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行霸唱》 第1章 001:出卖你的不一定就是仇人 出卖你的人不一定就是仇人。 也有可能是你生命中最重要的贵人。 张翼就对一心要把他给卖了的田九感恩戴德。 田九是远近有名的闲汉,最是好吃懒做,不当家也不做事,唯好赌钱。哪怕是三月紫燕催,农夫下田时,田九也不耐烦去挥锄头,只呼喊着附近村子里的闲汉,赌钱来耍。 “青龙” “老虎” “出门” “归方” 偃王殿前的大坪上,一众闲汉赌钱正酣。 “押摊”,这是乡下颇为兴盛的赌钱游戏,方法简单,取材方便,只要有一个碗,或是个竹筒子,抓一把豆子或是半碗苞米,就可以开赌。东南西北四门,分别以“归心”“青龙”“老虎”“出门”命名,用碗罩着在豆子堆里胡扒拉一把豆子,开出的点数对应方位,押中的便赢了。 田九敞着胸脯,在肩上搭一件破棉袄子,一脸紫红,满面油光,拧巴着眉头,一双牛眼充满血丝,不时咧着嘴吸一口冷气,想来是赌久了上火。又在桌上只剩下两叶茶叶片儿的茶碗里吸溜两滴水气,扒拉一下面前为数不多的铜子,哑着嗓子喊道:“快押快押……” 待到众人押定,揭碗开盘,用个竹筷子细细的拨数豆子,正好开出个“归心”来,庄家统杀。田九大喜,在众人的懊恼声中双手如飞的捡拾起桌上的铜子,往自个面前一堆,又要开糊下一盘。 张翼就在边上候着,捧着一堆杜鹃花,小心的抽了花芯,一朵一口的嚼吃着,这杜鹃花看着红灿灿,吃起来却是酸不啦叽的,老不顶饿。他打心里希望田九今日多赢钱,好带他去吃馒头。 如此一盘盘的赌下去,输输赢赢,直到日落西山,春寒袭来,众闲汉方才不情不愿的散了去。田九数数面前的铜钿银子,除了本钱,却只赢了五六十个铜板。 骂骂咧咧的扔给老庙祝三个铜子,收拾了搭链,去竹栈边用手接了山泉胡乱的洗去脸上油汗,用袖子抹抹脸,见张翼在旁一脸小心的候着,就想起寡妇春的柔嫩来,怪笑一声,三道湾,走起哟,便一歪三荡的下山去了。 张翼一擦鼻涕,兴奋的嚎叫着,紧紧的跟了上去。 三道湾,是个小镇,三山四水交汇之地,小镇不大,饭馆面摊却是不少,估衣铺、寿材店什么的也是应有尽有,是近处最为繁华所在。田九挑了桥东的小面馆儿坐下,拎起桌上的大茶壶满满的倒了三大碗茶,饱饮一气。 “店东,烫一壶老酒,一碟茴香豆,再来碗猪肝面,呃——再丢个馒头给他。”又瞅瞅可怜兮兮的张翼,喊道:“不许进来,在栓马石那候着。” 张翼便抱着头,老老实实的在那蹲着。 小二长声应一声“好嘞,老主客来嘞——”声音婉转悠长,尤如唱戏一般,旁人只听着好听,后厨的听小二这么一说,却是知道该如何下料了,既是老主客,酒要满上一钱,豆要多上几粒,面要足上二分,正是店东做生意的法门。 不一会,小二便端着一壶老酒,一碟茄香豆,再加两瓣甜蒜头,麻利的放在座头。田九先捏了个蒜头,扔嘴里脆咬了,方才高高扬起酒壶,细细的倒一碗酒,把玩一番酒花,再端起来伸了鼻子闻闻酒香,深吸一气,才把肥厚的嘴唇盖在酒碗里,长饮一口,缓缓的咽下去,身上百千个毛孔顿时舒张开来。 正要起筷,却听身后有人在叫,“这不是老九么?怎么一个人爽着喝老酒?” 田九回头一看,一个中年汉子背着个长条包袱,腿上打着绑腿,风尘仆仆,却是个老相识,既是赌场上的老搭子,也是寡妇春那的好连襟。当下笑道:“陶进,有出息了,哪发财回来?” 陶进进得店来,把包袱解了,打横在座头坐了,道:“去了趟城里,发财路子没找着,勉强应了个帮忙的差事,饶两个跑路钱罢了。倒是九哥你红光满面,看来颇有收获,小弟向你讨个酒喝。” 田九笑道:“我一人喝正闷着呢,你来了正好,唉,那店东,面不慌上来,先炒两个下酒菜,再烫个酒来。”一边说,一边接过小二手中的碗筷,满满的给陶进倒上,道:“先喝口,暖暖肚子。” 酒场最能套近乎,两碗老酒一下肚,免不了互吹互侃起来,田九问起陶进事,陶进微微得意,笑道:“我那陶家村子,风水都外流了,早些年老叔公家出了个水灵姑娘叫招娣的,被城里燕家庆公相中,花了二十五两银子买去做小,你猜如今怎样了?” 陶进一拍桌子,兴奋的道:“啊哟喂,可不得了啦,这妮子命好,庆公的正牌夫人连生三个女娃子,唯独招娣生了个带把儿的。这还不算,前年秋天,这正牌夫人带着女儿回娘家探亲,路上被歹人全给坏了,庆公如今独疼她一个,家里家外都是她掌家了呢。” 陶进前倾着身子,举着手在田九面前直晃,道:“你知她家有多财产?整整五百亩上好的良田,八百亩竹林松山,鸡鸭猪羊无数,大水牛都养着五六头,啧啧,这个日子可过的好呢。” 田九呡着老酒笑道:“她家豪富,和你又有什么相干?” “什么叫不相干,一笔写不出两陶字,这不,有好事就想着娘家了,我这趟进城,本是老叔公央我送些山货给妮子,这招娣随手就回了个礼,你猜是什么礼?她要抬举娘家人,要在娘家找个机灵小鬼给她家少爷作陪读,当书僮,吃好的穿好的还有书读,你说这是不是好事儿?” 陶进摇头晃脑,得意的道:“娃儿要是相中了,给这个数呢——整五两银子,你看人家出手才是大方,本是随嘴一说的事儿,也给我一两银子的茶水钱。”陶进从怀里掏出个银裸子,得意的扔在桌上。 田九看着桌上的银子,眼就亮了,套话道:“你别吹牛,要是出五两银子,城里那些齐整的娃儿抢着送,哪轮得到一身脏泥的鼻涕虫。” 陶进怔了怔,干笑了声,道:“五两银子可是真金白银的,当书僮也是真的,不过,却是有个要求。” 第2章 002:寡妇春 “五两银子可是真的,当书僮也是真的,不过,却是有个高要求。”陶进卖着关子。 田九提起酒壶,满满的替陶进满上,笑道:“和兄弟我还卖关子么,什么要求?” “能挨打,不怕痛。” “此话怎讲?” 陶进道:“这燕家庆公仅此一个宝贝儿子,如今年方八岁,正下血本培着呢,拜了城里最出名的朱夫子为师,家里又请了个武西席,朝习文,暮习武,这陪读那可是既当书僮也要当人肉沙袋子的。”陶进又压低声音道:“据说,断胳膊断腿的已坏了三个娃了,有一个还断了两肋骨。” 田九道:“这就是了,城里人细皮嫩肉的,这苦头可吃不得,还是乡下孩子皮实,想那燕家小子出手没轻没重的,这样的书僮可不好当,对了,可有相中的?” 陶进道:“才回呢,银子虽好,心中却有些忐忑,怕领了娃子去回头遭人骂。” 田九笑眯眯的喝着酒,道:“肥水不流外人田,燕家不是许你五两银子么?我只要三两,哥哥我送你一个健壮小子,余下的那二两给兄弟你喝酒,如何?” “啊哟,若是如此,那是最好不过,不过先得说好,娃儿若是相中,进了燕家,那就是伤残不论了,你可不能找上门去,这是要落在纸墨上的。” 田九道:“你放心,我找来的,保证手尾干净,哪怕命送了也不会有人二话。” “那行,事不宜迟,你先把娃儿领来看看,只能七八岁的样子,太大太小了都不要的。” 田九笑道:“呶,那不就是么——赃野鬼,进来。” 张翼正用舌头舔着手指头,方才那个馒头才填了个半饱呢,听见叫唤,连忙屁颠着跑进来,陶进皱着眉头用手连扇几扇,道:“这般脏丑,我可没脸带上门去。” 田九笑道:“乡下的娃子不都是这样的么,去哪找白白胖胖的干净娃,吃完饭,咱让阿春帮着洗洗,不就干净了,要不,今晚干脆来个里外通如何,啊……哈哈哈……” 寡妇春见张翼跑过来敲门,便让他把门框边上的一个破竹篓子反个向,肚朝里便是晚上有客了。又问:“你九叔说了什么没。” “今晚还有陶叔一起,让你帮我洗澡,帮我换套衣裳裤,问你多少铜钿他等下来付。” 寡妇春骂道:“这个没清楚的东西,喝点老酒就想要我老命不成——对了,他是想把你卖了?还是他今日赌大了?” “九叔说明日带我去城里嬉玩,要我干净好看些。” “哦,我知道了,可我这里哪有小人衣裳,你去灶下烧水,我帮你买套衣裳来。” 说完就扭着腰身出门去了。出得门来却是一想,田九一定是动坏心思了,这样的孩子只要齐整就行了,倒也不用新衣裳,对门的刘家小子看着比张翼略大一点,不如去他家淘套旧衣裳来,也好多落得几个铜钿。这般想着,便去敲刘家的大门,对刘家媳妇一说,许了二十个铜钱,换来一身干净旧衫,连鞋袜都齐整了。 寡妇春一把抱着回家,又让张翼把浴桶拖出来,就在堂下把他剥了个精光,嘻哈着把张翼扔进浴桶里,让他用力搓洗。再用个大脸盆,化了石灰水将他的头发泡着,细细的用蓖梳给清洗头上的虱子,直到张翼眼泪都洗出来了,方换了清水敲了油饼再柔柔的搓一遍,复用清水淋了,把个“赃野鬼”洗得十分干净。 先嘴凑过去在那翘起的小雀上“啾”了一口,笑嘻嘻的把淘换来的干净旧衣给他穿上,大小正好,倒是鞋子略大了些,寡妇春进屋扯了两团棉花,顶塞在鞋尖处。又让他在竹凳上坐好,用把剪刀,嚓嚓嚓的把头发剪齐整,抓两个角儿,用青丝绳系了。 正好田九和陶进两人醉熏熏的进来,田九先喝一声彩,说还从来没发现“赃野鬼”这般周正。陶进打着饱嗝也说“虽然黑皮了些,但模样与城里的小子们比也是不差了。九哥把这孩子的根脚先说说,来路不正的可不行。” 田九道:“这是我小阿奶早几年在山脚下捡来的孤儿,千辛万苦的将他养成这般大,这么,年前我那小阿奶一个后仰勺实然间就故了,家里没田没地的,一简茅铺屋,一片稀疏竹林子抵抵白事就没了,他又没地方去的,只好大家省一口给他。” 陶进笑道:“如此倒是正好应了这门差事,眼下还早,你我赌个东道如何,赢者不进袋,凑个一百文,让阿春洗白胖儿,大家一起快活一番。” 寡妇春媚眼如丝的白了两人一眼,嘴上说道:“我可经不了你俩一起折腾。”身子却挨的近些,只把胸前鼓起在田九身上来趁。“先把他的衣裳裤钱拿来,三十五文,一文也不多要你的。” 田九狠狠的摸了女人一把,把手在鼻子前夸张的嗅着,浪笑道:“放心,一滴也不差你的,还会多多的给。” 两个男人哈哈大笑,田九变戏法似的从搭链里抓出一把豆子,把桌上茶碗水倒地上一泼,喊一声“财神佑,归心到,开糊。” 张翼把寡妇春家的剩饭菜都吃干净了,帮着洗了锅碗,见三人正赌的起劲,便在灶下的大条凳上睡了。 两只眼睛却是大张着,在黑暗中闪着亮光。 “你这赃野鬼,如今你阿奶没了,若是想吃上饱饭,就好好的给我磕三个响头,老夫赐你一名。你既然绰号‘赃野鬼’,就谐音张翼吧,正巧你阿奶也姓张。” “一名二运三风水,你若要发达,先从这个名字开始。” “赃野鬼”觉着好听,就认认真真的求着这位好心的相师把这“张翼”两字在地上写了,自己照样画瓢的连写百十遍将名字记住。 名虽有了,可惜吃百家饭的生活似乎并未改变,张翼照旧顶着鸡窝头,拖着破草鞋,懵懵懂懂的在村里讨活乞食儿,相帮着妇人们烧灶劈柴或是切猪草挖菜地的忙活着换一口吃食。 然而,今晚田九却说要带着他去过好日子,富贵人家当书僮,吃好的穿好的,这是真的么?张翼在黑暗中充满期盼。 第3章 003:紫燕高飞之象 第二日精神抖擞的起来,两个大老爷们却似软脚虾似的,实在走不动路,便在街上吃了早饭,雇了辆平板牛车,两大人背靠背的抵着睡觉,张翼却是头一回坐牛车,新奇的不行。 牛车叽叽咕咕的摇了二个多时辰,方到地头停下。不远处就是城郭的影子,高高大大的耸立着,陶进当先领着向村里走去,感慨道:“这真是个好地方呐,有山有水有良田,离城又是两步路的距离,算来该是城里头一等好所在了。” 左前横路上有五七个人过来,背锄负犁,赶着两头健牛。当先一个大约五十来岁年纪,留着一口乌黑的胡子,肩上背一把阔板锄头,穿着一身半旧不新的短打衣服,裤脚卷着,赤脚套着草鞋。陶进远远见了,立马站定,打恭作揖喊道:“见过庆公。” 那庆公定定神,方才认出是陶进,笑道:“原来是阿进呀,这般快又回来了,家去,家去。” 陶进候着庆公走近了,笑道:“庆公还亲自下田呐。” 庆公笑道:“马上要开秧门了,也就看看,落个安心。” 原来这庆公便是燕家家主燕庆,不过此时的他一身旧衣,麻鞋锄头,却是半点也无一个体面乡绅的样子。他看看陶进身后的一大一小,也不搭话,只是点点头,对陶进道:“你先家去,我溪里洗洗再回,等下你自到前厅用饭,有甚事和你三妹商量。”陶进连忙点头应了,引着田九二人进了燕家。 燕家前厅分上下厅,中间隔着天井,中饭开了两桌,上下厅一般的菜,中间一碗肉菜,另有蓝边大碗盛着几个腌菜和豆腐菜,唯上厅供着一壶酒,多了一碟茴香笋豆。 陶进等人算是客人,在上厅坐了,让那徐姓武教师在上首坐了,管家许伯打横作陪,陶进田九分别坐定,几个倒了一碗酒,欺文着喝,下厅自是一帮长年和帮工在吃。张翼则是抱着个碗自去天井边上的饭甑打饭吃。 张翼挟一口腌菜,扒拉小半碗饭,挟一片豆腐,又扒拉半碗饭,两碗饭下肚,才在中间那看盘似的肉碗里挟了一小片肥肉,含在嘴里半天才吞下。 吃饱饭乖乖巧巧的拿起碗筷放进边上条桌上的托盘里,就在边上候着。 见武教师喝干碗里酒,起身要打饭,连忙去接过碗来,说我来。然后又把桌上其它几人的饭逐一打了,伺候众人吃饱。那许伯也不说话,只是略微点点头。 饭毕,许伯告个罪,让徐师傅陪着喝茶说话,自己先离了席。不一会有婢子过来问客人是否吃好,姨娘这回忙空了,要见上一见。陶进慌忙起身应答,让田九坐着喝茶,自己领着张翼跟婢子去了后院小厅。 小厅里上首坐着庆公,慢丝条理的品着茶。打横坐着一个明艳的妇人,看年纪也就二十六七岁,正宠溺的给身边趴着的胖大小子剥瓜子仁。 那小胖子下巴抵着桌子沿,张着嘴,一只手拢着瓜子仁,一只手抓起花生一粒一粒的往嘴里丢,咬的脆儿响。一个婢子蹲在地上正给小胖子套袜子穿鞋,小胖子只不理会,一双脚故意的猛晃着。 陶进先对庆公施了一礼,方笑道与女子打招呼,笑道:“三妹好。”又用脚踢踢张翼。 张翼跪下磕个响头,依着寡妇春的教导,大声的喊道:“老爷好,太太好,少爷好。” 要说女人方知女人心,寡妇春随口点拨的一句喊太太,就叫到招娣的心坎上了,伏低做小头十年,做梦都想有人喊她太太呢,当下也不纠正张翼的口误,掩唇笑了一笑,道:“啊哟,这小子嘴倒是甜的,十七哥呀,你这回办事倒是勤快,说说,这是谁家的孩子?” “这是田家村的赃野……”陶进突口而出了半句话,心想这下坏了,都忘了这小子叫什么名了,要是报上“赃野鬼”的绰号儿那就是打自己的嘴巴了,连忙改口道:“哦,叫张翼,是田张氏领养着的孤儿,打小随他奶奶姓。”一边说,一边用脚踢踢张翼。 张翼就重重的点一下头。 燕庆笑道:“可是张翼飞翔的张翼?” 陶进与张翼二人哪知字义名堂,只管点头应是。 燕庆大笑道:“这就对了,我儿燕杰,你叫张翼,这是紫燕高飞之象。阿进呐,这差事干的好。嗯,进门后名姓都不用改了,就这个好口彩。” 陶进欢欢喜喜的歉虚了两句,招娣正在开口,见儿子直起身子,把手上的瓜子仁往嘴里一塞,三两步走到张翼身前,含糊道:“你叫张翼?怕不怕痛?会不会打架?” 张翼见他比自己高出约有一个头,十分粗壮,心就怯了,摇摇头道:“痛倒不怕,但我打不过你。” 小胖子一拳击出,重重的打在张翼小腹上,张翼缩腹吸气强忍疼痛,脸上硬是装作无事一般。小胖子见他不出声,微“噫”了一声,又揪住张翼的胳膊肉用劲的一揪,张翼痛的咧嘴切齿却只是不出声。 小胖子呵呵大笑,抢着拳头又重重的捶了两拳,道:“果然是经打的,不怕痛就好,流眼泪的不是好汉。我叫燕杰,今后,你就是我的书僮了,陪我读书,练武。” 陶进见事情如此顺利,心中大喜,眼巴巴的看着招娣,招娣如何不知他的心思,笑道:“虽是自家哥哥带来的,但有些事宜还是要落个字墨方好,小嫚,你跟许伯说一下,让他在账上支个五两银子,然后办个字墨,让那田九按印子。” 陶进大喜,忙跟着许伯出去了。 张翼懵里懵懂的成了燕杰的书僮,迷迷糊糊的谢过老爷太太,自有婢子四喜领下去安顿住处。却是厢房边楼梯下安着一张小床,一张小凳子,别无其它用品。又跟着四喜去库房领了一床棉絮一领草席来,四喜在帮他铺床时又重重的讲了诸般规究。也不管张翼是否懂得,强行要他记下。 张翼哪懂这许多,一时间头大如麻。好在燕杰寻来了,大步进前,叫道:“床让四喜帮你铺,速速与我去谷场,演武去耍。” 武师徐师傅全名叫徐世富,父母指望着他能一世富贵,给果是学成好武艺,卖不了帝王家,只好沦为大户武师。他是个话不多的人,胳膊粗壮,膀大腰圆,腰间扣一条宽大牛皮带,燕杰说他拳脚功夫极为了得,往谷场一站,似尊铁塔似的。 张翼紧追着燕杰的脚步跑到谷场,燕杰一边快走一边脱衣,老远就对徐师傅喊话:“徐师傅,你快教些架式给他,等下我好与他对打。” 第4章 004:徐师傅的策略 徐师傅道:“练武要循序渐进,你天天蛮横着乱打,如何能精进?”一边让燕杰自拉架式走拳架,一边拉过张翼从肩摸到脚,点点头道:“身架子还不错。”扎个马步,让张翼照着蹲着别动,复下场纠正燕杰的拳架,说些拳理。 燕杰耍了两趟拳,见张翼还在那蹲着,便叫道:“师傅,那就是个傻子,你可别把他教的更傻了。”徐师傅笑着轻敲了一下燕杰的脑勺,笑道:“就你不肯用苦功,耐不得这样的水磨功夫,别笑他傻,就这久长的蹲着马步,在别的武师眼里可是个宝了。”说罢招手让张翼过来。 张翼人虽小,却是不傻,自然听懂了两人的说话,心想我不是才来么,哪敢不听话,腿早酸麻了。见武师向他招手,急忙站起,却是血气不畅,一下子立足不稳,摔了个嘴啃呢。燕杰哈哈大笑,徐师傅急忙上前扶起,帮着拍拍身上的泥巴,好在未见血。 徐师傅点点头,道:“你先活络下手脚,等下我教你走个拳。”等张翼抬手举脚的活动了一会,便拉开架势,一招一式的演给张翼学着,张翼有学的不对的,立马停下来纠正,教的极为用心,却是放任着燕杰舞刀弄剑的不怎么理会。 你道这徐师傅为何对张翼这么上心?只缘教师这碗饭不好吃。那燕杰是家里娇纵坏了的,虽好舞枪弄棒,却最是没有半点耐心,只学架势不修基础,仗着吃的好,力气大,把买来陪练的小子揍的哭爹喊娘便认为功夫有成了。 整日里惹事生非,接二连三的出麻烦,东家已是颇有不快意,这些天饭桌上的肉菜都少了一碗,再混下去,都要混到与长年们一起吃食了。 徐师傅对燕杰,说不得骂不得更是打不得,为了保住自己的好饭碗,只能动些别的脑筋。今日见张翼倒是个懂事的孩子,身架子也不错,尤其蹲着马步能吃苦,心中便起了念头,若是早早的教好了张翼,让燕杰吃两个苦头,事情或许有好转也不一定。 这样的念头一起,越想越有道理,细细的把一套拳路教了,见张翼学的认真,上手颇快,便笑着对燕杰道:“少爷,你这伴当不错,是个料子。” 燕杰停了手中单刀,哈哈大笑道:“我知道,他不怕痛。”说罢,冲上去一个肩撞将张翼撞倒在地,一脚重重的踩上张翼肚子,见张翼痛的似煮熟的虾米似的,方得意的叉着手,昂着脸问师傅:“是吧,你看都不掉眼泪的。” 徐师傅道:“你这样欺负他可不行,张翼才刚开练呢,给他十天半月的练,我教他两招跤法,能把你都摔了。” 燕杰哼哼两声,嫌弃道:“别吹牛,就他这小蓖虫也敢摔我?到时我打断他的腿骨。” 徐师傅道:“你若是输了怎么办?” 燕杰道:“我若是输了,我让娘亲给你每餐供好酒。” 徐师傅道:“酒就算了,你若输了,得听我话,我让练什么就练什么。” “依你依你。”燕杰心想我每天练,还能打不过新来的瘦小子不成?一只手就够了。 这里赌约一定,徐师傅让两人自个练着,捡起外套披在身上,却是回家里向东家汇报教学思路去了。庆公知道自家儿子心气的,心想若有个同龄人杀杀儿子的心气也好,便道:“徐师傅的法子好是好,可莫要伤了杰儿才好。” 徐师傅道:“东翁放心,张翼只教他闪躲招架之术,顶多再来两手摔跤的法子,不会伤了少爷的。”两人又商量了片刻,徐师傅告辞出门。 复回谷场,见燕杰在腾挪着耍着剑术,张翼在边上拍手叫好。连忙喊停,对二人道:“我方才与东翁说好了,东翁也是这个意思,张翼你若能打赢了少爷一次,才是正式的书僮,否则哪来哪回。” 看燕杰嘴角翘着,又补充道:“东翁又说了,若是你输了,要罚抄书三千字呢。” 燕杰道:“这不是要我老命么,你若是一般教法,我怎么会输,你可不能给张翼开小灶。” 徐师傅道;“我只在你练武时教他站桩,练拳,教他拆招十招以上都算为师作弊。” 燕杰道:“好,今日累了,且先歇着,明天开始算,十天后我要让张翼爬着出门。”说完,气哼哼的走了。 张翼一脸懵懂,心想还有这样的傻子的,要我来就是打赢少爷?他家大人怎么不揍他呢?正想着事呢,徐师傅过来拍拍他的肩道:“好好练,今天教的脑子里多过几遍,你那房里狭小,但蹲个马步却是可以的,想要赢了少爷,诀窍全在那马步上呢,好好练,给为师争口气。” 张翼点点头,跟着徐师傅一前一后的进家门。婢子四喜在门房那候着,见张翼回来了,便领着他在家里四处认了门,哪里是茅房,哪里是浴房,哪里可以洗衣,哪里吃饭,哪里可以去得,哪里不进去,夜里何时点灯,早上几更起来详尽的说了一番,张翼只是感谢,不停的四喜姐叫着,倒让四喜有了几分好感。 张翼记得寡妇春的教导,说富贵人家顶要紧的是干净,便回房里取了刚领的面巾,来到浴房一看却是无水,便去灶房想借个水桶,胖厨娘正在煮笋块,一大锅腾腾的冒着热气。见张翼想借水桶,没好气的道:“水桶的水都是用来吃用的,你要桶作啥?” 张翼说洗澡,厨娘道:“天光还早,大人在田里还没收工呢,现在没热水。”张翼说我不用热水,冷水不怕。厨娘哈哈笑道:“你不怕冷就在这水栈头上接水洗好了,这么小小的萝卜条谁要看你呀。” 张翼就把衣服脱了,凑到水栈头下,任那泉水冲头而下,机灵灵的打个冷颤,把头发身子用手胡乱搓着,正闭着眼乱动,忽有大手按住他的头,有皂角涂抹过来,听声音是胖厨娘,只听她一边揉着张翼的头发,一边道:“这么多癞子,好在都没烂,虱子倒是没有,用石灰水泡过了?” 张翼点点头,又听厨娘道:“也是个可怜的娃,一身排骨头,却要来吃苦。” 张翼在厨娘帮助下洗好澡,对厨娘道:“谢谢婶婶好人。”胖厨娘一巴掌打在张翼的屁股上,笑骂:“就是个小马屁精。”待到张翼穿好衣服,胖厨娘又从灶上铲了半碗笋块,让张翼美滋滋的吃了方才回屋。 张翼回到楼梯下的房里,惬意的在床上滚了三滚,想起徐师的叮嘱,便用功的蹲起马步,痛了歇,歇了练,听隔壁下厅有人声响起,知道长年帮工们回来吃晚饭了,便跑去灶房候吃。现在的他属于内房的人,与婢子们一起灶下吃。 胖厨娘见他来了,便道:“还早着呢,老爷姨娘们才开吃,你帮哑巴伯伯烧着火,让他喝口酒先,等四喜她们来了,有好吃的给你留着。”张翼大喜,老老实实在的灶下添着火。 烧火工是个哑巴,见张翼来接手,咧着嘴无声的笑了笑,把张翼抢进怀里,一把脱下裤子,照着屁股蛋上轻轻的拍了两巴掌,方去壁橱里端出一碗炒豆子,酒坛里打出一提老酒,坐在小方桌前慢慢的品着。 等了许久时间,小嫚与四喜端着食盘回来了,盘里是内院老爷姨娘吃剩的饭菜,胖厨娘又从壁橱里端出二个菜来,招呼张翼吃饭。 张翼连忙狗腿的端碗打饭,齐整整的打好五碗饭,等着去洗手的小嫚四喜一起吃。两婢女洗完手回来,笑嘻嘻的一人捏了一把张翼的脸蛋,笑道:“还是这个机灵鬼懂事。” 这一顿饭一吃,张翼算是融入了内宅的佣人圈子,婶子姐姐的叫着,反正不用本钱,还能偶尔换来一块肉吃,却是快意非凡。 第5章 005:下人怎可逞能 徐师傅是个说话算话的人,一连几天,只是按部就班的教拳,燕杰兴致高就多练一会,没兴趣了就少练一趟。至于张翼,只是让他蹲马步,练拳架,教两个肤浅的拳理也是在燕杰当面,给燕杰教剑法,讲拳理时也不避着张翼。 好在燕杰对舞枪弄棒的兴趣颇大,张翼名为书僮,却是墨也没磨过一次的,只是陪着燕杰练武来耍,整日里在谷场练着,进步颇大。 这燕杰心气高,有徐师傅的话语在先,总觉得当下就揍他有些胜之不武,耐着性子要等上十天好开揍,有时见张翼拳法错了或是步子乱了,还忍不住要纠正一番,俨然是个小师傅的样子。 如是这般,七天后徐师傅简单的教张翼拆了两招摔法。又让燕杰照比着和张翼拆架了一翻,等两人都懂明白了就收了工,只让张翼自个练去。 到第十天,当着燕杰的面交待张翼道:“少爷的功夫日益精进,当下还是控不住力的时候,你要想着法子避开,有机会就用那两招摔法赢了少爷。”顿了顿,担心张翼胆怯,又道:“你若赢不了,今天就扫地出门了,还得回山上去讨饭吃。” 燕杰哈哈大笑,紧了紧腰带,对张翼喊道:“快来,快来,我要把你屎都打出来。” 张翼一听要扫地出门,心就慌了,在这里吃的好,睡的好,哪能就这样回去呢,虽说人小缺心眼,但白眼受多了也遭罪,王家村里可是再也不想回去了。 当下鼓起勇气下场,才摆个起手势,又飞速的退了回来。燕杰正要破口大骂,却见张翼把衣服剥了,只留一件短裤叉子,原来是舍不得那套旧裳裤呢。燕杰好气又好笑,一个“上步冲拳”就打将过来。 张翼只是避退,不与燕杰缠打,燕杰打到东,他就退向西,仗着身形灵活,东跳西跑。燕杰连着几记招式都落了空,白费了大把力气,心中烦燥,怒道:“你再躲,我立马让你滚出门去。” 张翼只得停下步子,硬接硬挡了燕杰的几记重拳,着实疼痛。紧接着又中一拳,却是打中了鼻子,一股辛酸劲直冲脑门,刷的一下泪水止不住就流了出来。 张翼用手堵着鼻孔,防止鼻血流下来,下巴又一阵火辣辣痛起来,却是又中了一记勾拳,舌头都咬破了。 紧接着下腹又中一拳,张翼痛的身子都佝了起来,迎面又是一腿踢来,张翼连忙双手护脸,冷不防胯下传来钻心的涨痛,张翼大叫一声:“我蛋破了。”再也不管不顾,一把抄起燕杰的左脚,一个肩撞,将燕杰摔倒在地。 张翼得势不饶人,整个人欺压下去,双手捉住双手,双脚缠住双脚,狠狠的一个头槌敲在燕杰的鼻子上,又一个头槌击下去,张开白森森的牙齿,就要去咬耳朵。燕杰大惧,哇的一下就哭了起来。 徐师傅急忙跃过来分开二人,燕杰滚身爬起,一摸鼻子,摸了满手鲜血,燕杰又惊又怒,跑到角落里操起一把单刀,哭叫道:“我要杀了他。” 徐师傅探手夺过单刀,大喝一声道:“男子汉,大丈夫,哭哭啼啼的算什么好汉。”燕杰一愣,一脸不可置信的样子,道:“你帮他?你帮他,我都出血了你帮他,他要咬我你也帮他……哇……”话没说完就哇哇哭着跑去找母亲了。 徐师傅无耐的摇摇头,从口袋里抽出一张草纸,团成两个纸团子,塞住张翼的鼻子,示意他仰着头,脱了张翼的裤子看了看,就把石头上的衣物取了,披在张翼的肩上,拍拍肩膀,道:“你先回房去。” 少爷被打了,这可是了不得的大事,一时间内宅里的女人个个紧张失措,姨娘招娣更是哭的心肝儿痛,直到老爷从田里回来,方才镇住了场子。 庆公看看儿子的伤势,只是鼻子撞出血了,没伤骨头没破相,心中便落下了石头,先朝一脸无耐的徐师傅摆摆手,方对妻子说道:“你母子别哭了,不就一点鼻头血么。我以为阿杰是有本事的,原来是一点痛都吃不起的。” 燕杰不服气道:“那小乞儿竟然敢打我……我要打死他。” “你不是和他比试来着的么,偶然被打一两拳有什么要紧。” “我是少爷,他是下人,他就不该打我。” “哦,原来以前的水哥儿,阿南他们都是打不还手的呀,我以为是你技高一筹呢。”庆公道:“他们折胳膊断腿的,就不痛么?” “我……”燕杰无语了,早先打伤了人,心中本就有些担心,但都被母亲用银子摆平了,渐渐的便觉得没什么大不了的,今日被父亲这么一问,心中却是忐忑起来。 庆公看看两眼红肿的招娣,又看看鼻涕眼泪满脸花的儿子,长叹一口气道:“从来慈母多败儿,果然是有道理,今日正巧遇上这样的事情,也好,杰儿与为父来一趟。” 招娣恐慌慌的问:“老爷,你要带杰儿去哪?” “香火厅。” 招娣还要说什么,被老爷一声冷哼堵回了,只好眼巴巴的看着儿子被拖着袖子走了。一时愤恨起来,转身就招呼许伯,把张翼脱光身子吊到牛栏去,嘴里塞了抹布,狠抽了三十鞭子。 徐师傅想挡劝一下,几次想开口,话到嘴边又咽了下去,眼睁睁的看着张翼身上一道道血印加上去,痛的呜呜惨叫。 招娣见张翼全身血糊赤拉的,方觉解了一口气,招呼大家散了,自回屋去。只留张翼一人孤零零的吊着。 张翼痛的死去活来,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说好的比武,他打我那么痛就应该的么,我只敲他一下鼻子,就要往死里打我,都是坏人。”心里用山野俚语怒骂一通,连带着徐师傅也骂进去。 等半天也不见有人将他放下来,心中怒气渐渐伏下去,全身火辣辣的痛感却此起彼伏的阵阵涌来,眼泪刷啦啦的就冒出来了。 张翼觉得流泪太丢人,就仰着头,努心不让泪水出来。迷糊糊的看着牛栏上的茅草顶,就觉得该放把火将这屋子烧了才好,又觉得挨打的这么痛,要偷跑回家去,把这牛全偷走,让那妖精女人哭爹喊娘去。 想想又觉的有些不妥当,偷东西不好,放火烧屋也不好,该去山上砍一颗漆皮树来,把脏东西弹到那妖精女人脸上,让她肿成猪头样方好。这般想了一会,觉得有趣,不自觉的笑了出来。 “你笑什么?” 张翼忙低头一看,却是燕杰不知什么时候跑过来了。也不知他老子是怎么教训他的,哭哭涕涕的样子不见了,又恢复到以前趾高气昂的样子。只见他一指点出,大笑道:“你哭了。” 张翼嘴里塞着抹布说不出话,心中却骂:“你才哭呢,你全家都哭了,哭死人呢,恶鬼让你晚上尿尿掉茅坑。” 燕杰见张翼白着眼不应声,便道:“你打了我,我妈也打了你,我们算扯平了,你要是同意呢,我就放你下来请你吃莓子。” 张翼心想,莓子有什么好吃的,你要请我吃鸡腿我就同意。脑子这般想着,头却不听使唤的点了点头。 燕杰哈哈一笑,一抽拴在桩子上的活结,“扑通”一声将张翼摔下地来,张翼冷不及妨,痛的眼泪又不争气的涌将出来。几下急挣,松脱缠手的麻绳,就要抹眼泪。 有只大手伸出来挡住了,紧接着一条毯子罩过来,身子被打横抱起,张翼看到徐师傅的一双浓眉,心气一松,就觉得眼皮有千斤重,迷糊间一合,却是什么也不知道了。 第6章 006:原来你是个饭桶 待到张翼醒来,已是夜里,一灯如豆,照着屋内。张翼看明白是趴睡在自己的床上,手肘撑着要起来,却觉得身体有千斤重,稍一用力,牵扯身上伤口,一阵痛楚传来,张翼忍不住“啊哟”叫了起来。 有只温热的大手在肩膀按下,徐师傅的声音响起:“你醒了,不要乱动,我给你抹了伤药,正结疤呢,你一动,伤口就挣裂了。” 张翼就不动了,却闻到了一股香气,肚子不自禁的咕咕响起,就说:“我饿。” “葱花馒头,哑巴方前送来的。”一个蓝边大碗凑到张翼面前,里面有四个胖大的馒头,徐师傅说:“就趴着吃吧,吃了好有力气再睡。” 张翼狼吞虎咽的吃了,徐师傅又递过来一碗水喝了,拍拍张翼的脑勺道:“莫要有怨气,当下人要有当下人的觉悟。却不可应此而生怨念,那样只会害了你自己。” 见张翼迟迟捂捂的应了声,知其心中还有怨气,顿了顿又道:“日后要感谢许伯,全靠他手下留劲呢。”便叹口气出去了。 张翼看着那一点灯光,发了半天呆,想着奶奶去世后所受的各种各样的委曲,眼泪不争气的又要涌出,忙用劲的抹了,艰难的爬起,鼓气吹息了油灯,于黑暗中听着此起彼伏的蛙鸣,静静的睁着眼睛。 第二天一早,四喜来看张翼,见无大碍,便道:“老爷说了,你这几天只管歇着,身子养好了再说。这是姨娘给你的糕点,姨娘说,打你是为你好。” 张翼点点头,缓缓起床,挨着痛,一步一移的去灶下寻早点吃,胖厨娘见四下无人,快速的打了个蛋花粥,让张翼坐在洗衣池上吃了。 张翼吃了饭,却是不走,赖在灶下帮哑巴伯烧火,只觉得见着胖厨娘忙碌的样子,哑巴伯佝偻的背影,有说不出的温暖。 如此过了七八天,内院忽然传来鸡飞狗跳的声音,一顿吵闹。正疑惑间,四喜进了灶房叫张翼,说少爷找。 这时张翼身子已好了大半,痛是不怎么痛了,只是痒的很,正坐在洗衣池上小心的扒腿上的血痂。听到叫声,连忙放下裤腿跟着四喜去了。 进了内院,燕杰正在天井边大呼小叫,见张翼来了,便叉着手叫道:“你身上的痛好了没?”张翼摇摇头,道:“还痛。” 燕杰说:“气死我了,我不管,你明天鸡叫头遍就在这候着,陪我去上学。还有,等你不痛了,告诉我一声,我要用力的打你肚子三拳,否则我还让许伯用鞭子抽你。” 张翼低声说了个“是”字,便回屋去了。吃晚饭的时候才从四喜嘴里知道事由,原来是朱夫子的病大好了,派人传了讯,明天继续讲学。燕杰少爷荒了近一个月的学业,怕夫子抽问,临时要抱佛脚,急怒之下才闹出这般动静来。 说完又细细的将学堂的规究说与张翼听,让记住了明天好按章办事,饭后又抱了一套半新旧的衣物来,却是给张翼明天穿着的。 第二天一早,鸡叫头遍,夜色还漆黑一片,张翼就起床了,匆忙去灶房外接了水洗脸,跑去东厢房外候着。候人是件无聊的事,静悄悄的天井里只有他一人,张翼便蹲起马步,坚持坚持再坚持,如是三番五次,晨光大亮了厢房内才有动静,张翼问一声:“少爷。”里面传来迷糊的应答声。 不一会四喜扭着套换洗衣服开了厢房门,见张翼在,便让张翼去灶下打盆热水来,张翼连忙去了,不一会端着脸盆进来,听见四喜柔声的哄叫声和燕杰不耐烦的声音传来,不好意思进去,便在门外候着。 里面折腾了好一阵,收拾利落的燕杰方才被四喜搂抱着出来,见了张翼便眼睛一亮,扭着身子下了地,歪着脖子看了看张翼,道:“今天倒是挺生龙活虎的嘛,身上不痛了?” 张翼道:“现在没吃饭,痛的很,吃饱饭就不痛了。” 燕杰哈哈大笑道:“原来你是个饭桶。” 在四喜伺候下洗漱完,燕杰想了想又道:“我早饭可以吃五个鸡蛋,两大碗米粥。” 张翼道:“要是有鸡蛋,我可以吃二十个。” 燕杰不信,便叫道:“你吃给我看,吃不下就是小狗。”说完就吩咐四喜去煮鸡蛋。 四喜说不能闹了,要去学堂呢。燕杰只是不依,四喜只好嘴上应着,却是急冲冲的去回报姨奶奶去了。 招娣听说,猛得从床上坐起便要骂人,早已起身的庆公却摆摆手道:“让四喜去煮,鸡蛋家有,杰儿心气太强,哪怕在饭量上有人压他一压也是好的。” 四喜领命,便去灶下煮了,端到小厅来,见张翼正伺候着燕杰吃早饭,便轻轻的将半钵鸡蛋放在桌上。燕杰见了,道:“鸡蛋煮好了,你不吃完我用棍子抽你。” 张翼大喜,端个碗打了满满一碗粥来,站在桌角,取一个鸡蛋剥了,一口塞进嘴里,也不怕烫,两口吞下肚去,复又取个鸡蛋来剥,一连吃上四五个,端起米粥喝一口润润,又剥鸡蛋来吃。 一会儿功夫,桌上只留下三个鸡蛋,一碗米粥也喝完了,张翼摸摸肚子,打个饱嗝,又去打一碗粥来,就着鸡蛋三两口喝完,意犹未尽。直把燕杰看的目瞪口呆。 “你是饿痨鬼投胎呀!” 吃完早饭,两人去学堂,四喜把一大一小两个拎篮交给张翼,小的是笔墨纸砚和书籍,大的却是个食篮,装着两人的午饭。原来学堂在县城里,要驾车去,午饭却是不回家吃的。 赶车的是哑伯,早套好了牛车在门口等着。燕杰钻进车内,身子就歪在坐垫上,对张翼说:“到了再喊我,现在我要睡觉。” 张翼应了,把拎篮在车上放好,哑伯却不让他上车,按肚摇手示意他步行消食,张翼只好跟在车旁,看哑伯把鞭子在空中一甩,“啪”的一声响鞭,健牛拉着车缓缓迈步前行,忙紧走慢赶的跟了上去。 第7章 007:大肚能容 燕家村离城近,小半个时辰也就到了,哑伯轻车熟路的把车停在一个乌漆大门口,指指车内,示意张翼把少爷叫醒。 燕杰钻出车厢,开口问张翼:“你今天阿屎了没?”张翼摇摇头。 燕杰道:“你上午不能阿屎,否则中午不给饭你吃。”原来燕杰一直记挂着早上那一幕呢,终究小孩心性发作,给张翼下了个荒唐命令,率先进门去了。 张翼急忙拎着篮子跟上,先从食篮里取出用草皮纸包好的四色点心交给燕杰,这是燕杰看望老师的礼物,又向少爷确认了一下坐位,把书篮放到燕杰的书桌上,然后跑去后厨把两个食盒分别放进两个四方形的蒸笼里,把空篮子在檐下搭勾上挂好。这些都是四喜再三交待过的,不容有错。 做完这一切,张翼再跑回学舍,端着砚盘去窗台上的水壶里接了满满的一盘清水,要为少爷磨墨。 边上的有个早到的书僮见了,轻笑了一声,小声对张翼说,水太多了,两勺子足够了,说完,侧着砚盘让张翼看。 张翼脸红了一红,向那书僮道了谢,跑门口倒掉大半的水,执着墨,学那书僮,有模有样的磨着。 渐渐的学堂里人多了起来,先进来的都是书僮模样。张翼把墨磨好,元书纸铺好,又学那书僮的动作,把毛笔用嘴润了,撇的顺顺的,在笔架上摆好。 一切收拾完毕,书僮扯扯张翼的袖子,两人走出学堂,在院里看学员们聊天说话。这时两人才轻聊了起来,原来书僮叫金来,是黄家朝兴少爷的书僮。 不一会,朱夫子从里屋出来了,众学员连忙上前请安,人人奉上礼物,自有管家收着了。见礼毕,学员拥着夫子进学堂,开始上课了。而书僮们则一水的蹲在屋外墙角,静静的透过窗户听讲。 张翼蹲了一会,觉得难受,学舍里传来的乱七八糟的读书声好似魔音,听的人头脑发胀。便小声的问金来:“我们要一直在这蹲着么?” 金来道:“这里最能听清了,只能在这蹲着。” 张翼道:“又不是我们读书,为什么要听?听的我头晕。” 金来奇道:“你不听课当什么书僮,等回去少爷问你今天的教学,你怎么回话?” “啊!”张翼的下巴合不拢了,半晌道:“可这乱七八糟的,哪听的清呢。” 金来道:“现在是早读呢,等下夫子开讲了,就能听清了。” 张翼只好耐心蹲着,蹲久了便觉得屁股发胀,就想去茅房,才站起又被金来给拉住了,轻声道:“夫子上课时不许乱动。”。 张翼又想起少爷的吩咐,终是不敢迈开步子,复又蹲下熬着。结果越熬越是难受,把脸胀的通红。好在里面朱夫子终于开讲了,却是久未上课,说教个诗来添添韵意。只听朱夫子用与讲话完全不同的音调在念诗: 碧玉妆成一树高,万条垂下绿丝绦。 不知细叶谁裁出,二月春风似剪刀。 张翼的心思一下子就被吸引过去了,心想这朱夫子也不怎样嘛,怎么会是二月春风似剪刀呢,明明紫燕尾才象剪刀。 里面的朱夫子逐条逐句的讲着,张翼在外面逐条逐句的歪想着,竟然颇为有趣,不知不觉的胀意就散了。 过了许久,直到里屋传来“恭送先生”声,一众书僮呼啦啦的站起,个个躬着身子,目不斜视,张翼只好有样学样,只把眼睛盯着脚尖看。 夫子走了,少爷们便哄的一声闹开了,有兴冲冲聊天说话的,有急冲冲去茅房的,有尖叫的,有打闹的,乱成一气。 金来一拉张翼的袖子,说,一起去端吃食。张翼才省起到中午了,连忙随着金来去后厨腾腾热汽中找出自家饭食,用篮子装着,挽在手臂上,送到学舍。 学舍里,燕杰正满脸通红的歪着身子与一个胖子在扳手劲,周边围着一众少爷在胡喝乱叫。两人相持片刻,燕杰终于在一声大喝声中将对手扳到,甩着手,笑的喜气洋洋。 燕杰回头见张翼挽着食篮子在边上候着,便叫道:“壁虎虫,你别不服,我这还有一比,你敢不敢比。” 那绰号“壁虎虫”的胖子姓卞名虎,半大小子最好给人起绰号,被硬生生的安了个虫子,变成壁虎虫了,只听道:“有什么我不敢比的,别以为你手劲大,小爷我只是没吃早饭而已。” 燕杰笑道:“你没吃早饭,正好,我这伴当早上吃了二十个鸡蛋,两大碗粥,到现在还没阿过屎呢,你敢不敢和他比饭量?” 卞虎见张翼瘦小的板骨身子,一脸鄙视,道:“还二十个鸡蛋,他要能吃二十个,我就能吃四十个,你个野节虫骗人不脸红。” 张翼这才知道燕杰还有个这样的外号呢,正想着好笑,只听燕杰道:“你只说敢不敢比嘛,比输了我要在你脸上画乌龟。” “比,比,比……”一众少爷们两眼放光,兴高采烈。 壁虎虫吃逼不过,一拍桌子道:“比就比,比吃什么?” 燕杰道:“我知道你爱吃包子,我们把饭带到学堂前的丁三铺子里去吃,你俩就比吃包子,钱我来付,反正夫子要睡午觉的。” 一众少爷一听,更是起哄,架着卞虎当先就走,张翼一听说有包子吃,眼都发绿光了,小声问燕杰:“是肉的么?”燕杰笑道:“大肉包子,放开吃,只要赢了壁虎虫就好。”张翼一听,骨头都轻了三斤。 丁三包子铺就在学堂的斜对面,一众学员都是相熟的。学堂放学早,大人们还未到吃中饭的时辰,所以店里空落落的。 少爷们三五一群把桌子占定,空着中间的桌子,燕杰让丁三先抬两笼肉包子来。兴奋的站在凳子上拍着胸大叫:“这两笼用来比赛,其它的你们要吃随意,都算我帐上。” 卞虎有心不比,认为与一个下人比吃的丢份子,但同学们可不管,一众少爷只管“噢噢”起哄,只催两人快快比来。卞虎无耐,只好将一笼包子拉到面前,开始吃起来。 张翼早已馋的直咽口水,见卞虎吃了,便用目光向示意燕杰示意,燕杰道:“你看我干什么,快吃呀。” 张翼得到了确定答复,连忙双手齐探,一手抓两,嘴凑着包子,也不怕烫,一口半个,两口一个,眨眼工夫,四个包子下肚了,直吃的汁水直流。这边嘴里还在鼓着,那边双手又抓起四个包子来。三下五除二,一笼二十个大肉包子就不见了踪影。 对面的卞虎早停了不吃,只是目瞪口呆的看着张翼,见张翼探出手来,竟然又在自己那一笼里抓起四个来,卞虎猛的一推桌子,怒道:“这比什么,分明是饿死鬼投胎来着。” 燕杰环顾四周,见众同学一付见鬼似的表情,洋洋得意的叉着手道:“怎样,厉害吧。” 有同学道:“见鬼了,大家都不要劝,看看他倒底能吃多少个。” 燕杰正要响应,店东丁三过来一端蒸笼,道:“你们买了吃不打紧,要吃撑着我可吃不起官司,你们可不敢要他再吃了,要是再哄他吃,我告诉夫子去。” 众人这才哗然坐下,各自打开自带的吃食开始吃起来,偶尔也有同学叫着包子来吃,燕杰豪兴大发,只说随意,连带着那些伴当书僮都沾了光,一人分了两个肉包子。 张翼是没功夫伺候少爷了,他翻白着眼,仰头向天,努力的挺着肚子,双手叉腰不停的左右磨着,却是店东丁三怕他吃坏了,教的磨食办法。 众人吃饱,怕夫子寻着挨骂,又三三两两的回学堂去了。张翼挺着肚子把食具在篮子里放好,复到学堂门前,不停的来回走步消食,燕杰见他不停的打着饱咯,便问道:“要阿屎不?” 张翼想了想,点点头。燕杰童心又起,道:“那你去街外那柳树底下阿,我要看看你会阿出多少屎来。” 张翼便去了,蹲下去努力了半天,方提了裤子起身,远远候着的燕杰便捏着鼻子过来一看,噫道:“你真是个饿痨鬼出身,只阿出这么一节来。” 课后回家,把张翼的事当笑话说给母亲听,庆公在边上听见了,冷笑道:“你以为人人都似你这般吃好穿好的么?那张翼以前在山里能吃到什么,估计什么叫饱都不知道。” 燕杰就跑出去问张翼了,让张翼说些乡下的事,平日里吃些什么,结果听到乡下腌菜水都当宝时,忍不住打了个冷颤。 到了晚餐,燕杰见桌上有罐鸡汤,便拔拉出一块鸡脯肉放在边上,对四喜道:“这块肉留给张翼吃,他竟然说从来没吃过鸡肉,不知道鸡肉的味道呢。” 燕杰自个又挟个鸡腿在手,正要开吃,想想往日里都是母亲紧着挟给自己吃,今日也且让她一回,便把鸡腿塞到母亲碗里,想想只给让给母亲有些不妥当,又挟了个鸡爪子递给父亲。然后自叨了根鸡翅吃着,半晌没听见动静,抬头一看,只见母亲泪眼婆娑,老父满脸欣慰。 燕杰撇撇嘴,心想,不就是让了个鸡腿么,需要这样? 第8章 008:两只天牛惹出的祸事 经过和张翼的这一次荒唐的赌吃,不知疾苦为何物的少爷竟然知道孝敬了,老爷夫人高兴之余,连带着张翼在这家里受欢迎起来,不说与燕杰的关系提升了一大截,就立夏日招娣给燕杰做夏衫时,竟然扯出数尺细棉布来,让小嫚帮着张翼做了两件短袖褂子。 当然,张翼是不会多想的,他只要有吃有穿就行。 唯有徐师傅反而好象对他不喜欢了,教学极严。傍晚练拳脚时,少爷可以打拳耍剑,舞枪弄棒的,威风凛凛,徐师傅对待少爷是每天换着花样来。但一转身面对张翼,却只是蹲马步,打拳架,翻来倒去就这两样,打的不好还要小心鞭子。 张翼的好日子过了一个月不到,苦日子又来了。 却是少爷在学堂规矩了十天半月,忍不住又调皮了,开始惹事生非,动不动就打架,反正没人打的过他。 结果回来挨训的是少爷,挨打的却是张翼,身上的鞭伤几乎从未断过。好在一般都是许伯执行惩罚,下手有分寸,鞭花抽着响,却是痛皮不伤骨。 不过对张翼来说,这是神仙过的日子了,而且顺带着还能识两字。 一年时间很快过去,又到夏初农夫忙着插秧时。 这天一早,燕杰在上学路上捉得两只极为雄壮的天牛,那天牛通体漆黑如墨,从头到尾足有三寸来长,甲壳坚硬,两把长长的锷钳锐利如刀,挺胸舞钳,极为雄壮。 燕杰很是喜爱,当下便唤了张翼上车,两人各捉一只,让天牛互钳打架玩。到了学堂,燕杰尤未玩尽兴,张翼却是不玩了,忙着为少爷研墨铺纸。 燕杰就捉着天牛向黄朝兴吹牛,说这两只天牛如何的猛,甲壳多硬。黄朝兴道:“哪有多硬,我只用书这么一拍,它若不死,我输桃子你吃。” 燕杰便将右手的天牛放在书桌上,道:“好,你拍,决计拍不死它。” 黄朝兴就抓起一本书来,重重的拍打下去,那天牛“啪”的一声响,壳破身残,汁液四溅,却是立马被拍死了。 燕杰心痛,持着左手的天牛就凑到黄朝兴的鼻子上,那天牛的铁钳张开,重重的一咬,钳住鼻子就不放松了。 黄朝兴痛叫一声,一手拨开天牛,一手挥起,冲着燕杰的鼻子就是一拳。 燕杰怒道:“你敢打我。”捉住对方的手,一个肩摔,将黄兴重重的摔在地上,抬起右脚,砰砰砰的在肚子上连踩三脚,尤不解恨,朝着黄朝兴的嘴巴又是重重一脚,顿时口破血流。 事发突然,等大家反应过来,黄朝兴已痛成煮熟的虾米一般,佝偻着躺在地上翻滚,连声音都叫不出来了。 张翼一把抢在自家少爷前面,挡住少爷的脚,叫道:“少爷快跑。”自己却和金来一起,抱着黄朝兴要扶他起来。 就在这时,朱夫子进来了,见状大怒,操起戒尺就在燕杰头上重重一记,怒喝道:“又在打闹,成何体统。” 蹲下看瘫在地上的黄朝兴,只见脸色暗黑,两眼发白,已是昏沉沉了。朱夫子大惊,连忙抱起,让长随背着去找医师。 转身见金来与张翼呆头鹅似的傻着,啪的一耳光打在张翼脸上,骂道:“你俩个,还不快去报与老爷知晓。”张翼与金来这才晃过神来,撒腿就跑,各自回家报讯去了。 张翼紧追快跑,在半路上追上哑伯,哑伯一听,扬起鞭子重重的抽打下去,健牛扬开四蹄就跑,张翼趴在牛车上,任那车子颠的七荤八素,心中却有莫大的恐慌压着,一张脸儿半点血色也无。 待到村头,正好遇上老爷在徐师傅陪同下指挥长年在田里干活,张翼大叫一声:“少爷把同学打了,眼睛都翻过去了。” 燕庆端着的紫砂壶就“啪”的一声掉在地上摔了个粉碎。冲到车前,抓起张翼先扇了两耳光,方才一屁股坐在车上,叫道:“徐师傅跟我走。” 等张翼领着老爷到学堂,发现已是人去堂空,只有一个老苍头在扫地,一问方知学员们都放假了,夫子与燕杰都去了医馆。 一行人火急火燎的赶去医馆,老远就听到哭哭涕涕的声音,燕庆心就慌了,一个劲的催着:“快快快……”,待到医馆门前,只见朱夫子老鹰护小鸡似的护着燕杰,两个妇人号哭着张牙舞爪的要去揪燕杰。 燕庆大喊一声:“住手。”便腾的一下跳下车来,徐师傅身手更快,手在车栏板上一按,身子如老鹰般飞跃而起,空中一个空翻,落在夫子面前,一把扯过燕杰少爷,护在身后。 那两妇人见空中落下个铁塔似的汉子来,猛吓了一跳,愣了愣,往地上一倒,痛哭道:“我不活了,儿子没了,我不活了,小畜生偿命来……” 燕庆胆战心惊,颤着手向夫子施礼:“夫子,却不知什么情况?” 朱夫子一脸悲痛,摇头道:“医师方才传话出来,伤了肝胃,已用不得药,让把孩子抱回去。” 正说着,馆里出来两人,当先一个四十来岁的汉子,手里打横抱着一个孩子,一脸悲戚。燕庆认得,这正是黄家家主黄伦。 那黄伦一见燕杰,咬牙切齿道:“恶贱之徒,养的好儿子,今日要你儿来垫棺材。” 燕庆惊的六神无主,唯唯喏喏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街上有七八个汉子朝着这边急赶而来,黄伦看到,正是自家兄弟、长年,便喊道:“快快捉住这几人,冤有头,债有主,莫让他们跑了。” 众汉子一拥过来,不由分说,就要来扳燕庆,徐师傅横臂挡住一人,喝道:“尔敢。” 燕庆慌忙陪罪道:“莫要动粗,万事有商量,我等跟着走。”黄伦冷哼一声,腾出脚来,重重的先踢了燕庆一脚,方才喝道:“带走。” 一群人押着燕家父子到了黄家,黄伦下令将人绑在柱子上,徐师傅空有一身武功,此时也发作不得,只好任着他们绑了。 黄伦抱着儿子,坐在上厅,眼见儿子进气少出气多,立马就要不行了,心中痛如刀割。只不停的把手抚着儿子的肚子。流着泪安排下人去买棺木,这边又吩咐下人卸了厢房的门板,腾着地方。 黄家太太路上还哭哭涕涕的,一听老爷这般安排,哭一声“我的儿呀……”便晕了过去,被两丫环手忙脚乱的抬进后宅去。 张翼与哑伯绑在一起,虽有哑伯一手牵着他,但身子还是止不住发抖,眼见对面柱子上的少爷尿了一地湿,张翼也觉得自己便意绵绵,随时要撒出来。 时间一分一秒的过去,在黄老爷要吃人的眼神压迫下,谁也不敢说话,连大气也不敢喘,只几个忙碌厢房的下人轻手轻脚的在搬着东西。也不知过了多久,只听上厅黄老爷长叹一口气,哑声吩咐:“给少爷更衣。” 第9章 009:活填棺材小命休 “给少爷更衣。” 黄老爷此言一出,后院里便传来惊天动地的哭声。燕庆更是心惊胆颤,满脸惨白,隔着老远都能听到他牙齿打颤的咯咯声。 管家流着泪,从老爷手里接过少爷,小心的平放在门板上,一件件的把衣服脱了,见少爷肚子上铁乌色一片,再也忍不住,冲老爷一磕头,哭叫道:“要那杀千刀的狠心畜生垫棺材呀……老爷!” 燕庆惊恐的抬起头来,道:“莫伤我儿,莫伤我儿,小老儿愿献良田一百亩,白银二百两,只求高抬贵手。” 黄老爷抬起脚来朝着燕庆脸上就是重重一踹,怒道:“我给你良田千亩,白银千两,你还我儿子性命来。” “错在犬子,但他还不懂事,只求黄老爷高抬贵手,我愿将手中二百亩良田尽献,只求黄老爷怜我老来独子,呜呜呜……黄老爷,饶我犬儿一命呀!”燕庆和着血把脱落的门牙吞下,哭哭泣泣的哀求。 “哼!”黄伦怒道:“田产我有,我只要有人给我儿子偿命。” 听话听音,燕庆一听,知道黄伦心动了,喜出望外,连忙道:“我儿平日实是乖巧,全是张翼这奴才惹事生非,该让他来偿命。” 黄伦道:“三百亩田契,五百两白银,日头下山前就要送来,否则还要拿你儿子来垫棺材。” “依,依,都依你。” 垫棺材,就是把活人垫在棺材底给死人陪葬。时人迷信,大抵是横死之人要有人偿命陪葬,这样死者就不用受地府酷刑吃苦,可以直接转世投胎为人,所有罪罚都由陪葬者代受。 黄朝兴少爷已经抹洗了身子,换好大红寿衣,躺放在门板上,口衔铜钿,面盖黄纸。 门板下的长命灯发着幽暗的光芒,于人群挤拥的大厅里平添一股诡异的死亡气息。 燕家父子一脸惨白,浑身发颤,被黄家人的推捅着朝着死人跪下,披麻带孝,不停的折着黄纸烧着,徐师傅也松了绑,蹲在边上帮少爷的忙。 哑巴被放回去送信了,柱上独留张翼一人捆着。 一副乌漆棺材从门外抬进来,用条凳在厢房里头架好,一个头上系着草绳的中年汉子细细的在棺材里铺着石灰、木炭。 张翼知道,这人是“棺材头”,抬死人杠的八仙之首。只见他铺好木炭,又一床床的大被衻子铺将上去,垫压结实了,走过来解开张翼的绑绳,让张翼就着铜脸盆里的水洗脸。 张翼懵懵懂懂,听话的洗了脸。棺材头示意他把衣服脱了,拿过一件大红衣服让他换上。 张翼这才反应过来,号叫一声,光着腚拨腿就跑。 边上早有下人守着呢,一把揪住,张翼手足乱舞,一时间凭空生出好大力气来,两个大汉竟然按压不住,又扑过来两个汉子,方才四手四脚的捉住抬起。 张翼身在半空,拼命的扭着身子,口中大叫,却是不济一点事,屎尿都吓得奔泄出来。 棺材头笑道:“如此倒也少省事了。”用根麻绳虚勒着张翼的脖子,先在嘴里塞进去一团布巾,就着擦过黄家少爷的浴水,哗啦啦的将张翼冲洗了一番,披上大红寿衣,在张翼背上插一根竹杆子,用麻绳紧紧的一圈圈绕着将张翼捆粽子似的绑好,唤个下手,一头一脚的抬着放进棺材里。 张翼惊惧的魂飞魄散,口不能张,手不能动,眼睁睁的看着棺材头用张红纸将自己的头罩着,只能“呜呜”的叫着。 只听棺外有人讲话:“要不要淋酒?” “不用,且先这样罩着先,等到了晚上入棺封盖时,棺材板一盖,天煞地煞在此一煞——唉,也是怨孽,能多活一会是一会吧。” 棺材头一边和同伴说着话,一边拍拍棺材,道:“别乱叫,还可以多活一会,也别撒尿,不然石灰烧起来莫要怨我。” 张翼就不敢了,屏气凝神,一点动静也不敢发出,心中却是盼望着徐师傅、哑伯、老爷能把他给救出去。却不知老爷少爷们自个儿还跪在死人面前瑟瑟发抖呢,至于徐师傅,那更是有心无力。 也不知过了多久,张翼听到众多脚步声过来,有人念一声:“阿弥陀佛。”又有人问:“黄豆,叫你去央道士,你怎么请个和尚过来。” 只听那叫黄豆的道:“好叫老爷得知,清虚观的老道士都病的下不了床了,正好在路上遇到这位大和尚,据说是念经超渡十分在行的。” 又听那黄老爷道:“既然如此,请大和尚好好为小儿超渡。” 那和尚就喧一声佛号,指挥着众人布置场地,一时忙忙碌碌喧杂声四起,好一通忙活后,又“呜呜呜”的吹起法锣,接着摇起召魂铃,叮叮当当的一阵乱响,然后又是一通低沉难懂的冗长经文。 法螺吹起的时候,张翼觉的脑袋昏沉沉的,待到召魂铃一响,张翼的头就疼痛了起来,起先是涨痛,后来是裂痛,仿佛是有双无形的手要把他的脑壳硬掰开来。 这样的痛楚是从来没有过的,比皮鞭暴打还要痛十倍,百倍。 他想大叫,喊不出音,想扭动身子来分散痛苦,可怎么用劲也动不了分毫。偏偏还晕不过去,那和尚呤唱的经文一个音节一个音节的不停的促使他清晰的承受裂骨的痛楚。 也不知过了多久,他在万般痛楚中感觉自己的脑顶裂了一条缝,尤如知了破壳。有一丝黑色的气流冲了出来,吹开了盖在脸上的红纸,那红纸轻飘飘的翻了个身,诡异的自动缩卷着,最后团成一束红光。 张翼分明看到了那红光欢喜的一笑,如一条红色的小蛇直冲下来,欢快的钻进了脑缝里,东突西撞的,将整个脑髓打碎打散,绞染的赤红。 红光从脑海里溢出来,顺着脑门、鼻子、胸膛顺流而下,渐渐的将整个身子都涂染的赤红。痛楚不知何时消失了,麻痒却四散的生发出来,浑身似有百千万只小虫在撕咬,越来越痒,越来越难忍,越来越钻心。 张翼忍不住大叫“杀了我吧”,身子一用劲,猛的坐了起来。 身上麻绳寸断。 第10章 010:劫后余生天地阔 “怎么回事?” “来人呐,八仙人呢?快快……” 厅中的众人原本都规规究究的看和尚念经,冷不妨被一声大叫惊着了,待举目看去时,只见棺材里猛的坐起一个红衣人,满脸发紫,双目通红,齐齐大吃一惊。 “阿弥陀佛。这是怎么回事?”一个须发皆白的老和尚一个健步窜了过来,一把抓住张翼的肩膀。 “他家少爷坏了我们家少爷,要他偿命呢。”棺材头急急忙忙的过来,指挥着手下要来压绑张翼。“这个老和尚你就不要管了,好好念你的经,吉时快到了,还要入材封棺呢。” “阿弥陀佛。救人一命,胜造七节浮屠,这小儿如此年少,怎可用来填棺材,求施主放他一条生路吧。” “你这大和尚,少来多管闲事,好好念经吧,不然,乱棒打出。” “请施主三思,活人陪葬总是不好,有伤阴德,还请放过这小儿。” “如此多的废话,打他。” “既然如此,贫僧少不得要做金刚怒了。”手上一用力,抓住还在发呆的张翼,一把就提了起来,护在身后。 “和尚好胆。”一众黄家人见这和尚竟然敢来坏事,愣一愣神的功夫,就有老拳挥来。 老和尚一手牵着张翼,一手轻挥广袖,冲上来的汉子莫不被扫的东倒西歪,又有人持了板凳木棍冲上来,和尚只用一只手,或招或架,凳折棍断,一时之间,竟然再无人敢上前来。 黄伦坐在上厅,大喊一声:“燕庆老贼,若是走脱了这和尚,我还要拿你儿子抵命。” 燕庆一把护住儿子,对徐师傅骂道:“你个吃白食的东西,还不快上。” 徐师傅老脸一红,连忙站起,对老和尚行了个江湖礼仪,道:“大和尚还请莫要掺和,快快放了张翼,他……他……只是个买来的小奴才,不值当大和尚出手。” “阿弥陀佛,佛主面前,众生平等。这小子又有何辜,尔等竟然要活活让他陪葬。看你也是习武之人,你的武德何在?侠义何存?” 徐师傅咬咬牙,心想,只你有侠义心肠,若不是哑巴办事太拖拉,到现在少爷都没换出去,我也早下手去救了,当下也只是两权相害取其轻罢了,总不得两个小的都陷在这里。当下东翁开口,又不得不应付,只好说一声“得罪了”,摆开拳架,铁手杀招如浪潮般涌将过来,看着威风凛凛,拳势如风,其实却无几分杀机。 老和尚一把抱起张翼,单手招架三五招,已明对手心意,当下更不迟疑,猛然间脚踢连环,于徐师傅拳头上一借力,身子腾空而起,竟是跃过屋脊,逃了出去。 众人发一声喊,连忙追出,门外却已不见踪影。此时已是月上柳梢头,家家户户都在忙着炊烟,街上没有什么行人,天光又暗,众人四散盲目的追了一阵,只好垂头丧气的回了。 且说张翼被老和尚抱着,直如腾云驾雾一般,劫后余生,心中欢喜无比,一双手紧紧的搂住老和尚的脖子,看树影屋顶如飞后退,只觉得天地竟然如此广阔。待到那雄伟的城墙也如安了轮子似的退去,忍不住高声大叫起来。 到得城外,老和尚的脚步才缓缓的停了下来。拍拍张翼的背,示意他下来,张翼乖巧的跳下地,立马就跪在地上磕起头来。 老和尚托住他,扶着起来,问了张翼家事,事情经过,张翼一五一十的说了。老和尚听罢,道:“你也真是个苦命的人,罢了,既然是无家可归的,就跟着我云游四方吧,你可愿意?” 张翼大喜,连忙应下。老和尚就在道旁找个干净石头坐下,从怀里掏出块面饼,掰了一半给张翼吃,张翼接过,却是不吃,只说要醒醒神。 因为他发现自己有点不一样了,具体有哪些变化却是不知,看看手,看看脚,摸摸屁股,没发现变化,又摸摸脑顶,根本没有缝儿,只好作罢。 “师父,我在棺材里做了个梦,你会解梦不?” “阿弥陀佛,梦由心生,所为解梦,皆是妄言。” 张翼瞧瞧眼前的老和尚,慈眉善目的,心里的一颗石头便松了下去,觉着安宁。便问了老人家的情况。 原来这和尚法号普济,在百丈寺出的家,却少坐禅听经,最喜云游四海,一年三百六十天,总有三百天在江湖上行走,化缘九州八府,游尽五岳三山。 普济为人疾恶如仇,好管不平事,江湖中人颇为崇敬。因他常年居无定所,累了就在各地十方丛林中的云水堂挂单小住,久而久之,得一雅号,叫“云水法师”。 “师父,当和尚是不是要剃光头?” “你还没入沙门,不用剃。” “还是帮我剃了吧,我忽然觉的这头发有些讨厌,剃了清爽。” 自此,张翼便剃了光头,做了老和尚的跟随。 直到三天后,张翼渐渐发现自己的身体有了变化,走路不觉累,不论师父走的快慢,自己都能跟的上。昨天还发现手劲也变大了,路过一个大湖,张翼一时兴起玩了一把投石,每次击出竟然都能飘出三四十个水花,好把自己吓一跳。师父也啧啧称奇,捏捏手脚,直说是练武好材料,拉的好筋骨。 张翼就把徐师傅教的拳法打了一遍,竟然拳出带风,呼呼作响,十分的刚猛有劲。 另外,似乎脑子也灵光了一些,嗯,也只能是似乎。 然而,改变最大的是肚子,最不能忍受的是——饿。经常才吃完就觉的饿,虽然以前也有过饿的经历,但都不如现在的难受,肚子里如钢刀般的刮着,片片的疼。师父不停的化缘,也填不饱自己的肚子。 普济也无耐了,说你前世真是饿痨鬼不成?到的最后,化缘来的食物顶不得饥,把普济身上的银子都花的一干二净。 第11章 011:昆鹏翱翔与九天 漠漠水田白鹭飞,阴阴夏木金蝉鸣。 普济带着张翼,只向着大路走,渴了饮口山泉,饿了村里化斋,困了野庙荒郊,张翼兴致勃勃,丝毫不觉的苦,就连那炎炎夏日晒在身上,也是十分的舒服。 这一日午后,两人来到了润州府,普济难顶当头烈日,便带着张翼去法华寺挂单休息。那法华寺在坊门街东头,墙内清幽墙外繁杂,正是一门两世界。 普济在前缓缓走,张翼在后慢慢跟,一双眼睛只盯着左右琳琅满目的商品可劲儿瞧。香甜的米糕、肥厚的粉肠散发着诱人的香气,又有饭馆正在煎炒带鱼,浓郁的香味隔窗飘来,张翼馋得差点儿把自个的舌头也吞将下去。 忽闻身后又有幽香袭来,张翼回头一看,却是个娇艳的女子,着一身蝉翼般薄的轻纱薄裳,桃花眼儿樱桃口,白玉胸脯水蛇腰。粉裙飘飘,走路似风摆杨柳;胸前巍巍,颤动着如怀揣玉兔。 张翼小手忍不住就想托将上去,一时间三魂去了二,七魄只余一。脚下似有吸力一般,再也挪不动步子。 那女子见一个屁大的小子被自己迷得呆头木脑,也觉好笑,手中罗帕一扬,骂声“呆子”,咯咯笑着拐进弄巷里去了。 普济回头看见,无耐的摇摇头,低声招呼了,张翼方醒过神来,小跑着跟了上去,一边走一边还不停的向后打望。 进了寺庙山门,知客僧性见是认得普济的,连忙迎了进去,欢喜道:“法师来的正好,文聪老施主也正在内,与家师问禅呢。” 普济道:“那真的是赶巧,文聪施主已有年头没见了,还请头前带路,我先问个讯再来办挂单。” 知客道:“法师无需客气,请随我来,啊,这位小师兄打扮倒是奇怪,身上穿的可是寿衣?” 普济道:“正是寿衣,一时未换,权且将就。” 戴夫子文聪公正与延庆大和尚在菩提树下品茗论茶,远远见到知客带着普济过来,笑道:“今日可是巧了,在这避个暑气,没想到竟然能遇上这头秃驴。” 当着和尚骂秃驴,普济也不生气,老远合什问讯。延庆大和尚口宣佛号,迎将过来,道:“师兄一向安好。” 普济道:“见过大和尚,近日双脚疲重,欲借宝刹歇歇脚力。” “师兄但住无妨,西边禅房正空着,有浓阴遮蔽,却是凉快,正好腾与师兄休息。”性见听师父如此说,心中明了,便告个退,下去安排了。 普济在石凳上坐下,与大和尚戴夫子说些话儿,张翼饥饿难耐,便小声的对师父说:“我饿。” 普济无耐,便对延庆道:“烦请师兄安排一下,我这小徒恐是得了饥慌病,一刻不食就喊饿的。” 延庆笑道:“无妨,这年纪正是长身体的时候,性明,你带这位小师兄去食寮用斋饭。” 戴夫子瞧着有趣,道:“和尚收的好徒儿。大热天的穿着大红寿衣,穿街走巷的,倒是拉风。” 普济笑道:“贫僧一直没遇着大方的施主,今日不合让我撞上你,两套僧衣鞋袜,就着落在你身上了。” 戴夫子笑道:“说个道理来,若果真有理,你将托钵举起,我投个二十两下去。” 普济就将张翼的身世说了,讲起自己如何从棺材里将他救起等等。延庆大和尚道:“阿弥陀佛,师兄立下大功德了,性明,你索性再去库房挑两套新衣来,给这位小师兄用,哦,师兄你这一身也颇为破旧了,一起换了好。” 普济连忙谢过,性明便拉着张翼下去了。 不一会,两人又回来了,张翼还洗了澡,头皮又用刮刀剃了一遍,青光透亮,身上着一件海青色僧衣,赤脚套着双多耳芒鞋,浑身上下透着精神。 性明道:“小师兄可厉害了,一人吃了一钵头的冷饭。” 普济道:“张翼,你要多谢大和尚。” 张翼连忙上前,双手合什拜谢了延庆大和尚,又谢过了戴夫子。戴夫子道:“老夫一个子儿也没掏,你谢我干什么。张翼,张翼,这名字倒也取得不错,老秃驴是你取的?你既然收了他做弟子,怎不赐他个法名?” 普济道:“他本就叫张翼,老衲虽然将他带在身边,但以老衲看来,张翼一颗心儿只在红尘中,却是与佛门无缘分的,所以就不取名了,叫张翼不是挺好的么。” 戴夫子“嗯”了一声,扬眉看了看张翼。 张翼心想,难道我这名字还有什么名堂?便将自己名字的来历情况说了。 “哦?”戴夫子轻拍着扇子,歪着头好看了一阵张翼,见其神情坚定,目光清澈,笑道:“你这秃驴师父是个烂好人,总是被人骗去,你这名儿与你的出身经历大相雷霆,却没想到竟然是道门中人为你所起,如此说来,也是你有福分。” 见张翼一脸懵懂,便自嘲一笑,对普济笑道:“是老夫着相了。” 普济笑道:“知道你深研姓名学说,今日赶巧,你既然说小徒的名好,索性你就赐他个表字吧,省得他长大后我再来央你。” “这可是你央我的。”戴夫子看着张翼,笑道:“张翼者,展翅高飞也,吾今赐你表字天行,望你今后如昆鹏翱翔与九天也。” “二位秃驴,你们看如何?” “妙!”普济延庆齐齐喝彩。普济见张翼一脸迷糊,喝道:“夫子为你赐字,还不跪下谢恩!” 张翼一听,连忙跪下磕头。 “一名二运三风水,吾今受你一礼也是应当,呶,这玩意儿你收着,算是老夫的见面礼吧。” 张翼连忙抬头接过,却是一块祥云玉佩,正不知如何是好,却听师父笑道:“这回夫子却是不小气,你就收着吧。” 张翼哪见过如此宝贝物什,连忙塞进怀里,猴急样子惹的众人大笑。 延庆和尚道:“这日头也快下山了,暑气还在,两位不如先去休息一会,沐浴更衣,晚间还在这里,老衲备个素席,请施主与师兄在此乘凉,如何?” 夫子笑道:“你这里的规矩过午不食,摆个桌儿,看着我一人吃喝,却是无趣的紧。” 延庆和尚道:“施主大驾光临,实是难得,今日我总得陪你喝杯素酒,况且普济师兄是不禁食的,你们当喝个痛快。” 夫子道:“如此方是爽意,喝酒,讲古,听经,大乐事也。” 说罢,众人散去,晚上性明又带着张翼去了食寮,让他与烧火道人一起用饭。见张翼就着午时剩菜又吃了两大钵米饭,暗自匝舌惊讶。 第12章 012:馒头山上馒头寺 张翼一个“鲤鱼打挺”在禅床上跃起,只觉精神抖擞,浑身充满力量。见师父和衣躺着,正目光炯烔的盯着他看。 便笑道:“师父,我睡好了,要去打拳。” 普济“嗯”了一声道:“你去吧。” 张翼道:“我那天看你的功夫好高明,要不你也教教我吧。” “为师的拳法也不高明,普通的很,只不过是个拳打千遍,其义自现的道理,懂点如何发力的而已,你那徐师傅我交过手,是个不错的武师——罢了,你认真的打一遍我看。” 张翼大喜,连忙提过师父的芒鞋,伺候老人家穿好,喜滋滋的来到院中。此时天还未亮,空中依旧繁星满天。好在云水寮中没有其它僧众,倒也不用担心会惊动他人。 张翼卯足精神,亮开架势,一招一式认真打出,自觉身轻拳猛,功力大进,打完收工,便有些得意洋洋。 普济道:“还没昨日在路边打的好。一味刚猛,一味求快,且发力不得拳理,你看你这一招‘魁星踢斗’,踢是踢出去了,却是没有半分力量,这就成花架子了。发力该是这样……” 师徒俩一个练一个教,直练到天光大亮。普济基本不管拳架,只是点拨发力枝巧,有些是徐师傅教过的,有些是张翼头一次听说,但不管是旧学新教,张翼依法施为后和之前相比都有云泥之别。 晨钟敲起后,张翼兴尤未尽,擦着满脸的汗水兴奋的道:“师父,改天教我一些绝招吧。” 普济笑笑:“什么是绝招,你一拳挥出去也是绝招,你会挨打也是绝招。” “会挨打也是绝招?” “你若是一拳打出只有二百斤力量,人家只是痛一下,你若是一拳打出去有千斤之力,再强的人也要骨折命销,这是不是绝招?人家用力打来,你不怕痛,皮都不红一下,那也是绝招。” “绝招就是你最拿手的。” “可我听少爷说,有许多武林大派,都有许多武林秘籍,得之就可无敌天下。” “秘不示人的,只不过是讨个‘出奇不意’的巧而已,任何招数套路,司空见惯了也就平常了。记住了,武学招式只是练武之用,真正的功夫还要靠实战得来,所谓乱拳打死老师傅,就是这个道理了。” “那好,长大了我遇到高手就一个个打过去。” “万万不可……”普济唬的白须乱颤,不停的摇手。 “为什么?” “唉,练武最重要的是强身健体,怎可一味争强好胜?你这想法永不可有,想一下都是罪过,对了,以后若是遇上‘止戈堂’的人,千万不要被诱惑了。”说到最后,普济一脸严肃。 “止戈堂是什么?” “一群只好打斗的疯子,他们以击倒对方为乐趣,伤人法子千奇百怪,千万不可惹上,否则就是体残命亡。” 张翼还想再问,普济威严的目光扫来,只好乖乖的跟在身后去洗漱用早饭。脑子里却把“止戈堂”三字紧紧的印记住了。 一顿早餐喝下半桶粥,饶是僧人们久习禅定,也惊的满室哗然。 性明上来见过,说是延庆大和尚有请,普济跟着进了方丈室,见戴夫子也在,正啊啊呜呜的打哈欠,看样子却是才从被窝里拖出来的。 “见过师兄。” “阿弥陀佛。一早请师兄来,是想与师兄商量一件事情。”延庆道:“今早馒头寺来人报讯,说是主持老和尚坐化了,要我这安排一位贤德大能去主持。” “可那馒头寺虽说历史悠久,终究是小寺,寺产浅薄,只有水田十二亩,两个烧火道人帮着糊口,故而问遍合寺上下,竟然无人愿去,所以想请师兄帮个忙。” “啊呀!师兄,我有何德何能,敢居主持之位,还请另选贤能。”普济连忙摆手。 “别人不乐意去,你老秃驴去却是正好,整日里东游西逛的,也该有个窝了。要想走动,树起打醮超渡的牌子,十里八乡四处忙着就是了。”戴夫子指指张翼,道:“你现在可不是一个人了,还有个饭桶尾巴吊着呢。” “为你这事,老夫最宝贵的回笼觉都没睡好,这次你就听延庆的,他终日里糊涂,唯这件事十分称吾心意。你若去当这个主持,老夫就舍了这个脸皮,回头叫上几个乡绅,一人三五亩的帮你添些寺产,好让你宽心生活。” 见普济还要推脱,戴夫子气的要执扇子敲他的脑壳子。 “秃驴呐,这般年纪,就不该再以筋骨为能了,云游四方,虽说能增益修为,但身子骨还是最要紧的。啊——延庆,你也莫和他商量了,商量个屁,你直接写好法贴,盖上法印,他去也得去,不去也得去。” 延庆大笑,真的到桌前欢欢喜喜的执笔具贴去了。 普济心里清楚,知是延庆用心帮衬自己,见两人上架子般的紧赶着他,内心自是十分承情,看看张翼一脸希翼的样子,想想自己年纪也确实老了,只好应了。 馒头寺在馒头山上。 润州城南三十里处,四周都是平野田地,唯独林林的一座孤山中间拱起,山势不高,喜在浑圆形如馒头,故称馒头山,又象个大肚皮,老辈人相传说弥勒佛的肚子。馒头寺就在这肚脐蒂略下方处,所以又有人称该寺为“济下寺”。 “纵有千年铁门槛,终须一个土馒头。这名字佛理虽深,但吾却是不喜,秃驴,如今你已是主持,就将这名改了吧。” “阿弥陀佛,此寺虽小,却也有百年历史,怎可因老衲而随意更改?馒头山上馒头寺,恰是正好不过。” 普济当主持,戴夫子开心,延庆大和尚开心,普济自己也满心喜悦,唯有张翼跟着师父来此住了三天,就拉着三天的苦脸。 “馒头山馒头山,可哪有馒头,就只有稀粥与腌菜。” “你这小猢狲就不要在背后嘀咕了,老夫今日给你们送香油钱来了,让你餐餐管饱。”戴夫子没好气的在张翼光头上重重一拍,从袖子里掏出一叠纸张递给普济。 “老夫说到做到,七个乡绅一起凑的份子,水田二十三亩,坡地十五亩,白银五十两,以贺秃驴荣升主持宝座——啊,回头功德碑上可要大大的写上老夫的名字。” “阿弥陀佛,‘文聪舌,麦郎笔’,果然是天下一般毒的,还请施主替老衲谢过各位施主。” “谢就不必了,话却是要先说到的,这田地呢,是大家舍出来的,都是东一丘西一块的,零零散散,你若有心整治,却是最好和永兴军协商一下,互相调济一二。这个忙非是老夫不帮你,而是和这些丘八打交道,还是你云水法师的江湖名头好用。” 第13章 013:永兴军中沙元霸 普济知道张翼没有修佛的缘分,在馒头寺安定下来后,就重新让张翼蓄起了头发。 待到田里秋收完毕,趁着这段时间农田得闲,普济依着戴夫子所言,这日早早的起身,备了两斤现炒的秋茶,就想找永兴军谈谈换地的事宜。张翼听说出门,哪里还能在寺里耐的住,死缠着跟了出来。 永兴军驻地离着馒头山不远,约只有十五六里地,恰是进城的半路上,师徒俩疾步而行,半个时辰就到了。 在辕门外足足候有一柱香时间,方有个文吏打扮的中年人脚步匆匆的跟随卫士出来,普济三言两语便将来意与这文吏说了,文吏笑了笑,报歉的说是将军进城公干,一时不回,这事还需请将军定夺,请法师改日再来。 普济无法,只好回寺。 第二日复去,将军还是不在。之后连着去了十数趟,守门的卫士都懒的通报了,直接回复将军不在。 普济云游四海大半辈子,从来洒脱,哪曾为这等俗务烦过神,更不懂银钱开路的道理,所以明知对方推诿,却是无计可施。 这日起个大早,碰壁后又要回寺,张翼不干了,说每次出来就回,一点意思也没,求着师父进城去玩。普济没耐何,看看手中的秋茶,心想不如就去看望一下戴夫子也好。 戴家是润洲城里头一等的士绅,戴夫子看着为人洒脱,喜笑怒骂率性而为,家风却是严谨肃穆,规矩极大。张翼在戴府简直是坐立不安,一刻也呆不住。趁着师父与夫子捏着黑白子手谈正欢,便悄悄的溜出了门。 他久居乡下,少见繁华,出了街门就一路贪看景色。不知觉间走到一座酒楼前,见一条昂长大汉临窗而坐,抱着个酒坛子正在长吸鲸饮,竟是不需要换气似的,只见他喉结不停的蠕动,一会儿功夫,一坛十斤装的女儿红竟然被他吸了个一干二净。 张翼呆住了,一只手无意识的拨着窗沿漆皮,一只手指按着嘴唇,见那大汉用手一抹嘴角酒渍,豪兴逸飞,有说不出的快意,张翼的喉咙就忍不住发出“咕咚”一声大响。 张翼羞的转身要走,身后传来大汉的声音;“小兄弟也喜欢喝酒?” 张翼生平头一遭被人唤作小兄弟,一时间欢喜非常,对大汉说:“我没喝过酒,但你喝酒的样子是我见到最快活的。” 大汉哈哈大笑,隔着窗子让张翼进来。张翼踌躇了一会,还是忍不住进去了,对大汉叉手行礼,道:“叔叔好。” 大汉呶呶嘴让张翼坐下,抓一把炒豆子扔进嘴里,咬得咯嘣儿响,左手又抄起一坛老酒,见张翼只盯着脸上的伤疤看,故意恶声恶气的问:“怕不怕。” 张翼摇摇头,道:“徐师傅说过,有伤疤的方为好汉。” 大汉大笑,道:“你徐师傅说的对,敢不敢喝一杯。” 张翼就不吱声了,抿着嘴,悄悄的咽了咽口水。 大汉笑着给他倒了半碗酒,示意他喝。张翼心想,我就喝一口,小心的端着碗小口的呡了一口,只觉一股浓郁的酒香从嘴里一直香到肚子里,又在肚里快活的打了个旋,肚子都激动的缩了一缩。 他忍不住吸了吸肚子,端着碗再喝一大口,含在嘴里,缓缓的吞咽下去,末了还不忘舔舔嘴唇,满脸陶醉。 大汉见他喝的有趣,笑道:“你日后也是个酒场好汉,你是谁家的孩子,留着锅盖头,还套着僧衣,今天叔高兴,请你吃。” 这大汉只管将酒倒给他喝,张翼连喝了三大碗,待到普济寻来时,已是两眼迷离,正仗着酒兴打拳演武,赢得满座叫好,十分混帐。 普济气的银须倒竖,一把扯过张翼,蒲扇般的大手就要兜头兜脑的扇将下去。 “法师息怒。” 大汉连忙站起,伸手架住普济的手臂,道:“让这小兄弟喝酒,是某家之过,不过令徒率真可爱,颇对某家的脾性,还请法师看某家薄面,饶过令徒这一遭。” “噢,某家永兴军,沙元霸。” 张翼就这样与永兴军的主将沙元霸认识了,这沙元霸因着身负内伤,年前方从前线调下来,缘着上司关爱,调他在这平安富贵地当守将,顺带着养伤,为人极是豪爽,又喜张翼的质朴率直,却是把他当小友看待。 阴差阳错之下,应着张翼的一场糊涂酒,竟然把置换田地这样的大事给办成了,普济回寺后虽是责骂连连,过了两天却是去兵器铺里给他买了一柄乌鞘直柄短刀。 张翼欣喜非凡,宝贝的睡觉都搂着。 隔了小半个月,馒头寺来了一个大头兵,骑着高头大马,说奉沙将军令,来接张翼去永兴军中看跤赛,张翼自是大喜,在普济无可耐何的目光注视下,兴高彩烈的被军士护着骑在马背上扬长而去。 自此后,张翼隔三差五就会溜到永兴军营里去,变着法子向沙元霸讨酒喝,看军演,赖马骑。众军士对将军的小酒友也颇多包容和放纵,弓马随着他的性子练玩。 生活安定下来了,日子也过的惬意,唯一让张翼极不满意的是自己在“饭桶”的外号之外还渐渐多出了个“臭小子”的称号。 这个“臭小子”不是随口叫叫的,而是张翼真的很臭。打秋天开始,哪怕他每天早晚搓洗两次澡,身上还是留有臭味儿,稍出点汗,身上随便哪一搓,就是一团团黑乎乎的污垢,腥臭难闻。 为免佛堂圣地被污,普济索性就在寺前坡下的柏树下起了间草屋,给张翼居住,又砌了个石灶,随张翼自个烧食,荤素不禁,却是张翼巴不得的事了。 不过结合张翼超级能吃和身体一天天眼看着健壮起来的现象,普济得出结论,古法易筋洗髓也不外如是,却不知自家弟子从哪得来的福缘,估摸着大约是人在极度恐惧下激发了人体潜能吧。 光阴霍霍,一晃三年多过去了。 张翼在普济的言传身教下,一身武功尽得真传,精进神速,尤擅刀法,大有青出于蓝之势。不过相比较一般武者而言,张翼习武最大的优势是有一群好陪练。 沙元霸有一队久经战阵,惯于厮杀的悍卒组成的亲卫。这些家伙练起来的拳架刀势可能还没张翼好看,但一接招,总能以最快的速度,最省力的方法来结束战斗。 张翼好胜,一学新招就会去找这些亲卫试刀,他人小嘴甜,加上沙将军的纵容,这些亲卫们大都视他为难得的乐子,常会陪他玩一会。 “世上武技千百种,归结起来也就只有三个门类,防身之术、刺杀之技和厮杀之法。为师所会,大抵是江湖防身之术,注重腾挪变化,有杀招而无杀气。” “那些百战老兵于生死一线间所悟的击杀之法,看似简单,其实是最宝贵的技击精髓,许多武师,精研一辈子,可能还敌不上这些老兵的三两刀。” “为师这唯有一套刀法,招式灵动,颇有威力,却不是佛门功夫,而是当年一位老刀客观蛇有悟,自创的刀法,今传与你……” 名师教导,悍卒陪练,加上自身新陈代谢远异于常人,又能吃的起苦,武技精进就成了自然而然的事了。 沙元霸欢喜非常,亲自教了他马战矛枪刺击之术,又不顾张翼年纪太小,要招他进亲卫队。张翼自是乐意十分,不过普济以年纪太小为由,只说等十六岁后再说。 普济挡归挡,却抵不住张翼自己 第14章 014:百战将军百战死 张翼咧着嘴,小心的挤压着脸上的痘子,每压迫一个,他的心里就舒爽一分。 十四岁的他有很多烦恼。 当下他的身体已长开了,身上也没有以前的那种臭味了,但满脸的疙瘩痘子却一夜间冒了出来,整天淌得满脸的油汗。还有就是嗓子变的公鸭叫般的难听。这样的变故,让他的性子都沉默寡言起来。 每天往床上一躺,更是会有莫名的烦燥从心窝里散将出来。 沙元霸说,胳肢窝里长毛了,野猴儿思春了,要不沙叔带你去看妖精打架?包管好看好玩还有红包拿。羞恼的张翼连军营都不好意思去了,只好在这暮春的夜晚,数着星星挤痘子玩儿。 小黑狗安静的卧在他左侧,这是他走遍四乡八村好不容易挑捡来的独狗,下巴有三根老虎胡子,看着不起眼,却是十分凶悍,才七八个月大就敢冲前与野猪对干。 为着这条狗,普济师父气的一个月没让他进寺门。直数落他杀心重,煞气浓,离着佛门越来越远了。 他扭转头,看了一眼夜色中寂静的寺庙,轻叹一口气,师父又出门做法事去了,都说他是得道高僧,怎么就没有半点高僧的架子呢?一个孤老头去世,也值得通宵熬夜的为他超渡? 竟然还不让我陪着去,他觉着师父越来越嫌弃他了。 而沙元霸似乎也没有以前那般对他好了,现在的沙叔,更喜欢一人喝闷酒,早前心心念念的想让他入亲卫队,如今自己都和他差不多高了,却绝口不提了。 想打个猎,还得等到秋后农夫挥动镰刀后,唉,无聊的规矩呀,无聊的日子哟! 张翼挤痘挤的生气,一巴掌,重重的拍在小黑的脑袋上,痛的小黑呜呜直叫。紧接着却是脊背一紧,体毛炸开,两只眼睛直盯前方的黑暗。会咬人的狗不叫,小黑几乎就不会有“汪汪”乱叫的时候。 张翼探手轻抚小黑,脚尖却搭在地上的刀柄上。 黑暗中有火把忽闪,马蹄得得,竟是有人束炬夜驰。 隔着老远,马上骑士便高声叫喊:“天行可在?” “在。”张翼听出了是沙元霸的亲卫胡十三的声音,连忙应答,起身迎将过去。 “将军要走了,天明就走,所以特意来招呼一声。” “怎么回事?”张翼满脸诧异:“沙叔好好的怎么要走,要去哪里?” “调防北大营,任先登校尉。”胡十三的语气里满是无耐与不忿。 “这官怎么越做越小了?” “跟我走,路上再与你细说。” 张翼忙进屋换上利落的粗布箭服,提一把长柄横刀,跟着胡十三往永兴军奔去,小黑奔前跑后的护行。 原来沙元霸这次是受到了牵连。 他是徐洪春徐大将军带出来的兵,若不是心肺隐伤难愈,本该是徐将军身前陷阵猛将。永兴军主将这样的肥缺,也是徐大将军特意关照后的结果。 可惜去年大河边上一战,百战名将徐洪春竟然全军覆没。不仅折了三万铁军,还送了两个嫡亲儿子的性命。这一败可以说是举国震惊,朝野哗然。 这事张翼也听说了的,却没想到会牵连到沙元霸,怪不得从冬到春,沙叔常喝闷酒。 “对于这次战败,朝庭明旨是轻敌冒进,丧师辱国,其实是右路军失期,致使主力孤军奋战,全军覆没。可恨的是死者百口莫辩,罪者背靠大树好乘凉,这若大的一口黑锅就罩在徐大将军身上。” “可惜徐大将军与两个儿子尽皆战死,家中唯留一个年方十五的庶生儿子,皇上怜惜功臣,虽然‘料敌不明,损兵折将’的罪名还是下来了,但好歹册封了徐越一个云骑尉……全家贬迁延恩州居住。” “至于将军,谁让他的脑门上分明烙着徐字大印呢,这一贬迁也是正常——好在是先登校尉,好歹有个上阵杀敌的机会。” 胡十三有一搭没一搭的还在说着话,但张翼却没心思听了。 沙叔这次会不会带上自己?如果去了,北大营战事频繁,自己是不是就有耀武扬威的机会?可自己走了,师父该怎么办…… 如此一个个念头在心头闪起,还没等他理明白的时候,永兴军营就到了。 白虎节堂上,沙元霸一人独坐,却没有喝酒,而是用一块绢布在细擦着心爱的战刀,褐黄的眼眸中竟然有无限的温柔。 “沙叔!” “你来了。”沙元霸轻轻的推刀入鞘,阴阳扣一合,发出“啪”的一声脆响,方才一振腕,将战刀丢向张翼,张翼忙探手接过。 “你沙叔要食言了,本想着等你到了十六岁,入我亲卫营,有机会一起好好的打上几场胜战。”沙元霸徐徐起身,脊背却不复以往的挺直。“但是,等不及了,沙叔要先行一步了。” “我跟沙叔走。” “屁话少放,先登营可不是争着去的地方。这刀归你了,老子知道你偷着耍了好几次了,趁着老子没反悔,赶紧抱着滚蛋。” 张翼双手托着这把刀长三尺柄长二尺上刻繁密花纹的战刀,知道这是沙叔最为心爱之物,忙上前一步,红着眼道:“你不要我去,那我也不要这刀。” “……非是沙叔不要你,实是先登营就是死士营,去了,十死无生……你若有心,就带着这把刀,帮沙叔做一件事情,你去做,也就好比沙叔自己做一样了。” “请沙叔吩咐。” “我身边的人,个个都是在册登录了的,所以都分派不开,你是例外。”沙元霸自嘲的笑了笑,道:“徐大将军一家贬迁延恩州,已从京师起行,不日将经润州,这一趟山高路险,你身手了得,又善山林穿梭,能不能替我护送一程?” “好。” “这刀既是留给你的一个念想,也是你与徐家相见的凭记,鞘内夹层有我留给太夫人的书信,你只找太夫人,她识得此刀,也就会信你。” “好。” “城中坤记马行我帮你定了一匹脚力,你明天去骑回来。” “好。” “既如此,你我再喝上一场。” …… 第15章 015:师父原来这般啰嗦 桌面上摆满了林林总总的许多东西,光竹管子就有四五个,分别装着刀伤药、内伤药,雪花细盐、火石纸媒,丈二长的腰带,细如弦的软索、能扎倒转千层浪的绑腿、细密扎紧的草鞋,清油浸润过的油布包,瘦瘦长长的炒米袋子……林林总总,都快堆成小山了。 这些,都是师父为他准备的出行之物。 张翼本以为延恩之行师父肯定不准,哪想到这一次普济却是点头称赞,两天功夫就为他准备了这许多东西。 “朝庭不禁刀枪,却对弓弩甲胄管的极严。但对久经江湖的人来说,也会有些简易的替代品。” 普济指指桌上的一个厚实的布褂子道:“这件褂子,布是用油浸泡过的,防水防汗,前心后背都塞的是整刀的元书纸,不论是利箭还是刀砍,都大可防住,蒙头一套就可以穿着在身,轻便的很,需要时还可以折了纸张当火媒,除了怕火,其实不比皮甲差了。” “其它东西都可以装进马包里塞着,唯独这装了刀伤药、雪花盐、火石纸媒的四管竹筒要贴身带好,我让人在腰带上预缝了套子,你塞进去就成。” “出门在外,马力定要留三分,刀要不离身……” 张翼第一次发现,师父原来也可以这般啰嗦,有些话竟然讲完三遍了回头还要再提嘴一句。 好不容易耐心听完,见师父走了,才松一口气,却见师父抱着一领蓑衣进来,说:“晴备蓑衣饱备粮,出门不会再慌张……” “师父,我是出门办事呢,不是搬家。再说了,我第一次见到你的时候,你不也才一个小小的包袱么。” “阿弥陀佛。你是第一次出门,备齐全一些的好。” “再要备呀,除非再去买一匹脚力来……” “嗯,徒儿言之有理,你且歇着,为师进城一趟。” “师父,我说笑呢,你可别当真了。”张翼忙拉住已昏头昏脑的师父,借着求教江湖经验的名头,才把普济的心思转了过来。 普济少不得又把自己一甲子行走江湖的所见所闻细细的说了,提醒这个注意那个,不厌其烦的又说了许多。 五日后,张翼见到了百战名将徐胜春的家人。 本以为徐家人个个都是关在槛车里押着走的,等在三岔路口候着车队后,才发现分明有车有马,队伍庞大。那个下车与师父说话的老夫人虽然满头银发,却依然威严华贵。 张翼才省起他们还不算犯人,只是贬迁,太夫人还是诰命夫人呢。 “没想到沙将军还交到了令徒这样的忘年交,这把战刀可是当年大郎镇守北大营时亲自画样请京师名匠打造的九把刀之一,分别赠给了战功最显赫的九位将校,获得者无不视为珍宝。” “老身一家前途坎坷,能得令徒之助,实在感激不尽,法师教的好徒儿。” “阿弥陀佛,徐家满门忠烈,小徒能尽一分心力,也是他的福分。张翼,快来拜见太夫人。” 张翼连忙上前,正要行礼,却被太夫人一把扯住臂膀,太夫人将刀塞进他的手里,声音和蔼,“翼哥儿呀,论年纪,你与我那越哥儿差不多大,都是一般的优秀,对于我呀,今后也勿需多礼,若看的起呢,就叫一声奶奶或者祖母,切莫学外人太夫人长太夫人短,听着就是生分。” “至于这刀,刀名‘斩锋’,刀锋一出,千军避易,沙将军将此刀赠送与你,相信你一定不会坠了此刀的威名。” 张翼只觉得一股热血涌上心头,激动之下,却是说不出话来,只是重重的点了点头。 车队继续上路,张翼信马由缰的跟着车队,扭着头眼看师父的身影消失在山林后头,心中怅然若失。 小黑倒是十分快活,不时窜前溜后,浑不知离别有愁滋味。 五位家将打前,五辆油壁香车居中,九辆装满物资的平板大车殿后,然后又是四位挎刀提矛的家将押阵,队伍除彪悍的家将外,尚有近二十位仆从徒步背包或是搭坐大车随行。虽然男男女女人数总有五十人数,但秩序井然,一路前行,只闻马蹄得得,车轮滚滚,此外再无声响。 张翼暗暗称赞,果然是将门风采,别有虎威。 他远远的吊在车队后,与收拾的干净利落的家将们相比,张翼虽说单人匹马,在硕大的马包映衬下,就显得十分的臃肿了。 一个年约五旬的清瘦老者骑着白嘴健驴等在路边,候着与张翼亲近寒暄,老者自称徐福,是徐家的管事。 “老朽总一应度支杂事,少侠若有需要,请尽管吩咐。” 张翼连忙谢过。 “总一应安全护卫事的是阿寿,他有事在后缓行一步,待到晚间便会与我等会合,届时少不得安排任务,那时,可就要少侠多费心了。” “我来本就是做事的,只是年轻,许多事情还需要福伯和大家的指点。” 远行辛苦,车队中午都没打尖,只路边略歇一歇,清水干粮果腹。张翼分得六块面饼一条肉干,份例与家将们相同,却只填了个微饱,少不得又从自备的马袋里掏出一叠烧饼来吃了。 整个下午,车队就再没止过步,直到暮色将临,算算路程,一路将近百里。 一阵急促的马蹄声猛的从身后响起,张翼回头一看,只见晚霞映照中,一个彪形大汉背弓提枪,打马如飞,正紧紧的迫追过来。 张翼一带马缰,正要有所动作,却见家将正扬手致意,知是相熟之人,便带马侧里一让。 那汉子一声不吭,策马速度丝毫不减,经过之际用那独眼斜睨了张翼一眼,张翼就觉的有如刀的杀气从那褐黄的狼眼里叠浪奔涛似的排涌过来,激的他脊背上的寒毛如针炸开,右手忍不住就要拨刀。 “好重的杀气。” 张翼眼看着独眼大汉奔到队伍最前头,方勒马止步,伏下头去,似与马车里的太夫人在说话,他提起的心方才缓缓的伏了下去。 第16章 016:夜营军中初试刀 前哨早就定好了宿营地。就在路旁的小坡下,一大块平整的草地上,有一条小河玉带似的蜿蜒着。夏草墨绿,河水静闲,晚霞落下去了,却还有朵朵白云倒映在河面上,美不胜收。 张翼卸下行李鞍辔,一边洗马,一边看家将家丁们扎营。小黑兴奋的在身边绕着圈,时不时抖起漫天的水花,水珠洒在后背上,淋在头发上,落在脖子里,点点串串的洒起惬意的清凉。 徐家人非常有效率,又是早有准备的,连杄杆都随车带着。只见一个家将指挥众人将大车围成一个半圆,五辆卸了骡马的油壁车齐齐的摆在中间,搭起一大二小三顶帐篷后,又快手快脚的搭起一大圈的青布围子。 马车里的人这才从车上下来,透过布围子,隐约可以看到走动的人影,却不知那被封为骑都尉的徐越少爷如此闷着难不难受。 以布围子为中心,又用杄杆搭出一个更大的简易的围栏,面向大路的一侧还叉支着十来柄长矛。正前方空着个一丈来宽的口子供人进出。然后又在不远处下风口转了一圈围栏,这却是歇马的地方。 又有一个家将提着一个布袋子,抓着粉沫沿着围栏细细的洒着。一问方知是预防蛇虫的药物,心想这徐家人可够小心的。 等到张翼把马洗好,营地就支好了,五口大锅呈梅花型架起,底下烧着熊熊的篝火,厨娘们在忙着做饭了。这时家将们才远远的到下游去,开始刷马、喂马、顺带着把自己洗了。 喧哗声、忙碌声以及远处蛙鸣声,将这夜暮下的旷野平添几分寂静。 张翼在河里泡完澡,方才上岸,一个嘴唇上留着一道漂亮小胡子的家将笑嘻嘻的迎将上来。 “小兄弟,在下徐祺,晚餐我们一起可好?唯有我们,晚上有一口酒喝。” 张翼见其笑眯眯的,便应了个“好”字。 营门前,独眼大汉负手而立。见张翼过来,恶煞般的脸上竟是浮出一丝笑意来。 “某家徐寿,谢过少侠的侠义援手。” 原来总领一应护卫安全事的家将头领就是他,张翼有些讶然,当下却急忙照着江湖礼节行了一礼,道:“张翼见过头领。” “某托个大,喊寿叔就好。今天特意要来一袋烈酒,为少侠接风,走。” 因为野营,饭菜就没得讲究,咸肉瓜豆一锅煮。 主家自是端进布围子里去吃,其它人只能在外席地而坐了。家将们独围一锅,除去四个值哨的,连着张翼一起十个人围坐成一圈。 徐祺抱着个皮囊负责倒酒,除了徐寿与张翼的碗里是满满的,其它的家将面前也就只有大半碗。张翼看的分明,却也不说破。 “徐家惯以军法行事,本是禁酒的,今日特例,为少侠接风。” 张翼就有些不好意思起来,站起道:“当不得少侠二字,各位叔叔只管叫我名字就好。” 众人大笑,旁边有人扯着他坐下,只听徐寿道:“既如此,欢迎天行兄弟,请!” 酒虽只有一碗,但却极快的帮助张翼与众家将们熟悉了起来,待到用饭之时,他便自嘲的笑道:“我是大肚汉。” 黄胡子徐禧拍着肚子笑道:“在这里的,都是大肚汉子,尽管吃。” 等张翼打饭之时才发现,一众仆人仆妇却依旧在忙碌着,只主家与家将们在用餐。 “规矩如此,只管安心吃饱。” 用完饭,徐寿让张翼一起,在河边石头上坐着休息。 “天行兄弟,你能得霸哥赠刀,必有过人之处,却不知你最擅长什么?” “嗯,这几年有练过几手拳招刀法,虽然常与沙叔身边的亲卫叔叔们砥练,但我知道,真要拼杀,可还不是他们的对手。” “还有呢?” “还有就是常钻山林,喜欢打猎。” “嗯”,徐寿想了想道:“当下饭饱,正好消消食,走两招如何?” 张翼心里明白,这种试招是必须的,便点头应了。 当下就在河滩上先走了一套拳法,再拨刀在手,演了一套自己惯练的套路。见徐寿点点头,却是面无笑容,心中有些忐忑,忽觉脑后有金风袭来,不及细想,一记“野牛脱缰”式使出,身形前冲,右手刀却是甩手向后一刺,身形借势后退转身,瞬间避开丈远。 却是徐祺手执一柄双手朴刀,口中说“我来试下高招”,身形伏低步步前逼如豹伺猎,手中刀势忽阴忽阳却隐起风雷。 刹那间张翼就觉得对方的杀机如潮涌来,牢牢的锁定自己。他长吸一口气,使一个“蛇王出巡”式,脚踩虚步,身体前倾,身形摇摆不定,双眼微眯,手中战刀斜指右下却是纹丝不动。 刀风乍起,一刀刚猛下劈。 张翼手腕一振,战刀自下而上,刀背斜磕刀身,借势转刀,向对方脖子抹去。徐祺这一刀本也是虚招,张翼一有动作,他的刀势也就跟着变化起来。 双方动作一个如腾蛇灵动,一个似灵猫敏捷,用着长刀却都较着巧劲。不论身形步伐如何变化,两柄刀却是摄影追风,紧紧的锁搭在一起,只时不时响起刺耳的兵刃磨擦声。 “停。” 双方瞬间较量了十五六招,不待结果,徐寿立马喊停。行家一出手,便知有没有,他很清楚,再较量下去,双手劲力越使越大,不论谁失手,得势的那个都很难再收得住手。 “天行兄弟,好刀法。”徐祺收刀,重重的擂了张翼一拳。 张翼用力的擦了擦脑门的大汗,喘口粗气,方才应道:“是祺叔你相让了。”这却是他的真心话,这次比武与以往和沙叔的亲卫比试大有不同,以前都有个循序渐近的过程,以磨练和砥砺为主,今日这一场可是眨眼见真章。 “你小小年纪刀法就有如此修为,日后成就不敢想象也。天行可会用弓?” “步射还好,骑射勉强。” 徐寿就喊人拿弓过来,张翼接弓在手,却是牛角雕弓,三棱羽箭。昏暗中有心试箭却不知取何为靶。 “且试这个。” 禧叔执着火把,用力一掷,火把盘旋着升向远方的天空。 张翼上步沉腰,挽弓如满月,待那火把止住上升势头往下回坠之际,猛一松弦,一箭正中火把,将火把带出数丈,方坠落下游河中。 “好!” 众人齐齐喝彩。 “天行兄弟,你既然弓马娴熟,刀法精妙,明日起,你与我们大家一起轮着斥候探路如何?我看你这狗也不错,正好派上用场。” “好。” 小黑盯着徐寿,呜呜叫着,似乎不满只得了个“还不错”的评价。 第17章 017:少爷,你穿反了 “安排他做斥候?” 太夫人坐在木箱上,手里轻轻的拨转着一串佛珠。她闭着眼想了想,道:“我这一日间思虑了许久,这位翼哥儿呀,或许有另一个用场。” “不知老祖宗的意思是?” “你没看他的身量儿与越哥儿仿佛不差么?我想,越哥儿总装病不是个事,若能瞒天过海……” “呀!老夫人妙计。”答话的是徐福。“从背后看果然有些相像,可他皮肤黝黑,又满脸疙瘩痘子,容貌与越少爷比起来就差的远了。” 徐寿沉思了一会,道:“若是换了衣裳,不相熟的人从远处看不出什么明堂,只怕凑近了瞧。” “老身也是这般想的,黑一点不妨事,我徐家将门武风,风吹日晒的正常,至于那些疙瘩痘子,王氏也好,柳氏也好,都是爱臭美的人,手里有的是这样的方子,两天就管消了。” 太夫人顿了顿道:“唯一为难的是,他愿不愿意的问题。” “要不某去试试?” “这事,你去诚意不足,反而不美,若你俩都觉着可以一试的话,还是老身出面的好。” 徐福皱着眉想了想,问道:“能放心?” “沙元霸粗中有细,若不是信任爱护之人,怎舍得将视若性命的斩锋刀送予他。” 见太夫人如此说,徐寿便道:“那某去请。” 不一会便带着张翼进来了。 张翼趁着月色,才又洗了个澡准备睡觉,一进这帐篷只觉闷热异常,方伏下去的汗又冒出来了,但还是依足礼节拜见了太夫人。 “早上就说过,不必据礼,你这孩子就是客气。”太夫人慈祥的笑着,转头又对徐福二人道:“你二人先下去,我与翼哥儿说说话。” “翼哥儿呀,早上见到你,我就象看到我嫡亲的阿孙一般,所以请你来,就想和你唠唠家常,陪老祖母说说话,好不好?” 张翼心想还有什么好不好的,我都来了,当然只有点头。 太夫人示意张翼在马扎上坐下,自己也在箱笼上坐了,“几个月前我徐家还在京师豪宅大院安享荣华,如今,却连张待客的椅子也无,唉!” “老身今年六十有七,这一生也不知经历过多少大风大浪。我母家本是豪富,当姑娘时十指不沾阳春水。出阁前一天却是遇上兵乱,被一个大头兵给抱走了。” “好在这个大头兵倒也疼爱我,自从生了大郎后生活也渐安定,那十来年呀,是我最舒心的时光,夫怜子乖。后来夫君出征,就再也没回来,再后来大郎子承父业,又是长年在边疆征战,聚少离多。好不容易熬到两个嫡亲的孙子也成家了,却又奔向了沙场……” “一个个生龙活虎的汉子,一个个离我而去。不过老身脊背硬,天塌下来也顶的住。” “这次大难来临,两个孙媳,一个掐子上吊自杀,一个弃女不顾跳井而亡……这些打击呀,我都受的住。” “因为老身还有希望在。” “希望在越哥儿身上。”烛光下,太夫人眼里有泪花闪烁。 “我这个阿孙,与你一般高大,也如你这般的浓眉大眼……可惜过广陵时竟然染上了重病,不得不偷偷的将他藏起来请郎中医治。” “……今日阿寿送来的消息却是内伤难治,最少要卧床休息三至五个月。这事呀,我们等得,可朝庭不许,限期百天迁居延恩州的圣旨……不,能,改。” “所以呀,老身这次是真正陷入了两难困境。” 张翼看着太夫人,只见她满头银发一丝不苟,脸色白皙却密布细纹,广宽的额头上隐有点点斑斑褐色的老人斑,细长的凤眼微眯着,眼神却空洞无助,紧抿着的嘴唇、努力挺直的脊背却有着满满的不屈。 一如当年依着柴门努力站起的阿奶。 张翼的心里隐隐的就痛了起来,他站起身,轻声道:“老祖宗,需要我做什么?” 太夫人欣慰的看着他,脸上浮起笑容:“你这一声老祖宗呀,可叫到我心坎里去了,好,好——啊哟,你坐着,坐着,我来找个东西,这一声老祖宗呀,可不能让你白叫啰。” 太夫人站起身,打开箱笼,伏下身去,东翻西捡了好一会,想起什么似的又拍拍脑袋,打开另一个箱笼,摸着掏出一个小匣子来,笑着递给张翼。 张翼接过,在太夫人的示意下打开匣子一看,却是一具小巧的可拆卸的弩弓,配着五支筷子长短粗细的弩箭,在烛光下耀着青色的冷芒。 “御器监去年新出的东西,据说最是适合出门防身之用,喜不喜欢?” 这般精巧的武器,自是大合张翼的胃口,自是点头称赞。 “喜欢就拿着。” “无功不受禄,老祖宗,你还没说需要我做什么事呢。” “你这傻孩子,这是老祖宗我的见面礼。”太夫人笑着拍拍张翼的手道:“老祖宗呀,想让你扮成我的孙儿,一来稍解老身思念阿孙之苦,二来穿州过府之时,好应付一下官差的检查,你——愿不愿意?” 张翼心想,本来就是来帮忙的,这有什么不可的,当下正要点头,猛的想起一件事来,脸色变了变,吱唔良久,方才说道: “扮着玩可以,但马车却是不坐的。” 太夫人一颗吊的七上八下的心扑通一声就落回了心窝里,欢喜的笑道:“我的好阿孙呢,骑马挎刀,才显得我将门本色——迎春,惜画……” 两个如花似玉的女子进来,曲膝行礼。 “迎春去车上把越哥儿的新衫找出来,帮翼哥儿试衣。” “惜画你把左边的帐篷重新换新,给翼哥儿住。” “老祖宗。”见着两女子进来,张翼就有些发急,听着太夫人如此安排,连忙开口。 太夫人笑眯眯摆摆手,说这些事呀,你可得听我的。 不一会,迎春回来了,身后跟着两个抬着箱笼的粗使娘子,放下箱笼便退了出去。迎春从箱子里翻出一套玉白色的织绣箭服,一双皂色快靴,以及小衣布袜。正犹豫着以目光向太夫人询问。 惜画用手绢扇着红扑扑的脸蛋闪身进来,回禀说帐篷已换理好。太夫人就吩咐让惜画为张翼更衣。 张翼自迎春进来就开始紧张,本来还细细研究弩弓的他突然间就手足无措起来。这下子老祖宗让他更衣却是立马听懂了,低着头从迎春手中一夺,闪身就出了帐篷。 一出帐篷,只见月朗星稀,远山如铁,他贪婪的呼吸着清新空气。冷不丁身后有声音响起。 “你都成少爷了还抱着衣物,你让婢子们怎么活呀。” 他急忙回头,却是那个叫惜画的丫头,正歪着头,鼓着脸,叉着腰。 趁他愣神的功夫,惜画一把夺过衣物,“去帐篷。” 惜画要跟着进帐篷帮他更衣,臊的他从头到脚浑身火红,死活不让进,自己来的结果是这丝丝滑滑的衣裳怎么弄都不听话。 “少爷,你好了没有哇?” “马上就好,马上就好。” 帐外传来惜画的催促声,这让张翼更加手忙脚乱。 好半天方才喘着粗气从帐里出来,惜画一看,两眼眯成新月,一对酒窝就深深的在粉腮上显现出来了。 “少爷,你穿反了。” …… 第18章 018:少爷也喜欢印人印子玩 张翼后悔答应老祖宗了,原来扮个人这么难。 先被惜画强迫着脱衣再穿衣,东拉拉西理理的折腾小半天,等回了大帐,又被一群一群香喷喷的女子围着,赏花看猴似的盯看了半天,要是地下有缝,他恨不得钻进去才好。 “像,果然是像。” “老祖宗好眼光……” “就是比越哥儿黑了一些,似乎还高了一些?就这脸上却是要熬个汤药吃吃才好,我这有个方子……” …… 太夫人适时的止住了议论声。 “今儿个大夜里的,召大家来,是让大家认个脸。翼哥儿年纪虽小,却极有侠义,极有担当。如今越哥儿在受着苦,张翼愿意为我们徐家分忧,先替着越哥儿的样子,以应付一些别有用心的眼睛。” “打现在开始,大家伙儿都记住了,别叫混了,他是越哥儿,是少爷。” 一众女人婆子连忙称是。 当下便介绍人给张翼认识,徐将军的正牌夫人姓王,一个四十多岁美妇,只眼角的鱼尾纹比老夫人的还深。姨娘姓柳,比王夫人年轻多了,也更漂亮,走路时的身段儿如柳枝微拂,加上一身素服,更见俏丽。 一个八九岁的小姑娘,站着似木头人似的,只紧抿着樱桃小嘴儿,一双毛眼也没什么神儿,这是太夫人的玄孙女儿,太夫人让张翼喊她雨儿。 又命丫环婆子上来见过了,张翼呼出一口重气,敢情这么个大部队,就只护着这几个主家女子呀。 夜已深,众人各自散去回马车帐篷休息,张翼却犯了难。帐篷马车都挨的近,空气中若有若无的散着脂粉香味儿,闻起来就令人粘糊糊的让人难受,而且帐篷里闷热的很,远不如外面爽快。 张翼想了想,就出了围子,却见黄胡子徐禧就在围外候着。 见他出来,徐禧一脸古怪样子,挤眉弄眼的好不容易挤出四个字来:“见过少爷。” 张翼一怔,苦笑道:“禧叔,扮着骗外人的呢,你可别当真了。” 听他这么一说,徐禧却严肃起来,正式道:“事关重大,却是顶顶重要的事情,还请少爷认真。” 张翼挠了挠头,道:“好罢。” “少爷的行李已挪到大车上,阿福总管亲自命人看管,少爷你这是要去哪?” “闷热的很,我去凫水。” 徐禧便打了个手势,一个家将从地上迅速起身,跟了上来。张翼认得,这位家将叫徐祷,据说善使投矛。 “这是?” “如今你是少爷,要去凫水,我等理当护卫。”徐禧悄声解释。 张翼无语了,只好听之任之,一个呼哨,小黑就从阴影里窜出来,开心的摇头晃脑。 洗完澡,张翼不进帐篷了,去大车上找到自己的马包,掏出一领毯子,准备去方才自己看中的一块平石上躺一晚,却被徐禧挡住了。 “你现在是少爷身份,少爷就该去少爷该去的地方,否则,就被人家给看穿了。” 张翼只好作罢,怏怏的钻进帐篷。 睡具是崭新的竹席竹枕,躺上去凉凉爽爽的甚是舒服,张翼暗叹,有钱就是好呀。 一觉醒来,天光微明,外面已有人发出走动的声音。 张翼连忙起身,却见本是玉白色的竹席上留着一个深深的人印子,不由暗自奥恼,就不该光膀子睡的,这下该如何是好。 “少爷?” 张翼正挠头,帘门外传来惜画的声音,张翼随口应了下,不曾想惜画闪身就进来了。张翼“啊”的一声喊,手忙脚乱的就想用毯子把席子盖上。 惜画见张翼光着膀子,身上只套着条牛鼻短裤,一张粉脸本涨的通红,见张翼的关注点在那席上,轻松一口气笑道:“少爷与越少爷果真一般模样,越少爷也喜欢在席子上印人印子玩。” “啊?” 惜画将手里捧着的衣物放在床上,轻声道:“奴婢为少爷梳头。” 张翼红着脸,连忙取过干净的新衣快手快脚的穿了,惜画比他镇定的多,服伺他穿衣毕,又拿起一柄黄杨木梳,为张翼梳头。 “寿叔说,少爷的那匹黄膘马还是不错的,只鞍辔却是普通了,寿叔自主主张帮你换了。随行有匹卷毛乌骓马,看上去瘦骨嶙峋的,跑起来可快了,才三岁口,本是少爷的坐骑,如今给少爷骑正好。” “嗯。” “少爷的马包今后就放在大车上,不用马屁股后驮着了,福管家为您准备了一个小号的鹿皮袋子,等下少爷把您随身要用的东西装进去就行。” “嗯。” “婢子给您在头上系一个素色额当,老爷刚故去不久,虽说已除服,而且老祖宗有吩咐,出门在外,不必守那些有的没的规究。但终究是守孝期间,您的穿着,却是只能素色的了。” “嗯。” “老祖宗说,你和她们呆一起定是不习惯,只早晚请安做做样子即可,其它时候随少爷您的意,但遇事却要做足少爷的派头。” “少爷的派头?” “嗯,其实说起来很简单了,就是能指派别人干的事,自己莫要动手就对了,少爷么,就该是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有事你吩咐寿叔他们就行。” 惜画脸红了一红,声音陡然就低了下去,“老祖宗指派奴婢今后专门伺候少爷。” …… 人靠衣裳马靠鞍。 当张翼身着素色窄袖箭服,脚穿薄底鹿皮快靴,腰挎长柄斩锋战刀,坐骑卷毛乌骓,鞍悬金丝雕弓,策马试骑之际,众人无不喝彩。 车队继续上路。 四骑开道,然后是张翼策马当先,身后紧跟着的是太夫人一行五辆马车和平板大车,其中有一辆油壁马车是越少爷专用的,张翼对马车不屑一顾,却便宜了几个丫头婆子。 队伍中最忙碌的是独眼徐寿。 每隔一个时辰,就会有前哨飞马回报情况,然后他就会下达一些张翼看来莫名其妙的指令,其中最频繁的指令是上马、下马,间或安排大车上的仆从与家将调换。有时走上三个时辰也不让歇一歇,有时则是五里一停,十里一歇。 张翼头两天还新鲜的很,渐渐的就觉着无趣起来。好在老祖宗时不时的会招呼他近窗说说话,问些张翼的过往,专挑他感兴趣的话题。她的玄孙女雨儿与她同坐一车,张翼说话时她往往抬头看一眼,便低下头去做她的女红,或是扭头探看窗外的风景。 张翼忍不住会想,这人小小年纪,怎么老板着一张臭脸? 第19章 019:一人一牛透过雨雾缓缓而来 车队风餐露宿的前行了十来天,张翼对这少爷的身份也渐渐的就习惯了。本对仪容边幅不太注意的他,习惯了惜画梳头洗脸的伺候,适应了绸衫快靴的轻薄柔和,更喜欢的是宝马快刀的英姿飒爽。 他的任务其实很简单,在经过城池或关卡时,盘据马上板着脸装少爷,摆谱。让官吏验明正身,等官吏在过所上重重的敲下大印,就算完事了。 大多数的地方都好说,徐福银子开路,基本上都是做做样子便放行了。只有一个认真的官吏对张翼黝黑的皮肤和骨子时透出的乡俗气表示了疑惑,也在徐福花言巧语和加倍银弹的攻势下被化解。 所以张翼的日子过的很舒服。 就在他满脸疙瘩痘子在汤药的作用下被消灭的一干二净,乐呵于游山玩水观风赏景的时候,变故来临。 这天午后,突下阵雨。虽然在起雷时就备好了蓑衣斗笠,又在路边找到开阔处临时驻扎,但电闪雷鸣,雨急风狂,人在其境,还是十分的难受。 披着蓑衣本就闷热,人一挤,更是窝的难受,雨水溅起的泥腥味,男人身上的汗臭味,牲畜发出的怪异味拧成一股股难闻的气息,直冲脑门。 张翼就呆着不耐烦了,便往前几步,坐在路边的石头上呆看风景。小黑风雨不惧,见主人在发呆,便上前讨好的摇着尾巴,时不时抖抖身子。 雨帘中,一人一牛透过雨雾缓缓而来。 人是老人,虽然披着蓑衣戴着斗笠,但干瘦的脸庞花白的胡子出卖了他的年纪。 牛是水牛,乌青色的身躯在雨水的润滑下更显油光水滑。 老人右肩扛着锄头,左手牵着牛,在牛绳的牵系下,水牛仰着头,迈着大步在后紧着跟随。 几乎所有人都看着这一人一牛,如画中移动的风景般一步步从路的那头过来。 张翼看着他慢慢的走近,心中略有疑惑,这老头好象有些古怪,一时又想不起对方古怪在哪,正思索间,忽听小黑猛的一声低吼。 他想也不想,双足在地上一蹬,就是一记后空翻,顺手摘了斗笠听音辨位,激射而出。也不管挡住什么,人未落地,“铮”的一声,战刀出鞘。 可还未等他看清敌势,一柄细剑已如影随形直向面门刺来。张翼大怒,竟不退避,手中刀起“游蛇戏水”式,身形一挫,让过剑尖就反攻了过去。 “敌袭!” 身边连着有黑影窜上来,张翼不及细看,只管将手中刀势展开,一气抢攻。 那刺客哪知道这是一个西贝货,见一个养尊处优的公子哥们竟敢拼死厮杀,大出他的意料,就这心念一转间,小腿一痛,却是一条黑狗紧紧的咬住自己不放,急忙劲力一振,甩脱黑狗,这一耽误,长刀已穿过雨帘刺击过来。 刺客不得已后避一步,哪知刀势如洪泄阀,叠浪奔涛,竟是连绵不绝,迫的他只能守避。当此时,又有四五件刀枪几乎同时杀到,他勉力支撑几招,左胸一痛,紧接着心口有凉意传来,然后头颅高高飞跃而起。 他最后一眼只看到了那个目标少年手中带血的战刀在雨雾中分外亮眼。 “好样的!”徐祥拍了拍张翼的肩膀,那刺进心口的一刀,干脆利落,他看的分明。张翼拄着刀,低头张嘴,呼出股股恶气,方才对徐祥勉强一笑。 徐禄挽着刺客血淋淋的头颅,在徐寿面前单膝跪倒,“死罪。” “杖二十。”徐寿的声音平静而冷漠,“宿营后执行。” “是。” 徐寿走向张翼,独眼里有精芒散出,“初出茅庐第一功,挡暗箭、击刺剑,还能抢攻反击,了不起!” 张翼一把抹去脸上雨水,苦笑道:“哪有你说的这么了不起,头脑是懵的。” 徐祺将锄头扔在地上,骂道:“好奸滑的家伙,锄柄是空的,一头卡簧藏箭,一头却藏细剑。” “牵牛而行,刺客藏身之地定然不远,寿哥?” “分兵大忌,我等不是破案,以不变应万变。”徐寿皱着眉头,“雨小些了,现在就出发。” “是。” 车队再次启程。张翼进车厢在脸色苍白的惜画伺候下换了干净的衣裳,正想下车,徐寿却上了车,惜画连忙下车,将位置让了出来。 “来,喝点小酒,养胃安神。”徐寿递过来一个精致的竹筒。 张翼接过,启了盖子,毫不客气的狠灌了一气。方才问道:“刺客怎么会追杀我?” “他们杀的不是你,是越少爷,这才刚开始,接下来的路,将会更难走,危险会更多。小兄弟,你怕不怕?” “不怕。”张翼迟疑了一下道:“因为我答应过沙叔。我只想知道为什么会有刺客?” “因为有人想徐家断子绝孙,在这世上消失。” “谁?” “乌家,乌铁瀚。”徐寿的独眼里迸出浓烈的杀机,“他就是害大将军全军覆没的右路军主将,当他通过朝中关系把失利的罪过全推向大将军的时候,就注定了徐乌两家势不两立,不死不休了。” “明知大将军冤屈,朝中诸公就无人正义直言?” 徐寿苦笑道:“朝堂不比江湖,那是一个黑的看不见人的地方。当圣上需要一个能说给三万死者家属听的理由,当某人与相国是姻亲,当人已死而不能复生的时候,事非黑白就只会通过利益来判断了。” “当下的徐家,每一天都过的如履薄冰呐!”徐寿自嘲的笑了笑,又对张翼道:“喝吧,喝完了就在这车里睡一觉,外头万事有某。” 徐寿下了车,却没有立马放下车帘。踌躇了一会,涩声道:“如果……哦,某的意思是凡事不要勉强自己,有想法只管跟某说。” 张翼点点头,眼着着车帘垂下,隔了风雨,光线暗下来了,空气也就沉闷了起来。但他没有下车,也没有开窗,只是有一口没一口的小口喝着酒。 遇到刺杀,他并没有感觉到害怕,甚至内心最深处还隐约有一丝惊喜和雀跃。但是徐家人明知道危机重重,却没有谁跟他说过假扮越少爷有多危险,这让他的心里很不舒服。很多事情,自己感觉到与对方主动提出,是两回事,今天,要不是小黑的及时警醒,可能血溅五步的就是他了。 他打了个呼哨,不一会小黑就湿漉漉的挤开门帘窜了进来,威风凛凛的抖着身子,两只乌黑明亮的眸子巴巴的看着主人。他扶着小黑的脊背,仰头喝干最后一口酒,愤愤的想,自己就是个锤子。 第20章 020:真正的少爷生活 雨住云收,炊烟袅袅时分,车队湿漉漉的进了慈川城。 这是一连十数日后第一次在城里宿营,起初以为是徐家人小气抠门,经过一次刺杀后,现在想想却不是这么简单。 客舍是前哨定下的,但徐寿还是安排了家将里里外外再查看了一遍,方才分派众人住下。 张翼分到一间上房,寝床在里间,外间却有六角木桌,桌上有精巧茶具,还有瓜子碟儿。张翼卸下腰间战刀,抓起瓜子儿就要吃。 紧随着进屋的惜画连忙挡住,说寿叔严令,一切吃食不得假借外人之手,少爷稍等,车上迎春备着许多零嘴儿,婢子这就去要来。 张翼尴尬不已,摆摆手说不用了,惜画道:“那少爷稍坐,婢子去要水,伺候少爷沐浴。” “哪用的着这么麻烦,我看院子里有井,等下我自去冲凉……”说完觉着不妥,恼闷着说随你吧。惜画抿着嘴偷笑着出去了。 不一会,惜画领着两个徐家随车的仆人抬桶拎水的进来,置桶倒水,仆人很快就退下了,惜画却是不走,低头理着干净的衣裳角。 “你出去呀,你不出去我怎么洗。” “奴婢伺候少爷沐浴。”惜画低着头,红着脸,如葱似的双手却止不住的颤抖。 “噫,我毛孔都竖起来了,快走快走。” 张翼粗鲁的赶走惜画,自己跳进桶里洗了,心中却想,这小小的浴桶有什么好,水还是温温热热的,哪有冰凉的井水冲刷着畅快,真是瞎讲究。 快手快脚的洗完,一直在门外候着的惜画就进来了,脸上还残着潮红,手忙脚乱的帮张翼梳头,这边紧那边松的,完全没了往日的服贴。 “惜画,你今天怎么了,我眼角都被拉吊起来了。” “啊,对不起少爷。” 好不容易梳完头,迎春来请,说太夫人请少爷过去说话。 张翼心中冷笑,脸上不动声色的跟着迎春去了。一进门,却见太夫人脸色枯黄,竟与平日里的气色差着许多,正要说话,太夫人摆摆手。 “今日里却是难为你了,老身在车里看的分分明明,这一口气吊着差点背过去。虽说你有惊无险,老身却是惊的迷迷糊糊,昏昏愕愕,慌了手脚,都不知如何是好。” “直到此时,换了清爽衣裳,喝了姜汤,一口气才顺了过来。怎料想王氏柳氏比我还不堪,直接吓走了三魂六魄,却是委曲你了。” 见太夫人如此说,张翼心中的不快立时散去了一多半,连忙说不妨事,身上皮毛都没伤着一根。 太夫人笑笑,招呼张翼近前坐下,道:“早些时候,顾着让你开心,不要多担心事,就忍着没把事情的关窍说与你听,如今看来,却是老婆子做错了……唉!” “先时与你说过,天大的难事,老身都不怕,其实,是老身的脊椎里藏着圣恩。贬迁延恩州,所有人都以为徐家大势已去,再无东山再起之日。但老身却清楚,圣上没有忘记徐家。” “国多难,卿且去,勿忧虑,这九个字,可是宫中顾太后亲自递出来的话。所以老身虽知前途艰险,但自忖也还安全的,哪知今日就着了险。孩子呀,心中若有委曲,只管骂我这老太婆。” “哪能呢,老祖宗别往心里去,这不人都好好的么,既然人家藏着坏心,我们小心提防着就是了。” “理是这个理,却苦了你了。” “没事。” “你这孩子,老身就喜欢你的爽朗大方。”说了一番话,太夫人的气色似乎有些好转,歪了歪身子,换了个更舒适的坐姿。 “翼哥儿呀,你可知我们老在外宿营,为什么不进城里住宿呢?”太夫人微笑着,嘴角却带着涩意,也不等张翼回答,接着道:“只是为了避免一些官面麻烦罢了。” “你看,我们才住下来,这慈川城的县令大老爷就派人递书过来了,说在江清楼设宴,请我们去赴席。你说我们孤儿寡母凄惨零丁的,他一县之尊费这心思干什么?” 张翼摇摇头,他不由得怀念起在馒头寺里的生活来,整天无忧无虑的,哪像如今需要说句话都要用劲的去思量。 “宴无好宴,老身谢回了。”太夫人起身,手中拐杖重重的一顿,道:“那些暗处的危险,有你们的武勇,老身却是放心,这明路上的危险,老身顾虑重重,一个不慎,就是满盘皆输,这次慈川城县令的特意宴请可算是给了我们一个警醒。” “……老身只有靠你了。” “老祖宗,有事只管吩咐。”话说到这份上,张翼心中虽起了三分拒绝之意,也只好头皮发麻的应下。 “说难也难,说易也易。”太夫人笑道:“你如今与越哥儿相比,形似已得五六分,但神似却不够,说话,举止,与武勋世家少爷的派头还差了不少。” “所以呀,为了让你更像我阿孙一些,就要多下功夫了,再帮帮老太婆,好不好?” 张翼忍不住挠头,思忖做事不好半途而废,又想太夫人也着实可怜,便点了点头。 “阿弥陀佛,老身这心头大石终是落地了。” 为了把张翼培养成真正武勋子弟的样子,太夫人着实下了功夫。一整桌的丰盛席面,就张翼主位坐了,徐福打横作陪,却是担着老师的任务,从先吃什么菜,到鱼该怎么吃,酒该怎么喝,杯该怎么端,碗碟勺筷怎么用,说起来一套一套,林林总总听的张翼头昏脑涨,手臂都僵硬起来。 惜画就站在张翼身侧,负责倒酒布菜。 吃完饭,要消食,徐福递过来一把湘妃竹扇,自己也拿了一把,摇头晃脑的教着,直把张翼学的满头大汗,却把惜画给看的忍俊不禁。 其间徐寿进来,问张翼换了刀,说要把“斩锋”修饰一二。 待到月上中天,这样的教学方告一段落,张翼少不得再次洗去满身臭汗,在房中略坐一坐,正要关门休息,惜画却又进来了,发梢润润的,却也是洗过澡了,脸色红红的,声音轻轻的,似蚊吟般的说:“夜晚了,请少爷安寝,奴婢为少爷暖床。” 张翼明白过来,脸腾的红了,连忙摆手说不用不用。惜画委曲的说:“老祖宗严令呢。” 我靠,这就是真正的少爷生活了,太热的天,还要人暖床! 第21章 021:落鸿洲前再遇刺 其它事情都可以答应,让惜画暖床这样的事情,却是答应不得,他臊着脸起身就去找太夫人。 迎春在太夫人的室外守着,远远的见着他,忙迎上去轻声道:“太夫人已经歇下了,留话说一应安排自有道理,请翼哥儿宽心就是,莫作他想。” 张翼无法,只好回去,却见惜画面朝里壁像一只猫儿似的窝在床上,张翼愣了半晌,咬牙道:“你睡里边去。” 见惜画听话的移到里边,身子紧紧的挨着床档子,空出老大的一片地方来,张翼暗舒一口气,朝着另一头睡下,半个屁股搭着床沿,却与惜画离着三尺远。 这一晚,张翼一夜没睡好,早四更就起来了,只觉腰酸背痛,昏暗中见惜画嘟着嘴睡的正香,便轻手轻脚的开了门,小黑见到他,猛的就扑了上来,张翼亲呢的拍拍狗头,却不见床上惜画嘴角弯出的笑意。 拳打三遍,福伯自现。 福伯老远就堆着笑容,扬着手中的长刀,欢声道:“少爷早。” 走近了,又献宝似的解开包袱,道:“少爷这刀虽说斩金削铁,但沙元霸那老粗却不会保管,好好的刀都给用成柴刀了,昨夜换了这刀柄刀鞘,您看可还合意?” 张翼接过一看,这哪还是自己的那柄战刀,铜制的刀托换成纯银的也就算了,柄脊上嵌着猛虎试水的造型,线条显着更流畅了,后撑的大腿与打着转的尾巴正好组了个漂亮的刀头,柄身也不知是什么皮织就龙纹式样,黝黑发亮,手握上去,十分给力。 刀鞘似乎没换,但新上了漆,乌黑发亮,鞘尾鞘口以及几个环扣都换成了白银云纹,黑白分明,十分的醒目夺人。 张翼甩鞘出刀,一线寒光在晨辉中耀了起来,定睛看去,只见刀身更黑了,刃线更直了,匀匀的从刀根一直舒展到刀尖,一般宽度,从头至尾不差一毫。 张翼信手挥了挥,讶道:“从来没想到这刀还能这般的漂亮,就连力道也轻上了三分。” 福伯笑眯眯的道:“您原来那刀架轻了,刀身就吃重了,本适合力道大的人使用,所以改刀的人的思忖着您正是长力气的时候,就将这刀头加重了一分,重心略移了移,能合您的意就好。” 张翼有什么不满意的,一百万个满意,不说刀挥的更灵便了,样子更显谱了,就万一没钱了,银扣卸一片下来就能换好多铜钱了。当下兴致勃勃的练起刀法,正是人逢喜事精神爽,一套刀法挥击劈砍间,刀风霍霍,疾如电闪,隐有雷鸣。 今早梳头,惜画的动作格外的轻柔,甚至还轻哼起小曲,在这样不知名的曲声影响下,张翼也觉着比以往惬意三分,竟然有一丝美滋滋的滋味从心头漫起。 迎春来报,太夫人与王夫人病了,大伙要在这歇上几天。张翼却歇不成,吃了早饭,便被徐福粘着,惜画跟着,传授着坐立起行的各种姿势,这番任务,却比习武练招要难多了。 好在张翼人长的高大,阅历却浅,就如同一张白纸一般可以任描任画,三天下来,气势仪态果有大的改观,不说别的,就惜画天天来暖床,张翼也不在如之前那么抗拒了,偶尔还会调笑两句。 正是由俭入奢易。 三天后,车队再次出发,这次惜画却是捧着一套甲胄让张翼换上,张翼好武之人,一见之下,自是欢喜。 甲叶是复层的,外面是鱼鳞状的黑亮硬牛皮叠合串成,内里还有一层更细更小更软的皮叶织成的衬里。胸前护心镜是白铜所制,明亮的不敢让人直视。肩背后有两个带勾,扣挂着一领蓝缎绣花披风。 头盔也是白铜为骨,牛皮缝制,额前上方有一湾寸宽的新月形帽沿,一只猛虎前足踏在帽沿上,却是如刀柄一般式样的猛虎试水造型,一条异常修长优美的虎尾弯弯的翘起,紧紧的搭压在头盔顶部,那有一篷黑缨迎风飘扬。 这是一套十二斤重的轻甲,与之配套的还有一件三层丝织比甲和一条七十二环钉的腰扣。张翼穿上身后就再也舍不得脱下来了,也不嫌热,全副武装,雄纠纠气昂昂的上了马。 顾盼间,却见家将们也个个都顶盔贯甲,行进间甲叶张合,锵锵作响,一股彪悍威压气息扑面而来。 这样有别于以往的雄壮威武,令张翼精神大振,之前那一丁点烦恼早抛九宵云外,却是期盼恶贼刺客早早到来方好。 张翼有时就想,这徐家一路仓惶,但拿出东西来却是个顶个的漂亮,却不知他们是如何做到的。有一天他与惜车说了,惜画偷空指了指坐在大车上磕睡的山羊胡子老头,说都是他的手笔。 “这人谁呀?” “听说他徒弟都是御器街的老供奉了,也不知叫什么名,我们只叫褚老爷子。” 此番行进,一改之前野外扎营作风,有城必进,有镇必歇,每日行路不过五十里,待到晚间歇下,人不累马不疲。 不过张翼还是不轻松,每日里衣食住行都带着练习的任务,好在有福伯的耐心指导,惜画的巧笑嫣然,不知不觉间也就有了公子哥们的派头,虽然还是毛手毛脚,但顶着武勋子弟的名头,大致也不差了。 每天出行,徐祺等四个家将几乎寸步不离的护卫左右,夸张的动作行止,谨慎的护卫作风,几乎是大大的写着告白,我等护卫的乃是徐家最最重要的人。 车经落鸿洲,徐家车队再次遇刺。 知道这个地名是因为路边有亭,亭内有碑,记着落鸿洲的来历趣事,张翼目力极好,骑在马上也能看清碑上的字,正看的认真,忽听左前的草丛里有野鸭子扑愣愣的飞起,小黑一声低吼,“呼”的一声就要冲过去,张翼连忙喝令回来,话音未落,只听身前身后一阵梆子响,七八支羽箭已“嗖嗖嗖”的激射出去。 草丛里有惨叫声响起,张翼正要抽刀,肩上被人重重一扳,压下马背,耳边听到寿叔的声音:“趴下。” 张翼连忙窝着身,将身子藏在马肚子下,慌乱间只听刀刃相击声、惨叫声、呼喝声不断响起,忍不住循声望去。 只见护卫们已和七八个贼人厮杀在一起,不远处的山坡上还有一群装束各异的大汉汹涌而来。寿叔却在自己身前,骑在马背上,盘着弓,不动如山。 小黑紧紧的贴着自己,弓着身,支着爪,炸开的毛刺如针般的扎在张翼脸上,乌骓马则是不安的抬动着腿,可惜缰绳被张翼紧紧的执着,走不动身。 张翼看了一会战况,发现护卫们虽然只冲前六个人,但三人一组,几乎两下就是劈刺一个,贼人虽多,却一时耐何不得他们。 第22章 022:试探 张翼紧揪的心就略略宽松下来,战意却悄然浮起。他把缰绳塞进小黑的嘴里叼着,抽刀出鞘,插在泥地上,直起身,执弓在手,用腿肚子顶着上了弦,将箭匣里的箭取出来,一支支的插在地上。 “不要急,现在还不要你出手。”寿叔冷静的声音响起:“我射你再射。”原来他虽然没回头看,但自己的动作却是被他知道的一清二楚。 不远处的厮杀惊心动魂,时不时有鲜血高高溅起,惨叫声更是如磨牙般的让人酸疼。盛夏烈日的爆晒下,张翼的汗水不知不觉的就冒了出来,粒粒汗珠汇成水流,细细的滑下,有一丝悄然的润进了他的左眼,他忍不住抬起袖子擦了擦。 “嗡”的一声弓弦响,寿叔开弓了,“小心身后”的提醒也如雷炸起。 张翼急转身,见右边有四五个黑衣人正支着竹杆从河面上飞跃而来,一人在空中中箭摔倒在河水里,水花四溅。 当下不及细想,张弓搭箭,瞄准右前的一个黑衣人,一箭激出,却落了空,张翼又连射了两箭,不是被他击落就是被侧身避开,直到第四箭,趁着对手因着同伴纷纷中箭心慌意乱,被张翼一箭正中颈脖,“嗬嗬”痛叫着倒地。 徐寿一挥手,护在张翼身边执着标枪却一直没动手的徐祉一个纵跃窜出,几个起跳落在中箭的黑衣人身前,手起刀落,不管死没死,都狠狠的补上一刀。 “不错,箭稳心定。” 寿叔心情不错,竟然还有时间称赞他。张翼忙定神回望左边战场,却见众贼人节节败退,祺叔祥叔他们正如虎驱狼步步迫前。 “竟然会请这样的一帮孬货来鸡蛋碰石头,我呸!” 这是打扫完战场,徐祈随口溜出的话,但随后便被徐寿的冷哼声压了下去。徐祺也抱着一堆枪矛紧跟着过来,重重的往地上一丢,道:“宰了三十二个,这动静有些大了。” “只能报官了。让阿祎他们别动尸体了,自有官府收拾。” “是。” 一番激战,虽说大胜,终究有人受了伤。禧叔的前胸被人狠斩了一刀,伤口从左胸直拖到右肋,好在有盔甲护着,没伤到骨头,但脱了衣服还是看到了血红一片,触目惊心,禧叔却满不在乎的用布巾擦着伤口,祥叔猛喝一口烈酒,“噗”的一声喷将出来,淋洒在禧叔的伤口上,这时才见他皱了皱眉,开口却说:“这酒给我喝了多好。” 太夫人不知何时走了过来,手里牵着脸色惨白的雨儿姑娘,从祥叔的手里接过粗布条,让玄孙女帮着打下手,为禧叔包扎伤口。 张翼见那雨儿颤着手,一点力气都没有,连个布头都拿不住,忍不住想冲上去替下,却见围着的众人毫无动静,想想也就算了。再看禧叔,这个铁打的汉子竟然泪流满面。 张翼心想,这包扎伤口就不该让女人来,慢慢腾腾的,就是折磨人。对了,惜画怎样了,她不会被吓着了吧,转身往车队里走了两步,只见惜画正与迎春站在一起,绞着手帕儿,欢喜的看着他。 车队继续前行,除了徐禧靠在大车上坐着,车队与之前一般无二,只行进间,隐有血腥味随风飘起。 车行半日,远处有城郭高耸,却是雄武城到了。 徐寿指挥着众人有条不紊的住进客舍,安顿好了方才派人去府衙报讯。这些事张翼自不理会,在惜画的伺候下沐浴更衣,吃瓜消暑。 两人混熟了,惜画又恢复到活泼可爱的样子,说话间,时不时眼睛弯起来,酒窝显出来。正开心的拿片香瓜逗弄小黑,张翼则抽出战刀,用块绢布仔细的擦拭,脑海里却是回忆着野外接战的一幕幕。 虽说惊险,但这样的经验却是极为宝贵的,尤其是祥叔他们的作战配合,有时间还得讨教一番为好。 迎春过来,说太夫人有请。 张翼一听就知道没好事,又不好不去,当下推刀入鞘,放在桌上,执着竹扇,跟着迎春去了。 太夫人房内,除了福伯寿叔,还有个儒生打扮的陌生中年人。 张翼进屋,依着孙儿给老祖宗请安的礼数见了礼,又在太夫人慈祥的介绍声中与那中年儒生见了礼,方知这是雄武州府尊大人的幕僚祝先生。 太夫人笑着拉过张翼的手,道:“傅大人实在有心,听说我们遇了险,特派祝先生过来探视,我们已经感激不尽了,却非要在松涛楼设宴,盛情难却,越哥儿呀,你替老祖去谢谢傅大人,傅大人两榜进士出身,又在东南剿匪多年,一身的文滔武略,你可要好生学着。” 张翼觉着手心一紧,便依着福伯之前的教话,道:“老祖宗,如今大家都心惊肉跳的,再说孙儿还有孝在身,怎能去赴宴。” “嗯,倒是老身糊涂了,祝先生,实在是对不住,老父台那里,还请先生替老身致上歉意。” 祝先生见说,看了张翼几眼,略想一想,笑道:“是学生唐突了,既如此,太夫人车马劳顿,请多多休息,学生告辞。” 太夫人笑道:“有劳先生,越哥儿呀,让你福伯陪着,一起送送祝先生。” “是,老祖宗。” 祝先生回到府衙,见东翁正在书房泼墨挥毫,苍劲的松枝上,一只雄鹰傲然独立。 傅大人收笔,左手轻拂美须,端详着画作,“如何?” “看神情,不似作伪,祖孙俩亲切之感自然而然,只不过……” “嗯?” “看那越少爷,肤色黝黑,指节粗大,举止中刻意斯文,实际上根骨却是粗鲁,不象是富家子弟。” “愚。你这么一说,却是真的假不了,这种武勋子弟,靠的就是习武耍刀立身,要他们拿支笔,额头都见汗,哪有斯文可言。” “东翁高见!” “让你办的事如何了?” “早已收买了三个说书人,四下讲古,乌将军那的来人,我也全数打发到乌梢岭去了,草莽中自认豪杰的早已义愤填膺,磨拳擦掌,要将这等祸国殃民之辈,剖腹挖心。有巧舌如簧的鼓动,又有真金白银的诱惑,我想定能一举而功成。” “嗯,让他们远着点,过了乱石坡再说,可别再出现落鸿洲这样狗屁倒灶的事了。” “是,学生告退。” “你明一早去送一送,备一份厚厚的程仪,莫缺了礼数。” “是。” 第23章 023:乱石坡老妪骂阵 出了雄武城,走了小半日功夫,这路况就差起来了。不仅车道变窄,路也忽高忽低,盘盘曲曲。骑马的还好说,坐车的可就受不了这颠簸了。 先是柳姨娘头戴幕篱下了车,紧接着王夫人,太夫人都下了车。徐寿的眉头紧紧的皱成了川字。 “止步,等哨探消息。” 一众家将迅速下马,张翼也跟着跳下马背,学着祺叔的样子,给马刷鼻喂料。 不一会,负责哨探的徐祥打马如飞的回来了,“前方十里就是乱石坡,山势陡峭,怪石参差,坡对面却有密林,林梢无风自动,恐有埋伏,祷哥让我先回来报告情况,他留守在乱石坡。” “乱石坡上情势如何?” “皆是乱石,视野开阔,坡下二百步距离有小溪,但离密林更近。” “水。”徐寿除了与张翼说话,和众兄弟向来惜字如金,但兄弟们却能明白意思。 “车上之水够人一日之用,牲口却是不行。” “福哥,你安排四匹驮马回头去十里处的小溪取水,其它人进发,调五辆大车在前。” “是。” 徐寿看向张翼,“不论什么情况,只跟着某家。” “好。” 张翼见一众家将气势一变,气氛立时就变的肃穆威严,只觉浑身有电流而过,臂上的肌肤,忍不住就轻颤了起来。 车队在沉默中前行,曲曲折折的花了一个多时辰,车队终于上了乱石坡。 坡上果然怪石林立,在艳阳的照射下,白花花的直耀人眼。坡下山岙处,有一湾小溪静静的流淌。过了小溪,却是密密紧紧的墨绿色树林。 正是一溪两世界,风中尽杀机。 “坡下五十步,车阵。”徐寿看了看徐祷,见其曲着手指比了个手势,又看看远处的密林,独眼发出慑人的目光。 “是。” 张翼不明所以,却见家将与仆人一起,卸了骡马,快速的将九辆大车向前推去,发一声喊,轮位不变,车身却齐齐的横着排开,片刻功夫一道防线形成。 张翼正讶然间,却见徐寿大步而出,在坡下一块大石上站定,大声喊道:“故定远候徐氏一门路经宝地,请英雄豪杰现身说话。” 对面林中树梢乱动,惊起飞鸟无数。隐约听见汉子咒骂声。不一会,一声清啸响起,一群群的汉子从林中走了出来,高矮胖瘦,装备不一,略看人数,总有近三百人之众。众贼汉子在溪边小坡上站定。 有三个汉子越众而出,上前几步,只见当中一满脸胡子的魁梧大汉将手中板刀遥遥一指,喝道:“祸国殃民之辈,速速刀下受死。” 张翼冷笑,心想还不知谁是祸国殃民呢。只听徐寿傲然道:“我徐家自太老爷以降,不论是老爷还是少爷,个顶个都是顶天立地,令敌军闻风丧胆的英雄,岂容你这鼠辈说三道四。” “你,我,操……”虬须大汉大怒,正要破口大骂,却被同伴一拉,止了话头,只听瘦高个的锦衣同伴喊道:“视袍泽性命如草芥,至三万健卒血染黄沙,这不是祸国殃民,什么是祸国殃民?” “哼,不明事非,自作聪明,还大言不惭,大河一战,徐大将军身先士卒,二位公子奋勇争先,难道都是特意去找死的么?尔等若果真有正义,有本事就去除了那真正祸国殃民之辈。” “朝庭都有明旨,料敌不明,丧师辱国,这不是祸国殃民是什么?今日七山五洞的兄弟们俱皆在此,只为民除害。” “为民除害,杀,杀,杀!”众贼异口同声,声振云宵,却如练过的一般。 徐寿正要喝斥,却听太夫人一声高喝,“且慢。” 只见太夫人在迎春的搀扶下一步一移的走过来,张翼急忙替过,太夫人欣慰的道:“好孩子,可敢扶着我去骂阵?” 张翼看着太夫人坚毅的眼神,一时间豪气干云,一个“好”字脱口面出。 “那我们去坡下,去车外头,让这些个匪众看看我徐家的风骨。” “老祖宗,万万不可。”一众家将仆人几乎异口同声的大声劝阻。徐寿一纵身,就跳到了面前,挡住太夫人,却被太夫人冷然的眼神一逼,连忙改口道:“某陪老祖宗一起去。” “将乃军之胆,这里一切靠你,我呀,有翼哥儿扶着就够了,你放心,量他们不敢对我这老太婆怎样。” 张翼扶着太夫人,一步步的向坡下走去,心中如雷撞鼓,小黑不声不响的跟着下来,只在脚边粘着。 在众贼响声如雷的鼓燥声中,张翼扶着太夫人出了车阵,又行了七八步,在一块石头上站定,太夫人松开张翼的手,拄着拐,高声喊道: “老身徐尹氏,今年六十有七,就是那个你们嘴里祸国殃民徐洪春的母亲,这是我第三个孙儿,年方十五……老身前两个孙子战死在沙场,老身嫡亲的儿子战死在沙场,老身的夫君战死在沙场。今天,轮到我了。” “老身手无缚鸡之力,就站在这,那位英雄好汉想要我的头颅,就只管上来。” 张翼听了只觉热血沸腾,见溪流对面的众贼刹那间哑雀无声,却是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忍不住大笑道:“欺负老祖宗有什么本事,有种冲我来。” 对面的贼子一阵哗然,为首的虬须大汉恨恨的将手中板刀插在地上,骂道:““妈的,被人用话给拿住了,这要传扬出去,说我等豪杰欺负老妇幼子,咱还有脸面活么?” “赵大爷无需听那老妇胡言,这等京师深宅大院里的当家主妇,尽享豪奢,每日里闲着没事就琢摸这些鬼名堂,依小弟之见,大家伙儿直接挥军杀上去就好。” “哼,你想让我兄弟拿命去填?没看见对方弓上弦,刀出鞘?没看见那大车上有弩弓盘着?” “这……”瘦高个的锦衣汉子不言语了。 另一个年老的贼子却道:“大彪,那小子虽说是将门之子,但小小年纪武功也好不到哪去,昆子虽说十八九岁了,但他脸嫩,一手刀法也尽得你的真传了,要不让他去会会那小子?” 第24章 024:生死由命 “呔!对面的小子听着,有本事就下来百步,与小爷我较量三百回合。” 张翼没想到自己兴之所致一声喊,还真喊出一个对手来,见那人也就十六七岁的样子,却扛着一柄大砍刀老气横秋的在耀武扬威,不由得气从胆边生。 “来就来。”说着就要冲下去。 徐寿一个虎跃跳下,按住张翼的肩膀,喊道:“少爷赢了你又如何?” 昆子一愣,不由得回望师父请示,赵大彪没好气的喊道:“有种赢了再说。” 徐寿冷笑着,轻声在张翼耳边叮嘱了一句,张翼精神大振,按了按小黑,让在原地等候,自己大跨步下了坡。 昆子见对手在双方距离中间位站定,心想,这可是正主呀,一个人头两千两呢,啊哈,出山第一功该是我昆子的了。当下冲着掌心呸了两口吐沫,搓搓手,提着砍刀迎将上去,两人相距约有一丈,昆子发一声喊,手中砍刀挟着风雷之声就劈砍了过去。 张翼脚步一错,避过刀势,猱身欺上,刀锋斜掠,直冲对方颈脖而去。昆子忙收刀回护,哪知张翼这招乃是虚招,刀锋忽的下掠,在对方小腿上轻轻一抹,昆子“啊哟”一声痛叫,身形一滞,对方的长刀已毒蛇般的横在自己的脖子上。 这几下兔起鸿落,许多人都未看清,张翼已是成功得手。 身后爆起阵阵喝彩,对面的贼众却是人头攒动,喝骂连连。 张翼记住寿叔的吩咐,劈手夺过对手的砍刀,向后掷飞,后退一步,方松了手中刀,对昆子道:“回去。” 昆子又惊又愧,垂头丧气的往本阵而去。 赵大彪气的一佛出世,二佛升天,喝骂道:“妈的,谁杀了那小子,他身上的甲刀都归谁所有。” 张翼见对面又有个提着长枪的汉子出阵,脸上不动声色,腿步却往后退了几步。 那使枪的汉子大约有三十来岁,光着膀子,一身铁塔似的肌肉被阳光照的油光发亮。他离张翼两丈远距离便站定不动,也不答话,却遥遥的向张翼行了个江湖礼节。 张翼也抱拳行礼,却不进前,只等对方来攻。 枪对刀,寸长寸强,所以江湖上卖把式的会有个名堂,叫“单刀破花枪”,这一个“破”字就说明刀对枪本就落于下风。但功夫靠人练,枪要看谁使,张翼几年来在永兴军中,也不知与沙元霸的亲卫对练过多少次刀破枪的攻守之法,颇有诀窍心得。 所以他见那枪尖如毒蛇吐信般的刺击过来,毫无惧色,双手合把,待那枪尖离头不过二尺,猛的刀起“游蛇出水”式,刀背在枪身一搭,身形一矮,枪头就避过去了,得势就欺身直进,刀刃顺着枪杆迅捷抹削而下,那汉子大惊失色,回护不及,只好撒手弃枪,叠步后退。 又是只用一招,张翼缴了对手的兵刃。 徐祺等人震天叫好,众贼子则懊恼十分,纷纷喝骂。 汉子的脸涨成猪肝色,眼睁睁的看着张翼把长枪远远的掷了出去,只好跺跺脚,含恨回阵。 “妈的,这小子邪门的不成?青石山的陈把子可算是使枪的好手了。” “非是邪门,但凡将门,对敌诀窍皆是追求一击必杀,以节省体力。战阵之上,不是谁的功夫最好,谁就活命机会大,乱战之中,就看谁最有体力,否则身着铁甲,一个摔倒,都能倒地不起。” “哼,原来还有这说法,今后却是要整套甲胃来穿穿,妈的,看着那小子就来气,老子亲自去会会他。”赵大彪狠劲一搓鼻子,提刀就要出阵。 “使不得。”那锦衣汉子连忙挡住赵大彪,劝道:“对方只一个乳臭未干的小子,怎值得您亲自出马,纵使赢了,那里也是在对方的劲弩射程之内,若有闪失,这罪过就大了。” “为今之计有二,一是大伙儿一股作气的攻过去,对方纵有弓弩,这么近的距离,能放几箭?二是咱就在这守着,他们难道敢过来不成?那乱石坡上,连水也没有,渴也渴死他们。若是实在不行,等到夜里,黑乎乎的,那弩弓还有个屁用。” “嗯,不错,不错,他们不敢过来的,妈的,老子怎么没想到呢,传令下去,大伙还退回林中,乘凉去,等着他们来求饶好了。” 张翼两战两胜,战意正旺,却见贼众竟然后退了,不知是什么花招,回头看了眼在车前押阵的徐寿,却见其眉头锁的更紧了。见坡下的张翼看过来,徐寿叹口气,招手示意其回来。 张翼退回车阵,受到了一众家将的热情欢迎,太夫人更是大赞,唯徐寿忧心忡忡。 张翼却是不明白方才徐寿的安排,便问:“寿叔,你方才为何让我把人给放回去?” “若是敌首,扣着自然能让敌人手足无措,但这两排头兵,我们扣着却是没用,放回去,却能扰乱敌心。” “哦,那现在我们该怎么办?” “只能等。” “等?” “不错,等。” “啊?”张翼一脸的迷糊,却不好再追问,见惜画提着个竹筒子,欲前不前的站在石块上,便走了过去。 “少爷好威风,好厉害!”惜画笑弯着眼睛,将竹筒递给张翼,“少爷喝口水。” 张翼笑着接过,拨开塞子,正要痛饮,正要痛饮,徐寿的声音响起:“驮马未回,水控着喝。” 张翼只好小心的喝了两口,便将竹筒还给惜画,找个车辕坐了歇力。 午后的阳光越来越热,石头早被晒的发烫,先时紧张没什么感觉,这一歇下来,只觉着身处火炉一般,热辣辣的难受。 他就有点想不通了,既知这里有贼人,方才在岭下扎营多好,却要在这乱石山上呆着,可苦了人畜,都没个可遮荫的地方。 时间一点点过去,张翼耐不住,竟昏沉沉的睡了过去。也不知过了多久,被喧哗声吵醒,睁眼一看,却是去打水的驮马队回来了。 此时太阳偏西,徐寿便命人将就近的几棵树砍了,在上坡搭架子埋锅做饭。张翼眼看着厨娘把雪白的米往锅里倒,又把肥的流油的腊肉、腊鸡大块的剁了,哗哗的下了锅,心想,不是有大袋大袋的干粮么,怎么要费这么大的神在这里造饭。 想归想,却也没问,目光看着远处,见那夜归的鸟儿在树梢上空盘旋着,只不敢入下去,心里却想,不知这些贼子可带了干粮? 却不知林中的贼子正在骂娘呢,他们是带着干粮了,可干粮有限,每人只随身带着三两个薄饼,一天下来,都被汗味儿给捂馊了,怎敌得住那随风飘来的饭香、肉香。 “赵大当家的,要不咱们现在就动手,也好趁机吃顿饱的,我看的清楚,那老头在分酒筒子呢。” “对对,姚长子说的对,咱们人多势众,对面才几个人,连那小子在内,也就十四个着甲的,其它的都是赶车的下人仆妇而已。” “要干早干,老子看清了,对面有好些个水灵妹子呢,那挺翘,想想都带劲。” 众贼人你一句我一句的相劝着,赵大彪脸上就挂不住了,骂道:“就这一会就熬不住了,瞧你们出息的。待会挂了彩,你们可别怨我。” “哪能呢,入了伙,哪个不是把脑袋别在裤腰带上的,大伙都一股作气的冲过去,生死由命,富贵在天。” “生死由命,富贵在天。” 赵大彪深吸一口气,提刀在手,“那咱们就搏一把爽气的,兄弟们,上呐!” 第25章 025:原来杀招在这 张翼听见对面林中众贼发一声喊,然后就见贼众乱纷纷的从林中冲出来,这次脚步不再停留,个个猫着腰快速奔跑着。连忙站起,耳边已响起徐寿的声音。 “就位。” 徐寿负着手,冷声下令。见张翼愕然发呆,走过去拍了一下肩膀,道:“换弓,跟着某。” 张翼连忙应下,执弓上弦,唤上小黑,紧紧跟着徐寿,心中却不免惴惴,敌众我寡,这一窝蜂似的冲过来,如何抵敌? 正思量着,坡下此起彼伏的惨叫声不停响起,定睛一看,只见九辆大车后,各有一位男仆在卖力的扳着摇柄,每扳一下,就有成排的弩箭射出去。贼众密密麻麻的冲过来,哪避的开,弩箭到处,血花飞溅。 原来杀招在这,怪不得寿叔一付胸有成竹的样子,再看家将们,挽弓执矛的,各自站好了位置,却都一箭未发,又有仆从十来人,执盾提刀,静静的守在车后头。 惨叫声越来越响,越来越多,敌人也越来越近,徐寿方才下令,“弓。” 十几枝羽箭应声而出,张翼也连忙弯弓射箭,连射四轮后,车上已有敌人翻越过来。 这时已无需徐寿指挥,众家将各自挥舞着兵刃冲杀上去,虽是紧张万分,但三三为阵,家将们娴熟的配合着,刀击矛刺,不断的有敌人倒下,血光飞起。 张翼几次要冲上去,却见徐寿依然不动如山的站在石头上,手执巨弓,控着全场。张翼心里又安定了几分。 “你护着左近阿祺阿禧他们,某去擒王杀将。” 张翼才要应下,徐寿已几个纵落直奔而去。张翼连忙打起精神,看准机会,连射几箭,减轻了祺叔队伍的压力,一回首,祷叔这边的压力又大了,少不得再射几箭。忙乱间,却听有怪啸声响起。 正纳闷着,却见徐寿如血人般的跃上车来,手里高高举起一个头颅,“你们首领已死,还不束手就擒。” 众贼一愣,有人就开始迟疑起来,攻势立马为之一挫。 姚长子一振手中长刀,高喊:“为赵大当家的报……”,哪知一个“仇”字却是再也喊不出来了,却是他现身喊话之际,张翼眼明手快,一箭凌空射出,正中对方脑门,顿时毙命。 这下子贼众是真的慌了,齐齐的发一声喊,却是争先恐后的退了下去。 众家将趁机剿杀,一直杀出车阵百步,徐寿方鸣金收队,任贼人满坡逃窜。见贼子一窝蜂似的片刻间攻的干干净净,张翼长舒一口气,长弓“叭嗒”一声松在地上。 “赢了,竟然赢了。”他双手支着膝盖,低着头,喃喃自语,大脑竟有阵阵眩晕之感,眼前也闪着朵朵乌星。 “是的,赢了。”徐寿笑着拍拍他的肩膀,豪气干云,“坐下休息一下,大战之后都这样。” 张翼依言坐下,却听徐寿又开始下令:“远字队,打扫外围战场,宁字队,打扫内围战场,限时一柱香。” “得令。” 听到徐寿的命令,张翼疑惑的抬头一看,却见那些仆从打扮的人中有人走出与徐禧一道接令,招呼几个人就出了车阵。方才张翼有见这些仆从在奋勇厮杀,还感叹过徐家个个能杀善战,现在看来,这些也是百战老卒了。 原本白的耀眼的乱石坡上,在晚霞的映照下,此时触目所见,皆是血红一片,有微风拂起,冲天的血腥味便在空中迷漫。 这时一阵呕吐声在身后传来,却见几辆油壁车前,一个老妈子正扶着车在呕吐,这一声呕吐声响起,车内车外紧接着就响起了一片“哗哗”声,扑鼻的酸臭味阵阵袭来,张翼也忍不住要作呕欲吐。 徐寿才松开的眉头复再皱起,他看着密林处想了想,下令道:“所有人准备,移营,溪边驻扎。” 等移营到溪边的缓坡上,已是月上林梢,张翼也被折腾的精疲力尽,因为队伍里除了家将与那八九个伪装成仆从的百战老兵,其余的男男女女无一不手软脚软,惜画连下坡都颤着不敢迈一步,其它人的情形也差不多,推不动车,走不动路。 这时就不好摆“少爷”的谱了,和家将老兵们奋力的推车,搬货,一通忙碌下来,躺在地上一动也不想动。 直到篝火燃起,大伙儿方才略松了一口气,厨娘也缓过神来,淘米下锅做饭。徐寿则安排家将老兵们一个个轮着去溪边洗漱,自己则把满脸苍白的徐福喊到一边,低声的商量着什么。 做好的晚饭,只有家将和仆从老兵在吃,其它人根本没胃口。 吃过晚饭,张翼才知道战果,是役家将几乎人人带伤,好在都能坚持,仆从老兵死了二个,重伤四个,贼人倒在地上的则有八十七名,都被毫不客气的补了刀。 今晚是没有帐篷可以住了,张翼找了块平坦的石头,也不歇甲,只将索带略松一松,半褪着靴子,便倒了下去,一手搭住后脑,一边握着刀鞘。小黑叼着块腊肉骨头,在张翼身边伏趴下来,喜滋滋的品咬着。 惜画从一辆油壁车上取来两条毯子,递给张翼,张翼挪了挪屁股,将一条毯子铺了上去,拍了拍,示意惜画坐下来。 惜画迟疑了一会,终还是坐下来了,张翼就把另一条毯子塞给惜画,两人无言而坐,看远山如铁,繁星满空。 黑暗中,有夜枭悲鸣。 第二天醒来,见惜画整个人都趴在自己身上,头搭着肩头,手揪着甲叶,睡的正香。可惜张翼只略略一动,她就醒了,抬起头来,脸上印满了红红的甲叶印子,张翼见了好笑,便轻轻的刮了她一下鼻子。 羞的惜画连忙坐起来,一把头深深的埋在膝盖上,好半晌见没什么动静,方偷偷的睁了眼,见大部分的人都在熟睡,只两护卫在远处踱着脚步。小心肝那扑通扑通声才降了下来。揉揉发红的脸蛋,却摸到了印棱子,急的低声道:“啊呀,这如何见人。” 第26章 026:太夫人病了 “混帐,这让老夫的脸面往哪搁?”雄武城内,儒雅的傅大人脸色铁青,戟指怒骂:“银钱花了不少,几次三番的竟然一次也没办好,老夫要你这等废货何用?” “东翁恕罪,据逃回的乌家仆人回报说,本是以多击少稳赢的事,实不曾料到徐家大车竟然是铁壁弩车改装,一时不查,伤亡惨重……” “够了,别再找理由,此事事关老夫前程,为今之计是如何亡羊补牢。” “学生已想好一策,这次定然万无一失。” “说。” “江湖中人终是乌合之众,只能打打顺风仗,但狼兵可就不同了。”祝先生面带笑容的看着傅大人,一付胸有成竹的样子“黎人好勇善战,翻山越岭如履平地,凶悍如狼,又善吹箭,更有玩蛇绝活,只是说动他们的价贵了一些……” “黎部狼兵?嗯——倒也使得,既用狼兵,索性就放远一点,等他们过了境再说,真出了事,明面上也寻不到吾等头上。价钱的事好说,自有乌家承担。对了,首尾定要干净利落,不可有半点凭证。” “学生明白,这事自有乌家人出面,学生最多找个向导。” …… 日上三杆,徐氏车队再次出发。 九辆大车坏了二辆,车上的物资血赤乌拉的,有些东西就弃了,腾出位置正好给伤员躺坐。加上埋了两个死者,打眼望去,队伍竟是清减了不少的样子。 车队行进极慢,所有仆从健妇都人手一把刀提着,哨探五里一报,队伍十里一停。 张翼将太夫人送的精巧弩弓组装了,试了试,劲道却是极大,二十步内射杀一个大汉没有问题。趁着午时歇脚,偷偷的递给惜画,惜画红着脸,绞着手帕,只是不要。张翼只好自己悬在腰上。 小黑开始成为得力干将了,由于道路两边皆是密林,小黑就担当起就近哨探的职责,与徐祥一起,在五十步外开道。 偶有行人路过,见车队煞气冲天,血腥阵阵,个个无不胆战心惊,远远的在路边避着。张翼心想,若是他们见着乱石坡上满地死尸反应又会如何? 进了云台城,大伙儿心劲儿才松弦了下来,这次前哨没有定客舍,而是在北城租下一个大院子,本是个药材库仓,有房有棚有场,十分开阔,只有一点不好,空气中迷漫着一股股的药味儿。 张翼大喜,舒舒服服的洗涮沐浴过后,光着脚丫子惬意的躺在竹椅上不想动弹。惜画拿着双木屐给张翼套上,说寿叔请他去北房草堂议事。 张翼苦着脸道:“就不能让我轻松半日么。” 说是议事,张翼却插不上嘴,只是听着让人心寒。因为好几个健仆担忧着前途安全,要走人,在劝说无果的情况下,太夫人下令,给足盘缠,放任离去。 这一走就连着走了五个,包括那有一双巧手的山羊胡子老头。 议事后太夫人就病了,张翼探望了一次,只远远的看了一眼,然后就被赶出来了,自此除了迎春,谁也不见。据惜画说,老夫人嗓子哑了,脸却浮肿的吓人。 徐寿下令,大伙休整几天,等太夫人身体好些再起行。 这样的消息对张翼来说是最好不过,得此空闲,又有场地,正好将这一个多月来的经历所得作个梳理,钻研箭术,磨练刀法,自觉功夫精进不少。 这日傍晚,打熬了一天筋骨的张翼见惜画收着晒干的衣物向房间走去,便收了刀,准备沐浴更衣。 才走两步,却听房中传来惜画的尖叫声,忙一个箭步窜了过去,正迎着慌张逃出的惜画,一把抱住护在身后。 “有蛇……” 张翼隔着房门,见房内地上不知何时多了一个麻袋,桌上、床上、墙角盘着形体各异的毒蛇,约有十数条之多,正吐着信子盯着自己。 饶是张翼胆量过人,见着此景也不禁头皮发麻,“铮”的一声拨刀出鞘。 “不要近前。” 却是徐寿与徐禄徐祺赶了过来,立马下令:“徐禄领三人去护主母,徐祺通知徐禧领人屋外巡查,其它人等各处加强戒备。” “得令。” “这是矛头蛇,又叫百步蛇,最是剧毒不过,你俩退后,看我灭蛇。” 见张翼抱着浑身发软的惜画退出丈余,这时徐寿方才执了一把羽箭在手,也不用弓,对准房内地上的毒蛇一箭甩手掷出,那蛇遇袭,身子猛的前冲,躲过了七寸,却没躲过身子,被狠狠的钉在地上,痛的直起身子咧嘴呲牙。 其它蛇见了同伴惨状,纷纷弹起身子,呲牙吐信的向徐寿游扑过来。徐寿掷箭如飞,一一将蛇钉死在地上。却有一条最为敏捷的毒蛇躲过羽箭的掷杀,直扑徐寿前胸。 徐寿正要退避,却见斜刺里刀光一闪,正中蛇身七寸,蛇身断为两截,掉在地上。 出刀之人正是张翼。 徐寿后退一步,看了看地上的断头蛇,见那两截蛇身兀自扭动不已,暗道“好险”,对张翼道:“此地毒蛇已除,你我一起去北房看看主母她们的情况。” 张翼见满地都是临死挣扎扭动的蛇身,看着让人毛孔直竖,巴不得早些离开,连忙应了,正要转身,却不知条凳底下还藏着一条毒蛇,在张翼经过之际一弹而起,直扑而来。 这一下猝不提防,被那毒蛇扑了个正着,只觉大腿有轻微刺痛,已被那毒蛇狠狠的咬了一口。 张翼一掌将那毒蛇拍飞,正要低头查验伤口,徐寿已一把抢过来,用力的按住张翼的大腿动脉。喝道:“别动。” “徐祥——” 院外的徐祥应声,几个纵落过来,一见便知情况,当下道:“不可让他用力,抱他进房,我去取药。” “那就去北房。”徐寿示意张翼自己按住筋脉,一把抱起就走, 张翼道:“我没事,我自己能走。” 徐寿边跑边说:“百步蛇毒,可不是说说的,若是毒气归心,神仙也救不得。” 张翼就不说话了,扭头向后一看,只见惜画也满脸惶急的跟着小跑过来,心中不由的一暖。 第27章 027:惜画 张翼被放倒在床上,头一靠枕就有一阵炫晕感袭来,知是蛇毒发作。不敢发力乱动,任由惜画帮着褪了长裤,见左腿内侧有碗大的一片红肿浮起,四个牙印渗出点点血迹。 徐祥小心的在伤口处拨出一颗断牙,将手里的一个小箱开了一个小口,凑到伤口左近,箱里就急匆匆的爬出一只肚圆头尖的黑蜘蛛来,三两下爬到张翼的腿上,凑着伤口咬吸。 张翼肌肉一麻,本能的紧着身子。 徐祥笑道:“只管放松,这蜘蛛最能吸毒,正是治蛇咬虫毒的绝妙良方。”叮嘱完又吩咐惜画去端一盆水来。 待到惜画端来水,徐祥就将那正吸毒的蜘蛛捉了放进水盆中,又从小箱里放出一只蜘蛛去吸蛇毒,一边动作一边解释:“蜘蛛吸毒不停,过量即死,放入水中可以催吐,待会倒水时要注意。” 如此反复用了十来只蜘蛛,张翼感觉腿上那红肿明显的伏了下去,但脑中的炫晕感却依旧存在。徐祥却收起蜘蛛,在伤口上厚厚的涂抹了一层草药,示意惜画帮着包扎。 “余毒已不多,蜘蛛也就不爱吸了,只能靠药来拨毒,你且睡上一觉,大约休息两日就完好如初。我先去外面看看。” 张翼昏沉沉的应了,见徐祥端着水盆木箱快步而出,又用脚勾带上房门,房内的光线昏暗了下来。 张翼紧张的心弦就松了下来,昏沉沉的闭上眼睛。只觉大腿处有丝丝滑滑的触感袭来,嗯这是惜画在帮他上药呢,她的手怎么这般柔软,这般嫩滑? 每一下都刺激着他那粗大的神筋不断壮大,他的呼吸渐渐的急促起来,手控制不住的想向惜画伸去…… “不可以,不可以这样……”张翼的大脑里却响起理智的声音。他脑子急转,想找件事情来分散注意力,猛想起,自己这下子行动不便,要是再有人扔蛇进来怎么办?他想到了小黑,要是小黑在,就有足够的时间来警醒。 当下也不管小黑正跟着家将在巡场护卫,含指在嘴,用力的打了个呼哨。 不一会房门被重重的撞开,一条黑影猛的就冲扑了过来,昏暗的光线下,两眼如星,犬牙森森,散着慑人的寒光。 惜画正低头系结,冷不丁被吓了个正着,“啊”的一声惊叫,身子就软了,赶紧一把按在床上,指尖却触碰到一条不一样的硬物,一时不及细想,只哭求张翼:“快让它出去呀。” 这一晚,张翼几乎一夜未眠。 大腿上的伤口的在“汩汩”跳动着,房外护卫巡逻的脚步声在轻轻的响动着,淡淡的幽香随着窗帘轻轻摇动间丝丝缕缕的挑拨着,他全身上下所有的毛孔都紧张着发出抗议,他想把那可耻的昂着头的玩意一折两断,可是努力了几次,结果更糟糕,房内的闷热憋的他喘不过气来。 不带这样玩的,我要是真少爷就好了! 他轻轻的松了松脚,却又碰到了一只柔软的手臂,在他快速收回来之前,那只手也快速的收了回去。原来她也睡不着呀。 他猛的一把抱着近在咫尺的一双玉足,把火热的脸贴了上去,感受着那清冰柔嫩的触感中传来阵阵战颤,感觉到燥热在刹哪间消退的干干净净,他舒服的呻吟了一声,沉沉睡去。 从来没有睡过这样的好觉,也没做过这么舒爽的梦,他清晰的记得自己快速的飞上云端,又快速的从最高处落掉下来,啊,真的是刺激呀! 他第一次被人推着起床。迷迷糊糊的睁开眼,却见惜玉在笑盈盈的看着他,那一对梨窝荡起的风情是那样的娇柔,张翼的心刹那间无比的放松,一把执过惜画的手,一言不发,只是定定的看着她。 胸中似乎要被幸福溢满。 做狗不能太忠诚。 小黑看着地上的肉骨头无动于衷,都怪自己的耳朵太灵敏,主人传来一丁点的呼叫都听的见,都怪自己太忠心,听到主人的叫唤急着赶去也有错? 结果脑袋被暴怒的主人用刀鞘打了个大包。我好心也有错么? 小黑看着不远处在呼里哗拉用个木柄往嘴里乱捣的主人,还有功夫对那女人眉开眼笑,心中的气就打一处来,对着那澎渤怒发的朝阳,猛的发出一声嚎叫。 其声如泣如诉,如歌如诗。 正在洗漱的张翼听到叫声回过头来,看看小黑那委曲的眼神,心想,我把它打傻了么? 扔蛇进房的人没有被发现,家将护卫们除了加强戒备外也无别策,因为太夫人听说张翼遇刺,结果病情又加重了,迎春来传郎中的医嘱,说最少还要将息三五天。 徐寿他们一致断定,这毒蛇行刺是黎人干的,因为放眼天下,善养百步蛇的也就只有黎人。“黎人好勇善战,世人谓之狼兵,唉,没想到乌家人无耻到如此地步。如今要过黎区,可就困难了。” “事情或有转机也不一定,黎人向来不掺和别族之事,此次投蛇行刺,一击不成,立即远遁,依我看来,他们的打算是能成就成,不能成就拉倒,而且对我们也算是个警醒。” “嗯,如今也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 张翼的情绪却没有半点被徐寿徐禧等人的忧愁所感染。他只觉得这日子过的实在太甜蜜了。 白日里,坐在廊下,看惜画如穿花蝴蝶般的忙碌,心底却盼望着黑夜快快到来。 到了夜里,见惜画在自己脚边躺下,他的那颗心就“嘭嘭嘭”如擂鼓般的响了起来。待见惜画吹息了蜡烛,他忍不住喊道:“惜画。” “嗯?” “我们说说话儿?” …… 见惜画不说话了,张翼心里就忐忑起来,惜画生气了,这可如何是好?有心想起身看看她,却又怕再惹了她;有心想翻个身子用脚碰碰她,却又怕烦了她…… 张翼焦虑不安的僵着身子好久,脚上忽然被她重重的一锤,然后,一阵香风袭来,惜画就从那头爬了过来,俯着身子,纤纤玉手支着腮帮子,一双明亮的大眼睛忽闪忽闪的盯着他看。 张翼只觉的干渴的厉害,哑着嗓子,轻轻的叫:“惜画!” “嗯。” “惜画。” 惜画就笑了,轻轻的在他嘴上啄了一记,飞快的转身,用万分肯定的语气说: “睡觉。” 张翼轻轻的抿着嘴,回味着那柔柔的,凉凉的,润润的轻吻,快活的要大叫起来,哪还睡得着? “惜画?” “睡觉。” “惜画!” “睡觉。” …… 两天后,他与惜画睡前的对话就改了。 “你先睡?” “你先睡。” “你先睡!” “你先睡。” 其实张翼并不懂男女之爱,在他的心里,晚上睡觉前惜画能让他香一下,那就是无比快活的事情了,看着她的如花美貌,闻着她的吐气如兰,他就痴了。睡觉的时候还时刻注意着睡姿,怕把惜画给吵醒了。 第28章 028:寿叔,换刀 一连休养了六七日,张翼毒伤大好,老夫人也能行动了,众人方才起行。 接下来的山路难行,徐福招了四队惯走山路的轿夫,太夫人等弃车坐轿。大车却是没弃,但车上的东西却换了新,备齐了物资。 家将们也都换上了草鞋,靴子虽然好看,但在山间林地,却是草鞋强多了。张翼也想换上,好让闷着的脚丫放出来透气,却被惜画有失体面给回绝了。 车队多了轿夫,但人看上去却更少了,一路上太夫人基本没有下轿的时候,偶尔下轿,也让人退避丈远距离,说怕过了病气。 张翼鼻子尖,老远就能闻到那混着药味和疮脓腐败的气息,自能能避多远就避多远,偶尔看着迎春疲惫的样子,心想倒是苦了她了。 两日后,车马已到望乡台。 望乡台,望乡台上再望乡,回首故乡泪茫茫。 过了望乡台,再有百里路程,就是延恩州地界了。这望乡台只是路边坡上一个平整的大石头,因着贬迁流放的人到了这里都喜欢回头望上一望,望乡台因此而得名。 张翼是没有这种离愁凄感的,徐寿等人久经沙场,也没有这等悲春哭秋之态,可是主家夫人却不行,一听说这就是望乡台了,吩咐下车。 王夫人、柳姨娘和雨儿在丫环婆子的搀扶下,手脚并用的爬上望乡台,呆呆痴痴的回首北望,最后又是五体投地的匍伏下身子,重重的磕了几个响头,再抬头,人人额头青乌,脸上泪两行。 山风吹过,一阵凄凉,湍湍流淌的溪水,似乎也被这离愁感染,呜咽着向东流去。 还是徐寿用他那沉着的声音打破这难言的沉默,“再过去,就是黎区了,大家都提高警惕,小心行事。” “是。” 过了望乡台,雨儿的性子就变了,她固执的把自己的头发梳成男孩模样,又吵闹着要换男装。 一直伺候她的水嬷嬷明白她“只恨不是男儿身”的酸楚,连忙点头应下。恰好前方不远就有个镇甸,此地汉黎杂居,风景与中原大异,好在物资却也丰富,只大多是普通之物,上不得台面。 水嬷嬷买了两套粗布衣裳鞋袜。雨儿也不嫌弃,在水嬷嬷的帮助下换好衣服,跳下马车,试着走动几步,颇为满意,便要水嬷嬷将之前的女儿装烧了。水嬷嬷劝道:“姑娘不穿也就是了,烧了却是不必了,留个念想也好。”雨儿这才作罢。 张翼对这样的女儿家事半点兴趣也无,只觉得换了粗布衣裳的雨儿要比扭扭捏捏的姑娘姿态看着顺眼多了。他的兴趣点全在九黎狼兵上,听的津津有味。 “上古时代,有个了不起的大英雄,大豪杰,他是九黎部落的首领,铜头铁臂,武艺高强,勇猛无敌,又有八十一个结义兄弟相助,天下莫敢撄其锋……” “蚩尤与黄帝大战,九战九胜,后来黄帝得九天玄女的帮助,派天兵助之,蚩尤大败,尸首被四分五裂,这一次大败,九黎大部群龙无首,根本抵不住黄帝的兵锋,九黎大部只好四散迁移,于蛮荒之地生息,这里的黎部就是其中之一。” “蚩尤虽败,但威名不坠,黄帝也敬其英勇,命人将其头像绣于战旗之上,封其为战神,一直沿传至今。” 张翼这个年纪,本就热血冲动,加上他习武练刀,心底处最是仰慕英雄好汉,听了这蚩尤的故事,心中澎湃不已。少不得又问徐祷九黎狼兵的事情。 “黎人心狠,对待自家儿女也是如此,小孩生下来,只要会走路,就放任自养,蛇虫是玩伴,山林如花园,七岁就赠刀,十岁就打猎,所以黎人一出娘胎,就是优秀的战士和猎手。” “他们打猎时,以猎物逞本事,打仗时,以人头计功劳。如狼似虎,凶悍无匹,硬生生的搏来狼兵的称号。” 听完故事,张翼见路上遇见的作蓝布土人打扮的黎人,眼光就有些不同了。若不是身不由己,他恨不得立时就与这些腰挎直刀的黎人较量一番。 这一路行来,虽只经历了一个多月的时间,夏日炎炎,又是危机重重,但对他而言,却是收获满满,经过多次实战,对刀法奥义的理解可谓是日益精进,正是练万遍刀,不如行万里路。 队伍穿过惯有强人出没的伏牛涧,爬过最为陡峭的弓脊岭,映入眼前的是平平缓缓的岙地,绿草荫荫,溪流湍湍,这就是前哨选好的宿营地了。 张翼兴奋的策马入溪,满满的先饮个水饱。 等营地扎好,米饭快熟之际,哨探徐禄徐礼打马回来了,徐寿迎将上去,远远的说着话,由于隔着远,听不明他们说了些什么,但张翼却看的分明,他们脸上都有焦急之色。 吃过晚饭,篝火继续燃着,众人相继去溪水里洗漱了,福伯寿叔进了大帐与太夫人等议事。张翼坐在马鞍上用刀柄逗着小黑玩,耳朵却楞棱的支着,想听些帐里的声响,可惜帐里的声音很轻,却是一丝也听不分明。 约有半个时辰,福伯和寿叔相继出来,寿叔面对家将家丁们,只是吐了两个字。 “定了。” 众人便散了去,开始睡觉休息。唯一不同的是值夜的换成了仆人打扮的老兵。 张翼要摆着“少爷”的谱,大夏天的还是要钻帐篷,虽然闷热难受,好在有纱帘,能隔蚊虫,也算是有失有得了。 惜画进来,张翼递过弩弓,轻声道:“夜里警醒些,把弩弓带身上,别睡死了。” 惜画的脸刹那间变的腊白。 篝火“呼呼”的响,夏虫“啾啾”的鸣。不远处的呼噜声不知何时静下来了,家将们只睡了不到一个时辰就陆续坐起来,打脚绑,理兵刃。 听到动静,张翼出了帐篷,却见王夫人按品大妆,福伯抱着一竹筒酒,丫环琥珀捧着一叠蓝边大碗,在边上伺候着。 十三位家将没有再穿甲胄,个个紧身箭服,排的整整齐齐。 福伯满上一碗酒,夫人就端起一碗,高举过头敬上,寿叔只手拍击一下左胸,双手接过,然后禄叔、禧叔等一一从夫人手中接过酒碗。 夫人自己也接过一碗酒,高高端着跪下,开口道:“请叔叔们满饮一碗,凯旋而归。” “死不旋踵。” 十三个家将齐齐单膝跪下,低吼一声,一仰脖,一气喝干碗中酒。 张翼远远观看着,心里就有些猜想了,待听到“死不旋踵”四字响起,猛得浑身一颤,一股酸辣劲儿直冲脑门,胸中就有团火燃了起来,他一把解下腰间那长柄斩锋战刀,双手托着向前。 “寿叔,换刀。” 徐寿那只独眼精光一闪,豪迈的一抹胡子,笑道:“好。” 第29章 029:鹰愁涯 徐寿带着家将们趁着夜色悄然出发,他们要去夜袭前方的一个贼营,留守营地的众人没一个再有睡意,所有人都睡不着,或站或坐,个个都瞅着家将们消失的方向,苦苦等候。 唯有篝火熊熊,忽明忽暗的照耀着每张阴晴不定的脸。 没有动静,没有消息。时间像静止了一般,周围只有溪水哗哗,夏虫啾啾。偶尔响起的猫头鹰那“呜,呜——”叫声,短促而凄凉,为这夜色笼着的阴冷平添死寂。 东方已浅显鱼肚白,就在大家都要失去耐心的时候,前方山岗处有人影出现,一个,两个,三个……正是徐寿他们。 “没成功。”家将们带着冲天的血腥气回来了,也带来了令人不安的消息。出发十三人,回来只有九人。 “崩了个缺口,好在不大。”徐寿将刀还给张翼,张翼从他冷静的眼眸里读懂了悲伤,没有答话,只是默默的接过了刀。 福伯惨白着脸,以目示意,徐寿抹一把脸,下令:“休息二个时辰,造饭,马喂精粮。” 早有老兵们搀扶着受伤的家将,帮着敷药疗伤,张翼也上前帮忙,好在这些回来的家将们大都只受了些皮肉伤,只需将养三两天就会好。 “祷哥他们中了狼兵的吹箭,箭上有毒,从崖上摔了下去。”徐祺恨恨的一擂拳,“这些狗日的在鹰愁崖上以逸待劳,备着满满当当的滚石擂木。” “那怎么办?能不能绕道而行?”张翼发急,紧紧的抓着徐祺的臂膀。 “只有这一条大道,走乡间小路,这里全是黎区,更是危险,不用想了,等会听寿哥安排就是。” 早饭毕,拨营起程,这次每个家将仆从人身上都多了三锭白银,一小袋炒米。徐寿最终下的令不是撤退,也不是绕道而行,而是弃了车杖硬冲过去。 “敌人敢明目张胆的守着鹰愁崖,就不怕我们绕路而行,这十万大山可都是黎部大众的天下,只会越绕越死。再说,时间不等人,留给我们的限期不多了,与其逾期加罪,不如置之死地而后生。” “冲过鹰愁崖,若事不济,大家伙分散逃生,进了延恩州,就能平安。” “把车轮斫了,弩弓毁弃。” “天行兄弟,大恩不言谢,一路护送大恩,徐家人没齿不忘,这箱笼里还有白银近千两,聊表心意,我们,就此别过。” “寿叔!”张翼的脸腾的红了,他一把松脱徐寿的手,道:“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如此豪气冲天之事,我愿与大家一起。” “不必了,某等是不得已而为之,你还年轻,莫作此等无用之牺牲。” 张翼还要再说,徐寿冷声打断他的话头,“此乃军令,不得违抗。”张翼无法,只好臊着脸站到一边。 见一众家将老兵个个神色坦然或骑马或步行的与他抱拳相别,踏上征程,又见惜画远远的含泪曲膝拜别,与一众妇人相从步行而去。 张翼心想,我若就此掉头而走,还谈什么侠义英雄,还不如买块豆腐撞死算了,再说了,又怎可弃了惜画独自逃生? 主意既定,便对留下的轿夫道:“银子物资自取,速速逃命去吧。”说罢,一拍小黑的头,翻身上马,却是远远的尾随着徐家人一行。 见他不管不顾的跟上,徐寿在马上略愣了愣,犹豫了一下,终究向他招了招手。张翼连忙策马而上,路过的时候,他分明看到了惜画那满脸的惊喜。心中一激动,弯腰探手,一把捉住,将惜画抱上了马背。 耳听祥叔他们的怪声呼啸,眼见着惜画满面潮红,闻着她发丝间醉人的幽香,张翼一时间豪兴大发。 “见事不济,立时就走,诸事莫管。” “是,寿叔。” 不到半个时辰,队伍上了山岗,岗上有青松曲折如虬,松上有乌鸦“哇哇”怪叫。 张翼跟着众人上了山岗,只见前方山势突变,峻如斧削,怪石嶙峋,山腰处挖就的泥路如一条土拨蛇似的蜿蜒曲折在直壁峭崖。 张翼倒吸一口冷气,抬头望望陡峭崖壁上的石头,分明能看到贼人明日张胆的在石上现身,心想,贼人选的好地方,真正是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所在。 徐寿不理会前方崖上的贼人,自顾自的吩咐下去,“休息一柱香。” 张翼依言下马,又将羞眉燥脸的惜画抱了下来,四处打量着,见不远处的石壁上血迹斑斑,心想,昨夜寿叔他们就是夜袭此处了。但贼人在崖上既已做好准备,这样一条窄道,众人又如何冲的过去? 哪怕勇武之人过去了,这些夫人女人呢? 真不知道寿叔是怎么想的,但他也知道寿叔压力之大,也没必要事事与自己分析清楚,看似最冒险的决策,也定有他的道理,只不过自己不清楚罢了。 该如何才能助他一臂之力? 他看了看背阴处陡峭的石崖,让惜画帮着卸下皮甲,将刀背负于后,拍拍小黑的脑袋,又跟惜画耳语了两句,不顾惜画满脸惊恐之色,将马缰塞到她的手里,悄悄起身。 一柱香毕,徐寿冷声下令。 “远字队听令,由此到对面那山岗平口处,约有五百步,你队抽出五人为前锋,听我令下便行动,冲过去,不管那有多少敌人,抵住。” “得令。” “徐禧、徐祥听令。命你二人为第二队,待第一队过去二百步,立马跟上。” “得令。” “徐禄,徐祉、你二人为第三队,待第二队过去五十步,立马跟上。” “得令。” “徐礼,徐禳,徐祺护卫夫人姑娘,分别为第三四五队。” “得令。” “远字队其余人等负责殿后,护送其它人等。” “得令。” “某与徐祎和诸位兵分两路,行动。”说罢,身形猛的一纵,自己却是和徐祎向崖上飞掠而去。 这边一行动,崖上的贼人也跟着动了,只听轰隆隆的巨响传来,一时间乱石飞坠而下。 张翼身贴着崖壁,看不到下面的情况,听声音知徐寿开始行动了,眼看距崖顶还有丈二距离,不由大急,当下顾不得危险,脚上一使劲,飞身跃起,右手堪堪够着一块实石,手上一用劲,身子一个倒空翻,上了崖顶。 崖上狼兵的注意力都在飞掠而来的徐寿和冒死夺路的家将老兵身上,谁也没料到会有人悄然上崖,被张翼趁其不备连砍二人,方醒悟过来,当下有三四个狼兵怪叫着抽刀杀将过来。 张翼旨在乱其阵脚,好减少落石的威力,也不与敌纠缠,只顾展开身形在负责投石的狼兵堆里乱窜,时不时劈出一刀,迫使狼兵弃石拨刀。 如此以身作饵的打法,只坚持了片刻,便身陷重围之中,身上已添刀伤四五处。正危急间,身后响起徐寿的怒吼,顿觉压力一轻,一记“横扫八方”荡开敌兵,身形急退两步,突出包围。 正欲与徐寿会合,却听徐寿大喊:“撤。” 张翼心中也明白,此时不撤,再走就难了,偷眼见崖下众人趁着落石减少之际,正疯狂的向前冲去,就连惜画也策马冲过了半途。 他心松一口气,正要转身,斜刺里一刀劈来,迅猛异常。张翼不敢硬接,后退一步,才要挥刀,左边又有刀光笼下,避无可避,只好挥刀硬格,两刀相击,一股大力传来,张翼吃力不住,身形后退,却是一脚踏空,顿时天旋地转,一头栽了下去。 第30章 030:劫后余生 且说张翼自崖上摔下,头重脚轻,一时惊惧异常。慌乱间弃了手中战刀,下意识的双手乱舞,惶急间也不知抓到什么,只觉触手柔软,忙双手用劲抓住,那物却似有弹性,被张翼一抓,跟着下坠,紧接着张翼就觉着有力道向上拉起。 张翼忙定睛一看,自己抓住的竟然是一条粗大的蟒蛇尾巴,蛇身正紧紧的缠在一块突岩上,看那蛇头,满是痛苦之色。 张翼劫后余生,心中大喜,低头看看离着崖底却是不远,便交替着松了手,手足并用,一步步向崖下爬去。 到的崖底,只觉触脚绵软,低头一看,却是一具尸首,看面目分明是徐祷,手里握着两柄短矛,张翼双眼含泪,当下却不是悲伤的时候,取下两柄短矛,拨笼了泥土落叶,浅浅的盖住尸体,转身离去。 崖底阴暗潮湿,阳光难透。张翼小心翼翼的用短矛拨草行走,见前面有亮光一线,定睛看去,却正是自己的斩锋战刀,刀头插在树杈上,静静的立在那里。 张翼忙跃上树去取了下来,战刀失而复得,一摸背上,刀鞘还在,自是大喜过望。他沿着崖边行走了一段距离,来到稍微空旷之处,有阳光照耀,心中略安,侧耳聆听,上面却并无声响传来,却不知徐家处境如何,惜画是否平安。 他有心再回战场,但峭壁既陡且滑,高不知有多少丈,张翼测测环境,心知一时半会爬不上去,只好作罢,找块清爽的石头坐着歇力,这才觉的伤痛重重。 好在师父给的装有伤药盐巴的竹筒子都贴身带着,当下除了衣服,抹上伤药,胡乱包扎了一下,好在交战时闪避及时,都是皮肉伤,未断筋骨。 张翼索性躺着闭目养神。心中却在盘算,自己一路护送徐家人至此,也算是仁至义尽了,日后沙叔问起,也算有了交待,差不多该回去了。 又想着,自己就这样走了,是不是太没义气了,总该眼见了寿叔他们平安才能心安,再说也得把惜画一起带上才是。 对了,还有小黑,自己让它在松树下待着,总不会死呆在那吧,要是被狼兵一刀宰了,那可就…… 此时伤药的药劲上来,又在阳光的照射下,张翼迷迷糊糊的强撑着不让自己睡过去,也不知过了多久,忽听有“呜呜”声响起,张翼忙睁眼看去,却见林间一道黑影飞速的跳跃而来,正是小黑。 见小黑开心的蹦跳过来,张翼忙张臂抱住,见小黑腹下、腿上伤痕累累,知其从陡峭的山崖上一路寻觅下来,也不知受了多少苦,忙为小黑抹了伤药,坐着休息。 约过了半个时辰,张翼体力渐觉恢复,便拍拍小黑的脑袋,道:“走了,咱去寻寿叔他们。” 小黑颇通人性,便跑到一块突石上东闻闻西嗅嗅,沿着崖根向前跑去。张翼以短矛作杖,一路紧跟。约行一柱香时间,转过崖坡阴面,却见满地尸首。 张翼恍然大悟,怪不得之前听不到声音,原来自己所落之地在北侧,这里上方才是大队厮杀之地。尸体有徐家人,也有狼兵,只家将老兵们大多赤手空拳,想来是死后被人搜身后丢下。 小黑在前方一具无首尸体前呜叫,张翼走近一看,知是徐寿,见其身上创伤也不知有多少,头颅却不知在哪。 张翼一数尸体数目,六个家将,八个老兵,只不见徐祥徐礼徐禄,他举目四望,正准备寻个地方将人埋了,却见上方崖坡上有绿裙一角在随风飘动,忙爬上去一看,却是柳姨娘的尸体,在她不远处,则是一身素白的王夫人与两个老妈子。 再上方,则是一个老妇,看穿着似太夫人,看脸孔却是陌生,也不知是谁。 张翼见这些女人虽头破手折,身上却无刀伤,知是自己跳崖自尽。却不知惜画如何,唤小黑周边一起找了半晌也没找到,张翼既担心又庆幸,想来她与迎春该是逃出生天了。 此时太阳西斜,张翼饥肠辘辘,有心想回去埋了众人,也心有余而力不足了,只好远远的跪下磕了个头,选了个相对平缓之处,攀爬而上。到了十分陡峭之地,情知小黑跟不上,便用腰带缚了,背在背上。 爬了约有一个时辰,天光都暗下来了,眼见道路在望,张翼正要一股作气爬将上去,却听左侧突石后隐有女人哭泣之声,忙横移攀爬过去,探头一看,一个女孩正伏在一具尸体上低声哭泣。 “雨儿!” 听到声音,雨儿猛吓了一跳,抬头见是张翼,一时竟是呆了。 张翼见这突石形如鸟窝,又见躺那一动不动的是水嬷嬷,心中大致了然,忙爬过去站定,对仍未回过神来的雨儿道:“我来背你上去。” 本已绝望的雨儿又惊又喜,见着张翼高大的身影,一股安全感涌来,浑身一软,差点摔下崖去。 张翼大惊,急忙拉住,轻声道:“莫慌,我背你上去。”见雨儿点头,便放下小黑,将雨儿缚在背上,好在腰带既长且宽,撕成两条,把雨儿缚的结结实实。 待张翼背着雨儿艰难的爬上路面,天光已黑,好在月朗星稀,景色大致看的分明,听小黑在崖下呜呜叫唤,少不得放下雨儿,又小心爬下崖去将小黑带上来。 “谢谢你。”雨儿声如蚊吟。 张翼疲惫的在地上躺倒,问道:“我看你们冲过去了,怎么又个个跳崖了?” “前面有好多坏人守着,我们的人死了很多,祖母说宁死不辱,她把老祖宗一推,自己也跳下去了,水嬷嬷抱着我,也跟着跳了下去,然后头震的好痛,就什么也不知道了,等我醒来,就在那里了。” 张翼就明白了,定是水嬷嬷抱着她在怀,自己先着地,临时还护着雨儿,又恰好摔在距离近的突石上,这雨儿也算是福大命大了。 “可看到惜画?” “她骑着马快,冲过去了,但被一个狼兵抱下了马……我当时晕晕乎乎的……” 张翼暗想,活着就好。歪过头,看着这个蹲在地上的小女孩,不由的犯了难,接下来该怎么办?丢她这里不管么?要是带着她,又怎么去寻惜画? 第31章 031:大车里的秘密 张翼想了半晌,终拿不定主意,忽然想起一事,便问雨儿:“你说老祖宗也掉下了这悬崖,但我在下面,只看到一个穿着象老祖宗的老妇,却没看到老祖宗,那老妇是谁?” “……其实,其实……老祖宗早往延恩州去了,请了个假替身,只不让告诉别人。” “啊!”张翼张大了嘴巴,“可是在云台那次仆从走的那次?” “嗯。” 张翼就想骂人了,这老祖宗金蝉脱壳玩的可顺溜了,见事不妙,偷偷的溜走,可真不是个好东西。 “不会你祖母柳姨娘也是假的吧。” “不不,不会的,老祖宗本来是让祖母先走的,可祖母说活着比死难,她吃不消,要老祖宗再辛苦几年,我迷迷糊糊的也听不懂,后来老祖宗就走了。” 张翼也不懂,为什么活着比死难,但心里却认定老祖宗不是好东西,也明白了徐寿为什么要一路硬闯,分明是这边动静越大,老太太和徐越就越安全,自己所在这一队伍,分明就是个幌子。 当下问起雨儿打算,雨儿说要去延恩州,说完一双毛眼里尽是央求之色。 张翼心想,把她这样一个小女孩丢在这里实在不是个事,可要送她去延恩州,路上再遇歹人怎么办,自己一人好说,她这样的小人儿,自己可难顾周全。 正沉呤间,见雨儿身上的衣服,心中猛的一动,心中拿定主意,对雨儿道:“雨儿姑娘,此去延恩州,路上危险,我们却是要乔装打扮一下才好。” “就扮作兄妹吧,对了,你还需换个名字才好。” “我,我有大名,叫,叫雨微。” “雨微?这名字太文气了些,要换个土气点的才好……” “嗯。” “这里不安全,前路也不熟,我们先回去,我记得那集镇也不是太远,三四十里路也就到了,我要把身上这衣服换了,太显眼。对了,你有银子不?” 雨儿摇了摇头,张翼不由的暗自叫苦,心想早上该取几锭塞怀里的,如今身无分文,这却如何是好?当下也无计可施,只好走一步看一步了。 张翼背起雨儿,让小黑前头探路,趁着月色往来路走去。 经过昨夜宿营地,见几辆大车孤零零的倒在那里,车上箱笼物资早已不见,却不知是轿夫拿走了还是狼兵所为。 此时的他又渴又饥,便将雨儿放在车上,自己先去溪边正要饱喝一气,只见前方黑影一闪,定睛一看,却是只山豹,正仓惶向林中逃窜,张翼大喜,一个纵跃,人在空中便抽出腰间的短矛,飞掷而去。 一矛正中山豹后臀,山豹惨叫一声迅速掉转头来,被张翼再起一矛正中头部。 张翼喜滋滋的将豹子拖到溪边,麻利的剥皮开膛,笑着对雨儿道:“这下不用愁银子了,将这肉皮卖了就是钱。” 雨儿也欢喜的走过来看他忙活,任谁一天没吃,见了食物两眼都会放光,斯文如姑娘者也一样。 豹子料理完毕,先斩了一只前腿给小黑吃着,张翼去将车架砍了好烧火,哪知砍那车床时,发现声音有异,再砍两刀,木皮下裹着的竟然全是一根根银条。再砍一辆,里面嵌着的则是金条。 张翼喜出望外,暗道:“怪不得寿叔要安排人毁去车轮,却不动车身,原因却是这个。早上大白天的不好埋藏,故意弃在这里,哪知竟然便宜了自己。” 当下点火,取了豹身肉排,用木枝穿了,在火上烧烤,不一会功夫,肉已熟透,张翼从怀里掏出竹筒,抹上细盐,拆了一根肋条给雨儿,自己也拆下一根大块朵颐起来。 连吃三根,见雨儿还只扯着吃了一个角,便问:“不好吃么?” “不,很好吃的。” “那你还吃的这么慢。” 雨儿的脸就红起来了,犹豫了半晌,终还是用手扯着一丝一丝的放入嘴里。 “你们大户人家,就是规究多。” 填饱肚子,张翼看着大车,心想这九辆车里若都藏着银子的话,少说也有万两之巨,可不能就这样弃在这里了。 张翼让小黑守护着雨儿,自己跃过小溪,往林间四下找了找,发现一处石涧,两石相抵,底部形成一个三角内空,正好可以用来藏物。便回去将车床木条一根根拆了,摸着重量便知内有金银,张翼抱着这些塞满金银条的木方,来回好几趟方才搬完,又抱来几块大石头塞住洞口,拨了苔藓植种其上,伪装的自然而然。 回到溪边,又背起雨儿来地点看过,让她记住埋藏所在。方才疲惫的在车架上躺下,拍拍特意留下的两根木方棒子,笑道:“有这两根,就足够我们过上小半年的了,休息个把时辰,我们再上路。” 雨儿轻声应下,犹豫着在张翼身边坐了。 一觉睡来,天空依然繁星满天,张翼见雨儿还在熟睡,一只手却紧紧的揪住自己的衣角,暗自好笑,将她轻轻拍醒,弃了短矛,只腰间插着战刀,执着两根木方,将雨儿往肩上一背,大步流星的沿大路而去。 天色将明时分,路边已有村落出现,张翼心中一思量,便窜入左边林中,让雨儿在这躲着,小黑护着,自己却是潜入村中,偷了一套衣服出来。 匆匆换上,虽说不合身,却也将就,又将长刀用衣服包裹了,特意在泥地上擦脏,想想,又揉了树叶汁水,将雨儿的脸涂的黄不溜秋。 等张翼特意在林中绕了一个大圈,装作方从北方南下的样子进了高平镇,已是将近午时了。 他先找了个不起眼的客栈歇下,当着小二的面把木方里的银子取出,足有百二十两,撒谎说兄妹俩路遇歹人行李尽失,好在这木方里的银子还在,取出五两,让小二帮着置办两套衣裳鞋子,再备吃食。 这年头世道不平,旅客遇上歹人是常事。小二见怪不见,没有半点怀疑,倒是银子一经手,少说能落个半两的好处,欢欢喜喜的去安排了。 第32章 032:荒野逃生 张翼和雨儿在客栈整整休息了三天,一则养伤,二来张翼也有心一探动静,却只是听到鹰愁崖有发生大战,血迹斑斑,据说是商队遇上了强人,其它的就没什么消息了。 张翼思念惜画,虽然心中焦虑但也知不可蛮撞行事,又不放心把雨儿一人留在客栈,只好先将心思埋在心底,和雨儿商量起行。 这三天来两人之间常有尴尬事发生,雨儿吓破了胆,时时刻刻要跟在张翼身边,脑子中又有许多礼教束缚,刚开始别提有多别扭了,好在第一天横下心与张翼同居一室后,原本沉默寡言的她,竟然慢慢的变的活泼起来。 一听要动身,雨儿自然欢喜,两人收拾行李下楼,结帐时店东却道:“此去延恩路还远着呢,小哥儿年轻力壮自是不妨事,但你妹子却这般弱小,如何行得了路,小店这有两头抵债来的健驴,情愿以十两银子的低价转让与你。” 张翼去马房一看,果有两匹白嘴青驴,鞍辔具全,心中大喜,忙付了银子,扶着雨儿上驴,只她骑术实在不好,张翼只好牵着驴,让另一匹青驴驮着新置的行李跟在身后,两人缓步出镇。 小黑奋勇的赶前驱后,维持着健驴的行进秩序。 中午路过埋银之地,张翼特意去看了看,发现一切安好,就连弃在溪边草丛里的短矛也没被人发现,便取了回来,塞进马包。 经过鹰愁涧后,也不知是为了驱散恐惧还是抑制悲伤,雨儿的话突然就多了起来,翼哥哥长翼哥哥短的,不停的问东问西,说个不停。 张翼开始还耐心回答,说些笑话,到后来,渐渐的就不耐烦起来,心想,这人怎么能变的这么快,以前见她是从来不开口的,一熟起来怎么这般话多。有心不理会,但又怕她流泪,只好哄着。 这一路行来却是太平无事,路遇行人打听鹰愁涯之事,被问者莫不色变,不是速速离开就是冷哼告戒,一点有用消息也无。 张翼心中焦急,眼见前面有个大汉作黎人装扮,麻着胆子上前相询,那黎人大汉先是疑惑的看着张翼,继而看到张翼背上的战刀,脸色突变,后退一步就“铮”的一声拨刀出鞘。 张翼心中一突,知道坏事了。 急忙右肩一抖,振刀出鞘,一记“荆柯献图”抵住对方的攻击,刀势立变“青蛇缠枝”式,滚削过去。 那大汉连削带打,一连攻守四五招,冷不妨脚下一痛,心中一慌,紧接着臂膀处巨痛传来,忍不住高声惨叫起来。 却是张翼趁小黑咬住对手之际,一刀斩了对方的臂膀。眼见对手倒地翻滚,正要抵刀喝问,却见前方村落里如豹般的窜出几条大汉,健步奔来。 张翼暗叫一声苦,当下不及思量,在雨儿坐骑上重重一拍,掉头狂奔。 雨儿骑术平平,哪经的起如此狂奔,跑不了百步就摇摇欲坠,尖叫失措。张翼大急,一把将摔下的雨儿抱住,背负着就向道旁林中窜去。 却忘了黎人钻山越林天下无对。 随后赶来的黎人见张翼钻进林中,却是不急了,为首汉子伏身抱起断臂大汉,急问两句,狞笑着起身,指挥另两汉子追上,自己抓起腰间牛角号子,“呜呜”的吹了起来。 不一会,人声鼎沸,犬吠声声,二三十个黎部大汉手执兵刃从村落里飞奔而来,在为首大汉的分派下,向张翼逃窜方向搜索而去。 张翼在山林中狂窜许久,接连翻过四五座山岗,累的精疲力尽,才放下雨儿歇一口气,后面山岗上又传来阵阵狗叫声,不由大急,见雨儿软绵绵的比自己还脱力,只好解下腰带,将其缚在背后,提气飞奔。 他也算是常钻山林的老手,只沿着山腰斜行,小黑知其心意,当先探路。 这一逃窜又不知过了多久,直到林中乌黑一片,张翼方才停了下来,解下腰带,放雨儿下来,朦胧中见其本是白嫩的小脸上横七竖八都是划痕,暗想这小屁孩倒也坚强,竟然一声不哼。 当下两人在一块平整的石头上一坐一躺歇下,小黑也趴着一动不动大口喘气。 张翼侧耳聆听,不闻追兵声,只不远处有水声哗哗,张翼长舒一口气,虽然嗓子如冒火,当下却是一步也不想移了,一手按在小黑的背上,一手捉住雨儿的手,哑声道:“我假寐片刻,半注香后叫我。” 张翼运起呼吸导引术,半注香后,疲惫略消,强撑坐起,示意雨儿伏上来,一把背起,向水声处摸索而去。 好不容易摸到山溪旁,放下雨儿,伏下饮饱了水,正犹豫着是休息还是跑路,小黑一声低吼响起。 紧接着后方山岗上就响起了犬吠声,声响处隐有火光闪没。 张翼心中怒骂,却不得不再次把雨儿背起,亡命飞奔。好在这座山却是平缓,土质松软,多竹少木,月光能从枝杈间洒下,大约看的清路况,跑起来自是飞快。 无头苍蝇般的乱窜十数里,身后犬吠声越来越近,眼看就要追上,情知一旦被猎狗缠上,后面的黎部狼兵立马就能围上。 危急之际不作细想,眼见前方有棵巨木,当下一声呼哨示意小黑自跑,自己足下使力腾身越起,攀枝而登。 小黑在树下绕了一圈,呜叫着向黑暗中窜去。 张翼攀上大树高处,找个平实的窝枝杈处立定,对雨儿道:“我要放你下来,你莫要怕。” 雨儿颤着声应了。张翼小心的解了腰带,抱着雨儿坐在枝杈上,又三绕两缠的用腰带将她固定在树杈上。这时十来只猎狗已到树下,团团围着乱吠。 不远处火光隐闪,狼兵眨眼即至,张翼站的高看的远,借着月光测测高度,见高出周围竹木一大截,知道暂时安全,这才舒了一口气。 追上来的黎部狼兵约有二十余人,团团将大树围住,高声喝骂,张翼听不懂他们说什么,但想来也无非是“下来投降”之类的话,张翼自是不理,趁机调整呼吸。 第33章 033:意想不到的救星 且说张翼被黎人追赶的走投无路,被迫上树拖延时间,双方僵持之际,忽然高声吠叫的猎狗集体失声,畏惧的夹着尾巴发出求饶的哀鸣。 张翼就疑惑了,正想打量着看个究竟,猛听一个黎人大喊一声,顿时人头乱晃,个个如丧家之犬般的飞奔逃窜,眨眼间逃的干干净净。 张翼情知下面有变故,虽有月光却看不清地面上发生了什么事,当下只能提刀凝神戒备。 等了片刻,一股令人作呕的腥臭气息自下面飘将上来,接着有悉悉索索的声音响起,昏暗中令人毛骨耸然。 “我怕!”一直安静沉默的雨儿终于忍不住出声。 “别怕,有我。”张翼自己全身也是寒毛炸开,但却不得不出声安慰她,他将刀换过左手,右手在衣服上用力的擦了擦手汗,再次换手时终于看清了恐惧的来源。 一个巨大的蛇头正贴着树身缓慢的游移上来,仅那一吞一吐的三叉信子就有三尺多长,瞧那头型,分明就是矛尖头,正是闻名色变的“百步蛇”,却比之前遇到的粗大了几十倍。 豆大的冷汗“唰”的一下就从脑门冒出来了,张翼一手执刀,一手慌乱着去解雨儿身上的系结,一面四处打量,寻找脱身之计。 正惶惶急间,猛听左前岗上有一声嚎叫响起,紧接着一阵吭吭嗯嗯的响应声爆竹般的响起。 树下那蛇头就缩的一下收回去了。 张翼一怔之下大喜过望,是了,那嗯嗯吭吭的声音是野猪在兴奋嚎叫。 自古以来野猪就是毒蛇的克星,越毒越是喜欢,野猪遇到了毒蛇,哪怕是打洞三丈也要挖出来吃了。 说来也怪,毒蛇一闻到野猪鼻中喷出的气息,身子骨就会软上七分,这条巨大的百步蛇也不例外,听着树下动静,分明想溜。但一群野猪已在眨眼功夫将它团团围住。 好家伙,毒蛇粗长巨大,那领头的野猪怕也不下七八百斤,身躯比牛牯还高大,獠牙弯曲如刀。更可怕的是它还有八个帮手,个个兴奋的对着毒蛇喘着粗气。 那毒蛇见去路被堵,便将身子团成一个小山,只留一个蛇头在外,警惕的盯着那野猪王。 野猪王却也狡猾,自己不动,只命令其它野猪侧后撩拨,毒蛇只要一回头张嘴攻击,野猪王就前冲,等毒蛇转头过来,它却后撤。 野猪不畏蛇毒,毒蛇等于失去了最重要的武器,只能仗着牙尖嘴利防守反击。 虽是如此,一众野猪也丝毫不敢大意,眼前的猎物若是一对一,谁也不是它的对手,只是小心的扰其心智,疲其精力。 如此反复数百回合,野猪的车轮战法终于有了成果,趁着毒蛇再一次转头回守侧翼,动作稍慢之际,野猪王蓄力一击,张开血盘大口,一口咬住毒蛇的七寸。 痛的那蛇全身扭转起来,也张开尖牙大口,狠狠的咬向野猪王的脸部。可惜那野猪王掐准了位置,只顾死死的咬住七寸不放。任毒蛇怎么努力,也撕咬不到它。 此时另八只野猪也一拥而上,嘴咬足踢,对蛇身发起疯狂攻击。 毒蛇死命翻滚挣扎,野猪只死咬不放,双方蛮力拉锯。忽然间那蛇发出“嘶啦”一声响,蛇头猛的向树上甩了过来。 张翼在树上看的分明,却是蛇身粗大,野猪王虽然咬住了七寸,耐何嘴太小,只咬住了一半,在毒蛇的剧烈挣扎下,只被野猪王撕咬了一大块肉下来,那蛇却因使尽全力的缘故,蛇身高空扬起,正好搭在大树的枝杈上。 那蛇虽受重伤,却是趁机盘转在树杈上,拼命的收缩身子。底下的野猪哪能让美味猎物逃脱,九只庞然大物一起合力,死咬住蛇身不放。 双方一上一下的拨河竞力把大树都摇的乱颤乱动,在雨儿的尖叫声中,只听“啪嗒”一声巨响,那蛇身在七寸伤口处被生生拨断,只留一个蛇头怒张着嘴卡在树杈间,粗大的蛇身则重重的摔下地去。 底下众野猪欢叫一声,兴奋的喘着粗气对着蛇身各自用力撕咬。 这一场蛇猪交战,整整用去了一个多时辰,饶是张翼胆大,也看的冷汗淋淋。山风吹来,不自禁的打了个冷颤。 他依着雨儿坐靠在树杈上,一摸她的手,发现也是冰凉一片,便低声笑道:“别怕,等野猪吃完那蛇就会散去,那时我们就安全了。” 雨儿一句话也不说,只把他紧紧的抱住。 张翼抱着雨儿,看着野猪“咔嚓”“咔嚓”咀嚼吃蛇,十分的香甜美味。顿时勾起腹中饥饿,直如刀刮般的难受。 见那群野猪只是在奋力的撕咬毒蛇的中间部位,两端却是完好不动,心想待这些野猪吃饱了,也该下去切块肉来烤着吃才好。 正这般想着,却见众野猪“哄”的一下散来,只有野猪王吡牙咧嘴摇头晃脑,嘴里哼哼哧哧的直叫。 它伏着身子,一只前脚前抵,护在蛇身上,在它嘴前,有一颗珠子模样的东西在月光下散着昏黄的光芒。 野猪王露着獠牙,用它的威势逼退同伴,方才得意的欢叫一声,一口将那珠子吞进嘴里。正要咬嚼吞咽,变故突起。 那卡在枝杈上的半截蛇头猛的一弹,怒张的大嘴一口重重咬下,却把野猪王的整个鼻嘴牢牢咬住,尖利的长齿深深的嵌入肉中。 野猪王促不提防,被一口咬的结实,急忙甩头摆身,急挣几下,却是甩脱不得。闷哼了几下,又拖着蛇头到了大树下,用劲的甩头,将那蛇身朝树身甩击,直震的树枝乱晃,哗哗作响。 好在这树足够粗大,两人合抱也未必抱的过来,一时间倒也不怕被它折断。张翼叉腿在树杈坐着,一手紧紧抓住树枝,一手牢牢护住雨儿,看那野猪王疯狂自救。 野猪王猛烈的撞击十数下,却被蛇头咬合的更紧,口鼻皆被塞堵,顿时气息不畅。野猪王前脚一软,差点跪倒,却又奋力站起,其势却是弱了,摇晃着身子,只拿眼来看着同伴。 有两只野猪扑过来撕咬毒蛇,才咬了两口,散在外面的一只野猪哼嗯了几下,这两只野猪就犹疑了一下,相互看了看,同时住嘴后退了出去。 张翼好奇,心想这些野猪怎么就见死不救了?却见那八只野猪聚在一起,哼哼哧哧似乎在商量着什么,不一会,却似又选出了新首领,竟然一股脑儿往林中退散而去。 只余下野猪王一个在场中翻滚挣扎。 张翼心中疑惑,以为野猪在搞什么花样,只小心戒备着看树下动静。 第34章 034:黄金鲥蛙 却不想小半个时辰过去,野猪王也差不多死透,偶尔只有前脚无力的弹动几下,也没等到野猪群回来,小黑却从草丛里钻出来了。 张翼大喜,知道小黑最是机灵不过,既然它出现了,意味着暂时是安全的了。当下让雨儿先在树上等着,自己先下了树。 见小黑炸着毛,弓着身,嘴里流着口水,两只眼睛只盯着猪头。方想起野猪王曾经吞下去一颗珠子,却不知是何物。 当下见那蛇头与野猪王皆是一动不动,显然已是同归于尽,当下拨刀出鞘,对准猪头奋力一劈,一刀斩断猪头,污血四溅。 见那蛇头还深深的嵌在猪头上,怕那蛇头不死,又是奋力一刀,将那蛇头奋力劈成两半,接着又斩数刀,把蛇头斩成数块,将猪头从蛇嘴里松解下来,剖开一看,却无珠子。 心想准是之前野猪王挣扎之时,已将珠子吞入肚里。当下横刀剖膛,将整个野猪肚切下,移到干净处,一刀剖开,一大堆粘糊糊的东西散着恶臭“哗”的一下泄了满地。 小黑“嗖”的一下就扑过来,被张翼一脚踢开,用刀寻拨了一下,在碎肉里找到珠子,当下也不管污秽,探手拾起。 只觉那珠子入手极沉,大小如鸡蛋,触感却极有弹性。正要研究一番,却听小黑“呜呜”直叫,低头一看,只见小黑张着嘴,口水早流了一地。 情知这必是好东西,当下用草胡乱一擦,纳入怀里。又爬上树去,把雨儿背下来,挑一块干净的蛇身,切下一大块肉来,和那野猪王的猪肚一起用藤枝穿了,提在手里,总约有十五六斤重。 唤过贪舔野猪血的小黑,看看方向,横斜向东南而去。翻过两座山岗,天光初亮之际,终于被他听到溪流声,心中大喜,忙窜奔下去。 及至近前,溪边的情景却十分诡异,只见昨夜所见的那八头野猪,四脚朝天的倒在溪畔,双目紧闭,竟然死去。 几只硕大的青蛙从草丛里跳出,在溪石上跳蹦了几下,高昂着头,两只大眼一动不动的盯着来人。 张翼见这些青蛙个个大如碗口,身形却是修长优美,一身黄褐色的皮肤几近透明,背上又有数道明黄色的条纹优雅的舒展着。一双双亮如点漆的大眼睛如同深渊一般。 张翼看了一会,只觉目炫神迷,昏觉沉的就想睡觉,耳边听见小黑“呜”的一声,忙回头一看,只见小黑四脚朝天,竟似要睡懒觉。 张翼大惊,联想起死去的一众野猪,心知不好,忙一振心神,提身一跃,抢到青蛙面前,手起刀落,去敲击那些青蛙,那些青蛙却是笨拙,竟似不知逃避,被张翼挨个敲死。 又在草丛里搜寻一番,见再无青蛙,回头来用脚踢踢小黑,小黑打了个滚,眨巴两下眼睛,一副大睡初醒的样子。 张翼松了一口气,便解了腰带,要放雨儿下来,哪知雨儿却是无知无觉,差点一头栽了下来。张翼大惊,忙一把抱住,却见雨儿一脸安祥,竟是昏睡着。 张翼情知雨儿是着了那青蛙的道,忙去掐人中,好在连掐了几下,雨儿悠悠醒转,见张翼神情惶急的看着自己,讶道:“翼哥哥,你怎么了,刚才睡的好舒服呀。” 张翼没好气的一拍她的脑袋,道:“还舒服,再舒服就没了。” 张翼让雨儿自个站好,自己去溪里伏下身子,饱饱的先喝了一肚溪水。 “翼哥哥,这青蛙好漂亮哦,金子做的一般。” 张翼大惊,以为又有活青蛙来了,忙一跃而起,却见雨儿手指着的是死蛙,才放下心来,道:“这青蛙有古怪,从来没见过这般颜色的,除非是黄金鲥蛙……” “……啊哟!”张翼重重的扇了自己一巴掌,欣喜的道:“是了,是了,这就是黄金鲥蛙,我师父曾经说过的,昨夜那蛇也不是百步蛇,而是阴山奇蛇。” “雨儿,我们撞到宝了。” “什么宝?是这些青蛙么?”雨儿一脸迷糊。 张翼笑道:“这是黄金鲥蛙,与昨夜那阴山奇蛇,都是山神老爷的左右护卫,” “山神老爷?” “不错,山神老爷,我师父说过,有山神老爷的地方必有此二物护卫。而山神老爷么,则是从地底长出的形似老头的东西,小如拳头,大如真人一般大小。世人以为是山神真身,所以每每贡拜,甚至修庙奉养。” “师父说其实那是太岁,最是灵气充沛之物。而只有紫金太岁才会得到阴山奇蛇与黄金鲥蛙的依附,它们既是太岁的守卫者,也是舔食者,蛇防兽咬,蛙防虫蚁,而太岁表层之液,又是蛇蛙最好的补品,三者互助互利,共同成长。” 雨儿奇道:“蛇不是吃蛙的么?” “传说是因为鲥蛙先到太岁身边,为长为兄。具体怎样我师父也不知道,我只知道食用过太岁的蛇蛙都是大补之物,我们有好东西吃了。” 张翼想通关节后欣喜异常,当下解开藤枝,将六只死蛙与蛇肉穿在一起。又沿溪而上,上行不到百步,发现溪边坡地上有个近一人高的山洞,隐有腥臭飘出。小黑就不肯近前了,贴着张翼脚根,夹着尾巴,呜呜悲吠。 张翼知道这就是阴山奇蛇的巢穴了,多半那金身太岁就在其中,便没好气的踢了小黑一脚,道:“阴山奇蛇都死了,你怕什么劲。” 张翼左右找了找,找了根枯干的松木干,又拢了些枯竹细枝,从怀里取出火石,小心的点燃了,对雨儿道:“你和小黑在这等着,我进去看看。” 张翼屏气凝息,一手举火,一手执刀,小心的向洞内走去。约走百十步,里洞豁然开朗,平整宽大,紧依石壁处有金光在耀眼。 张翼走近一看,只见那物约有二尺见高,形如插画中的土地公一般,五官隐约可见,浑身明黄,晶莹玉润,情知这就是传说是的黄金太岁了。 张翼小心的用刀尖点了点太岁,触觉柔软弹力,却无异状,当下放下心来,平着刀身,贴着地面将整个太岁平整的切削了下来,探手一抱,约有十斤之重。当下不再停留,转身出洞。 第35章 035:庸医 出得洞来,见雨儿紧紧抱着小黑,一脸惊惧担忧之色。便扬扬手中的太岁,笑道:“看,紫金太岁,象不象个土地山神?” 张翼放下太岁,小黑立马趋前来嗅闻,被张翼一脚踢开。 “翼哥哥,你看这有香炉,人家贡着呢,你把人家的神灵取了,会不会天打雷劈?” “我原来也问过师父,我师父说知道这东西是太岁的只有他的一位好友。至于是不是神灵我师父最清楚不过了,他可是有名的云水法师。他说的话准没错——对了,你说的香炉在哪?” 雨儿指指草丛,张翼过去一看,果有一个香炉,半埋在地里。张翼探手把那香炉抱起,将里面泥灰倾倒一空,发现是个完好的陶质香炉,足有饭甑大小,大喜过望,拎去溪中洗的干干净净。 又搬来几块山石在空地上架起石灶,将香炉盛了半炉水架上,捡了枯枝在空地上生起火。 吃什么好呢?野猪肚太难料理,而且张翼还想着出山后可以换钱,就先将蛇肉洗净了,削刀削面般的片进炉内,又去溪里把黄金鲥蛙斩头剥皮,开膛破肚,一股脑儿丢进炉里煮着。 雨儿见那蛙头圆睁怒眼,心里难过,便用树枝刨了个坑,让张翼把蛙头全扔进去,盖个石头埋了。 雨儿见张翼照着办了,心是欢喜,自告奋勇负责添柴,等张翼去溪里将太岁剥洗干净,却发现火堆被她给搞灭了,张翼看着她满脸黑灰一付委曲的样子,拍拍她的脑袋道:“你就真是个千金大小姐,去洗个脸回来等吃的好了。” 等雨儿洗了脸回来,张翼也重新燃好了火,正把太岁掰成大块,一片片的削进炉里,填了满满一一大锅。又往怀里一探,想掏出竹筒好往羹里洒下盐巴。 不想却触到粘糊糊的东西,方才想起那个珠子还在怀里呢,便去溪里细细的洗了,放鼻前嗅了嗅,有股说不清道不明的异香。 见小黑满嘴流涎,不停的挨过来想要吞食,张翼干脆丢进锅里一起煮了。又去溪对面砍了棵竹子来,裁了一截回来,一边烧火一连削制竹碗竹筷。 不一会炉内就有清香飘起,待水沸腾后香气更是令人馋涎欲滴。张翼就递给雨儿一个长勺子,让雨儿把炉内泡沫给撇掉,这个雨儿会,还撇的开心。 趁着候食的功夫,张翼又去溪里把那野猪肚给清洗了,见那野猪肚内壁密密麻麻的全是黑疔,也不知有几百个,暗道好家伙,这野猪是要吃掉多少毒蛇才养成这般多的疔来。 他久打猎物,知道野猪肚上疔越多,药用价值就越高,这一副肚子都可以当宝了。当下将洗净的野猪肚用藤条穿了,挂在枝头沥水。 张翼估着食物煮差不多了,就先把蛇肉蛙肉太岁肉色都捞了一块出来,让小黑先吃,小黑怕烫,一边流着口水,一边用前爪不停的翻动着食物,把鼻子连凑了好几次,终于一口咬了片太岁吃了,三两下把另两块肉吃完,又讨好的看着张翼。 张翼也不理会,忍着饥饿,先把明火灭了,又等了约有半个时辰,见小黑精神抖擞,方放下心来,用勺子先盛了一碗递给不停揉着肚子的雨儿。 自己也打了一大碗,一试之下,却是从未品赏过的甘甜鲜美,立马大快朵颐起来。 这一餐两人都吃的满头大汗,填了个大饱,雨儿挺着身子道:“这真的是世上最好吃的东西。可惜实在是吃不下了。” 张翼也早已吃饱,但舍不得食物,小心的弯下腰去,用竹勺在锅内打捞着,再打了一竹碗上来,最后却是一个明黄黄的茶叶蛋。 “哇,竟然把这个给忘了。” 小黑鼓着圆鼓鼓的肚子就粘上来了,张翼看看地上的食物,不理小黑的求讨。对雨儿道:“这个你吃。” 雨儿摆手道:“翼哥哥,你吃,我都满到喉咙里了。” 张翼便一口塞进嘴里,左咬右嚼竟然咬不动,如同未煮透的牛筋一般,一发狠,干脆吞进肚去。 不料却是卡在咽喉里了,呕不出,咽不下,急的张翼上蹦下跳,好一番折腾,才把那珠子吞下肚去。 正张着嘴喘大气,却见山岗上有人如轻烟般的飞奔而来。 张翼大惊,忙擎刀在手,把雨儿护在身后。 那人转瞬间即到眼前,只见来人手提药锄,须发皆白,看年纪总有七八十岁的样子,看行止却是敏捷的很,只不过一眉高,一眉低,狮子嘴巴小葱鼻,样子看上去颇为古怪。 老者看了张翼一眼,却不说话,扇着鼻翼嗅了两嗅,怒喝道:“你俩偷吃了什么?” 其声之响,直震耳膜,其语之厉,尤如钢刀。 张翼见其须眉怒张,目似喷火,一时心中大惧,连忙退了一步,方才稳了心神,回道:“蛇肉和青蛙。” “不对,不对。”老者凑到香炉前细嗅了嗅,“是奇蛇,鲥蛙,太……太岁,还有,还有丹香……”说到后来,老者舌头都颤的打结了。 老者猛的仰天高声厉吼一声,一把抄起药锄,红了双眼就劈杀过来,状若疯虎。 张翼见其不管不顾的打杀过来,攻势虽猛,却是空门大露,功夫倒是不怎么样,只不过他一出手就是同归于尽的拼命架势,张翼却是不敢硬拼,脚下倒踩“流星赶月”步,手中刀起“游蛇戏水”式,只是游移而避。 小黑伏下身子,口中“呜呜”作响,就要窥机助攻,张翼却是不愿对一个七老八十的人下手,连忙喝止。 那老者疯疯狂狂的抡劈了十七八锄,却连张翼的衣角也没扫到,不由的心中更怒,猛一声大吼:“师妹——” 张翼大惊,要是再上来一个拼老命的,可不好办了,正担心间,果然身后有人大声应和。 “师兄——” 张翼百忙中回头一看,却见山岗上一个老妪身背药蒌,手提药锄,正急步飞掠而来。张翼暗道不好,正想先下手为强,哪知那老者一见老妪,却是一弃药锄,一屁股坐在地上,一把鼻涕一把泪,哭嚎道:“师妹啊——太岁、蛟丹、鲥眼都没了……” 那老妪一个急纵跃了过来,看也不看张翼,只一把扶起地上耍泼的师兄,急声问道:“怎么回事?” 老者抹着眼泪,痛哭道:“你问他,你问他,都被他给吃了,啊——” 张翼尴尬不已,见那老妪看过来,只好收刀行礼,道:“在下张翼,见过婆婆。” “张翼?”老妪扯着袖子先为老者揩去眼泪,想了想道:“你师父是谁?又是如何知道这里有太岁?” 张翼见这老婆婆慈眉善目,又背着药蒌,不象是坏人的样子,便道:“家师名讳上普下济,人称云水法师……” 话音刚落,哪知那老者狠狠的扇了自己两巴掌,又痛哭起来:“作孽呀……作孽……你个老秃驴怎还不去死呀,这么多年了还要来坏我好事……” 张翼小心的近前一步:“老丈认识我师父?——啊,对了,对了,老丈可是胡庸医?” “是又怎样?啊哟,啊哟,我不活了……啊哟,啊哟我不活了……你们赔我的太岁、赔我的蛟丹,赔我的鲥眼……” 老者只愣了一愣,便满地打滚起来,尤如顽童撒泼,就是老婆婆出手也止劝不住。 张翼大窘,赔礼道:“我,我也不是故意的。” “怎么不是故意的?就是故意的!” “真不是故意的,老丈你听我说……” “我不听,我不听……” 张翼见其用力的掩着耳朵,只在地上撒泼,一时也无他法,只好向老妪求救:“老婆婆!” “原来是故人子弟,是你师父让你来盗取太岁的么?” “不是不是……”张翼急摆手,当下把自己如何被人追杀说起,又如何吃食太岁之事原原本本的说了一遍。 老妪呆立良久,叹道:“原来一切都是天意。老身夫妻守在这里七年,一直舍不得下手,今年九九重阳就是紫金太岁真正成熟之时。没想到却是被你占了先……”” 第36章 036:太岁的精华 老妪苦笑道:“你可真是好机缘,因太岁在此,世人信为山神,又有蛟蛇守卫,故此山每年惊蛰到重阳都要封山,历经已有百年。” “没想到你俩一路逃亡,竟然引的阴山奇蛇出了禁区……” 胡庸医抢过老妪的话头,恨声道:“要不是你们人多喧杂吵闹,这阴山奇蛇根本就不会去那么远,也就不会遇到那野猪王。要知道那野猪王等这机会多久了?可比我们早多了。” 这也是张翼好奇的疑问点之一,当下道:“野猪会刨洞,为什么要等这么久?” “哼,不学无术。”胡庸医一拢乱发,忿骂道:“蛇不离鲥,鲥不离蛇,你以为是乱说说的,鲥眼锁魂听过没有?” “原来那黄金鲥蛙竟然会锁魂,怪不得那些野猪会悄无声息的死去。”张翼心中一惊,继而摇了摇头,道:“不过那鲥蛙我好捉的很。” 胡庸医气极,一把从地上跃起,抄起药锄就扫过来,张翼见其并无杀意,便忍着任他抽了两记。 “一物降一物听过没,啊?你以为跟着老秃驴念过净心咒就了不起呀?” 张翼赔笑道:“师父他整天忙着念经超渡,哪教的了我这么多,你若不开心,就多打我几下吧。” “打死你有什么用?太岁、蛟丹、鲥眼都被你们给吃了,难道我还要挖你肚子不成,哼,要不是你是那老秃驴的弟子,我就真把你给剖了……啊……”胡庸医抹一把鼻涕,又伤心的哭了起来。“……你们赔我的太岁、赔我的蛟丹,赔我的鲥眼……” 张翼听他念念不忘鲥眼,心中一动,道:“太岁和蛟丹是被我们吃了,但鲥眼还在呢?” 胡庸医立马止了哭声,一把抓住张翼的胳膊,急声道:“鲥眼呢?快拿来,快拿来……” 张翼见老妪也一脸急色,便道:“我也不知那是好东西,看着可怕,就扔了,却被我这妹妹捡起埋了,喏,就在那。” 那胡庸医一听,“唰”的一下就窜了出去,小心的用锄刨开,将那六个蛙头小心的取了,宝贝似的揣进怀里。又一脸鄙视的朝着张翼重重的哼了一声,不言自喻是在嘲笑张翼不识货。 老妪神色却是一动,急道:“师兄,我们进洞一看。” 张翼连忙拾起松木道:“这有火把。” 胡庸医一把夺过,恶声恶气的道:“你给我等着。”说罢自与老妪进洞去了。 张翼眼见两人进了山洞,对雨儿笑道:“还好你把那蛙头埋着,不然这事可不好办了。” 雨儿通红着脸,只是轻嗯了一声,却是懒洋洋的在石块上坐着歇了。 张翼以为她是吃太饱了的缘故,也不以为意。只是静候着两老出来。 好一会功夫,老婆婆当先出来,身后跟着胡庸医,手里却是抱着老大一根太岁,笑的喜气洋洋。 “怎么还有太岁?” 胡庸医眉飞色舞,大笑道:“你这蠢货,不知道太岁的精华都在地下么?”张翼凑近一看,见那太岁色泽金黄,内中更有丝丝紫金荧绕,一看就比自己吃掉的那部分更好。 不由的懊恼起来,心想自己也是傻,竟然不知道挖两下看看。 胡庸医年经虽大,却是童心不小,见张翼一脸懊恼,开心不已,只抱着太岁扭着屁股逗着,嘴里还不丁不当的嘲笑他。 却听老婆婆大叫一声“不好”。 张翼扭头一看,却见老婆婆正一把抱起雨儿,只见雨儿满脸黑紫,双目尽赤,不由的心中大慌。 “这娃子是滋补过头了。”老婆婆一边麻利的用银针在雨儿身上施针,一边道:“师兄,我先回去帮这女娃拨毒去火。” “我来抱她,我力大。” 张翼一把扯下晾晒在树杈上的野猪肚,往胡庸医手里一塞,从老婆婆手里接过雨儿,只觉着抱了个火炭一般。 老婆婆当领路,张翼紧紧相随。胡庸医却是一手抱着太岁,一手拎着野猪肚笑的满身毛孔都在动。 “没了百年奇蛇蛟丹,却换来百岁野猪王的宝肚,也是值了,嘿嘿……” 老婆婆的住处却是颇远,竟然隔着一座山头,张翼抱着雨儿紧走慢赶了小半个时辰方才走到,饶是他身强体健,此时也是双手发麻,如灌铅般的沉重。 老婆婆把屋门打开,对张翼道:“把娃儿放到床上,你去灶下烧水,切莫进来打扰,等我师兄来,他自会嘱你如何煎药。” 张翼连忙把雨儿放到床上,自己退了出去。站在门前坪上,抹一把额头汗水,这才有功夫打量这住处。 三间竹篷糊黄泥搭的草房依着石壁而建,门口有两颗虬曲的古松,屋旁有一眼山泉叮咚流下,屋前坡下,种着一畦畦的药材,山风徐来,阵阵药香扑鼻。 张翼略歇了歇,方去灶下烧水。直到水烧开了,胡庸医才眉开眼笑的回来了。 张翼急忙迎了上去,急道:“婆婆让你开方煎药。” “急什么,那女娃子又死不了。哇,水烧开了没,我要先喝水,可渴死我了。”胡庸医将野猪肚递给张翼,自己在松下的平石上坐下,宝贝的抚着紫金太岁。 张翼无法,只好将手中的野猪肚在灶房搭钩上挂了,盛碗水端出来。 胡庸医抖着眉,也不怕烫,三两口喝完,长舒一口气,方才打开正中间的草房,张翼正要跟进去,不料胡庸医飞快的把门一关,差点把张翼的鼻子给夹了。 张翼只好悻悻然的在门外候着。 不一会,胡庸医一手拎着个精致小巧的药炉,一手托着一把切碎的草药出来,又飞快的关了门,插上梢子,生怕张翼偷看似的。 张翼心想,我稀罕你的草药干嘛,便拎起药炉要去灶下装炭生火。胡庸医一个箭步窜过来,一把夺过,骂道:“你就是个棒锤子,笨死了,弄坏了我的炉子怎么办?”说完就用脚赶张翼。 张翼见他护宝似的护着炉子,便懒的理他,自去坪前松下乘凉吹风。 心想,这般的怪脾气,又怎做得了郎中医师? 第37章 037:七年等待 老婆婆满头大汗的从屋里出来,张翼连忙迎上去。 老婆婆道:“补的实在太过了,你妹妹如今正在发汗排毒,这是从你妹妹身上抽出的燥血,你帮我用水兑了,浇在那一畦开紫花的药材上。” 张翼接过粗瓷大碗,见满满一大碗乌紫黑血,不由大惊。 “不用慌张,妹妹打娘胎里出来就少运动,体质斑杂,小小年纪却又满腹郁思,早已邪气归心,哪受得了如此虎狼之补。抽了这血,对她只会有益无害。” 张翼将信将疑,探头朝里一看,只见床上昏睡的雨儿脸上乱蓬蓬水淋淋的,面色却是红润,呼吸也是平和,这才放下心来。找一木桶,将血倒进去,在水栈上接了满满一桶水,仔细的用勺子将一畦药材浇了。 回到草房,见老婆婆已净了头脸,正仔细的为雨儿擦身子,却是一擦掉一层污物,一擦就白一层,擦过后,脸蛋就像鸡蛋一样的嫩白,原先的划痕血痂一丝也不见了。 见雨儿还在昏睡,老婆婆略一沉吟,又掀了被单,细细的把雨儿从头到脚都搓擦了一遍,除下污物无数,这情形仿佛当年张翼一般。 少不得让张翼抱起她,先把木床上的污物清理了,再抱她上床,只搭盖了一床被单。 张翼疑道:“老婆婆,我吃的可比她多多了,怎么没事呢?” 老婆婆笑道:“老身姓施,以后喊我施婆婆吧,当年我与师兄一起,当年在北国曾与你师父一起同游,没想到一晃就是几十年过去了,不知你师父近况如何?” 张翼便把师父的情况说与施婆婆听了,施婆婆笑道:“没想到这般年纪的人了,你师父的脾性却是一点也没改。” “你的体质一看就异与常人,想来是炼体有方,这是其一。最重要的是你吞食了蛟丹,这条百年奇蛇虽还不能完全称蛟,但丹珠已成,虽说品阶低下,却也有它的好处。” “这蛟丹有纳灵储食之效,可在营养充沛之时吸收多余养份,然后在腹感饥饿时缓缓吐出,为身体进补,本为蛟蛇夏食冬眠之助,被你得之,也是一番造化。” 张翼大喜,笑道:“这可是好东西,今后却是不用担心饿肚子了。” “恰恰相反,等到你炼化了蛟丹,只会比以前更会吃,也更会饿,它只会在你饿极了,收到身体给出的需求指令后,它才会缓缓吐出营养,让你十天半月饿不死。” “啊?”张翼讶然,问:“难道这所谓的蛟丹就这功效?” “这已经很有用处了。不过它还有一层功效,就是吸毒。” 施婆婆笑道:“阴山奇蛇本为五步蛇进化而成,这五步蛇与百步蛇相似,世人常将其混搅,但其毒之最,却是世间少有。所以今后若你误食了毒药,却是不用太慌,自有蛟丹为你吸去,这可是它最好的补品。” “啊!”张翼却又听迷糊了,道:“施婆婆,听你这么说,这蛟丹长久的在我肚子里不成?难道不会被我消化了?” “不会。你是不是咬不动,而是整个吞的?” 张翼点点头。 施婆婆笑道:“这就对了,本是胃里孕育而成,又怎会被消化了。你看你一身污臭的,先去洗个澡,再来照料你妹妹。” 张翼大窘,连忙跑出去,去那灶房旁的水栈处,直接脱光了蹲在水栈下任那溪水冲着,三搓两抓之下,竟然如剥鸡蛋般的剥下老大一张污皮下来,张翼好吓了一跳,不会是吃了那蛇的妖丹,自己也变成蛇一般会褪皮的吧。 不过剥了污皮,身上终是爽气。 洗好澡,张翼直接将翻晒在竹杆上的一块麂子皮取了,围着裆下,将两人衣服用皂角泡了,胡乱的用脚踩踩,清水冲冲,也不管洗的是否干净,拧干了水,翻到杆上晒了,外面骄阳高照,山风徐来,应该小半天会干。 女人醒来发现衣服脱光了都是要惊叫的,女孩也不例外。只是雨儿的叫声还没发出,就被张翼一掌堵在肚子里。 “别起来,衣服晒在外面,不要叫,不要哭,你的虚汗排完了就好了,现在先喝药,要想身体好,就听我的。” 雨儿被张翼连被子带人拉起来靠在他怀里,直接吓懵了,机械的喝着汤药,满满的一大碗药下肚,张翼怕她药苦,又倒了一碗水给她喝了,雨儿打了个饱嗝眼神才渐渐明亮起来。 “我们这是在哪?我这是怎么了?” 张翼笑道:“你发烧昏迷了呢,是施婆婆救了你。” 雨儿这才宽下心来,把自个用被单裹的紧紧的,只露出一个小头,眨着毛眼看着张翼。 张翼就被看的不好意思起来,挠挠头道:“我出去看看衣服干了没有。” 到了门口坪上,见胡庸医坐马扎上,正用一柄小刀对付着蛙头,只见他先将大如葡萄的鲥眼取了,又用刀在蛙头上正中划了个十字,剥出一粒米粒大小的金珠来。 胡庸医得意的用食指粘起,点给张翼看,大笑道:“这就是米粒之珠也大放光华了。” 张翼奇道:“这也是宝物么,那为何小黑无动于衷?它对那蛇丹可是口水流了一地呢。” “哼,你都不知道,你那畜牲又如何晓得?这珠子可不是用来吃的。”张翼吃了一个白眼,就不好意思应话了,在胡庸医的示意下,老实的托着盘子,去接金珠。 胡庸医下手很快,不一会儿就把十二枚鲥眼与六枚金珠剥完,码在盘内,个个晶亮圆润。 胡庸医看看盘内的鲥眼,又看看地上的太岁,快活的笑道:“七年等待,终是没有白费。”一转头,又忿恨的对张翼骂道:“可惜蛟丹竟然被你这王八蛋给吞了,也不知老秃驴是怎么教你的,整一个棒锤,哼。” 张翼心想,师父结交的都是什么人嘛,个个如此嘴臭,戴夫子是这样,这胡庸医也是这样,难不成师父喜欢被人骂秃驴? 腹谤归腹谤,脸上却不敢表现出来。见胡庸医又在收拾野猪肚,便道:“那山洞下面还有好几只死猪呢,要不我去取了回来?” 胡庸医冷笑道:“被鲥眼夺了魂的,哪还有半点精华在,狗都不闻。” 不一会施婆婆也从灶间出来,见了鲥眼与小金珠也是欢喜异常。直说世上没有十全十美之事,有如此收获,也不枉七年苦等云云。 把张翼惭的无地自容。 第38章 038:酒话 人比人是要气死人的,雨儿醒了后,也不知怎么,就入了胡庸医夫妇的眼缘,施婆婆忙着为她推拿过宫,胡庸医则在床前扮着小丑变着各种小戏法,雨儿只要笑了,胡庸医就如吃了蜜般的快活。 只是苦了张翼,各种杂事都被他给包了,做完一件,胡庸医就变戏法一样的变出一样活来,支使的张翼团团转。 只是在这石屋里将养了两天,雨儿就成了施婆婆的乖孙女儿。大有含在嘴里怕化了,捧在手里怕摔了的感觉。雨儿也一改之前的文静,叽叽喳喳的仿佛与施婆婆有永远说不完的话儿。 张翼仿佛成了多余人。 五天后,雨儿的身体总算是大好了,张翼的好性子也磨光了,这天下午,趁着两老在忙活雨儿在乘凉的功夫,张翼就提了出来。但不知是雨儿对前路畏惧了还是恋上了这里,说起走,她却迟疑了起来。 “不想走?”张翼急了,怒道:“不会有了施婆婆就忘了老祖宗了吧?” 被张翼如此一说,雨儿的眼泪就“唰”的流下来了,又迅速的用衣袖擦了,把头抵埋在膝盖上,只呜呜的压抑着哭声。 “哎,雨儿呀,你怎么又哭了,张翼你这哥怎么当的,老欺负你妹妹。”施婆婆从屋后坡上下来,手里拎着几株药材。 张翼正头大着不知如何劝解,连忙道:“哪有欺负她,是和她商量着要走呢,她舍不得婆婆你呢,都怪你对太好了。” “啊哟,这就对了,雨儿,别听你哥的,再住几天再走,你身体刚好呢,可走不得远路。”施婆婆弃了药材就把雨儿搂在怀里。结果雨儿喊一声婆婆,哭的更大声了。 张翼一脸不耐烦,急忙溜走,去找小黑去了。 雨儿终究还是和田婆婆提起要走的事来,又把自己的真实情况与施婆婆讲了。施婆婆心疼这小妮子,把张翼叫过来好骂了一顿。又强留了两天,终是劝不住雨儿的去意。 “雨儿呀,你既然急着下山与亲人团聚,婆婆也不好挡你,你要一路小心。”施婆婆叹道:“婆婆这还有不少药材,都是多年心血了,等入了秋,婆婆就下山来找你。” 雨儿乖巧的点头应了。 施婆婆看着站在一旁挤眉弄眼的胡庸医,一伸手,生气道:“拿来。” “拿来,拿什么?”胡庸医夸张的翘着胡子。 “虎撑。” “虎撑?嘻嘻,你也有呀,我的可是师父传下的,不给,不给。”胡庸医作势欲逃。 “师兄,你给不给?”施婆婆乍然娇柔的转了腔,却把一旁观看的张翼听的毛骨耸然。 “给,给,给你还不成嘛。”胡庸医似个委曲的小媳妇似的,慢腾腾的从怀里掏出一个乌黑黑的圆型虎撑来。 施婆婆一把夺过,笑眯眯的递给雨儿,道:“你们前路困难重重,但这虎撑在这黎区,却是尤如圣物一般,再强悍的黎人见着此物,也要恭敬行礼,可保你们一路平安。” 雨儿伸手推辞,叫道:“婆婆……” 施婆婆一把将虎撑塞到雨儿的怀里,笑道:“只是借你呢,等入了冬,你可得还给胡爷爷,否则他又要哭了。” 雨儿见胡爷爷果然哭丧着脸,一眉吊长,一眉低垂,鼻子与嘴巴都快挤到一块了,忍不住就笑了起来,轻脆的童声在山谷中回音响起,惊起山鸟一片。 雨儿与张翼走了,挥挥手,带走虎撑与施婆婆特意准备的行囊。 “我说,这里有什么好的,值得你这般难过?”走了半日,张翼见雨儿依然愁眉带雨的样子,忍不住开口埋怨。 “施婆婆和胡爷爷都很好呀,从来没有人有她们这样疼爱我,施婆婆还说要教我医术呢。” 张翼心里不爽,道:“我看也就那样,胡爷爷顶着庸医的名头呢,施婆婆也好不到哪里去。” “哼!”雨儿挽过张翼的手臂,娇哼道:“不许这样说施婆婆和胡爷爷,胡爷爷的名字可是大有来历的。” “什么来历?” “婆婆说胡爷爷当年年轻的时候,看不过江湖上到处都是名医,他就把自己名字改成庸医,然后一路路比过去,一直踢馆到了京城,当年可是名振天下呢。” “就他那长不大的样子还名扬天下,吹的吧,或者到了京城就输了?” “才不是了,婆婆说胡爷爷把京城八大巷的杏林高手全比过了,最后御医馆的人……” “胡爷爷赢了赌胜,却因为药力的缘故,损了脑子,诊力下降,人的性情也大变了,但在炼药与丹丸上却更上了一层楼……” 两人一路说着,渐渐的有笑声响起。 路上遇到黎人,看见雨儿手中的虎撑,果然人人色变,恭敬行礼。 晚间在路边一个小镇的客栈歇下,第二日傍晚已到北关山。到了这北关,才算是真正到了延恩州了。 北关是县治所在,繁华自与集镇不同,两人入城找了客栈住下。张翼高兴非凡,让小二送了酒菜进房,大快朵颐。 雨儿喝了清粥,搭着手歪看张翼吃的大汗淋漓,不禁喉结蠕动,平生第一次生起想喝酒的念头。 张翼笑道:“女孩子家的,喝什么酒。” “我想喝。” “那好,你只喝三杯。” 只一杯下肚,雨儿的两腮就潮红起来,三杯下肚后,浑身通红,但一双眼睛却是越来越明亮。话儿也就多起来了。 “翼哥哥,为什么你吃什么都很好吃的样子,这鱼都臭的,你怎么吃的下?” “好吃呀,闻着臭,吃着香,可鲜了,你吃一口试试。” “我闻着就难受,不吃。” “可不能这样挑食,你看看你,驴都骑不稳,以后要把自己养的壮壮的,要有力气。” “你喜欢强壮有力气的女人么?” “那也不是,不过总不能风吹就倒吧。” “那你喜欢什么样的女人?” “我?”张翼本着酒不浪费的原则,将一坛满十斤的酒全喝了,不知不觉就有些晕乎起来。当下大大咧咧的把脚往凳上一架,道:“第一笑起来要有酒窝,笑起来眼睛要像月芽样,身上要香,走路好看,说话好听……” 恍惚间,只觉一阵香风袭来,惜画端坐在面前,纤纤玉手支着腮帮子,一双明亮的大眼睛忽闪忽闪的盯着他看。 张翼只觉着干渴的厉害,哑着嗓子,轻轻的叫:“惜画!” 第39章 039:再见太夫人 一路顺风顺水,饶是病愈后性子大变的雨儿如何调皮,时而去摘野花,时而去扑蝴蝶,第三天午后,雄伟的延恩州城出现在两人的面前。 这时张翼才想起一个重要的问题来,延恩州到了,但怎么找到徐家人? 雨儿呆望着城墙,抿着嘴,沉默了好一会忽然回头道:“翼哥哥,我们不进城好不好?” “那去哪?” “我……”雨儿的脸瞬间就红了起来,“我,我想娘亲了,我们回中原好不好?” 张翼疑惑的看着她,道:“都到这里了,总要进城先打听一下你老祖宗的消息才好。” 雨儿本充满希翼的眼里,神情刹那间就黯淡了下来,她扭过头,眼泪就下来了,“那就去越国公府。” 越国公,世镇延恩,先祖本为太祖的奶兄弟,深受历代帝王的信任。张翼先是惊愕,转念一想也就明白了,怪不得说进了延恩就平安了,原来徐家与越国公还有着关系呢。 这一路进城,雨儿再也没说过话,张翼也无心关注这些女儿家的小细节,眼神全被城里大异中原的风光吸引住了。 国公府很好找,满城仅此一家,别无分号。但国公府很难进,张翼上前通报,门子理也不理。还是雨儿懂事,让张翼拿出一块碎银来,立马换来了门子的笑脸,让进耳房歇着,自己匆匆进去禀报。 等了足有小半个时辰,张翼正等的不耐烦之际,方有人出来,领着二人进了府。一路穿廊过院,又行了小半个时辰,终在一个月亮门前看见了被人簇拥着的太夫人。 “老祖宗!” “太夫人。” 听着张翼的称呼,伸手去扶雨儿的太夫人手臂略有一僵,然后不动声色的拉起雨儿,方才笑着对张翼道:“这一路多亏了翼哥儿,大恩大德,徐家感激不尽,来来来,我们进屋说话。” 张翼知道祖孙俩才见面,必有话说,再说心底里对太夫人的行事颇有看法,便婉拒道:“身上脏死了,我先洗了澡,再来拜见太夫人。” “也好,这一路着实累了。好在房间都已收拾妥当,梧桐,伺候翼哥儿。” 张翼在丫环的引领下来到一个小院落,谢绝了梧桐伺候的好意,自己在井里打着水冲洗了,又将浑身是泥的小黑也爽爽的刷洗了一番,洗完澡,换上干净衣裳,惬意的在床上一躺。 心想如今雨儿送到了,肩上的任务已清,明日就可以回去了,却不知惜画处境如何,一切是否还好。想到这位爱笑的姑娘,他的心里就隐隐发痛。 他虽未经人事,与男女之情似懂非懂,每次惜画来暖床他都硬僵着身子搭着半个床沿在睡,无比辛苦,但心里却愉悦的希望,这样的日子可以长久的过下去。 可如今,这位巧笑嫣然的姑娘却下落不明,生死不知。如今身上事了,他打定主意,回去路上定要好好寻访。 他这样想着,疲倦感却悄然拥来,十几日来虽说平安无事,但他浑身上下全都紧绷着弦,如今彻底放松下来,不知觉间就睡了过去。 也不知睡了多久,迷糊间只听小黑轻“呜”一声,张翼下意识的一抓战刀,睁眼一看,却是丫环梧桐满脸惧色的捧着一堆衣物,在院门前犹豫着。 见张翼醒来,梧桐大喜,说:“奴婢给翼少爷更衣。” 张翼暗想,这徐家果真是瘦死的骆驼比马大,都流落这般光景了还有诸多排场,自己又成翼少爷了。他看看梧桐捧着的锦衣快靴,笑道:“不用换了,身上这套就好。” 却不知徐家太夫人是京师中著名的铁算盘,这一次南迁,军马未动,粮草先行,明着暗里也不知使了多少手段,早将积蓄财产的十之五六不声不响的转移了出来,那大车所藏,只不过是其中的一小部分而已。 待到见过太夫人,方知那日一战后,众人音讯皆无,活着回来的只他与雨儿两个。 “为什么?”张翼抬头,直视太夫人的眼睛。 太夫人摇晃着艰难起身,侍立一旁的雨儿连忙扶着她,太夫人将整个身子都压靠在拐杖上,苦笑道:“知道你会这么问,所有人都会这么问,飞蛾扑火般的抵死向前,最后几乎全军覆没,一条条鲜活的生命就这样倒在血泊中,为什么?孩子呀,你问的好。老身给你答案。” 梧桐掀开帘子,里间走出三个人来。 打头一个年纪与张翼不相上下,身高也是仿佛,只脸相稍显稚嫩,此时却是泪流满面。他两只手各牵着一个娃娃,左边的约有五六岁的样子,右手的只有三四岁,正张着乌漆漆的大眼好奇的看着张翼。 “这就是我唯一还活着的阿孙了,越哥儿,还不拜谢咱徐家的大恩人。” 徐越忙扯着两个娃娃一起上前,就要跪倒拜谢,张翼忙一把拉起,道:“没帮上什么忙。” 太夫人踱过来,抚着最小的孩子头发,涩声道:“这两个是我大阿孙在北大营驻地金州养的娃,虽是外室所生,可也是我徐家的种。” “答案就在这里了。为着这三个香火种儿,老身什么都可以舍的下,抛的开。” “我们这一路上遇到的情况越危险,他们仨就越安全,我们这一路上鲜血流的越多,他们仨今后就越好过。” “越国公已经帮我们具折子了,事情过了明路,也就没人再敢在越国公的眼皮子底下动手脚。时至今日,我徐家方才是真正换来了一线生机。” 张翼看着两个小不点木呆呆的样子,又看看机械的扶着太夫人的雨儿,心想,原来在太夫人的眼里,雨儿是连这两小屁孩子也不如的,怪不得她不开心。 与太夫人谈完话,张翼的心情就一直郁闷着,好在从太夫人那得到了另一个消息,说国公府派人打探到鹰愁崖的战事乃是牯牛部与蒙岩部所为。 休息了一天,张翼带着小黑就要返程北归,向太夫人辞行。雨儿在旁听了,眼泪就哗哗的流下了。 太夫人道:“徐家如今落魄,不日也将启程前往乡下居住,若让你再相帮受累,老身也于心难安。你不爱钱财,老身在功名上也出不了力,大恩无以为报,昨夜反复思量,与禇老爷子相商,他有一套道家功法,乃正一派绝学,或许能对你的武技助力一二。” 张翼大喜,原来这手巧的山羊胡子老头还是个武学高手呐,想来正是有他依仗,太夫人才敢离队先行。 继而一想,施恩不图报方为英雄本色,若是受了这一礼,可不就成了买卖了。当下回道:“谢太夫人好意,师父年迈,我归心似箭,恨不得立时回家,这道家绝学,只能日后再学了。” 坐在椅子上端着架子施施然的褚老爷子本来心有不舍,此时见张翼竟然回绝了,却不由的冷哼一声,满脸不悦。 太夫人也没想到张翼竟然回绝了,一时没了措辞,左右看了看,见雨儿不住的流泪,便笑道:“翼哥儿义薄云天,倒是老身着相了,既如此,老身还想再麻烦翼哥儿一事,还请翼哥儿成全。” 张翼心想,这事还有完没完了?一时却不好明着拒绝,便道:“请太夫人吩咐。” “我想请翼哥儿进京一趟,为我送一封信。”太夫人道:“事关徐家今后活路,老身已安排了两路信使,但心中总是不安定,所以想麻烦翼哥儿再跑一趟。” 张翼心想,送一封信不是什么大事,再说京师还没机会去过呢,趁这机会去看一看也好,思量了一下,见雨儿张着一双毛眼定定的看着自己,便点头应了。 太夫人大喜,忙让雨儿陪着说话,自己去内房去备信去了。 “翼哥哥,你真的就走么?”雨儿涩着声,眼眶又红了。 “嗯。” “那以后会不会回来看我?” 张翼见其可怜巴巴的样子,不忍伤她的心,便笑道:“当然,要是我一个人快马加鞭,很快就能来。” 雨儿就笑了起来,摸着小黑道:“那翼哥哥能不能让小黑留下来陪我,到时你来看我,就能见到白白胖胖的小黑了。” 张翼心想,就这一身黑皮能养白么?心中万分不舍,却不忍看雨儿眼眶含泪的样子,迟疑了半晌,轻轻的点了一下头。 第40章 040:晚风吹送泪痕残 太夫人做事周到,随信呈来的还有十张百两面额的银票,另备健马一匹。 张翼也不客气,收了东西就告辞,出了城门更是扬鞭催马。这匹枣红马虽说普通,但在张翼的催发下,马性发作,直如风驰电掣,将进城出城的行人看的目瞪口呆。 张翼疾驰一日,竟将之前三天的路程一天内走完,日暮时分就到了北关山。还是原来的客栈歇了,要了酒肉吃食,就在大堂临窗位置上喝着酒。 堂内酒客不多,只有三两桌人,不过左近一桌人的说话声却引起了张翼的注意。 “这人呐,一有钱就得瑟,往日里去蒙岩寨,哪次不是客客气气的,这次倒好,白跑一趟了。” “都怪那汉家女子,多嘴多舌,却不想想,这里离京师有多远,这马匹的价格能不差么,哼,一匹卷毛瘦马竟敢要价三百两,真是岂有此理。” 张翼心中一动,便起身问道:“两位请了,我正要去蒙岩寨一行,这蒙岩寨有什么变故不成,还请多多指教。”说罢,请小二上一坛好酒来。 那两汉子见是个嘴上无毛的小年青,不以为意,又见小二麻利的搬来一坛陈年老酒,便笑道:“小哥去蒙岩寨不知什么事情?” “我是听说那有好马卖,想特意去看看。” “那你可去晚了,早些天那些马卖不动,价格便宜着呢,如今不一样了,那价格高的很。” “为何会有这番变化?” “嗐,事情就出在那掳来的女子身上,早些时候要死要活的,如今好了,竟然当家作主了,哼,两个黄毛丫头,竟然坏爷的好事。” “莫生气,来来来,喝酒喝酒……” 一顿酒下来,张翼猜摸着那两个女人就是迎春和惜画了,狼兵因功受赏,这两人分别许给了寨里最勇猛的勇士,其中一个许的还是族长的小儿子。只不过小半个月,就开始为家里争利益了,这才害得这两个行商空手而归。 嗯,看来她俩小日子似乎过的还不错的样子。 张翼一时高兴,一时惆怅,不自禁的喝了个醉眼迷离。 第二天,还是丢不下心里的念头,去了蒙岩寨。这蒙岩寨与张翼上次问路被追的村寨极近,张翼明知危险,却别不过心中的念头,终究还是起了探视的决心。 他到了蒙岩寨左近,钻山穿林,爬上峰顶,俯视寨景。见那寨子依山而建,阶梯式的层层叠屋架户,少说有百来户人家。 张翼在树杈上枯坐许久,直到太阳西斜,终于在一个晒坪上发现了惜画,穿着还是如之前一般,手里却端着个畚斗在收晒黄精,有个光着脊背的精壮汉子,跟着出来相帮,两人头顶着头,似乎还在说着话儿。 张翼的心里一下子就空落落的,冰凉凉的十分难受。 他看着两人一起搬着黄精进屋,觉着有针刺了眼一般的焦痛。张翼跳下树来,有心就此离去,却心有不甘,不知不觉间移着脚步就向下方寨中行去。 一声喝问把昏昏愕愕的张翼惊醒,他看着挡在眼前的精壮汉子,摊摊手,表示自己并无恶意。 “我找惜画。”他涩着声说。 对方叽叽哇哇的又说了一句什么,张翼茫然的摇头示意自己不懂。 “汉人?”那汉子卷着舌的话音张翼勉强听懂了,便点点头。 那汉子就冲寨内喊了一声,不一会,有三四个人就从寨门里走了来了,打头的正是迎春。 迎春一见张翼,脸“唰”的一下就变的惨白。 她一把抓住身边女子的肩膀,颤着身子,使尽全身之力尖声呐喊:“惜画——你弟弟天行来看你了!” 这一声喊,张翼脊背上的冷汗就猛的冒了出来,此时他终于清醒的明白自己的行为有多冒失,好在这次自己的兵刃用布包着,一时还不怕被认出来。他焦急的看着迎春,心中却希望惜画能听懂迎春的意思。 寨里有惊叫声响起,不一会,一个女子跌跌撞撞的跑出来,梨花带雨,娇楚动人,不是惜画又是谁? 见着张翼,惜画猛的后退一步,却又再次步步移前,口中只是呢喃:“活着就好,活着就好……”及至近前,忍不住一扑,倒在张翼的怀里,放声悲哭。 张翼僵着身子,眼泪却也止不住的流了下来。 “你是谁?”随后从寨中出来的剽悍汉子双臂青筋毕露,操着半生不熟的汉话怒喝。 “蒙霸。”惜画急忙松开张翼,哭着道:“他就是天行,你和蒙楠一样。” 张翼没听懂,蒙霸却听懂了,身上劲气一收,哈哈大笑的走过来,叽哩咕噜的说了几句,又摊手前伸,示意张翼进寨。张翼心想,此时却是走不脱了,且进寨再说。 入了寨,跟着蒙霸进屋坐定,张翼见木屋粗陋黑乌,堂前地面也凹凸不平,一堆新晒的黄精就堆在门后头,浓郁的药香味儿直窜脑鼻。入目所见,只有房门上的蓝布帘子是新的,想来那是惜画的布置。 眼见惜画拉着迎春进了内房,堂前只留下蒙霸与张翼两人大眼瞪小眼。 张翼见其在人后就变了脸色,哪不明白这家伙起了疑心,当下却也不说话,只是相坐无言。 好一会儿,迎春与惜画才从房里走出来,两人的眼睛都红肿一片。 迎春强笑道:“我和惜画在这里一切都好,天行你不用担心。” 张翼“嗯”了一声,发现闷的厉害,忍不住咳了两声。 惜画上前,双手托着递过来一件物什,张翼的手忍不住就颤了起来——是那件精巧的弩弓,鹰愁崖前的那一夜,他亲手送给了她。 如今,她当着她男人的面把它送回来了。 张翼强行将鼻腔里的酸楚摁压下去,想说话,又张不了口,见蒙霸瞪着牛眼紧紧的盯着他看,张翼苦笑一下,弯下身去,右手在条凳高度比划了一下,左手做了个扳扣弩弓的动作。 蒙霸哈哈大笑,一拍桌子道:“酒,喝。” 惜画也看懂了,脸腾的一下就红起来了,僵在那里不知所措。 张翼强笑道:“你们好就好。”说罢站起,探手入怀,将太夫人所赠的银票取了出来,先递给迎春三张,将余下的七百两一股脑儿都塞到惜画的手里。 “我走了。” “慢。”开口劝止的是蒙霸,他腾的站起,先对张翼伸了个大拇指,对惜画说了两句什么,就出去了。 张翼不明所以,惜画软身在条凳上坐下,轻声道:“他牵马去了,那匹卷毛乌骓也是他的战利品,他要把马送给你。” “不用。” 迎春道:“黎人重义,你若不收,我与惜画反而难为,再说他们也不懂马,卷毛乌骓在这里也只能下地负犁。” 张翼就不说话了。 惜画定定的看着他,轻声道:“……不要以我为念,我与迎春姐在这里,过的,过的都还好。蒙霸他,对我也好……” “嗯。” “这都是命,我们能大难不死,就是万幸……”惜画的眼泪又止不住的流下。 迎春看了看张翼,嘴角动了动,显然想说什么,终于也是黯然坐下,与惜画双手紧握。 一时间谁也不再说话,三人寂默无言。 晚风吹送,唯有泪痕残。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