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常生活颂歌》 版权信息 版权信息 书名:日常生活颂歌 作者:周作人 出版者:北京时代华文书局 出版时间:2019年3月 isbn:9787569922998 本书由北京时代华文书局有限公司授权咪咕数字传媒有限公司全球范围内电子版制作与发行 版权所有·侵权必究 总序 周作人的“日常” 总序 周作人的“日常” 董炳月 中国社会科学院文学研究所研究员、博导 中国鲁迅研究会常务副会长、秘书长 周作人1967年5月6日离开人世,距今已经半个多世纪。他在八十岁那年的日记中表明心迹,说“人死声消迹灭最是理想”,但他这理想未能实现。他留下了大量著作与译作,留下了许多照片。他“活”在文学史上,“活”在当今的文化生活中。不言而喻,现在是“活”在这套丛书中。 周作人的神情,可谓超然、冷静。他中年之后的每一张照片,几乎都在展示那种出家人式的超然、冷静。周作人认为自己是和尚转世,在《五十自寿诗》中称“前世出家今在家”。光头,形象也接近出家人。相由心生,文如其人。周作人的超然、冷静,是可以用其作品来印证的。代表性的作品,就是那些说古道今、回忆往事的散文,谈茶、谈酒、谈点心、谈野菜、谈风雨的散文。也就是本丛书中《我这有限的一生》《都是可怜的人间》《日常生活颂歌》这三本散文集收录的作品。本质上,周作人的超然与冷静,与其散文的日常性密切相关。这种日常性,亦可称为“世俗性”或“庶民性”。在周作人这里,“日常”是一种价值,一种态度,也是一种书写方式。因此他追求“生活的艺术”,主张“平民文学”,获得了“自己的园地”。 年轻时代的周作人,也曾是忧国忧民、放眼世界的热血青年。五四时期,他投身新文化建设,倡导新村运动,参与发起了文学研究会。周作人获得超然、冷静的日常性,是在中年之后。确切地说是在1920年代中后期。他在1923年7月18日写给鲁迅的绝交信中说:“大家都是可怜的人间。我以前的蔷薇的梦原来都是虚幻,现在所见的或者才是真的人生。我想订正我的思想,重新入新的生活。”人生观开始改变。1925年元旦写短文《元旦试笔》,声称“我的思想到今年又回到民族主义上来了。”“五四时代我正梦想着世界主义,讲过许多迂远的话,去年春间收小范围,修改为亚洲主义。及清室废号迁宫以后,遗老遗少以及日英帝国的浪人兴风作浪,诡计阴谋至今未已,我于是又悟出自己之迂腐,觉得民国根基还未稳固,现在须得实事求是,从民族主义做起才好。”思想起伏颇大。1926年经历了“三一八惨案”的冲击,1928、1929年间写《闭户读书论》《哑吧礼赞》《麻醉礼赞》等文,于是进入“苦雨斋”,喝“苦茶”并且“苦住”,最终在世俗生活中建立起“日常”的价值观。不幸的是,1939年元旦遭枪击,在内外交困之中出任伪职。所幸,日本战败,晚年周作人在社会的边缘向日常性回归。《老虎桥杂诗》中的作品,就体现了这种回归。 上文所引“大家都是可怜的人间”一语中的“人间”是个日语汉字词,意思是“人”。鲁迅的《人之历史》一文,1907年12月在东京《河南》月刊上发表时,题目本是《人间之历史》。1926年鲁迅将其编入《坟》的时候,改文题中的“人间”为“人”。精通日语者,中文写作难免打上日语印记。不过,周作人这里使用的“人间”一词,大概也表达了一种超越个人的“人间情怀”。他1926年6月7日写的杂文《文人之娼妓观》,就引用了陀思妥耶夫斯基《罪与罚》中大学生拉斯科尔尼科夫的那句“我是跪在人类的一切苦难之前”,并说“这样伟大的精神总是值得佩服的”。词汇的微妙体现了思想的微妙。 在周作人这里,“日常”与“非日常”保持着或隐或显的对应关系。 周作人深受日本文化的影响,而日本文化的日常性、世俗性、庶民性正是他钟情的。他赞美日本人简单朴素的生活方式,喜爱日本浮世绘,翻译了日本名著《浮世澡堂》《浮世理发馆》。本丛书中清少纳言的《枕草子》与石川啄木的《从前的我也很可爱啊》,同样包含着这种日常性。 关于清少纳言与其《枕草子》,周作人在其中文译本的后记中做了说明。他将《枕草子》的内容分为三类——类聚、日记、感想,从其分类可见,“散文”之于《枕草子》,是体裁也是精神。早在1923年,周作人在《歌咏儿童的文学》一文中言及《枕草子》,即称赞其“叙述较详,又多记宫廷琐事,而且在机警之中仍留存着女性的优婉纤细的情趣,所以独具一种特色”。日常性,本是清少纳言观察生活的主要视角。她在《枕草子》中写道:“那些高贵的人的日常生活,是怎么样的呢?很是想知道,这岂不是莫名其妙的空想么?”(卷十二)推敲《枕草子》的书名,亦可推敲出散文式的自由与散漫。在日语中,“草子”本是“册子”(或“草纸”)的谐音词,“枕草子”中的“草子”即“册子”之意。但是,为何是写作“枕草子”而不是写作“枕册子”?在我看来,写作“枕草子”的结果,是书名与日语固有词“草枕”(くさまくら)发生了关联。“草枕”一词体现了日本传统游记文学的自由精神。束草为枕,乃旅寝、暂眠之意。夏目漱石亦有小说名作《草枕》(1906年)。 石川啄木(1886—1912)二十六岁病故,与其说是英年早逝不如说是夭折。五四后期他就受到周作人的关注。周作人编译的现代日本小说集《两条血痕》(开明书店1927年出版),收录了石川啄木的同题小说《两条血痕》。周作人在这篇小说后面的译者附记(写于1922年8月1日)中介绍石川啄木的生平与创作,说《两条血痕》“是一种幼时的回忆,混合‘诗与真实’而成,很有感人的力量。他的诗歌,尤为著名,曾译其诗五首登《新青年》九卷四号,又短歌二十一首,载在《努力》及《诗》第五号上”。至1959年翻译《可以吃的诗》,周作人翻译石川啄木作品的时间长达近四十年。他喜爱石川啄木的作品,不仅是因为石川作品混合了“诗与真实”,也不仅是因为他与石川同样悲观于生命的偶然与短暂,而且与石川作品的日常性、日本性有关——结合石川的诗歌来看尤其如此。《一握砂》《可悲的玩具》两本诗集中,多有描写日常生活的诗。“扔在故乡的/路边的石头啊,/今年也被野草埋了吧。”“茫然的/注视着书里的插画,/把烟草的烟喷上去看。”等等。有的诗吟咏的日常生活过于琐细,因此如果不反复阅读就无法品味其中近于禅味的诗意。这两本诗集收录的都是三行一首的短诗。这种“三行诗”的形式并非偶然形成,而是石川啄木受到其好友、歌人土岐善麿(1885—1980)罗马字诗集nakiwarai(可译为《泣笑》)的三行诗启发,刻意追求的。在周作人看来,短小的形式最适合表现日本诗歌的美的特质。他在《日本的诗歌》(约作于1919年)一文中说:“短诗形的兴盛,在日本文学上,是极有意义的事。日本语很是质朴和谐,做成诗歌,每每优美有余,刚健不足;篇幅长了,便不免有单调的地方,所以自然以短为贵。” 清少纳言与石川啄木,能够在日常生活中品出味道、发现美,是因为他们有一颗“日常”的心,并且身处日本的精细文化之中。在《枕草子》中,清少纳言描写日常生活情景之后,经常重复那句“这是有意思的”,可见其品味生活的自觉性。石川啄木,甚至能够把自己丰富的情感投射到海岛沙滩上的一把沙子(“一握砂”)中。这两位日本作家生活的时代相差近千年,而他们同样为周作人所喜爱。周作人翻译他们的作品,是发现、认同他们的同一性,也是发现自我。 这五本书中,三本是创作,两本是翻译,但保持着精神与美学的一致性。由此能够读懂周作人,读懂他与日本文化的共鸣,读懂现代中国文化史的重要侧面。更重要的是,我们通过这种阅读,能够感受到丰富的日常性,深化对日常性的理解。对于我等往来于世俗生活之中的芸芸众生来说,“日常”是一种常态,是生命本身,因而是尊贵的。 2018年12月31日序于寒蝉书房 本书代序 生活之艺术 本书代序 生活之艺术 契诃夫(chekhov)书简集中有一节道(那时他在爱珲附近旅行):“我请一个中国人到酒店里喝烧酒,他在未饮之前举杯向着我和酒店主人及伙计们,说道‘请’。这是中国的礼节。他并不像我们那样的一饮而尽,却是一口一口的啜,每啜一口,吃一点东西;随后给我几个中国铜钱,表示感谢之意。这是一种怪有礼的民族。……” 一口一口的啜,这的确是中国仅存的饮酒的艺术:干杯者不能知酒味,泥醉者不能知微醺之味。中国人对于饮食还知道一点享用之术,但是一般的生活之艺术却早已失传了。中国生活的方式现在只是两个极端,非禁欲即是纵欲,非连酒字都不准说即是浸身在酒槽里,二者互相反动,各益增长,而其结果则是同样的污糟。动物的生活本有自然的调节,中国在千年以前文化发达,一时颇有臻于灵肉一致之象,后来为禁欲思想所战胜,变成现在这样的生活,无自由,无节制,一切在礼教的面具底下实行迫压与放恣,实在所谓礼者早已消灭无存了。 生活不是很容易的事。动物那样的,自然地简易地生活,是其一法;把生活当作一种艺术,微妙地美地生活,又是一法:二者之外别无道路,有之则是禽兽之下的乱调的生活了。生活之艺术只在禁欲与纵欲的调和。蔼理斯对于这个问题很有精到的意见,他排斥宗教的禁欲主义,但以为禁欲亦是人性的一面;欢乐与节制二者并存,且不相反而实相成。人有禁欲的倾向,即所以防欢乐的过量,并即以增欢乐的程度。他在《圣芳济与其他》一篇论文中曾说道,“有人以此二者(即禁欲与耽溺)之一为其生活之唯一目的者,其人将在尚未生活之前早已死了。有人先将其一(耽溺)推至极端,再转而之他,其人才真能了解人生是什么,日后将被记念为模范的高僧。但是始终尊重这二重理想者,那才是知生活法的明智的大师。……一切生活是一个建设与破坏,一个取进与付出,一个永远的构成作用与分解作用的循环。要正当地生活,我们须得模仿大自然的豪华与严肃。”他又说过,“生活之艺术,其方法只在于微妙地混和取与舍二者而已”,更是简明的说出这个意思来了。 生活之艺术这个名词,用中国固有的字来说便是所谓礼。斯谛耳博士在《仪礼》序上说:“礼节并不单是一套仪式,空虚无用,如后世所沿袭者。这是用以养成自制与整饬的动作之习惯,唯有能领解万物感受一切之心的人才有这样安详的容止。”从前听说辜鸿铭先生批评英文“礼记”译名的不妥当,以为“礼”不是rite而是art,当时觉得有点乖僻,其实却是对的,不过这是指本来的礼,后来的礼仪礼教都是堕落了的东西,不足当这个称呼了。中国的礼早已丧失,只有如上文所说,还略存于茶酒之间而已。去年有西人反对上海禁娼,以为妓院是中国文化所在的地方,这句话的确难免有点荒谬,但仔细想来也不无若干理由。我们不必拉扯唐代的官妓,希腊的“女友”(hetaira)的韵事来作辩护,只想起某外人的警句,“中国挟妓如西洋的求婚,中国娶妻如西洋的宿娼”,或者不能不感到《爱之术》(ars amatoria)真是只存在草野之间了。我们并不同某西人那样要保存妓院,只觉得在有些怪论里边,也常有真实存在罢了。 中国现在所切要的是一种新的自由与新的节制,去建造中国的新文明,也就是复兴千年前的旧文明,也就是与西方文化的基础之希腊文明相合一了。这些话或者说的太大太高了,但据我想舍此中国别无得救之道,宋以来的道学家的禁欲主义总是无用的了,因为这只足以助成纵欲而不能收调节之功。其实这生活的艺术在有礼节重中庸的中国本来不是什么新奇的事物,如《中庸》的起头说,“天命之谓性,率性之谓道,修道之谓教”,照我的解说即是很明白的这种主张。不过后代的人都只拿去讲章旨节旨,没有人实行罢了。我不是说半部《中庸》可以济世,但以表示中国可以了解这个思想。日本虽然也很受到宋学的影响,生活上却可以说是承受平安朝的系统,还有许多唐代的流风余韵,因此了解生活之艺术也更是容易。在许多风俗上日本的确保存这艺术的色彩,为我们中国人所不及,但由道学家看来,或者这正是他们的缺点也未可知罢。 喝茶 得半日之闲,抵十年尘梦 喝茶 前回徐志摩先生在平民中学讲“吃茶”——并不是胡适之先生所说的“吃讲茶”——我没有工夫去听,又可惜没有见到他精心结构的讲稿,但我推想他是在讲日本的“茶道”(英文译作teaism),而且一定说的很好,茶道的意思,用平凡的话来说,可以称作“忙里偷闲,苦中作乐”,在不完全的现世享乐一点美与和谐,在刹那间体会永久,是日本之“象征的文化”里的一种代表艺术。关于这一件事,徐先生一定已有透彻巧妙的解说,不必再来多嘴,我现在所想说的,只是我个人的很平常的喝茶罢了。 喝茶以绿茶为正宗。红茶已经没有什么意味,何况又加糖——与牛奶?葛辛(george gissing)的《草堂随笔》(private papers of henry ryecroft)确是很有趣味的书,但“冬之卷”里说及饮茶,以为英国家庭里下午的红茶与黄油面包是一日中最大的乐事,支那饮茶已历千百年,未必能领略此种乐趣与实益的万分之一,则我殊不以为然。红茶带“土斯”未始不可吃,但这只是当饭,在肚饥时食之而已;我的所谓喝茶,却是在喝清茶,在赏鉴其色与香与味,意未必在止渴,自然更不在果腹了。中国古昔曾吃过煎茶及抹茶,现在所用的都是泡茶,冈仓觉三在《茶之书》(book of tea,一九一九)里很巧妙的称之曰“自然主义的茶”,所以我们所重的即在这自然之妙味。中国人上茶馆去,左一碗右一碗的喝了半天,好像是刚从沙漠里回来的样子,颇合于我的喝茶的意思(听说闽粤有所谓吃工夫茶者自然也有道理),只可惜近来太是洋场化,失了本意,其结果成为饭馆子之流,只在乡村间还保存一点古风,唯是屋宇器具简陋万分,或者但可称为颇有喝茶之意,而未可许为已得喝茶之道也。 喝茶当于瓦屋纸窗之下,清泉绿茶,用素雅的陶瓷茶具,同二三人共饮,得半日之闲,可抵十年的尘梦。喝茶之后,再去继续修各人的胜业,无论为名为利,都无不可,但偶然的片刻优游乃正亦断不可少。中国喝茶时多吃瓜子,我觉得不很适宜;喝茶时可吃的东西应当是轻淡的“茶食”。中国的茶食却变了“满汉饽饽”,其性质与“阿阿兜”相差无几,不是喝茶时所吃的东西了。日本的点心虽是豆米的成品,但那优雅的形色,朴素的味道,很合于茶食的资格,如各色的“羊羹”(据上田恭辅氏考据,说是出于中国唐时的羊肝饼),尤有特殊的风味。江南茶馆中有一种“干丝”,用豆腐干切成细丝,加姜丝酱油,重汤炖热,上浇麻油,出以供客,其利益为“堂倌”所独有。豆腐干中本有一种“茶干”,今变而为丝,亦颇与茶相宜。在南京时常食此品,据云有某寺方丈所制为最,虽也曾尝试,却已忘记,所记得者乃只是下关的江天阁而已。学生们的习惯,平常“干丝”既出,大抵不即食,等到麻油再加,开水重换之后,始行举箸,最为合式,因为一到即罄,次碗继至,不遑应酬,否则麻油三浇,旋即撤去,怒形于色,未免使客不欢而散,茶意都消了。 吾乡昌安门外有一处地方,名三脚桥(实在并无三脚,乃是三出,因以一桥而跨三汊的河上也),其地有豆腐店曰周德和者,制茶干最有名。寻常的豆腐干方约寸半,厚三分,值钱二文,周德和的价值相同,小而且薄,几及一半,黝黑坚实,如紫檀片。我家距三脚桥有步行两小时的路程,故殊不易得,但能吃到油炸者而已。每天有人挑担设炉镬,沿街叫卖,其词曰: 辣酱辣, 麻油炸, 红酱搽, 辣酱拓: 周德和格五香油炸豆腐干。 其制法如上所述,以竹丝插其末端,每枚值三文。豆腐干大小如周德和,而甚柔软,大约系常品,惟经过这样烹调,虽然不是茶食之一,却也不失为一种好豆食。——豆腐的确也是极东的佳妙的食品,可以有种种的变化,唯在西洋不会被领解,正如茶一般。 日本用茶淘饭,名曰“茶渍”,以腌菜及“泽庵”(即福建的黄土萝卜,日本泽庵法师始传此法,盖从中国传去)等为佐,很有清淡而甘香的风味。中国人未尝不这样吃,唯其原因,非由穷困即为节省,殆少有故意往清茶淡饭中寻其固有之味者,此所以为可惜也。 关于苦茶 关于苦茶 去年春天偶然做了两首打油诗,不意在上海引起了一点风波,大约可以与今年所谓中国本位的文化宣言相比,不过有这差别,前者大家以为是亡国之音,后者则是国家将兴必有祯祥罢了。此外也有人把打油诗拿来当作历史传记读,如字的加以检讨,或者说玩骨董那必然有些钟鼎书画吧,或者又相信我专喜谈鬼,差不多是蒲留仙一流人。这些看法都并无什么用意,也于名誉无损,用不着声明更正,不过与事实相远这一节总是可以奉告的。其次有一件相像的事,但是却颇愉快的,一位友人因为记起吃苦茶的那句话,顺便买了一包特种的茶叶拿来送我。这是我很熟的一个朋友,我感谢他的好意,可是这茶实在太苦,我终于没有能够多吃。 据朋友说这叫作苦丁茶。我去查书,只在日本书上查到一点,云系山茶科的常绿灌木,干粗,叶亦大,长至三四寸,晚秋叶腋开白花,自生山地间,日本名曰唐茶(tocha),一名龟甲茶,汉名皋芦,亦云苦丁。赵学敏《本草拾遗》卷六云: 角刺茶,出徽州。土人二三月采茶时兼采十大功劳叶,俗名老鼠刺,叶曰苦丁,和匀同炒,焙成茶,货与尼庵,转售富家妇女,云妇人服之终身不孕,为断产第一妙药也。每斤银八钱。 案十大功劳与老鼠刺均系五加皮树的别名,属于五加科,又是落叶灌木,虽亦有苦丁之名,可以制茶,似与上文所说不是一物,况且友人也不说这茶喝了可以节育的。再查类书关于皋芦却有几条,《广州记》云: 皋卢,茗之别名,叶大而涩,南人以为饮。 又《茶经》有类似的话云: 南方有瓜芦木,亦似茗,至苦涩,取为屑茶饮亦可通夜不眠。 《南越志》则云: 茗苦涩,亦谓之过罗。 此木盖出于南方,不见经传,皋卢云云本系土俗名,各书记录其音耳。但是这是怎样的一种植物呢,书上都未说及,我只好从茶壶里去拿出一片叶子来,仿佛制腊叶似的弄得干燥平直了,仔细看时,我认得这乃是故乡常种的一种坟头树,方言称作枸朴树的就是,叶长二寸,宽一寸二分,边有细锯齿,其形状的确有点像龟壳。原来这可以泡茶吃的,虽然味大苦涩,不但我不能多吃,便是且将就斋主人也只喝了两口,要求泡别的茶吃了。但是我很觉得有兴趣,不知道在白菊花以外还有些什么叶子可以当茶?《毛诗草木鸟兽虫鱼疏》“山有栲”一条下云: 山樗生山中,与下田樗大略无异,叶似差狭耳,吴人以其叶为茗。 《五杂俎》卷十一云: 以绿豆微炒,投沸汤中倾之,其色正绿,香味亦不减新茗,宿村中觅茗不得者可以此代。 此与现今炒黑豆作咖啡正是一样。又云: 北方柳芽初茁者采之入汤,云其味胜茶。曲阜孔林楷木其芽可烹。闽中佛手柑橄榄为汤,饮之清香,色味亦旗枪之亚也。 卷十“记孔林楷木”条下云: 其芽香苦,可烹以代茗,亦可干而茹之,即俗云黄连头。 孔林吾未得瞻仰,不知楷木为何如树,唯黄连头则少时尝茹之,且颇喜欢吃,以为有福建橄榄豉之风味也。关于以木芽代茶,《湖雅》卷二亦有二则云: 桑芽茶,案山中有木俗名新桑荑,采嫩芽可代茗,非蚕所食之桑也。 柳芽茶,案柳芽亦采以代茗,嫩碧可爱,有色而无香味。 汪谢城此处所说与谢在杭不同,但不佞却有点左袒汪君,因为其味胜茶的说法觉得不大靠得住也。 许多东西都可以代茶,咖啡等洋货还在其外,可是我只感到好玩,有这些花样,至于我自己还只觉得茶好,而且茶也以绿的为限,红茶以至香片嫌其近于咖啡,这也别无多大道理,单因为从小在家里吃惯本山茶叶耳。口渴了要喝水,水里照例泡进茶叶去,吃惯了就成了规矩,如此而已。对于茶有什么特别了解,赏识,哲学或主义么?这未必然。一定喜欢苦茶,非苦的不喝么?这也未必然。那么为什么诗里那么说,为什么又叫作庵名,岂不是假话么?那也未必然。今世虽不出家亦不打诳语。必要说明,还是去小学上找罢。吾友沈兼士先生有诗为证,题曰《又和一首自调》,此系后半首也: 端透于今变澄彻,鱼模自古读歌麻。 眼前一例君须记,茶苦原来即苦茶。 谈酒 谈酒 这个年头儿,喝酒倒是很有意思的。我虽是京兆人,却生长在东南的海边,是出产酒的有名地方。我的舅父和姑父家里时常做几缸自用的酒,但我终于不知道酒是怎么做法,只觉得所用的大约是糯米,因为儿歌里说,“老酒糯米做,吃得变nionio”——末一字是本地叫猪的俗语。做酒的方法与器具似乎都很简单,只有煮的时候的手法极不容易,非有经验的工人不办,平常做酒的人家大抵聘请一个人来,俗称“酒头工”,以自己不能喝酒者为最上,叫他专管鉴定煮酒的时节。有一个远房亲戚,我们叫他“七斤公公”——他是我舅父的族叔,但是在他家里做短工,所以舅母只叫他作“七斤老”,有时也听见她叫“老七斤”,是这样的酒头工,每年去帮人家做酒,他喜吸旱烟,说玩话,打麻将,但是不大喝酒(海边的人喝一两碗是不算能喝,照市价计算也不值十文钱的酒),所以生意很好,时常跑一二百里路被招到诸暨嵊县去。据他说这实在并不难,只须走到缸边屈着身听,听见里边起泡的声音切切察察的,好像是螃蟹吐沫(儿童称为“蟹煮饭”)的样子,便拿来煮就得了;早一点酒还未成,迟一点就变酸了。但是怎么是恰好的时期,别人仍不能知道,只有听熟的耳朵才能够断定,正如古董家的眼睛辨别古物一样。 大人家饮酒多用酒盅,以表示其斯文,实在是不对的。正当的喝法是用一种酒碗,浅而大,底有高足,可以说是古已有之的香槟杯。平常起码总是两碗,合一“串筒”,价值似是六文一碗。串筒略如倒写的凸字,上下部如一与三之比,以洋铁为之,无盖无嘴,可倒而不可筛,据好酒家说酒以倒为正宗,筛出来的不大好吃。唯酒保好于量酒之前先“荡”(置水于器内,摇荡而洗涤之谓)串筒,荡后往往将清水之一部分留在筒内,客嫌酒淡,常起争执,故喝酒老手必先戒堂倌勿荡串筒,并监视其量好放在温酒架上。能饮者多索竹叶青,通称曰“本色”,“元红”系状元红之略,则着色者,唯外行人喜饮之。在外省有所谓花雕者,唯本地酒店中却没有这样东西。相传昔时人家生女,则酿酒贮花雕(一种有花纹的酒坛)中,至女儿出嫁时用以饷客,但此风今已不存,嫁女时偶用花雕,也只临时买元红充数,饮者不以为珍品。有些喝酒的人预备家酿,却有极好的,每年做醇酒若干坛,按次第埋园中,二十年后掘取,即每岁皆得饮二十年陈的老酒了。此种陈酒例不发售,故无处可买,我只有一回在旧日业师家里喝过这样好酒,至今还不曾忘记。 我既是酒乡的一个土著,又这样的喜欢谈酒,好像一定是个与“三酉”结不解缘的酒徒了。其实却大不然。我的父亲是很能喝酒的,我不知道他可以喝多少,只记得他每晚用花生米、水果等下酒,且喝且谈天,至少要花费两点钟,恐怕所喝的酒一定很不少了。但我却是不肖,不,或者可以说有志未逮,因为我很喜欢喝酒而不会喝,所以每逢酒宴我总是第一个醉与脸红的。自从辛酉患病后,医生叫我喝酒以代药饵,定量是勃阑地每回二十格阑姆,葡萄酒与老酒等倍之,六年以后酒量一点没有进步,到现在只要喝下一百格阑姆的花雕,便立刻变成关夫子了。(以前大家笑谈称作“赤化”,此刻自然应当谨慎,虽然是说笑话。)有些有不醉之量的,愈饮愈是脸白的朋友,我觉得非常可以欣羡,只可惜他们愈能喝酒便愈不肯喝酒,好像是美人之不肯显示她的颜色,这实在是太不应该了。 黄酒比较的便宜一点,所以觉得时常可以买喝,其实别的酒也未尝不好。白干于我未免过凶一点,我喝了常怕口腔内要起泡,山西的汾酒与北京的莲花白虽然可喝少许,也总觉得不很和善。日本的清酒我颇喜欢,只是仿佛新酒模样,味道不很静定。蒲桃酒与橙皮酒都很可口,但我以为最好的还是勃阑地。我觉得西洋人不很能够了解茶的趣味,至于酒则很有工夫,决不下于中国。天天喝洋酒当然是一个大的漏卮,正如吸烟卷一般,但不必一定进国货党,咬定牙根要抽净丝,随便喝一点什么酒其实都是无所不可的,至少是我个人这样的想。 喝酒的趣味在什么地方?这个我恐怕有点说不明白。有人说,酒的乐趣是在醉后的陶然的境界。但我不很了解这个境界是怎样的,因为我自饮酒以来似乎不大陶然过,不知怎的我的醉大抵都只是生理的,而不是精神的陶醉。所以照我说来,酒的趣味只是在饮的时候,我想悦乐大抵在做的这一刹那,倘若说是陶然那也当是杯在口的一刻吧。醉了,困倦了,或者应当休息一会儿,也是很安舒的,却未必能说酒的真趣是在此间。昏迷,梦魇,呓语,或是忘却现世忧患之一法门;其实这也是有限的,倒还不如把宇宙性命都投在一口美酒里的耽溺之力还要强大。我喝着酒,一面也怀着“杞天之虑”,生恐强硬的礼教反动之后将引起颓废的风气,结果是借醇酒妇人以避礼教的迫害,沙宁(sanin)时代的出现不是不可能的。但是,或者在中国什么运动都未必彻底成功,青年的反拨力也未必怎么强盛,那么杞天终于只是杞天,仍旧能够让我们喝一口非耽溺的酒也未可知。倘若如此,那时喝酒又一定另外觉得很有意思了罢? 苦雨 苦雨 伏园兄: 北京近日多雨,你在长安道上不知也遇到否,想必能增你旅行的许多佳趣。雨中旅行不一定是很愉快的,我以前在杭沪车上时常遇雨,每感困难,所以我于火车的雨不能感到什么兴味,但卧在乌篷船里,静听打篷的雨声,加上欸乃的橹声以及“靠塘来,靠下去”的呼声,却是一种梦似的诗境。倘若更大胆一点,仰卧在脚划小船内,冒雨夜行,更显出水乡住民的风趣,虽然较为危险,一不小心,拙劣地转一个身,便要使船底朝天。二十多年前往东浦吊先父的保姆之丧,归途遇暴风雨,一叶扁舟在白鹅似的波浪中间滚过大树港,危险极也愉快极了。我大约还有好些“为鱼”时候——至少也是断发文身时候的脾气,对于水颇感到亲近,不过北京的泥塘似的许多“海”实在不很满意,这样的水没有也并不怎么可惜。你往“陕半天”去似乎要走好两天的准沙漠路,在那时候倘若遇见风雨,大约是很舒服的,遥想你胡坐骡车中,在大漠之上,大雨之下,喝着四打之内的汽水,悠然进行,可以算是“不亦快哉”之一。但这只是我的空想,如诗人的理想一样地靠不住,或者你在骡车中遇雨,很感困难,正在叫苦连天也未可知,这须等你回京后问你再说了。 我住在北京,遇见这几天的雨,却叫我十分难过。北京向来少雨,所以不但雨具不很完全,便是家屋构造,于防雨亦欠周密。除了真正富翁以外,很少用实垛砖墙,大抵只用泥墙抹灰敷衍了事。近来天气转变,南方酷寒而北方淫雨,因此两方面的建筑上都露出缺陷。一星期前的雨把后园的西墙淋坍,第二天就有“梁上君子”来摸索北房的铁丝窗,从次日起赶紧邀了七八位匠人,费两天工夫,从头改筑,已经成功十分八九,总算可以高枕而卧,前夜的雨却又将门口的南墙冲倒二三丈之谱。这回受惊的可不是我了,乃是川岛君“渠们”俩,因为“梁上君子”如再见光顾,一定是去躲在“渠们”的窗下窃听的了。为消除“渠们”的不安起见,一等天气晴正,急须大举地修筑,希望日子不至于很久,这几天只好暂时拜托川岛君的老弟费神代为警护罢了。 前天十足下了一夜的雨,使我夜里不知醒了几遍。北京除了偶然有人高兴放几个爆仗以外,夜里总还安静,那样哗喇哗喇的雨声在我的耳朵已经不很听惯,所以时常被它惊醒,就是睡着也仿佛觉得耳边粘着面条似的东西,睡的很不痛快。还有一层,前天晚间据小孩们报告,前面院子里的积水已经离台阶不及一寸,夜里听着雨声,心里胡里胡涂地总是想水已上了台阶,浸入西边的书房里了。好容易到了早上五点钟,赤脚撑伞,跑到西屋一看,果然不出所料,水浸满了全屋,约有一寸深浅,这才叹了一口气,觉得放心了;倘若这样兴高采烈地跑去,一看却没有水,恐怕那时反觉得失望,没有现在那样的满足也说不定。幸而书籍都没有湿,虽然是没有什么价值的东西,但是湿成一饼一饼的纸糕,也很是不愉快。现今水虽已退,还留下一种涨过大水后的普通的臭味,固然不能留客坐谈,就是自己也不能在那里写字,所以这封信是在里边炕桌上写的。 这回的大雨,只有两种人最是喜欢。第一是小孩们。他们喜欢水,却极不容易得到,现在看见院子里成了河,便成群结队地去“淌河”去。赤了足伸到水里去,实在很有点冷,但他们不怕,下到水里还不肯上来。大人见小孩们玩的有趣,也一个两个地加入,但是成绩却不甚佳,那一天里滑倒了三个人,其中两个都是大人——其一为我的兄弟,其一是川岛君。第二种喜欢下雨的则为蛤蟆。从前同小孩们往高亮桥去钓鱼钓不着,只捉了好些蛤蟆,有绿的,有花条的,拿回来都放在院子里,平常偶叫几声,在这几天里便整日叫唤,或者是荒年之兆,却极有田村的风味。有许多耳朵皮嫩的人,很恶喧嚣,如麻雀蛤蟆或蝉的叫声,凡足以妨碍他们的甜睡者,无一不痛恶而深绝之,大有欲灭此而午睡之意,我觉得大可以不必如此,随便听听都是很有趣味的,不但是这些久成诗料的东西,一切鸣声其实都可以听。蛤蟆在水田里群叫,深夜静听,往往变成一种金属音,很是特别,又有时仿佛是狗叫,古人常称蛙蛤为吠,大约也是从实验而来。我们院子里的蛤蟆现在只见花条的一种,它的叫声更不漂亮,只是格格格这个叫法,可以说是革音,平常自一声至三声,不会更多,唯在下雨的早晨,听它一口气叫上十二三声,可见它是实在喜欢极了。 这一场大雨恐怕在乡下的穷朋友是很大的一个不幸,但是我不曾亲见,单靠想象是不中用的,所以我不去虚伪地代为悲叹了。倘若有人说这所记的只是个人的事情,于人生无益,我也承认,我本来只想说个人的私事,此外别无意思。今天太阳已经出来,傍晚可以出外去游嬉,这封信也就不再写下去了。 我本等着看你的秦游记,现在却由我先写给你看,这也可以算是“意表之外”的事罢。 雨的感想 雨的感想 今年夏秋之间北京的雨下的不太多,虽然在田地里并不旱干,城市中也不怎么苦雨,这是很好的事。北京一年间的雨量本来颇少,可是下得很有点特别,他把全年份的三分之二强在六七八月中间落了,而七月的雨又几乎要占这三个月份总数的一半。照这个情形说来,夏秋的苦雨是很难免的。在民国十三年和二十七年,院子里的雨水上了阶沿,进到西书房里去,证实了我的苦雨斋的名称,这都是在七月中下旬,那种雨势与雨声想起来也还是很讨嫌,因此对于北京的雨我没有什么好感,像今年的雨量不多,虽是小事,但在我看来自然是很可感谢的了。 不过讲到雨,也不是可以一口抹杀,以为一定是可嫌恶的。这须得分别言之,与其说时令,还不如说要看地方而定。在有些地方,雨并不可嫌恶,即使不必说是可喜。囫囵的说一句南方,恐怕不能得要领,我想不如具体的说明,在到处有河流,满街是石板路的地方,雨是不觉得讨厌的,那里即使会涨大水,成水灾,也总不至于使人有苦雨之感。我的故乡在浙东的绍兴,便是这样的一个好例。在城里,每条路差不多有一条小河平行着,其结果是街道上桥很多,交通利用大小船只,民间饮食洗濯依赖河水,大家才有自用井,蓄雨水为饮料。河岸大抵高四五尺,下雨虽多尽可容纳,只有上游水发,而闸门淤塞,下流不通,成为水灾,但也是田野乡村多受其害,城里河水是不至于上岸的。因此住在城里的人遇见长雨,也总不必担心水会灌进屋子里来,因为雨水都流入河里,河固然不会得满,而水能一直流去,不至停住在院子或街上者,则又全是石板路的关系。我们不曾听说有下水沟渠的名称,但是石板路的构造仿佛是包含有下水计划在内的,大概石板底下都用石条架着,无论多少雨水全由石缝流下,一总到河里去。人家里边的通路以及院子即所谓明堂也无不是石板,室内才用大方砖砌地,俗名曰地平。在老家里有一个长方的院子,承受南北两面楼房的雨水,即使下到四十八小时以上,也不见他停留一寸半寸的水,现在想起来觉得很是特别。秋季长雨的时候,睡在一间小楼上或是书房内,整夜的听雨声不绝,固然是一种喧嚣,却也可以说是一种萧寂,或者感觉好玩也无不可,总之不会得使人忧虑的。吾家濂溪先生有一首《夜雨书窗》的诗云: 秋风扫暑尽,半夜雨淋漓。 绕屋是芭蕉,一枕万响围。 恰似钓鱼船,篷底睡觉时。 这诗里所写的不是浙东的事,但是情景大抵近似,总之说是南方的夜雨是可以的吧。在这里便很有一种情趣,觉得在书室听雨如睡钓鱼船中,倒是很好玩似的。下雨无论久暂,道路不会泥泞,院落不会积水,用不着什么忧虑,所有的唯一的忧虑只是怕漏。大雨急雨从瓦缝中倒灌而入,长雨则瓦都湿透了,可以浸润缘入,若屋顶破损,更不必说,所以雨中搬动面盆水桶,罗列满地,承接屋漏,是常见的事。民间故事说不怕老虎只怕漏,生出偷儿和老虎猴子的纠纷来,日本也有虎狼古屋漏的传说,可见此怕漏的心理分布得很是广远也。 下雨与交通不便本是很相关的,但在上边所说的地方也并不一定如此。一般交通既然多用船只,下雨时照样的可以行驶,不过篷窗不能推开,坐船的人看不到山水村庄的景色,或者未免气闷,但是闭窗坐听急雨打篷,如周濂溪所说,也未始不是有趣味的事。再说舟子,他无论遇见如何的雨和雪,总只是一蓑一笠,站在后艄摇他的橹,这不要说什么诗味画趣,却是看去总毫不难看,只觉得辛劳质朴,没有车夫的那种拖泥带水之感。还有一层,雨中水行同平常一样的平稳,不会像陆行的多危险,因为河水固然一时不能骤增,即使增涨了,如俗语所云,水涨船高,别无什么害处,其唯一可能的影响乃是桥门低了,大船难以通行,若是一人两桨的小船,还是往来自如。水行的危险盖在于遇风,春夏间往往于晴明的午后陡起风暴,中小船只在河港阔大处,又值舟子缺少经验,易于失事,若是雨则一点都不要紧也。坐船以外的交通方法还有步行。雨中步行,在一般人想来总是很困难的吧,至少也不大愉快。在铺着石板路的地方,这情形略有不同。因为是石板路的缘故,既不积水,亦不泥泞,行路困难已经几乎没有,余下的事只须防湿便好,这有雨具就可济事了。从前的人出门必带钉鞋雨伞,即是为此,只要有了雨具,又有脚力,在雨中要走多少里都可随意,反正地面都是石板,城坊无须说了,就是乡村间其通行大道至少有一块石板宽的路可走,除非走入小路岔道,并没有泥泞难行的地方。本来防湿的方法最好是不怕湿,赤脚穿草鞋,无往不便利平安,可是上策总难实行,常人还只好穿上钉鞋,撑了雨伞,然后安心的走到雨中去。我有过好多回这样的在大雨中间行走,到大街里去买吃食的东西,往返就要花两小时的工夫,一点都不觉得有什么困难。最讨厌的还是夏天的阵雨,出去时大雨如注,石板上一片流水,很高的钉鞋齿踏在上边,有如低板桥一般,倒也颇有意思,可是不久云收雨散,石板上的水经太阳一晒,随即干涸,我们走回来时把钉鞋踹在石板路上嘎啷嘎啷的响,自己也觉得怪寒伧的,街头的野孩子见了又要起哄,说是旱地乌龟来了。这是夏日雨中出门的人常有的经验,或者可以说是关于钉鞋雨伞的一件顶不愉快的事情吧。 以上是我对于雨的感想,因了今年北京夏天不大下雨而引起来的。但是我所说的地方的情形也还是民国初年的事,现今一定很有变更,至少路上石板未必保存得住,大抵已改成蹩脚的马路了吧。那么雨中步行的事便有点不行了,假如河中还可以行船,屋下水沟没有闭塞,在篷底窗下可以平安的听雨,那就已经是很可喜幸的了。 北平的春天 北平的春天 北平的春天似乎已经开始了,虽然我还不大觉得。立春已过了十天,现在是七九六十三的起头了,布衲摊在两肩,穷人该有欣欣向荣之意。光绪甲辰即一九〇四年小除那时我在江南水师学堂曾作一诗云: 一年倏就除,风物何凄紧。百岁良悠悠,白日催人尽。既不为大椿,便应如朝菌。一死息群生,何处问灵蠢。 但是第二天除夕我又做了这样一首云: 东风三月烟花好,凉意千山云树幽,冬最无情今归去,明朝又得及春游。 这诗是一样的不成东西,不过可以表示我总是很爱春天的。春天有什么好呢,要讲他的力量及其道德的意义,最好去查盲诗人爱罗先珂的抒情诗的演说,那篇世界语原稿是由我笔录,译本也是我写的,所以约略都还记得,但是这里誊录自然也更可不必了。春天的是官能的美,是要去直接领略的,关门歌颂一无是处,所以这里抽象的话暂且割爱。 且说我自己的关于春的经验,都是与游有相关的。古人虽说以鸟鸣春,但我觉得还是在别方面更感到春的印象,即是水与花木。迂阔的说一句,或者这正是活物的根本的缘故罢。小时候,在春天总有些出游的机会,扫墓与香市是主要的两件事,而通行只有水路,所在又多是山上野外,那么这水与花木自然就不会缺少的。香市是公众的行事,禹庙南镇香炉峰为其代表,扫墓是私家的,会稽的乌石头调马场等地方至今在我的记忆中还是一种代表的春景。庚子年三月十六日的日记云: 晨坐船出东郭门,挽纤行十里,至绕门山,今称东湖,为陶心云先生所创修,堤计长二百丈,皆植千叶桃垂柳及女贞子各树,游人颇多。又三十里至富盛埠,乘兜轿过市行三里许,越岭,约千余级。山上映山红牛郎花甚多,又有蕉藤数株,着花蔚蓝色,状如豆花,结实即刀豆也,可入药。路旁皆竹林,竹萌之出土者粗于碗口而长仅二三寸,颇为可观。忽闻有声如鸡鸣,阁阁然,山谷皆响,问之轿夫,云系雉鸡叫也。又二里许过一溪,阔数丈,水没及骭,舁者乱流而渡,水中圆石颗颗,大如鹅卵,整洁可喜。行一二里至墓所,松柏夹道,颇称闳壮。方祭时,小雨簌簌落衣袂间,幸即晴霁。下山午餐,下午开船。将进城门,忽天色如墨,雷电并作,大雨倾注,至家不息。 旧事重提,本来没有多大意思,这里只是举个例子,说明我春游的观念而已。我们本是水乡的居民,平常对于水不觉得怎么新奇,要去临流赏玩一番,可是生平与水太相习了,自有一种情分,仿佛觉得生活的美与悦乐之背景里都有水在,由水而生的草木次之,禽虫又次之。我非不喜禽虫,但他总离不了草木,不但是吃食,也实是必要的寄托,盖即使以鸟鸣春,这鸣也得在枝头或草原上才好,若是雕笼金锁,无论怎样的鸣得起劲,总使人听了索然兴尽也。 话休烦絮。到底北平的春天怎么样了呢。老实说,我住在北京和北平已将二十年,不可谓不久矣,对于春游却并无什么经验。妙峰山虽热闹,尚无暇瞻仰,清明郊游只有野哭可听耳。北平缺少水气,使春光减了成色,而气候变化稍剧,春天似不曾独立存在,如不算他是夏的头,亦不妨称为冬的尾,总之风和日暖让我们着了单袷可以随意徜徉的时候真是极少,刚觉得不冷就要热了起来了。不过这春的季候自然还是有的。第一,冬之后明明是春,且不说节气上的立春也已过了。第二,生物的发生当然是春的证据,牛山和尚诗云,“春叫猫儿猫叫春”是也。人在春天却只是懒散,雅人称曰“春困”,这似乎是别一种表示。所以北平到底还是有他的春天,不过太慌张一点了,又欠腴润一点,叫人有时来不及尝他的味儿,有时尝了觉得稍枯燥了,虽然名字还叫作春天,但是实在就把他当作冬的尾,要不然便是夏的头,反正这两者在表面上虽差得远,实际上对于不大承认他是春天原是一样的。 我倒还是爱北平的冬天。春天总是故乡的有意思,虽然这是三四十年前的事,现在怎么样我不知道。至于冬天,就是三四十年前的故乡的冬天我也不 乌篷船 乌篷船 子荣君: 接到手书,知道你要到我的故乡去,叫我给你一点什么指导。老实说,我的故乡,真正觉得可怀恋的地方,并不是那里;但是因为在那里生长,住过十多年,究竟知道一点情形,所以写这一封信告诉你。 我所要告诉你的,并不是那里的风土人情,那是写不尽的,但是你到那里一看也就会明白的,不必啰唆地多讲。我要说的是一种很有趣的东西,这便是船。你在家乡平常总坐人力车,电车,或是汽车,但在我的故乡那里这些都没有,除了在城内或山上是用轿子以外,普通代步都是用船。船有两种,普通坐的都是“乌篷船”,白篷的大抵作航船用,坐夜航船到西陵去也有特别的风趣,但是你总不便坐,所以我就可以不说了。乌篷船大的为“四明瓦”(symenngoa),小的为脚划船(划读uoa),亦称小船。但是最适用的还是在这中间的“三道”,亦即三明瓦。篷是半圆形的,用竹片编成,中夹竹箬,上涂黑油,在两扇“定篷”之间放着一扇遮阳,也是半圆的,木作格子,嵌着一片片的小鱼鳞,径约一寸,颇有点透明,略似玻璃而坚韧耐用,这就称为明瓦。三明瓦者,谓其中舱有两道,后舱有一道明瓦也。船尾用橹,大抵两支,船首有竹篙,用以定船。船头着眉目,状如老虎,但似在微笑,颇滑稽而不可怕,唯白篷船则无之。三道船篷之高大约可以使你直立,舱宽可以放下一顶方桌,四个人坐着打马将,——这个恐怕你也已学会了罢?小船则真是一叶扁舟,你坐在船底席上,篷顶离你的头有两三寸,你的两手可以搁在左右的舷上,还把手都露出在外边。在这种船里仿佛是在水面上坐,靠近田岸去时泥土便和你的眼鼻接近,而且遇着风浪,或是坐得少不小心,就会船底朝天,发生危险,但是也颇有趣味,是水乡的一种特色。不过你总可以不必去坐,最好还是坐那三道船罢。 你如坐船出去,可是不能像坐电车的那样性急,立刻盼望走到。倘若出城,走三四十里路(我们那里的里程是很短,一里才及英里三分之一),来回总要预备一天。你坐在船上,应该是游山的态度,看看四周物色,随处可见的山,岸旁的乌桕,河边的红蓼和白,渔舍,各式各样的桥,困倦的时候睡在舱中拿出随笔来看,或者冲一碗清茶喝喝。偏门外的鉴湖一带,贺家池,壶觞左近,我都是 石板路 石板路 石板路在南边可以说是习见的物事,本来似乎不值得提起来说,但是住在北京久了,现在除了天安门前的一段以外,再也见不到石路,所以也觉似有点希罕。南边石板路虽然普通,可是在自己最为熟悉,也最有兴趣的,自然要算是故乡的,而且还是三十年前那时候的路,因为我离开家乡就已将三十年,在这中间石板恐怕都已变成了粗恶的马路了吧。案宝庆《会稽续志》卷一街衢云: 越为会府,衢道久不修治,遇雨泥淖几于没膝,往来病之。守汪纲亟命计置工石,所至缮砌,浚治其湮塞,整齐其嵚崎,除巷陌之秽污,复河渠之便利,道涂堤岸,以至桥梁,靡不加葺,坦夷如砥,井里嘉叹。 乾隆《绍兴府志》卷七引康熙志云: 国朝以来衢路益修洁,自市门至委巷,粲然皆石甃,故海内有天下绍兴街之谣。然而生齿日繁,阛阓充斥,居民日夕侵占,以广市廛,初联接飞檐,后竟至丈余,为居货交易之所,一人作俑,左右效尤,街之存者仅容车马。每遇雨霁雪消,一线之径,阳焰不能射入,积至五六日犹泥泞,行者苦之。至冬残岁晏,乡民杂遝,到城贸易百物,肩摩趾蹑,一失足则腹背为人蹂躏。康熙六十年知府俞卿下令辟之,以石牌坊中柱为界,使行人足以往来。 查志载汪纲以宋嘉定十四年权知绍兴府,至清康熙六十年整整是五百年,那街道大概就一直整理得颇好,又过二百年直至清末还是差不多。我们习惯了也很觉得平常,原来却有天下绍兴街之谣,这是在现今方才知道。小时候听唱山歌,有一首云: 知了喳喳叫,石板两头翘, 懒惰女客困旰觉。 知了即是蝉的俗名,盛夏蝉鸣,路上石板都热得像木板晒干,两头翘起。又有歌述女仆的生活,主人乃是大家,其门内是一块石板到底。由此可知在民间生活上这石板是如何普遍,随处出现。我们又想到七星岩的水石宕,通称东湖的绕门山,都是从前开采石材的遗迹,在绕门山左近还正在采凿着,整座的石山就要变成平地,这又是别一个证明。普通人家自大门内凡是走路一律都是石板,房内用砖铺地,或用大方砖名曰地平,贫家自然也多只是泥地,但凡路必用石,即使在小村里也有一条石板路,阔只二尺,仅够行走。至于城内的街无不是石,年久光滑不便于行,则凿去一层,雨后即着旧钉鞋行走其上亦不虞颠仆,更不必说穿草鞋的了。街市之杂遝仍如旧志所说,但店家侵占并不多见,只是在大街两边,就店外摆摊者极多,大抵自轩亭口至江桥,几乎沿路接联不断,中间空路也就留存得有限。从前越中无车马,水行用船,陆行用轿,所以如改正旧文,当云仅容肩舆而已。这些摆摊的当然有好些花样,不晓得如今为何记不清楚,这不知究竟是为了年老健忘,还是嘴馋眼馋的缘故,记得最明白的却是那些水果摊子,满台摆满了秋白梨和苹果,一堆一角小洋,商人大张着嘴在那里嚷着叫卖。这种呼声也很值得记录,可惜也忘记了,只记得一点大意。石天基《笑得好》中有一则笑话,题目是《老虎诗》,其文曰: 一人向众夸说,我见一首虎诗,做得极好极妙,止得四句诗,便描写已尽。傍人请问,其人曰,头一句是甚的甚的虎,第二句是甚的甚的苦,傍人又曰,既是上二句忘了,可说下二句罢。其人仰头想了又想,乃曰,第三句其实忘了,还亏第四句记得明白,是很得很的意思。 市声本来也是一种歌谣,失其词句,只存意思,便与这老虎诗无异。叫卖的说东西贱,意思原是寻常,不必多来记述,只记得有一个特殊的例:卖秋白梨的大汉叫卖一两声,频高呼曰,来驮哉,来驮哉,其声甚急迫。这三个字本来也可以解为请来拿吧,但从急迫的声调上推测过去,则更像是警戒或告急之词,所以显得他很是特别。他的推销法亦甚积极,如有长衫而不似寒酸或啬刻的客近前,便云,拿几堆去吧。不待客人说出数目,已将台上两个一堆或三个一堆的梨头用右手搅乱归并,左手即抓起竹丝所编三文一只的苗篮来,否则亦必取大荷叶卷成漏斗状,一堆两堆的尽往里装下去。客人连忙阻止,并说出需要的堆数,早已来不及,普通的顾客大抵不好固执,一定要他从荷叶包里拿出来再摆好在台上,所以只阻止他不再加入,原要两堆如今已是四堆,也就多花两个角子算了。俗语云,挜卖情销,上边所说可以算作一个实例。路边除水果外一定还有些别的摊子,大概因为所卖货色小时候不大亲近,商人又不是那么大嚷大叫,所以不大注意,至今也就记不起来了。 与石板路有关联的还有那石桥。这在江南是山水风景中的一个重要分子,在画面上可以时常见到。绍兴城里的西边自北海桥以次,有好些大的圆洞桥,可以入画,老屋在东郭门内,近处便很缺少了,如张马桥,都亭桥,大云桥,塔子桥,马梧桥等,差不多都只有两三级,有的还与路相平,底下只可通小船而已。禹迹寺前的春波桥是个例外,这是小圆洞桥,但其下可以通行任何乌篷船,石级也当有七八级了。虽然凡桥虽低而两栏不是墙壁者,照例总有天灯用以照路,不过我所明了记得的却又只是春波桥,大约因为桥较大,天灯亦较高的缘故吧。这乃是一支木竿高约丈许,横木上着板制人字屋脊,下有玻璃方龛,点油灯,每夕以绳上下悬挂。翟晴江《无不宜斋稿》卷一《甘棠村杂咏》之十七咏天灯云: 冥冥风雨宵,孤灯一杠揭。荧光散空虚,灿逾田烛设。夜间归人稀,隔林自明灭。 这所说是杭州的事,但大体也是一样。在民国以前,属于慈善性的社会事业,由民间有志者主办,到后来恐怕已经消灭了吧。其实就是在那时候,天灯的用处大半也只是一种装点,夜间走路的人除了夜行人外,总须得自携灯笼,单靠天灯是决不够的。拿了“便行”灯笼走着,忽见前面低空有一点微光,预告这里有一座石桥了,这当然也是有益的,同时也是有趣味的事。 鸟声 鸟声 古人有言,“以鸟鸣春”。现在已过了春分,正是鸟声的时节了,但我觉得不大能够听到,虽然京城的西北隅已经近于乡村。这所谓鸟当然是指那飞鸣自在的东西,不必说鸡鸣咿咿鸭鸣呷呷的家奴,便是熟番似的鸽子之类也算不得数,因为他们都是忘记了四时八节的了。我所听见的鸟鸣只有檐头麻雀的啾啁,以及槐树上每天早来的啄木的干笑——这似乎都不能报春,麻雀的太琐碎了,而啄木又不免多一点干枯的气味。 英国诗人那许(nashe)有一首诗,被录在所谓《名诗选》(golden treasury)的卷首。他说,春天来了,百花开放,姑娘们跳舞着,天气温和,好鸟都歌唱起来,他列举四样鸟声: cuckoo,jug-jug,pu-we,to-witta-woo! 这九行的诗实在有趣,我却总不敢译,因为怕一则译不好,二则要译错。现在只抄出一行来,看那四样是什么鸟。第一种是勃姑,书名鸤鸠,他是自呼其名的,可以无疑了。第二种是夜莺,就是那林间的“发痴的鸟”,古希腊女诗人称之曰“春之使者,美音的夜莺”,他的名贵可想而知,只是我不知道他到底是什么东西。我们乡间的黄莺也会“翻叫”,被捕后常因想念妻子而急死,与他西方的表兄弟相同,但他要吃小鸟,而且又不发痴地唱上一夜以至于呕血。第四种虽似异怪乃是猫头鹰。第三种则不大明了,有人说是蚊母鸟,或云是田凫,但据斯密士的《鸟的生活与故事》第一章所说系小猫头鹰。倘若是真的,那么四种好鸟之中猫头鹰一家已占其二了。斯密士说这二者都是褐色猫头鹰,与别的怪声怪相的不同,他的书中虽有图像,我也认不得这是鸱是鸮还是流离之子,不过总是猫头鹰之类罢了。儿时曾听见他们的呼声,有的声如货郎的摇鼓,有的恍若连呼“掘洼”(dzhuehuoang),俗云不祥主有死丧,所以闻者多极懊恼,大约此风古已有之,查检观颒道人的《小演雅》,所录古今禽言中不见有猫头鹰的话。然而仔细回想,觉得那些叫声实在并不错,比任何风声箫声鸟声更为有趣,如诗人谢勒(shelley)所说。 现在,就北京来说,这几样鸣声都没有,所有的还只是麻雀和啄木鸟。老鸹,乡间称云乌老鸦,在北京是每天可以听到的,但是一点风雅气也没有,而且是通年噪聒,不知道他是那一季的鸟。麻雀和啄木鸟虽然唱不出好的歌来,在那琐碎和干枯之中到底还含一些春气;唉唉,听那不讨人欢喜的乌老鸦叫也已够了,且让我们欢迎这些鸣春的小鸟,倾听他们的谈笑罢。 “啾唽,啾唽!” “嘎嘎!” 谈娱乐 谈娱乐 我不是清教徒,并不反对有娱乐。明末谢在杭著《五杂俎》卷二有云: 大抵习俗所尚,不必强之,如竞渡游春之类,小民多有衣食于是者,损富家之羡镪以度贫民之糊口,非徒无益有损比也。 清初刘继庄著《广阳杂记》卷二云: 余观世之小人未有不好唱歌看戏者,此性天中之《诗》与《乐》也。未有不看小说听说书者,此性天中之《书》与《春秋》也。未有不信占卜祀鬼神者,此性天中之《易》与《礼》也。圣人六经之教原本人情,而后之儒者乃不能因其势而利导之,百计禁止遏抑,务以成周之刍狗茅塞人心,是何异塞川使之不流,无怪其决裂溃败也。夫今之儒者之心为刍狗之所塞也久矣,而以天下大器使之为之,爱以图治,不亦难乎。 又清末徐仲可著《大受堂札记》卷五云: 儿童叟妪皆有历史观念。于何征之,征之于吾家。光绪丙申居萧山,吾子新六方七龄,自塾归,老佣赵余庆于灯下告以戏剧所演古事如《三国志》《水浒传》等,新六闻之手舞足蹈。乙丑居上海,孙大春八龄,女孙大庆九龄大庚六龄,皆喜就杨媪王媪听谈话,所语亦戏剧中事,杨京兆人谓之曰讲古今,王绍兴人谓之曰说故事,三孩端坐倾听,乐以忘寝。珂于是知戏剧有启牖社会之力,未可以淫盗之事导人入于歧途,且又知力足以延保姆者之尤有益于儿童也。 三人所说都有道理,徐君的话自然要算最浅,不过社会教育的普通话,刘君能看出六经的本相来,却是绝大见识,这一方面使人知道民俗之重要性,别一方面可以少开儒者一流的茅塞,是很有意义的事。谢君谈民间习俗而注意经济问题,也很可佩服,这与我不赞成禁止社戏的意思相似,虽然我并不着重消费的方面,只是觉得生活应该有张弛,高攀一点也可以说不过是柳子厚题《毛颖传》里的有些话而已。 我所谓娱乐的范围颇广,自竞渡游春以至讲古今,或坐茶店,站门口,嗑瓜子,抽旱烟之类,凡是生活上的转换,非负担而是一种享受者,都可算在里边,为得要使生活与工作不疲敝而有效率,这种休养是必要的,不过这里似乎也不可不有个限制,正如在一切事上一样,即是这必须是自由的,不,自己要自由,还要以他人的自由为界。娱乐也有自由,似乎有点可笑,其实却并不然。娱乐原来也是嗜好,本应各有所偏爱,不会统一,所以正当的娱乐须是各人所最心爱的事,我们不能干涉人家,但人家亦不该来强迫我们非附和不可。我是不反对人家听戏的,虽然这在我自己是素所厌恶的东西之一,这个态度至少在最近二十年中一点没有改变。其实就是说好唱歌看戏是性天中之《诗》与《乐》的刘继庄,他的态度也未尝不如此,如《广阳杂记》卷二有云: 饭后益冷,沽酒群饮,人各二三杯而止,亦皆醺然矣。饮讫,某某者忽然不见,询之则知往东塔街观剧矣。噫,优人如鬼,村歌如哭,衣服如乞儿之破絮,科诨如泼妇之骂街,犹有人焉,冲寒久立以观之,则声色之移人,固有不关美好者矣。 又卷三云: 亦舟以优觞款予,剧演《玉连环》,楚人强作吴歈,丑拙至不可忍。予向极苦观剧,今值此酷暑如焚,村优如鬼,兼之恶酿如药,而主人之意则极诚且敬,必不能不终席,此生平之一劫也。 刘君所厌弃者初看似是如鬼之优人,或者有上等声色亦所不弃,但又云向极苦观剧,则是性所不喜欢也。有人冲寒久立以观泼妇之骂街,亦有人以优觞相款为生平一劫,于此可见物性不齐,不可勉强,务在处分得宜,趋避有道,皆能自得,斯为善耳。不佞对于广阳子甚有同情,故多引用其语,差不多也就可以替我说话。不过他的运气还比较的要好一点,因为那时只有人请他吃酒看戏,这也不会是常有的事,为敷衍主人计忍耐一下,或者还不很难,几年里碰见一两件不如意事岂不是人生所不能免的么。优觞我不曾遇着过,被邀往戏园里去看当然是可能的,但我们可以谢谢不去,这就是上文所说还有避的自由也。譬如古今书籍浩如烟海,任人取读,有些不中意的,如卑鄙的应制宣传文,荒谬的果报录,看不懂的诗文等,便可干脆抛开不看,并没人送到眼前来,逼着非读不可。戏文是在戏园里边,正如鸦片是在某种国货店里,白面在某种洋行里一样,喜欢的人可以跑去买,若是闭门家里坐,这些货色是不会从顶棚上自己掉下来的。现在的世界进了步了,我们的运气便要比刘继庄坏得多,盖无线电盛行,几乎随时随地把戏文及其他擅自放进人家里来,吵闹得着实难过,有时真使人感到道地的绝望。去年五月间我写过一篇《北平的好坏》,曾讲到这件事,有云: 我反对旧剧的意见不始于今日,不过这只是我个人的意见,自己避开戏园就是了,本不必大声疾呼,想去警世传道,因为如上文所说,趣味感觉各人不同,往往非人力所能改变,固不特鸦片小脚为然也。但是现在情形有点不同了,自从无线电广播发达以来,出门一望但见四面多是歪斜碎裂的竹竿,街头巷尾充满着非人世的怪声,而其中以戏文为最多,简直使人无所逃于天地之间,非硬听京戏不可,此种压迫实在比苛捐杂税还要难受。 我这里只举戏剧为例,事实上还有大鼓书,也为我所同样的深恶痛绝的东西。本来我只在友人处听过一回大鼓书,留声机片也有两张刘宝全的,并不觉得怎么可厌,这一两个月里比邻整夜的点电灯并开无线电,白天则全是大鼓书,我的耳朵里充满了野卑的声音与单调的歌词,犹如在头皮上不断的滴水,使我对于这有名的清口大鼓感觉十分的厌恶,只要听到那崩崩的鼓声,就觉得满身不愉快。我真佩服这种强迫的力量,能够使一个人这样确实的从中立转到反对的方面去。这里我得到两个教训的结论。宋季雅曰,百万买宅,千万买邻。这的确是一句有经验的话。孔仲尼曰,己所不欲,勿施于人。这句话虽好,却还只有一半,己之所欲勿妄加诸人,也是同样的重要,我愿世人于此等处稍为吝啬点,不要随意以钟鼓享爱居,庶几亦是一种忠恕之道也。 骨董小记 骨董小记 从前偶然做了两首打油诗,其中有一句云,“老去无端玩骨董”,有些朋友便真以为我有些好古董,或者还说有古玩一架之多。我自己也有点不大相信了,在苦雨斋里仔细一查,果然西南角上有一个书厨,架上放着好些——玩意儿。这书厨的格子窄而且深,全厨宽只一公尺三五,却分作三份,每份六格,每格深二三公分,放了“四六判”的书本以外大抵还可空余八公分,这点地方我就利用了来陈列小小的玩具。这总计起来有二十四件,现在列记于下。 一,竹制黑猫一,高七公分,宽三公分。竹制龙舟一,高八公分,长七公分,是一个友人从长崎买来送我的。竹木制香炉各一,大的高十公分,小者六公分,都从东安市场南门内摊上买来。 二,土木制偶人共九,均日本新制,有雏人形,博多人形,仿御所人形各种,有“暂”“鸟边山”“道成寺”各景,高自三至十六公分。松竹梅土制白公鸡一,高三公分。 三,面人三,隆福寺街某氏所制,魁星高六公分,孟浩然连所跨毛驴共高四公分,长眉大仙高四公分,孟浩然后有小童杖头挑壶卢随行,后有石壁,外加玻璃盒,价共四角。搁在斋头已将一年,面人幸各无恙,即大仙细如蛛丝的白眉亦尚如故,真可谓难得也。 四,陶制舟一,高六公分,长十二公分,底有印曰一休庵。篷作草苫,可以除去,其中可装柳木小剔牙签,船头列珊瑚一把,盖系“宝船”也。又贝壳舟一,象舟人着蓑笠持篙立筏上,以八棱牙贝九个,三贝相套为一列,三列成筏,以瓦楞子作蓑,梅花贝作笠,黄核贝作舟人的身子,篙乃竹枝。今年八月游江之岛,以十五钱买得之,虽不及在小凑所买贝人形“挑水”之佳,却也别有风致,盖挑水似艳丽的人物画,而此船则是水墨山水中景物也。 五,古明器四,碓灶猪人各一也。碓高二公分,宽四公分,长十三公分。灶高八公分半,宽九公分。猪高五公分,长十一公分。人高十二公分。大抵都是唐代制品,在洛阳出土的。又自制陶器花瓶一,高八公分,中径八公分,上下均稍小,题字曰:忍过事堪喜。甲戌八月十日在江之岛书杜牧之句制此,知堂。底长方格内文曰,苦茶庵自用品。其实这是在江之岛对岸的片濑所制,在素坯上以破笔蘸蓝写字,当场现烧,价二十钱也。 六,方铜镜一,高广各十一公分,背有正书铭十六字,文曰:既虚其中,亦方其外,一尘不染,万物皆备。其下一长方印,篆文曰薛晋侯造。 总算起来,只有明器和这镜可以说是古董。薛晋侯镜之外还有一面,虽然没有放在这一起,也是我所喜欢的。镜作葵花八瓣形,直径宽处十一公分半,中央有长方格,铭两行曰:湖州石十五郎炼铜照子。明器自罗振玉的图录后已著于录,薛石的镜子更是文献足征了。汪曰桢《湖雅》卷九云: 《乌程刘志》:湖之薛镜驰名,薛杭人而业于湖,以磨镜必用湖水为佳。案薛名晋侯,字惠公,明人,向时称薛惠公老店,在府治南宣化坊。 又云: 《西吴枝乘》:镜以吴兴为良,其水清冽能发光也。予在婺源购得一镜,水银血斑满面,开之止半面,光如上弦之月。背铸字两行云,湖州石十三郎自照青铜监子,十二字,乃唐宋殉葬之物也。镜以监子名,甚奇。案宋人避敬字嫌名,改镜曰照子,亦曰鉴子,监即鉴之省文,何足为异。此必宋制,与唐无涉,且明云自照,乃生时所用,亦非殉葬物也。 梁廷枏《藤花亭镜谱》卷四亦已录有石氏制镜,文曰: 南唐石十姐镜:葵花六瓣,全体平素,右作方格而中分之,识分两行,凡十有二字,正书,曰,湖州石十姐摹练铜作此照子。予尝见姚雪逸司马衡藏一器,有柄,识曰,湖州石念二叔照子。又见两拓本,一云,湖州石十五郎炼铜照子,一云,湖州石十四郎作照子,并与此大同小异,此云十姐,则石氏兄弟姊妹咸擅此技矣。云照子者亦唯石氏有之,古不过称鉴称镜而已。石氏南唐人,据姚司马考之如此。 南唐人本无避宋讳之理,且湖州在宋前也属于吴越,不属南唐,梁氏自己亦以为疑,但深信姚司马考据必有所本,定为南唐,未免是千虑一失了。 但是我总还不很明白骨董究竟应该具什么条件。据说骨董原来只是说古器物,那么凡是古时的器物便都是的,虽然这时间的问题也还有点麻烦。例如巨鹿出土的宋大观年代的器物当然可以算作骨董了,那些陶器大家都知宝藏,然而午门楼上的板桌和板椅真是历史上的很好材料,却总没法去放在书房里做装饰,固然难找得第二副,就是想放也是枉然。由此看来,古器物中显然可以分两部分,一是古物,二仍是古物,但较小而可玩者,因此就常被称为古玩者是也。镜与明器大抵可以列入古玩之部罢,其余那些玩物,可玩而不古,那么当然难以冒扳华宗了。古玩的趣味,在普通玩物之上又加上几种分子。其一是古。古的好处何在,各人说法不同,要看他是那一类的人。假如这是宗教家派的复古家,古之所以可贵者便因其与理想的天国相近。假如这是科学家派的考古家,他便觉得高兴,能够在这些遗物上窥见古时生活的一瞥。不佞并不敢自附于那一派,如所愿则还在那别无高古的理想与热烈的情感的第二种人。我们看了宋明的镜子未必推测古美人的梳头匀面,“颇涉遐想”,但藉此知道那时照影用的是有这一种式样,就得满足,于形色花样之外又增加一点兴味罢了。再说古玩的价值其二是稀。物以稀为贵,现存的店铺还要标明只此一家以见其名贵,何况古物,书夸孤本,正是应该。不过在这一点上我不甚赞同,因为我所有的都是常有多有的货色,大抵到每一个古董摊头去一张望即可发见有类似品的。此外或者还可添加一条,其三是贵。稀则必贵,此一理也。贵则必好,大官富贾买古物如金刚宝石然,此又一理也。若不佞则无从措辞矣,赞成乎?无钱;反对乎?殆若酸蒲桃。总而言之,我所有的虽也难说贱却也决不贵。明器在国初几乎满街皆是,一个一只洋耳,镜则都在绍兴从大坊口至三埭街一带地方得来,在铜店柜头杂置旧锁钥匙小件铜器的匣中检出,价约四角至六角之谱,其为我买来而不至被烊改作铜火炉者,盖偶然也。然亦有较贵者,小偷阿桂携来一镜,背作月宫图,以一元买得,此镜《藤花亭镜谱》亦著录,定为唐制,但今已失去。 玩骨董者应具何种条件?此亦一问题也。或曰,其人应极旧。如是则表里统一,可以养性。或曰,其人须极新。如是则世间谅解,可以免骂。此二说恐怕都有道理,不佞不能速断。但是,如果二说成立其一,于不佞皆大不利,无此资格而玩骨董,不佞亦自知其不可矣。 买墨小记 买墨小记 我的买墨是压根儿不足道的。不但不曾见过邵格之,连吴天章也都没有,怎么够得上说墨,我只是买一点儿来用用罢了。我写字多用毛笔,这也是我落伍之一,但是习惯了不能改,只好就用下去,而毛笔非墨不可,又只得买墨。本来墨汁是最便也最经济的,可是胶太重,不知道用的什么烟,难保没有“化学”的东西,写在纸上常要发青,写稿不打紧,想要稍保存的就很不合适了。买一锭半两的旧墨,磨来磨去也可以用上一个年头,古人有言,非人磨墨墨磨人,似乎感慨系之,我只引来表明墨也很禁用,并不怎么不上算而已。 买墨为的是用,那么一年买一两半两就够了。这话原是不错的,事实上却不容易照办,因为多买一两块留着玩玩也是人情之常。据闲人先生在《谈用墨》中说:“油烟墨自光绪五年以前皆可用。”凌宴池先生的《清墨说略》曰:“墨至光绪二十年,或曰十五年,可谓遭亘古未有之浩劫,盖其时矿质之洋烟输入,…… 墨法遂不可复问。”所以从实用上说,“光绪中叶”以前的制品大抵就够我们常人之用了,实在我买的也不过光绪至道光的,去年买到几块道光乙未年的墨,整整是一百年,磨了也很细黑,觉得颇喜欢,至于乾嘉诸老还未敢请教也。这样说来,墨又有什么可玩的呢?道光以后的墨,其字画雕刻去古益远,殆无可观也已,我这里说玩玩者乃是别一方面,大概不在物而在人,亦不在工人而在主人,去墨本身已甚远而近于收藏名人之著书矣。 我的墨里最可记念的是两块“曲园先生著书之墨”,这是民廿三春间我做那首“且到寒斋吃苦茶”的打油诗的时候平伯送给我的。墨的又一面是春在堂三字,印文曰程氏掬庄,边款曰,光绪丁酉仲春鞠庄精选清烟。 其次是一块圆顶碑式的松烟墨,边款曰,鉴莹斋珍藏。正面篆文一行云,同治九年正月初吉,背文云,绩溪胡甘伯会稽赵撝叔校经之墨,分两行写,为赵手笔。赵君在《谪麟堂遗集》叙目中云,“岁在辛未,余方入都居同岁生胡甘伯寓屋”,即同治十年,至次年壬申而甘伯死矣。赵君有从弟为余表兄,乡俗亦称亲戚,余生也晚,乃不及见。小时候听祖父常骂赵益甫,与李莼客在日记所骂相似,盖诸公性情有相似处故反相克也。 近日得一半两墨,形状凡近,两面花边作木器纹,题曰,会稽扁舟子著书之墨,背曰,徽州胡开文选烟,边款云,光绪七年。扁舟子即范寅,著有《越谚》共五卷,今行于世。其《事言日记》第三册中“光绪四年戊寅纪事”云: 元旦,辛亥。巳初书红,试新模扁舟子著书之墨,甚坚细而佳,惟新而腻,须俟三年后用之。 盖即与此同型,唯此乃后年所制者耳。日记中又有“丁丑十二月初八日”条曰: 陈槐亭曰,前月朔日营务处朱懋勋方伯明亮回省言,禹庙有联系范某撰书并跋者,梅中丞见而赞之,朱方伯保举范某能造轮船,中丞嘱起稿云云,子有禹庙联乎,果能造轮船乎?应曰,皆是也。 范君用水车法以轮进舟,而需多人脚踏,其后仍改用篙橹,甲午前后曾在范君宅后河中见之,盖已与普通的“四明瓦”无异矣。 前所云一百年墨共有八锭,篆文曰,墨缘堂书画墨,背曰,蔡友石珍藏,边款云,道光乙未年汪近圣造。又一枚稍小,篆文相同,背文两行曰,一点如漆,百年如石,下云,友石清赏,边款云,道光乙未年三月。甘实庵《白下琐言》卷三云: 蔡友石太仆世松精鉴别,收藏尤富,归养家居,以书画自娱,与人评论娓娓不倦。所藏名人墨迹,钩摹上石,为墨缘堂帖,真信而好古矣。 此外在《金陵词钞》中见有词几首。关于蔡友石所知有限,今看见此墨却便觉得非陌生人,仿佛有一种缘分也。货布墨五枚,形与文均如之,背文二行曰,斋谷山人属胡开文仿古,边款云,光绪癸巳年春日。此墨甚寻常,只因是刻《习苦斋画絮》的惠年所造,故记之。又有墨二枚,无文字,唯上方横行五字曰云龙旧衲制,据云亦是惠菱舫也。 又墨四锭,一面双鱼纹,中央篆书曰,大吉昌宜侯王,背作桥上望月图,题曰湖桥乡思。两侧隶书曰,故乡亲友劳相忆,丸作隃麋当尺鳞。仲仪所贻,苍珮室制。疑是谭复堂所作,案谭君曾宦游安徽,事或可能,但体制凡近,亦未敢定也。 墨缘堂墨有好几块,所以磨了来用,别的虽然较新,却舍不得磨,只是放着看看而已。从前有人说买不起古董,得货布及龟鹤齐寿钱,制作精好,可以当作小铜器看,我也曾这样做,又搜集过三五古砖,算是小石刻。这些墨原非佳品,总也可以当墨玩了,何况多是先哲乡贤的手泽,岂非很好的小古董乎。我前作《骨董小记》,今更写此,作为补遗焉。 北京的茶食 日常饭粥,尽有滋味 北京的茶食 在东安市场的旧书摊上买到一本日本文章家五十岚力的《我的书翰》,中间说起东京的茶食店的点心都不好吃了,只有几家如上野山下的空也,还做得好点心,吃起来馅和糖及果实浑然融合,在舌头上分不出各自的味来。想起德川时代江户的二百五十年的繁华,当然有这一种享乐的流风余韵留传到今日,虽然比起京都来自然有点不及。北京建都已有五百余年之久,论理于衣食住方面应有多少精微的造就,但实际似乎并不如此,即以茶食而论,就不曾知道什么特殊的有滋味的东西。固然我们对于北京情形不甚熟悉,只是随便撞进一家饽饽铺里去买一点来吃,但是就撞过的经验来说,总没有很好吃的点心买到过。难道北京竟是没有好的茶食,还是有而我们不知道呢?这也未必全是为贪口腹之欲,总觉得住在古老的京城里吃不到包含历史的精炼的或颓废的点心是一个很大的缺陷。北京的朋友们,能够告诉我两三家做得上好点心的饽饽铺么? 我对于二十世纪的中国货色,有点不大 故乡的野菜 故乡的野菜 我的故乡不止一个,凡我住过的地方都是故乡。故乡对于我并没有什么特别的情分,只因钓于斯游于斯的关系,朝夕会面,遂成相识,正如乡村里的邻舍一样,虽然不是亲属,别后有时也要想念到他。我在浙东住过十几年,南京东京都住过六年,这都是我的故乡;现在住在北京,于是北京就成了我的家乡了。 日前我的妻往西单市场买菜回来,说起有荠菜在那里卖着,我便想起浙东的事来。荠菜是浙东人春天常吃的野菜,乡间不必说,就是城里只要有后园的人家都可以随时采食,妇女小儿各拿一把剪刀一只“苗篮”,蹲在地上搜寻,是一种有趣味的游戏的工作。那时小孩们唱道:“荠菜马兰头,姊姊嫁在后门头。”后来马兰头有乡人拿来进城售卖了,但荠菜还是一种野菜,须得自家去采。关于荠菜向来颇有风雅的传说,不过这似乎以吴地为主。《西湖游览志》云:“三月三日男女皆戴荠菜花。谚云,三春戴荠花,桃李羞繁华。”顾禄的《清嘉录》上亦说:“荠菜花俗呼野菜花,因谚有‘三月三,蚂蚁上灶山’之语,三日人家皆以野菜花置灶陉上,以厌虫蚁。侵晨村童叫卖不绝。或妇女簪髻上以祈清目,俗号眼亮花。”但浙东却不很理会这些事情,只是挑来做菜或炒年糕吃罢了。 黄花麦果通称鼠麴草,系菊科植物,叶小,微圆互生,表面有白毛,花黄色,簇生梢头。春天采嫩叶,捣烂去汁,和粉做糕,称黄花麦果糕。小孩们有歌赞美之云: 黄花麦果靭结结, 关得大门自要吃: 半块拿弗出,一块自要吃。 清明前后扫墓时,有些人家——大约是保存古风的人家——用黄花麦果作供,但不做饼状,做成小颗如指顶大,或细条如小指,以五六个作一攒,名曰茧果,不知是什么意思,或因蚕上山时设祭,也用这种食品,故有是称,亦未可知。自从十二三岁时外出不参与外祖家扫墓以后,不复见过茧果,近来住在北京,也不再见黄花麦果的影子了。日本称作“御形”,与荠菜同为春的七草之一,也采来做点心用,状如艾饺,名曰“草饼”,春分前后多食之,在北京也有,但是吃去总是日本风味,不复是儿时的黄花麦果糕了。 扫墓时候所常吃的还有一种野菜,俗名草紫,通称紫云英。农人在收获后,播种田内,用作肥料,是一种很被贱视的植物,但采取嫩茎瀹食,味颇鲜美,似豌豆苗。花紫红色,数十亩接连不断,一片锦绣,如铺着华美的地毯,非常好看,而且花朵状若蝴蝶,又如鸡雏,尤为小孩所喜。间有白色的花,相传可以治痢,很是珍重,但不易得。日本《俳句大辞典》云:“此草与蒲公英同是习见的东西,从幼年时代便已熟识,在女人里边,不曾采过紫云英的人,恐未必有罢。”中国古来没有花环,但紫云英的花球却是小孩常玩的东西,这一层我还替那些小人们欣幸的。浙东扫墓用鼓吹,所以少年常随了乐音去看“上坟船里的姣姣”;没有钱的人家虽没有鼓吹,但是船头上篷窗下总露出些紫云英和杜鹃的花束,这也就是上坟船的确实的证据了。 吃菜 吃菜 偶然看书讲到民间邪教的地方,总常有吃菜事魔等字样。吃菜大约就是素食,事魔是什么事呢?总是服侍什么魔王之类罢,我们知道希腊诸神到了基督教世界多转变为魔,那么魔有些原来也是有身份的,并不一定怎么邪曲,不过随便地事也本可不必,虽然光是吃菜未始不可以,而且说起来我也还有点赞成。本来草的茎叶根实只要无毒都可以吃,又因为有维他命某,不但充饥还可养生,这是普通人所熟知的,至于专门地或有宗旨地吃,那便有点儿不同,仿佛是一种主义了。现在我所想要说的就是这种吃菜主义。 吃菜主义似乎可以分作两类。第一类是道德的。这派的人并不是不吃肉,只是多吃菜,其原因大约是由于崇尚素朴清淡的生活。孔子云,“饭疏食,饮水,曲肱而枕之,乐亦在其中矣”,可以说是这派的祖师。《南齐书·周颙传》云:“颙清贫寡欲,终日长蔬食。文惠太子问颙菜食何味最胜,颙曰,春初早韭,秋末晚菘。”黄山谷题画菜云:“不可使士大夫不知此味,不可使天下之民有此色。”——当作文章来看实在不很高明,大有帖括的意味,但如算作这派提倡咬菜根的标语却是颇得要领的。李笠翁在《闲情偶寄》卷五说: 声音之道,丝不如竹,竹不如肉,为其渐近自然,吾谓饮食之道,脍不如肉,肉不如蔬,亦以其渐近自然也。草衣木食,上古之风,人能疏远肥腻,食蔬蕨而甘之,腹中菜园不使羊来踏破,是犹作羲皇之民,鼓唐虞之腹,与崇尚古玩同一致也。所怪于世者,弃美名不居,而故异端其说,谓佛法如是,是则谬矣。吾辑《饮撰》一卷,后肉食而首蔬菜,一以崇俭,一以复古,至重宰割而惜生命,又其念兹在兹而不忍或忘者矣。 笠翁照例有他的妙语,这里也是如此,说得很是清脆,虽然照文化史上讲来吃肉该在吃菜之先,不过笠翁不及知道,而且他又哪里会来斤斤地考究这些事情呢。 吃菜主义之二是宗教的,普通多是根据佛法,即笠翁所谓异端其说者也。我觉得这两类显有不同之点,其一吃菜只是吃菜,其二吃菜乃是不食肉,笠翁上文说得蛮好,而下面所说念兹在兹的却又混到这边来,不免与佛法发生纠葛了。小乘律有杀戒而不戒食肉,盖杀生而食已在戒中,唯自死鸟残等肉仍在不禁之列,至大乘律始明定食肉戒,如《梵网经》菩萨戒中所举,其辞曰: 若佛子故食肉,——一切众生肉不得食:夫食肉者断大慈悲佛性种子,一切众生见而舍去。是故一切菩萨不得食一切众生肉,食肉得无量罪,——若故食者,犯轻垢罪。 贤首疏云: 轻垢者,简前重戒,是以名轻,简异无犯,故亦名垢。又释,渎污清净行名垢,礼非重过称轻。 因为这里没有把杀生算在内,所以算是轻戒,但话虽如此,据《目莲问罪报经》所说,犯突吉罗众学戒罪,如四天王寿,五百岁堕泥犁中,于人间数九百千岁,此堕等活地狱,人间五十年为天一昼夜,可见还是不得了也。 我读《旧约·利未记》,再看大小乘律,觉得其中所说的话要合理得多,而上边食肉戒的措辞我尤为喜欢,实在明智通达,古今莫及。《入楞伽经》所论虽然详细,但仍多为粗恶凡人说法,道世在《诸经要集》中酒肉部所述亦复如是,不要说别人了。后来讲戒杀的大抵偏重因果一端,写得较好的还是莲池的《放生文》和周安士的《万善先资》,文字还有可取,其次《好生救劫编》《卫生集》等,自郐以下更可以不论,里边的意思总都是人吃了虾米再变虾米去还吃这一套,虽然也好玩,难免是幼稚了。我以为菜食是为了不食肉,不食肉是为了不杀生,这是对的,再说为什么不杀生,那么这个解释我想还是说不欲断大慈悲佛性种子最为得体,别的总说得支离。众生有一人不得度的时候自己决不先得度,这固然是大乘菩萨的弘愿,但凡夫到了中年,往往会看轻自己的生命而尊重人家的,并不是怎么奇特的现象。难道肉体渐近老衰,精神也就与宗教接近么?未必然,这种态度有的从宗教出,有的也会从唯物论出的。或者有人疑心唯物论者一定是主张强食弱肉的,却不知道也可以成为大慈悲宗,好像是《安士全书》信者,所不同的他是本于理性,没有人吃虾米那些律例而已。 据我看来,吃菜亦复佳,但也以中庸为妙,赤米白盐绿葵紫蓼之外,偶然也不妨少进三净肉,如要讲净素已不容易,再要彻底便有碰壁的危险。《南齐书·孝义传》纪江泌事,说他“食菜不食心,以其有生意也”,觉得这件事很有风趣,但是离彻底总还远呢。英国柏忒勒(samuel butler)所著《有何无之乡游记》(erewhon)中第二十六七章叙述一件很妙的故事,前章题曰《动物权》,说古代有哲人主张动物的生存权,人民实行菜食,当初许可吃牛乳鸡蛋,后来觉得挤牛乳有损于小牛,鸡蛋也是一条可能的生命,所以都禁了,但陈鸡蛋还勉强可以使用,只要经过检查,证明确已陈年臭坏了,贴上一张“三个月以前所生”的查票,就可发卖。次章题曰《植物权》,已是六七百年过后的事了,那时又出了一个哲学家,他用实验证明植物也同动物一样地有生命,所以也不能吃,据他的意思,人可以吃的只有那些自死的植物,例如落在地上将要腐烂的果子,或在深秋变黄了的菜叶。他说只有这些同样的废物人们可以吃了于心无愧。“即使如此,吃的人还应该把所吃的苹果或梨的核,杏核,樱桃核及其他,都种在土里,不然他就将犯了堕胎之罪。至于五谷,据他说那是全然不成,因为每颗谷都有一个灵魂像人一样,他也自有其同样地要求安全之权利。”结果是大家不能不承认他的理论,但是又苦于难以实行,逼得没法了便索性开了荤,仍旧吃起猪排牛排来了。这是讽刺小说的话,我们不必认真,然而天下事却也有偶然暗合的,如《文殊师利问经》云: 若为己杀,不得啖。若肉林中已自腐烂,欲食得食。若欲啖肉者,当说此咒:如是,无我无我,无寿命无寿命,失失,烧烧,破破,有为,除杀去。此咒三说,乃得啖肉,饭亦不食。何以故?若思惟饭不应食,何况当啖肉。 这个吃肉林中腐肉的办法岂不与陈鸡蛋很相像,那么烂果子黄菜叶也并不一定是无理,实在也只是比不食菜心更彻底一点罢了。 炒栗子 炒栗子 日前偶读陆祁孙的《合肥学舍札记》,卷一有“都门旧句”一则云: 住在都门得句云,栗香前市火,菊影故园霜。卖炒栗时人家方莳菊,往来花担不绝,自谓写景物如画。后见蔡浣霞銮扬诗,亦有“栗香前市火,杉影后门钟”之句,未知孰胜。 将北京的炒栗子做进诗里去,倒是颇有趣味的事。我想芗婴居士文昭诗中常咏市井景物,当必有好些材料,可惜《紫幢轩集》没有买到,所有的虽然是有“堂堂堂”藏印的书,可是只得《画屏斋稿》等三种,在《艾集》下卷找到“时果”三章,其二是“栗”,云: 风戾可充冬,食新先用炒。手剥下夜茶,饤柈妃红枣。北路虽上番,不如东路好。 居士毕竟是不凡,这首诗写得很有风趣,非寻常咏物诗之比,我很觉得喜欢,虽然自己知道诗是我所不大懂的。说到炒栗,自然第一联想到的是放翁的《笔记》,但是我又记起清朝还有些人说过,便就近先从赵云松的《陔余丛考》查起,在卷三十三里找到“京师炒栗”一条,其文云: 今京师炒栗最佳,四方皆不能及。按宋人小说,汴京李和炒栗名闻四方,绍兴中陈长卿及钱恺使金,至燕山,忽有人持炒栗十枚来献,自白曰,汴京李和儿也,挥涕而去。盖金破汴后流转于燕,仍以炒栗世其业耳,然则今京师炒栗是其遗法耶。 这里所说似乎有点不大可靠,如炒栗十枚便太少,不像是实有的事。其次在郝兰皋的《晒书堂笔录》卷四有“炒栗”一则云: 栗生啖之益人,而新者微觉寡味,干取食之则味佳矣,苏子由服栗法亦是取其极干者耳。然市肆皆传炒栗法。余幼时自塾晚归,闻街头唤炒栗声,舌本流津,买之盈袖,恣意咀嚼,其栗殊小而壳薄,中实充满,炒用糖膏则壳极柔脆,手微剥之,壳肉易离而皮膜不黏,意甚快也。及来京师,见市肆门外置柴锅,一人向火,一人坐高兀子上,操长柄铁勺频搅之令匀遍。其栗稍大,而炒制之法,和以濡糖,藉以粗沙亦如余幼时所见,而甜美过之,都市炫鬻,相染成风,盘饤间称佳味矣。偶读《老学庵笔记》二,言故都李和炒栗名闻四方,他人百计效之,终不可及。绍兴中陈福公及钱上阁出使虏庭,至燕山忽有两人持炒栗各十裹来献,三节人亦人得一裹,自赞曰李和儿也,挥涕而去。惜其法竟不传,放翁虽著记而不能究言其详也。 所谓宋人小说,盖即是《老学庵笔记》,十枚亦可知是十裹之误。郝君的是有情趣的人,学者而兼有诗人的意味,故所记特别有意思,如写炒栗之特色,炒时的情状,均简明可喜,《晒书堂集》中可取处甚多,此其一例耳。糖炒栗子法在中国殆已普遍,李和家想必特别佳妙,赵君以为京师市肆传其遗法,恐未必然。绍兴亦有此种炒栗,平常系水果店兼营,与北京之多由干果铺制售者不同。案孟元老著《东京梦华录》卷八,“立秋”项下说及李和云: 鸡头上市,则梁门里李和家最盛。士庶买之,一裹十文,用小新荷叶包,糁以麝香,红小索儿系之。卖者虽多,不及李和一色拣银皮子嫩者货之。 李李村著《汴宋竹枝词》百首,曾咏其事云: 明珠的的价难酬,昨夜南风黄嘴浮。似向胸前解罗被,碧荷叶裹嫩鸡头。 这样看来,那么李和家原来岂不也就是一爿鲜果铺么? 放翁的笔记原文已见前引《晒书堂笔录》中,兹不再抄。三年前的冬天偶食炒栗,记起放翁来,陆续写二绝句,致其怀念,时已近岁除矣,其词云: 燕山柳色太凄迷,话到家园一泪垂。长向行人供炒栗,伤心最是李和儿。 家祭年年总是虚,乃翁心愿竟何如。故园未毁不归去,怕出偏门过鲁墟。 先祖母孙太君家在偏门外,与快阁比邻,蒋太君家鲁墟,即放翁诗所云轻帆过鲁墟者是也。案《嘉泰会稽志》卷十七“草部”,“荷”下有云: 出偏门至三山多白莲,出三江门至梅山多红莲。夏夜香风率一二十里不绝,非尘境也,而游者多以昼,故不尽知。 出偏门至三山,不佞儿时往鲁墟去,正是走这条道,但未曾见过莲花,盖田中只是稻,水中亦唯有大菱茭白,即鸡头子也少有人种植。近来更有二十年以上不曾看见,不知是什么形状矣。 谈油炸鬼 谈油炸鬼 刘廷玑著《在园杂志》卷一有一条云: 东坡云,谪居黄州五年,今日北行,岸上闻骡驮铎声,意亦欣然。铎声何足欣,盖久不闻而今得闻也。昌黎诗,照壁喜见蝎。蝎无可喜,盖久不见而今得见也。予由浙东观察副使奉命引见,渡黄河至王家营,见草棚下挂油炸鬼数枚。制以盐水合面,扭作两股如粗绳,长五六寸,于热油中炸成黄色,味颇佳,俗名油炸鬼。予即于马上取一枚啖之,路人及同行者无不匿笑,意以为如此鞍马仪从而乃自取自啖此物耶。殊不知予离京城赴浙省今十七年矣,一见河北风味不觉狂喜,不能自持,似与韩苏二公之意暗合也。 在园的意思我们可以了解,但说黄河以北才有油炸鬼却并不是事实。江南到处都有,绍兴在东南海滨,市中无不有麻花摊,叫卖麻花烧饼者不绝于道。范寅著《越谚》卷中“饮食门”云: 麻花,即油炸桧,迄今代远,恨磨业者省工无头脸,名此。 案此言系油炸秦桧之,殆是望文生义,至同一癸音而曰鬼曰桧,则由南北语异,绍兴读鬼若举不若癸也。中国近世有馒头,其缘起说亦怪异,与油炸鬼相类,但此只是传说罢了。朝鲜权宁世编《支那四声字典》,第一七五“kuo字”项下注云: 馃(kuo),正音。油馃子,小麦粉和鸡蛋,油煎拉长的点心。油炸馃,同上。但此一语北京人悉读作kuei音,正音则唯乡下人用之。 此说甚通,鬼桧二读盖即由馃转出。明王思任著《谑庵文饭小品》卷三《游满井记》中云: 卖饮食者邀诃好火烧,好酒,好大饭,好果子。 所云“果子”即油馃子,并不是频婆林禽之流,谑庵于此多用土话,“邀诃”亦即吆喝,作平声读也。 乡间制麻花不曰店而曰摊,盖大抵简陋,只两高凳架木板,于其上和面搓条,傍一炉可烙烧饼,一油锅炸麻花,徒弟用长竹筷翻弄,择其黄熟者夹置铁丝笼中,有客来买时便用竹丝穿了打结递给他。做麻花的手执一小木棍,用以摊赶湿面,却时时空敲木板,的答有声调,此为麻花摊的一种特色,可以代呼声,告诉人家正在开淘有火热麻花吃也。麻花摊在早晨也兼卖粥,米粒少而汁厚,或谓其加小粉,亦未知真假,平常粥价一碗三文,麻花一股二文,客取麻花折断放碗内,令盛粥其上,如《板桥家书》所说,“双手捧碗缩颈而啜之,霜晨雪早,得此周身俱暖”,代价一共只要五文钱,名曰麻花粥。又有花十二文买一包蒸羊,用鲜荷叶包了拿来,放在热粥底下,略加盐花,别有风味,名曰羊肉粥,然而价增两倍,已不是寻常百姓的吃法了。 麻花摊兼做烧饼,贴炉内烤之,俗称“洞里火烧”。小时候曾见一种似麻花单股而细,名曰“油龙”,又以小块面油炸,任其自成奇形,名曰“油老鼠”,皆小儿食品,价各一文,辛亥年回乡便都已不见了。面条交错作“八结”形者曰“巧果”,二条缠圆木上如藤蔓,炸熟木自脱去,名曰“倭缠”。其最简单者两股稍粗,互扭如绳,长约寸许,一文一个,名“油馓子”。以上各物《越谚》皆失载,孙伯龙著《南通方言疏证》卷四“释小食”中有“馓子”一项,注云: 《州志》方言,馓子,油炸环饼也。 又引《丹铅总录》等云:寒具,今云曰馓子。寒具是什么东西,我从前不大清楚。据《庶物异名疏》云: 林洪《清供》云,寒具捻头也,以糯米粉和面麻油煎成,以糖食。据此乃油腻粘胶之物,故客有食寒具不濯手而污桓玄之书画者。 看这情形岂非是蜜供一类的物事乎?刘禹锡寒具诗乃云: 纤手搓来玉数寻,碧油煎出嫩黄深。夜来春睡无轻重,压扁佳人缠臂金。 诗并不佳,取其颇能描写出寒具的模样,大抵形如北京西域斋制的奶油镯子,却用油煎一下罢了,至于和靖后人所说外面搽糖的或系另一做法,若是那么粘胶的东西,刘君恐亦未必如此说也。《和名类聚抄》引古字书云,“糫饼,形如葛藤者也”,则与倭缠颇相像,巧果油馓子又与“结果”及“捻头”近似,盖此皆寒具之一,名字因形而异,前诗所咏只是似环的那一种耳。麻花摊所制各物殆多系寒具之遗,在今日亦是最平民化的食物,因为到处皆有的缘故,不见得会令人引起乡思,我只感慨为什么为著述家所舍弃,那样地不见经传。刘在园范啸风二君之记及油炸鬼真可以说是豪杰之士,我还想费些功夫翻阅近代笔记,看看有没有别的记录,只怕大家太热心于载道,无暇做这“玩物丧志”的勾当也。 附记 尤侗著《艮斋续说》卷八云: 东坡云,谪居黄州五年,今日北行,岸上闻骡驮铎声,意亦欣然,盖不闻此声久矣。韩退之诗,“照壁喜见蝎”,此语真不虚也。予谓二老终是宦情中热,不忘长安之梦,若我久卧江湖,鱼鸟为侣,骡马鞞铎耳所厌闻,何如欸乃一声耶。京邸多蝎,至今谈虎色变,不意退之喜之如此,蝎且不避而况于臭虫乎。 西堂此语别有理解。东坡蜀人何乐北归,退之生于昌黎,喜蝎或有可原,唯此公大热中,故亦令人疑其非是乡情而实由于宦情耳。廿四年十月七日记于北平。 补记 张林西著《琐事闲录》正续各两卷,咸丰年刊。续编卷上有关于油炸鬼的一则云: 油炸条面类如寒具,南北各省均食此点心,或呼果子,或呼为油胚,豫省又呼为麻糖,为油馍,即都中之油炸鬼也。鬼字不知当作何字。长晴岩观察臻云,应作桧字,当日秦桧既死,百姓怒不能释,因以面肖形炸而食之,日久其形渐脱,其音渐转,所以名为油炸鬼,语亦近似。 案此种传说各地多有,小时候曾听老妪们说过,今却出于旗员口中觉得更有意思耳。个人的意思则愿作“鬼”字解,稍有奇趣,若有所怨恨乃以面肖形炸而食之,此种民族性殊不足嘉尚也。秦长脚即极恶,总比刘豫、张邦昌以及张弘范较胜一筹罢,未闻有人炸吃诸人,何也?我想这骂秦桧的风气是从《说岳》及其戏文里出来的。士大夫论人物,骂秦桧也骂韩侂胄,更是可笑的事,这可见中国读书人之无是非也。民国廿四年十二月廿八日补记。 卖糖 卖糖 崔晓林著《念堂诗话》卷二中有一则云: 《日知录》谓古卖糖者吹箫,今鸣金。予考徐青长诗,敲锣卖夜糖,是明时卖饧鸣金之明证也。 案此五字见《徐文长集》卷四,所云“青长”当是青藤或文长之误。原诗题曰《昙阳》,凡十首,其五云: 何事移天竺,居然在太仓。善哉听白佛,梦已熟黄粱。托钵求朝饭,敲锣卖夜糖。 所咏当系王锡爵女事,但语颇有费解处,不佞亦只能取其末句,作为夜糖之一佐证而已。查范啸风著《越谚》卷中饮食类中,不见夜糖一语,即梨膏糖亦无,不禁大为失望。绍兴如无夜糖,不知小人们当更如何寂寞,盖此与炙糕二者实是儿童的恩物,无论野孩子与大家子弟都是不可缺少者也。夜糖的名义不可解,其实只是圆形的硬糖,平常亦称圆眼糖,因形似龙眼故,亦有尖角者,则称粽子糖,共有红白黄三色,每粒价一钱,若至大路口糖色店去买,每十粒只七八文即可,但此是三十年前价目,现今想必已大有更变了。梨膏糖每块须四文,寻常小孩多不敢问津,此外还有一钱可买者有茄脯与梅饼。以沙糖煮茄子,略晾干,原以斤两计,卖糖人切为适当的长条,而不能无大小,小儿多较量择取之,是为茄脯。梅饼者,黄梅与甘草同煮,连核捣烂,范为饼如新铸一分铜币大,吮食之别有风味,可与青盐梅竞爽也。卖糖者大率用担,但非是肩挑,实只一筐,俗名桥篮,上列木匣,分格盛糖,盖以玻璃,有木架交叉如交椅,置篮其上,以待顾客,行则叠架夹胁下,左臂操筐,俗语曰桥,虚左手持一小锣,右手执木片如笏状,击之声镗镗然,此即卖糖之信号也,小儿闻之惊心动魄,殆不下于货郎之惊闺与唤娇娘焉。此锣却又与他锣不同,直径不及一尺,窄边,不系索,击时以一指抵边之内缘,与铜锣之提索及用锣槌者迥异,民间称之曰镗锣,第一字读如国音汤去声,盖形容其声如此。虽然亦是金属无疑,但小说上常见鸣金收军,则与此又截不相像,顾亭林云卖饧者今鸣金,原不能说错,若云笼统殆不能免,此则由于用古文之故,或者也不好单与顾君为难耳。 卖糕者多在下午,竹笼中生火,上置熬盘,红糖和米粉为糕,切片炙之,每片一文,亦有麻糍,大呼曰麻糍荷炙糕。荷者语助词,如萧老老公之荷荷,唯越语更带喉音,为他处所无。早上别有卖印糕者,糕上有红色吉利语,此外如蔡糖糕、茯苓糕、桂花年糕等亦具备,呼声则仅云卖糕荷,其用处似在供大人们做早点心吃,与炙糕之为小孩食品者又异。此种糕点来北京后便不能遇见,盖南方重米食,糕类以米粉为之,北方则几乎无一不面,情形自大不相同也。 小时候吃的东西,味道不必甚佳,过后思量每多佳趣,往往不能忘记。不佞之记得糖与糕,亦正由此耳。昔年读日本原公道著《先哲丛谈》,卷三有讲朱舜水的几节,其一云:“舜水归化历年所,能和语,然及其病革也,遂复乡语,则侍人不能了解。”(原本汉文。)不佞读之怆然有感。舜水所语盖是余姚话也,不佞虽是隔县当能了知,其意亦唯不佞可解。余姚亦当有夜糖与炙糕,惜舜水不曾说及,岂以说了也无人懂之故欤。但是我又记起《陶庵梦忆》来,其中亦不谈及,则更可惜矣。 附记 《越谚》不记糖色,而糕类则稍有叙述,如印糕下注云:“米粉为方形,上印彩粉文字,配馒头送喜寿礼。”又麻糍下云:“糯粉,馅乌豆沙,如饼,炙食,担卖,多吃能杀人。”末五字近于赘,盖昔曾有人赌吃麻糍,因以致死,范君遂书之以为戒,其实本不限于麻糍一物,即鸡骨头糕干如多吃亦有害也。看一地方的生活特色,食品很是重要,不但是日常饭粥,即点心以至闲食,亦均有意义,只可惜少有人注意,本乡文人以为琐屑不足道,外路人又多轻饮食而着眼于男女,往往闹出《闲话扬州》似的事件,其实男女之事大同小异,不值得那么用心,倒还不如各种吃食尽有滋味,大可谈谈也。廿八日又记。 茶汤 茶汤 我们看古人的作品,对于他们思想感情,大抵都可了解,因为虽然有年代间隔,那些知识分子的意见总还可想象得到;唯独讲到他们的生活,我们便大部分不知道,无从想象了。我们看宋朝人的亲笔书简,仿佛觉得相隔不及百年,但事实上有近千年的历史,这其间生活情形发生变动,有些事缺了记载,便无从稽考了。最显著的事例如吃食。从前章太炎先生批评考古学家,他们考了一天星斗,我问他汉朝人吃饭是怎样的,他们能说出么?这当然是困难的事,汉朝人的吃食方法无法可考,但是宋朝,因为在历史博物馆有老百姓家里的一张板桌,一把一字椅,曾经在巨鹿出土,保存在那里,我们可以知道是用桌椅的了;又有些家用碗碟,可以推想食桌的情形。但是吃些什么呢?查书去无书可查,一般笔记因为记录日常杂事嫌它烦琐,所以记的极少,往往有些食品到底不知是怎样的,这是一个很大的缺恨。现在我们收小范围,只就一两件事,与现今可以发生联系的,来谈一下吧。 《水浒传》里的王婆开着茶坊,但是看她不大卖泡茶,她请西门庆喝的有“梅汤”,和不知是什么的“和合汤”,看下文西门庆说,“放甜些”,可知是甜的东西,末了点两盏“姜汤”了。后来她招待武大娘子,“浓浓地点道茶,撒上些白松子胡桃肉”,那末也不是清茶了,却是一种好喝的什么汤了。这里恰好叫我想起北京市上的所谓“茶汤”了。这乃是一种什么面粉,加糖和水调了,再加开水滚了吃,仿佛是藕粉模样,小孩们很喜欢喝。此外有“杏仁茶”和“牛骨髓茶”,也与这相像,不过那是别有名堂,不是混称茶汤了。我看见这种“茶汤”,才想到王婆撒上些白松子胡桃肉的,大约是这一类的茶了。茶叶虽然起于六朝,唐人已很爱喝,但这还是一种奢侈品,不曾通行民间,我看《水浒传》没有写到吃茶或用茶招待人的,不过沿用茶这名称指那些饮料而已。 据这个例子,假如笔记上多记这些烦琐的事物,我们还可根据了与现有的风俗比较,说不定能够明白一点过去。现在的材料只有小说,而小说顶古旧也不能过宋朝,那末对于汉朝的吃食,没有方法去知道的了。 再谈南北的点心 再谈南北的点心 中国地大物博,风俗与土产随地各有不同,因为一直缺少人纪录,有许多值得也是应该知道的事物,我们至今不能知道清楚,特别是关于衣食住的事项。我这里只就点心这个题目,依据浅陋所知,来说几句话,希望抛砖引玉,有旅行既广,游历又多的同志们,从各方面来报道出来,对于爱乡爱国的教育,或者也不无小补吧。 我是浙江东部人,可是在北京住了将近四十年,因此南腔北调,对于南北情形都知道一点,却没有深厚的了解。据我的观察来说,中国南北两路的点心,根本性质上有一个很大的区别,简单的下一句断语,北方的点心是常食的性质,南方的则是闲食。我们只看北京人家做饺子馄饨面总是十分茁实,馅决不考究;面用芝麻酱拌,最好也只是炸酱;馒头全是实心。本来是代饭用的,只要吃饱就好,所以并不求精。若是回过来走到东安市场,往五芳斋去叫了来吃,尽管是同样名称,做法便大不一样,别说蟹黄包子,鸡肉馄饨,就是一碗三鲜汤面,也是精细鲜美的,可是有一层,这决不可能吃饱当饭,一则因为价钱比较贵,二则昔时无此习惯。抗战以后上海也有阳春面,可以当饭了,但那是新时代的产物,在老辈看来,是不大可以为训的。我母亲如果在世,已有一百岁了,她生前便是绝对不承认点心可以当饭的,有时生点小毛病,不喜吃大米饭,随叫家里做点馄饨或面来充饥,即使一天里仍然吃过三回,她却总说今天胃口不开,因为吃不下饭去,因此可以证明那馄饨和面都不能算是饭。这种论断,虽然有点儿近于武断,但也可以说是有客观的佐证,因为南方的点心是闲食,做法也是趋于精细鲜美,不取茁实一路的。上文五芳斋固然是很好的例子,我还可以再举出南方做烙饼的方法来,更为具体,也有意思。我们故乡是在钱塘江的东岸,那里不常吃面食,可是有烙饼这物事。这里要注意的,是烙不读作老字音,乃是“洛”字入声,又名为山东饼,这证明原来是模仿大饼而作的,但是烙法却大不相同了。乡间卖馄饨面和馒头都分别有专门的店铺,唯独这烙饼只有摊,而且也不是每天都有,这要等待那里有社戏,才有几个摆在戏台附近,供看戏的人买吃,价格是每个制钱三文,计油条价二文,葱酱和饼只要一文罢了。做法是先将原本两折的油条扯开,改作三折,在熬盘上烤焦,同时在预先做好的直径约二寸,厚约一分的圆饼上,满搽红酱和辣酱,撒上葱花,卷在油条外面,再烤一下,就做成了。它的特色是油条加葱酱烤过,香辣好吃,那所谓饼只是包裹油条的东西,乃是客而非主,拿来与北方原来的大饼相比,厚大如茶盘,卷上黄酱大葱,大嚼一张,可供一饱,这里便显出很大的不同来了。 上边所说的点心偏于面食一方面,这在北方本来不算是闲食吧。此外还有一类干点心,北京称为饽饽,这才当作闲食,大概与南方则无什么差别。但是这里也有一点不同,据我的考察,北方的点心历史古,南方的历史新,古者可能还有唐宋遗制,新的只是明朝中叶吧。点心铺招牌上有常用的两句话,我想借来用在这里,似乎也还适当,北方可以称为“官礼茶食”,南方则是“嘉湖细点”。 我们这里且来作一点烦琐的考证,可以多少明白这时代的先后。查清顾张思的《土风录》卷六,“点心”条下云:“小食曰点心,见吴曾《漫录》。唐郑傪为江淮留后,家人备夫人晨馔,夫人谓其弟曰:‘治妆未毕,我未及餐,尔且可点心。’俄而女仆请备夫人点心,傪诟曰:‘适已点心,今何得又请!’”由此可知点心古时即是晨馔。同书又引周辉《北辕录》云:“洗漱冠栉毕,点心已至。”后文说明点心中馒头馄饨包子等,可知是说的水点心,在唐朝已有此名了。茶食一名,据《土风录》云:“干点心曰茶食,见宇文懋昭《金志》:‘婿先期拜门,以酒馔往,酒三行,进大软脂小软脂,如中国寒具,又进蜜糕,人各一盘,曰茶食。’《北辕录》云:金国宴南使,未行酒,先设茶筵,进茶一盏,谓之茶食。”茶食是喝茶时所吃的,与小食不同,大软脂,大抵有如蜜麻花,蜜糕则明系蜜饯之类了。从文献上看来,点心与茶食两者原有区别,性质也就不同,但是后来早已混同了,本文中也就混用,那招牌上的话也只是利用现代文句,茶食与细点作同意语看,用不着再分析了。 我初到北京来的时候,随便在饽饽铺买点东西吃,觉得不大满意,曾经埋怨过这个古都市,积聚了千年以上的文化历史,怎么没有做出些好吃的点心来。老实说,北京的大八件小八件,尽管名称不同,吃起来不免单调,正和五芳斋的前例一样,东安市场内的稻香春所做南式茶食,并不齐备,但比起来也显得花样要多些了。过去时代,皇帝向在京里,他的享受当然是很豪华的,却也并不曾创造出什么来,北海公园内旧有“仿膳”,是前清膳房的做法,所做小点心,看来也是平常,只是做得小巧一点而已。南方茶食中有些东西,是小时候熟悉的,在北京都没有,也就感觉不满足,例如糖类的酥糖、麻片糖、寸金糖,片类的云片糕、椒桃片、松仁片,软糕类的松子糕、枣子糕、蜜仁糕、桔红糕等。此外有缠类,如松仁缠、核桃缠,乃是在干果上包糖,算是上品茶食,其实倒并不怎么好吃。南北点心粗细不同,我早已注意到了,但这是怎么一个系统,为什么有这差异?那我也没有法子去查考,因为孤陋寡闻,而且关于点心的文献,实在也不知道有什么书籍。但是事有凑巧,不记得是那一年,或者什么原因了,总之见到几件北京的旧式点心,平常不大碰见,样式有点别致的,这使我忽然大悟,心想这岂不是在故乡见惯的“官礼茶食”么?故乡旧式结婚后,照例要给亲戚本家分“喜果”,一种是干果,计核桃、枣子、松子、榛子,讲究的加荔枝、桂圆。又一种是干点心,记不清它的名字。查范寅《越谚》“饮食门”下,记有金枣和珑缠豆两种,此外我还记得有佛手酥,菊花酥和蛋黄酥等三种。这种东西,平时不易销,店铺里也不常备,要结婚人家订购才有,样子虽然不差,但材料不大考究,即使是可以吃得的佛手酥,也总不及红绫饼或梁湖月饼,所以喜果送来,只供小孩们胡乱吃一阵,大人是不去染指的。可是这类喜果却大抵与北京的一样,而且结婚时节非得使用不可。云片糕等虽是比较要好,却是决不使用的。这是什么理由?这一类点心是中国旧有的,历代相承,使用于结婚仪式。一方面时势转变,点心上发生了新品种,然而一切仪式都是守旧的,不轻易容许改变,因此即使是送人的喜果,也有一定的规矩,要定做现今市上不通行了的物品来使用。同是一类茶食,在甲地尚在通行,在乙地已出了新的品种,只留着用于“官礼”,这便是南北点心情形不同的缘因了。 上文只说得“官礼茶食”,是旧式的点心,至今流传于北方。至于南方点心的来源,那还得另行说明。“嘉湖细点”这四个字,本是招牌和仿单上的口头禅,现在正好借用过来,说明细点的来源。因为据我的了解,那时期当为前明中叶,而地点则是东吴西浙,嘉兴湖州正是代表地方。我没有文书上的资料,来证明那时吴中饮食丰盛奢华的情形,但以近代苏州饮食风靡南方的事情来作比,这里有点类似。明朝自永乐以来,政府虽是设在北京,但文化中心一直还是在江南一带。那里官绅富豪生活奢侈,茶食一类就发达起来。就是水点心,在北方作为常食的,也改作得特别精美,成为以赏味为目的的闲食了。这南北两样的区别,在点心上存在得很久,这里固然有风俗习惯的关系,一时不易改变;但在“百花齐放”的今日,这至少该得有一种进展了吧。其实这区别不在于质而只是量的问题,换一句话即是做法的一点不同而已。我们前面说过,家庭的鸡蛋炸酱面与五芳斋的三鲜汤面,固然是一例。此外则有大块粗制的窝窝头,与“仿膳”的一碟十个的小窝窝头,也正是一样的变化。北京市上有一种爱窝窝,以江米煮饭捣烂(即是糍粑)为皮,中裹糖馅,如元宵大小。李光庭在《乡言解颐》中说明它的起源云:相传明世中宫有嗜之者,因名曰御爱窝窝,今但曰爱而已。这里便是一个例证,在明清两朝里,窝窝头一件食品,便发生了两个变化了。本来常食闲食,都有一定习惯,不易轻轻更变,在各处都一样是闲食的干点心则无妨改良一点做法,做得比较精美,在人民生活水平日益提高的现在,这也未始不是切合实际的事情吧。国内各地方,都富有不少有特色的点心,就只因为地域所限,外边人不能知道,我希望将来不但有人多多报道,而且还同土产果品一样,陆续输到外边来,增加人民的口福。 谈食鳖 谈食鳖 方濬师著《蕉轩随录》卷八有“使鳖长而后食”一则云: 缙云氏有不才子,贪于饮食,谓之饕餮,甚矣,饮食之人则人贱之也。鲁公父文伯饮南宫敬叔酒,以露睹父为客,羞鳖焉,小,睹父怒,相延食鳖,辞曰,将使鳖长而后食之,遂出。酒食所以合欢,文伯与敬叔两贤相合,不知何以添此恶客,真令人败兴。 案此事见《国语五·鲁语下》。《左传》宣公四年也有一件好玩的事: 楚人献鼋于郑灵公。公子宋与子家将见,子公之食指动,以示子家曰,他日我如此,必尝异味。及入,宰夫将解鼋,相视而笑,公问之,子家以告,及食大夫鼋,召子公而弗与也,子公怒,染指于鼎,尝之而出。 这因后来多用食指动的典故的关系吧,知道的人很多,仿佛颇有点幽默味,但是实在其结果却很严重,《左传》下文云: 公怒,欲杀子公。子公与子家谋先,子家曰,畜老犹惮杀之,而况君乎。反谮子家,子家惧而从之。夏,弑灵公。 《国语》也有下文,虽然没有那么严重,却也颇严肃。文云: 文伯之母闻之怒曰,吾闻之先子曰,祭养尸,飨养上宾,鳖于何有,而使夫人怒也。遂逐之,五日,鲁大夫辞而复之。 《列女传》卷一《母仪传》“鲁季敬姜”条下录此文,加以断语云: 君子谓敬姜为慎微。诗曰,“我有旨酒”,嘉宾式燕以敖,言尊宾也。 关于子公子家的事《左传》中也有君子的批评,《东莱博议》卷廿五又有文章大加议论,这些大概都很好的,但是我所觉得有意思的倒还在上半的故事,睹父与子公的言行可以收到《世说新语》的《忿狷》门里去,似乎比王大王恭之流还有风趣,王蓝田或者可以相比吧。方子严大不满意于睹父,称之为恶客,我的意思却不如此,将使鳖长而后食之,不但语妙,照道理讲也并不错。查《随园食单》“水族无鳞单”中列甲鱼做法六种,其“带骨甲鱼”下有云: 甲鱼宜小不宜大,俗号童子脚鱼才嫩。 侯石公的话想必是极有经验的,或可比湖上笠翁,但如此精法岂不反近于饕餮欤。凡是吃童子什么,我都不大喜欢,如童子鸡或曰笋鸡者即是其一,无论吃的理由是在其嫩抑在其为童也,由前说固未免于饕餮之讥,后者则又仿佛有采补之遗意矣。不佞在三年前曾说过这几句话: 我又说,只有不想吃孩子的肉的才真正配说救救孩子。现在的情形,看见人家蒸了吃,不配自己的胃口,便嚷着要把它救了出来,照自己的意思来炸了吃。可怜人这东西本来说难免被吃的,我只希望人家不要把它从小就栈起来,一点不让享受生物的权利,只关在黑暗中等候喂肥了好吃或卖钱。旧礼教下的卖子女充饥或过瘾,硬训练了去升官发财或传教械斗,是其一,而新礼教下的造成种种花样的使徒,亦是其二。我想人们也太情急了,为什么不能慢慢的来,先让这班小朋友去充分的生长,满足他们自然的欲望,供给他们世间的知识,至少到了学业完毕,那时再来诱引或哄骗,拉进各帮去也总还不迟。 我这些话说的有点啰里啰唆,所讲又是救救孩子的问题,但引用到这里来也很可相通,因为我的意思实在也原是露睹父的“将使鳖长而后食之”这一句话而已。再说请客食鳖而很小,也自难免有点儿吝啬相。据随园说山东杨参将家制全壳甲鱼法云: 甲鱼去首尾,取肉及裙加作料煨好,仍以原壳覆之,每宴客,一客之前以小盘献一甲鱼,见者悚然,犹虑其动。 这种甲鱼虽小,味道当然很好,又是一人一个,可以够吃了,公父文伯的未必有如此考究,大约只是在周鼎内盛了一只小鳖,拿出来主客三位公用,那么这也难怪尊客的不高兴了。请客本是好事,但如菜不佳,骨多肉少,酒淡等等,则必为客所恨,观笑话中此类颇多,可以知之,《随园食单》即记有一则,《笑倒》中则有四五篇。吝啬盖是笑林的好资料,只关于饮食的如不请客,白吃,肴少等皆是,奢侈却不是,殆因其有雄大的气概,与笑话的条件不合耳。文伯的鳖小,鳖还是有的,郑灵公的鼋则煮好搁在一旁,偏不给吃,乃是大开玩笑了,子公的染指于鼎尝之而出有点稚气好笑,不能成为笑话,实在只是凡戏无益的一件本事而已。《左传》《国语》的关系至今说不清楚,总之文章都写得那么好,实在是难得的,不佞喜抄古今人文章,见上面两节不能不心折,其简洁实不可及也。 带皮羊肉 带皮羊肉 在家乡吃羊肉都带皮,与猪肉同,阅《癸巳存稿》,卷十中有云: 羊皮为裘,本不应入烹调。《钓矶立谈》云,韩熙载使中原,中原人问江南何故不食剥皮羊,熙载曰,地产罗纨故也,乃通达之言。 因此知江南在五代时便已吃带皮羊肉矣。大抵南方羊皮不适于为裘,不如剃毛作毡,以皮入馔,猪皮或有不喜啖者,羊皮则颇甘脆,凡吃得羊肉者当无不食也。北京食羊有种种制法,若前门内月盛斋之酱羊肉,又为名物,唯鄙人至今尚不忘故乡之羊肉粥,终以为蒸羊最有风味耳。 羊肉粥制法,用钱十二文买羊肉一包,去包裹的鲜荷叶,放大碗内,再就粥摊买粥三文倒入,下盐,趁热食之,如用自家煨粥更佳。吾乡羊肉店只卖蒸羊,即此间所谓汤羊,如欲得生肉,须先期约定,乡俗必用萝卜红烧,并无别的吃法,云萝卜可以去膻,但店头的熟羊肉却亦并无膻味。北京有卖蒸羊者,乃是五香蒸羊肉,并非是白煮者也。 记爱窝窝 记爱窝窝 爱窝窝为北京极普通的食物,其名义乃不甚可解,载籍中亦少记录。《燕都小食品杂咏》中有《爱窝窝》一首,注中亦只略疏其形状,云回人所售食品之一而已。阅李光庭著《乡言解颐》,卷五载刘宽夫《日下七事诗》,末章中说及爱窝窝,小注云: 窝窝以糯米粉为之,状如元宵粉荔,中有糖馅,蒸熟外糁薄粉,上作一凹,故名窝窝。田间所食则用杂粮面为之,大或至斤许,其下一窝如臼而覆之。茶馆所制甚小,曰爱窝窝,相传明世中宫有嗜之者,因名御爱窝窝,今但曰爱而已。 说甚详明,爱窝窝与窝窝头的关系得以明了,所记传说亦颇近理,近世不有仿膳之小窝窝头乎,正可谓无独有偶。诗为丙午作,盖是道光二十六年,书则在三年后所刊也。 记盐豆 记盐豆 《乡言解颐》卷三《人部·食工》一篇中,记孙功臣子科烹调之技,有云: 其所作羹汤清而腴,其有味能使之出者乎,所制盐豆数枚可下酒半壶,其无味能使之入者乎。 有味者使之出二语,李瓮斋云出于《随园食单》,所说殊妙,此理亦可通于作文章,古今各派大抵此二法足以尽之矣。但是孙科的盐豆却更令人不能忘记。小时候在故乡酒店常以一文钱买一包鸡肫豆,用细草纸包作纤足状,内有豆可二十枚,乃是黄豆盐煮漉干,软硬得中,自有风味。此未知于孙豆何如,及今思之,似亦非是凡品,其实只是平常的酒店倌所煮者耳。至于下酒,这乃是大小户的问题。尝闻善饮者取花生仁掰为两半,去心,再拈半片咬一口细吃,当可吃三四口,所下去的酒亦不在少数矣。若是下户,则恃食物送酒下咽,有如昔时小儿喝汤药之吮冰糖,那时无论怎样的好盐豆也禁不起吃了。 菱角 菱角 每日上午门外有人叫卖“菱角”,小孩们都吵着要买,因此常买十来包给他们分吃,每人也只分得十几个罢了。这是一种小的四角菱,比刺菱稍大,色青而非纯黑,形状也没有那样奇古,味道则与两角菱相同。正在看乌程汪曰桢的《湖雅》(光绪庚辰即一八八〇年出版),便翻出卷二讲菱的一条来,所记情形与浙东大抵相像,选录两则于后: 《仙潭文献》:“水红菱”最先出。青菱有二种,一曰“花蒂”,一曰“火刀”,风干之皆可致远,唯“火刀”耐久,迨春犹可食。因塔村之“鸡腿”,生啖殊佳;柏林圩之“沙角”,熟瀹颇胜。乡人以九月十月之交撤荡,多则积之,腐其皮,如收贮银杏之法,曰“阖菱”。 《湖录》:菱与芰不同。《武陵记》:“四角三角曰芰,两角曰菱。”今菱湖水中多种两角,初冬采之,曝干,可以致远,名曰“风菱”。唯郭西湾桑渎一带皆种四角,最肥大,夏秋之交,煮熟鬻于市,曰“熟老菱”。 按,鲜菱充果,亦可充蔬。沉水乌菱俗呼“浆菱”。乡人多于溪湖近岸处水中种之,曰“菱荡”,四围植竹,经绳于水面,闲之为界,曰“菱?竹”。…… 越中也有两角菱,但味不甚佳,多作为“酱大菱”,水果铺去壳出售,名“黄菱肉”,清明扫墓时常用作供品,“迨春犹可食”,亦别有风味。实熟沉水抽芽者用竹制发蓖状物曳水底摄取之,名“掺芽大菱”,初冬下乡常能购得,市上不多见也。唯平常煮食总是四角者为佳,有一种名“驼背白”,色白而拱背,故名,生熟食均美,十年前每斤才十文,一角钱可得一大筐,近年来物价大涨,不知需价若干了。城外河中弥望皆菱荡,唯中间留一条水路,供船只往来,秋深水长风起,菱科漂浮荡外,则为“散荡”,行舟可以任意采取残留菱角,或并摘菱科之嫩者,携归作菹食。明李日华在《味水轩日记》卷二(万历三十八年即一六一〇)记途中窃菱事,颇有趣味,抄录于左。 九月九日,由谢村取余杭道,曲溪浅渚,被水皆菱角,有深浅红及惨碧三色,舟行掬手可取而不设塍堑,僻地俗淳此亦可见。余坐篷底阅所携《康乐集》,遇一秀句则引一酹,酒渴思解,奴子康素工掠食,偶命之,甚资咀嚼,平生耻为不义,此其愧心者也。 水红菱只可生食,虽然也有人把他拿去作蔬。秋日择嫩菱瀹熟,去涩衣,加酒酱油及花椒,名“醉大菱”,为极好的下酒物(俗名过酒坯),阴历八月三日灶君生日,各家供素菜,例有此品,几成为不文之律。水红菱形甚纤艳,故俗以喻女子的小脚,虽然我们现在看去,或者觉得有点唐突菱角,但是闻水红菱之名而“颇涉遐想”者恐在此刻也仍不乏其人罢? 写《菱角》既了,问疑古君讨回范寅的《越谚》来一查,见卷中“大菱”一条说得颇详细,补抄在这里,可以纠正我的好些错误。甚矣,我的关于故乡的知识之不很可靠也! 老菱装篰,日浇,去皮,冬食,曰“酱大菱”。老菱脱蒂沉湖底,明春抽芽,搀起,曰“搀芽大菱”,其壳乌,又名“乌大菱”。肉烂壳浮,曰“氽起乌大菱”,越以讥无用人。搀菱肉黄,剥卖,曰“黄菱肉”。老菱晾干,曰“风大菱”。嫩菱煮坏,曰“烂勃七”。 金鱼 爱这可爱的东西 金鱼 我觉得天下文章共有两种,一种是有题目的,一种是没有题目的。普通做文章大都先有意思,却没有一定的题目,等到意思写出了之后,再把全篇总结一下,将题目补上。这种文章里边似乎容易出些佳作,因为能够比较自由地发表,虽然后写题目是一件难事,有时竟比写本文还要难些。但也有时候,思想散乱不能集中,不知道写什么好,那么先定下一个题目,再做文章,也未始没有好处,不过这有点近于赋得,很有做出试帖诗来的危险罢了。偶然读英国密伦(a.a.milne)的小品文集,有一处曾这样说,有时排字房来催稿,实在想不出什么东西来写,只好听天由命,翻开字典,随手抓到的就是题目。有一回抓到金鱼,结果果然有一篇金鱼收在集里。我想这倒是很有意思的事,也就来一下子,写一篇金鱼试试看,反正我也没有什么非说不可的大道理,要尽先发表,那么来做赋得的咏物诗也是无妨,虽然并没有排字房催稿的事情。 说到金鱼,我其实是很不喜欢金鱼的,在豢养的小动物里边,我所不喜欢的,依着不喜欢的程度,其名次是叭儿狗,金鱼,鹦鹉。鹦鹉身上穿着大红大绿,满口怪声,很有野蛮气。叭儿狗的身体固然太小,还比不上一只猫(小学教科书上却还在说,猫比狗小,狗比猫大),而鼻子尤其耸得难过。我平常不大喜欢耸鼻子的人,虽然那是人为的,暂时的,把鼻子耸动,并没有永久的将它缩作一堆。人的脸上固然不可没有表情,但我想只要淡淡地表示就好,譬如微微一笑,或者在眼光中露出一种感情,——自然,恋爱与死等可以算是例外,无妨有较强烈的表示,但也似乎不必那样掀起鼻子,露出牙齿,仿佛是要咬人的样子。这种嘴脸只好放到影戏里去,反正与我没有关系,因为二十年来我不曾看电影。然而金鱼恰好兼有叭儿狗与鹦鹉二者的特点,他只是不用长绳子牵了在贵夫人的裙边跑,所以减等发落,不然这第一名恐怕准定是它了。 我每见金鱼一团肥红的身体,突出两只眼睛,转动不灵地在水中游泳,总会联想到中国的新嫁娘,身穿红布袄裤,扎着裤腿,拐着一对小脚伶俜地走路。我知道自己有一种毛病,最怕看真的,或是类似的小脚。十年前曾写过一篇小文曰《天足》,起头第一句云:“我最喜欢看见女人的天足,”曾蒙友人某君所赏识,因为他也是反对“务必脚小”的人。我倒并不是怕做野蛮,现在的世界正如美国洛威教授的一本书名,谁都有“我们是文明么”的疑问,何况我们这道统国,剐呀割呀都是常事,无论个人怎么努力,这个野蛮的头衔休想去掉,实在凡是稍有自知之明,不是夸大狂的人,恐怕也就不大有想去掉的这种野心与妄想。小脚女人所引起的另一种感想乃是残废,这是极不愉快的事,正如驼背或脖子上挂着一个大瘤,假如这是天然的,我们不能说是嫌恶,但总之至少不喜欢看总是确实的了。有谁会赏鉴驼背或大瘤呢?金鱼突出眼睛,便是这一类的现象。另外有叫作绯鲤的,大约是它的表兄弟罢,一样的穿着大红棉袄,只是不开衩,眼睛也是平平地装在脑袋瓜儿里边,并不比平常的鱼更为鼓出,因此可见金鱼的眼睛是一种残疾,无论碰在水草上时容易戳瞎乌珠,就是平常也一定近视的了不得,要吃馒头末屑也不大方便罢。照中国人喜欢小脚的常例推去,金鱼之爱可以说宜乎众矣,但在不佞实在是两者都不敢爱,我所爱的还只是平常的鱼而已。 想象有一个大池,——池非不大可,须有活水,池底有种种水草才行,如从前碧云寺的那个石池,虽然老实说起来,人造的死海似的水洼都没有多大意思,就是三海也是俗气寒伧气,无论这是那一个大皇帝所造,因为皇帝压根儿就非俗恶粗暴不可,假如他有点儿懂得风趣,那就得亡国完事,至于那些俗恶的朋友也会亡国,那是另一回事。如今话又说回来,一个大池,里边如养着鱼,那最好是天空或水的颜色的,如鲫鱼,其次是鲤鱼。我这样的分等级,好像是以肉的味道为标准,其实不然。我想水里游泳着的鱼应当是暗黑色的才好,身体又不可太大,人家从水上看下去,窥探好久,才看见隐隐的一条在那里,有时或者简直就在你的鼻子前面,等一忽儿却又不见了,这比一件红冬冬的东西渐渐地近摆来,好像望那西湖里的广告船(据说是点着红灯笼,打着鼓),随后又渐渐地远开去,更为有趣得多。鲫鱼便具备这种资格,鲤鱼未免个儿太大一点,但他是要跳龙门去的,这又难怪他。此外有些白鲦,细长银白的身体,游来游去,仿佛是东南海边的泥鳅龙船,有时候不知为什么事出了惊,拨剌地翻身即逝,银光照眼,也能增加水界的活气。在这样地方,无论是金鱼,就是平眼的绯鲤,也是不适宜的。红袄裤的新嫁娘,如其脚是小的,那只好就请她在炕上爬或坐着,即使不然,也还是坐在房中,在油漆气芸香或花露水气中,比较地可以得到一种调和。所以金鱼的去处还是富贵人家的绣房,浸在五彩的磁缸中,或是玻璃的圆球里,去和叭儿狗与鹦鹉做伴侣罢了。 几个月没有写文章,天下的形势似乎已经大变了,有志要做新文学的人,非多讲某一套话不容易出色。我本来不是文人,这些时式的变迁,好歹于我无干,但以旁观者的地位看去,我倒是觉得可以赞成的。为什么呢?文学上永久有两种潮流,言志与载道。二者之中,则载道易而言志难。我写这篇赋得金鱼,原是有题目的文章,与帖括有点相近,盖已少言志而多载道欤。我虽未敢自附于新文学之末,但自己觉得颇有时新的意味,故附记于此,以志作风之转变云耳。 两株树 两株树 我对于植物比动物还要喜欢,原因是因为我懒,不高兴为了区区视听之娱一日三餐地去饲养照顾,而且我也有点相信“鸟身自为主”的迂论,觉得把它们活物拿来做囚徒当奚奴,不是什么愉快的事,若是草木便没有这些麻烦,让它们直站在那里便好,不但并不感到不自由,并且还真是生了根地不肯再动一动哩。但是要看树木花草也不必一定种在自己的家里,关起门来独赏,让它们在野外路旁,或是在人家粉墙之内也并不妨,只要我偶然经过时能够看见两三眼,也就觉得欣然,很是满足的了。 树木里边我所喜欢的第一种是白杨。小时候读古诗十九首,读过“白杨何萧萧,松柏夹广路”之句,但在南方终未见过白杨,后来在北京才初次看见。谢在杭著《五杂俎》中云: 古人墓树多植梧楸,南人多种松柏,北人多种白杨。白杨即青杨也,其树皮白如梧桐,叶似冬青,微风击之辄淅沥有声,故古诗云,白杨多悲风,萧萧愁杀人。予一日宿邹县驿馆中,甫就枕即闻雨声,竟夕不绝,侍儿曰,雨矣。予讶之曰,岂有竟夜雨而无檐溜者?质明视之,乃青杨树也。南方绝无此树。 《本草纲目》卷三五下引陈藏器曰:“白杨北上极多,人种墟墓间,树大皮白,其无风自动者乃杨移,非白杨也。”又寇宗奭云:“风才至,叶如大雨声,谓无风自动则无此事,但风微时其叶孤极处则往往独摇,以其蒂长叶重大,势使然也。”王象晋《群芳谱》则云杨有二种,一白杨,一青杨,白杨蒂长两两相对,遇风则籁籁有声,人多植之坟墓间,由此可知白杨与青杨本自有别,但“无风自动”一节却是相同。在史书中关于白杨有这样的两件故事: 《南史·萧惠开传》:“惠开为少府,不得志,寺内斋前花草甚美,悉铲除,别植白杨。” 《唐书·契苾何力传》:“龙翔中司稼少卿梁脩仁新作大明宫,植白杨于庭,示何力曰,此木易成,不数年可茂。何力不答,但诵白杨多悲风萧萧愁杀人之句,脩仁惊悟,更植以桐。” 这样看来,似乎大家对于白杨都没有什么样好感。为什么呢?这个理由我不大说得清楚,或者因为它老是簌簌的动的缘故罢。听说苏格兰地方有一种传说,耶稣受难时所用的十字架是用白杨木做的,所以白杨自此以后就永远在发抖,大约是知道自己的罪孽深重。但是做钉的铁却似乎不曾因此有什么罪,黑铁这件东西在法术上还总有点位置的,不知何以这样地有幸有不幸。(但吾乡结婚时忌见铁,凡门窗上铰链等悉用红纸糊盖,又似别有缘故。)我承认白杨种在墟墓间的确很好看,然而种在斋前又何尝不好,它那瑟瑟的响声第一有意思。我在前面的院子里种了一棵,每逢夏秋有客来斋夜话的时候,忽闻淅沥声,多疑是雨下,推户出视,这是别种树所没有的佳处。梁少卿怕白杨的萧萧改种梧桐。其实梧桐也何尝一定吉祥,假如要讲迷信的话,吾乡有一句俗谚云,“梧桐大如斗,主人搬家走”,所以就是别庄花园里也很少种梧桐的。这实在是一件很可惜的事,梧桐的枝干和叶子真好看,且不提那一叶落知天下秋的兴趣了。在我们的后院里却有一棵,不知已经有若干年了,我至今看了它十多年,树干还远不到五合的粗,看它大有黄杨木的神气,虽不厄闰也总长得十分缓慢呢。因此我想到避忌梧桐大约只是南方的事,在北方或者并没有这句俗谚,在这里梧桐想要如斗大恐怕不是容易的事罢。 第二种树乃是乌桕,这正与白杨相反,似乎只生长于东南,北方很少见。陆龟蒙诗云,“行歇每依鸦舅影”,陆游诗云,“乌桕赤于枫,园林二月中”,又云,“乌桕新添落叶红”,都是江浙乡村的景象。《齐民要术》卷十列“五谷果蓏菜茹非中国物产者”,下注云:“聊以存其名目,记其怪异耳,爱及山泽草木任食非人力所种者,悉附于此,”其中有乌桕一项,引《玄中记》云:“荆阳有乌臼,其实如鸡头,送之如胡麻子,其汁味如猪脂。”《群芳谱》言:“江浙之人,凡高山大道溪边宅畔无不种。”此外则江西安徽盖亦多有之。关于它的名字,李时珍说:“乌喜食其子,因以名之。……或曰,其木老则根下黑烂成臼,故得此名。”我想这或曰恐太迂曲,此树又名鸦舅,或者与乌不无关系,乡间冬天卖野味有桕子舄(读如呆鸟字),是道墟地方名物,此物殆是乌类乎,但是其味颇佳,平常所谓乌肉几乎便指此乌也。 桕树的特色第一在叶,第二在实。放翁生长稽山镜水间,所以诗中常常说及桕叶,便是那唐朝的张继寒山寺诗所云江枫渔火对愁眠,也是在说这种红叶。王端履著《重论文斋笔录》卷九论及此诗,注云:“江南临水多植乌桕,秋叶炮霜,鲜红可爱,诗人类指为枫,不知枫生山中,性最恶湿,不能种之江畔也。此诗江枫二字亦未免误认耳。”范寅在《越谚》卷中桕树项下说:“十月叶丹,即枫,其子可榨油,农皆植困边。”就把两者误合为一。罗逸长《青山记》云:“山之麓朱村,盖考亭之祖居也,自此倚石啸歌,松风上下,遥望木叶着霜如猩丹,始见怪以为红花,久之知为乌桕树也。”《蓬窗续录》云:“陆子渊《豫章录》言,饶信间桕树冬初叶落,结子放蜡,每颗作十字裂,一丛有数颗,望之若梅花初绽,枝柯洁曲,多在野水乱石间,远近成林,真可作画。此与柿树俱称美荫,园圃植之最宜。”这两节很能写出桕树之美,它的特色仿佛可以说是中国画的,不过此种景色自从我离了水乡的故国已经有三十年不曾看见了。 桕树子有极大的用处,可以榨油制烛,《越谚》卷中蜡烛条下注曰:“卷芯草干,熬桕油拖蘸成烛,加蜡为皮,盖紫草汁则红。”汪曰帧著《湖雅》卷八中说得更是详细: 中置烛心,外裹乌桕子油,又以紫草染蜡盖之,曰桕油烛。用棉花子油者曰青油烛,用牛羊油者曰荤油烛。湖俗粑神祭先必燃两炬,皆用红桕烛。婚嫁用之曰喜烛,缀蜡花者曰花烛,祝寿所用曰寿烛,丧家则用绿烛或白烛,亦桕烛也。 日本寺岛安良编《和汉三才图会》五八引《本草纲目》语云:“烛有蜜蜡烛、虫蜡烛、牛脂烛、桕油烛”,后加案语曰: 案庸式云少府监每年供蜡烛七十挺,则元以前既有之矣。有数品,而多用木蜡牛脂蜡也。有油桐子蚕豆苍耳子等为蜡者,火易灭。有鲸蜗油为蜡者,其焰甚臭,牛脂蜡亦臭。近年制精,去其臭气,故多以牛蜡伪为木蜡,神佛灯明不可不辨。但是近年来蜡烛恐怕已是倒了运,有洋人替我们造了电灯,其次也有洋蜡洋油,除了拿到妙峰山上去之外大约没有它的什么用处了。就是要用蜡烛,反正牛羊脂也凑合可以用得,神佛未必会得见怪——日本真宗的和尚不是都要娶妻吃肉了么?那么桕油并不再需要,田边水畔的红叶白实不久也将绝迹了罢。这于国民生活上本来没有什么关系,不过在我想起来的时候总还有点怀念,小时候喜读《南方草木状》《岭表录异》和《北户录》等书,这种脾气至今还是存留着,秋天买了一部大板的《本草纲目》,很为我的朋友所笑,其实也只是为了这个缘故罢了。 苋菜梗 苋菜梗 近日从乡人处分得腌苋菜梗来吃,对于苋菜仿佛有一种旧雨之感。苋菜在南方是平民生活上几乎没有一天缺的东西,北方却似乎少有,虽然在北平近来也可以吃到嫩苋菜了。查《齐民要术》中便没有讲到,只在卷十列有“人苋”一条,引《尔雅》郭注,但这一卷所讲都是“五谷果蓏菜茹非中国物产者”,而《南史》中则常有此物出现,如《王智深传》云,“智深家贫无人事,尝饿五日不得食,掘苋根食之”,又《蔡撙附传》云,“撙在吴兴不饮郡斋井,斋前自种白苋、紫茹,以为常饵,诏褒其清”,都是很好的例。 苋菜据《本草纲目》说共有五种,马齿苋在外。苏颂曰:“人苋、白苋俱大寒,其实一也,但大者为白苋,小者为人苋耳,其子霜后方熟,细而色黑。紫苋叶通紫,吴人用染爪者,诸苋中唯此无毒不寒。赤苋亦谓之花苋,茎叶深赤,根茎亦可糟藏,食之甚美味辛。五色苋今亦稀有,细苋俗谓之野苋,猪好食之,又名猪苋。”李时珍曰:“苋并三月撒种,六月以后不堪食,老则抽茎如人长,开细花成穗,穗中细子,扁而光黑,与青葙子、鸡冠子无别,九月收之。”《尔雅·释草》,“蒉,赤苋”,郭注云,“今之苋赤茎者”,郝懿行疏乃云,“今验赤苋茎叶纯紫,浓如燕支,根浅赤色,人家或种以饰园庭,不堪啖也。”照我们经验来说,嫩的紫苋固然可以瀹食,但是“糟藏”的却都用白苋,这原只是一乡的习俗,不过别处的我不知道,所以不能拿来比较了。 说到苋菜同时就不能不想到甲鱼。《学圃余疏》云:“苋有红白二种,素食者便之,肉食者忌与鳖共食。”《本草纲目》引张鼎曰:“不可与鳖同食,生鳖瘕,又取鳖肉如豆大,以苋菜封裹置土坑内,以土盖之,一宿尽变成小鳖也。”其下接联地引汪机曰:“此说屡试不验。”《群芳谱》采张氏的话稍加删改,而末云“即变小鳖”之后却接写一句“试之屡验”,与原文比较来看未免有点滑稽。这种神异的物类感应,读了的人大抵觉得很是好奇,除了雀入大水为蛤之类无可着手外,总想怎么来试他一试,苋菜鳖肉反正都是易得的材料,一经实验便自分出真假,虽然也有越试越胡涂的,如《酉阳杂俎》所记,“蝉未脱时名复育,秀才韦翾庄在杜曲,常冬中掘树根,见复育附于朽处,怪之,村人言蝉固朽木所化也,翾因剖一视之,腹中犹实烂木。”这正如剖鸡胃中皆米粒,遂说鸡是白米所化也。苋菜与甲鱼同吃,在三十年前曾和一位族叔试过,现在族叔已将七十了,听说还健在,我也不曾肚痛,那么鳖瘕之说或者也可以归入不验之列了罢。 苋菜梗的制法须俟其“抽茎如人长”,肌肉充实的时候,去叶取梗,切作寸许长短,用盐腌藏瓦坛中,候发酵即成,生熟皆可食。平民几乎家家皆制,每食必备,与干菜腌菜及螺蛳霉豆腐千张等为日用的副食物,苋菜梗卤中又可浸豆腐干,卤可蒸豆腐,味与“溜豆腐”相似,稍带枯涩,别有一种山野之趣。读外乡人游越的文章,大抵众口一词地讥笑土人之臭食,其实这是不足怪的,绍兴中等以下的人家大都能安贫贱,敝衣恶食,终岁勤劳,其所食者除米而外唯菜与盐,盖亦自然之势耳。干腌者有干菜,湿腌者以腌菜及苋菜梗为大宗,一年间的“下饭”差不多都在这里。诗云,“我有旨蓄,可以御冬”,是之谓也,至于存置日久,干腌者别无问题,湿腌则难免气味变化,顾气味有变而亦别具风味,此亦是事实,原无须引西洋干酪为例者也。 《邵氏闻见录》云,汪信民常言,“人常咬得菜根则百事可做”,胡康侯闻之,击节叹赏。俗语亦云:“布衣暖,菜根香,读书滋味长。”明洪应明遂作《菜根谭》以骈语述格言,《醉古堂剑扫》与《娑罗馆清言》亦均如此,可见此体之流行一时了。咬得菜根,吾乡的平民足以当之,所谓菜根者当然包括白菜芥菜头,萝葡芋艿之类,而苋菜梗亦附其下,至于苋根虽然救了王智深的一命,实在却无可吃,因为这只是梗的末端罢了,或者这里就是梗的别称也未可知。咬了菜根是否百事可做,我不能确说,但是我觉得这是颇有意义的,第一可以食贫,第二可以习苦,而实在却也有清淡的滋味,并没有蕺这样难吃,胆这样难尝。这个年头儿人们似乎应该学得略略吃得起苦才好。中国的青年有些太娇养了,大抵连冷东西都不会吃,水果冰激凌除外,我真替他们忧虑,将来如何上得前敌,至于那粉泽不去手,和穿红里子的夹袍的更不必说了。其实我也并不激烈地想禁止跳舞或抽白面,我知道在乱世的生活法中耽溺亦是其一,不满于现世社会制度而无从反抗,往往沉浸于醇酒妇人以解忧闷,与山中饿夫殊途而同归,后之人略迹原心,也不敢加以菲薄,不过这也只是近于豪杰之徒才可以,决不是我们凡人所得以援引的而已。——喔,似乎离本题太远了,还是就此打住,有话改天换了题目再谈罢。 水里的东西 水里的东西 我是在水乡生长的,所以对于水未免有点情分。学者们说,人类曾经做过水族,小儿喜欢弄水,便是这个缘故。我的原因大约没有这样远,恐怕这只是一种习惯罢了。 水,有什么可爱呢?这件事是说来话长,而且我也有点儿说不上来。我现在所想说的单是水里的东西。水里有鱼虾,螺蚌,茭白,菱角,都是值得记忆的,只是没有这些工夫来一一纪录下来,经了好几天的考虑,决心将动植物暂且除外。——那么,是不是想来谈水底里的矿物类么?不,决不。我所想说的,连我自己也不明白它是那一类,也不知道它究竟是死的还是活的,它是这么一种奇怪的东西。 我们乡间称它作ghosychiu,写出字来就是“河水鬼”。它是溺死的人的鬼魂。既然是五伤之一——五伤大约是水,火,刀,绳,毒罢,但我记得又有虎伤似乎在内,有点弄不清楚了,总之水死是其一,这是无可疑的,所以它照例应“讨替代”。听说吊死鬼时常骗人从圆窗伸出头去,看外面的美景(还是美人)?倘若这人该死,头一伸时可就上了当,再也缩不回来了。河水鬼的法门也就差不多是这一类,它每幻化为种种物件,浮在岸边,人如伸手想去捞取,便会被拉下去,虽然看来似乎是他自己钻下去的。假如吊死鬼是以色迷,那么河水鬼可以说是以利诱了。它平常喜欢变什么东西,我没有打听清楚,我所记得的只是说变“花棒槌”,这是一种玩具,我在儿时听见所以特别留意,至于所以变这玩具的用意,或者是专以引诱小儿亦未可知。但有时候它也用武力,往往有乡人游泳,忽然沉了下去,这些人都是像虾蟆一样地“识水”的,论理决不会失足,所以这显然是河水鬼的勾当,只有外道才相信是由于什么脚筋拘挛或心脏麻痹之故。 照例,死于非命的应该超度,大约总是念经拜忏之类,最好自然是“翻九楼”,不过翻的人如不高妙,从七七四十九张桌子上跌了下来的时候,那便别样地死于非命,又非另行超度不可了。翻九楼或拜忏之后,鬼魂理应已经得度,不必再讨替代了,但为防万一危险计,在出事地点再立一石幢,上面刻南无阿弥陀佛六字,或者也有刻别的文句的罢,我却记不起来了。在乡下走路,突然遇见这样的石幢,不是一件很愉快的事,特别是在傍晚,独自走到渡头,正要下四方的渡船亲自拉船索渡过去的时候。 话虽如此,此时也只是毛骨略略有点悚然,对于河水鬼却压根儿没有什么怕,而且还简直有点儿可以说是亲近之感。水乡的住民对于别的死或者一样地怕,但是淹死似乎是例外,实在怕也怕不得许多,俗语云,瓦罐不离井上破,将军难免阵前亡,如住水乡而怕水,那么只好搬到山上去,虽然那里又有别的东西等着,老虎,马熊。我在大风暴中渡过几回大树港,坐在二尺宽的小船内在白鹅似的浪上乱滚,转眼就可以沉到底去,可是像烈士那样从容地坐着,实在觉得比大元帅时代在北京还要不感到恐怖。还有一层,河水鬼的样子也很有点爱娇。普通的鬼保存它死时的形状,譬如虎伤鬼之一定大声喊阿唷,被杀者之必用一只手提了它自己的六斤四两的头之类,唯独河水鬼则不然,无论老的小的村的俊的,一掉到水里去就都变成一个样子,据说是身体矮小,很像是一个小孩子,平常三五成群,在岸上柳树下“顿铜钱”,正如街头的野孩子一样,一被惊动便跳下水去,有如一群青蛙,只有这个不同,青蛙跳时“不东”的有水响,有波纹,它们没有。为什么老年的河水鬼也喜欢摊钱之戏呢?这个,乡下懂事的老辈没有说明给我听过,我也没有本领自己去找到说明。 我在这里便联想到了在日本的它的同类。在那边称作“河童”,读如kappa,说是kawawappa之略,意思即是川童二字,仿佛芥川龙之介有过这样名字的一部小说,中国有人译为“河伯”,似乎不大妥帖。这与河水鬼有一个极大的不同,因为河童是一种生物,近于人鱼或海和尚。它与河水鬼相同要拉人下水,但也喜欢拉马,喜欢和人角力。它的形状大概如猿猴,色青黑,手足如鸭掌,头顶下凹如碟子,碟中有水时其力无敌,水涸则软弱无力,顶际有毛发一圈,状如额前刘海,日本儿童有蓄此种发者至今称作河童发云。柳田国男在《山岛民谭集》(一九一四)中有一篇“河童驹引”的研究,冈田建文的《动物界灵异志》(一九二七)第三章也是讲河童的,他相信河童是实有的动物,引《幽明录》云,“水蝹一名蝹童,一名水精,裸形人身,长三五尺,大小不一,眼耳鼻舌唇皆具,头上戴一盆,受水三五升,只得水勇猛。失水则无勇力,”以为就是日本的河童。关于这个问题我们无从考证,但想到河水鬼特别不像别的鬼的形状,却一律地状如小儿,仿佛也另有意义,即使与日本河童的迷信没有什么关系,或者也有水中怪物的分子混在里边,未必纯粹是关于鬼的迷信了罢。 十八世纪的人写文章,末后常加上一个尾巴,说明寓意,现在觉得也有这个必要,所以添写几句在这里。人家要怀疑,即使如何有闲,何至于谈到河水鬼去呢?是的,河水鬼大可不谈,但是河水鬼的信仰以及有这信仰的人却是值得注意的。我们平常只会梦想,所见的或是天堂,或是地狱,但总不大愿意来望一望这凡俗的人世,看这上边有些什么人,是怎么想。社会人类学与民俗学是这一角落的明灯,不过在中国自然还不发达,也还不知道将来会不会发达。我愿意使河水鬼来做个先锋,引起大家对于这方面的调查与研究之兴趣。我想恐怕 歌谣与名物 歌谣与名物 北原白秋著《日本童谣讲话》第十七章,题曰《水胡卢的浮巢》,其文云: 列位,知道水胡卢的浮巢么?现在就讲这故事吧。 在我的故乡柳河那里,晚霞常把小河与水渠映得通红。在那河与水渠上面架着圆洞桥,以前是走过一次要收一文桥钱的。从桥上望过去,垂柳底下茂生着蒲草与芦苇,有些地方有紫的水菖蒲,白的菱花,黄的萍蓬草,或是开着,或是长着花苞。水流中间有叫作计都具利(案即是水胡卢)的小鸟点点的浮着,或没到水里去。这鸟大抵是两只或四只结队出来,像豆一样的头一钻出水面来时,很美丽的被晚霞映得通红,仿佛是点着了火似的。大家见了便都唱起来了: ketsuri no atama ni hinchiita,sunda to omottara kekieta. 意思是说,水胡卢的头上点了火了,一没到水里去就熄灭了。于是小鸟们便慌慌张张的钻到水底里去了。再出来的时候,大家再唱,他又钻了下去。这实在是很好玩的事。 关东(案指东京一带)方面称水鸟为牟屈鸟。(案读若mugutcho,狩谷望之著《和名类聚抄笺注》卷七如此写。)计都具利盖系加以都布利一语方言之讹,向来通称为尔保。(案读若nio,和字写作鸟旁从入字。) 这水鸟的巢乃是浮巢。巢是造在河里芦苇或蒲草的近根处,可是造得很宽缓很巧妙,所以水涨时他会随着上浮,水退时也就跟了退下去。无论何时这总在水中央浮着。在这圆的巢里便伏着蛋,随后孵化了,变成可爱的小雏鸟,张着嘴啼叫道: 咕噜,咕噜,咕噜! 在五六月的晚霞中,再也没有比那拉长了尾声的水胡卢的啼声更是寂寞的东西了。若是在远远的河的对岸,尤其觉得如此。不久天色暗了下来,这里那里人家的灯影闪闪的映照在水上。那时候连这水鸟的浮巢也为河雾所润湿,好像是点着小洋灯似的在暮色中闪烁。 水胡卢的浮巢里点上灯了, 点上灯了。 那个是,萤火么,星星的尾么, 或者是蝮蛇的眼光? 虾蟆也阁阁的叫着, 阁阁的叫着。 睡罢睡罢,睡了罢。 猫头鹰也呵呵的啼起来了。 这一首我所做的抚儿歌便是歌咏这样的黄昏的情状的。小时候我常被乳母背着,出门去看那萤火群飞的暗的河边。对岸草丛中有什么东西发着亮光,仿佛是独眼怪似的觉得可怕,无端的发起抖来。简直是同萤火一样的虫原来在这些地方也都住着呵。 这一篇小文章并没有什么了不得的地方,只因他写一种小水鸟与儿童生活的关系,觉得还有意思,所以抄译了来。这里稍成问题的便是那水鸟。这到底是什么鸟呢?据源顺所著《和名类聚抄》说,即是中国所谓??,名字虽是很面善,其形状与生态却是不大知道。《尔雅》与《说文解字》中是都有的,但不能得要领,这回连郝兰皋也没有什么办法了,结果只能从扬子云的《方言》中得到一点材料: 野凫,其小而好没水中者,南楚之外谓之??。 好没水中,可以说是有点意味了,虽然也太简单。我们只好离开经师,再去请教医师。《本草纲目》卷四十七云: 《藏器》曰,??,水鸟也,大如鸠,鸭脚连尾,不能陆行,常在水中,人至即沉,或击之便起。其膏涂刀剑不锈,续英华诗云,马衔苜蓿叶,剑莹??膏,是也。时珍曰,??南方湖溪多有之,似野鸭而小,苍白文,多脂,味美,冬月取之。 日本医师寺岛良安著《和汉三才图会》卷四十一引《本草》文后案语(原本汉文)云: 好入水食,似凫而小,其头赤翅黑而羽本白,背灰色,腹白,嘴黑而短,掌色红也。雌者稍小,头不赤为异。肉味有臊气,不佳。 小野兰山著《本草纲目启蒙》卷四十三云: 形似凫而小,较刁鸭稍大。头背翅均苍褐色有斑,胸黄有紫斑,腹白,嘴黑色而短,尾亦极短,脚色赤近尾,故不能陆行,《集解》亦云。好相并浮游水上,时时出没。水面多集藻类,造浮巢,随风飘漾。 这里描写已颇详尽,又集录和汉名称,根据《食物本草会纂》有一名曰水胡卢,使我恍然大悟,虽然我所见过的乃是在卖鸟肉的人的搭连里,羽毛都已拔去,但我总认识了他,知道他肉不好吃,远不及斑鸠。实在因为我知道是水胡卢,所以才来介绍那篇小文章,假如我只在古书上见到什么??鹘蹄等名,便觉得有点隔膜,即使有好文章好歌谣也就难于抄译了。辑录歌谣似是容易事,其实有好些处要别的帮助,如方言调查,名物考证等皆是,盖此数者本是民俗学范围内的东西,相互的有不可分的关系者也。 关于水胡卢的记录,最近见到川口孙治郎所著《日本鸟类生态学资料》第一卷(今年二月出版),其中有一篇是讲这水鸟的,觉得很有意思。鸟的形色大抵与前记相似而更细密,今从略,其第五节记没水法颇可备览,译述于下: 没水时先举身至中腹悉露出水面,俯首向下,急转而潜水以为常。瞳孔的伸缩极是自由自在。此在饲养中看出者。 人如屡次近前,则没水后久待终不复出。这时候他大抵躲在水边有树根竹株的土被水洗刷去了的地方,偷偷的侦察着人的动静。也有没有可以藏身的去处,例如四周都是细砂斜坡的宽大的池塘里,没水后不再浮出的事也常有之。经过很久的苦心精查,才能得到结果,其时他只将嘴露出水上,身在水中略张翼伸两足,头部以下悉藏水面下,等候敌人攻击全去后再行出来。盖此鸟鼻孔开口于嘴的中央部,故只须将嘴的大半露出水面,便可以长久的潜伏水中也。 川口此书是学术的著述,故殊少通俗之趣,但使我们知道水胡卢的一点私生活,也是很有趣味的。在十六七年前,川口曾著有《飞驒之鸟》正续二卷,收在炉边丛书内,虽较零碎而观察记录谨严还是一样,但惜其中无水胡卢的一项耳。 谈养鸟 谈养鸟 李笠翁著《闲情偶寄》颐养部行乐第一,“随时即景就事行乐之法”下有“看花听鸟”一款云: 花鸟二物,造物生之以媚人者也。既产娇花嫩蕊以代美人,又病其不能解语,复生群鸟以佐之。此段心机竟与购觅红妆,习成歌舞,饮之食之,教之诲之以媚人者,同一周旋之至也。而世人不知,目为蠢然一物,常有奇花过目而莫之睹,鸣禽悦耳而莫之闻者,至其捐资所买之侍妾,色不及花之万一,声仅窃鸟之绪余,然而睹貌即惊,闻歌辄喜,为其貌似花而声似鸟也。噫,贵似贱真,与叶公之好龙何异。予则不然。每值花柳争妍之日,飞鸣斗巧之时,必致谢洪钧,归功造物,无饮不奠,有食必陈,若善士信妪之佞佛者,夜则后花而眠,朝则先鸟而起,唯恐一声一色之偶遗也。及至莺老花残,辄怏怏如有所失,是我之一生可谓不负花鸟,而花鸟得予亦所称一人知己死可无恨者乎。 又郑板桥著《十六通家书》中,“潍县署中与舍弟墨第二书”末有“书后又一纸”云: 所云不得笼中养鸟,而予又未尝不爱鸟,但养之有道耳。欲养鸟莫如多种树,使绕屋数百株,扶疏茂密,为鸟国鸟家,将旦时睡梦初醒,尚展转在被,听一片啁啾,如云门咸池之奏,及披衣而起,颒面漱口啜茗,见其扬翚振彩,倏往倏来,目不暇给,固非一笼一羽之乐而已。大率平生乐处欲以天地为囿,江汉为池,各适其天,斯为大快,比之盆鱼笼鸟,其巨细仁忍何如也。 李郑二君都是清代前半的明达人,很有独得的见解,此二文也写得好。笠翁多用对句八股调,文未免甜熟,却颇能畅达,又间出新意奇语,人不能及,板桥则更有才气,有时由透彻而近于夸张,但在这里二人所说关于养鸟的话总之都是不错的。近来看到一册笔记抄本,是乾隆时人秦书田所著的《曝背余谈》,卷上也有一则云: 盆花池鱼笼鸟,君子观之不乐,以囚锁之象寓目也。然三者不可概论。鸟之性情唯在林木,樊笼之与林木有天渊之隔,其为犴狴固无疑矣,至花之生也以土,鱼之养也以水,江湖之水水也,池中之水亦水也,园囿之土土也,盆中之土亦土也,不过如人生同此居第少有广狭之殊耳,似不为大拂其性。去笼鸟而存池鱼盆花,愿与体物之君子细商之。 三人中实在要算这篇说得顶好了,朴实而合于情理,可以说是儒家的一种好境界,我所佩服的《梵网戒疏》里贤首所说“鸟身自为主”乃是佛教的,其彻底不彻底处正各有他的特色,未可轻易加以高下。抄本在此条下却有朱批云: 此条格物尚未切到,盆水豢鱼,不繁易淰,亦大拂其性。且玩物丧志,君子不必待商也。 下署名曰於文叔。查《余谈》又有论种菊一则云: 李笠翁论花,于莲菊微有轩轾,以艺菊必百倍人力而始肥大也。余谓凡花皆可藉以人力,而菊之一种止宜任其天然。盖菊,花之隐逸者也,隐逸之侣正以萧疏清癯为真,若以肥大为美,则是李勣之择将,非左思之招隐矣,岂非失菊之性也乎。东篱主人,殆难属其人哉,殆难属其人哉。 其下有於文叔的朱批云: 李笠翁金圣叹何足称引,以昔人代之可也。 於君不赞成盆鱼不为无见,唯其他思想颇谬,一笔抹杀笠翁圣叹,完全露出正统派的面目,至于随手抓住一句玩物丧志的咒语便来胡乱吓唬人,尤为不成气候,他的态度与《余谈》的作者正立于相反的地位,无怪其总是格格不入也。秦书田并不闻名,其意见却多很高明,论菊花不附和笠翁固佳,论鱼鸟我也都同意。十五年前我在西山养病时写过几篇《山中杂信》,第四信中有一节云: 游客中偶然有提着鸟笼的,我看了最不喜欢。我平常有一种偏见,以为作不必要的恶事的人比为生活所迫不得已而作恶者更为可恶,所以我憎恶蓄妾的男子,比那卖女为妾——因贫穷而吃人肉的父母,要加几倍。对于提鸟笼的人的反感也是出于同一的渊源。如要吃肉,便吃罢了。(其实飞鸟的肉于养生上也并非必要。)如要赏玩,在他自由飞鸣的时候可以尽量的看或听,何必关在笼里,擎着走呢?我以为这同喜欢缠足一样的是痛苦的赏鉴,是一种变态的残忍的心理。(十年七月十四日信。) 那时候的确还年青一点,所以说的稍有火气,比起上边所引的诸公来实在惭愧差得太远,但是根本上的态度总还是相近的。我不反对“玩物”,只要不大违反情理。至于“丧志”的问题我现在不想谈,因为我干脆不懂得这两个字是怎么讲,须得先来确定他的界说才行,而我此刻却又没有工夫去查十三经注疏也。 关于红姑娘 关于红姑娘 日前校阅《银茶匙》,看到前编二十四节讲庙会里玩具的地方,觉得很有意思。特别是红姑娘,这是一种野草的果实,生得很好玩,是儿童所喜爱的东西。据说在《尔雅》中已经说及,但是普通称为酸浆,最初见于《本草》,陶隐居曾说明过他的形状,《本草衍义》里寇宗奭却讲得更详细一点,今引用于下: 酸浆,今天下皆有之,苗如天茄子,开小白花,结青壳,熟则深红,壳中子大如樱,亦红色,樱中复有细子,如落苏之子,食之有青草气。 明周宪王《救荒本草》也说得好: 姑娘菜,俗名灯笼儿,又名挂金灯,《本草》名酸浆,一名醋浆,生荆楚川泽及人家田园中,今处处有之,草高一尺余,苗似水莨而小,叶似天茄儿叶窄小,又似人苋叶颇大而尖,开白花,结房如囊,似野西瓜,蒴形如撮口布袋,又类灯笼样,囊中有实如樱桃大,赤黄色,味酸。 鲍山《野菜博录》卷中所记大旨相同,唯云一名红灯笼儿。此外异名甚多,《本草纲目》卷十六李时珍说明之曰: 酸浆,以子之味名也。苦蘵,苦耽,以苗之味名也。灯笼,皮弁,以果之形名也。王母,洛神珠,以子之形名也。 红姑娘之名盖亦由于果实之形与色,此在元代已有之。张心泰著《宦海浮沉录》中有“塞外鸟兽草木杂识”十一则,其第一则云: 《天禄识余》引徐一夔《元故宫记》云,棕毛殿前有野果,名红姑娘,外垂绛囊,中含赤子如珠,酸甜可食,盈盈绕砌,与翠草同芳。今京师人家多种,红姑娘之名不改也。乔中丞《萝摩亭杂记》卷八,北方有草,其实名红姑娘,见明萧洵《故宫遗录》。今北方名豆姑娘者是也。崞县赵志,红姑娘一名王母珠,俗名红梁梁,囊作绛黄色,中空,有子如红珠,可医喉痛。《归绥志略》云,即《尔雅》所谓葴也。 吴其浚《植物名实图考》卷十一“酸浆”条案语中引《元故宫记》,又云: 燕赵彼姝,披其橐鄂,以簪于髻,渥丹的的,俨然与火齐木难比丽。 元迺贤诗:“忽见一枝常十八,摘来插在帽檐前。”则以为常十八亦即是红姑娘,不知确否。富察敦崇著《燕京岁时记》作于清末,中有云: 每至十月,市肆之间则有赤包儿斗姑娘等物。赤包儿蔓生,形如甜瓜而小,至初冬乃红,柔软可玩。斗姑娘形如小茄,赤如珊瑚,圆润光滑,小儿女多爱之,故曰斗姑娘。 案赤包儿即栝楼,斗姑娘当初不明白是甚么植物,看上文豆姑娘的名称,可见这就是酸浆,虽然其意义仍不可解,豆与斗二字不知那个是对的。(或当作逗?)综结各种说法看来,大概酸浆的用处除药料以外,其一是玩,其二是吃,现今斗姑娘这名称之外普通还称作豆腐粘。但是在日本,儿童或者说妇孺爱酸浆的原因,第一还是在于玩,就是拿来吹着玩耍。据有些用汉文写的日本书籍来引用,如《本朝食鉴》卷四云: 酸浆,田园家圃皆种之,草不过二三尺,叶如药匙头而薄,四五月开小花,黄白色,紫心白蕊,状如中华之杯,无瓣但有五尖,结一铃壳,凡五棱,一枝一两颗,下悬如灯笼之状,夏青,至秋变赤,壳中一颗如金橘而深红,作珊瑚色。女儿爱玩,去瓤核吹之,嚼之而鸣作草蛙之声。或盐渍藏封,为冬春之用,以为庖厨之供,或贮夏土用(案土用者土王用事,在夏中即伏天也)之井水,渍连赤壳之酸浆子,至冬春而外壳如纱,露中间之红子,似白纱灯笼中之火,若过秋不换水则易败也。 又《和汉三才图会》卷九十四上云: 按酸浆五月开小花纯白,盖亦白色,蒂青,武州江户,丰后平家山,河州茨田郡多出之,宿根自生。小儿除去中白子为虚壳,含之于舌上,压吹则有声,复吹扩则似提灯。其外皮五棱,生青熟赤,似绛囊,文理如蜻岭翅而不柔脆。盐渍可久贮。 这里特别注意细密,如说白纱灯笼中之火,又说文理如蜻岭翅膀,都很有趣味,又一特色则说到儿童怎样吹酸浆子,盖平常一提到酸浆,第一联想便是如上文所说的鸣作草蛙之声,据说原语保保豆岐意思即是鼓颊,虽然这在言语学者或者还未承认。吹酸浆子是中流以下妇女的事情,小女孩却是别无界限,她们将壳剥开,挑选完全无疵的酸浆子,先用手指徐徐揉捏,待至全个柔软了,才把蒂摘去,用心将瓤核一点点的挤出,单剩外皮,这样就算成功了,放在嘴里使他充满空气,随后再咬下去,就会勾勾的作响。不过这也须要技术,不是随便咬就行的。小林一茶有一句俳句,大意云:(咬)酸浆的嘴相是阿姊的指教呀。这里如《草与艺术》的著者金井紫云所说,并无甚么奇拔之处,也没有一茶那一路的讽刺与飘逸,可是实情实景,老实的写出。这样用的酸浆普通有两种,一稍大而色红,日本名丹波酸浆,即中国的红姑娘,一小而青,名千成酸浆,意云繁生,中国不知何名,姑称为小酸浆,此外有海酸浆,那就不是植物的果实了。辛亥年若月紫兰著有《东京年中行事》二卷,卷上有一节讲卖酸浆的文章,说及酸浆的种类云: 在店头摆着的酸浆种类很多,丹波酸浆不必说,海酸浆部门内有长刀,达磨,南京,倒生,吹火汉,等等,因形状而定的种种名称。有一时曾经流行过很怪相的朝鲜酸浆,现在却全然不行了。近时盛行的有做成茄子,葫芦,鸽子这些形状的橡皮酸浆。所有这种酸浆,染成或红或紫各种颜色,排列在店头,走近前去就闻到一阵海酸浆的清新的海滩的香味,觉得说不出的愉快。闻了这气味,看了这店面,不论东京的太太们或是小姑娘,不问是四十岁的中年女人,都想跑上前去,说给我一个吧。 海酸浆从前说是鲎鱼的蛋,后来经人订正,云都是海螺类的蛋壳,拿来开一孔,除去内容,色本微黄,以梅醋浸染,悉成红色,有各种形相,随意定名,本系胶质,比植物性的自更耐久,唯缺少雅趣耳。橡皮酸浆更是没有意思,气味殊恶劣,不及海酸浆犹有海的气息,而且又出于人为,即使做得极精,亦总是化学胶质的玩具一类而已。 蚯蚓 蚯蚓 忽然想到,草木虫鱼的题目很有意思,抛弃了有点可惜,想来续写,这时候第一想起的就是蚯蚓,或者如俗语所云是曲蟮。小时候每到秋天,在空旷的院落中,常听见一种单调的鸣声,仿佛似促织,而更为低微平缓,含有寂寞悲哀之意,民间称之曰曲蟮叹窠,倒也似乎定得颇为确当。案崔豹《古今注》云: 蚯蚓一名蜿蟺,一名曲蟺,善长吟于地中,江东谓为歌女,或谓鸣砌。 由此可见蚯蚓歌吟之说古时已有,虽然事实上并不如此,乡间有俗谚其原语不尽记忆,大意云,蝼蛄叫了一世,却被曲蟮得了名声,正谓此也。 蚯蚓只是下等的虫豸,但很有光荣,见于经书。在书房里念四书,念到《孟子·滕文公下》,论陈仲子处有云: 充仲子之操,则蚓而后可者也,夫蚓上食槁壤,下饮黄泉。 这样他至少可以有被出题目做八股的机会,那时代圣贤立言的人们便要用了很好的声调与字面,大加以赞叹,这与螬同是难得的名誉。后来《大戴礼·劝学篇》中云: 蚓无爪牙之利,筋脉之强,上食埃土,下饮黄泉,用心一也。 又杨泉《物理论》云: 检身止欲,莫过于蚓,此志士所不及也。 此二者均即根据孟子所说,而后者又把邵武士人在《孟子正义》中所云但上食其槁壤之土,下饮其黄泉之水的事,看作理想的极廉的生活,可谓极端的佩服矣。但是现在由我们看来,蚯蚓固然仍是而且或者更是可以佩服的东西,他却并非陈仲子一流,实在乃是禹稷的一队伙里的,因为他是人类——农业社会的人类的恩人,不单是独善其身的廉士志士已也。这种事实在中国书上不曾写着,虽然上食槁壤,这一句话也已说到,但是一直没有看出其重要的意义,所以只好往外国的书里去找。英国的怀德在《色耳彭的自然史》中,于一七七七年写给巴林顿第三十五信中曾说及蚯蚓的重大的工作,它掘地钻孔,把泥土弄松,使得雨水能沁入,树根能伸长,又将稻草树叶拖入土中,其最重要者则是从地下抛上无数的土块来,此即所谓曲蟮粪,是植物的好肥料。他总结说: 土地假如没有蚯蚓,则即将成为冷,硬,缺少发酵,因此也将不毛了。 达尔文从学生时代就研究蚯蚓,他收集在一年中一方码的地面内抛上来的蚯蚓粪,计算在各田地的一定面积内的蚯蚓穴数,又估计他们拖下多少树叶到洞里去。这样辛勤的研究了大半生,于一八八一年乃发表他的大著《由蚯蚓而起的植物性壤土之造成》,证明了地球上大部分的肥土都是由这小虫的努力而做成的。他说: 我们看见一大片满生草皮的平地,那时应当记住,这地面平滑所以觉得很美,此乃大半由于蚯蚓把原有的不平处所都慢慢的弄平了。想起来也觉得奇怪,这平地的表面的全部都从蚯蚓的身子里通过,而且每隔不多几年,也将再被通过。耕犁是人类发明中最为古老也最有价值之一,但是在人类尚未存在的很早以前,这地乃实在已被蚯蚓都定期的耕过了。世上尚有何种动物,像这低级的小虫似的在地球的历史上,担任着如此重要的职务者,这恐怕是个疑问吧。 蚯蚓的工作大概有三部分,即是打洞,碎土,掩埋。关于打洞,我们根据汤木孙的一篇《自然之耕地》,抄译一部分于下: 蚯蚓打洞到地底下深浅不一,大抵二英尺之谱。洞中多很光滑,铺着草叶。末了大都是一间稍大的房子,用叶子铺得更为舒服一点。在白天里洞门口常有一堆细石子,一块土或树叶,用以阻止蜈蚣等的侵入者,防御鸟类的啄毁,保存穴内的润湿,又可抵当大雨点。 在松的泥土打洞的时候,蚯蚓用他身子尖的部分去钻。但泥土如是坚实,他就改用吞泥法打洞了。他的肠胃充满了泥土,回到地面上把它遗弃,成为蚯蚓粪,如在草原与打球场上所常见似的。 蚯蚓吞咽泥土,不单是为打洞,他们也吞土为的是土里所有的腐烂的植物成分,这可以供他们做食物。在洞穴已经做好之后,抛出在地上的蚯蚓粪那便是为了植物食料而吞的土了,假如粪出得很多,就可推知这里树叶比较的少用为食物,如粪的数目很少,大抵可以说蚯蚓得到了好许多叶子。在洞穴里可以找到好些吃过一半的叶子,有一回我们得到九十一片之多。 在平时白天里蚯蚓总是在洞里休息,把门关上了。在夜间他才活动起来了,在地上寻找树叶和滋养物,又或寻找配偶。打算出门去的时候,蚯蚓便头朝上的出来,在抛出蚯蚓粪的时候,自然是尾巴在上边,他能够在路上较宽的地方或是洞底里打一个转身的。 碎土的事情很是简单,吞下的土连细石子都在胃里磨碎,成为细腻的粉,这是在蚯蚓粪可以看得出来的。掩埋可以分作两点。其一是把草叶树子拖到土里去,吃了一部分以外多腐烂了,成为植物性壤土,使得土地肥厚起来,大有益于五谷和草木。其二是从底下抛出粪土来把地面逐渐掩埋了。地平并未改变,可是底下的东西搬到了上边来。这是很好的耕田。据说在非洲西海岸的一处地方,每一方里面积每一年里有六万二千二百三十三吨的土搬到地面上来,又在二十七年中,二英尺深地面的泥土将颗粒不遗的全翻转至地上云。达尔文计算在英国平常耕地每一亩中平均有蚯蚓五万三千条,但如古旧休闲的地段其数目当增至五十万。此一亩五万三千的蚯蚓在一年中将把十吨的泥土悉自肠胃通过,再搬至地面上。在十五年中此土将遮盖地面厚至三寸,如六十年即积一英尺矣。这样说起来,蚯蚓之为物虽微小,其工作实不可不谓伟大。古人云,民以食为天,蚯蚓之功在稼穑,谓其可以与大禹或后稷相比,不亦宜欤。 末后还想说几句话,不算什么辟谣,亦只是聊替蚯蚓表明真相而已。《太平御览》九四七引郭景纯《蚯蚓赞》云: 蚯蚓土精,无心之虫,交不以分,淫于阜螽,触而感物,乃无常雄。 又引刘敬叔《异苑》,云宋元嘉初有王双者,遇一女与为偶,后乃见是一青色白领蚯蚓,于时咸谓双暂同阜螽矣。案由此可知晋宋时民间相信蚯蚓无雄,与阜螽交配,这种传说后来似乎不大流行了,可是他总有一种特性,也容易被人误解,这便是雌雄同体这件事。怀德的观察录中昆虫部分有一节关于蚯蚓的,可以抄引过来当资料,其文云: 蚯蚓夜间出来躺在草地上,虽然把身子伸得很远,却并不离开洞穴,仍将尾巴末端留在洞内,所以略有警报就能急速的退回地下去。这样伸着身子的时候,凡是够得着的什么食物也就满足了,如草叶,稻草,树叶,这些碎片他们常拖到洞穴里去。就是在交配时,他的下半身也决不离开洞穴,所以除了住得相近互相够得着的以外,没有两个可以得有这种交际,不过因为他们都是雌雄同体的,所以不难遇见一个配偶,若是雌雄异体则此事便很是困难了。 案雌雄同体与自为雌雄本非一事,而古人多混而同之。《山海经·南山经》中云: 有兽焉,其状如狸而有髦,其名曰类,自为牡牝,食者不妒。 郝兰皋《疏》转引《异物志》云:灵猫一体,自为阴阳。又三《北山经》云,带山有鸟名曰鵸鵌,是自为牝牡,亦是一例。而王崇庆在《释义》中乃评云: 鸟兽自为牝牡,皆自然之性,岂特鵸鵌也哉。 此处唯理派的解释固然很有意思,却是误解了经文,盖所谓自者非谓同类而是同体也。郭景纯《类赞》云: 类之为兽,一体兼二,近取诸身,用不假器,窈窕是佩,不知妒忌。 说的很是明白。但是郭君虽博识,这里未免小有谬误,因为自为牝牡在事实上是不可能的,只有笑话中说说罢了,粗鄙的话现在也无须传述。《山海经》里的鸟兽我们不知道,单只就蚯蚓来说,它的性生活已由动物学者调查清楚,知道它还是二虫相交,异体受精的,瑞德女医师所著《性是什么》,书中第二章论动物间性,举水螅,蚯蚓,蛙,鸡,狗五者为例,我们可以借用讲蚯蚓的一小部分来做说明。据说蚯蚓全身约共有百五十节,在十三节有卵巢一对,在十及十一节有睾丸各两对,均在十四节分别开口,最奇特的是在九至十一节的下面左右各有二口,下为小囊,又其三二至三七节背上颜色特殊,在产卵时分泌液质作为茧壳。凡二虫相遇,首尾相反,各以其九至十三节一部分下面相就,输出精子入于对方的四小囊中,乃各分散,及卵子成熟时,背上特殊部分即分泌物质成筒形,蚯蚓乃缩身后退,筒身擦过十三四节,卵子与囊中精子均黏着其上,遂以并合成胎,蚓首缩入筒之前端,此端即封闭,及首退出后端,亦随以封固而成茧矣。以上所述因力求简要,说的很有欠明白的地方,但大抵可以明了蚯蚓生殖的情形,可知雌雄同体与自为牝牡原来并不是一件事。蚯蚓的名誉和我们本是风马牛不相及,也不必替它争辨,不过为求真实起见,不得不说明一番,目的不是写什么科学小品,而结果搬了些这一类的材料过来,虽不得已,亦是很抱歉的事也。 萤火 萤火 近年多看中国旧书,因为外国书买不到,线装书虽也很贵,却还能入手,又卷帙轻便,躺着看时拿了不吃力,字大悦目,也较为容易懂。可是看得久了多了,不免会发生厌倦,第一是觉得单调,千年前后的人所说的话没有多大不同,有时候或者后人比前人还要胡涂点也不一定,因此第二便觉得气闷。从前看过的书,后来还想拿出来看,反复读了不厌的实在很少,大概只有《诗经》,其中也以《国风》为主,《陶渊明集》和《颜氏家训》而已。在这些时候,从书架上去找出尘土满面的外国书来消遣,也是常有的事。 前几天忽然想到关于萤火说几句闲话,可是最先记起来总是腐草化为萤以及丹鸟羞白鸟的典故,这虽然出在正经书里,也颇是新奇,却是靠不住,至少是不能通行的了。案《礼记·月令》云: 季夏之月,腐草为萤。 《逸周书·时训解》云: 大暑之日,腐草化为萤。腐草不化为萤,谷实鲜落。 这里说得更是严重,仿佛是事关化育,倘若至期腐草不变成萤火,便要五谷不登,大闹饥荒了。《尔雅》:萤火即炤。郭璞注,夜飞,腹下有火。这里并没有说到化生,但是后来的人总不能忘记《月令》的话,邢昺《尔雅疏》,陆佃《新义》及《埤雅》,罗愿《尔雅翼》,都是如此。邵晋涵《正义》不必说了,就是王引之《广雅疏证》也难免这样。《本草纲目》引陶弘景曰: 此是腐草及烂竹根所化,初时如蛹,腹下已有光,数日变而能飞。 李时珍则详说之曰: 萤有三种。一种小而宵飞,腹下光明,乃茅根所化也。《吕氏月令》所谓腐草化为萤者也。一种长如蛆蠋,尾后有光,无翼不飞,乃竹根所化也。一名蠲,俗名萤蛆。《明堂月令》所谓腐草化为蠲者是也,其名宵行。茅竹之根夜视有光,复感湿热之气,遂变化成形尔。一种水萤,居水中。唐李子卿《水萤赋》所谓彼何为而化草,此何为而居泉,是也。 钱步曾《百廿虫吟》中“萤”项下自注云: 萤有金银二种。银色者早生,其体纤小,其飞迟滞,恒集于庭际花草间,乃宵行所化。金色者入夏季方有,其体丰腴,其飞迅疾,其光闪烁不定,恒集于水际茭蒲及田塍丰草间,相传为牛粪所化。盖牛食草出粪,草有融化未净者,受雨露之沾濡,变而为萤,即《月令》腐草为萤之意也。余尝见牛溲坌积处飞萤丛集,此其验矣。 又汪曰桢《湖雅》卷六“萤”下云: 按,有化生,初似蛹,名蠲,亦名萤?,俗呼火百脚,后乃生翼能飞为萤。有卵生,今年放萤于屋内,明年夏必出细萤。 案以上诸说均主化生,唯郝懿行《尔雅义疏》反对《本草》陶李二家之说,云: 今验萤火有二种,一种飞者,形小头赤,一种无翼,形似大蛆,灰黑色,而腹下火光大于飞者,乃《诗》所谓宵行,《尔雅》之即炤亦当兼此二种,但说者止见飞萤耳。又说茅竹之根夜皆有光,复感湿热之气,遂化成形,亦不必然。盖萤本卵生,今年放萤火于屋内,明年夏细萤点点生光矣。 寥寥百十字,却说得确实明白,所云萤之二种实即是雌雄两性,至断定卵生尤为有识,汪谢城引用其说,乃又模棱两可,以为卵生之外别有化生,未免可笑。唯郝君亦有格致未精之处,如下文云: 《夏小正》,丹鸟羞白鸟。丹鸟谓丹良,白鸟谓蚊蚋。《月令疏》引皇侃说,丹良是萤火也。 罗端良在宋时却早有异议提出,《尔雅翼》卷二十七“萤”下云: 《夏小正》曰,丹鸟羞白鸟。此言萤食蚊蚋。又今人言,赴灯之蛾以萤为雌,故误赴火而死。然萤小物耳,乃以蛾为雄,以蚊为粮,皆未可轻信。 从中国旧书里得来的关于萤火的知识就是这些,虽然也还不错,可是披沙拣金,殊不容易,而且到底也不怎么精确,要想知道得更多一点,只好到外国书中去找寻了。专门书本是没有,就是引用了来也总是不适合,所以这里所说也无非只是普通的,谈生物而有文学的趣味的几册小书而已。英国怀德以《色耳彭的自然史》著名于世,在这里边却未尝讲到萤火,但是《虫豸观察杂记》中有一则云: 观察两个从野间捉来放在后园的萤火,看出这些小生物在十一二点钟之间熄灭他们的灯光,以后通夜间不再发亮。雄的萤火为蜡烛光所引,飞进房间里来。 这虽是短短的一两句话,却很有意思,都是出于实验,没有一点儿虚假。怀德生于千七百二十年,即清康熙五十九年,我查考《疑年录》,发见他比戴东原大三岁,比袁子才却还要小四岁,论时代不算怎么早,可是这样有趣味的记录在中国的乾嘉诸老辈的著作中却是很不容易找到,所以这不能不说是很可珍重的了。其次法国的法勃耳,在他的大著《昆虫记》中有一篇谈萤火的文章,告诉我们好些新奇的事情。最奇怪的是关于萤火的吃食,据他说,萤火虽然不吃蚊子,所吃的东西却比蚊子还要奇特,因为这乃是樱桃大小的带壳的蜗牛。若是蜗牛走着路,那是最好了,即使停留着,将身子缩到壳里去,脚部总有一点儿露出,萤火便上前去用他嘴边的小钳子轻轻的搿上几下。这钳子其细如发,上边有一道槽,用显微镜才看得出,从这里流出毒药来,注射进蜗牛身里去,其效力与麻醉药相等。法勃耳曾试验过,他把被萤火搿过四五下的蜗牛拿来检查,显已人事不知,用针刺他也无知觉,可是并未死亡,经过昏睡两日夜之后,蜗牛便即恢复健康,行动如常了。由此可知萤火所用的乃是全身麻醉的药,正如果蠃之类用毒针麻倒桑虫蚱蜢,存起来供幼虫食用,现在不过是现麻现吃,似乎与《水浒》里的下迷子比较倒更相近。萤火的身体很小,要想吃蚊子便已不大可能,如罗端良所怀疑的,现在却来吃蜗牛,可以说是大奇事。法勃耳在《萤火》一文中云: 萤火并不吃,如严密的解释这字的意义。他只是饮,他喝那薄粥,这是他用了一种方法,令人想起那蛆虫来,将那蜗牛制造成功的。正如麻苍蝇的幼虫一样,他也能够先消化而后享用,他在将吃之前把那食物化成液体。 《昆虫记》中有几篇讲金苍蝇麻苍蝇的文章,从实验上说明蛆虫食肉的情形,他们吐出一种消化药,大概与高级动物的胃液相同,涂在肉上,不久肉即销融成为流质。萤火所用的也就是这种方法,他不能咬了来吃,却可以当作粥喝,据说在好几个萤火畅饮一顿之后,蜗牛只是一个空壳,什么都没有余剩了。丹鸟羞白鸟,我们知道它不合理,事实上却是萤火吃蜗牛,这自然界的怪异又是谁所料得到的呢。 法勃耳生于一八二三年,即清道光三年,与李少荃是同年的,所以还是近时人,其所发见的事知道的不很多,但即使人家都知道了萤火吃蜗牛,也不见得会使他怎么有名,本来萤火之所以为萤火的乃别有在,即是他在尾巴上点着灯火。中国名称除萤火之外还有即炤、辉夜、景天、放光、宵烛等,都与火光有关。希腊语曰兰普利斯,意云亮尾巴,拉丁文学名沿称为阑辟利思,英法则名之为发光虫。据《昆虫记》所说,在萤火腹中的卵也已有光,从皮外看得出来,及至孵化为幼虫,不问雌雄尾上都点着小灯,这在郝兰皋也已经知道了。雄萤火蜕化生翼,即是形小头赤者,灯光并不加多,雌者却不蜕化,还是那大蛆的状态,可是亮光加上两节,所以腹下火光大于飞者了。这是一种什么物质,法勃耳说也并不是磷,与空气接触而发光,腹部有孔可开闭以为调节。法勃耳叙述夜中往捕幼萤,长仅五公厘,即中国尺一分半,当初看见在草叶上有亮光,但如误触树枝少有声响,光即熄灭,遂不可复见。迨及长成,便不如此,他曾在萤火笼旁放枪,了无闻知,继以喷水或喷烟,亦无甚影响,间有一二熄灯者,不久立即复燃,光明如旧。夜半以前是否熄灯,文中未曾说及,但怀德前既实验过,想亦当是确实的事。萤火的光据法勃耳说: 其光色白,安静,柔软,觉得仿佛是从满月落下来的一点火花。可是这虽然鲜明,照明力却颇微弱。假如拿了一个萤火在一行文字上面移动,黑暗中可以看得出一个个的字母,或者整个的字,假如这并不太长,可是这狭小的地面以外,什么也都看不见了。这样的灯光会得使读者失掉耐性的。 看到这里,我们又想起中国书里的一件故事来。《太平御览》卷九百四十五引《续晋阳秋》云: 车胤,字武子,好学不倦,家贫不常得油,夏月则练囊盛数十萤火,以夜继日焉。 这囊萤照读成为读书人的美谈,流传很远,大抵从唐朝以后一直传诵下来,不过与上边《昆虫记》的话比较来看,很有点可笑。说是数十萤火,烛光能有几何,即使可用,白天花了工夫去捉,却来晚上用功,岂非徒劳,而且风雨时有,也是无法。《格致镜原》卷九十六引成应元《事统》云: 车胤好学,常聚萤光读书,时值风雨,胤叹曰,天不遣我成其志业耶。言讫,有大萤傍书窗,比常萤数倍,读书讫即去,其来如风雨至。 这里总算替车君弥缝了一点过来,可是已经近于志异,不能以常情实事论了。这些故事都未尝不妙,却只是宜于消闲,若是真想知道一点事情的时候,便济不得事。近若干年来多读线装旧书,有时自己疑心是否已经有点中了毒,像吸大烟的一样,但是毕竟还是常感觉到不满意,可见真想做个国粹主义者实在是不大容易也。 赋得猫——猫与巫术 赋得猫——猫与巫术 我很早就想写一篇讲猫的文章。在我的《书信》里与俞平伯君书中有好几处说起,如廿一年十一月十三日云: 昨下午北院叶公过访,谈及索稿,词连足下,未知有劳山的文章可以给予者欤。不佞只送去一条穷袴而已,虽然也想多送一点,无奈材料缺乏,别无可做,久想写一小文以猫为主题,亦终于未着笔也。 叶公即公超,其时正在编辑《新月》。十二月一日又云: 病中又还了一件文债,即新印《越谚》跋文,此后拟专事翻译,虽胸中尚有一猫,盖非至一九三三年未必下笔矣。 但二十二年二月二十五日又云: 近来亦颇有志于写小文,仍有暇而无闲,终未能就,即一年前所说的猫亦尚任其屋上乱叫,不克捉到纸上来也。 如今已是一九三七,这四五年中信里虽然不曾再说,心里却还是记着,但是终于没有写成。这其实倒也罢了,到现在又来写,却为什么缘故呢? 当初我想写猫的时候,曾经用过一番工夫。先调查猫的典故,并觅得黄汉的《猫苑》二卷,仔细检读,次又读外国小品文,如林特(r.lynd),密伦(a.a.milne),却贝克(k.capek)等,公超又以路加思(e.v.lucas)文集一册见赠,使我得见所著谈动物诸文,尤为可感。可是愈读愈胡涂,简直不知道怎样写好,因为看过人家的好文章,珠玉在地,不必再去摆上一块砖头,此其一。材料太多,贪吃便嚼不烂,过于踌躇,不敢下笔,此其二。大约那时的意思是想写《草木虫鱼》一类的文章,所以还要有点内容,讲点形式,却是不大容易写,近来觉得这也可以不必如此,随便说说话就得了,于是又拿起那个旧题目来,想写几句话交卷。这是先有题目而作文章的,故曰赋得,不过我写文章是以不切题为宗旨的,假如有人想拿去当作赋得体的范本,那是上当非浅,所以请大家不要十分认真才好。 现在我的写法是让我自己来乱说,不再多管人家的鸟事。以前所查过的典故看过的文章幸而都已忘却了,《猫苑》也不翻阅,想到什么可写的就拿来用。这里我第一记得清楚的是一件老姨与猫的故事,出在霁园主人著的《夜谈随录》里。此书还是前世纪末读过,早已散失,乃从友人处借得一部检之,在第六卷中,是夜星子二则中之一。其文云: 京师某宦家,其祖留一妾,年九十余,甚老耄,居后房,上下呼为老姨。日坐炕头,不言不笑,不能动履,形似饥鹰而健饭,无疾病。尝畜一猫,与相守不离,寝食共之。宦一幼子尚在襁褓,夜夜啼号,至晓方辍,匝月不愈,患之。俗传小儿夜啼谓之夜星子,即有能捉之者。于是延捉者至家,礼待甚厚,捉者一半老妇人耳。是夕就小儿旁设桑弧桃矢,长大不过五寸,矢上系素丝数丈,理其端于无名之指而拈之。至夜半月色上窗,儿啼渐作,顷之隐隐见窗纸有影倏进倏却,仿佛一妇人,长六七寸,操戈骑马而行。捉者摆手低语曰,夜星子来矣来矣!亟弯弓射之,中肩,唧唧有声,弃戈返驰,捉者起急引丝率众逐之。拾其戈观之,一搓线小竹签也。迹至后房,其丝竟入门隙,群呼老姨,不应,因共排闼燃烛入室,遍觅无所见。搜索久之,忽一小婢惊指曰,老姨中箭矣!众视之,果见小矢钉老姨肩上,呻吟不已,而所畜猫犹在胯下也,咸大错愕,亟为拔矢,血流不止。捉者命扑杀其猫,小儿因不复夜啼,老姨亦由此得病,数日亦死。 后有兰岩评语云: 怪出于老姨,诚不知其何为,想系猫之所为,老姨龙钟为其所使耳。卒乃中箭而亡,不亦冤乎。 同卷中又有猫怪三则,今悉不取,此处评者说是猫之所为亦非,盖这篇夜星子的价值重在是一件巫蛊案,猫并不是主,乃是使也。我很想知道西汉的巫蛊详情,可是没有工夫去查考,所以现在所说的大抵是以西欧为标准,巫蛊当作witch-craft的译语,所谓使即是familiars也。英国蔼堪斯泰因女士(lina eckenstein)曾著《儿歌之研究》,二十年前所爱读,其遗稿《文字的咒力》(a spell of words,一九三二)中第一篇云“猫及其同帮”,于我颇有用处。 第一章猫或狗中云: 在北欧古代猫也算是神圣不可犯的,又用作牺牲。木桶里的猫那种残酷的游戏在不列颠一直举行,直至近代。这最好是用一只猫,在得不到的时候,那就用烟煤,加入桶中。 在法兰西比利时直至近代,都曾举行公开的用猫的仪式。圣约翰祭即中夏夜,在巴黎及各处均将活猫关在笼里,抛到火堆里去。在默兹地方,这个习俗至一七六五年方才废除。比利时的伊不勒思及其他城市,在圣灰日即四旬斋的第一日举行所谓猫祭,将活猫从礼拜堂塔顶掷下,意在表示异端外道就此都废弃了。猫是与古代女神茀赖耶有系属的,据说女神尝跟着军队,坐了用许多猫拉着的车子。书上说现在伊不勒思尚留有遗址,原是献给一个女神的庙宇。 第二章猫与巫中又云: 猫在欧洲当作家畜,其事当直在母权社会的时代。猫是巫的部属,其关系极密切,所以巫能化猫,而猫有时亦能幻作巫形。兔子也有同样的情形,这曾被叫作草猫的。德国有俗谚云,猫活到二十岁便变成巫,巫活到一百岁时又变成一只猫。 一五八四年出版的巴耳温的《留心猫儿》中有这样的话,巫是被许可九次把她自己化为猫身。《罗米欧与朱丽叶》中谛巴耳特说,你要我什么呢?麦邱细阿答说,美猫王,我只要你九条性命之一而已。据英法人说,女人同猫一样也有九条性命,但在格伦绥则云那老太太有七条性命正如一只黑猫。 又有俗谚云,猫有九条性命,而女人有九只猫的性命。(案此即八十一条性命矣。) 巫可以变化为猫或兔,十七世纪的知识阶级还都相信这是可能的事。 烧猫的习俗,茀来则博士(j.g.frazer)自然知道得最多,可惜我只有一册节本的《金枝》(the golden bough),只可简单的抄几句。在六十四章火里烧人中云: 在法国阿耳登思省,四旬斋的第一星期日,猫被扔到火堆里去,有时候残酷稍为醇化了,便将猫用长竿挂在火上,活活的烤死。他们说,猫是魔鬼的代表,无论怎么受苦都不冤枉。 他又解释烧诸动物的理由云: 我们可以推想,这些动物大约都被算作受了魔法的咒力的,或者实在就是男女巫,他们把自己变成兽形,想去进行他们的鬼计,损害人类的福利。这个推测可以证实,只看在近代火堆里常被烧死的牺牲是猫,而这猫正是据说巫所最喜变的东西,或者除了兔以外。 这样大抵可以说明老姨与猫的关系。总之老姨是巫无疑了,猫是她的不可分的系属物。理论应该是老姨她自己变了猫去作怪,被一箭射中猫肩,后来却发见这箭是在她的身上。如散茂斯(m.summers)在所著《僵尸》(the vampire,一九二八)第三章僵尸的特性及其习惯中云: 这是在各国妖巫审问案件中常见的事,有巫变形为猫或兔或别的动物,在兽形时遇着危险或是受了损伤,则回复原形之后在他的人身上也有着同样的伤或别的损害。 这位散茂斯先生著作颇多,此外我还有他的名著《变狼人》《巫术的历史》与《巫术的地理》,就只可惜他是相信世上有巫术的,这又是非圣无法故该死的,因此我有点不大敢请教,虽然这些题目都颇珍奇,也是我所想知道的事。吉忒勒其教授(g.l.kittredge)的《旧新英伦之巫术》(witchcraft in old and new england,一九二九)第十章变形中亦云: 关于猫巫在兽形时受害,在其原形受有同样的伤,有无数的近代的例证。 在小注中列举书名出处甚多。吉忒勒其曾编订英国古民谣为我所记忆,今此书亦是我爱读的,其小序中有一节云: 有见于近时所出讲巫术的诸书,似应慎重一点在此声明,我并不相信黑术(案即害他的巫术),或有魔鬼干预活人的日常生活。 由是可知他的态度是与《僵尸》的著者相反的,我很有同感,可是文献上的考据还是一样,盖档案与大众信心固是如此,所谓泰山可移而此案难翻者也。 话又说了回来,老姨却并不曾变猫,所以不是属于这一部类的。这头猫在老姨只是一种使,或者可称为鬼使(familiar spirit)。茂来女士(m.a.murray)于一九二一年著《西欧的巫教》(the witch-cult in western europe),辨明所谓巫术实是古代的原始宗教之余留,也是我所尊重的一部书,其第八章论使与变形是最有价值的论断。据她在这里说: 苏格兰法律家福布斯说过,魔鬼对于他们给与些小鬼,以通信息,或供使令,都称作古怪名字,叫着时它们就答应。这些小鬼放在瓦罐或是别的器具里。 大抵使有两种,一云占卜使,即以通信息,犹中国的樟柳神,一云畜养使,即以供使令,犹如蛊也。书中又云: 畜养使平常总是一种小动物,特别用面包牛乳和人血喂养,又如福布斯所云,放在木匣或瓦罐里,底垫羊毛。这可以用了去对于别人的身体或财产使行法术,却决不用以占卜。吉法特在十六世纪时记述普通一般的所信云:巫有她们的鬼使,有的只一个,有的更多,自二以至四五,形状各不相同,或像猫,黄鼠狼,癞虾蟆,或小老鼠,这些她们都用牛乳或小鸡喂养,或者有时候让它们吸一点血喝。 在早先的审问案件里巫女招承自刺手或脸,将流出来的血滴给鬼使吃。但是在后来的案件里这便转变成鬼使自己喝巫女的血,所以在英国巫女算作特色的那冗乳(案即赘疣似的多余的乳头),普通都相信就是这样舐吮而成的。 吉忒勒其教授云: 一五五六年在千斯福特举行的伊里查白时代巫女大审问的第一案里,猫就是鬼使。这是一头白地有斑的猫,名叫撒但,喝血吃。 恰好在茂来女士书里有较详的记载,我们能够知道这猫本来是法兰色斯从祖母得来的,后来她自己养了十五六年,又送给一位老太太华德好司,再养了九年,这才破案。因为本来是小鬼之流,所以又会转变,如那头猫后来就化为一只癞虾蟆了。法庭记录(见茂来书中)说: 据该妪华德好司供,伊将该猫化为蟾蜍,系因当初伊用瓦罐中垫羊毛养放该猫,历时甚久,嗣因贫穷不能得羊毛,伊遂用圣父圣子圣灵之名祷告愿其化为蟾蜍,于是该猫化为蟾蜍,养放罐中,不用羊毛。 这是一个理想的好例,所以大家都首先援引,此外鬼使作猫形的还不少,茂来女士书中云: 一六二一年在福斯东地方扰害费厄法克思家的巫女中,有五人都有畜养使的。惠忒的是一个怪相的东西,有许多只脚,黑色,粗毛,像猫一样大。惠忒的女儿有一鬼使,是一只猫,白地黑斑,名叫印及思。狄勃耳有一大黑猫,名及勃,已经跟了她有四十年以上了。她的女儿所有鬼使是鸟形的,黄色,大如鸦,名曰啁唿。狄更生的鬼使形如白猫,名菲利,已养了有二十年。 由此可知猫的地位在那里是多么高的了。吉忒勒其教授书中(仍是第十章)又云: 驯养的乡村的猫,在现今流行的迷信里,还保存着好些他的魔性。猫会得吸睡着的小孩的气,这个意见在旧的和新的英伦(案即英美两国)仍是很普遍。又有一种很普遍的思想,说不可令猫近死尸,否则会把尸首毁伤。这在我们本国(案即美国)变成了一种高明的说法,云:勿使猫近死人,怕他会捕去死者的灵魂。我们记得,灵魂常从睡着的人的嘴里爬出来,变成小老鼠的模样! 讲到这里我们可以知道老姨的猫是属于这一类的畜养使,无论是鬼王派遣来,或是养久成了精,总之都是供老姨的使令用的,所以跨了当马骑正是当然的事。到了后来时不利兮骓不逝,主人无端中了流矢,猫也就殉了义,老姨一案遂与普通巫女一样的结局了。 我听人家所讲猫的故事里,还有一件很有意思的,即是猫替猴子伸手到火炉里抓煨栗子吃,觉得十分好玩,想拿来做文章的主题,可是末了终于决定借用这老姨的猫。为什么呢?这件故事很有意思,因为这与中国的巫蛊和欧洲的巫术都有关系,虽然原只是一篇志异的小说。以汉朝为中心的巫蛊事情我很想知道,如上边所已说过,只是尚无这个机缘,所以我在几本书上得来的一点知识单是关于巫术的。那些巫,马披,沙满,药师等的哲学与科学,在我都颇有兴趣而且稍能理解,其荒唐处固自言之成理,亦复别有成就,克拉克教授在《西欧的巫教》附录中论一女所用飞行药膏的成分,便是很有趣的一例。其结论云: 我不能说是否其中那一种药会发生飞行的感觉,但这里使用乌头(aconite)我觉得很有意思。睡着的人的心脏动作不匀使人感觉突然从空中下坠,今将用了使人昏迷的莨菪与使心脏动作不匀的乌头配合成剂,令服用者引起飞行的感觉,似是很可能的事。 这样戳穿西洋镜似乎有点杀风景,不如戈耶所画老少二女白身跨一扫帚飞过空中的好,我当然也很爱好这西班牙大匠的画;但是我也很喜欢知道这三个药方,有如打听得祝由科的几门手法或会党的几句口号,虽不敢妄希仙人的他心通,唯能多察知一点人情物理,亦是很大的喜悦。茂来女士更证明中古巫术原是原始的地亚那教(diana-cult)之留遗,其男神名地亚奴思,亦名耶奴思(janus),古罗马称正月即从此神名衍出,通行至今,女神地亚那之徒即所谓巫,其仪式乃发生繁殖的法术也。虽然我并不喜欢吃菜事魔,自然更没有骑扫帚的兴趣,但对于他们鬼鬼祟祟的花样却不无同情,深觉得宗教审问院的那些烤打杀戮大可不必。多年前我读英国克洛特(e.clodd)的《进化论之先驱》与勒吉(w.e.h.lecky)的《欧洲唯理思想史》,才对于中古的巫术案觉得有注意的价值,就能力所及略为涉猎,一面对那时政教的权威很生反感,一面也深感危惧,看了心惊眼跳,不能有隔岸观火之乐,盖人类原是一个,我们也有文字狱思想狱,这与巫术案本是同一类也。欧洲的巫术案,中国的文字狱思想狱,都是我所怕却也就常还想(虽然想了自然又怕)的东西,往往互相牵引连带着,这几乎成了我精神上的压迫之一。想写猫的文章,第一挑到老姨,就是为这缘故。该姨的确是个老巫,论理是应该重办的,幸而在中国偶得免肆诸市朝,真是很难得的,但是拿来与西洋的巫术比较了看也仍是极有意思的事。中国所重的文字狱思想狱是儒教的,基督教的教士敬事上帝,异端皆非圣无法,儒教的文士谄事主君,犯上即大逆不道,其原因有宗教与政治之不同,故其一可以随时代过去,其一则不可也。我们今日且谈巫术,论老姨与猫,若文字狱等亦是很好题目,容日后再谈,盖其事言之长矣。 附记 黄汉《猫苑》卷下引《夜谈随录》,云有李侍郎从苗疆携一苗婆归,年久老病,尝养一猫酷爱之,后为夜星子,与原书不合,不知何所本,疑未可凭信。 猫头鹰 猫头鹰 陆玑《毛诗草木鸟兽虫鱼疏》卷下,“流离之子”条下云: 流离,枭也,自关而西谓枭为流离。适长大还食其母,故张奂云,鹠鷅食母,许慎云,枭不孝鸟,是也。 赵佑《校正》案语云: 窃以鸮枭自是一物,今俗所谓猫头鹰,谓即古之鸮鸟一名休鹠者,人常捕之。头似猫而翼尾似鹰,目昼昏夜明,故捕之常以昼,其鸣常以夜,如号泣。哺其子既长,母老不能取食以应子求,则挂身树上,子争啖之飞去。其头悬着枝,故字从木上鸟,而枭首之象取之。以其性贪善饿,又声似号,故又从号,而枵腹之义取之。 枭鸱害母这句话,在中国大约是古已有之。其实猫头鹰只是容貌长得古怪,声音有点特别罢了。除了依照肉食鸟的规矩而行动之外,并没有什么恶行。世人却很不理解他,不但十分嫌恶,还要加以意外的毁谤。中国文人不知从那里想出来地说他啄母食母,赵鹿泉又从而说明之,好像是实验过的样子,可是那头挂得有点蹊跷,除非是像胡蜂似的咬住了树枝睡午觉。姚元之《竹叶亭杂记》卷六有一则云: 乙卯二月,余在籍,一日喧传涤岑有大树自鸣,闻者甚众,至晚观者亦众。以爆驱之,声少歇;少顷复鸣,如此数夜。其声若人长吟,乍高乍低,不知何怪,言者俱以为不祥,后亦无他异。有老人云,鸮鸟生子后即不飞,俟其子啄其肉以自哺。啄时即哀鸣,数日食尽则止。有人搜树视之,果然。可知少见多怪,天下事往往如是也。 还有一本什么人的笔记,我可惜忘记了,里边也谈到这个问题,说枭鸟不一定食母,只是老了大抵被食,窠内有毛骨可以为证。这是说他未必不孝,不过要吃同类,却也同样地不公平,而且还引毛骨证明其事,尤其是莫须有的冤狱了。英国怀德(gilbert white)在《色耳邦自然史》中所说却很不同,这在一七七三年七月八日致巴林顿氏第十五信中: 讲到猫头鹰,我有从威耳兹州的绅士听来的一件事可以告诉你。他们正在挖掘一棵空心的大秦皮树,这里边做了猫头鹰的馆舍已有百十来年了,那时他在树底发见一堆东西,当初简直不知道是什么。略经检查之后,他看出乃是一大团的鼷鼠的骨头(或者还有小鸟和蝙蝠的),这都从多少代的住客的嗉囊中吐出,原是小团球,经过岁月便积成大堆了。盖猫头鹰将所吞吃的东西的骨头毛羽都吐出来,同那鹰一样。他说,树底下这种物质一共总有好几斗之多。 姚元之所记事为乾隆六十年,即西历一七九五,为怀德死后二年,而差异如此,亦大奇也。据怀德说,猫头鹰吞物而吐出其毛骨,可知啄母云云盖不可能。斯密士(r.b.smith)著《鸟生活与鸟志》,凡文十章皆可读,第一章谈猫头鹰,叙其食鼠法甚妙: 驯养的白猫头鹰——驯者如此,所以野生者抑或如此——处分所捉到的一个鼷鼠的方法甚是奇妙。他衔住老鼠的腰约有一两分钟,随后忽然把头一摆,将老鼠抛到空中,再接住了,头在嘴里。头再摆,老鼠头向前吞到喉里去了,只剩尾巴拖在外边,经过一两分钟沉思之后,头三摆,尾巴就不见了。 上边又有一节讲他吐出毛骨的事,不辞烦聒,抄录在这里,因为文章也写得清疏,不但可为猫头鹰作辩护也。 他的家如在有大窟洞的树里的时候,你将时常发见在洞底里有一种软块,大约有一斗左右的分量,这当初是一个个的长圆的球,里边全是食物之不消化部分,即他所吞食的动物的毛羽骨头。这是自然的一种巧妙安排,使得猫头鹰还有少数几种鸟如马粪鹰及鱼狗凡是囫囵吞食的,都能因了猛烈的接连的用力把那些东西从嘴里吐出来。在检查之后,这可以确实地证明,就是猎场监督或看守人也都会明白,他不但很有益于人类,而且向来人家说他所犯的罪如杀害小竹鸡小雉鸡等事他也完全没有。在母鸟正在孵蛋的树枝间或地上,又在她的忠实的配偶坐着看护着的邻近的树枝间,都可以见到这些毛团保存着完整的椭圆形。这软而湿的毛骨小块里边,我尝找出有些甲虫或赃螂的硬甲,这类食物从前不曾有人会猜想到是白猫头鹰所很爱吃的。德国人是大统计学家,德国博物学者亚耳通博士曾仔细地分析过许多猫头鹰所吐的毛团。他在住仓猫头鹰的七百另六个毛团里查出二千五百二十五个大鼠,鼷鼠,田鼠,臭老鼠,蝙蝠的残骨,此外只有二十二个小鸟的屑片,大抵还是麻雀。检查别种的猫头鹰,其结果也相仿佛。据说狗如没有骨头吃便要生病,故鼠类的毛骨虽然是不消化的东西,似乎在猫头鹰的消化作用上却是一种必要的帮助。假如专用去了毛骨的肉类饲养猫头鹰,他就将憔悴而死。 这末了的一句话是确实的,我在民国初年养过一只小猫头鹰,不过半年就死了,因为专给他好肉吃,实在也无从去捉老鼠来饲他。《一切经音义》七引舍人曰,狂一名茅鸱,喜食鼠,大目也。中国古人说枭鸱说得顶好的恐怕要算这一节了吧。 中国关于动物的谣言向来很多,一直到现在没有能弄清楚。螟蛉有子的一件梁朝陶弘景已不相信,又有后代好些学者附议,可是至今还有好古的人坚持着化生之说的。事实胜于雄辩,然而观察不清则实验也等于幻想。《酉阳杂俎》十六广动植中云: 蝉未脱时名复育,相传言蛣蜣所化。秀才韦翾庄在杜曲,尝冬中掘树根,见复育附于朽处,怪之,村人言蝉固朽木所化也。翾因剖一视之,腹中犹实烂木。 即其一例。姚元之以树中鸣声为老鸮被食,又有人以所吐毛骨为证,是同一覆辙,但在英国的乡下绅士见之便不然了,他知道猫头鹰是吞食而又吐出毛骨的,这些又都是什么小动物的毛骨。中国学者如此格物,何能致知,科学在中国之不发达盖自有其所以然也。 乌鸦与鹦鹉 乌鸦与鹦鹉 古人观察事物,常有粗枝大叶的地方,往往留下错误,这样地方后人当纠察补正,不宜随和敷衍,继承下去。举一个例,如自然物之伦理化便是。 第一是自然中之无生物,不过近似譬喻罢了,也还没有什么,如《老子》中说:“疾风不终朝,暴雨不终日,天地尚不能久,而况于人乎?”第二是生物,这便很成为问题,因为人类的伦理关系不是生物界所有的。最显著的两个例,是羔羊跪乳,与乌鸦反哺。这两句话已经成了口头禅,常听见人说,其实却是错误的,因为与事实不符。我们的确看见,小羊吃奶的时候把两只腿折了跪下来,但是这里跪的意义很不相同。即是人们把跪拜看作很严重的事,乃是人类历史上的近事,羔羊是不会有这种观念的,所以它的折腿完全为的自己的方便,不关道德事的。还有那乌鸦,窠在高树上,很难看得清楚,但是燕子在人家檐下或是堂前做窠,可以看得明白,母燕衔了虫类回窠的时候,小燕子都昂着头,张着嘴,等候哺食,有时小燕的嘴便直伸入母燕的口中去,在头脑混沌的书生见了,可能把它们的关系颠倒了,认为小燕是在反哺哩。生物的生活规则是为谋种族生存,以求得个体的生存为本,所以在人类以外的动物社会里,伦理第一原则是“子为母纲”,到得知道父母子女相互的关系,规定两方面有互相供养的义务,那是人类特有的伦理,在羊和乌鸦之间是还未曾发见的。 还有,以为动物与人类有同样的理智,所以有同样的技能,这也是错误的。语言是人所特有的一种技能,如今说动物也有,便是幻想,如猩猩及鹦鹉等是。动物园里的黑猩猩虽然能吃大菜,抽雪茄烟种种技艺,却不能说话,这有事实证明。鹦鹉和八哥能够模仿人的说话,这是事实,但它也是模仿为止,不能了解它的意义,来和人对话。中国笔记和小说里说它们懂人讲话,同人一个样子,那是没有根据的。唐人宫怨诗云:“含情欲说宫中事,鹦鹉前头不敢言。”今人题画,五色鹦鹉上题句云:“汝好说是非,有话不在汝前头说。”都是不合事实。但唐朝人作诗尚可,若作普通道理,则讲不过去,画也只能当作讽刺画看。 村里的戏班子 只想缓缓走着,看沿路的景色 村里的戏班子 去不去到里赵看戏文?七斤老捏住了照例的那四尺长的毛竹旱烟管站起来说。 好吧。我踌躇了一会才回答,晚饭后舅母叫表姊妹们都去做什么事去了,反正差不成马将。 我们出门往东走,面前的石板路朦胧地发白,河水黑黝黝的,隔河小屋里“哦”的叹了一声,知道劣秀才家的黄牛正在休息。再走上去就是外赵,走过外赵才是里赵,从名字上可以知道这是赵氏聚族而居的两个村子。 戏台搭在五十叔的稻地上,台屁股在半河里,泊着班船,让戏子可以上下。台前站着五六十个看客,左边有两间露天看台,是赵氏搭了请客人坐的。我因了五十婶的招待坐了上去,台上都是些堂客,老是嗑着瓜子,鼻子里闻着猛烈的头油气。戏台上点了两盏乌黮黮的发烟的洋油灯,侉侉侉地打着破锣,不一会儿有人出台来了,大家举眼一看,乃是多福纲司,镇塘殿的蛋船里的一位老大,头戴一顶灶司帽,大约是扮着什么朝代的皇帝。他在正面半桌背后坐了一分钟之后,出来踱了一趟,随即有一个赤背赤脚,单系一条牛头水裤的汉子,手拿两张破旧的令旗,夹住了皇帝的腰胯,把他一直送进后台去了。接着出来两三个一样赤着背,挽着纽纠头的人,起首乱跌,将他们的背脊向台板乱撞乱磕,碰得板都发跳,烟尘陡乱,据说是在“跌鲫鱼爆”,后来知道在旧戏的术语里叫作摔壳子。这一摔花了不少工夫,我渐渐有点忧虑,假如不是谁的脊梁或是台板摔断一块,大约这场跌打不会中止。好容易这两三个人都平安地进了台房,破锣又侉侉地开始敲打起来,加上了斗鼓的格答格答的声响,仿佛表示要有重要的事件出现了。忽然从后台唱起“呀”的一声,一位穿黄袍,手拿象鼻刀的人站在台口,台下起了喊声,似乎以小孩的呼笑为多: “弯老,猪头多少钱一斤?……” “阿九阿九,桥头吊酒,……” 我认识这是桥头卖猪肉的阿九。他拿了象鼻刀在台上摆出好些架势,把眼睛轮来轮去的,可是在小孩们看了似乎很是好玩,呼号得更起劲了,其中夹着一两个大人的声音道: “阿九,多卖点力气。” 一个穿白袍的撅着一枝两头枪奔出来,和阿九遇见就打,大家知道这是打更的长明,不过谁也和他不打招呼。 女客嗑着瓜子,头油气一阵阵地熏过来。七斤老靠了看台站着,打了两个呵欠,抬起头来对我说道,到那边去看看吧。 我也不知道那边是什么,就爬下台来,跟着他走。到神桌跟前,看见桌上供着五个纸牌位,其中一张绿的知道照例是火神菩萨。再往前走进了两扇大板门,即是五十叔的家里。堂前一顶八仙桌,四角点了洋蜡烛,在差马将,四个人差不多都是认识的。我受了“麦镬烧”的供应,七斤老在抽他的旱烟——“湾奇”,站在人家背后看得有点入迷。胡里胡涂地过了好些时光,很有点儿倦怠,我催道,再到戏文台下溜一溜吧。 嗡,七斤老含着旱烟管的咬嘴答应。眼睛仍望着人家的牌,用力地喝了几口,把烟蒂头磕在地上,别转头往外走,我拉着他的烟必子,一起走到稻地上来。 戏台上乌黮黮的台亮还是发着烟,堂客和野小孩都已不见了,台下还有些看客,零零落落地大约有十来个人。一个穿黑衣的人在台上踱着。原来这还是他阿九,头戴毗卢帽,手执仙帚,小丑似的把脚一伸一伸地走路,恐怕是“合钵”里的法海和尚吧。 站了一会儿,阿九老是踱着,拂着仙帚。我觉得烟必子在动,便也跟了移动,渐渐往外赵方面去,戏台留在后边了。 忽然听得远远地破锣侉侉地响,心想阿九这一出戏大约已做完了吧。路上记起儿童的一首俗歌来,觉得写得很好: 台上紫云班,台下都走散。 连连关庙门,东边墙壁都爬坍。 连连扯得住,只剩一担馄饨担。 厂甸 厂甸 琉璃厂是我们很熟的一条街。那里有好些书店,纸店,卖印章墨合子的店,而且中间东首有信远斋,专卖蜜饯糖食,那有名的酸梅汤十多年来还未喝过,但是杏脯蜜枣有时却买点来吃,到底不错。不过这路也实在远,至少有十里罢,因此我也不常到琉璃厂去,虽说是很熟,也只是一个月一回或三个月两回而已。然而厂甸又当别论。厂甸云者,阴历元旦至上元十五日间琉璃厂附近一带的市集,游人众多,如南京的夫子庙,吾乡的大善寺也。南新华街自和平门至琉璃厂中间一段,东西路旁皆书摊,西边土地祠中亦书摊而较整齐,东边为海王村公园,杂售儿童食物玩具,最特殊者有长四五尺之糖胡卢及数十成群之风车,凡玩厂甸归之妇孺几乎人手一串。自琉璃厂中间往南一段则古玩摊咸在焉,厂东门内有火神庙,为高级古玩摊书摊所荟萃,至于琉璃厂则自东至西一如平日,只是各店关门休息五天罢了。厂甸的情形真是五光十色,游人中各色人等都有,摆摊的也种种不同,适应他们的需要,儿歌中说得好: 新年来到,糖瓜祭灶。 姑娘要花,小子要炮。 老头子要戴新呢帽, 老婆子要吃大花糕。 至于我呢,我自己只想去看看几册破书,所以行踪总只在南新华街的北半截,迤南一带就不去看,若是火神庙那简直是十里洋场自然更不敢去一问津了。 说到厂甸,当然要想起旧历新年来。旧历新年之为世诟病也久矣,维新志士大有灭此朝食之概,鄙见以为可不必也。问这有多少害处?大抵答语是废时失业,花钱。其实最享乐旧新年的农工商他们在中国是最勤勉的人,平日不像官吏教员学生有七日一休沐,真是所谓终岁作苦,这时候闲散几天也不为过,还有那些小贩趁这热闹要大做一批生意,那么正是他们工作最力之时了。过年的消费据人家统计也有多少万,其中除神马炮仗等在我看了也觉得有点无谓外,大都是吃的穿的看的玩的东西,一方面需要者愿意花这些钱换去快乐,一方面供给者出卖货物得点利润,交易而退各得其所,不见得有什么地方不对。假如说这钱花得冤了,那么一年里人要吃一千多顿饭,算是每顿一毛共计大洋百元,结果只做了几大缸粪,岂不也是冤枉透了么?饭是活命的,所以大家以为应该吃,但是生命之外还该有点生趣,这才觉得生活有意义,小姑娘穿了布衫还要朵花戴戴,老婆子吃了中饭还想买块大花糕,就是为此。旧新年除与正朔不合外别无什么害处,为保存万民一点生趣起见还是应当存留,不妨如从前那样称为春节,民间一切自由,公署与学校都该放假三天以至七天。——话说得太远了,还是回过来谈厂甸买书的事情罢。 厂甸的路还是有那么远,但是在半个月中我去了四次,这与玄同半农诸公比较不免是小巫之尤,不过在我总是一年里的最高纪录了。二月十四日是旧元旦,下午去看一次,十八十九廿五这三天又去,所走过的只是所谓书摊的东路西路,再加上土地祠,大约每走一转要花费三小时以上。所得的结果并不很好,原因是近年较大的书店都矜重起来,不来摆摊,摊上书少而价高,像我这样“爬螺蛳船”的渔人无可下网。然而也获得几册小书,觉得聊堪自慰。其一是《戴氏注论语》二十卷合订一册,大约是戴子高送给谭仲修的罢,上边有“复堂所藏”及“谭献”这两方印。这书摆在东路南头的一个摊上,我问一位小伙计要多少钱,他一查书后粘着的纸片上所写“美元”字样,答说五元。我嫌贵,他说他也觉得有点贵,但是定价要五元。我给了两元半,他让到四元半,当时就走散了。后来把这件事告诉玄同,请他去巡阅的时候留心一问,承他买来就送给我,书末写了一段题跋云: 民国廿三年二月廿日启明游旧都厂甸肆,于东莞伦氏之通学斋书摊见此谭仲修丈所藏之戴子高先生《论语注》,悦之,以告玄同,翌日廿一玄同往游,遂购而奉赠启明。 跋中廿日实是十九,盖廿日系我写信给玄同之日耳。 其二是《白华绛柎阁诗》十卷,二册一函。此书我已前有,今偶然看见,问其价亦不贵,遂以一元得之。《越缦堂诗话》的编者虽然曾说,“清季诗家以吾越李莼客先生为冠,《白华绛柎阁集》近百年来无与辈者,”我于旧诗是门外汉,对于作者自己“夸诩殆绝”的七古更不知道其好处,今买此集亦只是乡曲之见,诗中多言及故乡景物殊有意思,如卷二《夏日行柯山里村》一首云:“溪桥才度庳篷船,村落阴阴不见天。两岸屏山浓绿底,家家凉阁听鸣蝉。”很能写出山乡水村的风景,但是不到过的也看不出好来罢。 其三是两册丛书零种,都是关于陆氏《草木鸟兽虫鱼疏》的,即焦循的《诗陆氏疏疏》,南菁丛刻本,与赵佑的《毛诗陆疏校正》,聚学轩本。我向来很 一岁货声 一岁货声 从友人处借来闲步庵所藏一册抄本,名曰《一岁货声》,有光绪丙午(一九〇六)年序,盖近人所编,记录一年中北京市上叫卖的各种词句与声音,共分十八节,首列除夕与元旦,次为二月至十二月,次为通年与不时,末为商贩工艺铺肆。序文自署“闲园鞠农偶志于延秋山馆”,其文亦颇有意思,今录于后: 虫鸣于秋,鸟鸣于春,发其天籁,不择好音,耳遇之而成声,非有所爱憎于人也。而闻鹊则喜,闻鸦则唾,各适其适,于物何有,是人之聪明日凿而自多其好恶者也。朝逐于名利之场,暮夺于声色之境,智昏气馁,而每好择好音自居,是其去天之愈远而不知也。嗟乎,雨怪风盲,惊心溅泪,诗亡而礼坏,亦何处寻些天籁耶?然而天籁亦未尝无也,而观夫以其所蕴,陡然而发,自成音节,不及其他,而犹能少存乎古意者,其一岁之货声乎。可以辨乡味,知勤苦,纪风土,存节令,自食乎其力,而益人于常行日用间者固非浅鲜也。朋来亦乐,雁过留声,以供夫后来君子。 凡例六则。其一云:“凡一岁货声注重门前,其铺肆设摊工艺赶集之类,皆附入以补不足。”其二云:“凡货声率分三类,其门前货物者统称货郎,其修作者为工艺,换物者为商贩,货郎之常见者与一人之特卖者声色又皆不同。”其四云:“凡同人所闻见者,仅自咸同年后,去故生新,风景不待十年而已变,至今则已数变矣。往事凄凉,他年寤寐,声犹在耳,留赠后人。”说明货声的时代及范围种类已甚明了,其纪录方法亦甚精细,其五则云:“凡货声之从口旁诸字者,用以叶其土音助语而已,其字下叠点者,是重其音,像其长声与余韵耳。”如五月中卖桃的唱曰: 樱桃嘴的桃呕嗷噎啊…… 即其一例。又如卖硬面饽饽者,书中记其唱声曰: 硬面唵,饽啊饽…… 则与现今完全相同,在寒夜深更,常闻此种悲凉之声,令人抚然,有百感交集之概。卖花生者曰: 脆瓤儿的落花生啊,芝麻酱的一个味来,抓半空儿的——多给。 这种呼声至今也时常听到,特别是单卖那所谓半空儿的……大约因为应允多给的缘故罢,永远为小儿女辈所爱好。昔有今无,固可叹慨,若今昔同然,亦未尝无今昔之感,正不必待风景不殊举目有山河之异也。 自来纪风物者大都止于描写形状,差不多是谱录一类,不大有注意社会生活,讲到店头担上的情形者。《谑庵文饭小品》卷三《游满井记》中有这几句话: 卖饮食者邀诃好火烧,好酒,好大饭,好果子。 很有破天荒的神气,《帝京景物略》及《陶庵梦忆》亦尚未能注意及此。 清光绪中富察敦崇著《燕京岁时记》,于六月中记冰胡儿曰: 京师暑伏以后,则寒贱之子担冰吆卖曰:冰胡儿!胡者核也。 又七月下记菱角鸡头曰: 七月中旬则菱芡已登,沿街吆卖曰:老鸡头,才下河。盖皆御河中物也。 但其所记亦遂只此二事,若此书则专记货声,描模维肖,又多附以详注,斯为难得耳。著者自序称可以辨乡味,知勤苦,纪风土,存节令,此言真实不虚,若更为补充一句,则当云可以察知民间生活之一斑,盖挑担推车设摊赶集的一切品物半系平民日用所必需,其闲食玩艺一部分亦多是一般妇孺的照顾,阔人们的享用那都在大铺子里,在这里是找不到一二的。我读这本小书,常常的感到北京生活的风趣,因为这是平民生活,所以当然没有什么富丽,但是却也不寒伧,自有其一种丰厚温润的空气,只可惜现在的北平民穷财尽,即使不变成边塞也已经不能保存这书中的盛况了。 我看了这些货声又想到一件事,这是歌唱与吆喝的问题。中国现在似乎已没有歌诗与唱曲的技术,山野间男女的唱和,妓女的小调,或者还是唱曲罢,但在读书人中间总可以说不会歌唱了,每逢无论什么聚会在余兴里只听见有人高唱皮簧或是昆腔,决没有鼓起喉咙来吟一段什么的了。现在的文人只会读诗词歌赋,会听或哼几句戏文,想去创出新格调的新诗,那是十分难能的难事。中国的诗仿佛总是不能不重韵律,可是这从哪里去找新的根苗,那些戏文老是那么叫唤,我从前生怕那戏子会回不过气来真是“气闭”而死,即使不然也总很不卫生的,假如新诗要那样的唱才好,亦难乎其为诗人矣哉。卖东西的在街上吆喝,要使得屋内的人知道,声音非很响亮不可,可是并不至于不自然,发声遣词都有特殊的地方,我们不能说这里有诗歌发生的可能,总之比戏文却要更与歌唱相近一点罢。卖晚香玉的道: 嗳……十朵,花啊晚香啊,晚香的玉来,——一个大钱十五朵。 什么“来”的句调本来甚多,这是顶特别的一例。又七月中卖枣者唱曰: 枣儿来,糖的咯哒喽。尝一个再买来哎,一个光板喽。 此颇有儿歌的意味,其形容枣子的甜曰糖的咯哒亦质朴而新颖。卷末铺肆一门中仅列粥铺所唱一则,词尤佳妙,可以称为掉尾大观也,其词曰: 喝粥咧,喝粥咧,十里香粥热的咧。炸了一个焦咧,烹了一个脆咧,脆咧焦咧,像个小粮船的咧,好大的个儿咧。锅炒的果咧,油又香咧,面又白咧,扔在锅来漂起来咧,白又胖咧,胖又白咧,赛过烧鹅的咧,一个大的油炸的果咧。水饭咧,豆儿多咧,子母原汤儿的绿豆的粥咧。 此书因系传抄本,故颇多错误,下半注解亦似稍略,且时代变迁虑其间更不少异同,倘得有熟悉北京社会今昔情形如于君闲人者为之订补,刊印行世,不特存录一方风物可以作志乘之一部分,抑亦间接有益于艺文,当不在刘同人之《景物略》下也。 撒豆 撒豆 秋风渐凉,王母暴已过,我年例常患枯草热,也就复发,不能做什么事,只好拿几种的小话选本消遣。日本的小话译成中国语当云笑话,笑话当然是消闲的最好材料,实际也不尽然,特别是外国的,因为风俗人情的差异,想要领解往往须用相当的气力。可是笑话的好处就在这里,这点劳力我们岂能可惜。我想笑话的作用固然在于使人笑,但一笑之后还该有什么余留,那么这对于风俗人情之理解或反省大约就是吧。笑话,寓言与俗谚,是同样的好资料,不问本国或外国,其意味原无不同也。 小话集之一是宫崎三味编的《落语选》,庚戌年出版,于今正是三十年了。卷中引《座笑土产》有过年一则云: 近地全是各家撒豆的声音。主人还未回来,便吩咐叫徒弟去撒也罢。这徒弟乃是吃吧,抓了豆老是说,鬼鬼鬼。门口的鬼打着呵欠说,喊,是出去呢,还是进来呢? 案这里所说是立春前夜撒豆打鬼的事情。 村濑栲亭著《艺苑日涉》卷七民间岁节下云: 立春前一日谓之节分。至夕家家燃灯如除夜,炒黄豆供神佛祖先,向岁德方位撒豆以迎福,又背岁德方位撒豆以逐鬼,谓之傩豆。老幼男女啖豆如岁数,加以一,谓之年豆。街上有驱疫者,儿女以纸包裹年豆及钱一文与之,则唱祝寿驱邪之词去,谓之疫除。 黄公度著《日本国志》,卷三十五礼俗志二中岁时一篇,即转录栲亭原书全文,此处亦同,查《日本杂事诗》各本,未曾说及,盖黄君于此似无甚兴味也。蜀山人《半日闲话》中云: 节分之夜,将白豆炒成黑,以对角方升盛之,再安放簸箕内,唱福里边两声,鬼外边一声,撒豆,如是凡三度。 这里未免说的太仪式化,但他本来是仪式,所以也是无可如何。森鸥外有一篇小说叫作《追傩》,收在小说集《涓滴》中,可以说是我所见的唯一艺术的描写,从前屡次想翻译,终于未曾着手。这篇写得极奇,追摊的事至多只占了全文十分之一,其余全是发的别的议论,与普通小说体裁绝不相似,我却觉得很喜欢。现在只将与题目有关的部分抄译于左: 这时候,与我所坐之处正为对角的西北隅的纸屏轻轻的开了,有人走进到屋里来。这是小小的干瘪的老太太,白头发一根根的排着,梳了一个双钱髻。而且她还穿着红的长背心。左手挟着升,一直走到房间中央。也不跪坐,只将右手的指尖略略按一下席子,和我行个礼。我呆呆地只是看着。 福里边,鬼外边! 老婆子撒起豆来了。北边的纸屏拉开,两三个使女跑出来,捡拾撒在席上的豆子。 老婆子的态度非常有生气,看得很是愉快。我不问而知这是新喜乐的女主人了。 隔了十几行便是结尾,又回过来讲到追傩,其文云: 追傩在昔时已有,但是撒豆大概是镰仓时代以后的事吧。很有意思的是,罗马也曾有相似的这种风俗。罗马人称鬼魂日勒木耳,在五月间的半夜里举行赶散他们的祭礼。在这仪式里,有拿黑豆向背后抛去一节。据说我国的撒豆最初也是向背后抛去,到后来才撒向前面的。 鸥外是博识的文人,他所说当可信用,镰仓时代大约是西历十三世纪,那么这撒豆的风俗至少也可以算是有了六百年的历史了吧。 好些年前我译过一册《狂言十番》,其中有一篇也说及撒豆的事,原名“节分”,为通俗起见却改译为“立春”了。这里说有蓬莱岛的鬼于立春前夜来到日本,走进人家去,与女主人调戏,被女人乘隙用豆打了出来,只落得将隐身笠隐身蓑和招宝的小槌都留下在屋里了。有云: 女 咦,正好时候了,撒起豆来吧。 “福里边,福里边! 鬼外边,鬼外边!”(用豆打鬼) 鬼 这可不行。 女 “鬼外边,鬼外边!” 案狂言盛行于室町时代,则是十四世纪也。嵩山禅师居中(一二七七年至一三四五年)曾两度入唐求法,为当时五山名僧,著有《少林一曲》一卷,今不传,卜幽轩著《东见记》卷上载其所作诗一首,题曰《节分夜吃炒豆》: 粒粒冷灰爆一声,年年今夜发威灵。 暗中信手轻抛散,打着诸方鬼眼睛。 江户时代初期儒者林罗山著《庖丁书录》中亦引此诗,解说稍不同,盖传闻异词也: 古人诗中,咏除夜之豆云,暗中信手频抛掷,打着诸方鬼眼睛,盖撒大豆以打瞎鬼眼也。 《类聚名物考》卷五引《万物故事要诀》,谓依古记所云,春夜撒豆起于宇多天皇时,正是九世纪之末,又云: 炒三石三斗大豆,以打鬼目,则十六只眼睛悉被打瞎,可捉之归。 此虽是毗沙门天王所示教,恐未足为典据,故宁信嵩山诗为撒豆作证,至于福内鬼外的祝语已见于狂言,而年代亦难确说,据若月紫兰著《东京年中行事》卷上云,此语见于《卧云日件录》,案此录为五山僧瑞溪周凤所作,生于十五世纪上半,比嵩山要迟了一百年,但去今亦有五百年之久矣。 傩在中国古已有之,《论语》里的乡人傩是我们最记得的一例,时日不一定,大抵是季节的交关吧。《后汉书·礼仪志》云,先腊一日大傩,谓之逐疫。《吕氏春秋·季冬纪》高氏注云,今人腊岁前一日击鼓驱疫,谓之逐除。据《南部新书》及《东京梦华录》,唐宋大傩都在除夕。日本则在立春前夜,与中国殊异,唯其用意则并无不同。民间甚重节分,俗以立春为岁始,春夜的意义等于除夕,笑话题云“过年”,即是此意,二者均是年岁之交界,不过一依太阳,一依太阴历耳。中国推算八字亦以立春为准,如生于正月而在立春节前,则仍以旧年干支论,此通例也。避凶趋吉,人情之常,平时忍受无可如何,到得岁时告一段落,想趁这机会用点法术,变换个新场面,这便是那些仪式的缘起。最初或者期待有什么效用,后来也渐渐的淡下去,成为一种行事罢了。谭复堂在日记上记七夕祀天孙事,结论曰,千古有此一种传闻旧说,亦复佳耳。对于追傩,如应用同样的看法,我想也很适当吧。 缘日 缘日 到了夏天,时常想起东京的夜店。己酉庚戌之际,家住本乡的西片町,晚间多往大学前一带散步,那里每天都有夜店,但是在缘日特别热闹,想起来那正是每月初八本乡四丁目的药师如来吧。缘日意云有缘之日,是诸神佛的诞日或成道示现之日,每月在这一天寺院里举行仪式,有许多人来参拜,同时便有各种商人都来摆摊营业,自饮食用具,花草玩物,以至戏法杂耍,无不具备,颇似北京的庙会,不过庙会虽在寺院内,似乎已经全是市集的性质,又只以白天为限,缘日则晚间更为繁盛,又还算是宗教的行事,根本上就有点不同了。若月紫兰著《东京年中行事》卷上有“缘日”一则,前半云: 东京市中每日必在什么地方有毗沙门,或药师,或稻荷样等等的祭祀。这便是缘日,晚间只要天气好,就有各色的什么饮食店,粗点心店,旧家具店,玩物店,以及种种家庭用具店,在那寺院境内及其附近,不知有多少家,接连的排着,开起所谓露店来,其中最有意思的大概要算是草花店吧。将各样应节的花木拿来摆着,讨着无法无天的价目,等候寿头来上钩。他们所讨的既是无法无天的价目,所以买客也总是五分之一或十分之一的乱七八糟的还价。其中也有说岂有此理的,拒绝不理的,但是假如看去这并不是闹了玩的,卖花的也等到差不多适当的价钱就卖给客人了。 寺门静轩著《江户繁昌记》初编中有赛日一篇,也是写缘日情形的,原用汉文,今抄录一部分如下: 古俚曲词云,月之八日茅场町,大师赛诣不动样,是可以证都中好赛为风之古。赛最盛于夏晚。各场门前街贾人争张露肆,卖器物者皆铺蒲席,并烧萨摩蜡烛,贾食物者必安床阁,吊鱼油灯火,陈果与蓏,烧团粉与明鲞(案此应作鱿鱼),轧轧为鱼鲊,沸沸煎油糍。或列百物,价皆十九钱,随人择取,或拈阄合印,赌一货卖之于数人。卖茶娘必美艳,鬻水声自清凉。炫西瓜者照红笺灯,沽饧者张大油伞。灯笼儿(案据旁训即酸浆)十头一串,大通豆一囊四钱。以硝子坛盛金鱼,以黑纱囊贮丹萤。近年麦汤之行,茶店大抵供汤,缘麦汤出葛汤,自葛汤出卵汤,并和以砂糖,其他殊雪紫苏,色色异味。其际橐驼师(案即花匠)罗列盆卉种类,皆陈之于架上,闹花闲草,斗奇竟异,枝为屈蟠者,为气条者,叶有间色者,有间道者。钱蒲细叶者栽之以石,石长生作穿眼者以索垂之。若作托叶衣花,若树芦干挟枝。霸王树(案即仙人掌)拥虞美人草,凤尾蕉杂麒麟角(原注云,汉名龙牙木)。百两金,万年青,珊瑚翠兰,种种殊趣。大夫之松,君子之竹,杂木骈植,萧森成林。林下一面,野花点缀。杜荣招客,如求自鬻,女郎花(原注云,汉名败酱)媚伴老少年。露滴泪断肠花,风飘芳燕尾香。鸡冠草皆拱立,凤仙花自不凡。领幽光牵牛花,妆闹色洛阳花。卷丹偏其,黄芩萋兮。桔梗簇紫色,欲夺他家之红,米囊花碎,散落委泥,夜落金钱往往可拾。新罗菊接扶桑花边,见佛头菊于曼陀罗花天竺花间。向此红碧绵绮丛间,夹以虫商。宫商缴如,徵羽绎如,狗蝇黄(案和名草云雀,金铃子类)唱,纺绩娘和,金钟儿声应金琵琶,可恶为聒聒儿所夺。两担笼内,几种虫声,唧唧送韵,绣出武藏野当年荒凉之色,见之于热闹市中之今日,真奇观矣。 《江户繁昌记》共有六编,悉用汉文所写,而别有风趣,间亦有与中国用字造句绝异之处,略改一二,余仍其旧。初编作于天保辛卯(一八三一),距今已一百十年,若月氏著上卷刊于明治辛亥(一九一一),亦在今三十年前,而二书相隔盖亦已有八十年之久矣。比较起来,似乎八十年的前后还没有什么大变化,本乡药师的花木大抵也是那些东西,只是多了些洋种,如鹤子花等罢了。近三十年的变化或者更大也未可料,虽然这并没有直接见闻,推想当是如此,总之西洋草花该大占了势力了吧。 北京庙会也多花店,只可惜不大有人注意,予以记录。《北平风俗类征》十三卷征引非不繁富,可是略一翻阅,查不到什么写花厂的文章,结果还只有敦礼臣所著的《燕京岁时记》,记“东西庙”一则下云: 西庙曰护国寺,在皇城西北定府大街正西,东庙曰隆福寺,在东四牌楼西马市正北,自正月起,每逢七八日开西庙,九十日开东庙。开会之日,百货云集,凡珠玉绫罗,衣服饮食,古玩字画,花鸟虫鱼,以及寻常日用之物,星卜杂技之流,无所不有,乃都城内之一大市会也。两庙花厂尤为雅观,夏日以茉莉为胜,秋日以桂菊为胜,冬日以水仙为胜,至于春花中如牡丹海棠丁香碧桃之流,皆能于严冬开放,鲜艳异常,洵足以巧夺天工,预支月令。 这里虽然语焉不详,但是慰情胜无,可以珍重。这种事情在有些人看来觉得没有意思,或者还是玩物丧志,要为道学家所呵叱,这个我也知道,向来没有人肯下笔记录,岂不就是为此么,但是我仍是相信,这都值得用心,而且还很有用处。要了解一国民的文化,特别是外国的,我觉得如单从表面去看,那是无益的事,须得着眼于其情感生活,能够了解几分对于自然与人生态度,这才可以稍有所得。从前我常想从文学美术去窥见一国的文化大略,结局是徒劳而无功,后始省悟,自呼愚人不止,懊悔无及,如要卷土重来,非从民俗学入手不可。古今文学美术之菁华,总是一时的少数的表现,持与现实对照,往往不独不能疏通证明,或者反有牴牾亦未可知,如以礼仪风俗为中心,求得其自然与人生观,更进而了解其宗教情绪,那么这便有了六七分光,对于这国的事情可以有懂得的希望了。不佞不凑巧乃是少信的人,宗教方面无法入门,此外关于民俗却还想知道,虽是炳烛读书,不但是老学而且是困学,也不失为遣生之法,对于缘日的兴趣亦即由此发生,写此小文,目的与文艺不大有关系,恐难得人赐顾,亦正是当然也。 关于送灶 关于送灶 翻阅历书,看出今天已是旧历癸未十二月二十三日,便想起祭灶的事来。案明冯应京《月令广义》云: 燕俗,图灶神锓于木,以纸印之,曰灶马,士民竞鬻,以腊月二十四日焚之,为送灶上天。别具小糖饼奉灶君,具黑豆寸草为秣马具,合家少长罗拜,祝曰,辛甘臭辣,灶君莫言。至次年元旦,又具如前,为迎灶。 刘侗《帝京景物略》云: 二十四日以糖剂饼黍糕枣栗胡桃炒豆祀灶君,以槽草秣灶君马。谓灶君翌日朝天去,白家间一岁事,祝曰,好多说,不好少说。记称灶老妇之祭,今男子祭,禁不令妇女见之。祀余糖果,禁幼女不得令啖,曰,啖灶余则食肥腻时口圈黑也。 《日下旧闻考》案语乃云: 京师居民祀灶犹仍旧俗,禁妇女主祭,家无男子,或迎邻里代焉。其祀期用二十三日,惟南省客户则用二十四日,如刘侗所称焉。 敦崇《燕京岁时记》云: 二十三日祭灶,古用黄羊,近闻内廷尚用之,民间不见用也。民间祭灶惟用南糖、关东糖、糖饼及清水草豆而已,糖者所以祀神也,清水草豆者所以祀神马也。祭毕之后,将神像揭下,与千张元宝等一并焚之,至除夕接神时再行供奉。是日鞭炮极多,俗谓之小年下。 震钧《天咫偶闻》,让廉《京都风俗志》均云二十三日送灶,唯《志》又云,祭时男子先拜,妇女次之,则似女不祭灶之禁已不实行矣。 南省的送灶风俗,顾禄《清嘉录》所记最为详明,可作为代表,其文云: 俗呼腊月二十四夜为念四夜,是夜送灶,谓之送灶界。比户以胶牙饧祀之,俗称糖元宝,又以米粉裹豆沙馅为饵,名曰谢灶团。祭时妇女不得预。先期僧尼分贻檀越灶经,至是填写姓氏,焚化禳灾,篝灯载灶马,穿竹箸作杠,为灶神之轿,舁神上天,焚送门外,火光如昼,拨灰中篝盘未烬者还纳灶中,谓之接元宝。稻草寸断,和青豆为神秣马具,撒屋顶,俗呼马料豆,以其余食之眼亮。 这里最特别的有神轿,与北京不同,所谓篝灯即是善富,同书云: 厨下灯檠,乡人削竹成之,俗名灯挂。买必以双,相传灯盘底之凹者为雌,凸者为雄。居人既买新者,则以旧灯糊红纸,供送灶之用,谓之善富。 《武林新年杂咏》中有善富灯一题,小序云: 以竹为之,旧避灯盏盏字音,锡名燃釜,后又为吉号曰善富。买必取双,俗以环柄微裂者为雌善富,否者为公善富。腊月送灶司,则取旧灯载印马,穿细薪作杠,举火望燎曰,灶司乘轿上天矣。 越中亦用竹灯檠为轿,名曰各富,虽名义未详,但可知燃釜之解释殆不可凭。各富状如小儿所坐高椅,高约六七寸,背半圆形即上文所云环柄,以便挂于壁间,故有灯挂之名。中间有灯盘,以竹连节如杯盏处劈取其半,横穿斜置,以受灯盏之油滴,盏用瓦制者,置檠上,与锡瓦灯台相同。小时候尚见菜油灯,唯已不用竹灯檠,故各富须于年末买新者用之,亦不闻有雌雄之说,但拾篝盘余烬纳灶中,此俗尚存,至日期乃为二十三日,又男女以次礼拜,均与吴中殊异。俗传二十三日平民送灶,堕贫则用二十四日,堕贫者越中贱民,民国后虽无此禁,仍不与齐民伍,但亦不知究竟真是二十四日否也。厉秀芳《真州竹枝词》引云: 二十三四日送灶,卫籍与民籍分两日,俗所谓军三民四也。 无名氏《韵鹤轩杂著》卷下有《书茶膏阿五事》一篇,记阿五在元妙观前所谈,其一则云: 一日者余偶至观,见环而集者数十百人,寂寂如听号令。膏忽大言曰,有人戏嘲其友曰,闻君家以腊月廿五祀灶,有之乎?友曰,有之,先祖本用廿七,先父用廿六,及仆始用廿五,儿辈已用廿四,孙辈将用廿三矣。闻者绝倒。余心惊之,盖因俗有官三民四,乌龟廿五之说也。 《杂著》《笔谈》各二卷,总名“皆大欢喜”,道光元年刊行,盖与顾铁卿之《清嘉录》差不多正是同时代也。 送灶所供食物,据记录似均系糖果素食,越中则用特鸡,虽然八月初三灶司生日以蔬食作供,又每月朔望设祭亦多不用荤,不知于祖饯时何以如此盛设,岂亦是不好少说之意耶。祭毕,仆人摘取鸡舌,并马料豆同撒厨屋之上,谓来年可无口舌。顾张思《土风录》卷一祀灶下引《白虎通》云,祭灶以鸡。又东坡《纵笔》云,明日东家应祭灶,只鸡斗酒定燔吾。似古时用鸡极为普通,又范石湖《祭灶》云,猪头烂肉双鱼鲜,则更益丰盛矣。灶君像多用木刻墨印,五彩着色,大家则用红纸销金,如《新年杂咏》注所云者,灶君之外尚列多人,盖其眷属也。《通俗编》引《五经通义》谓灶神姓苏,名吉利,或云姓张,名单,字子郭,其妇姓王,名搏颊,字卿忌。《酉阳杂俎》谓神名隗,一字壤子,有六女,皆名察洽。此种调查不知从何处得来,但姑妄听之,亦尚有趣,若必信其姓张而不姓苏,大有与之联宗之意,则未免近于村学究,自可不必耳。 关于灶的形式,最早的自然只有明器可考,如罗氏《明器图录》,滨田氏《古明器图说》所载,都是汉代的作品,大抵是长方形,上有二釜,一头生火,对面出烟,看这情形似乎别无可以供奉灶君的地方。现今在北京所看见的灶虽多是一两面靠墙,可是也无神座,至多墙上可以贴神马,罗列祭具的地位却还是没有。越中的灶较为复杂,恰好在汪辉祖《善俗书》中有一节说的很得要领,可以借抄。这是汪氏任湖南宁远知县时所作,其第四十二则曰用鼎锅不如设灶,有小引云,宁俗家不设灶,一切饮食皆悬鼎锅以炊,饭熟另鼎煮菜,兄弟多者娶妇则授以鼎锅,听其别炊。文中劝人废鼎用灶,记造灶之法云: 余家於越,炊爨以柴以草,宁远亦然,是越灶之法宁邑可通也。越中居人皆有灶舍,其灶约高二尺五六寸,宽二尺余,长六尺八尺不等。灶面着墙处,墙中留一小孔,以泄洗碗洗灶之水。设灶口三,安锅三口,小锅径宽一尺四寸,中锅径宽一尺六寸或一尺八寸,大锅径宽二尺或二尺二寸。于两锅相隔处旁留一孔,安砂锅一曰汤罐,三锅灶可安两汤罐,中人之家大概只用两锅灶。尺四之锅容米三升,如止食十余人,则尺六尺八一锅已足。锅用木盖,约高二尺,上狭下广。入米于锅,米上余水二三指,水干则饭熟矣。以薄竹编架,横置水面,肉汤菜饮之类,皆可蒸于架上,一架不足,则碗上再添一架,下架蒸生物,上架温熟物,饭熟之后稍延片时,揭盖则生者熟,熟者温,饭与菜俱可吃,而汤罐之水可供洗涤之用,便莫甚焉。锅之外置石板一条,上砌砖块,曰灶梁,约高二尺余,宽一尺余,着墙处可奉灶神,余置碗盘等物。梁下为灶门,灶门之外拦以石条,曰灰床,饭熟则出灰于床,将满则迁之他处。灶神之后墙上盘砖为突,高于屋檐尺许,虚其中以出烟,曰烟熜,熜之半留一砖,可以启闭,积烟成煤,则启砖而扫去之,以防火患,法亦慎密。 这里说奉灶神处似可稍为补充,云靠墙为烟突,就烟突与灶梁上边平面成直角处作小舍,为灶王殿,高尺许,削砖为柱,半瓦作屋檐而已。舍前平面约高与人齐,即用作供几,又一段稍低,则置烛台香炉,右侧向锅处中虚,如汪君言可置盘碗,左则石板上悬,引烟入突,下即灰床,李光庭《乡言解颐》卷四庖厨十事之一为煤炉,小引云: 乡用柴灶,京用煤灶。煤灶曰炉台,柴灶曰锅台,距地不及二尺,烹饪者须屈身,故久于厨役有致驼背者,今亦为小高灶,然终不若煤炉之便捷也。 李氏宝坻县人,所言足以代表北方情状,主张鼎烹,与汪氏之大锅饭菜异。大抵二者各有所宜,大灶唯大家庭合用,越中小户单门亦只以风炉扛灶供烹饪,不悉用双眼灶也。 墟集与庙会 墟集与庙会 程鹤西的《农业管窥》里有一节话,说农谚与气象和社会有关系的,觉得很有意思,抄录于下: 如广西的谚语,一日东风三日雨,三日东风无米煮,和有些地方的,云往东,一场空,云往西,雨沥沥,则不但表现一些气象学上的事实,也还给我们看出一点的社会情形来。我们知道中国东南临海,而西北是大陆高原,所以东风时常挟湿气而俱来,再遇到北来冷气,结而成雨,所以每每东风是欲雨的先兆。至于何以三日东风就会连米也没得呢,因为广西好多地方是三日一墟,而有许多人家是在墟场上买米吃的,如果连日多雨,不好趁墟,无人卖米,自然有断炊之虞了。 宋长白的《柳亭诗话》卷一有一则云: 柳河东诗,青箸裹盐归洞客,绿荷包饭趁墟人。洞谓穴居,墟乃市集之所,非身历天南者,不能悉其风景。 有人指出过:这里把“洞”训为“穴居”,是错误的,“洞”,在广西土语中乃指山峡中的平地,田宅均在其中,“归洞”,是回自己的村里。但由此可知趁墟之俗却是“古已有之”,盖即日中为市而有定期者。这在解放之后,习惯当已有变更,旧日农谚未必适用,俗语所谓“吃甜茶,说苦话”,“三日东风无米煮”的话,也成为过去的旧话了。 这一类趁墟或赶集的方法,各地多有存留,或称作“庙会”,于一定的庙宇中聚集,北京有名的东西庙会就是。现今东庙即隆福寺已改为人民商场,只剩下西城的白塔寺及护国寺两处,每逢三至六日在白塔寺,七日至二日在护国寺,是日游人云集,热闹如上海的城隍庙一样。但是这与普通墟集有一样不同的地方,即墟集大都是日用所需的杂物,而在这庙会上所有的却是百货,换句话说,“柴米油盐酱醋茶”开门七件事,在这里是不见的,这与广西的墟便大有不同,所以即使多日下雨,不能开庙会,也不会影响到煮不成饭的。 两国烟火 两国烟火 黄公度著《日本国志》卷三十六,“礼俗志三·游燕类”有烟火一则云: 每岁例以五月二十八夜为始放烟火之期,至七月下旬乃止。际晚,烟火船于两国桥南可数百武横流而泊,霹雳乍响,电光横掣,团团黄日,散为万星。既而为银龙,为金乌,为赤鱼,为火鼠,为蝙蝠,为蜈蚣,为梅,为樱,为杏,为柳絮,为杨枝,为芦,为苇,为橘,为柚,为樱桃,为藤花,为弹,为球,为箭,为盘,为轮,为楼,为阁,为佛塔,为人,为故事,为文字,千变万化,使人目眩。两岸茶棚,红灯万点,凭栏观者累膝叠踵。桥上一道,喧杂拥挤,梁柱挠动,若不能支。桥下前舻后舳,队队相衔,乐舫歌船,弥望无际,卖果之船,卖酒之船,卖花之船,又篙橹横斜,哗争水路。直至更阑夜深,火戏已罢,豪客贵戚各自泛舟纳凉,弦声歌韵,于杯盘狼藉中,呕哑啁哳,逮晓乃散。 《日本国志》著于光绪初年,所记应系明治时代东京的情状,但其文章取材于江户著作者盖亦有之。两国烟火始于享保十八年(一七三三),称曰川开,犹言开河也。两国桥跨日本桥与本所区间,昔为武藏上总二国,故名,桥下即隅田川,为江户有名游乐地,犹秦淮焉。昔时交通不便,市人无地可以避暑,相率泛舟隅田川,挟妓饮酒,曰纳晚凉。开始之日曰川开,凡三月而罢。天保时斋藤月岑著《东都岁事记》卷二记其事,在“五月二十八日”条下云: 两国桥纳晚凉自今日始,至八月二十八日止。又此为茶肆,百戏,夜店之始。从今夜放烟火,每夜贵贱群集。 此地四时繁盛,而纳凉之时尤为热闹,余国无其比。东西两岸,苇棚茶肆比如栉齿,弱女招客,素额作富士妆,雪肤透纱,愈添凉意,望之可人。大路旁构假舍,自走索,变戏法,牵线木头,耍猴戏,以至山野珍禽,异邦奇兽,百戏具备,各树招牌,唢呐之声喧以嚣,演史,土弓,影戏,笑话,篦头,相面之店,水果,石花菜,盖无物不有焉。桥上往来肩摩踵接,轰轰如雷。日渐暮,茶肆檐灯照数千步,如在不暗国。楼船笼灯辉映波上,如金龙翻影,弦歌齐涌,行云不动。疾雷忽爆,惊愕举首,则花火发于空中,如云如霞,如月如星,如麟翔,如凤舞,千状万态,神迷魂夺。游于此者,无贵无贱,千金一掷,不惜固宜,实可谓宇宙间第一壮观也。 同时有寺门静轩著《江户繁昌记》,亦有一节记两国烟火者云: 烟火例以五月二十八日夜为始放之期,至七月下旬而止。际晚,烟火船撑出,南方距两国桥数百步,横于中流。天黑举事,霹雳乍响,电光掣空,一块火丸,碎为万星,银龙影欲灭,金乌翼已翻,丹鱼入舟,火鼠奔波,或棚上渐渐烧出紫藤花,或架头一齐点上红球灯,宝塔绮楼,千化万现,真天下之奇观也。两岸茶棚,红灯万点,栏内观者,累膝叠踵。桥上一道,人群混杂,梁柱挠动,看看若将倾陷。前舻后舳,队队相衔,画船填密,虽川迷水。夜将深,烟火船挥灯,人始知事毕。时水风洒然,爽凉洗骨,于是千百之观烟火船并变为纳凉船,竞奢耀豪,举弦歌于杯盘狼藉之中,呕哑至晓乃歇。 读此可知黄君之所本,寺门文虽徘谐,却自有其佳趣,若描写几色烟火的情状,似乎更有活气也。昔时川开以后天天有烟火,是盖用作纳凉之消遣,非若现今之只限于当日,而当日往观烟火者又看毕即各奔散,于纳凉无关,于隅田川亦别无留恋也。天保时代去今百年,即黄君作志时亦已将五十年,今昔情形自然多所变化,读上文所引有如看旧木板风俗画,仿佛隔着一层薄雾了。寺田寅彦随笔集《柿子的种子》于前年出板,中有一篇小文,是讲两国烟火的,抄录于下: 这回初次看到所谓两国的川开这件东西。 在河岸急造的看台的一隅弄到一个坐位,吃了不好吃的便饭,喝了出气的汽水,被那混杂汽油味的河风吹着,等候天暗下去。 完全什么也不做,什么也不想,有一个多钟头茫然地在等候烟火的开始:发现了这样一个傻头傻脑的自己,也是很愉快的事。 在附近是啤酒与毛豆着实热闹得很。 天暗了,烟火开始了。 升高烟火的确是艺术。 但是,装置烟火那物事是多么无聊的东西呀。 特别是临终的不干脆,难看,那是什么呀。 “出你妈的丑!” 我不是江户子也想这样地说了。 却发见了一件可惊的事。 这就是说,那名叫惠斯勒的西洋人他比广重或比无论那个日本人更深知道隅田川的夏夜的梦。 若月紫兰在所著《东京年中行事》下卷“两国川开”项下有云: 以前都说善能表现江户子的气象是东京烟火的特色,拍地开放,拍地就散了,看了无端地高兴,大声叫好,可是星移物换,那样的时代早已过去了,现在烟火制造者的苦心说是想在那短时间里也要加上点味儿,所以今年(一九一〇)比往常明显地有些变化。 在昼夜共放升空烟火三百发之外,还加上许多西洋式的以及大规模的装置烟火,如英皇戴冠式,膳所之城等。但是结论却说: 我不是江户子却也觉得这些东西还不如那拍地开放拍地就散了的倒更是江户子的,什么装置烟火实在是很呆笨的东西。 听了他们两人的话不禁微笑,他更不是江户子,但也正是这样想。去年的两国川开是在七月廿二日举行,那时我们刚在东京,承山崎君招同徐耀辰君东京林君与池内夫人往观,在柳桥的津久松的看台上初次看了这有名的大烟火。两国桥的上下流昼夜共放升空烟火四百五十发,另有装置烟火二十六件,我所 江都二色 江都二色 我颇喜欢玩具,但翻阅中国旧书,不免怅然,因为很难得看见这种纪载。《通俗编》卷三十一“戏具”条下引《潜夫论》云: 或作泥车瓦狗诸戏弄之具,以巧诈小儿,皆无益也。 我们可以知道汉朝小儿有泥车瓦狗等玩具,觉得有意思,但其正论殊令人读了不快。偶阅黄生著《字诂》,其“橅尘”一条中有云: 东方朔与公孙弘书(见《北堂书钞》),何必橅尘而游,垂发齐年,偃伏以自数哉。橅与模同,今小儿以碎碗底(方音督)为范,抟土成饼,即此戏也。 又《义府》卷上“毁瓦画墁”一条中云: 《孟子》,毁瓦画墁。如今人以瓦片画墙壁为戏,盖指画墁所用乃毁裂之瓦耳。 不意在训诂考据书中说及儿童游戏之事,黄君可谓有风趣的人了。 吾乡陶石梁著《小柴桑喃喃录》,卷上引《大智度论》云: 菩萨作是念,众生易度耳,所谓者何,众生所著皆是虚诳无实。譬如人有一子,喜不净中戏,聚土为谷,以草木为鸟兽,而生爱着,人有夺者,嗔恚啼哭。其父知已,此子今虽爱着,此事易离耳,小大自休。何以故,此物非真故。 经论所言自是甚深法理,就譬喻言亦正不恶,此父可谓解人,龙树造论,童寿译文,乃有如此妙趣,在支那撰述中竟不可得,此又令我怃然也。小大自休,这是对于儿童的多么深厚的了解,能够这样懂得情理,这才知道小儿的游戏并非玩物丧志,听童话也并不会就变成痴子到老去找猫狗说话,只可惜中国人太是讲道统正宗,只管叉手谈道学做制艺,升官发财蓄妾,此外什么都不看在眼里,著述充屋栋,却使我们隔教人失望,想找寻一点资料都不容易得。讲到儿童事情的文章,整篇的我只见过赵与时著《宾退录》卷六所记唐路德延的《孩儿诗》五十韵,里边有些描写得颇好,如第三十一联云: 折竹装泥燕,添丝放纸鸢。 又第四十六联云: 垒柴为屋木,和土作盘筵。 这所说的是玩具及游戏,所以我觉得特别有趣味,在民国十二年曾想编一本小书,就题名曰《土之盘筵》。但是,别的整篇就已难得见到,不要说整本的书了。手头有一本书,不过不是中国的,未免很是可惜。书名曰《江都二色》,日本安永二年刊,这是西历一七七三年,清乾隆三十八年癸巳,在中国正是大开四库全书馆,删改皇侃《论语疏》的时候,日本却是江户平民文学的烂熟期,浮世绘与狂歌发达到极顶,乃迸发而成此玩具图咏一卷。大正十三年(一九二四)稀书复制会有重刊本,昭和五年(一九三〇)乡土玩具普及会又有模刻并加注释,均只二十六图,及后米山堂得完本复刻,始见全书,共有五十四图,有坂与太郎著《日本玩具史》,后编第五篇中悉收入。我所有的一册是乡土玩具普及会本,亦即有坂氏所刊,木刻着色,《玩具史》中则只是铜板耳。书有蜀山人序,北尾重政画图,木室卯云作歌,每图题狂歌一首,大抵玩具两件,故名二色,江都者江户也。全书所绘大约总在九十件以上,是一部很好的玩具图集,狂歌只算是附属品,却也别有他的趣味。这勉强可以说是一种打油诗,他的特色是在利用音义双关的文字,写成正宗的和歌的形式,却使琐屑的崇高化或是庄严的滑稽化,引起破颜一笑,讥刺讽谏倒尚在其次。这与言语文字有密切的关系,好的狂歌是不能移译的,因为他的生命寄托在文字的身体里,不像志异书里所说的魂灵可以离开躯壳而存在,所以如道士夺舍这些把戏在这里是不可能的事。全书第五三图是一个猴子与狮子头,所题狂歌虽猥亵而颇妙,但是不能转译,并不为猥亵,实因双关语无可设法也。第五二图绘今川土制玩具,钟楼与茶炉各一,歌意可以译述,然而原本不大好,盖老实的连咏二物,便不免有点像中国的诗钟了。原歌云: yamadera no iriai no kane o hazuseshiwa hana chirasazi to chaya no kufu ka? 意云,把山寺的晚钟卸了,让花不要散的,是茶店的主意么。有坂君注释云: 花散则客不来。钟楼相近的樱花每因撞钟的回响而散落,故茶亭中人想了法子将钟卸下了。 这种土制玩具中国也并不是没有,十年前看护国寺庙会,曾买过好些,大抵是厨房用具,制作的很精巧,也有桥亭房屋之类,不过像是盆景中物,所以我不大喜欢。过了几年之后,这些小锅小缸之属却不见了,我只惋惜从前所买的一副也已经给小孩拿去玩都弄破了。没有人纪录,更没有人来绘图题诗。我们如要谈及,只能靠自己的见闻和记忆,宛如未有文字的民族一样,不,他们无文字却还有图画,如洞窟中所留遗的野象野牛的壁画,我们因为怕得玩物丧志连这个也放下了。耳食之徒五体投地的致敬于钦定四库全书,那里就是在存目里也找不出一册《江都二色》来,等是东方文化却于此很分出高下来了,北尾木室二公不但知道小大自休,还觉得大了也无妨耍子,此正是极大见识极大风致,万非耳食之徒所能及其一根汗毛者也。 日本现时研究玩具的人很多,但其中当以有坂君为最重要。寒斋藏书甚少,所得有坂君著作约有十种,今依年代列举如此: 甲,《尾志矢风里》(oshaburi),玩具图录,已出四册。一,东北篇,大正十五年(一九二六)。二,古代篇,同上。三,东京篇,昭和二年(一九二七)。四,东海道篇,昭和四年(一九二九)。尾志矢风里,汉字当写作“御舐”,据《大言海》云:东京婴儿玩具名,以木作,形小,中略细,两端成球形,乳婴便吮其球也。按此长寸许,形如哑铃,今多用胶质制,不及木雕远矣。 乙,《玩具绘本》,已出五册。一,《手习草纸》,昭和二年。二,《绘双六》。三,《御雏样》。四,《犬子》,均同上。五,《子守呗》,昭和三年。手习草纸此言习字本,书中所收皆为天神像,即菅原道真,世传司文之神也。绘双六略如中国的升官图,有种种花样。雏为上巳女儿节所供养的人像,并备家具装饰。子守呗即抚儿歌,玩具皆作少女负儿状。 丙,《伏见人形》,昭和四年。 丁,《玩具叶奈志》,已出三册。一,《今户人形》。二,《御祭》。三,《招手猫》,皆昭和五年。此书性质与《玩具绘本》相同,叶奈志写汉文作“话”字也。伏见今户皆地名。祭即神社祭赛。猫常“洗脸”,举手抚其面,狐鼬等亦能屈掌当眼上,向后回顾,商家辄范土作猫招手状,以发利市,谓能招集顾客也,今所集者皆此类玩具。 戊,《日本雏祭考》,昭和六年。 己,《乡土玩具种种相》,同上。 庚,《日本玩具史》前后编,昭和六至七年。 辛,《日本玩具史篇》,昭和九年,雄山阁所出玩具丛书八册之一。同丛书中尚有《世界玩具史篇》一册亦有坂君所撰,唯此系翻译贾克孙(n.jackson)夫人原著,故今未列入。有坂君又译德人格勒倍耳(k.grober)原著为《泰西玩具图史》,大约昭和六年顷刊行,我因已有原书英文本,故未曾搜集。 壬,《乡土玩具大成》,第一卷,东京篇,昭和十年。全书共三卷,第二三卷尚未出。 癸,《爱玩》,昭和十年。这本名“爱玩家名鉴”,凡集录玩具研究或搜集家约三百人,可以知道乡土玩具运动的大势,有坂君编并为之序。此外有坂君又曾编刊杂志《乡土玩具》及《人形人》,皆由建设社出版。建设社主人坂上君与其时编辑员佐佐木君皆日本新村旧人,民国廿三年秋我往东京游玩,二君来访,因以佐佐木君绍介,八月一日曾访有坂君于南品川。其玩具藏名“苏民塔”在建筑中,外部尚未落成,内如小舍,有两层,列大小玩具都满,不及细看,目不给亦日不给也。在塔中坐谈小半日,同行的川内君记录其语,曾登入《乡土玩具》第二卷中,愧不能有所贡献,如有坂君问中国有何玩具书,我心里只记着《江都二色》,却无以奉答,只能老实说道没有。这“没有”自四库全书时代起直至现在都有效,不能不令人恧然,但在正统派或反而傲然亦未可知。苏民故事据古书说,有苏民将来者,家贫,值素盏呜尊求宿,欣然款待,尊教以作茅轮,疫时佩之可免,其后人民多署门曰苏民将来子孙,近世或有寺院削木作八角形,大略如塔,题字如上,售之以辟疾病。有坂君之塔即模其形,据云恐本于生殖崇拜,殆或然欤,《爱玩》卷首有此塔照相,每面题字有苏民将来子孙人也等约略可见。有坂君生于明治廿九年丙申(一八九六),在《爱玩》中自称是不惜与乡土玩具情死的男子,生计别有所在,却以普及乡土玩具为其天赋之职业,自己介绍得很得要领。日本又有清水晴风、西泽笛亩、川崎巨泉诸人亦有名,均为玩具画家,唯所作画集价值多极贵,寒斋不克收藏,故亦遂不能有所介绍也。 踏桨船 踏桨船 《漫画》九十三期上登载有五个画家的旅行纪事,题曰《野草闲花》,因为系浙东的事情,所以看了很有兴趣,特别是那一张“手足之情”,画宁波的手摇水车与绍兴的脚划船,不独上海人觉得奇怪,想来也实在特殊,尤其用脚踏桨。但是漫画上却弄错了,画作一个人踏着两支桨,空着两只手,并不拿着一张划楫,使得船不能左右进行,这是不合事理的。桨这东西有使船推进的力量,没有别的用处,所以必须画作两脚踏一支桨(在船的右边),另外手里还须拿着一支楫才行,也才能使船进退自如。 这种踏桨船,据欧阳昱的《见闻琐录》里说,是始于中州周沐润,在太平天国时代,从常熟日往上海报米价。“其船长仅丈余,广仅三尺余,篷高二尺余,内仅可卧二人,不能坐,坐即欹侧,驾船者在船头亦卧下,用两脚踏棹行,棹长约七八尺,一踏即行二三丈,昼夜可行二百数十里。”这船在绍兴是“古已有之”,周沐润是李越缦的朋友,久居绍兴,知道这船,到常熟做知县时便利用它的便利,乃用以报知米价罢了。陈昼卿勤余诗存中一诗咏踏桨船,注云:“船长丈许,广三尺,坐卧容一身,一人坐船尾,以足踏桨行如飞,向唯越人用以狎潮渡江,今江淮人并用之,以代急足。”时为咸丰辛酉,正是太平天国时期,陈君是山阴人,故所述船的形状不误。欧阳君盖江西人,所说似出传闻,难免有错误。 徐珂在《可言》中记杜山次话,江伯训权知山阴时,以事赴乡,辄棹划舟往,划舟小如叶,舟子坐舟尾,以足推桨使进,乘者可坐卧,不可立。说的也是这种脚踏船,但名称误作“划船”了,划船乃是只用楫划的,大抵无篷,不堪远行。江伯训权知山阴,盖前清宣统年间事,江为人甚奇,说他为官清正,可是不廉,所以有“长手包龙图”之称。他要钱决不在会引起民愤的事情上去弄,只在富家的民事案件上去取,正是他的巧妙。他坐脚踏船下乡,也是很妙的事情,这第一是表示不扰民,带去一个书办而已。外乡人要坐这样船,非有决心不可,因为它是很危险的,容易出风险,他能坐得这船,可见是不怕冒险的。 泥孩儿 泥孩儿 从前在什么书上,看见德国须勒格尔博士说,东亚的人形玩具始于荷兰的输入,心里不大相信,虽然近世的“洋娃娃”这句话似乎可以给它作一个证明。本来这人形玩具的起源当在上古时代,各国都能自然发生,如埃及希腊罗马的古坟据说都发见过牙雕或土制的偶人,大抵是在儿童的坟里,所以知道是玩具的性质,另外有殉葬的一种,用以替代活人,那是所谓“俑”了。由是可知,这种玩具的偶人的起源不可能有一定的地方,应是各地自由发展。可是它又很容易感受外来的影响,现时的洋娃娃服装相貌还没有和老百姓一样,宋代曾通称摩侯罗或磨喝乐,也是外来语,大概与佛教有关系,虽然还没有考究出它的来源。这在《老学庵笔记》中称作“泥孩儿”,当是指泥制的孩儿那一种,但别处又见有“帛新妇子”与“磁新妇子”的名称,可见也有一种“美人儿”,比现代的洋娃娃式样更多了。小时候在乡下买“烂泥菩萨”玩耍,有状元;有“一团和气”;还有妇女,通称“老”,即指“堕民”中的女人,因为她们在前朝是贱民,规定世世给平民服役,女人都还穿的古装束,青衣裙青背心,发梳作高髻称“朝前髻”(平民妇女唯居丧时梳此髻)。土偶作古装,无人能识,所以认错了。现在想起束,这种“老”的烂泥菩萨,着实可以珍重保存,只可惜现今恐怕已经找不到了。 中国历代的“俑”,自六朝至唐,尚留存不少,很可以供给画家和排演电影的人作参考,人形玩具如能保留,亦可有不小用处。但玩具殉葬到底是绝少数,平常玩耍过后全部毁弃,古时玩具无由得见。这不但是实物难得,便是文字纪录,也极不易找,盖由中国文人太是正经,受儒教思想的束缚,对于生活细节,怕涉烦琐,不敢下笔的缘故。汉人在《潜夫论》中有云:“或作泥车瓦狗诸戏弄之具,以巧诈小儿,皆无益也。”可以代表士大夫的玩具观。我们从佛经中看来,印度就要好得多多。如在《大智度论》中说:“人有一子,喜不净中戏,聚土为谷,以草木为鸟兽,而生爱着,人有夺者,嗔恚啼哭。其父知已,此子今虽爱着,此事易离耳,小大自休。”末句轻轻四字,是多么有理解的话。又《六度集经》中记须大拿王子将二子布施给人,王妃悲叹:“今儿戏具,泥象泥牛,泥马泥猪,杂巧诸物,纵横于地,睹之心感。”也说的很有人情。为了儿童的福利,应该发展玩具制作,特别是人形玩具这一部门。古来的“泥孩儿”“美人儿”,都能有新的发展,此外泥车瓦狗,泥马泥猪,也是必要的,这应与新文明的玩具并重,不可落后,因为这些固然是旧的,但正是日常生活中所有的事物。本来想谈谈玩具的事情,却不料只说得偶人这一方面,所以题目也就用了宋人所说的泥孩儿,虽然这一个字不大能够包括人形玩具的全部。 不倒翁 不倒翁 不倒翁是很好的一种玩具,不知道为什么在中国不很发达。这物事在唐朝就有,用作劝酒的东西。名为“酒胡子”,大约是作为胡人的样子,唐朝是诸民族混合的时代,所以或者很滑稽的表现也说不定。三十年前曾在北京古董店看到一个陶俑,有北朝的一个胡奴像,坐在地上弹琵琶,同生人一样大小。这是一个例子,可见在六朝以后,胡人是家庭中常见的。这酒胡子有多么大,现在不知道了,也不知道怎样用法,我们只从元微之的诗里,可以约略晓得罢了:“遣闷多凭酒,公心只仰胡,挺身惟直指,无意独欺愚。”这办法传到宋朝,《墨庄漫录》记之曰:“饮席刻木为人而锐其下,置之盘中左右欹侧,僛僛然如舞状,力尽乃倒,视其传筹所至,酹之以杯,谓之劝酒胡。”这劝酒胡是终于跌倒的——不过一时不容易倒——所以与后来的做法不尽相同;但于跌倒之前要利用它的重心,左右欹侧,这又同后来是相近的了。做成“不倒翁”以后,辈分是长了,可是似乎代表圆滑取巧的作风,它不给人以好印象,到后来与儿童也渐益疏远了。名称改为“扳不倒”,方言叫作“勃弗倒”,勃字写作正反两个“或”字在一起,难写得很,也很难有铅字,所以从略。 不倒翁在日本的时运要好得多了。当初名叫“起来的小和尚”,就很好玩。在日本狂言里便已说及,“狂言”系是一种小喜剧,盛行于十二三世纪,与中国南宋相当。后来通称“达摩”,因画作粗眉大眼,身穿绯衣,兜住了两脚,正是“面壁九年”的光景。这位达摩大师来至中国,建立禅宗,在思想史上确有重大关系,但与一般民众和妇孺,却没有什么情分。在日本,一说及达摩,真是人人皆知,草木虫鱼都有以他为名的,有形似的达摩船,女人有达摩髻,从背上脱去外套叫作“剥达摩”!眼睛光溜溜的达摩,又是儿童多么热爱的玩具呀!达摩的“趺跏而坐”的坐法,特别也与日本相近,要换别的东西上去很容易,这又使“达摩”变化成多样的模型。从达摩一变而成“女达摩”,这仿佛是从“女菩萨”化出来的,又从女达摩一变而化作儿童,便是很顺当的事情了。名称虽是“达摩”,男的女的都可以有,随后变成儿童,就是这个缘故。日本东北地方寒冷,冬天多用草囤安放小孩,形式略同“猫狗窝”相似,小孩坐在里边,很是温暖;尝见鹤冈地方制作这一种“不倒翁”,下半部是土制的,上半部小孩的脸同衣服,系用洋娃娃的材料制成。这倒很有一种地方色彩。 不倒翁本来是上好的发明,就只是没有充分的利用,中国人随后“垂脚而坐”的风气,也不大好用它。但是,这总值得考虑,怎样来重新使用这个发明,丰富我们玩具的遗产;问题只须离开成人,不再从左右摇摆去着想,只当他作小孩子看待,一定会得看出新的美来的吧。 拂子和麈尾 拂子和麈尾 中国有许多服用器物,古今异制,至今已几乎消灭了,幸亏在小说戏文里,保存着一点,留存下来还可认得,有如笏这东西,只有戏中尚可看到,此外则“朝笏糕干”,在乡下也还有这名称。又如拂子,俗称仙帚,是仙人和高僧所必携的物事,民间也尚有留存,当作赶苍蝇的东西。末了还有麈尾,除了“挥麈”当典故之外,没有人看见过是什么形状。《康熙字典》引《名苑》云:“鹿大者曰麈,群鹿随之,视麈尾所转而往,古之谈者挥焉。”照它的解释,似乎所挥的该是整个的尾,这乃是望文生义的解说,还不如陆佃《埤雅》里所说“其尾辟尘”之明白,虽然或仍未能将它的形状弄清楚。 《世说新语》有好几处讲起麈尾的地方,其一云:“王夷甫妙于谈玄,恒手捉白玉柄麈尾,与手都无分别。”那末这是有“柄”的。又云:“孙安国往殷中军许共论,往反精苦,客主无间,左右进食,冷而复暖者数四,彼我奋掷麈尾,悉脱落满餐饭中,宾主遂至暮忘食。”那末这尾毛又是要脱落的。从这里看来,这麈尾未必是整个的尾巴,或是拂子似的东西,因为这无论如何用力挥舞,尾毛决不会掉下来,更何至满餐饭中呢?须得看它实物的照相,这疑问便立可解决。 中国本国似乎没有这东西了,但在日本正仓院里还有一两把,大约是唐朝以前的遗物。麈尾是掌扇似的东西,柄用白玉或是犀象牙角,上下两根横档,中间横列麈尾,形状像是一个篦箕,可以拂尘,这就是“辟尘”说之所由起。照相里一把是完整的,一把是破了,麈尾大半脱落了,可以想见那主客所用的多少与这相像。 手捉麈尾谈玄,与拿拂子讲经,在现在说来别无多大关系,但把古人生活的一节弄清楚了,也还不是没有意思的事。 笔与筷子 笔与筷子 中国筷子的起源,这同许多日用杂物的起源一样,大抵已不可考了,史称殷的纣王始造象箸,不过说他奢侈,开始用象牙做筷子,而不是开始用筷子。要说谁开始使用,那恐怕是燧人氏时代的人吧。为什么呢?因为上古“茹毛饮血”,还是吃生肉的时候,用不着文绉绉的使用什么食具。这一定知道用火了,烤熟煮熟的东西要分撕开来的时候,需要什么东西来做帮助,首先发明手指一般的叉,随后再进一步才是筷子。筷子为什么说是比叉要进步呢?叉像三个手指头拿东西,而筷子则是两个,手指愈少愈不好拿,使用起来也更需要更高明的技术了。 在用青铜器的时代,似乎还不使用筷子,因为后世发现青铜器,于钟鼎之外,还没有发见铜箸这类东西。那末这是什么时候起来的呢?这问题须得让考古学家来解决,我不过提出一个意见,觉得可能这与使用毛笔是同时发生的也未可知吧。强调由于食物之不同,粒食的吃饭与粉食的吃面包,未必能说明用筷子与用叉的必要,现在的世界上有许多实例证明这个不确。若用毛笔来作说明,似乎倒有几分可能。中国毛笔始于何时,也没有确说,但秦时蒙恬造笔,总是一说吧。毛笔的使用方法,与筷子可以相通,正如外国人用刀叉的手势,与用钢笔很是相像。举实例来说,朝鲜,日本,越南各国,过去能写汉字,固然由于汉文化之熏习,一部分也由于吃饭拿筷子的习惯,使他们容易拿笔,我想这是可能的。蒙恬造了毛笔,中国字体也由篆变隶,进了一大步,与甲骨文的粗细一致,大不相同。上面我说倒了一件事,似乎大家写字,从执笔学会了拿筷,事实上是不可能如此,正因为拿两枝独立的竹枝,学得操纵笔管的方法,因此应用到笔法上去的。世界上用筷子的大约只有汉民族,正如那样执笔的也只有这一民族吧。 牙刷的起源 牙刷的起源 《唱经堂水浒传》七十一回,是金圣叹假造的本子,说是施耐庵原本;有施氏自序一篇,也是他的假托。但里边有几句话,很有意思,可见在金圣叹的时候已是有的:“朝日初出,苍苍凉凉,裹巾帻,进盘餐,嚼杨木,诸事甫毕,起问可中,中已久矣。”这里的所谓“嚼杨木”,就是现在的刷牙漱口,大约是唐时的佛教习惯。由中国流传到日本,现在牙刷仍有“杨枝”之称,却把剔牙签叫作“小杨枝”了,在当初大概是兼有此用的。公元十世纪中源顺编纂《和名类聚抄》,引用《温室经》云:“凡澡浴之法,用七物,其六曰杨枝。”由此可见,“杨枝”之名其来已古了。但是这个名称显然是有错误的,正当的应当叫作“齿木”。唐朝义净法师在《南海寄归内法传》内有说明道: 每日旦朝,须啮齿木,揩齿刮舌。务令如法,盥漱清净,方行敬礼。其齿木者,长十二指,短不减八指,大如小指。一头缓须熟嚼良久,净刷牙关,用罢擘破,屈而刮舌,或可大木破用,或可小条截为,近山庄者则柞条葛蔓为先,处平畴者乃楮桃槐柳随意,预收备拟,无令阙乏。少壮者任取嚼之,耆宿者乃椎头使碎。其木条以苦涩辛辣者为佳,嚼头成絮者为最,粗胡葈根极为精也。牙疼西国迥无,良为嚼其齿木,岂容不识齿木,名作杨枝。西国柳树全稀,译者辄传斯号,佛齿木树实非杨柳,那烂陀寺目自亲观,既不取信于他,闻者亦无劳致惑。 照严格的宗教规矩来讲,这区别确实应当订正,但是在日本中国通俗用,杨枝杨木的名称,也就可以了吧。佛教法“过午不食”,所以要使口中不留残食,故有此习惯。金圣叹说“进盘餐”之后,才嚼杨木,深得此意。后世的刷牙漱口,只是为清洁,因了牙粉的发明,刷牙剔齿的器材亦因之改变了。就文献上记录看来,在三百年前即是明末清初,似乎木制牙刷还是存在(但也说不定只是文人弄笔,偶用故典罢了),但近六十年的记忆,就不甚明了。我记得刷牙的习惯还是在庚子的次年,进学堂时才学得的。这其时“齿木”的旧习大约已断,故而改称牙刷,纯从卫生上着眼,并无别的意思了。 澡豆与香皂 澡豆与香皂 古时中国洗手,常用澡豆,在古书上看见,不晓得是什么东西,特别是在《世说新语》见到王敦吃澡豆的故事,尤为费解。《世说》卷下《纰漏篇》中云: 王敦初尚主,如厕,见漆箱盛干枣,本以塞鼻,王谓厕上亦下果,食遂至尽。既还,婢擎金澡盘盛水,琉璃碗盛澡豆,因倒着水中而饮之,谓是干饭。群婢莫不掩口而笑之。 这里说王敦有点像“刘姥姥进大观园”,或者过甚其词,也说不定。但可见六朝时候,一般民家已经不知澡豆了,大约在阔人家还是用着吧。不过说也奇怪,在唐朝的医书上却又看见,孙思邈的《千金要方》里载有澡豆的方子,用白芷,清木香,甘松香,藿香各二两,冬葵子,栝楼人各四两,零陵香二两,毕豆面三升,大豆黄面亦得,右八味捣筛,用如常法。看它多用香药,不是常人所用得起的。六朝时或者要简单的多,只是一种粉末,因为假如香料那末多,王敦恐怕也吃不下去了。这种洗面用豆面中国似乎失传了,但是流传在日本,至今称作“洗粉”,是化装品的一种。不过我们在《红楼梦》第三十八回,说大家吃螃蟹的地方,有这样的话:“又命小丫头们去取菊花叶儿桂花蕊熏的绿豆面子,预备着洗手。”这显然是一种澡豆,可见在乾隆时还有人用,不过没有这名称罢了。 “香皂”之称亦已见于《红楼梦》。查《千金要方》卷六,列举别种洗面药方,其中已有用皂荚三挺,猪胰五具者,但仍用毕豆面一升,大约诸品和在一起,团成应用,则与北京自制“胰子”相同。三十年前店家招牌,有书“引见鹅胰”者,盖是此物,当时算作上等品物。记得一笔记,记南宋事,皇帝居丧,特别用白木制御座椅子,有人入朝看见,疑为白檀所雕,宫人笑曰,丞相说近日宫中用胭脂皂荚太多,尚有烦言,怎么敢用白檀雕椅子呢?其时皇宫里尚不用“胰子”,却用荚,亦是奇事。这大概是南北习惯之不同,北方用猪(鹅)胰,所以俗称“胰子”,香皂亦称“香胰子”。南方习用皂荚,小时候尚看见过,长的用盐卤浸,捣烂使用。一种圆的,整个浸盐卤中,所以通称“肥皂”。但澡豆一名则早已忘记了。 编后记 编后记 “周作人生活美学系列图书”包括周作人先生《日常生活颂歌》《我这有限的一生》《都是可怜的人间》三本著作以及《枕草子》《从前的我也很可爱啊》两本译作。此次出版,我们参照了目前流行的各种版本,查漏补缺,校正讹误。重新厘出“人生”“生活”兼及周作人“旁观其他”的杂文主题,并重新拟定前述书名。这套书是从文学角度来阅读周作人,不代表任何其他立场。请知悉。 在编辑《日常生活颂歌》一书过程中,考虑到作者生活所处年代,文章的标点、句式的用法、一些常用词汇等难免与现在的规范有所不同,为保持原著风貌,本版未作改动。如“坐位”即为“座位”,“纪载”即为“记载”,“炳烛”即为“秉烛”,“书厨”即为“书橱”,“出板”即为“出版”,等等。并且,在当时的语言环境中,“的”“地”“得”不分与“做”“作”混用现象也是平常的。另,书中的一些译文也与现在一般通用的有所不同。为尊重作者语言写作习惯,本书均未作改动,请读者在阅读过程中,根据文意加以辨别区分。 编书如扫落叶,难免有错讹疏漏,盼指正。 《日常生活颂歌》无错章节将持续在手打吧小说网小说网更新,站内无任何广告,还请大家收藏和推荐手打吧小说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