位大不如从前,可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在这梳水国一亩三分地,别说是乡野女子和几只艳美女鬼,便是以往想也不敢想的河婆与那品秩更高的女子水神,又算什么东西?勾勾手指的事情。 陈平安又往火堆里添了一把柴火,即便动作轻柔,还是有些响动。 那位山神并不像表面那样粗犷鲁莽,马上就盯住了那个陌生面孔的远游书生。 陈平安笑道:“抱歉,你们继续。” 山野精怪出身的新晋梳水国山神,暂时压下心头古怪和狐疑,对那个杏眼少女笑道:“韦蔚,你就从了我吧,如何?我又不会亏待你,名分有你的,保管是山神娶亲的规格,八抬大轿娶你回山,甚至只要你开口,便是让县城城隍开道,土地抬轿,我也给你办成!” 名为韦蔚的女鬼高高抬起一只脚,晃了晃绣花鞋,讥笑道:“瞧见没,多干净,你再撒泡尿照照自己。” 山怪一把推开怀中美妇,掏了掏裤裆,嘿嘿笑道:“我就喜欢你这脾气,没法子,只好运用山神神通,先抢亲办了正事,将来再补上娶亲仪式了。可莫怨我,是你自找苦吃,就你这欠抽的脾气,中意归中意,到了床榻上,不好好磨一磨你,以后还怎么过日子?” 韦蔚拍了拍胸脯,假装惊叫道:“哟,你可吓着我了。” 那个站在她身边的高挑女鬼,天人交战之后,走出一步,问道:“我愿意当你的小妾,你能不能放过我家主人?” 韦蔚神色不悦,一袖子打得高挑女鬼横飞出去,撞在墙壁上,看力道和架势,会直接破墙而出。 魁梧山怪扯了扯嘴角,一跺脚,山水迅猛流转。 高挑女鬼如同撞在一堵铜墙铁壁,狠狠跌落在地,身上那件以障眼法生就的华美彩衣,随着灰烟飘摇,有些灰烬散落。她蜷缩在墙角,伸手遮掩身上的一部分春光流泻。 山怪冷笑道:“韦蔚,今时不同往日了,还不肯认命吗?真当老子还是当年那个任你调笑的大傻子?你知不知道,你当初每调笑我一句,我就在心中,给你这个小娘们记了一鞭子!我接下来一定会让你知道,什么叫打是亲骂是爱!” 他伸手一招,手中浮现出一根如浓稠水银的灵动长鞭,其中那一条纤细如发丝的金线,却彰显着他如今的正统山神身份。 韦蔚没有转头,只是指了指身后的那个青衫书生,道:“你个毛都没褪干净的脏畜生,瞧见没,这是我刚打算收入帐内的情郎,今儿老娘一只鬼魅,要在一座古寺内与一位读书人殉情,不亏!” 陈平安笑道:“不许临死还拉我下水啊,做鬼如此不厚道,难怪今夜有此劫难。” 韦蔚冷笑不已,不再理睬身后那个必死无疑的可怜家伙。 在这座山头,山神意味着什么,不言而喻。 先前那一巴掌拍下去,已经很对得住那个光长腿不长脑子的婢女了。为了个婢女,说些什么“我韦蔚愿意跟那畜生走,只求放过婢女”之流的傻话,绝无可能,她韦蔚又不是什么菩萨心肠。至于身后那个害得自己沦落至此的年轻人,她更不会管他,活该他今夜一起死在这里。殉情,殉个屁的情,老娘几百年风光日子,就这么没了,那畜生不杀他,她自己都想一巴掌拍死他,省得给那些山中精怪剥皮抽筋下油锅,他还得谢她给了个痛快死法。 陈平安突然问道:“这位山神老爷,你能够被敕封山神,是走了大骊铁骑某位驻守文官的路子,还是梳水国官员收了银子,给帮着通融的?” 那头山怪阴恻恻笑道:“等你死了,万一还能够成为伥鬼,再告诉你。” 韦蔚畅快大笑道:“就他也敢找大骊蛮子?估计如今一听到‘大骊’两个字,就要三条腿发软吧。” 陈平安点头道:“原来如此。” 山怪厉色道:“韦蔚!你等着,不出十天,老子非要让你戒掉那些个可怜癖好!” 墙角那边的高挑女鬼,还有那位美妇女鬼,都有些神色古怪扭捏。 韦蔚倒是全然无所谓,开始琢磨着如何将以卵击石的下场,尽量争取变成一个玉石俱焚。 陈平安缓缓站起身,拍了拍衣衫。 差不多可以了。 运气不错,还有一只自己找上门的梳水国四煞之一。 不过看先前黑烟气势与长鞭的那丝金线,应该是金身尚且不稳,香火不足的缘故。 陈平安弯腰去翻书箱。 山怪皱了皱眉头。 韦蔚也忍不住后掠数步,这才转头望去,不知道那个像当年一样背着竹箱上山入寺的家伙,到底想要做什么。 只见那年轻人试图将那把原本搁放在书箱内的长剑,背在身后。 看到韦蔚的探询视线后,陈平安笑道:“一把半仙兵啊,以前没见过?跋山涉水,没点傍身的宝贝,怎么行。” 韦蔚被这个家伙的大言不惭气笑了,笑眯眯点头道:“见过见过,见过几十上百件半仙兵呢。” 山怪一下子放下心来,真正的得道修士,哪里需要装神弄鬼,虚张声势。 陈平安环顾四周,问道:“这一处佛门清净地,僧人经书已不在,可兴许佛法还在,所以当年那只狐魅,就因为心善,得了一桩不小的善缘,跟随那个‘柳赤诚’行走四方。那么你们呢?” 看着那个背剑年轻人的讥讽笑意,韦蔚没来由有些心慌。 陈平安手腕一抖,竹箱凭空消失,被收入方寸物当中。 手腕一拧,手中又多出一顶斗笠,戴在头上,扶了扶。 不知为何,那只已被纳入一国山水谱牒的神祇山怪,竟是不由自主地双膝发酸,一身本命神通竟然仿佛被无上仙法压胜,彻底运转不灵。 在落魄山竹楼练拳之后,比起当年在书简湖以南的群山之中,陈平安开始神意内敛。 虽未完全能够收放自如,却也不会像之前那么随意外泻而自己浑然不觉。 不然这趟古寺之行,陈平安哪里能够见到韦蔚和两位婢女阴物,她们早被吓跑了。 下一刻,女鬼韦蔚瞪大一双漂亮的杏眼。 不知何时,那个青衫年轻人已经站在了魁梧山神一剑之外的地方。 刚好一剑的距离。 因为年轻人不知怎么就已经拔剑出鞘,剑尖上挑,刺入那头山怪的下颚,竟是直接将其挑离地面。 一位山神的金身,开始当场碎裂出无数条细缝。 陈平安微微仰头,道:“当年杀了头为祸一方的黄鳝河妖,就有因果业障缠身,那么杀一位山水正神,应该只多不少。” 韦蔚破天荒有些不知所措。 只觉得天地寂静,唯有那个青衫剑客的话音,悠悠响起。 “没关系,这份因果,我接了。” 女鬼韦蔚甚至不知道,那个年轻人是什么时候走的。过了许久,她才稍稍回过神来,能够动一动脑子,却又开始发呆,不知为何他没杀自己。 当然到最后也不知道那把剑,到底是不是一把真的半仙兵。 古寺内,反而是那个丰腴女鬼,开始跪地砰砰磕头求饶。 高挑女鬼则战战兢兢来到韦蔚身边,颤声说道:“主人一直入神想事情,那位仙师喊了你一声没反应,便要奴婢转告主人,说以后这座古寺,咱们就别再来了,假若能够多积攒些阴德,不是什么坏事,说不定古寺这边的菩萨,都看着呢。” 韦蔚也察觉到自己的怪诞境地,便强行运转法术,好似强行从泥泞中拔出双脚一般,这才恢复神志清明,大口喘气。身为女鬼,都出了一身虚汗,她的衣裙和绣花鞋,不比身边的婢女丫鬟,可不是使了那类粗劣的障眼法的。 韦蔚瞥了眼本该躺着一具山怪身躯却空荡荡的地面,连血迹都没有,皱眉问道:“那个人呢?” 高挑女鬼摇头道:“说完就走了。” 韦蔚刚想要一脚踹得那个磕头贱婢灰飞烟灭,却猛然间收回绣花鞋,恼火道:“留你一命!回府受罚!” 她大手一挥,厉声道:“走,赶紧走!” 只是离开破败古寺之前,她在门槛那边停步转身,双手合十。这位从不信佛的女鬼恶煞,竟然低头呢喃道:“菩萨保佑,菩萨保佑……” 最后韦蔚瞥了眼那堆尚未熄灭的篝火,一团光亮。 她们就此掠去,打道回府。 在韦蔚三只女鬼离去后,一袭青衫竟然没过多久,又重新返回了古寺,摘了斗笠,依旧对着那堆篝火,偶尔添加枯枝,如同守夜。 其间起身一次,然后站在寺内一处,闭着眼睛,以虚握长剑之姿势,轻轻向前挥剑一次。 天微微亮。 他走出寺庙大门,来到崖畔,缓缓走桩。 出完拳后站定,转头一笑。 陈平安收回视线,举目远眺。 天高地阔,风景如画。 相信明年春天,又会有桃花红,李花白,菜花黄。 第五章 听说你要问剑 ●●● 第五章 听说你要问剑 铁符江畔,几位高冠大袖的老夫子带头走在前方,身后是儒衫的年轻男女,显然皆是儒家门生。 队伍如同一条青色长蛇,人人高声朗诵《劝学篇》。 江水潺潺,书声朗朗。 队伍中,有位身穿红衣的年轻女子,腰间别有一只装满清水的银色小葫芦,背上背着一只小小的绿竹书箱。过了红烛镇和棋墩山后,她曾经私底下跟茅山长说,想要独自返回龙泉郡,那就可以自己决定哪里走得快些,哪里走得慢些。只是老夫子没答应,说跋山涉水,不是书斋治学,要合群。 其间经过铁符江水神庙,大骊品秩最高的江水正神杨花,一位几乎从不现身的神灵,破天荒出现在这些书院子弟眼中,怀抱一把金穗长剑,目送这拨既有大隋也有大骊的读书种子。照理说,如今山崖书院被摘掉了七十二书院的头衔,杨花身为大骊名列前茅的山水神祇,完全无需如此礼遇。 可搬迁到大隋京城东华山的山崖书院,曾是大骊所有读书人心中的圣地,而山长茅小冬如今在大骊,依旧桃李盈朝,尤其是在礼、兵两部,更是德高望重。 在杨花曾经还是那位宫中娘娘身边捧剑侍女的时候,她对于仍在大骊京城的山崖书院,仰慕已久,还曾跟随娘娘一起去过书院,早就见过那位身材高大的茅老夫子,所以才有今日的现身。 在铁符江和龙须河接壤的那处瀑布,早有人等候已久。 披云山林鹿书院的几位山长,还有龙泉郡太守吴鸢,袁县令,曹督造,都位列其中。 还有一位李氏老人,正是福禄街李氏家主,李希圣、李宝箴、李宝瓶三兄妹的爷爷。元婴境修为的老人,如今已是大骊头等供奉,只是一直没有对外宣扬而已。 大骊宋氏当年对于掌握了绝大多数龙窑的四大姓十大族,有不为人知的特殊恩赐。宋氏曾与圣人签订过密约,准许各个家族“截留”一到三位修道之才的本命瓷,在历代坐镇此地圣人的眼皮子底下,破例修行,并且能够无视骊珠洞天的天道压胜与秘法禁制,只不过修行之后,无异于画地为牢,不可以擅自离开洞天地界,不过大骊宋氏每百年又给三个固定的名额,悄悄带此三人离开洞天。至于为何李氏家主当年明明已经跻身金丹地仙,却一直没能被大骊宋氏带走这桩秘事,想必又会牵扯甚广。 李氏老人到底是一位元婴地仙,遥遥便见着了自己心爱的孙女,顿时满脸笑意,怎么都遮掩不住。 只是不知为何,总觉得自己孙女还是跟当年那般不合群,独来独往的模样,可好像又有些不一样,老人突然既欣慰又失落。 小宝瓶到底是长大了,就这样偷偷摸摸长大了啊,真的是,也不跟那么疼她的爷爷打声招呼,就这么悄悄长大了。 隔代亲,在李家,最明显。尤其是老人对年纪最小的孙女李宝瓶,简直要比两个孙子加在一起都要好得多。关键是长孙李希圣和次孙李宝箴,由于他们母亲偏袒太过显眼,在下人眼中,双方关系似乎有些微妙,可是两人对妹妹的宠溺,亦是从无保留。 背着那只老旧小巧的小竹箱,李宝瓶独自走在水浅但流水声却比江水更响的龙须河畔。 队伍不远处,与两个好友一起的李槐,还有正与一位书院先生言语交流的林守一,也都背着样式相仿的竹箱。 三只竹箱,都是出自一人之手,不像才怪了。只不过李宝瓶那只做得最早,材质却最普通,只是最寻常的青竹,而林守一和李槐的是过了棋墩山之后,陈平安用魏檗的奋勇竹打造而成,这么多年过去,依旧颜色翠绿欲滴。 至于最后在大骊关隘那边才第一次与陈平安相逢的于禄和谢谢,可就没有这份待遇了。 大骊北岳正神魏檗并未出现,圣人阮邛也没有露面。 一位曾经与茅小冬拍过桌子,然后被崔东山谈过心的山崖书院副山长,有些皱眉。大骊此举,合理却不合情。 分量最重的两位,都如此无视了山崖书院。 关键是林鹿书院也好,郡城太守吴鸢也罢,好像都没有要为此解释一二的样子。 这位出身大隋世族的副山长心中难免唏嘘,说到底,还是双方国力的此消彼长使然。遥想当年,我大隋和那卢氏王朝山川,有多少大骊读书人慕名而来,以与两国名士有过诗词唱和而沾沾自喜。 队伍停步,书院老夫子们与大骊那些人客套寒暄。 李宝瓶瞧见了自己爷爷,这才有点小时候的样子,轻轻颠晃着竹箱和腰间银色葫芦,撒腿飞奔过去。 老人笑着嚷嚷道:“小宝瓶,跑慢些。” 李宝瓶在老人身前一个急停站定,笑着,大声喊“爷爷”,笑容灿烂。 老人言不由衷地埋怨道:“大姑娘家家的了,不像话。” 不远处,大隋豪阀出身的马濂见到了终于露出笑颜的那位姑娘,他松了口气,心情也跟着好起来。 刘观看到这一幕,摇头不已。马濂这只呆头鹅,算是无药可救了,在书院就是如此,几天见不到那个身影,就失魂落魄,偶尔路上遇见了,却从来不敢打招呼。刘观就想不明白,你马濂一个大隋头等世家子,世代簪缨,怎么到头来连喜欢一个姑娘都不敢? 李槐是知道内幕的。 先前书院收到了陈平安从龙泉郡寄来的书信,李宝瓶就打算告假返乡,只是当时书院夫子没答应。就在李宝瓶准备翻墙跑路的时候,突然传出个消息,茅山长要亲自领路,带着一部分书院弟子去往大骊披云山,一路游历,然后与林鹿书院切磋学问,此外,还可以观看千百神灵携手夜游访山岳的盛大场面。 还是怪李宝瓶自己,说是要给她的小师叔一个惊喜,先不告诉落魄山那边他们可以回乡了。结果走到半路,李宝瓶不知道从哪儿得了消息,可能是收到了家书或是什么,然后就开始没有精气神了,越来越沉默寡言,恢复了前几年她在书院读书的光景。 如今在山崖书院,随着李宝瓶书读得越来越多,越来越快,跟人请教的次数,抛出来的问题,反而越来越少,起先几乎回回都被问倒的夫子先生们,竟是人人觉得寂寞了,没了那些刁难,还真不适应,都怀念当年那个一本正经与他们问怪问题的红棉袄小姑娘。 按原定计划,山崖书院学子需要先到披云山的林鹿书院,接下来有两天的自由行动时间,然后重新聚在林鹿书院,观看那场大骊北岳举办的神灵夜游宴。 一行人浩浩荡荡穿过了小镇。 李氏老人没有去往福禄街祖宅,而是打算跟随小宝瓶一起入山。当然作为一位元婴修士和大骊头等供奉,本身儒家学问又深,老人没有陪在李宝瓶身边,因为那只会让孙女更加远离大隋同窗。 在大隋书院学子刚刚离开小镇,路过那座真珠山后,一个手持行山杖、腰间刀剑错的黑炭丫头,身边跟着一头身形矫健的黄狗,一起奔跑。她个儿矮,瞧不见队伍当中那一袭红色,直到跑到了自家师父的山头上,才看到了那个熟悉的身影。裴钱使劲挥手,中气十足地喊道:“宝瓶姐姐!我在这里,这里!” 李宝瓶猛然转头,看到了裴钱蹦蹦跳跳的身影,她赶紧离开队伍,跑向那座小山头。 李槐乐了,停步不前,留在队伍最后,然后大声嚷嚷道:“裴钱!我呢我呢?” 裴钱翻了个白眼,没搭理他。 刘观和马濂幸灾乐祸,哈哈大笑。 这些年,裴钱时不时会写信去往大隋书院,信上偶尔也会提及马濂和刘观这两个她心目中的马前卒,毕竟约好了以后要跟李槐一起行走江湖,寻宝挖宝,五五分账。但是如果身边没有几个摇旗呐喊的小喽啰,显不出她的身份,马濂比较笨,但是忠心耿耿,刘观心眼多,可以当个狗头军师。 李宝瓶跑向真珠山,裴钱跑下真珠山,两人在山脚碰头。 李宝瓶伸手按住裴钱脑袋,比划了一下,问道:“裴钱,你咋不长个儿呢?” 裴钱如遭雷击,闷闷不乐。宝瓶姐姐,太不会说话了吧,哪有一开口就戳人心窝子的。 李宝瓶突然说道:“没事,有志不在个儿高。” 裴钱心情略好,赞同道:“对对对,我志向高远,在落魄山尽人皆知,师父都认的。” 说到这里,裴钱转头斜了一眼那条趴在不远处的土狗。后者耷拉着脑袋,不敢跟这个手持行山杖的家伙正视。 说到师父,裴钱安慰道:“宝瓶姐姐,别伤心啊,千万别伤心啊,我师父不晓得你们要来,这才自个儿跑去江湖了。回头我见着了师父,就帮你骂他……嗯,说他几句……一句好了。” 已经快要比裴钱高出一个脑袋的李宝瓶笑问道:“你怎么在小镇待着,没在落魄山练习你那套疯魔剑法?” 裴钱挺起胸膛,踮起脚跟,自豪道:“宝瓶姐姐你是不知道,我如今在小镇替师父看着两间铺子的生意呢,两间好大好大的铺子!” 李宝瓶一脸讶异道:“你都已经这么厉害了?” 裴钱使劲点头:“如果宝瓶姐姐不信,我可以现在就带你去骑龙巷!那儿的春联、门神,还有‘福’字、‘春’字,都是我亲手张贴上去的。” 李宝瓶“嗯”了一声,赞赏道:“不错,个儿不高,但是已经能够替小师叔分忧了。” 裴钱笑得合不拢嘴,宝瓶姐姐可不轻易夸人的。 李宝瓶回头看了眼队伍,对裴钱说道:“我要先去披云山林鹿书院,等安置好了,我就下山找你玩。” 裴钱看着个子高高、脸蛋瘦瘦的宝瓶姐姐,像是想起了什么,刚才还满心欢喜的小丫头,突然一下子哭了起来,低着头,用手背擦拭眼泪,呜呜咽咽道:“宝瓶姐姐,师父这次回家,可瘦了!比你还瘦,瘦得我都快认不出来了。师父没有说什么,可是我知道,师父在书简湖那边的三年时间,过得半点都不好。宝瓶姐姐,你读书多,本事大,胆大,师父又那么喜欢你,你这些年也不去看看师父,师父见着了你,肯定比见着了我还要高兴的……说不定就不会觉得那么累了。” 李宝瓶笑了起来,转头远望南方,眯起一双眼眸,有些狭长,脸蛋儿不再如当年圆乎乎,有些鹅蛋脸的小尖了。 她弯下腰,帮裴钱擦去泪水,轻声道:“好啦好啦,怨我怨我。” 裴钱哭完鼻子之后,有些心虚,抱歉道:“对不起啊,宝瓶姐姐,我胡说八道哩。” 李宝瓶拍了拍裴钱的肩膀,笑道:“回见。” 裴钱点点头,看着李宝瓶转身离去。 宝瓶姐姐,背着那个小竹箱,还是穿着熟悉的红衣裳,但是裴钱望着那个渐渐远去的背影,不知道为什么,很担心明天或是后天再见到宝瓶姐姐,她个头就又高了,更不一样了。不知道当年师父走入山崖书院,会不会有这个感觉?当年师父一定要拉着他们,在书院湖上做那些当时她裴钱觉得特别好玩的事情,是不是因为师父就已经想到了今天?人的长大,其实是一件特别不好玩的事呢。 裴钱挠挠头,一跺脚,懊恼不已,自己如今好歹是两间铺子的三掌柜,怎么就不记事呢?她从袖子里掏出两串用油纸包好的糖葫芦——忘了给宝瓶姐姐了! 她唉声叹气,把一串糖葫芦放回袖子,留下一串,自顾自啃咬起来,滋味真不错。至于买糖葫芦的钱,是石柔出的,她也真是的,自己不过就是在压岁铺子里边,多念叨了几句糖葫芦的事情,多问了石柔几句听没听见小贩走街串巷叫卖糖葫芦的声音,一来二去,石柔就主动塞了一把铜钱给她,说请她吃的,不用还钱。这多不好意思,她裴钱又不是那种馋嘴的孩子了,于是就使劲盯着石柔手心的铜钱,然后摇着头摆手,说不用不用。不过最后她还是收下了,盛情难却。 吃完了糖葫芦,袖子里那串就留着好了,毕竟钱是石柔出的,回去送给她。至于宝瓶姐姐那份,明儿她自己出钱好了。 江湖人行事,就是如此豪爽。 裴钱挥了一通行山杖,瞥见远远躲开的那条土狗,一瞪眼,土狗立即夹着尾巴跑到她身边趴着。 裴钱蹲下身,一把抓住它的嘴,怒道:“小老弟,你怎么回事,个儿这么矮,你是矮冬瓜吗?丢不丢人?嗯?开口说话!” 这条莫名其妙得了一桩大福缘,实则早已成精,本该在龙泉郡西边大山乱窜好似撵山的土狗,一动不动,眼神中充满了委屈和哀怨。 它如今开窍通灵,靠山又是龙泉剑宗,在西边群山之中,也算一只谁都不会招惹的山水精怪了,可是距离开口人言与化为人形,其实还差了些道行。 裴钱使劲攥着土狗嘴巴不松手,她瞪大眼睛,继续呵斥道:“不说话就是不服气喽?谁给你的狗胆?” 它一动不敢动。 裴钱手腕一拧,狗头跟着扭转起来,土狗立即呜咽起来。裴钱气呼呼道:“说,是不是又背着我去欺负小镇上的大白鹅了?不然为何我只要每次带上你,它们见着了就跑?你知不知道,什么叫拳高莫出?气死我了,跟着我混了这么久江湖,半点不学好。” 那条土狗估计想死的心都有了。当年是谁骑着一只大白鹅在小巷子乱窜? 裴钱好不容易放过了土狗,松开手,站起身,拍拍手,突然她使劲眨了眨眼睛,伸手揉着。 上次在骑龙巷吃过师父递过来的那颗珠子后,就经常这样,双眼发酸,倒是不疼,就是有些心烦,害她好几次抄书的时候,一个眨眼,笔画就歪斜了。写得不工整,就得重新写过,这是师父为数不多的规矩之一,她一直照做,哪怕如今已经没人管她的抄书了。 而且她偶尔望向写满字的纸面,总觉得有些字会动,只是当她定睛一看,又很正常,一个一个规规矩矩躺在纸上。 裴钱打算借着之后带宝瓶姐姐去落魄山的机会,问一问成天在山上游手好闲的朱老厨子,反正他什么都懂。实在不行,就问问山神老爷魏檗。再不行,唉,就只能去竹楼二楼那座龙潭虎穴,请教那个一言不合就要教她拳法的老先生了。老先生不就是仗着岁数大,气力比师父多几斤几两而已,懂什么拳法?能有她师父懂吗?老头儿懂个屁嘞! 裴钱开始大摇大摆走向小镇,仰着脑袋不看路,高高挺起胸膛,大声道:“走路嚣张,敌人心慌!疯魔剑法,绝世无双!若是朋友,宰了土狗,我吃肉来你喝汤!” 那条土狗夹着尾巴,乖乖跟在裴大女侠身后。 小镇愈发热闹,因为来了许多说着一洲雅言的大隋书院学子。 李槐带着刘观和马濂去了自家宅子,外面看就破落不堪。李槐却毫不在意,掏出钥匙开了门,带着他们去挑水打扫屋子。刘观还好,本就是寒苦出身,只是马濂看得目瞪口呆,他见过穷的,却没见过这么家徒四壁的。 小镇自然不止铁锁井一口水井,李槐家附近就有,只是都不如铁锁井的井水甘甜而已,李槐娘亲在家里遇上好事或是听说谁家有不好事情的时候,才会走远路,去铁锁井挑水,跟杏花巷马婆婆、泥瓶巷顾氏寡妇在内一大帮婆娘,过招切磋。 刘观是个懒鬼,不愿动,说他来烧火起灶负责做饭,李槐就带着马濂去挑水,结果马濂那细皮嫩肉的肩头,苦不堪言,看得水井旁的女子笑话不已,容貌清秀的马濂满脸涨红。 李宝瓶到了小镇,先回了趟家,娘亲的眼泪就没停过,李宝瓶也没忍住。 李宝瓶离开了福禄街,去那条骑龙巷,熟稔得很,如今属于小师叔的那两家铺子,当年本是那个羊角辫儿石嘉春的祖传产业,李宝瓶小时候没少去,何况李宝瓶在小镇内外从小跑到大,大街小巷,闭着眼睛都能逛下来。只是这次走得慢,不再风风火火了。果然在压岁铺子那边看到了坐在板凳上苦等自己的裴钱,李宝瓶这才加快步子。在铺子待了一会儿,就和裴钱去泥瓶巷,发现小师叔的祖宅干干净净,都不用打扫,李宝瓶就带着裴钱回了福禄街。 裴钱蹲在那口小水池旁边,瞪大眼睛看看石子,看看据说养在里边很多年了的金色过山鲫,是师父当年送给宝瓶姐姐的,以及更久的一只金色小螃蟹,则是宝瓶姐姐自己抓的。其实抓螃蟹的真相,是红棉袄小姑娘当年给它夹了手指,一路流着眼泪跑回家,让大哥李希圣帮她掰开螃蟹的钳子。 裴钱看了半天,那两个小家伙,不太给面子,躲起来不见人。 小水池是李宝瓶当年很小的时候一力打造而成,石子都是她亲自去溪水里拣来的,只拣花花绿绿好看的,一次次蚂蚁搬家,费了很大劲,先堆在墙角那边,成了一座小山,才有后来的这座水池。如今那些作为“开国元勋”的石子,大多已经褪色,没了光泽和异象,但是还有不少大小不一的石子,依旧晶莹剔透,在阳光映照下,光华流转,灵气盎然。 林守一去了趟窑务督造衙署,故地重游,小时候他经常在这边游玩。 林家是小镇的大族,却不在四大姓十大族之列,而且林家人也很不出名,不太喜欢与街坊邻居打交道。林守一父亲,就只是督造衙署品秩不高的官吏而已,在当时小镇唯一的衙门当差的时候,先后辅佐过三任窑务督造官,但是好像谁都没有要提拔他的意思。林家迁往大骊京城,可老宅子还在,没有卖,只剩下了几个老仆。 林守一对于自己的家族,自打懂事起,就没什么大的念想。 家族对他,似乎也是如此。 两看相厌。 哪怕如今林守一在书院的事迹,已经陆陆续续传入大骊,家族好像依旧无动于衷。 林守一不觉得奇怪,父亲历来如此,只要是父亲认定的,旁人的言行只要不合他的心意,便都是错的。而娘亲在父子之间,永远只会站在自己丈夫那边,看待自己儿子的眼神,从来都是冷冷清清的,就像看待一个只是帮着她留在林家的人,不是外人,也不是什么亲人,反正不像是一个娘亲对待自己的亲生骨肉,客客气气,藏着疏远。 林守一认得那些父亲当年的衙署同僚,主动拜访了他们,聊得不多,实在是没什么好聊的,而且与人热络寒暄,从来不是林守一的强项。 据说督造官大人又出门溜达去了,按照衙署胥吏的说法,曹大人就是喝酒去了。 林守一难免有些奇怪,好像无论官员还是胥吏,聊起那个他们本该小心措辞的督造官,一个比一个笑脸由心,言语随意。 刚好于禄带着谢谢,去了那栋曹氏祖宅,当年于禄和谢谢身份各自败露后,就都被带到了这里,与那个名为崔赐的俊美少年,一起给少年容貌的国师崔瀺当奴仆。 大骊上柱国曹氏的嫡孙,也就是如今龙泉郡的曹督造,就住在这边。 今天喝酒上了头,曹大人干脆就不去衙署,在那儿他官最大,点个屁的卯。他拎着一只空酒壶,满身酒气,摇摇晃晃返回祖宅,打算眯一会儿。路上遇见了人,打招呼,称呼都不差,无论男女老幼,都很熟,见着了一个穿着开裆裤的小屁孩,还一脚轻轻踹过去,小孩子也不怕他这个当大官的,追着他狂吐口水,曹大人一边跑一边躲,街上妇人女子们见怪不怪,望向这个年轻官员,俱是笑颜。 这位曹大人好不容易摆脱那个小王八蛋的纠缠,刚好在半路碰到了于禄和谢谢,不知是认出还是猜出这两人身份,风流倜傥又醉悠悠的曹大人问于禄喝不喝酒,于禄说能喝一点,曹大人晃了晃空荡荡的酒壶,便丢了钥匙给于禄,转头跑向酒铺,于禄无可奈何。谢谢问道:“这种人真会是曹氏的未来家主?” 于禄笑道:“这样才能是吧。” 谢谢冷哼一声。 相较于温文尔雅、勤于政务的袁县令,曹督造是出了名的风流人物,各大龙窑,只是走马观花逛了一遍,就再也没有去过。倒是经常在小镇或是郡城两处,两头跑。喜欢买酒,请人喝酒,更喜欢跟人瞎扯,几乎每次露面,手里边都拎着只酒壶,唯一的差别,只是壶里有无酒水而已。小镇男人都喜欢跟这个京城来的官老爷喝酒聊天,每次曹大人一露面,就会立即围拢一大帮爱喝酒的闲汉,听着曹大人说京城那边的趣事,真真假假的,谁在乎,不就是图个热闹嘛。再说了,只要喝高,曹大人经常会撂下一句,今儿酒钱我包了! 妇人和小娘子,都喜欢这位笑容迷人的年轻官老爷。 在小镇女子心目中的受欢迎程度,不比当年那个摆算命摊子的年轻道士逊色。 披云山上。 茅小冬开了口,跟林鹿书院打了声招呼,出身大隋的夫子们,才算见着了在此求学的皇子高煊,不然谁都不敢开这个口。不是他们自己怕惹祸上身,能够成为山崖书院的教书先生,哪个没这点担当和书生意气?他们是担心自己会连累了身在异国他乡的高煊,那位自己要求顶替哥哥来此担任质子的大隋弋阳子弟! 茅小冬在双方见面后,这才离开。 那位十一境的弋阳高氏老祖,并未出现。 高煊看着那些一个个对自己作揖后,老泪纵横的大隋学问最高的老书生,原本不觉得来此有何天大委屈的年轻人,也有些眼眶湿润。 高煊向那些白发苍苍的大隋读书人,以晚辈儒生的身份,毕恭毕敬,作揖还礼。 老夫子们一个个正衣襟,肃然而立,受这一礼。 在林鹿书院那座被命名为“浩然亭”的观景点,陪同高煊一起来到大骊的弋阳高氏老祖,此刻身边站着茅小冬和老蛟程水东。 高氏老祖闲聊几句就离去了。 他在林鹿书院并未担任副山长,而是隐姓埋名,寻常的教书匠而已,书院弟子都喜欢听他讲课,因为老人会说书本和学问之外的事情,闻所未闻,例如那小说家和白纸福地的光怪陆离。只是林鹿书院的大骊本土夫子,都不太喜欢这个“不务正业”的高老先生,觉得为学生们传道授业,不够严谨,太轻浮。可是书院的副山长们对此都未曾说些什么,林鹿书院的大骊教书先生,也就只能不再计较。 浩然亭内只剩下两位来自不同书院的副山长,程水东与茅小冬是旧识,言谈无忌。 老蛟与茅小冬说了许多书院事,也聊到了落魄山陈平安,其中说到一件小事,关于让一双外乡男女住在林鹿书院的请求,不是让魏檗捎话给书院,而是亲自登门,求了他这位副山长帮忙。 茅小冬板着脸道:“总算稍微懂了点人情世故。” 老蛟哈哈大笑。 在披云山之巅,一男一女登高望远,欣赏群山风光。 正是狮子园柳清山和师刀房女冠柳伯奇。 柳清山说道:“去过了大骊京城和东宝瓶洲最北的大海之滨,我们就回去吧?我们一起回去看看父亲,也看看我大哥。” 柳伯奇轻轻点头,有些脸红。按照最早的约定,返乡回家之日,就是他们俩成亲之日。书生柳清山,在她眼中,就是一座青山,四季常青,春山苍苍,春水漾漾。他饱读诗书,他忧国忧民,他待人真诚,他名士风流……没有缺点。可是她却是个修道之人,姿色平平,只会打打杀杀,说话不文雅,喝茶如饮酒,不会琴棋书画,没有半点柔情,好像她只有缺点。 其实这一路相伴远游,她一直担忧,将来的那场离别,不是柳清山作为凡夫俗子终有老死的那一天,而是柳清山哪天就突然厌烦了她,觉得她其实根本不值得他一直喜欢到白发苍苍。 柳伯奇忧愁不已。 直到去了落魄山,那个朱老先生一句话就点破了她的心结。 我见青山多妩媚,料青山见我应如是。 我柳伯奇是如何看待柳清山,有多喜欢柳清山,柳清山便会如何看我,就有多喜欢我。 可是柳伯奇还想亲口确认,鼓起勇气,可事到临头,还是十分紧张,忍不住死死握住了腰间那把佩刀獍神的刀柄,转头道:“清山,我想问你一件事情,你不许觉得我傻,更不许笑话我……” 只是不等柳伯奇继续言语,柳清山就轻轻握住了她那只握刀的手,双手捧住,微笑道:“知道在我眼中,你有多好看吗,是你自己都想象不到的好看。” 柳伯奇微微低头,睫毛微颤。 柳清山轻声道:“怪我,早该告诉你的。如果不是朱老先生提醒,惊醒梦中人,我可能要更晚一些,可能要等到回到狮子园,才会把心里话说给你听。” 柳伯奇抬起头,打开了心结,她的眼神就再没有半点羞赧,唯有脸上微微漾开的红晕,才显露出她方才的那阵心湖涟漪。 柳伯奇轻声道:“朱老先生竟然沦落到给陈平安看家护院,真是可惜了。” 柳清山哑然失笑,便想要帮着陈平安说几句,只是没来由记起朱老先生的一番教诲。 大是大非寸步不让,就足够了,小事上与心爱女子掰扯道理作甚?你是娶了个媳妇进门,还是当教书先生收了个弟子啊? 柳清山顿时觉得那位朱老先生,真是高山巍巍,句句金玉良言。这次离开龙泉郡之前,一定要再与老先生讨教讨教。 杨家铺子,既是店里伙计也是杨老头徒弟的少年,觉得这日子没法过了,铺子风水不好,跟银子有仇啊。 总这样生意冷清也不是个事吧,名叫石灵山的少年好歹认了师父,就得做点孝敬事,于是自作主张,跑去跟那个在督造衙署当差的舅舅,询问能不能帮着拉拢点客人登门,结果被舅舅一顿臭骂,说那铺子和杨家如今名声臭大街了,谁敢往那边跑。 石灵山灰溜溜回到铺子,结果看到师兄郑大风坐在大门口啃着一串糖葫芦,动作特别腻人恶心。若是平常,石灵山也就当没看见,可是师姐还跟郑大风聊着天呢,他立即就火冒三丈,一屁股坐在两张小板凳中间的台阶上。郑大风笑眯眯道:“灵山,在桃叶巷那边踩到狗屎啦?师兄瞧着你脸色不太好啊。” 石灵山没好气道:“你管不着,回落魄山看你的大门去。” 郑大风一脸慈祥地摆师兄架子,揉着少年的脑袋,一通晃荡,被少年一巴掌拍掉。郑大风啃着一颗糖葫芦,含糊不清道:“师兄如今阔气了,在落魄山那边又有了栋宅子,比东大门那边的黄泥房子可要大多了,啥时候去做客?” 石灵山说道:“去什么去,铺子生意还要不要做了?” 郑大风惋惜道:“真是可惜,新宅子有两间屋子,床都特别大,特结实,怎么打滚都不出半点声音。本来想着邀请你和苏丫头一块去过夜的,新宅子嘛,得找人添点人气,吃顿开灶饭,喝点小酒啥的。唉,嫌路远就算了。苏丫头倒是答应了,也好,两个人两间屋子,不用挤床铺了。” 石灵山张大嘴巴,后悔不已。 那个被郑大风称呼为苏丫头的女子,一言不发,哪怕郑大风先前根本就没与她说这一茬,她也不反驳什么。 方才向郑师兄询问武学疑惑,郑师兄虽然武道废了,但是见识还在,她没有半点轻视之心。比起尚未真正修行的石灵山,她要更早接触到诸多内幕和隐情,眼界大开,即是天地一变,自然就会对一间药铺生意的蝇营狗苟,浑然不上心。只是当她刚想询问郑师兄,先前那桩冥冥之中让她生出微妙感应的怪事,就让石灵山打岔了。 郑大风说道:“石灵山,愣着干什么,去拿点吃食过来,孝敬孝敬你师兄。” 石灵山坐在师兄和师姐中间,屁股不抬。 女子倒是去店里拿吃食了。 郑大风一巴掌拍过去,骂道:“真是个蠢蛋,你小子就等着打光棍吧。” 石灵山站起身,气愤道:“小心我跟你急啊。” 郑大风揉着下巴,道:“苏丫头长得这般水灵,以后肯定会有很多男人争着抢着想要娶回家。唉,不知道以后哪个王八蛋有这福分,跟苏丫头大晚上过招。我这个师兄,一想到迟早会有那么一天,真是有些心累。还好,苏丫头一直听我这师兄的话,想必以后挑花了眼,还是会由我这个师兄把把关,帮着一锤定音……” 石灵山立即纠结得一塌糊涂,好像被这个师兄糊了一脸的黄泥巴。 石灵山转头望向店里边,师姐在柜台那边,正踮起脚跟去药柜里边拿东西,铺子里边有些药材,是能直接吃的。 师姐一踮脚,一伸腰,身姿便愈发苗条了。 石灵山很快转过头,一屁股坐回台阶。 师姐真名叫苏店,小名胭脂。据说师姐早年最大的梦想,就是开一家售卖胭脂水粉的小店铺,名字也是她叔叔取的,昵称也是她叔叔喊的,特别不上心。 就在这个时候,小镇那边跑来一个背了个包裹的少年。 郑大风一抹脸,完蛋,又碰到这个从小就没良心的崽子了。想当年,害得他在嫂子那边挨了多少的不白之冤? 李槐跑到铺子门口,嬉皮笑脸道:“哎哟喂,这不是大风嘛,晒太阳呢,你媳妇呢?让婶婶们别躲了,赶紧出来见我,我可是听说你娶了七八个媳妇,出息了啊!” 哪壶不开提哪壶。 郑大风没好气道:“滚你的蛋!” 李槐哈哈笑着跑进药铺,直接往后院去,嚷嚷道:“杨老儿,杨老儿,你猜我给你带来了啥?” 坐在后院的杨老头抬起头,望向李槐。 李槐摘下那个包裹,竟是直接跑入那个郑大风、苏店和石灵山都视为禁地的正屋,随手往杨老头的床铺上一甩,这才离了屋子,跑到杨老头身边,从袖子里取出一只罐子,道:“大隋京城百年铺子购买的上等烟草!足足八钱银子一两,服不服气?就问你怕不怕吧。以后抽旱烟的时候,可得念我的好,我爹我娘我姐,也不能忘了!” 少年递过了那罐烟草,抬起双手,伸出八根手指头,晃了晃。 郑大风搬了板凳来到后院坐下,看好戏。 石灵山也跟着,好奇这个家伙是从哪里蹦出来的,怎么没大没小,跟郑大风随便也就罢了,怎的连自己师父都毫无尊重。 苏店犹豫了一下,也站在竹帘子那边。 杨老头皱巴巴的沧桑脸庞,破天荒挤出一丝笑意,嘴上依旧没什么好话,道:“烟草留下,人滚一边待着去。小崽儿,岁数不大,倒是不穿开裆裤了?不嫌拉屎撒尿麻烦?” 李槐屁颠屁颠绕到老头子身后,一巴掌拍在杨老头的后脑勺上,骂道:“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有本事当我娘亲的面,说这些遭雷劈的混账话。找削不是?” 杨老头竟也不生气,只是娴熟地装了烟草,开始吞云吐雾,然后脸色阴沉,呸了一口,骂道:“回头砸那家铺子的招牌去,什么破烂货色,不值那个价儿。” 李槐哈哈大笑道:“那可不敢,八钱银子一两的镇店之宝,还在人家铺子那边摆着呢,我倒是想买,人家不卖啊。我就量力而行,给你买了便宜些的,礼轻情意重嘛,带着这些烟草,我都走了多远的路了。杨老儿你一个喜欢趴窝不动的家伙,哪里晓得那千山万水,到底有多远?杨老儿,真不是我说你,趁着还有点气力,多出去走走,别整天待这儿,万一出了门,就瞅见了对眼的老妪,那可了不得,干柴烈火的,我还不得喝你的喜酒?” 杨老头瞥了眼李槐,正要开口骂人。 李槐双手捂住耳朵,摇头晃脑,道:“杨老王八爱念经,李槐大爷不听不听。” 这一幕,看得郑大风眼皮子和嘴角一起颤。 实在是太多年没领教嫂子的骂声和李槐的满地乱撒尿了。 苏店和石灵山更是心肝颤,少年还咽了咽口水。不知道这个虎了吧唧的儒衫少年,到底是何方神圣。 毕竟石灵山如今只知道小镇这边就只有郑大风这么个吊儿郎当的师兄,至于李二,连名字都没有听说过。 但是这个来历不明的儒衫少年,是真敢讲啊。 石灵山觉得自己这辈子都没这份胆识。 这还是石灵山岁数小,没见过当年药铺的光景,不然更觉得匪夷所思。 当年李二还在药铺当伙计的时候,李槐就喜欢背着娘亲,一个人来这边疯玩,一磕碰就撒泼打滚,满身泥污,回去后只要给他娘亲瞅见,多半是要心疼得不行,心疼衣服,更心疼灰不溜秋的儿子,接着就要带着儿子来这边骂街,骂天骂地,没她骂不出口的。这都不算什么,李槐穿开裆裤那会儿,一天到晚憋不住尿,就在药铺后院杨老头的山头这边,各处洒水。 连李二这么个八竿子打不出个屁的闷葫芦,都觉得真是对不住师父,开口与师父道了几次歉。只不过杨老头从来没计较罢了,最多就是拿着烟杆敲打一下那个小王八蛋的小鸡崽儿。李槐倒也奇怪,自己摔跤什么的,哭得山崩地裂,给杨老头骂了或是拿烟杆“打”了,偏偏不记仇,还喜欢傻乐呵,当然把自己折腾累了后,才会安静下来,自己去搬张小板凳,坐在一旁,托着腮帮,看着杨老头吞云吐雾,一看能看大半天。 李槐蹲在杨老头身边,在老人耳边低声道:“杨老儿,有没有啥值钱的传家宝,送我几件?反正你也不像是打算娶妻生子的,可不就是留给我的?早给晚给,不都一样?” 杨老头摇摇头,道:“留给你的,倒是有几样,但是以后再说。” 李槐唉声叹气道:“可别太晚啊,天晓得我姐哪天就要结婚成亲了,咱家穷,说不定就要给我姐未来婆家瞧不起,我可是都靠你撑场面了。” 杨老头扯了扯嘴角。 李槐突然转过头,道:“杨老儿,以后少抽点吧,一大把年纪了,也不晓得注意身体。多吃清淡的,多出门走走,成天闷在这儿等死啊,我看你这副身子骨,挺硬朗啊,爬个山采个药,也没问题啊。行了,跟你聊天最没劲,走了。包裹里边,都是新买的衣衫、布鞋,记得自己换上。” 李槐说走就走。 当然没忘记骂一句郑大风,再就是与石灵山和苏店笑着告辞一声。 亲疏远近,显而易见,反着来就是了。 古寺距离梳水国剑水山庄,大概是七百里山路。 当年是徒步而行,自然走得慢,如今陈平安御剑远游,就很快了。 没有直去山庄,甚至不是到那座繁华小镇,相距还有百余里,陈平安便御剑落在了一座高山之上。先前俯瞰山河,依稀看出一些端倪,不单单是山清水秀,还有云雾轻灵,如面纱笼罩住其中一座山峰。当陈平安刚刚落在山巅,收剑入鞘,就有一位应该是一方土地的神祇现身,作揖拜见陈平安,口呼仙师。 陈平安摘了斗笠,赶紧抱拳还礼,笑道:“我只是路过,土地爷无需如此。” 在龙泉郡家乡那边有这样的习俗,亲人死后上山选墓开山破土,需要先以石头压纸钱,搁放在山上某些特定位置,相当于与土地公租借山头,到出殡抬棺入土,沿途都会抛撒纸钱,按照当年老人的说法,这是通过土地老爷,为亲人买路引行,以便顺顺利利通过鬼门关和走过黄泉路。 陈平安对于此事,记忆极为深刻。只不过第一次离开小镇,遇到的土地公,是当时还被“拘押”在棋墩山的魏檗,那会儿陈平安其实失落了很久。 当下,那位中年男子模样的土地公不敢多逗留,神色恭敬,寒暄几句后,就要告辞离去。委实是因为对方分明是一位剑仙,小小土地,攀附不起。如果只是一位中五境修士,他自然不愿错过。 陈平安拿出一壶乌啼酒,递给那位有些拘谨的土地老爷,道:“这壶酒,就当是我冒昧拜访山头的见面礼了。” 那位都没有资格将名讳载入梳水国山水谱牒的末流神灵,顿时惶惶恐恐,赶紧上前,弓腰接过了那壶仙家酿酒,光是掂量了一下酒瓶,就知道不是人间俗物。 陈平安摘下养剑葫,喝着古宅老妪自酿的土烧,问道:“土地爷,我此行去往剑水山庄拜访朋友,不知道这十年来,庄子境况如何?” 土地公小心酝酿,不求有功但求无错,缓缓道:“回禀仙师,剑水山庄如今不再是梳水国第一大门派了,而是换成了刀法宗师王毅然的横刀山庄,此人虽是宋老剑圣的晚辈,却隐约成了梳水国内的武林盟主,按照当下江湖上的说法,就只差王毅然跟宋老剑圣打一架了。一来王毅然成功破境,真正成为第一流的大宗师,刀法已经出神入化。二来王毅然之女,嫁给了梳水国的豪阀之子。三来就是横刀山庄在大骊铁骑南下的时候,最早投靠。反观剑水山庄,更有江湖风骨,不愿依附谁,声势上,就渐渐落了下风……” 说到这里,土地公犹豫了一下,似乎有难言之隐。 陈平安说道:“但说无妨。” 那土地爷压低嗓音说道:“朝廷那边,打算让剑水山庄搬一搬,要在那边建造一座五岳之下规格最高的山神庙,听说是大将军楚濠想要促成此事。” 陈平安喝了口酒,笑道:“就是那个在兵法上,跟大骊藩王认祖归宗的楚濠,楚大将军?” 王毅然也好,楚濠也罢,都是熟人。 王毅然人不差,虽然女儿王珊瑚远远不如他,但是王毅然当年在那场风波中的言谈举止,其实当得起“豪杰”二字。 至于当年与宋老前辈并肩作战,在沙场上与对方分过生死的楚濠,陈平安不至于去寻什么仇,沙场和江湖,恩怨都在两处了。 不过这会儿言语提及,陈平安自然不会客气。 土地公嘿嘿一笑,言多必失,自己的意思到了就行,他毕竟还是梳水国的小小土地,楚濠却在如今梳水国朝廷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当然要刨去那拨“梳水国太上皇”的大骊驻守文官。 陈平安戴上斗笠,别好养剑葫,再次抱拳致谢。 土地公赶紧捧着那壶酒弯腰,还礼道:“仙师大礼,小神惶恐。” 陈平安御剑离开这座山头。 土地公压下心中惊惧,疑惑道:“宋雨烧终究不过一介武夫,如何能够结识这般剑仙?” 在与剑水山庄毗邻的小镇外,一座僻静小山头,陈平安收剑入鞘,下了山,走到官道上,缓缓而行。 过了小镇,来到剑水山庄大门外。 陈平安摘下斗笠,与山庄一位上了岁数的门房老人笑道:“劳烦告诉一声宋老剑圣,就说陈平安请他吃火锅来了。” 老门房犹豫了一下,看了眼年轻人,见他背剑挂酒壶,觉得应该也是位江湖中人,只不过面生,名字也没听过,应该不是庄子的故人朋友,而且会在这个时候拜访庄子,实在不巧,更不应该,所以老人歉意道:“这位公子,我们庄子最近不见客,公子还是回了吧。” 陈平安只好解释自己与宋老前辈真是朋友,当年还在庄子住过一段时间,就在那座山水亭的瀑布那边,练过拳。 剑水山庄规矩重,老门房守着一亩三分地,不爱打听事,加上先前陈平安在瀑布练拳时,宋雨烧把山水亭那边列为了禁地,所以老门房还真没听说过陈平安,关键是老人自认虽然年纪大了,可是眼力好,记性更不差,若是见过了几眼的江湖朋友,都能记住。眼前这个年轻人,老门房是真认不出,没见过! 所以老门房悄悄挪步,刚好挡住侧门,免得这个嘴上言语不太牢靠的江湖晚辈,硬闯进去。如今庄子可不太平,外患大得吓人,不过老门房相信这次,还会跟上次朝廷大军压境差不多,只要老庄主在,总能逢凶化吉。 但是内心深处,老人还是忧虑重重,毕竟就喜欢跟庄子较劲的楚濠,不但升了官,而且相较当年还只是个寻常边关出身的武将,如今已是权倾朝野。再就是那个迅猛崛起的横刀山庄,本来该是剑水山庄的朋友才对,可江湖便是如此无奈,都喜欢争个第一。那个松溪国青竹剑仙苏琅,一举击杀古榆国剑法宗师林孤山,那把被苏琅悬佩在腰间的神兵“绿珠”,就是明证,如今苏琅自恃剑术已经登峰造极,便要与老庄主在剑术上争第一,而王毅然则要与老庄主争个梳水国武学第一人。 可即便是自家庄子,上上下下,都不好说那青竹剑仙苏琅,还有横刀山庄的王毅然,就是什么坏人。 反正已经到了剑水山庄大门口,陈平安就没那么急了,耐着性子,与老门房磨嘴皮子。 一来二去,老门房大概是确认这个江湖后生,除了喜欢说些不着边际糊弄人的言语之外,其实不是什么坏人,就堵住门口,跟对方攀扯,反正闲着也是闲着,不过老人有些腹诽,这个年轻人,没啥伶俐劲,跟自己聊了半天,拿着酒壶喝了好多口酒,也没问自己要不要喝,哪怕是客气一下都不会,自己又不会真喝他一口酒,如今自己还守着门当着差,自然不可以喝酒。再说了,自己庄子酿造的酒水,好得很,还贪你那破酒壶里边的酒水?闻着就不咋的。可喝不喝是一回事,你这年轻人问不问,就是另外一回事了嘛。 陈平安当然也有苦衷,养剑葫只是施展了障眼法,老人一接手就会露出马脚,他陈平安总不能从咫尺物中“凭空变出”一壶乌啼酒来。何况也是真不舍得,双方无亲无故的,哪有逢人就送仙家酒酿喝的道理,他陈平安的抠门吝啬,那可是在江湖上小有名气的。 老门房闲来无事,便一边嫌弃年轻人不上道,一边顺着对方的言语,跟对方说了些整座梳水国都知道的事情。 庙堂上,楚濠已经放出话来,若是一月之内剑水山庄再不搬迁出此地,后果自负。 而王毅然,还算厚道,没有来山庄这边闹事,只是即将举办武林大会,邀请各方豪杰去横刀山庄做客,共襄盛举。 至于那个青竹剑仙苏琅,最近就会来此“问剑”于老庄主。来者不善啊,若是真没有几分把握,哪敢在这种事情上儿戏。 老门房还说已经明明拒绝了苏琅的挑战,可是那青竹剑仙年轻气盛,放话给梳水国江湖,说他是一定要走一遭剑水山庄的。 陈平安听过之后,沉默不语。 他与那个苏琅,曾经有过两次厮杀,只是最后苏琅不知为何临阵倒戈,反过来一剑削掉了本该是盟友的林孤山头颅。 老门房感慨道:“你这个外乡后生,现在知道我为何不让你进门了吧?若是平时,也就让你进去了,我们剑水山庄,不差几壶待客的好酒,只是这会儿可不是以往的太平日子,天晓得小镇那边有无朝廷谍子盯着,你这一走进门,再走出门,可就说不清楚了。年轻人,你好好想一想,为了点江湖虚名,惹祸上身,值当吗?何苦来哉,还是走吧。” 陈平安突然转头望向门内,老门房便跟着转头,以为是府上什么人来门口这边了。 结果也没个人影。 等到老门房收回视线,那个年轻人已经向他递过一壶酒,笑道:“老先生是老江湖,就凭这番好心言语,就该收下这壶酒。” 老人正疑惑为何年轻人有那么个转头探望的动作,便没有多想什么,觉得这后生还算有点混江湖的资质,不然愣头愣脑的,武功好,人品好,也未必能混出个大名堂啊。老人仍是摇头道:“拿了你的酒,又拦着你大半天了不让进门,我岂不是亏心?算了,看你也不是手头宽裕的,自个儿留着吧。再说了,我是门房,这会儿不能喝酒。” 陈平安揭开泥封,晃了晃,问道:“真不喝?” 老门房一闻,心动,却没有去接。酒再好,不合规矩,何况人心隔肚皮,也不敢接。 但是那个年轻人突然戴上了斗笠,一下子将酒壶塞给他,转身走下了台阶,笑道:“好像有人要来,多半是我这样的,我去替老先生打声招呼,让他不用来庄子沽名钓誉了。” 老门房捧着酒壶,举目望去,目力所及,道路之上,并无人影,而那个年轻人依旧缓缓远去。 老门房哭笑不得,到底还是个年轻人,脸皮薄,吃过了闭门羹,然后就找了这么个蹩脚理由,给自己台阶下? 老人叹了口气,有些于心不忍。 可是人在江湖,就是如此,原本还打算告诉那个假装自己是剑客的年轻人一句,等到庄子风平浪静了,再来登门,自己肯定不拦着了。 只是犹豫之后,老门房还是把那些言语咽回了肚子。 年轻人出门走江湖,碰碰壁不是坏事。 靠近剑水山庄的那座热闹小镇,一座客栈的天字号雅间内,一位真实年纪早已不惑之年,却面如冠玉仿佛弱冠之龄的公子哥,盘腿坐在一张蒲团上,正在极为细致地擦拭一把出鞘长剑。剑鞘横放在膝,篆文为“绿珠”二字。此剑曾是古榆国第一剑客林孤山的心爱佩剑,当年林孤山被斩去头颅后,这把削铁如泥的神兵利器,就成了他的佩剑。 此人腰间,还悬挂着一截光泽幽莹的青竹,长两尺六寸,与剑等长。 在一位头戴斗笠背负长剑的青衫剑客离开小镇的时候,与这位低头细心擦剑之人一路随行离开松溪国来到这座小镇的貌美女子——她既是剑侍,又是弟子,就脚步轻盈来到雅间门外,敲响了屋门,柔声道:“师父,终于有人拜访剑水山庄了。” 既是师徒也是主仆的二人,来此已经将近一旬光阴,男子吩咐她,等到哪天有谁去往那座门可罗雀的剑水山庄,就是自己的出剑之时。 她这些天就一直在小镇最高处,等待那个人的出现。 她都等得有些烦了,因为她无比相信,师父此次问剑于宋雨烧,一战之后,必然会扬名于梳水、松溪、彩衣诸国! 只是苦等将近一旬,始终没有一个江湖人去往剑水山庄。 此时屋内男子微笑道:“很好。” 那位剑侍退下,掠上一座屋脊翘檐,心情激动,等待师父的问剑和出剑。 那一剑,必然是冠绝江湖的绝世风采! 因为屋内那个男人,是青竹剑仙苏琅! 苏琅在屋内没有急于起身,依旧低着头,擦拭那把“绿珠”剑。 擦拭剑锋,本就是在养育剑意,不断积蓄剑意。 剑侍只觉得度日如年,看一看剑水山庄,生怕那个宋雨烧突然跑路了,再看一看客栈那边,希冀着师父的身影赶紧出现。 终于,重新换上了一袭青绿长袍的青竹剑仙苏琅,走出了客栈大门,站在那条可以直通剑水山庄的熙攘大街中央。 苏琅手持绿珠,腰间悬佩那一截彰显其超然身份的青竹。 大街之上,剑气充沛如潮水汹汹。大街上的行人吓得纷纷作鸟兽散。 不知是谁率先喊出青竹剑仙的名号,接下来一惊一乍的言语,此起彼伏。 然后就是无数好事之徒,或者登楼,或者学那位苏琅的剑侍,爬上屋顶观战。其中有些神色严肃的男女,在小镇位置各异,相较于那些一个个面红耳赤闹哄哄的看客,更加沉默,他们便是梳水国安插在此处的谍子和死士。 女子站在视野最为开阔的屋脊翘檐上,冷笑不已。 苏琅向前跨出第一步。剑气纵横四面八方。 第二步,一步便跨出一丈。一些不知死活还留在大街两侧的路人,开始感到窒息,纷纷躲入铺子,才稍稍能够呼吸。 当这位名震数国的江湖大剑仙跨出第三步,一步就是数丈之远。 那些被楚大将军安插在小镇的谍子死士,即便远远旁观,内心亦是震撼不已,天底下竟有如此凌厉的剑气。 苏琅第四步,刚好离开小镇牌楼。 一身剑意与气势,已经攀升到毕生武学的巅峰。 可就在此时,苏琅竟然停步了。 远处走来一位头戴斗笠的青衫剑客。 苏琅之所以停步,没有顺势去往剑水山庄,问剑宋雨烧,就是因为眼前这个突兀出现的不速之客。因为此人出现的刹那,刚好是苏琅要拔出手中绿珠的瞬间,让苏琅原本自认的无瑕心境和圆满气势,好像出现了一丝尘垢和凝滞。 所以苏琅选择停步不前,任由那人“一步”就来到自己身前。 苏琅从来不惧与人近身厮杀,尤其对方是山上修士,更好。 那个斗笠客瞧着很年轻。 “听说你要问剑?”那人开口问道,“可宋老前辈不是已经明明拒绝你的比试了吗?对于宋老前辈这样的江湖前辈而言,算是退让,你还要得寸进尺?” 苏琅觉得这些个幼稚问题,一个比一个可笑,不该是一个能够暂时阻挡自己前行的人物会问出来的。 那人犹豫了一下,又问:“是不是只要有个理由,不管对不对,就可以随心所欲行事?” 苏琅微笑道:“那你也找一个?” 那人竟然真在想了,然后扶了扶斗笠,笑道:“想好了,你耽误我请宋老前辈吃火锅了。” 苏琅已经重归圆满无垢的剑心境界,缓缓道:“那你试试看,能否挡住我出剑。” 一拳过后,都没能让陈平安使出一张缩地方寸符,那位鼎鼎大名的青竹剑仙,便笔直一线,从哪里来回哪里去,摔在了他先前走出的小镇客栈那边。 陈平安看也不看那边,转身走回剑水山庄,自言自语道:“应该是刚刚到的七境?难怪跟纸糊似的。” 重新回到剑水山庄门前。 老门房一头雾水,因为不但老庄主出现了,少庄主和夫人也来了。 人人神情凝重。 难道是那个青竹剑仙露面了? 可是老门房只看到那个去而复返的青衫剑客。老人乐了,哎哟,这小子脸皮挺厚啊,算了,看在那壶好酒的分上,不与这后生计较。再者,混江湖,有些时候,脸皮厚也有厚的好处。 老门房视野中,那个身形不断靠近大门的年轻人,一路小跑,已经开始遥遥招手,喊道:“宋老前辈,吃不吃火锅?” 老门房抹了把脸,年轻人,这就有些太不要脸了吧? 陈平安来到大门口,摘了斗笠。 宋老前辈依然身穿一袭黑色长衫,只是如今不再佩剑了,而且老了许多。 这位梳水国剑圣一脸不敢相信的表情,以浓重口音问道:“瓜娃儿?” 陈平安点头也不是,摇头也不是,最后还是点头。 宋雨烧爽朗大笑,一巴掌重重拍在陈平安肩头,道:“好家伙,个头蹿得真快,都认不出了。咋不穿草鞋背竹箱了?不然一眼就认得你小子。” 陈平安笑问道:“吃火锅去?” 宋雨烧没有回答问题,反问道:“小镇那边怎么回事?苏琅的剑气突然就断了,跟你小子有关系?” 陈平安点头道:“给我拦下了,将那个苏琅打回了小镇,应该不会再来找老前辈的麻烦了。” 他没有随便编个理由,毕竟宋老前辈是他极其佩服的老江湖,很难糊弄。 只是世事往往真话很假,假话很真。老门房就不信,宋雨烧的嫡孙宋凤山和孙媳妇柳倩,也不太信。唯独宋雨烧就相信了,拉着陈平安的手臂,说:“既然事情已了,走,去里边坐。火锅有什么好着急的,吃完了火锅,你小子还清了账,拍拍屁股就要走人,我好意思拦着不让你走?再说也拦不住嘛。” 宋凤山和柳倩面面相觑。 老门房更是偷偷咽了口唾沫。 陈平安与老门房即将擦肩而过的时候,停下脚步,后退一步,笑道:“看吧,就说我跟你们庄子很熟嘛。下次可别拦着我了,不然我直接翻墙。” 老门房哭笑不得,抱拳告罪道:“陈公子,先前是我眼拙,多有冒犯。” 陈平安做了个仰头饮酒的手势。 老门房心领神会,朝陈平安竖起大拇指。 宋雨烧拉着陈平安就走。 宋凤山没有立即跟上,轻声问道:“老祁,怎么回事?” 老门房便将先前的笑话事说了一遍,把一桩自己的糗事说得很乐呵。 宋凤山伸出一根手指,揉了揉眉心。 柳倩笑道:“不挺好的?传出去就是一桩天大的江湖美谈了。” 老门房笑得很不含蓄。 在山庄厅堂那边,众人纷纷落座,柳倩亲自倒茶。 陈平安喝了口茶水,好奇问道:“当年楚濠没死?” 宋凤山摇头道:“死得不能再死了,只是被韩元善顶替了身份,韩元善一向擅长易容。” 陈平安恍然。 当年最早的梳水国四煞,古寺女鬼韦蔚,韩元善,那位被书院贤人周矩杀死于剑水山庄的魔教人物,最后一个,远在天边近在眼前,正是宋凤山的妻子,柳倩。 柳倩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丈夫宋凤山,为了将剑水山庄的江湖声誉,推向更高处。 至于那位小重山韩氏贵公子韩元善,却是野心勃勃,城府深厚,手段更是不差,想要挟一国江湖之势,跻身庙堂中枢。再往后韩元善到底想要做什么,无法想象。 韩元善能够以楚濠的面容和身份,当下在梳水国庙堂和江湖只手遮天,陈平安并不奇怪,但是宋凤山、柳倩夫妇,既然掌握着韩元善冒名顶替这么大的把柄,而韩元善又如此咄咄逼人针对剑水山庄,剑水山庄为何毫无还手之力?韩元善真不怕山庄这边彻底撕破脸皮,揭穿其身份? 宋凤山似乎看穿了陈平安的疑惑,笑着解释道:“演戏给人看而已,是一桩买卖,‘楚濠’要靠这个给投靠他的横刀山庄铺路,统一江湖。韩元善知道我们剑水山庄不会去做朝廷的走狗,就开始大力扶植横刀山庄的王毅然,对此我们并无异议,江湖第一大门派的头衔,王毅然在乎,我们不在乎。我们就想着借此机会,寻一处山清水秀的地方,远离俗世纷扰。作为交换,韩元善会以梳水国朝廷的名义,划出一块山上地盘给我们建造新的庄子,那里是爷爷早就相中的风水宝地,韩元善还会争取给我妻子谋得一个河神的敕封诰命。而我则会推掉所有应酬,谢绝所有江湖上的人情往来,安心练剑。” 柳倩可不是寻常女子,身份与才智都不简单。 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陈平安“嗯”了一声,道:“退一步海阔天空,宋大哥能够专心剑道,大嫂也能谋个长长久久的前程,而且祖业之地,被选为山神庙,也算一桩不小的功德,会有祖宗阴德庇护子孙。但是唯一需要注意的事情,就是老前辈和宋大哥,你们将来需要时不时来这边瞅瞅,如果新山神的香火不净,就要早做切割,当然那是最坏的结果了。” 宋雨烧与宋凤山相视一笑。 陈平安心中了然,想必是自己多嘴了。确实,宋老前辈也好,宋凤山也罢,其实都算熟稔山上事,尤其是老前辈更是喜好仗剑云游四方,不然当初也无法从地龙山的仙家渡口,为宋凤山购买佩剑。 陈平安便默默告诉自己,万事不急,还要在山庄待上几天。终究是宋家自己的家务事,陈平安其实初来乍到,不好多说多问什么。 在陈平安心目中,不管别人是如何行走江湖,他的江湖,不会是今天一拳打退了苏琅,明天与宋雨烧吃过了火锅,后天就御剑北归,在此期间,万事不思量,好像从头到尾都只有最快的出拳,最快的御剑,喝酒快活,学学拳法与剑术,有一些成就,省心省力。 不该如此。 也许到了人生地不熟的北俱芦洲,会不太一样,就会没有那么多顾虑。 但此刻陈平安只能多问些别人事,来侧面推敲一些宋家事。 不过有一点,陈平安无比清楚,能够舍去山庄在此的祖业,魄力不算小,事情更不小。尤其是宋老前辈愿意点这个头,更不轻松。 对于老一辈江湖人而言,面子比天大,宋老前辈就是老江湖,其实王毅然也能算,松溪国那位青竹剑仙苏琅,就不太算了。 别的不说,就说苏琅此次露面,在小镇出剑,就很不合规矩。 因为按照江湖上一辈传一辈的老规矩,梳水国宋老剑圣既然公开拒绝了苏琅的邀战,并且没有任何理由和借口,更没有留有类似延后几年再战之类的余地,其实就等于宋雨烧主动让出了剑术第一人的头衔,类似对弈,棋手投子认输,只是没有说出“我输了”三个字而已。对于宋雨烧这些老江湖而言,双手奉送的,除了身份头衔,还有一辈子积攒下来的名声和面子,可以说是交出去了半条命。 宋雨烧只是笑望着陈平安,当年的小瓜皮,如今可以啊。就是不知道酒量长了没有,吃不吃得辣了?还信不信喝酒能解辣味的话了?老人尤其好奇,当年陈平安那个心心念念的姑娘,见了面后,到底成了没有?还是真给自己乌鸦嘴,一句“你是好人”给打发了? 听了宋凤山还算合乎情理的解释,陈平安又有些奇怪,忍不住问道:“那么苏琅又是怎么回事?我看他在小镇那边准备出剑的气势,千真万确,是想要跟老前辈分出生死,而不仅仅是分个剑术的高低而已。” 这次是宋雨烧亲自来为陈平安解惑:“当年我最尊敬的那位彩衣国剑神,恐怕也就是如今苏琅的境界。苏琅天资高绝,破境之后,想要寻找一块磨剑石,助他稳固境界。看遍十数国,我宋雨烧刚好用剑,名气也够,又差了他苏琅一境……就算是半境吧,当然是拿来磨剑的最佳对象。” 宋雨烧其实对喝茶没啥兴趣,只是如今喝酒少了,只有逢年过节还能破例,孙子孙媳妇管得严,跟防贼似的,没法子,就当是喝了最寡淡的酒水,聊胜于无。 老人继续说道:“只是苏琅这一闹,就让我有些两难,若是答应与之一战,输也好,死也罢,都不算什么,却会坏了我们与韩元善的那桩买卖。” 说到这里,宋雨烧喝了口茶,柳倩赶紧起身给他续了一杯。 宋雨烧有些埋怨,对柳倩说道:“就算喝几斤茶水,不还是没个酒味,如今陈平安都来了,以茶待客,不好吧。” 柳倩刚要落座,听到爷爷跟自己说话,就继续站着,微笑道:“爷爷,这事,凤山说了算。” 宋凤山板着脸道:“今年中秋节,爷爷连立冬和小年的酒水都喝完了。” 宋雨烧叹了口气,也没坚持。 陈平安有些高兴,看得出来,如今爷孙二人,关系融洽,再不是最早那般各有心中死结,神仙难解。 宋雨烧继续先前的话题,有些自嘲神色,道:“我输了,就如今梳水国江湖人的德行,肯定会有无数人落井下石,以后即便搬家,也不会消停,谁都想着来踩我们一脚,至少也要吐几口唾沫。我若是死了,说不定韩元善就会直接反悔,干脆让王毅然吞并了剑水山庄。什么梳水国剑圣,如今算是半文钱不值。只可惜苏琅锋芒毕露,得了虚的,还想捞一把实在的。人之常理,就是有些不合老一辈的江湖规矩,但是现在再谈什么老规矩,笑话而已。” 宋凤山欲言又止。 宋雨烧摆摆手,笑道:“不用多想,也就是当着陈平安的面,牢骚几句。爷爷我什么脾气,你还不清楚?真要放不下这些虚头巴脑的,一早就不会答应韩元善做买卖。说来说去,还是技不如人,一辈子破不开那道瓶颈,这才给了苏琅后来者居上的机会。学剑之人,谁不想要独占鳌头,身边无人比肩?” 宋雨烧主动为苏琅说了一些话,接下来又为所在的那座江湖,说了些可惜已经无人听的话:“以往十数国江湖,彩衣国剑神老前辈最德高望重,古榆国林孤山不会做人,我宋雨烧才不配位,喜欢游历四方,苏琅满身锐气,志向远大,可不管怎么说,江湖上还是朝气勃勃的,不管是学谁,都是条路。如今老剑神死了,林孤山也死了,我算个半死,就只剩下个苏琅。苏琅想要上位,只要他剑术到了那个高度,没人拦得住,我就是怕他开了个坏头,以后江湖上练剑的年轻人,胸中都少了那么一口气,只觉着自己剑术高了,规矩就是个屁,想杀谁杀谁。这就像……你陈平安,或是宋凤山,腰缠万贯,富甲一方,只要愿意,当然可以去青楼一掷千金,多漂亮多昂贵的花魁,都可以拥入怀中,可是这不意味着你们走在路上,瞧见了一位正经人家的女子,就可以以钱辱人,以势欺人……” 陈平安无奈道:“我没去过青楼。” 瞥见柳倩嘴角似笑非笑低头喝茶,宋凤山赶紧附和道:“我也没有,绝对没有!” 姜到底是老的辣,坑人不商量,宋雨烧转过头,笑眯眯对柳倩提醒道:“若是一个男人真没去过青楼,或是全然没这份花心思,是不会如此信誓旦旦的,只会一笑而过,云淡风轻。” 柳倩轻轻点头,柔声道:“好像是啊。” 陈平安和宋凤山面面相觑,只是宋凤山的眼神中除了哀怨委屈,还有埋怨,都是你陈平安带的好路! 好意思怪我?你宋凤山混了多少年江湖,我陈平安才几年?陈平安眨了眨眼睛,话只说半句:“我是真没去过。” 宋凤山愣在当场。这家伙蔫儿坏! 柳倩掩嘴而笑。 宋雨烧哈哈大笑道:“看来这些年,你这瓜娃儿江湖没白混。” 宋凤山摇头不已,转头对妻子说道:“还是拿些酒来吧,不然我心里不痛快。” 柳倩起身去拿酒了。 宋雨烧沾了光,说话嗓门都大了些。 宋凤山喝得不多,柳倩更是只象征性地喝了一杯。 那两坛子庄子自酿并且窖藏了五年多的好酒,都给宋雨烧和陈平安喝了去。 一听说陈平安打算后天就走,宋雨烧一挥手,道:“再去拿两坛过来,只要这瓜皮喝倒我,别说后天,许他喝完酒立即滚蛋!” 陈平安无奈道:“那就大后天再走,宋老前辈,我是真有事,得赶上一艘去往北俱芦洲的跨洲渡船,错过了,就得至少再等个把月。” 宋雨烧瞪眼道:“那你咋个不现在就走?一两天工夫也耽误不得?是我宋雨烧面子太小,还是你陈平安如今面子太大?” 陈平安嘀咕道:“都说酒桌上劝酒,最能见江湖道义。” 宋雨烧一拍桌子,骂道:“喝你的酒!叽叽歪歪,我看那个姑娘,除非她眼神不好使,不然万万喜欢不上你这种喝个酒还磨蹭的男人!咋的,没戏了吧?” 陈平安一听这话,心情大好,眼神熠熠,豪气十足,就是说话的时候有些舌头打结:“喝酒喝酒,怕你?这事,宋老前辈你真是坑惨了我,当年就因为你那句话,吓了我半死,但是好在半点不打紧……来来来,先喝了这碗再说。说实话,老前辈你酒量不如当年啊,这才几碗酒,瞧你的脸红得,跟涂抹了胭脂水粉似的……” 宋雨烧吹胡子瞪眼睛,嚷道:“有本事喝酒的时候手别晃啊,端稳喽,敢晃出一滴酒,就少一点江湖情分!” 宋凤山和柳倩偷着乐,陈平安到底还是年轻,老江湖桌上劝酒的本事,层出不穷,防不胜防。 一老一少,喝得那叫一个昏天暗地。 最后两人都脱了靴子,盘腿坐在了椅子上。 好在宋凤山管着,如何都不肯再添了,一老一少这才没彻底尽兴,不然估计都能喝到吐,还是吐完再喝的那种。 喝到最后,宋雨烧突然瞥了眼搁放在几案上的那顶斗笠,再就是陈平安背在身后的长剑,问道:“背着的这把剑,好?” 陈平安点头道:“好。” 宋雨烧笑道:“那就好。” 陈平安一头雾水,没有多想什么,顾不上了,打着酒嗝。 宋凤山和柳倩却有些神色落寞,只是掩饰得好,一闪而逝。 陈平安还是住在当年那栋宅院,离着山水亭和瀑布比较近。 倒头就睡。 宋雨烧也好不到哪里去,摇摇晃晃回了住处,很快就鼾声如雷。 陈平安是真醉了,躺在床上闭上眼睛,勉强维持着一丝清明。 宋老前辈的心气,出了问题。 不然以当年初次遇到的梳水国老剑圣,即便是因为顾虑晚辈的前程,不得不答应韩元善,然后碍于形势,又需要拒绝苏琅的比试,也绝不是今天这般心态。 不会这般服老,认命。 可是陈平安却没有直接问出口,即使喝了再多的酒,也没有提这一茬。 不是凭着关系好,或者借着喝酒喝高了,就真的可以言行无忌。 最亲近之人的一两句无心之言,往往就成了一辈子的心结。 陈平安喝得实在头疼,喃喃入睡。 今朝有酒今朝醉,醉倒我即是神仙。明日愁来明日忧,万般忧愁还有酒。 一大清早,陈平安睁开眼睛,起床一番洗漱过后,就沿着那条幽静小路,去瀑布。 当然不是练拳,而是想要去看一看当年被他偷偷刻在石壁上的字。 结果在山水亭那边,看到了宋凤山,而不是宋雨烧。 陈平安快步走去,宋凤山起身相迎。 宋凤山笑道:“爷爷难得如此喝酒没个节制,还没起呢。” 陈平安有些愧疚,沉默片刻,环顾四周,问道:“就要搬离这里,真不可惜吗?” 宋凤山“嗯”了一声,道:“当然会有些舍不得,只不过此事是爷爷自己的主意,主动让人找的韩元善。其实当时我和柳倩都不想答应,我们一开始的想法,是退一步,最多就是让那个爷爷也瞧得上眼的王毅然,在刀剑之争当中赢一场,好让王毅然顺势当上梳水国的武林盟主,这样剑水山庄绝对不用搬迁,庄子毕竟是爷爷一辈子的心血。可是爷爷没答应,说庄子是死的,人是活的,有什么放不下的。爷爷的脾气,你也清楚,拗不过。” 陈平安点头道:“老前辈就是这样,不然当年就不会一个人去拦阻梳水国的千军万马。” 宋雨烧对陈平安而言,很重要。 有些人,只要他还身在江湖,那他每做一件事,就像手持江湖这酒壶,给旁人倒出了一杯,其中满是侠气,能让人接过酒杯,只管畅饮便是。 宋凤山笑道:“爷爷也是对如今的江湖,没有半点念想了,总说如今找个喝酒的朋友都难,才会如此。”似乎觉得说得有些沉重了,宋凤山赶快打趣道:“陈平安,可别因为爷爷这么灌你的酒,以后就不敢来我们的新庄子喝酒。说真的,也怪你,说什么马上就要走,咱们爷爷自然不会真误了你的事情,但是酒桌上嘛,老人都这样,还当着家里晚辈的面,不好说半句软话,就只能拉着你多喝一杯是一杯了。” 陈平安笑道:“这个我懂。” 宋凤山说道:“实不相瞒,韦蔚昨夜突然飞剑于柳倩,不过只是询问你如今在不在庄子里,看样子,如果如实回复,她就会赶来这边。我让柳倩就假装没收到飞剑,等你离开了,再回信说确实来过,只是找我爷爷喝酒而已。” 陈平安抱拳感谢。 昨夜喝多了酒后,陈平安大致说了与梳水国四煞中韦蔚的重逢,只不过没提后面那位山神的事情。 那是需要陈平安自己去收拾的烂摊子。 比如去往地龙山的仙家渡口后,找个机会,飞剑传讯给披云山魏檗,询问此事的大小,以及一般情况下,大骊驻守官员和当地朝廷的一些正常反应。 魏檗是大骊北岳正神,而远在东宝瓶洲中部的梳水国,自然并非北岳地界,也正因为如此,陈平安才会出剑那么直截了当,不然还真就手下留情了,换种更加含蓄的行事法子。 宋凤山指了指小镇方向,道:“苏琅已经带着那位捧剑侍女离开了。相信很快就会有一个惊世骇俗的说法,传遍十数国江湖:苏琅与一位真正的山上剑仙,死战一场,虽败犹荣。” 陈平安不计较什么以讹传讹的风言风语,笑道:“我一直不太了解,为何会有剑侍的存在。” 以前那位宫中娘娘是如此,青竹剑仙苏琅也是这样。 宋凤山有些神色尴尬。 陈平安问道:“宋大哥也有这份心思?” 宋凤山低声道:“就只敢在心里边想想而已。” 陈平安揉了揉下巴,原本一件很不理解的事情,只是当他设身处地一琢磨,立即就理解了。反正他陈平安是想都不会想的。 陈平安突然皱了皱眉头,这个苏琅,实在有些纠缠不休了。 就在此时,那位姓楚的老管家快步而来,站在小亭外,苦笑道:“青竹剑仙苏琅秘密而来,在大门外候着,求见陈公子,说要斗胆麻烦陈公子一件事,将来必有厚报。” 宋凤山稍加思索,就明白其中关节,冷笑道:“两次得寸进尺了。” 陈平安笑了笑,摆摆手道:“没关系,一登门,就喝了庄子那么多好酒。” 宋凤山摇摇头,道:“两回事!” 陈平安玩笑道:“宋大哥,你可拦不住我。” 宋凤山微笑道:“十个宋凤山都拦不住,可是你都喊了我宋大哥……” 不等宋凤山说完,陈平安已经双指并拢,往剑鞘处轻轻一抹:“走!记得别伤人,动静可以大一些。” 剑仙出鞘。 绕出了山水亭,直冲云霄,金线挂空。 剑气所致,雷声震动,剑水山庄上空的云海稀碎。 偶尔那条金线会飞快靠近山庄,只是很快就会继续升空。 片刻之后,陈平安抬头笑道:“回了。” 那把如蛟龙翻云覆雨的长剑,如被仙人敕令,迅猛坠地,重新归鞘。 宋凤山呆呆无言。 他知道如今的陈平安,武学修为肯定很吓人,不然不至于打退苏琅,但是他没有想到,真能吓死人。 陈平安手腕翻转,递过一壶乌啼酒,忍着笑,道:“喝过了庄子的好酒,也喝喝我的。我可不是老前辈,骗人喝酒能解辣,这酒真的能够以酒解酒。” 宋凤山揭开泥封,闻了闻,道:“地道的仙家酿,这才是好酒。” 陈平安摇摇头,道:“这样的酒,也就只是好喝而已,我从不挂念,能喝就喝,没有就不去想。但是宋大哥你们剑水山庄的酒,我想了好多年。” 宋凤山提起酒壶,陈平安提起养剑葫,异口同声道:“走一个!” 宋凤山喝了半壶酒,就不再喝。 陈平安起身说要去瀑布那边看看。 宋凤山没有同行。 一起离开山水亭,宋凤山往回走,手里又多了壶据说是来自书简湖的乌啼酒,将酒壶递给了去了又来的老管家楚爷爷,说是陈平安送的,喝完了再送,千万别留着。当年就与陈平安关系很好的老管家,笑逐颜开,接过了酒壶。只要是当年那个少年送的酒,好坏都接,不用客气。老管家说那青竹剑仙已经走了,苏琅临行前,对着山庄大门持剑作揖,行了一个大礼。 宋凤山与柳倩夫妇二人一起散步没多久,宋雨烧就走了过来。 见着了自己爷爷,宋凤山笑道:“爷爷你放心,我不会多嘴。” 宋雨烧这才拍了拍孙子的肩膀,继续前行,走到那座离着瀑布还有段路程的山水亭,坐下后,开始追忆往昔。上了岁数的老人,就容易如此,年轻人总是不明白,其实一个老人想来想去,都是那些故人和故事,年轻人往往不爱听,老人就只好自己想着念着。 陈平安在那边水榭内,一拳打断了瀑布,见到了那些字,会心一笑。 转头望去,便很快离开瀑布,来到了小亭子外。 宋雨烧已经走出凉亭,招呼陈平安道:“走,吃火锅去。” 陈平安有些震惊,问道:“这一大清早的,酒楼都没开门吧?” 宋雨烧笑道:“梳水国剑圣的名号再不值钱,在家门口吃顿火锅还是可以的吧。再说了,是你这瓜娃儿请客,又不是不给钱,事后掌柜在肚子里骂人,也是骂你。” 两人没有像先前那般如飞鸟远掠而去,而是散步行去,这是宋雨烧的主意。 走到一半,楚老管家就追上了两人,递上了陈平安留在屋内的那顶竹斗笠。 陈平安问道:“赶人啊?” 宋雨烧笑道:“早点走,下次就可以早点来,这点道理都想不明白?是不是个傻子?” 陈平安无言以对。 到了小镇那边,尚无炊烟,唯有三两声鸡鸣犬吠,显得愈发寂静。 宋雨烧使劲敲开了酒楼大门,不再是当年那个陈平安熟悉的老掌柜,而是个睡眼惺忪的中年汉子,见到了宋老剑圣,忙笑道:“老庄主这是?” 宋雨烧指了指身边头戴斗笠的青衫剑客,道:“这家伙说要吃火锅,劳烦你们随便来一桌。” 汉子脸上和心里都没有半点埋怨,酒楼与庄子的交情,是从他父辈就传下来的,虽说如今他爹过世了,据说庄子也要搬迁,可是汉子还是念着庄子和老庄主的好。他便笑道:“得嘞,这就给老庄主准备去。刚好,这会儿二楼清静,没别的客人。” 宋雨烧带着陈平安依旧去往那个二楼靠窗位置落座。 酒楼这边熟悉宋老剑圣的口味,锅底也好,荤菜素菜也罢,都熟门熟路,挑最好的。 很快桌上就摆满了大大小小的碗碟,火锅开始热气腾腾。 宋雨烧跟酒楼要了两壶酒,一人一壶,对陈平安说道:“今天咱俩就意思一下,少喝酒,多吃菜。” 陈平安点点头,宋雨烧瞥了眼桌对面陈平安调配出来的那只调料碗碟,挺鲜红啊,光是剁椒就半碗,不错,瓜娃儿很上道。 陈平安比起昨天,更加言语无忌讳,多聊了些山上事。 其中就有彩衣国那边的朦胧山之行。 宋雨烧今天喝酒很节制,多是小口抿酒,听完了陈平安在朦胧山那边破山水阵,拆祖师堂,微笑点头,道:“如此一来,祖师堂才是真断了香火,虽然事后脸上笑呵呵,但即便一时半会儿不会翻脸,说不定还要各诉苦衷,假装那父慈子孝,但是那吕云岱和吕听蕉,双方实则心知肚明,再难父子同心了。你这一手,比真拆了人家的祖师堂更管用。瓜娃儿,可以啊,不杀人只诛心,跟谁学的?” 陈平安也抿了口酒,道:“跟山上学了点,也跟江湖学了点。” 陈平安又聊了渔翁先生吴硕文,还有少年赵树下和少女赵鸾,笑着说与他们提过剑水山庄,说不定以后会登门拜访,还希望山庄这边别落了他的面子,一定要好好款待,省得师徒三人觉得他陈平安是吹牛不打草稿,就喜欢胡吹法螺,往自己脸上贴金,其实与那梳水国剑圣是个屁的忘年交,一般的点头之交而已。 宋雨烧哈哈大笑,帮着涮了一块牛毛肚,放在陈平安碗碟里。 一顿火锅的配菜吃了个精光,一壶酒也已喝完。 宋雨烧再次将陈平安送到小镇外,只是这一次陈平安酒量好了,也能吃辣了,再不像当年那么狼狈,这让老人有些失望啊。 陈平安戴着斗笠,站定抱拳道:“前辈,走了。” 宋雨烧点点头,最后来了一句:“长得也不英俊,用斗笠遮掩什么。” 陈平安扶了扶斗笠,一本正经道:“这可说不准,男子相貌如何,得女子说了才算。” 宋雨烧笑骂道:“算个锤儿的算!” 陈平安笑着转身离去。 宋雨烧一直到陈平安走出去很远,这才转身,沿着那条冷冷清清的街道,返回山庄。 老人独自走过那座原先苏琅一掠而过,打算向自己问剑的牌坊楼。 有些话呢,陈平安想问又不好问,那小子就在饭桌上弯来弯去,说了些看似题外话的话,比如他在朦胧山的风光。 他宋雨烧剑术不高,可这么多年江湖是白走的?会不知道陈平安的秉性?他明白,陈平安这种多多少少有显摆嫌疑的话语,其实就是为了让他这个老家伙宽心,有事只管说。可是从头到尾,宋雨烧也明明白白用一言一行告诉了陈平安,自己万事都好,是你这瓜娃儿想多了。 宋雨烧双手负后,抬头望天。 日高万里,晴朗无云,今儿是个好天气。 希望那个小子,以后的江湖路上,天天如此。 这天正午时分,已是陈平安离去山庄的第三天。 剑水山庄来了一位火急火燎的杏眼少女,踩着双绣花鞋。 见着了柳倩和宋凤山,一听那个陈平安竟然走了,顿时哀怨不已,说他们夫妇不厚道,也不知道帮着挽留几天。 柳倩觉得有些奇怪,问她山头那边,是不是出了事情,想要让陈平安帮着解决?然后柳倩正色道:“你与山神之间的恩怨,只要你韦蔚开口,我们剑水山庄可以出力,但是山庄却绝对不会让陈平安出手。” 韦蔚脸色古怪,问道:“这位大剑仙,就没跟你说古寺那边的事儿?” 柳倩疑惑道:“说了啊,说了你还敢重操旧业,当年在我们爷爷手上吃了苦头,还是不长记性,又去古寺那边拐骗男人的阳气。怎么,其实你们碰头后,还有什么隐情?” 韦蔚嘿嘿笑道:“没有隐情,就是他对我看上了眼,又不好意思说出口,我其实也有些心动,就想着让宋老爷子帮着说媒……” 宋凤山嘴角翘起,什么混账话,真是骗鬼。你韦蔚真正喜好什么,在座的谁不知道?再者就陈平安那脾气和如今的修为,当时没一剑直接斩妖除魔,就已经是你韦蔚命大了。 柳倩更是笑着直接拆穿韦蔚:“行了,这种嫌命大的玩笑话少说,真给我们爷爷或是陈平安听了去,有你罪受!” 韦蔚瞥了眼神色轻松的夫妇二人,皱眉问道:“苏琅该不会是一个走路不留神,在半路挂了吧,不来找你们山庄麻烦啦?不然你们还笑得出来?难道不该每天以泪洗面吗?你柳倩给宋凤山擦眼泪,宋凤山喊着娘子莫哭莫哭,回头帮你擦脸……” 宋凤山受不了这个梳水国女鬼的调侃,找了个借口起身离开。 柳倩便将苏琅被打退,以及后来登门求见之事,都大致说给了韦蔚听。 事实上,这些年剑水山庄都是她在勤勤恳恳打理事务,所以该说不该说的,她心里有数。不然,爷孙二人不会如此放心她持家。 韦蔚“哦”了一声,竟是半点不奇怪,瞧见了柳倩若有所思的视线,韦蔚这才“哎哟”一声,捧住心口,道:“原来陈公子的剑术已是如此超神了啊,真是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吓死我了。早知道在古寺那边,我就该自荐枕席的,哪怕不喜欢男子,眼一闭,也就过去了。” 柳倩丢了一把瓜子过去,骂道:“少说些不知羞的下流话!” 韦蔚突然说道:“我本该昨天就到,唉,咱们鬼魅勉强御风远游,真是比不得一位剑仙御剑的风驰电掣。算了,不提这些,老娘苦苦修行了几百年,还不如一个男人游山玩水不到十年的功夫,真是伤心事。倩儿,我之前跑了趟州城,打算谋划一桩涉及大道根本的大事,在这个过程中,我发现了横刀山庄的身影。王珊瑚那个小婆娘,如今可是真趾高气扬,隔着几里路,我都闻到她身上的那股胭脂味儿。应该是这边苏琅一吃亏,韩元善安插在小镇的谍子,就飞剑传讯了,所以横刀山庄才会马上有所动作。” 韦蔚一手揉着心口,故作幽怨脸色,道:“你们可得早做准备,我那情郎陈平安如果还在山庄,自然无所谓,可如今这个……负心郎跑路了,万一韩元善也跟着来了,到时候我可不会因为姐妹情偏袒你们,最多两边不帮。” 其实韦蔚很奇怪,为何韩元善如此不讲情面,不顾大体,非要跟剑水山庄过不去,逼着宋雨烧搬离山庄,要在此建造山神庙?那个被陈平安一剑挑死的山怪,就一直做春秋大梦,想着能够一步登天,挪个位置,成为剑水山庄这儿的新山神。至于她没有说的那件大事,当然就是筹划着自己顶替那头畜生坐上山神的座椅。她韦蔚可是一直与柳倩暗中较劲来着,两只山泽精怪曾经都是梳水国四煞之一,柳倩都当上了剑水山庄的少夫人,韦蔚自然不服气。世间姐妹,多是如此,好归好,谁的日子过得更好,也要比,半点不含糊。 关于剑水山庄和韩元善的买卖,柳倩自然也不会跟韦蔚说什么。 掏心窝的话语,除了能少说就少说,也得看人。 柳倩思量一番,小心酝酿措辞,缓缓道:“应该不会是什么坏事,也许是陈平安的出手,让韩元善心生忌惮了,以他的谨小慎微,多半不会亲临,可能只会让他扶持起来的傀儡王毅然,来山庄回旋一二,这样不至于让三方闹得太僵。” 韦蔚一想,多半是如此了。 在当年曾有一老一少面对过千军万马的那座战场上。 有个戴斗笠的青衫剑客,在离开小镇后,没有立即去往地龙山仙家渡口,而是于附近向一位即将“升官”的山神打探一件宋雨烧、宋凤山和柳倩都不愿说出口的事情——为何宋雨烧会坠了那一口剑道宗师和纯粹武夫的气。 这是一桩剑水山庄都没有几个人知道的秘事。只是这位被梳水国朝廷寄予厚望的山神,因为统辖一地气数,当时又运用了本命神通,才得以知道。 事情说大不大,没有死一个人。 事情说小,也不小。曾经有一位远道而来的中土武夫,到了剑水山庄,跟宋雨烧要走了一把竹剑鞘。 一开始说是买,用大把的神仙钱。宋雨烧不肯。理由很简单,剑鞘要送给一个朋友。那个武学境界高到无法想象的外乡人,说让宋雨烧考虑三天,三天后,就不是买了。 走的时候,那个男人瞥了眼宋凤山和柳倩,满是山巅之人看待蝼蚁的冷笑,嘴上换了措辞:要这两条命,也还是算买。 宋雨烧沉默了三天。 宋凤山和柳倩力劝爷爷,坚决不卖! 但是宋雨烧最后那一天,交出了竹剑鞘,却没收下那神仙钱。 在那之后,老人就真的老了。 老人主动找孙子和孙媳妇喝了顿酒,甚至还给孙媳妇柳倩敬了一杯酒,说自己的孙子这辈子能找了她这么个媳妇,是老宋家祖上积德了,以前是他这个当爷爷的,对不住她,太小看了她。柳倩含泪喝下了那杯酒。最后老人安慰两个晚辈,说没事,真没事,不就是一把竹剑鞘嘛,反正从来就没跟陈平安那小子提过此事,就当什么都没发生就行了。 此时此刻。 一支浩浩荡荡的车队,朝那个青衫剑客缓缓驶来。 陈平安见过了本地山神后,让山神不要跟剑水山庄提起见面之事。 山神自然不敢,不过能够与那位年轻剑仙坐在山巅,一起喝酒,这位梳水国山神老爷,还是觉得与有荣焉。 陈平安之所以没有立即离去,又没有返回剑水山庄,就是觉得心里不痛快,又不知道如何做才好。 就一直在这边打转,一个人想着事情。 然后就又遇到了熟人。 第六章 江湖还有陈平安 ●●● 第六章 江湖还有陈平安 陈平安只是打量了这支车队几眼,就让出了道路。 行走江湖久了,山上修行的千奇百怪,人间王朝的世俗百态,见多了,眼力也就有了,见怪便不怪。 这支车队既有梳水国官家的轻骑护卫,背弓挎刀,箭囊尾部如白雪攒簇,也有气势沉稳的江湖子弟,反向挂刀。 横刀山庄独特的佩刀方式,让人记忆深刻。 其中一位背负巨大牛角弓的魁梧汉子,陈平安更是认得,名为马录,当年在剑水山庄瀑布水榭那边,这位王珊瑚的扈从,跟自己起过冲突,被王毅然大声呵斥。家教门风一事,横刀山庄还是不差的,王毅然能够有今日风光,不全是因为依附韩元善。 陈平安既然知道了剑水山庄与韩元善的买卖,加上苏琅问剑受挫,剑水山庄大局已定,所以即便认出了对方,依旧没有多做什么,不但让出了道路,而且缓缓走向远处山林,就像那些见官矮一头的江湖游侠。 扈从马录恪尽职守,瞥了眼那个过路客,仔细审视一番后,便不再放在心上。 一辆马车内,坐着三位女子,妇人是楚濠的原配妻子,上任梳水国江湖盟主的嫡女,这辈子视剑水山庄和宋家如仇寇,当年楚濠率领朝廷大军围剿宋氏,便是这位楚夫人在幕后推波助澜的功劳。 还有两位女子要年轻些,不过也都是出嫁妇人的发髻和装饰,一位姓韩,娃娃脸,还带着几分稚气,是韩元善的妹妹,韩元学。韩元学嫁给了一位状元郎,郎君在翰林院编修三年,品秩不高,从六品,可毕竟是最清贵的翰林官,而且写得一手极妙的步虚词,崇尚道家的皇帝陛下对其青眼相加,又有小重山韩氏这么一座大靠山,注定前程似锦。 另外一位满身英气的年轻妇人,则是王毅然独女,王珊瑚。相较于世族女子的韩元学,王珊瑚所嫁男子更加年轻有为,十八岁就是探花郎出身,据说如果不是皇帝陛下不喜少年神童,才往后挪了两个名次,不然就会直接钦点了状元,如今已经是梳水国一郡太守,在历代皇帝都排斥神童的梳水国官场上,能够在而立之年就成为一郡大员,实属罕见,而所辖之境刚好是毗邻剑水山庄的青松郡,同州不同郡而已。 这次三位女子之所以碰头,各有原因。 楚夫人是专程从京城赶来凑热闹的,为的就是想要亲眼目睹苏琅问剑后,剑水山庄的声誉在梳水国江湖上一落千丈。王珊瑚本就跟随丈夫待在附近,而韩元学的那位状元郎夫君,即将补缺,有些特例,有可能不是留在京城六部衙署,而是去往地方州城担任首县县令,作为衙门所在地与州郡府衙同城的附廓县父母官,不管会不会做人,都是一桩劳心劳力的差事。 这次韩元学南下拜访王珊瑚,当然是希望王珊瑚的丈夫——自家男人将来的顶头上司,能够帮着照拂一二,不然一旦刺史不待见,郡守又刁难,这个万众瞩目的首县县令,就能够在冷板凳上坐出个窟窿来。到了地方为官,原先的自身名望与家世背景,从来都是一把双刃剑,像一个穿着光鲜亮丽新靴子的孩子与别的孩子一起玩过家家,就要被你一脚他一脚踩脏了,大家都一样了才罢休。 楚夫人有些愁眉不展,惹人怜爱,哪怕岁数不小了,可是保养得体,依旧风韵犹存,丝毫不输王珊瑚和韩元学这样的年轻妇人。 由不得楚夫人不自怨自艾,本来一场好戏,已经敲锣打鼓拉开帷幕,不承想松溪国青竹剑仙苏琅这个废物,竟然出手打了两架都没从剑水山庄那边讨到半点便宜,反而让宋雨烧那个大半截身子入土的老王八蛋白白挣了不少名声。 她哀愁不已,忍不住伸手揉了揉心口,自己真是命苦,这辈子摊上了两个负心汉,都不是什么好东西!一个得了她的人,还得了那笔相当于小半座梳水国江湖的丰厚嫁妆,竟然是个 包,为了顾全大局,死活不愿与宋雨烧撕破脸皮。她一等再等,好不容易等到楚濠觉得大局已定,结果莫名其妙就死了。 鸠占鹊巢的韩元善,比楚濠这个窝囊废还不要脸,当年得了她的身心后,竟然告诉她,这辈子就别想着报仇了,说不定以后两家还会经常走动。 好在这次苏琅要问剑,韩元善倒是没阻止她离京看戏,但是要她承诺不许擅自行动,不许趁火打劫,只准隔岸观火,不然就别怪他不念这些年的鱼水之欢和夫妻情分。 听听,这是人说的话吗? 韩元善这些年靠着楚濠的身份,占尽了天时地利人和,如今都是梳水国皇帝之外最有权势的男人了,还是对她如此刻薄无情。 不过独处的时候,她偶尔会想一想,若是韩元善没有这般枭雄无情,大概也走不到今天这个煊赫高位,她这个楚夫人,也没法子在京城被那些个诰命在身的官家妇人们众星拱月。 这点道理,她还是懂的。 韩元学见楚夫人的心情不佳,就轻轻掀开车帘,透透气。 当年哥哥失踪后,小重山韩氏被殃及池鱼,遭了一场大难,风声鹤唳,父亲下令所有人不许参加任何宴席,家族闭门思过了两年,只是后来不知道怎么回事,家里的男子又开始在朝堂和沙场上活跃起来,甚至比起当年更加风生水起。她只知道位高权重的大将军楚濠,好像对韩氏很亲近,看自己的眼神,也很奇怪,不像是男人相中女子姿色的眼神,反而有些像是长辈看待晚辈。至于在京城最风光八面的楚夫人,更是经常拉着她一起踏春郊游,十分亲昵。 这次,听闻苏琅问剑失败后,楚夫人本来第一时间就想要返京,但是她和郡守府各自得了一封京城密信,于是才有这趟出门。 在楚夫人收到的那封家书里,韩元善措辞凌厉,要她主动去拜访剑水山庄,不然以后就别想着在京城当那脂粉堆里的“诰命班头”了,从哪儿来,就滚回哪儿去。 楚夫人又惊又惧,肝肠寸断,如何能够不愁绪满怀。 好在王珊瑚和韩元学两个晚辈,对她一直敬重有加,她总算心里稍稍好受些。 陈平安突然停步,很快山林之中就冲出一大拨江湖人士,兵器各异,身形矫健。 车队也察觉到山林这边的动静,那队披挂制式轻甲的梳水国精骑,取下背后弓箭,立即如撒网而出。 横刀山庄子弟更是丝毫不惧,围在那辆马车四周,严阵以待。 陈平安不知这拨“刺客”的根脚,大致掂量了一下双方,不好说是什么以卵击石,但是“刺客”必败无疑。 可能是楚濠这个认祖归宗的梳水国大将,窃据庙堂要津,口碑实在不好,尤其是梳水国成为大骊宋氏的藩属后,在梳水国朝野眼中,楚濠为了一己之私,帮着大骊驻守,打压排挤了许多梳水国的骨鲠文官,这就愈发坐实了楚濠的卖国贼身份,所以江湖和士林人人得而诛之,只是杀楚濠难如登天,杀楚濠身边亲近之人,多少有点机会。 楚夫人抬起手,打了个哈欠,显然对于这类飞蛾扑火,早已习以为常。 韩元学埋怨道:“这些个江湖人,烦不烦?只知道拿我们这些妇道人家撒气,算不得英雄好汉。” 这些年里,小重山韩氏子弟遇袭,已经不是一两起,就连王珊瑚的夫君,也因为与楚濠和大骊蛮子走得近,遭遇过一次江湖刺杀,如果不是有大骊武秘书郎的护卫,王珊瑚可就要变成寡妇了,所以韩元学一想到自己夫君也要离开京城,同样有可能遇到这类莫名其妙的仇怨,就十分忧心。 此时王珊瑚眼神熠熠,跃跃欲试,下意识一探腰间,却落个空,十分失落,因为嫁为人妇后,父亲便不许她再习武佩刀。 上次她陪着夫君去往辖境水神庙祈雨,在打道回府的时候遭遇一场刺杀,如果当时身有佩刀,最后那名刺客根本就无法近身。然而在那之后,王毅然仍是不准她佩刀,只是多抽调了数位庄子高手,来到青松郡贴身保护女儿女婿。 这拨立誓要为国杀贼的梳水国仁人志士,三十余人之多,应该是来自不同山头门派,各有抱团。 陈平安的处境有些尴尬,就只能站在原地,摘下养剑葫假装喝酒,以免大战一起,两边不讨好。 至于阻拦这些人舍生取义的事情,陈平安不会做。 大概是陈平安的一动不动,十分识趣,那些江湖豪客倒也没有与他计较,有意无意改变前进路线,绕路而过。 突然,一名已经越过陈平安的中年剑客大声喊道:“剑水山庄在此诛杀楚党逆贼!” 陈平安有些无奈。 这是明摆着要将剑水山庄和梳水国老剑圣逼得不得不重出江湖,与横刀山庄拼个鱼死网破,好教楚濠无法一统江湖。 既是阴谋,也是阳谋。 只要今天这里双方死了人,剑水山庄就是黄泥巴粘裤裆,不是屎也是屎,被迫与整座梳水国朝廷站在对立面。梳水国的江湖和士林,到时候一定会像打了鸡血似的,为剑水山庄和宋老前辈拼了命鼓吹造势。 陈平安别好养剑葫,身形微微后仰,瞬间倒滑而去,刹那之间,就来到了那名中年剑客身侧,抬起一掌,按住那人面门,轻轻一推,那人便直接摔出十数丈外,倒地不起,晕厥过去。 然后陈平安继续倒掠而去,飘落在双方之间,无形中既拦住了身后车队的精骑,也拦住了那伙江湖义士的慷慨赴死。 数枝箭矢破空而去,激射向为首的几位江湖人。 陈平安一挥袖子,三枝箭矢不合常理地急急下坠,钉入地面。 一位少年停步后,以剑尖直指陈平安,眼眶布满血丝,怒喝道:“你是那楚党走狗?为何要阻挡我们剑水山庄仗义杀贼?” 陈平安叹了口气道:“回吧,下次再要杀人,就别打着剑水山庄的旗号了。” 一位老者突然高声道:“楚越意,你身为楚老管家养子,更是宋老剑圣的不记名弟子,为何不愿与我们一起杀敌?罢了,你楚越意志在剑道登顶,我们可以体谅,可是我们不惧一死,所以今日不求你与我们并肩作战,只要让出道路即可!” 陈平安哭笑不得,老前辈好手段,果不其然,身后骑队一听说他是那剑水山庄的“楚越意”,第二拨箭矢便集中向他疾射而至。 尤其是策马而出的魁梧汉子马录,没有废话半句,摘下那张极其扎眼的牛角弓后,高坐马背,挽弓如满月,一箭射出,一枝精铁特制箭矢便裹挟着风雷声势,朝那个碍眼的背影呼啸而去。 那位曾与“剑仙”有幸喝酒的本地山神,在山神庙那边,一头汗水,都有些后悔自己运转巡狩山河的本命神通了。 当年那位大驾光临剑水山庄的中土武夫,也是从头到尾完全不在意他的窥探,在拿到那把竹剑鞘后,毫无征兆地一拳落下,将山神庙周边的一座山头峰顶,直接打了个碎裂,差点把这位梳水国神位不低的山神吓破了胆。 在这位神位仅次于梳水国五岳的山神看来,大将军楚濠的家眷和亲信,加上那些喊打喊杀的江湖人,双方都是不知死活的玩意儿,根本不知道自己招惹了谁。 苏琅如今是梳水、彩衣在内十数国的江湖第一高手,又如何?真当自己是剑仙了?难道就不知道山外有山?切记这世上,还有那冷眼俯瞰人间的修道之人! 所以结果如何?在小镇牌坊那边,面对青竹剑仙,也就是一拳的事情,这位年轻剑仙甚至都没出剑。至于之后苏琅跑去剑水山庄放低身价补救,如果不是年轻剑仙卖了个天大面子给苏琅,苏琅这辈子的名声就算毁了。 山神打定主意,坚决不蹚这浑水。 娃娃脸的韩元学扯了扯王珊瑚的袖子,轻声问道:“珊瑚姐姐,那人是高手?” 王珊瑚点头道:“说不定有资格与我爹切磋一场。” 然后又斩钉截铁补充了一句:“当然,肯定无法让我爹出全力,但是一个江湖晚辈,能够让我爹出七八分气力,已经足够吹嘘一辈子了。” 韩元学很当真,惊讶道:“可是那人瞧着如此年轻,到底是怎么来的本事?难道就如江湖演义小说所写那般,是吃过了可以增长一甲子内功的奇花异草,还是坠下山崖,得了一两部武学秘籍?” 王珊瑚哑口无言。 真正的纯粹武夫,可没有这等美事。只有山上的修道之人,才会遇上这些羡煞旁人的无理机缘,所以才会如此盛气凌人,一个比一个鼻孔朝天,小觑江湖。 便是她爹这般气度的大英雄,提及那些红尘外的神仙中人,也颇有怨言。 韩元学的幼稚言语,楚夫人听得有趣。这个韩氏闺女,没有半点可取之处,唯一的本事,就是命好,傻人有傻福,先是投了个好胎,然后还有韩元善这么个哥哥,最后嫁了个好丈夫,真是人比人气死人。楚夫人眼神游移,瞥了眼聚精会神望向那处战场的韩元学,真是怎么看怎么惹人心里不痛快,便琢磨着是不是给这个小娘们找点小苦头吃,当然得拿捏好火候,得是让韩元学哑巴吃黄连的那种,不然让韩元善知道她胆敢陷害他妹妹,非得扒掉她这个“原配夫人”的一层皮不可。 楚夫人哈欠不断,瞥了眼那些江湖豪杰,嘴角翘起,喃喃道:“真是容易咬钩的蠢鱼,一个个送钱来了。夫君,如我这般持家有道的良配,提着灯笼也难找啊。” 双方阵营没看清那年轻游侠如何出手,三枝箭矢就被他握在了手中。 横刀山庄马录的箭术,那是出了名的梳水国一绝。听闻大骊蛮子当中就有某位沙场武将,曾经希望王毅然能够割爱,让马录投身军伍,只是不知为何,马录依旧留在了刀庄,放弃了唾手可得的一桩泼天富贵。 一名轻骑头领高高抬臂,制止了麾下武卒蓄势待发的下一轮攒射,因为毫无意义,当一位纯粹武夫跻身江湖宗师境界后,除非己方兵力足够众多,不然就是处处添油,处处失利。这位精骑头目转过头去,却不是看马录,而是看向两位不起眼的木讷老者,那是梳水国朝廷按照大骊铁骑规制设立的随军修士,有着实打实的官身品秩,一位是陪同楚夫人离京南下的扈从,一位是郡守府的修士,相较于横刀山庄的马录,这两尊才是真神。 其中一位身材矮小,这一路骑马,好像骨头随时都会散架的老修士,骤然间气势如爆竹炸开,腰间长剑颤鸣不已。 与车队“隔岸”对峙的江湖众人当中,一位身材高挑、面容姣好的女子满脸绝望,颤声道:“是那山上的剑仙!” 那位人不可貌相的老人不着急让剑出鞘,而是轻轻一夹马腹,策马缓缓向前,死死盯住那个头戴斗笠的青衫剑客,道:“老夫知道你不是什么剑水山庄楚越意,速速滚开,饶你不死。” 陈平安微笑道:“神仙下了山,那就入乡随俗,好好说人话。” 老者哈哈大笑,问道:“你小子着急投胎?” 一个小小梳水国的江湖,能有几斤几两? 若是松溪国苏琅和剑水山庄宋雨烧亲至,他还愿意敬重几分,眼前这么个年轻后生,再强也就只够他一指弹开,只要不是剑水山庄子弟,那就没了保命符,杀了也是白杀。楚大将军私底下与他说过,此次南下,不可与宋雨烧和剑水山庄起冲突,至于其他,江湖宗师也好,四处捡漏的过路野修也罢,杀哪个都算军功。 陈平安转过头,对那些江湖人士摆摆手,耐着性子说道:“走吧,想必你们也看出来,这里已经不是你们能掺和的了。以后再要行侠仗义,诛杀什么楚党,奉劝你们别扯上剑水山庄。江湖道义还是要讲一讲的,不要自认占了道德大义,就可以事事随心。” 那位始终骑马缓行的矮小老者,已经越过骑队,距离那青衫剑客不足三十步,嗤笑道:“这些江湖爬虫想走,也得能走才行,老夫点头了吗?知不知道这些家伙,他们一颗头颅能换多少银子?被你小子打晕的那个,就至少能值三枚雪花钱。那个眼力不错,晓得敬称老夫为剑仙的女子,你总该认得出来吧,不知道多少江湖儿郎,做梦都想着成为她屁股底下的那匹马,给她骑上一骑。这个小寡妇,丈夫是位所谓的大英雄,凭一己之力,亲手杀死过大骊两位随军修士,故而男人死后,她在你们梳水国也极有威望,估摸着怎么都该值一枚小暑钱。” 陈平安听着那老人的絮絮叨叨,轻轻握拳,深深呼吸,悄然压下心中那股急于出拳出剑的烦躁。 离开落魄山之前,老人崔诚在二楼最后一次喂拳,除了向陈平安展现十境巅峰武夫的实力之外,还有一句分量极重的言语。 “陈平安,你该修心了,不然就会是第二个崔诚,要么疯了,要么……更惨,入魔,今天的你有多喜欢讲理,明天的你就会有多不讲理。” 陈平安扶了扶斗笠,环首四顾,天也秋心也秋,就是个愁。 总得有个破解之法。 陈平安收回视线,望向那个山上老剑修,道:“既然有剑,那就出剑。” 老者瞥了眼那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年轻游侠,然后将视线放得更远些,看到了那个享誉一国江湖的女子,道:“老夫这就是剑仙啦?你们梳水国江湖,真是笑死个人。不过呢,对于你们而言,能这么想,似乎也没有错。” 长剑铿锵出鞘,势如奔雷。而老者依旧双手握住马缰绳,意态闲适。 一剑而去,以至于敌我双方,耳膜都开始嗡嗡作响,心神震颤。 只是另外那名出身梳水国本土仙家府邸的随军修士,却心知不妙。 只见那青衫剑客脚尖一点,直接踩在了那把出鞘飞剑的剑尖之上,又一抬脚,好似拾阶而上,以至于长剑倾斜入地小半,那个年轻人就那么站在了剑柄之上。 出剑的老修士毫不犹豫抱拳道:“恳请前辈原谅在下的冒犯。” 出剑快,低头认错也快。 其中玄妙,恐怕也就只有对敌双方以及那名观战的修士,才能看破。 陈平安一脚跨出,重新落地,踩下长剑贴地,向前一抹,长剑剑尖指向自己,一路倒滑出去,接着他轻轻跺脚,长剑先是停滞,然后直直升空,陈平安又伸出并拢的双指,拧转一圈,以剑师驭剑术将那把长剑推回矮小老修士的剑鞘之内。始终双手抱拳的老剑修继续说道:“前辈还剑之恩……” 陈平安驭剑之手已经收起,负于身后,换成左手双指并拢,双指之间,有一抹长约寸余的刺眼流萤。 陈平安笑道:“必有厚报?” 老剑修面无表情,双袖一震。 世间剑修的本命飞剑,几乎每一把都有自己的独到之处。而这位观海境剑修的本命飞剑之强不在一剑破万法的锋锐,甚至不在飞剑都该有的速度上,而在轨迹诡谲、虚幻不定,以及一门好似飞剑生飞剑的拓碑秘术。 一瞬间。那个青衫剑客四周,浮现出十二把一模一样的飞剑,构成一个包围圈,然后悬停位置,各有高低,剑尖无一例外,皆指向青衫剑客的一座座关键气府,不知道到底哪一把才是真,又或者十二把都是真?十二把飞剑,剑芒也有强弱之分,这便是拓碑秘术唯一的不足之处,无法完完全全令其余十一把仿剑强如“祖宗”飞剑。 观战修士皱了皱眉头,这一手,同僚从未展露过,应该是压箱底的本事了。他作为更擅长符箓和阵法的龙门境修士,设身处地,想想如果自己换到那个年轻人的位置上,估计也要难逃一个至少伤重半死的下场。 他不禁慨叹,明知自己是与一位剑修为敌,还敢如此托大,以双指禁锢飞剑,那个年轻人实在是过于自负了。 他们这两位随军修士,一个龙门境剑修,一个观海境剑修,各自侍奉楚濠和青松郡太守,其实都有些大材小用了,尤其是后者,不过是一地郡守。但是如今大将军楚濠权倾朝野,这可不是一位大公无私的人物,几乎把所有拔尖的随军修士,都秘密安排在了他自己和楚党心腹身边,待遇之高,已经远远超出梳水国皇室。 老剑修微微一笑,成了。 但是下一刻,老剑修的笑容就僵硬起来。 那年轻人负后之手,再次出拳,一拳砸在看似毫无用处的地方。 老剑修嘴角渗出血丝。 十二把飞剑,其中十把只靠神意牵连的飞剑,烟消云散,最后只剩下两把,一把依旧被牢牢约束在那人左手双指间,还有一把真正隐藏杀机而非障眼法的飞剑,却被一股倾泻流转的拳意罡气阻滞,而那个年轻剑客所穿青衫,分明是一件品秩极高的法袍,灵气凝聚在剑尖所指地带,把颤颤巍巍的飞剑,拒之门外。 陈平安低头看着指间那把本命飞剑,自言自语道:“是该去北俱芦洲见识真正的剑修了。听她说,那处苦寒之地,自古多豪杰。” 陈平安一甩手指,将那柄飞剑丢入养剑葫。 世间养剑葫,除了可以养剑,其实也可以洗剑,只不过想要成功清洗一口本命飞剑,要么养剑葫品秩高,要么被洗飞剑品秩低。刚好,这把“姜壶”,对于那口飞剑而言,品秩算高了。 当那把关键飞剑被收入养剑葫后,第二把如从古画上剥下一层宣纸的附庸飞剑也随之消失,重新归一,在养剑葫内瑟瑟发抖,毕竟里边还有初一和十五。 陈平安对那个老剑修说道:“别求我,我不答应。” 然后转过头去,对那些梳水国的江湖人笑道:“愣着做什么?还不快跑?等着让人砍下脑袋拿去换钱?有你们这么当善财童子的?” 那拨原本视死如归的江湖豪侠,顿时作鸟兽散,退回山林中去。 陈平安看着他们的背影,突然觉得有些……无聊。 想必就算说给了宋老前辈听,那位心气已坠的梳水国老剑圣也不会在意了,多半会像上次酒桌上那样,笑言一句:天底下就没有一顿火锅解决不了的烦心事,如果有,那就再来一壶酒。 陈平安看了眼那个一直袖手旁观的随军修士。后者点头致意,并无半点出手的意思。 陈平安最后也没多做什么,就只是跟他们借了一匹马,当然是有借无还的那种。一人一骑,离开此地。 那名丢了本命飞剑的老剑修,不知为何,没敢开口,任由那个年轻人带走自己的半条命,好像只要自己开口,仅剩的半条命也会没了。 龙门境修士更是不会开口求情。 在山上,那些梳水国江湖人拼命狂奔。 有人心里揣测,那人高深莫测,莫不是驻颜有术的山上神仙? 也有些人腹诽不已。什么神仙,就算是,还不是跟那个被抢了飞剑的老剑仙一路货色,黑吃黑罢了。这种人便是本事高了又如何,称得上英雄好汉吗? 但也有位少年,虽然依然不喜欢那个人,但是向往那个人的风采。 还有位女子,幽幽叹息。 有数人掠上高枝,查探敌人是否追杀过来,其中眼力好的,只看到道路上,青衫剑客头戴斗笠,纵马飞奔,双手笼袖,没有半点志得意满,反而有些萧索。 有人歪头吐了口唾沫,不知是嫉妒还是愤恨,狠狠骂了句脏话,结果就发现那位青衫剑客似乎心生感应,转头看来,吓得枝头那人一个站立不稳,摔下地面。 陈平安突然转头说道:“韦蔚,帮我捎句话给宋老前辈,就说那把被带去中土神洲的剑鞘,以后我会用对方在剑水山庄讲理的方式,送回来。” 一抹浅淡青烟凝聚现身,跟随一人一骑,御风而行,正是脚踩绣花鞋的梳水国四煞之一,女鬼韦蔚。 陈平安突然笑了起来,道:“再加一句,可能要劳烦宋老前辈等很久,我将来去中土神洲之前,一定会再去找他喝酒。” 韦蔚嫣然一笑。她悬停在空中,不再跟随,目送那一骑绝尘而去。 女鬼韦蔚御风远游,如缩地山河,自然要早于车队到达剑水山庄。 韦蔚重返山庄做客,宋雨烧依旧没有露面,还是宋凤山和柳倩接待。 宋雨烧当年在古寺放过韦蔚一马,不意味着这位梳水国老剑圣就待见她,即便是对自家的孙媳妇,梳水国四煞之一的柳倩,宋雨烧当年何尝就没有心结了?只是当一位恪守老规矩的老江湖,年纪大了,回归家庭,兼有自省,尤其经历过那次剑鞘的买卖一事,宋雨烧才彻底认可了柳倩,由着柳倩持家,甚至还愿意为她将来成为山水神祇一事而奔波,主动与韩元善往来,以至于宋雨烧已经得了书院的青眼,本该板上钉钉的破境一事,也成了一场镜花水月。 宋雨烧这次与陈平安重逢,其实尤为高兴。不光是因为亲眼看到陈平安成了一位山上剑仙,更是因为陈平安的江湖路,像他宋雨烧走过的。 一条路上,行人寥寥,偶然相逢,风雨之中,并肩而行,该有醇酒。 若说第一次相逢,宋雨烧还只是将那个背着书箱、远游四方的少年陈平安当成一个很值得期待的晚辈,那么第二次重逢,与头戴斗笠、背负长剑的青衫陈平安,一起喝茶饮酒吃火锅,就更像是两位同道中人的心有灵犀,惺惺相惜。不过这是宋雨烧的切身感受,事实上陈平安面对宋雨烧,还是一如既往,无论是言行还是心态,都以晚辈身份礼敬前辈。对此宋雨烧也未强行拒绝,江湖人,谁还不好点面子? 在听闻宋凤山和柳倩再次接待韦蔚一事后,宋雨烧就来到了瀑布那边的水榭独坐。已经多年不曾佩剑练剑的宋雨烧,今天将那位老伙计横放在膝上。老伙计剑名“屹然”,当年就是无意中捞取于眼前这座深潭的砥柱石墩机关当中,那把青竹剑鞘亦是,只不过剑与剑鞘似乎是遗落之人拼凑在一起的,并非“原配”。 屹然当然是一把江湖武夫梦寐以求的神兵利器,宋雨烧一生喜好游历,拜访名山,仗剑江湖,遇到过不少山泽精怪和魑魅魍魉,能够斩妖除魔,屹然剑立下大功。宋雨烧行走四方,寻遍官家私家的书楼古籍,找到了一页残篇,才知道此剑是别洲武神亲手铸造,不知哪位仙人跨洲游历后,遗落于东宝瓶洲,古籍残篇上还有“砺光裂五岳,剑气斩大渎”的记载,气魄极大。 只是那把竹鞘的根脚,宋雨烧曾经问遍山上仙家,依旧没有个准信。有仙师大致推测,兴许是竹海洞天那座青神山的灵物。但是由于竹剑鞘并无铭文,也就没了任何蛛丝马迹,加上竹鞘除了能够成为“屹然”的剑室而内部毫无磨损的异常坚韧之外,并无更多神异,宋雨烧之前就只将竹鞘,当做了屹然剑主人退而求其次的选择,不承想原来竟是委屈了竹鞘? 宋雨烧低头望去,古剑屹然依旧锋芒无匹,阳光映照下,熠熠生辉,光华流转,水榭这处水雾弥漫,却遮掩不住剑光的半点风采。 宋雨烧伸出手掌,轻轻拍打剑身,重新抬头望向那条飞流直下的瀑布,如仙人雪白长发从天上垂挂而下,喃喃道:“老伙计,咱们啊,都老啦。” 议事堂那边,韦蔚说过了那处战场的始末,以及陈平安要她帮忙捎的话,宋凤山神色凝重。 柳倩是喜怒不露的沉稳性情,双重身份使然,只是听过了陈平安的那番言语后,知晓其中的分量,亦是有些感慨,道:“爷爷没有看错人。” 宋凤山轻声道:“这个理,难讲。” 柳倩点点头,她毕竟是大骊安插在梳水国的死士谍子,眼界相较于一般的武学宗师和山上仙师,还要更高。所以她甚至要比宋凤山和宋雨烧更加清楚那位取走竹鞘的纯粹武夫的强大。 梳水国、松溪国这些地方的江湖,七境武夫,就已经算是传说中的武神。事实上,金身境才是炼神三境的第一境而已,此后远游、山巅两境,更加可怕,至于之后的十境,更是让山巅修士都要头皮发麻的恐怖存在。 那位来自中土神洲的远游境武夫,到底有多强,她大致有数,因为她曾以大骊绿波亭的公事门路,为山庄查探了一番虚实。事实证明,那位武夫,不但是第八境的纯粹武夫,而且绝对不是一般意义上的远游境,极有可能是世间远游境中最强的那一撮人,类似围棋九段中的国手,能够荣升一国棋待诏的存在。理由很简单,绿波亭专门有高人来此,找到柳倩和本地山神,询问详细事宜,因为此事惊动了大骊监国的藩王宋长镜!若非那个强买强卖的纯粹武夫带着剑鞘离开得早,说不定连宋长镜都要亲自来此。不过若真是如此,事情倒也简单了,毕竟这位大骊军神已是十境的止境武夫,只要愿意出手,柳倩相信即便对方靠山再大,大骊和宋长镜,都不会有任何忌惮。 这已经不纯粹是谁的拳头更硬的问题,而是那天下大势使然。 大骊王朝,如今已经将半洲版图作为疆土,未来独占一洲气运已是大势所趋,这才是大骊宋氏最大的底气和凭仗。 说不定到时候一跃成为整座浩然天下前五的王朝,都不是什么难事。 韦蔚是个唯恐天下不乱的,坐在椅子上,晃荡着那双穿着绣花鞋的脚,道:“楚夫人要来登门拜访,到时候是直接打出门去,还是来者即客,笑脸相迎?除了那个蛇蝎心肠的楚夫人,还有横刀山庄的王珊瑚,韩元善的妹妹韩元学,三个娘们凑一堆,真是热闹。” 柳倩微微一笑,道:“小事我来当家,大事夫君做主。” 宋凤山无奈道:“还是得听爷爷的,我天生不适合处理这些庶务。” 韦蔚望着柳倩,笑嘻嘻道:“据说那个王珊瑚当年偷偷痴情于你夫君?” 宋凤山无动于衷。这类话题,沾不得。不谙庶务,只是他不愿分心,希望在剑道上走得更远,并不意味着宋凤山就真不通人情。 柳倩笑道:“一个好男人,有几个爱慕他的姑娘,有什么稀奇。” 韦蔚没来由说道:“那个姓陈的,真是令人刮目相看,还是你们爷爷眼睛毒,我当年就没瞧出点端倪。只不过呢,他跟你们爷爷,都没劲,明明剑术那么高,做起事来,总是拖泥带水,半点不痛快,杀个人都要思来想去,明明占着理,出手也一直收着力气。瞧瞧人家苏琅,破境了,二话不说,就昭告天下,要来你们庄子问剑。便是我这么个外人,甚至还与你们都是朋友,内心深处,也觉着那位青竹剑仙真是潇洒,行走江湖,就该如此。” 宋凤山冷笑道:“结果如何?” 身材娇小玲珑的女鬼韦蔚,慵懒地靠着椅子,道:“苏琅只是差了点运气,我敢断言,这个家伙,哪怕这次在庄子碰了一鼻子灰,但这位松溪国剑仙,肯定是未来几十年内,咱们这十数国江湖的魁首,毋庸置疑。你宋凤山就惨喽,只能跟在人家屁股后头吃灰尘,无论是剑术,还是名声,都会不如那个行事霸道、自私自利的苏琅。” 宋凤山一笑置之,各人有各命,何况剑客的最终成就高低,还是要靠手中的剑来说话。就像以前,在剑水山庄风头最盛的时候,世人都说梳水国剑圣宋雨烧的剑术之高,已经超过垂垂老矣的彩衣国老剑神,后者就是害怕宋雨烧有朝一日要问剑,不敢应战,才主动退隐封剑示弱。而事实上呢,哪怕彩衣国老剑神遭遇意外,落败身死,以一种极不光彩的方式落幕,却仍是自己爷爷此生最敬重的剑客,没有之一。 但柳倩听闻韦蔚此说却有些怒容。 韦蔚赶紧双手合十,故作哀怜,求饶道:“好好好,是我头发长见识短,说话不过脑子,柳倩姐姐你大人有大量,莫要生气。” 宋凤山不愿跟这个女鬼过多纠缠,就告辞去往瀑布那边,将陈平安的话捎给爷爷。 女鬼韦蔚占山为王,兴许称不上恶贯满盈,可是宋凤山实在不喜,只不过自己妻子与之交好,又有一层盟友关系,他才愿意坐下来喝茶。比如韦蔚跟韩元善之间的那笔风流账,宋凤山便心有厌恶,私底下劝过柳倩,结盟归结盟,利益往来那是在商言商,但是双方私谊,还需点到为止。这是宋凤山为数不多地与妻子“拿捏一家之主”的身份“讲道理”,正因为对鸡毛蒜皮的小事,宋凤山道理讲得少,这个道理的分量,才会显得尤其重。所幸柳倩听进心里了,也是这般做的。 所以柳倩那句“大事夫君做主”并非虚言。这是柳倩的聪明所在,当然也是宋氏的家教所长。不然柳倩就只能顶着一个剑水山庄少夫人的空头衔,一辈子得不到宋雨烧的真正认可。 不是讲理难,而是难在如何讲理。 在宋凤山路过山水亭的时候,浩浩荡荡的车队已经通过小镇,来到山庄之外。 柳倩犹豫了一下,仍是没有让人去通知宋雨烧和宋凤山这对爷孙。 一来,对方楚夫人、王珊瑚和韩元学,皆是妇道人家,剑水山庄若是由宋雨烧亲自出门迎接,太过兴师动众,柳倩也开不了这个口,其实宋凤山与她携手相迎,刚刚好,只是柳倩并不愿意打搅爷孙二人。二来,为何会苏琅前脚跟才走,她们后脚跟就来了?意图明显。剑水山庄看似日薄西山的处境,本就只是假象,无需对谁刻意逢迎,哪怕是大将军“楚濠”亲临,又如何?由身为大骊绿波亭在梳水国的谍子头目的柳倩来迎接,分量和礼数都足够了。 韦蔚躲了起来,在庄子里随便逛荡。 最后她坐在那座靠近瀑布的山水亭,闲来无事,思来想去,总觉得匪夷所思。当年一个貌不惊人的泥腿子少年,怎么就突然发迹了?关键是怎么就从一个境界不高的纯粹武夫,摇身一变,成了传说中的山上剑仙?吃错药了吧?如果真有这样的灵丹妙药,可以的话,给她韦蔚来个一大把,撑死她都不后悔。 瀑布水榭那边,宋雨烧已经将古剑屹然重新放回深潭石墩,关闭了那座前人打造的机关后,站在那座小小的“中流砥柱”上,双手负后,仰头望去,任由瀑布倾泻溅起的水雾沾衣。当宋凤山临近水榭,宋雨烧这才回过神,掠回水榭内,笑问道:“有事?” 宋凤山便将韦蔚捎来的言语复述一遍。 宋雨烧神色怡然。 宋凤山疑惑道:“爷爷好像半点不感到奇怪?” 宋雨烧满脸笑意,颇为自得,道:“那傻小子撅个屁股,我就晓得他要拉什么屎,有什么惊讶的。要是不这么说,不这么做,我才觉得奇怪。” 宋凤山如今与宋雨烧关系融洽,再无拘束,忍不住打趣道:“爷爷,认了个年轻剑仙当朋友,瞧把你得意的。” 宋雨烧微笑道:“不服气?那你倒是随便去山上,捡一个回来给爷爷瞧瞧?若是本事和为人,能有陈平安一半,就算爷爷输,如何?” 宋凤山有些哀怨,问道:“爷爷,到底谁才是你亲孙子啊?” 宋雨烧笑道:“当然是出息不大的,才是亲孙子。” 宋凤山哑口无言。 宋雨烧爽朗大笑,拍了拍宋凤山肩膀,道:“本事再不大,也是亲孙子。再说了,人品又不比那瓜娃儿差。” 宋雨烧停顿片刻,又道:“还有啊,如今你已经找了个好媳妇,他陈平安八字才一撇,可不就算输了你了?你要是再抓个紧,让爷爷抱上曾孙,到时候陈平安即便成亲了,依旧输了你。” 宋凤山哭笑不得。听着是夸人的好话,可好像也让人开心不起来。 但是宋凤山心底,终究松了口气,爷爷见过了陈平安,已经心情大好,如今听说过陈平安那些话,更是打开了心结,不然不会跟自己如此玩笑。 宋雨烧一琢磨,揉了揉下巴,道:“生个曾孙女就挺好,修道之人求长生,说不定你小子,还有机会当陈平安的老丈人。” 宋凤山终于忍不了,急道:“爷爷!这就过分了啊!” 宋雨烧收敛笑意,只是神色安详,似乎再无负担,轻声道:“行了,这些年害你和柳倩担心,是爷爷死脑筋,转不过弯,也是爷爷小看了陈平安,只觉得一辈子尊奉的江湖道理,给一个尚未出拳的外乡人,压得抬不起头后,就真没道理了,其实不是这样的,道理还是那个道理,我宋雨烧只是本事小,剑术不高,但是没关系,江湖还有陈平安。我宋雨烧讲不通的,由他陈平安来讲。” 宋凤山轻声道:“如此一来,会不会耽搁陈平安自己的修行?山上修道,节外生枝,沾染尘事,是大忌讳。” 宋雨烧很是欣慰,这些年从未如此眼神明亮,道:“好,很好,你宋凤山能这么想,就不输陈平安!这才是我们剑水山庄的那一口气!” 宋雨烧停顿片刻,压低嗓音,道:“有些话,我这个当长辈的,说不出口,那些个好话,就由你来跟柳倩说了。剑水山庄亏欠了柳倩太多,你是她的男人,练剑专一是好事,可这不是你漠视身边人付出的理由。女子嫁了人,事事劳心劳力,吃着苦,从来不是什么天经地义的事情。” 宋凤山正要说话。 宋雨烧瞪眼道:“爷爷的道理,会差吗?你小子听着便是。瞧瞧人家陈平安,恨不得把爷爷的话记下来,学着点!” 宋凤山笑道:“我不敢跟爷爷顶嘴,这笔账就记在陈平安头上了,下次他再来,就他那点酒量,一个宋凤山最少能喝倒两个陈平安。” 宋雨烧点头,道:“这个我不拦着。” 宋雨烧突然说道:“你准备见一见韩元善,我就不搭理他了,没什么好聊的。” 宋凤山问道:“难道是藏在车队之中?” 宋雨烧点头道:“不信的话,我们可以打个赌。” 宋凤山摇头道:“必输的赌局,赌什么。我这就去找柳倩。” 宋雨烧将宋凤山送到了山水亭那边,女鬼韦蔚还在那边晃着双腿像荡秋千。 宋凤山快步离去。 宋雨烧步入凉亭。 韦蔚转过头,可怜兮兮道:“老剑圣可别从袖子里掏出一部老黄历来。” 宋雨烧笑了笑,道:“不走江湖好多年,老黄历就真是老黄历了。” 韦蔚叹了口气,道:“老剑圣在江湖上闯荡的时候,咱们这些祸害,都巴不得老前辈你早死早好,省得每天提心吊胆,怕老前辈你翻出黄历一瞧,来一句今日宜祭剑。如今回头再看,没了老前辈,其实也不全是好事。就像那个山怪出身的,如果老前辈还在,哪里敢行事百般无忌,处处害人,还差点掳了我去当压寨夫人。” 宋雨烧说话那叫一个直截了当,毫不留情地道:“你们这些贱骨头的恶人恶鬼,也就只有同行来磨,才能稍微长点记性。” 韦蔚给逗得咯咯直笑,花枝招展。 宋雨烧瞥了眼韦蔚,冷笑道:“骚气熏天,坏我庄子的风水,找削?” 韦蔚赶紧坐好,轻声问道:“老前辈,能不能跟你老人家请教一件事儿?” 宋雨烧讥笑道:“老前辈?你这婆娘多大岁数了?自己心里没点数?” 摊上这么个死板老东西,韦蔚真是气得牙痒痒,只是如今梳水国形势诡谲,剑水山庄这边又处处透着古怪,柳倩又是个没良心的女子,半点不为她韦蔚着想,只惦念着这个即将改为山神庙的破烂庄子,至于宋凤山,韦蔚更不敢去招惹,要是不小心被柳倩记上仇了,肯定是亏本买卖,所以就只好来宋雨烧这边讨个好卖个乖。 韦蔚硬着头皮问道:“韩元善能够用楚濠这张皮,一直霸占着梳水国朝堂权柄吗?” 宋雨烧啧啧道:“你不是他姘头吗?不去问他来问我?难怪你韦蔚还比不上一个山怪豪猪精。” 韦蔚苦笑道:“韩元善是个什么东西,老前辈又不是不清楚,最喜欢翻脸不认账,与他做买卖,哪怕做得好好的,还是不知道哪天会被他卖了个一干二净,前些年这种事还少吗?我委实是怕了。哪怕这次离开山头,去谋划做一个自家山头的小小山神,一样不敢跟韩元善提,只能乖乖按照规矩,该送钱送钱,该送女子送女子,就是担心好不容易借着那次书院贤人的东风,事后与韩元善撇清了关系,如果一不留神,又主动送上门去,让韩元善还记得有我这么一号女鬼在,掏空了我的家底后,等此地新山神升了神位,就要拿我开刀立威。反正宰了我这么个梳水国四煞之一,谁不觉得大快人心,拍手叫好?” 宋雨烧说道:“你倒是不蠢。” 韦蔚哀叹道:“当年我本就是蠢了才死的,如今总不能蠢得连鬼都做不成吧?” 宋雨烧似乎早有腹稿,道:“关于你想获得山神身份一事,我可以让凤山和柳倩帮你运作,作为交换,除了一笔该你支付的神仙钱之外,你还要帮着我们看着点这边。本地山神,我们信不过,万一坏了这块风水宝地的山水根本,我们就算搬了家,还是会被牵连一二。” 韦蔚试探性问道:“是不是我不开口求,你们庄子也会主动帮我?” 宋雨烧冷笑道:“那当我方才这些话没讲过,你再等等看?” 韦蔚神色尴尬,轻轻一巴掌拍在自己脸上:“瞧我这张破嘴,老前辈你可是大英雄大豪杰,说出来的话,一个唾沫一颗钉!不然那陈平安能够如此敬重老前辈?老前辈你是不知道,陈平安在我那山头古寺,只是递出了一剑,就将那畜生的山神金身给打了个碎透,好歹是位朝廷敕封的山水正神,真真是死不见尸的可怜下场,事后还没有半点山水反噬,如此了不起的年轻剑仙,还不是一样对老前辈你恭敬有加?说来说去,还是老前辈你厉害。” 宋雨烧抚须而笑,道:“虽然都是些虚情假意的应景话,但应景是真应景。” 韦蔚嫣然而笑。 不料宋雨烧又说道:“过犹不及,不然就只剩下恶心人了。” 韦蔚悻悻然。 沉默片刻,韦蔚问道:“老前辈不去瞧瞧那边的明枪暗箭?” 宋雨烧说了一句怪话:“喝茶没味道。” 韦蔚顺竿子笑道:“那回头我来陪老前辈喝酒?” 结果宋雨烧就说了一个字:“滚。” 韦蔚羞恼也无用。 议事堂那边。 其实没怎么打机锋,因为作为大将军正妻的楚夫人也好,王珊瑚和韩元学也罢,都说不上话了。 进了庄子,一位眼神浑浊、有些驼背的年迈车夫,将脸一抹,身姿一挺,就变成了“楚濠”。 让人大出意外。 楚夫人,且不管是不是同床异梦,身为韩元善的枕边人,尚且认不出“楚濠”,自然不用提别人。 显然,韩元善面对柳倩,要比面对一个痴心于剑的宋凤山,更加郑重其事。 楚夫人最是哀怨愤懑,当初韩元善将一位传说中的龙门境老神仙放在她身边,她还觉得是韩元善这个负心汉难得深情一次,不承想还是为了他自己的安危,是她自作多情了。 韩元学每次见到大将军“楚濠”,总觉得别扭。 至于王珊瑚,相对而言,心思最为单纯,就是想来让宋凤山这个自己曾经仰慕的江湖俊彦、剑术翘楚看看,自己如今过得很好,嫁了一个远远比任何江湖人氏更好的男人—— 一地郡守,未来的梳水国中枢重臣,而他宋凤山却即将被赶出祖宅,在江湖上颠沛流离,如何能比? 只可惜宋凤山见到了她,依然客客气气,如此而已。 这让王珊瑚多少有些挫败感。 柳倩对于这些,心知肚明,从来不会多想,坚信便是没有她柳倩,凤山也不会喜欢这个王珊瑚。因为王珊瑚太傲气了,女子不是不能骄傲,可是处处争强好胜,跟一只小刺猬似的,兴许世上会有好这一口的男子,反正凤山不在此列。 议事堂没有外人。 就连那两位山上老神仙都没有被喊过来,只是在各自宅院闭门修行。修道之人,下山涉足红尘,就更要静心,不然就不是砥砺心境,而是消磨道行、荒废道心了。 柳倩与韩元善聊过了一些三位妇人在场也可以聊的正事后,就主动拉着三人离开,只留下宋凤山和这位梳水国朝廷第一权臣。 四位女子在山庄内散步。 这是韩元学第二次来访,还是觉得新鲜,她性子娇憨,说话无忌,一边走一边惋惜不已,说这样的地儿,搬走了不住,多可惜。柳倩拉着这位为人妇后依旧天真的世家女,有说有笑。 楚夫人置身于死敌剑水山庄的地盘,浑身不自在,只是自己男人不给她撑腰,如今剑水山庄又因祸得福,由于一个外人的横插一脚,硬生生挡住了苏琅问剑不说,更让整座梳水国江湖知晓剑水山庄有这样一位山上朋友,以后她再想要给剑水山庄和宋雨烧穿小鞋,就更难了。 王珊瑚有些心不在焉。虽说嫁了一位仕途远大的儒雅书生,样样不差,夫妻关系也融洽,可她毕竟自幼喝惯了江湖水,只要一听到新近的江湖恩怨,就会心生涟漪。 当韩元学说到路上遇到的刺杀,以及那位横空出世的青衫剑客,楚夫人和王珊瑚几乎同时竖起了耳朵。 柳倩没有藏掖,笑道:“那人便是我们爷爷的朋友。” 又突然卖了个关子,话说一半,道:“其实珊瑚和元学都认识的。” 韩元学瞪大一双水润眼眸,伸手指着自己,惊讶道:“我认识这样的神仙?我自己怎么都不知道?” 王珊瑚心中狐疑,却不开口询问什么,好像一问,就矮了柳倩一头。 倒是楚夫人心思活络,笑问道:“该不会是当年那个与宋老剑圣一起并肩作战的外乡少年吧?” 柳倩点点头道:“就是他。” 王珊瑚眉头一皱,脸色微白。 韩元学愣了一下,哪壶不开提哪壶,又问道:“就是当年跟珊瑚姐姐切磋过剑术的寒酸少年?” 柳倩无奈,这般痴憨的女子,也亏得是有福气的,不然离了家族,怎么活? 柳倩却不好在王珊瑚心头雪上加霜,笑道:“可不是,那人此次拜访庄子,打退了苏琅,与我们爷爷喝酒的时候,说了横刀山庄的佩刀方式,让他记忆犹新,山上山下,都不曾见过。我爷爷提起王庄主刀法当得起‘出神入化’四个字,他也认可。” 王珊瑚虽然明知是客气话,心里还是好受不少,毕竟他父亲王毅然,一直是她心目中顶天立地的存在。 但是韩元学又在她伤口上撒了一大把盐,迷迷糊糊地问道:“珊瑚姐姐,当时你不是说那个年轻剑仙,不是王庄主的对手吗?可是那人都能够打败青竹剑仙了,那么王庄主应该胜算不大啊。” 王珊瑚置若罔闻,一言不发,心中除了对韩元学口无遮拦的恼火以及对当年那个仇人的愤恨之外,犹有心悸和畏惧。 当年那个满身泥土气和穷酸味的少年,已是山上最快意的剑仙了。 这可如何是好? 她再不愿意相信,不敢相信,也知道那就是事实和真相。 父亲辛苦经营出来的横刀山庄,会不会因自己当年的意气用事而受牵连?她听说山上修道之人的行事风格,素来是有仇报仇,百年不晚,绝无江湖上找个声望足够的和事佬,然后双方落座举杯,一笑泯恩仇的规矩。 柳倩轻声说道:“珊瑚,放心吧,那人是我爷爷的朋友,而且他不像是传说中的那种修道之人,反而更像是个江湖人。” 王珊瑚挤出笑容,点了点头,算是向柳倩致谢,但脸色愈发难看。 梳水国和松溪国接壤的地龙山,仙家渡口。 一位头戴斗笠的青衫剑客,牵马而行。 一路行来,有两事沸沸扬扬,传遍梳水国朝野,已经有那擅长生意经的说书先生,开始大肆渲染了。 松溪国青竹剑仙苏琅问剑于宋雨烧,在剑水山庄外的小镇,偶遇一位山上修道的绝顶仙人,双方接连进行了两场荡气回肠的厮杀。相传第二次交手那一天的剑水山庄,剑气冲霄,铺天盖地,风云变幻,堪称江湖百年最巅峰之战,即便是彩衣国老剑神再世,顶替苏琅出战,都未必有此壮举,更别提在一旁袖手观战的老剑圣宋雨烧了。此后再无人质疑苏琅是未来甲子,十数国江湖的武学第一人。 再就是萧女侠为首的江湖义士,与一拨楚党逆贼血战一场,尽显梳水国豪侠气概,尽管仙气未必能比苏琅,可是论侠气,不遑多让。 陈平安没有计较这些,只是专程去了一趟青蚨坊,当年与徐远霞和张山峰就是逛完这座神仙店铺后分别的。 拴马在楼高五层的青蚨坊外,两侧楹联还是当年所见内容:“童叟无欺,我家价格公道;将心比心,客官回头再来。” 陈平安步入其中,很快就有一位妙龄女子来迎客,措辞还是一般无二,重器鉴赏买卖在一楼,灵器在二楼,法宝在三楼。 陈平安询问了某位老人是否还在二楼负责掌眼,女子点头说是,陈平安便婉言拒绝了她的陪同,独自登上二楼。 敲开门后,那位老人见这个客人身边没有青蚨坊女子相伴,便面有疑惑。 陈平安看着大桌案上,装饰一如当年,有那香气袅袅的精美小香炉,还有绿意盎然的古柏盆栽,枝干虬曲,横向蔓延极其曲长,枝干上蹲坐着的一排绿衣小人,见有客登门,便纷纷站起身,作揖行礼,异口同声,说着喜庆的言语:“欢迎贵客光临本店本屋,恭喜发财!” 陈平安摘下斗笠,大笑不已。 开心得很。 陈平安笑过之后,抱拳道:“洪老先生,又见面了。” 老人一如当年,精神矍铄。修道之人,数年时光,确实是弹指一挥间,容颜衰减得并不明显。 见这位摘下斗笠的青衫剑客如此,名为洪扬波的青蚨坊老人,愈发纳闷。青蚨坊的生意,在地龙山仙家渡口,算是独一份的好,人来人往,很正常,只是神仙钱更多是在一楼那边打转,走上二楼这边的客人不多,坐下来做过买卖的就更少,若是自己经手的贵客,理应记得,可是瞧着眼前这位一身游侠装束的年轻人,实在面生,却为何如此不见外? 但来者是客,而且又喊了自己一声“老先生”,洪扬波便坐着抱拳还礼,然后伸手示意年轻人落座,笑问道:“不知客人是要买还是要卖?” 陈平安搬了把古色古香的枣红椅子坐下,这些本该是青蚨坊领路女子的活计,当然她们端茶送水,穿针引线,事情都不会白忙活,生意成交后,会有抽成,尤其是将客人做成了回头熟客后,青蚨坊会另有一笔赏金。陈平安记得当年那位妇人名叫翠莹,只是这次陈平安并没有买卖物件的打算,不然在楼下就会询问翠莹在不在了。相逢是缘,更何况回头来看,当年的生意与这座青蚨坊,做得皆大欢喜,属于开门见喜,这就算是一份香火情了。修行之人,都信这些。 陈平安刚落座,又起身要去关上门,老人摆手道:“无需关门。” 陈平安犹豫了一下,仍然顺着老人的吩咐,重又落座,笑道:“我这趟来地龙山渡口,就是顺便来看看洪老先生。老先生可能不记得了,当年我,还有一个大髯汉子,一个年轻道士,三个人在老先生这间铺子,卖出几样东西的……” 老人一拍桌子,笑道:“记起来了,那双竹筷,就是你们卖给老夫的!好家伙,你们可算是圆了老夫早年一桩大心愿。平时没事情就拿那双竹筷出来把玩,摸着它就像是摸着青神山竹夫人的那头青丝……” 老人没继续说下去,大概也觉得自己有些太不见外了。 当年张山峰的一双青神山竹筷,被老先生高价收入囊中,由于是老人的心头好,有不少的溢价。 老人开怀不已,起身喊道:“情采,赶紧上好茶!” 很快就有一位身着色彩绮丽的宫锦长裙女子,从铺有彩衣国地衣的廊道那边姗姗而来,为两人递上一杯热腾腾的好茶,然后就在门口候着。 老人半百光阴都交待在这儿了,若是遇上没眼缘的客人,往往没个好脸,爱买不买爱卖不卖,可对于自己顺眼之人,就是个性情豁达和热情熟络的,不然当年不会聊到最后,还跟徐远霞打了个小赌。 老人笑眯眯问道:“那个眼光独到的大髯汉子呢,怎么没来?当年打的赌,是老夫输了。那次买下你那只古榆国的五岳碗,害得青蚨坊亏了些钱,不过这些不重要,做生意难免有盈有亏,再说了,老夫擅长鉴定青铜器、字画和美木良材三物,杂项一途,偶尔打眼,不足为怪。只是欠了那汉子一顿酒,不能总欠着吧?老夫可不喜欢欠人,不如请你去青蚨坊外面找个好地方喝顿酒,就当是还上了?” 陈平安摇头笑道:“这酒,还是等以后我朋友自己来跟洪老先生讨要吧。” 老人有些无奈,突然眼睛一亮,道:“上次你们在这铺子里只是卖物件,其实有些老夫平时不愿拿出来示人的俏货、开门货没让你们瞅瞅,现在想不想过过眼瘾?不用非要买,老夫不是那种人,就是难得碰到愿意打交道的熟人,拿出来显摆显摆,也让宝贝们透透气,又不是金屋藏娇,见不得人。” 不等陈平安说什么,老人就已经起身,开始东翻西找,很快将大小不一的三只锦盒放在了桌案上。 老人小心翼翼打开锦盒,分别是一块御制松烟墨、一尊戴幂篱泥女俑和一幅草书字帖。 老人满脸得意,道:“这三样东西,在青蚨坊二楼,也是稀罕物,灵气充沛。不说泥俑,其余两件文气还重,别说是送给世俗王朝识货的达官显贵,便是送给观湖书院的儒生,都不会觉得礼轻!” 老人以手指向松烟墨,道:“这块神水国御制松烟墨,大有来头,被朝廷敕封为‘木公先生’,取自一棵千年古松,古松又名为‘未醉松’,曾有一桩典故传世。传说有一位大文豪醉酒山林后,遇见‘有人’拦路,便以手推松言未醉,故有此名。可惜神水国覆灭后,古松也被毁去,这块松烟墨,极有可能是存世孤品了。” 老人又指向那尊泥俑,更是眼神炙热,道:“这是老夫早年从一位落魄野修手上购得,属于捡了大漏,当时只花了两百枚雪花钱。后来经过三楼一位前辈鉴定,才知道这尊泥俑曾是一套,共计十二尊,出自中土白帝城一位惊才绝艳的上五境神仙之手,被后世誉为‘十二绝色’仙女俑,妙在那顶幂篱,本身就是一件小巧玲珑的法器,唯有触发机关,才可得见真容。只可惜老夫至今尚未想出破解之法,无法完全验证泥俑身份,不然此物,就是当之无愧的镇店宝,都能够成为整个青蚨坊的压堂货!须知世间收藏,最难求全,故而也最喜求全。” 最后老人指了指那幅字帖,惋惜道:“相较于前两者,此物不算值钱,是古蜀地界一位本土剑仙修道之前的书法,虽是摹本,但是宛如秋蝉遗蜕,几乎不输真迹,名为《惜哉帖》,源于字帖首句即是‘惜哉剑术疏’。这幅字帖,书法极妙,内容极好,可惜岁月久远,早年保存不善,灵气流逝极多,如英雄迟暮,风烛残年,真是一语中的,惜哉惜哉。” 陈平安对于那块神水国御制松烟墨和幂篱泥女俑,都兴趣一般,看过也就算了,但是对最后这幅摹本草书帖兴趣盎然,仔细端详。对于文字或者说是书法,陈平安一直极为热衷,只不过他自己写的字,跟下棋差不多,都没有灵气,中规中矩,十分呆板。虽然字写得不好,但鉴赏别人的字写得如何,陈平安却还算有些眼光,这要归功于齐先生三方印章的篆文、崔东山随手写就的许多字帖,以及在游历途中专门买的那本古印谱,加上之后在那藕花福地三百年光阴中,见识过诸多身居庙堂之高的书法大家的墨宝,虽是一次次浮光掠影,惊鸿一瞥,但是大致意味,陈平安记忆深刻。 听洪老先生的口气,御制松烟墨和幂篱泥女俑,灵气充沛,肯定不便宜,唯独这幅字帖,应该不算太贵,所以本来没有打算在青蚨坊花钱的陈平安,有些心动。 陈平安便问了价格,老人伸出一只手掌,晃了晃。 五枚小暑钱。 当年那双青神山竹筷,也就这个价格。 陈平安摇摇头,遗憾道:“买不起。” 不是不喜欢,是不舍得五枚小暑钱,搁在世俗市井,可就是五十万两银子! 当年在梅釉国那座县衙内,跟那个疯癫酒鬼县尉购买了一大摞草书字帖,才五壶仙家酿酒而已,满打满算,也不到一枚小暑钱。 买卖一事,就怕货比货! 若是没有跟那落魄县尉以酒沽帖的经历,陈平安说不定就跟老人遇见了竹筷差不多,一咬牙也就买下了。 老人也不强求,知道对方是在价格上犯了难。不管如何,这个背剑游侠,能够真心喜欢这幅草书,就已经不枉费他拿出字帖来。 就在此时,门外那位彩衣女子轻声道:“洪老先生,怎么不拿出这间屋子最压箱底的物件?” 老人气笑道:“情采,人又不是你领来的,就算我这屋子卖出去了东西,也没你半枚铜钱的事,瞎起什么哄!” 女子明显与老人关系不错,玩笑道:“沾客人的光,多看几眼宝贝也是好的嘛。” 她对陈平安笑道:“这位公子,来了这间屋子,一定要瞧瞧洪老先生的压堂货,不看白不看。” 陈平安其实没有这个意图,但是洪扬波却笑着伸出手指,朝情采点了点,道:“胳膊肘往外拐。赶紧找个汉子嫁了,省得每天吃饱了撑的,在青蚨坊坑我们这些老头子。好吧,反正已经看过了三样好东西,不差一件压堂货。” 老人最终取出一只四四方方的缠金丝锦盒,一打开,顿时有一股沁凉寒气扑面而来,却无半点阴煞之感,如隆冬大雪,堂堂正正。 陈平安定睛一看,里边搁放着四枚天师斩鬼背花钱,如出一辙。 老人陆续将四枚大花钱一一翻过来,微笑道:“分别是雷公、电母、雨师、火君,各自捉妖降魔。这是一套花钱压胜的珍稀法宝,好看,也中用。曾经有位朱荧王朝的皇室子弟,想要出钱购买,只是出价稍稍低于老夫的预期,本来倒也不是不能卖,就是那家伙太过盛气凌人,见着了老夫的压堂货,哪怕内心窃喜,也摆出一脸故作镇定的虚伪模样,老夫瞅着就心烦,这点小伎俩,搁在市井坊间卖弄也就罢了,到老夫跟前来显摆,真是丢尽了朱荧王朝的颜面,于是老夫就找了个借口,不卖了。” 老人对陈平安笑道:“你哪怕不买,也可以上手,又不是什么寻常瓷器,摔不坏。” 陈平安拈起其中一枚花钱,将正反两面仔细端详,问道:“怎么卖?” 老人说道:“一套四枚,不拆分卖。” 说完还是抬起一只手掌,晃了晃。 当然不是五枚小暑钱了,而是谷雨钱。 陈平安笑问道:“没得商量了?” 老人摇摇头,道:“绝不杀价,不然对不住这套从皑皑洲流传过来的珍贵花钱。” 陈平安问道:“当年那个朱荧王朝的皇室子弟,是不是压价到了四枚谷雨钱?” 老人笑着点头。 陈平安苦着脸道:“那我好像跟他没两样啊。” 他对这套花钱也爱不释手,很想要一鼓作气收入囊中。 钱是死的,人是活的。 陈平安在将那桐叶咫尺物交给魏檗后,下山之前,让魏檗取出了两笔谷雨钱。一笔是五枚,陈平安自己随身携带,想着下山游历,五枚谷雨钱怎么都足够应付一些突发状况。至于另外一笔,则是让人送往书简湖,交给顾璨筹办两场周天大醮和水陆道场。 真要是遇上类似青虎宫陆雍手上的五彩金匮灶那样的宝贝,动辄五十枚谷雨钱,只要不涉及大道根本,陈平安就当与自己有缘无分了。 毕竟如今都是开销花钱,除了骑龙巷两间市井铺子能够每月赚几十两银子,落魄山在内所有山头,暂时都没有一枚神仙钱进账。 实在是不能再只花钱不挣钱了。 老人爽朗笑道:“还是有些不一样的,老夫看你小子顺眼多了。你只管随便砍价,反正老夫都不答应。” 陈平安刹那之间,心有灵犀,试探性问道:“敢问青蚨坊每年给洪老先生的供奉薪水,是多少?” 龙泉郡的牛角山包袱斋,里面的人是走了,可那些耗费巨资打造的建筑和店面都还在,而且作为拥有一座仙家渡口的牛角山,只此一家包袱斋,确实适宜做买卖。 屋门口的情采掩嘴而笑,依旧还是有笑声传出,由此可见,陈平安的这个问题,是何等滑稽。 若是能买下那四枚法宝品秩的斩鬼背花钱,也就罢了,买不起,还敢挖地龙山青蚨坊的墙脚?知不知道青蚨坊作为地龙山仙家渡口的地头蛇,已经传承十数代人,包袱斋都在这边碰过壁,最终还是没能开店。 洪扬波也给逗乐了,摆摆手,道:“此事休提。” 老人就要收起那只金丝缠绕以遮花钱寒气的灵器锦盒,不承想陈平安手腕翻转,已经将五枚谷雨钱放在桌上,朗声道:“洪老先生,我买了。” 老人诧异道:“真要买?不后悔?出了青蚨坊,可就钱货两清,不许退还了。” 陈平安点点头。 老人伸出一只手掌,刚好一根手指抵住一枚谷雨钱,一触即松开,灵气盎然,流转有序,的确是货真价实的山上谷雨钱,做不得假。 老人再次询问道:“确定?” 陈平安瞥了眼尚未收起的其余三只盒子,笑问道:“能不能有件添头?” 屋门口的情采,又忍不住噗嗤一笑,赶紧把头扭开。 老人半真半假道:“若是帮我还上那顿酒,就可以,如何?” 陈平安摇头道:“这个不行。买卖归买卖。” 老人也摇头道:“那就算了,买卖就是买卖,公道价格,没添头了。” “行,没添头就没添头,细水长流,以后再说。” 陈平安微微挪步,用背影遮住屋门那边的视线,将缠丝锦盒收入咫尺物。 最后老人亲自将陈平安送到屋门口,不是不可以送到青蚨坊一楼大门,只是犯忌讳,容易招惹没必要的揣测和窥探。 老人突然问道:“若是先前答应帮我还上那顿酒,你打算选取哪件东西作为彩头?《惜哉帖》?” 陈平安摇摇头,道:“是那件幂篱泥女俑。” 老人笑道:“眼光不错,但不算最好。最值钱的,其实是那块神水国御制松烟墨,市价九枚小暑钱。按照这么算,你原本只要答应帮我还酒,其实一套法宝花钱,就当是给你砍价到了四枚谷雨钱,那我至多能赚个半枚谷雨钱。现在嘛,就是一枚半谷雨钱,即便扣去青蚨坊的抽成,我这辈子可谓喝酒不愁了。” 陈平安笑道:“那下次我朋友来青蚨坊,洪老先生记得请他喝顿好酒,怎么贵怎么来。” 老人点点头,道:“自当如此。” 陈平安跨过门槛后,与情采说一声“不用相送”,然后抱拳告辞道:“洪老先生,后会有期。” 老人点头致意,道:“恕不远送,希望咱们能够常做买卖,细水长流。” 陈平安就此下楼离去。 那套花钱,之所以买下,是打算送给太平山的钟魁。 挣钱的事情,急不来,怪不得他陈平安。 陈平安离开了青蚨坊,走上大街,正牵马缓行,发现情采快步走来,怀抱着一只锦盒。 陈平安停步后,情采将锦盒递给他,笑道:“洪老先生终究还是过意不去,忍痛割爱,将这泥俑赠送给公子。公子是不知道,我接盒子的时候,扯了半天,才把盒子从老先生手中扯出来。” 陈平安笑着说了一句“那多不好意思”,只是手上动作没有半点含糊,不承想情采也没立即松手,陈平安轻轻一扯,这才得手。 情采看着那个背影,再看看自己的双掌,两手空空。 她笑着摇摇头,返回青蚨坊,一楼那边的几位青蚨坊女子见着了她,纷纷低头。 到了二楼,洪扬波毕恭毕敬站在自己屋子门口,苦笑道:“东家,先前见你亲自来端茶,吓了我一跳。” 情采笑容恬淡,道:“后来那个客人想挖你,更吓了一跳吧?” 洪扬波苦笑不已。 情采走入屋子,弯腰伸出一根手指,逗弄着那些站在古柏枝干上的绿衣小人。洪扬波站在一旁,疑惑道:“不知东家为何要我送出那只幂篱泥女俑?” 情采戏耍着那些讨喜的绿衣小人,道:“此人极有可能就是在剑水山庄出现的那位年轻剑仙。” 洪扬波一脸匪夷所思,道:“不会吧?我当年见过此人,那会儿还是位至多三境的纯粹武夫……” 情采淡然道:“东宝瓶洲这么大,难道就只有一个真武山马苦玄?” 洪扬波仍是将信将疑,不觉得那个年轻人,就是让松溪国苏琅铩羽而归的那位青衫剑仙。 情采突然道:“别忘了,我也是一位剑修。” 洪扬波笑道:“东家是天纵奇才,年幼时就得了‘地仙剑修’的四字谶语,商贾之术,小道而已。” 情采直起身,拍拍手掌,道:“方才此人登上青蚨坊二楼,我正巧在三楼‘寒气’屋子里擦拭古剑,我的剑心,出现了一丝不稳,虽然稍纵即逝,但是千真万确。” 情采随意打开桌上一只锦盒,摊开那幅草书字帖,手指顺着墨迹扭转不定,缓缓道:“我猜那人其实早就看出来,我不是什么青蚨坊婢女了,所以才懒得掩饰他怀揣着方寸物或是咫尺物的事实。不但如此,方才在大街分别之际,我特意看了眼他背后的长剑,他当时……” 情采仰起头,双手负后,道:“怎么说呢,那一刻的他,定得像尊神龛上的泥菩萨。这样的人,青蚨坊送出一件值几枚小暑钱的泥女俑,算得了什么?人家愿意收,领我这份人情,青蚨坊就该烧高香了。” 说到这里,情采伸出一根手指,轻轻从上往下一划,心想,那人对她和对洪扬波,细细琢磨,真是判若两人。 洪扬波擦了擦额头汗水,自己当时岂不是差点错过一桩天大福缘?非要难为人家喝一顿酒才肯有件添头。 情采突然问道:“你说那人不答应你还酒,是身为山顶剑仙,不屑与你洪扬波同桌饮酒,还是真希望他的朋友亲自与你喝酒?” 洪扬波毫不犹豫道:“自然是前者。” 情采笑了起来,道:“那套斩鬼背花钱的抽成,青蚨坊今儿就不要了,洪扬波,下次请人喝酒,请贵的,嗯,‘怎么贵怎么来’。” 洪扬波笑逐颜开,道:“这敢情好!” 陈平安牵马而行,付账之后,还需个把时辰渡船才启程,他便在渡口耐心等待,仰头望去,一艘艘渡船起起落落,繁忙异常。 这座渡口,比起当年似乎还要更加财源滚滚。若是牛角山将来能有一半的忙碌,想必也能日进斗金。 天下金银也好,神仙钱也罢,钱财此物,自古喜动不喜静,就怕不挪窝。 这是崔东山当年的一句无心之语,当时听来毫无感觉,陈平安如今才嚼出些余味来,回味无穷。 崔东山留下那封信,见过了他爷爷崔诚后便离开落魄山,杳无音讯,泥牛入海一般。信上除了溜须拍马的言语,可以忽略不计,主要讲了三件大事。 一件是关于东宝瓶洲的格局大势,其中涉及炼化新山岳五色土作为本命物一事。 一件是关于李希圣和福禄街李氏,崔东山希望陈平安这位先生,除了依旧关爱小宝瓶外,便无需觉得太过亏欠李家,双方关系最好维持在一个点头之交的分上,莫要再锦上添花了。 最后一件只说让先生再等等,撼大摧坚,唯有徐徐图之。 虽然说得没头没尾,一笔带过,陈平安却知道崔东山在说什么。 是他的本命瓷一事。 秋末时分,悲风绕树,天地萧索,陈平安思绪飘远。 突然之间,有人从后方快步走来,差点撞到陈平安,被陈平安不露痕迹地挪步躲开。这人对陈平安的反应似乎有些措手不及,一个停顿,快步向前,头也不回。 陈平安也没有追究,肯定是离开青蚨坊后,那位女子在众目睽睽之下,赠送了他一只锦盒,惹来了旁人的觊觎。 野修求财,可不管半点江湖道义。 陈平安在书简湖以南的群山之中,所杀中五境的邪修鬼修,一双手都数不过来,最后还与一位不算结下什么死仇的金丹野修,换伤而过,但在那之后双方就相安无事,陈平安既没有上门寻仇,对方也没有不依不饶,要靠着占据地利人和,折腾出什么围剿狩猎来。 陈平安转头望去,有两个灰不溜秋的男孩女孩,面黄肌瘦,个子都矮,怯生生站在不远处,仰着脑袋望向牵马的陈平安,眼神充满了希冀。两个孩子各自手捧打开的木盒,兜售一些类似瓷瓶、小铜像和画片的山上小物件,谈不上什么灵气,其实被富贵人家拿来当文房杂项清供,还算不错,多是一两枚雪花钱的东西,但是相比市井店铺的价格,也算相当昂贵了。这大概算是天底下最小的包袱斋了,不过这些孩子背后大多盘踞着一股当地势力,孩子们多是只求个温饱而已。 陈平安很用心地挑选了几件小东西,一番讨价还价,最后用十二枚雪花钱买了三样小东西:一方“永受嘉福”瓦当砚,一对朱红沁色比较喜人的老坑黄冻老印章,一只色泽润透的红料浅碗。他打算回了落魄山,就把这些玩意儿送给裴钱,反正这丫头对一件东西的价格,并不太在意,只求多多益善。 陈平安从袖子里掏出雪花钱,再将三件东西放入袖中。 两个孩子致谢后,转身飞奔离去,步伐轻盈,欢天喜地,到了远处,才放缓脚步,窃窃私语。大概是害怕这个冤大头反悔吧。 遥遥看着两个孩子的稚嫩侧脸,陈平安会心一笑。 当年在骊珠洞天,每多跑一趟送出去一封信,就能从郑大风那里多拿一枚铜钱,想必那个时候,自己在福禄街和桃叶巷的脚步,只会比这两个孩子还要匆促。 看了眼天色,陈平安去渡口附近的酒肆要了一壶龙筋酒,在路边坐着慢慢喝。这龙筋酒相较于老龙城桂花酿和书简湖乌啼酒,都要逊色许多,当然价格也低。据说酿酒之水,来自地龙山一处山腰名泉,而整座地龙山的灵气来源,则是当年真龙在那条地底走龙道破土现身之后,被一位大剑仙削落之后融入山脉的一截龙筋。 陈平安一口一口喝着酒,优哉游哉。此次南下重游故地,其实都在赶路,又扳手指算着归程的时日,所以他极少有这么闲散的心境。 那匹马即便没了缰绳束缚,依旧老老实实待在原地,偶尔抬起马蹄,轻轻敲击石板。陈平安其实一直留心着,不会给它任何闯祸的机会。一心要把它带去落魄山,好给那匹被自己取名为渠黄的骏马做伴。 渡口这边的行人除了修行之人,往往非富即贵。陈平安喝着酒,默默看着他们的言谈举止,只不过都是蜻蜓点水,视线一闪即逝。 光阴悠悠。 陈平安放下酒碗,牵马去往渡口。 登船后,安置好马匹,陈平安在船舱内开始练习六步走桩,总不能输给自己教了拳的赵树下。 似乎每次乘坐渡船,都是打拳复打拳。 陈平安在一天夜深人静时分,来到渡船船头,坐在栏杆上。 圆月当空。书上说月是故乡明,只是浩然天下的书上好像都没有说过,在另外一座天下,有那三月悬空的奇异景象,外乡人只需要看过一眼,就能记住一辈子。 不远处,走来一双锦衣华服的年轻男女,卿卿我我。 陈平安摘下养剑葫,喝了口酒。如今喝酒,再没有最初时候的那种感觉,愁也喝得,不愁也喝得,却也没有什么瘾头,自然而然,就像年少时喝水。 那双年轻情侣,脸皮薄,没料到深夜时分,还会有那么大一盏“灯笼”挂在栏杆那边,只得绕路,去了更远的地方诉说衷肠。男子手上小动作不断,女子羞赧,涨红了脸,时不时瞥一眼那盏碍眼的“灯笼”,见那人似乎浑然不觉,这才松了口气,由着情郎上下其手。毕竟这次师门下山游历,多是与其他人同屋,难得有此独处机会,他们是早早约好了时辰,偷偷溜出屋子的。 陈平安干脆后仰躺下,跷着二郎腿,双手抱着养剑葫。 陈平安的眼角余光,瞥见远处,还站着一个神色落寞的年轻人,相貌平平,确实不如那个正与女子耳鬓厮磨的男人。 陈平安不再多看。 在那个失意人离开后,很快甲板这边就走出一位怒气冲冲的老妪,那双情侣顿时分开而立。先前胆大包天的男子后退一步,低下头去,娇羞的女子反而向前一步,与师门长辈对视。 老妪一番狠狠训斥,挥袖离去。 女子捂脸饮泣,男子好言安慰。 陈平安根据老妪的只言片语,才知道这拨松溪国仙家修士要去往云霞山观礼,在那边,有人刚刚跻身金丹地仙。老妪作为山门祖师堂长老,一气之下,让那位女子不许登山,只允许她在云霞山的山脚等候,言语之中,多有偏袒那个男子。如果不是还有一个外人在场,相信老妪就不是骂句“狐媚子”这么简单了。 老妪一走,男子马上上前说尽好话,女子很快就破涕为笑。女子梨花带雨之后的笑脸,如雨过天晴,最是痴情动人。 陈平安轻轻叹息,就只是看着那月明星稀的天幕,始终没有转移视线。 在男女返回各自屋子后,那个偷偷摸摸向师门长辈告了状的男子,不知是愧疚还是心虚,来到船栏附近趴在栏杆上,失魂落魄,怔怔望着夜空。 那人突然转过头,沉声对陈平安道:“劝你别多嘴。” 光阴长河,川流不息,人生多过客。 陈平安根本没有理睬那个年轻仙师的威胁。 那人勃然大怒,喝道:“你是聋子吗?” 陈平安轻轻点头,道:“对,我是聋子。” 那人一愣,厉色道:“你找死?” 陈平安缓缓道:“你跟一个聋子聊天,傻吗?” 那人气得七窍生烟,大踏步前行,只是走到一半,想到那些师门教诲和江湖传闻,猛然间停下脚步,放弃了意气用事。 但是如此一来,又显得自己太过色厉内荏。年轻修士举棋不定,不知是继续言语挑衅,还是就此离开,眼不见心不烦。 陈平安问道:“如果你真的成功拆散了那对鸳鸯,你觉得自己就能够赢得美人心吗?还是觉得哪怕退一步,抱得美人归就够了?” 年轻修士默不作声。 陈平安坐起身,转头笑道:“她是你师姐吧?那么你师姐喜欢的男子和喜欢她的男子,似乎都不是什么好东西,你说这样一个女子,惨不惨?还是说你可以等,等着哪天你师姐被辜负了,伤透心,你就乘虚而入?得手之后,再弃若敝屣,作为你的报复?” 年轻修士双拳紧握,青筋暴起。 陈平安微笑道:“细究人心,真是无趣。难怪你们山上修士,要时常扪心自问。心田之间,若不长庄稼,就会长杂草。” 年轻修士眼神微微变化。 听口气,此人不是修士?那就只是一位江湖剑客? 然后他只是被那人瞥了一眼,一瞬间如有一盆冷水当头浇下,古怪至极。 年轻修士仓皇离去,再顾不得什么颜面不颜面,反正此次一别,注定再无相逢。 陈平安深呼吸一口气,书简湖之后,自己想出来的那个破解之法,仍是用处不大。当时崔诚一语道破天机,人之心魔,无善恶之分,已经够可怕的了,更可怕的是他陈平安记性太好,太习惯推敲细节,这会让他得多大便宜就得吃多大的苦头。 水堵不如疏。 自己真要早点去北俱芦洲了。 第七章 人心中须有日月 ●●● 第七章 人心中须有日月 不知不觉,渡船已经进入山高水深的黄庭国地界。 陈平安来到船头赏景。 开渡船的很贴心,故意降低了渡船浮空的高度,有些时候就直接与险峻高峰擦肩而过,与飞鸟做伴。 黄庭国作为古蜀之地分裂出来的版图,许多大山头的谱牒仙师,付点钱给当地仙家和黄庭国朝廷后,便联络各方势力一起循着各类地方志和市井传闻,大肆挖掘江河,迫使河流改道,让河床干涸裸露出来,以寻找所谓的龙宫秘境,此外,也经常会有野修来此试图捡漏,碰碰运气。目盲老道人师徒三人当年也曾有此想法。只不过福缘一事,虚无缥缈,除非修士财大气粗,有本事打点关系,然后一掷千金,广撒网,不然很难有所收获。 渡船目的地在大骊京畿以北的长春宫,会路过龙泉郡牛角山,陈平安没有打算在那边下船,按照既定路线,先去趟旧属于嫁衣女鬼的那座府邸,探望一下顾璨父亲,然后沿着绣花江、红烛镇、棋墩山和铁符江这条熟悉的路线,以坐桩御剑姿态,火速返回落魄山,不然骑乘马匹还是太慢,会误了那艘跨洲去往北俱芦洲的渡船。 一艘渡船不可能单独为一位客人降落在地,故而陈平安已经跟渡船这边打过招呼,将那匹马放在牛角山便是,让他们与牛角山渡口那边的人打声招呼,将这匹马送往落魄山。 渡船管事面有难色,毕竟渡船光是飞掠大骊版图上空,就已经足够让人胆战心惊,生怕哪位客人不小心往船栏外边吐了口痰,然后落在了大骊仙家的山头上,就要被大骊修士祭出法宝,直接打得粉碎,人人尸骨无存。而且牛角山渡口作为这条航线的倒数第二站,是一拨大骊铁骑专职驻守,他们哪有胆子去跟那帮武夫打些货物装卸之外的交道。 陈平安便多解释了一些,说自己与牛角山关系不错,又有自家山头毗邻渡口,一匹马的事情,不会招惹麻烦。 观海境老管事哭丧着脸,既不拒绝也不答应。后来还是陈平安偷偷塞了几枚雪花钱,老管事这才硬着头皮答应下来。 真正的原因,自然不是贪图那几枚雪花钱,而是这个年轻人的大骊身份,不敢太过得罪。既然坐拥一座落魄山,那就是地头蛇了,这条航线是本家老祖耗费了大量人情和财力,才开辟出来的一条新财路,以后“低头不见抬头见”的,涉险帮个忙,就当混个熟脸,万一以后在哪个场合就用得着人情呢? 所幸那个年轻人也是个识趣的,得了便宜后,投桃报李,说以后停船时分,一有得闲,可以去往落魄山做客,他叫陈平安,山上酒茶都有,老管事这才有了些由衷的笑脸。不管真情假意,年轻剑客有这句话就比没有好,做生意很多时候,知道了某个名字,其实不必真是什么朋友。落在了别人耳朵里,自会多想。 之后某天,渡船已经进入大骊国土,陈平安俯瞰大地山水,与老管事打了声招呼,就让剑仙率先出鞘,自己则翻栏跃下,踩着那条金色丝线,急急画弧坠地而去。 老管事一拍栏杆,满脸惊喜。到了牛角山一定要好好打听一下,这个“陈平安”到底是何方神圣,隐藏得如此之深,下山游历,竟然只带着一匹马,寻常仙家府邸里走出的修士,谁没点神仙排场? 陈平安落在那条已经十分熟稔的道路上,也没有用一张破障符强行“破门而入,擅闯府邸”,这次再也无需阳气挑灯符带路,直接来到一处山壁,屈指轻弹如叩门。先前那次硬闯,被那位手臂缠绕青蛇的绣花江水神冷言嘲讽,以大骊山上律法训斥一通,撂下一句“下不为例”。虽然看似是对方跋扈,实则是陈平安不占理,别说今天陈平安还不是什么真正的剑仙,就算将来哪天是了,也一样需要在此“敲门”。 涟漪阵阵,山水屏障骤然打开,陈平安步入其中,视野豁然开朗。 陈平安皱了皱眉头,缓缓而行,环顾四周。此地气象,远胜往昔,山水形势稳固,灵气充沛,这应该是顾璨父亲作为新一任府主,修补山根三年有了成效,在山水神祇当中,这就是实打实的功劳,会被朝廷礼部记录在吏部考功司保存的那本功德簿上。但是顾璨父亲今天却没有出门迎接,这不合情理。 先前返回落魄山,关于这座“秀水高风”楚氏府邸,陈平安详细询问过魏檗,老府邸和新府主,分别作为北岳大神的下辖地界和属官,魏檗所知甚是详细。但是魏檗也说过,大骊的礼部祠祭清吏司,会专门负责几条朝廷亲手“牵扯”的隐线,就算是他自己,也只拥有知情权,而无干涉权,而这座楚氏旧宅,就在此列,而且就在去年冬末才刚刚划分过去,等于是单独摘出了北岳山头。上次陈平安跟大骊朝廷在披云山签订契约的时候,礼部侍郎又与魏檗提及此事,大略解释一二,不过是些客套话罢了,省得魏檗多心。魏檗自然没有异议。魏檗又不傻,如果真把所有名义上的北岳地界视为禁脔,那么连大骊京城都算他的地盘,难道他魏檗还真能去大骊京城吆五喝六? 关于顾氏阴神,按照官方的说法,顾韬在最近三年当中,始终深居简出,勤勤恳恳修补山水气运,劳苦功高,朝廷即将对其另有嘉奖和任命。据说关于顾韬的任命就职一事,魏檗和朱敛还打了个赌,各自将答案写在一张纸条上,都放在粉裙女童陈如初那里,谁输了谁请喝酒。魏檗当时让陈平安猜猜看双方所写的职务,陈平安哪里猜得出这些,何况当时还有二楼的教拳喂拳等着自己,头大得很。陈平安这会儿倒是有些后悔,那时候就应该猜猜看,不然现在就能多些心理准备。当时魏檗也提了一嘴,说顾璨娘亲在搬回小镇泥瓶巷祖宅后,第一时间就去找了顾韬,不过虽然她进了山水辖境,可阴阳相隔的夫妻二人,似乎没能见到面。 今天依旧是那位身披金甲的绣花江水神,在府邸大门口等待陈平安。 不过相较于上次双方的剑拔弩张,这尊品秩略逊色于铁符江杨花的老资历正统水神,这次的脸色和缓许多。 陈平安抱拳致礼道:“见过水神老爷。” 绣花江水神点头致意道:“是找府主顾韬叙旧,还是来找楚夫人报仇?” 陈平安笑道:“找顾叔叔。” 书简湖一事,既然已经落幕,就无需太过刻意了。谁都不是傻子。这尊忠心耿耿的绣花江水神,当年分明就是得了国师崔瀺的暗中授意。所幸当年自己跟顾叔叔演了那场戏,瞒天过海,自己毫不犹豫更改路线,提前去往书简湖,使得那个死局不至于多出更大的死结,不然再晚去个把月,阮秀跟那拨粘杆郎一旦与青峡岛顾璨起了冲突,双方是水火之争,冥冥之中自有大道牵引,任何一方有所死伤,对于陈平安来说,都是一场无法想象的灾难。 所以这位当年监督不力的水神,说不定已经在崔瀺那里吃过了挂落。 水神轻轻摸了摸盘踞在胳膊上的青蛇头颅,微笑道:“陈平安,虽然我至今还是有些恼火,当年被你们两个联手蒙骗戏耍得团团转,让你偷溜去了书简湖,害我白白耗费光阴,盯着你那个老仆看了许久,不过那是你们的本事。你放心,只要是公事,我就不会因为私怨而有任何泄愤之举。” 陈平安点头道:“水神老爷既然能够出现在这里,就一定会有这份气魄,我信。以后我们算是山水邻居了,该如何相处,就如何相处。” 这位身材魁梧的绣花江水神目露赞赏,自己那番措辞,可不算什么中听的好话,言下之意十分明显,既然他这位毗邻龙泉郡的一江水神,不会因公废私,那么有朝一日,双方又起了私怨嫌隙,自然是以私事方式了结。而这个年轻人的应对,也很得体,既无撂下狠话,也无故意示弱。 水神指了指身后方向,笑道:“修补山根一事,任重道远,这一次非是我故意刁难你和顾韬,不许你们叙旧,实在是他暂时无法脱身,不过你要是愿意,可以入府一坐,由我来代替顾韬请你喝杯酒。至于……楚夫人的事情,我有些私人言语,想要与你说一说。很多前尘往事,不会被记录在礼部档案上,喝醉之后,说些无伤大雅的酒话,也不算违例僭越。怎么样,陈平安,肯不肯给这个面子?” 陈平安点头笑道:“跟一位水神比拼酒量,实在是不太明智,不过我可以硬着头皮,自讨苦吃一回。” 一起走入府邸,并肩而行,陈平安问道:“披云山的神灵夜游宴已经散了?” 绣花江水神“嗯”了一声,道:“你可能想不到,有三位大骊旧五岳正神都赶去披云山赴酒宴了,加上诸多藩属国的神祇也来赴宴,我们大骊自立国以来,还不曾出现过这么盛大的夜游宴。魏大神这个东道主,更是风姿卓绝,这不是我在此吹嘘顶头上司,委实是魏大神太让人出乎意料,神人之姿,冠绝群山。不知道有多少女神祇,对我们这位北岳大神一见倾心,夜游宴结束后,依旧恋恋不舍,盘桓不去。” 提及魏檗这位并不陌生的“棋墩山土地爷”,这位绣花江水神似乎很是心悦诚服。 陈平安一想到在落魄山自家山头,自己被人当做色坯浪荡子的境遇,再看看人家魏檗,不禁有点郁闷。 在灯火辉煌的大堂入座后,有几位鬼物婢女上前侍奉,让水神挥手斥退。 水神拿出两壶蕴含绣花江水运精华的酒酿,抛给陈平安一壶,各自啜饮。 水神显然与府邸旧主人楚夫人是旧识,所以如此待客。 水神言语并无含糊,开门见山,说自己并不奢望陈平安与楚夫人化敌为友,只是希望陈平安不要与她不死不休。然后详细说了关于这位嫁衣女鬼和大骊书生的故事,说了她曾经是如何与人为善,如何痴情于那位读书人。关于她自认被负心人辜负后的暴虐行径,一桩桩一件件,水神也没有隐瞒,后花园内那些被她当做“花卉草木”种植在土中的可怜尸骸,至今不曾搬离,怨气萦绕,阴魂不散,十之七八,始终不得解脱。 提及那个可怜书生在观湖书院的惨剧,水神亦是心有戚戚然,神色肃穆沉重,喝了一口酒,道:“大骊兴盛之前,稍有志向的读书人,哪个没在外面挨过冷眼,受过委屈?才华越高,被打压得就越厉害,这位书生就是例子。当年坑害他的书院士子,其中一人,就是大隋豪阀子弟,如今仍然位居庙堂中枢!” 水神望向大堂门外,感慨道:“一笔糊涂账,怎么讲理?” 陈平安喝过了一口酒,缓缓道:“如果真要讲,也不是不能讲,顺序而已。只是有一个至关重要的前提,就是那个讲理之人,扛得起那份讲理的代价。” 水神笑道:“你来试试看?楚姑娘是局中人,拎不清的,而你陈平安是半个局中人,半个旁观者,最适合当这个讲理之人。你要是愿意,就当我欠你一份天大的人情了。” 陈平安摇摇头,道:“我没那份心气了,也没理由这么做。” 水神本就没有抱希望,故而也就谈不上失望,只是有些遗憾,举起酒壶,道:“那就只饮酒。” 陈平安跟着举起酒壶,酒是好酒,应该挺贵的,就想着尽量少喝点,就当是换着法子挣钱了。 除了那位嫁衣女鬼,其实双方没什么好聊的,所以陈平安很快就起身告辞,绣花江水神亲自送到山水屏障的“门口”。 陈平安抱拳告别,然后背后长剑铿锵出鞘,一人一剑,御风升空,逍遥远去云海中。 虽然陈平安来的时候,绣花江水神已经通过水幕神通领略过这份剑仙风采,可如今近距离亲眼看见,难免还是有些震惊。 陈平安落在红烛镇外,徒步走入其中,路过那座驿馆,驻足凝望片刻,这才继续前行。他先远远看了敷水湾,然后去了趟与观山街十字相错的观水街,找到了那家书铺,竟然还真给他见着了那位掌柜。书铺掌柜李锦一袭墨色长衫,坐在小竹椅上闭目养神,手持一把玲珑小巧的精致茶壶,悠悠喝茶,哼着小曲儿,以折叠起来的扇子拍打膝盖,至于书铺生意,那是全然不管的。 还是与当年如出一辙,相貌英俊的李锦,连眼睛都不愿意睁开,懒洋洋道:“店内书籍,价格都写得清清楚楚,你情我愿,全凭眼力。” 陈平安当年在这里,帮李槐买了本看似刊印没几年的《断水大崖》,九两二钱,结果是本老书,里面竟然有文灵精魅孕育而生。李槐这小子,真是走哪儿都有狗屎运。 在地龙山渡口的青蚨坊,其实陈平安第一眼就相中了那只幂篱泥女俑,因为看手工样式,极有可能与李槐那套泥人玩偶是一套,皆是出自洪扬波所说的白帝城神仙之手。就算最后那个一身剑意遮掩得不够妥当的“青蚨坊婢女情采”不送给他,陈平安也会想法子收入囊中。至于那块神水国御制松烟墨,当时陈平安是真没那么多神仙钱买下,准备回到落魄山后,与当年曾是神水国山岳正神的魏檗问一问,是否值得购买入手。 不过这不是陈平安来此的缘由。 事实上李锦如今已经一步登天,从一头出水登岸悠游人间市井的山泽精怪,高升为了大骊朝廷敕封的冲澹江江水正神,不但如此,这还是大骊自立国以来冲澹江的首任正统水神,当真是名副其实的“鲤鱼跳龙门”了。 与绣花江水神一样,如今都算是邻居,对于山上修士而言,这点山水距离,不过是泥瓶巷走到杏花巷的路程。 陈平安倒也不会刻意拉拢李锦,没有必要,也没有用处,但是路过了,主动打声招呼,于情于理,都是应该的。 落魄时,一定要把自己当回事;发迹后,一定要把他人当回事。 这些个在泥瓶巷泥泞里就能找到的道理,总归不能路走远了,登山渐高,便说忘就忘。 陈平安挑了几本品相大致可算善本的昂贵书籍,突然转头问道:“掌柜的,如果我将你书铺的书给包圆了买下,能打几折?” 好似俊俏世家子的李锦睁开眼,没好气道:“我就靠这间小店铺歇脚吃饭的,你全买了,我拿着一麻袋银子能做什么?去敷水湾喝花酒吗?就凭我这副皮囊,谁占谁的便宜还说不准呢。你说打几折?十一折,十二折,你买不买?” 陈平安点头笑道:“我买。” 李锦将手中茶壶放在一旁的束腰香几上,啪一声打开折扇,在身前轻轻扇动清风,微笑道:“不卖!” 陈平安只得作罢,付了三十多两银子,买下那几部古书。 银子到手,李锦笑眯眯地将陈平安送到铺子门口,道:“欢迎客人再来。” 陈平安一看他的脸色,就知道自己买亏了。 在陈平安离开观水街后,李锦坐回椅子闭眼片刻,起身关了铺子,去往一处江畔。 红烛镇是龙泉郡附近的一处商贸枢纽重地,绣花、玉液和冲澹三江汇流之地,如今朝廷在此大兴土木,处处尘土飞扬,十分喧嚣,不出意外的话,红烛镇不但要被划入龙泉郡,而且很快就会成为一个新县的县府所在地,而龙泉郡也即将由郡升州。如今山上忙,山下的官场也忙,尤其是披云山的存在,不知道多少山水神祇削尖了脑袋想要往这边凑,须知山水神祇可不只是靠着一座祠庙一尊金身就能坐镇山头的,从来都有自己交好的山上仙师、朝廷官员和江湖人士提携,所以说以当下披云山和龙泉郡城作为山上山下两大中心的大骊新州的迅猛崛起,已是势不可挡。 李锦来到江畔后,使了个障眼法,走入水中后,在江水最“柔”的绣花江内,闲庭信步。 三条江水,水性迥异。绣花江之水,柔和绵长,灵气最为充沛;冲澹江激流湍急,水性最烈,与江水名字截然相反;玉液江河道最短,水性最无常,灵气分布也多寡悬殊,其中江神水府所在地,最为风水宝地,若真有一位欠缺修道结茅之地的金丹地仙,凑巧想要在三条江水当中拣选一处,自然会选择担任玉液江的供奉客卿,在山上,这就叫万金难买小洞天。 绣花江是同僚辖境,除非是拜访水府,不然照理说李锦这属于越界,只不过负责巡狩江河的水中精怪,见着了这位黑衣江神,不但不觉得奇怪,反而笑意盈盈,一个个上前套近乎,这倒不是这位新任冲澹江水神好说话,而是故意恶心人罢了。李锦也不跟它们一般见识,没怎么恶脸相向,只说自己要去那座两条支流交汇处的馒头山。等到他离远了又不至于太远,那帮披挂甲胄、手持器械的精怪便立即一个个哄然大笑起来,言语无忌,多是讥讽这位昔年精怪德不配位,靠着傍大腿的歪路子,才侥幸登上神位,比起自家靠着生前、死后一桩桩功勋才坐稳位置的绣花江水神老爷,一条摇尾乞怜的鲤鱼,算个什么玩意儿。 那座位于江心孤岛的土地庙,玉液江和绣花江的虾兵蟹将,都不待见,岸上的郡县城隍爷,更是不愿搭理。馒头山这个在一国山水谱牒上最不入流的土地爷,就是块茅坑里的石头,又臭又硬。 小祠庙依旧香火凋零,朝不保夕,本地百姓都不爱来这里烧香,因为需要乘坐渡船才能登岸礼敬,太费劲,加上如今三江地界,神灵祠庙众多,求谁不是求?再说了,哪个品秩神位不比这小小土地公更高? 李锦跨过门槛,一个五短身材的邋遢汉子坐在神台上,一个身穿朱衣的香火童子,正坐在那只老旧的黄铜香炉里,双手使劲拍打,满身香灰,鬼哭狼嚎大声诉苦,夹杂着几句对自家主人不争气不上进的埋怨。一座土地祠庙能够诞生香火小人,本就奇怪,这个朱衣童子胆大包天,从来没有尊卑,没事情还喜好出门四处逛荡,给城隍庙那边的同行欺负了,就回去把气撒在主人头上,口头禅是下辈子一定要找个好香炉投胎,更是当地一怪。但李锦对此见怪不怪。 明知道一位江水正神大驾光临,那汉子仍是眼皮子都不耷拉一下。 倒是那个巴掌大小的朱衣童子,赶紧跳起身,双手趴在香炉边缘,大声道:“江神老爷,今儿怎么想起我们两个可怜虫来了?坐坐坐,别客气,就当是回自己家了。只是我们这儿地方小,香火差,连个果盘和一杯热茶都没有,真是怠慢江神老爷了,罪过罪过……” 汉子一巴掌按下,将朱衣童子直接拍入香灰之中,省得他继续聒噪烦人。 李锦从大老远的墙角那边搬来一条破烂椅子,坐下后,瞥了眼香炉里探头探脑的小家伙,笑问道:“这么大的事,都没跟相依为命的小家伙说一声?” 汉子面无表情道:“不是什么都还没定嘛,说个屁。” 李锦掏出折扇,轻轻拍打椅把手,笑道:“那也是大喜事和小喜事的差别,你倒是沉得住气。” 这汉子坐了好几百年冷板凳,从来升官无望,显然是有理由的,不然怎么都该混到一个县城隍了,而许多当年的旧识,如今混得都不差,也怪不得朱衣香火童子整天怨天尤人,没事就趴在祠庙屋顶发呆,眼巴巴等着天上掉馅饼砸在头上。汉子神色淡然来了一句:“这么多年来,吃屎都没一口热乎的,老子都没说什么,还差这几天?” 这种话,搁谁听了会心里舒服? 朱衣童子翻了个白眼,拉倒吧,喜事?喜事能落在自家老爷头上?就这小破庙,接下来能保住土地祠的身份,他就该跑去把所有山神庙、江神庙和城隍庙,都敬香一遍了。他现在算是彻底死心了,只要不被人赶出祠庙,害他扛着那个香炉四处颠簸,就已经是天大的喜事了。如今几处城隍庙私底下都在传消息,说龙泉郡升州之后,上上下下的大小神祇,都要重新梳理一遍,可他连磕头的苦肉计都用上了,自家老爷仍是不肯挪窝,去参加那场北岳大神举办的夜游宴。这不,最近都说馒头山要完蛋了,害得他现在每天提心吊胆,恨不得跟自家老爷同归于尽,然后争取下辈子都投个好胎。 李锦无奈道:“别人不说,你不鸟他们也就罢了,可我们多少年的交情了,说是患难之交,不过分吧?我祠庙建成那天,你也不去?” 汉子说道:“我去了,你更念我的好?不还是那点屁大交情?登门祝贺总得有点表示吧,老子兜里没钱,做不来打肿脸充胖子的事。” 朱衣童子怒了,站起身,双手叉腰,仰起头瞪着自家老爷,骂道:“你他娘的吃了熊心豹子胆?怎么跟江神老爷讲话的?不知好歹的憨货,快给江神老爷道歉!” 汉子斜了他一眼。 朱衣童子泫然欲泣,转过头,望向李锦,铆足劲才好不容易挤出几滴眼泪,哭道:“江神老爷,你跟我家老爷是老熟人,帮我劝劝他吧,再这么下去,我连灰都吃不着了,我命苦啊……” 李锦玩笑道:“又不是没有城隍爷邀请你挪窝,去他们那边的豪宅住着,香炉、匾额随你挑,那是多大的福气。既然知道自己命苦,怎么舍了好日子不过,要在这里硬熬着,还熬不出头。” 朱衣童子一巴掌使劲拍在胸口上,力道没掌握好,结果把自己拍得喷了一嘴的香灰,咳嗽几下后,朗声道:“这就叫风骨!” 说完了大话,肚子开始咕咕叫,朱衣童子有些难为情,就要爬出香炉。老子喝西北风去,不碍你们俩狐朋狗友的眼。 不承想那汉子从袖子里掏出一支山水香,双指一搓,一粒火光亮起,当然是最劣质廉价的那种,然后随手丢入香炉,朱衣童子一个飞扑过去,埋怨了一句“猪吃的都比这个好”,然后赶紧坐在香灰堆里,一边捧着那支香火,啃甘蔗似的吃着,一边摇头晃脑,满脸幸福笑意。 李锦哈哈大笑,打开折扇,清风阵阵,水雾弥漫,沁人心脾。 汉子犹豫了一下,正色道:“劳烦你跟魏檗和与你相熟的礼部郎中大人捎个话,如果不是州城隍,只是什么郡城隍、县城隍,就别找我了,我就待在这里。” 李锦皱了皱眉头,问道:“真要如此?” 汉子挠挠头,神色恍惚,望向祠庙外的滔滔江水。 李锦打趣道:“你跟魏檗那么熟,如果我没有记错的话,当年又有大恩于他和那个可怜女子,怎么不自己跟他说去?” 汉子冷笑道:“不过是做了点不昧良心的事情,就算什么恩德了?就一定要别人回报?那我跟那些一个个忙着升官发财添香火的家伙,有什么两样?新城隍这桩事情,又不是我在求大骊,反正我把话放出去了,最终选谁不是选?选了我未必是好事,不选我,更不是坏事,我谁也不为难。” 李锦点点头,道:“行吧,我只帮你捎话,其余的,你自求多福。成了还好说,不过照我看,难。一旦不成,你少不了要被新的州城隍穿小鞋,可能都不需要他亲自出手,到时候郡县两个城隍就会一个比一个殷勤,有事没事就敲打你。” 汉子一脸无所谓。 毕竟文武庙不用多说,必然供奉袁曹两姓的老祖宗,其余像龙须河、铁符江、落魄山、风凉山这些大大小小的山水神祇,都已按部就班,那么依旧空悬的两把城隍爷座椅,再加上升州之后的州城隍,这三位尚未浮出水面的新城隍爷,就成了仅剩的可以商量、运作的三只香饽饽。袁曹两姓,对于这三个人选,势在必得,必然要占据之一,只是在争州郡县的某个前缀而已,无人敢抢。毕竟三支大骊南征铁骑大军中的两大主将,曹枰和苏高山,一个是曹氏子弟,一个是袁氏在军队当中的话事人。袁氏对于边军寒族出身的苏高山有大恩,还不止一次,而且苏高山至今对那位袁氏小姐,恋恋不忘,所以被大骊官场称为袁氏的半个女婿。 至于剩下的人选,这其中就涉及复杂的官场脉络,需要一众地方神祇去各显神通了。 一直光顾着“啃甘蔗”填肚子的朱衣童子抬起头,迷迷糊糊地问道:“你们刚才在说啥?” 汉子没好气道:“在寻思着你爹娘是谁。” 李锦接着说起先前的书铺客人,还说了自己的猜测。 汉子脸色凝重。 朱衣童子肚子一饱,心情大好,打了个饱嗝,笑呵呵道:“你还真别说,我刚认识了个龙泉郡的朋友。我前不久不是跑去红烛镇那边玩嘛,走得稍微远了点,在棋墩山那边,遇见了一大一小两个姑娘,说是在那儿等人,一个长得真是俊,一个长得……好吧,我也不因为与她关系亲近,就说昧良心的话,确实不那么俊了,可我还是跟她关系更好些,特投缘,她非要问我哪里有最大的马蜂窝,这个我熟悉啊,就带着她们去了,井口那么大一个马蜂窝,都快成精了的,结果你们猜怎么着,两个小姑娘给一大窝子马蜂追着撵,都给叮成了两只大猪头,笑死个人。当然了,当时我是很痛心的,抹了好些眼泪来着,她们也讲义气,非但不怪我,还邀请我去一个叫啥落魄山的地方做客。跟我关系好的那个小黑炭,特仗义,特威风,说她是她师父的开山大弟子,只要我到了落魄山,就有好吃好喝好玩呢。” 汉子一下子就抓住重点,皱眉问道:“就你这点胆子,敢见生人?” 朱衣童子悻悻然道:“我当时躲在地底下呢,是给那个小黑炭一竹竿子打出来的,说再敢鬼鬼祟祟,她就要用仙家术法打死我了。事后我才知道上了当,她只是瞧见我,可没那本事将我揪出去。唉,也好,不打不相识。你们是不知道,这个瞧着像是个黑炭的小姑娘,见闻广博,身份尊贵,天赋异禀,腰缠万贯,江湖豪气……” 朱衣童子一脸崇敬仰慕,猛然间想起一事,蹲在香灰堆里挖了半天,使劲抛出一枚市井铜钱,炫耀道:“瞧见没,这是她送我的带路犒劳。出手阔绰不阔绰?你们有这样的朋友吗?” 汉子讥笑道:“是小暑钱还是谷雨钱?你拿近些,我好看清楚。” 朱衣童子重新藏好那枚铜钱,白眼道:“她说了,作为一个一年到头跟神仙钱打交道的山上人,送那些神仙钱太俗气,我觉得就是这个理儿!” 李锦摇晃折扇,微笑道:“是很有道理。” 汉子懒得理睬这个脑子拎不清的小东西。 夜幕中,铁符江畔,青衫剑客一人独行。 在昔年的骊珠小洞天,如今的骊珠福地,圣人阮邛订立的规矩,一直很管用。 野旷天低树,江清月近人。 临近那座江神祠庙。 一位怀抱金穗长剑的女子出现在道路上,看见了来者背负的长剑,她眼神炙热,问道:“陈平安,我能否以剑客身份,与你切磋一场?” 陈平安看了一眼当年那位宫中娘娘身边的捧剑侍女,如今大骊品秩最高的江水正神,然后说了一句话:“我怕打死你。” 铁符江水神杨花没有动怒,不过她那双金色眼眸流溢出来的审视意味,有些肆无忌惮,再一次认认真真打量起眼前的年轻剑客。 杨花作为神灵,以金身现世,素雅衣裙外流溢着一层金光,使得本就姿色出众的她,愈发光彩夺目。夜幕沉沉,一轮江上月,宛如这位女江神的首饰。 反观她对面的那个年轻人,远远没有她这般“遗世独立”。 当年杨花也用这种视线打量过陈平安,当时他是位草鞋少年,她从他身上只看出一股穷酸,以及淡淡的拳意。 此时此刻,她只看到陈平安腰间那枚被魏檗选中的养剑葫,一袭称不上法袍的青衫法袍,当然,重中之重,还有陈平安身后那把剑,除了这几件外物,其他没看出什么来。 看不出来,才是麻烦。 当然对杨花而言,正是出剑的理由。 杨花一直对自己的剑术造诣,极为自负,怀中所捧金穗长剑,更不是凡俗之物,是差点被放入那座仿制白玉京中的神兵利器。 两人之间,毫无征兆地荡漾起一阵山风水雾,一袭白衣、耳挂金环的魏檗现身,微笑道:“阮圣人不在,可规矩还在,你们就不要让我难做了。” 魏檗一来,杨花那种耀眼风采,一下子就给压了下去。 杨花目不斜视,眼中只有那个常年在外游历的年轻剑客,说道:“只要写下生死状,就合乎规矩。” 陈平安缓缓说道:“可惜你家主子,不像是个喜欢讲规矩的。” 杨花终于露出一丝怒容,主辱臣死,娘娘对她有活命之恩,之后更有传道之恩,不然不会因为娘娘一句话,她就抛弃俗世一切,拼着九死一生,受那形销骨立的煎熬,也要成为铁符江的水神,但是现在一个外人,胆敢对娘娘的为人处世指手画脚?一个泥瓶巷的贱种,骤然富贵,骨头就轻了! 魏檗似乎有些讶异,不过很快释然,比对峙的双方更加耍无赖,笑道:“只要有我在,你们就打不起来。你们愿意到最后变成各打各的,剑剑落空,给旁人看笑话,那么你们就尽情出手。” 陈平安对魏檗笑道:“我本来就没想跟她聊什么,既然如此,我先走了,把我送到裴钱身边。” 魏檗点点头。 这时杨花来了一句:“陈平安,怎么不劳驾魏山神,直接将你送到落魄山竹楼那边,躲在一位武道老宗师眼皮子底下,岂不是更安稳?” 陈平安回了一句:“怎么,你该不会是看上我了吧?非要死缠烂打?” 杨花脸若冰霜,一身浓郁水气萦绕流转。她本就是一江水神,此刻原本水深沉稳几近无声的铁符江,顿时江水如沸,隐约有雷鸣于水下。 魏檗一阵头大,二话不说,迅速运转本命神通,赶紧将陈平安送去骑龙巷。 不然恐怕自己加上圣人阮邛,都未必拦得住这两个一根筋的男女。 杨花这才微微转移视线,凝视着这位气质越来越“离世出尘”的山岳正神,眼神冰冷,没有丝毫敬意。 魏檗苦笑道:“两边不是人,我跑这趟,何苦来哉。” 杨花直截了当问道:“当年你与许弱他们一起骑乘精怪路过此地,看到我的时候,眼神古怪,到底是为什么?” 魏檗笑道:“别忘了我当时虽然还是个棋墩山土地,可毕竟是做过一国山岳正神的,自然看得出,你的金身品秩太高,不同寻常,就忍不住多瞥了几眼。” 杨花摇摇头,道:“你在说谎。” 魏檗没有在这个话题上跟她过多纠缠,轻声笑道:“陪我走走?” 魏檗率先挪步,走出几步后,转头道:“活人混官场,咱们这些死人混香火,不都要讲一点规矩?阮邛明明不在,那陈平安为何还要舍了更加省心省力的御剑,选择徒步走回小镇?” 杨花这才开始挪步,与魏檗一山一水两神灵,一前一后,行走在趋于平静的铁符江畔。 魏檗双手负后,缓缓道:“如果我没有猜错,你拦下陈平安,就只是好胜心使然,究其根本,还是舍不得阳间的剑修身份。如今你金身未曾稳固,进食香火的年份尚浅,还不足以让你与绣花、玉液、冲澹三江水神拉开一大段与品秩相当的距离,所以你挑衅陈平安,其实目的很纯粹,真的就只是切磋,不以境界压人。既然如此,明明是一件很简单的事情,为何就不能好好说话?真以为陈平安不敢杀你?你信不信,陈平安就算杀了你,你也是白死,说不定第一个为陈平安说好话的人,就是那位想要冰释前嫌的宫中娘娘。” 杨花默不作声。 山高于水,这是浩然天下的常识。 一国五岳正神的品秩神位,要高于任何一位水神。 不过杨花显然对魏檗并无太多敬意。 魏檗对此不以为意,就像是在自说自话:“一个念头与一个念头之间,距离多近?你这边一起念,隔着千山万水,就会有人心生感应,可通碧落与黄泉。有些时候,一个念头与一个念头之间,又有多远?” 杨花停下脚步,冷笑道:“我没心情听你在这里打机锋。只要是铁符江水神职责所在,我并无丝毫懈怠,你如果想要显摆北岳正神的架子,找错人了。你如果想要像打压落魄山宋山神一样,排挤我和铁符江,只管来,我接招便是。” 魏檗转头笑道:“将‘心情’二字替换成‘工夫’就更好了,显得更婉转些,这样你的言下之意,就不是冥顽不灵,对上司大不敬,而是你要忙着塑造金身,汲取香火精华,没空与我周旋,落在我耳朵里,就只是觉得你不谙世情,还算情有可原。” 杨花停下脚步,问道:“教训完了?” 魏檗点点头,笑容迷人,道:“今夜到此为止,以后我还会找你谈心的。” 杨花脸色阴沉。 魏檗伸出一根手指,竖在嘴边,阻止她道:“一些已经跑到嘴边的伤人话,能不说就不说,切记切记。” 杨花不愧是做过大骊娘娘近侍女官的,非但没有收敛,反而直截了当道:“你真不知道一些大骊本土高位神祇,那几位旧山岳神灵,以及位置靠近京畿的那拨,在背后是怎么说你的?我以前还不觉得,今夜一见,你魏檗果然就是个投机钻营的……” 魏檗笑着摆摆手,反问道:“我知道你要讲什么,只不过别人说了什么,我就一定是什么吗?真当自己是口含天宪的圣人,一语成谶的天君?那陈平安方才说你瞧上他了,所以才要纠缠不休,真是如此?” 魏檗收起手,道:“不要试图用这种方式激怒我,然后你我从此老死不相往来,你好讨个清静。我以后与你聊天,次数不会多,也会有的放矢,绝不耽搁你的修行。” 杨花无可奈何,心头犹有火气,忍不住讥笑道:“你对那陈平安如此谄媚,不害臊?且不说那些知道些真相的,有多少不明就里的山水神祇,大骊本土也好,藩属也罢,道听途说了些风言风语,暗地里都在看你的笑话。” 魏檗做了一个很幼稚的举动,他伸出拇指和食指,张开后,按住脸颊,轻轻往上一扯,扯出个笑脸,道:“只要见着我的面,一个个乖乖地摆出个笑脸,就足够了。至于背地里说什么,脑子里想什么,我没兴趣知道。” 杨花扯了扯嘴角,捧剑而立,她显然不信魏檗这套鬼话。 魏檗感慨道:“你虽然成就神祇金身的时候,吃过一些苦头,可是等你哪天有了我这些人生起伏,就会明白,现在的这些人之常情,也就只是人之常情罢了。” 魏檗最后说道:“大道漫长,修行不易,遇人遇事多思量。天下事之成败,归根结底,还是跟人打交道的成败。” 杨花依旧针锋相对,嗤笑道:“这么爱讲大道理,怎么不干脆去林鹿书院或是陈氏学塾,当个教书先生?” 魏檗突然歪着脑袋,笑问道:“是不是好好说的道理,从来都不是道理,就听不进耳朵?” 杨花心知不妙。 魏檗抬起双手,轻轻抖袖,大袖翻动,如两团雪花纷飞,妙不可言。 江神祠庙那边的香火精华,以及铁符江的水运精华,分别凝聚成一团金黄、一团碧绿,被魏檗收入囊中。 魏檗扬长而去。 杨花呆呆地站在原地。这算是那位北岳山神恼羞成怒了? 不承想那白衣神人脚步不停,却转过头,微笑解释道:“我可没生气。这是真心话,骗人是小狗。” 陈平安轻轻敲响骑龙巷压岁铺子的门。 既然魏檗将自己送到这里,说明裴钱应该就夜宿于此。 也不奇怪,裴钱本来就不爱跟崔诚打交道,况且落魄山上人数寥寥,哪里有小镇这边热闹,加上自己店铺就有糕点,要是嘴馋了,想要买串糖葫芦也就走几步路。陈平安对此从来不说什么,只要抄书依旧,不太过顽劣,也就由着裴钱去了,何况平日里看顾店铺生意,裴钱确实上心。就是不知道,去学塾读书一事,裴钱想得如何了。 开门的是石柔。 阴物鬼魅也不是全然无需睡眠休憩,只不过跟活人恰好相反,昼伏夜出,而且就算是那裨益魂魄的酣睡,往往只需要三两个时辰就足够,据说这是因为阴物的魂魄远比活人精粹,毕竟罡风吹拂,阳光曝晒,等等,既是苦难,也是一种无形的修行。 石柔笑道:“公子,回来了啊。” 陈平安点点头,问道:“裴钱在这边睡觉?” 石柔轻声道:“跟福禄街的李姑娘一起抄完书,熄了灯,又聊了很久才入睡。前些天去了趟棋墩山,给马蜂叮咬得厉害,哪怕到杨家铺子那边抓了草药敷上,还是难受睡不着。” 一起关上店铺门板的时候,石柔问道:“我这就去把她们俩叫醒?” 石柔有些为难,虽然压岁铺子后院有三间屋子,可正屋给裴钱和李宝瓶占了,一间偏屋装满了货物,仅剩下一间,名义上算是她石柔的住处,摆了不少从市井坊间购买而来的私人物件,见不得人。没办法,如今她寄居在一副男子仙人遗蜕当中,但桌上却摆着胭脂水粉,连她自己都觉得别扭。裴钱这个死丫头,还故意送了一柄铜镜给她当礼物。 陈平安压低嗓音道:“不用,我在院子里对付着坐一宿,就当是练习立桩了。等下你跟我聊聊龙泉郡的近况。” 在靠近石柔偏屋的檐下,石柔给陈平安搬了条长凳过来,她自己就站着。 石柔说了些夜游宴和落魄山的大小事情。 山崖书院的学子继续北游,会先去大骊京城,游览书院旧址,然后继续往北,直到东宝瓶洲最北边的大海之滨。只是李宝瓶不知用了什么理由,说服了书院圣人茅小冬,让她留在了小镇。石柔猜测,应该是李氏祖宗去茅夫子那边求了情。 柳清山和柳伯奇已经离开龙泉郡,临行之前,这双已经携手游历半洲之地的神仙眷侣,专程找朱敛喝了顿酒,拜了把子。 陈平安听到这里,愣了一下,柳清山不像是会跟人斩鸡头烧黄纸的人啊,又不是自己那个开山大弟子。 石柔笑着揭破谜底,原来是柳伯奇认了朱敛做大哥,说是一定要朱敛跑趟青鸾国,参加她和柳清山的婚宴。 陈平安揉了揉眉心,这是什么跟什么啊? 此外还有几件不算小的正事,石柔说得不多,她还是希望陈平安能够与朱敛聊聊。石柔不得不承认,朱敛做事,无论大小,还是稳重的,就是那张破嘴,招人烦,还有那眼神,让她觉得身为女鬼都瘆人。 一件是书简湖珠钗岛的刘重润并未亲至,而是派了一位心腹弟子,携礼拜访落魄山。当时魏檗还主动露了面,把那位不过是洞府境的年轻女子吓得不轻,到后来说话都有些不利索了。 再就是黄庭国的御江和白鹄江两位水神,先后拜访落魄山,还是朱敛和郑大风负责接待。 大大小小,零零碎碎,陈平安听完石柔有条不紊的讲述后,指了指正屋那边,笑问道:“那两个家伙的脸怎么样了?” 石柔愣了一下,无奈道:“裴钱顽皮也就罢了,不承想李姑娘也是个由着裴钱瞎胡闹的。公子你是不知道,在铺子见着她们俩那可怜模样的时候,我的心情就跟珠钗岛那个丫头差不多。不过她们自己倒是挺乐呵,还约好了下次各自学成了一身好武艺,再去闯一闯龙潭虎穴。” 陈平安哭笑不得。 石柔不知为何,在铺子这边落脚后,好像比在落魄山那边要更自在,竟然还打趣起了陈平安,道:“公子这次出门游历,是不是又给谁带礼物了?” 陈平安“嗯”了一声,手腕翻转,掏出那三件地龙山渡口买来的小物件,递给石柔红料浅碗和瓦当砚,自己拿着出自东南某国篆刻大家之手的对章,放在耳边,轻轻敲击,听着清脆声响,歪头笑道:“三样东西,花了十二枚雪花钱,你如果有喜欢的,可以挑一样,回头我就跟裴钱说只买了两样。” 石柔多瞧了几眼那只可爱可亲的红料浅碗,还是摇头道:“算了吧。” 陈平安笑道:“送人物件,多是成双成对的,单数不好。我很快就要出远门,短时间内回不来,你就当是明年春节的红包了。” 石柔轻轻举起手心那只红料浅碗:“那就这件?” 陈平安点点头,提醒道:“以后别说漏嘴了,小丫头喜欢记账本,她不敢在我这边碎碎念,但是你免不了要给她念叨好几年的。” 石柔收起那只小碗,再将那“永受嘉福”瓦当砚递还给陈平安。 石柔疑惑道:“公子就这么喜欢送人礼物啊?” 陈平安笑道:“你可能不太清楚,从小到大,我一直就特别喜欢挣钱和攒钱,当时是辛辛苦苦存下一枚枚铜钱,有些时候晚上睡不着觉,就拿起小陶罐,轻轻晃动,一小罐子铜钱敲击的声音,你肯定没听过吧?郑大风还在小镇东边看大门的时候,我跟他做过一笔买卖,每送一封信去小镇人家,就能赚一枚铜钱。每次去郑大风那里拿信,我都恨不得郑大风丢给我一大箩筐信,不过到最后,也没能挣几枚,再后来,因为发生了一些事情,我就离开家乡了。” 石柔笑着摇头。 陈平安双手笼袖,身体前倾:“不是说我现在有钱了,就变得大手大脚,而是我当年之所以那么财迷,就是为了有朝一日,我可以不用在小事上斤斤计较,不用到了每次该花钱的时候,还要束手束脚。比如给我爹娘上坟的时候,置办物品,就可以买更好一些的。过年的时候,也不会买不起春联,只能去隔壁院子那边的大门口,多看几眼别人贴的春联,就当是自家也有了。那种自己都习惯了的窘迫,还有那份苦中作乐,可能任谁看到了,都会觉得很幼稚的。” 石柔已经不知道如何接话了。 陈平安沉默片刻,想了想,又道:“有些话可能比较煞风景,但是反正我马上就要离开龙泉郡了,你就当耳边风听几句,反正听过之后,估计最少三年之内都不会被我烦了。” 石柔笑道:“公子请说。” 陈平安指了指石柔,道:“这副仙人遗蜕,我从来不觉得是你占了多大的便宜,但是天底下的福气,过了家门,如那风水兜转一圈,更多还是留不住。既然接受了这桩机缘,首先心里就别有芥蒂,拿稳了才是本事。不管你是不是觉得我故意说些卖人情的言语,我都要说。我不图你靠着这副遗蜕,将来一定要为落魄山做什么,我只是希望你在落魄山也好,在骑龙巷这间小铺子也好,都与人融融洽洽,不要总觉得自己格格不入就是别人的问题,要学会入乡随俗。当然这并不轻松,是一件滴水穿石的耐心活儿,可是我们活着,不都是这样吗?对吧?” 石柔思量一番,沉吟道:“公子说得真诚厚道,我会多想想的。” 陈平安收起了对章和瓦当砚,摘下养剑葫一边喝着酒,一边道:“你有没有发现,在落魄山,或者说是泥瓶巷祖宅,如今这么些人,身份和境界各有高低,但是关系亲疏,不是靠这个来定的。我与你说这些,不是一定要你变成我心目中的那种人,而是不希望你心里觉着委屈,却想岔了真相。” 石柔问道:“陈平安,以后落魄山人多了,你也会次次这么与人交心吗?” 陈平安摇摇头,道:“如果将来真有了自己的山上门派,动辄几十上百人,我到时候肯定顾不过来的,但是没关系啊,我有你们在,你和朱敛郑大风他们,一个个各有千秋。而且我一直觉得道理不一定要说,立身正,心态好,自然而然,就有道理……” 陈平安突然抬起胳膊,伸出手,像在感受拂过的微风,道:“就像春雨随风潜入夜,润物细无声,比我这个连读书人都不算的家伙,在那儿絮絮叨叨,要更好。” 石柔凝视着年轻人的侧脸,怔怔无言。 之后陈平安开始练习剑炉立桩,石柔便回了自己屋子。 魏檗出现在檐下,微笑道:“你先忙,我可以等。” 半个时辰后,陈平安才睁开眼,叹了口气,道:“久等了。” 魏檗问道:“怎么回事?” 陈平安无奈道:“其实我当年登上宫柳岛,见到了那位上五境修士刘老成,听过他亲口讲述关于心魔的遭遇,我就有所察觉,自己的心境,其实是拔苗助长了。后来崔老前辈也说,我在当年本命瓷碎了后,心境也跟着支离破碎,几次游历,一路上所见所闻所学所悟,虽然在拼凑,可是距离重建起一座经得起风吹雨打的长生桥,还是很有差距,结果在青峡岛,那场书简湖问心局,本该是一位金丹修士甚至是元婴修士,才会经历的扪心扣关。我自碎文胆,等于雪上加霜。我虽然最终在书简湖,说服了自己,可是说服自己的过程里,又有诸多负担在身。问题的症结,在于事与理起了根本冲突,此事与书简湖无关,只是自家事。” 陈平安喝了口酒,这一次是真的借酒浇愁,又道:“我曾经坚信,只要知道的道理越多,我出拳出剑,就可以更快,而且会越来越快。” 陈平安喃喃道:“但是当我对这个世界的复杂和人心善恶难定,了解得越来越多之后,一心希望着自己在出手之前,一定要去看对方的前因后果,去尽可能多想一些可能性,最好的,最坏的,如此一来,才能达到我自认的无错,那个时候出手,才可以快。” 陈平安自言自语道:“可是一旦事发突然,必须要立即分出对错、生死,由不得我以顺序学说,去慢慢细究人心和真相,我该怎么办?” 魏檗点头道:“世间道理越对,就越重,你作为纯粹武夫,这么做是在作茧自缚。因为你自己也清清楚楚,明明白白,自己……不痛快。遥想当年,你在最贫穷的时候,反而在心境上是最轻松的,因为那个时候,你无比确定自己必须坚守的道理就那么几个,所以能忍则忍,不能忍,就拼命,故而面对蔡金简、苻南华也好,之后对敌正阳山搬山猿和杏花巷马苦玄也罢,你拳意有几斤几两,就递出几斤几两,问心无愧,拳意纯粹,生死且看轻,由我先出拳。” 陈平安沉声道:“对!” 魏檗斜靠廊柱,接着道:“所以你要走一趟北俱芦洲,希冀着那边的剑修和江湖武夫,不爱讲理,跋扈行事,这是你离开书简湖后琢磨出来的破解之法。可是当你离开落魄山,故地重游,见过了老朋友,再以另外一种眼光去看待世界,却发现你自己动摇了,认为即便到了北俱芦洲,也一样会拖泥带水,因为说到底,人就是人,就会有各自的悲欢离合,可怜之人会有可恨之处,可恨之人也会有可怜之处,任你天大地大,人心皆是如此。” 陈平安默不作声,狠狠灌了一口酒。 魏檗轻声道:“看来又是一个无解的死局。要么变成另外一个陈平安,要么就只能蹒跚前行,练拳练剑,即便可以随着境界攀升,可注定都无法做到心中所想的那种‘最快’。” 魏檗换了一个话题,问道:“是不是突然觉得,走得再远,看得再多,这个世界好像终究有哪里不对劲,可又说不上来,就只能憋着,而这个不大不小的疑惑,好像喝酒也没用,甚至没法跟人聊?” 陈平安瞪大眼睛,魏檗这番话,一语中的! 魏檗却依旧是那么个慵懒姿势,仰头望向明月,道:“一个人心中,必须有日月。” 魏檗眯起眼,微笑道:“缺一不可。” 陈平安陷入沉思。 魏檗转头笑道:“既然大方向无错,无非是难熬,怕什么?你还怕吃苦?怎么,不比当年的一无所有,仿佛人生突然有了盼头之后,开始有强者的包袱了?你不妨以最笨的法子来审视自己。第一,讲理,从来不是坏事;好好讲理,更是难得。第二,如今觉得道理阻碍了你的出拳和出剑,别怀疑自己的‘第一’是错的,只能说明你做得还不够好,道理还不够通透,并且你当下的出拳和出剑,依旧不够快。” 陈平安眼神明亮了几分,只是苦笑道:“说易行难啊。” 魏檗摊开手,笑道:“那是你的事,跟我没关系嘛。” 陈平安释然笑道:“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 魏檗啧啧道:“不愧是马屁山的山主。” 陈平安哈哈大笑,道:“你也这么看待落魄山?” 陈平安赶紧压下笑声,以免吵到正屋那边。 魏檗突然说道:“关于顾璨父亲升官一事,其实大骊朝廷吵得厉害。礼部最初是想要将这位府主阴神擢升为州城隍,但是袁曹两位上柱国老爷,自然不会答应,于是刑部和户部,破天荒联手一起对付礼部。现在呢,又有变故,关老爷子的吏部,也掺和进来蹚浑水。没有想到一个小小的州城隍,竟然牵扯出了那么大的庙堂漩涡,各方势力,纷纷入局。显而易见,谁都不愿意那位藩王和国师崔瀺,还有那位宫中娘娘,三个人就商量完了。” 陈平安拍了拍屁股底下的长凳,试探性问道:“为了那个空悬的位置?” 魏檗点点头:“实在是拖得太久,本就不合礼制,所以东宝瓶洲中部的三支大骊铁骑,已经有些人心浮动。” 陈平安摇摇头,道:“我不关心这些。” 魏檗笑道:“与你说这些,不过是好让你晓得,家家有本难念的经,不光你难熬。” 陈平安道:“你少在那里站着说话不腰疼。” 魏檗瞥了眼陈平安,道:“你一个坐着的家伙,好意思说我一个站着的?” 魏檗站直身体,道:“行了,就聊这么多。铁符江那边,你不用管,我会敲打她。” 陈平安点点头。 又想起一事,说了地龙山渡口青蚨坊的那块神水国御制松烟墨。 魏檗笑道:“如果是开价五枚小暑钱,很划算了。青蚨坊还是眼窝子浅了,不识货,不过不能怪他们,此物妙处,如今恐怕真没几个人知道。回头我赶紧让人去跑一趟青蚨坊。” 陈平安说道:“这一趟来回,也会有开销的,这笔神仙钱,得算在其中。” 魏檗笑了笑,问道:“跟我有什么关系?又不需要我掏钱。你猜现在北岳地界,想要为我跑这一趟去花这笔冤枉钱的家伙,有多少,几十?一百?反过来说,花五枚小暑钱也好,十枚也罢,我送出去这份人情,等于一颗定心丸,对方怎么都是大赚特赚的。” 如今的陈平安,自然一点就透。 魏檗一闪而逝,走之前提醒陈平安那艘跨洲渡船很快就要到了,别误了时辰。 来到披云山之巅那座巍峨壮观的山岳祠庙,魏檗躺在屋檐上,以天为被,酣睡过去。 大江大河齐到处,曲水大转,高山相依,千里龙来住。 渊深鱼聚,林茂鸟栖。山清水秀,人杰地灵。 天微微亮。 裴钱睡眼惺忪推开门,手持行山杖,大摇大摆跨过门槛后,仰头望天,大大咧咧道:“老天爷,我跟你打个赌,我要是今儿不练出个绝世剑术,师父就立即出现在我眼前,咋样?敢不敢赌?” 裴钱自顾自点头,道:“不说话?那就是答应了!如果赌输了就赖账,可不是一个好的老天爷!” 裴钱一个蹦跳进入院中,结果愣在当场。 石柔偏屋那边的屋檐下,师父好像就坐在那儿瞧着自己? 陈平安看着那张黝黑脸庞,果然还肿得跟馒头似的,这还是敷药消肿了一些,可想而知,刚刚从棋墩山跑回龙泉郡那会儿,是怎么个可怜光景。 裴钱揉了揉眼睛,惊问道:“师父?我该不会是做梦吧?” 陈平安笑道:“那就打自己一个耳光。” 裴钱眨了眨眼睛,“嘿”了一声,道:“我又不傻。” 她转头往正屋那边高声喊道:“宝瓶姐姐,我师父到啦!” 一位亭亭玉立的红衣姑娘快步走出屋子,脸上红肿得比裴钱还厉害,所以乍一看,就没那么漂亮了。 但是她也没有因为自己的脸庞,有任何扭捏,甩开胳膊,一路小跑到陈平安跟前,骤然站定,笑容灿烂,喊道:“小师叔!” 陈平安站在这两个同龄人身前,伸出两只手,比划了一下个头。 裴钱哭丧着脸。 怎么宝瓶姐姐这样,师父也这样啊。 陈平安其实第一眼看到小宝瓶后,有些不敢相信。 当年那个红棉袄小姑娘,怎么一眨眼的工夫,就长得这么高了? 石柔搬了两张椅子出来,裴钱想要跟师父一起坐在长凳上,被已经坐在椅子上的李宝瓶看了一眼,立即重新抬起屁股,坐在李宝瓶身边。 陈平安看着这两个家伙的红肿脸庞,忍着笑,问道:“李槐他们已经跟着茅山长去北方了?” 李宝瓶使劲点头,道:“回头我爷爷会亲自带我赶上大队伍,小师叔你不用担心。” 陈平安问道:“董水井见过吧?” 李宝瓶笑道:“我和裴钱去过风凉山那边了,铺子里的馄饨还行吧,不如小师叔的手艺。” 裴钱板着脸,一动不动。 这黑炭丫头心里犯嘀咕,记得当时在董水井的馄饨铺子,宝瓶姐姐可是吃了两大碗。只不过这些她哪敢当着宝瓶姐姐的面说,万一将来宝瓶姐姐嫌弃她多嘴,不带她玩了,咋个办? 陈平安叮嘱道:“路过京城的时候,一定要去找找石春嘉。” 李宝瓶“嗯”了一声,道:“已经写信寄去了,羊角丫头正等着我呢。” 陈平安转头望向裴钱,问道:“想好了没有,要不要去学塾念书?” 裴钱耷拉着脑袋,道:“想好了,宝瓶姐姐要我去学塾念书,还拽着我去了趟学塾,去了好几天哩,说是查探虚实,要知己知彼,每一个夫子先生的性情脾气,都要先摸清楚了,以后才能少挨板子和罚抄书。宝瓶姐姐还不许我跟人炫耀自己的那只书箱,也不许我在额头上贴着符纸去上学,还有好多好多的规矩,宝瓶姐姐都写在了纸上,要我每天都对着抄一遍的。” 李宝瓶拍了拍裴钱的脑袋,道:“这叫先难后易。到了学塾,不用害怕教书先生,有问题就问。如果受了同窗的欺负,也不要只知道哭着回来跟石柔姐姐告状,一定要在学塾那边,就靠着自己的本事解决。到了学塾,最最重要的是什么?” 裴钱病恹恹道:“是与夫子们学那做人的道理,书上的具体内容,只是术,不是道,两者兼备那是最好,如果做不到,就要取道而舍术,万万不能捡了芝麻丢了西瓜。” 李宝瓶这才满意地点头。 裴钱抬起头,皱着一张脸,可怜兮兮地望向陈平安,委屈巴巴道:“师父。” 李宝瓶伸手按住裴钱的脑袋,裴钱立即挤出笑脸:“宝瓶姐姐,我知道啦,我记性好得很!” 陈平安取出那瓦当砚和对章,交给裴钱,然后笑道:“路上给你买的礼物。至于宝瓶的,没有遇到合适的,容小师叔先欠着。” 裴钱欢天喜地,犹豫了一下,一手持着砚台,一手攥着对章,转头对李宝瓶问道:“宝瓶姐姐,你挑一件,我送你!” 李宝瓶摇头道:“不用,我就爱看一些山水游记。” 裴钱“哦”了一声,有些失落。 陈平安突然拿出一摞古书,递给李宝瓶,道:“在红烛镇观水街那边挑的,不贵,别嫌弃。” 李宝瓶神采奕奕,捧在怀中,咧嘴笑道:“小师叔你骗人啊。” 笑得很不淑女,倒是跟小时候差不多。 陈平安开始摆师父和小师叔的架子了,正色道:“以后最好别去捅马蜂窝,如果非要玩,事先就一定要想好逃跑路线,若是这些都做不到,也该随身带着草药。” 李宝瓶双臂环胸,重重点头。 裴钱哀叹一声,以行山杖戳地,懊悔道:“都怪我,我这套疯魔剑术还是威力太小。” 石柔已经在铺子那边开门迎客了,她刚走入后院,陈平安就朝她点点头,示意他知道了。 石柔见怪不怪。我家少爷,擅长于细微处见心性和功夫,心境壮阔如山河,视野所及,却见芥子——这是朱敛的马屁话。石柔觉得也不全是溜须拍马。 陈平安站起身说道:“宝瓶,你爷爷来了。” 李宝瓶跟着站起身,蹦跳了一下,笑道:“小师叔,下次见面,我就该有这么高了。” 裴钱张大嘴巴,这类话题,她插不上嘴,就莫要自取其辱了。 陈平安取出那只幂篱泥女俑,笑道:“把这个交给李槐。” 李宝瓶小心翼翼收好。 陈平安带着她们走到铺子门口,见到了那位元婴境地仙的李氏老祖,抱拳道:“见过李爷爷。” 老人笑着点头,欣慰道:“很好很好,有出息,不然外边都以为咱们骊珠洞天,就只出了个马苦玄狼崽子,岂不是让人笑话!” 陈平安欲言又止。 老人摇头道:“不着急,慢慢来。家风一事,只讲正不正,跟门户宅邸的大小没关系。咱们两家的家风都不差,既然如此,那咱们双方就都怎么舒心怎么来。日后一旦有事相求,无论是你还是我,只管开口。” 陈平安点头答应下来,如此对于双方都是最好。 李宝瓶与自己爷爷一起离开,不过她倒退而走,挥手作别。 陈平安笑着轻轻挥手。 裴钱没来由冒出一句,很是感慨道:“月有阴晴圆缺,人有聚散离合,真是愁得让人揪头发啊。” 陈平安一栗暴下去。 这下子顾不上愁不愁了,裴钱龇牙咧嘴直喊疼。 在陈平安带着裴钱去落魄山的时候,裴钱悬好刀剑错,手持行山杖,一边绕着师父跑来跑去,一边说着自己最近的丰功伟绩。当然,捅马蜂窝不算,那是她大意了。 落魄山那边,朱敛正在画一幅美人图,画中女子,是当初在夜游宴上,他无意间瞥见的一位小小神祇。 一旁的郑大风笑容古怪。 朱敛带上山的少女,则只觉得朱老神仙真是什么都精通,对他愈发崇拜。 黄庭国南方边境,一位身材修长的男子,白衣胜雪,风流倜傥,腰佩一柄狭刀。他的身边跟着一对双胞胎姐弟,十二三岁的年纪,皆眉眼灵秀,模样相似。姐姐眼神凌厉,锋芒毕露,斜背着一杆自制木枪。弟弟则更像是个性情温厚的读书郎,背着书箱,挎着水壶。 这双姐弟,是男子在游历途中收取的入室弟子,都是练武良才。 桐叶洲。 玉圭宗。 一处尚未“开峰”的僻静山头,山高入云,一位绝色女子背负长剑,正在观看云海。 邻近此峰的一座山头,一座仙雾缭绕的仙家府邸中,一位高冠俊美的年轻男子,在玉圭宗内身份尊贵,此刻正扶着栏杆,遥遥望向那位女子。 他觉得自己这辈子的道侣,就是她了,只能是她。 东宝瓶洲中部,一条去往观湖书院的山野小路。 一个身材精壮的汉子,走在一头黄牛身后。 汉子有些想念那个古灵精怪的黑炭丫头。 而那头长了一对水牛长角的黄牛,一边的牛角上挂着字帖画卷书籍,至于另外那边,则挂着一个双腿蜷缩,双手扒住牛角的白衣少年,眉心有痣,风流蕴藉,皮囊之好,宛如天庭谪仙人。不过这会儿,白衣少年一脸无聊到要死的表情,使劲哀嚎道:“魏羡,我好想先生啊,怎么办啊,一想到先生没有我在身边伺候,弟子我心焦如焚哇……” 魏羡没说话。 习惯就好,隔三岔五就要来这么一出,他魏羡就算再仰慕钦佩此人,也觉得烦。 这一路行来,除了正事之外,在闲来无事的光阴里,这家伙就喜欢没事找事,血腥的手腕自然有,玩弄人心更是让魏羡都觉得背脊发凉,只是夹杂其中的一些个话语事情,让魏羡都觉得一阵头大。比如早先路过一座隐蔽极好的鬼修门派,这家伙将一群邪道修士玩得团团转不说,从下五境到洞府境,再一层层慢慢攀升到元婴境,每次厮杀都假装命悬一线,然后几乎将一座门派给硬生生玩残了。 鸠占鹊巢之后,他临时当起了山大王,大摆宴席,广邀群雄。在酒宴上他又开始胡说八道:“实不相瞒,我若是不小心惹恼了我家先生,一旦交手,不是我吹牛,根本不需要半炷香,我就能被先生打死。”害得劫后余生的满堂众人,都不知道如何谄媚答话,结果冷场之后,又给他随手一巴掌拍死两个。 “秋将去,冬便至,夔怜蚿,蚿怜蛇,蛇怜风,风怜目,目怜心,先生可怜可怜学生哟……” 少年还挂在牛角上,双腿乱踹,依旧在嚎叫不已,惊起林中飞鸟无数。 第八章 自古饮者最难醉 ●●● 第八章 自古饮者最难醉 昔年的西边大山,人迹罕至,唯有烧炭的樵夫和挖土的窑工出没,如今一座座仙家府邸占据山头。更有牛角山这座仙家渡口,陈平安不止一次看到小镇的孩子,一起端着饭碗蹲在墙头上,仰头等着渡船的掠过,倘若凑巧瞧见了,就要大呼小叫,雀跃不已。 这次返回落魄山的山路上,陈平安和裴钱遇到了一支去往衣带峰的仙师车队。 要在这边落脚,打造洞府,有一点不好,就是阮邛立下规矩,不许任何修士肆意御风远游。不过随着时间推移,阮邛建立龙泉剑宗后,不再仅是坐镇圣人,也是为了开枝散叶需要人情往来的一宗宗主,所以开始略微开禁,让金丹地仙的弟子董谷负责筛选出几条御风蹈虚的路线,只要跟龙泉剑宗讨要几枚袖珍铁剑样式的“关牒”腰牌,在骊珠福地便可以稍稍自由出入。只不过迄今为止还留在龙泉郡的十数股仙家势力,能够拿到那把小巧铁剑的,寥寥无几。倒不是龙泉剑宗眼高于顶,而是铸剑之人,不是阮邛,也不是那几位嫡传弟子,而是阮邛的独女阮秀。那位秀秀姑娘铸剑出炉的速度,极慢,磨磨蹭蹭,一年才勉强打造出一把,只是谁好意思登门催促?即便有那脸皮,也未必有那胆识。如今山上流传着一个小道消息,前些年,礼部清吏司郎中亲自带队的那拨大骊精锐粘杆郎,南下书简湖“讲理”,秀秀姑娘几乎凭借一人之力,就摆平了一切。 当初掏出金精铜钱选址衣带峰的仙家门派,山门祖师堂位于云霞山所在的梦粱国,属于东宝瓶洲山上的二流最末势力。当初大骊铁骑势如破竹,委实不是这座门派不想搬,而是舍不得那笔开辟府邸的神仙钱就这么打了水漂。何况祖师堂有一位老祖师,作为自家山上硕果仅存的金丹地仙,如今就在衣带峰结茅修行,身边只跟了十余位徒子徒孙,以及一些仆役婢女,这位老修士与山主关系不和,门派此举,本就是想要将这位脾气执拗的祖师爷送出门,省得每天在祖师堂那边拿捏架子,吹胡子瞪眼睛,害得晚辈们谁都不自在。 陈平安走得不急,仙师们的马车却不慢。陈平安就带着裴钱让出道路,不承想仙师车队也跟着停下。 车队有两辆马车,二十余人,其实真正的衣带峰谱牒仙师才三人而已,其余皆是峰上的杂役扈从。 一位年轻修士与两位貌美女修分别走下马车。其中一位女修怀抱一头慵懒蜷缩的年幼白狐。 年轻修士是衣带峰老祖师的几位嫡传之一,他来到陈平安身边,主动打招呼笑道:“陈山主,我是衣带峰宋园。先前师父带我去拜访落魄山,站得靠后,陈山主兴许没有印象了。” 这话说得圆而不滑,很漂亮。 陈平安其实认得宋园,自己本就记性好,又从来不是那种鼻孔朝天的人,连当年青蚨坊的翠莹都记得住,更别提邻居山头一位金丹地仙的嫡传弟子了。事实上那天衣带峰地仙拜访落魄山,宋园非但没有站得靠后,反而是几位师兄师姐站在后排,宋园就站在师父身侧,毕竟是关门弟子,最受宠。皇帝也爱幺儿,就是这么个理。 陈平安抱拳还礼,笑问道:“小宋仙师这是从外地回来?” 宋园有些讶异,衣带峰上,有位师叔也姓宋,所以这位落魄山山主,一口喊出小宋仙师,就很有讲究和嚼头了。 宋园点头道:“我与刘师妹刚刚从云霞山那边观礼回来,有朋友当时也在观礼,听说我们骊珠福地是一洲少有的钟灵毓秀之地,便想要游历我们龙泉郡,就与我和刘师妹一起回了。” 宋园不露痕迹后退两小步,朝两位年轻女修伸出手掌,道:“给陈山主介绍一下,这位是刘师妹,我师父最宠溺的孙女,陈山主喊她润云便是。这位是南塘湖青梅观的周仙子,与刘师妹是最要好的朋友。我们刚刚从陈氏学塾那边过来,打算先去披云山林鹿书院看看,再回衣带峰。” 陈平安喊了声“刘姑娘、周仙子”,然后笑道:“那我就不耽误小宋仙师赶路了。” 宋园微笑点头,没有刻意客套寒暄下去。关系不是这么拢来的,山上修士,只要是走到山腰的中五境仙家,大多清心寡欲,不愿沾染太多红尘俗事,既然陈平安没有主动邀请他们去往落魄山,宋园就不开这个口了,哪怕身旁那位青梅观周仙子已经给他使了眼色,他也只当没看见。 一路北游行来,这位靠着镜花水月一事让南塘湖青梅观颇多收益的周仙子,十分执拗,不愿错过任何人脉经营和山水形胜,几乎每到一处仙家府邸或是山河秀美的景观,她都要以青梅观秘法“截留”一幅幅画面,然后将自己的动人身姿“镶嵌”其中,逢年过节时分,就可以寄给一些财大气粗,肯为她一掷千金的相熟看客。宋园一路陪同,其实是有些郁闷的,只不过周仙子与刘师妹关系素来就好,刘师妹又无比憧憬以后自家的衣带峰能打开镜花水月的禁制,自己也学一学这位八面玲珑的周姐姐,他就不多说什么了。师父对这个孙女很宠爱,唯独此事,不愿答应,说一个女子装扮得花枝招展,抛头露面,成天对着一大帮心怀不轨的登徒子搔首弄姿,像什么话,衣带峰又不缺这点神仙钱。 那位周仙子也不管陈平安已经挪步,捋了捋鬓角发丝,眼波流转,出声说道:“陈山主,我听宋师兄说起过你多次,宋师兄对你十分仰慕,还说如今陈山主是骊珠福地数一数二的大地主呢。不知道我和润云一起拜访落魄山,会不会唐突?” 宋园一阵头皮发凉,苦笑不已。 其实他与这位青梅观周仙子说过不止一次,骊珠福地不比其他仙家修道重地,这里形势复杂,盘根错节,神人众多,一定要谨言慎行,想必是周仙子根本就没有听入耳,或者是听到了更加激起了斗志,反而跃跃欲试。只是周仙子啊周仙子,这大骊龙泉郡,真不是你想象的那般简单。 陈平安对宋园微微一笑,眼神示意这位小宋仙师不用多想,然后对那位青梅观仙子说道:“不凑巧,我近期就要离山,可能要让周仙子失望了。下次我返回落魄山,一定邀请周仙子与刘姑娘去坐坐。” 衣带峰刘润云正要说话,被宋园悄悄一把扯住袖子。 周仙子咬了咬嘴唇,又问道:“是这样啊,那不知道陈山主会何时返乡?琼林好早做准备。” 陈平安摇头笑道:“暂时真不好说。” 婷婷袅袅的青梅观仙子周琼林,侧身施了个万福,直起那纤细腰肢后,娇娇柔柔道:“很高兴认识陈山主,欢迎下次去南塘湖青梅观做客,琼林一定会亲自带着陈山主赏梅。我们青梅观的‘草堂梅坞春最浓’,久负盛名,一定不会让陈山主失望的。” 陈平安笑道:“好的,如果有机会路过,一定会叨扰青梅观。” 周琼林瞧见了那个手持行山杖的黑炭丫头,微笑道:“小姑娘,你好呀。” 裴钱指了指自己还红肿着的脸庞,一副憨憨傻傻的笨模样,道:“我不太好哩。” 周琼林还要试图在这个瞧着很不讨喜的小丫头身上迂回一番,陈平安已经牵起裴钱的手告辞离去。 刘润云似乎想要为周姐姐打抱不平,只是宋园不但没有松手,反而直接一把攥住她的手腕。微微吃痛的刘润云,极为讶异,这才忍着没有说话。 虽然从小到大,都在爷爷的庇护下,无忧无虑,性情娇憨,少有城府,可刘润云到底是一位正儿八经的谱牒仙师,哪怕至今尚未跻身洞府境,却也不是真傻。 车队缓缓而过,驶出去很远后,事先得了吩咐的车夫才敢加快马蹄赶路。 车帘子掀开,周琼林看着那走在道旁的一大一小,只是那两人顾着埋头赶路,让她有些无奈,自己精通蛊惑男子心思的十八般武艺,却遇上了个不解风情的瞎子。 宋园独坐在前边马车的车厢,唉声叹气。 这个周仙子真不是什么省油的灯,回头上了衣带峰,一定要私底下跟师父说两句,省得润云给她带偏了。 道路上,裴钱吭哧吭哧耍了一套疯魔剑法后,笑眯眯问道:“师父,你猜那三个人里面,我最顺眼哪个?” 陈平安随口答道:“衣带峰刘润云?” 裴钱摇摇头,道:“再给师父猜两次的机会。” 陈平安笑道:“跟师父一样,是宋园?” 不料裴钱还是摇头跟拨浪鼓似的,否认道:“再猜再猜!” 陈平安有些奇怪,问道:“为何是周琼林?” 对于善于钻营的周琼林,陈平安谈不上反感,但是更说不上喜欢。 主要是她那种拉拢关系的方式,太不得体妥当了,很容易给宋园惹上麻烦,万一惹来了恶感,周琼林可以返回南塘湖青梅观,继续当她的仙子,但是作为她半个朋友的宋园,以及宋园所在的衣带峰,可都走不掉,这一点,才是让陈平安不愿给周琼林半点面子的关键所在。 裴钱伸出一只手掌,轻轻晃动了两下,示意她要与师父说些悄悄话。 陈平安笑着弯下腰,裴钱一只手掌遮在嘴边,对他小声说道:“那个周仙子,虽然瞧着狐媚狐媚的,当然啦,肯定还是远远不如女冠姐姐和姚近之好看的。但是呢,师父我跟你说,我瞧见她心里面,住着好多好多穿破衣服的可怜小人哩,都跟当年的我差不多,瘦不拉几的,快饿死了,而她呢,就很伤心,对着一只空落落的大饭盆,不敢看他们。” 陈平安内心一震,猛然间抬头望去,车队已经远去。 陈平安喃喃说了句先前那位仙子说过的一句话:“是这样啊。” 见陈平安缓缓而行,裴钱挥着行山杖,有些疑惑,扬起脑袋,问道:“师父,不开心吗?是不是我说错话了?” 裴钱想了想,很快就想出了补救之法,她张大嘴巴,然后摇晃脑袋,做了一个狼吞虎咽的样子,道:“好了,我已经把话都吃回肚子啦,师父赶紧开心起来!” 陈平安笑容灿烂,轻轻伸手按住裴钱的脑袋,她的脑袋动不了,但身体反而左摇右晃起来。 “等师父离开落魄山后,你去衣带峰找那个周姐姐,就说邀请她去落魄山做客。但是如果周姐姐要你帮着去拜访龙泉剑宗之类的,你就说自己是个小孩子,做不得主。如果有些事情,实在不敢确定,你就去问问朱敛。” 裴钱“哦”了一声,道:“放心吧,师父,我如今待人接物,很滴水不漏的,压岁铺子那边的生意,这个月就比平时多挣了十四两三钱银子!这在南苑国那边,能买多少箩筐的雪白馒头啊!师父,再给你说件事情啊,挣了那么多钱,我这不是怕石柔姐姐见钱起意嘛,还故意跟她商量了一下,说这笔钱我们偷偷藏起来好了,反正天不知地不知,就当是姑娘家家的私房钱啦,没想到石柔姐姐竟然说要好好想想,结果她想了好多好多天,我都快急死了,一直到师父你回家前两天,她才说了一句‘还是算了吧’。唉,这个石柔,幸好没点头答应,不然就要吃我一套疯魔剑法了。不过看在她还算有点良心的分上,我就自己掏腰包,买了一把铜镜送给她,就是希望石柔姐姐能够不忘本,每天多照照镜子。哈哈,师父你想啊,在镜子里,石柔姐姐看到了个不是石柔的糟老头子……” 裴钱像只小麻雀围绕在陈平安身边,叽叽喳喳,吵个不停。 陈平安摸着额头,不想说话。 真不知道压岁铺子两人,到底是谁逗谁,好像谁也没占着便宜。 “师父为什么不自己邀请周琼林?不过,由我这个师父的开山大弟子亲自出马,她也应该觉得很荣幸了。” “我只是认可她那些不为人知的善举,不是认同她在经营关系一事上的不周密,所以师父就不能出面。不然一旦让她误以为龙泉郡处处山头皆如我们落魄山,就她那种行事风格,兴许在青梅观那边顺风顺水,可到了这边,迟早要碰壁吃苦头。能够在这里买下山头的修道仙师,一旦跟她起了冲突,可不会管什么南塘湖青梅观,到最后,可不就是我们害了她?” “师父,你说得弯来绕去,我又用心好学,喜欢认真想事情,结果我脑壳疼哩。” “那就别想了,听听就好。” “可是左耳进右耳出,不是好事啊。朱老厨子就总说我是个不开窍的,还喜欢说我既不长个子也不长脑子。师父,你千万别信他啊。” “不许在背后说人闲话。” “哦,晓得嘞。” “其实不是什么都不能说,只要不带恶意就行了,那才是真正的童言无忌。师父之所以显得不近人情,是怕你年纪小,习惯成自然,以后就拧不过来了。” “但是如果我自己并不知道是恶意,但其实又是真的恶意,结果就做了错事,办了坏事,怎么办?” “有师父在啊。” 到了落魄山,郑大风还在忙着监工,不稀罕搭理陈平安这位山主。 朱敛的宅子里,墙壁上已经挂满了画卷,皆是仕女图,而且画的全部是北岳地界的女子神祇,栩栩如生,十分传神,光是发髻就多达十余种。 陈平安憋了半天,问道:“岑鸳机就没说你为老不尊?” 朱敛笑呵呵道:“小姑娘只称赞老奴是丹青圣手。” 陈平安无言以对。 三人一起去往竹楼。 朱敛问道:“少爷这么快就要走了?” 陈平安点头道:“那艘跨洲渡船最近几天就会到达牛角山。” 身形佝偻的朱敛揉着下巴,微笑不语。 陈平安疑惑道:“怎么个说法?有话直说。” 朱敛挠挠头,道:“没事,就是没来由想起咱们这大山之中,鹧鸪声起,离别之际,有些感触。” 陈平安一头雾水。 朱敛说是去瞅瞅岑鸳机练拳,走了。 陈平安到了竹楼下,没有着急登楼,在崖畔石凳上坐着。裴钱很快就带着已经名为陈如初的粉裙女童,一起飞奔过来。 陈平安娴熟伸手,结果手里马上多了一把瓜子。 陈如初是文运火蟒化身,其实读书极多,所以陈平安忍不住问道:“古诗词和文人笔札,关于鹧鸪,有什么说法?” 陈如初赶忙停下嗑瓜子,正襟危坐,把一大堆关于鹧鸪的诗词篇章娓娓道来,听得裴钱直打瞌睡,赶紧多嗑瓜子提神。 陈平安觉得也没能真正琢磨出朱敛的言下之意,多是“山深闻鹧鸪”,阐述离别苦之类。陈平安懒得多想了,稍后还要登楼,多担心自己才是。 小丫头突然笑道:“还有一句,‘溪流湍急岭嵯峨,行不得也哥哥!’” 裴钱灵光乍现,忙道:“哦,老厨子是说秀秀姐姐呢。” 陈平安放下手中还剩大半的瓜子,默默起身,去了二楼。 被喂拳挺好。 二楼内,老人崔诚依旧光脚,只是今日却没有盘腿而坐,而是闭目凝神,拉开一个陈平安从未见过的陌生拳架,一掌一拳,一高一低。陈平安没有打搅老人的站桩,摘了斗笠,犹豫了一下,连剑仙也一并摘下,安静坐在一旁。 崔诚睁开眼,姿势不变,缓缓道:“天下拳法,无非刚柔。我之拳法,可谓至刚。当年行走四方,柔拳见过不少,可从未有拳种当得起‘至柔’二字。” 陈平安想了想,说道:“与老前辈的拳法相比,如果不争什么双方拳法高低和拳意轻重,只说想要练到至柔境界,应该更难,山上修行的道家子弟,愿意转为练拳,做到的可能性会更大一些,纯粹的江湖武夫,很难很难。因为除了拳谱和桩架,心性也要契合,架从下往上走,意由内及外发,心意不到,休想登顶。” 崔诚收起拳架,点头道:“这话说得凑合,看来你对于拳理领悟一事,总算比那黄口小儿要略强一筹。” 陈平安对此习以为常,想要从这个老人那边讨到一句好话,难度之大,估摸着跟当年郑大风跟杨老头聊天,想从杨老头嘴里掏出十个字以上,差不多。 崔诚跟着坐下,凝望着这个年轻人。 从书简湖返回后,经过先前在此楼的练拳,外加一趟游历东宝瓶洲中部,陈平安已经不再是双颊凹陷的形神憔悴,而且目为人之神气凝聚所在,他的眼神,更深了些,如古井幽幽,要么是井水干涸,唯有漆黑一片,要么就是井水满溢,更难看破井底景象。 崔诚问道:“如果再给你一次机会,光阴倒流,心境不变,你会如何处置顾璨?杀还是不杀?” 陈平安答道:“仍是不杀。” 崔诚皱眉道:“为何不杀?杀了,无愧天地,那种手刃亲人的不痛快,哪怕憋在心里,却极有可能让你在未来的岁月里,出拳更重,出剑更快。人唯有心怀大悲愤,才有大心志,而不是心摆钝刀,磨损意气。杀了顾璨,亦是止错,事后你一样可以补救。之前做什么,就继续做什么,而且更加省心省力。水陆道场和周天大醮,难道顾璨就能比你办得更好?陈平安!我问你,为何别人作恶,在你拳下剑下就死得,而于你有一饭之恩、一谱之恩的顾璨,就死不得?” 崔诚的语气和措辞越来越重,到最后,他一身气势如山岳压顶。更怪之处,在于崔诚分明没有任何拳意在身,别说十境武夫,当下都不算武夫,倒是更像一个正襟危坐,身着儒衫的书院老夫子。 “无愧天地?连泥瓶巷的陈平安都不是了,也配仗剑行走天下,替她与这方天地说话?” 陈平安扯了扯嘴角,似有讥笑,道:“在书简湖大义灭亲,杀了顾璨,一走了之,难吗?难。可有我在书简湖耗费三年光阴那么难吗?没有。我的选择,最终有没有让书简湖的世道,变得更好一点点?有。顾璨活下来,弥补他欠下的恶果恶业之后,会不会禀性难移,再行恶事,以至于对未来的世道,依然是一件坏事?我不确定,可我在看。哪怕我远游北俱芦洲,还有曾掖和马笃宜在看,青峡岛刘志茂,宫柳岛刘老成,池水城关翳然,都在看。” 崔诚对这个答案犹然不满意,可以说是更加恼火,他怒目相向,双拳撑在膝盖上,身体微微前倾,眯眼沉声道:“难与不难,如何看待顾璨,那是事,我现在是在问你的本心!道理到底有无亲疏之别?你今日不杀顾璨,以后落魄山裴钱,朱敛,郑大风,书院李宝瓶,李槐,或是我崔诚行凶为恶,你陈平安又当如何?” 陈平安神色自若,道:“到时候再说。” 崔诚问道:“那你如今的疑惑,是什么?” “与魏檗聊过之后,少了一个。”陈平安答道,“所以现在就只是想着如何成为最强武夫,如何炼出剑仙。” 崔诚还是摇头,嗤笑道:“小稚童背大箩筐,出息不大。” 陈平安笑道:“那就恳请老前辈再活个百年千年,到时候看看谁才是对的。” 崔诚瞥了眼陈平安有意无意没有关上的屋门,嘲讽道:“看你进门的架势,不像是有胆子说出这番言语的。” 陈平安拍了拍肚子,道:“有些大话,事到临头,不吐不快。” 崔诚点点头,道:“还是皮痒。” 陈平安突然问道:“老前辈,你觉得我是个好人吗?” 崔诚点头,道:“是。” 除了意气任侠之外,施恩不图报,自然算是好人。 陈平安又问道:“觉得我是道德圣人吗?” 崔诚瞥了眼年轻人,道:“像。” 陈平安转头望向屋外,微笑道:“那看来这个世道的聪明人,确实是太多了。” 崔诚哈哈大笑,十分畅快,似乎就在等陈平安这句话。 陈平安缓缓道:“我想过东海观道观的老道人处心积虑灌输给我的脉络学,还有我曾经专门去精读深究的佛家因明之学,以及儒家几大脉的根柢学问,当然为了破局,也想了国师崔瀺的事功学问,我想得很吃力,虽说只是略懂皮毛,但也偶有所悟所得,我有个很奇怪的想法……” 说到这里,陈平安从咫尺物随便抽出一支竹简,放在身前地面上,伸出手指在居中位置上轻轻一画,道:“如果说整个天地是一个‘一’,那么世道到底是好是坏,可不可以说,就看众生的善念恶念、善行恶行各自汇聚,然后双方拔河,哪天某一方彻底赢了,就要天翻地覆,换成另外一种存在,善恶,规矩,道德,全都变了?就像当初神道覆灭,天庭崩塌,万千神灵崩碎,三教百家奋起,稳固山河,才有今天的光景。可修行之人证道长生,得了与天地不朽的大造化之后,本就全然断绝红尘,人已非人,那么天地更换,又与早已超然物外的‘我’,有什么关系?” 崔诚指了指陈平安身前那支纤细竹简,道:“兴许答案早就有了,何须问人?” 陈平安低头望去,那支泛黄的竹简上写着自己亲自刻下的一句话:一时胜负在于力,万古胜负在于理。 陈平安喃喃道:“可是一个山下的凡夫俗子,哪怕是山上的修行之人,又有几人能看得到这‘千秋万古’。凭什么做好人就那么难?凭什么此生过不好,就只能寄希望于来生?凭什么讲道理还要靠身份、权势、铁骑、修为、拳与剑?凭什么讲道理都要付出代价?” 崔诚笑道:“想不明白?” 陈平安默不作声。 崔诚站起身,伸手朝上指了指,道:“想不明白,那就亲自去问一问可能已经想明白的人,比如那老秀才。老秀才靠那自称一肚子不合时宜的学问,能够请来道祖佛祖落座,你陈平安有双拳一剑,不妨一试。” 陈平安抬起头。 崔诚收回手,笑道:“这种大话,你也信?” 陈平安笑了笑。 崔诚问道:“一个太平盛世的读书人,跑去指着一位涂炭生灵乱世武夫,骂他即便一统山河,可仍是滥杀无辜,不是个好东西,你觉得如何?” 陈平安答道:“不提根本善恶,只是个蠢坏。关键在于哪怕他说了对方的功劳,实则心中并不认可,之所以有此说,不过是为了方便说出下半句,故而蠢而坏。” 崔诚指了指屋外,道:“凭这个答案,来了落魄山,见与不见在两可之间的一个人,估摸着是愿意见你了,接下来就看你愿不愿意见他了。见了该怎么谈,都是你们自己的事情。出门之后,记得关上门。” 陈平安转头望去,门外的老书生一袭儒衫,既不寒酸,也无贵气。 陈平安站起身,走到屋外,轻轻关门。 老儒士凭栏而立,眺望南方。 陈平安与这位昔年文圣首徒的大骊绣虎,并肩而立。 崔瀺率先下楼,陈平安尾随其后,两人一起登山去往山巅的那座山神祠庙。 宋山神早已金身退避。 两人并肩缓行,拾阶而上。 崔瀺第一句话,竟然是一句题外话:“魏檗不跟你打招呼,是我以势压他,你无需心怀芥蒂。” 陈平安说道:“当然。” 崔瀺问道:“书简湖之行,感受如何?” 陈平安说道:“说客气话,就是还好,虽然混得惨了点,但不是全无收获,有些时候,反而得谢你,毕竟坏事不怕早。如果撂狠话,那就是我记在账上了,以后有机会就跟国师讨债。” 崔瀺“嗯”了一声,浑然不上心,自顾自说道:“扶摇洲开始大乱了,桐叶洲因祸得福,几头大妖的谋划早早被揭露,反而开始趋于稳定。至于距离倒悬山最近的南婆娑洲,有陈淳安在,想必怎么都乱不起来。中土神洲阴阳家陆氏的一位老祖宗,拼着耗光所有修行,终于给了儒家文庙一个确切结果,剑气长城一旦被破,倒悬山就会被道老二收回青冥天下,南婆娑洲和扶摇洲,极有可能会成为妖族的囊中之物,所以妖族到时候就可以占据两洲气运,在那之后,会迎来一个短暂的安稳,此后妖族主攻中土神洲,届时生灵涂炭,万里硝烟,儒家圣人君子陨落无数,其余诸子百家,同样元气大伤。所幸一位不在儒家任何文脉之内的读书人,离开孤悬海外的岛屿,仗剑劈开了某座秘境的关隘,能够容纳极多的难民,现在那三洲的儒家书院弟子,都已经开始着手准备将来的迁徙一事。” 崔瀺略微停顿,继续道:“这只是一部分的真相,敌我双方,还有浩然天下内部,儒家自身,诸子百家当中的押注,可谓一团乱麻。这比你在书简湖拎起某人心路一条线的线头,难太多。人心各异,也就怨不得天道无常了。” 陈平安面无表情,下意识伸手去摘养剑葫喝酒,只是很快就停下了动作。 崔瀺步步登高,缓缓道:“不幸中的万幸,就是我们都还有时间。” 崔瀺说道:“崔东山在信上,应该没有告诉你这些吧,多半是想要等你这位先生,从北俱芦洲回来再提,一来可以免得你练剑分心,二来那时候,他这个弟子,哪怕是以崔东山的身份,在咱们东宝瓶洲也阔气了,才好跑来先生跟前,显摆一二。我甚至大致猜得出,那时候,他会跟你说一句,‘先生且放心,有弟子在,东宝瓶洲就在’,那是一种令他很心安的状态。崔东山如今能够心甘情愿做事,远远比我让他低头出山,效果更好,所以我也需要谢你。” 陈平安没有说话。 崔瀺瞥了眼陈平安别在发髻间的玉簪子,道:“陈平安,该怎么说你才好呢?聪明谨慎的时候,少年老成,可是犯傻的时候,也会灯下黑,对人对物都一样。朱敛为何要提醒你,山中鹧鸪声起?你若是真正心定,与你平时行事一般,定得像一尊佛,又何必害怕与一个朋友道声别?世间恩怨也好,情爱也罢,不看怎么说的,要看怎么做。 “再者,你就没有想过,老龙城一役,出手之人是飞升境杜懋,连她赠送给你的咫尺物玉牌都毁了,若是寻常的簪子,还能存在?” 崔瀺双手负后,仰起头,接着道:“见微知著。一直看着光明璀璨的太阳,心如花木,向阳而生,那么自己身后的阴影,要不要回头看一看?” 陈平安伸手摸了一下玉簪子,缩手后问道:“国师为何要与我说这些诚挚之言?” 崔瀺洒然笑道:“半个我,如今是你的弟子,我爷爷,还在你家住着,虽身为大骊国师,我也要公私兼顾。” 陈平安信,只是不全信。 崔瀺走上台阶顶部,转身望向远方。 陈平安摘下养剑葫,举了举,说了句“我喝点酒”,然后就坐在台阶上。 崔瀺问道:“你觉得谁会是大骊新帝?藩王宋长镜,放养在骊珠洞天的宋集薪,还是那位娘娘偏爱的皇子宋和?” 陈平安摇摇头。 崔瀺笑道:“宋长镜选了宋集薪,我选了自家弟子宋和,然后做了一笔折中的买卖:观湖书院以南的某地会建造一座陪都,宋集薪封王就藩于老龙城,同时遥掌陪都。这里头,那位在长春宫吃了好几年斋饭的娘娘,一句话都插不上嘴,是不敢说,怕死。现在应该还是觉得在做梦,不敢相信真有这种好事。其实先帝是希望弟弟宋长镜在监国之后,直接登基称帝,但是宋长镜没有答应,当着我的面,亲手烧了那份遗诏。” 陈平安喝着酒,抹了把嘴,道:“如此说来,皆大欢喜。” 崔瀺问道:“你当年离开红烛镇后,一路南下书简湖,觉得如何?” 陈平安说道:“死人很多。” 陈平安眼神晦暗不明,补充道:“很多!” 崔瀺轻轻抬脚,轻轻踩下,叹道:“世间的悲欢离合,自然无贵贱之分,甚至分量的轻重都差得不多,但位置,其实有高下之别。” 崔瀺问道:“知道我为何要选择大骊作为落脚点吗?还有为何齐静春要在大骊建造山崖书院吗?当时齐静春不是没得选,其实选择很多,都可以更好。” 陈平安说道:“我只知道不是跟传闻那般,说齐先生想要掣肘你这个欺师灭祖的师兄。至于真相,我就不清楚了。” 崔瀺微笑道:“齐静春这辈子最喜欢做的,就是吃力不讨好的事。怕我在东宝瓶洲折腾出来的动静太大,大到会牵连已经撇清关系的老秀才,所以他必须亲自看着我在做什么,才放心,他要对一洲苍生负责任。他觉得不管是谁,在做一件事的时候,如果一定要付出代价,只要用心再用心,代价就可以减少再减少。而改错和补救两事,就是读书人的担当,读书人不能只是空谈‘报国’二字。这一点,跟你在书简湖是一样的,喜欢揽担子,不然那个死局,死在何处?直截了当杀了顾璨,未来等你成了剑仙,那就是一桩不小的美谈。” 陈平安一言不发。 崔瀺笑道:“我与你说这些,是私事,便有私心。” 崔瀺又问道:“有没有想过,阿良与齐静春关系那么好,当年在大骊京城,为何不杀我,连大骊先帝都不杀,而只是坏了那座仿造白玉京,更留了先帝三年寿命?” 陈平安摇摇头,疑惑道:“不知道。” 崔瀺微笑道:“不妨依循某个臭牛鼻子的脉络学,多想一想你已经看在眼中的既定事实,推算一二,其实不难。” 陈平安缓缓道:“大骊铁骑提前火速南下,远远快过预期,因为大骊皇帝也有私心,想要在生前,能够与大骊铁骑一起,看一眼东宝瓶洲的南海之滨。” 崔瀺伸手指向一处,道:“再看一看倒悬山和剑气长城。” 陈平安皱眉道:“那场决定剑气长城归属的大战,是靠着阿良力挽狂澜的。阴阳家陆氏的推衍,不看过程,只看结果,终究是出了大纰漏。” 崔瀺偏移手指,又指向另一处,问道:“桐叶洲又如何?” 陈平安说道:“看似气运庇护一洲,使得妖族谋划过早浮出水面,桐叶洲得以逃过一劫。假定妖族真的能够攻破长城,桐叶洲就不适合作为它们第一个攻打地,而是倾向于南婆娑洲和扶摇洲,尤其是后者。” 崔瀺指了指地面,又问道:“我们东宝瓶洲,版图如何?” 陈平安喝了口酒,道:“是浩然天下九洲当中最小的一个。” 崔瀺再问道:“各洲版图有大小,各洲气运按版图分大小吗?” 陈平安摇头,当然不。 崔瀺指向地面的手指不断往南,问道:“你即将去往北俱芦洲,那么东宝瓶洲和桐叶洲相距算不算远?” 陈平安攥紧养剑葫,说道:“相较于其余各洲间距,可谓极近。” 崔瀺抬起手,指向身后,问道:“先前北俱芦洲的剑修遮天蔽日,赶赴剑气长城驰援,是不是你亲眼所见?” 陈平安额头渗出汗水,艰难点头。 崔瀺笑了笑,道:“先前怪不得你看不清这些所谓的天下大势,那么现在,这条线的线头之一,就出现了。我先问你,东海观道观的老观主,是不是一心想要与道祖比拼道法之高下?” 陈平安点头。 崔瀺又问:“那你知不知道,为何世人喜欢笑称道士为臭牛鼻子老道?” 陈平安说道:“因为传言道祖曾经骑青牛,云游各大天下。” 崔瀺轻声感慨道:“这就是线头之一。那位老观主,本就是世间最悠久的存在之一,岁数之大,你无法想象。” 陈平安别好养剑葫,双手揉着脸颊,手心皆是汗水。 东海观道观老观主的真实身份,原来如此。 崔瀺笑道:“你不妨想一想那个最坏的结果,带给桐叶洲最好结果的线头一端,那个无心撞破扶乩宗大妖谋划的少年,若是老道人的手笔,当如何?那少年自己当然是无心,可老道人却是有意。” 陈平安深呼吸一口气,闭上眼睛,以剑炉立桩定心意。 杂念絮乱,如雪花纷纷。 即便不管桐叶洲的存亡,那些认识的人,怎么办? “劝你一句,别去画蛇添足,否则本来不会死的人,甚至有可能因祸得福的,让你一说,大半就变得该死必死了,信不信由你。先前说过,所幸我们还有时间。” 崔瀺显然对陈平安如何做,毫不介意,他只是淡然道:“我当年也曾游历天下,而我的根本学问,除了被老秀才看不起的事功学说之外,还在‘细微’二字。所以我在踏足东宝瓶洲之前,就已经坚信两件事,妖族攻破剑气长城,是必然之势!妖族一旦入侵浩然天下,攻打桐叶洲,是必然之事!只要打下了桐叶洲,小小东宝瓶洲算什么?顶尖剑修被抽调半数的北俱芦洲,又算什么?一个商贾横行的皑皑洲,面对强敌,又有几斤骨气可言?” 崔瀺大手一挥,道:“最少也是三洲之地,转瞬之间,尽在手中!一旦皑皑洲审时度势,选择不战而降,即便退一步说,皑皑洲选择中立,两不相帮,此消彼长,谁损失更大?如此一来,妖族占据了几洲实地和气运?这算不算站稳脚跟了?浩然天下总共才几个洲?然后妖族再对西北流霞洲,徐徐图之……当真是某些自诩聪明之人以为的那样,妖族只要一进来,只会被关门打狗,浩然天下反而有机会一鼓作气,趁势占据蛮荒天下?” 陈平安缓缓站起身道:“我明白了。” 不但明白了为何崔东山当初在山崖书院会问那个问题,而且明白了阿良当年为何没有对大骊王朝痛下杀手。 崔瀺放声大笑,环顾四周,道:“说我崔瀺野心勃勃,想要将一人学问推广一洲,当那一洲为一国的国师,这就算大野心了?” 崔瀺满脸讥笑,啧啧摇头,又道:“一拳打破一座山岳,一剑砍死千万人,厉害吗?爽快吗?大势之下,你陈平安大可以拭目以待,掰着手指头算一算,那桐叶洲的上五境修士,管你是善是恶,到最后还能留下几座山头,活下几个神仙!再看看如潮水涌入桐叶洲的妖族,讲不讲理。” 崔瀺嘴角翘起,笑道:“一切都是要还的。” 崔瀺伸出一只手掌,似刀往下迅猛一切,斩钉截铁道:“阿良当初在大骊京城,未曾为此向我多言一字。但是我当时就更加确定,阿良相信那个最糟糕的结果,一定会到来,就像当年齐静春一样。这与他们认不认可我崔瀺这个人,没有关系。所以我就要整座浩然天下的读书人,还有蛮荒天下那帮畜生好好看一看,我崔瀺是如何凭借一己之力,将一洲资源转化为一国之力,以老龙城作为支点,在整个东宝瓶洲的南方沿海,打造出一条铜墙铁壁的防御线!” 崔瀺一挥衣袖,风云变幻。 落魄山之巅,顿时云雾蒙蒙。 天地漆黑一片,伸手不见五指,与此同时,陈平安发现脚下,逐渐浮现出一块块山河版图,星星点点,依稀如市井万家灯火。 南婆娑洲,西南扶摇洲,东宝瓶洲,东南桐叶洲,抢走北字前缀的俱芦洲,位置正北的皑皑洲,西金甲洲,西北流霞洲。 最终才是被众星拱月的中土神洲。 天圆地方。 这不奇怪,因为浩然天下本就是“碎片”之一,道家坐镇的青冥天下,妖族占据的蛮荒天下,也都是。 陈平安欲言又止,终于还是没有问出那个问题,因为自己已经有了答案。 你崔瀺为何不将此事昭告天下? 说了没人听,听了未必信。而且一旦道破,妖族自然随之会有应对之策。 崔瀺岔开话题,微笑道:“曾经有一个古老的谶语,流传得不广,相信的人估计已经所剩无几了。我年少时无意间翻书,凑巧翻到那句话的时候,觉得自己真是欠了那人一杯酒。那句谶语是‘术家得天下’。不是阴阳家支脉术士的那个术家,而是诸子百家当中垫底的术算之学,比低贱的商家还要被人看不起的那个术家,其宗旨学问被人讥笑为商家账房先生……的那只算盘而已。 “我们三教和诸子百家的那么多学问,你知道缺陷在哪里吗?在于无法计量,不讲脉络,更倾向于问心,喜欢往虚高处求大道,不愿精确丈量脚下的道路,故而当后人奉行学问,开始行走,就会出问题。而圣人们,又不擅长也不愿意细细说去,道祖留下五千言,就已经觉得很多了,佛祖干脆不立文字,我们那位至圣先师的根本学问,也一样是七十二学生帮着汇总教诲,编撰成经。” 崔瀺转头望向目眩神摇的陈平安,问道:“你在书简湖吃了那么多苦头,为何?你知道的道理少,见过的人事少?老秀才的顺序学说差?我看未必吧。” 陈平安不愿多说此事,反而问道:“为何要对我泄露天机?” 崔瀺微笑道:“书简湖棋局开始之前,我就与自己有个约定,只要你赢了,我就跟你说这些,算是与你和齐静春一起做个了断。” 陈平安问道:“赢了?你是在说笑话吗?” 崔瀺点头道:“就是个笑话。” 崔瀺一振衣袖,山河版图瞬间消失散尽,冷笑道:“你,齐静春,阿良,老秀才,还有陈清都,陈淳安,你们做的事情,在那么多沾沾自喜的聪明人眼中,难道不都是一个个笑话吗?” 崔瀺转过头,望向这个身着青衫、发插玉簪、腰挂养剑葫的年轻人,剑客?游侠?读书人? 崔瀺伸出手指,指了指自己的脑袋,说道:“书简湖棋局已经结束,但人生不是什么棋局,无法局局新,好的坏的,其实都还在你这里。按照你当下的心境脉络,再这么走下去,成就未必就低了,可你注定会让一些人失望,但也会让某些人高兴,而失望和高兴的双方,同样无关善恶。不过我确定,你一定不愿意知道那个答案,也不想知道双方各自是谁。” 陈平安看着这位大骊国师。确实与少年崔东山很相似,但的的确确已经是两个人了。 崔瀺笑道:“连你陈平安都像是个道德圣人了,这世道真是妙。说实话,我倒是有些后悔自己当初的选择了,天下兴亡,关我屁事。” 崔瀺似乎有感而发,终于说了两句无关大局的自家言语。 “豪门府邸,百尺高楼,撑得起一轮月色;市井坊间,挑水归家,也带得回两盏明月。” “自古饮者最难醉。” 陈平安重新坐在台阶上,摘下养剑葫,却几次抬手,都没有喝酒。 崔瀺说道:“在你心中,齐静春作为读书人,阿良作为剑客,好似日月在天,给你指路,可以帮着你昼夜赶路。现在我告诉了你这些,齐静春的下场如何,你已经知道了,阿良的出剑,畅快不畅快,你也清楚了,那么问题来了,陈平安,你真的想好以后该怎么走了吗?” 陈平安沉默不语。崔瀺便走了。 因为答案如何,崔瀺其实并不感兴趣。 陈平安后仰躺下,将养剑葫放在身边,闭上眼睛。 没来由想起刻在倒悬山黄粱酒馆墙壁上的那句话,字迹歪扭,蚯蚓爬爬。 是阿良写给齐先生的。 江湖没什么好的,也就酒还行。 陈平安猛然间睁开眼睛,站起身,心中默念。 一条金色长线从落魄山竹楼处掠出,来到山巅,被陈平安握在手心,剑尖向下,轻轻挑起养剑葫,最终伸臂持剑向前,微笑道:“有酒就行,够够的了。” 陈平安持剑下山,连连喝酒,是真醉了,身形踉跄,路过朱敛他们宅子的时候,刚好看到了正在月色下练拳的岑鸳机。 她发现他一身酒气后,眼神畏缩,停下了拳桩,断了拳意。 陈平安一笑而过,摇摇晃晃走远之后,脚步不停,在山林小路,转头道:“岑鸳机,你的拳,真不行。” 岑鸳机闭上一只眼睛,伸出手指,似乎想要说话。 砰然一声。 陈平安应声倒地。 岑鸳机心中哀叹一声,装什么高手说什么大话啊。 只见那位年轻山主,连忙捡起剑仙和养剑葫,脚步快了许多。 瞧瞧,先前分明是装醉来着。 岑鸳机转头看了眼朱老神仙的宅子,愤愤不平,摊上这么个没轻没重的山主,真是误上贼船了。 在崖畔那边,陈平安趴在石桌上,滚烫的脸颊贴着微凉的桌面,就那么遥望远方。 眨了眨眼睛,晃了晃脑袋,总觉得自己是不是眼花了。 在龙泉郡,还有人胆敢这么急哄哄御风远游? 极远处,一抹白虹挂空,声势惊人,想必已经惊动很多山头修士了。 陈平安闭上眼睛,不去管了。在落魄山还怕什么?就这么昏睡过去。 这一晚,有一位眉心有痣的白衣少年,鬼迷心窍地就为了见先生一面,神通和法宝尽出,匆匆北归,更注定要匆匆南行。 他将已经酣睡的青衫先生,轻轻背起,脚步轻轻,走向竹楼,喃喃低语喊了一声:“先生。” 落魄山作为骊珠洞天最为高耸的几座山头之一,本就是赏月的绝佳地点。 一身白衣的崔东山轻轻关上一楼竹门,当俊美皮囊的神仙少年站定,真是归来月色和云白。 崔东山蹑手蹑脚来到二楼,老人崔诚已经走到廊道,月色如水洗栏杆。崔东山喊了声“爷爷”,老人笑着点头。 老人负手而立,崔东山趴在栏杆上,两只大袖子挂在栏外。 崔诚不愿与崔瀺多聊什么,倒是对这个魂魄对半分出来的“崔东山”,兴许是觉得更加符合自己早年记忆的缘故,所以更亲近些。 崔诚问道:“怎么跑回来了?” 崔东山轻声道:“在外面逛荡来晃荡去,总觉得没啥劲。到了观湖书院地界,想起要跟那些教书匠碰面,鸡同鸭讲,心烦,就偷跑回来了。” 崔诚笑道:“既然做着无愧本心的大事,就要有恒心,不能总想着有趣无趣。” 崔东山用下巴当抹布,来回擦拭着栏杆,道:“知道啦。” 崔诚问道:“今夜就走?” 崔东山点点头,道:“正事还是要做的,老王八蛋喜欢较真,这会儿我既然自己选择向他低头,就愿赌服输,自然不会耽搁他的千秋大业,一定勤勤恳恳、老老实实,就当小时候与家塾夫子交课业了。” 崔诚没有多说什么,老人不觉得自己有资格对他们指手画脚。当年他就是迂腐教训得多,死板道理灌输得多,又喜欢摆架子,小崽子才负气离家,远游他乡,一口气离开了东宝瓶洲,去了中土神洲,认了个穷酸老秀才当先生。这些都在老人的意料之外。当初每次崔瀺寄信回家,索要银钱,老人是既恼火,又心疼,堂堂崔氏嫡孙,陋巷求学,能学到多大多好的学问?这也就罢了,既然与家族服软,开口讨要,每个月就要这么点银子,还好意思开口?能买几本圣贤书?就算一年不吃不喝,凑得齐一套稍稍像样的文房清供吗?当然了,老人是很久以后,才知道那个老秀才的学问,高到了如日中天的地步。 崔诚说道:“方才崔瀺找过陈平安了,应该兜底了。” 崔东山“嗯”了一声,并不觉得奇怪。崔瀺将他看得透彻,其实他看待崔瀺,一样相差无几,到底曾经是一个人。 崔东山转过头,问道:“不然我晚一些再走?” 崔诚笑道:“你晚走早走,我拦得住?除了小时候被我关在阁楼念书逃不了之外,你哪次听过爷爷的话?” 崔东山说道:“这次就听爷爷的。” 崔诚道:“行吧,回头他要念叨,你就把事情往我身上推。” 崔东山笑逐颜开,娴熟地爬上栏杆,翻身飘落在一楼地面,大摇大摆走向朱敛那边的几栋宅子。 他先去了裴钱的院子,发出一串怪声,翻白眼吐舌头,张牙舞爪,把迷迷糊糊醒过来的裴钱吓得一激灵,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拿出黄纸符箓,贴在额头,然后鞋也不穿,手持行山杖就狂奔向窗台那边,闭着眼睛就是一套疯魔剑法,嘴里瞎嚷嚷:“快走快走!饶你不死!” 崔东山怒喝道:“敲坏了我家先生的窗户,你赔钱啊!” 裴钱愣在当场,伸出双指,轻轻按了按额头符箓,防止坠落,心里想着,万一是妖魔鬼怪故意变幻成崔东山的模样,绝对不能掉以轻心。 她试探性问道:“我是谁?” 崔东山笑眯眯道:“大师姐呗。” 裴钱如释重负,看来是真的崔东山,于是屁颠屁颠跑到窗台边上,踮起脚跟,一边张望一边好奇问道:“你咋又来了?” 崔东山反问道:“你管我?” 裴钱摘下符箓放在袖中,跑去开门,却没看见崔东山,转了一圈还是没找着,结果一个抬头,就看到一个白衣服的家伙倒挂在屋檐下。裴钱被吓得一屁股坐在地上,眼眶里已经有些泪莹莹了,刚要开始放声哭嚎,崔东山就像那大雪天挂在屋檐下的一根冰锥子化了,以一个倒栽葱姿势从屋檐滑落,脑袋撞地,咚一声,然后直挺挺摔在地上。看到这一幕,裴钱破涕为笑,满腔委屈一下子烟消云散。 崔东山爬起身,抖着雪白袖子,随口问道:“那个不开眼的贱婢呢?” 裴钱小心翼翼道:“石柔姐姐如今在压岁铺子那边忙生意哩,帮着我一起挣钱,没有功劳也有苦劳,你可不许再欺负她了,不然我就告诉师父。” 崔东山嗤笑道:“告状?你师父是我先生,明摆着跟我更亲近些,我认识先生那会儿,你还不知道在哪里玩泥巴呢。” 裴钱可不愿在这件事上矮他一头,想了想,反问道:“师父这次去梳水国那边游历江湖,又给我带了一大堆的礼物,数都数不清,你有吗?就算有,能有我多吗?” 崔东山笑道:“你跟江湖人称多宝大爷的我比家当?” 裴钱认真道:“自己的不算,我们只比各自师父和先生送的。” 崔东山双手摊开,笑道:“输给大师姐不丢人。” 裴钱点头道:“识时务者为俊杰。” 崔东山伸出手指,戳了戳裴钱眉心,道:“你就可劲儿瞎引文,气死一个个古人圣贤吧。” 裴钱一巴掌拍掉崔东山的狗爪子,壮着肚子小声道:“放肆。” 崔东山给逗乐了,这么好一词汇,给小黑炭用得这么不豪气。 崔东山开始往院子外边走,嘴里嚷道:“走,找猪头玩去。” 裴钱已经不犯困了,乐呵呵地跟在崔东山身后,与他说了自己跟宝瓶姐姐一起捅马蜂窝的壮举。 崔东山问道:“你自己淘气也就罢了,还连累小宝瓶一起遭殃,先生就没揍你?” 裴钱白眼道:“尽说傻话。” 崔东山哀叹一声,道:“我家先生,真是把你当自己闺女养了。” 裴钱乐开了怀,“大白鹅”就是比老厨子会说话。 “大白鹅”,是裴钱私底下给崔东山取的绰号,这件事,她只跟最“守口如瓶”的宝瓶姐姐说过。 路过一栋宅子,墙内有走桩出拳的闷闷振衣声响。 崔东山蹈虚凌空,步步登高,站在墙头外边往宅子里瞅,瞧见一个身材苗条的貌美少女,正在练习自家先生最拿手的六步走桩。裴钱将那根行山杖斜靠墙壁,后退几步,一个高高跃起,踩在行山杖上,双手抓住墙头,双臂微微使劲,成功探出脑袋,正好听见崔东山嘀咕道:“这拳打得真是辣我眼睛。” 裴钱压低嗓音说道:“岑鸳机这人心不坏,就是傻了点。” 崔东山点头道:“看得出来。” 岑鸳机终究是朱敛相中的练武坯子,一个有望跻身金身境武夫的女子,也就是在落魄山这种鬼怪神仙乱出没的地方,才半点不显眼,如果随便丢到梳水国、彩衣国,一旦让她爬到七境,那就是名副其实的大宗师,走那水浅的江湖,就是山林蟒蹚池塘,水花炸裂。 岑鸳机刚刚练拳,练拳之时,能够将心神全部沉浸其中,已经殊为不易,所以直到略作休憩,停了拳桩,才听闻墙头那边的窃窃私语。她瞬间侧身,脚步后撤,双手拉开一个拳架,抬头怒喝道:“谁?” 当她看到那个俊美“少年郎”的脑袋后,皱了皱眉头,怎么冒出这么个仿佛谪仙人的陌生人,又看到裴钱正在一旁咧嘴笑,岑鸳机这才松了口气。 崔东山双肘搁放在墙头上,问道:“你是猪头……哦不,是朱敛挑选上山的落魄山记名弟子?” 岑鸳机没有答话,望向裴钱。 裴钱笑嘻嘻介绍道:“他啊,叫崔东山,是我师父的学生,我跟他俩辈分一样的。” 岑鸳机开始犯嘀咕。 那个年轻山主的学生? 眼前这个瞅着十分灵秀的漂亮少年,是不是傻啊?找谁不好,非要找那个不学无术的家伙当先生?那家伙一年到头就知道在外边瞎逛,当甩手掌柜,偶尔回到山头,不是胡乱应酬,就是大晚上喝酒卖疯,你能从他身上学到什么?那家伙也真是猪油蒙了心,竟然敢给人当先生,就这么缺钱? 岑鸳机心中叹息,于是望向那个白衣俊美少年的眼神,就有些怜悯。 崔东山轻声道:“是真傻,不是装的。” 裴钱“嗯”了一声,道:“我没骗你吧。” 大小两颗脑袋,几乎同时从墙头那边消失,极有默契。 岑鸳机听不真切他们说啥,也懒得计较,反正落魄山上,怪人怪事挺多。 崔东山没去找朱敛,带着裴钱去到了落魄山之巅后,一跺脚,怒斥道:“还不滚出来。” 落魄山的山神宋煜章赶紧现出真身,在祠庙外的台阶底下,作揖到底,面对这位他当年就已经知晓真实身份的“少年”,却没有多言。 崔东山脸色阴沉,浑身煞气,大步向宋煜章奔去。 崔东山又要开始作妖了?裴钱见势不妙,赶紧跟上崔东山,小声劝说道:“好好说话,远亲不如近邻,到时候难做人的,还是师父啊。” 崔东山叹了口气,站在那位神色自若的落魄山山神之前,问道:“当官当死了,好不容易当了个山神,也还是不开窍?” 宋煜章虽然敬畏这位“国师崔瀺”,但是对于自己的为人处世,问心无愧,故而绝对不会有半点怯懦,缓缓道:“会做官做人的,别说我大骊不缺,从已经覆灭的卢氏王朝,到苟延残喘的大隋高氏,再到黄庭国这类见风使舵的藩属小国,何曾少了?” 崔东山问道:“那我问你,当官也好,做山神也罢,你被大骊宋氏放在这些位置上,你到底是追求道德的自我圆满,还是在一心为国为民?” 宋煜章问道:“国师大人,难道就不许微臣两者兼具?” 崔东山挥挥袖子,不耐烦道:“懒得跟你废话。” 宋煜章作揖拜别,一丝不苟,金身返回那尊泥塑神像,并且主动“关门”,暂时放弃对落魄山的巡视。 崔东山带着裴钱在山巅随便散步,裴钱好奇地问道:“干吗生气?” “哪有生气,我从不为蠢人生气,只愁自己不够聪明。”崔东山摇摇头,双手摊开,比划了一下,“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活法,学问,道理,老话,经验,等等等等,加在一起,就是给自己搭建了一座房子。有些小的房子,就像泥瓶巷、杏花巷那些小宅子;有些大的房子,像桃叶巷、福禄街那边的府邸,或像如今各大山头的仙家洞府,甚至那人间皇宫,中土神洲的白帝城,青冥天下的白玉京。大小之外,也有稳固之分。大而不稳,就是空中楼阁,经不起风吹雨摇,苦难一来,就大厦倾塌,反而不如小而坚固的宅子。在此之外,又要看门户的多寡。多,并且时常打开,就可以快速接受外边的风景;少,且常年关门,就意味着一个人会很犟,容易钻牛角尖,活得很自我。” 裴钱点点头,道:“我就喜欢看大大小小的房子,所以你这些话,我听得懂。那个不怕你的山神老爷,明显就是心扉紧闭的家伙,一根筋,认死理呗。” 崔东山转过头,瞥了眼裴钱的双眸,笑道:“可以啊,贼机灵。” 裴钱双臂环胸,捧着那根行山杖,洋洋得意道:“那可不,我都是快要去学塾读书的人啦。” 崔东山笑道:“那我可要提醒你一句,一栋宅子地方有限,装了这个就装不下那个的。很多读书人为什么读傻了?就是因为一种脉络上的书读得太多,每多读一本,就多遮住窗户、大门一分,所以越到最后,越看不清这个世界。眨眼工夫,白发苍苍了,还在那儿挠头发蒙,为啥老子读书那么多,还是活得猪狗不如,到最后只能安慰自己一句,世风日下,非我之过。” 裴钱看了看四周,没有人,这才小声道:“我去学塾,就是好让师父出远门的时候放心些,又不是真去念书。念个屁的书,脑壳疼哩。” 崔东山眨了眨眼睛,然后哈哈大笑,一边飞奔下山,一边嚷道:“告状去喽。” 裴钱一愣,然后泫然欲泣,开始拼了命撒腿狂奔,追赶那只“大白鹅”。 崔东山突然停下身形,站在一处台阶下,转头望去,结果看到一个黑炭丫头,为了追上自己,顾不得会不会摔伤,在山巅一脚蹬地,高高跃起,如鹰隼跃涧而飞,像极了当年泥瓶巷的那个草鞋少年。 崔东山微笑道:“先生,学生,弟子。原来我们三个都一样,都那么怕长大,又不得不长大。” 骤然间,有人一巴掌拍在崔东山后脑勺上,那个不速之客气笑道:“又欺负裴钱。” 话音未落,刚刚从落魄山竹楼那边迅猛赶来的一袭青衫,脚尖一点,身形掠去,一把抱住了裴钱,将她放在地上。 崔东山笑着弯腰作揖道:“学生错了。” 裴钱抹了把满脸的汗水,眼珠子一转,开始帮着崔东山说话,道:“师父,我和他闹着玩呢,我们其实什么话都没有说。” 崔东山点头如小鸡啄米,连声赞同道:“对对对。” 陈平安笑道:“你们自己相信吗?” 裴钱和崔东山异口同声道:“信!” 陈平安没有刨根问底,反正都是瞎胡闹。 三人一起下山。 先生学生,师父弟子。 青衫白衣小黑炭。 三人来到石崖畔,各自落座,与陈平安相对的那个座位,崔东山和裴钱都不乐意去坐,因为离着先生或是师父远了些。 侯门月色少于灯,山野清辉尤可人。 三人一起眺望远方。辈分最高的,反而是视野所及最近之人,哪怕借着月光,陈平安依旧看不太远。裴钱却看得到红烛镇那边的依稀亮光,还有棋墩山那边的淡淡绿意,那是当年魏檗所栽的那片青神山奋勇竹遗留惠泽于山间的山水雾霭。崔东山作为元婴地仙,自然看得更远,绣花、冲澹和玉液三江的大致轮廓,弯曲扭转,尽收眼底。 裴钱从兜里掏出一把瓜子,放在石桌上,独乐乐不如众乐乐,只不过放的位置有些讲究,离着师父和自己稍稍近些。 崔东山听到瓜子落地的细微声响,回过神,记起一事,手腕拧转,拎出四只大小不一的袋子,轻轻放在地上。袋子表面荧光流转,色泽各异,轻松覆住月光的留影。 崔东山笑道:“先生,这就是未来东宝瓶洲四岳的五色土壤了,是从各大山头的祖脉山根挖来的,除了北岳披云山,已经齐全了。别看袋子不大,分量极沉,最小的一袋,都有四十多斤。” 陈平安笑道:“辛苦了。” 崔东山笑呵呵道:“辛苦什么,若不是有这点盼头,此次出山,能活活闷死学生。” 裴钱抬起屁股,伸长脖子,好奇地问道:“我能打开瞅瞅不?” 崔东山大手一挥:“看吧看吧,羞愧死你这个赔钱货。看看我这学生是如何为先生分忧的,再看看你自己,身为先生的开山大弟子,成天吊儿郎当,在骑龙巷那边每月挣了十几两银子就满足了?每月没个二三十两银子的净利,你好意思跟人邀功?能够一年挣个三百两银子,在龙泉郡城那边买栋像样的小宅子,那还差不多。” 裴钱双臂环胸,气道:“看个屁,不看了。” 崔东山笑嘻嘻道:“那我求你看,看不看?” 裴钱伸出大拇指,转怒为喜道:“大气!” 裴钱不给崔东山反悔的机会,起身后一溜烟绕过陈平安,去打开一袋袋传说中的五色土壤,蹲在那边瞪大眼睛,脸庞被映照得光彩熠熠,嘴里啧啧称奇。师父曾经说某本神仙书上记载着一种观音土,饿了可以当饭吃,不晓得这些五颜六色的泥巴,吃不吃得? 崔东山踹了裴钱的屁股一脚,骂道:“小姑娘眼皮子这么浅,小心以后行走江湖,随便遇上个嘴巴抹蜜的读书人,就给人拐骗了去。” 裴钱伸手拍了拍屁股,头都没转,道:“不把骗子打得脑壳开花,就是我侠义心肠嘞。” 崔东山开始说正事,望向陈平安,缓缓道:“先生这趟去北俱芦洲,连魏檗那份土壤,都一起带上,可以在北俱芦洲那边等着消息,约莫等到一年半到两年以后,大骊宋氏正式敕封其余四岳,就是先生炼化此物的最佳时机,不能早,可以晚。其实如果不谈忌讳,在未来中岳之地炼化五色土,应该得利最丰,更容易招来异象和馈赠,只不过咱们还是给大骊宋氏留点颜面好了,宋和那小子刚刚登基,就成了东宝瓶洲开拓疆土最多的千古一帝,容易脑子发热,下边的人一撺掇,即便是老王八蛋压得住,对落魄山而言,以后也是隐患,毕竟老王八蛋到时候忙得很。世事如此,做事情的人,总是做多错多不讨好,真到了一统东宝瓶洲的光景,老王八蛋就要面对很多来自中土神洲的掣肘,不会是小麻烦,反而宋和这些什么都不做的享清福,人只要闲了,易生怨怼。” “五色土炼化一事,我心里有数。”陈平安点头之后,忧心道,“等到大骊铁骑一鼓作气得到了东宝瓶洲,一众功勋,得到封赏后,难免人心懈怠,短时间内又不好与他们泄露天机,那会儿,才是最考验你和崔瀺治国驭人之术的时候。” 崔东山笑道:“到时候注定烦心事很多,但是不会出大乱子。一栋新宅子,地基牢固,架子搭好,只要那些栋梁不出岔,房子就不怕风吹雨打,窗户纸破了,屋顶瓦片碎了,都是缝缝补补的小事。等到新宅子变成了老宅子,户枢腐朽,廊柱干裂,屋内多白蚁蛇鼠,那会儿,就不是我和老王八蛋会操心的事情了。” 陈平安点点头,不再多说什么,事功一途,本就讲究细微功夫,别忘了眼前这个家伙,正是这门学问的老祖宗。 崔东山转头瞥了眼那座竹楼,收回视线后,问道:“如今山头多了,落魄山不用多说,已经好到无法再好。其余像灰蒙山、鳌鱼背、拜剑台等等,各处埋土的压胜之物,先生可曾挑选好了?” 陈平安苦笑道:“巧妇难为无米之炊,有些想法,但是没合适的物件。” 原本用来打造落魄山护山大阵的谷雨钱,如今都已经寅吃卯粮,所以这趟去往北俱芦洲,除了练剑之外,真要尝试一下,去当个名副其实的野修,上山访仙府遗址,下水寻龙宫秘境,看能否挣到一些意外之财,添补家用。 崔东山正要说话。 陈平安已经摆手道:“两回事,一户人家的亲兄弟,尚且需要明算账。” 崔东山有些悻悻然,只要他愿意,学自家先生当那善财童子的能耐,恐怕浩然天下也就只有皑皑洲姓刘的人,可以与他一拼。 陈平安随口问道:“魏羡一路跟随,现在境界如何了?” 崔东山摇头道:“魏羡离开藕花福地之后,志不在武学登顶。如今我手边的可用之才,屈指可数,既然魏羡自己有那份野心,我就顺势推他一把,等到此次返回观湖书院,我很快就会把魏羡丢到大骊行伍之中,至于是选择依附苏高山还是曹枰,再看看,不是特别急。大骊南下,像朱荧王朝这种死仗不会多了,硬仗却不少,魏羡赶得上,尤其是南边许多作威作福惯了的山上仙家,那些个千年府邸,骨头更加硬,魏羡脱颖而出的机会,就来了。先生,将来落魄山即便成了山上洞府,仙气再足,可是与人间王朝的关系,山上山下,总归还是需要一两座桥梁,魏羡在庙堂,卢白象混江湖,朱敛留在先生身边,各司其职,目前看来,是最好的了。” 陈平安“嗯”了一声。 裴钱问道:“那隋姐姐呢?” 崔东山没有回答裴钱的问题,正色道:“先生,不要着急。” 陈平安点头道:“你先前信上那句‘撼大摧坚,徐徐图之’,其实可以适用很多事情。” 桐叶洲,倒悬山和剑气长城。 陈平安本来打算游历完北俱芦洲,就要直奔倒悬山,现在看来,去了剑气长城后,先不返回老龙城,还要再走一趟桐叶洲才行。 崔东山犹豫了一下,伸出一只手掌,道:“我和老王八蛋都认为,最少还有这么长时间,可以让我们潜心经营。” 五十年。 陈平安转头看了眼西边,视野被竹楼和落魄山阻挡,故而看不到那座拥有斩龙台石崖的龙脊山。 圣人阮邛和真武山、风雪庙,外加大骊四方,在龙脊山“开山”一事,这些年做得一直极其隐蔽。龙脊山也是西边群山之中戒备最森严的一座,魏檗与陈平安关系再好,也从不会提及龙脊山一字半句。 崔东山抬头看了眼天色,然后干脆双手抱住后脑勺,身体后仰,怔怔出神。 陈平安和裴钱嗑着瓜子,裴钱问道:“师父,要我帮你剥壳不?到时候我递给你一大把瓜子仁,哗啦一下倒入嘴里,一口吃掉。” 陈平安笑道:“不用。” 崔东山大煞风景道:“先生是不愿意吃你的口水。” 裴钱像只小老鼠,轻轻嗑着瓜子,瞧着动作不快,面前的桌上却已经堆了小山似的瓜子壳,她问道:“你晓得有个说法,叫‘龙象之力’不?知道的话,那你亲眼见过蛟龙和大象吗?书上说,水中力最大者蛟龙,陆地力最大者为象。大象,就是两根长牙弯弯的大象。小白的名字里边,就有这么个字。” 弯弯绕绕,陈平安都不明白这个家伙到底想要说什么。 结果崔东山嗤笑道:“想要说我狗嘴里吐不出象牙,就直说,绕什么弯子。” 裴钱摇晃肩膀,得意扬扬道:“我可没这么讲,你自己知道就好。” 陈平安笑了笑。 崔东山朝裴钱做了个丢掷一把瓜子的动作,裴钱纹丝不动,扯了扯嘴角,不屑道:“你幼稚不幼稚?” 陈平安轻轻屈指一弹,一粒瓜子轻轻弹中裴钱额头,裴钱咧嘴道:“师父,真准,我想躲都躲不开哩。” 崔东山大开眼界,悻悻道:“这落魄山以后改名马屁山得了,就让你这个先生的开山大弟子坐镇。灰蒙山文气重,可以让小宝瓶和陈如初她们去待着,就叫道理山好了。鳌鱼背那边武运多些,回头让朱敛坐镇,称为‘打脸山’,山上弟子,人人是纯粹武夫,行走江湖,一个比一个专横跋扈,在那座山头上,没个金身境,都不好意思出门跟人打招呼。拜剑台那边适宜剑修修行,到时候正好跟鳌鱼背争一争‘打脸山’的名号,不然就只能捞到个‘哑巴山’的称呼,因为拜剑台的剑修游历,道理应该是只在剑鞘中的。” “我才不是只会游手好闲的马屁精!”裴钱怒道,“我要去拜剑台!我一定会在那里练出绝世剑法!明儿我就去占地盘,师父除外,谁都不许跟我抢!不然我就……” 看着裴钱那双猛然光彩四射的眼眸,陈平安依旧悠然嗑着瓜子,随口打断裴钱的豪言壮语,说道:“记得先去学塾念书。下次如果我返回落魄山,听说你念书很不用心,看我怎么收拾你。” 裴钱一身气势骤然消失,“哦”了一声,心中懊恼不已。得嘞,看来自己以后还得跟那些夫子先生们拉拢好关系才行,千万不能让他们将来在师父跟前说自己的坏话,最少最少也该让他们说一句“读书还算勤勉”的评语。可如果自己念书明明很用功,夫子们还要碎嘴冤枉人,那就怪不得她裴钱不讲江湖道义了,看她不把他们揍成个朱敛!师父可是说过的,行走江湖,生死自负! 陈平安望向崔东山,问道:“是不是要走了?” 崔东山点点头,苦着脸道:“披星戴月,昼夜兼行,再加上一想到先生北游,弟子南去,真是心肝拧成一团了。” 陈平安笑道:“那你们俩等我一下,我去拿两样东西,做完了事情,你再远游。” 陈平安起身去往竹楼一楼。 崔东山望向裴钱,裴钱摇摇头,道:“我也不晓得。” 陈平安拿出来一只小锦袋和一颗梅核,将两者放在桌上,打开袋子,露出里面外形圆薄如钱币的青翠种子,微笑道:“这是一个要好的朋友从桐叶洲扶乩宗喊天街买来的榆树种子,一直没机会种在落魄山,说是只要种在水土好而且向阳的地方,三年五载,就有可能生长开来。” 崔东山拈出其中一颗榆树种子,点头道:“好东西,不是寻常的仙家榆树种子,是中土神洲那棵世间榆木老祖宗出产。先生,如果我没有猜错,这可不是扶乩宗能够买到的稀罕物件,多半是那个朋友怕先生不愿收下,胡乱瞎编了个由头。相较于一般的榆树种子,这些种子诞生出榆钱精魅的可能性要大很多,这一袋子,就算是最坏的运气,怎么也该冒出三两只金黄精魅。即使是没有生出精魅的榆树,成活后,也可以帮着聚敛、稳固山水气运。总之,与先生当年捕获的那尾金色过山鲫一般,皆是宗字头仙家的心头好之一。” 这确实是陆抬会做的事情。 陈平安有些无奈,安慰自己既得之则安之。 陈平安又指了指那颗梅核,裴钱抢先说道:“我知道我知道,这是紫阳府那个叫吴懿的瘦竹竿,让紫阳府木偶人府主转赠师父的。后来我担心那瘦竹竿不厚道,故意拿次货糊弄师父,我就偷偷拿着它,找魏檗帮着鉴定过,说是一年后,就可以成长一株千岁高龄的杨梅树,至少也该有竹楼一半这么高哩,又叫‘节气梅’,每一个二十四节气的当天,都会有茫茫多的灵气流溢出来,最适合修行之人在树底下炼气啦。魏檗还说,这颗梅核对于有了稳定山头的谱牒仙师来说,其实是当初紫阳府四件礼物当中,最珍贵的。” 陈平安笑道:“那我们今夜就把它们都种下去。” 崔东山斜了裴钱一眼,道:“你先挑。” 裴钱乐呵呵道:“梅核再好,也只有一颗,我当然挑选榆钱种子,对吧?” 说完裴钱偷偷望向师父,见师父轻轻点头后,这才转头对崔东山斩钉截铁道:“这么珍贵的梅核,就让给你好了!不过事先说好,以后长成了大杨梅树,还是师父的,我要带着宝瓶姐姐一起去爬树玩,你可不能拦着我。” 崔东山叹了口气。 真是满身的机灵劲儿,话里都是话。 也亏得是自家先生,才能一物降一物,刚好降服得住这块黑炭,换成别人,朱敛不行,甚至他爷爷都不行,更别提魏檗这些落魄山的外人了。 落魄山作为骊珠洞天的南大门,气势巍峨,高耸入云。 落魄山其实很大,以至于它的北边,陈平安还没怎么逛过,多是在南边竹楼逗留。 在南边的向阳面,竹楼以下,郑大风坐镇的山门以上,崔东山挑选了两块邻近的风水宝地,分别种下那袋榆树种子和梅核。 大功告成后,裴钱以锄头拄地,没少出力气的小黑炭满头汗水,满脸笑容。 崔东山依旧一袭白衣,纤尘不染。若说男子皮囊之俊美,恐怕只有魏檗和陆抬,当然还有那个中土大端王朝的曹慈,才能够与崔东山媲美。 陈平安轻声道:“十年树木百年树人,我们共勉。” 崔东山再次拿出“繁文缛节”,作揖郑重道:“学生拜别。先生远游,游必有方。” 陈平安在崔东山直起腰后,从袖子里拿出早就准备好的一支竹简,笑道:“好像从来没送过你东西,别嫌弃,竹简只是寻常山野青竹的材质,一文不值。虽然我从来不觉得自己有资格当你的先生,关于那个问题,在书简湖三年,我也经常会去想,但还是很难有答案。可是不管如何,既然你都这么喊了,喊了这么多年,那我就摆摆先生的架子,将这枚竹简送你,作为小小的临别礼。” 崔东山接过那枚已经泛黄的竹简细看,正反皆有刻字。 正面刻字“闻道有先后,圣人无常师”,已经有些年月。 反面刻字“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多半是刚才陈平安去竹楼取物的时候,临时点灯,取出刻刀,新刻上去的,虽事出匆忙,字迹依旧一丝不苟,规规矩矩。 裴钱咳嗽两声,润了润嗓子,郑重其事道:“崔东山,我身为大师姐,必须提醒你一句了,你可别不当回事啊,师父其实最在乎这些竹简了!” 崔东山把竹简缓缓收入袖中,道:“先生期许,殷殷切切,学生铭记在心。学生也有一物相赠。” 崔东山抖了抖雪白大袖,取出一把古色古香的竹折扇,素雅玉洁,双手奉上,道:“此物曾是与我对弈而输飞剑‘金秋’之人的心爱珍宝,数折聚春风,一捻生秋意,扇面素白无文字,最最适合先生远游时节,在异乡夏日祛暑。” 陈平安接过那把入手轻如鹅毛的玉竹折扇,打趣道:“送出手的礼物这么重,你是鳌鱼背的?” 裴钱刚刚有些窃喜,觉着这次送礼回礼,自己师父做了笔划算买卖,现在一琢磨,先前崔东山说那鳌鱼背是“打脸山”,然后当下便有些埋怨崔东山。 崔东山哈哈大笑,朗声道:“走了走了。” 不知为何,崔东山面朝裴钱,伸出食指竖在嘴边。 裴钱眨了眨眼睛,装傻。 崔东山就直愣愣看着她。 裴钱这才一跺脚,恨声道:“好吧,不说。咱俩扯平了!” 崔东山一拧身,身姿翻摇,大袖晃荡,整个人倒掠而去,瞬间化作一抹白虹,就此离开了落魄山。 陈平安带着裴钱登山,从她手中拿过锄头。 裴钱憋了半天,小声问道:“师父,你咋不问问看,‘大白鹅’不想我说什么?师父你问了,当弟子的,就只能开口啊,这样的话,师父你既知道了答案,我也不算反悔,多好。” 陈平安揉了揉裴钱的脑袋,笑着不说话。 裴钱蹦蹦跳跳跟在陈平安身边,一起拾阶而上,转头望去,已经没了那只“大白鹅”的身影。 先前“大白鹅”亲手种下那颗梅核后,裴钱亲眼看到在他心中那座蛟龙摇曳的深潭水畔,除了那些金色的文字书籍,多出了一株小小的杨梅树。 陈平安突然问道:“你那么欺负小镇街巷的白鹅,跟被你取了‘大白鹅’这个绰号的崔东山,有关系吗?” 裴钱抹了把额头汗水,然后使劲摇头,忙道:“师父!绝对没有半枚铜钱的关系,绝对不是我将那些白鹅当做了崔东山!我每次见着了它们,打架过招也好,或是后来骑着它们巡视大街小巷,一次都没有想起崔东山!” 陈平安忍着笑,严肃道:“说实话。” 裴钱一手拄着行山杖,一把扯住陈平安的青衫袖口,可怜兮兮道:“师父,方才种那些榆树种子,可辛苦啦,累死个人,这会儿想啥事情都脑壳疼哩。” 陈平安伸手握住裴钱的手,微笑道:“行啦,师父又不会告状。” 裴钱笑容灿烂,转过头,微微仰起,凝视着师父的侧脸,道:“没事,就算师父告状,我也不觉得有一丢丢的委屈。师父都已经这么好喽,再更好,那还了得。” “师父这趟出远门,一时半会儿是回不了落魄山了,你上学塾也好,四周逛荡也罢,没必要太拘束,可也不准太顽劣,但是只要你占着理的事情,事情闹得再大,你也别怕,师父不在身边,你就去找崔老前辈、朱敛、郑大风、魏檗,他们都会帮你。不过,事后他们与你说些道理的时候,你也要乖乖听着,有些事情,不是你做得没错,就不用听任何道理的。” “好嘞。师父,你就放心吧,哪怕真受了委屈,只要不是那么那么大的委屈,那我想象一下师父其实就在我身边,我就可以半点不生气啦。” “毕竟没有碰到事情,师父不好多说什么。等师父离开后,你可以去问一问朱敛或是郑大风,什么叫矫枉过正,然后自己去琢磨。虽说落魄山任何人,不可以得理不饶人,但是做好人受委屈,从来不是天经地义的事情。这些话,不着急,你慢慢想。好的道理,不只在书上和学塾里有,骑龙巷你那个石柔姐姐也会有,落魄山上学拳比较慢的岑鸳机也会有,你要多看,多想。天底下最无本的买卖,就是从别人身上学一个‘好’字。” “师父……” “知道你脑壳又开始疼了,那师父就说这么多。以后几年,你就算想听师父念叨,也没机会了。” “哈哈,师父你想错了,是我肚子饿了。师父你听,我的肚子在咕咕叫呢,不骗人吧。” “习武之人,大晚上吃什么宵夜,熬着。” “师父,到了那个啥北俱芦洲,一定要多寄信回来啊,我好给宝瓶姐姐还有李槐他们报个平安。哈哈,报个平安,报个师父……” “……” 裴钱一手持行山杖,一手给师父牵着,她胆气十足,挺起胸膛,走路嚣张,妖魔心慌。 一大一小,行走在月色中,步步登高。 仿佛这一刻,天下月色,此山最多。 第九章 另一个朱敛 ●●● 第九章 另一个朱敛 裴钱其实还是没有困意,只不过被陈平安撵去睡觉了。 陈平安路过岑鸳机那栋宅子的时候,院内依旧有出拳振衣的沉闷声响,院门口站着朱敛,笑吟吟地望向陈平安。 两人并肩而行,身高悬殊。东宝瓶洲北地男儿,本就个高,大骊青壮更是以身材魁梧、膂力出众,名动一洲,大骊制式铠甲、战刀分别沿袭“曹家样”和“袁家样”,都是出了名的沉,非北地锐士不可披挂、佩带。 陈平安如今身材修长,朱敛又习惯性身形佝偻,只看背影,仿佛一个天一个地。 陈平安打算让朱敛赶赴书简湖,给顾璨、曾掖他们送去那笔筹办水陆道场和周天大醮的谷雨钱。在此期间,董水井会随行,之后会在池水城停步,私底下会晤上柱国关氏的嫡玄孙关翳然。朱敛也好,董水井也罢,都是做事特别让陈平安放心的人,两人同行,陈平安都不用刻意叮嘱什么。 朱敛并无异议。 陈平安没有对朱敛藏掖天下大势,朱敛听过之后,却也没什么感慨唏嘘,只说以前在藕花福地,他的所作所为,不过是螺蛳壳里做道场,如今来到浩然天下,就不去思量这些波澜壮阔的事了,只能做些扫扫门前雪、瓦上霜的活计。 到了竹楼一楼,陈平安让朱敛坐着,自己开始收拾家当。后天就要在牛角山渡口动身登船,乘坐一艘往返于老龙城和北俱芦洲的跨洲渡船,目的地是一处著名的“形胜之地”,名气大到陈平安在那部倒悬山神仙书上都看到过,而且篇幅不小,名为骸骨滩,是一处北俱芦洲的南方古战场遗址。坐镇此地的仙家门派叫披麻宗,是一个中土大宗的下宗,宗门内豢养有十万阴兵阴将,只不过虽然跟阴灵鬼魅打交道,披麻宗的口碑却极好,宗门子弟的下山历练,都以收拢为祸阳间的厉鬼恶灵为本,而且披麻宗首任宗主,当年与十六位同门从中土迁徙到骸骨滩,开山之际,就立下一条铁律,门内弟子,下山敕神劾鬼、镇魔降妖,不许与救助之人索要任何报酬,无论是达官显贵,还是市井百姓,务必分文不取,违者打断长生桥,逐出宗门,所以骸骨滩披麻宗修士,又有北俱芦洲“小天师”的美誉。 披麻宗四周方圆千里,多有正道鬼修依附驻扎,所以陈平安想着到了骸骨滩之后,多逛几天,毕竟在书简湖占据一座岛屿,建造一个适宜鬼魅修行的门派,一直是他心心念念却无果的遗憾事。 陈平安取出了折叠整齐的那件法袍金醴,犹豫片刻,似乎想要收起,不带去北俱芦洲。 朱敛瞥了眼那把被陈平安放在桌上的崔东山赠送的折扇,他用屁股想都知道是一件法宝无疑,便笑道:“少爷,金醴配折扇,如那正值妙龄的倾国美人,与映照容貌纤毫毕现的琉璃镜,是绝配。” 陈平安坐在书案后边,一边细致清点着神仙钱,一边没好气道:“我去北俱芦洲是练剑,又不是游玩山水。而且都说北俱芦洲那儿,看人不顺眼就要打打杀杀,我要是敢这么行走江湖,岂不是学裴钱在额头上贴上符箓,上书‘欠揍’二字?” 朱敛微笑道:“少爷,再乱的江湖,也不会只有打打杀杀,便是那书简湖,不也有附庸风雅?还是留着金醴在身边吧,万一用得着,反正不占地方。” 朱敛突然脑子灵光乍现,笑道:“怎么,少爷是想好了将此物‘借’给谁?” 陈平安点了点头,道:“想要找个机会,托人送往南婆娑洲的醇儒陈氏,寄给刘羡阳。” 朱敛问道:“是在小镇开办学塾的龙尾溪陈氏?” 陈平安轻轻捻动着一枚小暑钱,黄玉铜钱样式,正反皆有篆文,不再是当年在破败古寺,梳水国四煞之一女鬼韦蔚破财消灾的那枚小暑钱的篆文——“出梅入伏”“雷轰天顶”,而是“九龙吐水”“八部神光”。小暑钱的篆文内容,就是这样,五花八门,并无定数,不像那雪花钱,天下通行仅此一种,这当然是皑皑洲财神爷刘氏的厉害之处。至于小暑钱的来源,分散四方,故而每种流传较广的小暑钱,与雪花钱的兑换,略有起伏。 陈平安说道:“当年醇儒陈氏来到骊珠洞天查看那棵坟头楷树的人,名为陈对,虽然脾气不太好,口气也冲,但是秉性不错。而大雍王朝龙尾溪陈氏接洽陈对的那个读书人陈松风,与我一个叫刘灞桥的朋友关系极好,虽说陈松风脾气软了点,面对一位来自南婆娑洲的高门嫡女,底气不足,但此人温文尔雅,作不得伪。我相信一个世族豪阀,千年清誉,怎么都比一件半仙兵值钱。” 朱敛不觉得陈平安将一件法袍金醴,赠送也好,暂借也罢,寄给刘羡阳有任何不妥,但是时机不对,所以难得在陈平安这边坚持己见,说道:“少爷,虽说你如今已是六境武夫,只差一步,法袍金醴就会成为鸡肋,甚至是累赘,但是这‘只差一步’,怎么就可以不计较?北俱芦洲之行,必定是凶险和机遇并存,说句难听的,真遇到强敌剑修,对方杀力巨大,少爷身上穿着法袍金醴,当那兵家甘露甲使用,多挡几剑,也是好事。等到少爷下次返回落魄山,不管是三年五年,还是十年,再寄给刘羡阳,一样不晚。莫说是金丹、元婴两境的地仙,任你是一位玉璞境修士,也不敢说穿着如今的法袍金醴,就跌份了。” 陈平安“嗯”了一声,将法袍金醴收入方寸物飞剑十五当中。 朱敛说道:“既然崔东山说了,还有半百光阴,可以让我们稳稳经营,少爷自己也认可这个观点,为何事到临头,自己就变卦了?这有些不像少爷的心性了。” 陈平安凝视着桌上那盏烛火,突然笑道:“朱敛,我们喝点酒,聊聊?” 朱敛低头哈腰,搓手道:“这敢情好。” 陈平安拿出两壶珍藏的桂花酿,挪了挪桌上物件,隔着一张书案,与朱敛相对而坐。然后便将重建长生桥一事,其间的心境关隘与得失福祸,事无巨细,与朱敛娓娓道来。连年幼时本命瓷的破碎,与掌教陆沉的拔河,藕花福地陪同老道人一起浏览三百年光阴长河,就算是风雪庙魏晋、蛟龙沟左右两次出剑带来的心境“窟窿”,也一并说给朱敛听了。还有自己的讲理,在书简湖是如何磕碰得头破血流,为何要自碎那颗本已有“道德在身”迹象的金身文胆,以及那些心扉之外在轻轻叩门、道别,或鬼哭狼嚎的声音…… 这本是一个人的大道根本,本该天知地知己知,然后便容不得任何人知晓,即便是许多山上的神仙道侣,都未必愿意向对方泄露此事。 陈平安说得云淡风轻,朱敛也毫无拘束,只是竖耳聆听,偶尔缓缓喝一口酒。 陈平安弯腰从抽屉里拿出一只小陶罐,轻轻倒出一小堆碎瓷片在手心里,然后动作轻柔地放在桌上。 “这些就是当年被我爹亲手打碎的本命瓷碎片,之后,我娘亲很快就病逝了。当年拿到它们的时候,我整个人都蒙着,光顾着伤心了,就没有多想它们最终为何能够辗转到我手中。” 陈平安双指拈起其中一枚,眼神晦暗,轻声道:“离开骊珠洞天之前,在巷子里袭杀云霞山蔡金简,就是靠它。如果失败了,就没有今天的一切。此前种种,此后种种,其实一样是在搏。去龙窑当学徒之前,是想怎么活下去;跟姚老头学烧瓷后,至少不愁饿死冻死,就开始想怎么个活法了;离开小镇,就又开始琢磨怎么活;离开那座观道观的藕花福地后,再回过头来想着怎么活得好,怎么活才是对的……” 陈平安低头凝视着灯光映照下的书桌纹理,道:“我的人生,出现过很多的岔路,走过绕路远路,但是不懂事有不懂事的好。 “那就是当我人生中遇到由衷敬重的人后,我知道了他们在哪里,我会很好奇,他们到底是怎样才能走到那个地方去的,然后就简单了,我认准了那个大方向,只管埋头做事,扪心做人,多想想自己的爹娘、齐先生、阿良,如果遇到了同样的事情,他们会怎么想,怎么做。再以后,我其实一直在学,我想要把别人身上所有的好,都变成我自己的,我就像一个小偷。因为我怕穷,太怕了。我要留住自己所有珍惜的东西。对于钱财一事,我不是半点不在乎,我也不是天生的善财童子,但是对我来说,家徒四壁,身无余物,这些都太平常,我半点不怕,就算我今天没了落魄山,被打回原形,只剩下一栋泥瓶巷的祖宅,我一样不怕。 “我从你们身上偷了很多,也学到了很多。除了你之外,比如剑水山庄的宋老前辈,老龙城范二,猿蹂府的刘幽州,在剑气长城打拳的曹慈、陆抬,甚至藕花福地的国师种秋,春潮宫周肥,太平山的君子钟魁,还有书简湖的生死大敌刘老成、刘志茂、章靥,等等,我都在默默看着你们,你们所有人身上出彩的地方,我都很羡慕。” 陈平安叹了口气,道:“所以崔老前辈看出了问题症结所在,天底下没有只占便宜的好事,不分行事和手段的好坏,都是会有恶果的。” 陈平安双手笼袖,道:“做人不比练拳,练拳,勤学苦练,拳法真意就可以上身,做人,这里偷一点,那边学一点,很容易形似神不似。我的心境,本命瓷一碎,本就散,如今更是沦为藩镇割据的境地,如果不是勉强分出了主次,问题只会更大。若是不去痴人说梦,想要练出一个大剑仙,其实还好,纯粹武夫,步步登顶,不讲究这些,可一旦学那练气士,跻身中五境是一关,结金丹又是一关,成了元婴破境更是一个大难关,这不是市井百姓人家的年关难过年年过,怎么都熬得过,修心一事,一次不圆满,是要惹祸上身的。” 陈平安加重语气道:“我从来都不觉得这是多想了,我仍是坚信,一时胜负在于力,这是登高之路,千古胜负在于理,这是立身之本,两者缺一不可。天底下从来没有等先把日子过好了再来讲道理的便宜事,以不讲理之事成就大功,往往将来就只会更不讲理了。在藕花福地,老观主心机深沉,我一路沉默旁观,实则心中希望看见三件事的结果,到最后,也没能做到,两事是跳过了,最后一事是因为离开了光阴长河之畔,重返藕花福地的人间,就断了。那件事,就是一位松溪国历史上的读书人,极其聪慧,进士出身,心怀壮志,但是在官场上磕磕碰碰,无比辛酸,所以他决定要先拗着自己心性,学一学官场规矩,入乡随俗,等到哪天跻身了庙堂中枢,再来济世救民。我就很想知道,这位读书人,到底是做到了,还是放弃了。” 陈平安不知不觉站起身,手中拎着那壶没怎么喝的酒,在书桌后的咫尺之地,绕圈踱步,自言自语道:“许多道理,我知道很好,许多对错是非,我一清二楚,哪怕结果证明我做的一切不算坏,可在此期间,甘苦自知,可谓百感交集,紊乱无比。打个比方,当年在书简湖杀不杀顾璨,要不要跟已是死仇的刘志茂成为盟友,要不要与宫柳岛刘老成虚与委蛇,学了一身本事后,该如何与仇家算账,是当年决定的那般一往无前,不管不顾,还是细细思量后做些修改?如果改对了,契合道理了,可内心深处,我就当真痛快了吗?” 陈平安站定,摇摇头,眼神坚毅,语气笃定,道:“我不太痛快。” 沉默片刻。 陈平安仰起头,痛饮一大口酒,抹了抹嘴,继续道:“怎么办呢?一开始我以为只要去了北俱芦洲,就能自由,但是被崔老前辈一语道破,此举有用,却用处不大,治标不治本。这让我很……犹豫。我不怕涉险,吃苦,受委屈,但是我偏偏最怕那种……四顾茫然的感觉。” 陈平安眼神哀伤,道:“天大地大,孑然一身,举目无亲,四处张望,对了无人夸,错了无人骂,年幼时的那种糟糕感觉,其实一直萦绕在我心上,我只要稍稍想起,就会感到绝望。我知道这种心态,很不好,这些年也在慢慢改,但还是做得不够好。所以对顾璨,对刘羡阳,对所有我认为是朋友的人,我都恨不得将手上的东西送出去。我真是菩萨心肠?自然不是,我只是一开始就假定自己是留不住什么东西的,可只要在他们手上留住了,我就不算吃亏。钱也好,物也罢,都是如此。就像这件法袍金醴,我自己不喜欢吗?喜欢,很喜欢,患难与共这么久,怎么会没有感情?我陈平安是什么人?连一匹相依为命两年多的瘦马渠黄,都要从书简湖带回落魄山。可我就是怕哪天自己在游历途中,说死就死了,一身家当,被人抢走,或是成了所谓的仙家机缘,余给我根本不认识的人,那当然还不如早早送给刘羡阳。” 朱敛放下酒壶,不再饮酒,双手轻轻摩挲着椅子扶手,缓缓道:“少爷之烦忧,并非自家事,而是天下人共有的千古难题。不是少爷你独有,在藕花福地,我有,丁婴有,如今浩然天下的读书人也会有,贤人君子圣人,世间开了窍的有灵众生,皆有。三教和诸子百家的学问根柢,不管是儒家的克己复礼、君子慎独,道家的清静无为、不避虚舟,还是佛家的降心猿服意马,其实就是在跟‘人心’较劲。学问都是大好的学问,但是对于泥瓶巷里的鸡粪狗屎来说,门槛还是高了,很难够上。崔瀺和崔东山的事功学问,可贵之处,在于对门外巷弄的鸡毛蒜皮也能管好,弊端在于,太多气力花在了琐碎之事上,太过务实,人心容易往下走,不愿务虚,再难往上求。” 朱敛站起身,伸出一根手指,轻轻抵住桌面,点了点,咧嘴一笑,道:“接下来容老奴破例一回,不讲尊卑,直呼少爷名讳了。” 朱敛继续道:“困顿不前,这意味着什么?意味着你看待这个世界的方式,与你的本心,是在较劲和别扭,而这些看似小如芥子的心结,会随着你的武学高度和修士境界的提升,越来越明显。当年你一拳下去,碎砖石裂屋墙,而当你越来越强大,以后一拳砸去,世俗王朝的京城城墙都要稀烂。当年你一剑递出,可以帮助自己脱离危险,震慑敌寇,以后说不定剑气所及,江河粉碎,一座山上仙家的祖师堂荡然无存。如何能够无错?你若是马苦玄,一个很讨厌的人,甚至哪怕是刘羡阳,一个你最要好的朋友,都可以不用如此,可恰恰是如此,陈平安才是现在的陈平安。” 朱敛指了指陈平安,道:“你才是你。” 朱敛在书案上画了一圈,微笑道:“在书简湖,你只是做到了如何让自己的学问和道理,与这个世界融洽相处,既能把问题解决,把实实在在的日子过好,也能勉强心安,无需外求。但是接下来的这个问心局,是要你去问一问自己,陈平安到底是谁。既然你选择了这条路,那么对也好,错也好,都得先一清二楚,看得真切了,才有将错修正、将好完善的可能性,不然万事皆休。” 朱敛再次伸手指向陈平安,只是稍稍抬高,指向陈平安头顶,道:“先前魏檗说的那句话,是讲那一个人心中,必须要有日月。” 朱敛手指缓缓向下,指向陈平安身后,道:“那国师崔瀺说,一个人其心光明璀璨,如草木向阳,是不是也应该看一看自己身后的阴影。” 朱敛问道:“这两句话,说了什么?” 朱敛自问自答:“一个说的是将来,一个说的是过去,所以我又有一问,当下如何,自认是谁。有一句烂大街的道理,却是我朱敛看得最重的一句话,刚好这会儿,可以拎出来晒晒……‘知人者智,自知者明’。‘明’字何解?既是心境光明无垢,也是日月齐在即为明。” 陈平安坐回位置,喝着酒,似有所悟,又如释重负。 朱敛最后笑道:“有些事情,想是想不明白的,莫怕,且前行,且慢行,有错就改,无错求更好,对了求最对,万般功夫,所有学问,还不是落在一个‘行’字上?倒悬山去得,桐叶洲去得,藕花福地去得,书简湖都去得,一个自古多豪杰的北俱芦洲,难道不该是陈平安当下最该去练剑的地方?酒要多带几壶,只管青衫仗剑,一身豪气,南归之时,说不定就已经赢得一个剑仙的名号。让那个江湖,记住陈平安这个名字一百年,一千年!” 这番话前几句,陈平安深以为然,可听到最后,就有些哭笑不得,这不是他自己会去想的事情。 朱敛一本正经道:“江湖多痴情美人,少爷也要小心。” 陈平安无可奈何,说这些话的朱敛,似乎更让他熟悉一些。 朱敛提起酒壶,问道:“今晚与少爷聊得尽兴,老奴我茅塞顿开,斗胆与少爷喝完壶中酒再离去?” 这样的朱敛,就更不陌生了。 陈平安笑着拿起酒壶,与朱敛一起喝完各自壶中的桂花酿。 在朱敛拎着空酒壶,关门离去后,陈平安重新收拾行李。 神仙钱都装在郑大风当年在老龙城赠送的玉牌咫尺物当中,其中有跟帮忙“管钱”的魏檗讨要回来的三十枚谷雨钱。一般情况下,绝对不会动用这些钱,只有涉及水土之外的三件本命物炼化机缘,才会用这笔钱去购买某件心仪且合适的偶遇法宝。 此外,再带五十枚小暑钱,以及一千枚雪花钱。 剑仙,养剑葫,自然是随身携带。 穿着那件名为春草的青衫法袍,法袍金醴按照朱敛的说法,一并带着,以备不时之需。 紫阳府吴懿赠送的核雕手串,每一颗核雕,都相当于地仙一击,这是极其适合自己的攻伐法宝。 那张日夜游神真身符,已经伤及根本,听说李希圣如今在北俱芦洲砥砺学问,要找他看看能否修复,之后,是李家将符箓收回,还是陈平安留着,都看李希圣的决定。虽然崔东山隐晦地提醒过自己,要与小宝瓶之外的福禄街李氏划清界限,但是对李希圣,陈平安还是愿意亲近。 还有三张朱敛精心打造的面皮,分别是少年、青壮和老者面容,虽然无法瞒过地仙修士,但是行走江湖,绰绰有余。 李二夫妇,还有李槐的姐姐李柳——让林守一和董水井都喜欢的女子,如今应该就在北俱芦洲的狮子峰修行,也该拜访这一家三口。 再就是亲自去勘探那条入海大渎的路线,这是当年与道家掌教陆沉的一笔交易,当然陆沉根本没跟陈平安商量。可不管如何,这是阳谋,陈平安怎么都不会推脱,以后青衣小童陈灵均的证道机缘,就在于这条路线走得顺不顺畅。 蛟龙之属,蟒蛇鱼精之流,走江一事,从来不是什么简单的事情,桐叶洲那条黄鳝河妖,便是被埋河水神娘娘堵死了走江的去路,迟迟无法跻身金丹境。 当然,有想见的人和事,也有不想见到的人,比如昔年神诰宗仙子贺小凉。 一想到这位曾经福缘冠绝东宝瓶洲的道门女冠,陈平安感觉比桐叶洲姚近之、白鹄江水神娘娘萧鸾、珠钗岛刘重润加在一起,都要让他头疼。 只求千万千万别碰到她。 陈平安大致收拾完这趟北游的行李,长呼一口气。 没来由想起那个一本正经起来的朱敛。 风采绝伦。 无法想象,年轻时候的朱敛,在藕花福地是这等谪仙人。 朱敛晃荡到了宅子那边,发现岑鸳机这个傻闺女还在练拳,只是拳意不稳,属于强撑一口气,下笨功夫,不讨喜。 他就脚尖一点,直接掠过了墙头,落在院中,说道:“过犹不及,你练拳只会放,不会收,这很麻烦。练拳如修心,肯吃苦是好,但是不知道掌握火候分寸,拳越练越死,把人都给练蠢了,还要日复一日,不小心伤了体魄根本,怎么能有高的成就?” 这话说得不太客气,而且与当初陈平安醉后吐真言,说岑鸳机“你这拳不行”有异曲同工之妙。 岑鸳机对待落魄山年轻山主是一回事,对待朱老神仙又是另外一回事了,心悦诚服不说,还立即开始认错反省。 朱敛点点头,道:“话说回来,你能够自己吃苦,就已经算是不错了,只是你既然是我们落魄山的记名弟子,就必须要对自己高看一眼,不妨时不时去落魄山之巅练拳,多看一看四周的壮阔远景,不断告诉自己,谁说女子心胸就装不下锦绣山河?谁说女子就不能武道登顶,俯瞰整个江湖的英雄?” 岑鸳机心神摇曳,竟是有些热泪盈眶。终究还是位念家的少女,这位朱老神仙,将她救出水火不说,还白白送了这么一份武学前程给她,在落魄山上,更是如慈祥长辈待她,岑鸳机如何能够不感动?如何能不敬重这位老神仙?她抹了把眼泪,颤声道:“前辈说的每个字,我都会牢牢记住的。” 朱敛提点一二,就要离去,岑鸳机犹豫片刻,还是忍不住问道:“前辈为何要在落魄山忍辱负重?” 朱敛笑道:“怎么就忍辱负重了?” 岑鸳机扭扭捏捏,没好意思说那些心里话,倒不是太过忌惮那个年轻山主,而是怕自己不知轻重的言语,伤及朱老神仙的颜面。 朱敛伸手指了指岑鸳机,笑道:“傻人有傻福,就这样吧,挺好的,不用改,保持下去,越久越好。咱们落魄山,总该有你这么个人。” 岑鸳机微微一笑。 朱老神仙别说是说她几句,就是打骂她,那也是用心良苦啊。 岑鸳机问道:“前辈在这里住得惯吗?” 朱敛点头道:“野人惯去山中住,我就是个懒散货,习惯得很,不能再舒服惬意了。” 岑鸳机由衷称赞道:“前辈真是闲云野鹤,世外高人!” 朱敛揉了揉下巴,疑惑道:“这落魄山的风水,有点怪啊。” 朱敛这次没掠出院墙,开门离去。 岑鸳机闩上门后,轻轻握拳,喃喃道:“岑鸳机,一定不能辜负了朱老神仙的厚望!练拳吃苦,还要用心,要活络些!” 朱敛没有直接回宅子,而是去了落魄山之巅,坐在台阶顶上,晃荡了一下空酒壶,才记起没酒了。无妨,就这么等着日出便是。 朱敛突然望去,见到了一个意外之人。 竟是难得离开竹楼的光脚老人,崔诚。 朱敛站起身,笑脸相迎。 崔诚缓缓登高,伸手示意朱敛坐下便是。 崔诚与朱敛并肩而坐,竟然随身带了两壶酒,丢给朱敛一壶。 朱敛揭开泥封,畅饮一口,笑道:“少爷如果知道前辈偷偷挖了两壶酒出来,不敢埋怨前辈,却要念叨我几句监守自盗的。” 崔诚面无表情道:“陈平安如果不喜欢谁,说都不会说,一个字都嫌多。” 朱敛“嗯”了一声,点头道:“倒也是。” 崔诚眺望远方,随口问道:“朱敛,既然没了藕花福地的天道瓶颈,你为何依旧故意走得这么慢?” 朱敛放下两只酒壶,一左一右,身体后仰,双肘撑在地面上,懒洋洋道:“这样日子过得最舒服啊。” 崔诚又问道:“陈平安当然不错,可是值得你朱敛如此对待吗?” 朱敛面对一位十境巅峰武夫的询问,依旧显得玩世不恭,笑道:“我愿意,我高兴。” 崔诚倒也不恼,回头竹楼喂拳,多赏几拳便是。 崔诚笑道:“你就一直以这副尊容示人?连你少爷也瞒着?” 朱敛笑呵呵道:“在家乡,我朱敛靠脸吃饭,吃撑了,如今还是算了吧,一大把年纪,得服老,让一个个小姑娘痴怨忧愁,算怎么回事。” 崔诚摇摇头,走了。 跟这种家伙,实在没得聊。 如果不是听到在竹楼一楼朱敛说的那番话,崔诚才不会走这一趟,送这一壶酒。 崔诚走后,朱敛干脆后仰倒地,枕着双手,闭目养神。 在即将日出时分,朱敛缓缓坐起身,看四下无人,便伸出双指,抵住鬓角处,轻轻揭开一张面皮,露出真容。 魏檗神不知鬼不觉地出现在朱敛身边,低头瞥了眼朱敛,感慨道:“我自惭形秽。” 朱敛捂住脸,故做小娇娘羞赧状,学那裴钱的口气说话,扭捏道:“好难为情哩。” 魏檗憋了半天,也走了,只撂下一句:“恶心!” 朱敛爽朗大笑,站起身,双手负后。 大日出东海,映照得朱敛神采奕奕,光华流转,恍若神仙中的神仙。 朱敛很快就重新覆上那张遮掩真实面容的面皮,细致梳理妥当后,拎着两只酒壶,走下山去。 岑鸳机正在一边练拳一边登山。 见着了那个身形佝偻的老前辈,岑鸳机差点就要断了拳意,停下拳桩打招呼,只是一想到昨夜的谈心,便硬生生提起一口气,维持拳意不坠不断,继续出拳。 朱敛点点头,与她擦肩而过。 一直到登顶,岑鸳机才收起拳桩,转头望去,依稀可见小如米粒的清瘦身影。少女心想,朱老神仙这样的男人,年轻时候,哪怕相貌不够英俊,也一定会有许多女子喜欢吧? 朱敛到了裴钱和陈如初的宅子,粉裙女童已经开始忙碌起来。 裴钱肯定还在睡懒觉,用她的话说,天底下最好的朋友,就是晚上的被褥,天底下最难打败的敌手,就是清晨的被褥,好在她恩怨分明。 朱敛跟陈如初笑着打过招呼后,使劲敲门,裴钱迷迷糊糊醒过来后,问道:“谁啊?” 朱敛笑眯眯道:“少爷已经离开落魄山啦。” 裴钱心一紧,突然怒道:“朱老厨子,师父是乘坐明天的跨洲渡船离开,你唬谁呢?” 朱敛“哦”了一声,道:“那你继续睡。” 裴钱呆呆坐在床上,然后大骂道:“朱老厨子,你别跑,有本事你就让我双手双脚,眼睛都不许眨一下,吃我一整套疯魔剑法!” “没本事。”朱敛扬长而去。 裴钱睡也不是,不睡也不是,只好在床铺上翻来滚去,使劲拍打被褥。 这天,陈平安在正午时分离开落魄山,带着裴钱,在山门那边和郑大风聊了会儿天。如今山门建筑即将收尾,郑大风忙得很,没说几句便嫌弃地赶走了这对师徒,把裴钱气得不行。 之后陈平安带着裴钱去了趟小镇,先去了他爹娘的坟头,晚上在泥瓶巷祖宅守夜。 天亮之后,陈平安没让裴钱跟着,跟魏檗一起直接去了牛角山的仙家渡口,登上那艘骸骨滩跨洲渡船。 魏檗以心湖告之:“半路上可能会有人要见你,算是在咱们大骊身份很尊贵的人了。” 陈平安心中了然,但还是有些狐疑,望向魏檗,后者轻轻点头。 陈平安笑道:“放心吧,我应付得来。” 魏檗道:“我当然放心,北岳地界嘛。” 陈平安在魏檗身形消逝后,不理会四周那些眼神复杂的视线,去往顶楼的船舱屋舍。 陈平安到了房间,来到观景台栏杆处。 渡船缓缓升空,陈平安一袭青衫,背负剑仙,腰悬养剑葫,俯瞰昔年骊珠洞天版图的大地山河,山与峰,江与河,一切尽收眼底。 又要离乡千万里了。 一座云雾缭绕的悬崖峭壁上,从上往下,刻有“天开神秀”四个大字。 一位扎马尾辫的青衣女子,与一位小黑炭肩并肩坐在“天”字的第一笔横之上。 裴钱使劲晃荡着悬挂在峭壁外的双腿,笑嘻嘻邀功道:“秀秀姐姐,这两袋麻花好吃吧,又酥又脆,师父在很远很远的地方买的哩。” 阮秀也笑得眯起眼,点头道:“好吃。” 这艘骸骨滩披麻宗的跨洲渡船,形制如江河楼船,与陈平安乘坐过的诸多中小渡船并无异样,只是升空之后,又有玄妙,巨大渡船四周,烟雾滚滚,涌现出一位位身形缥缈虚幻的披甲力士,如纤夫拉船,奔走在云海虚空之中,使得渡船速度,风驰电掣,远胜当年那艘同是北俱芦洲仙家的打醮山渡船。 陈平安早早摘了剑仙和养剑葫,搁在桌上,在屋内安静练拳之余,也会取出几枚竹简,去往观景台欣赏风景时摩挲。当下手中这枚泛黄竹简,就篆刻着“无事澄然,有事斩然”八个字,一个“澄”,一个“斩”,都让陈平安觉得十分有眼缘。 虽然崔东山在临别之际,送了一把玉竹折扇,可是一想到当年陆抬游历途中,躺在藤椅上摇扇的名士风流,珠玉在前,陈平安总觉得折扇落在自己手里,真是委屈了它,实在无法想象自己摇动折扇,是怎么个别扭场景。 渡船掠出骊珠福地版图后,会在大骊京畿之北的长春宫渡口暂作停留。长春宫是大骊的头等仙家洞府,修士皆女子,那位宫中娘娘失势后,就在此结茅修行。当时大骊庙堂都以为这位远离中枢的娘娘,多半是爬不起来了,不承想到最后,她才是最大的赢家,两个儿子,一个在国师崔瀺鼎力扶持下,当了大骊新帝,一个与藩王宋长镜更加亲近,即将封王就藩于老龙城,遥领陪都。 在先帝死后,她明明已经被“圈禁”起来,仿佛什么都没有做,却有了最好的结果。 好像也怪不得老百姓喜欢嘴上念叨好人一定有好报,实则心里却往往不太信。 陈平安跟顾璨还有裴钱不太一样,他记账不会大大小小都写在纸上,记得太多,反而记得不清楚。这位大骊娘娘当年在陈平安首次出门远游之际,杀心之大,直接派遣了一拨大骊顶尖刺客尾随其后,如果不是刚好碰到了阿良,一百个陈平安都死无全尸了。 当然大骊娘娘有她的理由,她儿子宋集薪在他陈平安这里吃过大苦头,差点被他这么个窑工学徒掐死在泥瓶巷之中。 在先后走过藕花福地和书简湖后,陈平安其实已经可以大致梳理出大骊娘娘的脉络。 显然,这位手握权柄的大骊娘娘,在最得势之际,便开始谋划,帮着养在自己身边的儿子宋和,拉拢文武,至于那个为了大骊宋氏国祚气运“风生水起”的宋集薪,则让他留在骊珠洞天抢夺机缘,能为宋氏挣多少是多少。宋集薪死了,她多半也会掬一把辛酸泪,但对于一生下没多久便“夭折”,在宋氏族谱上早已被勾掉名字的宋睦来说,不过是再死一次罢了,可宋集薪的功劳,至少有半数,就是她这个母亲的功劳。她的功劳,自然就是她另外一个儿子宋和的功劳,这些内幕,一位位上柱国,这些大骊重臣都未必知晓,但是没关系,先帝认,崔瀺认,宋长镜也认,这就足够了。 宋集薪活着离开骊珠洞天,更是好事,当然前提是这个重新恢复宗谱名字的宋睦,不要贪心,要乖巧,要懂得不与哥哥宋和争那把椅子。 所以那次陈平安和出使大隋京城的宋集薪,在山崖书院偶然相遇,云淡风轻,并无冲突。 宋集薪与陈平安当邻居的时候,阴阳怪气的话语没少说,什么陈平安家的大宅子,唯一响的东西就是瓶瓶罐罐,唯一能闻到的香味就是药香。 不过除了骗陈平安违背誓言那件事之外,宋集薪与陈平安,大体上还是相安无事的,虽然互相看不顺眼,但也井水不犯河水,阳关道独木桥,谁也不耽误谁。至于几句怪话,在泥瓶巷杏花巷这些地方,实在是轻如鹅毛,谁上心,谁吃亏。事实上宋集薪当年就是在这些市井妇人的琐碎言语上,吃了大苦头,因为太在意,一个个心结便成死结,神仙难解。 当渡船临近大骊京畿之地,这天夜幕中,月明星稀,陈平安坐在观景台栏杆上,仰头望天,默默喝着酒。 年幼时的陈平安,最怕生病,从熟稔上山采药,再到后来去当了窑工学徒,跟随那个死活看不上他的姚老头学烧瓷,对于身体有恙一事,最最警惕,一有发病的迹象,就会上山采药熬药。刘羡阳曾经笑话陈平安是天底下最娇气的人,真当自己是福禄街千金小姐的身子了。 年幼的陈平安曾经眼睁睁看着娘亲病倒在床,骨瘦如柴,最终医治无效,在一个大雪天去世,他是怕自己一死,天底下连个会挂念他爹娘的人都没了。 当年娘亲总说生病不会痛的,就是经常犯困,所以要小平安不要怕,不用担心。 一开始年幼的孩子真的相信了,后来才知道根本不是那样,娘亲是为了要他少想些,少做些,才咬着牙,硬熬着。 那一床老旧被褥,好些被角内里,都被娘亲扯碎了。 富贵人家,衣食无忧,都说孩子记事早,会有大出息。 贫苦门户,孩子懂事得早,还能如何,早些吃苦罢了。 当年的泥瓶巷,没有人会在意一个踩在板凳上烧菜的年幼孩子,被油烟呛得满脸泪水,脸上还带着笑的时候,到底在想什么。 一个独自奔走在神仙坟去祈福许愿的孩子,会不会怕黑,会不会害怕那些鬼气森森的市井传闻。跪在地上给神仙菩萨们磕头的时候,说先欠着香火,以后长大了,他一定补上,算不算虔诚。 没有人会记得当年一扇屋门里,妇人忍着剧痛,咬紧牙关,仍是有细微声响渗出牙缝,钻出被褥。门外,那个满脸惨白的孩子,不知所措,蹲在地上,双手捂住耳朵,也不敢哭出声,怕娘亲知道他听到了。 不是世间所有至亲之间,都能够悲欢相通。 去牛角山之前,那天在祖宅守夜的时候,裴钱迷迷糊糊,打着瞌睡,脑袋一歪,猛然惊醒,发现师父竟然在默默流泪。 裴钱没有说话,默默看着师父。 依稀看到一个年幼身影蹲在墙角,对着药罐子。 那个还是小孩子的师父,害怕长大,害怕明天,他想要光阴如水倒流,回到一家团圆的美好时分。 陈平安回过神,轻轻揉了揉裴钱的脑袋,轻声道:“师父没事,就是有些遗憾,自己娘亲看不到今天。你是不知道,师父的娘亲一笑起来,很好看的。当年泥瓶巷和杏花巷的所有街坊邻居,连平时说话再尖酸刻薄的妇人,就没有谁不说我爹是好福气的,能够娶到我娘亲这么好的女子。” 那天晚上的后半夜,裴钱把脑袋搁在师父的腿上,缓缓睡去。 天亮之后,陈平安就再次离开了家乡。 远游万里,身后还是家乡,不是故乡,一定是要回去的。 陈平安走后,落魄山多多少少,少了些热闹。 老人崔诚从来都是深居简出。 郑大风在山门口忙着收尾,一天到晚蓬头垢面,没办法,这家伙喜欢给匠人们搭把手,匠人们也不觉得奇怪。这个姓郑的驼背汉子,一个看大门的,不比他们这些贱籍苦力强到哪里去,所以相处起来,都无拘束,插科打诨,相互调侃,言语无忌,很融洽。尤其是郑大风言语带荤味,又比寻常市井男人的糙话多了些弯弯绕绕,却不至于文绉绉酸溜溜,故而一旦有人回过味来,真要拍桌子叫绝,对竖大拇指。 陈如初还是自顾自忙着各个宅子的打扫清理,其实落魄山山清水秀的,又每天打扫,干干净净,可她仍是乐此不疲,把此事当做头等大事,修行一事,还要靠后些。所以陈如初是落魄山头上,唯一一个拥有所有宅子钥匙的存在,陈平安没有,朱敛也没有。 陈灵均还是成天不着调,四处逛荡,上次在夜游宴上大出风头了一回,于是又多了些“江湖”朋友,大小山头都对这位能够坐在贵客高位上的青衣童子,颇为殷勤。比如衣带峰的金丹地仙老祖宗,就很喜欢陈灵均去做客,一老一小,饮酒畅谈,各自吹嘘自己当年的壮举事迹,十分投缘。关于此事,陈平安专程私底下与陈灵均说过,衣带峰可以常去,所以陈灵均底气十足,大爷我这回可是奉旨交友。 裴钱给秀秀姐送过了两袋麻花后,想起师父交代的事情,就陪着陈灵均去了趟衣带峰,带着那位青梅观仙子周琼林一起下山。那个怀抱着年幼白狐的刘润云,生平最喜欢凑热闹,也跟着去了落魄山,只不过黑炭丫头每次想要摸一摸那只小家伙,白狐就要缩起来发抖,这让裴钱很没面子,心里委屈巴巴。小东西怕什么,胆子真小,书上不是有个说法叫集腋成裘嘛,我也就是想着剥了皮做件衣服肯定值钱,又不会真宰了你。 朱敛在待客的时候,提醒裴钱可以去学塾念书了,裴钱理直气壮,不理睬,说还要带着周琼林她们去秀秀姐姐的龙泉剑宗耍耍。 朱敛笑眯眯地说那就给你五天瞎玩的工夫,怎么都该逛完了自家和阮姑娘的那些山头。 裴钱开始跟朱敛讨价还价,最后朱敛“勉为其难”地加了两天,裴钱雀跃不已,觉得自己赚了。 其实当时陈平安跟朱敛的说法,是裴钱肯定要磨磨蹭蹭,那就让她再拖延十天半个月,在那之后,就是绑着也要把她带去学塾。 所以说小狐狸碰上了老狐狸,还是差了道行。 裴钱手持行山杖,给周琼林和刘润云带路,走路带风,乐和个不停,看啥啥好看。这西边大山,她熟。早先撵狗,那么多辛苦的汗水可不是白流的。 在龙泉剑宗,莫说是生了一副玲珑心窍的青梅观仙子周琼林,就是天不怕地不怕的刘润云也很拘谨,尤其是当她们见到传说中圣人阮邛的独女后,更是一个比一个老实。裴钱差点没捧腹大笑,只好绷着脸。阮秀当时只是瞥了眼两个陌生女子,就笑望向裴钱。裴钱一路小跑过去,踮起脚尖,在秀秀姐姐耳边窃窃私语道:“师父不太喜欢她们的,死活不愿她们去落魄山做客,但是师父对那啥衣带峰一个叫宋园的年轻修士,印象挺好,所以就让我这个开山大弟子,领着她们来秀秀姐姐你这边逛逛。” 阮秀笑了。 竟然搁下打铁铸剑一事,亲自带路,让周琼林和刘润云受宠若惊,尤其是前者,觉得光是这桩好似天上掉下来的福缘,就够她回到南塘湖青梅观后,赢得上上下下、里里外外、虚虚实实的无数好处了。只不过一想到身边这位始终笑眯眯的和善女子,是大骊王朝首席供奉圣人的独女,就觉得回到青梅观后的一些娴熟手段,要更加含蓄些,莫要将幸事变成祸事才对。 刘润云更加单纯,有个地仙老祖的爷爷,也知道更多关于骊珠洞天的内幕,所以是打心眼里仰慕这位身份高、故事多,脾气还特别好的阮仙子。 如今已是大骊王朝众人皆知的地仙的董谷,对此也无可奈何,敢念叨几句阮师姐的,也就师父了,关键是还不管用。 裴钱疯玩了三天,过着神仙日子,等到第四天的时候,小黑炭就开始忧愁了,到了第五天的时候,已经病恹恹了,第六天的时候,觉得要天崩地裂了。最后一天,从衣带峰回来的路上,裴钱就耷拉着脑袋,拖着那根行山杖,郑大风难得主动跟她打声招呼,她也只是应了一声,默默登山。 回到落魄山的第二天,裴钱一大早就主动跑去找朱老厨子,说她自个儿下山好了,又不会迷路。 朱敛答应了。 裴钱为了表示诚意,撒腿飞奔下山,只是等到稍稍远离了落魄山地界后,就开始大摇大摆,十分悠闲了,去溪涧那边瞅瞅有没有鱼,爬上树去赏赏风景。到了小镇,她也没着急去骑龙巷,而是去了龙须河畔捡石子打水漂,累了就坐在那块青色大石崖上嗑瓜子,一直到夜幕沉沉,才开开心心去了骑龙巷。当她看到铺子门口坐在小板凳上的朱敛时,只觉得天打五雷轰。 裴钱立即假装一瘸一拐,拄着那根行山杖,苦着脸道:“朱老厨子,我下山的时候,走到半路,跑得太快了,摔了个狗吃屎,这会儿才走到哩。” 朱敛“哦”了一声,道:“没事没事,养伤要紧,我回头就写一封信寄给你师父,说你伤了腿脚,暂时就别去学塾了。” 裴钱皱着脸,一屁股坐在门槛上。铺子柜台后面的石柔,正在噼里啪啦打着算盘,烦人得很。裴钱闷闷道:“明儿就去学塾,别说风吹雨打下暴雪,就是天上下刀子,也拦不住我。” 朱敛笑问道:“那是我送你去学塾,还是让你的石柔姐姐送?” 裴钱想了想,挤出笑脸道:“让石柔姐姐送吧,朱老厨子你在山上事多。” 不承想石柔已经轻声开口道:“我就不去了,还是让他送你去学塾吧。” 裴钱翻了个白眼,不讲义气的家伙,以后休想蹭我的瓜子吃了。 石柔轻轻叹息。 不是连这点路都懒得走,而是她有些忌惮。 石柔确实打心底里就不太愿意去龙尾溪陈氏的学塾,就算当初战战兢兢走入了大隋山崖书院,对于这类书声琅琅的圣贤讲学之地,还是十分排斥。既是身为鬼物的敬畏,也是一种自卑。 但其实在这件事上,恰恰是陈平安对石柔观感最好的一点。 “穿着”一件仙人遗蜕,石柔难免自得,所以当年在书院,她一开始会觉得李宝瓶、李槐这些孩子,以及于禄、谢谢这些少年少女,不知轻重,看待那些孩子,石柔的视线是居高临下的。当然,事后在崔东山那边,石柔是吃足了苦头。但是不提眼界一事,只说石柔这份心境,以及对待书香之地的敬畏之心,弥足珍贵。 岑鸳机也一样有连她自己都浑然不觉的可贵之处。登山之后,明知自己心目中的朱老神仙,只是陈平安这位年轻山主的老仆,撑死了就是高门府邸里的那种管事,但是岑鸳机从头到尾,对待朱敛的感恩之心,丝毫没有减少,反而会一直为老人打抱不平。 这些很容易被忽略的别人身上的好,就是陈平安希望裴钱自己去发现的可贵之处。 陈平安不强求裴钱一定要这么做,但是一定要知道。 陈平安吃饭几乎从来不剩下半粒米饭,但是裴钱也好,郑大风、朱敛也罢,都没这份讲究,盛饭多了,桌上菜肴烧多了,吃不下了,那就“余着”,陈平安并不会刻意说什么,甚至内心深处,也不觉得他们就一定要改。 这是小事。 这又不是小事。 陈平安都不觉得自己这么做有什么可贵之处。 即便是当年的顾璨和刘羡阳,可能也只是觉得与陈平安相处起来,舒服自在罢了,哪怕明明知道陈平安是一个十分刻板、十分执拗的人。 但是朱敛、郑大风这些“前辈”,却看得真切,只是不说罢了。 就像陈平安在一些重要事情的选择上,哪怕在旁人眼中,分明是他在付出和给予善意,也一定要先问过隋右边、石柔、裴钱。 这种心平气和,不是书上教的道理,甚至不是陈平安有心学来的,而是家风使然,以及在那些好似药罐子的苦日子里,点点滴滴熬出来的。 最后还是朱敛陪着裴钱去学塾。 一大早,裴钱双臂环胸,板着脸,对着一桌子最心爱的家当发呆。 除了当下已经背在身上的小竹箱,桌上的行山杖,黄纸符箓,竹刀竹剑,竟然都不能带!真是上个屁的学塾,念个屁的书,见个屁的夫子先生! 裴钱重重叹了口气,站起身,开了门,抬起头,直到这一刻,她才觉得自己有些开窍,终于明白书上“虽千万人吾往矣”这句圣贤道理的精髓了。 不过她偷偷藏了一兜瓜子,夫子先生们讲课的时候,她当然不敢吃,一旦学塾跑去落魄山告状,裴钱也知道自己不占理,师父肯定不会帮自己的,可得闲的时候,总不能亏待自己吧,还不许自己找个没人的地方嗑瓜子? 一路上裴钱默不作声,其间走街串巷,见着了一只大白鹅,还没等裴钱做什么,那只白鹅就开始乱窜逃难。 裴钱心情终于略好一些,她马上就要离开江湖了,可还是有些难缠的存在,晓得她的厉害。 朱敛将裴钱送到了学塾门口,说道:“多吵架,少打架。” 裴钱翻白眼道:“吵什么吵,我就当个小哑巴好了。” 朱敛挥挥手。 裴钱有些不自在,两条腿有点不听使唤。不然明儿再念书?晚一天而已,又不打紧。她偷偷转过头,结果看到朱敛还站在原地,就有些懊恼。这个老厨子真是闲得慌,赶紧回落魄山烧菜做饭去啊。 学塾有位年纪轻轻的教书先生,早早等在门口,面带微笑。 那位落魄山年轻山主,已经与学塾打过招呼,为此两位出身龙尾溪陈氏的学塾老夫子一盘算,觉得事情不算小,就寄了封信回家族。大公子陈松风亲自回信,让学塾以礼相待,既不用如临大敌,也无需故意讨好,规矩不可少,但有些事情,可以酌情从宽处置。 裴钱其实不是怕生,不然早年她一个屁大的孩子,在大泉王朝边境的狐儿镇上,怎能骗得几位经验老到的捕头团团转,愣是没敢说一句重话,毕恭毕敬把她送回客栈? 裴钱只是纯粹不喜欢念书而已。 那位年轻先生向其他孩子介绍了一下裴钱,只说是叫裴钱,来自骑龙巷。 当听到谐音赔钱的“裴钱”这个有趣的名字后,课堂上响起不少笑声,年轻先生皱了皱眉头,正在负责传道授业解惑的老先生立即训斥一番,满堂肃静。 裴钱不在乎,眼角余光迅速一瞥,模样全记清楚了,心想你们别落我手里。 裴钱走到一张空座位上,摘了竹箱放在课桌旁边,开始装模作样听课。 裴钱忍了两堂课,昏昏欲睡,实在有些难熬,下课后逮住一个机会,没往学塾正门那边走,而是蹑手蹑脚往侧门去。 结果看到朱敛坐在路边嗑瓜子。 裴钱挤出笑脸,故意左顾右盼,问道:“朱老厨子,你干吗呢?” 朱敛嗑着瓜子,笑道:“守株待兔。” 裴钱笑哈哈道:“又不是深山老林,这里哪来的小兔子。” 说完转身就走。 这朱老厨子,阴魂不散哩,没得法子,看来今天不宜翘课。 此后几天,裴钱只要想跑路,就会见到朱敛,到最后只好认命。 裴钱虽然年纪不小了,可是个头瞅着跟十来岁的孩子差不多,她现在的同窗们,其实岁数比她小不少。 几天后,裴钱开始习惯了学塾的念书生涯,夫子讲课,她就听着,左耳进右耳出,下了课,就双臂环胸,闭目养神,谁都不搭理。一个个傻了吧唧的,骗他们都没有半点成就感。 这天裴钱又开始在课堂上神游万里。 突然转头望去,片刻之后,来了一位身穿儒衫的年轻书生,身边有几位管事的老夫子陪同。 这一行人虽然没有停留,但是裴钱发现那个书生,看了自己一眼。 这天黄昏,裴钱拒绝了两个小丫头片子的邀请,独自一个人背着小竹箱,飞奔回骑龙巷。 结果发现朱敛竟然又从落魄山跑来店铺后院了,不仅如此,那个先前在学塾瞅见的年轻书生,正坐着与朱老厨子说笑呢。 裴钱背着小竹箱鞠躬行礼,嘴上道:“先生好。” 没法子,师父行走江湖,很重礼数,她这个当开山大弟子的,不能让别人误以为自己的师父不会教徒弟。 年轻书生笑道:“你就是裴钱吧,在学塾念书可还习惯?” 裴钱的脑袋像小鸡啄米,眼神真诚,朗声道:“好得很哩!先生们学问大,真应该去书院当君子贤人。同窗们读书用功,以后肯定是一个个进士老爷。” 石柔在柜台那边忍着笑。朱敛也不揭穿这个见风使舵的墙头草。 年轻书生似乎有些不太适应。 这一记马屁拍得有点大了,让这位龙尾溪陈氏嫡孙不好接话,又不能辜负了小姑娘的好心好意。远道而来的陈松风,只好对她微笑点头。孩子的话,总该是真诚的吧。 裴钱再次鞠躬,然后一溜烟跑进自己屋子,轻轻关门,开始抄书。这件学塾之外的事情,反而是裴钱最认真用心的。 抄完书后,裴钱发现那个客人已经走了,朱敛还在院子里边坐着,怀里捧着不少东西。 裴钱手持行山杖,练了一通疯魔剑法,站定后,问道:“找你啥事?” 朱敛说道:“好事。” 裴钱眨了眨眼睛,问道:“咋的,送钱来了?” 朱敛笑道:“哎哟,你这张嘴巴开过光吧,还真给你说中了。” 裴钱问道:“能分钱不?” “没你的份。” 朱敛怀里捧着三只盒子,抬起一只袖子,晃了晃,摇头道:“是你师父在婆娑洲求学的朋友刘羡阳,托人给咱们落魄山送来了一封信和三样东西,后者两送一寄放。这封信上说了,其中送给少爷一本书,书里藏着一抹万金难买的‘翻书风’;然后送给泥瓶巷顾璨一把神霄竹制成的法宝竹扇,说是顾璨从小胆子小,扇子可以压胜世间所有生长于地底下的鬼魅精怪;至于最后一样,是刘羡阳听说少爷有了自家山头后,就将一只品秩极高的‘吃墨鱼’,交由少爷保管饲养。” 裴钱笑逐颜开,伸出大拇指称赞道:“这个刘羡阳,上道!不愧是我师父最要好的朋友,出手阔气,做人不含糊!” 朱敛微笑道:“朋友之外,也是个聪明人,看来这趟远游求学,没有白忙活。这样来往着才好,不然一别多年,境遇各异,都与当年天壤之别了,再见面,聊什么都不知道。” 裴钱问道:“那啥‘翻书风’和‘吃墨鱼’,我能瞧一瞧吗?” 朱敛起身道:“‘翻书风’动不得,等以后少爷回了落魄山再说。至于那条比较耗神仙钱的‘吃墨鱼’,我先养着,等你下次回了落魄山,可以过过眼瘾。” 裴钱突然问道:“这笔钱,是咱们家里出,还是那个刘羡阳掏了?” 朱敛笑道:“信上直白说了,让少爷掏钱。说少爷如今是大地主了,这点银子别心疼,真心疼就忍着吧。” 裴钱怒道:“说得轻巧,赶紧将‘吃墨鱼’还回去,我和石柔姐姐在骑龙巷守着两间铺子,一个月才挣十几两银子!” 朱敛斜眼道:“有本事你自己与师父说去。” 裴钱立即挤出笑容,道:“飞剑传讯,又要耗钱,说啥说,就这样吧。这个刘羡阳,师父可能不好开口,以后我来说说他。” 朱敛嗤笑道:“就你?到时候整座落魄山都能闻着你的马屁吧。” 裴钱坐在台阶上,闷不作声。 朱敛也不管她,孩子嘛,都这样,开心也一天,忧愁也一天。 此后落魄山那边来了一拨又一拨的人,便是朱敛都有些意外。 一个是卢白象,不但来了,这家伙屁股后头还带着两个拖油瓶。 当时朱敛正在山门口陪着郑大风晒太阳。 卢白象对郑大风不陌生,就自己搬了条板凳坐在一旁。这让他带来的那双对自己师父“敬若神明”的姐弟,有些摸不着头脑。一个糟老头,一个驼背汉子,见着了自己师父,也没半点恭敬畏惧? 少年还好,斜背着一杆木枪的少女的眼神便有些冷意,本就锋芒毕露的她,越发有一股生人勿近的气势。 卢白象不在乎这些,对于身边那姐弟俩,自然更不会计较。 一番闲聊之后,朱敛与郑大风才知道,原来卢白象在东宝瓶洲的中南部那边停步,先拢了一伙边境上走投无路的马贼流寇,是朱荧王朝最南边一个藩属国的亡国精骑,带着他们占了一座山头,是一个江湖魔教门派的隐蔽老巢,与世隔绝,家底不俗。在此期间,卢白象就收了这对姐弟做入室弟子,那英气少女,名为元宝,弟弟叫元来,性情温厚,是个不大不小的读书种子,学武的天资根骨好,只是性情比起姐姐,逊色较多。 卢白象就当是路边白捡的便宜,一起带来落魄山长长见识,之后是回江湖,还是留在这边山上,看两个徒弟自己的选择。 卢白象听说陈平安刚刚离开落魄山,去往北俱芦洲,有些遗憾。 少喝一顿会心快意酒。 卢白象打算在落魄山待个把月。 山上宅子不缺,用朱敛的话说,就是如今家大业大。 朱敛让卢白象自己上山去找宅子,他还要陪着大风兄弟聊聊。 卢白象笑着起身告辞,郑大风让卢白象有空就来这边喝酒,卢白象自无不可,说一定。 少女元宝冷哼一声。少年元来有些腼腆。 登山之时,卢白象感慨万分,此次来到这座下坠生根的骊珠福地,他所见所闻延伸出来的所思所想,自然不是两个孩子能够媲美的。 元宝黑着脸,一身锋锐之气。 元来一直很怕这个杀伐果决的姐姐,都没敢跟她并排行走,师父走在最前边,姐姐随后,他垫底。 卢白象没有转头,微笑道:“那个佝偻老人,叫朱敛,如今是一位远游境武夫。” 少女觉得自己应该是听错了。 卢白象继续道:“至于那个你觉着色眯眯瞧你的驼背汉子,叫郑大风,我刚在老龙城一间药铺认识他的时候,是山巅境武夫,只差一步,甚至可说是半步,就成了十境武夫。” 元宝紧抿起嘴唇。 卢白象腰佩狭刀,一身白衣,继续登山,缓缓道:“跟你说这些,不是要你怕他们,师父也不会觉得与他们相处,有任何心虚,武道登顶一事,师父还是有些信心的。我只是想让你明白一件事情,山外有山,天外有天,以后想要硬气说话,就得有足够的本事,不然就是个笑话。你丢自己的人,没关系,丢了师父我的面子,一次两次还好,三次过后,我就会教你怎么当个弟子。” 元宝眉头一挑,斩钉截铁道:“师父放心!总有一天,师父会认为当年收了元宝做弟子,是对的!” 元来偷偷笑着。这个从小就最喜欢争强好胜的姐姐啊。 卢白象突然停步转头,俯瞰那个少女,正色道:“其他都好说,但是有件事,你给我牢牢记住,以后见到了一个叫陈平安的人,得客气些。” 元宝额头渗出一层细密汗水,点点头,朗声道:“记住了!” 在卢白象师徒三人住下后,由于落魄山山主不在,所以关于元宝元来计入“祖师堂”谱牒一事,就只能暂时搁置。 在此事上,卢白象和朱敛的看法如出一辙,自己收了人带到落魄山,就得记名在落魄山之下,无需商量。 此后又有师徒三人造访落魄山。 是那目盲老道人徐莹震,扛幡子的跛脚年轻人,以及那个昵称为酒儿的圆脸少女。 不过他们三人是先去的骑龙巷铺子,再由裴钱带路,一起回的落魄山。 徐莹震内心还是有些惴惴不安,一听说陈平安不在山上,总觉得投靠一事,不太靠谱了。可是与那位落魄山的朱管事聊完之后,心安许多,目盲老道人惊觉自己似乎面子里子竟然都有了。他如今还不算是落魄山的供奉,不过可以凭清客身份领一份仙家修士的薪俸,在骑龙巷的草头铺子那边落脚,至于他的那对徒弟,等到跻身中五境后,才可以获得清客身份,但是在这之前,落魄山会在钱财一事上,对两人多有补助,可以各自预支一笔神仙钱。 这些都好谈,既是人情往来,也是在商言商,两不误。 关键是他一个老瞎子,都瞧得见一份锦绣前程就在脚下。 这让徐莹震如同在炎炎盛夏,喝了一大碗冰酒,浑身舒坦。 下山的时候,徐莹震走路都在飘。毕竟那位落魄山的管事朱敛,怎么劝都不听,非要亲自将他们一路送到山门口才罢休。 裴钱依旧陪着师徒三人离开落魄山,往返跑这一趟,也没觉得辛苦,何况还能跟小白久别重逢,唠唠嗑,挺好。 这会儿裴钱转过头去,看到那个老厨子,正双手负后,缓缓登山。 裴钱挠挠头,似乎看见屹立在这个老厨子心湖中的那座高楼之上,好像多出一个面容模糊的年轻人。书上有个词语怎么说来着,衣带当风,反正大概就是这么个意思了。 藕花福地,南苑国京城。 那条巷弄,阴雨绵绵。 一位身材修长、人如美玉的青衫少年,撑着一把老旧的油纸伞,缓缓而行。 他今天要去既是自己先生又是南苑国国师的种秋那边借书看,是一些在这座天下其他任何地方都找不到的孤本。 科举一事,种夫子已经坦言,殿试能否中一甲三名,还需看命,并且毕竟年纪太小,朝廷和陛下那边也都有些顾虑,但是二甲靠前的名次,绝对不难。 所以他如今不再全身心沉浸在科举制艺之事上,而是开始翻阅很多尘封已久的古书杂书。 种夫子也任由他翻阅那部分私人藏书。 街巷拐角处,走出一位多年未见的熟人。 他一手负后,一手持折扇,轻轻拍打腹部,英俊至极,面带微笑,望向撑伞少年。 陆抬。 天下最著名的陆公子。 少年露出灿烂笑容,快步向他走去。 这么多年,种夫子偶尔提起这位离开京城后就不再露面的“外乡人”,总是忧虑重重,因为他非敌非友,又似敌似友,是很复杂的关系。 可是对少年而言,这位陆先生,却是很重要的存在,亲近且尊敬。 陆抬打量了一下青衫少年郎,啧啧道:“‘桃李春风一杯酒,江湖夜雨十年灯’,这句话,真是应景啊。小晴朗,我们十年没见了吧?” 曹晴朗先收起伞,作揖行礼,再为陆抬撑伞,笑道:“我经常能够听到陆先生在江湖上的事迹。” 这十年的江湖和沙场,真是翻江倒海,腥风血雨。 这位陆先生已经一统魔教,而他的几位弟子,如今要么是雄踞一方的魔道巨擘,要么是塞外的边军砥柱,要么是传说中能够呼风唤雨的国师。 就在前不久,陆先生正式约战了天下第一人,要去挑战那位公认已经不输魔头丁婴丝毫的超然存在,仙人俞真意。 十年,说短不短,说长不长。世间因这位陆先生而起的恩怨情仇,其实有很多。但是曹晴朗只是安心读书和……默默修行,守着这条巷子,那栋祖宅。 陆抬摆摆手,示意无需为自己撑伞。 曹晴朗便挪开一步,独自撑伞,并没有坚持。 与这位陆先生,从来无需客气。 两人一起走在那条冷冷清清的大街上,陆抬笑问道:“有什么打算吗?” 曹晴朗微微将油纸伞抬高,后移,然后抬头望去,道:“我想走出去看一看,去见一见陈先生。” 陆抬笑道:“这可不容易,光靠读书不行,就算你学了种国师的拳,以及他帮你找来的那点仙家零碎口诀,还是不太够。” 曹晴朗微笑道:“书中自有白玉京,楼高四万八千丈,仙人凭栏把芙蓉。” 陆抬转头望去,揶揄道:“这副傻样,倒是很像他。” 曹晴朗终于流露出几分与年龄相符的纯稚之气,雀跃道:“真的有点点像吗?” 陆抬打趣道:“与他有几分相似,值得这么骄傲吗?你知不知道,你如果在我和他的家乡,是相当相当了不得的修道资质。他呢,才是地仙之资,一辈子的最高成就,不过是比现在的狗屁仙人俞真意稍高一两筹。你当年年纪小,那会儿的藕花福地,又不如现在的灵气渐长,适宜修行,所以他匆匆忙忙走了一遭,才会显得太风光,换成是现在,就要难很多了。” 曹晴朗摇摇头,伸出手指,指向天幕最高处,神采飞扬,道:“陈先生在我心目中,高出天外又天外!” 陆抬哑然失笑。 好嘛,陈平安你可以啊,走了趟观道观,竟然还有如此仰慕你的小笨蛋。 陆抬正色道:“知不知道,哪怕是在你们家乡这边,飞升一事依旧风险极大。” 曹晴朗点点头,道:“所以如果将来某天,我与先贤们一样失败了,还要劳烦陆先生帮我捎句话,就说‘曹晴朗这么多年,过得很好,就是有些想念先生’。” 陆抬叹了口气,啪一声,收起折扇,使劲在曹晴朗脑袋上一砸,道:“有本事自己与他说去!” 曹晴朗一手撑伞,一手摸头,无奈道:“这就又不如先生了。” 第十章 北俱芦洲无奇怪 ●●● 第十章 北俱芦洲无奇怪 骸骨滩渡船在长春宫停靠之后又升空了。 对方依旧没有出现。 陈平安不急,依旧练拳。 在跨洲渡船即将驶出东宝瓶洲版图之际,陈平安收起拳桩,走去开门。廊道那边,走来一位玲珑小巧的宫装妇人,一位没有穿龙袍的年轻皇帝,以及一个陈平安更熟悉的人——墨家游侠,横剑在身后的许弱。 陈平安开了门,没有站在门口迎接,假装不认识。 走回屋内,陈平安站在桌旁,倒也没率先落座。 三人走入屋内后,那位妇人径直走到桌对面,笑着伸手,示意道:“陈公子请坐。” 陈平安笑了笑。 那个年轻人满脸笑意,却不说话,微微侧身,只是那么直直看着从泥瓶巷混到落魄山上去的同龄人。 许弱轻声笑道:“陈平安,好久不见。” 陈平安这才抱拳道:“许先生,好久不见。” 小小屋内,气氛可谓诡谲。 妇人掩嘴娇笑,道:“咱们这是做什么呢?都坐吧,说来说去,还不是自家人?咱们呀,都别客套了。” 当四人都落座后,氛围开始凝重起来。 许弱已经开始闭目养神。 如今已经等于坐拥东宝瓶洲半壁江山的大骊新帝宋和,则自顾自打量四周。这还是他第一次登上跨洲渡船,初初瞧着有些新奇,再看也就那样了。 从大骊娘娘变成大骊太后的雍容妇人,则笑望向坐在对面的青衫男子,开口第一句话就暗藏玄机地套近乎道:“我家睦儿在泥瓶巷那些年,多亏陈先生担待了。” 陈平安微笑道:“还好。” 从神色到措辞,滴水不漏,谈不上什么大不敬,也绝对谈不上半点恭敬。 只不过陈平安心中则骂了一句“好你娘的好”。 许弱嘴角微微翘起,又快快抹去,一闪而逝,无人察觉。 贵为大骊太后的妇人,似乎总算记起身边的儿子宋和,大骊新帝,笑道:“陈公子,这是我儿宋和,你们应该还是头一回见面,希望以后可以时常打交道。陈公子是身负我大骊武运的天之骄子,而我们大骊以武立国,无论是我家叔叔,还是宋和,都会也应当礼遇陈公子。” 年轻皇帝身体前倾几分,微笑道:“见过陈先生。” 丝毫没有拿捏九五至尊的架子。 这趟登船,是微服私访,结交所谓的山野高人,所以世俗礼数,可以放一放。 宋和早年能够在大骊文武当中赢得口碑,朝野风评极好,除了大骊娘娘教得好,他自己也确实做得不错。 陈平安点头道:“有机会一定会去京城看看。” 妇人笑道:“朝廷打算将龙泉由郡升州,吴鸢顺势升迁为刺史,留下来的那个郡守位置,不知陈公子心中有无合适人选?” 陈平安微笑道:“难道不是从袁县令和曹督造两人当中拣选一人?袁县令勤政,赏罚分明,将一县辖境治理得路不拾遗;曹督造亲民,抓大放小,龙窑事务外松内紧,毫无纰漏。两位都是好官,谁升迁,我们这些龙泉郡的老百姓,都高兴。” 新帝宋和不露声色瞥了眼陈平安。 是真傻还是装傻?袁曹两大上柱国姓氏,在庙堂都斗不够,还要在沙场斗,针锋相对了多少代人?一郡太守的官身,虽说不大,但是给了任何一方,就等于冷落了另外一方,落了某位上柱国的面子,这可就不是小事了。退一步说,哪怕袁曹家主心无偏私,光风霁月,朝廷怎么说就怎么受着,但各自下边的嫡系和门生们,会怎么想?一方得意,一方憋屈,朝廷这是火上浇油,引火烧身? 妇人神色自若,笑道:“兴许是陈公子作为山上修道之人,又喜好游历天下山河,故而与两位当地父母官接触不多,并无私交,所以不好多说什么,不过还有一事,陈公子于情于理,应该都会有些想法。当年落魄山的山神,事先没有与陈公子打过招呼,就选了老督造官宋煜章,虽说合乎礼法,可说实话,其实仍是我们朝廷做得……人情味稍稍少了些,怎么都该与陈公子商量之后,再做定夺的。所以未来龙泉升州,州郡县三位新城隍爷,陈公子无需有任何顾虑,帮着大骊拣选出一两颗沧海遗珠好了,我这个妇道人家,还有我儿宋和,与朝廷都相信陈公子的为人和眼光。” 妇人继续劝说道:“陈公子此次又要远游,可龙泉郡终究是家乡,平日里有一两位信得过的自己人照拂落魄山在内的山头,陈公子出门在外,也好安心些。” 陈平安摇摇头,一脸遗憾道:“我对骊珠洞天周遭的山水神祇和城隍爷土地公,以及其余死而为神的香火英灵,实在是不太熟悉,每次往来,匆匆赶路,不然还真要起一回私心,跟朝廷讨要一位关系亲近的城隍老爷坐镇龙泉郡。我陈平安出身市井陋巷,没读过一天书,更不熟悉官场规矩,只是江湖晃荡久了,还是晓得‘县官不如现管’的粗俗道理的。” 宋和心中泛起笑意,话是不假,你陈平安确实就认识一个北岳正神魏檗而已,只是都快要好到穿一条裤子了。 妇人也是满脸惋惜,道:“三位城隍爷的人选,礼部那边马上就要敲定,其实如今工部就已经在商议大小三座城隍阁、庙的选址,陈公子错过了这个机会,实在是有些可惜,毕竟这类岁月悠悠的香火神祇,不是那些常换凳子的衙门官员,一旦扎根山水,少则几十年,多则几百年都不做更改了。” 陈平安喟叹道:“朝廷美意,我心领了。江湖路远,山高水长,希望将来还有类似的机会。” 妇人姗姗起身,简单一个动作,便有仪态万千的风韵,道:“那我们就不叨扰陈公子的赶路和修行了。” 陈平安跟着起身,客气道:“我如今既非剑修,也不是那远游境武夫,渡船之上,无法远送,还望海涵。” 妇人点点头,示意无妨,转头对许弱嫣然而笑,问道:“反正渡船暂时还未离开东宝瓶洲版图,想必我与和儿的归程,十分安稳,许先生既然与陈公子相熟,不如留下来叙叙旧?” 许弱摇头笑道:“不用。” 简明扼要,甚至连个理由都没有说。 不过妇人和新帝宋和似乎都没觉得这是冒犯,仿佛“许先生”如此表态,才是自然。 最后陈平安将三人送到船栏那边,脚下这艘骸骨滩披麻宗渡船附近,有一艘六层楼高的巨大渡船正在并驾齐驱,相较之下,原本已经算是庞然大物的披麻宗渡船,就显得有些“身姿纤细苗条”了。两艘渡船之间,不知如何做到的,架起了一条青色雾霭铺地的彩绘“廊桥”,宽达两丈有余,仙气弥漫,依稀可见廊柱上有天女婀娜舞动,宛如上古天庭的廊道,三人行走其中,如履平地,每当鞋底触及那条“青石板路”,就会有一圈圈彩色光晕散开,涟漪阵阵。 陈平安一直没有挪步,举目望去,这座神仙廊桥被对面渡船一位白衣高冠老修士收起,手腕翻转,竖立于手心,小如印章,然后缓缓藏入袖中。 母子二人的身影消失在渡船楼梯那边。 许弱转身凭栏而立,陈平安抱拳告别,对方笑着点头还礼。 陈平安返回屋子,不再练拳,开始闭上眼睛,仿佛重回当年书简湖青峡岛的山门屋舍,当起了账房先生。 开始默默盘算账目。 有些事,看似极小,却不好查,一查就会打草惊蛇,牵一发而动全身。 但是有些大事,哪怕涉及大骊宋氏的顶层内幕,陈平安都可以在崔东山那里,问得百无禁忌。 只不过仔细算过之后,也无非是一个“等”字。 陈平安睁开眼睛,手指轻轻敲击养剑葫。 这对母子,其实完全没必要走这一趟,并且还主动示好。 可能是为了追求最大的利益,在形势变化之后,当年的恩怨在妇人眼中,已经不值一提。 打个比方,杀陈平安,需要耗费十两银子,拉拢了,可以挣五两银子,这一出一入,其实就是十五两银子的买卖了。 当然也可能是障眼法,那位妇人,是习惯了狮子搏兔亦用全力的人物,不然当年杀一个二境武夫的陈平安,就不会调动那拨刺客。 同样也可能是在试探,先确定了他陈平安的深浅虚实,当然还有他面对当年那场刺杀的态度,大骊朝廷再做定夺。 陈平安的思绪渐渐飘远。 想了很多。 没来由想起年幼时分十分羡慕的一幕场景,远远看着扎堆在神仙坟那边打闹的同龄人,喜欢扮演着好人坏人,黑白分明。当然也有过家家扮演夫妻的,多是有钱人家的男孩子当那相公,漂亮小女孩扮演小娘子,其余人等,扮演管家仆役丫鬟,有模有样,热热闹闹,还有孩子们从家中偷来的许多物件,尽量将“小娘子”打扮得漂漂亮亮。 长大之后,回头乍看,满满的童真童趣,可是再一想,就没那么美好了,似乎在童年时代,孩子们就已经学会了此后一辈子都在用的学问。 陈平安摘下养剑葫,喝着酒,走向观景台。 夜幕沉沉,渡船刚刚经过大骊旧北岳的山头,依稀可见山势极为陡峭,就像大骊的行事风格。 明月当空。 陈平安睁大眼睛,看着那山与月。 山近月远觉月小,便道此山大于月。若有人眼大如天,当见山高月更阔。 一座铺有彩衣国最精美地衣的华美屋内,大骊娘娘给自己倒了一杯茶,突然皱了皱眉头,凳子稍高了,害得她双脚离地,好在她这辈子最大的能耐,就是“适应”二字,于是让后脚跟离地更高,而脚尖则轻轻敲击那出自彩衣国仙府女修之手的名贵地衣,笑问道:“怎么样?” 宋和想了想,说道:“是个油盐不进的。” 妇人抿了一口茶水,回味一二,似乎不如长春宫的春茶。长春宫那个地方,什么都不好,比一座冷宫还冷清,都是些连嚼舌头都不会的妇人女子,无趣乏味,也就是茶水好,才让那些年在山上结茅修道的日子,不至于太过煎熬。她故意喝了口茶水,含了一片茶叶在嘴里嚼,在她看来,天下味道,唯有以苦打底,才能慢慢尝出好来。咽下咬得细碎的茶叶后,她缓缓道:“没点本事和心性,一个在泥瓶巷里闻着鸡屎狗粪长大的贱种,能活到今天?这才多大岁数,一个不过二十一岁的年轻人,挣了多大的家业啊。” 宋和并不太在意一个什么落魄山的山主,只是娘亲一定要拉上自己,他便只好跟着来了。当了皇帝,该享受什么福气,该受多少痛苦,宋和从小就一清二楚。光是称帝之后,一年之中的繁文缛节,就做了不知多少。好在宋和娴熟得不像是一位新君,朝堂那边某些不太看好他的老不死,瞪大眼睛就为了挑他的错,可是估计一双双老花眼都看到发酸了,也没能挑出瑕疵来,只能捏着鼻子认了。 宋和笑道:“换成是我有那些际遇,也不会比他陈平安差多少。” 妇人问道:“你真是这么认为的?” 宋和笑着点头。 妇人眯起眼,双指捻转釉色如梅子青的精美茶杯,道:“好好想想,再回答我。” 宋和赶紧举起双手,笑嘻嘻道:“是儿子的怄气话,娘亲莫要懊恼。” 妇人在他们母子俩独处之时,从不会将宋和当做什么大骊皇帝,此时脸上更没了平时宠溺的神色,厉色道:“齐静春会选中你?你宋和吃得住苦?” 宋和摇头:“皆不会。” “一些地方不如人家,就是不如人家,世间就没有谁,样样比人强,占尽大便宜!” 妇人怒气冲冲道:“既然你是天生享福的命,那你就好好琢磨如何去享福,这是天下多少人羡慕都羡慕不来的好事。但是别忘了,这从来不是什么简单的事情!你要是觉得终于当上了大骊皇帝,就敢有丝毫懈怠,我今天就把话撂在这里,你哪天自己犯浑,丢了龙椅,宋睦接过去坐了,娘亲还是大骊太后,你到时候算个什么东西?别人不知真相,或是知道了也不敢提,但是你先生崔瀺,还有你叔叔宋长镜,会忘记?想说的时候,我们娘俩拦得住?” 宋和愧疚道:“是孩儿错了,不该得意忘形。” 若是以往,妇人此时就会好言安慰几句,但是今天却大不一样,儿子的温顺乖巧,似乎惹得她越来越生气。 只见妇人重重放下茶杯,茶水四溅,脸色阴冷,继续厉声道:“当初是怎么教你的?深居宫闱重地,很难看到外边的光景,所以我苦求陛下,才求来国师亲自教你读书。不但如此,娘亲一有机会就带着你偷偷离开宫中,行走京城坊间,就是为了让你多看看,贫寒之家到底是如何发迹的,富贵之家是如何败亡的,蠢人是怎么活下去的,聪明人又是怎么死的!各人有各人的活法和优劣,就是为了让你看清楚这个世道的复杂和真相! “还记不记得娘亲生平第一次打你是为何?市井坊间,无知百姓笑言皇帝老儿家中一定用那金扁担,一顿饭吃好几大盘子馒头,你当时听了,觉得好玩,笑得合不拢嘴,好笑吗?你知不知道,当时与我们同行的那头绣虎,在一旁看你的眼神,就像你看待那些老百姓,一模一样! “一张龙椅,一件龙袍,能吃不成?真到了山穷水尽的那天,真比得上几个馒头?国师是怎么教你的?天底下,成大事者,必有其牢固根本在不为人知的阴暗处,越与世情常理相契合,就越是风雨吹不动!国师举例之人是谁?是那看似一年到头昏昏欲睡的关氏老太爷!反例是谁,是那看似名垂青史、风光无限的袁曹两家老祖宗!这样明明白白教给你的‘坏人如何活得好’的至理,你宋和也敢不上心?” 妇人站起身,怒气滔天,道:“那几本被天下君王秘而不宣的破书,所谓的帝王师书,还有什么藏藏掖掖不敢见人的人君南面术,算个屁!是那些大道理不好吗?错了吗?没有!好得不能再好了,对得不能再对了!可你到底明不明白,一座东宝瓶洲,那么多大大小小的皇帝君王,如今还能剩下几个?又有几人成了垂拱而治的明君?就是因为这些坐龙椅的家伙,那点眼界和心性,那点驭人的手腕,根本撑不起那些书上的道理!绣虎当年传授他的事功学问,哪一句言语,哪一个天大的道理,不是从一件最不起眼的细微小事,开始说起?” 妇人脸色铁青,指着那个大骊年轻皇帝的脸庞,骂道:“你今天跟一个贱种比吃苦,觉得自己比他强,你明天是不是要去跟你哥哥比功劳,也觉得自己功劳更大?与国师比学问,与叔叔比武学,你都觉得自己其实不差?到底是谁给你的胆子,让你宋和如此托大?是一辈子夹着尾巴做人的我吗?是被中土陆氏坑害得英年早逝的先帝吗?还是那个打心底里就瞧不起你这个弟子的国师?” 宋和也跟着站起身,低头沉默不语,没有丝毫愤懑和怨怼,虚心受教,哪怕他如今已是坐在那张龙椅上的男人。 妇人哀叹一声,颓然坐回椅子,望着这个迟迟不愿落座的儿子,态度缓和了些,眼神幽怨道:“和儿,是不是觉得娘亲很烦人?” 宋和这才坐下,轻声笑道:“如果不是担心朝野非议,我都想让娘亲垂帘听政,过过瘾,如此一来,娘亲就可以在青史上多留些笔墨。” 妇人气笑道:“胡闹!” 宋和,宋睦,和和睦睦,家和万事兴。 市井门户,帝王之家,门槛高低,天壤之别,可道理其实是一样的道理。 只不过为了宋氏国祚,当年妇人必须做出一个艰难的选择,舍一留一,不得不将犹在襁褓中的一个儿子,送去那座骊珠洞天,那孩子“病夭”之后,在宗人府谱牒上,便勾掉了那个名字本该是宋和的“宋睦”,而次子,不但得以留在京城,还得了宋和这个名字,以及长子的身份。 这才有了后来的泥瓶巷宋集薪,以及后来的一系列事情——宋煜章离京并担任窑务督造官,功成之后,返京去礼部述职,再返回,最终被妇人身边的那位卢氏降将,亲手割走头颅,装入匣中送去先帝跟前,先帝在御书房独处一宿,翻阅一份档案到天明,再后来,就下了一道圣旨,让礼部着手敕封宋煜章为落魄山的新山神,而祠庙内的神像,只有头颅镏金,最后龙泉郡山上山下,便又有了“金首山神”的称呼。 负责编纂玉牒和掌管大骊宋氏宗室名录的宗人府,在二十多年前,死了几位老人,在二十年后的去年和今年,又死了一拨,都是“老死”的。只不过当年是先帝的旨意,不得不死,之后这次,则是这帮活腻歪了的老骨头们,自己求死的,竟然豪赌押注于一个毫无根基的皇子,想要翻案,争一个“长幼”身份。 宋和告辞离去。 妇人独自饮茶,心情复杂。 宋集薪也好,“宋睦”也罢,到底是她的亲生骨肉,怎会没有感情。 当年她抱着襁褓中的长子,凝视着儿子粉嫩可爱的脸庞,流着眼泪呢喃道:“谁让你是哥哥呢?谁让你生在大骊宋氏呢?谁让你摊上了我们这一对狠心的爹娘呢?” 当时先帝就在场,却没有半点恼火。 这么多年来,在那次不惜逾越雷池也要偷看秘档,结果被先帝训斥后,她就彻底死心了,就当那个儿子已经死了。之后,心中愧疚越多,她就越怕面对宋集薪,怕听到关于他的任何事情。 更怕将来哪天,连累了养在身边的“唯一儿子”,到最后沦为竹篮打水一场空。 那个曾经当了很多年窑务督造官的宋煜章,本来是有机会不用死的,退一步说,至少可以死得晚一些,而且更加风光些。按照先帝最早的安排,宋煜章会先在礼部过渡几年,然后转去清贵无权的清水衙门当差,品秩肯定不低,六部堂官在内的大九卿不用想,但是小九卿注定是其囊中之物,例如太常寺卿,或是鸿胪寺和左右春坊庶子,相当于圈禁起来,享个十几二十年福,死后得个名次靠前的美谥,也算是大骊宋氏厚待功臣了。 要知道宋煜章从头到尾经手了加盖廊桥一事,那里可埋着大骊宋氏最大的丑闻,一旦泄露,被观湖书院抓住把柄,甚至会影响到大骊吞并东宝瓶洲的格局。 所以说先帝对宋煜章,可谓已经足够仁慈宽厚。 可千不该万不该,在骊珠洞天小镇,宋集薪是他这个窑务督造官老爷私生子的传闻,都已经闹得尽人皆知了,宋煜章还不知收敛,不懂隐藏情绪,竟敢对宋集薪流露出类似父子的情感迹象。宋煜章最该死之处在于,宋集薪在内心深处,似乎的的确确希望宋煜章真是自己的亲生父亲。在秘档上,点点滴滴,记载得一清二楚,可是宋煜章在以礼部官员身份重返龙泉郡后,依旧死不悔改,不死还能如何?所以即便是宋煜章死了,先帝还是不打算放过这个触犯逆鳞的骨鲠忠臣,任由她命人割走头颅带回京城,再将其敕封为落魄山山神。一尊金首山神,沦为整个新北岳地界的笑谈。 哪怕先帝已经走了,妇人对这个雄才伟略却英年早逝的男人,还是心存畏惧。 她很爱他,对他充满了崇拜和仰慕。 他死得不早不晚,刚刚好,她其实很开心。 有些女子,情爱一物,是烧菜的佐料,有了是最好,没有也不打紧,总有从别处找补回来的事物。 那位先前将一座神仙廊桥收入袖中的白衣老仙师,抚须笑道:“想来咱们这位太后又开始教子了。” 许弱笑而无言。 大骊渡船掉头南归,骸骨滩渡船继续北上。 老仙师转头瞥了眼北方,轻声道:“怎么挑了董水井,而不是此人?” 许弱笑道:“慈不掌兵,义不掌财。” 老仙师嗤笑一声,毫不掩饰自己的不以为然。 许弱双手分别按住横放身后的剑柄剑首,意态闲适,眺望远方的大地山河。 渡船之下的东宝瓶洲北方,江源如帚,分散甚阔。 老仙师是墨家主脉押注大骊后,在东宝瓶洲的话事人。 他与许弱以及那个“老木匠”关系一直不错,只不过当年后者争墨家巨子落败,搬离中土神洲,最后选中了大骊宋氏。 当时与他们这一脉墨家一起的,还有阴阳家陆氏的旁支,双方一拍即合,开始冒天下之大不韪,私自打造那座足可镇杀仙人境修士的仿制白玉京。 不但如此,那位阴阳家大修士还蛊惑大骊先帝违反儒家礼制,擅自修行跻身中五境,一旦皇帝破境,在保持灵智的同时,又可以秘密沦为牵线傀儡,而且一身境界会荡然无存,等于重返一介凡俗夫子之身,到时候当时还在大骊京城的山崖书院也好,远在东宝瓶洲中部的观湖书院也罢,便是察觉出端倪,也无迹可寻。这等仙家大手笔,确实只有底蕴深厚的阴阳家陆氏,可以想得出,做得到。 关于此事,连那个姓栾的“老木匠”都被蒙蔽,即使朝夕相处,仍是毫无察觉,不得不说那位陆家旁支修士的心思缜密,当然还有大骊先帝的城府深沉了。 国师崔瀺和齐静春的山崖书院,都是在这两脉之后,才选择的大骊宋氏。至于崔瀺和齐静春这两位文圣弟子,这对早已反目成仇却又当了邻居的师兄弟,在辅佐和治学之余,各自的真正所求,就不好说了。 最后那个阿良一来,彻底改变了大骊和整个东宝瓶洲的格局。 阿良的一剑之后,倾尽半国之力打造出来的仿白玉京运转不灵,数十年内再也无法动用剑阵杀敌于万里之外,大骊宋氏损失惨重,伤了元气。不过因祸得福,那位秘密莅临骊珠洞天的掌教陆沉,似乎便懒得与大骊计较了,从来到浩然天下,再到返回青冥天下,都没有出手销毁大骊那座白玉京。陆沉这一手下留情,至今还是一件让许多高人百思不得其解的怪事。若是陆沉因此出手,哪怕是迁怒大骊王朝,有些过激之举,中土文庙的副教主和陪祀圣人们,都不大会阻拦。 打造仿白玉京,消耗了大骊宋氏的半国之力。 此外,大骊一直通过某个秘密渠道的神仙钱来源,以及与人赊账,让栾巨子和墨家机关师打造了足足八座“山岳”渡船。 之后就是大骊铁骑加速南下。 可以说,只要大骊南下之势受阻不畅,在某地被阻滞不前,只需要再拖上个三五年,即使大骊铁骑战力受损不大,大骊宋氏自己就支撑不下去了。 所以说,朱荧王朝当时拼着玉石俱焚,也要拦下大骊铁骑,绝非意气用事,而那些周边藩属国的拼死抵御,用动辄数万十数万的兵力去消耗大骊铁骑,幕后自然同样有高人指点和运作,不然大势之下,明明双方战力悬殊,沙场上注定要输得惨烈,谁还愿意白白送死? 这位墨家老修士早年对崔瀺观感极差,总觉得是盛名之下其实难副,太虚了,与白帝城城主下出过《彩云谱》又如何?文圣昔年首徒又如何?十二境修为又如何?单枪匹马,既无背景,也无山头,何况在中土神洲,他崔瀺并不属于最拔尖的那一小撮人,这样的人被逐出文圣所在文脉,卷铺盖滚回家乡东宝瓶洲后,又能有多大的作为? 直到许弱说服墨家主脉如今的巨子,来到了东宝瓶洲这偏居一隅的蛮夷之地后,他们才开始一点一点认识到崔瀺的厉害。 去年在大骊铁骑被朱荧王朝阻挡在国门之外的险峻关头,大概是为了安抚人心,在大骊南下的汹涌大势当中一直不太露面的崔瀺,总算拉着一些老头子,坐下来开诚布公地好好聊了一次。不是聊什么大骊必然成功,以及成功之后如何瓜分利益,崔瀺只聊了接下来十年之内,大骊铁骑的每一个推进步骤,几乎具体到了每一年大骊三支铁骑分别与谁交手,在何地作战,双方战损如何,与之对应的大骊国库状况如何,等等,皆是细到不能再细的“小事”;然后再是观湖书院、真武山和风雪庙这些东宝瓶洲的山巅势力,各自在不同阶段,态度会有什么细微变化,以及神诰宗祁真会在何时入局,终于愿意见一见大骊使节;之后崔瀺连大骊未来新版图上的死灰复燃,与大骊驻军的反复拉锯,导火索因何而起,又该如何收场,大骊在此期间的得失,都一一阐述,娓娓道来。 崔瀺在最后,让众人决定是半途而废抽身而退,还是加大押注,只管隔岸观火,看看大骊铁骑是否会按照他崔瀺给出的步骤拿下朱荧王朝。 事实证明,崔瀺是对的。 直到那一刻,这位老修士才不得不承认,崔瀺是真的很会下棋。 不过老修士也是个爱钻牛角尖的,不信邪,就跑去问崔瀺到底是如何做到的,他根本不信天底下有什么料敌如神和未卜先知,毕竟一洲争胜,不是真的棋手在那捣鼓几颗棋子。 崔瀺就带着他去了一处秘密建造在京城郊外,戒备森严的大骊存档处。 里面有将近五百人,其中半数是修士,都在做一件事情,就是收取谍报、撷取信息,以及与一洲各地谍子死士的对接。 在这里,一座高山的腹部全部被掏空,分门别类,摆满了东宝瓶洲所有王朝和藩属国的兵马配置、山上势力分布、文武重臣的个人资料,都是些累积百年之久的档案。 这还不算最让老修士震撼的事情,真正让墨家老修士感到可怕的,是一件很容易被忽略的“小事”。 当时一袭儒衫的大骊国师,领着他参观那座名为“书山”的大骊禁地,一路上,来往之人脚步匆匆,无一例外,见到了一国国师,只是稍稍避让而已,然后就此别过,没有跪拜作揖,没有客套寒暄,即便国师有所询问,也是一问一答,双方言语简洁,然后就此分道而行。 作为墨家高人、机关术士中的翘楚,老修士当时的感觉,就是当自己置身于这座“书山”其中,就像身处一架震古烁今的庞大且复杂机关之中,处处充满了精准、契合的气息。 历史上浩浩荡荡的修士下山“扶龙”,稍有成就,便欢天喜地,比起这头绣虎的作为,就像是小孩子过家家。 声名狼藉的文圣首徒在离开了群星荟萃的中土神洲之后,沉寂了足足百年,终于崛起。可笑的是,在那八座“山岳”渡船缓缓升空,大骊铁骑正式南下之际,几乎没有人在乎崔瀺在东宝瓶洲做了什么。 一路上,陈平安都在学习北俱芦洲雅言。 这一点北俱芦洲比东宝瓶洲和桐叶洲都要好,雅言通行一洲,各国官话和地方方言也有,但是远远不如其余两洲复杂,而且出门在外,都习惯以雅言交流,这就省去陈平安许多麻烦。在倒悬山那边,陈平安是吃过苦头的,东宝瓶洲雅言,对于别洲修士而言,说了听不懂,听得懂后更要满脸蔑视。 披麻宗渡船即将落下,陈平安整理好行李,来到一楼船栏这边。 那些拖拽渡船、凌空飞掠的力士大军,十分玄奇,似乎不是纯粹的阴物,而是一种介于阴灵鬼物和符箓傀儡之间的存在。 脚下就是广袤的骸骨滩地界,也不是陈平安印象中那种鬼森森的气象,反而有几处绚烂光彩直冲云霞,萦绕不散,宛如祥瑞。 骸骨滩方圆千里,多是平原滩涂,少有寻常宗字头仙家的高山大峰、层峦叠嶂。 骸骨滩辖境唯有一条大河贯穿南北,不似寻常江河的蜿蜒,如一剑劈下,笔直一线,而且几乎没有支流漫延开来,估计也是暗藏玄机。 披麻宗渡船上唯有一座仙家店铺,货物极多,镇铺之宝是两件品秩极高的法宝,皆是上古仙人的残损遗剑,如果不是剑刃开卷颇多,并且伤及了根本,使得两把古剑丧失了修缮如初的可能,应该都是当之无愧的半仙兵。最为人称道之处,在于两把剑是山上所谓的“道侣”物,一把名为“雨落”,一把名为“灯鸣”,相传是北俱芦洲一双剑仙道侣的佩剑。 故而渡船不拆开售卖,两把法剑,开价一百枚谷雨钱。 这桩买卖还有个噱头,地仙剑修购买,可以打八折;上五境剑仙出手,可以打六折。 只不过对于地仙剑修,价格实在是昂贵了些;对于一位上五境剑仙,更显鸡肋。 陈平安也就过过眼瘾,囊中羞涩嘛,何况即使手头有钱,陈平安也不当这个冤大头。 不过陈平安还是在挂“虚恨”匾额的店铺那边,买了几样讨巧廉价的小物件。 一件是连接砥砺山镜花水月的灵器,一个青瓷笔洗,类似陈灵均当年的水碗。在那本倒悬山神仙书上,专门有提及砥砺山,说是专门用来给剑修比剑的演武之地,任何恩怨,只要是约定了在砥砺山解决,双方根本无需订立生死状,到了砥砺山就开打,打死一个为止,千年以来,几乎没有特例。 再就是一方古色古香的诗文砚台,和一盒某个覆灭王朝末代皇帝的御制重排石鼓文墨,总计十锭。 等到陈平安与店铺结账的时候,掌柜亲自露面,笑吟吟地说披云山魏大神已经发话了,陈平安在“虚恨”坊任何开销,都记在披云山的账上。 陈平安也没客气,还问了一句,那我如果再买几件,行不行? 掌柜笑着摇头,说魏大神也说了,在他这个掌柜出面后,双方约定就得作废。 陈平安还是笑着与掌柜致谢,一番攀谈之后,陈平安才知道掌柜虽然在披麻宗渡船开设店铺,却不是披麻宗修士。披麻宗筛选弟子,极其慎重,祖师堂谱牒上的名字,一个比一个金贵,而且开山老祖当年从中土迁徙过来后,订立了“内门嫡传三十六,外门弟子一百零八”的名额,所以骸骨滩更多的还是他这样的外来户。 老掌柜是个健谈的人,与陈平安介绍了骸骨滩的诸多风土人情,以及一些山上禁忌。 两人正在船栏这边谈笑风生,视野所及的尽头天幕,有两道剑光纵横交错,每次交锋,震出一大团光彩和电光。 老掌柜见怪不怪,笑道:“常有的事情,只是咱们这边的剑修在舒展筋骨而已。陈公子你看他们始终远离骸骨滩中央地带,就明白了,倘若双方打出真火来,哪里管你骸骨滩披麻宗,便是在祖师堂顶上飞来飞去,也不奇怪,给披麻宗修士出手打飞,吐血三升什么的,算得了什么,本事足够的,干脆三方乱战一场,才叫舒坦。” 陈平安无言以对。 这北俱芦洲,真是个……好地方。 骸骨滩仙家渡口是北俱芦洲南部的枢纽重地,商贸繁荣,人流熙熙攘攘,在陈平安看来,都是长了脚的神仙钱,难免就有些憧憬自家牛角山渡口的未来。 渡船缓缓靠岸,性子急的客人们,半点等不起,纷纷乱乱,一拥而下。按照规矩,在渡口登船下船,不管境界和身份,都应该步行,在东宝瓶洲和桐叶洲,以及鱼龙混杂的倒悬山,皆是如此,可这里就不一样了,即便是按照规矩来的,也是争先恐后,更多的还是潇洒御剑化做一抹虹光远去的,其他的有驾驭法宝腾空的,有骑乘仙禽远游的,还有直接一跃而下的,乱七八糟,闹闹哄哄。披麻宗渡船上的管事,还有地上渡口的管事,瞧见了这些不守规矩的,嘴里就骂骂咧咧,还有一位负责渡口戒备的观海境修士,看着火大了,直接出手,将一个从自己头顶御风而过的练气士给打下地面。 陈平安哭笑不得,这还是在披麻宗眼皮子底下呢,换成其他地方,得乱成什么样子? 陈平安不着急下船,而且老掌柜还在讲着骸骨滩几处必须去走一走的地方。人家好心好意介绍此地胜景,陈平安总不好让人话说一半,于是就耐着性子继续听着老掌柜的讲解。那些下船的情景,陈平安虽然好奇,可他打小就明白一件事情,与人言语之时,别人言辞恳切,你在那儿四处张望,这叫没有家教,所以陈平安只是瞥了几眼就收回了视线。 老掌柜做了两三百年渡船店铺生意,迎来送往,炼就了一双火眼金睛,见此情形便快速结束了先前的话题,微笑着解释道:“咱们北俱芦洲,瞧着乱,不过待久了,反而觉着爽利。确实容易莫名其妙就结了仇,可那萍水相逢却能千金一诺,敢以生死相托的事情,更是不少,相信陈公子以后自会明白。” 老掌柜说到这里,那张见惯了风雨的沧桑脸庞上,满是遮掩不住的自豪。 陈平安对此不陌生,故而心一揪,有些伤感。 曾经有人也是这般,以生在北俱芦洲为傲,哪怕她们只是下五境练气士,只是打醮山渡船的婢女。 老掌柜犹豫了一下,想起大骊北岳正神魏檗与自己的私下会面,便轻声说道:“陈公子,能否容我说句不太讨喜的话?” 陈平安笑道:“黄掌柜请说。” 老掌柜缓缓道:“北俱芦洲比较排外,喜欢内讧,但是一致对外的时候,尤其抱团。这里的人最讨厌几种外乡人,一种是远游至此的儒家门生,觉得他们一身酸臭气,十分不对付;一种是别洲豪阀的仙家子弟,个个眼高于顶;最后一种就是外乡剑修,觉得这伙人不知天高地厚,有胆子来咱们北俱芦洲磨剑。” 老掌柜伸手扶栏,叹了口气,感慨道:“三者之中,又以第二种,最惹人厌。历史上,不知道多少在别洲家乡呼风唤雨的年轻人,仗着家族老祖或是传道人的身份显赫,做事说话就不太讲究,可几乎没一个能够讨到好,都是灰头土脸逃离北俱芦洲。这还算好的,断了修行路,甚至是直接死在这边的,不在少数。这其中,就有龙虎山天师府的黄紫贵人,有诸子百家的嫡传弟子,流霞洲仙家执牛耳者飞升境老祖的关门弟子,还有皑皑洲那位财神爷的亲弟弟,当初就被人活活打死在这边,林林总总,这些陈年烂账,多了去,那些死了亲人、弟子的别洲山顶修士,竟是至今连仇家都没搞清楚。” 陈平安点头道:“黄掌柜的提醒,我会铭记在心。” 老掌柜恢复笑容,抱拳朗声道:“些许忌讳,如几根市井麻绳,束缚不住真正的人间蛟龙,北俱芦洲从不拒绝真正的豪杰。那我就在这里,预祝陈公子在北俱芦洲,成功闯出一番天地!” 陈平安抱拳还礼,道:“那就借黄掌柜的吉言!” 陈平安戴上斗笠,青衫负剑,离开了这艘披麻宗渡船。 按照黄老掌柜的说法,骸骨滩有三处地方必须去,不然就算白走了一遭。 一是那座品秩不高但是占地极大的摇曳河祠庙,身为河神,供奉金身的祠庙,比起北俱芦洲的绝大多数万里大江的水神,还要气派。 还有从披麻宗山脚入口一直延伸到地底深处的巨大城池,名为壁画城。城下有八堵高墙,绘有八位倾国倾城的上古仙女,栩栩如生,纤毫毕现,传闻还有那“不看修为只看命”的天大福缘,等待有缘人前往。八位仙女,曾是古老天庭某座宫殿的女官精魄残余,修为高低不一,若有相中了“裙下”的赏画之人,她们便会走出壁画,侍奉终生。如今八位仙境女官,只存三位,最高一位,竟然是上五境的玉璞境修为,最低一位,也是金丹地仙,其余五幅壁画都已经灵气消散。并且壁画之上,犹有法宝,都会被她们一并带离。披麻宗曾经邀请各方高人,试图以仙家拓碑之法,获取壁画所绘的法宝,只是壁画玄机重重,始终无法得逞。 除了仅剩三幅的壁画机缘,壁画城中多有售卖世间鬼修梦寐以求的器物和阴灵,便是一般仙家府邸,也愿意来此出价,购买一些调教得体的阴灵傀儡,既可以担任庇护山头的另类门神,也可以作为不惜为主替死的防御重器,携手行走江湖。而且壁画城多散修野修在此交易,经常会有重宝隐匿其中,如今一位已经赶赴剑气长城的年轻剑仙,其发迹之物,就是从这里的一位野修手上捡漏的一件半仙兵。 最后就是骸骨滩最吸引剑修和纯粹武夫的“鬼蜮谷”,披麻宗有意将难以炼化的厉鬼驱逐、聚拢于此地,外人缴纳一笔过路费后,生死自负。 陈平安打算先去最近的壁画城。 在陈平安远离渡船之后,一位负责跨洲渡船的披麻宗老修士,出现在黄掌柜身边。这位在骸骨滩久负盛名的元婴修士,在披麻宗祖师堂辈分极高,只不过平时不太愿意露面,最反感人情往来。此时他一身气机收敛,气府灵气点滴不溢出,笑道:“亏你还是个做买卖的,那番话说得哪里是不讨喜,分明是恶心人了。” 一个能够让大骊北岳正神露面的年轻人,一人独占了骊珠洞天三成山头,肯定要与店铺掌柜所谓的三种人沾边,至少也该是其中之一。稍微有点后生脾气的,指不定就要把好心当成驴肝肺,认为掌柜是在给个下马威。 老掌柜虽然境界与身边这位元婴境老友差了许多,但是平时往来,十分随意,此时抚须而笑,道:“如果是个好面子和急性子的年轻人,在渡船上就不是这般深居简出了,方才听过了壁画城三地,早就告辞下船了,哪里愿意听我一个糟老头子唠叨半天,那么我那番话,说也不用说了。” 老元婴随口笑道:“知人知面不知心。” 老掌柜哈哈大笑,道:“买卖而已,能攒点人情,就是挣一分。所以说老苏你就不是做生意的料,披麻宗把这艘渡船交给你打理,真是糟践了金山银山,多少原本可以笼络起来的关系,就在你眼前跑来跑去,你愣是都不抓。” “修道之人,左右逢源,真是好事?”老元婴冷笑道,“换一个有望上五境的地仙过来,虚度光阴,岂不是糟践更多。” 老掌柜假装没听明白其言下之意,双肘搁在栏杆上,眺望故土风景。跨洲渡船的营生,最不缺的就是一路上饱览山河万象,可看多了,还是觉着自家的水土最好。此时听着一位元婴大修士的言语,老掌柜笑呵呵道:“可别把我当箩筐啊,我这儿不收牢骚话。” 老元婴不以为意,记起一事,皱眉问道:“这玉圭宗到底是怎么回事?怎的将下宗迁徙到了东宝瓶洲?按照常理,杜懋一死,桐叶宗勉强维持着不至于树倒猢狲散,只要荀渊将玉圭宗下宗轻轻往桐叶宗北方随便一摆,趁人病要人命,桐叶宗估摸着不出三百年,就要彻底完蛋了。为何这等白捡便宜的事情,荀渊不做?下宗选址东宝瓶洲,潜力再大,能比得上完完整整吃掉大半座桐叶宗?据说这荀老儿年轻的时候是个风流种,该不会是脑子给某位婆姨的双腿夹坏了?” 姓黄的虚恨坊掌柜摇头道:“玉圭宗谁都可以是傻子,唯独荀渊不会是,即使从未打过交道,只看这位老前辈能够驯服姜尚真,就绝不简单。姜尚真什么脾气?当初不过金丹修为,单枪匹马,游历咱们北俱芦洲,结果坑害了多少山头和仙子?最后还给他吃干抹净,成功跑路了。老子这辈子没什么心结,只有我那小师姑的郁郁而终,令我始终无法释怀!小师姑当年于我有庇护和护道之恩,若非她的照拂,我早就坟头三尺草了。这个挨千刀的姜尚真,唉,他娘的,一提到这个家伙,老子是既一肚子火气,又不得不服气。” 老掌柜平时谈吐,其实颇为文雅,不似北俱芦洲修士,可当他提起姜尚真,竟是有些咬牙切齿。 元婴老修士幸灾乐祸道:“我这儿,箩筐满了。” 老掌柜吐出一口唾沫,似乎想要把积郁之气一并吐了。 他好奇问道:“看架势,大骊宋氏似乎有意拔高牛角山渡口,丝毫没有扩建长春宫渡口的企图,到时候老苏你需要跟哪条地头蛇打交道?是大骊武将,还是供奉修士?” 元婴老修士摇摇头,道:“大骊最忌讳外人刺探谍报,我们祖师堂那边是专门叮嘱过的,许多用得烂熟了的手段,不许在大骊北岳地界使用,免得为此交恶。大骊如今不比当年,是有底气阻拦骸骨滩渡船南下的,所以我目前还不清楚对方的人选。不过反正都一样,我没兴趣捣鼓这些,双方面子上过得去就行。” 元婴老修士又啧啧道:“这才几年光景,当初大骊第一座能够接纳跨洲渡船的仙家渡口正式运转之后,驻守的修士和武将,都算是大骊一等一的翘楚了,哪个不是炙手可热的权贵人物,可见着了我们,一个个赔着笑,从头到尾,腰就没直过。你也见过的。再瞅瞅如今,一个北岳正神,叫魏檗是吧,怎么样?弯过腰吗?没有吧。风水轮流转,很快就要换成咱们有求于人喽。” 元婴老修士心弦骤然紧绷,给那掌柜使了个眼色,后者如临大敌,老修士随即又摇摇头,示意不用太紧张。 只要是在骸骨滩地界,就出不了大乱子,当我披麻宗的护山大阵是摆设? 两人一起转头望去,来了一位逆流登船的“客人”,中年模样,头戴紫金冠,腰扣白玉带,十分风流。此人缓缓而行,环顾四周,似乎有些遗憾,他最后站在了闲聊的两人身后不远处,笑吟吟望向那个老掌柜,问道:“你那小师姑叫啥名字?说不定我认识。” 别的都可以商量,涉及个人隐私,尤其是小师姑,老掌柜就不好说话了,脸色阴沉,问道:“你算哪根葱?从哪儿钻出土的,从哪儿缩回去!” 那人说着一口流利圆熟的北俱芦洲雅言,点头道:“行不更名坐不改姓,在下春潮宫,周肥。” 老掌柜气笑道:“不是那姜尚真就给老子滚蛋。” 那位中年修士想了想,微笑道:“好,那我滚了。” 他还真就转身,径直下船去了。 老掌柜望向一旁那位脸色凝重的元婴修士,疑惑道:“该不会是与老苏你一样的元婴大佬吧?” 元婴老修士伸出一根手指,往上指了指。 老掌柜倒也不惧,至少没惊慌失措,揉着下巴,道:“不然我去你们祖师堂躲个把月?到时候万一真打起来,披麻宗祖师堂的损耗该赔多少,我肯定掏钱。不过看在咱们是老交情的分上,打个八折?” 元婴老修士拍了拍他的肩膀,道:“对方一看就不是善茬,你啊,就自求多福吧。那人还没走远,不然你去给人家赔个礼道个歉?要我说你一个做生意的,既然都敢说我不是那块料了,要这点面皮做甚。” 老掌柜“呸”了一声,道:“那家伙如果真有本事,就当着老苏你的面打死我。” 元婴老修士嘴上说着不管闲事,但是刹那之间,这位披麻宗高人一身宝光流转,然后双指并拢,似乎想要抓住某物。 可仍是慢了一步。 只见一片青翠欲滴的柳叶,就悬停在老掌柜心口处。 有嗓音响起在船栏这边:“先前你已经用光了那点香火情,再叨叨,可就真要透心凉了。” 柳叶一闪而逝。 片刻之后,元婴老修士说道:“已经走远了。” 老掌柜眼神复杂,沉默许久,问道:“如果我把这个消息散布出去,能挣多少神仙钱?” 元婴老修士笑道:“劝你别冲动,有命挣,没命花。” 老掌柜忍了又忍,一巴掌重重拍在栏杆上,恨不得扯开嗓子大喊一句,那个狗日的姜尚真又来北俱芦洲祸害小媳妇了。 披麻宗山脚的壁画城入口处,人满为患,陈平安走了半炷香,好不容易才找到一处相对僻静的地方,摘了斗笠,坐在路边摊糊弄了一顿午饭,刚要起身结账,就看到一个不知何时出现的熟人,已经主动帮着掏了钱。 陈平安拿起斗笠,问道:“是专程堵我来了?” 那人笑道:“有些事情,还是需要我专程跑这一趟,好好解释一下,省得落下心结,坏了咱哥俩的交情。” 陈平安愣了一下。 在藕花福地也好,在桐叶洲青虎宫也罢,此人都不至于如此熟络殷勤。 姜尚真哈哈笑道:“不好意思,不好意思,以前我在北俱芦洲待了段时间,故地重游,入乡随俗,情难自禁,就喜欢与人称兄道弟。” 两人一起走向壁画城入口,姜尚真以心湖涟漪与陈平安言语。 走到入口处,姜尚真刚好说完,就告辞离去,说是书简湖那边百废待兴,需要他赶回去。 姜尚真与陈平安分开后,又去了那艘披麻宗渡船,找到了那位老掌柜,好好“谈心”了一番,动之以情,晓之以理,确定没有半点后遗症了,这才乘坐自家法宝渡船,返回东宝瓶洲。 陈平安沿着一条几乎难以察觉的十里斜坡,走入位于地底下的壁画城,道路两侧,悬挂着一盏盏仙家秘制的灯笼,映照得道路四周亮如白昼,光线柔和自然,如同冬日里的和煦阳光。 陈平安默默思量着姜尚真的那番措辞。 脚下横移两步,躲过一位怀里捧着一只瓷瓶,脚步匆匆的妇人,陈平安几乎全然没有分心,继续前行。 不承想身后那女子跌坐在地,号啕大哭,身边一地的瓷器碎片。 陈平安身体微微后仰,瞬间倒退而行,来到女子身边,一巴掌甩下去,打得对方整个人都有点蒙,又一巴掌下去,打得她的脸火辣辣生疼。 本该一把抱住对方小腿,然后开始娴熟撒泼的妇人,硬是没敢继续号下去,她怯生生望向道路旁的四五个同伙,觉得白白挨了两耳光,总不能就这么算了,大伙儿应该一拥而上,要对方多少赔两枚雪花钱不是?再说了,那只原本由她说是“价值三枚小暑钱的正宗流霞瓶”,好歹也花了二两银子的。 可惜妇人到头来,只挨了一位青壮汉子的一脚,踹得她脑袋一晃荡,又撂下一句:“回头你来赔这三两银子。” 妇人哀怨不已:“不是说二两银子的本钱吗?” 结果不说话还好,这一开口,面门上又挨了一脚。那汉子阴笑不已:“兄弟们的路费,还不值一两银子?” 这伙男子离去之时,窃窃私语,其中一人,先前在路边摊子也叫了一碗馄饨,正是他觉得那个头戴斗笠的年轻游侠是个好下手的。 妇人顾不得擦拭嘴角血迹,赶忙从袖子里掏出一块大棉布,收拢好那些碎瓷片,仓皇离去。毕竟人来人往,碍着了真正的神仙老爷,可就不是两脚几巴掌的小事了。 妇人离开壁画城的斜坡入口,到了一处巷弄的宅子,门口张贴着有些泛白的门神、对联,还有个最高处的“春”字。她揉了揉脸颊,理了理衣襟,挤出笑容,这才推门进去,里面有两个孩子正在院中玩耍。 妇人关上院门,去灶房烧火做饭,看着只剩底部薄薄一层的米缸,轻轻叹息。 等到她做完一顿寒酸饭菜,一个孩子突然雀跃飞奔,屁股后边跟着个更小的,一起来到灶房,双手捧着两枚雪白钱币,两眼放光,问道:“娘亲娘亲,门口有俩钱,你瞧你瞧,是不是从门神老爷嘴里吐出来的啊?” 妇人愣在当场。哪来的两枚雪花钱? 有钱人可没兴趣逗弄她这一家三口,她也没半点姿色,自己两个孩子更是普普通通,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这时,一位头戴斗笠的青衫剑客走出巷弄,自言自语道:“只此一次,以后这些别人的故事,不用知道了。” 他缓缓而行,转头望去,看到两个都还很小的孩子,使出全身气力埋头狂奔,笑着嚷着买糖葫芦喽,有糖葫芦吃喽。 那个青衫剑客也跟着笑起来,扶了扶斗笠,这些年总是幽幽沉寂的眼神,少有如此暖意的时候,又自语道:“那以后就再知道一次?” 不知为何,下定决心再多一次“庸人自扰”后,大步前行的青衫剑客,突然觉得自己心胸间,非但没有拖泥带水的凝滞沉闷,反而觉得天大地大,这样的自己,才是真正处处可去。 壁画城占地相当于一座红烛镇的规模,只是街巷凌乱,宽窄不定,多有歪斜,而且少有高楼府邸,除了豆腐块大小的众多店铺,还有许多摆摊的包袱斋,叫卖声此起彼伏,像那乡野村庄的鸡鸣犬吠,当然更多的还是沉默的行脚商贾,就那么蹲在路旁,笼袖缩肩,对街上行人不搭理,爱看不看,爱买不买。 关于壁画城的来源,众说纷纭,尤其是那一幅幅绘满墙壁的天庭女官图,仪态万千,惹人遐想,选址此地开山的披麻宗,对此讳莫如深。 陈平安一路走走停停,约莫一盏茶的工夫,跟随同样是慕名而来的一股浩荡人流,来到了一堵壁画前。山壁高达十数丈,气势十足。陈平安站在人群当中,跟着仰头望去,壁画内容是一位身姿婀娜的神女侧身像,似在前行,神采飞扬,脚下有朵朵祥云,腰间系有一块当世已经不太常见的行囊砚。不知是光线的关系,还是壁画灵气蕴藉,只见神女眼神流转,宛如活人。 这幅被后世取名为“挂砚”的神女壁画,色彩以青绿色为主,不过也有恰到好处的沥粉贴金,如画龙点睛,使得壁画厚重而不失仙气。粗看之下,给人的印象,犹如书中行草,用笔看似简洁,细究之下,无论是衣裙皱褶、佩饰,还是肌肤纹理,甚至还有那睫毛,都可谓极其繁密,如小楷抄经,笔笔合乎法度。 想来那作画之人,必然是一位出神入化的丹青圣手。 陈平安只是粗通北俱芦洲雅言,所以身边的议论,暂时只能听懂大概。地下城中的八幅壁画,数千年以来,已经被各朝各代的有缘人,陆陆续续取走五份冥冥之中自有天意的福缘。当五位神女走出壁画,选择侍奉主人后,彩绘壁画就会瞬间褪色,虽然画卷纹路依旧,但是变得如同白描,不再绚烂多彩,并且灵气流散,所以五幅壁画,被披麻宗邀请流霞洲某个世代交好的宗字头老祖,以独门秘术覆盖画卷,免得失去灵气支撑的壁画被岁月销蚀殆尽。 来此赏景的游客,多是欣赏那位神女倾国倾城的容颜。陈平安当然也看,不看白不看,到底是壁画而已,看了还能咋的。 只不过陈平安更多的注意力,还是放在那块悬在神女腰间的小巧古砚上,依稀可见两个古老篆文为“掣电”。之所以认得,还要归功于李希圣赠送的那本《丹书真迹》,上面的许多虫鸟篆,其实早已在浩然天下失传。 这幅壁画附近,开设有一间铺子,专门售卖这幅神女图的摹本临本,价格不一,其中以双钩廊填硬黄本,最为昂贵,一幅团扇大小的,就敢开价二十枚雪花钱。不过陈平安瞧着确实画面精美,不但形似壁画,还有两三分神似,便买了两幅,打算将来自己留一幅,再送给朱敛一幅。 朱敛说过,收藏一事,最忌讳杂而不精。 铺子是一对少年少女在打理生意,少女不怎么爱搭理客人,少年却尤其伶俐,一瞧陈平安买了两幅铺子里最贵的廊填本,就开始给这位贵客隆重推荐一套装有五幅神女图的廊填硬黄本,以鲜红木盒搁放。少年说光是这木盒,造价就有好几枚雪花钱。 陈平安伸手轻轻抹过木盒,木质细腻,灵气淡却醇,应该是仙家山头出产。 少年还说其余两幅神女图,此处买不着,客人得多走两步,在别家铺子才可以入手。壁画城如今犹存三家各自祖传的铺子,有老辈们一起订立的规矩,不许抢了别家铺子的生意,但是五幅已经被披麻宗遮掩起来的壁画摹本,三家铺子都可以卖。 陈平安想了想,说再看看,就收起那幅“挂砚”神女图,然后离开了铺子。 至于神女机缘什么的,陈平安想都不想。 一群客人七嘴八舌在说,那神女一旦走出画卷,就会侍奉主人终生,历史上那五位画卷中人,都与主人结成了神仙道侣,至少也能双双跻身元婴地仙,其中一位修道资质平平的落魄书生,更是在得了一位“仙杖”神女的青眼相加后,一次次出人意料地破境,最终成为北俱芦洲历史上的仙人境大修士。既抱得美人归,又当了山巅神仙,人生至此,夫复何求。 陈平安当时就听得手心冒汗,赶紧喝了口酒压压惊,只差没有双手合十,默默祈祷壁画上的神女前辈眼光高一些,千万别瞎了眼看上自己。 此后陈平安又去看了其余两幅壁画,还是买了最贵的廊填本,样式相同,邻近店铺同样售卖一套五幅神女图,价格与先前少年所说的一样,一百枚雪花钱,不打折。这两幅神女天官图,分别被命名为“行雨”和“骑鹿”,前者手托白玉碗,微微倾斜,游客依稀可见碗内波光粼粼,一条蛟龙金光熠熠;后者神女身骑七彩鹿,裙带拖曳,飘然欲仙,这尊神女还背负一把青色无鞘木剑,篆刻有“快哉风”三字。 一路上陈平安夹杂在人流中,多听多看。 其中一番话,让陈平安这个财迷上了心,打算亲自当一回包袱斋,这趟北俱芦洲,除了练剑,不妨顺便做做买卖,反正咫尺物和方寸物当中,位置几乎已经腾空。 有行人说是壁画城这边的神女图,由于画工绝美,又有噱头,一洲南北皆知,在北俱芦洲的北方宫廷官场颇受欢迎,经常有修士出价极高,甚至还有豪阀仙师愿意支付五枚小暑钱,购买八幅齐整的一套壁画城神女图。 陈平安细细思量一番,一开始觉得有利可图,继而觉得不太对劲。陈平安便多打量了一下不远处那拨闲聊游客,瞧着不像是三座铺子的托儿,又一琢磨,便有些明悟。北俱芦洲疆域广阔,骸骨滩位于最南端,乘坐仙家渡船本就是一笔不小的开销,何况神女图此物,卖不卖得出高价,得看是不是对方千金难买心头好,比较随缘,多少得看几分运气,再就是得看三间铺子的廊填本套盒,产量如何,林林总总,算在一起,也就未必有修士愿意挣这份比较吃力的蝇头小利了。 当然,也有可能铺子这边和骸骨滩披麻宗,自有一条固定的销路,外人不知而已。 挣钱一事,在陈平安认识的人当中,当属老龙城孙嘉树和龙泉郡董水井,做得最好。不说已经家大业大的孙嘉树,只说陋巷出身而“骤然富贵”的董水井,他对于挣钱一事的态度最让陈平安佩服。董水井在明明已经日进斗金之后,会结交袁县令、曹督造,还有最近要去拜访结识的关翳然这样的大人物,而像馄饨铺子这样的小钱,他也挣。虽说如今董水井经营铺子,在某些人眼中,可能更多的是一种家缠万贯之后的闲情逸致了,可董水井依旧勤勤恳恳,认认真真,半点不含糊。 这才是一个生意人该有的生意经。 于是陈平安在两处店铺,都找到了掌柜,询问若是一口气多买些廊填本,能否给些折扣。一间铺子直接摇头,说是任你买光了铺子存货,一枚雪花钱都不能少,半点商量的余地都没有。另外一间铺子,当家的是位驼背老妪,说廊填本是精细活,出货极慢,而且这些廊填本神女图的主笔画师,一直是披麻宗的老客卿,其他画师根本不敢下笔,老客卿从来不愿多画,如果不是披麻宗那边有规矩,按照这位老画师的说法,给世间心存邪念的登徒子每多看一眼,他就多了一笔业障,真是挣着糟心银子。说完,她笑眯眯反问客人能够买下多少套装神女图,陈平安问铺子这边还剩下多少,老妪随即坦言,铺子本身又不担心销路,存不了多少,如今就只剩下三十来套,迟早都能卖光。说到这里,老妪便笑了,问陈平安:“既然如此,打折就等于亏钱,天底下有这样做生意的吗?” 陈平安无可奈何,就凭老妪这些还算交心的实诚言语,花了一百枚雪花钱买了一只套盒,里头五幅神女图,分别命名为“长檠”“宝盖”“灵芝”“春官”和“斩勘”。五位神女分别持莲灯,撑宝盖,怀里捧一枚白玉灵芝如意,百花缭绕、鸟雀飞旋,最后一位最迥异于寻常,竟是披甲持斤斧,电光熠熠,十分英武。 陈平安再次返回最早那座铺子,询问廊填本的存货以及折扣事宜。少年有些为难,那个少女蓦然而笑,瞥了眼青梅竹马的少年,摇摇头,大概是觉得这个外乡客人过于市侩了些,继续忙碌自己的生意,面对在铺子里边鱼贯出入的客人,无论老幼,依旧没个笑脸。 还是少年比较好说话,也可能是脸皮薄,拗不过陈平安在那边看着他笑,便偷偷领着陈平安到了铺子后面屋子,卖给陈平安十套木盒,少收了十枚雪花钱。 陈平安离开店铺的时候,便多了一只包裹,斜挎在身后。 少女以肩头轻撞少年,调侃道:“哪有你这么做生意的,客人稍稍磨你几句,就点头答应了。” 少年无奈道:“我随太爷爷嘛。再说了,我就是来帮你打杂的,又不真是生意人。” 少女公私分明,叮嘱道:“我可不管,铺子这边十枚雪花钱的损失,我瞧在眼里的,回头你自个儿去你太爷爷那边找补回来,求着他给我铺子多画些。” 少年笑着点头,道:“放心,太爷爷最疼我,别人求他不成事,我去求,太爷爷高兴还来不及。” 少女突然说道:“出门在外不露黄白,铺子人多眼杂,那位客人背着这么多廊填本,可不是一笔小钱,壁画城附近本来就鱼龙混杂,乌烟瘴气的,最喜欢欺负外乡人,什么坑蒙拐骗的勾当都做得出来,你就没提醒两句?瞧他那与你杀价的模样,若是你不答应,都快能在咱们铺子当伙计了。还有那外乡口音,一看就不是手头特别阔绰的,越是如此,就越该小心才是。” 少女做生意,秉持着愿者上钩的脾气,唯独在少年这里,她倒是不吝言语,想必应该是个脸皮冷、心肠热的性情。 少年愣了一下,一拍脑袋,愧疚道:“我给忘了!” 少女瞪了他一眼,压低嗓音道:“那还不快去?你一个披麻宗嫡传弟子,都是快要下山游历的人了,怎的行事如此不老到。” 少年“哦”了一声,问道:“那铺子这边生意咋办?” 少女气笑道:“我打小就在这边,这么多年,你才下山帮忙几次,难不成没你在了,我这铺子就开不下去了?” 少年飞奔出铺子,找到了那个头戴斗笠的外乡游侠,小声说了些注意事项。 陈平安微笑道:“好的,多谢提醒。” 少年摆摆手,就要转身跑回铺子。 陈平安问道:“能不能冒昧问一句?” 少年立即停步,点头道:“但问无妨,能说的,我肯定不藏掖。” 陈平安问道:“这八幅神女壁画,机缘那么大,这骸骨滩披麻宗为何不圈禁起来?即便自家弟子抓不住福缘,可肥水不流外人田,难道不是常理吗?” 少年笑道:“披麻宗可没这么小气,与其窃据宝地,独霸机缘,还不如与那些有缘人结一份善缘。披麻宗祖师堂有一句祖训:我辈大道修行,切忌担夫争道。” 陈平安将这句言语细细咀嚼一番后,感慨道:“披麻宗气魄甚大!” 少年直乐和。 别看少年个儿不高,相貌平平,却是披麻宗祖师堂的内门弟子,修行有成,故而神华内敛,虽然年龄极小,辈分却很不低,到了披麻宗山头,喊他小师叔的白发老修士,不在少数,只是与壁画城店铺的少女自幼熟识,一有机会就下山来搭把手。 再与少年道了声谢,陈平安就往入口处走去。既然买过了那些神女图,作为将来在北俱芦洲开门做生意的老本,算是不虚此行,他就不再继续逛荡壁画城。一路上他其实也看了些大小店铺兜售的鬼修器物,物件好坏且不说,贵是真的贵,估计真正的好物件和尖儿货,得在这边待上一段时间,慢慢寻找那些躲在街巷深处的老字号,才有机会找着,不然渡船黄掌柜就不会提这一嘴。只是陈平安不打算碰运气,再者把壁画城最拔尖的阴灵傀儡买了当扈从,陈平安最不需要,所以便赶往距离披麻宗山头六百里的摇曳河祠庙。 出了壁画城,看了眼山头云雾缭绕,遮掩高处风景的披麻宗,陈平安没来由想起了桐叶洲的太平山。 山脚熙熙攘攘,人满为患,可是这座“内门嫡传三十六,外门弟子一百零八”的仙家府邸,对于一座宗字头洞府而言,修士实在是少了点,山上多半是冷冷清清。 其实如今自己的落魄山也差不多,人还是太少了。 但是将来人一多,陈平安也担心,担心会有第二个顾璨出现,哪怕是半个顾璨,也该头大。 道家曾有一个俗子忧天的典故,陈平安翻来覆去看过很多遍,越看越觉得回味无穷。 陈平安摘下养剑葫,喝了口酒,颠了颠包裹,收起思绪,继续远游。 依旧徒步前往。至于呼吸快慢与脚步深浅,刻意保持在世间寻常五境武夫的气象。 河神祠庙很好找,只要走到摇曳河畔,然后一路往北就行,鬼蜮谷位于那座祠庙的东北方,勉强能算顺路。 摇曳河河面极宽,一望无垠,水深河缓,有观湖之感。 摇曳河上没有一座桥,据说是这位河神不喜他人在自己头上行走,所以此河多渡口和舟船。陈平安在一座小渡口歇脚,喝了碗当地的阴沉茶。一般来说,煮茶之水,河水是下下品,但是这里的阴沉茶,随意汲水河中,茶水竟是极为爽口甘洌,多半是摇曳河水运浓郁的关系。水运鼎盛,又无形中惠泽两岸,草木丰茂,大丛大丛的芦苇荡,在初冬时分,依旧绿意葱茏,故而多飞禽水鸟栖息。 这一路行来,偶尔能够看到游历修士,身边跟随着铁甲铮铮作响的阴灵扈从,脚步却极为轻灵,几乎不溅尘土,如同东宝瓶洲藩属小国的江湖高手,身上披挂的铠甲极为精良,篆刻有道家符箓,金线银线交错,莹光流淌,显然不是凡品。魁梧阴灵几乎全部覆有面甲,些许裸露出来的肌肤,呈现青黑之色。 一方水土养育一方人,东宝瓶洲修士在大渡口行走,谨小慎微,多有克制,相比之下,北俱芦洲的修士,无论境界高低,神色旁若无人,十分豪放。 如果裴钱到了这边,估计会觉得如鱼得水。 陈平安又要了两碗阴沉茶,倒不是口渴到了需要牛饮的地步,而是茶摊的规矩就是三碗茶水卖一枚雪花钱,喝不到三碗,也是一枚雪花钱起步。 陈平安没那么着急赶路,就慢慢喝茶。摊上十几张桌子坐了大半,都是在此歇脚。据说再往前百余里,会有一处古迹,那边的摇曳河畔,有一尊倒地的远古铁牛,来历不明,品秩极高,接近于法宝,既未被摇曳河河神沉入河中镇压水运,也没有被骸骨滩大修士收入囊中。曾经有位金丹地仙试图窃走此物,河神对此视而不见,也未以神通拦阻,但摇曳河的河水却暴虐汹涌,铺天盖地,直接将这位地仙卷入河中,活活溺死。在那之后,这尊重达数十万斤的铁牛就再也无人胆敢觊觎。 陈平安刚喝完第二碗茶水,不远处就有一桌客人跟茶摊伙计起了争执,是为了茶摊凭啥四碗茶水就要收两枚雪花钱的事情。 掌柜是个惫懒汉子,瞧着自家伙计与客人吵得面红耳赤,竟然幸灾乐祸,趴在满是油渍的柜台那边独自小酌,身前摆了碟佐酒菜,是生长于摇曳河畔格外鲜美的水芹菜。年轻伙计是个犟脾气,也不向掌柜求援,任由四个客人围住,依旧坚持己见,说要么乖乖掏出两枚雪花钱,要么就有本事不付账,反正茶摊是一两都不少收的。 一位大髯紫面的壮汉,身后杵着一尊气势惊人的阴灵扈从,这尊披麻宗打造的傀儡背着一只大箱子。紫面汉子当场就要翻脸,被一位大大咧咧盘腿坐在长凳上的佩刀妇人劝了句,壮汉便掏出一枚小暑钱,重重拍在桌上,道:“两枚雪花钱对吧?那就给老子找钱!” 这明摆着是刁难和恶心茶摊了。 山上的修行之人,以及一身好武艺在身的纯粹武夫,出门游历,一般来说,都是多备些雪花钱,而小暑钱,当然也得有些,毕竟此物比雪花钱更加轻盈,便于携带。如果是那拥有小仙冢、玲珑武库这些方寸物的地仙,或是自幼得了这些珍稀宝贝的大山头仙家嫡传,则两说。 至于更加金贵的谷雨钱,并不是什么多多益善,因为用得着谷雨钱的地方,不太多,除非是一下山,就直奔大笔交易去的。 果然,年轻伙计直接顶了一句:“你咋不掏出枚谷雨钱来?” 紫面汉子一瞪眼,双臂环胸,喝道:“少废话,赶紧的,别耽误了老子去河神祠烧香!” 那掌柜汉子终于开口解围道:“行了,赶紧给客人找钱。” 年轻伙计抓起小暑钱去了柜台后面,蹲下身,接着便响起一阵钱磕钱的清脆声音,然后愣是拎了一麻袋的雪花钱,重重摔在桌上,示威地说道:“拿去!” 紫面汉子笑了笑,招了招手,身后阴灵扈从便抓起那袋子沉甸甸的雪花钱,放入身后箱中。 年轻伙计板着脸道:“恕不送客,欢迎别来。” 紫面汉子又掏出一枚小暑钱放在桌上,狞笑道:“再来四碗阴沉茶。” 年轻伙计怒道:“你他娘的有完没完?” 那个盘腿而坐的妇人姿容一般,身段诱人,扭转身躯,越发显得峰峦起伏。她对年轻伙计娇笑道:“既然是做着开门迎客的买卖,那就脾气别太冲,不过姐姐也不怪你,年轻人火气大,很正常。等下姐姐那碗茶水,就不喝了,算是赏你了,降降火。” 其余几张桌子的客人,哄然大笑,有的还怪叫连连,有的直接吹起了口哨,使劲往那妇人身前风光瞥去。 年轻伙计恼羞成怒,正要对这个骚狐狸破口大骂,妇人身边一位佩剑青年,已经跃跃欲试,以手心悄悄摩挲剑柄,似乎就等着这伙计口无遮拦了。 好在那掌柜终于放下筷子,对那个年轻伙计开口道:“行了,忘了怎么教你的了?当面骂人,惹祸最大。茶摊规矩是祖辈传下来的,怪不得你犟,客人不高兴,也没法子,可骂人就算了,没这么做生意的。” 然后掌柜汉子笑望向那拨客人,道:“做生意有做生意的规矩,但是就像这位漂亮姐姐说的,开门迎客嘛,所以接下来这四碗阴沉茶,就当是我结识四位好汉,不收钱,如何?” 妇人掩嘴娇笑,花枝乱颤。 紫面汉子点点头,收起那枚小暑钱,白喝了新上桌的阴沉茶,这才起身离去。 妇人还不忘转身,抛了个媚眼给年轻伙计。 陈平安皱了皱眉头,瞥了眼桌上其中一只还剩下大半碗茶水的白碗,碗沿上,还沾着些不易察觉的胭脂。 掌柜汉子笑着摇摇头,绕出柜台,抢在年轻伙计之前,将那只白碗随手一丢,抛入摇曳的河水当中。 陈平安喝完了茶水,将一枚雪花钱放在桌上,起身离去。 从壁画城至此过河渡口,出现岔路,小路临河,大路稍稍远离河畔。这里头也有讲究。此地河神是个喜静不喜闹的性子,而骸骨滩那条大路,每天路上车水马龙,川流不息,据说是容易叨扰到河神老爷的清修,所以披麻宗出钱,打造了两条道路供人赶路,喜欢赏景就走小路,跑生意就走大路,井水不犯河水。 陈平安所走小路,行人稀疏。毕竟摇曳河的风景再好,到底也只是一条平缓大河而已,先前从壁画城行来,寻常游客,那股新鲜劲儿也已经过去,坑坑洼洼的小泥路,比不得大路车马平稳,而且大路两侧还有些路边摆摊的小包袱斋,毕竟在壁画城那边摆摊,还是要交出一笔钱的,不多,就一枚雪花钱,可蚊子腿也是肉。 当陈平安沿着河畔小路行去十数里,便依稀听到远处一大丛芦苇荡当中,有一阵有气无力的叫骂声传来,随后走出相互搀扶的四人,正是先前跟茶摊掰腕子较劲的客人。其中那位妇人腹部骤然响起打雷声,娇柔喘气道:“哎哟喂,我的亲娘啊,又来了。”妇人转身一路踉跄小跑向芦苇荡深处,不忘提醒道:“让你那尊刚买的傀儡滚远点,这荒郊野岭的,没给野汉子看去老娘的屁股蛋儿,难道还给一头阴物占了便宜去?” 陈平安目不斜视,加快步伐。 那个紫面汉子瞥了眼陈平安。 身边那个佩剑青年小声道:“这么巧,又碰上了,该不会是茶摊那边合伙捣鼓出来的仙人跳吧?先前见财起意,这会儿打算乘虚而入?” 一位管家模样的灰衣老人揉了揉绞痛不已的肚子,点头道:“小心为妙。” 紫面大汉脸色阴沉,骂道:“没想到这骸骨滩真是无法无天,一个做那不长脚生意的茶摊,都敢如此下作!” 灰衣老人无奈道:“骸骨滩历来就多奇人异士,咱们就当吃一堑长一智吧,多想想接下来的路途该怎么走。真要是茶摊那边谋财害命,到达河神祠庙之前的这段路程,难走。” 佩剑青年望向那个斗笠年轻人的背影,做了个手起刀落的姿势,轻声道:“那先下手为强?在某个地方咱们来个瓮中捉鳖,说不定杀鸡儆猴,对方反而不敢随便下手。” 紫面汉子觉得在理,灰衣老人还想要再谋划谋划,汉子已经对青年剑客沉声道:“那你去试试深浅,记得手脚干净点,最好别丢河里,真要着了道,咱们还得靠着那位河神老爷庇护。这么大的芦苇荡,别浪费了。” 佩剑青年笑着点头,然后笑呵呵道:“瞧着像是位过了炼体境的纯粹武夫,若万一是个深藏不露的,有一颗英雄胆,不说阴沟里翻船,可想要拿下问话,很棘手。” 紫面汉子瞥了眼灰衣老者,后者默默点头。 佩剑青年和灰衣老者先后向前掠去。 片刻之后,紫面汉子正揉着又开始翻江倒海的肚子,见两人原路返回,问道:“完事了?” 灰衣老人摇头道:“一下子就跑没影了,比兔子还快。不过也有可能是见机不妙,隐匿在了芦苇荡中,难找。” 大髯紫面的汉子脸色阴沉,环顾四周,道:“那就没辙了,再往前走一段路,我们见机行事。实在不行,就回去渡口那边,跟那下药的掌柜汉子低个头,就当是咱们强龙不压地头蛇。” 妇人一手叉腰,蹒跚走出芦苇荡,病恹恹道:“茶摊那厮蔫儿坏,挨千刀的笑面虎,好霸道的泻药,便是头壮牛,也给撂倒了,真是不晓得怜花惜玉。” 陈平安先前离开小路,折入芦苇荡中去,一路弯腰前掠,很快就没了踪影。 走出二十余里后才放缓身形,去河边掬了一捧水,洗了把脸,然后趁着四下无人,将装有神女图的包裹放入咫尺物当中,这才轻轻跃起,踩在茂盛繁密的芦苇荡之上,蜻蜓点水,耳畔风声呼啸,飘荡远去。 那一拨江湖人,即便有阴灵傀儡担任贴身扈从,加在一起,估计也不如一个经验老到的龙门境修士,陈平安不愿到了北俱芦洲就跟人打打杀杀,何况还是被殃及池鱼,兆头不好。 临近河神祠庙,小路那边也多了些行人,陈平安就飘落在地,走出芦苇荡,步行前往。 先前站在芦苇丛顶,远望那座享誉半洲的著名祠庙,只见一股浓郁的香火雾霭,冲天而起,以至于搅动上方云海,七彩迷离。这份气象,不容小觑,便是当初路过的桐叶洲埋河水神庙,和后来升宫的碧游府,都不曾有这般奇异,至于家乡那边绣花江一带的几座江神庙,同样无此异象。 庙里,老百姓有老百姓烧的香,还有专供豪客的水香。 河神祠庙这边十分厚道,竖有木牌告示不说,还有一位年幼童子,专门守在木牌那边,稚声稚气,告知所有来此请香的客人,入庙礼神烧香,只看心诚不诚,不看香火贵贱。 陈平安没省这钱,请了一筒祠庙专门礼神的摇曳河水香,价格不菲,十枚雪花钱。香筒不过装了九支香,比起青鸾国那座河神祠庙的三支香一枚雪花钱,贵了不少。 陈平安从青绿水花纹的黄竹香筒拈出三支香,跟随香客们进了祠庙,在主殿那边点燃,双手拈香,高举头顶,拜了四方,然后去了供奉有河神金身的主殿。主殿气势森严,那尊彩绘神像全身镏金,高度有僭越嫌疑,竟然比龙泉郡的铁符江水神神像还要高出三尺有余。而大骊王朝的山水神祇,神像高度,一律严格恪守书院规矩,只是陈平安一想到这是北俱芦洲,也就不奇怪了。这位摇曳河水神的容貌,是一位双手各持剑锏,脚踩鲜红长蛇的金甲老者,做天王怒目状,极具威势。 陈平安光是走走停停,逛了一遍多达十数进的巨大祠庙,就花费了半个多时辰。 祠庙的屋脊都是瞩目的金色琉璃瓦。其中有一座偏殿打造成水中龙宫模样,塑像栩栩如生,尽是大鱼蛇蛟化成人形后的辅佐将官,姿态万千。有老香客与自家孩童笑言,这就是河神老爷的别宫,一到晚上,这些个个可以呼风唤雨的麾下文官武将,就会活过来,只不过祠庙有夜禁,到了夜间,只有那些腾云驾雾的神仙老爷们,才有资格来此登门做客,与河神老爷喝酒饮茶。 陈平安先前在后殿那边稍有停留,见着了一副楹联,便又拈出三支香,点燃后,毕恭毕敬站在白玉广场上,然后插在香炉内,这才离开。 陈平安身后那黑底金字的楹联,写着“心诚莫来磕头,自有阴德庇护”“为恶任你烧香,徒惹水神发火”。 陈平安离开这座河神祠庙后,继续北游。 日下西山,黄昏中,陈平安来到一座小渡口,需要乘坐渡船过岸,才能去往那座陈平安在骸骨滩辖境,最想要好好走上一遭的鬼蜮谷。 只是渡口的渡船停岸拴绳,老少舟子们都已歇工,纷纷返回家中,陈平安想要加价过河,依然没人答应,都说渡船夜不过河,是祖祖辈辈传下来的规矩,不然河神老爷要生气的,只有三种人例外,士子进京赶考,有人病重求医,苦难之人想要投河自尽。 陈平安想着摇曳河不架桥梁的讲究,以及这些规矩,连掠水过河的心思都没有了,干脆就在渡口附近的河边僻静处,点燃篝火,打算明早天一亮再乘坐渡船过岸。 夜幕沉沉,河水缓缓。 陈平安面朝河水,盘腿而坐,练习剑炉立桩。 一夜无事。 天微微亮,陈平安起身走向渡口,有一位肌肤油亮发黑的健硕老舟子,已经蹲在渡口那边,等待客人。 陈平安与老舟子谈妥了价格,八钱银子。老人说载一个人过河,只挣八钱银子,有些对不起一身气力,就问陈平安乐不乐意等一等,只要再来一人,再挣八钱银子,就可以撑船渡河。陈平安笑着说没关系,等着便是,反正不着急赶路。陈平安摘了斗笠,与老舟子一起坐在渡口,摘下养剑葫喝了口酒,壶内酒水,都是董水井赠送给落魄山的自酿米酒。 老舟子闻着酒香,眼睛一亮,转过身,笑问道:“这位公子,能不能赏口酒喝?” 陈平安就要递过养剑葫,老舟子摆摆手,双手合捧,笑道:“公子是讲究人,我这糟老汉可不能不讲究,公子只管倒酒在我手中。” 陈平安便倒了酒,老舟子抬起手心满是老茧的双手,低头如牛饮水,喝完之后,咂巴咂巴嘴,笑问道:“公子可是去往那座‘不回头’?哦,这个是咱们这儿的方言,按照披麻宗那些大神仙老爷们的说法,就是鬼蜮谷。” 陈平安笑着点头道:“慕名前往。我是一名剑客,都说骸骨滩三个地方必须得去,如今壁画城和河神祠都去过了,想要去鬼蜮谷那边长长见识。” 老舟子伸出两根手指,捻了捻一旁盘腿而坐的陈平安青衫衣角,啧啧道:“我就说嘛,公子其实也是位年轻神仙。老汉我别的不说,一辈子在这河上迎来送往,兜里银子没响动,可眼力还是有的,公子这身衣衫,很值钱吧?” 陈平安爽朗笑道:“出门在外,还是要讲一讲派头的,打肿脸充胖子嘛。” 老舟子说道:“公子这外乡口音,一听就是别洲人士,一定要改改。咱们这儿吧,林子大了,什么鸟都有,越是没本事的,越喜欢抱团欺生。” 陈平安“嗯”了一声,点头道:“老伯说得是。” 老舟子转头瞥了眼渡口,道:“公子运气不错,这么早就有人来渡口,咱们好像可以过河了。” 陈平安顺着老人视线转头望去,是一位蹒跚而行的老妪,再定睛一看老妪的面容,陈平安便有些无奈。 老妪到了渡口,一听老舟子要收八钱银子,便开始犯难,然后转头望向陈平安。陈平安一脸初出茅庐的江湖雏儿模样,假装什么都不知道。老妪愣了愣,主动开口询问说:“这位公子能否帮个忙,我身上只有四五钱银子,劳烦公子垫一垫,好心一定有好报。” 陈平安只是摇头。 老舟子便有些着急,使劲给陈平安使眼色。在老人眼中,先前挺伶俐一后生,这会儿像是个不开窍的木头人。 闹到最后,老妪便气呼呼说欠着钱,下次过河再还,老舟子也答应了。 撑船过河,小舟上气氛有些尴尬。 陈平安眼观鼻鼻观心,假装老僧入定。 老舟子有些着急,但是又不好明说什么。 老妪最气,觉得这个年轻人,真是鸡贼抠搜。她越想越气,狠狠剐了一眼陈平安。 陈平安只当是没看到。 后来似乎“忍不住”,开始搬弄大道理,与老妪扯了一通迂腐酸文,大致意思就是解释为何怨不得他小气。 老妪听得一拍船栏。老舟子直翻白眼。 到了对岸渡口,老舟子刚想要说些什么,就被那老妪一把扯住袖子。 陈平安跳下渡船,告辞一声,头也没回,就这么走了。 老舟子瞠目结舌,愣了半天,转头对那位老妪问道:“就这么算了?不可惜吗?” 佝偻老妪此刻已经站直身体,冷笑道:“不然如何?还要我倒贴上去?是他自己抓不住福缘,怨不得别人!三次过过场的小考验,这家伙是头一个过不去的,传出去,我要被姐妹们笑话死!” 可老舟子总觉得哪里不对劲。怎么那个年轻人,像是故意错过这桩天大福缘呢? 第一场考验,是老妪设置的,是否强行过河,年轻人通过了。之后自己代替她,又象征性考验了他一次,年轻人也顺利通过了第二场考验,大大方方给了自己一口酒喝。所以老舟子觉得大局已定,事情肯定成了,便卖了年轻人一个小人情,故意撤去了些许障眼法,露出了一点蛛丝马迹,既然年轻人已经去过了河神庙,就该有所察觉才对,更应该应对得体,不会在几钱银子这种鸡毛蒜皮的事情上斤斤计较,刚刚是谁说“行走江湖,打肿脸充胖子”来着? 老妪一阵火大,一跺脚,竟是连老舟子和渡船一起沉入摇曳河水底。 两人一渡船,在河底穿梭自如。 老妪已经恢复曼妙真身,彩带飘摇,倾国倾城的容颜,当之无愧的神女之姿。 老舟子叹息不已,十分替那年轻人惋惜。 陈平安离开渡口后,开始撒腿飞奔,只恨御剑升空太扎眼,不然跑得更远。 摘下养剑葫喝了一大口酒,压了压惊,然后陈平安笑了起来,学那裴钱走了几步路,沾沾自喜,我陈平安可是老江湖! 陈平安笑过之后,又是一阵后怕,抹了抹额头冷汗,还好还好,亏得自己机敏,不然掰手指算一算,要被宁姑娘打死多少回?即便不被打死,下次见了面,哪还敢奢望抱一下她,还敢亲个嘴? 对岸渡口那边,姜尚真先前心意微动,察觉到一点迹象,便果断去而复返。这会儿他伸手捂住额头,喃喃道:“陈平安,陈兄弟,陈大爷!还是你厉害!” 《剑来·第二辑(8-14册)》无错章节将持续在手打吧小说网小说网更新,站内无任何广告,还请大家收藏和推荐手打吧小说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