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前月下,青丝白发:周作人散文精选集》 图书在版编目(C I P)数据 花前月下,青丝白发 : 周作人散文精选集 / 周作人著. -- 南昌 : 江西教育出版社, 2017.5 isbn 978-7-5392-9633-3 1. 1花… 2. 1周… 3. 1散文集-中国-现代4. 1i266 中国版本图书馆cip数据核字(2017)第111611号 花前月下,青丝白发 : 周作人散文精选集 huaqianyuexia qingsibaifa zhouzuorensanwenjingxuanji 周作人 著 江西教育出版社出版 (南昌市抚河北路291号邮编:330008) 各地新华书店经销 河北鹏润印刷有限公司印刷 880mmx1230mm 32开本10.25印张2017年8月第1版2017年8月第1次印刷 isbn 978-7-5392-9633-3 定价:45.00元 赣教版图书如有印制质量问题,请向我社调换 电话:0791-86710427投稿邮箱:jxjycbs@163.com 电话:0791-86705643 网址:http://www.jxeph.com 赣版权登字-02-2017-389版权所有侵权必究 目录 北京的茶食 苍蝇 鸟声 故乡的野菜 破脚骨 苦雨 若子的病 初恋 山中杂信 卖汽水的人 喝茶 济南道中 笠翁与兼好法师 日本的人情美 结缘豆 刘香女 老人的胡闹 志摩纪念 金鱼 两株树 水里的东西 哑吧礼赞 村里的戏班子 南北的点心 泥孩儿 不倒翁 希腊神话 喜剧的价值 踏桨船 夸父追日 北平的春天 关于纸 螟蛉与萤火 买墨小记 安徒生的四篇童话 日本管窥之三 女人的禁忌 雨的感想 《男人与女人》 谈混堂 谈搔痒 自己所能做的 女人骂街 谈酒 炒栗子 乌篷船 夜光珠 中秋的月亮 俺的春天 北大的支路 风的话 红楼中的名人 苦口甘口 武者先生和我 遇狼的故事 关于捉同性恋爱 《蛙》的教训 猫打架 北京的茶食 在东安市场的旧书摊上买到一本日本文章家五十岚力的《我的书翰》,中间说起东京的茶食店的点心都不好吃了,只有几家如上野山下[注一]的空也[注二]还做得好点心,吃起来馅和糖及果实浑然融合,在舌头上分不出各自的味来。想起德川时代江户的二百五十年的繁华,当然有这一种享乐的流风余韵留传到今日,虽然比起京都来自然有点不及。北京建都已有五百余年之久,论理于衣食住方面应有多少精微的造就,但实际似乎并不如此,即以茶食而论,就不曾知道什么 特殊的有滋味的东西。固然我们对于北京情形不甚熟悉,只是随便撞进一家饽饽铺里去买一点来吃,但是就撞过的经验来说,总没有很好吃的点心买到过。难道北京竟是没有好的茶食,还是有而我们不知道呢?这也未必全是为贪口腹之欲,总觉得住在古老的京城里吃不到包含历史的精炼的或颓废的点心是一个很大的缺陷。北京的朋友们,能够告诉我两三家做得上好点心的饽饽铺么? 我对于二十世纪的中国货色,有点不大喜欢,粗恶的模仿品,美其名曰国货,要卖得比外国货更贵些。新房子里卖的东西,便不免都有点怀疑,虽然这样说好像遗老的口吻,但总之关于风流享乐的事我是颇迷信传统的。 我在西四牌楼以南走过,望着异馥斋的丈许高的独木招牌,不禁神往,因为这不但表示他是义和团以前的老店,那模糊阴暗的字迹又引起我一种焚香静坐的安闲而丰腴的生活的幻想。我不曾焚过什么香,却对于这件事很有趣味,然而终于不敢进香店去,因为怕他们在香盒上已放着花露水与日光皂了。 我们于日用必需的东西以外,必须还有一点无用的游戏与享乐,生活才觉得有意思。我们看夕阳,看秋河,看花,听雨,闻香,喝不求解渴的酒,吃不求饱的点心,都是生活上必要的--虽然是无用的装点,而且是愈精炼愈好。 可怜现在的中国生活,却是极端地干燥粗鄙,别的不说,我在北京彷徨了十年,终未曾吃到好点心。 十三年二月 苍蝇 苍蝇不是一件很可爱的东西,但我们在做小孩子的时候都有点喜欢他。我同兄弟常在夏天乘大人们午睡,在院子里弃着香瓜皮瓤的地方捉苍蝇,--苍蝇共有三种,饭苍蝇太小,麻苍蝇有蛆太脏,只有金苍蝇可用。 金苍蝇即青蝇,小儿谜中所谓“头戴红缨帽,身穿紫罗袍”者是也。我们把他捉来,摘一片月季花的叶,用月季的刺钉在背上,便见绿叶在桌上蠕蠕而动,东安市场有卖纸制各色小虫者,标题云“苍蝇玩物”,即是同一的用意。我们又把他的背竖穿在细竹丝上,取灯心草一小段放在脚的中间,他便上下颠倒的舞弄,名曰“戏棍”;又或用白纸条缠在肠上纵使飞去,但见空中一片片的白纸乱飞,很是好看。 倘若捉到一个年富力强的苍蝇,用快剪将头切下,他的身子便仍旧飞去。希腊路吉亚诺思(loukianos)的《苍蝇颂》中说,“苍蝇在被切去了头之后,也能生活好些时光,”大约两千年前的小孩已经是这样的玩耍的了。 我们现在受了科学的洗礼,知道苍蝇能够传染病菌,因此对于他们很有一种恶感。三年前卧病在医院时曾作有一首诗,后半云, “大小一切的苍蝇们, 美和生命的破坏者, 中国人的好朋友的苍蝇们呵,我诅咒你的全灭, 用了人力以外的, 最黑最黑的魔术的力。” 但是实际上最可恶的还是他的别一种坏癖气,便是喜欢在人家的颜面手脚上乱爬乱舔,古人虽美其名曰“吸美”,在被吸者却是极不愉快的事。希腊有一篇传说,说明这个缘起,颇有趣味。据说苍蝇本来是一个处女,名叫默亚(muia),很是美丽,不过太喜欢说话。她也爱那月神的情人恩迭米盎(endymion),当他睡着的时候,她总还是和他讲话或唱歌,使他不能安息,因此月神发怒,把她变成苍蝇。以后她还是记念着恩迭米盎,不肯叫人家安睡,尤其是喜欢搅扰年青的人。 苍蝇的固执与大胆,引起好些人的赞叹。诃美洛思(homeros)在史诗中尝比勇士于苍蝇,他说,虽然你赶他去,他总不肯离开你,一定要叮你一口方才罢休。又有诗人云,那小苍蝇极勇敢地跳在人的肢体上,渴欲饮血,战士却躲避敌人的刀锋,真可羞了。我们侥幸不大遇见渴血的勇士,但勇敢地攻上来舐我们的头的却常常遇到,法勃耳(fabre)的《昆虫记》里说有一种蝇,乘土蜂负虫入穴之时,下卵于虫内,后来蝇卵先出,把死虫和蜂卵一并吃下去。他说这种蝇的行为好像是一个红巾黑衣的暴客在林中袭击旅人,但是他的慓悍敏捷的确也可佩服,倘使希腊人知道,或者可以拿去形容阿迭修思(odysseus)一流的狡狯英雄罢。 中国古来对于苍蝇似乎没有什么反感。《诗经》里说,“营营青蝇,止于樊。岂弟君子,无信谗言。”又云,“非鸡则鸣,苍蝇之声。”据陆农师说,青蝇善乱色,苍蝇善乱声,所以是这样说法。传说里的苍蝇,即使不是特殊良善,总之决不比别的昆虫更为卑恶。在日本的俳谐中则蝇成为普通的诗料,虽然略带湫秽的气色,但很能表出温暖热闹的境界。小林一茶更为奇特,他同圣芳济一样,以一切生物为弟兄朋友,苍蝇当然也是其一。检阅他的俳句选集,咏蝇的诗有二十首之多,今举两首以见一斑。一云, “笠上的苍蝇,比我更早地飞进去了。”这诗有题曰“归庵”。又一首云, “不要打哪,苍蝇搓他的手,搓他的脚呢。” 我读这一句,常常想起自己的诗觉得惭愧,不过我的心情总不能达到那一步,所以也是无法。《埤雅》云,“蝇好交其前足。有绞绳之象,……亦好交其后足,”这个描写正可作前句的注解。又绍兴小儿谜语歌云,“像乌豇豆格乌,像乌豇豆格粗,堂前当中央,坐得拉胡须,”也是指这个现象。 据路吉亚诺思说,古代有一个女诗人,慧而美,名叫默亚,又有一个名妓也以此为名,所以滑稽诗人有句云,“默亚咬他直达他的心房。”中国人虽然永久与苍蝇同桌吃饭,却没有人拿苍蝇作为名字,以我所知只有一二人被用为诨名而已。 十三年七月 鸟声 刊一九二五年四月六日《语丝》 署名开明 收《雨天的书》《泽泻集》和《知堂文集》 古人有言,“以鸟鸣春。”现在已过了春分,正是鸟声的时节了,但我觉得不大能够听到,虽然京城的西北隅已经近于乡树。这所谓鸟当然是指那飞鸣自在的东西,不必说鸡鸣咿咿鸭鸣呷呷的家奴,便是熟番似的鸽子之类也算不得数,因为他们都是忘记了四时八节的了。我所听见的鸟鸣只有檐头麻雀的啾啁,以及槐树上每天早来的啄木的干笑,--这似乎都不能报春,麻雀的太琐碎了,而啄木又不免多一点干枯的气味。 英国诗人那许(nash)有一首诗,被录在所谓《名诗选》(golden treasury)的卷首。他说,春天来了,百花开放,姑娘们跳舞着,天气温和,好鸟都歌唱起来,他列举四样鸟声: cuckoo,jug-jug,pu-we,to-witta-woo! 这九行的诗实在有趣,我却总不敢译,因为怕一则译不好,二则要译错。现在只抄出一行来,看那四样是什么鸟。 第一种是勃姑,书名鸤鸠,他是自呼其名的,可以无疑了。 第二种是夜莺,就是那林间的“发痴的鸟”,古希腊女诗人称之曰“春之使者,美音的夜莺”,他的名贵可想而知,只是我不知道他到底是什么东西。我们乡间的黄莺也会“翻叫”,被捕后常因想念妻子而急死,与他西方的表兄弟相同,但他要吃小鸟,而且又不发痴地唱上一夜以至于呕血。第四种虽似异怪乃是猫头鹰。 第三种则不大明了,有人说是蚊母鸟,或云是田凫,但据斯密士的《鸟的生活与故事》第一章所说系小猫头鹰。倘若是真的,那么四种好鸟之中猫头鹰一家已占其二了。斯密士说这二者都是褐色猫头鹰,与别的怪声怪相的不同,他的书中虽有图像,我也认不得这是鸱是鸮还是流离之子,不过总是猫头鹰之类罢了。 儿时曾听见他们的呼声,有的声如货郎的摇鼓,有的恍若连呼“掘洼”(dzhuehuoang),俗云不祥主有死丧,所以闻者多极懊恼,大约此风古已有之,查检观頮道人的《小演雅》,所录古今禽言中不见有猫头鹰的话。然而仔细回想,觉得那些叫声实在并不错,比任何风声箫声鸟声更为有趣,如诗人谢勒(shelley)所说。 现在,就北京来说,这几样鸣声都没有,所有的还只是麻雀和啄木鸟。老鸹,乡间称云乌老鸦,在北京是每天可以听到的,但是一点风雅气也没有,而且是通年噪聒,不知道他是那一季的鸟。麻雀和啄木鸟虽然唱不出好的歌来,在那琐碎和干枯之中到底还含一些春气;唉唉,听那不讨人欢喜的乌老鸦叫也已够了,且让我们欢迎这些鸣春的小鸟,倾听他们的谈笑罢。 “啾唽,啾唽!” “嘎嘎!” 十四年四月 故乡的野菜 我的故乡不止一个,凡我住过的地方都是故乡。故乡对于我并没有什么特别的情分,只因钓于斯游于斯的关系,朝夕会面,遂成相识,正如乡村里的邻舍一样,虽然不是亲属,别后有时也要想念到他。我在浙东住过十几年,南京东京都住过六年,这都是我的故乡;现在住在北京,于是北京就成了我的家乡了。 日前我的妻往西单市场买菜回来,说起有荠菜在那里卖着,我便想起浙东的事来。荠菜是浙东人春天常吃的野菜,乡间不必说,就是城里只要有后园的人家都可以随时采食,妇女小儿各拿一把剪刀一只“苗篮”,蹲在地上搜寻,是一种有趣味的游戏的工作。那时小孩们唱道,“荠菜马兰头, 姊姊嫁在后门头。”后来马兰头有乡人拿来进城售卖了,但荠菜还是一种野菜,须得自家去采。 关于荠菜向来颇有风雅的传说,不过这似乎以吴地为主。《西湖游览志》云,“三月三日男女皆戴荠菜花。谚云,三春戴荠花,桃李羞繁华。”顾禄的《清嘉录》上亦说,“荠菜花俗呼野菜花,因谚有三月三蚂蚁上灶山之语,三日人家皆以野菜花置灶陉上,以厌虫蚁。侵晨村童叫卖不绝。或妇女簪髻上以祈清目,俗号眼亮花。”但浙东却不很理会这些事情,只是挑来做菜或炒年糕吃罢了。 黄花麦果通称鼠麹草,系菊科植物,叶小,微圆互生,表面有白毛,花黄色,簇生梢头。春天采嫩叶,捣烂去汁,和粉作糕,称黄花麦果糕。小孩们有歌赞美之云, “黄花麦果靭结结, 关得大门自要吃: 半块拿弗出,一块自要吃。” 清明前后扫墓时,有些人家--大约是保存古风的人家--用黄花麦果作供,但不作饼状,做成小颗如指顶大,或细条如小指,以五六个作一攒,名曰茧果,不知是什么意思,或因蚕上山时设祭,也用这种食品,故有是称,亦未可知。自从十二三岁时外出不参与外祖家扫墓以后,不复见过茧果,近来住在北京,也不再见黄花麦果的影子了。日本称作“御形”,与荠菜同为春的七草之一,也采来做点心用,状如艾饺,名曰“草饼”,春分前后多食之,在北京也有,但是吃去总是日本风味,不复是儿时的黄花麦果糕了。 扫墓时候所常吃的还有一种野菜,俗名草紫,通称紫云英。农人在收获后,播种田内,用作肥料,是一种很被贱视的植物,但采取嫩茎瀹食,味颇鲜美,似豌豆苗。花紫红色,数十亩接连不断,一片锦绣,如铺着华美的地毯,非常好看,而且花朵状若蝴蝶,又如鸡雏,尤为小孩所喜。间有白色的花,相传可以治痢,很是珍重,但不易得。日本《俳句大辞典》云,“此草与蒲公英同是习见的东西,从幼年时代便已熟识,在女人里边,不曾采过紫云英的人,恐未必有罢。” 中国古来没有花环,但紫云英的花球却是小孩常玩的东西,这一层我还替那些小人们欣幸的。浙东扫墓用鼓吹,所以少年常随了乐音去看“上坟船里的姣姣”;没有钱的人家虽没有鼓吹,但是船头上篷窗下总露出些紫云英和杜鹃的花束,这也就是上坟船的确实的证据了。 十三年二月 破脚骨 “破脚骨”--读若phacahkueh,是我们乡间的方言,就是说“无赖子”,照王桐龄教授《东游杂感》的笔法,可以这样说:--破脚骨官话曰无赖曰光棍,古语曰泼皮曰破落户,上海曰流氓,南京曰流户曰青皮,日本曰歌罗支其,英国曰罗格……这个名词的本意不甚明了,望文生义地看去大约因为时常要被打破脚骨,所以这样称的罢。 他们的职业是讹诈,俗称敲竹杠。小破脚骨沿路寻事,看见可欺的人便撞过去,被撞的如说一句话,他即吆喝说,taowan?bar?gwaantatze?意思是说撞了倒反不行吗,于是扭结不放,同党的人出来邀入茶馆评理,结果是被撞的人算错,替大家会钞了事。 这是最普通的一种方法,此外还有许多,我也不很明白了。至于大破脚骨专做大票生意,如包娼戳赌或捉奸勒索等,不再做这些小勾当,他们的行径有点与“破靴党”相近,所差者只在他们不是秀才罢了。 这些人当然不是好人,便有喜欢做翻案文章的人也不容易把他们说好,但是,他们也有可取的地方。他们也有自己的道德,尚义与勇,即使并非同帮,只要在酒楼茶馆会过一两面,他们便算有交情,不再来暗算,而且有时还肯保护。 我在往江南当水兵以前,同兄弟在乡间游手好闲的时候,大有流为破脚骨之意,邻近的几个小破脚骨都有点认识,远房亲戚的破靴党不算在内。我们因此不曾被人撞过,有一两次还叨他们的光。 有一回我已经不在家,我的兄弟(其时他只十四五岁)同母亲往南街看戏;那时还没有什么戏馆,只在庙台上演戏敬神,近地的人在两旁搭盖看台,租给人家使用,我们也便租了两个座位,后来台主不知为何忽下逐客令,大约要租给阔人了,坐客一时大窘,恰巧我们所认识的一个小破脚骨正在那里看戏,于是便去把他找来,他对台主说道,“你这台不租了吗?那么由我出租了。”台主除收回成命之外,还对他赔了许多小心,这才完事。在他这强横的诡辩里边,实在很含有不少的诙谐与爱娇。二十世纪以来不曾再见到他,听说他后来眼瞎了,过了几年随即去世,--请你永远平安地休息罢! 一个人要变成破脚骨,须有相当的训练,与古代的武士修行一样,不是很容易的事。破脚骨的生活里最重要的事件是挨打,所以非有十足的忍苦忍辱的勇气,不能成为一个像样的破脚骨,小破脚骨与人家相打,且骂且脱衣,随将右手各拔敌人的辫发而以左手各自握其发根,于是互相推拥,以被挤至路边将背贴墙者为负。 大破脚骨则不然,他拔出尖刀,但并不刺人,只拿在手中,自指其股曰“戳!”敌人或如命而戳一下,则再命令曰“再戳!”如戳至再三而毫不呼痛,刺者却不敢照样奉陪,那便算大败,不复见齿于同类。能禁得殴打,术语曰“受路足”,是破脚骨修养的最要之一。 此外官司的经验也很重要,他们往往大言于茶馆中云,“屁股也打过,大枷也戴过,”亦属破脚骨履历中很出色的项目。有些大家子弟流为破脚骨者,因门第的影响,无被官刑之虑,这两项的修炼或可无须,唯挨打仍属必要。 我有一个同族的长辈,通文,能写二尺方的大字,做了破脚骨,一年的春分日在宗祠中听见他自伐其战功,说tarngfan?yir?banchir,banchir?yir?tarngfan,意云打倒又爬起,爬起又打倒,这两句话实在足以代表“破脚骨道”之精义了。在现时人心不古的时代,破脚骨也堕落了,变成商埠码头的那些拆梢的流氓,回想昔日乡间的破脚骨,已经如书中的列仙高士,流风断绝,邈乎其不可复追矣。 我在默想堂伯父的战功,不禁想起《唐吉诃德先生》(don?quixote--林琴南先生译作当块克苏替,陆祖鼎先生译作唐克孝,丁初我先生在二十年前译作唐夸特),以及西班牙的“流氓小说”(novelas?de?picaros)来。中国也有这班人物,为什么除了《水浒传》的泼皮牛二以外,没有人把他们细细地写下来;不然倒真可以造成一类“流氓生活的文学”(“picaresque?literature”)哩。--这两个英文,陆先生在《学灯》上却把它译作“盗贼文学”,啊啊,轻松的枷杖的罪名竟这样地被改定了一个大辟,(在现行治盗条例的时期,)却是冤哉枉也。然而这也怪不得陆先生,因为《英汉字典》中确将“流氓”(picaroon)这字释作劫掠者,盗贼等等也。 十三年六月 苦雨 伏园兄: 北京近日多雨,你在长安道上不知也遇到否,想必能增你旅行的许多佳趣。雨中旅行不一定是很愉快的,我以前在杭沪车上时常遇雨,每感困难,所以我于火车的雨不能感到什么兴味,但卧在乌篷船里,静听打篷的雨声,加上欸乃的橹声以及“靠塘来,靠下去”的呼声,却是一种梦似的诗境。倘若更大胆一点,仰卧在脚划小船内,冒雨夜行,更显出水乡住民的风趣,虽然较为危险,一不小心,拙劣地转一个身,便要使船底朝天。 二十多年前往东浦吊先父的保姆之丧,归途遇暴风雨,一叶扁舟在白鹅似的波浪中间滚过大树港,危险极也愉快极了。我大约还有好些“为鱼”时候--至少也是断发文身时候的脾气,对于水颇感到亲近,不过北京的泥塘似的许多“海”实在不很满意,这样的水没有也并不怎么可惜。 你往“陕半天”去似乎要走好两天的准沙漠路,在那时候倘若遇见风雨,大约是很舒服的,遥想你胡坐骡车中,在大漠之上,大雨之下,喝着四打之内的汽水,悠然进行,可以算是“不亦快哉”之一。但这只是我的空想,如诗人的理想一样地靠不住,或者你在骡车中遇雨,很感困难,正在叫苦连天也未可知,这须等你回京后问你再说了。 我住在北京,遇见这几天的雨,却叫我十分难过。北京向来少雨,所以不但雨具不很完全,便是家屋构造,于防雨亦欠周密。除了真正富翁以外,很少用实垛砖墙,大抵只用泥墙抹灰敷衍了事。近来天气转变,南方酷寒而北方淫雨,因此两方面的建筑上都露出缺陷。 一星期前的雨把后园的西墙淋坍,第二天就有“梁上君子”来摸索北房的铁丝窗,从次日起赶紧邀了七八位匠人,费两天工夫,从头改筑,已经成功十分八九,总算可以高枕而卧,前夜的雨却又将门口的南墙冲倒二三丈之谱。这回受惊的可不是我了,乃是川岛君“渠们”俩,因为“梁上君子”如再见光顾,一定是去躲在“渠们”的窗下窃听的了。为消除“渠们”的不安起来,一等天气晴正,急需大举地修筑,希望日子不至于很久,这几天只好暂时拜托川岛君的老弟费神代为警护罢了。 前天十足下了一夜的雨,使我夜里不知醒了几遍。北京除了偶然有人高兴放几个爆仗以外,夜里总还安静,那样哗喇哗喇的雨声在我的耳朵已经不很听惯,所以时常被它惊醒,就是睡着也仿佛觉得耳边粘着面条似的东西,睡的很不痛快。 还有一层,前天晚间据小孩们报告,前面院子里的积水已经离台阶不及一寸,夜里听着雨声,心里胡里胡涂地总是想水已上了台阶,浸入西边的书房里了。好容易到了早上五 点钟,赤脚撑伞,跑到西屋一看,果然不出所料,水浸满了全屋,约有一寸深浅,这才叹了一口气,觉得放心了;倘若这样兴高采烈地跑去,一看却没有水,恐怕那时反觉得失望,没有现在那样的满足也说不定。 幸而书籍都没有湿,虽然是没有什么价值的东西,但是湿成一饼一饼的纸糕,也很是不愉快。现今水虽已退,还留下一种涨过大水后的普通的臭味,固然不能留客座谈,就是自己也不能在那里写字,所以这封信是在里边炕桌上写的。 这回的大雨,只有两种人最是喜欢。第一是小孩们。他们喜欢水,却极不容易得到,现在看见院子里成了河,便成群结队地去“淌河”去。赤了足伸到水里去,实在很有点冷,但他们不怕,下到水里还不肯上来。大人见小孩们玩的有趣,也一个两个地加入,但是成绩却不甚佳,那一天里滑倒了三个人,其中两个都是大人,--其一为我的兄弟,其一是川岛君。 第二种喜欢下雨的则为虾蟆。从前同小孩们往高亮桥去钓鱼钓不着,只捉了好些虾蟆,有绿的,有花条的,拿回来都放在院子里,平常偶叫几声,在这几天里便整日叫唤,或者是荒年之兆,却极有田村的风味。 有许多耳朵皮嫩的人,很恶喧嚣,如麻雀虾蟆或蝉的叫声,凡足以妨碍他们的甜睡者,无一不痛恶而深绝之,大有欲灭此而午睡之意,我觉得大可以不必如此,随便听听都是很有趣味的,不但是这些久成诗料的东西,一切鸣声其实都可以听。虾蟆在水田里群叫,深夜静听,往往变成一种金属音,很是特别,又有时仿佛是狗叫,古人常称蛙蛤为吠,大约也是从实验而来。我们院子里的虾蟆现在只见花条的一种,它的叫声更不漂亮,只是格格格这个叫法,可以说是革音,平常自一声至三声,不会更多,唯在下雨的早晨,听它一口气叫上十二三声,可见它是实在喜欢极了。 这一场大雨恐怕在乡下的穷朋友是很大的一个不幸,但是我不曾亲见,单靠想像是不中用的,所以我不去虚伪地代为悲叹了。倘若有人说这所记的只是个人的事情,于人生无益,我也承认,我本来只想说个人的私事,此外别无意思。今天太阳已经出来,傍晚可以出外去游嬉,这封信也就不再写下去了。 我本等着看你的秦游记,现在却由我先写给你看,这也可以算是“意表之外”的事罢。 十三年七月十七日在京城书 若子的病 《北京孔德学校旬刊》第二期于四月十一日出版,载有两篇儿童作品,其中之一是我的小女儿写的。 《晚上的月亮》???????周若子 晚上的月亮,很大又很明。我的两个弟弟说:“我们把月亮请下来,叫月亮抱我们到天上去玩。月亮给我们东西,我们很高兴。我们拿到家里给母亲吃,母亲也一定高兴。” 但是这张旬刊从邮局寄到的时候,若子已正在垂死状态了。她的母亲望着摊在席上的报纸又看昏沉的病人,再也没有什么话可说,只叫我好好地收藏起来,--做一个将来决不再寓目的纪念品。我读了这篇小文,不禁忽然想起六岁时死亡的四弟椿寿,他于得急性肺炎的前两三天,也是固执地向着佣妇追问天上的情形,我自己知道这都是迷信,却不能禁止我脊梁上不发生冰冷的奇感。 十一日的夜中,她就发起热来,继之以大吐,恰巧小儿用的摄氏体温表给小波波(我的兄弟的小孩)摔破了,土步君正出着第二次种的牛痘,把华氏的一具拿去应用,我们房里没有体温表了,所以不能测量热度,到了黎明从间壁房中拿表来一量,乃是四十度三分!八时左右起了痉挛,妻抱住了她,只喊说,“阿玉惊了,阿玉惊了!”弟妇(即是妻的三妹)走到外边叫内弟起来,说“阿玉死了!”他惊起不觉坠落床下。这时候医生已到来了,诊察的结果说疑是“流行性脑脊髓膜炎”,虽然征候还未全具,总之是脑的故障,危险很大。十二时又复痉挛,这回脑的方面倒还在其次了,心脏中了霉菌的毒非常衰弱,以致血行不良,皮肤现出黑色,在臂上捺一下,凹下白色的痕好久还不回复。 这一日里,院长山本博士,助手蒲君,看护妇永井君白君,前后都到,山本先生自来四次,永井君留住我家,帮助看病。第一天在混乱中过去了,次日病人虽不见变坏,可是一昼夜以来每两小时一回的樟脑注射毫不见效,心脏还是衰弱,虽然热度已减至三八至九度之间。这天下午因为病人想吃可可糖,我赶往哈达门去买,路上时时为不祥的幻想所侵袭,直到回家看见毫无动静这才略略放心。 第三天是火曜日,勉强往学校去,下午三点半正要上课,听说家里有电话来叫,赶紧又告假回来,幸而这回只是梦呓,并未发生什么变化。夜中十二时山本先生诊后,始宣言性命可以无虑。十二日以来,经了两次的食盐注射,三十次以上的樟脑注射,身上拥着大小七个的冰囊,在七十二小时之末总算已离开了死之国土,这真是万幸的事了。 山本先生后来告诉川岛君说,那日曜日他以为一定不行的了。大约是第二天,永井君也走到弟妇的房里躲着下泪,她也觉得这小朋友怕要为了什么而辞去这个家庭了。但是这病人竟从万死中逃得一生,不知是那里来的力量。医呢,药呢,她自己或别的不可知之力呢?但我知道,如没有医药及大家的救护,她总是早已不存了。我若是一种宗派的信徒,我的感谢便有所归,而且当初的惊怖或者也可减少,但是我不能如此,我对于未知之力有时或感着惊异,却还没有致感谢的那么深密的接触。我现在所想致感谢者在人而不在自然。我很感谢山本先生与永井君的热心的帮助,虽然我也还不曾忘记四年前给我医治肋膜炎的劳苦。川岛斐君二君每日殷勤的访问,也是应该致谢的。 整整地睡了一星期,脑部已经渐好,可以移动,遂于十九日午前搬往医院,她的母亲和“姊姊”陪伴着,因为心脏尚须疗治,住在院里较为便利,省得医生早晚两次赶来诊察。现在温度复原,脉搏亦渐恢复,她卧在我曾经住过两个月的病室的床上,只靠着一个冰枕,胸前放着一个小冰囊,伸出两只手来,在那里唱歌。 妻同我商量,若子的兄姊十岁的时候,都花过十来块钱,分给用人并吃点东西当作纪念,去年因为筹不出这笔款,所以没有这样办,这回病好之后,须得设法来补做并以祝贺病愈。她听懂了这会话的意思,便反对说,“这样办不好。倘若今年做了十岁,那么明年岂不还是十一岁么?”我们听了不禁破颜一笑。唉,这个小小的情景,我们在一星期前哪里敢梦想到呢? 紧张透了的心一时殊不容易松放开来。今日已是若子病后的第十一日,下午因为稍觉头痛告假在家,在院子里散步,这才见到白的紫的丁香都已盛开,山桃烂漫得开始憔悴了,东边路旁爱罗先珂君回俄国前手植作为纪念的一株杏花已经零落净尽,只剩有好些绿蒂隐藏嫩叶的底下。春天过去了,在我们彷徨惊恐的几天里,北京这好像敷衍人似地短促的春光早已偷偷地走过去了。这或者未免可惜,我们今年竟没有好好地看一番桃杏花。但是花明年会开的,春天明年也会再来的,不妨等明年再看;我们今年幸而能够留住了别个一去将不复来的春光,我们也就够满足了。 今天我自己居然能够写出这篇东西来,可见我的凌乱的头脑也略略静定了,这也是一件高兴的事。 十四年四月二十二日雨夜 初恋 那时我十四岁,她大约是十三岁罢。我跟着祖父的妾宋姨太太寄寓在杭州的花牌楼,间壁住着一家姚姓,她便是那家的女儿。她本姓杨,住在清波门头,大约因为行三,人家都称她作三姑娘。姚家老夫妇没有子女,便认她做干女儿,一个月里有二十多天住在他们家里,宋姨太太和远邻的羊肉店石家的媳妇虽然很说得来,与姚宅的老妇却感情很坏,彼此都不交口,但是三姑娘并不管这些事,仍旧推进门来游嬉。她大抵先到楼上去,同宋姨太太搭讪一回,随后走下楼来,站在我同仆人阮升公用的一张板棹旁边,抱着名叫“三花”的一只大猫,看我映写陆润庠的木刻的字帖。 我不曾和她谈过一句话,也不曾仔细的看过她的面貌与姿态。大约我在那时已经很是近视,但是还有一层缘故,虽然非意识的对于她很是感到亲近,一面却似乎为她的光辉所掩,开不起眼来去端详她了。在此刻回想起来,仿佛是一个尖面庞,乌眼睛,瘦小身材,而且有尖小的脚的少女,并没有什么殊胜的地方,但在我的性的生活里总是第一个人,使我于自己以外感到对于别人的爱着,引起我没有明了的性的概念的,对于异性的恋慕的第一个人了。 我在那时候当然是“丑小鸭”,自己也是知道的,但是终不以此而减灭我的热情。每逢她抱着猫来看我写字,我便不自觉的振作起来,用了平常所无的努力去映写,感着一种无所希求的迷矇的喜乐。并不问她是否爱我,或者也还不知道自己是爱着她,总之对于她的存在感到亲近喜悦,并且愿为她有所尽力,这是当时实在的心情,也是她所给我的赐物了。在她是怎样不能知道,自己的情绪大约只是淡淡的一种恋慕,始终没有想到男女关系的问题。有一天晚上,宋姨太太忽然又发表对于姚姓的憎恨,末了说道, “阿三那小东西,也不是好货,将来总要流落到拱辰桥去做婊子的。” 我不很明白做婊子这些是什么事情,但当时听了心里想道, “她如果真是流落做了,我必定去救她出来。” 大半年的光阴这样的消费过了。到了七八月里因为母亲生病,我便离开杭州回家去了。一个月以后,阮升告假同去,顺便到我家里,说起花牌楼的事情,说道, “杨家的三姑娘患霍乱死了。” 我那时也很觉得不快,想像她的悲惨的死相,但同时却又似乎很是安静,仿佛心里有一块大石头已经放下了。 十一年九月 山中杂信 一 伏园兄: 我已于本月初退院,搬到山里来了。香山不很高大,仿佛只是故乡城内的卧龙山模样,但在北京近郊,已经要算是很好的山了。碧云寺在山腹上,地位颇好,只是我还不曾到外边去看过,因为须等医生再来诊察一次之后,才能决定可以怎样行动,而且又是连日下雨,连院子里都不能行走,终日只是起卧屋内罢了。大雨接连下了两天,天气也就颇冷了。 般若堂里住着几个和尚们,买了许多香椿干,摊在芦席上晾着,这两天的雨不但使他不能干燥,反使他更加潮湿。每从玻璃窗望去,看见廊下摊着湿漉漉的深绿的香椿干,总觉得对于这班和尚们心里很是抱歉似的,--虽然下雨并不是我的缘故。 般若堂里早晚都有和尚做功课,但我觉得并不烦扰,而且于我似乎还有一种清醒的力量。清早和黄昏时候的清澈的磬声,仿佛催促我们无所信仰,无所归依的人,拣定一条道路精进向前。我近来的思想动摇与混乱,可谓已至其极了,托尔斯泰的无我爱与尼采的超人,共产主义与善种学,耶佛孔老的教训与科学的例证,我都一样的喜欢尊重,却又不能调和统一起来,造成一条可以行的大路。 我只将这各种思想,凌乱的堆在头里,真是乡间的杂货衣料店了。--或者世间本来没有思想上的“国道”,也未可知,这件事我常常想到,如今听他们做功课,更使我受了激刺,同他们比较起来,好像上海许多有国籍的西商中间,夹着一个“无领事管束”的西人。至于无领事管束,究竟是好是坏,我还想不明白。不知你以为何如? 寺内的空气并不比外间更为和平。我来的前一天,般若堂里的一个和尚,被方丈差人抓去,说他偷寺内的法物,先打了一顿,然后捆送到城内什么衙门去了。究竟偷东西没有,是别一个问题,但是吊打恐总非佛家所宜。大约现在佛徒的戒律,也同“儒业”的三纲五常一样,早已成为具文了。自己即使犯了永为弃物的波罗夷罪,并无妨碍,只要有权力,便可以处置别人,正如护持名教的人却打他的老父,世间也一点都不以为奇。 我们厨房的间壁,住着两个卖汽水的人,也时常吵架。掌柜的回家去了,只剩了两个少年的伙计,连日又下雨,不能出去摆摊,所以更容易争闹起来。前天晚上,他们都不愿意烧饭,互相推诿,始而相骂,终于各执灶上用的铁通条,打仗两次。我听他们叱咤的声音,令我想起《三国志》及《劫后英雄略》等书里所记的英雄战斗或比武时的威势,可是后来战罢,他们两个人一点都不受伤,更是不可思议了。从这两件事看来,你大略可以知道这山上的战氛罢。 因为病在右肋,执笔不大方便,这封信也是分四次写成的。以后再谈罢。 一九二一,六月五日 二 近日大气渐热,到山里来住的人也渐多了。对面的那三间屋,已于前日租去,大约日内就有人搬来。般若堂两旁的厢房,本是“十方堂”,这块大木牌还挂在我的门口。但现在都已租给人住,以后有游方僧来,除了请到罗汉堂去打坐以外,没有别的地方可以挂单了。 三四天前大殿里的小菩萨,失少了两尊,方丈说是看守大殿的和尚偷卖给游客了,于是又将他捆起来,打了一顿,但是这回不曾送官,因为次晨我又听见他在后堂敲那大木鱼了。(前回被捉去的和尚,已经出来,搬到别的寺里去了。) 当时我正翻阅《诸经要集》六度部的忍辱篇,道世大师在述意缘内说道,“……岂容微有触恼,大生瞋恨,乃至角眼相看,恶声厉色,遂加杖木,结恨成怨,”看了不禁苦笑。或者丛林的规矩,方丈本来可以用什么板子打人,但我总觉得有点矛盾。而且如果真照规矩办起来,恐怕应该挨打的却还不是这个所谓偷卖小菩萨的和尚呢。 山中苍蝇之多,真是“出人意表之外”。每到下午,在窗外群飞,嗡嗡作声,仿佛是蜜蜂的排衙。我虽然将风门上糊了冷布,紧紧关闭,但是每一出入,总有几个混进屋里来。各处棹上摊着苍蝇纸,另外又用了棕丝制的蝇拍追着打,还是不能绝灭。英国诗人勃来克有《苍蝇》一诗,将蝇来与无常的人生相比;日本小林一茶的俳句道,“不要打哪!那苍蝇搓他的手,搓他的脚呢。”我平常都很是爱念,但在实际上却不能这样的宽大了。一茶又有一句俳句,序云, “捉到一个虱子,将他掐死固然可怜,要把他舍在门外,让他绝食,也觉得不忍;忽然的想到我佛从前给与鬼子母的东西[注一],成此。 (后附俳句,下同) 虱子呵,放在和我味道一样的石榴上爬着。” 《四分律》云,“时有老比丘拾虱弃地,佛言不应,听以器盛若绵拾着中。若虱走出,应作筒盛;若虱出筒,应作盖塞。随其寒暑,加以腻食将养之。”一茶是诚信的佛教徒,所以也如此做,不过用石榴喂他却更妙了。这种殊胜的思想,我也很以为美,但我的心底里有一种矛盾,一面承认苍蝇是与我同具生命的众生之一,但一面又总当他是脚上带着许多有害的细菌,在头上面上爬的痒痒的,一种可恶的小虫,心想除灭他。这个情与知的冲突,实在是无法调和,因为我笃信“赛老先生”的话,但也不想拿了他的解剖刀去破坏诗人的美的世界,所以在这一点上,大约只好甘心且做蝙蝠派罢了。 对于时事的感想,非常纷乱,真是无从说起,倒还不如不说也罢。 六月二十三日 三 我在第一信里,说寺内战氛很盛,但是现在情形却又变了。卖汽水的一个战士,已经下山去了。这个缘因,说来很长。前两回礼拜日游客很多,汽水卖了十多块钱一天,方丈知道了,便叫他们从形势最好的那“水泉”旁边撤退,让他自己来卖。他们只准在荒凉的塔院下及门口去摆摊,生意便很清淡,掌柜的于是实行减政,只留下了一个人做帮手,--这个伙计本是做墨盒的,掌柜自己是泥水匠。这主从两人虽然也有时争论,但不至于开起仗来了。 方丈似乎颇喜欢吊打他属下的和尚,不过他的法庭离我这里很远,所以并未直接受到影响。此外偶然和尚们喝醉了高粱,高声抗辩,或者为了金钱胜负稍有纠葛,都是随即平静,算不得什么大事。因此般若堂里的空气,近来很是长闲逸豫,令人平矜释躁。这个情形可以意会,不易言传,我如今举出一件琐事来做个象征,你或者可以知其大略。 我们院子里,有一群鸡,共五六只,其中公的也有,母的也有。这是和尚们共同养的呢,还是一个人的私产,我都不知道。他们白天里躲在紫藤花底下,晚间被盛入一只小口大腹,像是装香油用的藤篓里面。这篓子似乎是没有盖的,我每天总看见他在柏树下仰天张着口放着。夜里酉戌之交,和尚们擂鼓既罢,各去休息,篓里的鸡便怪声怪气的叫起来。于是禅房里和尚们的“唆,唆--”之声,相继而作。这样以后,篓里与禅房里便复寂然,直到天明,更没有什么惊动。 问是什么事呢?答说有黄鼠狼来咬鸡。其实这小口大腹的篓子里,黄鼠狼是不会进去的,倘若掉了下去,他就再逃也出不来了。大约他总是未能忘情,所以常来窥探,不过聊以快意罢了。倘若篓子上加上个盖,--虽然如上文所说,即使无盖,本来也很安全,--也便可以省得他的窥探。但和尚们永远不加盖,黄鼠狼也便永远要来窥探,以致“三日两头”的引起夜中篓里与禅房里的驱逐。这便是我所说的长闲逸豫的所在。我希望这一节故事,或者能够比那四个抽象的字说明的更多一点。 但是我在这里不能一样的长闲逸豫,在一日里总有一个阴郁的时候,这便是下午清华园的邮差送报来后的半点钟。我的神经衰弱,易于激动,病后更甚,对于略略重大的问题,稍加思索,便很烦躁起来,几乎是发热状态,因此平常十分留心免避。但每天的报里,总是充满着不愉快的事情,见了不免要起烦恼。或者说,既然如此,不看岂不好么?但我又舍不得不看,好像身上有伤的人,明知触着是很痛的,但有时仍是不自禁的要用手去摸,感到新的剧痛,保留他受伤的意识。但苦痛究竟是苦痛,所以也就赶紧丢开,去寻求别的慰解。我此时放下报纸,努力将我的思想遣发到平常所走的旧路上去,--回想近今所看书上的大乘菩萨布施忍辱等六度难行,净土及地狱的意义,或者去搜求游客及和尚们(特别注意于方丈)的轶事。我也不愿再说不愉快的事,下次还不如仍同你讲他们的事情罢。 六月二十九日 四 近日因为神经不好,夜间睡眠不足,精神很是颓唐,所以好久没有写信,也不曾做诗了。诗思固然不来,日前到大殿后看了御碑亭,更使我诗兴大减。碑亭之北有两块石碑,四面都刻着乾隆御制的律诗和绝句。这些诗虽然很讲究的刻在石上,壁上还有宪兵某君的题词,赞叹他说“天命乃有移,英风殊难泯”!但我看了不知怎的联想到那塾师给冷于冰看的草稿,将我的创作热减退到近于零度。我以前病中忽发野心,想做两篇小说,一篇叫“平凡的人”,一篇叫“初恋”;幸而到了现在还不曾动手。不然,岂不将使《馍馍赋》不但无独而且有偶么? 我前回答应告诉你游客的故事,但是现在也未能践约,因为他们都从正门出入,很少到般若堂里来的。我看见从我窗外走过的游客,一总不过十多人。他们却有一种公共的特色,似乎都对于植物的年龄颇有趣味。他们大抵问和尚或别人道,“这藤萝有多少年了?”答说,“这说不上来。”便又问,“这柏树呢?”至于答案,自然仍旧是“说不上来”了。或者不问柏树的,也要问槐树,其余核桃石榴等小树,就少有人注意了。我常觉得奇异,他们既然如此热心,寺里的人何妨就替各棵老树胡乱定出一个年岁,叫和尚们照样对答,或者写在大木板上,挂在树下,岂不一举两得么? 游客中偶然有提着鸟笼的,我看了最不喜欢。我平常有一种偏见,以为作不必要的恶事的人,比为生活所迫,不得已而作恶者更为可恶;所以我憎恶蓄妾的男子,比那卖女为妾--因贫穷而吃人肉的父母,要加几倍。对于提鸟笼的人的反感,也是出于同一的源流。如要吃肉,便吃罢了;(其实飞鸟的肉,于养生上也并非必要。)如要赏鉴,在他自由飞鸣的时候,可以尽量的看或听;何必关在笼里,擎着走呢?我以为这同喜欢缠足一样的是痛苦的赏玩,是一种变态的残忍的心理。贤首于《梵网戒疏》盗戒下注云,“善见云,盗空中鸟,左翅至右翅,尾至头,上下亦尔,俱得重罪。准此戒,纵无主,鸟身自为主,盗皆重也。”鸟身自为主,--这句话的精神何等博大深厚,然而又岂是那些提鸟笼的朋友所能了解的呢? 《梵网经》里还有几句话,我觉得也都很好。如云,“若佛子,故食肉,--一切肉不得食。--断大慈悲性种子,一切众生见而舍去。”又云,“一切男子是我父,一切女人是我母,我生生无不从之受生,故六道众生皆我父母。而杀而食者,即杀我父母,亦杀我故身:一切地水,是我先身;一切大风,是我本体。……”我们现在虽然不能再相信六道轮回之说,然而对于这普亲观平等观的思想,仍然觉得他是真而且美。英国勃来克的诗, “被猎的兔的每一声叫, 撕掉脑里的一枝神经; 云雀被伤在翅膀上, 一个天使止住了歌唱。” 这也是表示同一的思想。我们为自己养生计,或者不得不杀生,但是大慈悲性种子也不可不保存,所以无用的杀生与快意的杀生,都应该免避的。譬如吃醉虾,这也罢了;但是有人并不贪他的鲜味,只为能够将半活的虾夹住,直往嘴里送,心里想道“我吃你”!觉得很快活。这是在那里尝得胜快心的滋味,并非真是吃食了。《晨报》杂感栏里曾登过松年先生的一篇《爱》,我很以他所说的为然。但是爱物也与仁人很有关系,倘若断了大慈悲性种子,如那样吃醉虾的人,于爱人的事也恐怕不大能够圆满的了。 七月十四日 五 近日天气很热,屋里下午的气温在九十度以上。所以一到晚间,般若堂里在院子里睡觉的人,总有三四人之多。他们的睡法很是奇妙,因为蚊子白蛉要来咬,于是便用棉被没头没脑的盖住。这样一来,固然再也不怕蚊子们的勒索,但是露天睡觉的原意也完全失掉了。要说是凉快,却蒙着棉被;要说是通气,却将头直钻到被底下去。那么同在热而气闷的屋里睡觉,还有什么区别呢? 有一位方丈的徒弟,睡在藤椅上,挂了一顶洋布的帐子,我以为是防蚊用的了,岂知四面都是悬空,蚊子们如能飞近地面一二尺,仍旧是可以进去的,他的帐子只能挡住从上边掉下来的蚊子罢了。这些奥妙的办法,似乎很有一种禅味,只是我了解不来。 我的行踪,近来已经推广到东边的“水泉”。这地方确是还好,我于每天清早,没有游客的时候,去徜徉一会,赏鉴那山水之美。只可惜不大干净,路上很多气味,--因为陈列着许多《本草》上的所谓人中黄!我想中国真是一个奇妙的国,在那里人们不容易得到营养料,也没有方法处置他们的排泄物。我想像轩辕太祖初入关的时候,大约也是这样情形。但现在已经过了四千年之久了。难道这个情形真已支持了四千年,一点不曾改么? 水泉西面的石阶上,是天然疗养院附属的所谓洋厨房。门外生着一棵白杨树,树干很粗,大约直径有六七寸,白皮斑驳,很是好看。他的叶在没有什么大风的时候,也瑟瑟的响,仿佛是有魔术似的。古诗说,“白杨多悲风,萧萧愁杀人,”非看见过白杨树的人,不大能了解他的趣味。欧洲传说云,耶稣钉死在白杨木的十字架上,所以这树以后便永远颤抖着。…… 我正对着白杨起种种的空想,有一个七八岁的小西洋人跟着宁波的老妈子走进洋厨房来。那老妈子同厨子讲着话的时候,忽然来了两个小广东人,各举起一只手来,接连的打小西洋人的嘴巴。他的两个小颊,立刻被批的通红了,但他却守着不抵抗主义,任凭他们打去。我的用人看不过意,把他们隔开两回,但那两位攘夷的勇士又冲过去,寻着要打嘴巴。被打的人虽然忍受下去了,但他们把我刚才的浪漫思想也批到不知去向,使我切肤的感到现实的痛。--至于这两个小爱国者的行为,若由我批评,不免要有过激的话,所以我也不再说了。 我每天傍晚到碑亭下去散步,顺便恭读乾隆的御制诗;碑上共有十首,我至少总要读他两首。读之既久,便发生种种感想,其一是觉得语体诗发生的不得已与必要。御制诗中有这几句,如“香山适才游白社,越岭便以至碧云”,又“玉泉十丈瀑,谁识此其源”,似乎都不大高明。但这实在是旧诗的难做,怪不得皇帝。对偶呀,平仄呀,押韵呀,拘束得非常之严,所以便是奉天承运的真龙也挣扎他不过,只落得留下多少打油的痕迹在石头上面。倘若他生在此刻,抛了七绝五律不做,去做较为自由的新体诗,即使做的不好,也总不至于被人认为“哥罐闻焉嫂棒伤”的蓝本罢。 但我写到这里,忽然想到《大江集》等几种名著,又觉得我所说的也未必尽然。大约用文言做“哥罐”的,用白话做来仍是“哥罐”,--于是我又想起一种疑问,这便是语体诗的“万应”的问题了。 七月十七日 六 好久不写信了。这个原因,一半因为你的出京,一半因为我的无话可说。我的思想实在混乱极了,对于许多问题都要思索,却又一样的没有归结,因此觉得要说的话虽多,但不知道怎样说才好。现在决心放任,并不硬去统一,姑且看书消遣,这倒也还罢了。 上月里我到香山去了两趟,都是坐了四人轿去的。我们在家乡的时候,知道四人轿是只有知县坐的,现在自己却坐了两回,也是“出于意表之外”的。我一个人叫他们四位扛着,似乎很有点抱歉,而且每人只能分到两角多钱,在他们实在也不经济;不知道为什么不减作两人呢?那轿杠是杉木的,走起来非常颠簸。大约坐这轿的总非有候补道的那样身材,是不大合宜的。 我所去的地方是甘露旅馆,因为有两个朋友耽搁在那里,其余各处都不曾去。什么的一处名胜,听说是督办夫人住着,不能去了。我说这是什么督办,参战和边防的督办不是都取消了么。答说是水灾督办。我记得四五年前天津一带确曾有过一回水灾,现在当然已经干了,而且连旱灾都已闹过了(虽然不在天津)。朋友说,中国的水灾是不会了的。黄河不是决口了么。这话的确不错,水灾督办诚然有存在的必要,而且照中国的情形看来,恐怕还非加入官制里去不可呢。 我在甘露旅馆买了一本《万松野人言善录》,这本书出了已经好几年,在我却是初次看见。我老实说,对于英先生的议论未能完全赞同,但因此引起我陈年的感慨,觉得要一新中国的人心,基督教实在是很适宜的。极少数的人能够以科学艺术或社会的运动去替代他宗教的要求,但在大多数是不可能的。 我想最好便以能容受科学的一神教把中国现在的野蛮残忍的多神--其实是拜物--教打倒,民智的发达才有点希望。不过有两大条件,要紧紧的守住:其一是这新宗教的神切不可与旧的神的观念去同化,以致变成一个西装的玉皇大帝;其二是切不可造成教阀,去妨害自由思想的发达。这第一第二的覆辙,在西洋历史上实例已经很多,所以非竭力免去不可。--但是,我们昏乱的国民久伏在迷信的黑暗里,既然受不住智慧之光的照耀,肯受这新宗教的灌顶么?不为传统所囚的大公无私的新宗教家,国内有几人呢?仔细想来,我的理想或者也只是空想;将来主宰国民的心的,仍旧还是那一班的鬼神妖怪罢! 我的行踪既然推广到了寺外,寺内各处也都已走到,只剩那可以听松涛的有名的塔上不曾去。但是我平常散步,总只在御诗碑的左近或是弥勒佛前面的路上。这一段泥路来回可一百步,一面走着,一面听着阶下龙嘴里的潺湲的水声,(这就是御制诗里的“清波绕砌湲”,)倒也很有兴趣。不过这清波有时要不“湲”,其时很是令人扫兴,因为后面有人把他截住了。这是谁做主的,我都不知道,大约总是有什么金鱼池的阔人们罢。他们要放水到池里去,便是汲水的人也只好等着,或是劳驾往水泉去,何况想听水声的呢!靠着这清波的一个朱门里,大约也是阔人,因为我看见他们搬来的前两天,有许多穷朋友头上顶了许多大安乐椅小安乐椅进去。 以前一个绘画的西洋人住着的时候,并没有什么门禁,东北角的墙也坍了,我常常去到那里望对面的山景和在溪滩积水中洗衣的女人们。现在可是截然的不同了,倒墙从新筑起,将真山关出门外,却在里面叫人堆上许多石头,(抬这些石头的人们,足足有三天,在我的窗前络绎的走过,)叫做假山,一面又在弥勒佛左手的路上筑起一堵泥墙,于是我真山固然望不见,便是假山也轮不到看。那些阔人们似乎以为四周非有墙包围着是不能住人的。我远望香山上迤的围墙,又想起秦始皇的万里长城,觉得我所推测的话并不是全无根据的。 还有别的见闻,我曾做了两篇《西山小品》,其一曰《一个乡民的死》,其二曰《卖汽水的人》,将他记在里面。但是那两篇是给日本的朋友们所办的一个杂志作的,现在虽有原稿留下,须等我自己把它译出方可发表。 九月三日,在西山 [附记] 《知堂回想录·西山养病》:“在五月与九月之间一总给孙伏园写了六回的《山中杂信》,目的固然在于轻松滑稽,但是事实上不得做到,仍旧还回到烦杂的时事问题上来。” 卖汽水的人 我的间壁有一个卖汽水的人。在般若堂院子里左边的一角,有两间房屋,一间作为我的厨房,里边的一间便是那卖汽水的人住着。 一到夏天,来游西山的人很多,汽水也生意很好。从汽水厂用一块钱一打去贩来,很贵的卖给客人。倘若有点认识,或是善于还价的人,一瓶两角钱也就够了,否则要卖三四角不等。礼拜日游客多的时候,可以卖到十五六元,一天里差不多有十元的利益。这个卖汽水的掌柜本来是一个开着煤铺的泥水匠,有一天到寺里来作工,忽然想到在这里来卖汽水,生意一定不错,于是开张起来。自己因为店务及工作很忙碌,所以用了一个伙计替他看守,他不过偶然过来巡阅一回罢了。伙计本是没有工钱的,伙食和必要的零用,由掌柜供给。 我到此地来了以后,伙计也换了好几个了,近来在这里的是一个姓秦的二十岁上下的少年,体格很好,微黑的圆脸,略略觉得有点狡狯,但也有天真烂漫的地方。 卖汽水的地方是在塔下,普通称作塔院。寺的后边的广场当中,筑起一座几十丈高的方台,上面又竖着五枝石塔,所谓塔院便是这高台的上边。从找的住房到塔院底下,也须走过五六十级的台阶,似是分作四五段,所以还可以上去,至于塔院的台阶总有二百多级,而且很峻急,看了也要目眩, 心想这一定是不行罢,没有一回想到要上去过。塔院下面有许多大树,很是凉快,时常同了丰一,到那里看石碑,随便散步。 有一天,正在碑亭外走着,秦也从底下上来了。一只长圆形的柳条篮套在左腕上,右手拿着一串连着枝叶的樱桃似的果实。见了丰一,他突然伸出那只手,大声说道,“这个送你。”丰一跳着走去,也大声问道。 “这是什么?” “郁李。” “那里拿来的?” “你不用管,你拿去好了。” 他说着,在狡狯似的脸上现出亲和的微笑,将果实交给丰一了。他嘴里动着,好像正吃着这果实。我们拣了一颗红的吃了,有李子的气味,却是很酸。丰一还想问他什么话,秦已经跳到台阶底下,说着“一二三”,便两三级当作一步,走了上去,不久就进了塔院第一个的石的穹门,随即不见了。 这已经是以前的事情了。丰一因为学校将要开始,也回到家里去了。 昨天的上午,掌柜的侄子飘然的来了。他突然对秦说,要收店了,叫他明天早上回去。这事情太鹘突,大家都觉得奇怪,后来仔细一打听,才知道因为掌柜知道了秦的作弊,派他的侄子来查办的。三四角钱卖掉的汽水,都登了两角的账,余下的都没收了存放在一个和尚那里,这件事情不知道有谁用了电话告诉了掌柜了。侄子来了之后,不知道又在哪里打听了许多话,说秦买怎样的好东西吃,半个月里吸了几盒的香烟,于是证据确凿,终于决定把他赶走了。 秦自然不愿意出去,非常的颓唐,说了许多辩解,但是没有效。到了今天早上,平常起的很早的秦还是睡着,侄子把他叫醒,他说是头痛,不肯起来。然而这也是无益的了,不到三十分钟的工夫,秦悄然的出了般若堂去了。 我正在有那大的黑铜的弥勒菩萨坐着的门外散步。秦从我的前面走过,肩上搭着被囊,一边的手里提了盛着一点点的日用品的那一只柳条篮。从对面来的一个寺里的佃户见了他问道, “那里去呢?” “回北京去!” 他用了高兴的声音回答,故意的想隐藏过他的忧郁的心情。 我觉得非常的寂寥。那时在塔院下所见的浮着亲和的微笑的狡狯似的面貌,不觉又清清楚楚的再现在我的心眼的前面了。我立住了,暂时望着他行的走下那长的石阶去的寂寞的后影。 八月三十日在西山碧云寺 [附记] 有两篇《西山小品》,其一曰《一个乡民的死》,其二曰《卖汽水的人》,都是今年秋天在西山时所作,寄给几个日本的朋友所办的杂志《生长的星之群》,登在一卷九号上,现在又译成中国语,发表一回。虽然是我自己的著作,但是此刻重写,实在只是译的气氛,不是作的气氛,中间隔了一段时光,本人的心情已经前后不同,再也不能唤回那时的情调了。所以我一句一句地写,只是从别一张纸上誊录过来,并不是从心中沸涌而出,而且选字造句等等翻译上的困难也一样地围困着我。这一层虽然不能当作文章拙劣的辩解,或者却可以当作它的说明。 一九二一年十二月十五日 喝茶 前回徐志摩先生在平民中学讲“吃茶”,--并不是胡适之先生所说的“吃讲茶”,--我没有工夫去听,又可惜没有见到他精心结构的讲稿,但我推想他是在讲日本的“茶道”(英文译作teaism),而且一定说的很好,茶道的意思,用平凡的话来说,可以称作“忙里偷闲,苦中作乐”,在不完全的现世享乐一点美与和谐,在刹那间体会永久,是日本之“象征的文化”里的一种代表艺术。关于这一件事,徐先生一定已有透彻巧妙的解说,不必再来多嘴,我现在所想说的,只是我个人的很平常的喝茶罢了。 喝茶以绿茶为正宗。红茶已经没有什么意味,何况又加 糖--与牛奶?葛辛(george?gissing)的《草堂随笔》(private?papers?of?henry?ryecroft)确是很有趣味的书,但冬之卷里说及饮茶,以为英国家庭里下午的红茶与黄油面包是一日中最大的乐事,支那饮茶已历千百年,未必能领略此种乐趣与实益的万分之一,则我殊不以为然。 红茶带“土斯”未始不可吃,但这只是当饭,在肚饥时食之而已;我的所谓喝茶,却是在喝清茶,在赏鉴其色与香与味,意未必在止渴,自然更不在果腹了。中国古昔曾吃过煎茶及抹茶,现在所用的都是泡茶,冈仓觉三在《茶之书》(book?of?tea?1919年)里很巧妙的称之曰“自然主义的茶”,所以我们所重的即在这自然之妙味。 中国人上茶馆去,左一碗右一碗的喝了半天,好像是刚从沙漠里回来的样子,颇合于我的喝茶的意思,(听说闽粤有所谓吃功夫茶者自然也有道理,)只可惜近来太是洋场化,失了本意,其结果成为饭馆子之流,只在乡村间还保存一点古风,唯是屋宇器具简陋万分,或者但可称为颇有喝茶之意,而未可许为已得喝茶之道也。 喝茶当于瓦屋纸窗之下,清泉绿茶,用素雅的陶瓷茶具,同二三人共饮,得半日之闲,可抵十年的尘梦。 喝茶之后,再去继续修各人的胜业,无论为名为利,都无不可,但偶然的片刻优游乃正亦断不可少。 中国喝茶时多吃瓜子,我觉得不很适宜;喝茶时可吃的东西应当是轻淡的“茶食”。 中国的茶食却变了“满汉饽饽”,其性质与“阿阿兜”相差无几,不是喝茶时所吃的东西了。日本的点心虽是豆米的成品,但那优雅的形色,朴素的味道,很合于茶食的资格,如各色的“羊羹”(据上田恭辅氏考据,说是出于中国唐时的羊肝饼),尤有特殊的风味。 江南茶馆中有一种“干丝”,用豆腐干切成细丝,加姜丝酱油,重汤炖热,上浇麻油,出以供客,其利益为“堂倌”所独有。豆腐干中本有一种“茶干”,今变而为丝,亦颇与茶相宜。在南京时常食此品,据云有某寺方丈所制为最,虽也曾尝试,却已忘记,所记得者乃只是下关的江天阁而已。学生们的习惯,平常“干丝”既出,大抵不即食,等到麻油再加,开水重换之后,始行举箸,最为合适,因为一到即罄,次碗继至,不遑应酬,否则麻油三浇,旋即撤去,怒形于色,未免使客不欢而散,茶意都消了。 吾乡昌安门外有一处地方,名三脚桥(实在并无三脚,乃是三出,因以一桥而跨三汊的河上也),其地有豆腐店曰周德和者,制茶干最有名。寻常的豆腐干方约寸半,厚三分,值钱二文,周德和的价值相同,小而且薄,几及一半,黝黑坚实,如紫檀片。我家距三脚桥有步行两小时的路程,故殊不易得,但能吃到油炸者而已。每天有人挑担设炉镬,沿街叫卖,其词曰, “辣酱辣, 麻油炸, 红酱搽,辣酱拓; 周德和格五香油炸豆腐干。” 其制法如上所述,以竹丝插其末端,每枚值三文。豆腐干大小如周德和,而甚柔软,大约系常品,惟经过这样烹调,虽然不是茶食之一,却也不失为一种好豆食。--豆腐的确也是极东的佳妙的食品,可以有种种的变化,唯在西洋不会被领解,正如茶一般。 日本用茶淘饭,名曰“茶渍”,以腌菜及“泽庵”(即福建的黄土萝卜,日本泽庵法师始传此法,盖从中国传去)等为佐,很有清淡而甘香的风味。中国人未尝不这样吃,唯其原因,非由穷困即为节省,殆少有故意往清茶淡饭中寻其固有之味者,此所以为可惜也。 十三年十二月 济南道中 伏园兄,你应该还记得“夜航船”的趣味罢?这个趣味里的确包含有些不很优雅的非趣味,但如一切过去的记忆一样,我们所记住的大抵只是一些经过时间熔化变了形的东西,所以想起来还是很好的趣味。 我平素由绍兴往杭州总从城里动身,(这是二十年前的话了,)有一回同几个朋友从乡间趁船,这九十里的一站路足足走了半天一夜;下午开船,傍晚才到西郭门外,于是停泊,大家上岸吃酒饭。这很有牧歌的趣味,值得田园画家的描写。第二天早晨到了西兴,埠头的饭店主人很殷勤地留客,点头说“吃了饭去”,进去坐在里面(斯文人当然不在柜台边和“短衣帮”并排着坐)破板桌边,便端出烤虾小炒腌鸭蛋等“家 常便饭”来,也有一种特别的风味。可惜我好久好久不曾吃了。 今天我坐在特别快车内从北京往济南去,不禁忽然的想起旧事来。火车里吃的是大菜,车站上的小贩又都关出在木栅栏外,不容易买到土俗品来吃。先前却不是如此,一九○六年我们乘京汉车往北京应练兵处(那时的大臣是水竹村人)的考试的时候,还在车窗口买到许多东西乱吃,如一个铜子一只的大鸭梨,十五个铜子一只的烧鸡之类;后来在什么站买到兔肉,同学有人说这实在是猫,大家便觉得恶心不能再吃,都摔到窗外去了。 在日本旅行,于新式的整齐清洁之中,(现在对于日本的事只好“轻描淡写”地说一句半句,不然恐要蹈邓先生的覆辙,)却仍保存着旧日的长闲的风趣。我在东海道中买过一箱“日本第一的吉备团子”,虽然不能证明是桃太郎的遗制,口味却真不坏,可惜都被小孩们分吃,我只尝到一两颗,而且又小得可恨。还有平常的“便当”,在形式内容上也总是美术的,味道也好,虽在吃惯肥鱼大肉的大人先生们自然有点不配胃口。“文明”一点的有“冰激凌”装在一只麦粉做的杯子里,末了也一同咽下去。--我坐在这铁甲快车内,肚子有点饿了,颇想吃一点小食,如孟代故事中王子所吃的,然而现在实属没有法子,只好往餐堂车中去吃洋饭。 我并不是不要吃大菜的。但虽然要吃,若在强迫的非吃不可的时候,也会令人不高兴起来。还有一层,在中国旅行的洋人的确太无礼仪,即使并无什么暴行,也总是放肆讨厌的。即如在我这一间房里的一个怡和洋行的老板,带了一只小狗,说是在天津花了四十块钱买来的;他一上车就高卧不起,让小狗在房内撒尿,忙得车侍三次拿布来擦地板,又不喂饱,任它东张西望,呜呜的哭叫。我不是虐待动物者,但见人家溺爱动物,搂抱猫狗坐车坐船,妨害别人,也是很嫌恶的;我觉得那样的溺爱正与虐待同样地是有点兽性的。洋人中当然也有真文明人,不过商人大抵不行,如中国的商人一样。 中国近来新起一种“打鬼”--便是打“玄学鬼”与“直脚鬼”--的倾向,我大体上也觉得赞成,只是对于他们的态度有点不能附和。我们要把一切的鬼或神全数打出去,这是不可能的事,更无论他们只是拍令牌,念退鬼咒,当然毫无功效,只足以表明中国人术士气之十足,或者更留下一点恶因。我们所能做,所要做的,是如何使玄学鬼或直脚鬼不能为害。我相信,一切的鬼都是为害的,倘若被放纵着,便是我们自己“曲脚鬼”也何尝不如此。……人家说,谈天谈到末了,一定要讲到下作的话去,现在我却反对地谈起这样正经大道理来,也似乎不大合适,可以不再写下去了罢。 十三年五月三十一日,津浦车中。 十四年十月 笠翁与兼好法师 章实斋是一个学者,然而对于人生只抱着许多迂腐之见,如在《妇学篇书后》中所说者是。李笠翁当然不是一个学者,但他是了解生活法的人,决不是那些朴学家所能企及,(虽然有些重男轻女的话也一样不足为训。)《笠翁偶集》卷六中有这一节: “人问,‘执子之见,则老子不见可欲使心不乱之说不几谬乎?’ 予曰,‘正从此说参来,但为下一转语:不见可欲使心不乱,常见可欲亦能使心不乱。何也?人能摒绝嗜欲,使声色货利不至于前,则诱我者不至,我自不为人诱。--苟非入山逃俗,能若是乎?使终日不见可欲而遇之一旦,其心之乱也十 倍于常见可欲之人,不如日在可欲中与此辈习处,则司空见惯浑闲事矣,心之不乱不大异于不见可欲而忽见可欲之人哉!老子之学,避世无为之学也;笠翁之学,家居有事之学也。……” 这实在可以说是性教育的精义。“老子之学”终于只是空想,勉强做去,结果是如圣安多尼的在埃及荒野上胡思乱想,梦见示巴女王与魔鬼,其心之乱也十倍于常人。余澹心在《偶集》序上说,“冥心高寄,千载相关,深恶王莽王安石之不近人情,而独爱陶元亮之闲情作赋,”真是极正确的话。 兼好法师是一个日本的和尚,生在十四世纪前半,正当中国元朝,作有一部随笔名《徒然草》,其中有一章云: “倘若阿太志野之露没有消时,鸟部山之烟也无起时,人生能够常住不灭,恐世间将更无趣味。人世无常,或者正是很妙的事罢。”[注一]遍观有生,唯人最长生。蜉蝣及夕而死,夏蝉不知春秋。倘若优游度日,则一岁的光阴也就很是长闲了。如不知厌足,那么虽过千年也不过一夜的梦罢。在不能常住的世间,活到老丑,有什么意思?‘寿则多辱。’即使长命,在四十以内死了,最为得体。过了这个年纪,便将忘记自己的老丑,想在人群中胡混,到了暮年还爱恋子孙,希冀长寿得见他们的繁荣;执着人生,私欲益深,人情物理都不复了解,至可叹息。” 这位老法师虽是说着佛老的常谈,却是实在了解生活法的。曹慕管是一个上海的校长,最近在《时事新报》上发表一篇论吴佩孚的文章,这样说道: “关为后人钦仰,在一死耳。……吴以上将,位居巡帅,此次果能一死,教育界中拜赐多矣。” 死本来是众生对于自然的负债,不必怎样避忌,却也不必怎样欣慕。我们赞成兼好法师老而不死很是无聊之说,但也并不觉得活满四十必须上吊,以为非如此便无趣味。曹校长却把死(自然不是寿终正寝之类)看得珍奇,仿佛只要一个人肯“杀身成仁”,什么政治教育等事都不必讲,便能一道祥光,立刻把人心都摆正,现出一个太平世界。这种死之提倡,实在离奇得厉害。查野蛮人有以人为牺牲祈求丰年及种种福利的风俗,正是同一用意。然在野蛮人则可,以堂堂校长而欲牺牲吴上将以求天降福利于教育界,则“将何以训练一般之青年也乎,将何以训练一般之青年也乎”! 十三年十二月 日本的人情美 外国人讲到日本的国民性,总首先举出忠君来,我觉得不很的当。日本现在的尊君教育确是隆盛,在对外战争上也表示过不少成绩,但这似乎只是外来的一种影响,未必能代表日本的真精神。内藤虎次郎著《日本文化史研究》在什么是日本文化一章中见到这一节话: “如忠孝一语,在日本民族未曾采用支那语以前系用什么话表示,此事殆难发现。孝字用为人名时训作yoshi或taka,其义只云善云高,并非对于父母的特别语;忠字训作tada,也只是正的意义,又训为mameyaka,意云亲切,也不是对于君的特别语。如古代在一般的善行正义之外既没有表示家庭关系及君臣关系的特别语忠孝二字,则此思想之有无也就是一个很大的疑问。” 内藤是研究东洋史的,又特别推重中国文化,这里便说明就是忠孝之德也是从中国传过去的。(我国的国粹党听了且请不要鼻子太高。)现在我借了他的这一节话并不想我田引水,不过藉以证明日本的忠君原系中国货色,近来加上一层德国油漆,到底不是他们自己的永久不会变的国民性。我看日本文化里边尽有比中国好几倍的东西,忠君却不是其中之一。 照中国现在的情形看来,似乎也有非讲国家主义不可之势,但这件铁甲即使穿上也是出于迫不得已,不能就作为大褂子穿,而且得到机会还要随即脱下,叠起,收好。我们在家里坐路上走总只是穿着便服,便服装束才是我们的真相。我们要觇日本,不要去端相他那两当双刀的尊容,须得去看他在那里吃茶弄草花时的样子才能知道他的真面目,虽然军装时是一副野相。辜鸿铭老先生应大东文化协会之招,大颂日本的武化,或者是怪不得的,有些文人如小泉八云(lafcadio?hearn)保罗路易古修(paullouis?couchoud)之流也多未能免俗,仿佛说忠义是日本之精华,大约是千虑之一失罢。 日本国民性的优点据我看来是在反对的方向,即是富于人情。和辻哲郎在《古代日本文化》中论“《古事记》之艺术的价值”,结论云, “《古事记》中的深度的缺乏,即以此有情的人生观作为补偿。《古事记》全体上牧歌的美,便是这润泽的心情的流露。缺乏深度即使是弱点,总还没有缺乏这个润泽的心情那样重大。支那集录古神话传说的史书在大与深的两点上或者比《古事记》为优,但当作艺术论恐不能及《古事记》罢。为什么呢,因为它感情不足,特别如上边所说的润泽的心情显然不足。《古事记》虽说是小孩似的书,但在它的美上未必劣于大人的书也。” 这种心情正是日本最大优点,使我们对于它的文化感到亲近的地方,而无限制的忠孝的提倡不但将使他们个人中间发生许多悲剧,也即是为世人所憎恶的重要原因。在现代日本这两种分子似乎平均存在,所以我们觉得在许多不愉快的事物中间时时发现一点光辉与美。 十四年一月 结缘豆 范寅《越谚》卷中风俗门云: “结缘,各寺庙佛生日散钱与丐,送饼与人,名此。” 敦崇《燕京岁时记》有舍缘豆一条云: “四月八日,都人之好善者取青黄豆数升,宣佛号而拈之,拈毕煮熟,散之市人,谓之舍缘豆,预结来世缘也。谨按《日下旧闻考》,京师僧人念佛号者辄以豆记其数,至四月八日佛诞生之辰,煮豆微撒以盐,邀人于路请食之以为结缘,今尚沿其旧也。”刘玉书《常谈》卷一云: “都南北多名刹,春夏之交,士女云集,寺僧之青头白面而年少者着鲜衣华履,托朱漆盘,贮五色香花豆,蹀躞于妇女襟袖之间以献之,名曰结缘,妇女亦多嬉取者。适一僧至少妇前奉之甚殷,妇慨然大言曰,良家妇不愿与寺僧结缘。左右皆失笑,群妇赧然缩手而退。” 就上边所引的话看来,这结缘的风俗在南北都有,虽然情形略有不同。小时候在会稽家中常吃到很小的小烧饼,说是结缘分来的,范啸风所说的饼就是这个。这种小烧饼与“洞里火烧”的烧饼不同,大约直径一寸高约五分,馅用椒盐,以小皋步的为最有名,平常二文钱一个,底有两个窟窿,结缘用的只有一孔,还要小得多,恐怕还不到一文钱吧。北京用豆,再加上念佛,觉得很有意思,不过二十年来不曾见过有人拿了盐煮豆沿路邀吃,也不听说浴佛日寺庙中有此种情事,或者现已废止亦未可知,至于小烧饼如何,则我因离乡里已久不能知道,据我推想或尚在分送,盖主其事者多系老太婆们,而老太婆者乃是天下之最有闲而富于保守性者也。 结缘的意义何在?大约是从佛教进来以后,中国人很看重缘,有时候还至于说得很有点神秘,几乎近于命数。如俗语云,有缘千里来相会,无缘对面不相逢,又小说中狐鬼往来,末了必云缘尽矣,乃去。敦礼臣所云预结来世缘,即是此意。其实说得浅淡一点,或更有意思,例如唐伯虎之三笑,才是很好的缘,不必于冥冥中去找红绳缚脚也。我很喜欢佛教里的两个字,曰业曰缘,觉得颇能说明人世间的许多事情,仿佛与遗传及环境相似,却更带一点儿诗意。日本无名氏诗句云: “虫呵虫呵,难道你叫着,业便会尽了么?” 这业的观念太是冷而且沉重,我平常笑禅宗和尚那么超脱,却还挂念腊月二十八,觉得生死事大也不必那么操心,可是听见知了在树上喳喳地叫,不禁心里发沉,真感得这件事恐怕非是涅槃是没有救的了。缘的意思便比较的温和得多,虽不是三笑那么圆满也总是有人情的,即使如库普林在《晚间的来客》所说,偶然在路上看见一双黑眼睛,以至梦想颠倒,究竟逃不出是春叫猫儿猫叫春的圈套,却也还好玩些。此所以人家虽怕造业而不惜作缘欤?若结缘者又买烧饼煮黄豆,逢人便邀,则更十分积极矣,我觉得很有兴趣者盖以此故也。 为什么这样的要结缘的呢?我想,这或者由于不安于孤寂的缘故吧。富贵子嗣是大众的愿望,不过这都有地方可以去求,如财神送子娘娘等处,然而此外还有一种苦痛却无法解除,即是上文所说的人生的孤寂。孔子曾说过,鸟兽不可与同群,吾非斯人之徒而谁与。人是喜群的,但他往往在人群中感到不可堪的寂寞,有如在庙会时挤在潮水般的人丛里,特别像是一片树叶,与一切绝缘而孤立着。 念佛号的老公公老婆婆也不会不感到,或者比平常人还要深切吧,想用什么仪式来施行祓除,列位莫笑他们这几颗豆或小烧饼,有点近似小孩们的“办人家”,实在却是圣餐的面包葡萄酒似的一种象征,很寄存着深重的情意呢。我们的确彼此太缺少缘分,假如可能实有多结之必要,因此我对于那些好善者着实同情,而且大有加入的意思,虽然青头白面的和尚我与刘青园同样的讨厌,觉得不必与他们去结缘,而朱漆盘中的五色香花豆盖亦本来不是献给我辈者也。 我现在去念佛拈豆,这自然是可以不必了,姑且以小文章代之耳。我写文章,平常自己怀疑,这是为什么的:为公乎,为私乎?一时也有点说不上来。钱振锽《名山小言》卷七有一节云: “文章有为我兼爱之不同。为我者只取我自家明白,虽无第二人解,亦何伤哉,老子古简,庄生诡诞,皆是也。兼爱者必使我一人之心共喻于天下,语不尽不止,孟子详明,墨子重复,是也。《论语》多弟子所记,故语意亦简,孔子诲人不倦,其语必不止此。或怪孔明文采不艳而过于丁宁周至,陈寿以为亮所与言尽众人凡士云云,要之皆文之近于兼爱者也。诗亦有之,王盂闲适,意取含蓄,乐天讽谕,不妨尽言。” 这一节话说得很好,可是想拿来应用却不很容易,我自己写文章是属于那一派的呢?说兼爱固然够不上。为我也未必然,似乎这里有点儿缠夹,而结缘的豆乃仿佛似之,岂不奇哉。写文章本来是为自己,但他同时要一个看的对手,这就不能完全与人无关系,盖写文章即是不甘寂寞,无论怎样写得难懂意识里也总期待有第二人读,不过对于他没有过大的要求,即不必要他来做喽啰而已。煮豆微撒以盐而给人吃之,岂必要索厚偿,来生以百豆报我,但只愿有此微末情分,相见时好生看待,不至伥伥来去耳。 古人往矣,身后名亦复何足道,唯留存二三佳作,使今人读之欣然有同感,斯已足矣,今人之所能留赠后人者亦止此,此均是豆也。几颗豆豆,吃过忘记未为不可,能略为记得,无论转化作何形状,都是好的,我想这恐怕是文艺的一点效力,他只是结点缘罢了。我却觉得很是满足,此外不能有所希求,而且过此也就有点不大妥当,假如想以文艺为手段去达别的目的,那又是和尚之流矣,夫求女人的爱亦自有道,何为舍正路而不由,乃托一盘豆以图之,此则深为不佞所不能赞同者耳。 廿五年九月八日,在北平 刘香女 离开故乡以后,有十八年不曾回去,一切想必已经大有改变了吧。据说石板路都改了马路,店门往后退缩,因为后门临河,只有缩而无可退,所以有些店面很扁而浅,柜台之后刚容得下一个伙计站立。这倒是很好玩的一种风景,独自想像觉得有点滑稽,或者檐前也多装着蹩脚的广播收音机,吱吱喳喳地发出非人间的怪声吧。不过城郭虽非,人民犹是,莫说一二十年,就是再加上十倍,恐怕也难变化那里的种种琐屑的悲剧与喜剧。木下圶太郎诗集《食后之歌》里有一篇《石竹花》,民国十年曾译了出来,收在《陀螺》里,其词云: “走到薄暮的海边, 唱着二上节的时候, 龙钟的盲人跟着说道, 古时人们也这样的唱也! 那么古时也同今日没有变化的,人心的苦辛,怀慕与悲哀。 海边的石墙上, 淡红的石竹花开着了。” 近日承友人的好意,寄给我几张《绍兴新闻》看。打开六月十二日的一张来看时,不禁小小的吃一惊,因为上面记着一个少女投井的悲剧。大意云: “城东镇鱼化桥直街陈东海女陈莲香,现年十八岁,以前曾在城南狮子林之南门小学读书,天资聪颖,勤学不倦,唯不久辍学家居,闲处无俚,辄以小说如《三国志》等作为消遣,而尤以《刘香女》一书更百看不倦,其思想因亦为转移。民国二十年间由家长作主许字于严某,素在上海为外国铜匠,莲香对此婚事原表示不满,唯以屈于严命,亦无可如何耳,然因此态度益趋消极,在家常时茹素唪经,已四载于兹。 最近闻男家定于阴历十月间迎娶,更觉抑郁,乃于十一日上午潜行写就遗书一通,即赴后园,移开井栏,跃入井中自杀。当赴水前即将其所穿之黑色哔叽鞋脱下,搁于井傍之树枝上,遗书则置于鞋内。书中有云,不愿嫁夫,得能清祸了事,则反对婚姻似为其自杀之主因,遗书中又有今生不能报父母辛劳,只得来生犬马图报之语,至于该遗书原文已由其外祖父任文海携赴东关,坚不愿发表全文云。” 这种社会新闻恐怕是很普通的,为什么我看了吃惊的呢?我说小小的,乃是客气的说法,实在却并不小。因为我记起四十年前的旧事来,在故乡邻家里就见过这样的少女,拒绝结婚,茹素诵经,抑郁早卒,而其所信受爱读的也即是《刘香宝卷》,小时候听宣卷,多在这屠家门外,她的老母是发起的会首。 此外也见过些灰色的女人,其悲剧的显晦大小虽不一样,但是一样的暗淡阴沉,都抱着一种小乘的佛教人生观,以宝卷为经史,以尼庵为归宿。此种灰色的印象留得很深,虽然为时光所掩盖,不大显现出来了,这回忽然又复遇见,数十年时间恍如一瞬,不禁愕然,有别一意义的今昔之感。此数十年中有甲午戊戌庚子辛亥诸大事,民国以来花样更多,少信的人虽不敢附和谓天国近了,大时代即在明日,也总觉得多少有些改变,聊可慰安,本亦人情,而此区区一小事乃即揭穿此类乐观之虚空者也。 北平未闻有宣卷,宝卷亦遂不易得。凑巧在相识的一家旧书店里见有几种宝卷,《刘香女》亦在其中,便急忙去拿了来,价颇不廉,盖以希为贵欤。书凡两卷,末叶云,同治九年十一月吉日晓庵氏等敬刊,板存上海城隍庙内翼化堂善书局,首叶刻蟠龙位牌,上书皇图巩固,帝道遐昌,佛日增辉,法轮常转四句,与普通佛书相似。全部百二十五叶,每半叶九行十八字,共计三万余言,疏行大字,便于诵读,唯流通甚多,故稍后印便有漫漶处,书本亦不阔大,与幼时所见不同,书面题辛亥十月,可以知购置年月。 完全的书名为“太华山紫金镇两世修行刘香宝卷”,叙湘州李百倍之女不肯出嫁,在家修行,名唤善果,转生为刘香,持斋念佛,劝化世人,与其父母刘光夫妇,夫状元马玉,二夫人金枝,婢玉梅均寿终后到西方极乐世界,得生上品。文体有说有唱,唱的以七字句为多,间有三三四句,如俗所云攒十字者,体裁大抵与普通弹词相同,性质则盖出于说经,所说修行侧重下列诸事,即敬重佛法僧三宝,装佛贴金,修桥补路,斋僧布施,周济贫穷,戒杀放生,持斋把素,看经念佛,而归结于净土信仰。 这些本是低级的佛教思想,但正因此却能深入民间,特别是在一般中流以下的妇女,养成她们一种很可怜的“女人佛教人生观”。十五年前曾在一篇小论文里说过,中国对于女人轻视的话是以经验为本的,只要有反证这就容易改正,若佛教及基督教的意见,把女人看作秽恶,以宗教或迷信为本,那就更可怕了。《刘香女》一卷完全以女人为对象,最能说出她们在礼教以及宗教下的所受一切痛苦,而其解脱的方法则是出家修行,一条往下走的社会主义的路。卷上记刘香的老师真空尼在福田庵说法,开宗明义便立说云: 你道男女都一样??谁知贵贱有差分 先说男子怎样名贵,随后再说女子的情形云: 女在娘胎十个月??背娘朝外不相亲 娘若行走胎先动??娘胎落地尽嫌憎 在娘肚里娘受狱??出娘肚外受嫌憎 合家老小都不喜??嫌我女子累娘身 爷娘无奈将身养??长大之时嫁与人 嫁人的生活还都全是苦辛,很简括的说道: 公婆发怒忙陪笑??丈夫怒骂不回声 剪碎绫罗成罪孽??淘箩落米罪非轻 生男育女秽天地??血裙秽洗犯河神 点脂搽粉招人眼??遭刑犯法为佳人若还堂上公婆好??周年半载见娘亲 如若不中公婆意??娘家不得转回程这都直截的刺入心坎,又急下棒喝道: 任你千方并百计??女体原来服侍人 这是前生罪孽重??今生又结孽冤深 又说明道:“男女之别,竟差五百劫之分,男为七宝金身,女为五漏之体。嫁了丈夫,一世被他拘管,百般苦乐,由他做主。既成夫妇,必有生育之苦,难免血水,触犯三光之罪。”至于出路则只有这一条: 若是聪明智慧女??持斋念佛早修行 女转男身多富贵??下世重修净土门 我这里仔细的摘录,因为他能够很简要的说出那种人生观来,如我在卷上所题记,凄惨抑郁,听之令人不欢。本来女子在社会上地位的低尽人皆知,俗语有做人莫做女人身,百年苦乐由他人之语。汪悔翁为清末奇士,甚有识见,其二女出嫁皆不幸,死于长毛时,故对于妇女特有创见。《乙丙日记》卷三录其生女之害一条云: “人不忧生女,偏不受生女之害,我忧生女,即受生女之害。自己是求人的,自己是在人教下的。女是依靠人的,女是怕人的。”后又说明其害,有云: “平日婿家若凌虐女,己不敢校,以女究在其家度日也,添无限烦恼。婿家有言不敢校,女受翁姑大伯小叔妯娌小姑等气,已不敢校,遂为众人之下。”此只就“私情”言之,若再从“公义”讲,又别有害: “通筹大局,女多故生人多而生祸乱。”故其所举长治久安之策中有下列诸项: “弛溺女之禁,推广溺女之法,施送断胎冷药。家有两女者倍其赋。严再嫁之律。广清节堂。广女尼寺。立童贞女院。广僧道寺观,唯不塑像。三十而娶,二十五而嫁。妇人服冷药,生一子后服之。”又有云: “民间妇女有丁钱,则贫者不养女而溺女,富者始养女嫁女,而天下之贫者以力相尚者不才者皆不得取,而人少矣,天下之平可卜。”悔翁以人口多为祸乱之源,不愧为卓识,但其方法侧重于女人少,至主张广溺女之法,则过于偏激,盖有感于二女之事,对于女人的去路只指出两条最好的,即是死与出家,无意中乃与女人佛教人生观适合,正是极有意义的事。悔翁又絮絮于择婿之难,此不独为爱怜儿女,亦足以表其深知女人心事,因爱之切知之深而欲求彻底的解决,唯有此忍心害理的一二下策矣。《刘香女》卷以佛教为基调,与悔翁不同,但其对于妇女的同情则自深厚,唯爱莫能助,只能指引她们往下走去,其态度亦如溺女之父母,害之所以爱之耳。我们思前想后良久之后,但觉得有感慨,未可赞同,却也不能责难,我所不以为然者只是宝卷中女人秽恶之观念,此当排除,此外真觉得别无什么适当的话可说也。 往上走的路亦有之乎?英诗人卡本德云,妇女问题要与工人问题同时解决。若然则是中国所云民生主义耳。虽然,中国现时“民生”只作“在勤”解,且俟黄河之清再作计较,我这里只替翼化堂充当义务广告,劝人家买一部《刘香宝卷》与《乙丙日记》来看看,至于两性问题中亦可藏有危险思想,则不佞未敢触及也。 廿五年六月廿五日,于北平 老人的胡闹 五月十四日华联社东京电,“日本上院无所属议员三上参次于本月七日之贵族院本会议席上发表一演说,谓中国妄自尊大,僭称中华民国,而我方竟以中华呼之,冒渎我国之尊严,莫此为甚,此后应改称支那以正其名。” 对于这件事中国言论界已有严正的表示,现在可以不必赘说,我所觉得有意思的,乃是三上之说这样的话。本来所谓正名的运动由来久矣。最初的一路是要厘正自己的国名,因为日本一语有nihon与nippon这两样读法,主张一律定为nippon,但日本桥一语仍是例外。 不过无论如何总还是汉字的音读,归根结蒂是外国语,所以其中又有一派便主张来训读,即读日本云hinomoto,译言“日之本”。这派主张似未见发达,盖从天文学上说来亦 不甚妥协。此外别有一派想去纠正外国的读法,反对英文里称日本的japan,主张应改为nippon,听说结果有货物上书made?in?nippon字样到美国税关上通不过,因为他们只承认与japan通商,不知道nippon也。 其实外国语里讲到国土民族的名字多有错误,本是常事,如荷兰自己很谦虚称曰低地,而英国偏要叫他林地,或称其人曰德人,俄国称中国曰契丹,叫德国人云呢咩子,犹如古希腊统称异族曰吧儿吧儿,均表其言语不通也。英文中的japan其实还即是日本二字的译音,不过日本本国的读法是在六朝以前从中国传过去的吴音,英国的则大约在十四世纪时始于马可波罗的游记,称日本曰jipangu,原语亦是“日本国”,但时在元朝,所用者乃是北方系统的所谓汉音而已。 不管他对不对,既然是外国语,别国人无从干涉,这是很明白的道理,然而日本人却不许英国说japan,正如中国人不许日本说支那一样,(虽然英国可以说“畅那”,)有点儿缺少常识,从这里再冲出去便是别一路,要厘正人家的国名了。这已从少常识转入于失正气,由狂妄而变为疯癫,此类甚少见,如三上参次的演说则是其一例者。 三上参次是什么人呢?我当初在报上看见,实在大吃一惊,因为我对于这位老先生平常是颇有敬意的。寒斋书架上还放着三上参次高津锹三郎合著的两册《日本文学史》,明治二十三年出版,西历为一八九○年,在清朝即光绪十六年。 那时候世上尚无日本文学史这一种书,三上所著实在是第一部,编制议论多得要领,后来作者未能出其范围。一八九八年英国亚斯顿著《日本文学史》,大体即以此为依据,至一九○五年德国茀洛伦支著《日本古代文学史》,则又其后起者也。 三上生于庆应元年(1865年),在东京大学和文学科毕业后专攻国史,得文学博士学位,任大学教授二十八年,参与修史,任经筵进讲,得有勋位勋章,敕选为贵族院议员。其学业履历大抵如此,若言其功绩则仍在文学方面为多,所著论文姑不具论,即文学史二卷已足自存,其成就或不及坪内逍遥森鸥外,总亦不愧为新文学界的先觉之一,在《日本文学大辞典》上占有一栏的地位,正非偶然也。 这样的一个人忽然发起那种怪论来,焉得不令人惊异。三上于今七十一岁,岂遂老悖至此,且以年纪论他正应该是明治维新的遗老,力守自由主义的残垒,为新佐幕派的少年所痛骂才对,如美浓部达吉是,何乃不甘寂寞,趋时投机,自忘其丑,此甚足使人见之摇头叹息者也。 孔子曾说,及其老也戒之在得。老人也有好色的,但孔子的话毕竟是不错的,得的范围也是颇大,名利都在内。日本兼好法师在《徒然草》中云: “语云,寿则多辱。即使长命,在四十以内死了最为得体。过了这个年纪便将忘其老丑,想在人群中胡混,到了暮年还溺爱子孙,希冀长寿得见他们的繁荣,执着人生,私欲益深,人情物理都不复了解,至可叹息。”又俳谐大师芭蕉所作《闭关辞》中亦云: “因渔妇波上之枕而湿其衣袖,破家亡身,前例虽亦甚多,唯以视老后犹复贪恋前途,苦其心神于钱米之中,物理人情都不了解,则其罪尚大可恕也。”阳曲傅青主有一条笔记云: “老人与少时心情绝不相同,除了读书静坐如何过得日子,极知此是暮气,然随缘随尽,听其自然,若更勉强向世味上浓一番,恐添一层罪过。” 以上都是对于老年的很好的格言,与孔子所说的道理也正相合。只可惜老人不大能遵守,往往名位既尊,患得患失,遇有新兴占势力的意见,不问新旧左右,辄靡然从之,此正病在私欲深,世味浓,贪恋前途之故也。虽曰不自爱惜羽毛,也原是个人的自由,但他既然戴了老丑的鬼脸踱出戏台来,则自亦难禁有人看了欲呕耳。 这里可注意的是,老人的胡闹并不一定是在守旧,实在却是在维新。盖老不安分重在投机趋时,不管所拥戴的是新旧左右,若只因其新兴有势力而拥戴之,则等是投机趋时,一样的可笑。如三上弃自由主义而投入法西斯的潮流,即其一例,以思想论虽似转旧,其行为则是趋新也。此次三上演说因为侮辱中国,大家遂加留意,其实此类事世间多有,即我国的老人们亦宜以此为鉴,随时自加检点者也。 廿五年七月三十一日,在北平 志摩纪念 面前书桌上放着九册新旧的书,这都是志摩的创作,有诗,文,小说,戏剧,--有些是旧有的,有些给小孩们拿去看丢了,重新买来的,《猛虎集》是全新的,衬页上写了这几行字:“志摩飞往南京的前一天,在景山东大街遇见,他说还没有送你《猛虎集》,今天从志摩的追悼会出来,在景山书社买得此书。” 志摩死了,现在展对遗书,就只感到古人的人琴俱亡这一句话,别的没有什么可说。志摩死了,这样精妙的文章再也没有人能做了,但是,这几册书遗留在世间,志摩在文学上的功绩也仍长久存在。 中国新诗已有十五六年的历史,可是大家都不大努力,更缺少锲而不舍地继续努力的人,在这中间志摩要算是唯一的忠实同志,他前后苦心地创办诗刊,助成新诗的生长,这个劳绩是很可纪念的,他自己又孜孜矻矻地从事于创作,自《志摩的诗》以至《猛虎集》,进步很是显然,便是像我这样外行也觉得这是显然。散文方面志摩的成就也并不小,据我个人的愚见,中国散文中现有几派,适之仲甫一派的文章清新明白,长于说理讲学,好像西瓜之有口皆甜,平伯废名一派涩如青果,志摩可以与冰心女士归在一派,仿佛是鸭儿梨的样子,流丽清脆,在白话的基本上加入古文方言欧化种种成分,使引车卖浆之徒的话进而为一种富有表现力的文章,这就是单从文体变迁上讲也是很大的一个贡献了。 志摩的诗,文,以及小说戏剧在新文学上的位置与价值,将来自有公正的文学史家会来精查公布,我这里只是笼统地回顾一下,觉得他半生的成绩已经很够不朽,而在这壮年,尤其是在这艺术地“复活”的时期中途凋丧,更是中国文学的大损失了。 但是,我们对于志摩之死所更觉得可惜的是人的损失。文学的损失是公的,公摊了时个人所受到的只是一份,人的损失却是私的,就是分担也总是人数不会太多而分量也就较重了。照交情来讲,我与志摩不算顶深,过从不密切,所以留在记忆上想起来时可以引动悲酸的情感的材料也不很多,但即使如此我对于志摩的人的悼惜也并不少。的确如适之所说,志摩这人很可爱,他有他的主张,有他的派路,或者也许有他的小毛病,但是他的态度和说话总是和蔼真率,令人觉得可亲近,凡是见过志摩几面的人,差不多都受到这种感化,引起一种好感,就是有些小毛病小缺点也好像脸上某处的一颗小黑痣,也是造成好感的一小小部分,只令人微笑点头,并没有嫌憎之感。 有人戏称志摩为诗哲,或者笑他的戴印度帽,实在这些戏弄里都仍含有好意的成分,有如老同窗要举发从前吃戒尺的逸事,就是有派别的作家加以攻击,我相信这所以招致如此怨恨者也只是志摩的阶级之故,而决不是他的个人。适之又说志摩是诚实的理想主义者,这个我也同意,而且觉得志摩因此更是可尊了。这个年头儿,别的什么都有,只是诚实却早已找不到,便是爪哇国里恐怕也不会有了罢,志摩却还保守着他天真烂漫的诚实,可以说是世所稀有的奇人了。 我们平常看书看杂志报章,第一感到不舒服的是那伟大的说诳,上自国家大事,下至社会琐闻,不是恬然地颠倒黑白,便是无诚意地弄笔头,其实大家也各自知道是怎么一回事,自己未必相信,也未必望别人相信,只觉得非这样地说不可,知识阶级的人挑着一副担子,前面是一筐子马克思,后面一口袋尼采,也是数见不鲜的事,在这时候有一两个人能够诚实不欺地在言行上表现出来,无论这是那一种主张,总是很值得我们的尊重的了。 关于志摩的私德,适之有代为辩明的地方,我觉得这并不成什么问题。为爱惜私人名誉起见,辩明也可以说是朋友的义务,若是从艺术方面看去这似乎无关重要。诗人文人这些人,虽然与专做好吃的包子的厨子,雕好看的石像的匠人,略有不同,但总之小德逾闲与否于其艺术没有多少关系,这是我想可以明言的。 不过这也有例外,假如是文以载道派的艺术家,以教训指导我们大众自任,以先知哲人自任的,我们在同样谦恭地接受他的艺术以前,先要切实地检察他的生活,若是言行不符,那便是假先知,须得谨防上他的当。现今中国的先知有几个禁得起这种检察的呢,这我可不得而知了。这或者是我个人的偏见亦未可知,但截至现在我还没有找到觉得更对的意见,所以对于志摩的事也就只得仍是这样地看下去了。 志摩死后已是二十几天了,我早想写小文纪念他,可是这从那里去着笔呢?我相信写得出的文章大抵都是可有可无的,真的深切的感情只有声音,颜色,姿势,或者可以表出十分之一二,到了言语便有点儿可疑,何况又到了文字。文章的理想境我想应该是禅,是个不立文字,以心传心的境界,有如世尊拈花,迦叶微笑,或者一声“且道”,如棒敲头,夯地一下顿然明了,才是正理,此外都不是路。 我们回想自己最深密的经验,如恋爱和死生之至欢极悲,自己以外只有天知道,何曾能够于金石竹帛上留下一丝痕迹,即使呻吟作苦,勉强写下一联半节,也只是普通的哀辞和定情诗之流,那里道得出一分苦甘,只看汗牛充栋的集子里多是这样物事,可知除圣人天才之外谁都难逃此难。 我只能写可有可无的文章,而纪念亡友又不是可以用这种文章来敷衍的,而纪念刊的收稿期限又迫切了,不得已还只得写,结果还只能写出一篇可有可无的文章,这使我不得不重又叹息。这篇小文的次序和内容差不多是套适之在追悼会所发表的演辞的,不过我的话说得很是素朴粗笨,想起志摩平素是爱说老实话的,那么我这种老实的说法或者是志摩的最好纪念亦未可知,至于别的一无足取也就没有什么关系了。 民国二十年十二月十三日,于北平 金鱼 我觉得天下文章共有两种,一种是有题目的,一种是没有题目的。普通做文章大都先有意思,却没有一定的题目,等到意思写出了之后,再把全篇总结一下,将题目补上。这种文章里边似乎容易出些佳作,因为能够比较自由地发表,虽然后写题目是一件难事,有时竟比写本文还要难些。但也有时候,思想散乱不能集中,不知道写什么好,那么先定下一个题目,再做文章,也未始没有好处,不过这有点近于赋得,很有做出试帖诗来的危险罢了。 偶然读英国密伦(a.a.milne)的小品文集,有一处曾这样说,有时排字房来催稿,实在想不出什么东西来写,只好听天由命,翻开字典,随手抓到的就是题目。有一回抓到金鱼,结果果然有一篇金鱼收在集里。我想这倒是很有意思的事,也就来一下子,写一篇金鱼试试看,反正我也没有什么非说不可的大道理,要尽先发表,那么来做赋得的咏物诗也是无妨,虽然并没有排字房催稿的事情。 说到金鱼,我其实是很不喜欢金鱼的,在豢养的小动物里边,我所不喜欢的,依着不喜欢的程度,其名次是叭儿狗,金鱼,鹦鹉。 鹦鹉身上穿着大红大绿,满口怪声,很有野蛮气。叭儿狗的身体固然太小,还比不上一只猫,(小学教科书上却还在说,猫比狗小,狗比猫大!)而鼻子尤其耸得难过。我平常不大喜欢耸鼻子的人,虽然那是人为的,暂时的,把鼻子耸动,并没有永久的将它缩作一堆。人的脸上固然不可没有表情,但我想只要淡淡地表示就好,譬如微微一笑,或者在眼光中露出一种感情,--自然,恋爱与死等可以算是例外,无妨有较强烈的表示,但也似乎不必那样掀起鼻子,露出牙齿,仿佛是要咬人的样子。这种嘴脸只好放到影戏里去,反正与我没有关系,因为二十年来我不曾看电影。 然而金鱼恰好兼有叭儿狗与鹦鹉二者的特点,他只是不用长绳子牵了在贵夫人的裙边跑,所以减等发落,不然这第一名恐怕准定是它了。 我每见金鱼一团肥红的身体,突出两只眼睛,转动不灵地在水中游泳,总会联想到中国的新嫁娘,身穿红布袄裤,扎着裤腿,拐着一对小脚伶俜地走路。我知道自己有一种毛病,最怕看真的,或是类似的小脚。 十年前曾写过一篇小文曰“天足”,起头第一句云:“我最喜欢看见女人的天足,”曾蒙友人某君所赏识,因为他也是反对“务必脚小”的人。我倒并不是怕做野蛮,现在的世界正如美国洛威教授的一本书名,谁都有“我们是文明么”的疑问,何况我们这道统国,剐呀割呀都是常事,无论个人怎么努力,这个野蛮的头衔休想去掉,实在凡是稍有自知之明,不是夸大狂的人,恐怕也就不大有想去掉的这种野心与妄想。 小脚女人所引起的另一种感想乃是残废,这是极不愉快的事,正如驼背或脖子上挂着一个大瘤,假如这是天然的,我们不能说是嫌恶,但总之至少不喜欢看总是确实的了。有谁会赏鉴驼背或大瘤呢? 金鱼突出眼睛,便是这一类的现象。另外有叫做绯鲤的,大约是它的表兄弟罢,一样的穿着大红棉袄,只是不开衩,眼睛也是平平地装在脑袋瓜儿里边,并不比平常的鱼更为鼓出,因此可见金鱼的眼睛是一种残疾,无论碰在水草上时容易戳瞎乌珠,就是平常也一定近视的了不得,要吃馒头末屑也不大方便罢。照中国人喜欢小脚的常例推去,金鱼之爱可 以说宜乎众矣,但在不佞实在是两者都不敢爱,我所爱的还只是平常的鱼而已。 想像有一个大池,--池非不大可,须有活水,池底有种种水草才行,如从前碧云寺的那个石池,虽然老实说起来,人造的死海似的水洼都没有多大意思,就是三海也是俗气寒伧气,无论这是那一个大皇帝所造,因为皇帝压根儿就非俗恶粗暴不可,假如他有点儿懂得风趣,那就得亡国完事,至于那些俗恶的朋友也会亡国,那是另一回事。 如今话又说回来,一个大池,里边如养着鱼,那最好是天空或水的颜色的,如鲫鱼,其次是鲤鱼。我这样的分等级,好像是以肉的味道为标准,其实不然。我想水里游泳着的鱼应当是暗黑色的才好,身体又不可太大,人家从水上看下去,窥探好久,才看见隐隐的一条在那里,有时或者简直就在你的鼻子前面,等一忽儿却又不见了,这比一件红冬冬的东西渐渐地近摆来,好像望那西湖里的广告船,(据说是点着红灯笼,打着鼓,)随后又渐渐地远开去,更为有趣得多。 鲫鱼便具备这种资格,鲤鱼未免个儿太大一点,但他是要跳龙门去的,这又难怪他。此外有些白鲦,细长银白的身体,游来游去,仿佛是东南海边的泥鳅龙船,有时候不知为什么事出了惊,拨刺地翻身即逝,银光照眼,也能增加水界的活气。 在这样地方,无论是金鱼,就是平眼的绯鲤,也是不适宜的。红袄裤的新嫁娘,如其脚是小的,那只好就请她在炕上爬或坐着,即使不然,也还是坐在房中,在油漆气芸香或花露水气中,比较地可以得到一种调和。所以金鱼的去处还是富贵人家的绣房,浸在五彩的磁缸中,或是玻璃的圆球里,去和叭儿狗与鹦鹉做伴侣罢了。 几个月没有写文章,天下的形势似乎已经大变了,有志要做新文学的人,非多讲某一套话不容易出色。我本来不是文人,这些时式的变迁,好歹于我无干,但以旁观者的地位看去,我倒是觉得可以赞成的。为什么呢?文学上永久有两种潮流,言志与载道。二者之中,则载道易而言志难。我写这篇赋得金鱼,原是有题目的文章,与帖括有点相近,盖已少言志而多载道欤。我虽未敢自附于新文学之末,但自己觉得颇有时新的意味,故附记于此,以志作风之转变云耳。 十九年三月十日 两株树 我对于植物比动物还要喜欢,原因是因为我懒,不高兴为了区区视听之娱一日三餐地去饲养照顾,而且我也有点相信“鸟身自为主”的迂论,觉得把他们活物拿来做囚徒当奚奴,不是什么愉快的事,若是草木便没有这些麻烦,让它们直站在那里便好,不但并不感到不自由,并且还真是生了根地不肯再动一动哩。但是要看树木花草也不必一定种在自己的家里,关起门来独赏,让它们在野外路旁,或是在人家粉墙之内也并不妨,只要我偶然经过时能够看见两三眼,也就觉得欣然,很是满足的了。 树木里边我所喜欢的第一种是白杨。小时候读古诗十九首,读过“白杨何萧萧,松柏夹广路”之句,但在南方终未见过白杨,后来在北京才初次看见。谢在杭著《五杂组》中云: “古人墓树多植梧楸,南人多种松柏,北人多种白杨。白杨即青杨也,其树皮白如梧桐,叶似冬青,微风击之辄淅沥有声,故古诗云,白杨多悲风,萧萧愁杀人。予一日宿邹县驿馆中,甫就枕即闻雨声,竟夕不绝,侍儿曰,雨矣。予讶之曰,岂有竟夜雨而无檐溜者?质明视之,乃青杨树也。南方绝无此树。” 《本草纲目》卷三五下引陈藏器曰,“白杨北土极多, 人种墟墓间,树大皮白,其无风自动者乃杨栘,非白杨也。”又寇宗奭云,“风才至,叶如大雨声,谓无风自动则无此事,但风微时其叶孤极处则往往独摇,以其蒂长叶重大,势使然也。”王象晋《群芳谱》则云杨有二种,一白杨,一青杨,白杨蒂长两两相对,遇风则簌簌有声,人多植之坟墓间,由此可知白杨与青杨本自有别,但“无风自动”一节却是相同。在史书中关于白杨有这样的两件故事: 《南史·萧惠开传》,“惠开为少府,不得志,寺内斋前花草甚美,悉铲除,别植白杨。” 《唐书·契苾何力传》,“龙翔中司稼少卿粱脩仁新作大明宫,植白杨于庭,示何力曰,此木易成,不数年可芘。何力不答,但诵白杨多悲风萧萧愁杀人之句,脩仁惊悟,更植以桐。” 这样看来,似乎大家对于白杨都没有什样好感。为什么呢?这个理由我不大说得清楚,或者因为它老是簌簌的动的缘故罢。听说苏格兰地方有一种传说,耶稣受难时所用的十字架是用白杨木做的,所以白杨自此以后就永远在发抖,大约是知道自己的罪孽深重。但是做钉的铁却似乎不曾因此有什么罪,黑铁这件东西在法术上还总有点位置的,不知何以这样地有幸有不幸。(但吾乡结婚时忌见铁,凡门窗上铰链等悉用红纸糊盖,又似别有缘故。) 我承认白杨种在墟墓站的确很好看,然而种在斋前又何尝不好,它那瑟瑟的响声第一有意思。我在前面的院子里种了一棵,每逢夏秋有客来斋夜话的时候,忽闻淅沥声,多疑是雨下,推户出视,这是别种树所没有的佳处。梁少卿怕白杨的萧萧改植梧桐,其实梧桐也何尝一定吉祥,假如要讲迷信的话,吾乡有一句俗谚云,“梧桐大如斗,主人搬家走”,所以就是别庄花园里也很少种梧桐的,这实在是一件很可惜的事,梧桐的枝干和叶子真好看,且不提那一叶落知天下秋的兴趣了。 在我们的后院里却有一棵,不知已经有若干年了,我至今看了它十多年,树干还远不到五合的粗,看它大有黄杨木的神气,虽不厄闰也总长得十分缓慢呢。--因此我想到避忌梧桐大约只是南方的事,在北方或者并没有这句俗谚,在这里梧桐想要如斗大恐怕不是容易的事罢。 第二种树乃是乌桕,这正与白杨相反,似乎只生长于东南,北方很少见。陆龟蒙诗云,“行歇每依鸦舅影”,陆游诗云,“乌桕赤于枫,园林二月中”,又云,“乌桕新添落叶红”,都是江浙乡村的景象。《齐民要术》卷十列“五谷果蓏菜茹非中国物产者”,下注云“聊以存其名目,记其怪异耳,爰及山泽草木任食非人力所种者,悉附于此,”其中有乌臼一项,引《玄中记》云,荆扬有乌臼,其实如鸡头,迮之如胡麻子,其汁味如猪脂。《群芳谱》言,“江浙之人,凡高山大道溪边宅畔无不种,”此外则江西安徽盖亦多有之。关于它的名字,李时珍说,“乌喜食其子,因以名之。……或曰,其木老则根下黑烂成臼,故得此名。”我想这或曰恐太迂曲,此树又名鸦舅,或者与乌不无关系,乡间冬天卖野味有桕子舄(读如呆鸟字),是道墟地方名物,此物殆是乌类乎,但是其味颇佳,平常所谓舄肉几乎便指此舄也。 桕树的特色第一在叶,第二在实。放翁生长稽山镜水间,所以诗中常常说及桕叶,便是那唐朝的张继寒山寺诗所云江枫渔火对愁眠,也是在说这种红叶。王端履著《重论文斋笔录》卷九论及此诗,注云,“江南临水多植乌桕,秋叶饱霜,鲜红可爱,诗人类指为枫,不知枫生山中,性最恶湿,不能种之江畔也。此诗江枫二字亦未免误认耳。”范寅在《越谚》卷中桕树项下说,“十月叶丹,即枫,其子可榨油,农皆植田边,”就把两者误合为一。罗逸长《青山记》云,“山之麓朱村,盖考亭之祖居也,自此倚石啸歌,松风上下,遥望木叶着霜如渥丹,始见怪以为红花,久之知为乌桕树也。”《蓬窗续录》云,“陆子渊《豫章录》言,饶信间桕树冬初叶落,结子放蜡,每颗作十字裂,一丛有数颗,望之若梅花初绽,枝柯诘曲,多在野水乱石间,远近成林,真可作画。此与柿树俱称美荫,园圃植之最宜。”这两节很能写出桕树之美,它的特色仿佛可以说是中国画的,不过此种景色自从我离了水乡的故国已经有三十年不曾看见了。 桕树子有极大的用处,可以榨油制烛。《越谚》卷中蜡烛条下注曰,“卷芯草干,熬桕油拖蘸成烛,加蜡为皮,盖紫草汁则红。”汪曰桢著《湖雅》卷八中说得更是详细: “中置烛心,外裹乌桕子油,又以紫草染蜡盖之,曰桕油烛。用棉花子油者曰青油烛,用牛羊油者曰荤油烛。湖俗祀神祭先必燃两炬,皆用红桕烛。婚嫁用之曰喜烛,缀蜡花者曰花烛,祝寿所用曰寿烛,丧家则用绿烛或白烛,亦桕烛也。” 日本寺岛安良编《和汉三才图会》五八引《本草纲目》语云,“烛有蜜蜡烛虫蜡烛牛脂烛桕油烛,”后加案语曰: “案唐式云少府监每年供蜡烛七十挺,则元以前既有之矣。有数品,而多用木蜡牛脂蜡也。有油桐子蚕豆苍耳子等为蜡者,火易灭。有鲸鲲油为蜡者,其焰甚臭,牛脂蜡亦臭。近年制精,去其臭气,故多以牛蜡伪为木蜡,神佛灯明不可不辨。” 但是近年来蜡烛恐怕已是倒了运,有洋人替我们造了电灯,其次也有洋蜡洋油,除了拿到妙峰山上去之外大约没有它的什么用处了。就是要用蜡烛,反正牛羊脂也凑合可以用得,神佛未必会得见怪,--日本真宗的和尚不是都要娶妻吃肉了么?那么桕油并不再需要,田边水畔的红叶白实不久也将绝迹了罢。这于国民生活上本来没有什么关系,不过在我想起来的时候总还有点怀念,小时候喜读《南方草木状》,《岭表录异》和《北户录》等书,这种脾气至今还是存留着,秋天买了一部大版的《本草纲目》,很为我的朋友所笑,其实也只是为了这个缘故罢了。 十九年十二月二十五日,于北平煆药庐 水里的东西 我是在水乡生长的,所以对于水未免有点情分。学者们说,人类曾经做过水族,小儿喜欢弄水,便是这个缘故。我的原因大约没有这样远,恐怕这只是一种习惯罢了。 水,有什么可爱呢?这件事是说来话长,而且我也有点儿说不上来。我现在所想说的单是水里的东西。水里有鱼虾,螺蚌,茭白,菱角,都是值得记忆的,只是没有这些工夫来一一记录下来,经了好几天的考虑,决心将动植物暂且除外。--那么,是不是想来谈水底里的矿物类么?不,决不。我所想说的,连我自己也不明白它是那一类,也不知道它究竟是死的还是活的,它是这么一种奇怪的东西。 我们乡间称它作ghosychiu,写出字来就是“河水鬼”。它是溺死的人的鬼魂。既然是五伤之一,--五伤大约是水,火,刀,绳,毒罢,但我记得又有虎伤似乎在内,有点弄不清楚了,总之水死是其一,这是无可疑的,所以它照例应“讨替代”。 听说吊死鬼时常骗人从圆窗伸出头去,看外面的美景,(还是美人?)倘若这人该死,头一伸时可就上了当,再也缩不回来了。河水鬼的法门也就差不多是这一类,它每幻化为种种物件,浮在岸边,人如伸手想去捞取,便会被拉下去,虽然看来似乎是他自己钻下去的。 假如吊死鬼是以色迷,那么河水鬼可以说是以利诱了。它平常喜欢变什么东西,我没有打听清楚,我所记得的只是说变“花棒槌”,这是一种玩具,我在儿时听见所以特别留意,至于所以变这玩具的用意,或者是专以引诱小儿亦未可知。但有时候它也用武力,往往有乡人游泳,忽然沉了下去,这些人都是像虾蟆一样地“识水”的,论理决不会失足,所以这显然是河水鬼的勾当,只有外道才相信是由于什么脚筋拘挛或心脏麻痹之故。 照例,死于非命的应该超度,大约总是念经拜忏之类,最好自然是“翻九楼”,不过翻的人如不高妙,从七七四十九张桌子上跌了下来的时候,那便别样地死于非命,又非另行超度不可了。翻九楼或拜忏之后,鬼魂理应已经得度,不必再讨替代了,但为防万一危险计,在出事地点再立一石幢,上面刻南无阿弥陀佛六字,或者也有刻别的文句的罢,我却记不起来了。在乡下走路,突然遇见这样的石幢,不是一件很愉快的事,特别是在傍晚,独自走到渡头,正要下四方的渡船亲自拉船索渡过去的时候。 话虽如此,此时也只是毛骨略略有点耸然,对于河水鬼却压根儿没有什么怕,而且还简直有点儿可以说是亲近之感。水乡的住民对于别的死或者一样地怕,但是淹死似乎是例外,实在怕也怕不得许多,俗语云,瓦罐不离井上破,将军难免阵前亡,如住水乡而怕水,那么只好搬到山上去,虽然那里又有别的东西等着,老虎,马熊。我在大风暴中渡过几回大树港,坐在二尺宽的小船内在白鹅似的浪上乱滚,转眼就可以沉到底去,可是像烈士那样从容地坐着,实在觉得比大元帅时代在北京还要不感到恐怖。 还有一层,河水鬼的样子也很有点爱娇。普通的鬼保存它死时的形状,譬如虎伤鬼之一定大声喊阿唷,被杀者之必用一只手提了它自己的六斤四两的头之类,唯独河水鬼则不然,无论老的小的村的俊的,一掉到水里去就都变成一个样子,据说是身体矮小,很像是一个小孩子,平常三五成群,在岸上柳树下“顿铜钱”,正如街头的野孩子一样,一被惊动便跳下水去,有如一群青蛙,只有这个不同,青蛙跳时“不东”的有水响,有波纹,它们没有。为什么老年的河水鬼也喜欢摊钱之戏呢?这个,乡下懂事的老辈没有说明给我听过,我也没有本领自己去找到说明。 我在这里便联想到了在日本的它的同类。在那边称作“河童”,读如kappa,说是kawawappa之略,意思即是川童二字,仿佛芥川龙之介有过这样名字的一部小说,中国有人译为“河伯”,似乎不大妥贴。这与河水鬼有一个极大的不同,因为河童是一种生物,近于人鱼或海和尚。它与河水鬼相同要拉人下水,但也喜欢拉马,喜欢和人角力。它的形状大概如猿猴,色青黑,手足如鸭掌,头顶下凹如碟子,碟中有水时其力无敌,水涸则软弱无力,顶际有毛发一圈,状如前刘海,日本儿童有蓄此种发者至今称作河童发云。 柳田国男在《山岛民谭集》(1914年)中有一篇“河童驹引”的研究,冈田建文的《动物界灵异志》(1927年)第三章也是讲河童的,他相信河童是实有的动物,引《幽明录》云,“水蝹一名蝹童,一名水精,裸形人身,长三五尺,大小不一,眼耳鼻舌唇皆具,头上戴一盆,受水三五升,只得水勇猛,失水则无勇力,”以为就是日本的河童。关于这个问题我们无从考证,但想到河水鬼特别不像别的鬼的形状,却一律地状如小儿,仿佛也另有意义,即使与日本河童的迷信没有什么关系,或者也有水中怪物的分子混在里边,未必纯粹是关于鬼的迷信了罢。 十八世纪的人写文章,末后常加上一个尾巴,说明寓意,现在觉得也有这个必要,所以添写几句在这里。人家要怀疑,即使如何有闲,何至于谈到河水鬼去呢?是的,河水鬼大可不谈,但是河水鬼的信仰以及有这信仰的人却是值得注意的。我们平常只会梦想,所见的或是天堂,或是地狱,但总不大愿意来望一望这凡俗的人世,看这上边有些什么人,是怎么想。社会人类学与民俗学是这一角落的明灯,不过在中国自然还不发达,也还不知道将来会不会发达。我愿意使河水鬼来做个先锋,引起大家对于这方面的调查与研究之兴趣。我想恐怕喜欢顿铜钱的小鬼没有这样力量,我自己又不能做研究考证的文章,便写了这样一篇闲话,要想去抛砖引玉实在有点惭愧。但总之关于这方面是“伫候明教”。 十九年五月 哑吧礼赞 俗语云,“哑吧吃黄连”,谓有苦说不出也。但又云,“黄连树下弹琴”,则苦中作乐,亦是常有的事。哑吧虽苦于说不出话,盖亦自有其乐,或者且在吾辈有嘴巴人之上,未可知也。 普通把哑吧当作残废之一,与一足或无目等视,这是很不公平的事。哑吧的嘴既没有残,也没有废,他只是不说话罢了。《说文》云:“瘖,不能言病也。”就是照许君所说,不能言是一种病,但这并不是一种要紧的病,于嘴的大体用处没有多大损伤。查嘴的用处大约是这几种,(一)吃饭,(二)接吻,(三)说话。哑吧的嘴原是好好的,既不是缺少舌尖, 也并不是上下唇连成一片,那么他如要吃喝,无论番菜或是“华餐”,都可以尽量受用,决没有半点不便,所以哑吧于个人的荣卫上毫无障碍,这是可以断言的。至于接吻呢?既如上述可以自由饮啖的嘴,在这件工作当然也无问题,因为如荷兰威耳德(van?de?velde)医生在《圆满的结婚》第八章所说,接吻的种种大都以香味触三者为限,于声别无关系,可见哑吧不说话之绝不妨事了。 归根结蒂,哑吧的所谓病还只是在“不能言”这一点上。据我看来,这实在也不关紧要。人类能言本来是多此一举,试看两间林林总总,一切有情,莫不自遂其生,各尽其性,何曾说一句话。古人云,“猩猩能言,不离禽兽,鹦鹉能言,不离飞鸟。”可怜这些畜生,辛辛苦苦,学了几句人家的口头语,结果还是本来的鸟兽,多被圣人奚落一番,真是何苦来。 从前四只眼睛的仓颉先生无中生有地造文字,害得好心的鬼哭了一夜,我怕最初类猿人里那一匹直着喉咙学说话的时候,说不定还着实引起了原始天尊的长叹了呢。人生营营所为何事,“饮食男女,人之大欲存焉,”既于大欲无亏,别的事岂不是就可以随便了么?中国处世哲学里很重要的一条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如哑吧者,可以说是能够少一事的了。 语云,“病从口入,祸从口出”。说话不但于人无益,反而有害,即此可见。一说话,话中即含有臧否,即是危险,这个年头儿。人不能老说“我爱你”等甜美的话,--况且仔细检查,我爱你即含有我不爱他或不许他爱你等意思,也可以成为祸根。哲人见客寒暄,但云“今天天气……哈哈哈!”不再加说明,良有以也,盖天气虽无知,唯说其好坏终不甚妥,故以一笑了之。往读杨恽报孙会宗书,但记其“种一顷豆,落而为萁”等语,心窃好之,却不知杨公竟因此而腰斩,犹如湖南十五六岁的女学生们以读《落叶》(系郭沫若的,非徐志摩的《落叶》)而被枪决,同样地不可思议。 然而这个世界就是这样不可思议的世界,其奈之何哉。几千年来受过这种经验的先民留下遗训曰,“明哲保身”。几十年来看惯这种情形的茶馆贴上标语曰,“莫谈国事”。吾家金人三缄其口,二千五百年来为世楷模,声闻弗替。若哑吧者岂非今之金人欤? 常人以能言为能,但亦有因装哑吧而得名者,并且上下古今这样的人并不很多,即此可知哑吧之难能可贵了。第一个就是那鼎鼎大名的息夫人。她以倾国倾城的容貌,做了两任王后,她替楚王生了两个儿子,可是没有对楚王说一句话。喜欢和死了的古代美人吊膀子的中国文人于是大做特做其诗,有的说她好,有的说她坏,各自发挥他们的臭美,然而息夫人的名声也就因此大起来了。老实说,这实是妇女生活的一场悲剧,不但是一时一地一人的事情,差不多就可以说是妇女全体的运命的象征。 易卜生所作《玩物之家》一剧中女主人公娜拉说,她想不到自己竟替莫不相识的男子生了两个子女,这正是息夫人的运命,其实也何尝不就是资本主义下的一切妇女的运命呢。还有一位不说话的,是汉末隐士姓焦名先的便是。吾乡金古良作《无双谱》,把这位隐士收在里面,还有一首赞题得好: “孝然独处,绝口不语,默隐以终,笑杀狐鼠。” 并且据说“以此终身,至百余岁”,则是装了哑吧,既成高士之名,又享长寿之福,哑吧之可赞美盖彰彰然明矣。 世道衰微,人心不古,现今哑吧也居然装手势说起话来了。不过这在黑暗中还是不能用,不能说话。孔子曰,“邦无道,危行言逊。”哑吧其犹行古之道也欤。 十八年十一月十三日,北平 村里的戏班子 去不去到里赵看戏文?七斤老捏住了照例的那四尺长的毛竹旱烟管站起来说。 好吧。我踌躇了一会才回答,晚饭后舅母叫表姊妹们都去做什么事去了,反正搓不成麻将。 我们出门往东走,面前的石板路朦胧地发白,河水黑黝黝的,隔河小屋里“哦”的叹了一声,知道劣秀才家的黄牛正在休息。再走上去就是外赵,走过外赵才是里赵,从名字上可以知道这是赵氏聚族而居的两个村子。 戏台搭在五十叔的稻地上,台屁股在半河里,泊着班船,让戏子可以上下。台前站着五六十个看客,左边有两间露天看台,是赵氏搭了请客人坐的。我因了五十婶的招待坐了上去, 台上都是些堂客,老是嗑着瓜子,鼻子里闻着猛烈的头油气。戏台上点了两盏乌黮黮的发烟的洋油灯,侉侉侉地打着破锣,不一会儿有人出台来了,大家举眼一看,乃是多福纲司,镇塘殿的蛋船里的一位老大,头戴一顶灶司帽,大约是扮着什么朝代的皇帝。他在正面半桌背后坐了一分钟之后,出来踱了一趟,随即有一个赤背赤脚,单系一条牛头水裤的汉子,手拿两张破旧的令旗,夹住了皇帝的腰胯,把他一直送进后台去了。 接着出来两三个一样赤着背,挽着纽纠头的人,起首乱跌,将他们的背脊向台板乱撞乱磕,碰得板都发跳,烟尘陡乱,据说是在“跌鲫鱼爆”,后来知道在旧戏的术语里叫作摔壳子。这一摔花了不少工夫,我渐渐有点忧虑,假如不是谁的脊梁或是台板摔断一块,大约这场跌打不会中止。好容易这两三个人都平安地进了台房,破锣又侉侉地开始敲打起来,加上了斗鼓的格答格答的声响,仿佛表示要有重要的事件出现了。忽然从后台唱起“呀”的一声,一位穿黄袍,手拿象鼻刀的人站在台口,台下起了喊声,似乎以小孩的呼笑为多: “弯老,猪头多少钱一斤??……” “阿九阿九,桥头吊酒,……” 我认识这是桥头卖猪肉的阿九。他拿了象鼻刀在台上摆出好些架势,把眼睛轮来轮去的,可是在小孩们看了似乎很是好玩,呼号得更起劲了,其中夹着一两个大人的声音道: “阿九,多卖点力气。” 一个穿白袍的撅着一枝两头枪奔出来,和阿九遇见就打,大家知道这是打更的长明,不过谁也和他不打招呼。 女客嗑着瓜子,头油气一阵阵地熏过来。七斤老靠了看台站着,打了两个呵欠,抬起头来对我说道,到那边去看看吧。 我也不知道那边是什么,就爬下台来,跟着他走。到神桌跟前,看见桌上供着五个纸牌位,其中一张绿的知道照例是火神菩萨。再往前走进了两扇大板门,即是五十叔的家里。堂前一顶八仙桌,四角点了洋蜡烛,在搓麻将,四个人差不多都是认识的。我受了“麦镬烧”的供应,七斤老在抽他的旱烟--“湾奇”,站在人家背后看得有点入迷。糊里糊涂地过了好些时光,很有点儿倦怠,我催道,再到戏文台下溜一溜吧。 嗡,七斤老含着旱烟管的咬嘴答应。眼睛仍望着人家的牌,用力地喝了几口,把烟蒂头磕在地上,别转头往外走,我拉着他的烟必子,一起走到稻地上来。 戏台上乌黮黮的台亮还是发着烟,堂客和野小孩都已不见了,台下还有些看客,零零落落地大约有十来个人。一个穿黑衣的人在台上踱着。原来这还是他阿九,头戴毗卢帽,手执仙帚,小丑似的把脚一伸一伸地走路,恐怕是“合钵”里的法海和尚吧。 站了一会儿,阿九老是踱着,拂着仙帚。我觉得烟必子在动,便也跟了移动,渐渐往外赵方面去,戏台留在后边了。 忽然听得远远地破锣侉侉地响,心想阿九这一出戏大约已做完了吧。路上记起儿童的一首俗歌来,觉得写得很好: 台上紫云班,台下都走散。 连连关庙门,东边墙壁都爬坍。 连连扯得住,只剩一担馄饨担。 十九年六月 南北的点心 中国地大物博,风俗与土产随地各有不同,因为一直缺少人纪录,有许多值得也是应该知道的事物,我们至今不能知道清楚,特别是关于衣食住的事项。我这里只就点心这个题目,依据浅陋所知,来说几句话,希望抛砖引玉,有旅行既广,游历又多的同志们,从各方面来报道出来,对于爱乡爱国的教育,或者也不无小补吧。 我是浙江东部人,可是在北京住了将近四十年,因此南腔北调,对于南北情形都知道一点,却没有深厚的了解。据我的观察来说,中国南北两路的点心,根本性质上有一个很大的区别,简单的下一句断语,北方的点心是常食的性质,南方的则是闲食。我们只看北京人家做饺子馄饨面总是十分 茁实,馅决不考究;面用芝麻酱拌,最好也只是炸酱;馒头全是实心。本来是代饭用的,只要吃饱就好,所以并不求精。 若是回过来走到东安市场,往五芳斋去叫了来吃,尽管是同样名称,做法便大不一样,别说蟹黄包子,鸡肉馄饨,就是一碗三鲜汤面,也是精细鲜美的,可是有一层,这决不可能吃饱当饭,一则因为价钱比较贵,二则昔时无此习惯。抗战以后上海也有阳春面,可以当饭了,但那是新时代的产物,在老辈看来,是不大可以为训的。 我母亲如果在世,已有一百岁了,她生前便是绝对不承认点心可以当饭的,有时生点小毛病,不喜吃大米饭,随叫家里做点馄饨或面来充饥,即使一天里仍然吃过三回,她却总说今天胃口不开,因为吃不下饭去,因此可以证明那馄饨和面都不能算是饭。这种论断,虽然有点儿近于武断,但也可以说是有客观的佐证,因为南方的点心是闲食,做法也是趋于精细鲜美,不取茁实一路的。上文五芳斋固然是很好的例子,我还可以再举出南方做烙饼的方法来,更为具体,也有意思。 我们故乡是在钱塘江的东岸,那里不常吃面食,可是有烙饼这物事。这里要注意的,是烙不读作老字音,乃是“洛”字入声,又名为山东饼,这证明原来是模仿大饼而作的,但是烙法却大不相同了。乡间卖馄饨面和馒头都分别有专门的店铺,唯独这烙饼只有摊,而且也不是每天都有,这要等待那里有社戏,才有几个摆在戏台附近,供看戏的人买吃,价格是每个制钱三文,计油条价二文,葱酱和饼只要一文罢了。做法是先将原本两折的油条扯开,改作三折,在熬盘上烤焦,同时在预先做好的直径约二寸,厚约一分的圆饼上,满搽红酱和辣酱,撒上葱花,卷在油条外面,再烤一下,就做成了。它的特色是油条加葱酱烤过,香辣好吃,那所谓饼只是包裹油条的东西,乃是客而非主,拿来与北方原来的大饼相比,厚大如茶盘,卷上黄酱大葱,大嚼一张,可供一饱,这里便显出很大的不同来了。 上边所说的点心偏于面食一方面,这在北方本来不算是闲食吧。此外还有一类干点心,北京称为饽饽,这才当作闲食,大概与南方则无什么差别。但是这里也有一点不同,据我的考察,北方的点心历史古,南方的历史新,古者可能还有唐宋遗制,新的只是明朝中叶吧。点心铺招牌上有常用的两句话,我想借来用在这里,似乎也还适当,北方可以称为“官礼茶食”,南方则是“嘉湖细点”。 我们这里且来作一点烦琐的考证,可以多少明白这时代的先后。查清顾张思的《土风录》卷六,点心条下云:“小食曰点心,见吴曾《漫录》。唐郑傪为江淮留后,家人备夫人晨馔,夫人谓其弟曰:‘治妆未毕,我未及餐,尔且可点心。’俄而女仆请备夫人点心,傪诟曰:‘适已点心,今何得又请!’”由此可知点心古时即是晨馔。同书又引周辉《北辕录》云:“洗漱冠栉毕,点心已至。”后文说明点心中馒头馄饨包子等,可知是说的水点心,在唐朝已有此名了。 茶食一名,据《土风录》云:“干点心曰茶食,见宇文懋昭《金志》:‘婿先期拜门,以酒馔往,酒三行,进大软脂小软脂,如中国寒具,又进蜜糕,人各一盘,曰茶食。’《北辕录》云:金国宴南使,未行酒,先设茶筵,进茶一盏,谓之茶食。”茶食是喝茶时所吃的,与小食不同,大软脂,大抵有如蜜麻花,蜜糕则明系蜜饯之类了。从文献上看来,点心与茶食两者原有区别,性质也就不同,但是后来早已混同了,本文中也就混用,那招牌上的话也只是利用现代文句,茶食与细点作同意语看,用不着再分析了。 我初到北京来的时候,随便在饽饽铺买点东西吃,觉得不大满意,曾经埋怨过这个古都市,积聚了千年以上的文化历史,怎么没有做出些好吃的点心来。老实说,北京的大八件小八件,尽管名称不同,吃起来不免单调,正和五芳斋的前例一样,东安市场内的稻香春所做南式茶食,并不齐备,但比起来也显得花样要多些了。 过去时代,皇帝向在京里,他的享受当然是很豪华的,却也并不曾创造出什么来,北海公园内旧有“仿膳”,是前清膳房的做法,所做小点心,看来也是平常,只是做得小巧一点而已。南方茶食中有些东西,是小时候熟悉的,在北京都没有,也就感觉不满足,例如糖类的酥糖,麻片糖,寸金糖,片类的云片糕,椒桃片,松仁片,软糕类的松子糕,枣子糕,蜜仁糕,桔红糕等。此外有缠类,如松仁缠,栳桃缠,乃是在干果上包糖,算是上品茶食,其实倒并不怎么好吃。 南北点心粗细不同,我早已注意到了,但这是怎么一个系统,为什么有这差异?那我也没有法子去查考,因为孤陋寡闻,而且关于点心的文献,实在也不知道有什么书籍。但是事有凑巧,不记得是那一年,或者什么原因了,总之见到几件北京的旧式点心,平常不大碰见,样式有点别致的,这使我忽然大悟,心想这岂不是在故乡见惯的“官礼茶食”么? 故乡旧式结婚后,照例要给亲戚本家分“喜果”,一种是干果,计核桃,枣子,松子,榛子,讲究的加荔枝,桂圆。又一种是干点心,记不清它的名字。查范寅《越谚》饮食门下,记有金枣和珑缠豆两种,此外我还记得有佛手酥,菊花酥和蛋黄酥等三种。这种东西,平时不易销,店铺里也不常备,要结婚人家订购才有,样子虽然不差,但材料不大考究,即使是可以吃得的佛手酥,也总不及红绫饼或梁湖月饼,所以喜果送来,只供小孩们胡乱吃一阵,大人是不去染指的。可是这类喜果却大抵与北京的一样,而且结婚时节非得使用不可。云片糕等虽是比较要好,却是决不使用的。这是什么理由? 这一类点心是中国旧有的,历代相承,使用于结婚仪式。一方面时势转变,点心上发生了新品种,然而一切仪式都是守旧的,不轻易容许改变,因此即使是送人的喜果,也有一定的规矩,要定做现今市上不通行了的物品来使用。同是一类茶食,在甲地尚在通行,在乙地已出了新的品种,只留着用于“官礼”,这便是南北点心情形不同的缘因了。 上文只说得“官礼茶食”,是旧式的点心,至今流传于北方。至于南方点心的来源,那还得另行说明。“嘉湖细点”这四个字,本是招牌和仿单上的口头禅,现在正好借用过来,说明细点的来源。因为据我的了解,那时期当为前明中叶,而地点则是东吴西浙,嘉兴湖州正是代表地方。我没有文书上的资料,来证明那时吴中饮食丰盛奢华的情形,但以近代苏州饮食风糜南方的事情来作比,这里有点类似。 明朝自永乐以来,政府虽是设在北京,但文化中心一直还是在江南一带。那里官绅富豪生活奢侈,茶食一类就发达起来。就是水点心,在北方作为常食的,也改作得特别精美,成为以赏味为目的的闲食了。这南北两样的区别,在点心上存在得很久,这里固然有风俗习惯的关系,一时不易改变;但在“百花齐放”的今日,这至少该得有一种进展了吧。其实这区别不在于质而只是量的问题,换一句话即是做法的一点不同而已。我们前面说过,家庭的鸡蛋炸酱面与五芳斋的三鲜汤面,固然是一例。此外则有大块粗制的窝窝头,与“仿膳”的一碟十个的小窝窝头,也正是一样的变化。 北京市上有一种爱窝窝,以江米煮饭捣烂(即是糍粑)为皮,中裹糖馅,如元宵大小。李光庭在《乡言解颐》中说明它的起源云:相传明世中宫有嗜之者,因名曰御爱窝窝,今但曰爱而已。这里便是一个例证,在明清两朝里,窝窝头一件食品,便发生了两个变化了。本来常食闲食,都有一定习惯,不易轻轻更变,在各处都一样是闲食的干点心则无妨改良一点做法,做得比较精美,在人民生活水平日益提高的现在,这也未始不是切合实际的事情吧。国内各地方,都富有不少有特色的点心,就只因为地域所限,外边人不能知道,我希望将来不但有人多多报道,而且还同土产果品一样,陆续输到外边来,增加人民的口福。 泥孩儿 从前在什么书上,看见德国须勒格尔博士说,东亚的人形玩具始于荷兰的输入,心里不大相信,虽然近世的“洋娃娃”这句话似乎可以给它作一个证明。 本来这人形玩具的起源当在上古时代,各国都能自然发生,如埃及希腊罗马的古坟据说都发现过牙雕或土制的偶人,大抵是在儿童的坟里,所以知道是玩具的性质,另外有殉葬的一种,用以替代活人,那是所谓“俑”了。 由是可知,这种玩具的偶人的起源不可能有一定的地方,应是各地自由发展。可是它又很容易感受外来的影响,现时的洋娃娃服装相貌还没有和老百姓一样,宋代曾通称摩侯罗或磨喝乐,也是外来语,大概与佛教有关系,虽然还没有考 究出它的来源。这在《老学庵笔记》中称作“泥孩儿”,当是指泥制的孩儿那一种,但别处又见有“帛新妇子”与“磁新妇子”的名称,可见也有一种“美人儿”,比现代的洋娃娃式样更多了。 小时候在乡下买“烂泥菩萨”玩耍,有状元;有“一团和气”;还有妇女,通称“老螨”,即指“堕民”中的女人,因为她们在前朝是贱民,规定世世给平民服役,女人都还穿的古装束,青衣裙青背心,发梳作高髻称“朝前髻”(平民妇女唯居丧时梳此髻)。土偶作古装,无人能识,所以认错了。现在想起束,这种“老螨”的烂泥菩萨,着实可以珍重保存,只可惜现今恐怕已经找不到了。 中国历代的“俑”,自六朝至唐,尚留存不少,很可以供给画家和排演电影的人作参考,人形玩具如能保留,亦可有不小用处。但玩具殉葬到底是绝少数,平常玩耍过后全部毁弃,古时玩具无由得见。这不但是实物难得,便是文字纪录,也极不易找,盖由中国文人太是正经,受儒教思想的束缚,对于生活细节,怕涉烦琐,不敢下笔的缘故。 汉人在《潜夫论》中有云:“或作泥车瓦狗诸戏弄之具,以巧诈小儿,皆无益也。”可以代表士大夫的玩具观。我们从佛经中看来,印度就要好得多多。如在《大智度论》中说:“人有一子,喜不净中戏,聚土为谷,以草木为鸟兽,而生爱着,人有夺者,嗔恚啼哭,其父知已,此子今虽爱着,此事易离耳,小大自休。”末句轻轻四字,是多么有理解的话。又《六度集经》中记须大拿王子将二子布施给人,王妃悲叹,“今儿戏具,泥象泥牛,泥马泥猪,杂巧诸物,纵横于地,睹之心感。”也说的很有人情。 为了儿童的福利,应该发展玩具制作,特别是人形玩具这一部门。古来的“泥孩儿”,“美人儿”,都能有新的发展,此外泥车瓦狗,泥马泥猪,也是必要的,这应与新文明的玩具并重,不可落后,因为这些固然是旧的,但正是日常生活中所有的事物。本来想谈谈玩具的事情,却不料只说得偶人这一方面,所以题目也就用了宋人所说的泥孩儿,虽然这一个字不大能够包括人形玩具的全部。 不倒翁 不倒翁是很好的一种玩具,不知道为什么在中国不很发达。这物事在唐朝就有,用作劝酒的东西。名为“酒胡子”,大约是做为胡人的样子,唐朝是诸民族混合的时代,所以或者很滑稽的表现也说不定。三十年前曾在北京古董店看到一个陶俑,有北朝的一个胡奴像,坐在地上弹琵琶,同生人一样大小。这是一个例子,可见在六朝以后,胡人是家庭中常见的。 这酒胡子有多么大,现在不知道了,也不知道怎样用法,我们只从元微之的诗里,可以约略晓得罢了:“遣闷多凭酒,公心只仰胡,挺身惟直指,无意独欺愚。”这办法传到宋朝,《墨庄漫录》记之曰:“饮席刻木为人而锐其下,置之盘中左右 欹侧,僛僛然如舞状,力尽乃倒,视其传筹所至,酹之以杯,谓之劝酒胡。”这劝酒胡是终于跌倒的--不过一时不容易倒--所以与后来的做法不尽相同;但于跌倒之前要利用它的重心,左右欹侧,这又同后来是相近的了。做成“不倒翁”以后,辈分是长了,可是似乎代表圆滑取巧的作风,它不给人以好印象,到后来与儿童也渐益疏远了。名称改为“扳不倒”,方言叫做“勃弗倒”,勃字写作正反两个“或”字在一起,难写得很,也很难有铅字,所以从略。 不倒翁在日本的时运要好得多了。当初名叫“起来的小和尚”,就很好玩。在日本狂言里便已说及,“狂言”系是一种小喜剧,盛行于十二三世纪,与中国南宋相当。后来通称“达摩”,因画作粗眉大眼,身穿绯衣,兜住了两脚,正是“面壁九年”的光景。这位达摩大师来至中国,建立禅宗,在思想史上确有重大关系,但与一般民众和妇孺,却没有什么情分。 在日本,一说及达摩,真是人人皆知,草木虫鱼都有以他为名的,有形似的达摩船,女人有达摩髻,从背上脱去外套叫做“剥达摩”!眼睛光溜溜的达摩,又是儿童多么热爱的玩具呀!达摩的“趺跏而坐”的坐法,特别也与日本相近,要换别的东西上去很容易,这又使“达摩”变化成多样的模型。从达摩一变而成“女达摩”,这仿佛是从“女菩萨”化出来的,又从女达摩一变而化作儿童,便是很顺当的事情了。名称虽是“达摩”,男的女的都可以有,随后变成儿童,就是这个缘故。日本东北地方寒冷,冬天多用草囤安放小孩,形式略同“猫狗窝”相似,小孩坐在里边,很是温暖;尝见鹤冈地方制作这一种“不倒翁”,下半部是土制的,上半部小孩的脸同衣服,系用洋娃娃的材料制成。这倒很有一种地方色彩。 不倒翁本来是上好的发明,就只是没有充分的利用,中国人随后“垂脚而坐”的风气,也不大好用它。但是,这总值得考虑,怎样来重新使用这个发明,丰富我们玩具的遗产;问题只须离开成人,不再从左右摇摆去着想,只当他作小孩子看待,一定会得看出新的美来的吧。 希腊神话 在《卓娅和舒拉的故事》里,有一节叫做希腊神话。一天卓娅在店头看见指环上的宝石,问她母亲,知道为什么人们在指环上镶宝石的故事吗?母亲便为她们讲普罗米修斯的事。这是希腊神话里的一节,我们且引原书的话: “我给他们讲,有一次赫尔库列斯救普罗米修斯来了。赫尔库列斯是一个力气很大而且仁慈的人,是真正的英雄。他谁也不怕,连宙斯他也不怕。他用自己的宝剑砍断了把普罗米修斯锁在断崖上的锁链,解放了普罗米修斯。但是宙斯的旨意仍然有效。这些旨意里说,普罗米修斯永远不能摆脱他的锁链,从此锁链的一环带着一块石头就这样留在他的手上了。由那时候开始,为了纪念普罗米修斯。人们就在指头 上带镶有宝石的指环。” 古人有一种奇异的意见,以为头上戴花圈,指上带环的习惯是用以纪念他们的大恩人普罗米修斯的,因为他曾在高加索的岩石冰雪中间,戴了桎梏,经历三万年之久。宙斯是宇宙大神,曾经立誓永不释放普罗米修斯的,普罗米修斯经赫尔库列斯的干涉而得了解放,可是不至完全毁损了他的权威,所以他命令普罗米修斯在得了自由之后,要在手指上戴着一个用了镣铐的铁与被锁着过的岩石所做成的小环。人们为纪念恩人的受难,自此以后就都戴指环了。这里所谓古人,大都是纪元前一世纪的罗马文人,善于取神话的小话编织成美丽的故事,这指环的传说也是属于这一类的。 唯一的希腊作家所编的《希腊神话》中,关于这一节却是另一样说法,他说:“赫耳库列斯射死那吃普罗米修斯的肝的那只鹰,解放了普罗米修斯,他自己择取了橄榄枝,作为束缚。”则是救助了普罗米修斯的赫尔库列斯本人,须得替代他所放的囚人束缚起来,这样他选用了他所爱好的橄榄枝。这是戴花圈的起源,与上文相似的另一种美丽的传说。 普罗米修斯上天去给人类偷火,为宙斯所恨,以致受极大的苦难,是人类的极大恩人。但说也奇怪,在希腊却自古并无他的庙宇,他的名字只留存于言语文字,这实是最好的纪念,比任何仪式崇拜更为永久可靠。这是希腊神话的光辉的一页,胜过《旧约》,虽然有《失乐园》等替它摆门面。 喜剧的价值 我少听京戏,但是对于地方戏却是看了不少,所以也有很多的感触。第一觉得中国“戏文”有一点与别国不同,值得一说的,那便是偏爱喜剧。 照普通说法,喜剧可分为广义狭义两种。广义的是团圆结局的戏,虽然中间尽有悲欢离合,近似悲剧的片段,但结末总是欢喜会合,以大团圆收场。从前乡间习惯,开始时必演“八仙庆寿”“赐福”和“踢魁”,继之以“掘藏”,极尽人生的大望,随后开始演戏。到了戏文终了的时候,必定是团圆结局,在整本演出时那无问题,由剧中人表演结婚了事,就是后来不是这样做了,也还是如此表演,譬如一出打仗的戏完了,将军刚刚挺枪进去,接着就出来了一生一旦,匆匆 向外边纳头便拜,表示“拜堂”之意,也即是说这一天的戏算是完了。观众也都了解这个意思,在喜乐声中,看见两人交拜,便说“拜堂”了,纷纷准备走散。这种习惯不晓得别处有没有,小时候看绍兴戏文,记得如此,这说来已是五十年前事了。 狭义的喜剧,便是戏剧中滑稽部分,以诙谐的言动,博得观众的一笑。这种喜剧在文艺成绩上不算太多,但在艺术演出上,却很是丰富,我们只须回忆戏文上副净的重要,便可以知道,因为这些喜剧差不多都是由副净来演出的,地方戏上的《五美图》里的老丁,《紫玉壶》里的大师爷,都是极精彩的角色,是很被观众所欢迎的。 中国人民喜爱喜剧,这便是性情明朗,酷爱和平的表示。世界上有些民族偏爱悲剧,对于人生别有看法,我们也不必表示反对,也只是我行我素,仍旧 踏桨船 《漫画》九十三期上登载有五个画家的旅行纪事,题曰“野草闲花”,因为系浙东的事情,所以看了很有兴趣,特别是那一张“手足之情”,画宁波的手摇水车与绍兴的脚划船,不独上海人觉得奇怪,想来也实在特殊,尤其用脚踏桨。但是漫画上却弄错了,画作一个人踏着两枝桨,空着两只手,并不拿着一张划楫,使得船不能左右进行,这是不合事理的。桨这东西有使船推进的力量,没有别的用处,所以必须画作两脚踏一支桨(在船的右边),另外手里还须拿着一支楫才行,也才能使船进退自如。 这种踏桨船,据欧阳昱的《见闻琐录》里说,是始于中州周沐润,在太平天国时代,从常熟日往上海报米价。“其 船长仅丈余,广仅三尺余,篷高二尺余,内仅可卧二人,不能坐,坐即欹侧,驾船者在船头亦卧下,用两脚踏棹行,棹长约七八尺,一踏即行二三丈,昼夜可行二百数十里。”这船在绍兴是“古已有之”,周沐润是李越缦的朋友,久居绍兴,知道这船,到常熟做知县时便利用它的便利,乃用以报知米价罢了。陈昼卿勤余诗存中一诗咏踏桨船,注云:“船长丈许,广三尺,坐卧容一身,一人坐船尾,以足踏桨行如飞,向唯越人用以狎潮渡江,今江淮人并用之,以代急足。”时为咸丰辛酉,正是太平天国时期,陈君是山阴人,故所述船的形状不误。欧阳君盖江西人,所说似出传闻,难免有错误。 徐珂在《可言》中记杜山次话,江伯训权知山阴时,以事赴乡,辄棹划舟往,划舟小如叶,舟子坐舟尾,以足推桨使进,乘者可坐卧,不可立。说的也是这种脚踏船,但名称误作“划船”了,划船乃是只用楫划的,大抵无篷,不堪远行。江伯训权知山阴,盖前清宣统年间事,江为人甚奇,说他为官清正,可是不廉,所以有“长手包龙图”之称。他要钱决不在会引起民愤的事情上去弄,只在富家的民事案件上去取,正是他的巧妙。他坐脚踏船下乡,也是很妙的事情,这第一是表示不扰民,带去一个书办而已。外乡人要坐这样船,非有决心不可,因为它是很危险的,容易出风险,他能坐得这船,可见是不怕冒险的。 夸父追日 陶渊明古来都当他作隐逸诗人,这是皮相之见,其实他是很积极的,最明了的表示是他的《读山海经》的诗。这诗一共十三首,第一首八韵是他用平常的《归田园居》的情调,所以读来不觉得,到了末五首,便变作慷慨激昂,引起人家的注意了。 《山海经》里记述下来的微少的一点古代神话,经他保存引申,实在比屈原的《天问》还要可贵,至于声调更比较要激越的多了。第十首最为世所知,如云:“精卫衔微木,将以填沧海。刑天舞干戚,猛志故常在。”固然最是明显,但第九首云:“夸父诞宏志,乃与日竞走,俱至虞渊下,似若无胜负。神力既殊妙,倾河焉足有。余迹寄邓林,功竟在身后。” 本来精卫刑天与夸父都是以失败终的人物,然而作者并不是这种看法,却说道“猛志故常在”,又道“化去不复悔”,表示勇往直前的精神。夸父的事据注文云:“夸父不量力,欲追日影,逮之于禺谷,渴欲得饮,饮于河渭,河渭不足,北饮大泽,未至道渴而死,弃其杖,化为邓林。”汪双池著《山海经存》卷八云:“考此书所屡言夸父,大抵不量力之人,欲穷日出入之所而不能至,遂道困而死,如穆王之欲周行天下者耳。”明明说他不自量力,妄欲追日,但陶渊明并不责备这点,反加以称赞道:“功竟在身后”,而且他对于穆王的周行天下的志愿,并不厚非,所以在第三首结末说道“恨不及周穆,托乘一来游”了。 陶渊明歌颂中国古代神话里的人物,在后世得到响应,除周穆王有《穆天子传》外,其他的精卫,刑天,夸父诸人的故事,差不多通过了他的诗而流传下来;里边特别是夸父,流传得更是广远,因为它已超越了文人学士的范围,在民间故事中已有一席地,那么这“功竟在身后”的评语,岂不是确切不过了么? 据地方传说,大概是属于湖南地方罢,夸父要追上日头,从丹渊跑起,一直向南奔去,到了湖南辰州的时候,日头还没有过午呢。他肚子饿了,便拿了一个锅子,架在三座大山顶上,煮了一锅饭,吃了以后,心想把这锅灶做追赶日头的证据。他就对当地的人民说,我是共工氏的后代,叫做夸父,于本年本月本日午时,追日到此,至今辰州东边,还有一座山,就叫做夸父山。 夸父一直赶着太阳走,眼看日影渐渐西沉,走到甘肃的安定县地方,忽然觉得一只鞋子要掉了,他把它抖了一抖,然后再追,以后此地便叫“振履堆”。到了虞渊,终于他把日头追上了,但是走近日头,热不可耐,他便用手捧黄河与渭河的水,喝了一阵,喝光了还不够,终于渴死在路上了。人民佩服他的勇气,把他埋葬了,他的大木杖便植在坟头,做个纪念,后来竟变成一个大树林了,叫做邓林,又名夸父之野。这个传说不知道出于何处,我也是传抄来的,大抵根据《山海经》而演化出来的,中间有地理的引证,或者由文人润色亦未可知。现在大家都想向月亮进发的时候,回头看追日的英雄,也不能以不量力一语抹杀,觉得诗人的称赞是正当的了。 北平的春天 北平的春天似乎已经开始了,虽然我还不大觉得。立春已过了十天,现在是七九六十三的起头了,布衲摊在两肩,穷人该有欣欣向荣之意。光绪甲辰即一九○四年小除那时我在江南水师学堂曾作一诗云: “一年倏就除,风物何凄紧。百岁良悠悠,白日催人尽。既不为大椿,便应如朝菌。一死息群生,何处问灵蠢。”但是第二天除夕我又做了这样一首云: “东风三月烟花好,凉意千山云树幽,冬最无情今归去,明朝又得及春游。”这诗是一样的不成东西,不过可以表示我总是很爱春天的。春天有什么好呢,要讲他的力量及其道德的意义,最好去查盲诗人爱罗先珂的抒情诗的演说,那篇世界语原稿是由我笔录,译本也是我写的,所以约略都还记得,但是这里誊录自然也更可不必了。春天的是官能的美,是要去直接领略的,关门歌颂一无是处,所以这里抽象的话暂且割爱。 且说我自己的关于春的经验,都是与游有相关的。古人虽说以鸟鸣春,但我觉得还是在别方面更感到春的印象,即是水与花木。迂阔的说一句,或者这正是活物的根本的缘故罢。小时候,在春天总有些出游的机会,扫墓与香市是主要的两件事,而通行只有水路,所在又多是山上野外,那么这水与花木自然就不会缺少的。香市是公众的行事,禹庙南镇香炉峰为其代表,扫墓是私家的,会稽的乌石头调马场等地方至今在我的记忆中还是一种代表的春景。庚子年三月十六日的日记云: “晨坐船出东郭门,挽纤行十里,至绕门山,今称东湖,为陶心云先生所创修,堤计长二百丈,皆植千叶桃垂柳及女贞子各树,游人颇多。又三十里至富盛埠,乘兜轿过市行三里许,越岭,约千余级。山上映山红牛郎花甚多,又有蕉藤数株,着花蔚蓝色,状如豆花,结实即刀豆也,可入药。路旁皆竹林,竹萌之出土者粗于碗口而长仅二三寸,颇为可观。忽闻有声如鸡鸣,阁阁然,山谷皆响,问之轿夫,云系雉鸡叫也。又 二里许过一溪,阔数丈,水没及骭,舁者乱流而渡,水中圆石颗颗,大如鹅卵,整洁可喜。行一二里至墓所,松柏夹道,颇称闳壮。方祭时,小雨簌簌落衣袂间,幸即晴霁。下山午餐,下午开船。将进城门,忽天色如墨,雷电并作,大雨倾注,至家不息。” 旧事重提,本来没有多大意思,这里只是举个例子,说明我春游的观念而已。我们本是水乡的居民,平常对于水不觉得怎么新奇,要去临流赏玩一番,可是生平与水太相习了,自有一种情分,仿佛觉得生活的美与悦乐之背景里都有水在,由水而生的草木次之,禽虫又次之。我非不喜禽虫,但他总离不了草木,不但是吃食,也实是必要的寄托,盖即使以鸟鸣春,这鸣也得在枝头或草原上才好,若是雕笼金锁,无论怎样的鸣得起劲,总使人听了索然兴尽也。 话休烦絮。到底北平的春天怎么样了呢。老实说,我住在北京和北平已将二十年,不可谓不久矣,对于春游却并无什么经验。妙峰山虽热闹,尚无暇瞻仰,清明郊游只有野哭可听耳。北平缺少水气,使春光减了成色,而气候变化稍剧,春天似不曾独立存在,如不算他是夏的头,亦不妨称为冬的尾,总之风和日暖让我们着了单袷可以随意徜徉的时候真是极少,刚觉得不冷就要热了起来了。 不过这春的季候自然还是有的。第一,冬之后明明是春,且不说节气上的立春也已过了。第二,生物的发生当然是春的证据,牛山和尚诗云,春叫猫儿猫叫春,是也。人在春天却只是懒散,雅人称曰春困,这似乎是别一种表示。所以北平到底还是有他的春天,不过太慌张一点了,又欠腴润一点,叫人有时来不及尝他的味儿,有时尝了觉得稍枯燥了,虽然名字还叫作春天,但是实在就把他当作冬的尾,要不然便是夏的头,反正这两者在表面上虽差得远,实际上对于不大承认他是春天原是一样的。 我倒还是爱北平的冬天。春天总是故乡的有意思,虽然这是三四十年前的事,现在怎么样我不知道。至于冬天,就是三四十年前的故乡的冬天我也不喜欢:那些手脚生冻瘃,半夜里醒过来像是悬空挂着似的上下四旁都是冷气的感觉,很不好受,在北平的纸糊过的屋子里就不会有的。在屋里不苦寒,冬天便有一种好处,可以让人家作事,手不僵冻,不必炙砚呵笔,于我们写文章的人大有利益。北平虽几乎没有春天,我并无什么不满意,盖吾以冬读代春游之乐久矣。 廿五年二月十四日 关于纸 答应谢先生给《言林》写文章,却老没有写。谢先生来信催促了两回,可是不但没有生气,还好意地提出两个题目来,叫我采纳。其一是因为我说爱读谷崎润一郎的《摄阳随笔》,其中有《文房具漫谈》一篇,“因此想到高斋的文房之类,请即写出来,告诉南方的读者何如?” 谢先生的好意我很感激,不过这个题目我仍旧写不出什么来。敝斋的文房具压根儿就无可谈,虽然我是用毛笔写字的,照例应该有笔墨纸砚。砚我只有一块歙石的,终年在抽斗里歇着,平常用的还是铜墨盒。笔墨也很寻常,我只觉得北平的毛笔不禁用,未免耗费,墨则没有什么问题,一两角钱一瓶的墨汁固然可以用好些日子,就是浪费一点买锭旧墨“青麟髓”之类,也着实上算,大约一两年都磨不了,古人所谓非人磨墨墨磨人,实在是不错的话。比较觉得麻烦的就只是纸,这与谷崎的漫谈所说有点相近了。 因为用毛笔写字的缘故,光滑的洋纸就不适宜,至于机制的洋连史更觉得讨厌。洋稿 纸的一种毛病是分量重,如谷 崎所说过的,但假如习惯用钢笔,则这缺点也只好原谅了吧。洋连史分量仍重而质地又脆,这简直就是白有光纸罢了。 中国自讲洋务以来,印书最初用考贝纸,其次是有光纸,进步至洋连史而止,又一路是报纸,进步至洋宣而止,还有米色的一种,不过颜色可以唬人,纸质恐怕还不及洋宣的结实罢。其实这岂是可以印书的呢?看了随即丢掉的新闻杂志,御用或投机的著述,这样印本来也无妨,若是想要保存的东西,那就不行。拿来写字,又都不合适。照这样情形下去,我真怕中国的竹纸要消灭了。中国的米棉茶丝瓷现在都是逆输入了,墨用洋烟,纸也是洋宣洋连史,市上就只还没有洋毛笔而已。 本国纸的渐渐消灭似乎也不只是中国,日本大约也有同样的趋势。目前在《现代随笔全集》中见到寿岳文章的一篇《和纸复兴》,当初是登在月刊《工艺》上边的。这里边有两节云: “我们少年时代在小学校所学的手工里有一种所谓纸捻细工的。记得似乎可以做成纸烟匣这类的东西。现在恐怕这些都不成了吧。因为可以做纸捻材料几乎在我们的周围全已没有了。商家的账簿也已改为洋式簿记了。学童习字所用的纸差不多全是那脆弱的所谓‘改良半纸’。”(案即中国所云洋连史也。) 在现今都用洋派便笺代了卷纸,用茶褐色洋信封代了生漉书状袋的时代,想要随便搓个纸捻也就没有可以搓的东西了。和纸已经离我们的周围那么远了,如不是特地去买了和纸来,连一根纸捻也都搓不成了。 放风筝是很有趣的。寒冬来了,在冻得黑黑的田地上冷风呼呼地吹过去的时候,乡间的少年往往自己削竹糊纸,制造风筝。我还记得,站在树荫底下躲着风,放上风筝去,一下子就挂在很高的山毛榉的树上了。但是用了结实的和纸所做的风筝就是少微挂在树枝上,也不会得就破的。即使是买来的,也用相当地坚固的纸。可是现今都会的少年买来玩耍的风筝是怎样呢?只要略略碰了电线一下,戳破了面颊的爆弹三勇士便早已瘪了嘴要哭出来了。 这里所谓和纸本来都是皮纸,最普通的是“半纸”,又一种色微黑而更坚韧,名为“西之内”,古来印书多用此纸。这大都用木质,所以要比中国的竹质的好一点,但是现今同样地稀少了,所不同的是日本的“改良半纸”之类都是本国自造,中国的洋连史之类大半是外国代造罢了。 日本用“西之内”纸所印的旧书甚多,所以容易得到,废姓外骨的著述虽用铅印而纸则颇讲究,普通和纸外有用杜仲纸者,近日买得永井荷风随笔曰“雨潇潇”,亦铅印而用越前国楮纸,颇觉可喜。梁任公在日本时用美浓纸印《人境庐诗草》,上虞罗氏前所印书亦多用佳纸,不过我只有《雪堂砖录》等数种而已。中国佳纸印成的书我没有什么,如故宫博物院以旧高丽纸影印书画,可谓珍贵矣,我亦未有一册。关于中国的纸,我并不希望有了不得的精品,只要有黄白竹纸可以印书,可以写字,便已够了,洋式机制各品自无妨去造,但大家勿认有光纸类为天下第一珍品,此最是要紧。至于我自己写文章但要轻软吃墨的毛边纸为稿纸耳,他无所需也。民国廿五年一月八日 螟蛉与萤火 中国人拙于观察自然,往往喜欢去把他和人事连接在一起。最显著的例,第一是儒教化,如乌反哺,羔羊跪乳,或枭食母,都一一加以伦理的解说。第二是道教化,如桑虫化为果蠃,腐草化为萤,这恰似“仙人变形”,与六道轮回又自不同。李元著《蠕范》卷二有物化一篇,专记这些奇奇怪怪的变化,其序言云: “天地一化境也,万物一化机也。唯物之化,忽失其故,无情而有,有情而无,未不虞来,既不追往,各忽忽不自知而相消长也。” 话说得很玄妙,觉得不大了然,但是大家一般似乎都承认物化,普通过继异姓子女就称为螟蛉子,可见通行得久远了。关于腐草为萤也听见过这故事,云有人应考作赋以此为题,向友人求材料,或戏语之云,青青河畔草,君子之德风,小人之德草,囊萤照读,皆是。此人即写道:昔年河畔,曾叨君子之风,今日囊中,复照圣人之典。遂以此考取第一云。读书人从前大抵都知道这件故事,因为这是文章作法上的一条实例,至于老百姓则相信牛粪变萤火,或者因乡间无腐草故转变为性质相似的牛粪亦未可知,其实盖见牛粪左近多为“火萤虫”所聚集故耳。 自然科学在中国向不发达,我恐怕在“广学会”来开始工作以前中国就不曾有过独立的植物或动物学。这在从前只附属于别的东西,一是经部的《诗经》与《尔雅》,二是史部的地志,三是子部的农与医。地志与农学没有多少书,关于不是物产的草木禽虫更不大说及,结果只有《诗经》《尔雅》的注笺以及《本草》可以算是记载动植物事情的书籍。现在我们想问问关于物化他们的意见如何。《诗》小雅《小宛》云,螟蛉有子,蜾蠃负之。注疏家向来都说蜾蠃是个老鳏夫,他硬去把桑虫的儿子抱来承继,给他接香烟。只有宋严粲的《诗缉》引了《解颐新语》,辨正旧说,云蜾蠃自有细卵如粟,寄螟蛉之身以养之,非螟蛉所化,而后之说诗者却都不接受,毛晋在《毛诗陆疏广要》卷下之下历举诸说后作断语云: “若细腰土蜂借他虫咒为己子,古今无异,陶隐居异其说,范处义附之,不知破窠见有卵如粟及死虫,盖变与未变耳。” 此语殊支离,然以后似竟无人能识其误,即较多新意见的姚际恒方玉润亦均遵循旧说,其他不必说了。《本草纲目》卷三十九虫部蠮螉下,首列陶弘景说,韩保升寇宗奭赞成,李含光苏颂反对,李时珍结论亦以陶说为正,可以说多数通过了,即此可知医家中似比儒生更多明白人。《尔雅·释虫》,蜾蠃蒲卢,螟蛉桑虫。这显然是在释诗,注《尔雅》的自然也都是这种说法,邢昺《疏》陆佃《埤雅》皆是,唯罗愿《尔雅翼》卷二十六云: “案陶氏之说实当物理,……然诗之本旨自不如此,而笺疏及扬子云之说疏矣。” 想对于陶隐居的“造诗者未审”这句话加以辨解,本可不必,但他知道陶说之合于物理,可谓有识。邵晋涵的《尔雅正义》刻于乾隆戊申(一七八八),他的意见却比罗端良更旧。卷十六引郑笺陆疏陶弘景苏颂及《法言》各说后云: “扬雄所说,即诗教诲尔子式谷似之之义,合诸《庄子》《淮南》,则知化生之说不可易矣。” 这里我们就得特别提出郝懿行的《尔雅义疏》来。郝氏《晒书堂文集》卷二有一篇《与孙渊如观察书》,时为嘉庆戊辰,正是戊申的二十年后,中有一节云: “《尔雅正义》一书足称该博,犹未及乎研精,至其下卷尤多影响。懿行不揆梼昧,创为略义,不欲上掩前贤,又不欲如刘光伯之规杜过,用是自成一书,不相因袭,性喜简略,故名之‘尔雅略义’。(案即《义疏》原名。)尝论孔门多识之学殆成绝响,唯陆元恪之《毛诗疏》,剖析精微,可谓空前绝后。盖以故训之伦无难钩稽搜讨,乃至虫鱼之注,非夫耳闻目验,未容置喙其间,牛头马髀,强相附会,作者之体又宜舍诸。少爱山泽,流观鱼鸟,旁涉夭条,靡不覃研钻极,积岁经年,故尝自谓《尔雅》下卷之疏几欲追踪元恪,陆农师之《埤雅》,罗端良之翼雅,盖不足言。” 这里批评《正义》固然很对,就是自述也确实不是夸口,盖其讲虫鱼多依据耳闻目验,如常引用民间知识及俗名,在别家笺注中殆不可得。邵氏自序中亦夸说云: “草木虫鱼鸟兽之名,古今异称,后人辑为专书,语多皮傅,今就灼知傅实者,详其形状之殊,辨其沿袭之误。” 这与乾隆辛卯(一七七一)刻《毛诗名物图说》中徐鼎自序所云,“凡钓叟村农,樵夫猎户,下至舆台皂隶,有所闻必加试验而后图写”,正是一样,然而成绩都不能相副,徐氏图不工而说亦陈旧,邵氏虫鱼之注仍多“影响”,可见实验之不易谈也。《尔雅义疏》下之三关于果蠃赞成陶隐居之说,案语云: “牟应震为余言,尝破蜂房视之,一如陶说,乃知古人察物未精,妄有测量。又言其中亦有小蜘蛛,则不必尽取桑虫。诗人偶尔兴物,说者自不察耳。” 虽然仍为作诗者开脱,却比《尔雅冀》说得更有情理,盖古代诗人虽然看错自可原谅,后世为名物之学者犹茫然不知,或更悍然回护旧说,那就很有点讲不过去了。 《尔雅》,荧火即炤。郭注,夜飞,腹下有火。郭景纯在这里没有说到他的前身和变化,后来的人却总不能忘记《月令》的“季夏之月腐草为萤”这句话,拿来差不多当作唯一的注脚。邢《疏》,陆《新义》及《埤雅》,罗《尔雅翼》,都是如此,邵《正义》不必说了,就是王引之的《广雅疏证》也难免这样。更可注意的是本草家,这一回他们也跳不出圈子了。《本草纲目》四十一引陶弘景曰: “此是腐草及烂竹根所化。初时如蛹,腹下已有光,数日变而能飞。” 李时珍则详说之曰: “萤有三种。一种小而宵飞,腹下光明,乃茅根所化也。《吕氏月令》所谓腐草化为萤者是也。一种长如蛆蠋,尾后有光,无翼不飞,乃竹根所化也,一名蠲,俗名萤蛆,《明堂月令》所谓腐草化为蠲者是也,其名宵行。茅竹之根夜视有光,复感湿热之气,遂变化成形尔。一种水萤,居水中,庸李子卿《水萤赋》所谓彼何为而化草,此何为而居泉,是也。”我们再查《尔雅义疏》,则曰: “陶说非也。今验萤火有二种,一种飞者形小头赤,一种无翼,形似大蛆,灰黑色,而腹下火光大于飞者,乃《诗》所谓宵行,《尔雅》之即炤亦当兼此二种,但说者止见飞萤耳。又说茅竹之根夜皆有光,复感湿热之气,遂化成形,亦不必然。盖萤本卵生,今年放萤火于屋内,明年夏细萤点点生光矣。”此是何等见识,虽然实在也只是常识,但是千百年来没有人能见到,则自不愧称为研精耳。不过下文又云: “《夏小正》云,丹鸟羞白鸟。丹鸟谓丹良,白鸟谓蚊蚋。《月令疏》引皇侃说,丹良是萤火也。”于此别无辨解,盖对于《夏小正》文不发生疑问。《本草纲目》四十一蚊子下,李时珍曰,“萤火蝙蝠食之”,意亦相同。罗愿却早有异议提出,《尔雅翼》二十六蚊下云: “《夏小正》云,丹鸟羞白鸟。丹鸟萤也,白鸟蚊也。谓萤以蚊为羞粮,则未知其审也。”二十七萤下又云: “《夏小正》曰,丹鸟羞白鸟。此言萤食蚊蚋。又今人言,赴灯之蛾以萤为雌,故误赴火而死。然萤小物耳,乃以蛾为雄,以蚊为粮,皆未可轻信。”此亦凭常识即可明了,郝君惜未虑及,正如《义疏》在螟螣蟊贼节下仍信“螽子遇旱还为螽,遇水即为鱼”,不免是千虑之一失耳。 廿五年一月十四日,于北平记 [补记] 顷查季本的《说诗解颐》字义卷六,《小宛》三章下注云: “旧说蜾蠃取桑虫负之于木空中,七日而化为其子,其说盖本陆玑《虫鱼疏》,而范氏《解颐新语》乃曰云云,此其为说似尝究物理者。然自庄列扬雄皆有纯雌自化类我速肖之说,则其来已久而非起于汉儒矣,且与诗义相合,岂范氏所言别是一虫而误指为蜾赢欤?不然则蜾蠃之与螟蛉有互相育化之理邪?姑两存之。”其说模棱两可,但较蛮悍的已稍胜,故特为抄出。一月二十日又记。 买墨小记 我的买墨是压根儿不足道的。不但不曾见过邵格之,连吴天章也都没有,怎么够得上说墨,我只是买一点儿来用用罢了。我写字多用毛笔,这也是我落伍之一,但是习惯了不能改,只好就用下去,而毛笔非墨不可,又只得买墨。本来墨汁是最便也最经济的,可是胶太重,不知道用的什么烟,难保没有“化学”的东西,写在纸上常要发青,写稿不打紧,想要稍保存的就很不合适了。买一锭半两的旧墨,磨来磨去也可以用上一个年头,古人有言,非人磨墨墨磨人,似乎感慨系之,我只引来表明墨也很禁用,并不怎么不上算而已。 买墨为的是用,那么一年买一两半两就够了。这话原是不错的,事实上却不容易照办,因为多买一两块留着玩玩也是人情之常。据闲人先生在《谈用墨》中说,“油烟墨自光绪五年以前皆可用。”凌宴池先生的《清墨说略》曰,“墨至光绪二十年,或曰十五年,可谓遭亘古未有之浩劫,盖其时矿质之洋烟输入,……墨法遂不可复问。” 所以从实用上说,“光绪中叶”以前的制品大抵就够我们常人之用了,实在我买的也不过光绪至道光的,去年买到几块道光乙未年的墨,整整是一百年,磨了也很细黑,觉得颇喜欢,至于乾嘉诸老还未敢请教也。这样说来,墨又有什么可玩的呢?道光以后的墨,其字画雕刻去古益远,殆无可观也已,我这里说玩玩者乃是别一方面,大概不在物而在人,亦不在工人而在主人,去墨本身已甚远而近于收藏名人之著书矣。 我的墨里最可纪念的是两块“曲园先生著书之墨”,这是民廿三春间我做那首“且到寒斋吃苦茶”的打油诗的时候平伯送给我的。墨的又一面是春在堂三字,印文曰程氏掬庄,边款曰,光绪丁酉仲春鞠庄精选清烟。 其次是一块圆顶碑式的松烟墨,边款曰,鉴莹斋珍藏。正面篆文一行云,同治九年正月初吉,背文云,绩溪胡甘伯会稽赵叔校经之墨,分两行写,为赵手笔。赵君在《谪麟堂遗集》叙目中云,“岁在辛未,余方入都居同岁生胡甘伯寓屋”,即同治十年,至次年壬申而甘伯死矣。赵君有从弟为余表兄,乡俗亦称亲戚,余生也晚,乃不及见。小时候听祖父常骂赵益甫,与李莼客在日记所骂相似,盖诸公性情有相似处故反相克也。 近日得一半两墨,形状凡近,两面花边作木器纹,题曰,会稽扁舟子著书之墨,背曰,徽州胡开文选烟,边款云,光绪七年。扁舟子即范寅,著有《越谚》共五卷,今行于世。其《事言日记》第三册中光绪四年戊寅纪事云: “元旦,辛亥。巳初书红,试新模扁舟子著书之墨,甚坚细而佳,惟新而腻,须俟三年后用之。”盖即与此同型,唯此乃后年所制者耳。日记中又有丁丑十二月初八日条曰: “陈槐亭曰,前月朔日营务处朱懋勋方伯明亮回省言,禹庙有联系范某撰书并跋者,梅中丞见而赞之,朱方伯保举范某能造轮船,中丞嘱起稿云云,子有禹庙联乎,果能造轮船乎?应曰,皆是也。” 范君用水车法以轮进舟,而需多人脚踏,其后仍改用篙橹,甲午前后曾在范君宅后河中见之,盖已与普通的“四明瓦”无异矣。 前所云一百年墨共有八锭,篆文曰,墨缘堂书画墨,背曰,蔡友石珍藏,边款云,道光乙未年汪近圣造。又一枚稍小,篆文相同,背文两行曰,一点如漆,百年如石,下云,友石清赏,边款云,道光乙未年三月。甘实庵《白下琐言》卷三云: “蔡友石太仆世松精鉴别,收藏尤富,归养家居,以书画自娱,与人评论娓娓不倦。所藏名人墨迹,钩摹上石,为墨缘堂帖,真信而好占矣。”此外在《金陵词钞》中见有词几首。关于蔡友石所知有限,今看见此墨却便觉得非陌生人,仿佛有一种缘分也。货布墨五枚,形与文均如之,背文二行曰,斋谷山人属胡开文仿古,边款云,光绪癸巳年春日。此墨甚寻常,只因是刻《习苦斋画絮》的惠年所造,故记之。又有墨二枚,无文字,唯上方横行五字曰云龙旧衲制,据云亦是惠菱舫也。 又墨四锭,一面双鱼纹,中央篆书曰,大吉昌宜侯王,背作桥上望月图,题曰湖桥乡思。两侧隶书曰,故乡亲友劳相忆,丸作喻麇当尺鳞。仲仪所贻,苍佩室制。疑是谭复堂所作,案谭君曾宦游安徽,事或可能,但体制凡近,亦未敢定也。 墨缘堂墨有好几块,所以磨了来用,别的虽然较新,却舍不得磨,只是放着看看而已。从前有人说买不起古董,得货布及龟鹤齐寿钱,制作精好,可以当作小铜器看,我也曾这样做,又搜集过三五古砖,算是小石刻。这些墨原非佳品,总也可以当墨玩了,何况多是先哲乡贤的手泽,岂非很好的小古董乎。我前作《古董小记》,今更写此,作为补遗焉。 廿五年二月十五日,于北平苦茶庵中 安徒生的四篇童话 我和安徒生(h.c.andersen)的确可以说是久违了。整三十年前我初买到他的小说《即兴诗人》,随后又得到一两本童话,可是并不能了解他,一直到了一九○九年在东京旧书店买了丹麦波耶生的《北欧文学论集》和勃阑特思的论文集(英译名《十九世纪名人论》)来,读过里边论安徒生的文章,这才眼孔开了,能够懂得并喜欢他的童话。 后来收集童话的好些译本,其中有在安徒生生前美国出版的全集本两巨册,一八七○年以前的童话都收在里边了,但是没有译者名字,觉得不大靠得住。一九一四年奥斯福大学出版部的克莱吉夫妇编订本,收录完备,自初作的《火绒箱》以至绝笔的《牙痛老姆》全都收入,而且次序悉照发表时代排列,译文一一依据原本改止,削繁补缺,可谓善本,得此一册也就可以满足了,虽然勃拉克斯塔特本或培因本还觉得颇喜欢,若要读一两篇时选本也更为简要。 但是我虽爱安徒生童话,译却终于不敢,因为这件事实在太难了,知道自己的力量很不够,只可翻开来随意读读或对客谈谈而已,不久也就觉得可以少谈,近年来则自己读了消遣的事也久已没有了。 去年十二月三十日却忽然又买到了一小本安徒生的童话。这件事情说来话长。原来安徒生初次印行童话是在一八三五年,内系《火绒箱》《大克劳斯与小克劳斯》《豌豆上的公主》《小伊达的花》,共四篇,计六十一页。去年一九三五正是百年纪念,坎勃列治大学出版部特刊四篇新译,以为纪念,我就托书店去订购,等得寄到时已经是残年向尽了。 本文系开格温(r.p.keigwin)所译,有拉佛拉忒夫人(gwen?raverat)所作木板画大小三十五幅,又安徒生小像两个,--这都只有两英寸高,所以觉得不好称幅。安徒生的童话前期所作似更佳,这四篇我都爱读,这回得到新译小册,又重复看了两三遍,不但是多年不见了的缘故,他亦实在自有其好处也。 译者在卷首题句,藉以纪念他父母的金刚石结婚,盖结婚在一八七五,正是安徒生去世之年,到了一九三五整整的是六十年了。译者又有小引云: “回顾一百年的岁月,又记着安徒生所写童话的数目,我们便要惊异,看这最初所出的第一辑是多么代表的作品,这诗人又多么确实的一跳起来便踏定脚步。在一八三五年的早春他写信给印该曼道,‘我动手写一两篇故事,讲给儿童们听的,我自己觉得很是成功。’ 他所复述的故事都是那些儿时在芬岛他自己所喜欢听的,但是那四篇却各有特别显明的一种风格。在《火绒箱》里,那兵显然是安徒生自己,正因为第一篇小说的目前的成功高兴得了不得,那文章的调子是轻快的莽撞的。在《大克劳斯与小克劳斯》那快活的民间喜剧里,他的素朴性能够尽量的发现,但其效力总是健全而兴奋的。这两篇故事里金钱的确是重要的主眼,而这也正是金钱为那时贫穷的安徒生所最需要的东西。或者那时候他所要的还该加上一个公主罢。于是有那篇《豌豆上的公主》,这里有他特别的一股讽刺味,这就使得那篇小故事成为一种感受性的试验品。 末了有《小伊达的花》,一篇梦幻故事,像故事里的花那么温和柔脆,在这里又显示出别一样的安徒生来,带着路易加乐尔(lewis?carroll)的希微的预兆,--伊达帖蔼勒即是他的阿丽思列特耳。《小伊达》中满是私密的事情,很令我们想起那时代的丹麦京城是多么的偏鄙,这故事虽是一部分来自霍夫曼,但其写法却全是独创的。而且在这里,安徒生又很无心的总结起他对于异性的经验:‘于是那扫烟囱的便独自跳舞,可是这倒也跳得不坏。’ 关于安徒生的文体还须加以说明,因为正是这个,很招了他早期批评家的怒,可是末后却在丹麦散文的将来上发生一种强有力的影响。他在那封给印该曼的信上说,‘我写童话,正如我对小孩讲一样。’这就是说,他抛弃了那种所谓文章体,改用口语上的自然的谈话的形式。后年他又写道,‘那文体应该使人能够听出讲话的人的口气,所以文字应当努力去与口语相合。’这好像是一篇论广播的英文的话,安徒生实在也可以说是一个最初的广播者。他在几乎一百年前早已实行了那种言语的简单化的技术,这据说正是不列颠广播会(b.b.c.)的重要工作之一。 他在叙述上边加以种种谈话的笔法,如干脆活泼的开场,一下子抓住了听者的注意,又如常用背躬独白或插句,零碎的丹麦京城俗语,好些文法上的自由,还有那些语助辞--言语里的点头和撑肘,这在丹麦文里是与希腊文同样的很丰富的。安徒生在他的童话里那样的保持着谈话的调子,所以偶然碰见一点真的文章笔调的时候你就会大吃一惊的。他又说道,‘那些童话是对儿童讲的,但大人们也可以听。’所以其言语也并不以儿童的言语为限,不过是用那一种为儿童所能理解与享受的罢了。(这是很奇异的,安徒生的言语与格林所用的相差有多么远,且不说他的诙谐趣味,这在丹麦人看来是他最为人所爱的一种特色。在英国普通以为他太是感伤的印象,也大抵都是错误的。) 现在只简略的说明安徒生的言语的技术,但是可惜,这常被湮没了,因为译者的想要修饰,于是在原著者的散文上加了好些东西,而这在原本却正是很光荣地并没有的。至于其余的话可以不说了,这里是他最初的四篇童话,自己会得表明,虽然这总使人绝望,不能把真的丹麦风味搬到英文上来。安徒生,丹麦的儿童的发现者,也是各国家的和各国语的儿童的恩人。真是幸福了,如不久以前一个法国人所说,幸福的是他们,自己以为是给儿童写作,却是一般地贡献于人类,盖他们乃是地上的君王也。” 上面引用安徒生晚年所写的话,原见丹麦全集第二十七册,美国本亦译载之,系一八六八年所记,说明其写童话的先后经过者也。自叙传《我一生的童话》之第七章中也说及此事,但不详细。一九三二年英国出版《安徒生传》,托克斯微格女士(signe?toksvig)著,盖是丹麦人而用英文著述者,第十三章关于童话第一辑叙说颇多,今不重述,但有两点可以补充。其一,《豌豆上的公主》本是民间传说,与《火绒箱》等都是从纺纱的女人和采诃布花的人听来的,但这里有一点对于伍尔夫小姐的讽刺,因为她遇见无论什么小事总是太敏感的。其二,扫烟囱的独自跳舞,因为洋娃娃苏菲拒绝了他,不肯同安徒生跳舞的据说也有其人,即是珂林家的路易丝小姐。可是这传里最有益的资料并不是这些,乃是他讲人家批评安徒生的地方。这辑童话出去之后,大杂志自然毫不理会,却有两家很加以严正的教训。传中云: “这是很怪的,安徒生平常总是那么苦痛的想,觉得自己老是恶意的误解与可怕的不公平之受害者,对于这两个批评却似乎不曾流过眼泪。但是我们不妨说,在全世界的文学史上实在再也没有东西比这更是傲慢而且驴似的蠢的了。 这很值得引用。第一个批评说:‘虽然批评者并不反对给成人们看的童话,可是他觉得这种文学作品全然不适宜于儿童。他自然也知道儿童容易对于奇异事情感受兴趣,但是他们的读物,即使是在校外,可以单给他们娱乐的么?凡是要给儿童什么东西去读的,应该在单去娱乐他们之上有一个较高的目的。但就事实来说,童话里不能够把自然与人类的有用知识传授给儿童们,至多只有几句格言罢了,所以这是一个问题,是否太是利少害多,因为这会把他们心里都灌满了空想了。’ 批评者又列举各篇童话,承认说这的确可以使儿童听了喜欢,不提这不但不能改进他们的心,反而会有很大的害处。‘有人承认这可以改进儿童的礼仪观念么,他看这童话里说一个熟睡的公主骑在狗背上跑到兵那里,兵亲了她的嘴,后来她完全清醒了的时候告诉父母这件妙事,说是一个怪梦!’又,儿童的羞耻意识可以改进么,他看童话里说一个女人在她丈夫出门的时候独自同那管庙的吃酒饭? 又,儿童的人命价值观念可以改进么,他看那《大克劳斯与小克劳斯》里的那些杀人事件? 至于《豌豆上的公主》,‘这在批评者看去似乎不但是粗俗而且还很荒唐,因为儿童看了或者会吸收这种错误观念,以为那些贵妇人真是这么了不得的皮薄的。’ 《小伊达的花》算是比较的没有弊害,但是可惜,这里边也没有道德教训! 那位先生于是在末尾劝这有才能的著者要记住他的崇高的职务,勿再这样浪费他的光阴。 第二个批评差不多也是同样的口调,但是着力说明这样用口语写文章之无谓,因为这总该把难懂一点的东西去给儿童,那么他们会努力去想懂得。这才是儿童们所尊重的。否则就会使得他们有机会自尊起来,随意批评事情,这于儿童是极有害的事。他劝安徒生不要这样的弄下去,但是那批评家摩耳贝克刚才印行了一本故事集,这是文章作法的模范,而且也指示出教训来,这就是在童话里也还该有的。 一世纪后苏维埃政府阻止学校里读童话,理由是说童话颂扬王子与公主。” 在一百年前,这样子的批评其实是不足怪的。可怪的只是有安徒生这种天才,突然地写出破天荒的小故事,把世人吓一跳,然而安徒生自己却也并不知道,他被人家这么教训了之后,也就想回过去做他的小说,这些“劳什子”放弃了本来并不觉得可惜。大家知道欧洲的儿童发现始于卢梭,不过实在那只可算是一半,等到美国史丹来霍耳博士的儿童研究开始,这才整个完成了。十八世纪在文学上本是一个常识教训的时代,受了卢梭影响的儿童教育实在也是同一色彩,给儿童看的书里非有教训不可,这正是当然的道理。举一个极端的例,我在《缢女图考释》中引用法国戴恩的话,说王政复古时的英国人将克林威耳等人的死体挂在绞架上,大家去看,我加以解说道: “但是这种景象也有人并不以为可嫌恶,因为这有道德的作用,十八世纪时有些作家都如此想,有儿童文学的作者如谢五德太太(mrs.sherwood)便很利用绞架为教科。哲木斯在《昨日之儿童的书》(1933年)引论中说,他们诚实的相信,恶人的公平而且可怕的果报之恐吓应该与棍子和药碗天天给孩子们服用,这在现代儿童心理学的泰斗听了是会很感到不安的。这恐怕是实在的,但在那时却都深信绞架的价值,所以也不见得一定会错。 现在且举出谢五德太太所著的《费厄却耳特家》为例,两个小孩打架,费厄却耳特先生想起气是杀人媒的话,便带领他们到一个地方去,到来看时原来是一座绞架。‘架上用了铁索挂着一个男子的身体,这还没有落成碎片,虽然已经挂在那里有好几年了。那身体穿了一件蓝衫,一块丝巾围着脖子,穿鞋着袜,衣服一切都还完全无缺,但是那尸体的脸是那么骇人,孩子们一看都不敢看。’这是一个杀人的凶手,绞死了示众,直到跌落成为碎片而止。费厄却耳特先生讲述他的故事,一阵风吹来摇动绞架上的死人,锁索悉率作响,孩子们吓得要死,费厄却耳特先生还要继续讲这故事,于是圆满结局,两个小孩跪下祷告,请求改心。” 这样看来,安徒生的做法确是违反文学正宗的定律的了。可是正宗派虽反对,而儿童却是喜欢听。浪漫主义起来,独创的美的作品被重视了,儿童学成立,童话的认识更明确了,于是出现了新的看法,正宗的批评家反被称为驴似的蠢了。 但是,那些批评在中国倒是不会被嫌憎的,因为正宗派在中国始终是占着势力,现今还是大家主张读经读古文,要给儿童有用的教训或难懂的主义,这与那两个批评是大半相合的。在世界也是思想的轮回,宗教与科学,权威与知识,有如冬夏昼夜之迭代,中国则是一个长夜,至少也是光明微少而黑暗长远。安徒生在西洋的运命将来不知如何,若在中国之不大能站得住脚盖可知矣,今写此文以纪念其四篇亦正是必要也。 二十五年一月 日本管窥之三 此刻现在自己伸出嘴来谈中日事情,有点像樊迟樊哙的小兄弟一样,实实是“樊恼自取”。可是不相干,我还想来说几句话。这并不是像小孩玩火,觉得因危险而好玩,也当然不是像法师振锡,想去醒迷警顽。我只是看到别人的几句文章,略略有点意思想随便说说罢了。胡适之室伏高信二君的两篇大文都在报上读过了,两篇都写得很好,都说得很有道理,我也很佩服,但是引起我的感想的却不是这个。我所说的是一个在东京的留学生真君十一月二十四日写来的私信,其中有云: “前日随东师观早大演剧博物馆,初期肉笔浮世绘展,昨又随其赴上野帝室博物馆开美术馆之现代板画展等,东师一一赐为详细说明,引起无限的兴趣。同时益觉得今日的日本可敬可畏,而过去的日本却实在更可爱。江户今虽已成东京,但仍极热望能在此多住几年,尤望明年先生也能来东京,则更多赐教启发的机会了。然而这些希望看来似乎都很渺茫也。” 这里我忽然想起了清末的两个人,黄遵宪与叶昌炽。黄君著的《人境庐诗草》卷八有《马关纪事》五首,显然是光绪乙未年所作,其一云: “既遣和戎使,翻贻骄倨书。改书追玉玺,绝使复轺车。唇齿相关谊,干戈百战余。所期捐细故,盟好复如初。”黄君虽然曾著《日本杂事诗》与《日本国志》,在中国是最早也最深地了解日本的人,但在中日战争的甲午的次年就敢于这样说,我们不能不佩服他的胆识。叶君诗文集外著有《语石》,最有名,殁后出版的《缘督庐日记钞》卷八记庚子六月间事有两则云: “初九日,茝南来久谈,云日本使臣及统兵官因待中国太厚为其国主撤归,此必各国有责言,不能不自掩其同洲之迹,然而中国苦矣。 初十日,昨茝南云,庆邸同京往晤各国使臣,日使教之云,为中国计,第一请停战,第二急派兵剿义和团,无令他国代剿,失自主之权。畿辅州邑得不致大遭蹂躏者,此两言之力也。为我谋不可谓不忠,宜各国之有后言也。” 这里所记的是否事实我不能知道,或者茝南所谈原只是道听途说亦未可知,不过那都没有什么关系,所可注意的是叶君在庚子那时对于日本的态度。这种态度大约也不只叶君一人,有茞南等人辗转相传地来说,可知这空气传播得颇广,叶君却把它表示出来罢了。 从庚子到现今乙亥又是三十五年了,突然听到了真君的话,很有点出于意外。真君本来是颇爱人境庐的诗的,所以意见与黄君相近吧?但是这里有点不同,黄叶二君亲日的意见大抵以政治为立脚点,而真君则纯是文化的,这是我所很感到兴趣的地方。说到亲日,我在这里不免要来抄录一篇小文,对于这个名词略加说明: “中国的亲日派,同儒教徒一样,同样的为世诟病,却也同样的并没有真实的当得起这名称的人。 中国所痛恶的,日本所欢迎的那种亲日派,并不是真实的亲日派,不过是一种牟利求荣的小人,对于中国,与对于日本,一样有害的,一面损了中国的实利,一面损了日本的光荣。 我们承认一国的光荣在于他的文化--学术与艺文,并不在他的属地利权或武力,而且这些东西有时候还要连累了缺损他原有的光荣。(案如欧战时德国文学家霍普忒曼,非洲战争时义国科学家马尔可尼,各为本国辩解,说好些可笑的话。) 中国并不曾有真的亲日派,因为中国还没有人理解日本国民的真的光荣,这件事只看中国出版界上没有一册书或一篇文讲日本的文艺或美术,就可知道了。日本国民曾经得到过一个知己,便是小泉八云(lafcadio?hearn),他才是真的亲日派。中国有这样的人么?我惭愧说,没有。此外有真能理解及绍介英德法俄等国的文化到中国来的真的亲英亲德等派么?谁又是专心研究与中国文化最有关系的印度的人呢?便是真能了解本国文化的价值,真实的研究整理,不涉及复古与自大的,真的爱国的国学家,也就不很多吧。 日本的朋友,我要向你道一句歉,我们同你做了几千年的邻居,却举不出一个人来,可以算是你真的知己。但我同时也有一句劝告,请你不要认不肖子弟的恶友为知己,请你拒绝他们,因为他们只能卖给你土地,这却不是你的真光荣。” 此文系民国九年所写,题曰“亲日派”,登在当时《晨报》“第七版”上,因为还没有所谓副刊。这已是十五年前的事情了,文章的那样写法与有些意思现在看来觉得有点幼稚,十几年中事实也稍有变更了,这里所说的话未必能算全对,不过对于亲日的解说我还是那么想,所以引用了。所谓亲日应该是nipponophilos一语的翻译,是爱日本者,也可以说是日本之友,而友谊又与亲族关系不同,他不会去附和械斗,也不讲酒食征逐,只因相知遂生情意,个人与民族虽大小悬殊,情形却无二致。 世界上爱日本者向来以小泉八云为代表,近来又加添了一个葡萄牙人摩拉蔼思(w.demoraes)。此外如法国的古修(p.l.couchoud)等大约还不少,不过在日本没有翻译,所以不大知道。小泉八云的全集已有日译,原书又是英文,大家见到的很多,摩拉蔼思的著作今年有两种译成日本文即《日本的精神》与《德岛的盆踊》。讲到专门的研究,文学方面不及张伯伦,美术方面不及菲纳罗沙与龚枯尔,他们只对于日本一般的文化与社会情形感到兴趣,加为赞赏,因为涉及的范围广大,叙说通俗,所以能得到多数的读者,但因此也不免有浅薄的缺点。 还有一层,“西洋人看东洋总是有点浪漫的,他们的诋毁与赞叹都不甚可靠,这仿佛是对于一种热带植物的失望或满意,没有什么清白的理解根据,有名如小泉八云也还不免有点如此。”这是十年前所说的话,到现在也是这样想。小泉八云的文章与思想还有他的美,摩拉蔼思的我更觉得别无特色,或者一半因为译文的无味的缘故亦未可知。他们都不免从异域趣味出发,其次是浓厚的宗教情绪,这自然不会是希伯来正宗的了,他们要来了解东洋思想,往往戴上了泛神的眼镜,或又固执地抓住了轮回观,凭空看出许多幻影来。日本原来也是富于宗教情绪的民族,却未必真是耽溺于灵魂与轮回的冥想,如基督教人之所想像。如小泉八云著《怪谈》中的《蚊子》是一篇很好的散文,末尾云: “假如我要被判定去落在食血饿鬼道中,那么我愿意有这机会去转生在坟前的那些竹花瓶里,将来我可以从那里偷偷地出来,唱着我的细而且辣的歌,去咬我所认识的人。” 这说得很有风趣,但在上文说如东京想要除灭蚊子,须得在寺里墓场里的一切花瓶的水上注上石油,因为这里边能发育蚊子,但是这断不可能,不特破坏了祖先崇拜之诗美,而且戒杀生的宗教与敬祖的孝心也决不能奉命云云,如当作诗人自己奇怪的意境看固亦无妨,但若是算作实写日本的情形则未免是谬误之一例了。 中国人论理可以没有这些毛病,因为我们的文化与日本是同一系统,儒释道三种思想本是知道的,那么这里没有什么隔阂,了解自然容易得多。十五年前说中国还没有讲日本文学的书,现在也是有了,世上难得再有小泉八云那样才笔,但是不下于他的理解总是可能的,所以这件事似乎看下去很可以乐观。 我尝说过,日本与中国在唐朝的往来真是人类史上最有光荣的事,纯是文化的友谊的使节,一点都没有含着不纯的动机,只有在同时代的中国与印度的往来可以相比,在外国绝对找不出一个类似的例来,罗马与希腊的文化的关系不可谓不密切,那却是从侵略来的,情形就大不相同了。中国对于日本文化的理解有很好的“因”很远地种下了,可是“缘”却不好,这多少年来政治上的冲突成了文化接触的极大障碍,所以从又一方面看去乐观是绝无根据。在这个时候听见真君的几句话,确是空谷足音,不能不令人瞿然惊顾了。 要了解别国的文化可是甚不容易的事。从前我说文化大抵只以学术与艺文为限,现在觉得这是不对的。学术艺文固然是文化的最高代表,而低的部分在社会上却很有势力,少数人的思想虽是合理,而多数人却也就是实力。所以我们对于文化似乎不能够单以文人学者为对象,更得放大范围来看才是。前日读谷崎润一郎的新著小说《武州公秘话》,卷二记桐生辉胜十三岁时在牡鹿城为质,药师寺军围城,辉胜夜登小楼观女人们装饰所斩获的首级事,我觉得很有意思。老女最初说明道: “近来几乎每天晚上都从自己的队伙中叫去五六个人,把斩获的敌人的首级拿来与首级簿对勘,换挂首级牌,洗濯血迹,去办这些差使。首级这东西,若是无名的小兵的那或者难说,否则凡是像点样子的勇士的头,那就都是这样的好好地弄干净了,再去供大将的查检。所以都要弄得不难看,头发乱了的给他重新梳好头,染牙齿的重新给染过,偶然也有首级要给他薄薄地搽点粉。总之竭力地要使那人保存原来的风貌与血气,与活着的时候仿佛。这件事叫做装饰首级,是女人所做的工作。”随后纪述这工作的情形云: “人数正是五个。这里边的三个女人都有一个首级放在前面,其余的两个女人当作助手。第一个女人舀起半勺热水来倒在木盆里,叫助手帮着洗那首级。洗了之后把这个放在首级板上,递给第二个人。这个女人接了过来,给他梳发挽髻。第三个女人就在首级上挂上牌子。工作是这样的顺着次序做下去。最后,这些首级都放在三个女人后面的长的大木板上,排列作一行。”关于梳头又详细地描写道: “从左端的女人手里递过干干净净地揩去了血迹的一个首级来时,这女人接受了,先用剪刀剪断了髻上的头绳,随后爱抚似地给他细心地梳发,有的给搽点香油,有时给剃顶搭,(案日本维新前男子皆蓄发结髻,唯脑门上剃去一部分如掌大。)有时从经机上取过香炉来,拿头发在烟上薰一回,于是右手拿起新的头绳,将一头咬在嘴里,用左手将头发束起,正如梳头婆所做一样,把髻结了起来。”又云: “那些女人们要不失对于死者的尊敬之意,无论什么时候决不粗暴地动作。她们总是尽可能的郑重地,谨慎地,和婉地做着。” 谷崎的意思是在写武州公的性的他虐狂,这里只是说他那变态的起源,但是我看了却是觉得另外有意思,因为我所注意的是装饰首级中的文化。我们平常知道日本话里有“首实检”(kubi?jikken)一字,意义是说检查首级,夏天挑买香瓜西瓜,常说是检查首级似的。这是战国时代的一种习惯,至今留在言语里,是很普通的话,而装饰首级则即是其前一段,不过这名称在现今已是生疏了。 今年同学生们读松尾芭蕉的纪行文《奥之细道》,有记在小松的太田神社观斋藤实盛遗物盔与锦袍一节,在这里也联想起来。实盛于寿永二年(1183年,宋孝宗淳熙十年)随平维盛往征木曾义仲,筱原之战为手冢光盛所杀,时年七十三,恐以年老为人所轻,故以墨染须发,首级无人能识,令樋口兼光视之,始知其为实盛,经水洗白发尽出,见者皆感泣,义仲具祈愿状命兼光送遗物纳于太田神社。芭蕉咏之曰: muzan?yana,kabuto?no?shita?do?kirigirisu!?(大意云,伤哉,盔底下的蟋蟀呀!原系十七音的小诗,意多于字,不易翻译。)十四世纪的谣曲中有《实盛》一篇,亦以此为材料,下半本中一段云: “且说筱原的争战既了,源氏的手冢太郎光盛,到木曾公的尊前说道,光盛与奇异的贼徒对打,取了首级来。说是大将,又没有随从的兵卒,说是武上,却穿着锦战袍。叫他报名来,也终没有报名,听他说话乃是坂东口气。木曾公听了,阿呀那可不是长井的斋藤别当实盛么?若是如此,须发都该皓白了,如今却是黑的,好不奇怪。樋口次郎想当认识,叫他到来。樋口走到一眼看去,唉唉伤哉,那真是斋藤别当也。实盛常说,年过六十出阵打仗,与公子小将争先竞胜,既失体统,而且被称老将,受人家的轻侮,更是懊恼,所以该当墨染须发,少年似的死于战场。平常这样地说,却真是染了。且让我洗了来看。说了拿起首级,离开尊前,来到池边,柳丝低垂,碧波照影,正是 气霁风梳新柳发,冰消浪洗旧苔须。 洗了一看,黑色流落,变成原来的白发。凡是爱惜名声的执弓之士都应当如是,唆唉真是有情味的人呀,大众见了都感叹流泪。” 以上杂抄数节,均足以看出所谓“武士之情”。这即是国民文化之一部分表现,我们平常太偏重文的一面,往往把这边没却了,未免所见偏而不全。我近来有一种私见,觉得人类文化中可以分作两部,其一勉强称曰物的文化,其二也同样勉强地称曰人的文化。凡根据生物的本能,利用器械使技能发展,便于争存者,即物的文化,如枪炮及远等于爪牙之特别锐长,听远望远等于耳鼻的特别聪敏,于生存上有利,而其效止在损人利己,故在文化上也只能说是低级的,与动物相比亦但有量的差异而非质的不同也。虽然并不违反自然,却加以修改或节制,其行为顾虑及别人,至少要利己而不损人,又或人己俱利,以至损己利人,若此者为高级的,人的文化。今春在《耆老行乞》文中我曾这样说: “一切生物的求食法不外杀,抢,偷三者,到了两条腿的人才能够拿出东西来给别的吃,所以乞食在人类社会上实在是指出一种空前的荣誉。” 假如在非洲地方我们遇见一个白人全副文明装束拿了快枪去打猎杀生,又有一个裸体黑人在路旁拿了他的煨蛴螬留过路的人共食,我们不能不承认这里文明与野蛮正换了地位,古人所常常喜说的人禽之辨实在要这样去看才对。 上面所引的各节因此可以看出意义,虽然也有人可以说,装饰好了死人头去请大帅赏鉴,正是封建时代残忍的恶风,或者如茀来则(frazer)氏所说的由于怕那死人的缘故,所以有饰终典礼吧,但是我总不是这样想。无论对于牝鹿城或筱原的被害者,要不失对于死者的尊敬之意,这是一种人情之美,为动物的本能上所没有的。固然有些残忍的恶风与怕鬼的迷信也只是人类所有,在动物里不能发现,但那是动物以下的变态,不能与这相提并论。我常想人类道德中仁恕的位置远在忠孝之上,所以在日本的武士道中我也很看重这“武士之情”,觉得这里边含有大慈悲种子,能够开出顶好的花来,若主从之义实在关系的范围很小,这个有如周末侠士的知己感,可以给别人保得家国,那个则是菩萨行愿,看似微小,扩充起来却可保天下度世人也。这回所谈有点违反我平常习惯似地稍倾于理想亦未可知,但在我总是想竭力诚实地说,不愿意写看似漂亮而自己也并不相信的话。 总之我只想略谈日本武士生活里的人情,特别举了那阴惨可怕的检查首级来做个例,看看在互相残杀的当中还有一点人情的发露,这恐怕就是非常阴暗的人生路上的唯一光明小点吧。此刻现在还有真君那样的人留意日本近代文明,真是很难得很可喜的。同时我还想请真君于文艺美术之外再跨出一步去向别的各方面找寻文化,以为印证,则所得一定更大,而文化上的日本也一定更为可爱了。 但是,要了解一国文化,这件事固然很艰难,而且,实在又是很寂寞的。平常只注意于往昔的文化,不禁神驰,但在现实上往往不但不相同,或者还简直相反,这时候很要使人感到矛盾失望。其实这是不足怪的。古今时异,一也,多寡数异,又其二也。天下可贵的事物本不是常有的,山阴道士不能写黄庭,曲阜童生也不见得能讲《论语》,研究文化的人想遍地看去都是文化,此不可得之事也。日本文化亦是如此,故非耐寂寞者不能着手研究,如或太热心,必欲使心中文化与目前事实合一,则结果非矛盾失望而中止不可。不佞尝为学生讲日本文学与其背景,常苦于此种疑问之不能解答,终亦只能承认有好些高级的文化是过去的少数的,对于现今的多数是没有什么势力,此种结论虽颇暗淡少生气,却是从自己的经验得来,故确是诚实无假者也。 廿四年十二月 [附记] 我为《国闻周报》写了三篇《日本管窥》,第一篇收在《苦茶随笔》里,第二篇收在《苦竹杂记》里,改名“日本的衣食住”,这是第三篇,却改不出什么好名字,所以保留原题。 廿五年五月编校时记。 《知堂回想录·日本管窥》:“第三篇《管窥》作于是年十二月,后来收在《风雨谈》内,题目仍旧是《日本管窥之三》,因为想不出扼要的别的题目,故乃用原名。这里觉得讲一国的文化,特别是想讲它的国民性,单以文学为范围去寻讨它,这是很错误的,不然也总是徒劳的事。……仿佛在这里找到了一点线索,可是那时抓着的也只是从书本子来的旧话,什么武士道里的人情,实在也是稀有的传说,在现代断乎是无从找到的了。那么这篇文章也是徒劳的废话,可以说是失败的了,但是离开了旧路,有意思去另找线索,似乎是在破承题之下已经写了‘且夫’二字,大有做起讲之意了。” 女人的禁忌 小时候在家里常见墙壁上贴有红纸条,上面恭楷写着一行字云,姜太公神位在此,百无禁忌。还有历本,那时称为 时宪书的,在书面上也总有题字云,夜观无忌,或者有人再加上一句日看有喜,那不过是去凑成一个对子,别无什么用意的。由此看来,可以知道中国的禁忌是多得很,虽然为什么夜间看不得历本,这个理由我至今还不明白。禁忌中间最重要的是关于死,人间最大的凶事,这意思极容易理解。对于死的畏怖避忌,大抵是人同此心,心同此理,种种风俗仪式虽尽多奇形怪状,根本并无多少不同,若要列举,固是更仆难尽,亦属无此必要。 我觉得比较有点特别的,是信奉神佛的老太婆们所奉行的暗房制度。凡是新近有人死亡的房间名为暗房,在满一个月的期间内,吃素念佛的老太太都是不肯进去的,进暗房有什么不好,我未曾领教,推想起来大抵是触了秽,不能走近神前去的缘故吧。期间定为一个月,唯理的说法是长短适中,但是宗教上的意义或者还是在于月之圆缺一周,除旧复新,也是自然的一个段落。 又其区域完全以房间计算,最重要的是那条门槛,往往有老太太往丧家吊唁,站在房门口,把头伸进去对人家说话,只要脚不跨进门槛里就行了。这是就普通人家而言,可以如此划分界限,若在公共地方,有如城隍庙,说不定会有乞丐倒毙于廊下,那时候是怎么算法,可是不曾知道。平常通称暗房,为得要说的清楚,这就该正名为白暗房,因为此外还有红暗房在也。 红暗房是什么呢。这就是新近有过生产的产房,以及新婚的新房。因为性质是属于喜事方面的,故称之曰红,但其为暗房则与白的全是一样,或者在老太婆们要看得更为严重亦未可知。这是仪式方面的事,在神话的亦即是神学的方面是怎么说,有如何的根据呢。老太婆没有什么学问,虽是在念经,念的都是些《高王经》《心经》之类,里边不曾讲到这种问题,可是所听的宝卷很多,宝卷即是传,所以这根据乃是出于传而非出于经的。最好的例是《刘香宝卷》,是那暗淡的中国女人佛教人生观的教本,卷上记刘香女的老师真空尼的说法,具说女人在礼教以及宗教下所受一切痛苦,有云: “男女之别,竟差五百劫之分,男为七宝金身,女为五漏之体。嫁了丈夫,一世被他拘管,百般苦乐由他做主。既成夫妇,必有生育之苦,难免血水触犯三光之罪。”其韵语部分中有这样的几行,说的颇为具体,如云: 生男育女秽天地,血裙秽洗犯河神。又云: 生产时,血秽污,河边洗净, 水煎茶,供佛神,罪孽非轻。 对日光,晒血裙,罪见天神。 三个月,血孩儿,秽触神明。 老太婆们是没有学问的,她们所依据的贤传自然也就不大高明,所说的话未免浅薄,有点近于形而下的,未必真能说得出这些禁忌的本意。原来总是有形而上的意义的,简单的说一句,可以称为对于生殖机能之敬畏吧。我们借王右军《兰亭序》的话来感叹一下,死生亦大矣。不但是死的问题,关于生的一切现象,想起来都有点儿神秘,至于生殖,虽然现代的学问给予我们许多说明,自单细胞生物起头,由蚯蚓蛙鸡狗以至人类,性知识可以明白了,不过说到底即以为自然如此,亦就仍不免含有神秘的意味。古代的人,生于现代而知识同于古代人的,即所谓野蛮各民族,各地的老太婆们及其徒众,惊异自不必说,凡神秘的东西总是可尊而又可怕,上边说敬畏便是这个意思。 我们中国大概是宗教情绪比较的薄,所感觉的只是近理的对于神明的触犯,这有如《旧约·创世纪》中所记,耶和华上帝对女人夏娃说,我必多多加增你怀胎的苦楚,你生产儿女必受苦楚,因为她听了蛇的话偷吃苹果,违犯了上帝的命令。这里耶和华是人形化的神明,因了不高兴而行罚,是人情所能懂的,并无什么神秘的意思,如《利未记》所说便不相同了。第十二章记耶和华叫摩西晓谕以色列人云: “若有妇人怀孕生男孩,她就不洁净七天,像在月经污秽的日子不洁净一样。妇人在产血不洁之中要家居三十三天,她洁净的日子未满,不可摸圣物,也不可进入圣所。她若生女孩,就不洁净两个七天,像污秽的时候一样,要在产血不洁之中家居六十六天。”又第十五章云: “女人行经必污秽七天,凡摸她的必不洁净到晚上。女人在污秽之中,凡她所躺的物件都为不洁净,所坐的物件也都不洁净。凡摸她床的必不洁净到晚上,并要洗衣服,用水洗澡。凡摸她所坐甚么物件的必不洁净到晚上,并要洗衣服,用水洗澡。在女人的床上或在她坐的物上,若有别的物件,人一摸了,必不洁净到晚上。”这里可以注意的有两点,其一是污秽的传染性,其二是污秽的毒害之能动性。第一点大家都知道,无须解释,第二点却颇特别,如本章下文所云: “你们要这样使以色列人与他们的污秽隔绝,免得他们玷污我的帐幕,就因自己的污秽死亡。”这里明说他们污秽的人并不因为玷污耶和华的帐幕而被罚,乃将因了自己的污秽而灭亡,这污秽自具有其破坏力,但因什么机缘而自然爆发起来。在现代人看来,这仿佛与电气最相像,大家知道电力是伟大的一件东西,却有极大危险性,须用种种方法和他隔绝才保得安全。生命力与电,这个比较来得恰好,此外要另找一个例子倒还不大容易。污秽自然有许多是由嫌恶而来的,但是关于生命力特别是关系女人的问题,都是属于敬畏的一面,所谓不净实是指一种威力,一不小心就会得被压倒,俗语云晦气是也,这总是物理的,后来物质的意义增加上去,据我看来毫不重要。福庆居士所著《燕郊集》中有一篇小义,题曰“性与不净”,记一故事云: “就有人讲笑话。我家有一个亲戚,是一大官,他偶如厕,忽见有女先在,愕然是不必说,却因此传以为笑。笑笑也不要紧,他却别有所恨。恨到有点出奇,其实并不。这是一种晦气。苏州人所谓勿识头,要妨他将来福命的。”文章写得很干净,可以当作好例,其他古今中外的资料虽尚不乏,只可且暂割爱矣。 寒斋有一册西文书,是芬特莱医生所著,名曰“分娩闲话”,这闲话二字系用南方通行的意思,未必有闲,只是讲话而已。第二章题云禁制,内分行经,结婚,怀孕,分娩四项,绘图列说的讲得很有意义,想介绍一点出来,所以起手来写这篇文章,不料说到这里想要摘抄,又不知道怎么选择才好。 各民族的奇异风俗原是不少,大概也是大同小异,上边有希伯来人的几条可以为例,也不必再来赘述,反正就是对于生殖之神秘表示敬畏之意而已。倒是在茀来若博士的《金枝》节本中,第六十章说及隔离不洁净的妇女的用意,可供我们参考,节译其大意于下。使她不至于于人有害,如用电学的术语,其方法即是绝缘。这种办法其实也为她自己,同时也为别人的安全。因为假如她违背了规定的办法,她就得受害,例如苏噜女子在月经初来时给日光照着,她将干枯成为一副骷髅。总之那时女人似被看作具有一种强大的力,这力若不是限制在一定范围之内,她会得毁灭她自己以及一切和她接触的东西。为了一切有关的人物之安全,把这力拘束起来,这即是此类禁忌的目的。这个说法也可刚以解释对于神王与巫师的同类禁例。 女人的所谓不洁净与圣人的神圣,由原始民族想来,实质上并没有什么分别。这都不过是同一神秘的力之不同的表现,正如凡力一样,在本身非善非恶,但只看如何应用,乃成为有益或有害耳。这样看来,最初的意思是并无恶意的,虽然在受者不免感到困难,后来文化渐进,那些圣人们设法摆脱拘束,充分的保留旧有的神圣,去掉了不便不利的禁忌,但是妇女则无此幸运,一直被禁忌着下来,而时移世变,神秘既视为不洁净,敬畏也遂转成嫌恶了。这是世界女性共同的不幸,初不限于一地,中国只是其一分子而已。 中国的情形本来比较别的民族都要好一点,因为宗教势力比较薄弱,其对于女人的轻视大概从礼教出来,只以理论或经验为本,和出于宗教信念者自有不同。例如《礼纬》云,夫为妻纲,此是理论而以男性主权为本,若在现代社会非夫妇共同劳作不能维持家庭生活,则理论渐难以实行。又《论语》云,唯女子小人为难养也,近之则不逊,远之则怨,此以经验为本者也,如不逊与怨的情形不存在,此语自然作为无效,即或不然,此亦只是一种抱怨之词,被说为难养于女子小人亦实无什么大损害也。 宗教上的污秽观大抵受佛教影响为多,却不甚彻底,又落下成为民间迷信,如无妇女自己为之支持,本来势力自可渐衰,此则在于民间教育普及,知识提高,而一般青年男女之努力尤为重要。鄙人昔日曾为戏言,在清朝中国男子皆剃头成为半边和尚,女人裹两脚为粽子形,他们固亦有恋爱,但如以此形像演出《西厢》《牡丹亭》,则观者当忍俊不禁,其不转化为喜剧的几希。现在大家看美国式电影,走狐舞步,形式一新矣,或已适宜于恋爱剧上出现,若是请来到我们所说的阵地上求帮忙,恐预备未充足,尚未能胜任愉快耳。 民国甲申年末,于北京东郭书塾 雨的感想 今年夏秋之间北京的雨下的不太多,虽然在田地里并不旱干,城市中也不怎么苦雨,这是很好的事。北京一年间的雨量本来颇少,可是下得很有点特别,他把全年份的三分之二强在六七八月中间落了,而七月的雨又几乎要占这三个月份总数的一半。照这个情形说来,夏秋的苦雨是很难免的。在民国十三年和二十七年,院子里的雨水上了阶沿,进到西书房里去,证实了我的苦雨斋的名称,这都是在七月中下旬,那种雨势与雨声想起来也还是很讨嫌,因此对于北京的雨我没有什么好感,像今年的雨量不多,虽是小事,但在我看来自然是很可感谢的了。 不过讲到雨,也不是可以一口抹杀,以为一定是可嫌恶 的。这须得分别言之,与其说时令,还不如说要看地方而定。在有些地方,雨并不可嫌恶,即使不必说是可喜。囫囵的说一句南方,恐怕不能得要领,我想不如具体的说明,在到处有河流,满街是石板路的地方,雨是不觉得讨厌的,那里即使会涨大水,成水灾,也总不至于使人有苦雨之感。 我的故乡在浙东的绍兴,便是这样的一个好例。在城里,每条路差不多有一条小河平行着,其结果是街道上桥很多,交通利用大小船只,民间饮食洗濯依赖河水,大家才有自用井,蓄雨水为饮料。河岸大抵高四五尺,下雨虽多尽可容纳,只有上游水发,而闸门淤塞,下流不通,成为水灾,但也是田野乡村多受其害,城里河水是不至于上岸的。因此住在城里的人遇见长雨,也总不必担心水会灌进屋子里来,因为雨水都流入河里,河固然不会得满,而水能一直流去,不至停住在院子或街上者,则又全是石板路的关系。我们不曾听说有下水沟渠的名称,但是石板路的构造仿佛是包含有下水计划在内的,大概石板底下都用石条架着,无论多少雨水全由石缝流下,一总到河里去。人家里边的通路以及院子即所谓明堂也无不是石板,室内才用大方砖砌地,俗名曰地平。 在老家里有一个长方的院子,承受南北两面楼房的雨水,即使下到四十八小时以上,也不见他停留一寸半寸的水,现在想起来觉得很是特别。秋季长雨的时候,睡在一间小楼上或是书房内,整夜的听雨声不绝,固然是一种喧嚣,却也可以说是一种萧寂,或者感觉好玩也无不可,总之不会得使人忧虑的。吾家濂溪先生有一首《夜雨书窗》的诗云: 秋风扫暑尽,半夜雨淋漓。 绕屋是芭蕉,一枕万响围。 恰似钓鱼船,篷底睡觉时。 这诗里所写的不是浙东的事,但是情景大抵近似,总之说是南方的夜雨是可以的吧。在这里便很有一种情趣,觉得在书室听雨如睡钓鱼船中,倒是很好玩似的。下雨无论久暂,道路不会泥泞,院落不会积水,用不着什么忧虑,所有的唯一的忧虑只是怕漏。大雨急雨从瓦缝中倒灌而入,长雨则瓦都湿透了,可以浸润缘入,若屋顶破损,更不必说,所以雨中搬动面盆水桶,罗列满地,承接屋漏,是常见的事。民间故事说不怕老虎只怕漏,生出偷儿和老虎猴子的纠纷来,日本也有虎狼古屋漏的传说,可见此怕漏的心理分布得很是广远也。 下雨与交通不便本是很相关的,但在上边所说的地方也并不一定如此。一般交通既然多用船只,下雨时照样的可以行驶,不过篷窗不能推开,坐船的人看不到山水村庄的景色,或者未免气闷,但是闭窗坐听急雨打篷,如周濂溪所说,也未始不是有趣味的事。再说舟子,他无论遇见如何的雨和雪,总只是一蓑一笠,站在后艄摇他的橹,这不要说什么诗味画趣,却是看去总毫不难看,只觉得辛劳质朴,没有车夫的那种拖泥带水之感。 还有一层,雨中水行同平常一样的平稳,不会像陆行的多危险,因为河水固然一时不能骤增,即使增涨了,如俗语所云,水涨船高,别无什么害处,其唯一可能的影响乃是桥门低了,大船难以通行,若是一人两桨的小船,还是往来自如。水行的危险盖在于遇风,春夏间往往于晴明的午后陡起风暴,中小船只在河港阔大处,又值舟子缺少经验,易于失事,若是雨则一点都不要紧也。坐船以外的交通方法还有步行。雨中步行,在一般人想来总是很困难的吧,至少也不大愉快。在铺着石板路的地方,这情形略有不同。因为是石板路的缘故,既不积水,亦不泥泞,行路困难已经几乎没有,余下的事只须防湿便好,这有雨具就可济事了。 从前的人出门必带钉鞋雨伞,即是为此,只要有了雨具,又有脚力,在雨中要走多少里都可随意,反正地面都是石板,城坊无须说了,就是乡村间其通行大道至少有一块石板宽的路可走,除非走入小路岔道,并没有泥泞难行的地方。本来防湿的方法最好是不怕湿,赤脚穿草鞋,无往不便利平安,可是上策总难实行,常人还只好穿上钉鞋,撑了雨伞,然后安心的走到雨中去。 我有过好多回这样的在大雨中间行走,到大街里去买吃食的东西,往返就要花两小时的工夫,一点都不觉得有什么困难。最讨厌的还是夏天的阵雨,出去时大雨如注,石板上一片流水,很高的钉鞋齿踏在上边,有如低板桥一般,倒也颇有意思,可是不久云收雨散,石板上的水经太阳一晒,随即干涸,我们走回来时把钉鞋踹在石板路上嘎啷嘎啷的响,自己也觉得怪寒伧的,街头的野孩子见了又要起哄,说是旱地乌龟来了。这是夏日雨中出门的人常有的经验,或者可以说是关于钉鞋雨伞的一件顶不愉快的事情吧。 以上是我对于雨的感想,因了今年北京夏天不大下雨而引起来的。但是我所说的地方的情形也还是民国初年的事,现今一定很有变更,至少路上石板未必保存得住,大抵已改成蹩脚的马路了吧。那么雨中步行的事便有点不行了,假如河中还可以行船,屋下水沟没有闭塞,在篷底窗下可以平安的听雨,那就已经是很可喜幸的了。 民国甲申,八月处暑节 《男人与女人》 《男人与女人》是一部游记的名称。德国有名的性学者希耳失菲耳特博士于一九三一年旅行东方,作学术讲演,回国后把考察所得记录下来,结果就是这部游记。我所有的是格林的英译本,一九三五年出版,那时著者已经逃往美洲做难民去了,因为在两年前柏林的研究所被一班如醉如痴的青年所毁,书籍资料焚烧净尽。民国二十二年五月十四日《京报》上载有焚性书的纪事,说德国的学生将所有图书尽搬到柏林大学,定于五月十日焚烧,并高歌欢呼,歌的起句是日耳曼之妇女兮今已予以保护兮。 青年一时的迷妄本是可以原恕的,如《路加福音》上所记的耶稣的话,因为他们所作的他们不晓得。所可惜的是学术上的损失,我因此想到,希博士这次旅行的收获自然也在内,如游记中所说日本友人所赠的枕绘本,爪哇土王所赠的雕像,当亦已被焚毁了吧。--且说这部游记共分为四部分,即远东,南洋,印度,近东,是也。第一分中所记是关于日本与中国的事情,其中自第十二至二十九各节都说的是中国,今抄述几段出来,我觉得都很有意义,不愧为他山之石,值得我们深切的注意。十七节记述在南京与当时的卫生部长刘博士的谈话,有一段云: “部长问,对于登记妓女,尊意如何,你或当知道,我们向无什么统制的办法。我答说,没有多大用处。卖淫制度非政府的统制所可打倒,我从经验上知道,你也只能制止它的一小部分,而且登记并不就能够防止花柳病。从别方面说,你标示出一群人来,最不公平的侮辱她们,因为卖淫的女人大抵是不幸的境遇之牺牲者,也是使用她们的男子或是如中国人所常有的为了几块银圆卖了她们的父母之牺牲者也。部长又问,还有什么别的方法可以遏止卖淫呢,我答说,什么事都不成功,若不是有更广远的,更深入于社会学的与性学的方面之若干改革。” 二十五节说到多妻制度,有一个简单的统计云: “据计算说,现在中国人中,有百分之约三十只有一个妻子,百分之约五十,包括许多苦力在内,有两个妻子,百分之十娶有三个以至六个女人,百分之五左右有六个以上,其中有的多至三十个妻子,或者更多。关于张宗昌将军,据说他有八十个妻妾,在他战败移居日本之前,他只留下一个,其余的都给钱遣散了。我在香港,有人指一个乞丐告诉我,他在正妻之外还养着两房正妾云。” 关于鸦片也时常说及,二十八节云: “鸦片在中国每年的使用量,以人口摊派,每人有三十一公厘(案约合一钱弱)之多,每人每日用量自半公厘以至三十公厘。德国每年使用量以人口计为每人十分之一公厘,美国所用鸦片颇多,其位置在中国之次,使用量亦只是二公厘又十分之三公厘。” 第四分九十八节中叙述埃及人服用大麻烟的情形,说到第一次欧战后麻醉品服用的增加,有一节云: “凡鸦片,吗啡,科加因等麻醉药品,供全世界人口作医疗之用,每年总数只需六千公斤即已充足,但是现今中国一处使用四千五百万公斤,印度一千万公斤,合众国四百万公斤,埃及小亚细亚以及欧洲共五百万公斤,云云。” 二十四节中说中国旅馆的吵闹,他的经验很有意思,里边又与赌博有关系,可以抄译在这里: “中国旅馆在整夜里像是一个蜜蜂排衙的蜂房。差不多从各个房间里发出打麻将的人们的高声的谈话,咳嗽,狂笑。一百三十几张的骨牌碰在一起,哗喇哗喇的响,反复不已。索要茶水,怪声报告房间号数。书寓的姑娘以及他种妓女,叫来,遣走,另换别人,一个客人时常叫上十几回,随后才留下一个住宿。女人们唱歌,弹琵琶。房门猛关,砰訇作响。按铃呼唤,茶房奔走,就是廊下的那些仆役也那么兴高采烈,不懂中国情形的人见了,一定会得猜疑有什么旅馆革命将要勃发了吧。 我接二连三的派遣房间里的一个仆役出去,到邻近各房去求情,请略为安静一点,说有一位老绅士身体欠安,想要睡一会儿。那些中国人那时很客气的道歉,暂时不作声,随后低声说话,再过三分钟之后,谈笑得比以前更是响亮了。我拿棉花塞了耳朵,只好降服了,醒到天明,那时候这一切非人间的声响才暂时停止了。” 著者对于中国是很有同情的,但是遇见这种情形也似乎看不下去,不免有许多不快之感。他结论说中国人的耳神经一定是与西洋人构造不同。老绅士的这种幽默的话听了很是可悲,他在本书中屡次表明他的意见,关于性学考察的结果,个体的差异常比种族的差异更为有力,因此是不很愿意来着重于人种与色的分别的,这一回大约很为麻将客所苦,不得已乃去耳朵上设法,这实在是大可同情的事。不过我们希望这吵闹,以及嫖赌烟种种恶行,只是从习惯上来,不是出于何种构造的不同,庶几我们还有将来可以救拔的希望耳。第十四节讲到中国与他国殊异之点,其一云: “其次不同是,在中国之以人力代马力。一头牛马或者一架机器都要比一个人更为贵重,所以无论走到哪里都可以看见中国人在背着或拉着不可信的重荷。就是在上海那样一个巨大的商业中心,载重汽车还是少见的东西。我曾见一座极大的压马路的汽辗,由两打的中国男人和女人拉了走动着。 由此可见人在中国是多么不值钱。所以这是不足为奇的,不知道有多少千数的人在三十至四十岁之间都死于肺结核症。一直并没有什么医药的处理,有一天正在热闹地方劳作的中间,忽然吐起狂血来,于是他们的生命就完结了。” 著者决不是有心要毁谤中国,如上边说过他还是很同情于中国的,其原因一大半是由于同病相怜,因此见了这些不堪的情形,深有爱莫能助之感,发此愤慨,盖不足怪,这与幸灾乐祸的说法是大不相同的。还有一层,妇女问题复杂难解决,有些地方与社会问题有关连,在性学者看去这自然也很是关心的。但是这样一来,使我们读者更加惶悚,重大疑难的问题一个个来提出在面前,结果有点弄得无可如何,岂不是读书自找苦吃,真是何苦来呢。幸而此一十八节文章中并非全是说的丧气的话,有地方也颇有光明,如十四节中竭力非难外国的霸道,后边批评中国云: “在中国的现代青年拿去与别国的相比,有许多方面都比较的少受传统的障碍。第一,他们没有宗教上的成见。在欧洲方面似乎不大知道,中国的至少四百兆的人民向来没有宗教,也一点的没有什么不好。他们坚守着从前孔夫子以及别的先哲所定下来的习惯法,但并不对了他们(案即孔夫子及别的一班人)祷告,只是专心于保存面子。他们看重在此地与此时的实在,并不在于幻想的时与地之外。” 著者原是外国人,对于中国只凭了十星期的观察,所下的判断自然未必能全正确,这里又是重译出来的,差误恐亦难免,但是总起来看,这所说的不能说是不对,也可以增加我们不少的勇气。诚然如著者所说,中国没有宗教上的种种成见,又没有像印度的那种阶级,的确有许多好处,自利于改革运动,可是具体的说,也还很不能乐观。别的不谈,只就上边所有几件事看去,便觉得如不肯说没法子,也总要说这怎么办,--但是,怎么办总已经比没法子进了一步了,我们姑且即以此为乐观之根据可乎。 民国三十三年九月十二日,在北京风雨中记 谈混堂 黄公度著《日本杂事诗》卷二有一首云: “兰汤暖雾郁迷离,背面罗衫乍解时,一水盈盈曾不隔,未消金饼亦偷窥。” 原注云:“喜洁,浴池最多。男女亦许同浴,近有禁令,然积习难除,相去仅咫尺,司空见惯,浑无惭色。”《日本国志》中礼俗志四卷赡详可喜,未记浴池,只有温泉一条。据久松祐之著《近世事物考》云: “天正十九年辛卯(1591年)夏在今钱瓶桥尚有商家时,有人设浴堂,纳永乐钱一文许入浴,是为江户汤屋之始。其后至宽永时,自镰仓河岸以至各处均有开设,称风吕屋。又有汤女者,为客去垢洗发,后乃渐成为妓女,庆安时有禁令,此事遂罢。” 因为一文钱一浴,日本至今称为钱汤,汤者熟水沸水义,与孟子冬日则饮汤意相合。江户(今东京)开设浴堂在丰臣秀吉之世,于今才三百余年,汤屋乃遍全国,几乎每条街有一所,可与中国东南之茶馆竞爽矣。文化六年(1809年)式亭三马著滑稽本《浮世风吕》初编二卷,写浴客谈笑喧争情形,能得神似,至今传诵,二三编各二卷,写女客事,四编三卷,此与初编皆写男子者也。盖此时入浴已成为民间日常生活之一部分,亦差不多是平民的一种娱乐,而浴堂即是大家的俱乐部,若篦头铺乃尚在其次耳。天保五年(1834年)寺门静轩著《江户繁昌记》二编有混堂一则,原用汉文所书,有数处描写浴客,虽不及三马俗语对话之妙,亦多谐趣,且可省移译,抄录于下: “外面浴客,位置占地,各自磨垢。一人拥大桶,令爨奴巾背。一人挟两儿,慰抚剃头,弟手弄陶龟与小桶,兄则已剃在侧,板面布巾,舒卷自娱。就水舟漱,因睨窥板隙,盖更代藩士,踞隅前盆,洗濯犊鼻,可知旷夫。男而女样,用糠精涤,人而鸦浴,一洗径去。(此处省略十六字。)醉 客嘘气,熟柿送香,渔商带膻,干鱼曝臭。一环臂墨,若有所掩,满身花绣,似故示人。一泼振衣,不欲受汶汶也,赤裸左侧,恶能浼乎。浮石摩踵,两石敲毛,披衣剪爪,干身拾虱。”又云: “水泼桶飞,山壑将颓。方此时也,汤滑如油,沸垢煎腻,衣带狼藉,脚莫容投,盖知虱与虱相食。女汤亦翻江海,乳母与愚婆喋喋谈,大娘与小妇聒聒话。饱骂邻家富贵,细辩伍闾长短。讪吾新妇,诉我旧主。金龙山观音,妙法寺高祖,并才及其灵验,邻家放屁亦论无遗焉。” 中国只看过一篇《混堂记》,见于《岂有此理》卷一,系周竹君所作,《韵鹤轩杂著》中曾加以赞许。其文云: “甃大石为池,穹幕以砖,凿与池通,辘轳引水,穴壁而贮焉,析薪然火,顷成沸汤。男子被不洁者,肤垢腻者,负贩屠沽者,疡者,疕者,?者,纳钱于主人,皆得入澡焉。旦及暮,络绎而至,不可胜计。蹴之则泥滓可掏,腥膻臊秽,不可向迩,为土者间亦蹈之。彼岂不知污耶,迷于其称耶,习于俗而不知怪耶,抑被不洁肤垢腻者负贩屠沽者疡者疕者?者果不相浼耶,抑溺于中者目不见,鼻不闻,心愦愦而不知臭耶。倘使去薪沃釜,与沟渎之水何异焉,人孰从而趋之。趋之,趋其热也。乌呼,彼之所谓堂者,吾见其混而已矣。”此篇近古文,有寓意,人以为佳却亦即其缺点,唯前半记事可取耳。《江户繁昌记》中亦有一节云: “混堂或谓汤屋,或呼风吕屋。堂之广狭盖无常格,分画一堂作两浴场,以别男女,户各一,当两户间作一坐处,形如床而高,左右可下,监此而收钱戒事者谓之番头。并户开牖,牖下作数衣阁,牖侧构数衣架,单席数筵,界筵施阑,自阑至室中溜之间尽作板地,为澡洗所,当半通沟,以受余汤。汤槽广方九尺,下有灶爨,槽侧穿穴,泻汤送水,近穴有井,辘轳上水。室前面涂以丹雘,半上牖之,半下空之,客从空所俯入,此谓柘榴口。牖户画以云物花鸟,常闭不启,盖蓄汤气也。别蓄净汤,谓之陆汤,爨奴秉杓,谓此处曰呼出,以奴出入由此也。奴日若者,又曰三助,今皆僭呼番头,秉杓者曰上番,执爨者曰爨番,间日更代。又蓄冷水,谓之水舟,浮斗任斟。陆汤水舟,男女隔板通用焉。小桶数十,以供客用,贵客别命大桶,且令奴摩澡其脊,乃睹其至,番公柝报,客每届五节,投钱数缗酬其劳云。堂中科目大略如左,曰:官家通禁,宜固守也。男女混浴之禁,最宜严守。须切戒火烛。甚雨烈风,收肆无定期。老人无子弟扶者,谢浴焉。病人恶疾并不许入,且禁赤裸入户,附手巾罩颊者。月日,行事白。” 静轩写此文虽在百年前,所记浴堂内部设备与现今并无多少不同,唯浴槽上部的柘榴口已撤除,故浴客不必再俯首出入了。陆汤水舟男女隔板通用,在明治年中尚是如此,现在皆利用水道,只就壁间按栓便自泻出,故上番已无用处,三助则专为人搓澡,每次给资与浴钱同价,不复论节酬劳矣。 浴场板地今悉改为三和土,据说为卫生计易于洁治,唯客或行或坐都觉得粗糙,且有以土亲肤之感,大抵中年人多不喜此,以为不及木板远甚。浴钱今为金五钱,值中国钱五分,别无官盆名目,只此一等,正与中国混堂相当,但浴法较好,故浑浊不甚。日本入浴者先汲汤淋身,浸槽内少顷,出至浴场搓洗,迨洗濯尽净,始再入槽,以为例。至晚间客众,固亦难免有足莫容投之感,好清净者每于午前早去,则整洁与自宅浴室不殊,而舒畅过之。 日本多温泉,有名者如修善寺别府非不甚佳,平常人不能去,投五分钱入澡堂一浴,亦是小民之一乐,聊以偿一日的辛劳也。男女混浴在浴堂久有禁令,唯温泉旅馆等处仍有之,黄公度诗注稍嫌笼统,诗亦只是想像的香艳之作,在杂事诗中并非上乘。日本人对于裸体的观念本来是颇近于健全的,前后受了中国与西洋的影响,略见歪曲,于德川中期及明治初的禁令可见,不过他比在儒教和基督教的本国究竟也还好些,此则即在现今男女分浴的混堂中亦可见之者也。 七月十二日 谈搔痒 周栎园著《书影》卷四有一则云: “有为爬痒廋语者,上些上些,下些下些,不是不是,正是正是。予闻之捧腹,因谓人曰,此言虽戏,真可喻道。及见杨道南《坐坐爬痒口号》云,手本无心痒便爬,爬时轻重几曾差,若还不痒须停手,此际何劳分付他。焦弱侯和之云,学道如同痒处爬,斯言犹自隔尘沙,须知痒处无非道,只要爬时悟法华。栖霞寺云谷老衲曰,二先生不是门外汉。予谓二公之言尚落拟议,不若廋辞之当下了彻也。”《北平笺谱》卷一载淳菁阁罗汉笺十六幅,末幅画一人以爪杖搔背,题词云: “上些不是,下些不是。搔着恰当处,惟有自己知。” 这里不是谜语,说得更为明白,意思却是一样,未必真能喻道,或者可以作学与文的一个说明罢。梁清远著《雕丘杂录》卷十七,啬翁檠史中有一则云: “人之于学虽根器不同,要须自证自悟始得,靠人言语终落声闻。故程氏云,不能存养,只是说话。而佛氏亦云,自悟修行不在于诤。吾夫子云,朝闻道。亦自闻耳,不待人也。故曰,说食不饱。”普通常引《传灯录》里所说,如人饮水,冷暖自知,二语自多风趣,但搔痒之喻更为直截明了,自证自悟,正是如此耳。俗称议论肤泛为隔靴搔痒,又笑话中说糊涂人搔同卧者腿至于血出,都也说得有意义,盖如世人所说,痛可熬痒不可熬,痒得搔是大快乐,而过中又与痛邻,其间煞费斟酌也。《太平御览》三百七十引《列异传》云: “神仙麻姑降东阳蔡经家,手爪长四寸。经意曰,此女子实好佳手,愿得以搔背。麻姑大怒,忽见经顿地两目流血。”神仙发怒固然难怪,蔡经见长爪而思搔痒,虽未免不敬,却也是人情。曾庭栋著《老老恒言》卷三杂器条下有隐背一则,文云: “隐背,俗名搔背爬,唐李泌取松樛枝作隐背,是也。制以象牙或犀角,雕作小兜扇式,边薄如爪,柄长尺余,凡手不能到,持此搔之,最为快意。有以穿山甲制者,可解癣痒,能解毒。”据《格致镜原》五十八引《稗史类编》转引《释藏音义指归》云: “如意者古之爪杖也,或用竹木削作人手指爪,柄可长三尺许,或背脊有痒,手不到,用以搔爬之,如人之意。”又《云仙散录》中有陶家瓶余事一则云: “虞世南以犀如意爬痒久之,叹曰,妨吾声律半工。”以如意为搔背具颇有意思,虽然一般对于如意的解说并不如此,如屠隆著《考槃余事》卷四文房器具笺云: “如意,古人用以指画向往或防不测,炼铁为之,长二尺有奇,上有银错,或隐或现。近有天生树枝竹鞭,磨弄如玉,不事斧凿者,亦佳。”又游具笺衣匣下云: “匣中更带搔背竹钯并铁如意,以便取用。”可见如意与爪杖分而为二。宋释道诚著《释氏要览》卷中云: “如意梵云阿那律,秦言如意。指归云云,故曰如意。诚尝问译经三藏通梵大师清沼,字学通慧大师云胜,皆云,如意之制盖心之表也,故菩萨皆执之,状如云叶,又如此方篆书心字故,若局爪杖者,只如文殊亦执之,岂欲搔痒也。又云,今讲僧尚执之,多私记节文祝辞于柄,备于忽忘,要时手执目对,如人之意,故名如意,若俗官之手板,备于忽忘,名笏也。若齐高祖赐隐士明僧绍竹根如意,梁武帝赐昭明太子木犀如意,石季伦王敦皆执铁如意,此必爪杖也。因斯而论,则有二如意,盖名同而用异也。”诚公所说大抵是对的,有如高僧或是仙人手执拂子,成为一种高贵法物,但其先本只是蝇拂耳,在俗人房中仍用以赶蚊子,儿时见有批棕榈叶为之者,制甚古朴,实胜于马尾巴也。讲经时的如意今已不见,搔背竹钯则仍甚通行。日本寺岛良安编《和汉三才图会》卷二十六爪杖下云: “案爪杖用桑木作手指形,所以自搔背者,俗谓之麻姑手。麻姑,仙女名也,《五车韵端》载麻姑山记云,王方平降蔡经家,召麻姑至,年若十七八女子,指爪长数寸,经意其可爬痒,忽有铁鞭鞭其背,以此故事名耳。”麻姑手读作makonote,今音转为magonote,可解作孙儿手,或与老人更为适切,但其原语盖出于麻姑,古今解说均如此云。北平市上今亦有售者,竹制如手状而多有六指,虬角制者稍佳,但所谓化学制造者品终不高耳。此物终古流行,可知搔痒之亦是一急务也。《释氏要览》卷下论剪爪引《文殊问经》云: “爪许长一横麦,为搔痒故。”此意甚可喜。释家戒律虽极严密,却亦多顺人情处。《礼记·内则》中记子妇在父母舅姑之所的规矩,有“痒不敢搔”之语,殊令人有点为难,想起王景略辈时更不禁深为同情也。 [附记] 吾乡茹三樵著《越言释》二卷,卷下有乖脊一条,即是释痒字者,其文云: “曰乖曰脊,皆背也,而今人谓痒曰乖脊,以痒不可受而背痒为尤甚也,所以背痒谁搔,汉光武至形之诏旨,为能极人情之至。然头痒而曰头乖脊,脚痒而曰脚乖脊,未免失其义矣。或曰疥脊也,凡牛马驴骡之属多疥其脊,即传所谓瘯蠡者。或又以疥终不可以为乖,则又以乖加?,今字书有?字,则愈求而愈远。又痒亦作癢,其实只是养,《诗》言中心养养是也。古人往来通问必曰无恙,恙者病也,或曰恙者虫也。然物不病不痒,不虫亦不痒。蛘,搔蛘也。”茹君以易学名家,著有《周易二闾记》等十余种,唯不佞最喜此《越言释》,曾得乾隆原刻,又光绪中啸园葛氏刊巾箱本,据杜尺庄道光中原序知当时尚有家一斋公刊本,即葛氏所从出,惜未能得。以背痒释俗语乖脊之义,很有意思,唯越语亦有分别,搔痒云搔乖脊,若呵痒则仍曰呵瘁,故乖脊与痒是两种感觉,此在别的地方不知如何分说也。 二十六年八月三十一日再记 自己所能做的 自己所能做的是什么?这句话首先应当问,可是不大容易回答。饭是人人能吃的,但是像我这一顿只吃一碗的,恐怕这就很难承认自己是能吧。以此类推,许多事都尚待理会,一时未便画供。这里所说的自然只限于文事,平常有时还思量过,或者较为容易说,虽然这能也无非是主观的,只是想能而已。我自己想做的工作是写笔记。清初梁清远著《雕丘杂录》卷八有一则云: “余尝言,士人至今日凡作诗作文俱不能出古人范围,即有所见,自谓创获,而不知已为古人所已言矣。惟随时记事,或考论前人言行得失,有益于世道人心者,笔之于册,如《辍耕录》《鹤林玉露》之类,庶不至虚其所学,然人又多以说家杂家目之。嗟乎,果有益于世道人心,即说家杂家何不可也。” 又卷十二云: “余尝论文章无裨于世道人心即卷如牛腰何益,且今人文理粗通少知运笔者即各成文集数卷,究之只堪覆瓿耳,孰过而问焉。若人自成一说家如杂抄随笔之类,或纪一时之异闻,或抒一已之独见,小而技艺之精,大而政治之要,罔不叙述,令观者发其聪明,广其闻见,岂不足传世翼教乎哉。” 不佞是杂家而非说家,对于梁君的意见很是赞同,却亦有差异的地方。我不喜掌故,故不叙政治,不信鬼怪,故不纪异闻,不作史论,故不评古人行为得失。余下来的一件事便是涉猎前人言论,加以辨别,披沙拣金,磨杵成针,虽劳而无功,于世道人心却当有益,亦是值得做的工作。中国民族的思想传统本来并不算坏,他没有宗教的狂信与权威,道儒法三家只是爱智者之分派,他们的意思我们也都很能了解。道家是消极的彻底,他们世故很深,觉得世事无可为,人生多忧患,便退下来愿以不才终天年,法家则积极的彻底,治天下不难,只消道之以政,齐之以刑,就可达到统一的目的。儒家是站在这中间的,陶渊明《饮酒》诗中云: “汲汲鲁中叟,弥缝使其淳,凤鸟虽不至,礼乐暂得新。” 这弥缝二字实在说得极好,别无褒贬的意味,却把孔氏之儒的精神全表白出来了。佛教是外来的,其宗教部分如轮回观念以及玄学部分我都不懂,但其小乘的戒律之精严,菩萨的誓愿之弘大,加到中国思想里来,很有一种补剂的功用。不过后来出了流弊,儒家成了士大夫,专想升官发财,逢君虐民,道家合于方士,去弄烧丹拜斗等勾当,再一转变而道士与和尚均以法事为业,儒生亦信奉《太上感应篇》矣。这样一来,几乎成了一篇糊涂账,后世的许多罪恶差不多都由此支持下来,除了抽鸦片这件事在外。这些杂糅的东西一小部分纪录在书本子上,大部分都保留在各人的脑袋瓜儿里以及社会百般事物上面,我们对他不能有什么有效的处置,至少也总当想法侦察他一番,分别加以批判。希腊古哲有言曰,要知道你自己。我们凡人虽于爱智之道无能为役,但既幸得生而为人,于此一事总不可不勉耳。 这是一件难事情,我怎么敢来动手呢。当初原是不敢,也就是那么逼成的,好像是“八道行成”里的大子,各处彷徨之后往往走到牛角里去。三十年前不佞好谈文学,仿佛是很懂得文学似的,此外关于有好许多事也都要乱谈,及今思之,腋下汗出。后乃悔悟,详加检讨,凡所不能自信的事不敢再谈,实行孔子不知为不知的教训,文学铺之类遂关门了,但是别的店呢?孔子又云,知之为知之。到底还有什么是知的呢?没有固然也并不妨,不过一样一样的减掉之后,就是这样的减完了,这在我们凡人大约是不很容易做到的,所以结果总如碟子里留着的末一个点心,让他多少要多留一会儿。我们不能干脆的画一个鸡蛋,满意而去,所以在关了铺门的路旁仍不免要去摆一小摊,算是还有点货色,还在做生意。 文学是专门学问,实是不知道,自己所觉得略略知道的只有普通知识,即是中学程度的国文,历史,生理和博物,此外还有数十年中从书本和经历得来的一点知识。这些实在凌乱得很,不新不旧,也新也旧,用一句土话来说,这种知识是叫做“三脚猫”的。三脚猫原是不成气候的东西,在我这里却又正有用处。猫都是四条腿的,有三脚的倒反而希奇了,有如刘海氏的三脚蟾,便有描进画里去的资格了。全旧的只知道过去,将来的人当然是全新的,对于旧的过去或者全然不顾,或者听了一点就大悦,半新半旧的三脚猫却有他的便利,有点像革命运动时代的老新党,他比革命成功后的青年有时更要急进,对于旧势力旧思想很不宽假,因为他更知道这里边的辛苦。我因此觉得也不敢自菲薄,自己相信关于这些事情不无一日之长,愿意尽我的力量,有所贡献于社会。 我不懂文学,但知道文章的好坏,不懂哲学玄学,但知道思想的健全与否。我谈文章,系根据自己写及读国文所得的经验,以文情并茂为贵。谈思想,系根据生物学文化人类学道德史性的心理等的知识,考察儒释道法各家的意思,参酌而定,以情理并合为上。我的理想只是中庸,这似乎是平凡的东西,然而并不一定容易遇见,所以总觉得可称扬的太少,一面固似抱残守缺,一面又像偏喜诃佛骂祖,诚不得已也。不佞盖是少信的人,在现今信仰的时代有点不大抓得住时代,未免不很合适,但因此也正是必要的,语曰,良药苦口利于病,是也。 不佞从前谈文章谓有言志载道两派,而以言志为是。或疑诗言志,文以载道,二者本以诗文分,我所说有点缠夹,又或疑志与道并无若何殊异,今我又屡言文之有益于世道人心,似乎这里的纠纷更是明白了。这所疑的固然是事出有因,可是说清楚了当然是查无实据。 我当时用这两个名称的时候的确有一种主观,不曾说得明了,我的意思以为言志是代表《诗经》的,这所谓志即是诗人各自的情感,而载道是代表唐宋文的,这所谓道乃是八大家共通的教义,所以二者是绝不相同的。现在如觉得有点缠夹,不妨加以说明云:凡载自己之道者即是言志,言他人之志者亦是载道。我写文章无论外行人看去如何幽默不正经,都自有我的道在里边,不过这道并无祖师,没有正统,不会吃人,只是若大路然,可以走,而不走也由你的。我不懂得为艺术的艺术,原来是不轻看功利的,虽然我也喜欢明其道不计其功的话,不过讲到底这道还就是一条路,总要是可以走的才行。于世道人心有益,自然是件好事,我那里有反对的道理,只恐怕世间的是非未必尽与我相同,如果所说发其聪明,广其闻见,原是不错,但若必以江希张为传世而叶德辉为翼教,则非不佞之所知矣。 一个人生下到世间来不知道是偶然的还是必然的,但是无论如何,在生下来以后那总是必然的了。凡是中国人不管先天后天上有何差别,反正在这民族的大范围内没法跳得出,固然不必怨艾,也并无可骄夸,还须得清醒切实的做下去。国家有许多事我们固然不会也实在是管不着,那么至少关于我们的思想文章的传统可以稍加注意,说不上研究,就是辨别批评一下也好,这不但是对于后人的义务也是自己所有的权利,盖我们生在此地此时实是一种难得的机会,自有其特殊的便宜,虽然自然也就有其损失,我们不可不善自利用,庶不至虚负此生,亦并对得起祖宗与子孙也。语曰,秀才人情纸一张。又曰,千里送鹅毛,物轻情意重。如有力量,立功固所愿,但现在所能止此,只好送一张纸,大家莫嫌微薄,自己却也在警戒,所写不要变成一篇寿文之流才好耳。 廿六年四月廿四日,在北京书 女人骂街 阅《犊鼻山房小稿》,只有东游笔记二卷,记光绪辛巳壬午间从湖南至江苏浙江游居情况,不详作者姓氏,文章却颇可读。下卷所记以浙东为主,初游台州,后遂暂居绍兴一古寺中。十一月中有记事云: “戊申,与寺僧负暄楼头。适邻有农人妇曝菜篱落间,遗失数把,疑人窃取之,坐门外鸡栖上骂移时,听其抑扬顿挫,备极行文之妙。初开口如饿鹰叫雪,觜尖吭长,而言重语狠,直欲一句骂倒。久之意懒神疲,念艺圃辛勤,顾物伤惜,啧啧呶呶,且詈且诉,若惊犬之吠风,忽断复续。旋有小儿唤娘吃饭,妇推门而起,将入却立,蓦地忿上心来,顿足大骂,声暴如雷,气急如火,如金鼓之末音,促节加厉,欲奋袂而 起舞。余骇然回视,截然已止,箸响碗鸣,门掩户闭。僧曰,此妇当堕落。余曰,适读白乐天《琵琶行》与苏东坡《赤壁赋》终篇也。” 这一节写得很好玩,却也很有意思。民间小戏里记得有王婆骂鸡一出,可见这种情形本是寻常,大家也都早已注意到了,不过这里犊鼻山人特别提出来与古文辞并论,自有见识,但是我因此又想起女人过去的光荣,不禁感慨系之。我们且不去查人类学上的证据,也可以相信女人是从前有过好时光的,无论这母权时代去今怎么辽远,她的统治才能至今还是潜存着,随时显露一点出来,替她做个见证。如上文所说的泼妇骂街,是其一。 本来在生物中母兽是特别厉害的,不过这只解释得泼字,骂街的本领却别有由来,我想这里总可以见她们政治天才之百一吧。希腊市民从哲人研求辩学,市场公会乃能滔滔陈说,参与政事,亦不能如村妇之口占急就,而井井有条,自成节奏也。中国士大夫十载寒窗,专做赋得文章,讨武驱鳄诸文胸中烂熟,故要写劾奏讪谤之文,摇笔可成,若仓卒相骂,便易失措,大抵只能大骂混账王八旦,不是叫拿名片送县,只好亲自动手相打矣。两相比较,去之天壤。 其次则妇女的挽歌,亦是一例。尝读法国美里美所作小说《科仑巴》,见其记科仑巴临老彼得之丧,自作哀歌,歌以代哭,闻之足使懦夫有立志,至今尚不忘记。此不独科耳西加岛为然,即在中国凡妇女亦多如此,不过且哭且歌,只哭中有词,不能成整篇的挽歌而已。以上所举虽然似乎都是小事,但我想这就已够证明妇女自有一种才力,为男子所不及,而此应付与组织则又正是政治本领之一也。 对妇女说母权时代的事,这不但是开天以前,简直已是羲皇以上,桑田沧海变化久远,遗迹留存,亦已微矣。偶阅陈廷灿在康熙初年所著《邮余闲记》初集,卷上有关于妇女的几节云: “人皆知妇女不可烧香看戏,余意并不宜探望亲戚及喜事宴会,即久住娘家亦非美事,归宁不可过三日,斯为得之。” “居美妇人譬如蓄奇宝,苟非封藏甚密,守护甚严,未有不入穿窬之手。故凡女人,足不离内室,面不见内亲,声不使闻于外人,其或庶几乎。” “余见一老人,年八十余,终身不娶。及问其故,曰,世无贞妇人,故不娶也。噫!激哉老人之言也,信哉老人之言也。--然不可为训。世岂无贞妇人哉,顾贞者不易得耳。但能御之以礼,闲之以法,而导之节义,则不贞者亦不得不转而为贞矣。” 要证明近世男尊女卑的现象,只用最普通的《女儿经》的话也已足够了,我这里特别抄引兰亭陈君的文章,不但因为正在阅看此书,顺手可抄,实因其说得显露无隐讳耳。这一段落,不知道若干千年,恐怕老是在连续着,不佞幸而不生为妇人身,想来亦不禁愕然,身受者未知如何,而其间苦乐交错,似乎改变又非易易,再看世上各国也还没有什么好办法,可知此种成就总当在黄河清以后吧。 明末有清都散客,即是赵忠毅公赵梦白南星,著有《笑赞》一卷七十二则,其第五十一则云: “郡人赵世杰半夜睡醒,语其妻曰,我梦中与他家妇女交会,不知妇女亦有此梦否?其妻曰,男子妇人有甚差别。世杰遂将其妻打了一顿。至今留下俗语云,赵世杰夜半起来打差别。 赞曰,道学家守不妄语为良知,此人夫妻半夜论心,似非妄,然在夫则可,在妻则不可,何也?此事若问李卓吾,定有奇解。” 案卓吾老子对于此事不曾有什么表示,盖因无人问他之故,甚为可惜,但他的意见在别的文章中亦可窥见一点,如《焚书》卷二《答以女人学道为见短书》中云: “故谓人有男女则可,谓见有男女岂可乎。” 即此可知卓吾之意与赵世杰妻相同,以为男子妇人有甚差别也。此在卓吾说出意见或梦白提出疑问,固已难能可贵,但尚不能算很难,若赵世杰妻乃不可及,不佞涉猎杂书,殊未见第二人,武则天山阴公主犹不能比也。至于被打则是当然,卓吾亦正以是而被弹劾,梦白隐于笑话,幸而免耳。至赵世杰者乃是正统派,其学说流传甚远,上文所引《邮余闲记》诸条,实即是打差别的注疏札记,可以窥豹一斑矣。 李卓吾以后中国有思想的人要算俞理初了。《癸巳存稿》卷四有一篇小文,题曰“女”,末云: “《庄子·天道篇》云,尧告舜曰,吾不敖无告,不废穷民,苦死者,嘉孺子而哀妇人,此吾所以用心也。……盖持世之人未有不计及此者。”《癸巳类稿》卷十三《节妇说》中云: “古言终身不改,言身则男女同也。七事出妻,乃七改矣,妻死再娶,乃八改矣。男子理义无涯涘,而深文以罔妇人,是无耻之论也。”二者口气不一样,意思则与卓吾同。李越缦在日记中评之曰,“语皆偏谲,似谢夫人所谓出于周姥者,一笑。”这一句开玩笑的话,我觉得却是最好的批评。盖以周公而兼能了解周姥的立场,岂非真是圣人乎?卓吾理初虽其学派迥不相同,但均可以不朽矣。 二十六年七月十日,在北平记 谈酒 这个年头儿,喝酒倒是很有意思的。我虽是京兆人,却生长在东南的海边,是出产酒的有名地方。我的舅父和姑父家里时常做几缸自用的酒,但我终于不知道酒是怎么做法,只觉得所用的大约是糯米,因为儿歌里说,“老酒糯米做,吃得变nionio”--末一字是本地叫猪的俗语。做酒的方法与器具似乎都很简单,只有煮的时候的手法极不容易,非有经验的工人不办。 平常做酒的人家大抵聘请一个人来,俗称“酒头工”,以自己不能喝酒者为最上,叫他专管鉴定煮酒的时节。有一个远房亲戚,我们叫他“七斤公公”,--他是我舅父的族叔,但是在他家里做短工,所以舅母只叫他作“七斤老”,有时 也听见她叫“老七斤”,是这样的酒头工,每年去帮人家做酒;他喜吸旱烟,说玩话,打马将,但是不大喝酒(海边的人喝一两碗是不算能喝,照市价计算也不值十文钱的酒,)所以生意很好,时常跑一二百里路被招到诸暨嵊县去。据他说这实在并不难,只须走到缸边屈着身听。听见里边起泡的声音切切察察的,好像是螃蟹吐沫(儿童称为蟹煮饭)的样子,便拿来煮就得了;早一点酒还未成,迟一点就变酸了。但是怎么是恰好的时期,别人仍不能知道,只有听熟的耳朵才能够断定,正如古董家的眼睛辨别古物一样。 大人家饮酒多用酒盅,以表示其斯文,实在是不对的。正当的喝法是用一种酒碗,浅而大,底有高足,可以说是古已有之的香槟杯。平常起码总是两碗,合一“串简”,价值似是六文一碗,串筒略如倒写的凸字,上下部如一与三之比,以洋铁为之,无盖无嘴,可倒而不可筛,据好酒家说酒以倒为正宗,筛出来的不大好吃。唯酒保好于量酒之前先“荡”(置水于器内,摇荡而洗涤之谓)串筒,荡后往往将清水之一部分留在筒内,客嫌酒淡,常起争执,故喝酒老手必先戒堂倌以勿荡串筒,并监视其量好放在温酒架上。 能饮者多索竹叶青,通称曰“本色”,“元红”系状元红之略,则着色者,唯外行人喜饮之。在外省有所谓花雕者,唯本地酒店中却没有这样东西。相传昔时人家生女,则酿酒贮花雕(一种有花纹的酒坛)中,至女儿出嫁时用以饷客,但此风今已不存,嫁女时偶用花雕,也只临时买元红充数,饮者不以为珍品。有些喝酒的人预备家酿,却有极好的,每年做醇酒若干坛,按次第埋园中,二十年后掘取,即每岁皆得饮二十年陈的老酒了。此种陈酒例不发售,故无处可买,我只有一回在旧日业师家里喝过这样好酒,至今还不曾忘记。 我既是酒乡的一个土著,又这样的喜欢谈酒,好像一定是个与“三酉”结不解缘的酒徒了。其实却大不然。我的父亲是很能喝酒的,我不知道他可以喝多少,只记得他每晚用花生米水果等下酒,且喝且谈天,至少要花费两点钟,恐怕所喝的酒一定很不少了。但我却是不肖,不,或者可以说有志未逮,因为我很喜欢喝酒而不会喝,所以每逢酒宴我总是第一个醉与脸红的。自从辛酉患病后,医生叫我喝酒以代药饵,定量是白兰地每回二十格阑姆,葡萄酒与老酒等倍之,六年以后酒量一点没有进步,到现在只要喝下一百格阑姆的花雕,便立刻变成关夫子了。(以前大家笑谈称作“赤化”,此刻自然应当谨慎,虽然是说笑话。)有些有不醉之量的,愈饮愈是脸白的朋友,我觉得非常可以欣羡,只可惜他们愈能喝酒便愈不肯喝酒,好像是美人之不肯显示她的颜色,这实在是太不应该了。 黄酒比较的便宜一点,所以觉得时常可以买喝,其实别的酒也未尝不好,白干于我未免过凶一点,我喝了常怕口腔内要起泡,山西的汾酒与北京的莲花白虽然可喝少许,也总觉得不很和善。日本的清酒我颇喜欢,只是仿佛新酒模样,味道不很静定。葡萄酒与橙皮酒都很可口,但我以为最好的还是白兰地。我觉得西洋人不很能够了解茶的趣味,至于酒则很有工夫,决不下于中国。天天喝洋酒当然是一个大的漏卮,正如吸烟卷一般,但不必一定进国货党,咬定牙根要抽净丝,随便喝一点什么酒其实都是无所不可的,至少是我个人这样的想。 喝酒的趣味在什么地方?这个我恐怕有点说不明白。有人说,酒的乐趣是在醉后的陶然的境界。但我不很了解这个境界是怎祥的,因为我自饮酒以来似乎不大陶然过,不知怎的我的醉大抵都只是生理的,而不是精神的陶醉。所以照我说来,酒的趣味只是在饮的时候,我想悦乐大抵在做的这一刹那,倘若说是陶然那也当是杯在口的一刻罢。醉了,困倦了,或者应当休息一会儿,也是很安舒的,却未必能说酒的真趣是在此间。昏迷,梦魇,呓语,或是忘却现世忧患之一法门;其实这也是有限的,倒还不如把宇宙性命都投在一口美酒里的耽溺之力还要强大。我喝着酒,一面也怀着“杞天之虑”,生恐强硬的礼教反动之后将引起颓废的风气,结果是借醇酒妇人以避礼教的迫害,沙宁(sanin)时代的出现不是不可能的。但是,或者在中国什么运动都未必彻底成功,青年的反拨力也未必怎么强盛,那么杞天终于只是杞天,仍旧能够让我们喝一口非耽溺的酒也未可知。倘若如此,那时喝酒又一定另外觉得很有意思了罢? 民国十五年六月二十日,于北京 炒栗子 日前偶读陆祁孙的《合肥学舍札记》,卷一有都门旧句一则云: “往在都门得句云,栗香前市火,菊影故园霜。卖炒栗时人家方莳菊,往来花担不绝,自谓写景物如画。后见蔡浣霞銮扬诗,亦有栗香前市火,杉影后门钟之句,未知孰胜。” 将北京的炒栗子做进诗里去,倒是颇有趣味的事。我想芗婴居士文昭诗中常咏市井景物,当必有好些材料,可惜《紫幢轩集》没有买到,所有的虽然是有“某某堂”藏印的书,可是只得《画屏斋稿》等三种,在《艾集》下卷找到时果三章,其二是栗云: “风戾可充冬,食新先用炒。手剥下夜茶,饤柈妃红枣。北路虽上番,不如东路好。” 居士毕竟是不凡,这首诗写得很有风趣,非寻常咏物诗之比,我很觉得喜欢,虽然自己知道诗是我所不大懂的。说到炒栗,自然第一联想到的是放翁的《笔记》,但是我又记起清朝还有些人说过,便就近先从赵云松的《陔余丛考》查起,在卷三十三里找到京师炒栗一条,其文云: “今京师炒栗最佳,四方皆不能及。按宋人小说,汴京李和炒栗名闻四方,绍兴中陈长卿及钱恺使金,至燕山,忽有人持炒栗十枚来献,自白曰,汴京李和儿也,挥涕而去。盖金破汴后流转于燕,仍以炒栗世其业耳,然则今京师炒栗是其遗法耶。” 这里所说似乎有点不大可靠,如炒栗十枚便太少,不像是实有的事。其次在郝兰皋的《晒书堂笔录》卷四有炒栗一则云: “栗生啖之益人,而新者微觉寡味,干取食之则味佳矣,苏子由服栗法亦是取其极干者耳。然市肆皆传炒栗法。余幼时自塾晚归,闻街头唤炒栗声,舌本流津,买之盈袖,恣意咀嚼,其栗殊小而壳薄,中实充满,炒用糖膏则壳极柔脆,手微剥之,壳肉易离而皮膜不黏,意甚快也。及来京师,见市肆门外置柴锅,一人向火,一人坐高兀子上,操长柄铁勺频搅之令匀遍。其栗稍大,而炒制之法,和以濡糖,藉以粗沙亦如余幼时所见,而甜美过之,都市炫鬻,相染成风,盘饤间称佳味矣。偶读《老学庵笔记》二,言故都李和炒栗名闻四方,他人百计效之,终不可及。绍兴中陈福公及钱上阁出使虏庭,至燕山忽有两人持炒栗各十裹来献,三节人亦人得一裹,自赞曰李和儿也,挥涕而去。惜其法竟不传,放翁虽著记而不能究言其详也。” 所谓宋人小说,盖即是《老学庵笔记》,十枚亦可知是十裹之误。郝君的是有情趣的人,学者而兼有诗人的意味,故所记特别有意思,如写炒栗之特色,炒时的情状,均简明可喜,《晒书堂集》中可取处甚多,此其一例耳。糖炒栗子法在中国殆已普遍,李和家想必特别佳妙,赵君以为京师市肆传其遗法,恐未必然。绍兴亦有此种炒栗,平常系水果店兼营,与北京之多由干果铺制售者不同。案孟元老著《东京梦华录》卷八,立秋项下说及李和云: “鸡头上市,则梁门里李和家最盛。士庶买之,一裹十文,用小新荷叶包,糁以麝香,红小索儿系之。卖者虽多,不及李和一色拣银皮子嫩者货之。” 李李村著《汴宋竹枝词》百首,曾咏其事云: “明珠的的价难酬,昨夜南风芡嘴浮,似向胸前解罗被,碧荷叶裹嫩鸡头。” 这样看来,那么李和家原来岂不也就是一爿鲜果铺么? 放翁的笔记原文已见前引《晒书堂笔录》中,兹不再抄。三年前的冬天偶食炒栗,记起放翁来,陆续写二绝句,致其怀念,时已近岁除矣,其词云: “燕山柳色太凄迷,话到家园一泪垂,长向行人供炒栗,伤心最是李和儿。 家祭年年总是虚,乃翁心愿竟何如。故园未毁不归去,怕出偏门过鲁墟。” 先祖母孙太君家在偏门外,与快阁比邻,蒋太君家鲁墟,即放翁诗所云轻帆过鲁墟者是也。案《嘉泰会稽志》卷十七草部,荷下有云: “出偏门至三山多白莲,出三江门至梅山多红莲。夏夜香风率一二十里不绝,非尘境也,而游者多以昼,故不尽知。”出偏门至三山,不佞儿时往鲁墟去,正是走这条道,但未曾见过莲花,盖田中只是稻,水中亦唯有大菱茭白,即鸡头子也少有人种植。近来更有二十年以上不曾看见,不知是什么形状矣。 廿九年三月二十日 乌篷船 子荣君: 接到手书,知道你要到我的故乡去,叫我给你一点什么指导。老实说,我的故乡,真正觉得可怀恋的地方,并不是那里;但是因为在那里生长,住过十多年,究竟知道一点情形,所以写这一封信告诉你。 我所要告诉你的,并不是那里的风土人情,那是写不尽的,但是你到那里一看也就会明白的,不必啰唆地多讲。我要说的是一种很有趣的东西,这便是船,你在家乡平常总坐人力车,电车,或是汽车,但在我的故乡那里这些都没有,除了在城内或山上是用轿子以外,普通代步都是用船。 船有两种,普通坐的都是“乌篷船”,白篷的大抵作航船用, 坐夜航船到西陵去也有特别的风趣,但是你总不便坐,所以我也就可以不说了。乌篷船大的为“四明瓦”,小的为脚划船,亦称小船。但是最适用的还是在这中间的“三道”,亦即三明瓦。篷是半圆形的,用竹片编成,中夹竹箬,上涂黑油,在两扇“定篷”之间放着一扇遮阳,也是半圆的,木作格子,嵌着一片片的小鱼鳞,径约一寸,颇有点透明,略似玻璃而坚韧耐用,这就称为明瓦。三明瓦者,谓其中舱有两道,后舱有一道明瓦也。船尾用橹,大抵两支,船首有竹篙,用以定船。船头着眉目,状如老虎,但似在微笑,颇滑稽而不可怕,唯白篷船则无之。三道船篷之高大约可以使你直立,舱宽可以放下一顶方桌,四个人坐着打麻将-这个恐怕你也已学会了罢? 小船则真是一叶扁舟,你坐在船底席上,篷顶离你的头有两三寸,你的两手可以搁在左右的舷上,还把手都露出在外边。在这种船里仿佛是在水面上坐,靠近田岸去时泥土便和你的眼鼻接近,而且遇着风浪,或是坐得少不小心,就会船底朝天,发生危险,但是也颇有趣味,是水乡的一种特色。不过你总可以不必去坐,最好还是坐那三道船罢。 你如坐船出去,可是不能像坐电车的那样性急,立刻盼望走到。倘若出城,走三四十里路,(我们那里的里程是很短,一里才及英里三分之一,)来回总要预备一天。你坐在船上,应该是游山的态度,看看四周物色,随处可见的山,岸旁的乌桕,河边的红蓼和白,渔舍,各式各样的桥,困倦的时候睡在舱中拿出随笔来看,或者冲一碗清茶喝喝。偏门外的鉴湖一带,贺家池,壶觞左近,我都是喜欢的,或者往娄公埠骑驴去游兰亭,(但我劝你还是步行,骑驴或者于你不很相宜,)到得暮色苍然的时候进城上都挂着薜荔的东门来,倒是颇有趣味的事。 倘若路上不平静,你往杭州去时可于下午开船,黄昏时候的景色正最好看,只可惜这一带地方的名字我都忘记了。夜间睡在舱中,听水声橹声,来往船只的招呼声,以及乡间的犬吠鸡鸣,也都很有意思。雇一只船到乡下去看庙戏,可以了解中国旧戏的真趣味,而且在船上行动自如,要看就看,要睡就睡,要喝酒就喝酒,我觉得也可以算是理想的行乐法。 只可惜讲维新以来这些演剧与迎会都已禁止,中产阶级的低能人别在“布业会馆”等处建起“海式”的戏场来,请大家买票看上海的猫儿戏。这些地方你千万不要去。--你到我那故乡,恐怕没有一个人认得,我又因为在教书不能陪你去玩,坐夜船,谈闲天,实在抱歉而且惆怅。川岛君夫妇现在偁山下,本来可以给你介绍,但是你到那里的时候他们恐怕已经离开故乡了。初寒,善自珍重,不尽。 十五年一月十八日夜,于北京 [附记] 《周作人书信·序信》:“我希望其中能够有三两篇稍微好一点,比较地少点客气,如《乌篷船》,那就很满足了。” 夜光珠 焦南浦著《此木轩杂著》卷一有南唐宠姬一则,前半云,“宋大将获南唐后主宠姬,夜见灯辄闭目云烟气,易以蜡烛,云烟气愈甚。曰,宫中不点烛耶?答言本阁每至夜悬大宝珠,光照一室,如日中也。李氏一国之主,豪侈如是,其后身羁帝京,日夕以眼泪洗面,运去事往,宜百感之交集也。” 案此种传说盖古已有之,梁僧宝唱所编《经律异相》卷三十六,杂行长者部树提伽身生人中受天果报二,引《树提伽经》云, “进到其户,白银为壁,水精为地,王见水流,疑不得进,树提伽即导王前。户中以黄金为床,白玉为几。树提伽 妇有百二十重金银帏帐,端正无双,为王作礼,眼中泪出,王问卿妇见我何不惬,眼中泪出?答言王衣烟气,是故泪出。王言庶民燃脂,诸侯燃蜡,天子燃漆,亦无烟也,何得泪出?提伽答言,臣家有一明月神珠,挂着堂上,昼夜无异,不须火光。” 《千字文》云,珠称夜光,可知久有是说,而故事实例则或当以此经为最早,六朝译文亦足以称之,自有古艳之色,后世传闻恐从此出,如烟气云云,形迹更甚相似。惟佛经言长者前生布施,身受天堂之供,其事本是神怪,仙人楼居中有此照夜之珠,非但不觉鹘突,且亦自然,今移在南唐宫中,便觉得欠妥帖,至少也须放在汉武故事里才行,盖后世帝王已难该得起此宗珍宝,固不必引清故宫为例证始可知道也。尝闻湖州友人说笑话云,有村妇早起劳作,叹息曰,那得比皇后娘娘快活,此刻想尚躺在蓝夏布帐子里,叫声太监,给我拿个柿陀来吃。大家莫笑村妇以主观描写王家的幸福,读书人想像宫中必有宝贝,亦何尝出三家村见识以外,可知此等处要取舍得中亦殊不易易也。 中秋的月亮 敦礼臣著《燕京岁时记》云,“京师之曰八月节者,即中秋也。每届中秋,府第朱门皆以月饼果品相馈赠,至十五月圆时,陈瓜果于庭以供月,并祀以毛豆鸡冠花。是时也,皓魄当空,彩云初散,传杯洗盏,儿女喧哗,真所谓佳节也。惟供月时,男子多不叩拜,故京师谚曰,男不拜月,女不祭灶。” 此记作于四十年前,至今风俗似无甚变更,虽民生凋敝,百物较二年前超过五倍,但中秋吃月饼恐怕还不肯放弃,至于赏月则未必有此兴趣了罢。本来举杯邀月这只是文人的雅兴,秋高气爽,月色分外光明,更觉得有意思,特别定这日为佳节,若在民间不见得有多大兴味,大抵就是算账要紧,月饼尚在其次。 我回想乡间一般对于月亮的意见,觉得这与文人学者的颇不相同。普通称月曰月亮婆婆,中秋供素月饼水果及老南瓜,又凉水一碗,妇孺拜毕,以指蘸水涂目,祝曰眼目清凉。相信月中有娑婆树,中秋夜有一枝落下人间,此亦似即所谓月华,但不幸如落在人身上,必成奇疾,或头大如斗,必须斲开,乃能取出宝物也。月亮在天文中本是一种怪物,忽圆忽缺,诸多变异,潮水受他的呼唤,古人又相信其与女人生活有关。更奇的是与精神病者也有微妙的关系,拉丁文便称此病曰月光病,仿佛与日射病可以对比似的。这说法现代医家当然是不承认了,但是我还有点相信,不是说其间隔发作的类似,实在觉得月亮有其可怕的一面,患怔忡的人见了会生影响,正是可能的事罢。 好多年前夜间从东城回家来,路上望见在昏黑的天上挂着一钩深黄的残月,看去很是凄惨,我想我们现代都市人尚且如此感觉,古时原始生活的人当更如何?住在岩窟之下,遇见这种情景,听着豺狼嗥叫,夜鸟飞鸣,大约没有什么好的心情,--不,即使并无这些禽兽骚扰,单是那月亮的威吓也就够了,他简直是一个妖怪,别的种种异物喜欢在月夜出现,这也只是风云之会,不过跑龙套罢了。 等到月亮渐渐的圆了起来,他的形相也渐和善了,望前后的三天光景几乎是一位富翁的脸,难怪能够得到许多人的喜悦,可是总是有一股冷气,无论如何还是去不掉的。只恐“琼楼玉宇,高处不胜寒”,东坡这句词很能写出明月的精神来,向来传说的忠爱之意究竟是否寄托在内,现在不关重要,可以姑且不谈。总之我于赏月无甚趣味,赏雪赏雨也是一样,因为对于自然还是畏过于爱,自己不敢相信已能克服了自然,所以有些文明人的享乐是于我颇少缘分的。中秋的意义,在我个人看来,吃月饼之重要殆过于看月亮,而还账又过于吃月饼,然则我诚犹未免为乡人也。 俺的春天 我在《歌咏儿童的文学》里,最初见到小林一茶的俳文集《俺的春天》,但是那里所选的文章只是关于儿童的几节,并非全本,后来在中村编的《一茶选集》里才看见没有缺字的全文。第一节的末尾说, “我们埋在俗尘里碌碌度日,却说些吉祥话庆祝新年,大似唱发财的乞人的口吻,觉得很是无聊。强风吹来就会飞去的陋室还不如仍他陋室的面目,不插门松,也不扫尘埃,一任着雪山路的曲折,今年的正月也只信托着你[注一]去迎接新春罢。” (后附俳句,下同) 恭喜也只是中通罢了,俺的春天。 本书的题名即从这里出来的,下署文政二年,当公历一八一九年顷,是年夏间所记最有名的两节文章,都是关于他的女儿聪女的,今摘译其一部分。 “去年夏天种竹日左右,诞生到这多忧患的浮世来的女儿,愚鲁而望其聪敏,因命名曰聪。今年周岁以来,玩着点窝螺,打哇哇,摇头的把戏,见了别的小孩,拿着风车,喧闹着也要,拿来给她的时候,便即放在嘴里吮过舍去,丝毫没有顾惜,随即去看别的东西,把近旁的饭碗打破,但又立刻厌倦,嗤嗤的撕纸障上的薄纸,大人称赞说乖呀乖呀,她就信以为真,哈哈的笑着更是竭力的去撕。心里没有一点尘翳,如满月之清光皎洁,见了正如看幼稚的俳优,很能令人心舒畅。人家走来,问汪汪那里,便指着狗;问呀呀那里,便指着乌鸦:这些模样,真是从口边到足尖,满是娇媚,非常可爱,可以说是比蝴蝶之戏春草更觉得柔美了。……” 但是不久这聪女患天然痘,忽然的死了,一茶在《俺的春天》里记着一节很悲哀的文章,其末尾云, “……她遂于六月二十一日与蕣花同谢此世。母亲抱着死儿的脸荷荷的大哭,这也是当然的了。到了此刻虽然明知逝水不归,落花不再返枝,但无论怎样达观,终于难以断念的,正是这恩爱的羁绊。 露水的世,虽然是露水的世,虽然是这样。” 书中还有许多佳篇,可以见作者的性情及境遇者,今译录几节于后。 “没有母亲的小孩,随处可以看出来:衔着指头,站在大门口!这样的被小孩们歌唱,我那时觉得非常胆怯,不大去和人们接近,只是躲在后园里叠着的柴草堆下,过那长的日子。虽然是自己的事情,也觉得很是可哀。 同我来游嬉罢,没有母亲的雀儿!--六岁时作。” “为男子所嫌弃,住在母家的女人,想一见自己儿子的初次五月节[注一],但是在白昼因为看见的人太多,如诗中所说, (作诗的女人姓名不详) 被休的门外,夜间眺望的鲤帜!” 父母思子的真情,听了煞是可哀。能柔和那狞猛的武士之心者,大约就是这样的真心罢,即使是怎样无情的男子,倘若偶尔听到,也或者再叫她回去罢。 “紫之里附近,或捕得一窠同炭团一样黑的小鸟,关在笼里,这天晚间有母鸟整夜的在屋上啼叫,作此哀之。 思子之情呵,暗夜里‘可爱可爱’地,声音叫哑了彻夜的啼着!” 这一首是仿和歌体的“狂歌”,大抵多含滑稽或双关的字句,这里“可爱可爱”兼关鸦的叫声,叫哑一字兼关乌鸦,现在用哑鸦同音,姑且敷衍过去,但是原来的妙趣总不免失掉了。 “二十七日晴。老妻早起烧饭,便听得东邻的园右卫门在那里舂年糕,心想大约是照例要送来的,冷了不好吃,须等他勃勃地发热气的时候赏鉴才好,来了罢来了罢的等了好久,饭同冰一样的冷掉了,年糕终于不来。 我家的门口,像煞是要来的样子,那分送的年糕。” 一茶的俳句在日本文学史是独一无二的作品,可以说是前无古人,大约也不妨说后无来者的。他的特色是在于他的所谓小孩子气。这在他的行事和文章上一样明显的表示出来,一方面是天真烂漫的稚气,一方面却又是倔强皮赖,容易闹脾气的;因为这两者本是小孩的性情,不足为奇,而且他又是一个继子,这更使他的同情与反感愈加深厚了。关于他的事情,我有一篇文章登在年前的《小说月报》上,现在不复多说;本篇里译文第三四节系从那里取来的,但是根据完善的原本有两处新加订正了。 北大的支路 我是民国六年四月到北大来的,如今已是前后十四年了。本月十七日是北大三二周年纪念,承同学们不弃叫我写文章,我回想过去十三年的事情,对于今后的北大不禁有几句话想说,虽然这原是老生常谈,自然都是陈旧的话。 有人说北大的光荣,也有人说北大并没有什么光荣,这些暂且不管,总之我觉得北大是有独特的价值的。这是什么呢,我一时也说不很清楚,只可以说他走着他自己的路,他不做人家所做的而做人家所不做的事。我觉得这是北大之所以为北大的地方,这假如不能说是他唯一的正路,我也可以让步说是重要的一条支路。 蔡孑民先生曾说,“读书不忘救国,救国不忘读书”,那么读书总也是一半的事情吧?北大对于救国事业做到怎样,这个我们且不谈,但只就读书来讲,他的趋向总可以说是不错的。北大的学风仿佛有点迂阔似的,有些明其道不计其功的气概,肯冒点险却并不想获益,这在从前的文学革命五四运动上面都可以看出,而民国六年(1917年)以来计划沟通文理,注重学理的研究,开辟学术的领土,尤其表示得明白。 别方面的事我不大清楚,只就文科一方面来说,北大的添设德法俄日各文学系,创办研究所,实在是很有意义,值得注意的事。有好些事情随后看来并不觉得什么希奇,但在发起的当时却很不容易,很需要些明智与勇敢,例如十多年前在大家只知道尊重英文的时代加添德法文,只承认诗赋策论是国文学的时代讲授词曲,--我还记得有上海的大报曾经痛骂过北大,因为是讲元曲的缘故,可是后来各大学都有这一课了,骂的人也就不再骂,大约是渐渐看惯了吧。 最近,在好些停顿之后,朝鲜、蒙古、满洲语都开了班,这在我也觉得是一件重大事件,中国的学术界很有点儿广田自荒的现象,尤其是东洋历史语言一方面荒得可以,北大的职务在去种熟田之外还得在荒地上来下一锸,来不问收获但问耕耘的干一下,这在北大旧有的计划上是适合的,在现时的情形上更是必要,我希望北大的这种精神能够继续发挥下去。 我平常觉得中国的学人对于几方面的文化应该相当地注意,自然更应该有人去特别地研究。这是希腊,印度,亚剌伯与日本。近年来大家喜欢谈什么东方文化与西方文化,我不知两者是不是根本上有这么些差异,也不知道西方文化是不是用简单的三两句话就包括得下的,但我总以为只根据英美一两国现状而立论的未免有点笼统,普通称为文明之源的希腊我想似乎不能不予以一瞥,况且他的文学哲学自有独特的价值,据臆见说来他的思想更有与中国很相接近的地方,总是值得萤雪十载去钻研他的,我可以担保。 印度因佛教的缘故与中国关系密切,不待烦言,亚剌伯的文艺学术自有成就,古来即和中国接触,又因国民内有一部分回族的关系,他的文化已经不能算是外国的东西,更不容把他闲却了。日本有小希腊之称,他的特色确有些与希腊相似,其与中国文化上之关系更仿佛罗马,很能把先进国的文化拿去保存或同化而光大之,所以中国治“国学”的人可以去从日本得到不少的资料与参考。 从文学史上来看,日本从奈良到德川时代这千二百余年受的是中国影响,处处可以看出痕迹,明治维新以后,与中国近来的新文学相同,受了西洋的影响,比较起来步骤几乎一致,不过日本这回成为先进,中国老是追着,有时还有意无意地模拟贩卖,这都给予我们很好的对照与反省。以上这些说明当然说得不很得要领,我只表明我的一种私见与奢望,觉得这些方面值得注意,希望中国学术界慢慢地来着手,这自然是大学研究院的职务,现在在北大言北大,我就不能不把这希望放在北大--国立北京大学及研究院--的身上了。 我重复地说,北大该走他自己的路,去做人家所不做的而不做人家所做的事。北大的学风宁可迂阔一点,不要太漂亮,太聪明。过去一二年来北平教育界的事情真是多得很,多得很,我有点不好列举,总之是政客式的反覆的打倒拥护之类,侥幸北大还没有做,将来自然也希望没有,不过这只是消极的一面,此外还有积极的工作,要奋勇前去开辟人荒,着手于独特的研究,这个以前北大做了一点点了,以后仍须继续努力。我并不怀抱着什么北大优越主义,我只觉得北大有他自己的精神应该保持,不当去模仿别人,学别的大学的样子罢了。 “读书不忘救国,救国不忘读书”,那么救国也是一半的事情吧。这两个一半不知道究竟是那一个是主,或者革命是重要一点亦未可知?我姑且假定,救国,革命是北大的干路吧,读书就算作支路也未始不可以,所以便加上题目叫作“北大的支路”云。 民国十九年十二月十一日,于北平 风的话 北京多风,时常想写一篇小文章讲讲他。但是一拿起笔,第一想到的便是大块噫气这些话,不觉索然兴尽,又只好将笔搁下。近日北京大刮其风,不但三日两头的刮,而且一刮往往三天不停,看看妙峰山的香市将到了,照例这半个月里是不大有什么好天气的,恐怕书桌上沙泥粒屑,一天里非得擦几回不可的日子还要暂时继续,对于风不能毫无感觉,不管是好是坏,决意写了下来。 说到风的感想,重要的还是在南方,特别是小时候在绍兴所经历的为本,虽然觉得风颇有点可畏,却并没有什么可以嫌恶的地方。绍兴是水乡,到处都是河港,交通全用船,道路铺的是石板,在二三十年前还是没有马路。因为这个缘 故,绍兴的风也就有他的特色。这假如说是地理的,此外也有一点天文的关系。绍兴在夏秋之间时常有一种龙风,这是在北京所没有见过的。时间大抵是在午后,往往是很好的天气,忽然一朵乌云上来,霎时天色昏黑,风暴大作,在城里说不上飞沙走石,总之是竹木摧折,屋瓦整叠的揭去,哗喇喇的掉在地下,所谓把井吹出篱笆外的事情也不是没有。若是在外江内河,正坐在船里的人,那自然是危险了,不过撑蜑船的老大们大概多是有经验的,他们懂得占候,会看风色,能够预先防备,受害或者不很大,说到危险倒还是内河的船,特别是小船,危险性最大。 龙风本不是年年常有,就是发生也只是短时间,不久即过去了,记得《老子》上说过,“飘风不终朝,骤雨不终日,孰为此者天地,天地尚不能久,而况于人乎。”这话说得很好,此本是自然的纪律,虽然应用于人类的道德也是适合。下龙风一二等的大风却是随时多有,大中船不成问题,在小船也还不免危险。我说小船,这是指所谓踏桨船,从前在《乌篷船》那篇小文中有云: “小船则真是一叶扁舟,你坐在船底席上,篷顶离你的头有两三寸,你的两手可以搁在左右的舷上,还把手掌都露出在外边。在这种船里仿佛是在水面上坐,靠近田岸去时便和你的眼鼻接近,而且遇着风浪,或是坐得稍不小心,就会船底朝天,发生危险,但是也颇有趣味,是水乡的一种特色。” 陈昼卿《海角行吟》中有诗题曰踏桨船,小注云,船长丈许,广三尺,坐卧容一身,一人坐船尾,以足踏桨行如飞,向惟越人用以狎潮渡江,今江淮人并用之以代急足。这里说明船的大小,可以作为补足,但还得添一句,即舟人用一桨一楫,无舵,以楫代之。船的容量虽小,但其危险却并不在这小的一点上,因为还有一种划划船,更窄而浅,没有船篷,不怕遇风倾覆,所以这小船的危险乃是因有篷而船身较高之故。 在庚子的前一年,我往东浦去吊先君的保姆之丧,坐小船过大树港,适值大风,望见水面波浪如白鹅乱窜,船在浪上颠簸起落,如走游木,舟人竭力支撑,驶入汊港,始得平定,据说如再颠一刻,不倾没也将破散了。 这种事情是常会有的,约十年后我的大姑母来家拜忌日,午后回吴融村去,小船遇风浪倾覆,遂以溺死。我想越人古来断发文身,入水与蛟龙斗,干惯了这些事,活在水上,死在水里,本来是觉悟的,俗语所谓瓦罐不离井上破,是也。我们这班人有的是中途从别处迁移去的,有的虽是土著,经过二千余年的岁月,未必能多少保存长颈鸟喙的气象,可是在这地域内住了好久,如范少伯所说,鼋鼍鱼鳖之与处而蛙黾之与同陼,自然也就与水相习,养成了这一种态度。 辛丑以后我在江南水师学堂做学生,前后六年不曾学过游泳,本来在鱼雷学堂的旁边有一个池,因为有两个年幼的学生不慎淹死在里边,学堂总办就把池填平了,等我进校的时候那地方已经改造了三间关帝庙,住着一个老更夫,据说是打长毛立过功的都司。我年假回乡时遇见人问,你在水师当然是会游水吧。我答说,不。为什么呢?因为我们只是在船上时有用,若是落了水就不行了,还用得着游泳么。这回答一半是滑稽,一半是实话,没有这个觉悟怎么能去坐那小船呢。 上边我说在家乡就只怕坐小船遇风,可是如今又似乎翻船并不在乎,那么这风也不怎么可畏了。其实这并不尽然。风总还是可怕的,不过水乡的人既要以船为车,就不大顾得淹死与否,所以看得不严重罢了。 除此以外,风在绍兴就不见得有什么讨人嫌的地方,因为他并不扬尘,街上以至门内院子里都是石板,刮上一天风也吹不起尘土来,白天只听得邻家的淡竹林的摩戛声,夜里北面楼窗的板门格答格答的作响,表示风的力量,小时候熟习的记忆现在回想起来,倒还觉得有点有趣。 后来离开家乡,在东京随后在北京居住,才感觉对于风的不喜欢。本乡三处的住宅都有板廊,夏天总是那么沙泥粒屑,便是给风刮来的,赤脚踏上去觉得很不愉快,桌子上也是如此,伸纸摊书之前非得用手摸一下不可,这种经验在北京还是继续着,所以成了习惯,就是在不刮风的日子也会这样做。 北京还有那种蒙古风,仿佛与南边的所谓落黄沙相似,刮得满地满屋的黄土,这土又是特别的细,不但无孔不入,便是用本地高丽纸糊好的门窗格子也挡不住,似乎能够从那帘纹的地方穿透过去。平常大风的时候,空中呼呼有声,古人云,春风狂似虎,或者也把风声说在内,听了觉得不很愉快。古诗有云,白杨多悲风,萧萧愁杀人。这萧萧的声音我却是欢喜,在北京所听的风声中要算是最好的。在前院的绿门外边,西边种了一棵柏树,东边种了一棵白杨,或者严格的说是青杨,如今十足过了廿五个年头,柏树才只拱把,白杨却已长得合抱了。前者是常青树,冬天看了也好看,后者每年落叶,到得春季长出成千万的碧绿大叶,整天的在摇动着,书本上说他无风自摇,其实也有微风,不过别的树叶子尚未吹动,白杨叶柄特别细,所以就颤动起来了。 戊寅以前老友饼斋常来寒斋夜谈,听见墙外瑟瑟之声,辄惊问曰,下雨了吧,但不等回答,立即省悟,又为白杨所骗了。戊寅春初饼斋下世,以后不复有深夜谈天的事,但白杨的风声还是照旧可听,从窗里望见一大片的绿叶也觉得很好看。关于风的话现在可说的就只是这一点,大概风如不和水在一起这固无可畏,却也就没有什么意思了。阴历三月末日。 红楼中的名人 北大红楼中有不少的名人,许多逸事都有纪录的价值,如马裕藻、许之衡、林损、刘半农、钱玄同诸人都已去世,又事隔二三十年,现在谈谈似乎也不妨事了。但是他们都是我的前辈,随便谈讲他们的故事,虽然并不一定牵涉个人的私德,而且讲话的人也无故意毁谤的意思,总之逸事都不免有点滑稽味,那就含有小小不敬之意,不是后学所应当的,所以不能不从谨慎,只好选择无甚关系的事情纪述几则下来,真是所谓管中窥豹,略见一斑,一斑虽少,却总是豹的文采,或者也还值得一窥吧。 有一位明先生,(也不是真姓,以旧式反切字母代之,)是文科的老教授之一,为人很和蔼,有学问,只是有一种特 殊的脾气,那便是所谓誉妻癖。本来在知识阶级中间这是很平常的事,居家相敬如宾,出外说到太太,总说自己不如,或是学问好,或是治家有方,有些人听了也不大以为然,但这毕竟与季常之癖稍有不同,所以并无什么可笑之处,至多是有点幽默味罢了。明先生有一时候曾在女师大兼课,上课时不知怎的说及那个问题,关于“内人”讲了些话,到了下星期的上课时间,有两个女学生提出请求道,“这一班还请老师给我们讲讲内人的事吧!”这很使得明先生有点为难,大概是嗨嗨一笑,翻开讲义夹来,模糊过去了吧。这班学生里很出些人物,便是对明先生开那玩笑的人也都是后来有名的,但是这些只好从略,此时不便发表了。 连类的想到了晓先生的故事。晓先生是专教词曲的教员,专门学问自然不错,可是打扮有点特别,模样是个老学究,却穿了一套西服,推光和尚头,脑门上留下手掌大的一片头发,状如桃子,长约四五分,不知是何取义。他在北大还好,可是到女子文理学院去兼课的时候,就可以想得到不免要受点窘了。其实那里的学生倒也并不怎么特别窘他,只是从上课的情形上可以看出他的一点窘状来而已。 我有一个同学,在那里教国文,有一回叫学生作文,写教室里的印象,其中一篇写得颇妙,即是讲晓先生的,虽然不曾说出姓名来。她说有一位教师进来,身穿西服,光头,前面留着一个桃子,走上讲台,深深的一鞠躬,随后翻开书来讲。学生们有编织东西的,有看小说写信的,有三三两两低声说话的。起初说话的声音很低,可是逐渐响起来,教师的话有点不大听得出了,于是教师用力提高声音,于嗡嗡声的上面又零零落落的听到讲义里的词句,但这也只是暂时的,因为学生的说话相应的也加响,又将教师的声音沉没到里边去了。这样一直到了下课的钟声响了,晓先生乃又深深的一躬,踱下了讲台,这事才告一段落。鲁迅的小说里有一篇《高 老夫子》,说高尔础老夫子往女学校去上历史课,向讲台下一望,看见满屋子蓬蓬的头发,和许多鼻孔与眼睛,使他大发生其恐慌,《袁了凡纲鉴》本来没有预备充分,因此更着了忙,匆匆的逃了出去。这位慕高尔基而改名的老夫子尚且不免如此慌张,别人自然也是一样,但是晓先生却还忍耐得住,所以教得下去,不过窘也总是难免的了。 [附记一] 《知堂回想录·后记》:“据我自己的看法,在那些说道理和讲趣味的之外,有几篇古怪题目的如《赋得猫》《关于活埋》《荣光之手》这些,似乎也还别致,就只可惜还有许多好题材,因为准备不能充分,不曾动得手,譬如八股文,小脚和鸦片烟都是。” 一九六五年四月二十一日致鲍耀明:“我的散文并不怎么了不起,但我的用意总是不错的,我想把中国的散文走上两条路,一条是匕首似的杂文(我自己却不会做),又一条是英法两国似的随笔,性质较为多样,我看旧的文集,见有些如《赋得猫》《关于活埋》《无生老母的消息》等,至今还是喜爱,此虽是敝帚自珍的习气,但的确是实情。” [附记二] 黄汉《猫苑》卷下引《夜谈随录》,云有李侍郎从苗疆携一苗婆归,年久老病,尝养一猫酷爱之,后为夜星子,与原书不合,不知何所本,疑未可凭信。 苦口甘口 平常接到未知的青年友人的来信,说自己爱好文学,想从这方面努力做下去,我看了当然也喜欢,但是要写回信却觉得颇难下笔,只好暂时放下,这一搁就会再也找不出来,终于失礼了。为什么呢?这正合于一句普通的成语,叫做“一言难尽”。对于青年之弄文学,假如我是反对的,或者完全赞成的,那么回信就不难写,只须简单的一两句话就够了。但是我自己是曾经弄过一时文学的,怎么能反对人家,若是赞成却又不尽然,至少也总是很有条件的,说来话长,不能反复的写了一一寄去。可是老不回覆人家也不是办法,虽然因年岁经验的差异,所说的话在青年听了多是落伍的旧话,在我总是诚意的,说了也已尽了诚意,总胜于不说,听不听别无关系,那是另一问题。现今在这里总答几句,希望对于列位或能少供参考之用。 第一件想说的是,不可以文学作职业。本来在中国够得上说职业的,只士农工商这几行,士虽然位居四民之首,为学乃是他的事业,其职业却仍旧别有所在,达则为官,现在也还称公仆,穷则还是躬耕,或隐于市井,织屦卖艺,非工则商耳。若是想以学问文章谋生,唯有给大官富贾去做门客,呼来喝去,与奴仆相去无几,不唯辱甚,生活亦不安定也。 我还记得三十五六年前,大家在东京从章太炎先生听讲小学,章先生常教训学生们说,将来切不可以所学为谋生之具,学者必须别有职业,藉以糊口,学问事业乃能独立,不至因外界的影响而动摇以至堕落。章先生自己是懂得医道的,所以他的意思以为学者最好也是看点医书,将来便以中医为职业,不但与治学不相妨,而且读书人去学习也很便利容易。章先生的教训我觉得很对,虽然现今在大学教书已经成了一种职业,教学相长,也即是做着自己的事业,与民国以前的情形很有不同了,但是这在文学上却正可应用,所以引用在这里。 中国出版不发达,没有作家能够靠稿费维持生活,文学职业就压根儿没有,此其一。即使可以有此职业了,而作家须听出版界的需要,出版界又要看社会的要求,新旧左右,如猫眼睛的转变,亦实将疲于奔命,此其二。因此之故,中国现在有志于文学的最好还是先取票友的态度,为了兴趣而下手,仍当十分的用心用力,但是决心不要下海,要知正式唱戏不是好玩的事也。 第二,弄文学也并不难,却也很不容易。古人说写文章的秘诀,是多读多作。现在即使说是新文学了,反正道理还是一样。要成为一个文学家,自然要先有文学而后乃成家,决不会有不写文学而可称文学家的,这是一定的事,所以要弄文学的人要紧的是学写文学作品,多读多作,此外并无别的方法。简单的一句话,文学家也是实力要紧,虚声是没有用的。 我们举过去的例来说,民国六年以后新文学运动轰动了一时,胡、陈、鲁、刘诸公那时都是无名之士,只是埋头工作,也不求名声,也不管利害,每月发表力作的文章,结果有了一点成绩,后来批评家称之为如何运动,这在他们当初是未曾预想到的。这时代是早已过去了,这种风气或者也已改变,但是总值得称述的,总可以当作文人作家练成之一模范。这有如一队兵卒,在同一目的下人自为战,经了好些苦斗,达成目的之后,肩了步枪回来,衣履破碎,依然是个兵卒,并不是千把总,却是经过战斗,练成老兵了,随时能跳起来上前线去。这个比喻不算很好,但意思是正对的,总之文学家 所要的是先造成个人,能写作有思想的文人,别的一切都在其次。 可是话又说了回来,多读多作未必一定成功,这还得尝试了来看。学画可以有课程,学满三四年之后便毕业了,即使不能算名画家,也总是画家之一,学书便不能如此,学文学也正是一样,不能说何时可以学会,也许半年,也许三年,也许终于不成。这一点要请弄文学的人预先了解,反正是票友,试试来看,唱得好固可喜,不好也就罢了,对于自己看得清,放得下,乃是必要也。 第三,须略了解中国文学的传统。无论现在文学新到那里去,总之还是用汉字写的,就这一点便逃不出传统的圈子。中国人的人生观也还以儒家思想为主流,立起一条为人生的文学的统系,其间随时加上些道家思想的分子,正好作为补偏救弊之用,使得调和渐近自然。因此中国文学的道德气是正当不过的,问题只是在于这道德观念的变迁,由人为的阶级的而进于自然的相互的关系,儒道思想之切磋与近代学术之发达都是同样的有力。 别国的未必不也是如此,现在只就中国文学来说,这里边思想的分子很是重要,文学里的东西不外物理人情,假如不是在这里有点理解,下余的只是辞句,虽是写的华美,有如一套绣花枕头,外面好看而已。在反对的一方面,还有外国的文艺思想,也要知道大概才好。外国的物事固然不是全好的,例如有人学颓废派,写几句象征派的情诗,自然也可笑,但是有些杰作本是世界的公物,各人有权利去共享,也有义务去共学的,这在文明国家便应当都有翻译介绍,与本国的古典著作一同供国民的利用。在中国却是还未办到,要学人自己费力去张罗,未免辛苦,不过这辛苦也是值得,虽然书中未必有颜如玉的美人,精神食粮总可得到不少,这于弄文学的人是比女人与酒更会有益的。 前一代的老辈假如偷看了外国书来讲新文学,却不肯译出给大家看,固然是自私的很,但是现今青年讲更新的文学,却只拿几本汉文的书来看,则不是自私而是自误了。末了再附赘两句老婆心的废话,要读外国文学须看标准名作,不可好奇立异,自找新著,反而上当,因为外国文学作品的好丑我们不能懂得,正如我们的文学也还是自己知道得清楚,外国文人如罗曼罗兰亦未必能下判断也。 以上所说的话未免太冷一点,对于热心的青年恐怕逆耳,不甚相宜亦未可知。但是这在我是没法子的事,因为我虽不能反对青年的弄文学,赞成也是附有条件的,上边说的便是条件之一部分。假如鸦片烟可以寓禁于征,那么我的意思或者可以说是寓反对于条件罢。因为青年热心于文学,而我想劝止至少也是限制他们,这些话当然是不大咽得下去的,题目称曰苦口,即是这个意义。至于甘口,那恐怕只是题目上的配搭,本文中还未曾说到。据桂氏《说文解字义证》卷三十,鼷字下所引云: “《玉篇》,鼷,小鼠也,螫毒,食人及鸟兽皆不痛,今之甘口鼠也。《博物志》,鼷,鼠之最小者,或谓之甘鼠,谓其口甘,为其所食者不知觉也。” 日本《和汉三才图会》卷三十九引《本草纲目》鼷鼠条,亦如此说,和名阿末久知祢须美,汉字为甘口鼠,与中国相同。所谓甘口的典故即出于此。这在字面上正好与苦口作一对,但在事实上我只说了苦口便罢,甘口还是“恕不”了吧。或者怕得青年们的不高兴,在要收场的时候再说几句,--话虽如此,世间有《文坛登龙术》一书,可以参考,便讲授几条江湖诀,这也不是难事,不过那就是咬人不痛的把戏,何苦来呢。题目写作苦口甘口,而本文中只有苦口,甘口则单是提示出来,叫列位自己注意谨防,此乃是新式作文法之一,为鄙人所发明,近几年中只曾经用过两次者也。 民国癸未二百十日,写于阴雨中 武者先生和我 方纪生先生从东京寄信来,经了三星期才到,信里说起前日见到武者小路先生,他对于我送他的晋砖砚很是喜欢,要给我一幅铁斋的画,托宫崎丈二先生带来,并且说道,那幅画虽然自己很爱,但不知道周君是否也喜欢。我在给纪生的回信里说,洋画是不懂,却也爱东洋风的画,富冈铁斋可以说是纯东洋的画家,我想他的画我也一定喜欢的。在《东西六大画家》中有铁斋的插画三幅,我都觉得很好,如《献新谷图》,如《荣启期带索图》,就是缩小影印的,也百看不厌,现在使我可以得到一张真迹,这实在是意外的幸事了。 我与武者小路先生初次相见是在民国八年秋天,已是二十四年前的事了。那时武者先生(平常大家这样叫他,现在也且沿用)在日本日向地方办新村,我往村里去看他,在万山之中的村中停了四天,就住在武者先生家的小楼上,后来又顺路历访大阪京都滨松东京各新村支部,前后共花了十天的工夫。 第二次是民国二十三年,我利用暑假去到东京闲住了两个月,与武者先生会见,又同往新村支部去谈话一次。 第三次在民国三十年春间,我往京都东京赴东亚文化协会之会,承日本笔会的诸位先生在星冈茶寮招待,武者先生也是其中之一人。 今年四月武者先生往南京出席中日文化协会,转至北京,又得相见,这是第四次了。其时我因事往南京苏州去走了一趟,及至回来,武者先生快要走了,只有中间一天的停留,所以我们会见也就只在那一天里,上午在北京饭店的庸报社座谈会上,下午来到我这里,匆匆的谈了一忽儿而已。 这样计算起来,除了第一次的四天以外,我同武者先生聚谈的时候并不很多,可是往来的关系却已很久,所以两者间的友谊的确是极旧的了。承武者先生不弃,在他的文章里时时提及,又说当初相识彼此都在还没有名的时代,觉得这一点很有意思。 其实这乃是客气的话,在二十四五年前,白桦派在日本文学上正很有名,武者先生是其领袖,我的胡乱写些文章,则确在这以后,却是至今也还不成气候,不过我们的交际不含有一点势利的分子,这是实在的事情。事变之后,武者先生常对我表示关心,大约是二十六年的冬天吧,在一篇随笔里说,不知现在周君的心情如何,很想一听他的真心话。当时我曾复一信,大意说如有机缘愿得面谈,唯不想用文字有所陈说,盖如倪云林所言,说便容易俗,日本所谓野暮也。近来听到又复说起,云觉得与周君当无不可谈者,看了很是感动,却也觉得惭愧。两国的人相谈,甲有甲的立场,乙有乙的立场,因此不大容易说得拢,此是平常的情形,但这却又不难互相体察谅解,那时候就可以说得成一起了,唯天下事愈与情理近者便愈远于事实,故往往亦终以慨叹。 我近来未曾与武者先生长谈深谈过,似乎有点可惜,但是我感觉满足,盖谈到最相契合时恐怕亦只是一叹喟,现在即使不谈而我也一样的相信,与武者先生当无不可谈,且可谈得契合,这是一种愉快同时也是幸福的事。最初听说武者先生要到中国来漫游,我以为是个人旅行,便写信给东京的友人,托其转带口信,请他暂时不必出来,因为在此乱世,人心不安,中国文化正在停顿,殊无可观,旅途辛苦,恐所得不偿所失。嗣知其来盖属于团体,自是别一回事了。 武者先生以其固有的朴诚的态度,在中国留下极深的好印象,可谓不虚此行,私人方面又得一见面,则在我亦为有幸矣。唯愿和平告成后,中国的学问艺术少少就绪,其时再请武者先生枉驾光来,即使别无成绩可以表示,而民生安定,彼此得以开怀畅聚,将互举历来所未谈及者痛快陈之,且试印证以为必定契合者是否真是如此,亦是很有意思的事也。 至于我送给武者先生的那砖砚,与其说是砚,还不如说是砖为的当,那是一小方西晋时的墓砖,有元康九年字样,时为基督纪元二百九十九年,即距今一千六百四十四年前也。我当初搜集古砖,取其是在绍兴出土的,但是到了北京以后,就不能再如此了,也只取其古,又是工艺品,是一种有趣味的小古董而已。有人喜欢把它琢成砚,或是水仙花盆之类,我并不喜欢,不过既已做成了,也只好随它去。我想送给武者先生一块古砖,作为来苦雨斋的纪念,但是面积大,分量重的不大好携带,便挑取了这块元康断砖,而它恰巧是琢成砚形的,因此被称为砚,其实我是当作砖送他的,假如当砚用一定很不合适,好的砚有端溪种种正多着哩。古语云,抛砖引玉。我所抛的正是一块砖,不意却引了一张名人的画来,这正与成语相符,可谓巧合也矣。 民国癸未秋分节 [附记] 上边这篇文章是九月下旬写的。因为那时报上记载,武者先生来华时我奉赠一砚,将以一幅画回赠,以为是中日文人交际的佳话。我便想说明,我所送的是一块砖,送他的缘因是多年旧识,非为文人之故,不觉词费,写了三张稿纸。秋分节是二十四日,过了两天,宫崎先生来访,给我送来铁斋的那幅画。这是一个摺扇面,裱作立轴,上画作四人,一绿衣以爪杖搔背,一红衣以纸撚剌鼻,一绿衣蓝褂挑耳,一红衣脱巾两手抓发,座前置香炉一,茶碗三,纸二枚。上端题曰: 经月得楼飕,头懒垢不靧,树间一梳理,道与精神会。痒处搔不及,赖有童子手,精微不可传,龉齿一转首。呿口眼尾垂,欲喷将未发,竟以纸用事,快等船出闸。耳痒欲拈去,猛省须用明,注目深探之,疏快满须发。右李成德画理发搔背刺喷明耳四畅图赞,觉范所作,铁斋写并录。赞一末句会字,赞四次句省用字,均脱,今照《石门文字禅》卷十四原本补入。案南唐王齐翰有《挑耳图》,似此种图画古已有之,列为四畅,或始于李成德乎。据《清河书画舫》云,王画法学吴道子,李不知如何,唯飘逸之致则或者为铁斋所独有,但自己不懂画更甚于诗,亦不敢多作妄言也。铁斋生于天保七年(清道光十六年),大正十三年(民国十三年)除夕卒,寿八十九岁,唯《荣启期带索图》为其绝笔,则已署年九十矣。 十月一日再记 遇狼的故事 从前看郝懿行的《晒书堂笔录》,很是喜欢,特别是其中的《模糊》一篇,曾经写过文章介绍,后来有日本友人看见,也引起兴趣来,特地买了《晒书堂全集》去读,说想把郝君的随笔小文抄译百十则出版,可是现在没有消息,或者出版未能许可也不可知。 模糊普通写作马虎,有办事敷衍之意,不算是好话,但郝君所说的是对于人家不甚计较,我觉得也是省事之一法,颇表示赞成,虽然实行不易,不能像郝君的那么道地。大抵这只有三种办法。一是法家的,这是绝不模糊。二是道家的,他是模糊到底,心里自然是很明白的。三是儒家的,他也模糊,却有个限度,仿佛是道家的帽,法家的鞋,可以说是中庸,也可以说是不彻底。我照例是不能彻底的人,所以至多也只能学到这个地步。 前几天同日本的客谈起,我比喻说,这里有一堵矮墙,有人想瞧瞧墙外的景致,对我说,劳驾你肩上让我站一下,我谅解他的欲望,假如脱下皮鞋的话,让他一站也无什么不可以的。但是,若连鞋要踏到头顶上去,那可是受不了,只得蒙御免了。 不过这样做并不怎么容易,至少也总比两极端的做法为难,因为这里需要一个限度的酌量,而其前后又恰是那两极端的一部分,结果是自讨麻烦,不及彻底者的简单干净。而且,定限度尚易,守限度更难。你希望人家守限制,必须相信性善说才行,这在儒家自然是不成问题,但在对方未必如此,凡是想站到别人肩上去看墙外,自以为比墙还高了的,岂能尊重你中庸的限度,不再想踏上头顶去呢。那时你再发极,把他硬拉下去,结局还是弄到打架。仔细想起来,到底是失败,儒家可为而不可为,盖如此也。 不佞有志想学儒家,只是无师自通,学的更难像样,这种失败自然不能免了。多少年前有过一位青年,心想研究什么一种学问,那时曾经给予好些帮助,还有些西文书,现在如放在东安市场,也可以得点善价了。不久他忽然左倾了,还要劝我附和他的文学论,这个我是始终不懂,只好敬谢不敏,他却寻上门来闹,有一回把外面南窗的玻璃打碎,那时孙伏园正寄住在那里,吓得他一大跳。这位英雄在和平的时代曾记录过民间故事,题曰“大黑狼”,所以亡友饼斋后来嘲笑我说,你这回被大黑狼咬了吧。他的意思是说活该,这个我自己也不能否认,不过这大黑狼实 在乃是他的学生,我被咬得有点儿冤枉,虽然引狼入室自然也是我的责任。去年冬天偶然做了几首打油诗,其一云: 山居亦自多佳趣,山色苍茫山月高, 掩卷闭门无一事,支颐独坐听狼嗥。 饼斋先生去世于今已是五年了,说起来不胜感叹。可是别的朋友,好意的关怀我,却是不免有点神经过敏的列位,远道寄信来问,你又被什么狼咬了么?我听了觉得也可感也好笑,心里想年纪这样一年年长上去了,还给人那么东咬西咬,还了得么。我只得老老实实的回答说道,请放心,这不是狼,实在只是狗罢了。本来诗无达诂,要那么解释也并无什么不可,但事实上我是住在城里,不比山中,那里会有狼来。寒斋的南边有一块旧陆军大学的马号,现在改为华北交通公司的警犬训练所,关着许多狗,由外国人训练着。这狗成天的嗥叫,弄得近地的人寝食不安,后来却也渐渐习惯,不大觉得了,有时候还须提起耳朵静听,才能辨别他们是不是叫着。这能否成为诗料,都不成问题,反正是打油诗,何必多所拘泥,可是不巧狗字平仄不调,所以换上一个狼字,也原是狗的一党,可以对付过去了。不料因此又引起朋友们的挂念,真是抱歉得很,所以现在忙中偷闲来说明一下子。 说到遇狼,我倒是有过经验的,虽然实际未曾被咬。这还是四十年前在江南水师学堂做学生的时候的事,《雨天的书》里《怀旧之二》,根据汪仲贤先生所说,学校后边山上有狼,据墙上警告行人的字帖,曾经白昼伤人,说到自己的遇狼的经验,大意云: “仲贤先生的回忆中的那山上的一只大狼,正同老更夫一样,他也是我的老相识。我们在校时每到晚饭后常往后山上去游玩,但是因为山坳里的农家有许多狗,时以恶声相向,所以我们习惯都拿一支棒出去。一天的傍晚,我同友人卢君出了学堂,向着半山的一座古庙走去,这是同学常来借了房间叉麻将的地方。我们沿着小路前进,两旁都生长着稻麦之类,有三四尺高。 走到一处十字路口,我们看见左手横路旁伏着一只大狗,照例挥起我们的棒,他便窜入麦田里不见了。我们走了一程,到了第二个十字路口,却又见这只狗从麦丛中露出半个身子,随即窜向前面的田里去了。我们觉得他的行径有点古怪,又看见他的尾巴似乎异常,才想到他或者不是寻常的狗,于是便把这天的散步中止了。后来同学中也还有人遇见过他,因为手里有棒,大抵是他先回避了。原来过了多年之后他还在那里,而且居然伤人起来了。不知道现今还健在否,很想得到机会去南京打听一声。” 以上还是民国前的话,自从南京建都以后,这情形自当大不相同了。依据我们自己的经验,山野的狼是并不怎么可怕的。最可怕的或者是狼而能说人话的,有如中山狼故事里的那一只狼。小时候看见木版书的插图,画着一只干瘦的狼,对着土地似的老翁说人一般的话,至今想起还是毛骨耸然。此外则有西洋传说里的人狼,古英文所谓卫勒伍耳夫者是也,也正是中国的变鬼人一类的东西。我有一大册西文书,是专讲人狼的,与讲僵尸的一册正是一对,真是很难得的好书,可是看起来很可怕,所以虽然我很珍重,却至今还不曾细阅,岂真恐怕吓破苦胆乎,想起来亦自觉得好笑人也。民国甲申惊蛰节,在北京。 [附记一] 这篇文章写好之后,随即收到东京书店代译者寄来的一册书,名为“模糊集”,就是上文所说郝氏随笔的选本,译者的劳力至可感佩,特补加说明于此。 [附记二] 民国十四年秋间写过一篇杂感,有这一节云: “今日在抽屉底里找出祖父在已亥年所写的一册遗训,名曰‘恒训’,见第一章中有这样一则: 少年看戏三日夜,归倦甚。我父斥曰,汝有用精神为下贱戏子所耗,何昏愚至此。自后逢歌戏筵席,辄忆前训,即托故速归。 我读了不禁觉得惭愧,好像是警告我不要多去和人纠缠似的。无论是同正人君子或学者文士相打,都没有什么意思,都是白费精神,与看戏三日夜是同样的昏愚。”其时正和甲寅派的伙计们打架,写了不少的文章,虽然后来觉悟停止,却也已白费了好些精神与时间。所写的文章曾编有目录,题曰“真谈虎集”,可是这些资料早已送入字纸篓里去,现今连目录也散佚不存了。此次又复谈起狼来,陆续写了数千言,近来想要编集,这种文章照例是不适用,未免又是唐丧时日,想起上边的杂感,觉得有重行警戒之必要。这一篇《遇狼的故事》尚可用,因编入以存纪念。 三十三年六月三十日记 关于捉同性恋爱 近日报载柏林十七日合众电,云国社党近来大捉其同性恋爱者,为冲锋队所捕者当有数百人。这一件小事给我的假定加上一层证明,所以我看了不禁微笑。 我曾假定欧洲法西斯蒂的会考榜,名次如下:正取二名,一,墨索里尼,二,凯末尔。备取一名,希特勒。备取或者应称副榜,正如中国的半边举人,下次乡试还得考过。至于定名次的理由很是充足,墨索里尼所以考取第一者,因为他的政治是上了轨道的,这只看报上不大看见他的什么消息可以证明。凯末尔也差不多,从前还能毅然排除旧礼教,令妇女除去面幕,很可佩服,不过这法西斯蒂是意大利的国产,所以这榜首不能不让给墨首相了。 希特勒的分数之所以不好盖有好几个原因。“卐”字政治似乎老是不安宁,奇闻怪事层出不穷,好像病人不能安眠,时时发作痉挛似的,总非健康平复之象。其第一件是烧性书。以性学之科学的研究为有害于世道人心,一奇也。以为性欲由于书物的外诱而不根于本能的发动,二奇也。以为烧书可以制性欲的泛滥,三奇也。有此三奇,远可并驾秦之始皇,近亦可齐驱中古之罗马法王矣。 第二件是驱逐犹太人。据说这是由于要保存纯粹日耳曼民族血统。纯粹的血统,这恐怕是一个幻想,虽然也自然可以说是理想,正如想望伊甸乐园生活的理想。犹太人在欧洲或者有讨人厌的地方吧,我们不能知道,如要驱逐他们而以纯粹民族的口实,还不失为一种霸术,现在若以此为政纲,此不但蹈袭威廉二世张百伦辈的传统,亦是宗教的梦想家言也。 第三件是冲锋队清党。此中详情非我们外人所知,但有内乱总不是一国一党安定之兆,只看意大利土耳其之不闹问题,便可知国社党的有毛病了。 第四件就是这捉拿同性恋爱。说到这里不免要学唱经堂的批才子书,先叫一声好,且说世事纷拿,却有章法,恰如一篇妙文。德国学问甲天下,性学也以“侯施斐尔”教授为山斗,后来忽然一阵狂风骤雨把这学术机关毁掉,书籍烧掉,再向别方面闹过一通之后,回过来捉拿同性恋爱,此真是文章上所谓草蛇灰线法也。夫同性恋爱为何物,性学中言之最详,总之此是属于医生的范围,而非军警之事。昔者疯人发狂,愚民以为有神附体,谵语则神示意,杀人放火则神示罚也,敬畏礼拜之。中古教士乃以为有鬼附体,鞭打禁锢之,不用柴火烧出魔鬼以救其灵魂者亦幸耳。到了现代才知道是神经病,把他当作病人而治疗之。 此三阶段很有意义,今之捕同性恋爱盖是中古的一段,但不知中古对于此种花煞附体的犯人如何处置,现在又如何发落,惜电文简略无从知悉耳。欧战以后德国大约被逼得很厉害,有点儿逼疯了的样子,第一须得放宽一点,或者可以舒缓过来,发作自然减少,虽然新闻资料也少了,但是旁人看了也觉得心安。不过中国又何尝有批评德国的资格,我们说这些闲话岂非不自量乎。 二十三年十二月 《蛙》的教训 今天站在书架前面想找一本书看,因为近来没有什么新书寄来,只好再找旧的来炒冷饭。眼睛偶然落在森鸥外的一本翻译集《蛙》的上面,我说偶然却也可以说不偶然,从前有友人来寄住过几天,他总要了《蛙》去读了消遣,这样使我对于那蛙特别有点记忆。那友人本来是医生,却很弄过一时文学,现在又回到医与自然科学里去了。我拿出《蛙》来翻看,第一就是鸥外的自序,其文云: “机缘使我公此书于世。书中所收,皆译文也。吾老矣,提了翻译文艺与世人相见,恐亦以此书为终了罢。 书名何故题作蛙呢?只为布洛凡斯的诗人密斯忒拉耳(mistral)的那耳旁之蛙偶然蹲在卷头而已。 但是偶然未必一定是偶然。文坛假如是忒罗亚之阵,那么我也不知什么时候已被推进于纳斯妥耳(nester)的地位了。这地位并非久恋之地。我继续着这蛙的两栖生活今已太久矣。归欤,归欤,在性急的青年的铁椎没有落到头上的时节。己未二月。” 所云机缘是指大正八年(1919年)春间《三田文选》即三田文学汇编的刊行,《蛙》作为文选的别册,次年六月再印成单行本,我所有的就只是这一种。据鸥外的兄弟润三郎著《森林太郎传》上说,在《蛙》以后刊行的书有《山房札记》,《天保物语》等二三种,都是传记文学,只有一册斯忒林堡的《卑立干》是戏剧译本,到了大正十一年随即去世,年六十一。 我读这篇短序,觉得很好玩的是著者所表示的对于文坛的愤慨。明治四十年代自然主义的文学风靡一时,凡非自然主义的几乎全被排斥,鸥外挨骂最甚,虽然夏目漱石也同样是非自然派,不知怎地我却只记得他在骂人而少被人骂。 那时我们爱谈莫泊桑、左拉,所以对于日本的自然主义自然也很赞成的,但是议论如“露骨的描写”等虽说得好,创作多而不精,这大约是模仿之弊病也未可知,除《棉被》外我也不曾多读,平常读的书却很矛盾地多是鸥外漱石之流。祖师田山花袋后来也转变了。写实的《田舍教师》我读了还喜欢,以后似乎又归了佛教什么派,我就简直不了然了。 文坛上风气虽已变换,可是骂鸥外似乎已成了习惯,直到他死时还有新潮社的中村武罗夫谩骂一阵,正如坪内逍遥死后有文艺春秋社的菊池宽的谩骂一样。为什么呢?大约总是为了他们不能跟了青年跑的缘故吧。其实叫老年跟了青年跑这是一件很不聪明的事。 野蛮民族里老人的处分方法有二,一是杀了煮来吃,一是帮同妇稚留守山寨,在壮士出去战征的时候。叫他们去同青年一起跑,结果是气喘吁吁地两条老腿不听命,反迟误青年的路程,抬了走做傀儡呢,也只好吓唬乡下小孩,总之都非所以“敬老”之道。老年人自有他的时光与地位,让他去坐在门口太阳下,搓绳打草鞋,看管小鸡鸭小儿,风雅的还可以看板画写魏碑,不要硬叫子媳孝敬以妨碍他们的工作,那就好了。 有些本来能够写写小说戏曲的,当初不要名利所以可以自由说话,后来把握住了一种主义,文艺的理论与政策弄得头头是道了,创作便永远再也写不出来,这是常见的事实,也是一个很可怕的教训。日本的自然主义信徒也可算是前车之鉴,虽然比中国成绩总要好点。把灵魂卖给魔鬼的,据说成了没有影子的人,把灵魂献给上帝的,反正也相差无几。不相信灵魂的人庶几站得住了,因为没有可卖的,可以站在外边,虽然骂终是难免。 鸥外是业医的,又喜欢弄文学,所以自称两栖生活,不过这也正是他的强处,假如他专靠文学为生,那便非跟了人家跑不可,如不投靠新潮社也须得去钻博文馆矣。章太炎先生曾经劝人不要即以学问为其职业,真真是懂得东方情事者也。 二十四年四月 猫打架 现在时值阴历三月,是春气发动的时候,夜间常常听见猫的嗥叫声甚凄厉,和平时迥不相同,这正是“猫打架”的时节,所以不足为怪的。但是实在吵闹得很,而且往往是在深夜,忽然庭树间嗥的一声,虽然不是什么好梦,总之给它惊醒了,不是愉快的事情。这便令我想起五四前后初到北京的事情来,时光过的真快,这已是四十多年前的事了。我写过《补树书屋旧事》,第七篇叫做《猫》,这里让我把它抄一节吧: “说也奇怪,补树书屋里的确也不大热,这大概与那大槐树有关系,它好像是一顶绿的大日照伞,把可畏的夏日都给挡住了。这房屋相当阴暗,但是不大有蚊子,因为不记得用过什么蚊子香;也不曾买有蝇拍子,可是没有苍蝇进来,虽然门外面的青虫很有点讨厌。那么旧的屋里该有老鼠,却也并不是,倒是不知道哪里的猫常在屋上骚扰,往往叫人整半夜睡不着觉,在一九一八年旧日记里边便有三四处记着‘夜为猫所扰,不能安睡’。不知道在鲁迅日记上有无记载,事实上在那时候大抵是大怒而起,拿着一枝竹竿,搬了小茶几,到后檐下放好,他便上去用竹竿痛打,把它们打散,但也不长治久安,往往过一会又回来了。《朝花夕拾》中有一篇讲到猫的文章,其中有些是与这有关的。” 说到《朝花夕拾》,虽然这是有许多人看过的书,现在我也找有关摘抄一点在这里: “要说得可靠一点,或者倒不如说不过困为它们配合时候的嗥叫,手续竟有这么繁重,闹得别人心烦,尤其是夜间要看书睡觉的时候。当这些时候,我便要用长竹竿去攻击它们。狗们在大道上配合时,常有闲汉拿了木棍痛打,我曾见大勃吕该尔的一张铜版画上也画着这样事,可见这样的举动,是古今中外一致的。打狗的事我不管,至于我的打猫,却只因为它们嚷嚷,此外并无恶意。” 可是奇怪得很,日本诗人们却对它很是宽大,特别是以松尾芭蕉为祖师一派俳人(做俳句的人),不但不嫌恶它还收它到诗里去,我们仿大观园的傻大姐称之曰猫打架的,他们却加以正面的美称曰猫的恋爱,在《俳谐岁时记》中春季项下堂堂的登 载着。俳句中必须有季题,这岁时记便是那些季题的集录,在《岁时记》春季的动物项下便有猫的恋爱这一种,解说道: “猫的交尾虽是一年有四回,但以春天为显著。时届早春,凡入交尾期的猫也不怕人,不避风雨,昼夜找寻雌猫。到处奔走,连饭也不好好的吃。常有数匹发疯似的争斗,用了极其迫切的叫声诉其热情。数日之后,憔悴受伤,遍身乌黑的回来,情形很是可怜。” 这里诗人对于它们似乎颇有同情,芭蕉有诗云: “吃了麦饭,为了恋爱而憔悴了么,女猫。” 比他稍后的召波则云: “爬过了树,走近前来调情的男猫啊。” 但是高井几厘的句云: “滚了下去的声响,就停止了的猫的恋爱。” 又似乎说滚得好,有点拿长竹竿的意思了。小林一茶说:“睡了起来,打一个大呵欠的猫的恋爱。” 这与近代女流俳人杉田久女所说的: “恋爱的猫,一步也不走进夜里的屋门。” 大概只是形容它们的忙碌罢了。 《俳谐岁时记》是从前传下来的东西,虽然新的季题不断的增入,可是旧的却还是留着,这里“猫的恋爱”与鸟雀交尾总还是事实,有些空虚的传说却也罗列着,例如“田鼠化为鹜”以及“獭祭鱼”之类。大概这很受中国的《月令》里七十二候的影响,不过大雪节的三候中有“虎始交”,《岁时记》里却并不收,我想或者是因为难得看见老虎的缘故吧。虎猫本是同类,恐怕也是那么的嚷嚷的,但是不听见有人说起过,现代讲动物园的书有些描写它们的生活,也不曾见有记录。《七十二候图赞》里画了两只老虎相对,一只张着大嘴,似乎是吼叫的样子,这或者是仿那猫的作风而画的吧。赞曰: “虎至季冬,感气生育,虎客不复,后妃乱政。” 意思不很明白,第三句里似乎可能有刻错的字,但是也不知道正文是什么字了。 《花前月下,青丝白发:周作人散文精选集》无错章节将持续在手打吧小说网小说网更新,站内无任何广告,还请大家收藏和推荐手打吧小说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