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嘉烽火》 第1章 序章 长生 在我不知道该如何选择的时候,我一定选择活下去。因为死亡,是失败的注脚。——孔仪 ============================================ 公元21世纪的头几年,考古工作者在对阿房宫遗址进行深入挖掘后,只发现了三面高耸的夯土墙和一块刻着“大匠乙”的秦瓦。 难道,那个传说中盛极一时的阿房宫只是虚有?难道,它里面还藏着更多的秘密? 千古一帝的秦始皇,毕生追求长生不老。那么,他真的得到了他想要的那副神奇丹药吗? …… 盛夏。终南山的叶已绿得极富压迫感。渭河吹来的风,裹着厚重的历史沉淀,其中夹杂的,也许还有六国冤灵的哀嚎。 今天是多年以来破天荒的日子,始皇帝的旨意,让所有修陵人全部停工、原地休整。今儿不用干活了。 为了满足那位高高在上的千古一帝对其身后事的奢靡想法,这几十万的六国苦役们,已经不知道忙碌了多少昼夜。突然闲下来,大家很有些手足无措。 在阿房宫的工地上,几个烧砖的苦役,趁这难得的闲暇,便走到皂河边去请他们的工头吃酒。 这个工头名叫孔仪,是这里负责烧砖的大匠。此时,他正坐在皂河边发呆,没人知道他在想些什么。 大匠孔仪,字乙,本是中原卫国人。卫国是秦的属国,所以秦在扫平天下后,却仍然保留了卫君的封号和城池。卫国的有才之士,也被请到了咸阳,得委以重任。 眼前这个来自卫国的大匠,实则不过十八岁的少年。只因皇帝有意拉拢卫人,这才给了他大匠的职位,让他负责阿房宫烧砖的事项。 因为本身不是秦人,孔仪对手下那些苦役要比秦国的工头更仁慈。由是,苦役们都把他当长兄看,虽然他在年龄上只是一个小弟。 一个苦役见孔仪脸上布满愁容,不解地问:“大匠乙这是怎么了?和孔医官闹别扭了?” 孔仪的手上正捏着一块瓦片,待苦役问时,他便将瓦片递过去示意其观看。苦役接过来,却见上面有烧灼痕迹,隐隐还有数道裂纹。这些瓦都是他们工地上烧造的,本已历高温。如今却见烧裂的迹象,这只说明,这片瓦被孔仪用更高温度的火焰重新烧过。 苦役们知道,孔仪是卫国的铸剑名师孔周的后人。孔周有三口著名的宝剑,一曰含光,二曰承影,三曰宵练。可惜当年魏国入侵,三大名剑皆不知所踪。不过,孔仪得家传真谛,对于火焰的把控能力,非其他匠人可比。所以这片瓦的裂纹,整个工地上只孔仪一个人能烧得出来。 这个场景,苦役们见得太多了,所以便随意地问道:“这回的卜辞是什么?” 不错,孔仪烧这片瓦,实则是在占卜。卫国人是殷商的直系后裔,一向保留着商人最正统的儒家传承。卫国贵族几乎人人都深通《易经》,践行着每事必占的传统。孔仪无处去找龟甲牛骨,只好以瓦片为占卜的器物。 谁知孔仪此时却意味深长地说道:“要变天了,我今天不去喝酒,你们自去吧。” …… 约在掌灯时分,从远处匆匆跑过来一个十六七岁的小女。小女脸上红扑扑的,胸前还挂一枚晶莹剔透的红玉,随着奔跑一荡一荡,增加了几分俏皮气息。小女额间渗出几滴香汗,想是因着事情紧急,才不惜力气跑来找孔仪。 她就是苦役口中的孔医官,名叫孔沁,是孔仪的同胞小妹,受学于医官秦越人一门,在咸阳宫里做女医的工作。 孔仪接着孔沁,忙问何事。孔沁气也来不及喘,便急道:“徐福回来了。” “真的?”孔仪急切间险些惊呼出声,拉着孔沁就往其来的方向跑。 孔仪来秦国,正是因为徐福。因为据传说,他祖上珍藏的那三口宝剑,只有徐福知其踪迹。可惜,孔仪刚来秦时,方知徐福得始皇之命,赴东瀛仙山寻找长生不老药去了。无奈之下,孔仪才在这工地上谋职,等待徐福的归来。 这时候听到徐福回来的消息,孔仪自然坐不住了,他要第一时间去找到徐福,打听出自己祖传宝剑现在何处。于他来说,找到家传的宝剑,是他这一生最大的使命。 不过,刚跑出没几步,就远远地看到前面有个人影在鬼鬼祟祟地往前走。此时正是草长鹰飞时节,皂河边的杂草很盛,孔仪担心对方有危险,忙拉孔沁躲进草里。没办法,这个兵荒马乱的年月,小心是安身立命的本钱。 孔沁眨巴着眼睛看了半天,只见那人影有些佝偻,行动时手上还抱着一个长长的物件。她认出来了,那是高渐离这个糟老头子。 “高渐离?和当年刺杀皇帝的义士荆轲是好友,我还会唱他们在易水河边唱的那首歌呢。他不是在咸阳宫里做乐师吗,怎么跑这里来了?”孔仪有些纳闷。 “宫里的乐工都知道,高老头接近皇帝,就是想替荆轲报仇的。听说这老头经常问工地上的匠人索要铅块,你看他手上那东西,沉沉的样子,肯定就是铅块做的。可皇帝也怪,就喜欢听他击筑,定要把他留在身边,别人怎么劝都没用。”孔沁撇着嘴说道。 这个事情,孔仪之前也有耳闻,却并未放在心上。这一次亲眼见了高渐离的背影,他心里产生一个感觉:高渐离此时出现在这阿房宫的工地上,绝不简单。 几乎是下意识的,孔仪便拉着孔沁小心翼翼地跟在了高渐离的后面。高渐离佝偻的身躯,本身走路就不快,加之蹑手蹑脚,更显缓慢。孔仪和孔沁就这样跟着,也没有出声。直至来到阿房宫的核心区域——前殿。 阿房宫是建在一座一丈多高人工夯筑的土台上,长宽各有几十丈,一望不见边际。它的三面都被高大厚重的土墙挡着,只有正南方有一道开阔的门,可让工匠们进出。平素,南门处有一众始皇帝的精锐亲兵把守,进出之人都被严令封口。所以外人并不知晓在这土墙内正在修建的阿房宫前殿到底是何等模样,以致于猜测纷纷,溢美、诋毁之辞不绝于耳。 然而,负责阿房宫烧砖项目的孔仪却太清楚了,他知道,土墙里并没有修建什么建筑,只有一个小小的祭台。但他不知道的是,祭台到底派什么用。这是不能问的,否则即便他是卫国人,一样被诛九族。 前面的高渐离在土墙西南侧停了下来,他在四下张望,似在察看此处地形。他像是要想从南门进去阿房宫。 孔沁一个小女,终于忍不住担忧地小声问孔仪:“他不得允许擅自进去,被抓住了会被剁成肉泥的?”对于秦国的严刑峻法,每个人都噤若寒蝉。 孔仪却有不同想法,“这老头委身秦人多时,心中必是有大抱负。他不会无缘无故做这事。这里面,一定正发生什么事。” 孔仪的心中,之前占卜带给他的奇怪感觉越来越强,他坚信土墙中正在发生的事,一定会改变整个世界。而且,很可能改变他和孔沁的命运。 “快看,他好像进去了。”孔沁见孔仪正自发呆思考,连忙提醒。 孔仪看着高渐离矮身进了南门,心中的不安情绪愈发浓烈。他已经顾不得思考,便拉孔沁往另一个方向走。 孔沁以为孔仪是不打算管高渐离的事,可她错了。因为孔仪拉着她来到了土墙的另一侧,在一个不起眼的墙根处,蹲身挖了起来。不多时,墙根处出现一个不大不小的洞。 孔沁张大了嘴说不出话来。孔仪却镇定地道:“在这里做工,不知道哪一天就要给皇帝陪葬,当然要给自己提前预备一条出路。我们一起钻进去吧,这里进去是一处灌木丛,十分隐蔽,没人能发现我们。” 孔仪说完,便率先向洞里钻。刚要探头入洞,他却突然又回转身来,问孔沁:“沁娘,你怕不?” 孔沁微笑着摇头,只是说:“我要和阿兄在一起。” 孔仪伸手过去,紧紧握了握孔沁的手,向她温柔一笑,这才奋力向洞里爬去。 两人都爬过了洞,正如孔仪说的,里面是一片灌木丛,周围没有人,只几声夏夜里的蛤蟆叫。 孔仪对这内里的环境极熟,他拉着孔沁悄无声息往中心地带的祭台方向走。他知道什么时候、在什么地方会出现一队巡逻的军士,他可以轻易地避过。很快,他们来到了祭台,一座不大的圆形建筑。 孔仪找了个安全的所在与孔沁两个人躲起来,这才向祭台上面观察。平日里,这上面是不能有人的。但今天,这里有两个人。 两个人他都不认得,但一看服饰就不难猜到。其中一人正是以一人之力扫六合、千古第一帝、那个做梦都想让自己长生的君王,始皇帝嬴政。今日的秦皇穿的是普通常服,却仍掩不住他那一双长目射出的凌冽寒光。这个人天生威严,高高的鼻梁、如挚鸟般宽阔的胸膛,足让人望而生畏。 另一个人着方士打扮,飘然如神仙感觉,定然就是孔沁今天来找孔仪的原因,那个赴海外替秦皇寻找长生药的方士徐福。 孔仪自来阿房宫做大匠起,从未见过秦皇来此。今日甫见,他却没时间惊讶,因为祭台上这二人正在进行着某种仪式。难道…… “吾皇容禀,东海仙山二神仙,一曰羡门,掌《诸神名剑谱》,二曰高誓,掌“紫金五行仪”,俱有经天纬地之能。此番臣宣陛下隆恩于海外二神仙处,求得灵药一副,名曰太岁锦囊,陛下只劳打开观看,即可年历万岁、青春永享。” 秦皇听得徐福此言,心中急切不已,便欲取那锦囊来观看。 徐福连忙阻道:“陛下千万不可心急。此物有大功用,要徐徐打开,陛下方能得其福祉。若急时,恐适得其反。” 秦皇闻言,只得小心地将锦囊接过来。正欲打开,就听祭台下有另一人高声喝道:“凭尔也敢得万岁?”那声音,正是佝偻的糟老头高渐离。他的脚程慢,所以竟落在了孔仪二人的后面。 秦皇倒似知道他会来,并未回头,只是淡淡地道:“高先生,你的脚越来越不灵光了。若非等你多时,这锦囊便已经开了。” 他的声如豺豹,冷得让人不寒而栗。他的气势与生俱来,他的身上承载了秦帝国六世的威严和荣光,他完成了没有人能够完成的使命,他的自负没有人胆敢丝毫轻侮。 高渐离当然也不例外,他有些惊异,“你知道我要来?” 秦皇仍旧冷然道:“知道朕为什么要留你在身边而不杀之?因为朕要让你替那些六国余孽睁眼瞧着,瞧朕登临极乐、享国万年。今日朕下旨停建皇陵,就是要撇开眼线,让你来此。高先生,今天,请你为朕击筑。” 高渐离闻此,心中气郁难解,当年燕太子丹和好友荆轲的音容尚在,眼前这个暴君,正是他最大的敌人。他乔装委身,正是要找机会杀了秦皇嬴政。此时,他的机会已经来了,他岂能错过。 只听他一声高喝:“呔,竖子太过猖狂,今日就是尔的死期,尔不会再有万岁了。” 说着,他举起他手上那个长长的物件,那是他奈以生存的乐器——筑。听孔沁说,他问工匠们要了很多铅块,所以这个筑比一般的更重。此时,他奋起了自己一生的力气,将这铅筑武器,重重地向秦皇砸了过去。 和上次荆轲一样,秦皇轻易就避了开去。但是,他手上的锦囊却没有依照徐福的吩咐缓缓打开。急切间,锦囊被不小心撕开了一个大口。 “咔!”一道刺眼的寒光照破天际,天地在一瞬间停止转动。 祭台下,正小心观察的孔仪被这强光一震,眼前立时全黑,他整个人也如坠入深渊一般,再无知觉。 强光过后,天地转回漆黑。只一声轻轻的瓦片落地,在四围厚重的土墙间回荡。那瓦片上刻着三个字:“大匠乙”。 第2章 含光 词曰: 千古江山,英雄无觅,孙仲谋处。舞榭歌台,风流总被,雨打风吹去。斜阳草树,寻常巷陌,人道寄奴曾住。想当年,金戈铁马,气吞万里如虎。 元嘉草草,封狼居胥,赢得仓皇北顾。四十三年,望中犹记,烽火扬州路。可堪回首,佛狸祠下,一片神鸦社鼓。凭谁问,廉颇老矣,尚能饭否? ============================================ 公元四三六年。北魏太延二年,南朝宋元嘉十三年。春。 这一年突然发生了两件事,让天下之人顿感时局之艰。 第一件,北魏的太子拓跋晃,因突发之疾夭折,年方九岁。 第二件,南朝宋皇帝刘义隆自毁长城,诛杀百战名将檀道济。 兖州高平郡。城外古道。一匹瘦马,驮着一对十一二岁的兄妹。小妹低垂着头,在马上晃晃悠悠,若非兄长紧抱着,怕就要摔下马去。 “林儿,再坚持一下,马上就到金乡了,我们一定能找到大父说的那位真人为你治病。” 原来小妹此时正生着重病,想是两人仓皇奔逃,方使旧疾复发。 那林儿半眯着眼,脸颊上仍有残留未干的泪渍。小小年纪的她,眉眼中却显出坚强的勇气。听得其兄之言,林儿忽然将身子一颤,仿佛做了一场噩梦。 其兄关心地问:“怎么了?又梦见那道强光了?这个梦从出生便纠缠我们兄妹,也不知何时方能止歇。” 林儿摇摇头,“阿兄,刘义隆为什么要杀大父?大父不是为大宋立下过汗马功劳吗?” 她的声如银铃,带着稚气的童声、却语调平稳,不似初遭大难。 兄长一面用脸颊紧贴着妹妹,给她一些温暖,一面坚毅地道:“当今天下,神州陆沉,生死都不过一瞬。刘义隆心狠手毒、杀了那么多人,谁又知道他自己能不能逃脱这样的命运。大父临终时言道,要想明白我们兄妹梦中那道强光的含义,必须回金乡来寻找一位能医治你旧病的真人。林儿,我们就要到了。” 原来,这一对兄妹正是南朝宋名将、“三十六计”的创始人檀道济的一对孙儿孙女。宋帝刘义隆冤杀檀道济,灭其全族,只这两个残余血脉侥幸存活,逃到了北朝魏国、檀道济的故土金乡。兄长名唤檀羽,妹妹名唤檀林。这不过十一二岁的两兄妹,就这样被抛弃在了这千年一遇的乱世之中。 正走着,忽听见远处传来阵阵马蹄声,檀羽极目望去,那是一队北人军士。他二人自到魏境后,早已换上魏人衣冠。但毕竟是南朝人,易被当成奸细。檀羽连忙勒马,退到道旁草边,小心低垂着头,等军士过去。 过不多时,军士策马来到近前。为首一个军官竟与檀羽年龄相仿,他见道边立着二人,亦勒住马,侧目问道:“什么人?” “本乡农户。”檀羽操起并不熟悉的金乡土话小声回答。 “给我绑了!”谁知那军士二话不说,就叫手下绑人。 变起突然,檀羽连忙辩解道:“我兄妹良家农户,队主为何无故绑我们?” 那军官咧嘴闷声一笑,道:“哼!农户?兖州连年战乱,百姓穷困难当,普通农户谁家有马?你这马虽瘦,却分明是匹良驹。这若不是你二人从别处偷来,那你们就是南朝的奸细。不管如何,今天都可绑了你二人,绝错不了。” 檀羽心中一咯噔:“素闻北人野蛮嗜杀、强横无谋,怎么这个北人军官倒如此有心?” 然而他也并非等闲之辈。南朝人承魏晋遗风,酷爱玄谈激辩。檀羽虽出身将门,却从小受大儒们耳濡目染,方才十余岁,就已在南朝辩坛上崭露头角。 于是,就听檀羽高声辩道:“队主此言差矣,你看我兄妹两个,瘦弱无力,哪个有此良驹的壮士会被我们盗了马来,又有哪个南朝不长眼的军官,会派我们来做细作?” 军官被他这高声辩解,先是一愣,倒不生气,反是微点一点头。 檀羽见一言奏效,便续道:“我知队主此番是为征兵而来,故而道边见人就绑。我被绑去倒也罢了,可我小妹体弱,若离了我却难以活命。还望队主开恩,许我为小妹先觅良医,而后再来从征。” 那军官闻言十分诧然,把檀羽又上下打量了一番,方问:“你怎么知道我是为征兵而来?” 檀羽似成竹在胸,不慌不忙地道:“我听路人说,南朝皇帝自毁长城,大汗手下那些将领,听说檀公不在了,个个弹冠相庆,都闹着要南征北伐。加之皇太子不幸夭亡,北朝皇帝认定是北方蠕蠕所为,盛怒之下便要发兵征讨。起大军必先征兵,我们此来路上便已碰上好几次。我看队主这一路并无匆忙行色,不似开赴沙场,那么多半就是来征兵的。” 军官一听,忽然就在马上前仰后翻地大笑起来,把檀氏兄妹都笑得莫名其妙。笑了半天,这才用马鞭指着檀羽道:“昨夜我做了一个梦,梦见我今天会遇上贵人,没想到今天真让我碰见个能言善辩、足智多谋的。小弟,你这兵我征用了!” 檀羽没想到这军官是个楞子,一时无语。 却见那军官又突然凑过来,一脸坏笑地小声道:“你可不可以帮我一个大忙?” 檀羽一怔:“什么忙?” 军官“嘿嘿”一声,道:“那边村里有一个叫木兰的阿姊,武艺高强,我好喜欢她。我想征她到我队中来,可她怎么也不肯。小弟,你心思这么活,帮我把这事办成,如何?” “这……好吧。”檀羽怕身份被拆穿,不敢轻易拂逆于他,只好暂且应允。 军官立时得意起来,当下便带路,往他说的那个村子走。 一边走,军官一边介绍:“我叫韩均,家中排行第二,我父是大汗帐下冠军将军韩茂。我向阿爹立了军令状,要在北伐中立头功。小弟你跟着我,保你吃肉喝酒。” 说话时,便来到一处竹林,远远的就听见有金竹敲击的噼噼啪啪的声音。韩均忙勒住马,小声道:“木兰阿姊肯定又在练武。我不敢过去了,每次去都被她打。” 檀羽见他一副怯怯的模样,心中一笑,口道:“二郎放心,此事交给我吧。” 于是他当即策马,循声过去,才见一个黄衫的小女,正在用一柄宝剑敲击着周围的竹子,一招一式,很有模样。 檀羽仔细打量那小女,约莫十三四岁年纪,清沏的脸颊,略带几分成熟气息,头发随意挽着,水灵的眼神中透着一股慧黠之气。她练武时脸上没有一丝表情,显是完全陶醉其中。 这便是韩均说的木兰了。 檀羽见木兰专注非常,倒不好去打搅于她。便小心翻身下马,将小妹接下来找地方坐下,喂她吃了些干粮,这才坐下来静静地看木兰练武。 林儿因身体疲乏倒在阿兄身上眯眼歇息。檀羽则看着木兰练武入了神,竟完全不知她是何时停了动作、走到自己身边,直到她问了一句:“你们是谁?”这才回过神来。 “呃,我们从外乡来。我小妹生了病,想找个客栈打尖,顺便延请医师诊治。阿姊是本乡人吗?我看你的剑法超群,定是女中豪杰。”檀羽虽已知木兰之名,却不道破,只作路人口吻。 木兰叹道:“若能在家耕织,谁愿习武。只怪大汗即刻要点兵北伐,发下军书十二卷,要阿爷从征。阿爷家无大儿,只有小女木兰,木兰只好替父去应征。”木兰虽然习武,声音却极细致温柔,如同邻家阿姊,难怪韩均为她着迷。 檀羽又问:“木兰姊要去从军?你武艺这么高强,哪个将军若收你当兵,真是三生有幸呢。” 木兰仍作哀怨之色,“鲜卑人从不读兵法,只知道杀人。有一个叫韩茂的将军,听说有一次攻打南朝时,连屠了十几个村落,致当地无人聊生。要是让我跟了这样的将军,再好的武艺,也只是为了杀人。与其那样,我宁愿抗命不从征呢。” 檀羽两句话便问出了木兰不愿加入韩均队伍的原因,心中一喜,口中又道:“木兰姊不仅武艺出众,手中武器似也不凡。可愿与我一观?” 木兰很爽快,便将手中宝剑交在檀羽手上,问道:“客懂剑?” 檀羽拿过剑来,将宝剑略一拔出,登时一股寒光射出剑鞘。檀羽一凛,连忙收剑回鞘,大赞道:“好一方宝剑!我大父常年征战,故而家学中尚也懂一些剑道,可却从未见过如此宝剑?” 木兰不无得意地道:“此剑乃是邻县郗家庄一位奇人所赠,剑身上刻着‘含光’二字。” “含光剑!”檀羽更加诧然,“先秦卫国铸剑名师孔周三大名剑之一的含光剑,据传早已失踪。今日有幸一睹,真乃三生有幸啊。握着此剑在手,我心中忽有一股莫名的亲切之感,想来定是与木兰阿姊甚有缘份哩。” 木兰见他竟识得此剑,也是另眼相看,当即豪爽地一抱拳,“客识剑,想也是好义之人。今日能在此相识,以后自然就是道上的朋友。” 檀羽回以一礼,方又问:“不知这位赠剑的奇人是何许人也,竟将如此宝剑相赠?” 木兰道:“是郗家庄的一个怪老头。这个怪老头,每次见他,不是脸上贴块膏药,就是手上缠着麻布,反正就没见他清爽过。人家问他:您老这又是怎么了?他总是大笑着说:好事,好事。你说这人怪不怪。有一次我与好友去郗家庄玩耍,恰巧碰到怪老头出山,我上前抱拳唤了一声‘真人好’,他就突然高兴得不得了,说从来没人叫他真人,又说我是有缘人,以后定能辅佐明君,就拿这方宝剑赠与我了。” 檀羽闻言,心中大喜,这怪老头莫非就是他的大父让他寻找的那位真人吗?檀羽心下一番盘算,便道:“我兄妹此来金乡,正有意去寻找这位真人。木兰姊如若方便,恳请为我们带个路。” 木兰心肠热,自然挨不过他们的请,当即答应领路前往郗家庄。于是檀羽扶妹妹上马,自己牵着马紧跟在木兰身后。至于后面那个着急的韩二郎有没有跟上,就不得而知了。 第3章 东山 自汉末赋税实行户调制以来,各地大户便不断增加。其中,与皇室联结有亲的,就成了有名的望族。 高平郗家,与檀家一直结有姻亲。不过郗家的大郎郗烨却和檀羽有过节。原来檀羽本与南朝皇帝刘义隆的寻阳公主从小就相好,本来是要由檀道济去向皇帝提亲的,却没想到被郗家抢了先。更要命的是,寻阳出嫁还没走到金乡,郗烨那短命鬼就一命呜呼了。寻阳与林儿一般年纪,还没过门就做了寡妇。 然而郗家因娶了南朝的公主,自然荣光无限,成为天下闻名的望族。仅这金乡一地,郗家所占的土地,便何止万顷。分布在远近数百里的地界上,即使身为金乡本地人的木兰,也不十分明晰。她向家里人告了假,收拾了几件衣物,同檀氏兄妹一路询问着,来到了邻县的一处客栈打尖,顺便向店家询问怪老头的住处。 “老实说,没人知道怪老头到底住哪里。他愿意为大家看诊时,自然会出现,不愿意的时候,就消失不见。大家只知道他住在东山的某座山岗上,可到底是哪座山岗,没人知道。有好事者曾去跟踪过他,每次都看他从一个写着‘妙闻精舍’的山门进去,山门处有一个很可爱的西域模样的小女在守门,年龄和你差不多。但是,如果你跟着进去,却找不到山里面有什么房子能住人。更奇怪的是,下次若再去,那‘妙闻精舍’的牌子,又换地方了。 木兰听完叙述,笑道:“有趣有趣。”又对檀氏兄妹道:“不如我们去东山看看?” 兄妹答声好,三人便来到了东山附近。这东山,就是当年“孔子登东山而小鲁”的那座东山。山并不高,但在这鲁中平原地界,也算是山岗错落、景致绝佳之地。 三人走到东山附近一个小山包上,极目望去,终于傻了眼。原来,这里根本就没有一个可以住人的地方,四方是延绵的山岭,让视线所及,只有山中的土石和野林而已。 林儿“啊”了一声:“从小听人说孔子登东山,原来东山是这个样。这可怎么办?” 檀羽却不在乎,他只有一个信念:深山出高士。能躲在这里过生活的人,都是出凡脱俗的,难怪他的大父要让他来此地寻找真人。于是他道:“要不我们先四处转转?看看有没有什么人可以问问。” 说罢,三人便先往东南方走去。走了小半个时辰,果然见到了店家说的“妙闻精舍”的山门。山门在一座山岭的脚下,山门之后是不知多少先民踏出来的一条土路,弯弯曲曲,一眼望不见头。 山门处,是一个着西域衣服的小女,诚如店家所言,和木兰差不多年纪,身段也相仿佛,手中还握着剑。 檀羽上前问道:“请问这里是不是有一位与人看诊的真人?” 那小女面无表情,只懒懒地答了声“是”。 檀羽又仔细打量了半天这小女,忽对身后二女道:“适才听店家所言,这妙闻精舍应当没有这么简单。要不然,我们先别进去,到别处看看再说。”于是,三人又掉回头往西北方走去。 有趣的事情发生了。西北方也走了小半个时辰,他们同样发现了一模一样的一道山门和一模一样的一个小女。他们就像踏入了一个迷宫一般,一切都回到了原点。这足以引发木兰的一声惊呼:“天呐,白日见鬼了吧?” 檀羽却非常镇定地道:“这一定是一对双胞胎女兄弟。看来好事者找不到怪老头,就在于此了。我们得做选择,二选一。” 木兰笑道:“那还不简单,两个山头都去走一遍不就知道了?顶多花点精力,总是能找到的。” 檀羽道:“很明显,如果不破解这个谜题,不论从哪个山门进去,最终都找不到怪老头。因为,这些山头纵横交错,他只要在某些地方设下叉路、障碍之类,你就别想找到他。” 木兰一听,便犯起难来,“难不成我们在这儿干等?” 旁边林儿抿嘴一笑,道:“万一怪老头十天半个月不出现,我们也是等不到的。木兰姊别急,阿兄他一定有办法。” 说罢,两人都不约而同看向檀羽。 檀羽点点头,道声:“先找个地方坐着慢慢想吧。”便扶着林儿来到一棵大树下靠树坐了。他两个人走了这么多路,颇有些疲了,两人相扶而坐,却没有一句话。 木兰有些无聊,只好也坐了旁边,不时地拣起一颗石子,掷向远处的大树。 很明显,怪老头这是设了一个巨大的谜题,只有解开这个谜题的答案,才有找到的可能。这固然是一个巨大的挑战,可越是如此,越确定了此人就是檀道济要檀羽寻找的那位真人,檀羽无论如何也要找到他。 然而却不知何故,檀羽仿佛生下来就只喜好儒学一样,自小将儒家经典背得滚瓜烂熟,却从没有打算如檀道济般走上兵家之路,所以这诡道兵阵他并不擅长。檀羽看看林儿,两人都有些无奈,半天也没拿出主意来。 “哎哟!”木兰扔的一颗石子不小心蹦到了林儿脸上,吓得林儿捂了捂脸,木兰连忙道歉赔礼。 这一个小变故,却忽地让檀羽心中一亮。他小声问林儿:“木兰阿姊的石子是向前扔的,怎会落到你这儿了?” 林儿道:“碰树上弹回来了,很奇怪吗?” “林儿你想没想过,为什么这精舍的山门,一个设在东南方向,一个设在西北方向?你抬头看这四周的山,连绵环绕,而我们恰坐在一个山谷里。这像什么?” “像我们目前的处境!”林儿与乃兄一般的聪慧,一经提醒立即明白过来。 “没错。大父临终时让我们来此寻找真人,如此明确的任务,绝不会无的放矢。而这里如此怪象,绝不是简单的奇门兵阵,否则天下通晓奇门之人何止一二,又岂会无人能解?所以我想,这是那位真人在暗示我们什么,这个暗示只有你我二人才能明白,你说是吗?” “哦,我懂了!因为我们是南朝人,现如今却在北朝。就像刚才我们在东南的山边,现在又在西北的山前,这不就喻示我们一路北来逃难的路线吗?现如今,我们坐在这山谷里,不知道哪里才是我们的出路。阿兄,你觉得哪里会是我们的出路呀?” “我们自南来,一路向北。北,是我们的出路。”檀羽眼中显出坚毅果决的神情。 林儿一击双掌,大声道:“是了。木兰阿姊弹过来的石子就是要告诉我们,我们应该从南门进,往北向而行。” 于是檀羽扶起小妹,三人一道,缓步向前,径奔东南的“妙闻精舍”山门而上。 然而刚走进山中,三人就感到了不妙。在这延绵的深山之中,真可叫抬头不见天日,没有任何可以判断方向的参照物,转几圈就迷了路,更别说找出往北的去路。这种地方,即使当地的老农,也要小心翼翼地走进来,而像檀羽他们从没来过这里的生人,是断不敢进来的。 木兰急道:“哎呀,这可怎么办。如果陷在这里,不但找不到那怪老头,连出去都难了,我们会被困死在这里的。”木兰一腔热肠,又是本乡人,害生客在这山中迷路,她心里过意不去。 檀氏兄妹却要平静得多,他们年龄虽小,可毕竟刚经历剧变,从生死线上活下来,心智远较旁人更为坚强。只听檀羽道:“木兰姊莫急。我向建康的星官学过一些占星之术,等一会儿天逐渐暗淡下来,北极星升起的时候,我们到一个相对高处去观察,就能准确地把握自己的方位了。” 木兰诧异不已,观星之学于她而言是高深难测的学问,她何曾想过自己竟然能碰上一个懂这门学问的人。她忙问:“客会占星,可否教教我?” 檀羽笑道:“说起来也不难。你只要先确定一个仰视的高度。这个高度跟我们所在的南北有关,在南朝仰的高度就低一点,在北朝则要高一些。如果是我们现在所处的位置,大约这个高度应该是这样……”檀羽一边说,一边过去托住木兰的下巴往上翘,续道:“有了仰视高度之后,在这个范围环顾四周,会找到一颗最亮的星星。这颗星星即使在太阳还没下山时就能看到,而且不会随着太阳一起动。这就是北极星了。它所在的方位,就是正北方。” 恰巧,此时正是太阳西沉,天色逐渐变暗的时候,天上的繁星若隐若现。在那众多星辰中,檀羽仔细观察,很快就辨认出了北极星的方位。 于是,便由檀羽在前带路,看着北极星一路往山顶的方向走。又走了一个多时辰,直到天已完全黑下来,三人终于来到山顶。 “啊呜……”来到山顶那一刻,一声长啸在檀羽喉间不自觉地发出。他站在山巅,向群山眺望,顿时领悟孔子小鲁那浩然的情怀。 与此同时,是林、兰二女的惊呼:“哇喔!” 因为山顶的奇景,让三人真正的震惊了。 在对过,有一处耸然独立的山峰,像一支毛笔一般,孤零零地站在这群山之间。而在那山峰的顶端,则有一群不小的宅院,岿然立于那座孤峰之上,映衬在夕阳之间,竟是那样的挺拔坚韧、傲然于世。 是何等样奇特的主人,才会在这样独绝的境地,安下自己的家园? 一股苍凉之感在三人心中油然而生,还没见到主人,他们心中已被彻底地征服。因为,这间房子,已真正与大自然完美地融合在一起。满眼望去,伴随它的,是落日孤鸿,是群山环伺。它融入自然,成为这里唯一的王者,让所有山峦做自己的臣民。没有阿谀奉承,没有小人冷箭,它只淡然于世。 林儿看着这奇景,长吁一口气,道:“阿兄,这间房子的主人,一定是造物主,对不对?兄长若有诗性,何不吟诵一阕以赞此景?” 檀羽回头看她满眼期待之情,爽然道:“这样的美景,若没有诗文赞美,可不是糟蹋了哩。”于是他低头沉思起来,不多时,就听他幽幽地吟道: 壮哉孤峰岭,天地共奇玄。 森森多峭壁,浅浅少泉源。 石皆呈魅影,草尽现缱绻。 怪老比智者,真人作此山。 借得神斧手,写就鬼才篇。 松间饮美酒,月下脱尘凡。 醉成造物主,醒为谷中仙。 不知何所欲,我自在悠闲。 林儿听他吟完,不禁赞道:“妙哉,这山如此出凡脱俗,再配上阿兄这首诗,真是不枉此行啊。” 旁边木兰非文雅之人,此时却泼起冷水来:“你们这两个小文人,还是先想一想,我们怎么才能过到对面去吧?这路都没有,只那几根麻绳,如何能过去?” 她一边说,一边手指着旁边一棵大树。原来树上挂着一根长长的麻绳,足比一握还粗。可是,麻绳只是独独地垂着,并没与对过什么东西连起来,更不可能通过麻绳攀援过去。 檀羽皱眉看着这情况,是啊,从这边山顶望过去,到那孤峰足有几十丈。中间没有路、没有桥、没有任何联接。下面是真正的万丈深渊,让人一看,便不自觉的心下生怯。别说木兰还没有到轻功顶级高手的武功,就算有,她也无法带着两个不会武的人跃过去的。还得想别的办法。 檀羽有些迟疑道:“那房中的主人一般都是怎样过去的?”这地方如此险绝,且不论当初这房子是怎么造的,便是要每日往返,也很难让人想像啊。 木兰走过去检视了一番那垂着的麻绳,想了半天,忽道:“你们看这绳端,好像有被啃过的痕迹。” “啃过?什么东西啃的?”檀羽也过去看了看,的确如她所言。 檀羽又回头,朝天上望去。这时候,远处忽然传来几声鹤鸣,他听到这声,立即了然,便笑道:“应该是它们了?” 木兰尚不明白,檀羽解释道:“我猜对面飞的那几只鹤一定是那房中主人养的。鸟儿可以把这麻绳从这边刁到那边去,然后再绑在什么地方,就可以顺着绳子往返了。” 木兰随她指示看过去,对面的确有一个大的凹槽,必是绑麻绳用的。鹤是一定被训练得很听话,主人一声哨响,它便随时将麻绳传递。很显然,自己这三个人,使唤不了这些鹤。 木兰回过头来,在道旁找到了两根大树,对着对过那个凹槽比划起来。檀羽一看她的动作,便知她是要用那两棵树做成一个弹弓,利用树杆的弹力,直接把麻绳弹过去! 待这个巨大的弹弓做好,木兰又仔细确认好方向,方在道边找了根结实的树杈绑在绳头,然后狠狠一用劲,便将一头绑着树杈的麻绳狠狠地弹到了对过。绳头的树杈,果然紧紧地嵌进了凹槽,将麻绳连在了两边山顶之间。 麻绳在两头的固定方位似是经过了对过主人的精心设计,是从上到下刚好有一个斜度。檀羽抬眼望过去,对过的另一个棵大树上,同样绑着类似的麻绳,而己方这边,则也有一个凹槽,想来,若要从那头回来,则可反其道而行。 于是,三人齐动手,收集了大把的树藤,制成三条绳环套在了手上。制作完成,三人互相对望了几眼,檀羽见木兰要发话,便抢先说道:“这种事,当然是男的先来。”说罢,便将绳环套在了麻绳之上,然后他脚下一用力,身子立即顺着麻绳滑了出去。 麻绳的斜度确是经过了精确计算的,并且麻绳上也抹了桐油。檀羽滑行速度既不快也不慢,就这样晃晃悠悠到了对过。 刚一到,檀羽还没来得及脚踏实地,就听见了一阵女声:“奴婢恭迎公子大驾。” 第4章 历史 檀羽转头去看,旁边站着的,正是山门处那个双胞胎女兄弟。 檀羽先一诧,旋即反应过来,便问:“你们是?” 女子中一人回道:“奴名光子,这是我妹电子,我们的主人姓牛。主人让我们在此恭迎檀氏两兄妹,二位既然到了,便请随我们去见我家主人吧?” 正此时,木兰和林儿也顺着麻绳滑了过来,听见了光子的话。林儿奇道:“你怎会知道我们?” 光子微微一笑,却不答话,只从妹妹电子手上接过来一个锦盒,向林儿一递,柔声道:“奴家主人知晓檀小娘子感染风寒,特备良药一剂,小娘子服下,当会药到病除。” 说罢,光子掀开锦盒,只见其中一枚小白药片,一杯清水,别无它物。 “这……”林儿未答话,檀羽倒先迟疑了,“未经脉诊,贵主人怎知小妹之疾为何?这一小片东西就能药到病除?即便毒药也无这般药力,这却如何让人相信?” 光子闻此,向旁边电子眼神示意一下。电子直接上前,从锦盒中的药片上掰下来一小片,直接喂进了自家嘴里,又安安静静退到后面。 这一番动作,让檀羽三人全都傻了眼。 光子却不介意,只等了半刻钟时分,方开言道:“时间过去这么久,奴家妹妹安然无恙,贵客相信这不是毒药了吧?一会儿山路寒冷,恐怕小娘子的身体支撑不住。此药自有奇效,请小娘子务必服下。” 檀羽见状,真是倒吸凉气。对方将什么都想好了,礼数做到了极致,可自己又如何能拿自己的妹妹去冒险呀。 倒是林儿生性坚毅开朗,见对方这番礼数,便径直走过去,将那剩余的小药片就水吞了。她的动作很快,檀羽竟也没反应过来。见她如此行状,正要出言斥责。却见林儿笑容灿烂,安慰乃兄道:“阿兄放心,我感觉没什么事,倒是精神有些振作了哩。” 檀羽更感诧异了,这究竟是何种特效药,竟有这等神力。正无所措时,又听光子催促起来:“恐奴家主人等急了,贤兄妹还请这就随奴家上山吧?这位木兰阿姊,还请在此地稍等片刻,贤兄妹见过主人后,自会回来与你会合。” 檀羽看看林儿,林儿点头道:“主人家如此盛情,却之无礼,我们就跟去看看吧。适才服了那药,我感觉身体轻盈了很多,阿兄扶着我走,应该可以的。” 檀羽依言扶着林儿,又与木兰相约仍在原地相见,方才随那光子一路往前走去。山路艰险,雾气沉重,路愈走愈窄,天愈走愈寒。光子很善解人意,为两兄妹准备了狐皮衣服取暖,如此缓步向前,倒也不算困难。 走了一炷香工夫,突然看见一道天光射下来,眼前一迷糊,就仿佛直达天境了一般。周遭景致也发生了极大变化,原本泥泞破败的山路,却变成了平坦的青石板大路。仙雾缠绕的前方是一块一块的牌坊,立在道路中间,层层叠叠,被迷雾挡着,一眼望过去,却似乎望不到尽头。 只有第一个牌坊上清晰的写着两个字——伏羲。 檀羽扶着林儿,一路走一路看,他们看到了“唐尧”、“虞舜”,看到了“夏”、“商”、“周”,也看到了“秦”、“汉”、“魏”、“晋”,前面的牌坊仍然看不到尽头,可是突然,光子却停下了脚步,不再往前。 “牛先生让二位在此等他,请稍候片刻。”光子说完话,与电子一侧身,消失在了云雾之中。 两兄妹正自狐疑,却听一个声音传来,“你们总算到了。” “你是?”檀羽警觉地问。 话音刚落,一个打扮奇异的人站在了他们面前。这是一个约莫四十岁上下的男人,然而却未蓄须,满脸上下无一根胡渣子。檀羽从他的声音即能判别,他不是宫里的阉人。“不是阉人却为何没有胡须”,檀羽心中疑惑不已。 更奇特的,还是他的装束。头上一顶深绿色的帽子,却只有前沿。身上衣服是短打,皮质面料,却也看不出是哪种动物的毛皮。裤子鞋子也都是皮质,鞋子是纯黑色,走在石板路上声音清脆。这是一个怎样奇怪的人啊,即使在这胡人当道的年月,也是不常见的。 那人脸上挂着笑容,还算和蔼。只听他道:“小朋友们,总算等到你俩了。随我来吧。”说罢,他就当先领路,往旁边一条侧道走去。道路不远处,有一间不大不小的砖房。 檀羽问林儿:“怎么办?”林儿坚毅地道:“都走到这儿了,总不能回去吧?这人一定就是大父要我们找的人。我看他说话倒还和气,跟去看看又有何妨。” 于是兄妹两个便随来人移步前行,到了那座砖房前面。 只听“吱呀”一声,房门开了。里面透出刺眼的光来,让兄妹不自觉地遮眼。“这人也太奢侈了吧,这要点多少蜡啊。”檀羽心想着。 那怪人在前做了个请进的手势,兄妹二人跟着进了门。进门一看方傻了眼,房中没有一盏蜡,只在房顶上悬下来一个圆圆的怪物,亮光是从那里来。 兄妹二人好容易适应了亮光,睁眼看房中,却只有一张桌、几张带靠背的胡凳,桌上散放着一些纸,便再无其它物事。 怪人端了凳来请兄妹坐下,自己则大大咧咧坐了桌子另一侧。兄妹二人都是南朝的贵族出身,从未像这般坐过胡人马凳,感觉颇有些奇怪。然而既来之则安之,也只好就这胡人之礼了。 怪人见兄妹扭扭捏捏坐下,爽朗一笑,道:“我是无礼之邦来的,没有什么礼数,你们可别见怪哦。我先自我介绍一下吧,我叫牛盼春,是一名科学家,也就是你们说的炼气士。牛盼春是我这一世的名字,如果你们觉得不习惯,也可以叫我前世的名字,徐福。” 檀羽有些奇怪,怎么还有人知道自己前世叫什么,这人还真当自己是神仙啊。不过他还是有礼地拱手道:“就叫这一世的名字吧,见过牛真人。牛真人一定认识我大父,对不对?” 牛盼春递过来一张纸,道:“当然。我也不卖关子了,两位小朋友先请看看这个。” 檀羽接过纸来,打眼一看,顿时吓了一大跳。旁边林儿好奇,也去接来看,刚一过眼,立时吓得扔了出去。 原来,那纸上的人物,竟然在动! “这是什么法术?”檀羽还算胆大,竟还能发出此问。 “这是电子纸,上面显示的动画,应该就是两位小朋友前不久刚刚经历过的南朝皇室中的场景吧。我拍摄的时候,你们的大父就在身旁。我本可救他,他却不让我救,只是不断提到贤兄妹。”牛盼春好整以暇地说着。 “电子纸?大父?” “这是一千多年以后的东西。历史不断演进,自然会有越来越多新的物事出现。一千多年前的商周之人,想必也很难想像纸张这种东西吧?” “一千多年后?”兄妹二人的惊讶之情溢于言表。 “我是从一千多年后来的,你们看到我身上穿的,这里用的,以及适才光子给小妹妹服用的抗生素,这些都是那时候的人常用之物。我们制造了时空旅行的机器,可以从未来穿越到过去。” “未来穿越到过去?那我们能回到大父被治罪之前吗?我想去救大父!”林儿思维转换很快,马上就想到了这个。 牛盼春尴尬一笑,道:“理论上当然是可以的,但实际上却不行,这也是我来这里见你们的原因。我们制造了时光机,作为第一次实验,我们送了很多人来到现在这个时代。结果,那群人因为对历史进程的熟悉,却轻易地改变了历史。历史进程的改变,让一千多年后的时空秩序也发生了极大的混乱,给我们造成了许多无法预料的巨大麻烦。所以,我受上级委派来此,就是要恢复历史原来的轨迹。” “历史原来的轨迹?”檀羽似乎懂了些什么。 “是啊,历史有它本来的演进轨迹,你们刚刚走过来这一段,看到了从三皇五帝到秦汉魏晋的历史,这是历史本来的轨迹,它不应该在现在这个时间点被强行改变。强改历史,后果是严重的。这也是我眼看着你们的大父死去,却无能为力的原因。”牛盼春语气中诸多无奈,想来他们遇到了比他语气中表现出来的更多的困难。 “那要恢复还不容易吗?你们既然可以到处穿越,再穿越回去把历史改回来不就好了?”林儿的问很天真,却让牛盼春脸上充满尴尬。 “历史已经改变,如果我们再用更多力量把它变回来,我们担心历史只会越变越混乱。历史是历史之人书写,我们现在能寄望的,只有依靠历史本身强大的力量,使其回到自身应有的轨迹。而我们能倚重的,就只有身处历史中的人,这也是我把你们请到这儿来的原因。” “我们?为什么是我们?” “因为你们也是因历史被强改而出现的人物。”牛盼春看着兄妹惊讶的眼神,小心地组织着措辞,“按照我们的历史记载,檀道济被灭族的时候,其家人当中并没有子孙活下来。现而今却出现了你们这对幸存的兄妹,应该是由历史被人为改变而引发的偶然事件。我们经过评估,认为你们兄妹的出现,很可能是我们上一次时空穿越实验失败后的产物。你们正确的生存年代应该是六百多年前,而你们之所以被送到这个时代,很可能就是历史自身对其运行轨迹产生自我修正的结果,你们也很可能是让历史回归正常轨迹的关键因素。” “这么说,我们倒应该感谢你?如果不是你们篡改历史,我们本应该随大父一起被杀头?或者六百多年前就已经死了?”檀羽语气中颇有些不忿,但又不知道究竟应该怪些什么。至少此刻,他有点明白自己和小妹梦中的强光意味着什么了。 牛盼春无奈地耸耸肩,恳切地道:“请你们一定帮我这个忙,也算是帮你们的子孙后代吧。” “那我们能做些什么?”林儿相比乃兄,似乎更容易接受现实。 牛盼春闻言,当即从桌上翻出一叠纸来,上面密密麻麻地写满了各种符号。他看了一阵,方道:“对于目前的局势,我们做过仔细的评估。虽然很多历史细节被改变,但大多数并不影响大的历史走向。当前最要紧的一件,可能你们也已经听说了,那就是北魏九岁的太子拓跋晃在月前突然夭折。按历史记载,拓跋晃本应该活到十五年后,他的儿子拓跋濬将在那时登基、成为文成帝。那群人为了改变历史,不知用了什么手段,把年幼的拓跋晃害死,那么北魏以后的皇帝必定全都要易主。你们觉得,这该如何是好?” 林儿想了想,说道:“既然拓跋晃才九岁,就算十五年之后,也才二十四岁,那他的儿子又能有几岁?就算继任当皇帝,还不是别人的傀儡。这种皇帝,能对历史造成什么影响?换个人上去,还不是一样的。” 牛盼春睁大了眼睛,重又将林儿仔仔细细打量了半天,这才回过神来,续道:“他们选择你们兄妹,我一开始还不以为然,没想到你们年龄虽小,见识却非同一般。你说得没错,小皇帝是谁并没有什么要紧,我们对此也是这样的评估。拓跋晃夭折这事所造成的影响,倒并非文成帝再无法存在于世。更重要的是,将对未来几十年造成重大影响的文成帝皇后冯氏,她的命运将会如何,我们现在无法预估。” “这个冯氏现在何处?你们把她找到,让她嫁给你们新选中的皇帝,不就好了?”林儿不解地道。 “呃……”牛盼春尴尬地笑笑,“冯氏还没有出生……” 看着檀氏兄妹向他翻白眼,牛盼春尴尬地连忙解释:“请你们一定要相信我,相信我们的历史记载。冯氏将是未来北魏的主要领导人,两千多年最具权势的文明太后。她历经三朝,屡次在与权臣的决战中获胜,她主导了北魏的汉化,她……” “好吧!”林儿打断了牛盼春的话,“这个冯氏的阿翁阿母现居何处?” “我已经安排他们入京了,目前住在皇三子拓跋翰的府中。”牛盼春呵呵一笑,“在拓跋焘诸子之中,能活得比较久的有两位,分别是三子拓跋翰和六子拓跋余。我们经过了仔细的评估,在个性方面,拓跋翰和历史上记载的文成帝更为接近,由他或他的子嗣递补继位,我们认为对历史造成的变量理应最小。所以我们把冯氏的父母安排在他的府里,就是希望以后冯氏能顺利执掌权柄。” “你想得真‘周到’。既然如此,还要我们做什么?” “我能做的也就这些了。我们的穿越实验已经被上级下令停止,再过两个月,我们的时光机就要被关闭。届时,还留在这个时代的人,就将永远留在这里。我们将不再拥有高于时代的技术,历史细节已遭强改,我们的历史知识还有多少有用也将无法确知,我们将与这个时代的其他人一样,共同走过这段历史时光。更要命的是,上一次穿越实验失败的影响可能还在延续,除了你们,可能还有更多人因时空错乱而来到这个时代。如果他们对这个时代产生影响,后果是灾难性的。贤兄妹,历史大势是否还能恢复,就只有靠你们了。你们二位能通过我给你们设下的考验来到这里,我相信你们不是普通人,看在你们大父的面子上……” 说到这里,牛盼春忽然站起身来,给檀氏兄妹行了一个大礼,语气十分诚恳:“匡正中原乱局,治愈崩坏的人心。贤兄妹,拜托你们了。” 第5章 河西 行礼完,牛盼春将一张他说的电子纸放到了檀氏兄妹面前,那上面的人物正在快速地变化。牛盼春道:“我这里有两段影像,也是最近刚发生的,对你们兄妹的未来或许有用,你们看看吧。” 兄妹二人拿过电子纸来,便仔细观看其影像所描述的这两桩旧事。 …… 其时正值西风肃杀,长长的古道上,却没有几个行人。 道边一家小酒肆,几间黄土房,屋侧贴着已经泛白的告示。都督西北五州军事的奚眷将军年前就发下严令,凡与南朝宋人接触者,一律格杀勿论。 酒家保正躲在屋里懒懒地烤火。虽只晚秋,关外的天却已极冷,这样的天气,今天应该不会有客人了。 “叔,你知道是谁杀了沮渠蒙逊吗?”无聊的酒保在找掌柜聊天解闷。 正在一旁喝酒的掌柜斜睨了酒保一眼,却不答话,心想着:这事情整个江湖都不知道,我知道个鬼啊。 这沮渠蒙逊乃是河西五凉中的北凉王,曾经也是纵横天下、江湖排名前五的高手。河西只要有他在,哪还有第二个人敢在此地称王。可是,去年却从焉支山传来消息,一个虬髯汉子,只用了三招,就割破了沮渠蒙逊的喉咙。这是何等恐怖的实力。 然而,整个江湖,竟没有一人知道这汉子姓甚名谁、出自哪个门派。 沮渠蒙逊被杀后,河西局面陡然改变,来自南朝宋的汉人明显多起来,往返宋凉的使者不绝于路。显然,南朝皇帝刘义隆是想在河西把一盘大棋下活。镇守长安的鲜卑人自然坐立不安,不但严令凉州各国不得与南朝往来,甚至还在出入河西的关隘设下重兵,禁止汉人入境。也正因如此,河西各路的西域胡商也日益减少,原本还能勉强维持生计的小酒肆,变得越发困难。 酒保正发着呆,却听有人敲门。来客人了。 酒保忙不迭地起身去开门,走进来的是两男一女三个黑衣人,全都戴着斗笠,看不清模样。不过,女人是个大肚子,被其中一个男人抱扶着,像是要生了。 酒保忙闪身将三人拦住,道:“你们不能进,在店里生孩子犯晦气。”一个男人直接扔过来一锭马蹄金,叫道:“一间干净上房,热水,再找个乳医来!” 酒保掂了掂金子,足有一斤,心中骂了句:“娘的真晦气,好不容易来桩生意,却是南朝人。这五凉地界,也就你们敢这么阔绰。”他不敢得罪南人,只能应承着开了上房、打来热水,又要出门去。临走时,那男人还补了句:“敢报官,你全家死。” 酒保心中“呸”了几声,只能去附近村里找了专事接生的妇人来。 回店里时,两个男人已经在喝酒了,在他们桌边,放着一个不大不小的包裹。一个男人始终用手握着,看来是很重要的东西。 见酒保回来,一个男人问:“这里离焉支山还有多远?”酒保心想:“焉支山是羌人的地界,南朝人看不上羌人,极少去那。这几个人不会是知道谁杀了沮渠蒙逊,所以去那?”他心里好奇,却又不敢问,只是回道:“往南不多远就是。”男人微点点头,便不再说话。 约在傍晚时分,就听见屋里传来婴儿啼哭声,孩子生下来了。 不多时,乳医笑盈盈地抱出一个已经包裹好的娃:“恭喜吉士,是个小女,这模样可俊,将来一定是个大美人。” 一个男人接过婴孩,因用斗笠挡着,看不出他的表情。却听另一个男人有些兴奋地道:“兄长,给小公主起个名儿吧?” 头一个男人抱着婴儿走到窗边,打开窗来,却见夕阳正好,道:“就以‘祖娥’为名吧。”说完,他微叹了口气,又轻声道:“动手吧,不要让小女看见。” 另一个男人立时明白,也不知从哪来的一柄剑,就架到了乳医脖子上,问道:“你家何处,我会把接生钱送过去。” 乳医吓得一屁股坐了下去,却说不出话来。男人一回身,又看向酒保。酒保也被吓住了,正要往外跑,那男人道了声“对不住,你知道的太多”,一柄袖剑便直穿他的心藏。 …… 大魏始光元年,史称太武帝的拓跋焘刚登临大位第二年,正是意气风发的时候。这些年他的父辈们南征北战,无往不胜,放眼中原神州故地,除了几个还在南方蹦达的魏晋遗老,曾经的汉人天下,便已尽在鲜卑人的手上。 为了打败南方的刘宋皇朝,拓跋氏使出了浑身解数,成果却相当有限。根据倚重大臣崔浩的建议,此时汉人的气数主要在河西。当年晋人衣冠南渡后,大批的贤儒雅士都逃到了河西隐居。加之五凉诸国重儒兴文,汉人的儒学正统便都传在了这河西地界。所以要想从南朝人手里夺取中原正朔,笼络五凉文人乃是正道。 这番道理说来顺耳,可惜奚眷虽有谋略、却不懂收买人心。拓跋焘心中明白,河西得再派个老成持重的汉人前去。 河西,汉武帝时才进入中原的一处天佑之地。当此神州陆沉年月,它是汉人最后的精神家园。 焉支山,当年霍去病就是从这里走过,打出了“失我焉支山,使我嫁妇无颜色”的千古哀鸣。如今,这里早已成汉家天下,云杉成林、四季如春,那穿行其间的走兽野狐,正在等待百多年后将要来此会盟万国的另一位枭雄。 就在焉支山北麓,有一个名唤长城窟的水池,因与过往行路人和马匹提供食水,渐渐便有人在此定居,做些过路人的买卖。其时正逢儒道西行和佛学东传,往来不绝的汉族儒士和西域胡僧,多有来此参禅论道者,一来二去,人烟便更加鼎盛起来。 此时,两个身着常服的中年人正站在长城窟旁。中年人都是三十岁出头,身背长剑、腰挎书囊,看来皆是文武全才之辈。 年长者,就是人称“铁齿安西”的魏高平公李顺,表字德正。拓跋焘此番给他的使命是稳住北凉局势。若北凉人听话,则多加安抚,若其人三心两意,则需采用雷霆手段。 而另一个年龄稍小的,是他的从父弟,名唤李孝伯。其人少治《郑礼》、《春秋》,有大才,郡中请他做功曹,他推辞不去,又请他做主薄,到官月余即还。此人生平除了与人吵架,似乎没有太多爱好。 长城窟边有一座小庙,庙门前一个弟子见二人站在水池边发呆,慌忙上前相迎,询问道:“二位有何贵干?” 李顺从怀中拿出一个请柬交与那弟子,道声:“长乐仙人成公兴寄此英雄帖与我兄弟三人,叫我等来此一晤。” 弟子拿过请柬看了看,又问:“怎么只来了两个?” “长兄李灵因闻新会陶隆亦在此地盘桓,便先去会他了,稍后即来。” “那二位别站着干等了,先请进庙中吧。” 二李道声谢,抬脚走进那庙。 “哈哈哈……赵李三杰,却少一人,有趣有趣啊。”突然从庙内传来有人大笑的声音。二人连忙向内观看,只见一个能容纳百十人的大殿里,竟是空空荡荡,只正中间摆了一张方桌。一个身着儒士衣衫的年轻人,端坐正首蒲席之上。笑声正是从他发出的。那笑声在这空旷的空间中反复传播,让人感到可怖。 李顺止住脚步,冷眼看向那年轻人,闷声问道:“你不是成神仙!” 那人听闻此言,又是一阵笑,笑毕却忽然将脸一转,亦是冷声问:“你手里拿的请柬上,何处写了‘成公兴’的字样?” 李顺道:“给我兄弟三人的信,前面一段俱是相同,请我们到焉支山赴约,可末了却各有一段几十字的瞎拼乱凑,全无文理可言。若非我弟孝伯粗通易理,从三封信送到手上不同的年月日时,再加八卦之数求解,这才从这段乱文中找到了‘长城窟’三个字。某不才,也算遍交中原名士,除了成神仙,中原还有谁能将这周易象数之学玩弄到这样程度?” 年轻人听他说完,便将眼光移到了他旁边的李孝伯身上,像是看奇景一般,从上到下看了半天,这才说道:“李孝伯,三岁读诗书,七岁便通晓六经,九岁即开席授课,天下人皆说你是不世出的天才,可你却从不入仕为官,每日只吐狂言,所以得了个‘狂儒’的称号。可那些蠢人又哪里知道,天下间只你能破解我设下的谜题,只你配做我一生的对手!” 李孝伯闻言,与李顺两人面面相觑,半晌方问:“阁下究竟是何人,叫我等来,又所为何事?” 年轻人向座中一挥手,道:“请坐吧。河西之地甚偏,没有好茶招待,只有陈年的灵寿茶,还望二位见谅。” 李孝伯一愣,旋即便坐了下首,将桌上早已泡好的茶端起来咂了一口,又细细品了几分,这才回道:“阁下倒是有心,知我师兄弟皆是赵郡人,特意备上这灵寿茶。说起来,倒真是有段时间没品过这个味道了,多谢阁下美意。” 年轻人略一拱手,道:“好说好说,高平公也请坐吧。不过,这里本放了三个位子,正是为‘赵李三杰’准备,可惜令兄未至,只好空着了。” 李顺见李孝伯落了座,只好也跟着坐下,却不饮茶,只是问:“阁下可否告知你的身份,为何如此大张旗鼓把我们兄弟叫来?” 那年轻人也如李孝伯一般,举起茶杯来轻啜了一口,方缓缓道:“不才姓义名康,武威人。生平没甚爱好,只会与人舌战。在下听说赵郡李氏的三位兄弟俱是个中高手,故而相邀。” 听到“舌战”二字,李孝伯便一下来了精神,忙问:“义兄竟是相邀舌战,有趣得很。话不多说,请出题吧?” 旁边李顺正要反对,义康抢先一拍手,道声:“孝伯兄果然爽快,既如此,在下也不客气了。敢问孝伯兄,当今天下,南北对决,北朝若想彻底打败南朝,当以何种策略为上呢?” 这种关于时局的探讨,李孝伯等赵李儒士平日里不知进行过多少回。此时听闻义康相问,李孝伯当即答道:“南朝皇帝刘义隆刚愎自用,无人君之德,其手下南朝贵族也多是纨绔子弟,无堪大用者。南朝唯一可用之兵,只有一支北府兵,可用之人,只有一个檀道济。依我之见,北朝只要能灭了北府兵、杀了檀道济,拿下南朝便不在话下。” 义康闻言,拍手赞道:“孝伯兄高见。那么如果南朝想拿下北朝呢?” “呃……”义康反口这一问,倒把李孝伯问住了。毕竟李孝伯身为北朝人,就算再狂儒,也不敢妄议如何颠覆朝局。义康之问,显然便是故意难为于他。 义康见李孝伯沉吟不语,微作一笑,道:“其实孝伯兄心中必也是知晓的,只是不肯说出来吧?胡人的朝局,一向以来最大的问题便是继承制的混乱,父死子继、兄终弟及,从无定数。眼下,北朝皇帝学南朝立嫡长子为太子,然而那些个皇叔皇子们,谁不觊觎?依在下看,南朝若想动摇北朝根基,最佳策略莫过于在当朝太子拓跋晃的身上做文章。孝伯兄以为如何?” 李孝伯并没有说话,表情中却流露出对义康的佩服。看来,他也曾这般想过。 义康见状,又是神秘一笑,续问道:“在下还有一问,听闻你们兄弟是奉魏帝之旨来北凉安抚民心的。倒要请教二位,当以何种态度安抚呢?” 李孝伯这次不假思索地回道:“当然是‘广施教化’四个字!” 义康却摆了摆手,做出不屑的表情,道:“书生误国,书生误国矣!” 李孝伯倒不生气,却问:“敢问阁下有何高见?” 义康一副志得意满的样子,摇头晃脑地道:“这些年来,凉州地界王权一个一个走马灯似的换,百姓日子从未安宁,李兄可知原因何在?只因西域的财富难以数计,凉州是西出塞外的唯一通道,此路上走私之利,堪比国帑。在这条道上,多的是亡命之徒,恶是除不尽的。唯一的办法,就只有在此养一头豺狼,才能镇住群魔乱舞……” “喂喂喂,你们不能进去!”他这话刚说了一半,却从门外传来嘈杂声,像是弟子在阻止什么人进大殿来。义康立即停了话头,口中默念一句“狼来也”,便唤外面:“放他们进来吧。” 话音刚落,走进两男一女三个人,俱着黑衣,其中一个男人手里握着一个包裹,而女人则在怀中抱一个婴孩。 定睛细看,那男人外相颇为不殊。只见他眼目阔长、鼻梁高挺,胸膛宽阔前趋、仿佛鸟兽一般无二,行动之间,自有一股从前世便带来的睥睨天下的气势。 那男人刚一进门,便用如豺豹一般的声音大声问道:“陶隆不在?他在哪里?” 义康轻声一笑,回道:“陶医师有事不在,你可坐这等他一阵子。” 那人也不客气,便在方桌剩下的一个位子上坐了下来,然后问道:“你们是谁?” 另外三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一时竟不知该如何回答,就这样尴尬地沉默了好一阵。这时,义康方道:“焉支山本是霍去病将军祭天之所。在这焉支山麓流传一个老规矩,谁能在这里坐到一个位子,谁就可称当世英雄。今日我等四人有此荣幸,日后便足可称英雄矣!不知这位兄台如何称呼,找陶先生所为何事?” 新来的黑衣人却并不答他话,只是将手中包裹紧紧攥着,很明显,那东西对他很重要。 正在这时,门外又进来两个人,其中一个正是李顺、李孝伯的长兄李灵,而另一人,神态飘逸,说不出的潇洒自如,黑衣人刚一见他,便唤了声“陶老兄,别来无恙?” 那人自然就是南朝人陶隆了。 陶隆正要回应,旁边身形矮小、略有些佝偻的李灵却向李顺大喝道:“你要找的人就在面前,竟还在此安坐吗?” 李顺一惊,“难道他是……” 还未说完,李灵手中武器已向坐着的黑衣人攻去。他的武器与别人不同,是一把精钢打造的乐器筑。那乐器在他手里舞动,倒像是一柄宽大的宝刀。 座中黑衣人见状,瞬间从蒲席上弹起,与另一个站着的黑衣人同时攻向了李灵。与此同时,李顺亦拔出背上长剑,与李灵并肩对敌。双方便在这空旷的大厅中打斗起来。两下实力又极相当,这一打就从厅内打到了厅外。 “哇呜!”黑衣女人怀中的婴孩哪经得住这样激烈刺激的生死搏斗,便不住啼哭起来。陶隆忙过去抱拳道:“夫人请随我去僧房,别让孩子受了惊。”黑衣女人知道他是黑衣男人的朋友,便也不多话,就随他去了。 变起突然,可是厅内,竟还有两个人从始至终都没有动。 “义兄,他们都走了,我们的舌战可以继续了吧?” “李兄不想问问那三个黑衣人是谁?” “不需问。” “为何?” “抢了我兄长位子的人,都活不下去。” “这个人可不见得。” “哦?” “李兄难道没有发现,此人生具帝王之相?他就是江湖人称‘魔君’的后西凉国主李宝李怀素。北凉王沮渠蒙逊之死就是他的杰作。” 第6章 赵郡 从牛盼春那出来的时候,天已经很晚了。月明星稀,今夜天色不坏。 牛盼春那有很多从一千多年后带来的物品,但是他的上级有严令,这些东西不能拿来影响历史进程,所以檀氏兄妹没有得到任何礼物。 事实上,他们甚至也没有得到一个明确的任务。这一趟东山之行,更像是一场梦境。等明日醒来,也许什么都没有改变。 当然也有不同。牛盼春说,他已经给二兄妹安排了临时避祸之地。妹妹林儿去跟随名医陶隆修习医术。而兄长檀羽,则赴数百里外的赵郡,追随名满天下的大儒李孝伯,学文。 的确,在当今这样一个极度看重门第的时代,投靠一个好的门第十分重要。何况兄妹二人还是南朝逃犯,公开身份并无任何好处,目前还是分开隐匿形迹为上。匡正乱局这种大事,也并非一天就能完成。至于以后如何安排行动,他会传信通知二兄妹的。 这一番东山之行,当然也改变了木兰。檀羽向她坦诚了自己的来意,木兰笑道:“韩二郎那个二楞子我当然知道。反正从军之事已经确定了,北朝哪个将军不是杀人如麻,到哪个军中都是一样的,跟着他就跟着他吧。” 至于后面跟着他们的韩均韩二郎会如何对檀羽感恩戴德,便不消细说了。 牛盼春的两个侍女,光子和电子,分别作为引荐人,带领檀氏兄妹前往各自的避祸之所。兄妹二人从小一起长大,感情之深非同寻常。这一天突然就要分开,不舍之情溢于言表。 林儿抚着乃兄的脸颊,眼中噙满热泪,幽幽地道:“阿兄,我们还能再见吗?” 檀羽紧抱着妹妹,小声安慰:“一定能的,一定能的。” 就这样分别,他们没有再多说什么。再见之日,会是兄妹纵横天下、书写历史的开篇吗? 没有人知道答案。 …… 牛盼春做了精心安排,他给檀羽找了一对无儿无女的老夫妻认作父母。老父叫古云加,母亲全氏。他们本是淮阴人,去年淮河发大水,被迫逃到赵郡。古云加本有一些灶台上的手艺,靠着勤勉赚了些银钱,便在赵郡东北十里滹沱河边一个叫槐沙的小村开了家小酒肆维持生计。 而天下闻名的狂儒李孝伯,也在这个村中开馆授课。 檀羽前往拜师时,李孝伯正在给一群孩子教《论语》:“子曰:‘贤哉回也!一箪食,一瓢饮,在陋巷,人不堪其忧,回也不改其乐。贤哉回也!’” 念了几遍李孝伯才让孩子们停下来,抬眼问道:“大家觉得,这孔颜之乐,究竟所乐何事啊?” 这一问让下面的孩子闹开了。有人回答:“一会儿去钓鱼肯定很快乐,有个鱼窝子我都喂了好多天了。”有人回答:“我爹说他最快乐是每个月收租的时候。” 李孝伯笑了笑,忽然掩上书,说道:“好吧,今天就这样。”说完,便拿起书本起身。下面的小孩儿一番欢呼,打打闹闹便离开了学堂。 李孝伯走出门来,看见了垂手恭立的檀羽,却似认得檀羽一般,只是淡淡地说了句:“来了?” 檀羽一时有些茫然,不知如何作答。 李孝伯也不介意,面无表情地道:“已经耽搁了许多时日,好在还算来得及时。明日一早,随我去赵郡吧。”说罢便离开了。 檀羽心中一笑,“早听长辈们说过狂儒之名,今日一见果然如此。也罢,不得闲暇一日,就要做事了。” 原来前赴赵郡的路上,陪同而来的光子已经将牛盼春的用意告知了檀羽。一群从未来穿越过来的人拉起了一支队伍,打算在近期内攻打赵郡。檀羽若能在这一战中有所作为,自然能对日后的行动多有裨益。这也是安排檀羽来到赵郡的主要原因。 次日一早,檀羽拜别父母随李孝伯往赵郡走。 与二人同去的,还有一人,名唤眭夸。此人年龄与李孝伯相当,然而一头白发,据说是当年为一好友哭丧所致。其人是赵郡知名的逸士,与李孝伯臭味相投,不愿入仕为官,只爱在赵郡隐居厮混。 那眭夸见面就与李孝伯逗乐:“老腐儒,听说你收了个小腐儒为徒?” 李孝伯一脸严肃,未答一句话,只是闷头往前走。 此时虽已入春,这北地的天仍是极寒。檀羽出生在金陵,这还是他第一次来到这慷慨悲歌的燕赵故地。一路走着,古史中“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的感觉不忍油然而然。檀氏一族初蒙大难,檀羽逃至北地也是迫不得已,在这萧瑟风中行走,悲凉之情又能与谁言说? 走了约莫一个多时辰,远远便望见了赵郡平棘的东城门。那城门外好生热闹,做生意的买卖人、行脚的过路客,各类杂耍、玩艺、吆喝,真是一派繁华景象。 眭夸跑到城门边一个马圈旁,付了些铜钱,便雇了四头驴。四人骑上坐骑,李孝伯对檀羽道:“德正兄家在西门外,我们得穿过整个平棘城。你要跟紧我们别走丢了。” 檀羽早知,“德正”是高平公李顺的字。李顺是李孝伯的从兄,因在朝中犯了些事,目下正在平棘闲居。 这平棘是自魏以后,赵郡移治于此,多年之后,便成了燕赵第一大城,气派非凡,那城墙均有三四层楼高,全是青砖垒就。从外城门进去则是一个极大的瓮城,少说也能容纳上千人的军队。城门处更是车水马龙、人流如织。檀羽从小就常听老人们说起燕赵之地,从这城门处进去,便是这个久富盛名之所了。 不过,平棘的街道却与其赵郡治所的地位极不相称,道路多以小巷为主。或许这是因为平棘自古就是兵家必争之地的缘故吧。巷战发生得多了,百姓就想到把路修窄一点,这样敌人即使打进来,也比较容易分散抵抗。 平棘的水系是从滹沱河来的,不过自移治此后,河道便拥塞严重。一路走过,果见许多河道均已干涸,露出了河床,很多人甚至在河滩上摆起了摊子做买卖。 出西城往北走不多时,便到了李顺家。门外的装饰有些古,想来有些年头了。三人下得驴来,眭夸便在排头的驴屁股上一拍,三头驴便自己原路返回了。 府门径直开着。李孝伯是常客,不敲门便自己走进去。登堂入室,只见堂屋内已有十几个人了。 堂屋布置很有趣,一进门便见孔子的巨幅肖像挂在正当中,两旁则是一副对联,写的是:“世易道衰,尚存竹林故事;言清行正,当效汉魏遗风。”屋内完全是按魏晋名士清谈时的景象安排。左右两侧宾客也很分明,一边是方巾束发的儒生,一边则全是僧道。值此佛学鼎盛时节,这一场景颇有趣味。 见三人进来,坐在主位上一个书生模样的人便站起来见礼,想必便是那位李顺了。李孝伯还礼毕,便将檀羽叫了过来介绍给李顺:“德正兄,此子便是我上次提到的檀羽。我已收他做我的学生。望日后德正兄多提携于他。”李顺看了看檀羽,笑道:“能得贤弟教导,此子日后定是前途非凡呐。来,你与公主坐一道吧。” 这时李顺身边一个二十来岁的少年过来领着檀羽到了主位旁边的一个内间。拉开帘来,就见一个与檀羽年龄相仿的小女,正端坐在竹席上。古羽见到其人,身子登时一颤,差点惊呼出声。 原来,座中坐着的,不就是他幼时的伴侣,那个受封寻阳公主的小妹吗? 寻阳已经嫁为人妇,因此着的是妇人打扮。然而她的脸颊白皙中带着红润,眼神清澈又带着迷离,她的身段含苞待放却又楚楚动人。寻阳公主,依然很美。 寻阳也在第一时间看到了檀羽,她的口中立时发出一个温柔又急切的声音:“羽郎……” 伴着双方互相惊讶的眼神,檀羽也唤了声:“公主……” 寻阳站起身来,拉住檀羽双手,她的眼神柔和至极,仿佛随时要浸出泪水来,“羽郎,我听说檀阿公……” 檀羽却摇着头,只是问:“郗家对你还好吗?你怎么在这里?” 寻阳抿着嘴,小声道:“三郎病逝后,我为他守了三年灵。直至期满,郗家才许我出来走走,缓解悲思。听闻高平公在郡中开席论道,小妹就提出来此拜师学文。郗家倒也不曾反对,只是不许我离家太久。” 檀羽闻言,便再难忍住对寻阳的怜惜之情,“三年守灵,孤灯相伴,真是苦了你。怎么不给我写信?” “他们不让……”寻阳的声音极微,几不可闻。然而眼泪,终于不自觉地流下来。 檀羽替她拭去泪水,又怕她过于忧伤,便扶她重新坐下,让她倒在自己胸前尽情释放压抑已久的的情绪。 与此同时,外间又陆续进来几个人,把一个堂屋坐得满满当当。清谈也正式开始。 第7章 清谈 不多时,便有家仆端上茶来。李顺端起茶杯,闻了闻,说道:“沙门慧观法师近日刚刚从蜀中云游归来,带回了一些蒙山茶。诸位品品,看看味道如何?”众人依言品茗。这时僧道席中一位紫衣僧人说道:“贫僧半年来游览天下诸国,感触颇多。尤以西南之人,饮食好味,与中原之地大相径庭。就以这蒙顶甘露为例,嘬之在口,浓香入喉。非大性情之人,不能饮此物。”想来说话者便是慧观。 果然,众人见到慧观说话,纷纷拱手见礼。一位书生道:“法师化外之人,竟谈大性情。反倒是我等红尘中人,却偏爱我灵寿茶的清雅。”身边寻阳向檀羽介绍:“郑羲郑公子是荥阳郑氏的子弟。” 僧道席中便有人欲起身反击,李顺挥手制止道:“今天请法师来,非为茶道。诸公若有雅兴,不妨择日再谈。吾等虽学建安,却不谈清言,专论国事。诸位想必也听说了,北海近日冒出一支乱军,一路向西,已攻陷多处城镇。颖川、西凉皆有响应。听闻蠕蠕也派军袭边,已打到了代郡。北朝立国数十年,一向对境内汉人多有镇压,无人敢轻易谋逆,可为何一夜之间,战乱四起?难道汉人素日懦弱皆是幻象?我是百思不得其解。慧观法师刚从北边过来,不如说说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檀羽闻言,心中怆然道:“他能说清楚才怪了,我若不是有东山奇遇,怕也是难知一二。” 果然,慧观摇摇头道:“说来真是奇怪,贫僧云游天下,半年前从北海至蠕蠕,去的时候商贾云集,尚属祥和。然日前从川中归来,再赴北地,却见生灵涂炭,血流漂橹。细细打听,才知是荒土盟北海分舵的舵主,忽然拉着一群弟子从荒土盟中独立出来,成立了一个什么北海帮,揭竿造反。他们还联合了静轮宫、麦积山的许多弟子,声势浩大,一下子便打下了许多城镇。更奇怪的是,很多地方的守军要么直接投降,要么就是军官被部下杀死后起义。因此,这支起义军一路杀过来,竟未损失什么实力。” 檀羽虽已知道此事,但听他此言仍是颇为震惊,心想:“早闻当今江湖三大门派,静轮宫、荒土盟和麦积山,一向泾渭分明,并无实质联盟。这些来自未来的人,究竟如何这般强大,能把三派的人马都汇聚在一处?” 李顺又问道:“那这些乱军是为了什么造反呢?或者他们有没有什么口号之类的?” 慧观道:“有倒是有,不过贫道不大理解,叫什么民主与科学。”话音未落,檀羽“扑哧”一声笑了出来,还好他坐在角落,无人注意到他,于是赶紧正了正神,侧耳细听。 “贫僧仔细打听了一下这口号是什么意思。这民主是说天下是所有老百姓的,不是皇帝一个人的,皇帝要靠老百姓聚在一起投票选出来。而科学则是说这世上没有什么神仙鬼怪的东西,人要相信真理,要崇尚百工的技术。” 他这话一说完,大家都显出不理解。眭夸首先站起来言道:“太誓曰:天视自我民视,天听自我民听。民之所欲,天必从之。这天下自然是老百姓的,天子不过是代天巡狩,天子无德,民心自然相背。尧崩之时,诸侯均去朝觐舜,而不朝觐尧之子,舜不得已而登天子位,足见民心之向背。汉魏时之储君择立,官员均有奏荐之权。我就不懂了,让百姓都来选,百姓连皇子们长什么样都没见过,如何分辨孰贤孰劣?” 另一个青衫儒生道:“还有这个什么‘科学’更是让人摸不着头脑。子曰:敬鬼神而远之。神鬼之事素来虚无缥缈,只是人心中的一个幻象,不做亏心事者,谁会相信这种东西?至于百工者,子夏有言:百工居肆以成其事,君子学以致其道。崇尚百工的技术?做什么?难道要教人贪图物欲?” 他俩说完,两边众人纷纷点头。李顺捋捋胡须,道:“的确令人费解。看样子,今天这个话题是谈不起来了。那我再出一个题目,请诸位参详。武王伐纣,便是顺天应人,王莽篡汉,便是倒行逆施。自古云:成王败寇。莫非此中果真全无天理吗?” 这次李孝伯率先说话了:“武王三分天下有其二,仍以服事殷,岂能与‘王莽谦恭未篡时’同日而语?” 眭夸见他说话,便突然笑嘻嘻地言道:“腐儒啊,腐儒!武王三分天下有其二,不过是论语的夸大之言,岂可相信!武王夺了天下便‘以服事殷’,若如与王莽一样败了,未尝便不是‘谦恭未篡时’。” 另一个儒生摆了摆手,道:“尔等只知其一,不知其二。此乃所谓春秋笔法。太史公说,记史乃是‘究天人之际,通古今之变,成一家之言。’史官自有一家之好恶,试问这世上除了先圣之外,又有谁能真正堪破正邪道义。有言道:公道自在人心。孰王孰寇,本就当由世人评说。” 一位皂衣道士说道:“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武王也好,王莽也罢,亦不能逃于天地五行之外。天命武王兴,王莽灭,吾等凡夫,岂可尽知此等天机?” “道长所言固然不错,所谓成败自有天定,然而人力亦非全无可为之处。依我看,自古的英雄不过是四个字,审时度势而已。纵观历朝历代,哪位开国之君,不是在无数天下英雄之中脱颖而出?其形势之凶险,创业之艰难,决非常人所能想象。吾等此番讨论,也不过是管中窥豹耳。另外,对时下的战局,依我看,也不过是一帮庸人作乱,掀不起什么大浪来。” 他这大话一出,满座哗然。先前的郑羲道:“李真奴兄这么大的口气,想必是有所恃而言吧?” 那李真奴正欲回话,门外忽然吵闹起来。几个法曹参军闯进门来。李顺连忙起身相迎:“冯参军来此,不知有何贵干?”那冯参军拱手还礼道:“请秃发破羌出来回话。”李顺不明所以,转身叫秃发破羌过来。那冯参军道:“请跟我们去一趟衙门吧!” 那秃发破羌就是适才给檀羽领路到内间的后生。寻阳见变起突然,连忙与檀羽解释:“秃发兄长是原南凉国主之子,南凉国灭后就跟在了师尊身旁做义子。” 那边冯参军二话不说便将秃发破羌带走,李顺忙叫家仆:“赶紧跟过去。”家仆依言而行。 李顺眉头紧锁着回到主座,慧观法师言道:“公子一向行正言恭,乃是年轻一辈中的翘楚,今日怎地沾上了这等刑责之事来。” “我也是一头雾水啊,”李顺站起身来拱手道,“诸位,今日之会不想横生出此等变故,实在是在下失礼。莫如今日就此散去,等了结了犬子之事,我等改日再会如何?” 郑羲便拱手道:“那晚辈先告辞了,世伯若有需要帮忙处,托人来庄上知会一声便是。”于是众人纷纷起身离开。 李孝伯也起身欲走,李顺却抢上前拉住李孝伯,跟他耳语了几句。李孝伯道:“哦?德正兄,贺喜啊。”李顺一阵苦笑:“好贤弟,就别说风凉话了,务必要替我办好此事啊。”李孝伯道:“只管放心,我即刻启程。只是我这弟子……”他说着指了指内间中的檀羽。 李顺道:“不如让贤侄留下来住几天。我观此子眼神炯炯、性格沉稳,应是个可造之才。我有意栽培于他,弟不会介意吧?”李孝伯道:“能得德正兄指点,乃此子三生之幸,羽儿还不快感谢德正兄。”檀羽忙走出内间,躬身向李顺道谢。李顺勉强笑了笑,便让家仆将檀羽与寻阳带出了正堂。 正堂之后是一处天井,中间一口大缸,盛满了水。这平棘人居所,不论贫富,均会在堂后设一处天井,每逢雨季时,雨水顺着房檐便落在天井内,以示“肥水不流外人田”之意。 此时天井中并无一人,只檀羽和寻阳两个。两人对视一眼,却不知该借此机会叙叙旧,还是说说兄长破羌的事。寻阳毕竟小女脾性,两件事情压在身上,她便不自禁地将两颗泪珠挂在眼眶中,眼看就要掉下来。她只是自言自语地说着:“他们为什么要抓兄长?” 檀羽看着这水灵灵的小女,江南少女的灵气在她身上一览无余。这个小女,原本与自己是青梅竹马,他本也筹划过以后明媒正娶,给她一生的幸福。然而时事作弄,让有情人难成眷属,更令寻阳的命运多舛,檀羽一时心情也难以平复。 第8章 实证 檀羽续道:“不错,九黎教本是武陵的九黎族人之间一个秘密教派。其人最擅长便是养蛊,但自晋以来,九黎教众便与正邪两道人马均过从甚密,可谓亦正亦邪。前几年,九黎教的一个养蛊高手竟培养出一种名唤‘心蛊’的毒虫。此毒可不得了,中之者便要受施蛊人的摆布,从此就如行尸走肉般直至死去。” 稚媛听得连连咂舌,道:“世上竟有这样狠毒的东西,难道就没有可解之法?”檀羽摇摇头,道:“没有。正因此蛊太过阴毒,一直被九黎教列为禁物,严禁使用。却不知是何原因,一个多月前此蛊却被人偷了出来。那人就是北海流寇的匪首。”寻阳道:“这九黎教怎这般不小心。” 李灵听完,面上犹有疑色,说道:“依贤侄这话,我帮内也有人中此蛊毒?”檀羽道:“其实要试出某人是否中了此蛊并不困难,小侄有一法,一试便知。”李灵却有些犹豫,道:“这……” 檀羽看他表情,立时猜出他是怕真的查出有人中毒,会有失体面,于是便道:“世伯,关于李均小叔被害一事,不知您是作何想?”檀羽这话显然说中了他的痛处,李灵果然不知该如何回答,檀羽又道:“我相信世伯一定不会认为是秃发世兄害死了令弟。那么会是谁干的呢?” 说到这里,李灵忽然咬咬牙,道:“李均是我幼弟,武学造诣极深,却不想竟会被人害死在得月楼下。也罢,贤侄,便将你的法子说来听听,如若那凶手真是出在我帮中,我定不轻饶!” 檀羽道:“是。其实我这法子说来十分简单,一不用刑,二不动武,只须请那些中毒的弟子到一间密室中住上一两天,食水备齐。不出三日,便知端倪。” “这是为何?” “世伯请想,这心蛊之毒,乃是将人变作行尸走肉。因此将其人软禁起来,毒一发作,必呈疯疯癫癫、言行混乱之状。而习武之人多为心志坚毅者,独处三日,岂会有丝毫异状?所以这个法子对正常人来说不过是在密室中静修几日,对中毒之人却是致命的,世伯完全不必担心会伤及无辜。” 李灵略略点了点头,道:“此言不差。只是如何判断哪些弟子中毒了呢?” 檀羽道:“那也容易,世伯只须将帮中弟子一个个叫到身前,以帮中尽人皆知的事情询问一下,如若答不上来,那便是受了心蛊的控制。” 李灵低头想了想,道:“也罢,我心中已有主意,你们随我到前厅来。” 出了稚媛的闺房,李灵便唤了一名弟子,道:“将帮内身在平棘的弟子都叫到演武场来,我有话说。”那弟子领命去了。 李灵便率众人来到前厅。那前厅颇有气势,至少可容纳百十来人在其中聚会。中间正座上铺了一张极大的虎皮,那是李灵的位子,稚媛则带着羽、寻二人与小蠕在后堂等候。这时帮中已有人得到消息,到得前厅来。 一个紫衣武师首先见礼道:“帮主急唤大家前来,不知有何要事?”李灵道:“其余人先到演武场等候,璨儿留下。”众人纷纷退下,只留了刚才说话的紫衣武师。 据稚媛介绍,紫衣武师名唤李璨,是稚媛的堂兄。其人身长八尺有余,自小武力过人,是陇西帮中众人敬服的一员勇将。 此时李灵问道:“璨儿,我来问你,本帮是在什么样的机缘下成立的?” 那李璨有些莫名,问道:“帮主怎么突然想起来问这事了?” 李灵道:“你只管回答便是。” 李璨一抱拳道:“是。当年匈奴与羯胡祸乱中原,时常伤及乡邻,远近乡民便纷纷组织屯堡应对。后来鲜卑慕容氏南下,兵锋直指赵郡。眼看赵郡难以保全,诸李乡老们便提议将各屯堡集中起来创立门派,保护赵郡。帮主您临危受命,成立了我们陇西帮。虽说我们是江湖门派,实则是负起了维护城防的重要职责。” 李灵听他说完,点了点头,道:“璨儿,我今天问你这些,只是我听说本帮内出现了许多奸细,是以要逐个询问一下,以示一视同仁。” 李璨惊道:“帮内有奸细?是哪个畜生,让我去把他脑袋拧下来,看他还敢行这偷鸡摸狗的勾当。” 李灵摆摆手道:“你先别急,我且问你,帮内近日都有什么异状吗?” 李璨想了想:“没什么异状啊,不过香主仇不问最近有点奇怪,不知道算不算?” “你且说说。” “帮主你知道,仇不问信佛,一向是吃素斋的,可最近不知怎的,他竟然大鱼大肉起来。这还不算,有一次我还看到他偷偷地去外面找酒喝。我问他这是怎么回事,他也不肯说。” 李灵搓了搓手,说道:“好吧,你把仇不问给我叫来,另外找几个亲信过来让我问话。” 李璨领命出去了,不多时便领进来几个武师。李灵道:“仇不问,听说你最近吃荤了?” 一个灰衣武师站出来应了声“是”。 李灵道:“仇不问,本帮有件往事,帮中兄弟尽人皆知,我来问你,当年陇西李氏我们这一支是因为什么渊源迁至赵郡的?” 那仇不问听得此问,唯唯诺诺,竟是答不上来。 李灵叹了口气:“果然如此,你站到一旁吧。” 那边李璨却急了,抓着仇不问道:“你这厮究竟是何人,竟敢冒充仇香主?快说,仇香主去哪了?” 李灵挥手制止李璨,说道:“璨儿,这就是仇不问,只是被心蛊攻心,已经失去了心志,所以才会不记得旧事。” 李璨惊道:“心蛊?” 李灵却不管他,转头对旁边的武师道:“慕容白曜,上前答话。”一个武师走上前来。李灵道:“李宝是何人?” 那慕容白曜一抱拳道:“禀帮主,李宝是前西凉国主。西凉国灭后,李宝纠集陇西李氏许多同门,在凉州各地活动,后又组织江湖之人盘踞伊吾城,与我陇西帮分庭抗礼,乃是我陇西帮头一号的大敌。” 李灵点点头,示意他退下,然后依次询问了其他几人,均是对答如流。 李灵站起身来,对仇不问道:“仇不问,老夫也不为难于你,你自己去闭关室好好思量一下吧,希望你能扛过那心蛊剧毒。”说罢便让几个弟子将他带了出去。李灵也领着李璨几人走出门去。稚媛便带羽、寻二人从侧门穿出,躲在正厅侧面观看。那演武场上竟已站了数百个弟子。 李灵清了清嗓子,朗声说道:“今天叫大家来,不为别的,只因我刚刚得到密报,说最近江湖上流传着一种九黎教发明的心蛊,中此毒者便要终生受施毒者的控制,永世不得超生。不幸的是,适才便查出仇香主身中此毒,我已命人将他带下去了。” 正想着,演武场上忽有一人冲出人群便往外跑。这边李璨忽然脚一蹬地,飞身便挡在那人前面,右手在那人颈上一拧,那人立即便翻滚在地。 李灵喝道:“张香主,你要造反吗?给我带下去。” 第9章 跟踪 檀羽这时心里正狠狠地鄙视那冯参军。身为穿越者,智力竟如此浅薄。从他这两天的表现来看,摆明了他是要诬陷秃发破羌以达不可告人的目的。可是就这点智力,连当坏人都不配!他在扔木人的时候,竟是平平地扔出去,这样着地时受到的主要是擦伤,不仅头部绝不会受到多大冲击,便是身体,恐怕也不会有多少创伤。看着他的动作,檀羽心中已经踏实,便开始思考下一步的行动了。 果然,不多时下面就有人来报告,模具竟然丝毫未损。众人皆诧异无比,忙随太守下楼来到河滩上。 太守俯身翻看那具模具,果然除了一些泥土被擦掉,里面的木架几无损伤。众人纷纷验看,俱是啧啧称奇。那边李府的下人早在旁边替檀羽解说,言及此法便是这个小子想出来的,人们便对檀羽投上了赞叹的目光。寻阳更是兴奋不已,抓着檀羽的双手比刚才更紧了。 这时李顺拱手道:“太守,就像刚才说的,死者绝非被人从楼上扔下来致死的。” 站一旁的店掌柜纳闷不已,道:“但是小人夜里的确没有看见李公子走出得月楼啊,小人做了这么多年的买卖,谁进谁出,瞟一眼我就知道,难道他是长了翅膀飞出去的?”太守听他这话,重重地点了点头,道:“不错,看来此案的确是扑朔迷离。虽然从今天来看,那秃发破羌的嫌疑大为减轻,但他依然是最后一个见到死者的,所以还得让他再在衙门里待上几日。”李顺还想争辩,却听太守道:“冯参军,收拾人马,回衙吧。”冯参军应了一声,便收起人马回衙门去了。 李顺摇摇头,转身对檀羽道:“贤侄这方法果然巧妙,日后定要向朝廷建议在各郡县推而广之。其实我真是个老糊涂,那李均是虎符兄长手下头号武士,真正的武学奇才,从那楼上摔下来,顶多受些内伤,怎可能摔成脑浆迸裂呢。” 可檀羽似乎没听见他说话,只是口中喃喃地道:“翅膀……飞出去……”呆了好久才反应过来,忙对李顺道:“世伯,小侄还想在此地调查看看,说不定能发现什么蛛丝马迹,要不你与公主先回吧。”寻阳闻言忙道:“我陪着羽郎。”李顺点点头,便率家仆回去了。 待人群散去,寻阳高兴地道:“羽郎你真了不起。我猜你一定已经想出办法救兄长了吧?” 檀羽笑了笑:“对于李均是如何死的,我有一点猜想,不过还有几个疑问,公主你帮我解答吧。” 两人便来到另一面的河滩上坐下来。檀羽道:“第一个问题,太守似乎并不认识世伯?” 寻阳道:“这两天着实奇怪,不仅冯参军对我们相当陌生,连太守竟也如此。要知道,太守放外官以前,可是与师尊同殿为臣的呢。” “第二个问题,李均与秃发世兄是故交,公主昨日又说秃发世兄与冯参军交好,那想必李均与冯参军也认识吧。” “那是自然,他们几人常常以武会友,感情自然是没得说。” “哦,想来这个李均的武艺恐怕还要比一般习武之人厉害一些?” “羽郎有所不知。平棘有一个陇西帮,是由师尊的大师兄李灵李虎符所创。李均是虎符世伯的幼弟,论辈份还是我们的叔辈呢。李均年岁尚浅,职位不高,但却在陇西帮的武人中最是了得。大家都说,我们平棘有四个后生最了不起,被称作赵郡四少。破羌兄长叫统率第一、李均小叔是武艺第一、李真奴兄长是谋略第一、郑羲兄长是财富第一。” 檀羽这才恍然大悟。那赵郡四少他已见过三个,的确都是人中龙凤,想来李均被杀,必与其超群的武艺有关。 思虑既定,檀羽点点头,既然事情基本弄明白了,接下来就是寻找更多的证据。 檀羽在河滩上搜索起来,寻阳双手托着小脸看着他。檀羽本性是个心细如发的人,搜索起来真是一丝不苟。 这河滩上由于已有众多围观百姓光顾,脚印凌乱,任何的现场痕迹都已被破坏。可即便如此,檀羽还是在河泥中发现了一些东西。他捡起来擦了擦上面的泥土,发现那是一个鎏金的耳坠,忙问旁边正好奇的寻阳:“你来看看,认得这东西吗?” 寻阳接过来看了看,说道:“这耳坠表面看上去金光灿灿,可内里的材质却很普通。我认识的阿姊好像没有戴这个的。” 檀羽道:“你认识的应该都是平棘城的大家闺秀吧?想来也不会戴这金玉其外、败絮其中的东西。看起来要找到这耳坠的主人,怕是不太容易。” 寻阳道:“要不我们把这个交给府衙吧?让太守去调查。” 檀羽沉思片刻,说道:“我看还是不要。适才不是说太守也变得很怪吗?我估计若将此物交到府衙,非但救不出世兄,恐怕还会带来更大的危险。” 寻阳双瞳忽然睁大,问道:“你说兄长有危险?” 檀羽正色道:“不仅世兄,恐怕世伯也不安全,所以还是以小心为妙。这里我已经翻遍了,看来不会再有更多发现,我们先回去吧。” 寻阳答应一声,二人便回到大街上准备往回走。正此时,一个身着麻布衣衫的小子忽从一侧巷口中穿了出来,正撞在檀羽身上,把檀羽撞了一个踉跄。那人连忙道歉,然后便匆匆离开。寻阳赶紧去扶檀羽,正想说话,却不想檀羽拉了寻阳的手便往旁边的小巷中闪。接连跑了五六个巷子,方停下脚步。檀羽一边喘气,一边说道:“还好平棘的巷子窄啊。” 寻阳被他拉着跑了半天,完全不明就里,连忙问道:“羽郎,到底怎么了?”檀羽看了看周围,小声说:“刚才撞我的那个小哥,与我眼神交汇时,小声说了四个字:‘有人跟踪’!” 寻阳一听,两手捂住了嘴,半晌才小心翼翼地道:“我们被人跟踪了?”檀羽点点头。寻阳道:“那个小哥是谁?怎么会好心提醒我们?” 檀羽摇摇头道:“我不知道,不过大概我们也被卷入到某些人的阴谋中了。这个城中有很多眼睛在盯着我们。不过公主,越是这样,我们越要为世伯做点事情,对不对?” 寻阳早对檀羽深深信服,此时更是坚定地点了点头。 第10章 陇西 檀羽想了想,又道:“看样子,我们若此刻回去,定然已有人在路上候着了。不如先找个安全的所在待一会,看看情况再说?”寻阳点点头,打量了一下周围,忽然笑道:“适才慌不择路,没想到我们竟跑到这里来了。羽郎,这不是陇西帮总舵的后院嘛。”说着她指了指西面的高墙。 檀羽道:“哦?刚才说到陇西帮,没想到就到了这里。公主你应该认识里面的人吧?”寻阳笑道:“羽郎还不知道吧,其实你也要算半个陇西帮的弟子哦?”檀羽张大了嘴一阵唏嘘。 寻阳道:“陇西帮虽是江湖帮派,实则是一个陇西李氏的聚集之所。陇西李氏与赵郡李氏系出同源,虎符世伯虽生于赵郡,然而先祖却是来自陇西,所以他才会建立一个这样的帮派。师尊与虎符世伯是同族兄弟,说不定祖上也有陇西血脉呢。” 说话时,寻阳已领着檀羽来到陇西帮的一个侧门。寻阳上去踮着脚扣了几下,便有一个武师模样的开了门。 寻阳这小女还有模有样的行了个抱拳礼,说道:“师兄,多日不见,最近可好?”那架势还颇有几分味道。谁知那师兄竟似完全不认识寻阳,只是尴尬地一笑,道:“你找谁?” 寻阳诧异无比,平日里这些师兄弟都是时常往来,今天怎么全然不认识了?也亏得这小女反应快,立时便改口道:“我找稚媛阿姊。”那师兄便依言将二人带进了门。 陇西帮乃是北朝赵李第一门派,这总舵里亭台楼阁,回廊环绕,隐约还能听到前院里诸武师练武的呼喝之声。 而此时,檀羽却没有心情欣赏风景,因为他知道前面领路者也已被替换,这陇西帮中还不知有多少凶险,真可谓步步杀机。 不多时便来到了那位稚媛阿姊的闺房。也不等通报,寻阳便拉了檀羽闯进门去。闺房内只见一位十七八岁的少女,正坐在窗前看书,想来便是李稚媛了。 稚媛见有人闯进门来,先是一惊,等定睛看时,竟是寻阳与一个小子,连忙起身笑着迎道:“公主,你怎么来了?” 寻阳上去拉住稚媛的手,长舒了一口气,道:“担心死我了,还以为稚媛阿姊也不认识我呢。”稚媛被她这一说,一脸茫然。 那边檀羽一进门早将房门紧紧关上,然后向稚媛见了一个礼,说道:“稚媛阿姊好,我叫檀羽。”寻阳忙向稚媛介绍了檀羽,稚媛笑着点点头。 檀羽便续道:“稚媛阿姊近来没觉得身边的人有些奇怪吗?”稚媛皱眉想了想,说道:“倒也没什么不对,只是有几个师兄最近老忘记事儿,就像都没有睡醒一样,今天一大早阿爷还发脾气呢,叫他们晚上不准出去鬼混。” 檀羽心知这陇西帮中已有了不少外人,得替他们除去这些人。于是他道:“我能见到帮主吗?”稚媛愕然道:“见阿爷?做什么?” 檀羽正欲说话,寻阳先道:“羽郎可厉害了,今天早上刚在得月楼用一个木头人证明李均小叔不是摔死的。他这么说,一定有他的道理。”稚媛闻言又好生打量了一番檀羽,道:“这事我听他们说了,没想到年纪这么小就如此机敏。” 说着,她便走出房去,问门外人道:“小蠕何在?让她把帮主请来我这里。” 有人答道:“小蠕和遇害的李香主从小感情极好。李香主遭遇不幸,小蠕恐怕是伤心过度了,今日未见人影。” 稚媛抿着嘴道:“我知道她们感情好,可是越这样,越应该坚强起来。她主管帮内所有内务,她若不在,如何是好?你们去找找她。”便有下人依言去了。 过了些许时候,就有一个小女领着一个中年男人过来。小女自然就是小蠕,男人则是陇西帮主李灵了。 李灵还没进门声音就先到了:“小神断在哪儿啊?”随着人声,一个身着白衣、身形略有些佝偻、作书生打扮的中年人走了进来,房内诸人连忙见礼。 李灵见到羽、寻二人,忙过来扶住,道:“贤师侄真是越长越漂亮了。这就是檀贤侄吧,孝伯前几日来信说新近收了个弟子,想必就是贤侄了?” 檀羽见那李灵虽然在笑,却是从脸上挤出来的。想来是这几日帮中多有变故,令其疲于应付。檀羽连忙见礼,叫声“帮主。”李灵道:“哎呀,干吗叫得那么见外,叫我世伯吧。”“是,世伯。”檀羽忙抱拳道。 李灵道:“贤侄适才得月楼之举我刚刚听几个徒弟说了,真是英雄出少年啊。”檀羽笑了笑,然后正色道:“世伯,小侄请您来,是有要事相告。”李灵道:“哦?”檀羽看看左右道:“不知这里说话安全吗?”李灵看他这正经摸样,笑道:“贤侄无须担心,但说无妨。” 檀羽突然放低了声音:“不知世伯是否感觉到帮中出现了许多奸细?”李灵闻言不假思索道:“这不可能,我陇西帮一向帮规森严,若说有一两个败类或许在所难免,但说有许多这话,我是断断不信的。” 檀羽知他必定不信,早已想好了应对之语,于是道:“世伯可听说了近日在北海作乱的流寇。”“有所耳闻。”“世伯可知他们一路杀过来,竟几乎未损一兵一卒,沿途这许多城镇,不是自发投降,便是杀官起义。世伯请想,难道我朝军民便没几个硬汉?” 李灵听他这话,方才有些打起精神来。 檀羽又道:“小侄也觉得有些不可思议。那日小侄在自家酒馆中见到了一位江湖客,才从他口中得知了事情的真相。原来,问题出在九黎教培养的一种新的蛊毒!” 他边说,心里边念叨着:“小子也是逼不得已撒下这谎,世伯可别怪我本性不诚。” 周围诸人听到“九黎教”三字,不由都咂了一下舌头。 第11章 心蛊 檀羽续道:“不错,九黎教本是武陵的九黎族人之间一个秘密教派。其人最擅长便是养蛊,但自晋以来,九黎教众便与正邪两道人马均过从甚密,可谓亦正亦邪。前几年,九黎教的一个养蛊高手竟培养出一种名唤‘心蛊’的毒虫。此毒可不得了,中之者便要受施蛊人的摆布,从此就如行尸走肉般直至死去。” 稚媛听得连连咂舌,道:“世上竟有这样狠毒的东西,难道就没有可解之法?”檀羽摇摇头,道:“没有。正因此蛊太过阴毒,一直被九黎教列为禁物,严禁使用。却不知是何原因,一个多月前此蛊却被人偷了出来。那人就是北海流寇的匪首。”寻阳道:“这九黎教怎这般不小心。” 李灵听完,面上犹有疑色,说道:“依贤侄这话,我帮内也有人中此蛊毒?”檀羽道:“其实要试出某人是否中了此蛊并不困难,小侄有一法,一试便知。”李灵却有些犹豫,道:“这……” 檀羽看他表情,立时猜出他是怕真的查出有人中毒,会有失体面,于是便道:“世伯,关于李均小叔被害一事,不知您是作何想?”檀羽这话显然说中了他的痛处,李灵果然不知该如何回答,檀羽又道:“我相信世伯一定不会认为是秃发世兄害死了令弟。那么会是谁干的呢?” 说到这里,李灵忽然咬咬牙,道:“李均是我幼弟,武学造诣极深,却不想竟会被人害死在得月楼下。也罢,贤侄,便将你的法子说来听听,如若那凶手真是出在我帮中,我定不轻饶!” 檀羽道:“是。其实我这法子说来十分简单,一不用刑,二不动武,只须请那些中毒的弟子到一间密室中住上一两天,食水备齐。不出三日,便知端倪。” “这是为何?” “世伯请想,这心蛊之毒,乃是将人变作行尸走肉。因此将其人软禁起来,毒一发作,必呈疯疯癫癫、言行混乱之状。而习武之人多为心志坚毅者,独处三日,岂会有丝毫异状?所以这个法子对正常人来说不过是在密室中静修几日,对中毒之人却是致命的,世伯完全不必担心会伤及无辜。” 李灵略略点了点头,道:“此言不差。只是如何判断哪些弟子中毒了呢?” 檀羽道:“那也容易,世伯只须将帮中弟子一个个叫到身前,以帮中尽人皆知的事情询问一下,如若答不上来,那便是受了心蛊的控制。” 李灵低头想了想,道:“也罢,我心中已有主意,你们随我到前厅来。” 出了稚媛的闺房,李灵便唤了一名弟子,道:“将帮内身在平棘的弟子都叫到演武场来,我有话说。”那弟子领命去了。 李灵便率众人来到前厅。那前厅颇有气势,至少可容纳百十来人在其中聚会。中间正座上铺了一张极大的虎皮,那是李灵的位子,稚媛则带着羽、寻二人与小蠕在后堂等候。这时帮中已有人得到消息,到得前厅来。 一个紫衣武师首先见礼道:“帮主急唤大家前来,不知有何要事?”李灵道:“其余人先到演武场等候,璨儿留下。”众人纷纷退下,只留了刚才说话的紫衣武师。 据稚媛介绍,紫衣武师名唤李璨,是稚媛的堂兄。其人身长八尺有余,自小武力过人,是陇西帮中众人敬服的一员勇将。 此时李灵问道:“璨儿,我来问你,本帮是在什么样的机缘下成立的?” 那李璨有些莫名,问道:“帮主怎么突然想起来问这事了?” 李灵道:“你只管回答便是。” 李璨一抱拳道:“是。当年匈奴与羯胡祸乱中原,时常伤及乡邻,远近乡民便纷纷组织屯堡应对。后来鲜卑慕容氏南下,兵锋直指赵郡。眼看赵郡难以保全,诸李乡老们便提议将各屯堡集中起来创立门派,保护赵郡。帮主您临危受命,成立了我们陇西帮。虽说我们是江湖门派,实则是负起了维护城防的重要职责。” 李灵听他说完,点了点头,道:“璨儿,我今天问你这些,只是我听说本帮内出现了许多奸细,是以要逐个询问一下,以示一视同仁。” 李璨惊道:“帮内有奸细?是哪个畜生,让我去把他脑袋拧下来,看他还敢行这偷鸡摸狗的勾当。” 李灵摆摆手道:“你先别急,我且问你,帮内近日都有什么异状吗?” 李璨想了想:“没什么异状啊,不过香主仇不问最近有点奇怪,不知道算不算?” “你且说说。” “帮主你知道,仇不问信佛,一向是吃素斋的,可最近不知怎的,他竟然大鱼大肉起来。这还不算,有一次我还看到他偷偷地去外面找酒喝。我问他这是怎么回事,他也不肯说。” 李灵搓了搓手,说道:“好吧,你把仇不问给我叫来,另外找几个亲信过来让我问话。” 李璨领命出去了,不多时便领进来几个武师。李灵道:“仇不问,听说你最近吃荤了?” 一个灰衣武师站出来应了声“是”。 李灵道:“仇不问,本帮有件往事,帮中兄弟尽人皆知,我来问你,当年陇西李氏我们这一支是因为什么渊源迁至赵郡的?” 那仇不问听得此问,唯唯诺诺,竟是答不上来。 李灵叹了口气:“果然如此,你站到一旁吧。” 那边李璨却急了,抓着仇不问道:“你这厮究竟是何人,竟敢冒充仇香主?快说,仇香主去哪了?” 李灵挥手制止李璨,说道:“璨儿,这就是仇不问,只是被心蛊攻心,已经失去了心志,所以才会不记得旧事。” 李璨惊道:“心蛊?” 李灵却不管他,转头对旁边的武师道:“慕容白曜,上前答话。”一个武师走上前来。李灵道:“李宝是何人?” 那慕容白曜一抱拳道:“禀帮主,李宝是前西凉国主。西凉国灭后,李宝纠集陇西李氏许多同门,在凉州各地活动,后又组织江湖之人盘踞伊吾城,与我陇西帮分庭抗礼,乃是我陇西帮头一号的大敌。” 李灵点点头,示意他退下,然后依次询问了其他几人,均是对答如流。 李灵站起身来,对仇不问道:“仇不问,老夫也不为难于你,你自己去闭关室好好思量一下吧,希望你能扛过那心蛊剧毒。”说罢便让几个弟子将他带了出去。李灵也领着李璨几人走出门去。稚媛便带羽、寻二人从侧门穿出,躲在正厅侧面观看。那演武场上竟已站了数百个弟子。 李灵清了清嗓子,朗声说道:“今天叫大家来,不为别的,只因我刚刚得到密报,说最近江湖上流传着一种九黎教发明的心蛊,中此毒者便要终生受施毒者的控制,永世不得超生。不幸的是,适才便查出仇香主身中此毒,我已命人将他带下去了。” 正想着,演武场上忽有一人冲出人群便往外跑。这边李璨忽然脚一蹬地,飞身便挡在那人前面,右手在那人颈上一拧,那人立即便翻滚在地。 李灵喝道:“张香主,你要造反吗?给我带下去。” 第12章 正义 李灵续道:“听说这心蛊之毒尚无药可救,那就只有依靠你自身的修为来拔出心中的毒素,我相信本帮的兄弟们一定都能克服的。下面你们一个一个进前厅来回话,如若答不上来,那就自己进闭关室待上几天,好好精进一下武艺也是好的。” 众人答了声“是”。李灵便回到了厅内,帮众则在李璨的安排下,一个一个走进大厅来答话。李灵或以帮中历史,或以武功口诀相问,一直持续到黄昏时分,问话方才结束,共揪出数人,全部关进了闭关室,并命李璨让人严加把守。 李灵站起身来,伸了伸腿脚,向李璨道:“人都来齐了吧?”李璨问了一下后面拿名册的,点了点头。 李灵叹口气道:“真没想到,内三堂三位香主,如今竟只剩你一人!这些人到底有什么企图?” 李璨沉吟道:“帮主,我忽然在想,均叔前日被谋杀,可能就是仇不问干的。” “噢?为什么?” “前日下午,仇不问忽然跑来约我同去世叔家,与秃发兄切磋武艺。结果到了才听说秃发兄去了得月楼饮酒。我就说改天吧,可那仇不问却硬是命人去将秃发兄叫了回来。现在想想,恐怕连这都是他们设计好了的。” “你怎么不早说,快随我来。” 说罢李灵来到后堂,见到檀羽竟是深深一躬。 檀羽哪敢受此大礼,连忙躲开,道:“世伯何故行此大礼,小子哪里担待得起啊?” 李灵道:“今日若不是贤侄之言,我还被蒙在鼓里。在幕后摆布的那些人,他们的计划恐远不止杀害均儿和诬陷秃发贤侄那么简单,很可能他们的目标是我们陇西帮、甚至整个平棘城。贤侄今日可是立了大功一件啊。” 檀羽道:“这都是小侄应该做的。世伯所言非虚,看来要尽快想出一个对策来。” “不知贤侄有何主意?” “小子之前不过是误打误撞,哪里还能有什么对策,全凭世伯作主。只是公主此时回去恐更不安全,所以请世伯允许我们在帮中暂住。” 李灵点点头,“贤侄果然思虑周全,我这就让人将今天的情况快马告知师弟。媛儿,两位贤侄我就交与你了。” 当夜,羽、寻二人便住在陇西帮中。 次日早上,两人与稚媛用完早餐,便有人来报:“昨夜闭关室中,有人大吵大闹,口中还念念有词,可大家都听不大懂他说什么。此时帮主已进去询问了。”稚媛“哦”了一声,便领着众人齐去闭关室。 刚到闭关室门口,就听见里面有人吵着:“我日……” 那边李灵边摇头边道:“正如贤侄所言,这才一夜工夫,便已胡言乱语了,这心蛊之毒,真是让人毛骨悚然啊。” 檀羽心内一凛,忙道:“世伯,小子曾学过一些清心咒语,不如让我进去,虽不能解心蛊之毒,但愿能减轻他们的痛苦吧。”李灵道:“贤侄还有这本事,那赶紧进去。”檀羽应了一声。旁边寻阳小声道:“羽郎要小心。”檀羽对她微微一笑,便走进那闭关室内。 室内关了十几人。见檀羽进来,为首的仇不问诧道:“你?” 檀羽冷冷一笑,“你认识我?” 仇不问冷哼一声:“真没想到,我们的计划会毁在一个小子的手上。吴提,真有你的!” “吴提是谁?” “你不是柔然的人,那你是谁?宇宙帮那群蠢货还没这本事。” 檀羽冷声道:“如果我告诉你,我不属于任何势力,你会相信吗?” 仇不问闻言,果然露出了犹疑之色,奇道:“不属于任何势力?跑单帮的?我的确不信,一个跑单帮的,凭什么让李顺、李灵这些江湖中的成名人物都听你的?不可能,绝不可能。” 檀羽沉吟道:“从这句话,我就明白了,你们这些人,注定是要失败的,因为你们不懂得人心的可贵。我听说,你们是来自一个武器无比强横的时代,一个核弹就能炸死一国的人。正因为武器的强大,使你们受此羁绊,觉得人都不再重要。所以你们没有在高平公、陇西帮主这些人身上打主意,你们觉得,这些人根本就不重要。” 仇不问一愣:“你说谁?你莫非不知,那李顺多年前就已经横扫西凉,被世人称作‘铁齿安西’。至于李灵,其武功更可排进当世前十。他们周围俱都高手如云,这么短的时间,要在神不知鬼不觉的情况下把我们的人换成他俩?你未免太天真了。” 檀羽闻言心中一笑,他之前正是猜到了这一情况,所以他的计策才会以李灵为核心展开。 此时,他只是继续摇着头:“原来你不但不懂得人心,还是个色厉内荏的家伙。一个安西的名声,一个帮主的头衔,就把你们吓成这样。就这样的胆识,也配来这神州陆沉的岁月厮混?两位世伯俱是和蔼可亲之人,只要你说的话、做的事在理,他们自然信服。若非如此,他们又如何能成为那样的成名人物。而尔等不懂得这一点,起先便胆怂了,只想着如何使用阴谋诡计。难怪那天李真奴公子会说你们不过是些庸人作乱,现在看来,果然不假。” 仇不问听他这样说,似乎有些明白了什么,脸色不再如刚才那般阴沉,只是回道:“也许吧,我们的确从未想过要和这些人接触,或者真如你所说,让他们为我所用,是能省下不少力气的。不过,这次也只怪事起仓卒,没能布置妥帖,才终有此败。如若再来一次,计划周全,相信胜败之数必能易手。” 檀羽却道:“我说了这么多,难道你还不明白吗?你们的败,是败在了你们只把自己当成外来的过客。你们所要做的,无非是想拿下平棘这座大城,所以你们从没想过要与这城中的世族联盟、只想着与他们为敌。所以,我昨天那计谋能成功,也正是因为你们不愿去向周围人打听帮内情况。试想,你们若能放下身段,与他们吃喝在一处,即便只有几天时间,也必然能了解到诸多情况。那样的话,你们又怎会被关押在此?” 仇不问道:“我等不慎中你的阴招,自认倒霉就是,说那么多有何用。你不过也是个钻营的小人,岂能理解我们这么多人的辛苦。” 檀羽又是一声冷笑,道:“哼,钻营的小人?哈哈……哼,看来不说破你们的小伎俩,你们终究不会服气。老实说,如果让我来设计这个计划,绝对会比你们周全得多。” “哦?说来听听。” “一开始,当你们定下了攻打平棘的计划后,你们一定以为,和攻打其它城池一样,只要易容成这里的太守、参军,凭借你们对我们这个时代历史的熟悉,就可以任意在平棘行事。被替换后的平棘太守和参军我都见过,俱是无能之辈,想必他们并非你们的核心之人。然而在替换之后你们才知道,原来赵郡与其它地方不同,这里的城防主力并非太守、而是城中的陇西帮。情急之下,你们也不及去细细打探,就直接替换了陇西帮中一部分的香主,以为就可凭借这些安插的奸细阻挠陇西帮的行动。可是人算不如天算,这事情被李均察觉到了异样,于是你们临时想出这样一个杀人嫁祸的手法,一石二鸟,连除赵郡四少中排名前二之人。我说的没错吧?” 仇不问见他对己方行事的细节竟已了如指掌,口气终于软了下来,只得说道:“那我倒要请教,如果让阁下来设计整个战略,当有何高明意见?” 檀羽道:“当今天下,战乱四起,像赵郡李氏这样的天下望族,从来没有固定的主君。慕容当政时则倒向慕容、拓跋立国时则倒向拓跋。只要你们工夫用得深,怎知赵李一族不会倒向你们?我相信你们后来一定也很后悔,若当初直接找四个人,将赵郡四少全部替换,又何须费这么多周折。这赵郡四少,不仅是人中龙凤,而且又是李顺、李灵身边的重要人物,相信过不了多久,他们就能崭露头角。到时别说平棘,就是天下,也是你们的囊中之物。可为什么你们没这样做呢?因为你们目光短浅、心急火燎、只注意到眼前。如果我是你们,要进行这样一场大战,当然要自己亲自到平棘城里转转,去这里的酒肆坐个小半天。其实,赵郡四少的名声早已传遍四方,只要稍一打听,即可获知。那样的话,整个战事自然就可立于不败之地了。” 仇不问听他这番分析,终于觉得他所言有理,也只能无奈地点头称是。 檀羽看着他的表情,不由得心生出一阵厌恶来,便高声呵斥道:“说来说去,你们这些人,不仅短视,而且嗜血。你们感兴趣的,只有一时的杀戮,所以竟忘记了人心,这个在战争中最重要之物。你们以为,我们这个时代的人知识不如你们、技艺不如你们,根本不值得你们花心思在我们身上。可是你们却忘了,千百年来,无论杀人武器如何进步,武器都需要人来掌控。人,才是这个天下的关键。在你们行事过程中,人心的可贵一定会一遍又一遍地提醒,提醒你们要重视我们的感受、我们的反抗、我们的智谋、我们的一切。当你们的眼中看不到我们在流血,耳中听不到我们在呻吟,在那些血流成河的人间惨剧面前,你们竟依然无动于衷。这说明什么呢?说明你们的心本身就和禽兽无异,因为只有禽兽才看不到这些残忍。所以这场战争,根本是人与禽兽之间的战争。正所谓‘多行不义必自毙’,这样的一群人如果都不失败,天理何存!” 他最后几句铿锵有力,震得室内众人无不惊惶。那仇不问也被他说得再无还口之力,只能说道:“行了,休要再言。今天你是胜者,我无话可说。不过……”他忽然回头看了看身后自己的同伙,“总有一天我会向你证明,天理,不过是骗小人的玩意儿。只要成为胜者,正义便在我的手中!” 第13章 遇袭 走出闭关室,寻阳赶紧跑过来拉住檀羽问长问短。檀羽笑了笑,说道:“没事,他们已经安静下来了。” 说罢,他又凑到李灵耳边,小声道:“据小子刚才的观察,在这闭关室中关押的众香主中,除仇不问以外,其他人应当没有直接参与作乱。也许他们中毒不深,若能善加诱导,或能助其排出毒素。” 李灵面色沉郁,深吸了一口气道:“我明白,贤侄放心,我知道该如何处理了。另外,今早德正来了封信,说他已去信郑家,让两位贤侄去那里暂避。他们午后就派人来接。” 晌午过后,郑家果然来了一辆车,驾车人竟是那日在李顺家见过的郑羲。 李灵连忙上前相迎,“大名鼎鼎的郑公子竟然亲自赶车前来,贤侄的面子可不小啊。” 那郑羲笑道:“来接我们的小神断,那是我的荣幸啊。” 两人便说笑了一阵,方才让羽、寻二人上马车。 稚媛此时却有些担心道:“阿爹,为什么不派人护送他们一下,万一出了什么事,郑公子又不会武功……” 李灵道:“郑家不远,半柱香的工夫就到,沿途全是繁华之地,哪有什么危险。” 郑羲也道:“贤妹是不放心我的驾驭之术吗?嘿嘿,我这马鞭一挥啊,这匹宝马‘嗖’地就回家了,就是有危险,也没人赶得上我。” 他们这样说着,稚媛还是有些担忧之色,旁边小蠕忽道:“帮主,要不让婢子去送寻阳公主吧?” 稚媛开颜道:“是啊,小蠕从小习武,颇为机灵,让她跟去,应该不会有什么意外了。” 李灵沉吟道:“也行,那这几日小蠕便贴身照顾寻阳侄女,不可有半分闪失。” 小蠕一抱拳,回一声“是”,便跟着上了马车。 于是郑羲马鞭一挥,马车便飞驰出去。 出城往北,不多时便可到郑家,羽、寻二人便在车上闲聊。两人边聊边笑,寻阳忽然眨了眨眼,好像想起了什么,便问檀羽:“羽郎,昨天你在河滩上捡到的那个耳坠,后来怎么没有和世伯、稚媛阿姊他们说呀?” 檀羽笑了笑,说道:“世伯和稚媛阿姊都是有头有脸之人,这种婢子、下人用的首饰,他们怎会……不对!” 声音戛然而止! 檀羽忽地转头看向小蠕,惊恐之情溢于言表,双目圆睁:“原来是你!唯一没有被世伯询问的帮中人,难怪仇不问会知道我的存在!” 那小蠕脸上忽显狰狞表情,冷笑一声:“你果然聪明,可惜晚了!你已经坏了太多的事,该结束了!”说罢举掌便向檀羽拍来。 檀羽这一瞬间竟未慌乱,反而大叫道:“快跑!”话音刚落,那掌便击在自己胸口之上,檀羽身体立时便撞破车壁冲了出去。也亏得檀羽心思敏捷,在电光火石之间,竟伸手抱住了小蠕左脚。 正此时,前面赶车的郑羲听得车里叫喊,也不知情况,只当路上真有人偷袭,一鞭下去,马一吃痛,突然加力奔跑。小蠕空有一身本领,一来事起仓促,被檀羽一拉之下,猝不及防,二来马车突然发力,竟活生生被摔下了马车。她心里挂着车上的寻阳,翻身而起,使出轻身功夫,便徒步向前追去。这边檀羽受了那一掌,那里还支撑得住,立时便昏死过去。 …… 这一睡,恐怕连隔世的觉都睡完了吧。檀羽努力想睁开眼睛,可一次又一次的徒劳。他时而感到波涛汹涌,时而又感到河水干涸。每做一次梦,他的后背便会渗出许多冷汗。他想去擦,可低头去看,却找不到自己的双手。于是更多的冷汗。就这样一遍又一遍,他只感到胸口快要碎裂了。难道这就是地狱吗?他努力回想着自己究竟做过哪些恶事,可什么也没有,一想脑袋中便嗡嗡作响。他的眼睛里开始回闪着连日来见过的人,木兰、牛盼春、李孝伯、眭夸、李顺、寻阳,冥冥中还有那个他疼爱至极的林儿。不!他的脑子像幻灯机的摇杆一样,硬生生的将影片倒了回去。 “公主,你没事吧!”就像一股真气直冲上檀羽的脑门,也不知从哪里来的力气,他的双眼就这样睁开了。 “你醒了?”檀羽两眼有些迷蒙,半天才看清楚是一个小女在问他。他仔细打量了一下小女,乌黑的头发用粗布扎着,瓜子脸上有几点雀斑,一双丹凤眼,里面还含着几点血丝,身材瘦小,年龄虽与寻阳相仿,但檀羽确定此女自己从没见过。 于是他问道:“你是谁?我这是在哪?” 那小女答道:“我叫韩兰英,这是我家啊。” “我怎么会在这里?” “四天前,一个大侠将你背过来的。来的时候你已经奄奄一息了,那大侠好生厉害,一会儿给你扎针,一会儿给你运气,还拿了块木板顶在你前胸,就这样忙了一天一夜,你这才活过来的。” 檀羽身子扭了扭,胸前立时剧痛钻心,他呻吟了一下,道:“这么说我已经昏迷了四天。那位大侠在哪?我想去感谢他救命之恩。” 兰英道:“大侠留下一些药和铜钱,就走了。” 檀羽心道:“连日里两次为人所救,到底是什么人,总是在关键时刻搭救自己?”他一时想不了这么多了,只是对兰英道:“这几天都是你在照顾我吗?真谢谢你。” 兰英微微一笑,便道:“我都说了我的名字,你还没说你叫什么呢。” 檀羽脸一红,忙道:“我叫檀羽,羽毛的羽,刚满十二岁。” 兰英道:“那我比你大半岁哦。你是不是有个姊妹叫林儿呢?你在睡梦中一会喊林儿、一会喊公主。我想,这个‘林’,如果是树林的林,就跟你那个‘羽’字很像,都是左右一样的,所以我猜她是你的姊妹。” 檀羽一番诧异:“兰英姊,好聪明啊。我是有个小妹叫林儿呢,她去追随名医陶隆学医了,也不知道现在何处。兰英姊,你识得字?” 兰英道:“认得几个字,都是跟村里识字的长者学的。可惜阿爷不让我上学堂……”说话时,她的神色有些黯然。 檀羽忙道:“你别难过啊,等我病好了,我来教你吧。我的夫子学问很好,有他的指导,我们一定会学得很快的。” 兰英闻言,拍着手,兴奋地道:“好啊,谢谢你。” 檀羽见她脸上露出了温暖的微笑,这笑,竟似让自己身上的痛也减轻了许多。于是他又道:“你的声音真好听,你会唱歌吗?”兰英有些脸红起来,轻轻地点了下头。檀羽道:“你唱给我听好不好?听你唱歌也许我就不感觉痛了。” 他说出这话来,方感自己有些孟浪。但没想到兰英低头想了想,竟真的开口唱了起来: 春风柳如絮,春池莲子香。 庭后梧桐高,庭前种蚕桑。 乡间有倩影,采茶西山上。 家夫在何处,前年下长江。 只因奔波苦,行商在苏杭。 奴心有一愿,鸿雁传书忙。 问君何日归,迎侬到淮扬。 她低声吟唱,用的是地道的吴侬软语。檀羽听得心都快酥了,真没想到这重伤之后,竟能有这样的温存,人生之乐,还有更甚于此的吗? 檀羽轻声问道:“这是《乐府》中的《子夜四时歌》,兰英姊怎么会唱吴语?” 兰英低垂着头,怯怯地道:“我家本是南朝人,为避战祸才逃到此地。” 檀羽“哦”了一声,原来她与自己竟还有这层关联。听到这亲切的吴语,檀羽与兰英的心,自然更近了。 于是,檀羽就这样躺在床上过了十余天。每日兰英都陪他说话,吃喝拉撒也全归兰英负责。檀羽也渐渐知道了此地是平棘旁边的一个小村,对于兰英一家的感激之情,檀羽只能深深地埋在心底。 第14章 战乱 这一日,檀羽总算勉强下得床来,兰英便扶他出门透透气。此时天方破晓,刚一开门,一股凉风扑面而来,檀羽竟咳嗽起来。 兰英连忙将檀羽扶回房内坐下,担忧地道:“那位侠士曾说,你的肺脉受损,恐怕日后难免落下个咳喘之症,你以后春寒秋凉时节,可要分外小心啊。” 檀羽闻此,竟不悲伤,反而与兰英开起了玩笑:“可是以后没有你照顾了,叫我怎么小心也没用啊。” 连日来在一起,檀羽对这个聪明又好学的女孩,感情悄悄变化,所以逗起乐来竟相当自然,仿佛上辈子就相识一般。兰英听他玩笑,也不怎么害羞,只是笑叱一番。 直等到日上三竿,气温转暖,檀羽这才走出房门。这村子并不大,就几十户人家。此时,许多村里的农民都是刚在地里忙活了一早上,正扛着锄头往家走。许多人早知道韩家这两天一直在照顾一个重伤的小子,这时见兰英扶檀羽出来,便有一个放牛的小童给她打招呼:“阿英,怎么把病人扶出来了,可别着凉啊。” 兰英笑着回说“没事”,然后对檀羽道:“吴四兄放的这头牛,我们家也有份子。本来今天该我放的,可四兄说我要照顾你,就把这两天的活都揽了过去。”檀羽闻言,忙向那吴四兄微笑道谢。 这些日子落难在这乡野人家,檀羽才感到这北地民风之淳朴,与自己从小成长的那个尔虞我诈的南朝朝廷简直天壤之别。这里所见的人,本都与自己素昧平生,可他们不但毫无嫌隙,反而每日里嘘寒问暖,如同亲人一般。檀羽有时就感觉自己像是一场春梦尚未觉醒,不知道这是否就是陶渊明笔下的那个世外桃源。 兰英扶着檀羽来到村口,离此不远就是滹沱河。檀羽正在静静聆听滹沱河的水声,村口忽然来了几个差役,敲锣打鼓地就到了村口,村民们纷纷上前围观。 一个差役将一张告示贴到了村头的一颗黄桷树上。村民们中有识字的后生便念道:“奉奋威将军令,我平棘要遍查心蛊之毒。自即日起,乡民中若发现有记性衰退、胡言乱语之状者,须立即上报。如有延误,以连坐论处。” 他一念完,便有村民问道:“这什么是心蛊啊?”一个差役说道:“这种新物事,别说你们了,就是我们也没听过啊。不过你们啊,还是小心为妙,最近府衙里都关了不少人了。” 几个差役走后,村民便谈论开了。 “你们还不知道吧,据说是陇西帮出了个神断,当真是诸葛武侯复生啊,他对着陇西帮的几个香主一番舌战,竟就将他们说得口吐白沫、原形毕露。陇西帮主这才知道原来自己的属下都中了一种叫什么心蛊的毒,哦,就是这个告示上说的这个。” “可不是嘛。这件事都传遍了整个平棘城,新任太守带人挨家挨户地查,平棘城中大家都不敢上街了。” “新任太守?你说太守又换了?” “你还不知道呢。听说是原来的衙门里,所有人都中了毒。最后来了个钦差,带了一帮人来,才把太守给抓了。” “可不是嘛,据说钦差去衙门抓人的时候,太守竟然率众参军抵抗。结果还真让他们跑掉了一个参军呢。可怜太守被乱刀砍死,如今首级还挂在城门上呢。” “先别说这个了。阿三,你的东西收拾好了吗?到时候蠕蠕打起来,背着阿娘你可要跑快点啊!” 檀羽听到这里,忙问兰英:“蠕蠕要打来了?” 兰英道:“是啊,你一直重伤在床,阿爹不让我告诉你。府衙前几日便贴出告示,说蠕蠕袭边,已经过了代郡,不日即到平棘,叫乡亲们各自收拾细软什物,兵祸一至便逃入山中避难。” 檀羽心道:“来得好快啊!” 兰英见檀羽迟疑,补充道:“你放心,到时候蠕蠕来了,阿爹会请吴四兄背你走,你就不用担心了。”檀羽笑道:“我才不怕呢,我都是死过一次的人了。黄泉地下不稀罕我的贱命,不会带我走的。”兰英又是一阵娇叱。 又过了数日。这一夜刚过初更,兰英便扶檀羽躺下,然后坐在床沿陪他说悄悄话。自从檀羽说要教兰英读书,兰英就天天让檀羽给她讲村外的事。 这时,就听见门外有人敲锣大喊:“快起来逃命啊,蠕蠕就要来了。”吓得她连忙抱住了檀羽。两人都情不自禁地脸一红,这才与闻声起床的兰英父母一道出了门。 这几日檀羽伤势有所恢复,已能自己慢慢行走了。兰英的父亲背起早已准备好的包裹,叫道:“阿英,你扶檀公子赶紧走。”一家四口便随着一干村民一同往附近山中逃去。檀羽伤势尚未痊愈,又添新病,爬起山来便喘息难平。幸得有几个村民轮流背他,方才没有掉队。 一村的男女老幼便来到了山中的密林过夜。隐隐听得山下偶有喊杀之声,想必蠕蠕与官军便在山下交战。村民们大气也不敢出一口,密林中鸦雀无声,只有喊杀声时近时远,响了一夜。 如此过得一夜。次日一早,村民们便拿自带的干粮当早饭。不多时,战鼓声、喊杀声又响了起来,像是从郡城传过来的,恐怕蠕蠕已经在攻城了吧。一连三日,攻城之声未曾稍止。直到第四日上,喊杀声似乎才小了些。 村中有年长的老者便道:“哪个胆大的出去探探风声,看这仗打完了没。”果然真有个好事的后生任二便自告奋勇沿着小路下得山去。 约有半日工夫,那任二便跑回来了,一身的泥土,他家妇人赶紧给他递上水去,任二接过来喝了一口,喘口气,方道:“好惨啊,你们是没看到。我在那边山头上看得真真的,那瓮城中堆满了尸体,隔了这么远都能闻到血腥臭。” 便有人问:“是哪边的尸体?” 任二眉飞色舞地道:“自然是蠕蠕的。刚才我碰到杨家村的狗子,他告诉我是太守施的妙计,前两天都是假意抵抗,到第三日上故意让蠕蠕攻破城门。这蠕蠕也真笨,竟不知道平棘城门有瓮城。蠕蠕大队人马冲进去,早已埋伏在城墙上的官兵一番齐射,就将蠕蠕射死大半。如今蠕蠕损失惨重,应该很快要撤退了吧。” 众村民一声欢呼。年长的老者道:“既如此,咱们再待上一两天,应该就能回家了。任二你再去打听一下,看看其它村准备什么时候下山。”任二应了一声,又下山去了。 村民又在山上待了一天。次日下午任二回来报信,说蠕蠕已被官兵打得四下逃散,其它村已经在回家的路上了。众村民便纷纷收拾自己的包裹,欢欢喜喜下山去了。 刚到山脚,忽见远处来了一支骑兵,看样子并非官军打扮。直到那彪人马走近,才有人高呼:“不好,是山贼!”可哪里来得及,那些人刚一迫近,见人便砍。村民立时作鸟兽散,跑得慢的,全成了刀下之鬼。 第15章 破庙 秃发破羌领着一彪人马,转瞬即到眼前。秃发破羌喝道:“钟进财,今日你的死期到了!”说罢便要上前接战。 这边小蠕忽的叫道:“秃发破羌,认得此人吗?”说着便将檀羽提了起来,举剑架在他脖子上。 秃发破羌定睛一看,慌的勒住马,道:“贤弟!” 葛环冷冷一笑,道:“认得就好。那就请小将军放我等一条生路,否则我等虽死,也要拉上个陪葬的!” 秃发破羌抿抿嘴,甚是为难。思索良久,方道:“也罢,你们走吧。” 葛环一抱拳,道声“多谢”,便率众人飞奔而去。 如此顺着大路直奔出几里地去,三人方才少歇。这时葛环再回头看,后面一个军士都没跟来,心想人腿哪里跑得过马腿,也就不再理会。 钟进财问道:“军师,如今我们该去哪里?” 葛环想了想,道:“中原恐怕已难有我等容身之处了。昨日小蠕对我说,柔然的吴提已率残部退回本国,以图东山再起。不如我们去投靠于他,柔然国力强盛,我们卧薪尝胆,数年后再图中原,何愁大事不成。” 钟进财道:“也只好如此了。” 三人便继续往前,此时天已微微亮了。正走时,忽见前方大路中间站着一个侠客模样的人。 钟进财喝道:“前面那厮休要挡路,赶紧让开,若是迟了,休怪爷爷手中宝剑无眼。” 那侠客声如洪钟,大喝道:“好你个钟进财,狗眼都长地上去了,连老夫都不认得了吗?” 三人策马靠近,方才看清那侠客身形魁梧,串脸胡须遮住了半张脸,手握一根竹杖,上挂一只酒葫芦,威风凛凛,势可杀人。 钟进财道:“你究竟是何人,报上名来!” 那侠客凛然道:“荒土盟盟主吕罗汉。” 三人闻言皆是大惊。天下三大门派的掌门,俱是武林中顶尖高手,有武魂之誉。眼前这位盟主吕罗汉,其父吕温曾是皇帝拓跋焘的禁军将领,武艺超群。吕罗汉少时便以武才闻名,战场杀人、以一敌千,乃是当今属一属二的人物。碰到这样的人物在前,谁还有活命的可能。 只听吕罗汉喝道:“你们两个不肖子弟,今日便随我回总舵接受惩戒!” 谁知那钟进财却是个愣子,竟挥起大刀便向吕罗汉砍去。他胯下马刚一接近,眨眼之间,便从马上滚翻下来,登时口吐白沫,一命呜呼。 这边葛环、小蠕见吕罗汉的武艺竟已到如此恐怖的程度,还没见他如何出手,钟进财便已倒地。小蠕声音颤抖着道:“你……你别过来……我……我有人质。”说着便将檀羽高举起来。 哪知那吕罗汉哈哈笑了两声,右手一伸,就见一股真气来袭,硬生生将檀羽从小蠕手上夺了过来。 他两人知道在此人面前,今日这小命就要交代了。小蠕急道:“环哥,你快走,小妹拼死也要拖住这个变态。” 葛环道:“你走!你并非荒土盟中人,他或许不会为难于你。记住,一定要替我报仇!”说罢,他在小蠕的马上一拍,那马便狂奔逃走。 吕罗汉果然并无追赶之意。这边葛环奋起宝剑,便向吕罗汉砍来。 吕罗汉躲开来剑,手一扬,便锁在葛环的喉咙上,一声喝问:“快说,心蛊的解药何在?” 葛环道:“什么心蛊?” 吕罗汉叱道:“死不悔改!”手上一用劲,葛环头一歪,也离开了人世。 檀羽看着葛环的尸体,向吕罗汉道:“多谢吕盟主救命之恩。此人阴谋杀害陇西帮的李均,此时总算是伏法了。” 吕罗汉道:“荒土盟弟子一向以侠义为本,不想竟出了这等歹人,真是我盟中之耻。” 正说着,前面又过来一队人马。走得近了,方见为首的正是陇西帮帮主李灵。 那李灵翻身下马,还未来得及与吕罗汉打照面,便一把抱住檀羽,道:“贤侄,看到你没事我总算放心了。适才听破羌说放走了贼首,我还恼他呢。是我那日大意,致你受此大难,是我的罪过啊。” 檀羽忙道:“世伯何出此言,小侄命硬,不妨的。” 两人又客套了几句,檀羽忽见来的人群中竟有李季奴,连忙上前问道:“阿嫂你没事了?” 李季奴见到檀羽,深深的一个万福:“奴家和幼子拜谢贤弟救命之恩。” 檀羽忙将她扶起,道:“阿嫂何须如此,我什么也没做啊。倒是你,是如何逃出那乱军之中的。” 李季奴道:“是耿香主救了奴家。” 檀羽大惑不解:“耿香主?” 李灵笑着解释道:“说起来这事还多亏了贤侄你临走时那番话。” 檀羽这才想起自己离开陇西帮时,曾对李灵说起自己对陇西帮众香主的看法。 李灵续道:“按照贤侄当时的说法,我重又进去探视他们,那仇不问果如贤侄所言,中毒已深、难以救药,我已废去他的武功,另行关押。所幸的是,耿玄倒是中毒不深,经我开解,得已恢复心智,看来心蛊之毒还是可以自解的,并不一定需要什么解药。后来我把这事和德正一说,德正的幕僚李真奴立刻就想出了将计就计的法子,让耿玄回到北海帮。一来可以恃机离间敌军,二来也可以充当内应。昨夜听郑羲说他内室遇险,我立时就命人告知耿玄想办法救人。谁知适才乱军之中,虽救出了季奴,却让贤侄落在了小蠕手中。” 檀羽道:“原来如此。耿香主如今何在?” 李季奴道:“耿香主说自己罪孽深重,已决意云游四方,不再介入红尘。临走时,他让奴家告诉贤弟,感谢你那日在闭关室中的当头棒喝,让他想明白很多道理。” 这边大家说得开心,李灵这才过去和那吕罗汉抱拳见礼:“吕盟主,何时驾临平棘的?破羌说前方已伏下奇兵,我道是谁呢,竟是你这盟主亲自出马。德正的面子可不小啊。” 吕罗汉也抱拳笑道:“李帮主一向可好?半月前,李狂儒骑快马到总舵,带来了德正兄的口信,言道有几个荒土盟弟子结成什么北海帮,欲在平棘作乱,请我出山收降。德正请孝伯亲自来送信,我知道他是希望此事按江湖规矩处理,所以我才让孝伯先行一步,告诉德正我在此处等那几个不肖弟子。实不相瞒,南方也有几个弟子在闹事,老夫最近可跑了不少地方。” 李灵道:“噢?那南方情况怎样了?” 吕罗汉道:“跟这里差不多,除几个逃往南朝的残余,其他人都伏诛了。” 李灵道:“既然诸事已了,这就请吕兄前往平棘城,小弟作东,我们喝他三天三夜,不醉无归。” 吕罗汉大笑道:“只要有酒处,某向来不会推辞。” 他们抬脚欲走,檀羽忽道:“世伯,小侄这些日子落难,多亏在附近一户农家中休养。昨日兵祸一至,便与他们失散了。小侄想去看看他们是否已经没事。” 李灵便回头叫李璨道:“好生保护贤侄,万不可再出丝毫意外。” 李璨道:“帮主放心,要是少了根毫毛,属下就拎自己的脑袋来见您。” 檀羽于是告别众人,与李璨问明道路,便往兰英家去。谁知刚到村口,见到的却是一片废墟,村子竟已被夷为平地。 第16章 贼首 檀羽忽然心中一阵作呕,原来是空气中仍飘荡着的一丝血腥气刺激了他。这前几天还安详如斯的小村,此时竟处处都是断肢残臂、哭嚎之声。 檀羽还来不及感慨,便与李璨四处搜寻,不多时就找到了一个相熟的人,就是兰英家隔壁的吴四兄。那吴四兄半条胳膊已被砍了去,全身血淋淋地。檀羽赶紧上前唤了声:“四哥。” 吴四兄见是檀羽,忙道:“公子,快去看看吧,阿英就在那边山脚下。”檀羽忙顺着他指的方向跑过去。只见兰英正跪在地上哭泣,旁边躺着两具尸体,赫然便是兰英的父母。 檀羽走过去,轻轻跪到兰英身边。兰英见是檀羽,哪里还忍得住,一把抱住他,放声痛哭起来。檀羽轻叹口气,也就任由她哭泣。过了许久,兰英哭得累了,才放开檀羽。 檀羽轻声说道:“还是先让老人入土为安吧。”他此时眼眶也是红的,但兰英痛失双亲,此时最要紧的,还是替她料理后事。兰英哪里还有主意,全听檀羽安排。 于是檀羽站起身来,再看了看两位老人,心中一片酸楚。前几日此地还是平安祥和,一夜之间,竟是家破人亡。他心里默默为老人致了哀,然后才叫李璨一道,在一个土坡上挖个深坑,将老人埋了进去。 兰英见父母入土,又是一阵痛哭。檀羽跪在坟前深深地磕了三个头,方才轻轻地抱住兰英,让她尽情地再哭上一回。 就这样直到晌午时分。李府的下人突然跑过来,报道:“家主和李夫子,还有公主、秃发公子,都在前面的破庙中拜祭冯参军。请你这里的事情了结后务必去破庙中相见。” 檀羽点点头,又回头轻声问兰英:“兰英姊,你打算去哪?” 兰英摇摇头道:“我不知道。” 檀羽看着兰英,良久,忽然说道:“去我家好吗?我想照顾你,一生一世地照顾你。” 兰英呆呆地望着檀羽,似乎还没反应过来。 檀羽竟过去拉起她的小手,坚定地道:“我要娶你,我长大后一定娶你。” 兰英这才听明白,脸上“刷”地一片绯红,也不知道该说什么。 檀羽紧握着她双手,等了好一会儿方道:“你不回答,那就是同意了?” 兰英脸上还挂着泪珠,却是娇羞无限,这才微微地点了点头。 檀羽轻轻一笑,用手拭去她脸颊上的泪痕,紧紧地将她拥在了怀里。 旁边李璨见状,笑着拱手道:“恭喜贤弟喜获良眷。” 檀羽回礼道:“多谢师兄。师兄在此为小弟作个见证,日后若辜负英姊,你就把小弟的脑袋拧下来。” 他刚说出这话,就感觉适逢大丧,这样的笑语颇有不妥。谁知李璨闻言却哈哈大笑道:“如此甚好。不如我就认这位兰英小妹作义妹,日后你若欺负我义妹,我可不饶你。” 兰英刚失去了两位亲人,这一下子又多了两个,悲喜之情殊难逆料,只得轻声说道:“你把他脑袋拧了,我不成寡妇了吗?”李璨闻言,又是一阵大笑。 于是,檀羽便携兰英又在其父母坟前拜了三拜,说道:“请二老放心,将英姊交与我,日后定不叫她受半分委屈。”说罢站起身来,三人方才离去。 到得破庙中,发现此地来了不少人。李顺、李孝伯、郑羲、李季奴、秃发破羌、寻阳,还有那日李府中见过的李真奴公子。 寻阳见檀羽进来,忙跑上来说道:“羽郎,你怎么才来啊。” 檀羽道:“公主,你还好吧?多亏郑公子,让你平安无事。” 寻阳道:“羽郎,师尊要赴京任职了,我不能再留在这里。郗家已来信催我回去,我马上就要走了,还以为见不到你了呢。”说着,竟急得哭起来。 檀羽忙安慰道:“公主素日坚强,今日怎的如此?金乡又不远,说不准过几****便去寻你,到时可别不乐意哦。”寻阳被他一哄,也就变哭为笑了。 檀羽这才走到李孝伯身前,恭恭敬敬地行了礼,叫声“师尊”。 李孝伯抚抚他的头,道:“我走这几****做的事情我都听说了。危难之际堪当大任,你没有让为师失望。” 檀羽摸着后脑,尴尬地笑了笑。 旁边李顺道:“自衣冠南渡、五胡乱华以来,这汉晋承平之世一夕改变,我古老华夏正面临一场前所未遇的浩劫。贤侄、冲儿、羲儿、破羌,这天下的未来,恢复承平的希望,可就着落在你们这辈人身上了。” 秃发破羌道:“几位贤弟,愚兄虚长几岁。不如今日便在这佛前起誓,咱们要为天下百姓活此一生,如何?”三人皆答了声好。于是四个晚字辈便搓土为香,在那佛像之前,恭恭敬敬,八拜成礼。 拜完,秃发破羌走到檀羽身边,从怀中摸出一块血红的玉佩来交给檀羽,道:“贤弟,虽然你还只有十二岁,可我观你近日的作为,勇往直前、不顾一切,已具国士之风。此玉乃是李均赠与为兄的,如今转赠于你,宝玉佩士人,希望贤弟能在未来的乱世中,仍然保持这样的执拗,为天下人做更多的事。” 檀羽双手接过那玉,佩在腰间,说道:“兄长美意,小弟受领了。日后定当竭尽所能,完成我等今日誓言。” 那边寻阳却嘟起嘴来,抱怨道:“兄长这评价一点都不确切呢。羽郎那么聪明,哪有‘不顾一切’啊?”众人见这小女生气时的一副可爱表情,都忍不住一笑。 旁边李真奴替秃发破羌解释道:“兄长的意思是,身具国士之风者,就应该有‘虽千万人吾往矣’的那份决绝。四弟那天舍命救寻阳公主,我看确有此种性格,兄长这话说得确切。”秃发破羌闻言,连连点头。 寻阳还是有些不服气,却又争不过李真奴,只好转而对檀羽道:“羽郎,这位阿姊就是你受伤的时候照顾你的吗?” 檀羽这才过去拉着兰英的手,向众人介绍:“英姊这些日子对我照顾得无微不至,否则我恐怕早就暴尸山野了。英姊的父母昨日惨遭贼寇屠戮,我已经答应要照顾她一生一世了。”众人纷纷扼腕。 李真奴道:“张敞画眉,贤弟颇有先贤遗风啊。” 寻阳却又嘟哝道:“原来羽郎这几天有这样的温存,害我白担心一场。”檀羽笑笑,也不知该如何回答。 那边郑羲说道:“今日世伯在,不如给幼子取个名儿吧?” 李顺看看李季奴怀中的婴儿,想了想,说道:“就叫郑懿吧。” 李孝伯道:“德正兄是想告诉此子‘好是懿德’?” 李顺道:“是啊,那钟进财之流,不就是败在不可一世上吗。” 诸事完毕,李顺便率秃发破羌和李真奴出发了,寻阳也回了高平。众人一直送到十里外方才告辞。檀羽拉着兰英便随李孝伯从西门而入,沿着那天来平棘的方向,原路回家。 此时天已近黄昏。看着一缕残阳照到被打得残破的西城墙,想着那日刚来平棘时,此地是何等繁华,檀羽感慨良多。那些把人生当儿戏的人,不过是些愚蠢的俗人而已。他们虽有较之旁人先天的优势,可除了破坏,他们又做了什么呢?他们来这时代走了一趟,貌似轰轰烈烈、战乱四起,可他们也不过只是几个匆匆的过客,到头来什么也没留下,就如一抹浮云,风一吹就散尽了。 不自觉的,他想起了《中庸》中的句子: “自诚明,谓之性;自明诚,谓之教。诚则明矣,明则诚矣。唯天下之至诚,为能尽其性,能尽其性,则能尽人之性,能尽人之性,则能尽物之性,能尽物之性,则可以赞天地之化育,可以赞天地之化育,则可以与天地参矣。” 这个“诚”字,不就是用真实的情感去面对本应真实的人生吗? (第一卷完) 第17章 内讧 回到槐沙村,檀羽开始了他隐居耕读的生活。 李孝伯虽在乡中开席授课,然而真正拜师入门的,檀羽倒是第一人。因着平棘的事,李孝伯对这个长徒甚是青睐,将平生所学可谓倾囊相授。檀羽本就家学深厚,资质又属极佳,再遇良师,其学问长进之快,远非常人能及。 不过很快,在朝廷对北凉的战争中,赴京任官的李顺就因得罪了政敌崔浩,被处以极刑。李顺本是赵郡李氏在北朝朝廷中最重要的代表,此时他身首异处,自然也让赵李一族沉于黯淡。从此,李孝伯便开始在各地游学,一年内极少留在乡里。好在眭夸出门较少,能够对檀羽的学问有较多帮助。所以大多数时候,眭夸扮演着实际上的师尊角色。 当然,大多数时候陪着檀羽的,还是只有一个韩兰英。 赵郡之战结束后,北方逐渐平定下来。韩均这个队其实也没经历什么像样的战斗,就要原地解散。韩均苦央着木兰一道去怀朔镇,向渤海高氏拜师学艺。渤海高氏是当今天下闻名的武艺世家,族中皆是剑术高手。木兰挨不住韩均的死缠烂打,只能答应同往,不过也与檀羽相约,若有需要时,便来投奔。 韩均队中的“北斗七侠”,除却韩均和木兰还余五位,分别是襄国人綦毋怀文、陇人李熙、氐人杨大眼、清河人杨懿、以及长乐人殷绍。李熙本是陇西李氏,因家学关系,去了武林中三大门派之一、凉州的麦积山学武。杨大眼继续从军,杨懿跟随李孝伯四方游学,殷绍则去寻访仙人成公兴学习道术。唯有綦毋怀文,本是匠人出身,因赵郡之战中为檀羽作人形模具,两下也结了缘。战争过后,綦毋无处可去,索性就留在了槐沙村做手艺为生。一来二去,檀羽和他也成了生死兄弟。 檀羽认的义父母家的酒肆慢慢兴旺起来,攒下了一些积蓄,便在村中置了几亩田地。檀羽每日起一个大早,就到地里忙活半日,直到兰英送来午饭,便与她一同去书斋读书。这时兰英便做些手上的活陪着檀羽,檀羽兴致上来时,也教兰英读上几句,兰英本就聪明异常,什么东西都是一学就会。如此春去秋来,堪堪便过了五年,羽、英二人都已一十七岁。 …… 这一日,兰英跑到地里,叫正在忙着收割的檀羽道:“羽弟,六兄在家等你,赶紧回去吧。”檀羽忙擦擦脸上的汗珠,匆匆跑回古家酒肆。 来人是一对父子,这些年与檀羽过从甚密,正是郑羲与他五岁的儿子郑懿。檀羽见郑羲来,忙拱手见礼:“六兄,怎么想起来看小弟了?”郑羲笑道:“贤弟这副打扮,当真是要以耕读传家了?”檀羽道:“这几日秋收忙碌,也顾不得换一身行头,只好失礼了。”郑羲转头对郑懿道:“你这小子从小不习农事,看看你小叔。”檀羽笑道:“懿儿最近乖吗?”郑羲摇头道:“都是被他阿娘惯的,心里全是些稀奇古怪的东西。算了,不提也罢。今日来你这儿,一是带他出来遛遛马,二嘛好久没有吃弟妇烧的菜,我这肚里的馋虫又出来啰。”檀羽正要回答,郑懿忽叫道:“阿爹,我想去找阿文叔给我做纸鸢。”郑羲瞄了他一眼:“这个顽劣子。”檀羽便笑着点头答应。 待郑懿出门,檀羽方神秘一笑道:“六兄专程来家,必然不会只是这点小事吧。” 郑羲嘿嘿一笑道:“你这断案第一,哪里瞒得了你。是你阿嫂,知你上次为救公主被震伤了肺脉,一遇天冷便禁不住咳喘。这些年她屡次为你寻得良医,你却总是推脱不去。这回找的这一位,可是京城中做过宫医的,你不能不去了。” 檀羽点点头,微笑道:“好好,依兄长之言,这回我就答应你,同去问诊。” “你真去?”郑羲没想到他答应这么干脆。 “当然是真去,难道是戏言。”檀羽笑容温和。 这可把郑羲乐坏了,当即快马回家,将檀羽松口之喜事告知了季奴。 这时,兰英从后堂走出来,过去挽住檀羽的手臂,柔声道:“匡正中原乱局、治愈崩坏的人心?羽弟终于决定了?” 原来,郑家为了报檀羽救命之恩,这些年一直为他寻医,可檀羽却不愿领受。这一次他欣然答应前往,并非因为想通了什么,而是因为前不久来到槐沙村的一个不速之客。这个人,就是檀羽熟知的光子。 光子来的时候,是带着满脸的沮丧。檀羽不用问,就知定是牛盼春的计划又出了状况。 果然,光子带来了一个于他们而言相当大的悲剧:牛盼春口中的那位未来将要权倾天下的文明太后冯氏,其母被他安置在了皇三子拓跋翰的府中,然而近日在临盆之时却不幸难产,母子都未保住,死了。 这个悲剧的一个通俗版本就是,所谓的文明太后这个人,已经不可能存在了。 听光子说,牛盼春为此绝食了三天,悲痛之情溢于言表。在他看来,文明太后是以鲜卑族立国的北魏汉化的关键,没有了她,汉文明还是否能延续,都将成为未知之数。历史走上了另一条轨迹,也许对他那个时代的后人将影响深远。而他,已经被永远地留在了这个时代,他无法获知这影响的后果,这让他寝食难安、无地自容。 然而,汉人正统出身的檀羽,理解不了这些,他从来不会相信汉晋以来的道统传承将要消失这样的事情。他唯一知道的是,牛盼春给了他一个更具体的任务,那就是物色一个可以替代文明太后冯氏的女子。 檀羽对此只有苦笑,他对光子道:“我何德何能,贵主人未免把我想得太高了些。而且,我干吗非要去帮他弥补他的过错?” 光子道:“主人知道公子势单力孤,所以为公子寻了两个得力干将,待时机成熟,就会为公子介绍。主人说,公子是圣人弟子、儒家门人,即便没有认识我,也会以‘匡正乱局、治愈人心’为己任。公子不必囿于具体的任务,只凭本心做事,一定能成为真正的大师,成为恢复历史正道的人。” 光子走后,檀羽把孤峰奇遇原原本本地对兰英讲了。檀羽问道:“英姊觉得,我能成为大师吗?” 兰英沉吟道:“我听眭夫子说,儒门的境界中,最低的一层称作‘学子’,是个读书人都在这一境界上。往上一层则称作‘儒者’,然后是‘君子’、‘贤人’,最后才是‘大师’。如果达到了大师的境界,那就可以主宰人心了。然而眭夫子说,即便师尊这样天下闻名的人物,也只到了‘贤人’的境界,离‘大师’仍有一步之遥。羽弟,要成为大师恐要穷尽一生之力了。现在想想,就知道以后都要在奔波中度日,我有些不安。” 檀羽微叹口气:“既然当初进了儒门,就注定了这一生的劳累和辛苦吧。英姊一定要陪着我,好吗?” 兰英却紧紧握住他手,温言道:“只要跟你在一起,苦也是甜,就不会有辛苦了。奴家一定一生陪着你,助你完成所有的任务。” 檀羽听她如此真情之语,心中一阵激荡,动情地将她抱住,又在她唇边轻轻一吻。 这一吻之后,檀羽就将带着韩兰英闯荡天下,去完成“匡正中原乱局、治愈崩坏人心”的任务。这个任务将要伴随他的一生,助他成长,直至最终晋升到“大师”的境界。 …… 綦毋听说檀羽决定出门远游,自然要求跟随。于是立冬刚过,檀羽、兰英、綦毋三人,乘坐着綦毋特意为这趟旅程制作的一辆马车启程。这辆马车还由檀羽起了个名,叫行屋。 古氏夫妇、眭夸、还有村里的许多亲友,都到村头来送行。檀羽这五年来,是村民眼中最能干最孝顺的小子,离别之情格外深切。古氏夫妇看着这个老来的义子,欲哭无泪。 古云加道:“阿羽,这是你第一次出远门,一切以小心为上,不可与人斗气争锋,出门不比在家,到了别人的地方,总是要记住四个字,叫‘入乡随俗’。” 檀羽点点头,握着两位老人的手,百感交集。这对老夫妻是在自己落难时收留,这五年来与这对父母日夜相伴,犊子之情何其甚焉。那边厢,兰英早已哭成个泪人一般,她自失去至亲后,古氏夫妇便如自己亲爹娘一般照应,如今要离别远游,不舍之情怎堪忍受。 如此这般依依惜别之后,三人踏上了出行的道路。檀羽漫长的人生之旅,就此展开。 (按:渤海高氏是后来高欢、高洋等人的祖上。这个家族勇武者甚众,也造就了北齐的许多传奇。这是后话。) 第18章 脱险 秃发破羌领着一彪人马,转瞬即到眼前。秃发破羌喝道:“钟进财,今日你的死期到了!”说罢便要上前接战。 这边小蠕忽的叫道:“秃发破羌,认得此人吗?”说着便将檀羽提了起来,举剑架在他脖子上。 秃发破羌定睛一看,慌的勒住马,道:“贤弟!” 葛环冷冷一笑,道:“认得就好。那就请小将军放我等一条生路,否则我等虽死,也要拉上个陪葬的!” 秃发破羌抿抿嘴,甚是为难。思索良久,方道:“也罢,你们走吧。” 葛环一抱拳,道声“多谢”,便率众人飞奔而去。 如此顺着大路直奔出几里地去,三人方才少歇。这时葛环再回头看,后面一个军士都没跟来,心想人腿哪里跑得过马腿,也就不再理会。 钟进财问道:“军师,如今我们该去哪里?” 葛环想了想,道:“中原恐怕已难有我等容身之处了。昨日小蠕对我说,柔然的吴提已率残部退回本国,以图东山再起。不如我们去投靠于他,柔然国力强盛,我们卧薪尝胆,数年后再图中原,何愁大事不成。” 钟进财道:“也只好如此了。” 三人便继续往前,此时天已微微亮了。正走时,忽见前方大路中间站着一个侠客模样的人。 钟进财喝道:“前面那厮休要挡路,赶紧让开,若是迟了,休怪爷爷手中宝剑无眼。” 那侠客声如洪钟,大喝道:“好你个钟进财,狗眼都长地上去了,连老夫都不认得了吗?” 三人策马靠近,方才看清那侠客身形魁梧,串脸胡须遮住了半张脸,手握一根竹杖,上挂一只酒葫芦,威风凛凛,势可杀人。 钟进财道:“你究竟是何人,报上名来!” 那侠客凛然道:“荒土盟盟主吕罗汉。” 三人闻言皆是大惊。天下三大门派的掌门,俱是武林中顶尖高手,有武魂之誉。眼前这位盟主吕罗汉,其父吕温曾是皇帝拓跋焘的禁军将领,武艺超群。吕罗汉少时便以武才闻名,战场杀人、以一敌千,乃是当今属一属二的人物。碰到这样的人物在前,谁还有活命的可能。 只听吕罗汉喝道:“你们两个不肖子弟,今日便随我回总舵接受惩戒!” 谁知那钟进财却是个愣子,竟挥起大刀便向吕罗汉砍去。他胯下马刚一接近,眨眼之间,便从马上滚翻下来,登时口吐白沫,一命呜呼。 这边葛环、小蠕见吕罗汉的武艺竟已到如此恐怖的程度,还没见他如何出手,钟进财便已倒地。小蠕声音颤抖着道:“你……你别过来……我……我有人质。”说着便将檀羽高举起来。 哪知那吕罗汉哈哈笑了两声,右手一伸,就见一股真气来袭,硬生生将檀羽从小蠕手上夺了过来。 他两人知道在此人面前,今日这小命就要交代了。小蠕急道:“环哥,你快走,小妹拼死也要拖住这个变态。” 葛环道:“你走!你并非荒土盟中人,他或许不会为难于你。记住,一定要替我报仇!”说罢,他在小蠕的马上一拍,那马便狂奔逃走。 吕罗汉果然并无追赶之意。这边葛环奋起宝剑,便向吕罗汉砍来。 吕罗汉躲开来剑,手一扬,便锁在葛环的喉咙上,一声喝问:“快说,心蛊的解药何在?” 葛环道:“什么心蛊?” 吕罗汉叱道:“死不悔改!”手上一用劲,葛环头一歪,也离开了人世。 檀羽看着葛环的尸体,向吕罗汉道:“多谢吕盟主救命之恩。此人阴谋杀害陇西帮的李均,此时总算是伏法了。” 吕罗汉道:“荒土盟弟子一向以侠义为本,不想竟出了这等歹人,真是我盟中之耻。” 正说着,前面又过来一队人马。走得近了,方见为首的正是陇西帮帮主李灵。 那李灵翻身下马,还未来得及与吕罗汉打照面,便一把抱住檀羽,道:“贤侄,看到你没事我总算放心了。适才听破羌说放走了贼首,我还恼他呢。是我那日大意,致你受此大难,是我的罪过啊。” 檀羽忙道:“世伯何出此言,小侄命硬,不妨的。” 两人又客套了几句,檀羽忽见来的人群中竟有李季奴,连忙上前问道:“阿嫂你没事了?” 李季奴见到檀羽,深深的一个万福:“奴家和幼子拜谢贤弟救命之恩。” 檀羽忙将她扶起,道:“阿嫂何须如此,我什么也没做啊。倒是你,是如何逃出那乱军之中的。” 李季奴道:“是耿香主救了奴家。” 檀羽大惑不解:“耿香主?” 李灵笑着解释道:“说起来这事还多亏了贤侄你临走时那番话。” 檀羽这才想起自己离开陇西帮时,曾对李灵说起自己对陇西帮众香主的看法。 李灵续道:“按照贤侄当时的说法,我重又进去探视他们,那仇不问果如贤侄所言,中毒已深、难以救药,我已废去他的武功,另行关押。所幸的是,耿玄倒是中毒不深,经我开解,得已恢复心智,看来心蛊之毒还是可以自解的,并不一定需要什么解药。后来我把这事和德正一说,德正的幕僚李真奴立刻就想出了将计就计的法子,让耿玄回到北海帮。一来可以恃机离间敌军,二来也可以充当内应。昨夜听郑羲说他内室遇险,我立时就命人告知耿玄想办法救人。谁知适才乱军之中,虽救出了季奴,却让贤侄落在了小蠕手中。” 檀羽道:“原来如此。耿香主如今何在?” 李季奴道:“耿香主说自己罪孽深重,已决意云游四方,不再介入红尘。临走时,他让奴家告诉贤弟,感谢你那日在闭关室中的当头棒喝,让他想明白很多道理。” 这边大家说得开心,李灵这才过去和那吕罗汉抱拳见礼:“吕盟主,何时驾临平棘的?破羌说前方已伏下奇兵,我道是谁呢,竟是你这盟主亲自出马。德正的面子可不小啊。” 吕罗汉也抱拳笑道:“李帮主一向可好?半月前,李狂儒骑快马到总舵,带来了德正兄的口信,言道有几个荒土盟弟子结成什么北海帮,欲在平棘作乱,请我出山收降。德正请孝伯亲自来送信,我知道他是希望此事按江湖规矩处理,所以我才让孝伯先行一步,告诉德正我在此处等那几个不肖弟子。实不相瞒,南方也有几个弟子在闹事,老夫最近可跑了不少地方。” 李灵道:“噢?那南方情况怎样了?” 吕罗汉道:“跟这里差不多,除几个逃往南朝的残余,其他人都伏诛了。” 李灵道:“既然诸事已了,这就请吕兄前往平棘城,小弟作东,我们喝他三天三夜,不醉无归。” 吕罗汉大笑道:“只要有酒处,某向来不会推辞。” 他们抬脚欲走,檀羽忽道:“世伯,小侄这些日子落难,多亏在附近一户农家中休养。昨日兵祸一至,便与他们失散了。小侄想去看看他们是否已经没事。” 李灵便回头叫李璨道:“好生保护贤侄,万不可再出丝毫意外。” 李璨道:“帮主放心,要是少了根毫毛,属下就拎自己的脑袋来见您。” 檀羽于是告别众人,与李璨问明道路,便往兰英家去。谁知刚到村口,见到的却是一片废墟,村子竟已被夷为平地。 第19章 黄昏 郑羲道:“定襄,我们不是前两天才路过吗?难道他们想我了,又跑来找我们?”兰英被他一逗“扑哧”笑了出来。綦毋傻傻地道:“六兄,不是的。他们好像是来闹事的。”郑羲瞅了他一眼,道:“你这木头,再跟你待久些,我都不会开玩笑了。我没长耳朵,不知道他们来闹事啊。”綦毋瘪瘪嘴,不再说话。 檀羽道:“好啦,斗嘴也要分地方,赶紧走吧!”四人中檀羽其实年龄最小,但郑羲虽已为人父,却童心未泯,一副玩世不恭的态度。綦毋虽手艺出众,但头脑却略显简单。而兰英则对檀羽有天然的依赖。因此,这羸弱的檀羽隐隐就成了四人中的老大。 四人走出盛家,檀羽急道:“都怪六兄,在定襄的时候就想着找好吃的、喝花酒,不去关心民生疾苦。咱们赶紧跟去看看定襄的人过来做什么吧。”他心中着急着想要了解这整个乱局究竟是怎么一回事,所以连声抱怨起来。 不过,说起看热闹,郑羲倒最是热心,也就不去理檀羽那么不给面子。 四人又回到天师观。守门的道士大概也看热闹去了,观门口竟没一个人,四人便径直走到了正殿太极殿前。 此时殿前已围了不少人,估计附近的乡民也都来看热闹了。最前面一群沙门,为首的是一个满脸横肉的粗犷僧人,想必就是定襄永宁寺来的。在他们面前,有几只被拔光了毛的鸡正在抢吃地上的米粒。每只鸡的脖子上都挂着一张纸条,上写着“天师观道士”的字样。以横肉僧人为首的一群人便一面看着一面哄笑。 王慧龙忍不住指着那个满脸横肉的僧人喝道:“许穆之,上次你来闹事,说老子不是佛陀,我已引经据典和你考证清楚了。老子西出函谷,就是去身毒国传道的,佛陀就是老子的化身。今天你又想做什么?” 那许穆之一脸阴险的怪笑,然后语气嚣张地回道:“王夫子,比读书我是没你有学问,但贫僧今日来却不是来比读书的。” “那你想做什么?” “当然是为了那陆修静的什么合气之术而来。道士们也是化外之人,怎会做这种污秽不堪的勾当。我释门弟子对此不满已经有许多年头了。既然天师观这么有本事,那我们两派就要来比上一比。” “比就比,你说比什么?”许穆之刚说完,从太极殿中又走出一个黑袍道士来。 许穆之见到来人,便突然拍起手来,拍了几下方冷声笑道:“好好好,陆修静,你果然有种!既然如此,明日巳时,便在此地,你我两边各出三人,来三轮比试,胜两轮者即为赢家,如何?” 那陆修静一抖拂尘,哼道:“甚是公平。” 许穆之再次击掌道:“爽快!至于比试的内容,第一项比法术,谁的法术精深者胜出;第二项比道术,你我之间辩上一辩,看谁的道术更加高明;第三项比医术,找两个相同症状的病人,谁能医好谁就获胜,如何?” 他一说完,旁边就有人问道:“可是谁赢谁输,如何判断呢?” 许穆之听到他们说话,从人群中请出一位紫衣僧人来,说道:“这位跋陀罗尊者,来自佛陀的故乡天竺,中土法号觉贤。觉贤法师西秦时即来至中土,译经百余卷,是世人景仰的贤者。请他来做个公断,我想诸位当无异议吧?” 谁知陆修静道:“既然要找裁判之人,由你找的人岂能公允?”他看了看众人,又道:“也好,那就请这位王慧龙长者也一起来做判断。太原郡望王氏一族,唯这位长者德行为世人称道,请他做评判是再好也没有了。” 许穆之倒似有恃无恐一般:“很好,就请两位做评判便是。” 忽然,围观的人群中一人高声说道:“这比试真真有趣。两个评判岂不会各为其主、争执不下吗?不如就由区区在下来为诸位做个评判如何?” 许穆之道:“你是何人?” 众人纷纷去人群中寻找,却见一个书生打扮的十七八岁少年,手拿一只长箫,笑吟吟地站在人群中。听得许穆之问,他答道:“小生姓陶,河西人士。区区不才,当年也在佛前聆听过教诲,我佛如来宣扬之佛法,至今仍铭刻小生内心之中,令小生无时无刻不以之作为行为之准则……” 他还未说完,那觉贤抢道:“一派胡言!我佛如来是何时之人,你这小子休要在此出言不逊。” 那陶书生一脸无辜地道:“我佛如来不是长生于世的吗?觉贤法师这话的意思,难道是说如来已经死了?” “你!你!你!”觉贤被他气得竟不知该说什么。 陶书生则继续一副天真模样,道:“不瞒你说,我真见过我佛如来的呢。如来他老人家可慈祥了,不信你问我的书僮。” 众人纷纷去看他身后的书僮,一看之下,全场人都乐了。原来那书僮比陶书生还要矮一个头,面容白净,身形瘦小,背上负了一张古琴,比他身子还要长上一些,观其年纪,恐怕比陶书生还要小一二岁。 许穆之怒道:“这是哪里来的狂生,在此妖言惑众!” 谁知那书僮说道:“你凭什么说我家公子是狂生?”他说话秀声秀气,也平添了一分狡黠的味道。 许穆之似乎很生气,指着书僮大声喝道:“你们主仆一对,沆瀣一气,休要在此胡搅蛮缠,惹恼了贫僧,可别怪我动粗!” 书僮听他这恐吓之语,竟丝毫不觉胆怯,反而起了争强之心,朗声回道:“哼,你们不让公子当评判,那我们就和你比比,不就是法术、道术、医术吗?赢了你们两家,看还有何话说!” 那许穆之见书僮毫不给他面子,分明是要坏他的好事,便要当场发作。旁边的族老王慧龙忙劝道:“两位别再捣乱了,你们就算要比,这人数也不够啊,还是赶紧离开吧。” 谁知书僮似是打定主意要来搅局,向左右看了看,忽然就走到了檀羽面前,道:“这位公子,不知是否愿意来帮我们呢?” 第20章 耕读 檀羽没料到他会突然来问自己,还没反应过来,那书僮却凑到檀羽耳边小声道:“别犹豫啦,输了又不叫你赔钱,随便玩玩呗。” 檀羽“扑哧”一笑,心想:“这书僮有趣得紧。不过,就是你不来找,我也正要和这些人打打照面。那个许穆之一副嚣张模样,哪里是什么化外之人,分明就是地痞恶霸,这中原乱局的祸首,肯定有他的一份。至于那陆修静倡导的什么合气之术更是莫名其妙,两下都不是什么好人,正好与他们斗一斗。”于是口中道:“好啊,我来帮你们。” 书僮欢呼一声,便又回头,一双剑目看向许穆之,喝问道:“我们人齐了,怎么样,你敢和我们比吗?不敢就赶紧认怂,我们不会介意的。” 那许穆之早已怒不可遏,见书僮如此挑衅,便一声闷哼,道:“很好!在这河东地界,还没有谁敢这样与我说话,小子,我记住你了!明日巳时,仍在此地,永宁寺、天师观和这小子,各出三人,胜场多者即算胜者。”说罢,便又向书僮扫了一眼,方带永宁寺之人尽数离去。 这边兰英见人离去,慌忙上前对檀羽小声道:“这个许穆之看起来这么凶,出门的时候阿爹就说不要与人斗气争锋,咱们一来就起冲突,会不会出事情?” 檀羽捏一捏她的手,自信地道:“英姊放心,我自有分寸。”便走过去向那陶公子一礼:“在下檀羽,她是我未过门的内人,这二位是我的朋友。请教公子尊姓大名。” 陶公子见他过来,忙还礼道:“在下陶贞宝,他是我的书僮,名叫……” 没说完,书僮就抢道:“叫我兰儿吧。公子,我们还是先找个地方坐着,慢慢商量明日之事。” 檀羽见状,微作一笑,便道:“陶公子这位书僮真是聪明伶俐啊。英姊,要不我们和他们一道吧。” 兰英答应一声,众人就回到太原城中,找了一处酒家坐定。 这时,檀羽方将兰英的担心说出来:“那个许穆之有些难缠,我看你们两位也是文弱之身,这回惹了他,怕是要引来杀身之祸?” 陶贞宝尚未答话,兰儿倒先脸露不屑地道:“原来檀公子是个懦夫公子啊,早知道我就不找你帮忙了,唉。” 檀羽见他脸上调皮多于傲慢,也不多做解释,只是笑道:“反正找都找了,现在你翻悔也来不及喽。” 兰儿哂了一声,瘪一瘪嘴,生气不理他。 陶贞宝方解释道:“不瞒檀公子,其实我和兰儿就是跟着那许穆之一行来到这里的。我们前几天从定襄路过,听说他们要来找太原天师观的麻烦。那天师观是南朝的道派,兰儿的家人是被南朝皇帝所害,故而想到要来这里捣乱。” 檀羽唏嘘道:“原来兰儿与在下,倒有相似的身世,难怪刚才觉得与他似曾相识。” 兰儿听檀羽这般说,却不询问究竟,反道:“懦夫公子,明天的比试我们要赶紧分一下工?” 檀羽回头见他脸上有取笑之意,便也笑道:“都说了我是懦夫,那你就直接定呗,你不是说随便玩玩嘛。” 兰儿道:“有两位公子在,随便玩玩也够胜他们了。要不公子比第一轮,懦夫公子比第二轮,我比第三轮吧。” 陶贞宝道:“第一轮比法术,可我会啥呢?”檀羽道:“那他们会啥?手劈大树?刀山火海?”郑羲道:“这种江湖把戏我见得多了,我们应该能拆穿。”陶贞宝道:“难道我随便吹段箫就行了?好吧。”众人都莞尔一笑。 檀羽道:“那我呢?道家的学问我也是很浅陋的。” 兰儿白了他一眼:“果然是懦夫。” 檀羽被他一抢白,竟不知道该说什么了,于是反问道:“那你的医术也肯定没问题啰?” 兰儿犹豫了一下,道:“小时候看过村里的兽医给牛治病,算不算?”众人一齐厥倒。 兰儿又道:“我刚才是这样想的,既然公子第一轮十拿九稳了,第二轮懦夫公子又是铁板钉钉,那第三轮我就不用比了嘛。” 檀羽恍然大悟,原来他刚才那样分配,倒有他自己的深意,取笑道:“人家说你是刁仆,还真没说错啊。”引得众人又是一阵哄笑。 又聊了一会,兰儿忽道:“懦夫公子,你们那驾马车又大又结实,坐里面应该很舒服吧?”檀羽笑道:“你想试试吗?要不叫阿文带你去城外转转不就行了。”兰儿拍手称好,便缠着綦毋出去兜风了。 这边檀羽道:“陶公子,你这个书僮着实有趣。”陶贞宝微微一笑道:“兰儿与我从小一起长大,虽名为主仆,但其实比亲兄弟还要更近的。” 于是当晚,众人便在客栈中住下。 刚过掌灯时分,檀羽和兰英两个早早进了房。兰英点起一盏烛火来,坐到檀羽身边。檀羽便轻轻搂住她的腰,让她靠住自己,两人呼吸相对,不自觉地就亲昵了好一阵。 这时,兰英方小声问道:“羽弟,今天遇到这么多事,这个就是光子说的中原乱局了吧?” 檀羽道:“太原郡地近首都平城,乃是大魏的河东腹地。可是,在这样的天子脚下,流行的竟是南天师道,这不是很怪的事吗?世人皆知,北朝和南朝是死敌,有我没你。虽然近些年双方没有直接冲突,可剑拔弩张之势却丝毫未减。可见,要调查中原乱局,就非得从这两派的争斗着手,这也是我同意和兰儿他们一起参加比试的原因。” 兰英点点头:“说起来,那个陶公子和兰儿真有意思。不知怎么的,我总觉得跟他们好像似曾相识。”檀羽诧道:“我也有这种感觉呢,真是奇怪。可到底是哪里见过他们,我又实在想不起来。” 两人想来想去,却又总是没有什么记忆,只好作罢。 次日一早用过早饭,一行人便到了天师观。两派比试的消息早已不胫而走,前来看热闹的乡民围成了山。 此时大殿门口已放了三张茵席,除了王慧龙和觉贤外,中间还留了一个位子,听乡民说郡守也突然想来凑热闹,那位子就是给他留的。天师观的道士与永宁寺的僧人,分列左右两旁,一边皂衣方冠、一边光头粗布,倒也泾渭分明。陶贞宝则率着大家站到了下首静候。 檀羽心里狐疑:“这么个小小的比试,怎么倒惊动了太守?” 不多时,便听得郡守杨烈到了,众人纷纷恭首见礼。 杨烈径直走到主位上坐定,一副市侩的模样,道:“郡中也有些日子没有聚这么多人。今日天师观与永宁寺来一场这样的比试,可以很好地丰富本郡的民间活动嘛。很好,以后这样的形式要多多提倡。” 待众人就位,王慧龙便朗声道:“比试开始,第一轮比法术,请三方各派出一人。”三方阵中便各自走出一人来。王慧龙道:“那么谁先开始呢?” 场中三人互相看了看,陶贞宝忽举起手来,说道:“既然大家都这么客气,那在下便先来献丑了。” 他说罢,便拿起手中箫,幽幽地吹奏起来。 那乐声一开始静谧而深邃,似乎一望无际,偶尔有几声清脆的鸟鸣。那悠扬,把人带到了皎洁的明月下、浩瀚的沙海之上。这时,风起来了,吹得人心旷神怡,那风中有一丝黄沙的苦涩。风越来越大,眼前的景象开始迅速变换,沉静的沙漠突然起了沙浪,天空开始变得灰暗。沙尘暴就要来了。于是人开始摇晃,脚下已经有些站不住了,一声呼啸的龙卷风过来,听得人耳中嗡嗡作响。又一声,沉沉地撞击着脸颊和身躯,全身被裹入了沙海。“嘭!”头上如一道闷雷震响,打得浑身酥麻…… “停!”一声怒喝中止了乐声,太守杨烈道:“这什么破曲子!听得人头皮发麻。赶紧下一个。”他一说完,下面一阵骚动,围观人群中有人一起大骂曲子太差,有人则吓得惊声尖叫,一时间吵嚷不停。 檀羽也定了定神,发现兰英正紧紧地抓着自己,回头看了她一眼。兰英还在后怕着,问道:“羽弟,这是什么曲子啊,让人惊心动魄的?”檀羽摇摇头道:“我对曲子了解不多,不知道古曲中竟还有这样一首激扬澎湃的。” “这叫《关山月》。”旁边兰儿说道。 第21章 合气 首先是到平棘城与郑羲会合。郑羲是个常出门的人,送别的场面自然远不及檀羽三人。听完李季奴的几句唠叨,制止了郑懿要跟着去的要求,再亲一下刚满周岁的小儿郑道昭,郑羲便与檀羽三人一辆行屋,顺着官道,向西北而行。 北朝定都平城,从赵郡出发要翻越太行。檀羽因身患咳喘之病,本就身体羸弱,经不起舟车劳顿,加之此时秋去冬来,正是物候干燥、西风肃杀时节;肺属金,肺上有疾之人在此时最受煎熬。如此双重难关,檀羽支撑不住,竟病倒了。 郑羲知道檀羽患病难受,也是驾着车慢慢地走,顺带沿途还可欣赏风景。檀羽可没那雅兴了,此时只能躺在兰英身上喘大气。还好檀羽这病也非第一次染上,以前每年都会来那么几次,兰英也有了经验,一面喂他吃些清痰润肺的食物,一面便在他耳边说说话、唱唱歌。檀羽有她这般悉心照料,虽身体难受,起码有了熬过去的力量。 綦毋坐在一旁,看着他二人,心中说不出的羡慕,说道:“我要是能娶一个像英姊这样的妇人,该多好啊。”外面郑羲打趣他道:“要我给你介绍一个不?”綦毋道:“不要,六兄尽诓我。” 兰英笑道:“眭夫子都说了,阿文是一脸的福相,以后一定能娶一个天底下最好最好的女子。”綦毋信以为真:“真的吗?”檀羽却一边喘着粗气,一边说道:“咳咳……最好最好的女孩……那不就是……英姊吗?”兰英笑着捋了捋他的头发:“好啦,都喘成这样了还说个不停。我也只有羽弟你一个人觉得好,可阿文要娶的,却一定是天底下所有人都觉得好的。”檀羽道:“所有人觉得好……咳,那又怎么样……只有自己觉得好了,那……那才是真的好。” 他一面说着,一面伸手过去捏了捏兰英的手。这双虽只十七岁的小手,却比一般的富家闺女多了几分沧桑。 四人一路行,一路玩耍,走了三四个月,从立冬走到开春,竟才走了三分之二的路程。这一日,四人来到太原郡,一打听,这里有一座著名的天师观。 此时春暖花开,檀羽的病已见好转,听得这地名,忽道:“听眭夫子说,静轮宫的掌门寇谦之,经司徒崔浩保荐,成了皇帝的亲信,他的天师道也在这北地盛行起来。这个天师观,听名字就知应与这天师道有关。不如我们去寻访一番,看看这天师道究竟是个什么样的道门?”郑羲自然是大赞一声好。于是问明道路,奔那天师观去。 太原三面环山,城池建在河谷平原上。一路行来,放眼平川,那天师观就建在这一片平地处。刚到宫门口,有执事的乾道迎上来,仔细看了一下四人,问道:“几位来此何干?”郑羲道:“你这小道真奇怪,来这道观,不是来烧香的,难道还是来打架的?”那乾道却皱着眉:“来烧香怎会是三男一女?很抱歉,今日观中有事,不便接待,请明日再来吧。” 四人满怀兴致前来,不想吃了个闭门羹,心里窝火,却只好悻悻地往回走。刚走没多远,却见路边一个老者,在使劲地摇头叹气。 郑羲走过去问道:“老丈,您也是被这天师观挡在外面的吗?这观中到底有什么事,不让人进去?”那老者边叹气边道:“唉,能有什么好事?一帮狗男女,在搞合气大会。”郑羲奇道:“什么叫‘合气大会’啊?”老者道:“你想知道?我带你进去看。”郑羲更是奇怪了:“您能带我们进去?那太好了。”老者也不发笑,只道了声“跟我来”,便带着四人绕到了天师观的侧面。 这天师观占地面积不小,只是四面围墙年久失修,已有些残破。老者带着四人从一处倒塌的围墙钻了进去,来到一处高台之上。老者指了指台下的一处大殿:“就在那儿,你们自己看吧。” 四人便顺着他手指方向看过去。刚看了一眼,兰英便忽然尖叫了一声,赶紧用手蒙住眼睛,綦毋也是脸刷地红了,檀羽则在心里道:“男女合气之术啊!” 原来透过那大殿的门窗,只见殿中竟有几百对男女在行媾和之事。 郑羲啧啧道:“郑某也算是见过世面的,这阵仗还真是头一回见。”那边老者早已是长吁短叹,连声道:“世风日下,世风日下啊。我这老骨头还是赶紧下黄泉吧,活在这世上还有什么意思。” 檀羽问道:“老丈,这都是观中的道士吗?” 老者道:“有的是观中的,也有普通信众。这天师观的陆修静道长,原本是个得道的真人,那时在我们太原郡,有许多他的信徒。多年前,陆道长出外云游,隔了许多年才回来,回来之后就性情大变,开始提倡什么合气之术,说要回归自然、回归本原。” 檀羽道:“回归自然,听起来并没有什么错啊?道法自然嘛。” 老者摇摇头道:“要是表面上听起来都不对,谁还信他。他所谓的回归自然,就是要像动物那样生活,抛开羞耻心,遇事先讲一个‘忍’字。比如,对于这男女情事,他说很多动物都有固定的发情期,而且从不对媾和之事害羞,人也应该如此。所以他才定下这样一个合气大会,让这么多人在同一时间干这不堪之事。” 檀羽奇道:“这么奇怪的思想?我记得静轮宫掌门寇谦之道长,一向是反对男女合气的呀?” 老者道:“非也非也。天师观虽以‘天师’为名,却并非北天师道,而是南天师道。南天师道盛行于南朝,据说这个合气之术就是南天师道的掌教、七大族宗之一的太原王氏宗老王玄谟所创。” 檀羽心想:“听说前几年北朝皇帝下旨“齐整人伦、分明姓族”,定下了七宗五姓,其中就有太原王氏。在这七大郡望中,又选了七位宗老代表七望,想来这王玄谟就是其中之一。看来,自己匡正中原乱局的任务,就要从这天师观的合气之术开始了。” 他正想着,一旁兰英问道:“如此有伤风化之事,郡守咋不来管管?”老者道:“别提了,太守说,人家关着门干事,他如何管得了。” 他刚说完,台下忽然走上来几个人,为首一人说道:“田老丈,你是不是疯了,把几个外乡人找来做什么,还嫌丢人不够吗?” 檀羽忙上前拱手一礼道:“这位先生贵姓?小生檀羽,我们四人虽是过路,但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太原郡出了这等奇事,又岂是纸能包得住火的。” 田老丈介绍道:“这位王慧龙,是本郡的长者,曾做过荥阳太守。” 王慧龙拱手还礼道:“客所言非虚,乡中出了这等丑陋事,本不应包庇,只不过此事牵连甚巨,已不是世俗礼法这般简单。故此才会加倍的谨慎小心。”檀羽道:“听长者之言,似乎别有深虑。”王慧龙道:“四位不妨随我来。”四人便跟着王慧龙从那破墙穿出,綦毋过去将“行屋”赶过来,一众人便由王慧龙领头,来到附近一户农家中。 刚进院门,一个半老的农夫过来跪倒在王慧龙面前,哭丧着道:“族老,救救我儿子吧。”王慧龙忙将他扶起,安慰道:“别着急,王显医师很快就来。”檀羽忙问道:“这是怎么回事?”王慧龙道:“盛家子女,都是陆修静的信徒。前些时,他的子女都病了,找了几个乡医,吃了几十剂汤药,病情不但没有好转,反而日益加重。医师们都说从没见过这怪病。不光他们家,附近许多人都患了这种病。太原这些年无灾无难的,为何会突然流行起瘟疫来。这定与那陆修静的倒行逆施有关。” 檀羽沉吟片刻,道:“那长者适才说的王显医师是……”王慧龙道:“客从远来,或许不知。这王显医师是阳平人,医术精湛,四里八乡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在当今四大医家中人称‘医宗’。我前几天派人去请,谁知近日病患颇多,所以耽搁了。” 檀羽点点头。王慧龙道:“咱们进去看看病患吧。”众人走进房门,只见两男一女躺在床上,满脸的红疮,三人都在不停地抓挠。 王慧龙转身问盛家人:“不是让你用菖蒲水给他们擦吗?”家人道:“擦过了,根本不起效果。”说着,他转身对病患道:“让你们去学那些污秽不堪的东西,活该受罪!”这家人适才还在跪求,现在又说这话,急切的心情可见一斑。 谁知一个儿子却向他顶嘴道:“什么叫污秽不堪,像你那样每天赶牛下地就好了吗?”家人闻言又气又急。正要发火,门外突然进来一人向王慧龙禀告:“不好了,定襄永宁寺的人到天师观闹事来了。” 王慧龙带着一群人火速离去。 第22章 书僮 郑羲道:“定襄,我们不是前两天才路过吗?难道他们想我了,又跑来找我们?”兰英被他一逗“扑哧”笑了出来。綦毋傻傻地道:“六兄,不是的。他们好像是来闹事的。”郑羲瞅了他一眼,道:“你这木头,再跟你待久些,我都不会开玩笑了。我没长耳朵,不知道他们来闹事啊。”綦毋瘪瘪嘴,不再说话。 檀羽道:“好啦,斗嘴也要分地方,赶紧走吧!”四人中檀羽其实年龄最小,但郑羲虽已为人父,却童心未泯,一副玩世不恭的态度。綦毋虽手艺出众,但头脑却略显简单。而兰英则对檀羽有天然的依赖。因此,这羸弱的檀羽隐隐就成了四人中的老大。 四人走出盛家,檀羽急道:“都怪六兄,在定襄的时候就想着找好吃的、喝花酒,不去关心民生疾苦。咱们赶紧跟去看看定襄的人过来做什么吧。”他心中着急着想要了解这整个乱局究竟是怎么一回事,所以连声抱怨起来。 不过,说起看热闹,郑羲倒最是热心,也就不去理檀羽那么不给面子。 四人又回到天师观。守门的道士大概也看热闹去了,观门口竟没一个人,四人便径直走到了正殿太极殿前。 此时殿前已围了不少人,估计附近的乡民也都来看热闹了。最前面一群沙门,为首的是一个满脸横肉的粗犷僧人,想必就是定襄永宁寺来的。在他们面前,有几只被拔光了毛的鸡正在抢吃地上的米粒。每只鸡的脖子上都挂着一张纸条,上写着“天师观道士”的字样。以横肉僧人为首的一群人便一面看着一面哄笑。 王慧龙忍不住指着那个满脸横肉的僧人喝道:“许穆之,上次你来闹事,说老子不是佛陀,我已引经据典和你考证清楚了。老子西出函谷,就是去身毒国传道的,佛陀就是老子的化身。今天你又想做什么?” 那许穆之一脸阴险的怪笑,然后语气嚣张地回道:“王夫子,比读书我是没你有学问,但贫僧今日来却不是来比读书的。” “那你想做什么?” “当然是为了那陆修静的什么合气之术而来。道士们也是化外之人,怎会做这种污秽不堪的勾当。我释门弟子对此不满已经有许多年头了。既然天师观这么有本事,那我们两派就要来比上一比。” “比就比,你说比什么?”许穆之刚说完,从太极殿中又走出一个黑袍道士来。 许穆之见到来人,便突然拍起手来,拍了几下方冷声笑道:“好好好,陆修静,你果然有种!既然如此,明日巳时,便在此地,你我两边各出三人,来三轮比试,胜两轮者即为赢家,如何?” 那陆修静一抖拂尘,哼道:“甚是公平。” 许穆之再次击掌道:“爽快!至于比试的内容,第一项比法术,谁的法术精深者胜出;第二项比道术,你我之间辩上一辩,看谁的道术更加高明;第三项比医术,找两个相同症状的病人,谁能医好谁就获胜,如何?” 他一说完,旁边就有人问道:“可是谁赢谁输,如何判断呢?” 许穆之听到他们说话,从人群中请出一位紫衣僧人来,说道:“这位跋陀罗尊者,来自佛陀的故乡天竺,中土法号觉贤。觉贤法师西秦时即来至中土,译经百余卷,是世人景仰的贤者。请他来做个公断,我想诸位当无异议吧?” 谁知陆修静道:“既然要找裁判之人,由你找的人岂能公允?”他看了看众人,又道:“也好,那就请这位王慧龙长者也一起来做判断。太原郡望王氏一族,唯这位长者德行为世人称道,请他做评判是再好也没有了。” 许穆之倒似有恃无恐一般:“很好,就请两位做评判便是。” 忽然,围观的人群中一人高声说道:“这比试真真有趣。两个评判岂不会各为其主、争执不下吗?不如就由区区在下来为诸位做个评判如何?” 许穆之道:“你是何人?” 众人纷纷去人群中寻找,却见一个书生打扮的十七八岁少年,手拿一只长箫,笑吟吟地站在人群中。听得许穆之问,他答道:“小生姓陶,河西人士。区区不才,当年也在佛前聆听过教诲,我佛如来宣扬之佛法,至今仍铭刻小生内心之中,令小生无时无刻不以之作为行为之准则……” 他还未说完,那觉贤抢道:“一派胡言!我佛如来是何时之人,你这小子休要在此出言不逊。” 那陶书生一脸无辜地道:“我佛如来不是长生于世的吗?觉贤法师这话的意思,难道是说如来已经死了?” “你!你!你!”觉贤被他气得竟不知该说什么。 陶书生则继续一副天真模样,道:“不瞒你说,我真见过我佛如来的呢。如来他老人家可慈祥了,不信你问我的书僮。” 众人纷纷去看他身后的书僮,一看之下,全场人都乐了。原来那书僮比陶书生还要矮一个头,面容白净,身形瘦小,背上负了一张古琴,比他身子还要长上一些,观其年纪,恐怕比陶书生还要小一二岁。 许穆之怒道:“这是哪里来的狂生,在此妖言惑众!” 谁知那书僮说道:“你凭什么说我家公子是狂生?”他说话秀声秀气,也平添了一分狡黠的味道。 许穆之似乎很生气,指着书僮大声喝道:“你们主仆一对,沆瀣一气,休要在此胡搅蛮缠,惹恼了贫僧,可别怪我动粗!” 书僮听他这恐吓之语,竟丝毫不觉胆怯,反而起了争强之心,朗声回道:“哼,你们不让公子当评判,那我们就和你比比,不就是法术、道术、医术吗?赢了你们两家,看还有何话说!” 那许穆之见书僮毫不给他面子,分明是要坏他的好事,便要当场发作。旁边的族老王慧龙忙劝道:“两位别再捣乱了,你们就算要比,这人数也不够啊,还是赶紧离开吧。” 谁知书僮似是打定主意要来搅局,向左右看了看,忽然就走到了檀羽面前,道:“这位公子,不知是否愿意来帮我们呢?” 第23章 比试 不多时,便有永宁寺的僧人抬了三名病患到场中。杨烈与王慧龙、觉贤一起去看了一下病患,确认三人症状一致,然后回到主位。王慧龙道:“请派第三人出场比试。” 兰儿正要走过去,郑羲忽道:“不行就直接认输噢。”兰儿回过头来调皮一笑,道:“放心,我已经想出了一个必胜的法子。”说罢便走到了场中间。 三方各自一人出场,分别站到了三个病患身前。 王慧龙正要宣布开始,兰儿忽道:“等一下,我有话说。” 王慧龙道:“有话请讲。” 兰儿指着永宁寺僧人说道:“病患是他们找的,万一他们已经提前让人诊断过了怎么办?” “这……” “所以我们三个人应该交换病患来治疗才对。” 王慧龙点点头道:“有道理,那就请三位交换一下吧。” 下面綦毋悄声问檀羽:“兰儿傻啊,连我都想得到,这三个病患病症一样,如果永宁寺提前看过了,那换人治疗有什么用呢?”檀羽摇头道:“你这阿文,兰儿可比你聪明多了,或许他已经想出什么妙计了呢,别着急啊。”綦毋想想也是,便即住口。 那三名病患都是中年人,被放到了地上平躺着,远远地看去,三人都是面红如枣,大汗涟涟,下腹微有肿胀,也不知都生了什么病。 这时,天师观道士在自己面前的病患身边走了几圈,口中像是念了几句咒语,然后便跪下来,在那病患的全身拍打起来。 后面的围观民众见状,便有人小声说道:“这位道长号称张神手,不管什么病,只要经他这巴掌一拍,立刻就好了。上次我就是患了一种怪病,全身疼痛难当,被这张神手这么拍了几下,登时神清气爽,病也全好了,你说神不神?” 他们正议论着,那边永宁寺僧人却从怀中掏出两个大的手套戴上,将双手在病患身体周围凌空划动,五指就像抓东西似的,把“病邪”从病患身上“抓”出来,再重重地扔到地上,如此反复施为。 后面人众中便有人介绍道:“这个法师的一双手也是厉害无比。他号称五指擒魔,只要他这五根指头一伸,再顽固的病魔也会被他抓将起来,扔到地底深处的。不知道这两位哪位更厉害些。咦,那小子要做什么?” 众人回头去看,原来兰儿竟将自己的绑腿取下来,用一块大布绑到了手上,也学起了那五指擒魔的模样,在病患身周有模有样地来回比划着。他身形较小,那病患体形偏胖,他只能跳来跳去地比划,动作十分有趣,引得周遭围观之人无不捧腹。 檀羽一边笑他一边说道:“兰儿真是有趣,原来他说的必胜法就是学人家的模样啊。”兰英小声道:“可万一人家的确有什么巫术,他这一下子也学不会啊?”檀羽道:“巫医分家已有几百年了,我觉得应该不是巫术?恐怕是有什么障眼法没让人看到,也不知兰儿能不能发现。” 他们正说着,那边张神手身前的病患被拍打之下,本就通红的脸颊竟变作了乌紫色,病患似是忍不住痛苦,开始呻吟起来。不多时,竟由呻吟变作了大叫。那张神手见状,却不停手,反而拍得更加用劲,似乎要加大功力一般。病患大叫了一会儿,嘴唇也开始变黑,突然一声惨嚎之后,晕了过去。张神手被吓住了,停住手不知道该如何继续。 旁边的五指擒魔与兰儿却是另一番景象。五指擒魔凌空“抓”了半天的病魔,病患却似乎没什么变化。 兰儿却不同,他一面学着五指擒魔的动作,一面观察病患的变化,只见那病患脸上的红霞慢慢地褪去,肿胀的小腹也有消退。兰儿脸上笑意立现,越发地卖力去“抓”那身上的“病魔”。 又过了些许时候,兰儿身前的病患慢慢地睁开了眼,身上的痛楚似乎轻了许多,也有了精神,缓缓地开口说道:“多谢神医施救之恩。我感觉轻松多了。” 兰儿听他说话,高兴地转过身去,向王慧龙道:“怎么样,我赢了?”王慧龙站起来看了看他医治的病患,道:“不错,这位公子的医术果然高人一等,就这么比划几下,就把一个病入膏肓的患者救活过来,厉害厉害。依老夫看,这第三回合的确是几位公子胜了,不知太守和觉贤法师意下如何?” 那杨烈和觉贤似还想说什么,然而事实摆在眼前,他们却也无可奈何。 兰儿见状,欢呼一声,跑到檀羽面前,颇为得意地道:“懦夫公子,怎么样,我厉害不?” 檀羽笑道:“厉害,亏你想出这样的必胜法,你是怎么想到的啊?” 兰儿笑道:“是你教我的呀。” “我教你的?” “是啊,刚才你和那个永宁寺僧人舌战时,不就一直在重复他的话吗?我想既然你这样都可以赢,那我也就照着那五指擒魔的动作学呗。” 檀羽愕道:“你这话到底是夸我,还是贬我呢。” 兰儿“格格”笑道:“当然是夸你啦,你虽然胆小,可比我家公子聪明多了。” 旁边的郑羲见他二人一问一答,甚是默契,便打趣陶贞宝道:“陶公子这个书僮怎么好像和我小弟还要更亲近些嘛,嘿嘿,陶公子干脆把这书僮让给我小弟算了。”陶贞宝脸一红,尴尬地道:“兰儿天性如此,兄别介意。” 兰英忽道:“奇怪!为什么兰儿反而治好了,那五指擒魔却未能建功?”众人回头一看,那五指擒魔果然还在那里“施法”,却不见病患有什么好转,不禁都好奇起来。兰儿摇摇头道:“呃,难道我的运道比较好?”他说着看了看自己的双手。 “胡闹,真是胡闹!”从人群中传来一人怒骂之声,只见前日那个田老丈带着一个医师模样的人走进场中。 田老丈对王慧龙道:“王显医师来了!”王慧龙连忙起身相迎。 谁知王显并不看他,只是蹲下去看第一名病患。他手在那病患腕上一搭,随即长叹一声,道:“唉,造孽啊!” 兰儿也跑到那病患面前,仔细端详了一阵,方问道:“医师,他怎么了?”王显起身看了他一眼:“你看不出来?”兰儿有些莫名其妙:“我哪里看得出来啊?” 王显又叹了口气:“为了一时意气,拿医术当比试的工具,视病患的生命为儿戏,你这草菅人命的畜生!” 兰儿闻言大惊:“他死了?” 王显“哼”了一声:“救不活了。” 兰儿又看了一眼那病患,一急之下,竟流下泪来,转身便冲出了人群。 第24章 意念 陶贞宝见兰儿跑掉,连忙去追。这边众人听说病患救不活了,也是惊慌不已。病患的家属听到王显的话,便即跑过来哭跪在地,向王显求情请他医治。 王显不停地摇头道:“阳火在中,久不能出,本已命在旦夕。如若即时投以发散之药,令肌肤通畅,汗流如注,或尚可治。谁知适才却被全身拍打,激荡其体内阳热在经脉中四处乱撞,如今诸脉俱损,已无可治之法了。” 病患家属哭天抢地地跑到张神手面前,喊道:“你这个骗子!”谁知那张神手道:“我的医术是信则灵。你们这些人不相信我们天师道,如何能治得好?” 这时许穆之冲上前来道:“你这道人此言太过了吧?据我所知,就在这太原境内,就有你们天师观的许多信徒,现正身患怪病,你们治不好,才请那王医师来。我这话没说错吧?” 张神手被他一抢白,脸色尴尬,一时语塞。 许穆之一脸怒气无处发泄的样子,见张神手没话说,当即喝道:“既然治不好病,那就赶紧把牌子拆了,从此归隐山林,休要在这土地上诓骗信众!” 张神手无奈,只能回头去看陆修静。陆修静脸色铁青,却哪肯轻易认输,只得道:“不错,本观今天输了比试,无话可说。然而胜者是那位公子,也不关你许穆之的事。既然没输给你们,你也休要在此撒泼,请回吧!” 许穆之没想到他会突然下狠话,然而己方虽然多胜了一场,毕竟不是最后赢家,此地又是太原,也不能直接用强。他只好“哼”了一声,道:“那就告辞了!陆道长,咱们后会有期。”说罢转身就走。 刚走没多远,病患家属忽然跑过去拉住他的后襟道:“那我家的怎么办?” 许穆之手一抖,命几个手下道:“赶紧抬回去,别在这儿丢脸了!”便有几个僧人去抬了三个病患匆匆离开。 那许穆之见人离开,方转头看向檀羽。那眼神,充满了戾气,分明是已将檀羽当成破坏他大计的仇人。若非此地是太原,他就恐怕要当场发作了。 可檀羽却并不以为意,只是微微一笑,对许穆之做了个请便的姿势。 许穆之见状,便从他满是横肉的脸上拉扯出一丝不悦,意思是:“小子,咱们走着瞧。”方才转身离去。 等一群人走后,那边王慧龙慌忙走上来对王显道:“王医师远道而来,十分辛苦,我已和杨太守说了,就在他的衙中准备酒宴,专为医师接风洗尘。” 王显道:“山野村夫,就不麻烦了。我自找间客栈住下,明日看诊完就回。” 王慧龙道:“那怎么行?医师是贵客,岂能住客栈。来人,替医师拿包袱。”便有几个乡民过来拿了王显背后的包袱和诊疗箱。王显无奈,只好应允。 檀羽身后,兰英见王显要走,忙叫檀羽:“羽弟,这位王医师医术精湛,我们也去求他一副方子吧?” 檀羽此次来河东的目的之一,正是求医医治他的咳喘病。他自己还没反应过来,兰英却一直为他念着这事。此时,檀羽听到提醒,便跑过去在王显身后一揖,道:“小人檀羽,想请王医师为小人看诊,请医师留步啊。” 那王显闻言,立时停下步来,回头端详檀羽一阵,问道:“你是本乡人吗?我观你面色发黄,似是不足之症?” 檀羽拱手道:“小人赵郡人氏,因幼时肺脉曾受内伤,以致咳喘难愈。” 王显点点头,伸手请檀羽坐下,两人就这样席地坐在了当场。王显三指伸出,在檀羽腕上一搭,就在这地上看起诊来。 他闭目号了一阵脉,方睁开眼来,道:“观公子脉象,浮而数,乃是体内虚阳无主之故。像是曾被某种阴阳不调的内劲打中,没有拔除干净,以致其在体内游走。” 身后兰英听他说得如此确切,喜不自胜,连声道:“先生真是神医啊!羽弟当初是被陇西帮弟子击中,险些丧命。” 王显捻了捻胡须,道:“既是虚阳在内,无所依附,必以发散之法医之。我写一个方子,你们拿去,每日早晚服下,夜里裹着被子睡,出几身汗病就好了。”说罢从自己药箱中拿出纸笔来,就在地上写下一个方子: 薄荷八分;荆芥一钱;紫苏二钱;麻黄五分; 石膏三钱;半夏一钱;滑石四分;桑白皮三钱。 写完便交给檀羽。 檀羽收下方子,连声称谢,又对郑羲道:“六兄,诊金你可要多给上一些。” 他们这一路上,一切盘缠花费,全着落在郑羲身上。这厮家中豪富,自然不吝惜这些许钱资,便从身边摸出一串铜钱付给王显。王显也不推辞,将钱收入怀中。 这一番动作,旁边的王慧龙已有些等不及了。待王显弄完,他忙过来催促。王显无奈,只得向檀羽告辞,随王慧龙去了。 檀羽等人求得良方、真可谓不虚此行,这才欢天喜地回到客栈。刚一到时,才发现陶、兰主仆亦在此处。 檀羽见兰儿已止了哭泣,过去柔声问道:“好些了吗?”兰儿轻轻地点点头。 檀羽笑道:“比试时出了意外,谁也没有料到。不曾想你一个男子汉竟流下泪来,让人颇感诧异啊。” 兰英在旁捏了捏他的手,小声道:“羽弟,你怎的比阿文还木啊?现在还说兰儿是男子。兰儿模样这么清秀,分明是个女子啊。” 檀羽又仔细端详兰儿,这才恍然大悟道:“噢!我道兰儿的手怎么这般柔软、神态这般忸怩,一会哭一会笑的,原来是女儿身啊!” 兰儿被他说得一阵娇羞,急道:“谁忸怩了?”说罢又逃出了门去。 綦毋见兰儿离开,则在一边着急:“你这说话太过了吧?”郑羲见他模样,哈哈大笑起来:“那你还不赶紧追出去安慰一下?”綦毋被他一笑,真的追了出去。 兰英则在檀羽耳边提醒:“羽弟真是的。兰儿才不过十六岁的小女,你这么大声地说她的手柔软,难怪她会害羞呢。” 檀羽连拍脑袋:“哎呀,我可真是蠢笨。也不知怎么的,和这兰儿好像刚一见面就很熟似的,所以逗笑也没个分寸。” 兰英道:“是啊,她唤你做‘懦夫公子’,你又这样说她,好像羽弟你还没和谁这般默契的呢,说不定你们真有不一般的渊源。” 旁边郑羲却在一旁不住地啧啧称赞:“这兰儿可真是个美人胚子啊。” 檀羽想了想兰儿的模样,若除去男子衣衫,还真是一个绝代的丽人。可他看郑羲似有言外之意,便问:“六兄你们是不是都看出来了?就我一个人蒙在鼓里。” 郑羲笑道:“那当然,你六兄我走遍江湖,这男扮女装之人见得多了,岂会认不出来?” 檀羽撇一撇嘴,又转头问陶贞宝:“兰儿怎么会女扮男装?” 一面说,他和兰英也坐了下来。这时才听陶贞宝说道:“檀兄,其实你我早就见过了,只是你不知道。”“哦?”“檀兄还记得六年前,在平棘得月楼有人提醒你有埋伏的事吗?” 檀羽惊道:“那人难道就是陶兄?” 陶贞宝笑道:“那时候,你在得月楼演示木人摔不碎,我和兰儿就在楼下观看。等那太守走后,我们悄悄跟过去,见他指示手下差役来跟踪你,这才现身提醒于你。” 檀羽恍然大悟道:“难怪适才比试时,兰儿脱口而出让我拿出赵郡时的气势,原来是他乡遇故人。一直以来,对当年在赵郡的救命恩人都是念之在心,只恨不知姓甚名谁,今天总算见了,陶兄一定要受我一拜。”说着便要起身拜谢,陶贞宝连忙阻止。 正此时,忽见兰儿和綦毋从门外跑进来,后面还跟了两个人,竟是适才比试时那个不治的病患家属。 兰儿跑到檀羽身后,对那两个家属道:“我已经很内疚了,求求你们别再跟着我了。” 一个病患家人道:“公子,我知道您有本事,您比划几下就治好了五叔,请您一定要为我阿爹治病啊。我们家穷,付不起诊金,以后我愿意为您做牛做马。” 兰儿急道:“阿姊,我刚才那几下都是瞎闹的。就算我会医术,也高不过那位王医师啊,既然他都没有办法,我又能如何。懦夫公子帮我说说话呀。” 檀羽感觉到她在身后紧紧地握着自己的衣衫,恳求之情甚切,只好站起身来,对那二人道:“两位先坐下来喝口茶,慢慢说好不好?”那二人是一老一少的一对母女,听了檀羽的话,方坐到桌前。 小女喝了口茶,怯怯地说道:“奴家姓高,小名乐安,我家是定襄的农户。前些时,阿爹信了永宁寺的佛法,做了在家居士,每日早晚都要做各种各样的修行法门,还要经常‘斋戒’、‘禁欲’。结果修了一段时间后,突然病倒了。开始我们以为是饿的,便煮了些豆子给他吃……” 她正说着,兰儿在后面小声道:“哦,难怪。”檀羽离她最近,却也没听真切,忙问:“兰儿,你说什么?”兰儿赔笑道:“没什么,只是曾听父辈说,豆子吃了容易肚胀,我看今天的病患都是小腹肿胀,所以才想到这个。” 谁知乐安点点头道:“是啊,医师也说,这是大便郁结所致,给开了个什么大柴胡汤。结果喝了几剂汤药都不起作用,我们这才想到去求许住持。许住持和我们说,太原的道长医术高明,一定能治好我爹的病,我们相信他,就来了这里,却不想……”她说着又哭起来,连带着她娘也跟着哭了。 兰儿听完,忿忿地道:“那个许穆之真是可恶之极!可惜我没本事,否则定要让他吃些苦头。哎呀,你们别哭了嘛,哭得我心里又难受了。懦夫公子,快想想办法呀。” 檀羽沉吟良久,方道:“我刚才去求王医师医病时,王医师分明是对病患非常的好,直接便与我席地诊治,可见绝不是见死不救的庸医。如果我猜得没错,王医师白天说出那话,只是因为一时没想出什么好的的医治之法,从精湛医道的方面,他也一定会趁今夜再苦思救治乃父之法。要不这样,你们趁明天王医师在郡中设馆时,再去求他一次,说不定到时他一把脉,这病就有治了呢。” 乐安母女听他劝解,知道也只好如此,便点头同意。于是檀羽便起身,将二人送出客栈。 檀羽又回头去看兰儿,笑道:“兰儿怎么谢我。”谁知兰儿却难得地陷入了沉思,半晌之后,突然问道:“檀公子,你说见死不救是不是很可恶?” 檀羽不知她为何这样问,奇道:“你怎么不叫我‘懦夫公子’了?” 兰儿却催促道:“快说嘛。” 檀羽想了想,方道:“我虽然不懂医术,可也读过一些古代名医的轶事。像前代的王叔和,诊病时一向待人以诚,遇到不信他的病患,他还主动给病人买药煎药,目的就是救病人一命。有这些大医在前,所以我才觉得,最大的医德,就应该不放过任何一个救助病患的机会。” 兰儿听他说话时,眼神陷入了迷离。直到檀羽说完,她也没反应过来。 檀羽有些惑然,去向兰英求助:“兰儿这是怎么了?”兰英想了想,道:“兰儿虽然行为乖张,可她本性善良,所以听说乐安之父没救了,才会流下泪来。也许是她觉得这些天所遇到的,全是不幸之事,才会有些惆怅吧?” 檀羽点头道:“唉,这倒是。前有太原郡的瘟疫,后有永宁寺的怪症,更兼佛道两家互相较劲,在这河东之地,我是一点都感觉不到当年初识英姊时村中的那份宁静与祥和。” 他们说话时,兰儿这才回过神来,对檀羽深情地道:“谢谢你檀公子,你的话让我想明白一些事。虽然在这里遭遇的都是不幸,可遇到了檀公子这样的人,那就是不幸中的大幸呢。兰英姊,檀公子为什么这么聪明呀?” 兰英听她这奇怪的一问,先是一愣,然后满脸幸福地看向檀羽,说道:“以前秃发长兄曾经评价羽弟具备国士之风,因为他有与生俱来的执拗。可在我看来,羽弟其实是个很简单的人,他本来只是想以耕读传家,做个纯朴的田舍郎。可是,时势弄人,却让他不得不选择聪明。兰儿小妹,以后如果有机会经常在一起,你一定会了解的。” “不得不选择聪明?”兰儿口中咂吧着她的话,似有所悟的样子,也向檀羽投去了异样的目光。 (按:笔者并非医生,小说中所列的各种药方,虽多出自历代医书,但其中颇多虚构的成分。读者切不可当真拿来做了药方,切切!) 第25章 舌战 永宁寺僧人抢先开言道:“人的意念的力量是无穷大的,只是我们并不知晓而已。为什么普通人的意念不能令铁棒弯曲,就是因为普通人的心中有太多的杂念,阻碍了你的意念的作用。只有当你纯净了你的心智,让意念之力完全作用到某一物上,这样才能发挥意念最大的功效。这就是为什么要清心寡欲的道理。” 这个永宁寺僧人一脸坚毅之相,说话时声音沉稳,一看即知是久经战阵之人。 那边厢,天师观道士听得他言,立即反唇相讥:“一派胡言!试问,如果清心寡欲的目的是为了令某一物发生改变,难道这样的想法本身就不算杂念吗?难道有这样想法的人,其心智就纯正无碍了吗?在我看来,所谓清心寡欲,其真实的目的在于回归人本原的状态。远古之时的人们,没有如今日一般的大千世界,他们的生活与野兽无异。但那时的人,其寿远较今人更长,其智远较今人更甚,究其原因,正是他们不受纷扰俗世的拖累,不受过眼云烟的障惑。故此,当今之人,也才应当回归本原,清心寡欲。” 永宁寺僧人却不慌不忙,只是继续沉声斥道:“如果我说的是‘一派胡言’,那你说的就应该是‘狗屁’吧。你说纯正心智是心有杂念,那如你这般有目的、有意识地去割除对大千世界的追求,就不是邪恶法门吗?如你这般一味的蛮干,不但得不到益寿延年,还恐怕为这物欲所累。上古之人之所以没有物欲,是因为他们没机会有。当今之人有机会、有条件而不去做,强行地割断物欲、矫正意念,不但无法得到预期,恐怕还会令心智紊乱,以致走火入魔。” 天师观道士被他这一抢白,脸急得通红,急道:“照你这般说,那我们也休谈什么清心寡欲了。这个大千世界是不能改变的真实存在。依你的说法,那我们就只有去迎合它,纵情声色犬马,过潇洒的生活。” 永宁寺僧人见他已然乱了阵脚,便哈哈大笑道:“难道你们天师观不是这样的吗?” 天师观道士被他一笑,顿时气急败坏:“男女正常房事,与纵欲没有关系!” 永宁寺僧人却继续用嘲讽道:“哦,你的意思,行房也是寡欲啰?”他一说完,永宁寺一干众僧也都笑起来。待众人笑毕,永宁寺僧人则补充道:“事实证明,合气之术这所谓的修炼法门,实际上都是给他们纵欲的借口。试问,禽兽难道没有欲望吗?所以学禽兽的做法也间接地学了它纵欲的本性。人与禽兽最大的不同正在于人有意念,人的意念能改变一切。真正的修行方法,就应该以强化意念为最高准则,这也是人区别与禽兽的地方。” 他一说完,围观群众纷纷叫好喝彩。天师观道士见败局已定,转头看向站在一旁的檀羽,问道:“你怎么不说话?任由他在此胡说八道。” 檀羽这才反应过来自己还一直在沉默之中。适才那两人唇枪舌剑,他也插不上嘴。虽然他小时在南朝也是辩坛高手,可是五年来静心苦读,荒疏了这项本事,一时也无法确定自己是否有与那永宁寺僧人一战之力。 从刚才的几个回合可以判断,永宁寺僧人的实力当远在天师观道士之上。他能将对手的破绽看得十分清楚,一击即中要害,这样的实力,自己当如何应付呢? 檀羽一面思索着,此时听得人问,他只能勉强先说了句:“法师刚才的意思,什么都要服从于意念,那强化了意念之后呢?”永宁寺僧人没想到他会问出这么傻的问题,先是一怔,然后说道:“强化了意念,自然就可以遨游于天地之间,逍遥于物外。”檀羽又问道:“逍遥于物外之后呢?” 此言一出,永宁寺僧人立刻看出了他的用意。他是想借比武当中无招胜有招的缠斗法来应付,可惜其手法还很生涩,显然缺乏辩论的经验,于是呵呵笑道:“今天的题目是‘清心寡欲’这四个字。这位公子若是想知道‘逍遥物外’是什么含义,那简单,明日便到定襄县来,拜我们住持为师。住持佛法精深,这位公子又天资聪颖,想必不用多日,便可出师了。”说罢又是一阵大笑。 对付不出招的办法,上上之策便是即时脱出战局,迫使其出招。永宁寺僧人显然是深谙此道,檀羽一接招便败下阵来,自是因经验不济,并非此人对手。 檀羽心中当然明白自己当前的实力。他回头看了一眼,只见兰英、兰儿还有一帮兄弟都在为自己担心,他心中便已暗暗下定决心,要在未来的时间中精进自己的口才。日后若再遇舌战之事,绝不能再出现今天这样窘迫的局面。 可是,即便现在实力不济,他也要使出全力一搏。不自觉地,他心中忽然生出一股勇气来,今日就算败了,也要败出尊严,绝不能让这帮僧人轻易得逞! 他主意一定,便重新清清嗓子,向那永宁寺僧人摆一摆手,说道:“法师之言,谬之远矣!我想问的是,如若逍遥物外了,人将立于何地?若不解此问题,在下实在觉得清心寡欲过于虚妄,毫无价值。” 他这一招以退为进,实在有点死缠烂打的味道。这“有无”之争绝非一日之题,岂是这几句话就能讲得清楚。檀羽此时竟抛出这样的论题,着实是困境之下的无奈之举。 然而,那永宁寺的僧人适才还表情得意,听得檀羽一字一句道来,脸上笑意顿失,一时间竟不知如何回答。约有半盏茶工夫,场中竟是鸦雀无声。直到王慧龙的声音打破沉静:“两位道兄若不回答,这场便是这位公子胜了?”一道一僧都懊恼地摇摇头,回到了自己队中。 檀羽身后,郑羲、陶贞宝等,见那一道一僧认输,立时便欢呼起来。陶贞宝更是撮口为笛,吹起口哨来,仿佛将刚才遭遇的不公都找了回来。 兰儿更是高兴坏了,跑过来拉住檀羽的手不住地赞叹:“懦夫公子原来这么厉害,比我家公子厉害多了。”檀羽还没反应过来是怎么回事,被他一拉,只感一股温热传至手心,连忙缩回手来,红着脸道:“没有啦,是这位法师让着我呢。” 兰儿见他似不领情,愠道:“你本来就厉害嘛,干吗这么谦虚?” 檀羽解释道:“真的不是谦虚啦,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本来我的舌战经验不足,没有想过要赢这一场。可也不知怎么的,那位法师却突然就不答话了。总之,我今天赢在他没出全力,也许是他嫌我年纪轻,不屑与我一辩吧。” 兰儿听得他言,不禁大奇,一双巧目便不住地在那僧道之间逡巡。 正说着话,王慧龙又道:“下面是第三场比试。不知病患何在?”许穆之道:“三位病患已安排在城中客店内,已差人去请了,大家稍候片刻。” 诸人一边等着,一边聊起天来,也当是看了两场比试之后的中场休息。 綦毋道:“这第二场比试真有趣,你来我往的好不热闹。” 郑羲介绍道:“这‘舌战’古已有之,你没听过‘诸葛武侯舌战群儒’嘛?只不过那是流行于南朝汉人之间的,直到最近才传到北朝来。舌战与比武还有异曲同工之妙。舌战也有门派之分,也讲个招式技巧。有人一上来就单刀直入,正面强攻,还有人则喜欢迂回前进,以柔克刚。武术分内功、外功,舌战也分形上、形下。你是学的儒家的根基,还是道家的法门,舌战起来迥然相异。旁观者看起来,辩者一会儿面红耳赤,一会儿大笑连连,自然是有趣得紧啊。” 兰英笑道:“舌战真有趣。羽弟,我也要和你一起练习舌战。” 檀羽答道:“英姊自有天赋,未来一定远超于我。” 第26章 学样 王慧龙适才也听到了檀羽他们的谈话,此时便问道:“二狗,这药皂是不是从永宁寺来的?”二狗惊道:“长者,您如何知道?”王慧龙道:“只说是不是,别管我如何知道。” 二狗沉默了一下,方道:“是。前段时间我全身发痒,几位街坊告诉我,永宁寺的许住持说这是因为没有日日沐浴的缘故,身上长满了一种叫什么细菌的东西,一定要用他们那里的药皂才能杀死这东西。所以大家都买来用的。” 王慧龙转头问盛家人道:“你家也用了?”盛家人点点头。王慧龙便对王显道:“王医师,看来问题就出在这药皂之上啊。不知道该如何医治?” 王显摇摇头道:“是啊,问题就在这药皂上。不过这药皂我从没见过,一时间也想不出什么医治之法,要回去翻翻古书上是否有所记载才行。当务之急,是要让大家先停止使用这药皂。” 二狗忽道:“王医师,既然您也说不上病因是什么,又怎知是药皂的问题呢?不用药皂沐浴会很难受的。” 王显道:“哼!老夫自信行医数十年,什么奇异病症没见过。你们这病如此奇怪,自然是有什么未知的病因出现。恰好大家又都用了药皂之后就病了,病因不是它又是什么?” 谁知二狗怯生生地说道:“可是我在定襄县有几个生死弟兄,他们也用这种药皂的啊,但他们都说洗了很舒服,没有得我这种怪病。他们几个绝不会骗我的,所以我觉得不可能是药皂有问题。” 王显闻言,二话不说就去收诊疗箱,准备起身走人。 王慧龙见状连忙求情道:“王医师请息怒。二狗不知天高地厚,您怎能和他一般见识。” 王显叹口气道:“但凡医师诊病,必须病患全力配合。只因最清楚病患身体的,不是医师,而是病患自身。陆先生请看,老夫大老远跑来,病患不过寥寥数人,即使来了的,也如二狗这般将信将疑。若是一剂汤药下去,立竿见影,他便信你是神医,否则弃之不用,如此又怎能治好疾病呢。长者恕我直言,太原的瘟疫,病不在身,而在于心。何时解决了乡民心中之病,身体之病自然痊愈。这非老夫之能,只得告辞了。”说罢便起身离开。 王慧龙无奈,也只得放他走。这时盛家人跑上来问道:“长者,那我家孽子怎么办啊?”王慧龙叹了口气道:“你也听到了,王医师也说没办法,只好差人再另寻名医了。”盛家人一听急了,竟流下泪来,说道:“他们哪里还能等着再去找医师啊,到时候医师找来了,人却没了,怎么办?”王慧龙摇摇头,表示无可奈何。 兰儿早看不下去了,上来说道:“这么严重的瘟疫,为什么郡守不出面?” 王慧龙道:“不可不可,万万不可。太守日理万机,这事还是不必劳烦他老人家了吧。” 兰儿气道:“你这先生真奇怪,明明比那太守年龄还长,居然叫他老人家。府衙不管乡民的生死管什么?我这就去衙门请愿,你们谁陪我去?” 她刚问完,檀羽立即响应道:“兰儿所言不错,此事该当让官府出面。走,我陪你一道去!” 兰儿哪想到他会第一个反应,诧道:“懦夫公子,你不是懦夫的吗?” 檀羽见她诧异的样子,微微一笑,便伸手过去向她一扬。兰儿也抱以一笑,即过来大方地拉住檀羽的手,二人风风火火向衙门去。 此时的檀羽,心中还有一个疑惑,却是不能为人道的。这药皂的出现实在太过诡异,连王显这样知名的医师都束手无策,解释只有一个,这一定是所谓穿越者制造的。 他不懂药皂的工艺,也想像不出到底是一些什么样的人,有心来做这样的东西。但至少现在有一件事情可以肯定,这个药皂的制造一定存在技术缺陷,才会导致这么多乡民患病。 想通这些,檀羽立即明白,他要匡正中原的乱局,顺着药皂这条线索,一定能挖出后面捣乱的穿越者们。有了祸乱之源,才有医治之法。而眼下的当务之急,便是首先找出这药皂的来源。 羽、兰二人在前走,郑羲跟上来笑道:“你们两个真是有趣,做起事来都这么火急火燎的。”旁边陶贞宝也道:“就是,像一个娘胎里面出来的。”郑羲道:“只可惜贤弟有了阿英,要不然……嘿嘿。”他边说边看了一眼綦毋,弄得綦毋狠狠地盯了他一眼。郑羲哈哈大笑起来。 兰儿才没理他们,径直便奔到县衙门口。可还没走到,就见杨烈正在衙门口和一个背影说话。兰儿感到有些奇怪,连忙退回身来,在一个墙后躲好,然后问檀羽:“那边那人好熟,是谁呀?” 檀羽在她旁边藏好,小心翼翼地探出头去看了一眼,赶紧撤回身来,小声道:“那是……那是许穆之!” 这个名字,让众人都惊出了一声冷汗,再不敢说话。檀羽和兰儿就这样小心躲着,呼吸相对,各自想着这许穆之怎会在此,却不出声。 直到许穆之与杨烈说完话,急急地离开,众人才松了口气,至少他没发现己方诸人。 兰儿忙小声与檀羽商量:“许穆之怎么会在这太原郡衙?莫非他和那杨烈是一伙的?” 檀羽沉吟片刻,道:“极有可能!昨天的比试一开始分明是两边各出一个人做评判,怎么到最后郡守杨烈却会出现?而且他的判决明显偏向永宁寺,这就说明他根本是被许穆之收买来帮忙的。许穆之知道那个王慧龙软弱,不敢对太守说不,于是他才定下这一场比试,并且是必胜的局面。而王慧龙那老夫子,虽然表面软弱,但也必定察觉到了不对,所以他一面阻止我们来找太守,一面又在昨夜邀请王医师来衙门赴宴,其实就是要调查杨烈和许穆之的关系。这也许就是为什么,许穆之昨夜没有离开太原,反而这时候出现在这里的原因!” 兰儿点头道:“嗯,说得没错,看来这里盘根错节,并非表面那么简单。那我们现在该怎么办?我们的力量太弱了,如果郡守真的被收买,那光凭我们这几张嘴,根本就不可能有任何用处。” 后面陶贞宝建议道:“要不先回去告诉师父吧,看他有什么主意?”兰儿皱眉道:“一来一回得多长时间啊,到时候这里是什么情况都不知道了。檀公子,你有什么主意?” “去定襄!”檀羽突然斩钉截铁地道。 兰儿被他的决定吓了一跳,迭声道:“哇!去定襄?那可是许穆之的地界?许穆之是定襄的一霸,我们上次从定襄经过时就听说,那里是没人敢惹他的。我们去闯他们的地界,岂不是太危险了?” 檀羽却并不看她,只是语气坚定地道:“怕什么!我们的力量虽弱,但一样可以做事。你们都看到了,那二狗之所以不肯停止用药皂,是因为他说定襄人也用这药皂,却没得同样的怪病,所以他不认为是药皂有问题。而我们要想说服他们,就必须查清楚出现这样情况的原因是什么。” 兰儿从刚一开始见面,就称檀羽为“懦夫公子”,她只道檀羽是个没血性的读书人。可她此时才终于明白,檀羽并非胆小,他胆子大着呢。只不过,他的胆量,是要用到最需要的地方。 于是兰儿也毅然道:“檀公子有‘断案第一’的名声,此行一定能查清真相。我要与你们一道去定襄!” 檀羽笑道:“这下不叫我‘懦夫公子’了?” 兰儿“嘻嘻”一笑,摆手道:“不叫了不叫了,以后再也不叫了。”她的模样可爱之极,加上略显尴尬的神色,竟让檀羽心怀也为之一荡。 陶贞宝见兰儿已经决定,只得道:“既然如此,不如你与檀兄他们前赴定襄,我骑快马回去向师父禀告此间之事,如何?” 兰儿点点头,忽然又想起了什么,忙上前向他小声说了几句话,然后道:“师弟你一定帮我好好和师父解释,小兰儿真的很想做事情呢。”陶贞宝道:“放心吧师姊,师父一定会理解你的苦心的。那我走了,你可要小心啊,我们几个可都与永宁寺僧人打过照面。” 他又转向檀羽抱拳道:“檀兄,前路多艰,善自珍重。”檀羽道:“陶兄也是,事尽人为吧。”陶贞宝微微一笑,又向众人告辞,便转身离去。 这边郑羲则道:“正好,我们还可以顺道去治疗乐安之父。” 檀羽道:“咱们一下子多了三个人,行屋恐怕坐不下了,六兄再去雇辆马车吧?” 兰儿忙叫唤起来:“我要坐行屋,和兰英姊一起坐。”边说她边去拉住兰英的手。 檀羽微微笑道:“依你就是。去定襄不过大半日路程,说话就到了。我去和乐安母女坐一辆车,正好把药皂的事问问她看。” 说着,众人便各自回去准备,等一切收拾停当,一行人便直奔定襄而去。 第27章 名医 陶贞宝见兰儿跑掉,连忙去追。这边众人听说病患救不活了,也是惊慌不已。病患的家属听到王显的话,便即跑过来哭跪在地,向王显求情请他医治。 王显不停地摇头道:“阳火在中,久不能出,本已命在旦夕。如若即时投以发散之药,令肌肤通畅,汗流如注,或尚可治。谁知适才却被全身拍打,激荡其体内阳热在经脉中四处乱撞,如今诸脉俱损,已无可治之法了。” 病患家属哭天抢地地跑到张神手面前,喊道:“你这个骗子!”谁知那张神手道:“我的医术是信则灵。你们这些人不相信我们天师道,如何能治得好?” 这时许穆之冲上前来道:“你这道人此言太过了吧?据我所知,就在这太原境内,就有你们天师观的许多信徒,现正身患怪病,你们治不好,才请那王医师来。我这话没说错吧?” 张神手被他一抢白,脸色尴尬,一时语塞。 许穆之一脸怒气无处发泄的样子,见张神手没话说,当即喝道:“既然治不好病,那就赶紧把牌子拆了,从此归隐山林,休要在这土地上诓骗信众!” 张神手无奈,只能回头去看陆修静。陆修静脸色铁青,却哪肯轻易认输,只得道:“不错,本观今天输了比试,无话可说。然而胜者是那位公子,也不关你许穆之的事。既然没输给你们,你也休要在此撒泼,请回吧!” 许穆之没想到他会突然下狠话,然而己方虽然多胜了一场,毕竟不是最后赢家,此地又是太原,也不能直接用强。他只好“哼”了一声,道:“那就告辞了!陆道长,咱们后会有期。”说罢转身就走。 刚走没多远,病患家属忽然跑过去拉住他的后襟道:“那我家的怎么办?” 许穆之手一抖,命几个手下道:“赶紧抬回去,别在这儿丢脸了!”便有几个僧人去抬了三个病患匆匆离开。 那许穆之见人离开,方转头看向檀羽。那眼神,充满了戾气,分明是已将檀羽当成破坏他大计的仇人。若非此地是太原,他就恐怕要当场发作了。 可檀羽却并不以为意,只是微微一笑,对许穆之做了个请便的姿势。 许穆之见状,便从他满是横肉的脸上拉扯出一丝不悦,意思是:“小子,咱们走着瞧。”方才转身离去。 等一群人走后,那边王慧龙慌忙走上来对王显道:“王医师远道而来,十分辛苦,我已和杨太守说了,就在他的衙中准备酒宴,专为医师接风洗尘。” 王显道:“山野村夫,就不麻烦了。我自找间客栈住下,明日看诊完就回。” 王慧龙道:“那怎么行?医师是贵客,岂能住客栈。来人,替医师拿包袱。”便有几个乡民过来拿了王显背后的包袱和诊疗箱。王显无奈,只好应允。 檀羽身后,兰英见王显要走,忙叫檀羽:“羽弟,这位王医师医术精湛,我们也去求他一副方子吧?” 檀羽此次来河东的目的之一,正是求医医治他的咳喘病。他自己还没反应过来,兰英却一直为他念着这事。此时,檀羽听到提醒,便跑过去在王显身后一揖,道:“小人檀羽,想请王医师为小人看诊,请医师留步啊。” 那王显闻言,立时停下步来,回头端详檀羽一阵,问道:“你是本乡人吗?我观你面色发黄,似是不足之症?” 檀羽拱手道:“小人赵郡人氏,因幼时肺脉曾受内伤,以致咳喘难愈。” 王显点点头,伸手请檀羽坐下,两人就这样席地坐在了当场。王显三指伸出,在檀羽腕上一搭,就在这地上看起诊来。 他闭目号了一阵脉,方睁开眼来,道:“观公子脉象,浮而数,乃是体内虚阳无主之故。像是曾被某种阴阳不调的内劲打中,没有拔除干净,以致其在体内游走。” 身后兰英听他说得如此确切,喜不自胜,连声道:“先生真是神医啊!羽弟当初是被陇西帮弟子击中,险些丧命。” 王显捻了捻胡须,道:“既是虚阳在内,无所依附,必以发散之法医之。我写一个方子,你们拿去,每日早晚服下,夜里裹着被子睡,出几身汗病就好了。”说罢从自己药箱中拿出纸笔来,就在地上写下一个方子: 薄荷八分;荆芥一钱;紫苏二钱;麻黄五分; 石膏三钱;半夏一钱;滑石四分;桑白皮三钱。 写完便交给檀羽。 檀羽收下方子,连声称谢,又对郑羲道:“六兄,诊金你可要多给上一些。” 他们这一路上,一切盘缠花费,全着落在郑羲身上。这厮家中豪富,自然不吝惜这些许钱资,便从身边摸出一串铜钱付给王显。王显也不推辞,将钱收入怀中。 这一番动作,旁边的王慧龙已有些等不及了。待王显弄完,他忙过来催促。王显无奈,只得向檀羽告辞,随王慧龙去了。 檀羽等人求得良方、真可谓不虚此行,这才欢天喜地回到客栈。刚一到时,才发现陶、兰主仆亦在此处。 檀羽见兰儿已止了哭泣,过去柔声问道:“好些了吗?”兰儿轻轻地点点头。 檀羽笑道:“比试时出了意外,谁也没有料到。不曾想你一个男子汉竟流下泪来,让人颇感诧异啊。” 兰英在旁捏了捏他的手,小声道:“羽弟,你怎的比阿文还木啊?现在还说兰儿是男子。兰儿模样这么清秀,分明是个女子啊。” 檀羽又仔细端详兰儿,这才恍然大悟道:“噢!我道兰儿的手怎么这般柔软、神态这般忸怩,一会哭一会笑的,原来是女儿身啊!” 兰儿被他说得一阵娇羞,急道:“谁忸怩了?”说罢又逃出了门去。 綦毋见兰儿离开,则在一边着急:“你这说话太过了吧?”郑羲见他模样,哈哈大笑起来:“那你还不赶紧追出去安慰一下?”綦毋被他一笑,真的追了出去。 兰英则在檀羽耳边提醒:“羽弟真是的。兰儿才不过十六岁的小女,你这么大声地说她的手柔软,难怪她会害羞呢。” 檀羽连拍脑袋:“哎呀,我可真是蠢笨。也不知怎么的,和这兰儿好像刚一见面就很熟似的,所以逗笑也没个分寸。” 兰英道:“是啊,她唤你做‘懦夫公子’,你又这样说她,好像羽弟你还没和谁这般默契的呢,说不定你们真有不一般的渊源。” 旁边郑羲却在一旁不住地啧啧称赞:“这兰儿可真是个美人胚子啊。” 檀羽想了想兰儿的模样,若除去男子衣衫,还真是一个绝代的丽人。可他看郑羲似有言外之意,便问:“六兄你们是不是都看出来了?就我一个人蒙在鼓里。” 郑羲笑道:“那当然,你六兄我走遍江湖,这男扮女装之人见得多了,岂会认不出来?” 檀羽撇一撇嘴,又转头问陶贞宝:“兰儿怎么会女扮男装?” 一面说,他和兰英也坐了下来。这时才听陶贞宝说道:“檀兄,其实你我早就见过了,只是你不知道。”“哦?”“檀兄还记得六年前,在平棘得月楼有人提醒你有埋伏的事吗?” 檀羽惊道:“那人难道就是陶兄?” 陶贞宝笑道:“那时候,你在得月楼演示木人摔不碎,我和兰儿就在楼下观看。等那太守走后,我们悄悄跟过去,见他指示手下差役来跟踪你,这才现身提醒于你。” 檀羽恍然大悟道:“难怪适才比试时,兰儿脱口而出让我拿出赵郡时的气势,原来是他乡遇故人。一直以来,对当年在赵郡的救命恩人都是念之在心,只恨不知姓甚名谁,今天总算见了,陶兄一定要受我一拜。”说着便要起身拜谢,陶贞宝连忙阻止。 正此时,忽见兰儿和綦毋从门外跑进来,后面还跟了两个人,竟是适才比试时那个不治的病患家属。 兰儿跑到檀羽身后,对那两个家属道:“我已经很内疚了,求求你们别再跟着我了。” 一个病患家人道:“公子,我知道您有本事,您比划几下就治好了五叔,请您一定要为我阿爹治病啊。我们家穷,付不起诊金,以后我愿意为您做牛做马。” 兰儿急道:“阿姊,我刚才那几下都是瞎闹的。就算我会医术,也高不过那位王医师啊,既然他都没有办法,我又能如何。懦夫公子帮我说说话呀。” 檀羽感觉到她在身后紧紧地握着自己的衣衫,恳求之情甚切,只好站起身来,对那二人道:“两位先坐下来喝口茶,慢慢说好不好?”那二人是一老一少的一对母女,听了檀羽的话,方坐到桌前。 小女喝了口茶,怯怯地说道:“奴家姓高,小名乐安,我家是定襄的农户。前些时,阿爹信了永宁寺的佛法,做了在家居士,每日早晚都要做各种各样的修行法门,还要经常‘斋戒’、‘禁欲’。结果修了一段时间后,突然病倒了。开始我们以为是饿的,便煮了些豆子给他吃……” 她正说着,兰儿在后面小声道:“哦,难怪。”檀羽离她最近,却也没听真切,忙问:“兰儿,你说什么?”兰儿赔笑道:“没什么,只是曾听父辈说,豆子吃了容易肚胀,我看今天的病患都是小腹肿胀,所以才想到这个。” 谁知乐安点点头道:“是啊,医师也说,这是大便郁结所致,给开了个什么大柴胡汤。结果喝了几剂汤药都不起作用,我们这才想到去求许住持。许住持和我们说,太原的道长医术高明,一定能治好我爹的病,我们相信他,就来了这里,却不想……”她说着又哭起来,连带着她娘也跟着哭了。 兰儿听完,忿忿地道:“那个许穆之真是可恶之极!可惜我没本事,否则定要让他吃些苦头。哎呀,你们别哭了嘛,哭得我心里又难受了。懦夫公子,快想想办法呀。” 檀羽沉吟良久,方道:“我刚才去求王医师医病时,王医师分明是对病患非常的好,直接便与我席地诊治,可见绝不是见死不救的庸医。如果我猜得没错,王医师白天说出那话,只是因为一时没想出什么好的的医治之法,从精湛医道的方面,他也一定会趁今夜再苦思救治乃父之法。要不这样,你们趁明天王医师在郡中设馆时,再去求他一次,说不定到时他一把脉,这病就有治了呢。” 乐安母女听他劝解,知道也只好如此,便点头同意。于是檀羽便起身,将二人送出客栈。 檀羽又回头去看兰儿,笑道:“兰儿怎么谢我。”谁知兰儿却难得地陷入了沉思,半晌之后,突然问道:“檀公子,你说见死不救是不是很可恶?” 檀羽不知她为何这样问,奇道:“你怎么不叫我‘懦夫公子’了?” 兰儿却催促道:“快说嘛。” 檀羽想了想,方道:“我虽然不懂医术,可也读过一些古代名医的轶事。像前代的王叔和,诊病时一向待人以诚,遇到不信他的病患,他还主动给病人买药煎药,目的就是救病人一命。有这些大医在前,所以我才觉得,最大的医德,就应该不放过任何一个救助病患的机会。” 兰儿听他说话时,眼神陷入了迷离。直到檀羽说完,她也没反应过来。 檀羽有些惑然,去向兰英求助:“兰儿这是怎么了?”兰英想了想,道:“兰儿虽然行为乖张,可她本性善良,所以听说乐安之父没救了,才会流下泪来。也许是她觉得这些天所遇到的,全是不幸之事,才会有些惆怅吧?” 檀羽点头道:“唉,这倒是。前有太原郡的瘟疫,后有永宁寺的怪症,更兼佛道两家互相较劲,在这河东之地,我是一点都感觉不到当年初识英姊时村中的那份宁静与祥和。” 他们说话时,兰儿这才回过神来,对檀羽深情地道:“谢谢你檀公子,你的话让我想明白一些事。虽然在这里遭遇的都是不幸,可遇到了檀公子这样的人,那就是不幸中的大幸呢。兰英姊,檀公子为什么这么聪明呀?” 兰英听她这奇怪的一问,先是一愣,然后满脸幸福地看向檀羽,说道:“以前秃发长兄曾经评价羽弟具备国士之风,因为他有与生俱来的执拗。可在我看来,羽弟其实是个很简单的人,他本来只是想以耕读传家,做个纯朴的田舍郎。可是,时势弄人,却让他不得不选择聪明。兰儿小妹,以后如果有机会经常在一起,你一定会了解的。” “不得不选择聪明?”兰儿口中咂吧着她的话,似有所悟的样子,也向檀羽投去了异样的目光。 (按:笔者并非医生,小说中所列的各种药方,虽多出自历代医书,但其中颇多虚构的成分。读者切不可当真拿来做了药方,切切!) 第28章 药皂 次日一早,众人打听到,王医师将在郡中最繁华的南市口设摊看诊,众病患自去那里让他诊病。郑羲道:“要不我们也去凑凑热闹吧。”兰儿附和道:“好啊,有热闹一定要凑。” 她此时已回复了女子的装扮,一身鹅黄色轻衣,衬着她轻盈动人的身段,长发乌黑而飘逸、眼角清澈而多情,初看似邻家女孩般亲切可人,细看又如云山雾罩难觅芳踪。这是一个怎样可爱的女子,纵有宋玉子建之才,恐也难尽书其貌。 兰英在旁对檀羽道:“兰儿风采秀丽、神识高洁,羽弟何不作诗一首称赞其美?”檀羽道:“识高则文淡,意高则笔减。兰儿之美在意不在质,断难以文字描摹。只可谓‘无言之美’四个字。”众人听他这番赞美,自然是到了极处,都不再有话。唯兰儿自己怅然若有所思。 六人吃完早饭,便奔南市口而去。大家都道此时一定已经是人头攒动了,紧赶慢赶走过来,却发现完全是另一番景象。偌大的南市口,空空荡荡,除了王显摆的摊子,和王慧龙几个站在后面,看诊的病患就稀稀拉拉几个。 兰儿忙跑过去问王慧龙道:“不是说太原郡很多人生病吗?怎么才这么几个?”王慧龙也纳闷:“不知道啊。再等等看吧。” 此时在看诊的正是高乐安母女。乐安正恳求王显:“王医师,请您救救我阿爹吧。”王显道:“昨天不是已经和你说了吗,已经病入膏肓,没法救了。”乐安母女突然跪到了地上,哀求道:“求求您了!”边说边跪在地上哭。王显去拉她们,母女俩死活不起来,就这样跪着。 王显又拉了几下,始终拉不动她们,似乎心也软了,便道:“也罢,只好死马当活马医了。救得活救不活,就看他的造化了。”乐安母女欢天喜地地站起来,乐安道:“多谢医师,只要救活阿爹,以后让我们做牛做马也心甘情愿。” 王显问道:“你们家就你们母女俩,没别的男丁了吗?” 乐安道:“小女还有个兄长,不过已出门在外有年了,家中就三口人。” 王显抿抿嘴:“这事就比较棘手了。” 他抬头四周看了看,忽然发现人群中的郑羲,便问道:“郑公子,不知是否愿意帮一帮这两位呢?” 郑羲没想到他会问自己,忙道:“当然乐意效劳。” 王显招招手,让他凑过来,在他耳边耳语了几句。 郑羲听完“扑哧”一笑,道:“王医师高明,在下一定不辱使命,哈哈。” 王显竟从怀中掏出钱交与郑羲,道:“这是昨日所受钱资,原物奉还,此事就拜托了。”郑羲推辞道:“王医师这就见外了。钱您拿回去,这点小钱在下还出得起。”王显道:“郑公子家中宽裕固然不假,然这钱是为这两个穷苦人出的,怎可还叫郑公子破费。再说这钱本就是你的,昨日那张方子也值不得这许多钱。郑公子不必推辞了。”郑羲执拗不过,只好收下。 等两人说完,兰儿忙跑过去问道:“六兄,王医师让你做什么啊?”郑羲神秘地道:“这事啊,王医师说要对你保密,嘿嘿。”兰儿悻悻地嘟了嘟嘴。 郑羲转身对乐安道:“你爹现在何处?”乐安道:“已经被永宁寺的人抬回定襄了。”郑羲道:“那好,等这边的事一了,我便与你们去定襄。”乐安母女连声道谢。 此时下一人走上来,正是那日见到的盛家人。后面王慧龙问道:“你家子女呢?怎么就你一个人来?” 那老丈走上来便哭丧着一副表情道:“长者,请你去劝劝我那几个不孝子吧,昨天陆修静知道王医师来,私下里传出话,说若去找医师看病,以后就别到天师观,他们就都不敢来了。” 王慧龙道:“也罢,你先站到一旁,下面二狗上来吧。反正他们病症差不多,等王医师找到了治病之法,再去医治你家几个便是。”说着,一个后生走了上来。他也和盛家子女一样,全身布满红疮,不停地抓挠。 王显把了那二狗的脉,凝神想了一会儿,道:“肌肤搔痒,当是湿热之症。不过早听说你们已服过苦寒燥湿的方子了,不但无用,反而病情更甚,是这样吗?” 二狗点了点头。 王显皱眉道:“这可真是奇怪。二狗你再想想,近段时间有没有什么异常的事情发生?” 二狗道:“您是指什么?” 王显道:“比如说……等一下!” 他忽然停下来说话,用鼻子嗅了嗅,问道:“你身上是什么气味?” 二狗看了看自己身上,道:“您说我身上吗?没什么啊,就是早上来前曾经沐浴。” “这不是皂角的气味,你用的什么物事洗浴?” “是一种药皂,洗了之后很舒服的。” “哪里来的药皂?” 二狗支支吾吾道:“这……” 后面王慧龙见他犹豫,急道:“你这二狗,以前你小子一年也洗不了几次,现在倒勤快,居然早上起来沐浴。还不快给王医师说药皂是哪儿来的?” 二狗道:“乡老您别提以前了,我知道那时候我不爱干净,可我现在很爱干净的,每天要洗两次呢。” 王慧龙惊道:“每天洗两次?你这竖子疯了?” 二狗道:“不是,要是不洗,就全身发痒,洗一下会舒服很多。” 王显道:“要不你回去取那药皂来让我看?”二狗答应一声,便飞奔回去。 这边綦毋尴尬地对檀羽道:“说起来,我也有好久没沐浴了。”众人一番嘲笑。 檀羽道:“自古以来都是‘三日一沐,五日一浴’,你这是正常的。” 兰英则问道:“这药皂会是谁给二狗的呢?” 檀羽沉吟道:“听二狗的意思,似乎不像是天师观的人。” 兰儿忽道:“会不会是永宁寺?” 檀羽闻言,细细一想,道:“有可能。永宁寺的僧人重视清净意念,自然要从洁净身体做起,而且二狗这样支支吾吾,想必是害怕让天师观知道,那就只能是天师观的对头永宁寺了。” 兰儿咬牙道:“又是永宁寺,这永宁寺怎的如此诡异?” 不多时,二狗跑了回来,手中拿着一块白白的东西,想必就是药皂了。 王显接过药皂来看了一会,又闻了一下,也没发现什么名堂,于是摇着头道:“这东西有一股奇怪的香味,我从没闻过。或许是产自异域的东西?” 郑羲忽道:“贤弟,你书读的多,书上有这东西吗?” 檀羽过去取过药皂来闻了闻,皱眉道:“这物事从没见过,似乎不像是天然所产,你们也看看?”说罢便递给郑羲。 众人依次看过,最后交到兰儿手上。兰儿拿在手上把玩了一阵,若有所思。檀羽见状忙问:“兰儿发现了什么?”兰儿抿着嘴唇道:“没什么,只是隐隐觉得有点奇怪。”说罢便将药皂还给王显。 第29章 胆量 王慧龙适才也听到了檀羽他们的谈话,此时便问道:“二狗,这药皂是不是从永宁寺来的?”二狗惊道:“长者,您如何知道?”王慧龙道:“只说是不是,别管我如何知道。” 二狗沉默了一下,方道:“是。前段时间我全身发痒,几位街坊告诉我,永宁寺的许住持说这是因为没有日日沐浴的缘故,身上长满了一种叫什么细菌的东西,一定要用他们那里的药皂才能杀死这东西。所以大家都买来用的。” 王慧龙转头问盛家人道:“你家也用了?”盛家人点点头。王慧龙便对王显道:“王医师,看来问题就出在这药皂之上啊。不知道该如何医治?” 王显摇摇头道:“是啊,问题就在这药皂上。不过这药皂我从没见过,一时间也想不出什么医治之法,要回去翻翻古书上是否有所记载才行。当务之急,是要让大家先停止使用这药皂。” 二狗忽道:“王医师,既然您也说不上病因是什么,又怎知是药皂的问题呢?不用药皂沐浴会很难受的。” 王显道:“哼!老夫自信行医数十年,什么奇异病症没见过。你们这病如此奇怪,自然是有什么未知的病因出现。恰好大家又都用了药皂之后就病了,病因不是它又是什么?” 谁知二狗怯生生地说道:“可是我在定襄县有几个生死弟兄,他们也用这种药皂的啊,但他们都说洗了很舒服,没有得我这种怪病。他们几个绝不会骗我的,所以我觉得不可能是药皂有问题。” 王显闻言,二话不说就去收诊疗箱,准备起身走人。 王慧龙见状连忙求情道:“王医师请息怒。二狗不知天高地厚,您怎能和他一般见识。” 王显叹口气道:“但凡医师诊病,必须病患全力配合。只因最清楚病患身体的,不是医师,而是病患自身。陆先生请看,老夫大老远跑来,病患不过寥寥数人,即使来了的,也如二狗这般将信将疑。若是一剂汤药下去,立竿见影,他便信你是神医,否则弃之不用,如此又怎能治好疾病呢。长者恕我直言,太原的瘟疫,病不在身,而在于心。何时解决了乡民心中之病,身体之病自然痊愈。这非老夫之能,只得告辞了。”说罢便起身离开。 王慧龙无奈,也只得放他走。这时盛家人跑上来问道:“长者,那我家孽子怎么办啊?”王慧龙叹了口气道:“你也听到了,王医师也说没办法,只好差人再另寻名医了。”盛家人一听急了,竟流下泪来,说道:“他们哪里还能等着再去找医师啊,到时候医师找来了,人却没了,怎么办?”王慧龙摇摇头,表示无可奈何。 兰儿早看不下去了,上来说道:“这么严重的瘟疫,为什么郡守不出面?” 王慧龙道:“不可不可,万万不可。太守日理万机,这事还是不必劳烦他老人家了吧。” 兰儿气道:“你这先生真奇怪,明明比那太守年龄还长,居然叫他老人家。府衙不管乡民的生死管什么?我这就去衙门请愿,你们谁陪我去?” 她刚问完,檀羽立即响应道:“兰儿所言不错,此事该当让官府出面。走,我陪你一道去!” 兰儿哪想到他会第一个反应,诧道:“懦夫公子,你不是懦夫的吗?” 檀羽见她诧异的样子,微微一笑,便伸手过去向她一扬。兰儿也抱以一笑,即过来大方地拉住檀羽的手,二人风风火火向衙门去。 此时的檀羽,心中还有一个疑惑,却是不能为人道的。这药皂的出现实在太过诡异,连王显这样知名的医师都束手无策,解释只有一个,这一定是所谓穿越者制造的。 他不懂药皂的工艺,也想像不出到底是一些什么样的人,有心来做这样的东西。但至少现在有一件事情可以肯定,这个药皂的制造一定存在技术缺陷,才会导致这么多乡民患病。 想通这些,檀羽立即明白,他要匡正中原的乱局,顺着药皂这条线索,一定能挖出后面捣乱的穿越者们。有了祸乱之源,才有医治之法。而眼下的当务之急,便是首先找出这药皂的来源。 羽、兰二人在前走,郑羲跟上来笑道:“你们两个真是有趣,做起事来都这么火急火燎的。”旁边陶贞宝也道:“就是,像一个娘胎里面出来的。”郑羲道:“只可惜贤弟有了阿英,要不然……嘿嘿。”他边说边看了一眼綦毋,弄得綦毋狠狠地盯了他一眼。郑羲哈哈大笑起来。 兰儿才没理他们,径直便奔到县衙门口。可还没走到,就见杨烈正在衙门口和一个背影说话。兰儿感到有些奇怪,连忙退回身来,在一个墙后躲好,然后问檀羽:“那边那人好熟,是谁呀?” 檀羽在她旁边藏好,小心翼翼地探出头去看了一眼,赶紧撤回身来,小声道:“那是……那是许穆之!” 这个名字,让众人都惊出了一声冷汗,再不敢说话。檀羽和兰儿就这样小心躲着,呼吸相对,各自想着这许穆之怎会在此,却不出声。 直到许穆之与杨烈说完话,急急地离开,众人才松了口气,至少他没发现己方诸人。 兰儿忙小声与檀羽商量:“许穆之怎么会在这太原郡衙?莫非他和那杨烈是一伙的?” 檀羽沉吟片刻,道:“极有可能!昨天的比试一开始分明是两边各出一个人做评判,怎么到最后郡守杨烈却会出现?而且他的判决明显偏向永宁寺,这就说明他根本是被许穆之收买来帮忙的。许穆之知道那个王慧龙软弱,不敢对太守说不,于是他才定下这一场比试,并且是必胜的局面。而王慧龙那老夫子,虽然表面软弱,但也必定察觉到了不对,所以他一面阻止我们来找太守,一面又在昨夜邀请王医师来衙门赴宴,其实就是要调查杨烈和许穆之的关系。这也许就是为什么,许穆之昨夜没有离开太原,反而这时候出现在这里的原因!” 兰儿点头道:“嗯,说得没错,看来这里盘根错节,并非表面那么简单。那我们现在该怎么办?我们的力量太弱了,如果郡守真的被收买,那光凭我们这几张嘴,根本就不可能有任何用处。” 后面陶贞宝建议道:“要不先回去告诉师父吧,看他有什么主意?”兰儿皱眉道:“一来一回得多长时间啊,到时候这里是什么情况都不知道了。檀公子,你有什么主意?” “去定襄!”檀羽突然斩钉截铁地道。 兰儿被他的决定吓了一跳,迭声道:“哇!去定襄?那可是许穆之的地界?许穆之是定襄的一霸,我们上次从定襄经过时就听说,那里是没人敢惹他的。我们去闯他们的地界,岂不是太危险了?” 檀羽却并不看她,只是语气坚定地道:“怕什么!我们的力量虽弱,但一样可以做事。你们都看到了,那二狗之所以不肯停止用药皂,是因为他说定襄人也用这药皂,却没得同样的怪病,所以他不认为是药皂有问题。而我们要想说服他们,就必须查清楚出现这样情况的原因是什么。” 兰儿从刚一开始见面,就称檀羽为“懦夫公子”,她只道檀羽是个没血性的读书人。可她此时才终于明白,檀羽并非胆小,他胆子大着呢。只不过,他的胆量,是要用到最需要的地方。 于是兰儿也毅然道:“檀公子有‘断案第一’的名声,此行一定能查清真相。我要与你们一道去定襄!” 檀羽笑道:“这下不叫我‘懦夫公子’了?” 兰儿“嘻嘻”一笑,摆手道:“不叫了不叫了,以后再也不叫了。”她的模样可爱之极,加上略显尴尬的神色,竟让檀羽心怀也为之一荡。 陶贞宝见兰儿已经决定,只得道:“既然如此,不如你与檀兄他们前赴定襄,我骑快马回去向师父禀告此间之事,如何?” 兰儿点点头,忽然又想起了什么,忙上前向他小声说了几句话,然后道:“师弟你一定帮我好好和师父解释,小兰儿真的很想做事情呢。”陶贞宝道:“放心吧师姊,师父一定会理解你的苦心的。那我走了,你可要小心啊,我们几个可都与永宁寺僧人打过照面。” 他又转向檀羽抱拳道:“檀兄,前路多艰,善自珍重。”檀羽道:“陶兄也是,事尽人为吧。”陶贞宝微微一笑,又向众人告辞,便转身离去。 这边郑羲则道:“正好,我们还可以顺道去治疗乐安之父。” 檀羽道:“咱们一下子多了三个人,行屋恐怕坐不下了,六兄再去雇辆马车吧?” 兰儿忙叫唤起来:“我要坐行屋,和兰英姊一起坐。”边说她边去拉住兰英的手。 檀羽微微笑道:“依你就是。去定襄不过大半日路程,说话就到了。我去和乐安母女坐一辆车,正好把药皂的事问问她看。” 说着,众人便各自回去准备,等一切收拾停当,一行人便直奔定襄而去。 第30章 定襄 不多时,步六孤丽带着人马回来了。看守的军官忙上前行礼,步六孤丽道:“这里还有这么多人啊。算了,都放了吧。”看守军官答了声“是”,便撤去包围。众乡民见包围已解,顿时作鸟兽散。 檀羽四人和石文德也站起来,便欲离开。忽听后面有人叫,回头一看正是綦毋。檀羽忙问:“永宁寺怎么样?” 綦毋道:“刚才那位将军带人查抄了永宁寺,罪名是利用佛法教唆乡民聚众谋反。不过只抓了几个小沙弥,许穆之似乎提前得到了消息,不知去向。将军已经命人去追捕了。” 檀羽沉吟道:“刚刚在客栈,许穆之听到小沙弥的报告,脸色突然就变了。我估计,那小沙弥就是给他报告步六孤丽来的消息。这厮果然是只手遮天,上面有人来立即就能知道,所以提前跑了路。” 后面石文德却似有些兴奋地道:“那许穆之霸占着永宁寺多年,嚣张跋扈,县里没人敢说句不是。这下可好了,以后再不用看他的脸色。”檀羽道:“是啊,以后县民们可以按自己的意愿来重建永宁寺了?”石文德喜道:“檀公子所言不差,许穆之走了,永宁寺就可以恢复到原来的样子。一会儿我就去找县中的几个富户商议。” 林儿忽道:“阿文,你手上拿的什么啊?”原来綦毋手上正拿着一根弯曲的铁棒。綦毋看了看自己手上的东西,道:“刚才永宁寺被查抄了之后,好多乡民翻墙进去抢东西。我记着林儿的话,说要进库房看看,也就跟着他们翻进去看,见这根铁棒有点像太原比试时,第一个僧人用意念弄弯的那根,就捡了来。” 林儿道:“噢?我看看。”便拿过那铁棒来仔细观察,忽然恍然大悟道:“哦!原来这些人所谓的‘意念’是这么回事啊,比试的时候搞得那么玄乎玄乎的。” 众人忙问:“怎么回事啊?” 林儿道:“魏晋时,丹家魏伯阳有一个弟子,名叫狐刚子。他创造了一种‘炼石胆取精华’的丹术,从石胆中提出了一种叫‘矾精’的丹药,这种丹药有‘杀铁毒’之功效,十分厉害。永宁寺所用的,应该就是这种矾精,它能使铁棒迅速腐蚀。比试的时候只需要趁人不备,将药水抹到铁棒上面,铁棒一会儿就弯了。根本不是靠什么意念。” 綦毋忽然想起了什么,又说道:“对了,忘了告诉你们,那库房中的药皂也被人抢光了。”林儿道:“这下好了,不用我们再想办法如何去阻止太原郡民使用药皂,他们想用也没得用了。” 石文德一拍手,道:“既然大家的事情已了,不如就去我庄上小住几日吧。”檀羽道:“让英姊他们先去吧,我想和林儿单独待一会儿。”郑羲取笑道:“这真是兄妹情深啊。”綦毋奇道:“兄妹?”郑羲便把刚才的事说了,綦毋道:“我说林儿为什么对阿羽那么好呢。”檀羽微微一笑,众人便都离去,当地只剩了羽、林二人。 檀羽道:“我们去滹沱河边上走一走吧。”林儿过来拉住檀羽的手,笑道:“好啊。跟着你,去哪儿都行。” 两人就这样缓步而行,慢慢地在滹沱河边踱步。河并不算宽,但河水清澈,让人望之怡然。两人就这样静静往前走,谁也没有说话,只河风在舒缓地吹着。其时已是黄昏时分。 檀羽一路上都心事重重,此时方才开口道:“又是一个黄昏。” 林儿有些不明就里,不知该如何回答。 檀羽忽然转过身来,只见他脸色凝重,问林儿道:“你实话告诉我,你是不是穿越者?” 林儿似乎早知他要这般问,并无惊讶神色,仍是脸带笑容:“不是。” “那你怎么会知道那么多神奇的事情?而且你还会易容术……”檀羽眉头紧锁,他太害怕自己的小妹已被穿越者替换。 “我的师父是个穿越者……”林儿紧紧握住乃兄的手,“阿兄握着小妹的手,是否有熟悉的感觉?也许脸可以易容、声音可以模仿,阿兄用心感受。心是不会骗你的。” 檀羽一遍一遍抚摸着林儿柔弱的双手,他抿着嘴,沉吟道:“就是因为这双手,让我感觉太熟悉了,我才相信你是真正的林儿。可是你为什么不愿意一开始就相认,为什么知道那么多事,你的秘团太多了。真是抱歉,我不该怀疑自己的小妹,可我就是这样……” 他还没说完,林儿便伸手捂住他的嘴。她用深切的眼神看着自己的兄长,她的声音也已痴醉:“阿兄素来谨慎,小妹焉能不知。小妹见到阿兄,何尝不想即刻与你相认,可我实在迫不得已。师父说,阿兄当年在赵郡时太过莽撞,让穿越者得知了你的存在,他们一心想要置你于死地。好在赵郡有陇西帮,这些年一直在暗中保护你,才不致有事。如今阿兄出门远游,脱离了保护,恐怕祸福难料。正因如此,师父才不允许我出来贸然闯荡江湖。不瞒阿兄,我这次是偷跑出来的。” “所以你让陶兄回去禀报你师父,也是因为这个缘故?”檀羽似乎明白了什么。 “是啊。躲着始终不是正道,既然出来了,就应该坦然面对。让师弟回去,一来是想让师父明白林儿的用心,二来也是求他再派得力战将来保护阿兄。师弟的武艺太过平常,应付平常小喽啰还行,真遇上高手却是无用的。” “我明白了。再和我说说你的师父吧?你怎知他是穿越者?” “一开始去拜师的时候我并不知道。只是在后来逐渐接触中,发现师父经常会写一些很奇怪的符号,我才察觉到不对。然后我就使了些小聪明,逼师父承认他自己是穿越者,还求他教给我那些奇怪的符号。可惜师父不肯教我超越时代的东西,他说那是违背原则的。阿兄,如果我猜得没错,不光我的师父是穿越者,你的师尊也是穿越者。牛盼春给我们安排的师父,肯定都是他信得过的穿越者。” “师尊是穿越者?”檀羽闻言不自禁地一颤,“你这样一说,似乎有些道理。这些年我与师尊聚少离多,师尊主要是借眭夸眭夫子之口传授我学问。眭夫子有时候会说一些很奇怪的话,仔细问他,他总说那是师尊教的。如果林儿的师父是穿越来的,那么我的师尊的确很有可能也是穿越的。” “我问过师父,到底他知道多少穿越者。师父说,他们奉命来恢复历史正轨、并且留在这边的,主要有四人,待时机成熟时自然会告诉我。我私心里猜过,如果不算光子和电子,牛盼春、师父和阿兄的师尊,我们已经见过了三人,只差最后一位尚不得而知。不过师父说,经过最开始的大浪淘沙,现在不像几年前了,很多穿越者也学会了隐匿形迹,与普通人实在很难区分。所以师父他们四人从来不露面,只在幕后观察。” “没错,我师尊虽然是赵李三杰、门人极多,可他却极少出现,连我也没见过几次。真没想到,我们的命数,竟会和这样离奇的事情联系在一起。也罢,既然让我们遇上了,就安然受之吧。我们要用自己的力量,来恢复天下的正道。林儿,你准备好了吗?” 说着,檀羽再次将林儿搂入怀中。这一次,他不再有怀疑,心中的波澜也逐渐平静。 此时的林儿,早已将自己的命交给了长兄。檀羽不知道自己这一生能带给这个小妹什么,也许是艰难、困苦、逆境、折磨,可拥有着对方,将对方刻在灵魂的最深处,还有比这更好的吗? 林儿在檀羽耳边轻轻地唤了声:“阿兄……”檀羽也是轻声问道:“怎么了?”林儿道:“我不要再离开你了,再也不要!”檀羽微微一笑:“不会了。” 此时夕阳渐渐西沉。林儿斜靠在檀羽肩上,安静地说道:“太阳下山了。” 檀羽道:“是啊,又是一个黄昏。已经六年了。” “好快,我们都已经分别六年了。” “是啊,六年前,同样是在这样一个春天,我们遭遇了生命中最大的劫难。也同样是在这样一个黄昏,我决定了静心苦读。六年了,我们都变了。” “但有一点还没有变,我们仍旧充满着热情,仍旧在追求着心中最美的东西。” 檀羽看了看她,又看了看远方,叹了口气道:“可这个世界也变了,变得越来越浑浊,变得我已经不认识了。” 林儿见他表情,微作一笑,然后也学着他的模样,叹起气来。檀羽见她如此,一脸诧异地看着她。 林儿笑道:“我师父常说‘汉有国士不亡国’。阿兄,天下正因为有你,她才如此可爱呢。” 檀羽听完她对自己的评价,坚定地点点头,说道:“原来林儿是这想法。那好吧,那我就坚定地继续走下去,让这个浑浊的天下因为我而彻底改变。‘周虽旧邦,其命维新’,太阳落下去,明天还会升起来。明天,我们就继续我们的旅程。” “小妹永远跟着阿兄。” “那我这一生一定是快乐幸福的。” 说着,两人的视线不约而同地看向了远方。那里,天已完全黑了。今夜没有星光,厚厚的乌云压得人有些喘不过气来。 第31章 库房 众人闻言看过去,说话的乃是一名青衣的僧人。司仪似认得其人,说道:“依真长法师的意思,女子连爱好诗文都不行?想想史上那么多著名的女诗人,前汉卓文君、后汉班大家,俱是吟诗作对的大才。” 那真长哈哈大笑道:“不错,女诗人固然不少,可白村长何曾见过哪一个女子这般与一群男人公然厮混在一处的?当真是无耻之极。” 司仪白村长被驳得一时语塞,台上的诸人也都是些舞文弄墨的文士,于这舌战一道并不擅长,竟没一个人敢出来相辩。那鲍女公子被真长这句话更是羞得满脸通红,无地自容。 林儿这时哪里还忍得住,高声说道:“依这位法师之言,女子就不能与男子厮混在一起吗?当今天下女将军那么多,哪一点不如男儿?”檀羽听她这话,心中登时乐了,林儿这舌战套路可真是野路子。 那真长笑道:“女子嘛,生儿育女、织布纺纱乃是其本分,自然是应当做好的,这一点无须和男子来比。如若你做不好,自有别的女子能做好。” 林儿闻言气不打一处来,说道:“你这出家人,当真是不知家为何物,不知阿母十月怀胎的辛苦,不知自己是从娘胎中蹦出来的!” 真长道:“我自然知道自己是母亲所生,却同样知道没有父之精亦没有我。人之生,乃为天赋,天赋我命,更赋予我天性。没有了命,人性可永世长存,但没有了人性,生命就与禽兽无异。从这个意义上说,我更感谢赋予我天性者。” 林儿怒道:“真是强辞夺理。” 真长不屑地对林儿摇了摇头,显出胜利者的表情。 林儿又急又气,转头对檀羽道:“阿兄,你还不出手帮你小妹,看着我被恶人欺负!” 檀羽此时可没闲着,脑袋里正在飞速思索着真长这些话。那真长的意思是,由于人性重于人命,所以生儿育女、织布纺纱这些生活琐事,在他看来,都是理所应当、毫不值得多言。反倒是女子出来抛头露面、与男人打混在一处,才是他认为天性受到玷污的标志。 既然这么快就明确了对手之思想,要找到最佳的应对之法,也就毫不困难了。檀羽心想,我姑且承认真长的基本观点,再按着他的道理推演下去,用他的思想去击败他,看他还有何话说。 于是他思索既定,便过去握了握林儿的手,示意她不必慌张,然后对着那真长缓缓说道:“不错,人之异于禽兽者,在于禽兽有知而无义,人有生、有知、有义,所以才成为天地间最可贵之物。可见,人的精神和思想,的确是人最宝贵的东西。”一上来就是荀子的“人之有义”。 林儿一听急了,道:“阿兄,你怎么帮他说话?” 檀羽却不理她,续道:“然师兄却不晓‘人之有辨’。禽兽与人一般,也有父子,却没有父子之亲,也有公母,却没有男女之别。所以人虽有思维、有精神,但如若这思维只是拿来思考一些天马行空的虚无、而不去踏踏实实地用来做事,那还不如禽兽了。在我看来,人的精神应该专注于自己的本分上。比如,尊重父子之亲、男女之别,这些都是身为一个人应有的本分。” 真长讥道:“依你这么说,这位女公子出来在这众多男人之前抛头露面,就不是违背男女之防、圣人之礼吗?” 檀羽此时心中一笑,此人竟这么容易便落入了自己的套中,于是摇头晃脑地说道:“此言差矣。敢问师兄,何以谓之‘非礼勿视’?依我说,在场这众多士子,都是‘君子’。见美色于前,心中无半分激荡,这不可称君子吗?反倒是某些小人,见这女子貌美,自心中生出许多荒淫想法,便以此意度君子,其心何其污秽,也配在这里大谈人与禽兽之别吗?” 他话一出,林儿忙拍手叫好,兴奋地抱住檀羽道:“阿兄真厉害!”在场众人也纷纷鼓掌喝彩,似是长出了一口恶气一般。 这下轮到真长气急败坏了,红着脸大声说道:“天下间‘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我心中会生出什么想法?真是笑话!” 檀羽一声冷笑,道:“你是小人,不宜读君子之书,读之无益,反而有害。‘子曰: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近之则不逊,远之则怨。’这句话让小人读了,只道孔仲尼在骂自己,故而拉上女子作伴,用心之歹毒可见一斑。我读此句,却有不同感受。对小人,则嗤之以鼻,对女子,则敬之有加。” 真长怒道:“真是强辞夺理!” 檀羽不慌不忙道:“我适才已经说了,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本分。对君子而言,就是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君子的眼光,在放眼四海之内,虽万千人吾往矣。岂如小人,只重蝇头小利。仲尼之时,天下大乱,诸侯蚕食,无日安宁,士多有赴死者。然而依我看来,这天下大事,死生都在一线,又岂可让女子来做?不唯当时,就算今日,也是如此。这是男子的责任,不应交与女子。而女子的责任,则是守土安邦、生儿育女、织布纺纱,一个国家,只有有了安于生活的女子,才是一个稳定的国家。而这,也才是真正的男女之别。故此,女子与小人一般的心怀其土,然一者重一者轻,一者是其本分,一者是其无德,又怎能同日而语。” 真长闻言,欲待再辩,却已是理屈词穷,只得恨恨地住了口。众人一番起哄,那真长灰溜溜地一口气便跑出人群,没了影。 这时台上的白村长重又回到台中,恢复刚才的笑容,说道:“今天非常感谢这位公子的出手相助……咦,那位公子呢?”众人忙回头寻找,却没寻见檀羽等人。原来适才真长见状不对溜走的时候,檀羽也忙拉了林儿,趁人不注意,悄悄从另一个方向逃掉了。 直跑出了一段路,檀羽方才停下脚步。林儿喘了口气问道:“阿兄做了大好事,干吗跑啊?” 檀羽更是喘息难平,咽了口唾沫方道:“林儿忘了我们先前的教训?我们来汉中是来探访民情的,若刚来两天就露了脸,以后还如何探访?赵郡的过错,不能再度发生了。” 说话间,后面三人也跟了上来。陶贞宝赞道:“檀兄当真是厉害啊,几句话就把那气烟嚣张的真长辩得无言以对。快说说你是怎么办到的?”檀羽微微一笑道:“我在暗,真长在明,其实主要是打了他一个措手不及,才会胜得如此轻松。那真长虽然表面嚣张,但似乎应变之机略显不足,再加上他一来就暴露了自己的所学出处,我才容易地找到了制胜之法。” 陶贞宝道:“檀兄如此广博,小弟却没看出他的门派?” 檀羽道:“他的这种观点是属‘天赋观念’,为小乘佛教所有。但这个‘天’不同于我们儒家说的‘天’,是一个超然的存在。” “而在我们诸子百家中,与小乘思想最近的便是荀子。荀子重思辩、重工艺、重法治,认为人性本恶。因此我一上来就连用《荀子》中‘非相’、‘王制’、‘富国’等篇的内容,引他上钩。果然他一下就被我引到了男女之礼上面。这本是我之长项,他自然也就一溃千里了。” 陶贞宝赞了一句:“兄学识渊博,以后舌战一技,就向兄学习了。” 檀羽微微一笑,的确,自从上次与郝惔之舌战之后,檀羽对于舌战一道有了自己的领悟。他开始有意识地在舌战中完善自己的技巧、将自己的所学融入其中。今天与这真长一辩,虽然小试身手,但收获颇丰。从此之后,他就要在这一道上,大展拳脚了。 第32章 弘法 五人正要往前走,忽闻得一阵香气飘来。林儿忙循香过去,原来是从路边一个小摊散发出的。这小摊卖的是面皮,白白嫩嫩的面皮铺在摊前,让人垂涎欲滴。 林儿这馋嘴被这吸引,哪里忍得住,便嚷着道:“阿兄,天下闻名的汉中面皮,我要进去尝尝。” 说罢,林儿便拉着檀羽进了摊铺坐下,每人要了一碗面皮。 林儿夹了一根面皮,正要往口中送,耳后忽有人道:“总算找到几位了。”众人回头去看,是一个家仆打扮的人,站在后面道:“几位,刚才怎么走那么快。我家鲍女公子请各位去虎头桥边的望江亭相见,以答谢刚才救急之恩。女公子已备下酒食,专等几位赏光前往。” 林儿听完,嘟囔着嘴道:“怎么每次好吃的东西刚要入口,就有人来请。”那仆人笑道:“这位小姑喜欢这面皮,让人端几碗回去就是。”林儿道:“不,我要先尝一口再说。”说着,便将筷中的面皮塞到了嘴里,细细地品尝。 檀羽笑道:“林儿真是孩气。请这位朋友回去转告鲍女公子,区区小事,何足挂齿。小可几人尚有要事在身,就不去赴约了吧?” 仆人道:“女公子料到公子必拿此话来推辞,她说既然诸位有兴趣参加诗会,又岂是有要事之人。刚才几位匆匆离去,想必是要避人耳目,因此女公子才会选在望江亭相见。这望江亭是汉中最繁华的地段,人来人往,反而不易被人察觉,诸位大可放心。” 陶贞宝赞道:“好聪明的女公子!檀兄,若再推辞,似乎就太驳人情面了吧?” 檀羽见他一副着急的模样,心中也有意见识一下这位善解人意的女公子,便笑道:“好吧。等我也尝一口这个面皮,咱们就走。” 几个人吃完碗中美食,那仆人早已结了账,领着众人往望江亭去。林儿开玩笑道:“咱们到哪儿都有人请客,真是口福不小啊。” 此时鲍女公子早已在望江亭对过的望江茶楼摆下酒席,专候檀羽等人。见檀羽诸人到来,她就在座上欠身一福,道:“小女腿上有疾,不能起身相迎,还望各位见谅。”其行止之端,一看便是大家闺秀。檀羽连忙还礼道:“我们几个山野小民,都是不懂礼数之辈,失礼之处才要请女公子海涵。”鲍女公子笑道:“这位公子言谈中有大家风范,岂是一般山野人物。诸位请坐。”五人依言落座。 鲍女公子道:“小女小名叫做令晖。今天在拜将台的时候,真是感激公子出言相助,不然小女都不知如何下台了。诸位如果方便,可否告知名姓。” 檀羽道:“当然当然。”便将己方五人一一介绍过来。 鲍令晖微微一笑,道:“各位远来是客,就先用餐吧。”说着便吩咐刚才的仆人出去招呼上菜,旋又问道:“几位是从中原来的,不知吃得惯这关中的饭食吗?” 林儿道:“吃得惯吃得惯,还要请女公子为我们推荐汉中的佳肴呢。” 令晖道:“檀小姑真是爽快人。我们汉中不似中原那般物产丰盛,所以待客无非就是一个‘饼’字。我们有蒸饼、汤饼、水饼、胡饼,还有辟恶饼,满满一桌子,全是饼。” 说话时,就有下人端上桌来数个大盘子。众人抬眼细看,果然满桌子摆着的,全是各式各样的饼。林儿不禁啧啧称奇:“这可真是一桌饼宴啊。” 令晖掩嘴一笑,便夹一个饼给林儿,道:“快尝尝看这个。” 林儿咬了一口那饼,其中竟是咸甜口味,林儿迭声道:“好吃好吃,这里面是什么呀?” 令晖道:“此饼有个俗名叫‘石虎饼’,乃是当年羯胡皇帝石虎的最爱。饼中夹了干枣、胡桃等多种馅料,吃着香甜可口,最有特色。” 说话时,众人又纷纷品尝其它各色饼,虽然都是饼,却每个都不相同。 檀羽转头笑问兰英道:“英姊,都学会了吗?”兰英瞅了他一眼,叹道:“这么多种类,记都记不全,怎么学?” 令晖微笑道:“看起来虽然复杂,却也有规律可循。长安有位程季程老夫子,一生酷爱吃饼,他有一首诗写道:‘仲秋御景,离蝉欲静,燮燮晓风,凄凄夜冷。臣当此景,唯能说饼。’人家问他,这饼怎么做才能好吃呀,他回答说:‘安定噎鸠之麦,洛阳董德之磨,河东长若之葱,陇西舐背之犊,抱罕赤髓之羊,张掖北门之豉。然以银屑,煎以金铫。洞庭负霜桔,仇池连蒂之椒,调以济北之盐,锉以新丰之鸡。细如华山之玉屑,白如梁甫之银泥。既闻香而口闷,亦见色而心迷。’你们说,这是对饼有多爱呀。” 说着令晖自己“格格”笑了起来,引发诸人都忍不住哄堂大笑。 笑毕,令晖又道:“中原的饭食自有其特点,如若有机会,还想请韩小姑显露一下手艺呢。小女苦于腿脚不便,这一生恐是没机会去中原了。” 陶贞宝忙道:“女公子说哪里话。我师姊就会医术,何不让她给你看看?实在不行,你就坐到我们的行屋之上,那车又大又舒服,我一挥鞭,中原就到了。” 他一边说,林儿一边用眼神盯他,陶贞宝却半点反应也无,只是自顾自地献殷勤。林儿心道:“这厮今天反了!” 谁知令晖仍以微笑拒绝道:“小女自小就不能起身行走,早已习惯这样的生活。真让我站起来,我倒不自在了。陶公子的美意小女心领了。” 谁知陶贞宝仍不死心,又道:“那就让綦毋兄给你打造一个行椅,这样也方便一些。”说着他转头看了看綦毋。 林儿忍不住了,斥道:“师弟,你一会儿叫这个一会儿叫那个,你自己打算做点啥呢?”陶贞宝道:“女公子愿意的话,我做什么都行啊。只是我这人也没啥本事……”一边说他一边默默地低下了头。林儿感觉自己失言了,也不知该如何是好,气氛一时尴尬。 檀羽见状忙出来打圆场道,转移话题道:“我观女公子乃是大家闺秀,为何却招惹上了寺中沙门?今天搅局那个真长法师,究竟为何而来?” 令晖黯然道:“不瞒檀公子,小女的阿兄鲍照是在圣水院的邸舍做贾人,而那真长法师是紫柏山张良庙的弟子。张良庙与圣水院是宿敌,真长前来搅局,也不奇怪。” “宿敌?” “唉,还不都是钱惹的祸。如今的寺院都是买卖人,谁家邸舍的货物卖得好,谁就是一方之霸。可这汉中地方小、人口不足,哪里容得下圣水院、张良庙两座大的佛寺。况且岐州的阿育王寺也要在汉中分一口食,几方的交错对战在所难免。” 檀羽闻言,无奈地点点头。 的确,他在定襄时,便见识了佛寺在地方上的影响。自魏晋以来,佛教东传,寺院规模不断扩大,加之僧人不用交税、不服役,寺院便成了一个有钱、有地、有人的庞然大物,规模甚至盖过了原本的世家望族。寺院大多设有邸舍、也就是百货行经商,就像定襄永宁寺的邸舍贩卖药皂一样。通过租地、借贷、贩卖等手段,寺院牢牢掌握着地方的资财,也成了当地的土霸王。 此时令晖续道:“檀公子可能不知道,这几年邸舍的变化很大,听说最近有几个人还在谋划着开一家典质行,将寺中钱粮出贷给质押人。这典质行要是开起来,对传统邸舍又将有很大冲击。家兄说,如今买卖真是越发难做了,过两年就去云雾村养老算了。” 林儿问道:“云雾村就是刚才那个白村长说的云雾村吗?” 令晖道:“是啊。云雾村其实就是一个工匠们的集中地,是由阿育王寺和药王坛的住持郑修法师提议,家兄和几个相熟的叔伯出钱建造。附近的工匠们都可以在其中做活,成品卖到长安或汉中等地的邸舍。郑师说,只要有了药王坛的支持,云雾村就能成为人人都能有作为的地方。这里面只有欢笑与幸福,没有悲伤与痛苦,那是人们梦想中的极乐之地。” 林儿满心向往地道:“哇,好想去见识一下。” 令晖道:“檀小姑有兴趣,改天小女陪你去就是。” 正说着,下人忽然进来禀报:“公子,紫柏山张良庙的昙无谶大和尚传来一封书信到府中,说他明日要亲自登门,为他门下弟子冲撞公子之事致歉。” 第33章 水垢 二人闻言,忙跑进内堂,只见乐安的父亲正躺在床上,昏迷不醒,旁边乐安母女早已哭作一团。兰儿问道:“怎么不请医师?”郑羲道:“不知道今天是什么日子,真是邪门,全城的医师都出诊了。”兰儿“哦”了一声,那自然是全被石文德请去了,便伸手去号病患的脉搏。 郑羲见状大惊,道:“怎么,兰儿会看病?”檀羽道:“我也是今早才知道的,兰儿不仅会看病,还是深藏不露的高手呢。”郑羲道:“为什么……”他没说完,檀羽就知道他的意思,阻道:“此事说来话长,一会儿再给你讲。” 这时兰儿站起身来,安慰乐安道:“放心吧,没事的。你爹只是用力过度,睡一会儿就没事了。等他醒后,以知母、黄柏为饮喂他喝下,过几日就好了。”乐安闻言,大喜过望,道:“真的吗?谢谢,谢谢你们。” 兰儿微微一笑,转头问郑羲道:“前日里见他亢阳中烧,已成不治之症。六兄是用什么办法,卸去他体内的阳毒?”郑羲闻言哈哈大笑,转头看了一眼乐安,乐安顿时脸羞得通红。 郑羲笑完,方才说道:“王医师告诉我的方法,就是找几个青楼女子来帮忙。巧的是,本公子前次来定襄,还真就去找过几个。早上我与乐安将她爹扶到青楼,乐安还恼我呢,现在该感谢我了吧?”乐安更是脸红得转头躲了起来。 郑羲续道:“你们是没见到啊,连户头都吓了一跳。没见过一大早去泡青楼的,更没见过能跟五六个倡优整半日的。我只能告诉户头这是憋太久了。你们要是见了那场面,一定也会大吃一惊的。”他边说嘴里一个劲的啧啧称叹。 兰儿年纪与乐安相仿佛,倒没有乐安的害羞,反而赞道:“王医师治病不拘成法,果然是世之名医啊,我又学了一招。” 这时羽、兰二人方才除去伪装的行头。檀羽给郑羲讲了今天的经历,然后问道:“英姊和阿文呢?”郑羲道:“乐安给他们在永宁寺的厨中找了事情做,应该一会儿才能回来吧。” 正说着,兰英和綦毋走了进来,檀羽道:“说曹操曹操就到。英姊你们今天可有收获?” 兰英正要说话,綦毋一屁股坐了下来,抢先道:“累死了,什么也没发现,光洗了一天的碗。” 檀羽奇道:“洗碗?” 兰英忙解释道:“庖厨中事,无非是摘菜、洗碗。我们也和周围的人打听了药皂的事情,没什么收获。”她语气很沮丧,檀羽连忙安慰她“没事”,并将今天的经历讲了。 綦毋看着兰儿,“看不出来,兰儿这么有本事啊。” 兰儿瞅了他一眼:“哪像你,长这么壮,洗个碗都叫累。” 綦毋喊冤道:“兰儿不知道,这观中的锅可难洗了,全都有一层厚厚的水垢,洗都洗不掉。” “水垢?” “是啊。我在乡里也经常洗碗洗锅,可没有见这么多的水垢呢。” 这时乐安笑道:“我们这里的锅都是这样的,辛苦赵公子了。” 兰儿似忽然明白了什么,忙问乐安道:“能让我看看你们的锅吗?”乐安道:“当然可以。”便引众人来到厨房。兰儿拿起一口烧水锅来,果见锅底一层厚厚的水垢。 檀羽上前问道:“有什么问题吗?” 兰儿却没听见他问话,转头在水缸中舀了一瓢水来尝了一下,却又皱着眉头,对乐安道:“你们平时都喝的这水吗?” 乐安道:“这是我们自家古井的水,洗菜洗碗的时候才用它。喝的水我们都会到永宁寺中去挑,那里有一口九井,我们都喝那里面的圣水。”说着,她从旁边拿过来一个水桶,道:“这就是九井的圣水。” 兰儿赶紧过去舀了来尝,然后点点头道:“果然!” 檀羽又问:“发现了什么?” 兰儿道:“我想我知道太原郡民生病的原因了。檀公子,把我们买的药皂拿出来吧。綦毋,替我上街买两个萝卜回来好吗?乐安,家中有醋吗?给我一点吧。”众人全依她的指示做了。大家都是一片狐疑,不知道她想做什么。 兰儿见一切准备就绪,说道:“马上就可以知道我的想法对不对了。” 她说着,取来一个大瓷碗,将药皂丢了进去,然后便将醋缓缓倒进碗里。不多时,只见药皂随着醋的倒入,竟渐渐地溶化了。过了一会儿,兰儿又将阿文买回来的萝卜切成薄片,与药皂醋汤一起上锅去蒸。蒸了一会儿,却见醋汤的汤液渐渐变化,不久竟变作了乳白色。 众人见状惊诧不已,兰儿却兴奋地抱住檀羽,叫道:“阿兄,我成功了,我成功了!我也做了一回断案高手呢。” 郑羲在旁说道:“你看这兰儿高兴的,檀公子变阿兄了。”兰儿难掩兴奋之情,回道:“管得着嘛你,我爱叫什么就叫什么。”檀羽见兰儿成功,也替她高兴,说道:“兰儿,快给我们讲讲是怎么一回事。” 兰儿缓缓说道:“这种药皂中含有铅白,那是魏晋丹家们常用的一种丹药。加入食醋后就化作铅霜,铅霜有镇惊、止血之功效。铅霜与萝卜上瓮蒸熟,便是妇人闺中常用的铅粉了。铅白有剧毒,这也是这种药皂之所以有毒的原因,所以太原郡民用了这种药皂就会生严重的病。但为什么定襄县却没有发生这种问题呢?是因为这里的人都会喝那九井的圣水。刚才在永宁寺的时候,我就觉得哪里不对,只是当时光顾着关心檀公子的身体,没有仔细检查。其实,这水中因为含有大量的乳石,所以才会结成这么多的水垢。乳石被人喝下之后,消解了身体中的铅毒,所以他们才没有显出中毒的症状。” 众人闻言,这才恍然大悟,全都不自禁地“哦”了一声。 兰英道:“永宁寺好歹毒,卖这种药皂给人用。” 兰儿道:“这是制造作坊的问题,是不是永宁寺故意的,就不知道了。你说呢,檀公子?” 檀羽此时却表情异常,反问兰儿道:“你怎会知道这些?”语气中全是质疑。 兰儿见他如此,并不慌张,反而凑到檀羽耳边小声说道:“以后会告诉你的。” 檀羽摇摇头道:“你身上的秘密太多了。你究竟是谁?” 兰儿略带神秘地道:“一个会一生帮助你的人。” 郑羲道:“你们两个怎么这时候打起哑谜了。赶紧拿主意我们接下来怎么办?”檀羽道:“让兰儿决定吧。”兰儿深情地看了他一眼:“谢谢你的信任。”檀羽道:“你在关键时刻出手挽救一条生命,哪怕你是个坏人,也绝非大奸大恶。”兰儿菀尔一笑,又是神秘地道:“你的判断无懈可击,师父没看错,我也没看错。” 两人又打了一轮哑谜,兰儿方才说道:“既然找到了病因,我可以试着给病患开一些止痒的方子,解除他们暂时的痛苦,然后再佐以类似九井圣水这样含有乳石的水,应该能够治疗他们的怪病了。只是这药皂本身的问题我们始终无可奈何,檀公子有什么好办法?” 檀羽叹一口气道:“我又能有什么主意……” 第34章 闹事 一辆行屋,便往太白山而来。 太白者,取太白金星之意也。相传太乙真人曾在此山中修行,故又名太乙山。此山乃是秦岭山脉第一高峰,山势险峻、气宇岿然。千百年来,这山中不知走过了多少仙家丹士,而如今,这里已成了工匠们为那个叫郑修的修士践行其造物理想的所在。 一路翻越秦岭各道险峰,终于来到太白山脚下。令晖道:“咱们直接去后山的药王坛吧?前山就不上去了。”陶贞宝便掉转马头,往后山去。不多时,行屋已来到药王坛正门。 檀羽跳下行屋,仔细观察这药王坛。它是建在一处山谷之中,周围树木丛生,鸟语花香,果真是个幽静之所。那大门设在了两山之间,路旁是一个标志一样的石碑,上面是石刻的三个大字“药王坛”。再往上看,在其顶部还有一个正六边形套一个圈的图案。 檀羽皱眉道:“这是什么符纹?江湖上似乎没有使用这种符纹的门派?” 林儿道:“像是一种叫苯环的有机物。师父说,所有的生命都是这种有机物构成的。” 檀羽点点头,看来这个郑修是穿越者的身份,应该是可以确认的了。 那药王坛看门的门子认得令晖,跑过来见礼道:“鲍女公子,来找郭七兄?”令晖便在车上回道:“带几个好友过来看看。”就让陶贞宝驾了行屋,进得药王坛。 进了大门,才知里面别有洞天。偌大的一个山谷中,屋舍林立,整齐而森严,像一个大的村落。行屋顺着一条青石铺就的山路往下,便进入村中。令晖指挥着陶贞宝将行屋在镇中宽敞的道路上行驶,不多时,即来到一处大院之前。 院中有人听到了马车的声音,出来见是令晖,忙向院中呼喊:“七郎,鲍女公子来了。” 不多时,便有一人走出来。令晖就在车上喊一声“七兄”,然后给林儿介绍道:“小妹,这是郭七郎,江陵来的,与我阿兄是同乡。他现在已经是这里的堂主了吧?” 郭七郎道:“哪有,还只是副堂主而已。大家别站在外面了,进来坐吧。” 綦毋跳下车,将行椅取出来给令晖坐了,陶贞宝则停好行屋,便与众人走进院中的客厅。郭七郎命人取了茶来与众人吃,一面说道:“你们这次来可要多住些时候,过了七夕会再走?”令晖道:“不知道天火仪式准备得怎样了?”郭七郎道:“不瞒你说,我也不晓得。这事情现在是坛中的最高机密,连几个分坛主都不知道。我前两天还向电磁堂的堂主打听,这竖子神秘得很,不肯说。”令晖道:“真让人期待啊。” 林儿问道:“你们刚才说的什么分坛,什么电磁堂是怎么回事?” 郭七郎道:“我们药王坛的构架是这样的。总坛共分六个分坛,分别叫做数学、物理、化学、天文、地理、生物。我们力学堂是属于物理分坛,分坛里还有电磁堂、光学堂、热学堂和原子堂。” 令晖补充道:“据说其它四个堂加起来还没有七郎这个堂的一半大吧?” 郭七郎不无得意地道:“嘿嘿,我们堂出的成果最多、赚的钱资也最多,当然是要比别的堂大。” 檀羽见这郭七郎一副市侩模样,心想其大概是受鲍照这个贾人的影响,并非正经做事的。他本来还想把药皂的事直接去询问这郭七郎,如此一想,还是去找坛中别的人吧。 这时,林儿又道:“我们可以随意在这总坛中走动吗?”郭七郎道:“当然可以,只要没有贴‘闲人莫进’字样的地方,你们都可以随意观看的。”林儿过去拉了檀羽:“我们出去转转吧?”檀羽道声“好啊”,又转头问其他人如何安排,兰英说想休息一会,綦毋则对刚才门口的一个木制展品发生了兴趣,想让郭七郎给介绍一下。于是众人便各自行动。 出了力学堂,林儿趁四周无人,这才对檀羽道:“这些什么物理、化学,我听师父说起过,是未来一千多年后从比西域还要更西边的国度传来的。就像现在的佛法传到中土一样,那时候的西学也对中原学问产生了很大影响。然而,具体这些学问讲的是什么内容,师父却不肯多教我。” 檀羽皱眉道:“那个郑修从千年后穿越而来,又在这样一个偏僻山谷建立如此奇怪的药王坛,我却怎么也想不明白他究竟想做什么。” 林儿道:“会不会是因为那些想要出人头地、大杀四方的穿越者,都战败身亡了,就像当年北海帮那些人?而剩下的穿越者,只能隐匿在偏远之地,才能自保安全?” “的确极有可能。如若真是如此,这倒是一件麻烦事呢。这郑修尚且展现出了超越时代的认知,我们易于分辨其穿越的身份。然而其他若不展现这种认知的,我们又如何分辨?就像许穆之、郝惔之二人,他们是穿越者吗?如若无法确知对方身份,我们‘匡正乱局’的任务又将如何继续呀?” “阿兄别想那么远,走一步看一步吧。适才正门上不是有一个‘有机’的符纹吗?要不我们去找找有没有有机堂?” 两人出了门,走不多时还真的见到了挂着“有机堂”的牌子,两人便信步走了进去。这院子很小,相比力学堂的层层院落,这里不过前后两间屋子。 有人见羽、林二人进来,便过来询问两人贵干,檀羽道:“请问这里为何如此安静,人也不多?”那人回道:“我们堂人本就少,堂主又带着师兄弟出去找炼丹用的丹药了,自然比较安静。”林儿道:“能给我们讲讲你们堂的成果吗?”那人沮丧地道:“别提了,我们堂什么都没做出来,相较化工堂,咱们是没法比啊。前几天堂主还被分坛主骂了一顿,咱们堂这个月的月钱也被扣了一半。” 这时檀羽从怀中取出永宁寺买的药皂递给那人,问道:“请问您见过这东西吗?” 那人接过来看了看,皱眉道:“化工堂有一个人是我同乡,很久以前他给我说过,他们那边有两个人做了一个这样的东西出来,他们称之为药皂。他们把这东西在人身上试了一下,结果没过多久就得了癣疾。于是分坛主下令将这东西封存起来不再考虑,你们是如何得到这东西的?” 檀羽道:“我们也是偶然得到。你知道这两人的名讳吗?”那人想了想道:“那两个人是两兄弟,兄长叫郦范,小弟叫郦夔。”檀羽道声“多谢”,便与林儿离开有机堂。 檀羽道:“咱们总算找到这药皂的源头了。”林儿道:“你说这两兄弟明知这药皂有害,为什么还要给别人去害人呢?”檀羽道:“我也不知道,恐怕另有隐情吧。咱们现在就去化工堂调查一番不就清楚了。” 两人问明道路,来到化工堂的院落。这院落位于坛中的中心位置,是整个坛中最大的,可见其在药王坛的地位非凡。 见到看门人,檀羽上前道:“我们想找一下郦范、郦夔兄弟。”门子回道:“他们去和洛阳来的几个客商谈事情了,你们有急事的话,就去会客堂找他们吧。”随后又将会客堂的方位告知檀羽。 檀羽谢了一声,又与林儿转往会客堂去。那地方离化工堂不远,其实就是一间较大的客堂。羽、林二人走进去,只见里面整齐地呈放着十几张长条桌,桌子东西两侧坐人,很像儒道对坐辩论的场景。 檀羽拉住一人打听郦家两兄弟是谁,那人指了指客堂中央的一张桌子,果见有两人在东面,与几个商人模样的人相对而坐。檀羽又问:“我们可以过去听他们讲什么吗?”那人回道:“当然可以,在这会客堂内,所有谈话都是公开的。” 檀羽心道:“这里到处都很开放,开放是自信的体现,没想到这药王坛倒是这般自信。”他一面想着,一面便与林儿过去细听那边的谈话。 第35章 认亲 想通了这一点,檀羽终于了然。 原来,这太白山的药王坛,根本只是那个叫郑修的穿越者将一千多年后的学问带到了现在,再在此时此地召来了这么多手艺精湛的工匠。他们有着较为严格的律法,凡不足以实用的技艺,都将被封存。如果真是如此,那许穆之跟郝惔之其实是一群打着药王坛名义在外面坑蒙拐骗的歹人,而自己也被他们骗了。 于是他道:“这样的话,我想我是明白整个事情的大致过程了。永宁寺的僧人可能当初在这药王坛待过一段时间,学了些皮毛,然后再利用某个坛内的关系盗走了药皂的技艺书。为防止被发现,他跑到了千里之外的定襄,利用在这里学到的一些皮毛,在当地做起了坑蒙拐骗的营生。恰巧的是,当地有一种神奇的井水,可以消除药皂的危害,于是这僧人在当地的势力就越来越大,最终酿成了惨祸。” 分坛主道:“这么说,这些歹人曾在坛中待过?不知这永宁寺僧人的名字是什么?”檀羽道:“有一个叫许穆之,还有一个叫郝惔之。”分坛主摇摇头道:“没听过,也许是改过名了。他们的相貌如何?”檀羽道:“不如这样,待我回去试着画出这两人的相貌,再交与诸位,以便调查。”分坛主道:“那就多谢公子了。郦兄,我们再去密丹房看看。” 于是檀羽便告辞离开,刚走到会客堂,便见林儿正在堂外焦急地踱步。见檀羽过来,林儿忙上前问道:“阿兄你去哪儿了?让我好找。”“怎么了?”“你不是让我去和那几个客商打照面嘛。我已经打听清楚了,他们向药王坛购买的是灌钢法的技艺。” “灌钢法?”。 “先汉以来,时人炼铁不是百炼法、便是炒钢法,工艺费时,钢的品质亦不高。化工堂将炼钢技艺极大改进,炼出了一种叫‘宿铁刀’的武器,刀刃极锋,据称能斩甲三十扎。西域来的胡商看准了这个技艺,所以出重金来购买。我现在让师弟把那几个客商留在了供坛中人用餐的食舍里,我们这就过去吧。”说罢两人急往食舍而来。 那食舍很大,不过此时不在饭点上,里面并没什么人,只有陶贞宝正陪着几个客商喝酒。 见羽、林二人进来,陶贞宝忙起身让座,介绍道:“檀兄,这位是西域来的僧商释道仙法师,这位是洛阳客商刘宝,后面几位是他们的学徒。”说着他又把檀羽介绍给众商,众人寒暄了一番,方才落座。 陶贞宝道:“二位掌柜正打算回去,你们就来了。”檀羽道:“两位怎的这么着急走?”一脸胡人串脸胡须的道仙道:“我们要到附近再做几桩买卖,而后还要赶去长安,事情很多,所以才这般着急。” 檀羽心道:“听说西域有一支粟特人,经商是他们的男人自小便有的天赋,这个道仙看样子应该就有粟特人的血统,经商才会如此拼命。”口中道:“听说两位在这里买到的是一种叫‘灌钢’的炼钢技艺?” 道仙道:“是啊,那位郦匠师给我看了他们炼的宿铁刀,真是不可思议,这种钢比我在西域见过的最好的铁还要硬。” 另一位商人刘宝道:“不过檀公子说得不对,我们并没有买到这种技艺,只是替他们打造和贩卖而已,赚到的利润要分给药王坛。”他说着,脸上露出不悦的表情,显然这次的谈判他是失败的。 这时檀羽脑中忽然萌发了一个主意,便说道:“不知两位准备在何处建立作坊呢?” 刘宝道:“自然是去洛阳。” 檀羽道:“洛阳离此地要走大半个月,如若工艺上出了什么问题,不知你们准备如何应付呢?” 刘宝似乎看出了檀羽的想法,问道:“阁下有什么好的建议,请不吝赐教。” 檀羽道:“赐教不敢,不过此处往西数十里,有个上邽县。县内刚换了县令,大有励精图治的意思。两位不妨考虑在那里建立作坊,一来当地工钱也少,二来靠近长安、汉中这些富庶之地,三来又离药王坛很近,方便交流。不知两位意下如何?”刘宝笑道:“阁下说上邽县这么多好话,想来和这位新任县令有什么瓜葛吧?”檀羽也笑道:“真人面前不说假话。实不相瞒,在下是这位新任县令的幕宾。” 刘宝拱手道声“失敬失敬”,突然话锋一转,说道:“话虽如此。不过据我所知,这上邽县时常有匪盗出没,如何能在那里做买卖呢?” 檀羽心道:“此人果然是常年在外跑的买卖人,对各地情况都有所了解。看样子不是个善与的主。”口道:“按足下的意思,如果此地没有盗寇,就能在这做买卖了?” 刘宝道:“若没有盗寇,那自然是再好也没有了。可是征伐之事,又岂是一两天就能完成的。” 檀羽道:“足下放心,有您这句话,我这就修书给苻县令,让他立刻召集乡勇,征讨吐谷浑,肃清匪患。” 刘宝道:“爽快!既然如此,那我们就把话说开了吧。在上邽建作坊并无不可,然而盗寇猖獗,只恐难有安宁。既然阁下这么有信心,那我们就约定一个期限,期限之内若能肃清匪患,我们就来上邽县做买卖,如若期限一过,那就只得另行选址了。” 檀羽欣然道:“如此甚好!就请足下定期限吧。” 刘宝想了想,道:“长安之事一完,我们就可回洛阳。既如此,不如我们就以冬至为限吧,离现在尚有半年左右,我想时间是相当充裕的。”檀羽道:“够了够了,半年之内,定能让上邽县恢复呈平。”刘宝便站起身来,说道:“那咱们就约定,冬至以前,请阁下派人到洛阳中兴巷盛汇钱庄,某在那专候。”檀羽也起身,笑道:“放心,我相信我们定能有缘公事的。按药王坛的规矩,咱们也来个握手礼吧?”众人一笑,檀羽便与两位商人握手道别。 这边檀羽领了林儿、陶贞宝回到力学堂的住地。兰英和令晖正在屋内闲聊,林儿一进门,便兴奋地道:“阿嫂、阿姊,适才阿兄做成了一桩大买卖。”兰英忙问:“什么大买卖?”檀羽道:“别听林儿瞎说。”林儿道:“至少是有希望的嘛。”便把刚才的事说了一遍。 令晖笑道:“檀公子本就是善辩之士,做起买卖来想必也很在行。”檀羽道:“这还得多亏前段时间在令兄那学的一些买卖的经验呢。先别说这个了,我得赶紧给主公写封信,让他立刻组织兵丁、筹措粮草、侦清盗寇情况,以便伺机行动。陶贤弟替我送过去吧?”陶贞宝道:“放心,我一定快去快回。” 檀羽又将药皂的情况和众人说了,然后道:“我们得把许穆之跟郝惔之的相貌画下来交给郦氏兄弟。”林儿道:“让阿姊来画吧?阿姊对绘画很有心得的呢。只可惜她没见过这两个人。”檀羽奇道:“和鲍小姑在一起这么久,我却不知她还善此道。”林儿道:“阿兄心里只有国事,哪关心我们女儿家的事啊。”引得檀羽瞟了她一眼。 兰英道:“这样吧,我们把那二人的相貌给鲍小姑描述一下,小姑先画个大概,哪里不对再改就是了。”檀羽道:“这样最好,那就辛苦鲍小姑了。” 第36章 兄妹 于是兰英把许穆之与郝惔之的模样大致给令晖描述了一下,令晖按着描述,画出一个草图来。另三人看着草图,再与记忆中的样子一对比,便你一言,我一语,哪里胖了,哪里瘦了,全都标示出来,就这样一遍一遍地改,一遍一遍地画。 正画得热火朝天时,綦毋突然跑了进来,满脸兴奋地道:“告诉你们一个好消息,我已经正式加入药王坛了。”众人闻言,忙停了手上的话,都来询问究竟。 綦毋道:“阿羽还记得吗?我以前和你说,我们木匠行当中最了不起的就是鲁班,他能削一只木鸟在空中连飞三天三夜。没想到,这里也有人想做这件事呢,而且他们还要造能把人装进去的木鸢。我听了他们的想法也想参与,就求郭副堂主给我安排个职事来做,现在我已经是力学堂木鸢组的成员了。”他一边说,一边神情得意地把胸前一枚徽章亮给檀羽看,并说道:“这就是药王坛的徽章哦。”檀羽定睛一看,那徽章正是大门石碑上刻的苯环。 兰英问道:“阿文你成了药王坛的人,那以后就不能和我们一起走了?”綦毋道:“副堂主说,总坛的进出是很自由的,没事的时候我也可以到上邽来看你们啊。”檀羽道:“阿文从小就在木工活上有天赋,在这里的确能发挥你的长处,我支持你好好干。不如一会带我去看看你们的组吧?” 綦毋难掩激动之情,说道:“现在就去吧?”檀羽微微一笑,道:“看你急的。好吧,画像的事情就拜托鲍小姑了。林儿随我们去吗?”他满以为林儿免不了要去凑热闹,谁知这小妮子却道:“不去。我要跟阿姊学画画。”檀羽完全猜不透她的心思,无奈地摇摇头,便与綦毋出去了。 出了客房往力学堂深处走,有一个很大的院落,就是木鸢组所在的地方。綦毋领着檀羽走进前厅,当先便是一张极大的方桌横在厅的正中央。有几个人正在桌边拿着一堆纸,激烈地讨论。在他们旁边的地上,摆放着大大小小的许多木鸢,有木制的,也有铁制的,这大概就是吸引綦毋留下来的原因吧。 檀羽蹲下来检视了几只木鸢,发现他们的两翼被制成了不同的形状、大小和角度,想必木鸢组的成员已经按他们自己的计算,试过了各种可能的组合。当然,这些组合都是失败的。 檀羽看见场中有个人正在地上摆弄着一只木鸢,便走过去弯腰和他们搭话:“请问,鸟儿飞上天都需要扑打翅膀。不知这里的木鸢靠什么力量让自己飞上天呢?” 那人继续着手上的活,说道:“可以把它从高山上放下来,也可以趁着大风天气像放纸鸢一样放到天上去。” 檀羽点点头,心道:“如果这木鸢真能做成,倒是一个上佳的攻城武器呢。” 当然他并未言破,只是在旁边小心看了一会。他没有綦毋的匠人精神,于这些物事不甚了然,也看不出什么趣味。不多时,便告辞回去。 离开这一会工夫,令晖又已画出了几张草图,样貌也越来越像。 林儿拿着草图欣赏了一阵,然后满意地道:“阿姊真厉害,已经像得差不多啦。”檀羽也过去仔细观摩,果真已有几分神似,赞叹道:“虽说是大家一起努力,但鲍小姑要把一个从未见过的人描绘得如此相近,这技艺之高超也是世所罕有啊。我们有这样一位大才女做伙伴,当真说得上三生有幸呢。” 令晖道:“檀公子别再夸我了,既然你们都说像,那我就按这个样子着色了。”檀羽道:“辛苦了,一会儿我就给郦氏兄弟送过去。” 待令晖把完整的肖像图画完,檀羽便拿着去找郦氏兄弟和分坛主。分坛主拿起画像仔细看了半天,又交给郦范,两人看来看去,始终认不出来。 分坛主沉吟道:“我从创坛至今就一直在这儿,在坛中待过一段时间的人都认识,但却从未见过这二人。” 檀羽仍不死心:“会不会是他们在坛内活动时用了易容术一类的,所以你们才认不出形貌来?要不你再想想,在那里待过的人中,有没有比较可疑的?” 分坛主想了半天,方道:“可疑?来我们坛中客居的,大多是各地匠人或客商,这些人的地位大多低贱,也无多少可疑之处。要说唯一的例外,是一个叫萧思话的人,他是南朝的贵族,却时常随他师父来坛中盘桓。” “萧思话?是什么人?” “他是南天师道掌教王玄谟的大弟子。王掌教和我们郑师是多年的好友,经常来坛中论道,这个萧思话则总是跟在他身边。” 檀羽恍然大悟,原来王玄谟和郑修还有这样一层关系。不过想想也是,既然都排在七大族宗之列,即使道法各有不同,但私交应该不错。反倒是他们的追随者,许穆之与那陆修静,却在太原争得不可开交。 于是他道:“王掌教想来也是不世出的高人,他的大弟子应该不会去偷这技艺书吧?”分坛主摇摇头,表示不知。檀羽失望地道:“看来,要想查清这件事,还得再费些周折了。不过,贵坛的执事可要再留意一些,别又被别有用心之人钻了空子。” 分坛主叹口气,说道:“承蒙阁下提醒。刚才我和郦范又去密丹房仔细检查了一遍,原来不光药皂,还有许多技艺书都被盗了。我又去找其他几位分坛主,到自己坛里一检查,才发现失窃的问题极其严重。看来,坛里在执事上的疏漏确实太大了。我们正准备向掌门上报这事。” 檀羽也叹了口气,还不知道这样的失窃,会造成怎样严重的影响。他辛辛苦苦来药王坛,本是要寻找药皂的奥秘,可查到最后,才发现这仅是一起失窃案,这实在有些讽刺。他不禁一阵无奈,难道这许穆之、郝惔之真的只是两个别有用心的歹人?又或者他们抱着更大的目标,要通过这些超越时代的技艺书,影响甚至改变历史轨迹?他还是不死心,可又无可奈何,查到这里,整个线索也就断了,不知该如何再继续下去。 檀羽垂头丧气回到住所时,却见林儿正兴奋地和兰英、令晖说着什么。见檀羽搭着头回来,林儿忙问:“阿兄,怎么了?”檀羽道:“鲍小姑,真是过意不去,让你白忙了,郦氏兄弟说完全不认识这两人。” 林儿却笑道:“阿兄,今天我们很有收获呢。刚才我们在商量,咱们要好好考虑考虑,怎样能更准确更快速地把一个人的相貌画下来,这可是很有用的呢。” 檀羽一听,一扫失望的情绪,说道:“失之东隅,收之桑榆,这个主意好。就像令使捕盗,如果能直接根据人证的描述画出准确的相貌,那的确是对抓捕很有帮助的。”林儿道:“以后阿姊就收一群小画工当徒弟,把这个方法传遍整个天下。”令晖微笑道:“林儿真是心急。这事情还要和檀公子好好斟酌斟酌。能不能真的画好,我还没有十足的把握。”檀羽道:“没关系,反正最近都会待在这里,咱们就好好来探究一下这件事情好了。” 于是,众人便在药王坛住下,綦毋也到木鸢组正式开工。檀羽则与三姝在一起研究画像的问题。大家不断地想出自己认识的人让令晖画,几个人下来,令晖在这方面已经相当纯熟了。 过了几天,陶贞宝也回来了,带回了苻达的消息。原来苻达刚一到任,国中的檄文就下来了,要求征伐盗寇,国主会派精兵强将负责。县衙一面招募乡勇,一面准备粮草,直待一切就绪,便请檀军师回去。 诸事完毕,众人只待七夕会开始。趁着这个空,檀羽在太白山周遭游览了一圈,也去前山参拜过,只是没能见到郑修。毕竟这样的名人,并非他这个小子可以轻易见的。不过,不管怎样,他对药王坛和阿育王寺的认识,和来之前已经完全不同了。 第37章 弦歌 临近七夕,药王坛内进来观礼的人越来越多,也逐渐地热闹起来。坛内没地方住,许多人索性就借宿在周边农户家中。 坛中各个堂则十分应景地将自己的各种成就展示出来,就连原子堂都贴出了几张大布,上面写满了各种奇怪的符号,只是没有人懂,那里真正是门可罗雀。 鲍照也带着家眷来了,一见到小妹,就是一番嘘寒问暖。令晖道:“阿兄,有檀公子他们的照料,我过得很好呢。”鲍照闻言悄悄在她耳边问道:“你是不是看上那位公子了?”令晖脸刷地红了,道:“哪有啊,阿兄别瞎猜。” 鲍照只道小妹口是心非,当真找了檀羽谈这事:“檀公子,老夫有句话憋在心里有些日子了。我幼妹令晖,身体虽有残疾,但公子知道,她心地善良,而且十分聪明,老夫作为长兄,一直如女儿一般疼爱她,从没让她吃过半分苦。而今,小晖也到了待嫁之年,我想着,门当户对的人家恐怕都不乐意,但嫁给一般草莽,我又怕她受人欺负。我知道公子高雅之士,又是有婚约之人,然而大丈夫在世,三妻四妾也是平常……” 檀羽听明白了他的意思,可心中却有些疑惑。他的小妹即便有残疾,那也是聪慧美丽,怎么他倒好像小妹嫁不出去一般着急? 于是没等他说完,檀羽便道:“你这可真是乱点鸳鸯啊。”鲍照大惑不解道:“这是什么意思?”檀羽道:“提起这事,我也正想问问,不知您觉得我那位陶贤弟如何?”鲍照想了想,说道:“相貌堂堂,而且性格稳重,是个不错的人。难道公子的意思是?”檀羽道:“不错,陶贞宝对鲍小姑一见钟情。他乃医侠陶隆之子,也非无名之辈。你如果信得过我,不如就让鲍小姑跟着我去上邽县。我保证,定能撮合他们这段美满姻缘。” 鲍照闻得此言,竟是想也不想,便即说道:“原来是这样。那好,老夫就把小妹交给公子。不求夫婿是什么豪门贵胄,只要他能一心一意对小妹好就行。” 檀羽也是一个雷厉风行之人,当下便找了林儿和陶贞宝来,问道:“陶贤弟,你对鲍小姑到底是怎么回事?”陶贞宝愕然道:“檀兄怎么突然问这个?”檀羽道:“既然对她一见钟情,你为什么到现在还忸忸怩怩不愿开口?”林儿也道:“就是。阿姊又漂亮又能干,难道还配不上你吗?”陶贞宝忙道:“不是的。”林儿急道:“那你在想什么?”陶贞宝顿了顿,小声说道:“鲍小姑家中殷实,人又漂亮,像个天仙一样,我这一方游侠,哪里配得上她啊……” “啪!”他刚说完,林儿竟一个耳光打在他脸上。 陶贞宝忙捂着脸道:“师姊,你干吗打我?”林儿怒道:“我替阿姊打醒你!真没想到你脑中竟有这么多势利污浊的想法。我看你还是早点歇了你的念头,别亵渎了阿姊。” 陶贞宝被她一说,低头道:“师姊,我错了,你原谅我吧。”谁知林儿仍是气愤难平,转过头去并不理他。 陶贞宝只得向檀羽求救,檀羽也没料到林儿这么厉害,说道:“贤弟,你要记住今天这一掌。鲍小姑身有残疾,比常人需要更多的关怀与呵护,日后不管你是富贵贫穷,都要记得今天对鲍小姑的感情才是啊。” 陶贞宝坚定地道:“兄放心,小弟日后若做了伤害鲍小姑的事,叫五雷轰顶。” 檀羽点点头,又对林儿道:“林儿别生气啦。陶贤弟脸皮薄,说不来情话,这媒还得你来做。我看七夕节马上就要到了,正好为他们提供机会。” 林儿瞟了陶贞宝一眼,道:“还是得靠你师姊我。”陶贞宝顽皮一笑道:“嘿嘿,谁叫师姊从小就对我好呢。”檀羽则道:“真没看出来,林儿还有认真的这一面。我可真要重新调整对林儿的看法了。” 林儿回到住处,趁夜半安静,便和令晖聊起了私房话。林儿问道:“阿姊,你有没有心仪的郎君啊?”令晖笑道:“怎么小妹你也问这个问题啊?是不是我阿兄和你说了什么?”“没有啊,我这样问还不是为了我那个不争气的师弟。”“陶公子,他怎么了?”“阿姊,你这么聪明,我想你能看出他的心思吧?” 令晖自然是明白她的意思,可还是害羞地问:“小妹,什么意思啊?”林儿道:“阿姊,师弟他嘴巴笨,不像我阿兄那样口若悬河。可是他这人真的很好。”令晖小声道:“嘴巴笨又不是坏事,我也觉得他人很好的。”林儿道:“那阿姊的意思怎么样呢?”令晖笑道:“我知道陶公子待我好。陶公子性格简单纯朴,我很欢喜他,可我想再多了解他一些。小妹,给我点时间,为我保密好吗?”林儿拍手道:“好啊好啊,只要阿姊心中觉得他好,那他就有希望。我答应你,不告诉师弟。” 那边陶贞宝早已等得焦急难安,见林儿出来,赶紧上来询问。林儿却故作神秘地道:“阿姊让我保密,不告诉你她的想法。你呀,就好好表现吧。”一句话弄得陶贞宝摸不着头脑。林儿“扑哧”一笑,哼着小曲跑开了。 自此,陶贞宝对令晖又多了一分殷勤,而令晖也因此机缘成为林儿身边最重要的谋士。此事先按下不表。 又过了两日,令晖又迎来一位访客,正是那天诗会见过的侯家堡公子陈庆之。陈庆之和令晖是诗友,他也来药王坛观礼,听说令晖在,自然要来见礼。 陈庆之道:“女公子好啊,那天诗会你提前离开,是因为那个真长法师的事闹得不开心吧,那天真是过意不去。”令晖连忙答道:“陈公子别客气,我没有放在心上。说起来,上次我写信请陈公子代为寻找的两个人,不知可有消息了吗?” 陈庆之点头道:“这两个人名声可不小,我的手下很早就向我报告了他们的行踪。不过,本来几天前我就想给你回信,可又不知该怎么说。实际上,他们并不在太白山,而是在紫柏山。” 令晖讶道:“紫柏山?他们怎么会去了紫柏山?” 陈庆之却摇摇头,道:“这个……有许多话我实在不方便多说,还请见谅。女公子要是有意愿,不如自己去寻访吧。” 令晖明白,他们这些道上的人,总有各种各样见不得人的秘密,包括她的长兄鲍照也时常在自己面前欲言又止。所以陈庆之既然这么说,她也就不再多问。 陈庆之走后,令晖便将他的话转告给了檀羽和林儿。 檀羽立时便重燃起信心。只听他道:“我这几天反复地想,始终不信那许、郝二人只是普通的窃贼。他们嚣张跋扈、扰乱中原,能够在河东之地掀起那样的风浪、最后还需要朝廷派战将来解决,这说明,他们分明是两个居心叵测的歹人、其背后却非同寻常。现在本已经断了的线索,终于又有了一丝曙光。既然如此,离开太白山后,我们立即前往紫柏山!” 林儿在旁忙点头道:“阿兄说得对。我们为了这两个人,从太原到定襄、从汉中到太白,走了这么多地方,绝不会是因为他们仅仅是两个贼人那么简单。我都有预感,他们两个人就是匡正历史正道的关键人物。” 第38章 诗会 七夕节一天一天迫近,众人都在期待,不知要到何时开始。迎接天火的地点设在另一座山谷中,早已有人在那严密把守,外人全然不知里面的状况。七夕节那天,众人索性拿了蒲席,就在坛西侧一处大场里坐了,一面闲聊,看牛郎织女见面,一面等着天火的消息。谁知似乎天公不作美,并不打算将天火降落人间。 又过了两日,依然没有动静,有耐不住性子的看客就有了打道回府的想法。这日,天空忽现乌云,到下午时已是一片阴霾,眼看着大雨就下来了。众人心想今天肯定又要落空了,索性躲回了房。谁知到傍晚时,外面忽有人敲锣打鼓地喊:“郑师请诸位前往观摩天火下降了!”这边林儿抱怨道:“这外面风雨交加的,观什么礼啊,郑师真是奇怪。”檀羽道:“别说了,赶紧拿上伞走吧。” 几个人刚出门,就见熙熙攘攘的人群齐往迎接天火的山谷赶,也顾不上大雨淋湿了衣裤。檀羽等人也就随了人流往那山谷中去。进到谷中,才发现里面别有洞天。这里有两处山壁,夹着一条山道,形成一个一线天结构。一边山壁之前有一个小土堆,上面用柴草搭了一个巨大的高台,想必一会儿天火就会将这个高台点燃。顺着高台往下看,有一条引火的线延伸出去,上面铺了木屑之类的东西。一路看过去,终点是一个大的水车模样的物事,却不知是做什么用。山壁对面则是一个很大的观礼台,客人都被请到了这上面。由于山壁的阻隔,这里反而一点雨也淋不到,看来总坛的人想得果然周到。 待观礼台上诸人都找好位置站定,台下一个司仪便朗声说道:“请各位少安毋躁,天火即将降临我们药王坛。请化工堂的匠师们打开天师炉,请出天剑!” 他话音刚落,下面便有人齐声吆喝:“开炉!” 众人齐向对面山壁观看,黑暗中这才发现那边有一个用土石方高高垒起的炼铁房。这时随着吆喝声起,炼铁房的门被缓缓打开,但见那里热火朝天,数十名铁匠正在里面忙着对刚出炉的一柄铁剑作最后的修饰。 不多时,打造完毕。司仪又朗声道:“请郑师接过天剑,呈送天台!” 便有一个中年修士走到炼铁房门前。只见他身着白色净袍,在黑暗中显得更加潇洒飘逸,英伟的身量,健硕的步伐,难怪这么多人对他崇拜有加,他就是位列七大族宗之一的光明和尚荥阳郑修。 郑修从匠人手中接过天剑,凌空向上一举,引得众人鼓掌欢呼。随后,郑修双手平持天剑,走到了两山壁之间的峰顶之上。 司仪又道:“天剑归位,迎接天火!” 但见那峰顶上,早已有人安放好了一个巨大的金属圆台,郑修便将天剑剑尖指天,剑柄则插在了圆台上的一个小孔中。 这时,司仪开始用吟唱的语调念道: 皇皇天帝,浩浩上苍,育我黎庶,德兴四方。 民实无知,帝惩其狂,山河变色,千里受殃。 生灵乍醒,互助自强,人间有义,大爱无疆。 愿以圣火,护佑炎黄,从此中国,永世安康。 他最后两句诵完,观礼台上许多人受其感染,也纷纷诵道:“从此中国,永世安康。” 正念着,只听天空中一声霹雳,众人忙抬头观看,见一道闪电从天而降,正打在峰顶的天剑之上。天剑登时一颤,同时爆出许多火花。不多时,又有一道闪电袭来,那火花就顺着下面圆台连着的一根铁链越传越远。铁链的另一端,是一个刀形的金属片,横在一个小的山坳之间。几道闪电下来,都顺着铁链传到了这刀片之上,刀片受火花的冲击,竟慢慢地熔化开来。 只待刀片逐渐化开,就如开启了一个机关一般,连在它下面的一道石闸被缓缓地开启。原来,那石闸后竟关着一塘雨水。石闸一开,雨水瞬间冲了出来,顺着山壁一泻如注。山壁上登时形成了一条瀑布,十分壮观。观礼台上众人都忍不住一片欢呼。 这时,顺着飞流而下的瀑布看去,下面正是适才所见的一个木制水车。瀑布借着奔涌之势打在水车之上,便引得水车飞快地转动起来。那水车的轴还与另一个小转轮连在一起,大水车的转动也带动了小转轮更快地旋转。那小转轮上镶着许多木刺,旁边则放着一根巨大的辕木。 辕木上想来是涂了特殊的疏水性材料,瀑布的水打在上面,竟直接滑落及地,丝毫不会沾湿辕木。同时,这材料还是易燃物,小转轮的转动与辕木飞快地摩擦了一阵,不多时,辕木便着火燃了起来!那火势就攀着辕木一路往前,顺着早已铺就的木屑引线,烧至最终的高台。那高台上的柴草被火一点,“扑”的一声便燃了起来。人群中立时有人欢呼“天火点燃了”,引得在场的人,全都忍不住高呼起来。 檀羽见到这一盛景,也禁不住心中的澎湃。这天火仪式设计之巧,真可称得上独具匠心。全程采用的是五行相生的原理:从土炉中炼出的铁剑应了土生金,金制刀片的熔化形成瀑布应了金生水,瀑布击打木制水车应了水生木,木转轮摩擦生热应了木生火。环环相扣,严丝合缝,当真是无懈可击。 当此时,司仪就着众人的兴奋之情,说道:“天剑已成功迎接天火。哪位勇士若能取下天剑,天剑便是他的了!” 众人闻言,纷纷向峰顶望去,一道道闪电仍不时地打在天剑之上,众人观之,不由一阵胆寒,哪还有人敢去冒这个险。 谁知人群中有一人大声说道:“我来!”众人忙回头去看,那人正是陈庆之。 陈庆之今天也是一身白色衣衫,比那天拜将台所见更多了几分飘逸。 司仪显然也识得他,于是说道:“那就请陈公子上山取剑。”陈庆之拱手一礼,快步往那峰顶而去。 上得峰顶,只见他跪了下去,向天剑恭恭敬敬拜了三拜。然后站起身,从怀中取出一些麻绳一类的东西,紧紧地缠在了手上,只伸手一拔,便将天剑擎在了手中,而后又高高地举起指向空中。众人见状,又是一阵欢呼。 司仪在下面喊道:“陈公子擅长剑舞,何不为众人舞上一段,以助雅兴。” 陈庆之在那峰顶上答一声好,就在雨中舞了起来。但见剑尖挑着雨花,长袍伴着电光,好一个潇洒的美少年! 陈庆之舞了一阵,似又萌发了胸中的诗兴,竟一边舞着,一边吟诵起来: 观天火之降临兮,仗天剑之威武。 斯盛况其空前兮,遂纵身而起舞。 冰风割于皮肉兮,热血躁于心腹。 意随兴其神游兮,目怆然而四顾。 惟九州之不宁兮,令枭贼之并出。 外有强敌扰边兮,内有流寇犯主。 悲吾国之分崩兮,怜吾民之寡助。 借我雄兵百万兮,成我勇气无数。 驰入京以勤王兮,解倒悬之疾苦。 携美人以还乡兮,受封荫之荣禄。 享温柔于泛舟兮,得逍遥于江湖。 观礼台上不乏妙龄少女,见到这样一位智勇双全、才貌无匹的少年,早已芳心暗许。林儿此时更是恨自己画工不济,无法记录下这最美的时刻。 又舞了一段,陈庆之方才走下山来,早有下人引了他去另一处换去湿透的衣服。 这边司仪道:“下面请郑师教训吧。” 此时郑修已手持拂尘站在当地,于是单手合什,向着观礼台说道:“善哉!感谢诸位乡亲今天来到这里。相信看了陈公子的剑舞,大家都不高兴听我这个老汉说话了,那我就长话短说吧。此次药王坛举行这样一个七夕会,固然是靠着我们这些能工巧匠的支持,但更重要的,则是乡中父老,对于巫医百工之流,不存丝毫的歧见,这是相当难得的。山人一向认为,要让天下百姓生活富足,工匠们的努力是必不可少的。每个人都要吃饭穿衣,不论儒释道哪一家,都应把这个作为最高的教旨,只要能让天下百姓丰衣足食,它自然能为人接受。” 台上众人闻言,又是一番鼓掌叫好。 司仪待众人情绪平复,方才宣布:“迎接天火仪式到此结束,各位请回吧。” 众人听得此言,仍有些依依不舍、不愿离去。直待郑修率着众道离开,人群才渐渐散去。然而今夜的盛况,却将长久地留在这些人心中。 次日一早,众人便要准备启程前往紫柏山。可林儿的兴奋之情自昨夜至今一直未曾平静,只听她不住地道:“真是不想走啊,昨夜的场面太震撼了。” 令晖笑道:“小妹,再好的戏也是要散场的啊。”林儿道:“戏可以散场,但人不能散场。阿姊你要跟着我们哦。”檀羽也道:“是啊鲍小姑,前些日子我已和乃兄说过,他已经放心地把鲍小姑交给我们了。”令晖道:“可我会给大家添好多麻烦。”林儿道:“哪有的事。真要有麻烦,那也交给我师弟就是了。”陶贞宝在后面干脆地答道:“没问题!”众人齐声一笑。 兰英忽道:“只有阿文没办法和我们一起走了?”檀羽道:“是啊。我们去看看他吧,他今天还在参加木工的比试呢。”于是檀羽携了兰英来到綦毋较量的所在,其他三人则在房中收拾行头,准备出发。 綦毋见羽、英二人来,忙走上来拉住檀羽道:“阿羽,你们要走了吗?” 檀羽见他脸上流露出不舍的表情,心中的酸楚也登时涌了上来,只得强作笑颜道:“怎么没上场?” 綦毋也是勉强一笑,道:“刚刚过了第一轮,在等着其他人的较量结束。” 檀羽点点头,心中哽咽了一下,方才说道:“那我们就走了。” 綦毋紧紧握住他的手,道:“要保重啊。” 檀羽道:“你也是。”说罢赶紧撒开綦毋的手,转身离去,深怕眼泪就这样掉了下来。 綦毋又转头对兰英道:“英姊,照顾好阿羽。” 兰英女儿家哪里顶得住这离别之情,早已泪流满面,深深地点了点头,说道:“平时得了空就到上邽来吧?”说罢也转身去追檀羽。 两人回到房中,林儿见二人脸上都有泪痕,笑道:“你们咋了?阿文输了比试?” 檀羽没理她,自顾自地去收拾行装。 兰英道:“阿文和我们从小一块长大,多年来日日在一起,感情比亲兄弟还要好。没想到今天却在这里和他作别,所以才会这样伤感。” 林儿啧啧称叹,又转头看了看陶贞宝,道:“不知道哪天如果和师弟作别,我会不会哭。” 五人收拾完毕,便坐上行屋,往紫柏山而去。羽、英二人又是一番感慨,从赵郡出发时,是郑羲要求走陆路,才让綦毋做了行屋,如今这两人相继离队,车上却换了另外三人。人世间的分分合合,真是让人唏嘘。 第39章 女子 紫柏山,与华山、骊山并称关中三大名山,因汉初名臣张良在此归隐而闻名。山中的张良庙,便是因供奉张良而兴。紫柏山最奇的,非山非石,非水非木,最奇的却是它的草。这里的草甸葱葱郁郁,与山涧天坑相映成趣,其风景之别致,天下罕有。 一辆行屋载着五人,沿着古陈仓道而行,一路来到紫柏山脚下,当年诸葛亮北伐时曾在此地驻军的司马寨。 寨中有执事的僧人常住此处,知是鲍令晖到了,执事僧殷勤相迎,道:“大和尚早已吩咐下来,鲍施主一到,立即便请上张良庙。几位施主就请随我上山吧?” 那昙无谶和尚当真是考虑周全,连抬令晖上山的滑竿都准备好了。一行人便随着那执事僧穿过司马寨往山上而行。 林儿凑过来小声对檀羽道:“阿兄,你有没有觉得这僧人看我们有一种异样的眼神?” 檀羽道:“我也感觉到了。很明显,他们对我们来此是早有预料的,如果我所料不错,许、郝二人此时必定就在紫柏山上,而且已经给我们准备好了足够多的陷阱。林儿,从现在起,我们一定要步步小心,千万别陷入危险中。” 张良庙实则也在紫柏山脚,只是山峦起伏,从司马寨到张良庙足有上百里的路程。走了小半天,众人全都累得不行。执事僧便又唤了几抬滑竿,让众人都坐了,这才继续上路。这些抬滑竿的脚力天天在这山中为行人出力,爬坡上坎如履平地。将近黄昏时分即到了张良庙。 领路的执事僧人先到方丈室中禀报。不多时,昙无谶走了出来,满面笑容地道:“鲍施主,你总算来了,辛苦辛苦。走了一天山路,应该也累了吧,就请先去用些斋饭。一会儿让执事送些厚衣过来,山中夜间寒冷,几位要小心啊。明日一早老衲会安排执事带着几位在紫柏山中尽情游玩。”他说完,又补充了一句,“实在对不住,老衲今日有要事在身,就不陪几位了。”便转身回到方丈室。 执事僧上来领着众人来到斋房用了些斋饭,便安排好住宿离去了。 待安顿齐整,林儿这才小声道:“你们有没有觉得刚刚昙无谶方丈的表情有些奇怪?他似乎很想亲自来照顾阿姊,可又被什么事缠着走不开。” 令晖道:“林儿的意思是?” 林儿一撇眉毛,神秘地道:“我也就是随便猜的,要不你们谁陪我出去走走?”说着她就去开了门。 此时夜幕降临,寒气也跟着上来。门刚一开,便有寒风吹进来,引得众人都不自觉打了个寒战。林儿见状,无奈地道:“阿兄有咳喘病去不了,阿嫂要陪他。阿姊行走不方便,师弟要陪她。好嘛,还是我一个人去吧。”说着便跑出门去。 令晖见她可爱模样,忍不住笑道:“林儿小妹虽然顽皮,但却能把所有事都想得很周全,真是不简单啊。” 檀羽道:“林儿从小便是如此,虽然表面上贪玩,可心思却缜密得很。以后我们都要多听林儿的安排才是了。”他对林儿满心的全是疼爱。 旁边兰英却道:“要是阿文在就好了,可以陪林儿出去。阿文那么喜欢她,却又不会说出来。” 正说着,林儿突然跑了回来,急切地道:“你们猜我看到谁了?许穆之与郝惔之!” 檀羽讶道:“不会吧,真就被你碰上了,这也太巧了啊?” 林儿道:“可我确实看到了,而且我还看到昙无谶方丈正送他们走出方丈室呢,在他们身边,有十几个女尼,都跟着那两个人下了山去。” 檀羽道:“看来林儿一定是早猜到了这情况,这才故意前去方丈室的吧?昙无谶方丈今天一反前日里的沉着,充分说明许、郝二人于他是重要之极的人物,所以他才会顾不上照管鲍小姑。可是,我忽然觉得这事情有些奇怪。” “奇怪?” “嗯,林儿你想,上次在太原衙门,这次在张良庙,我们都是‘意外邂逅’那许穆之。这世上哪会有那么多意外,还刚好就被我们碰上?这只能说明一种可能……” “他是故意让我看到的!”林儿接过他的话说道,“没错,两次都是‘刚好’被我碰上,这根本不是巧合,而是有意安排,是那许穆之故意一步一步把我们引到这里来。再联想到昙无谶方丈愿意拉下身份亲自去邀请阿姊来紫柏山,这分明就是他们挖空心思做的一个局。可是,他们做这个局到底是为了什么?” 檀羽沉吟道:“这才是最奇怪的地方。按道理,我们几个人都是再普通不过的小人,这许穆之怎会这样费尽心机来安排我们行动?这一点,我始终想不明白。难道说,他知道我们的一些事……” 林儿劝道:“要不先别想太远了,想想眼下怎么应付吧。那许穆之引我们到紫柏山来,一定已经安排下了对付我们的办法,对不对?那我们总不能束手待毙吧?” 檀羽点点头,又是一阵思索。半晌之后,却见他脸上突然露出一丝笑意,便问林儿道:“你说他们身边有十几个女尼?” “是啊。” “有趣得很呢,他这分明是要暗示我们什么。也罢,既然我们刚一来他就抢先出招,那咱们就见招拆招吧,看这许穆之能耍出什么花样来。咱们这样,明天先照常游玩,然后再想办法从这‘女尼’身上找突破口。” 众人点头同意,便各自回去睡了。 第二天檀羽刚起床走出房门,就见一个执事僧人笑嘻嘻地迎上来道:“施主,睡得好吗?小僧李峻,奉师父之命来陪几位施主到山中转转。施主若是收拾好了,不如先到斋房用早餐。” 檀羽微笑点头道:“多谢法师,有劳了。” 众人吃完早饭,便随李峻到各处游玩。李峻首先便带着众人来到山中的一处演武场,只见一群武僧正在场中练功。 李峻道:“当今天下之人,只知静轮宫、荒土盟、麦积山,却不知还有我紫柏山。试问我紫柏山武艺高强者甚众,又哪里会输给那三个门派?” 檀羽闻言,噗哧一笑,道:“李师兄这话,与我们赵郡陇西帮的许多师兄弟如出一脉。其实,除了三大门派,像陇西帮、紫柏山、渤海高家这些门派,亦都是名震江湖的,师兄何必如此不忿。” 李峻点头道:“施主如此宽慰,倒叫小僧无话可说了。也罢,我们再去留侯墓拜一拜吧,那里是紫柏山风景最美的地方。”说着,他便在前带路,向山中走去。 一边走,檀羽一边问道:“想要请教法师,我们一路行来,见的都是比丘。不知这山中可有比丘尼在此出家?” 李峻闻言,支支吾吾地道:“这个……说来话长,有时间再慢慢向施主解释吧。” 第40章 饼说 此时已是正午,檀羽趁午饭时间与众人悄声商议道:“看样子,李峻法师这是想给我们展示紫柏山好的一面,却不想让我们看不好的。刚才我问他关于女尼的情况,他却不肯就说,这就更加肯定了我们昨夜的想法。所以我们从女尼身上着手,一定能找出一些蛛丝马迹来。当然在这之前,我们得先想个办法摆脱这个李峻法师。”他此言一出,众人便纷纷低头思索策略。 陶贞宝突然冒了一句:“那还不简单,让师姊给李峻和两个抬滑竿的下点麻药不就行了。” 他一说完,就被林儿照着脑门敲了一下,骂道:“亏你想得出这么阴的招,且不说那个李峻,这两个脚力从昨天到今天一直抬着阿姊,这药我能下得了手吗?” 陶贞宝被一番抢白,顿时没了话,檀羽却道:“林儿先别打,我觉得贤弟这办法好,咱们就用药。” 林儿讶道:“怎么阿兄也和师弟一样没良心了?” 檀羽笑道:“我说用药,也没说对谁用啊。” 令晖第一个听明白了,道:“小妹,檀阿兄的意思,药是对我们自己人用。” 林儿闻言,恍然大悟道:“对啊,我们被自己弄睡着了,就不用再跟着李峻走。阿兄真聪明。” 檀羽微微一笑,道:“那就这么定了,一会儿林儿给我些迷药,我吃了之后晕过去,英姊扶我去休息,顺便给我解药,我们这就离队往山上走,一路打听有没有尼姑庵之类的。你们三个则相机行事,贤弟,鲍小姑就交给你了,务必要保护她的安全啊。” 陶贞宝点点头道:“兄放心吧。”心中是满满的快乐。 于是众人依计而行。这紫柏山本是草木丛生之地,林儿一路走过来,便搜集了不少马钱子,来制作迷药。 待她准备完毕,檀羽就忽然叫道:“头好晕!”便倒在了地上。 兰英忙过去扶住他,转头对李峻道:“法师,附近哪里有村子,羽弟他好像很不舒服。”李峻过来看了一眼道:“我带你们去吧。”兰英道:“我看不用了,我一个人照顾他就行,别扫了大家的游兴,我们休息一会儿就直接回张良庙去。”李峻就依言给她指明了道路,仍领着其余三人继续游玩。 林儿配的药量拿捏得恰到好处,檀羽完全处在将晕未晕的状态,等兰英拿解药将他救醒,檀羽笑道:“英姊撒谎的本事也不差嘛。”兰英道:“事先想好了说词的嘛。我们现在去哪儿?”檀羽道:“还是先找到人家问问再说吧。”说罢便拉起兰英的手,往李峻指的方向而去。 不多时即见到一户民居,主人正在院中坐禅。檀羽小心翼翼地走上去问道:“请问长者,这附近哪里有尼姑庵啊?” 那老者闻言睁眼道:“一个男子,找尼姑庵做什么?” 檀羽被他一问,竟然语塞。兰英倒反应快,说道:“是这样的,我们的一个阿姊多年前来紫柏山修行,却不知她在哪座庵内,所以我们只能这样没头苍蝇乱撞。” 老者道:“哦。山中没有几个比丘尼,学戒女倒是挺多。去玄女洞吧,沿着山路再往南走就是。”二人道声多谢,便上山去。 兰英边走边问道:“羽弟,为什么长者说这山中没有几个比丘尼呢?学戒女是什么意思?” 檀羽道:“学戒女梵语叫式叉摩那,是‘沙弥尼’成为‘比丘尼’之前所经历的阶段。但为什么没有比丘尼,这我也很疑惑啊。” 兰英还是难掩好奇,续问道:“那‘沙弥’成为‘比丘’之前是什么呢?” 檀羽笑道:“沙弥受具足戒后就直接成为比丘,没有之前的阶段。学戒女是针对女子的特点所设的,一般来说,学戒女受式叉摩那戒,两年后即可受具足戒成为比丘尼。” 兰英有些不满道:“为什么要这样?这不是看不起我们女子吗?羽弟,这个问题那天你与那个真长法师舌战之后就想问,为什么会有像真长法师那样敌视我们女子的人呢?” 檀羽微微一笑。多年来,这一场景经常性地发生。兰英每有这类问题无法解答时,就会来询问檀羽。兰英的心思极其敏捷,她的问题经常能难倒檀羽。檀羽每遇到她的挑战,就要仔细思索、甚至寻求经义帮忙。如此反复,二人就在这样的问答之中突飞猛进。 于是檀羽仔细想了半天,方才答道:“记得以前我也曾感到过困惑,无论孔子还是释佛,都是女子所生,他们自己也要与女子一起生下子嗣。芸芸众生中,女子多是温柔可爱胜过男子的,可圣人却为何会有‘男尊女卑’之语呢?后来我才知道,尊为天,卑为地,天健而地顺,也就显示了男女之别。英姊你想,天地有道,怎会生出这世间有一男一女,而别无其他呢?男子就像天一样,保持永恒的运动,因此征战四方、操心天下之事都是男子的责任。女子就像地一样,处于柔顺的地位,因此女子是国家、人民赖以生存的根基。理解了这一点,才能真正体悟到男尊女卑的理想。不过,这世上既有一些男人,为了一己私欲来压制、奴役女性,也有一些女子,非理性的宣扬所谓‘男人能做的女人一样能做’,这些都是动摇社稷根基的亡国之举。” 兰英满足地点点头,她要的就是这答案。她其实很能理解檀羽对待女子的态度,他对自己正是这样一种态度,一种基于“保护”的情感。兰英不是富家女公子,她对“爱情”的要求并不甚高,在她心中,檀羽就是她能得到的最大幸福了。 两人就这样边说边走。他们不知道自己此时还处在半山腰,要到山顶还有很长的路要走。天渐渐黑了,檀羽已经累得双脚麻木、气喘吁吁。一路上,还遭遇了几次紫柏山灵猴的“抢劫”,还好两人都没带什么值钱东西,也就不在乎了。 夜幕降临,两人只得披星戴月地赶路。深夜时分,两人总算站到了玄女洞前。檀羽拖着疲倦的脚步上去敲了敲洞门,过了许久,方有人过来将洞门开了条缝。那是一个略显瘦弱的年轻女尼,一见敲门的是个俗家男子,吓得慌把洞门闭了,任檀羽如何敲打,里面再无动静。 第41章 践行 令晖似有些惊讶,说道:“昙无谶法师亲自来?不会来者不善吧?”她沉吟片刻,忽对檀羽道:“檀公子,小女有个不情之请。” “女公子有话但说无妨。” “昙无谶法师与我们家素有嫌隙,也不知这次来是什么目的。我家半文半商,却没有善辩之士,我怕明天会吃亏。所以想请檀公子再勉为其难帮小女一次。” 檀羽想了想,道:“鲍女公子既然这么说,小可若拒绝,岂非不通情理。只是我们在汉中确实还有些事……” “公子说的这‘事’是什么可否告知小女,看小女是否能帮得上忙。” “实不相瞒,我们来汉中,实是要找两个叫许穆之、郝惔之的僧人。”说着,他就将在定襄的情形,与令晖略说了说。 令晖听完,沉吟片刻,便道:“若说要在汉中寻人,最好的莫过于请陈公子帮忙,就是今天你们在诗会上见过的。他们侯家堡在仇池的势力很大,要寻个人应该不成问题。”说罢,她就让下人取了纸笔来,手书一封信,派人送去给那陈庆之。 檀羽见这女公子如此帮忙,大喜过望,对旁边林儿道:“昨天听你说参加了诗会就能碰到许穆之,我还不信,现在虽然许穆之没碰上,却总算有了眉目,真是太好了。” 林儿也兴奋道:“可不是嘛,阿兄本来就应该听林儿的,嘻嘻。鲍女公子这样帮忙,阿兄也不能驳她的请求哦。” 檀羽道:“好啊,林儿说什么就是什么。” 令晖见他终于答应,便又道了声谢,然后问道:“几位不知在汉中可有下处?若没有,不如便到府中稍住?” 陶贞宝高兴了:“好啊。总比住客栈好。” 众人又聊了一会儿,直到桌上已是杯盘狼藉,方才离去。有下人抬了令晖在前带路,檀羽五人在后跟随,不多时即到了鲍府。 这鲍家虽经营邸舍买卖,但家宅却并不奢华。一个两进的院落,七八间房子,装饰也十分简单。这汉中的民居与赵郡又不相同,赵郡的房舍以小巧、紧凑为主,汉中则是大开大阖。鲍府背靠嘉陵江而建,从堂屋过一个地道便可直接下到一处河滩上,真可谓因地制宜。 令晖的兄长鲍照此时正在堂屋坐着饮茶,见令晖回来,忙起身过来相扶,说道:“小晖,怎么出去这么久?刚才紫柏山来的信你知道了吗?” 令晖道:“知道了阿兄。我还特意请了几位帮手呢。”说着她将檀羽等人介绍给了鲍照,又向檀羽介绍了自己家人,擅羽自然拱手见礼。诸人落座,早有下人奉上茶来。 鲍照又呷了一口茶,便与檀羽攀谈起来:“檀公子来汉中,是探亲还是访友啊?” 檀羽道:“实不相瞒,小可乃是新任上邽县令苻达的谋士。此行本来是要去太白山有些私事的,因舍妹贪玩,故而拐到汉中来略作停留。”他此时忽然亮明身份,一来是看重令晖温婉的性情,有意结交其家人,二来云雾村正好又与药王坛有关,他这样投石问路,也可看看对方的反应。 果然鲍照讶道:“这么年轻的谋士,当真少见啊。不知小晖有没有告诉尊驾,我在太白山尚有一处村舍,到时还要请尊驾多多照应才是。” 檀羽点头道声“那是自然。”他迟疑了片刻,又问道:“小可听说这仇池国地界上近年来多有匪盗出没,不知可有此事?” “尊驾说的这事,可真是让人头疼。事情是这样的,这仇池国多山,自古就是汉人与氐羌混居之处,后来鲜卑人慕容吐谷浑率军到此,就在这里统治了羌人,形成吐谷浑部。不知尊驾可知道当年的西凉大乱否?这伙匪盗就是乱军残余,后来逃进大山,又与吐谷浑勾结做了匪徒。国主已多次派兵去讨伐,苦于山中易守难攻,始终没有战果。周围几个县都深受其害,云雾村好好的地方,也被打劫了好多次,你说头疼不头疼。” “原来如此,看来得好好想个办法解决才行。” 当夜,众人便在鲍家安寝。次日一早,刚吃过早饭,就听外面人声沸腾。诸人即按事先准备,以鲍照领头迎出,令晖端坐椅上,檀羽和陶贞宝一左一右护着她。不多时,便见一个身着袈裟的大和尚率一群僧人走了进来。 哪知诸人都担心过头了。那昙无谶大和尚一进门就笑容可掬地对令晖道:“昨日鄙寺弟子真长冲撞女施主之事,实在令老衲羞愧不已,故此今日登门拜访,望乞施主见谅。”说罢便双手合什,宣了一句佛号。 令晖在椅上回道:“区区小事,怎劳大和尚屈尊亲临寒舍,小女愧不敢当。” 昙无谶随即又道:“那惹事的真长,老衲已按门规将其罚去面壁一月,女施主可以放心了。” 令晖闻言,愣了一下,没想到会处罚如此之严,也不知该如何回答,回头看了一眼檀羽。檀羽在她耳边道:“安然受之就是,以不变应万变。”令晖点点头,以微笑作答。 昙无谶又道:“老衲此番来,除了赔罪,还想邀请女施主在方便时上我们紫柏山一游。听说施主爱好诗文,相信紫柏山的风景也能带给施主无限的诗兴。” 令晖道:“承蒙大和尚相邀。只是小女腿上有疾,难以远行,所以……” 昙无谶道:“施主有所不知,紫柏山的山道历年皆有修缮,十分平整,施主乘滑竿上下,非常便捷。” 令晖犹豫了一下,方道:“那好吧,容小女好好准备一下,届时再来山中叨扰。” 昙无谶又合什道:“善哉,那就恭候施主了。老衲这就告辞。”说罢便领众僧离去。 诸人这才松了口气。林儿道:“还以为是来挑战的呢,没想到老和尚这么和蔼,比昨天那个让人生气的小厮好多了。” 陶贞宝道:“就是啊,紫柏山的方丈,想来也是远近闻名的宗师大德,却屈尊前来邀请女公子,真是了不起啊。” 林儿道:“会不会是因为他觉得紫柏山与圣水院不好直接冲突,所以才亲自前来。阿兄,你怎么想?阿兄,你怎么了?”原来此时檀羽脸上并无笑容,而是陷入了沉思。 听林儿相问,檀羽道:“昙无谶方丈这样和蔼,那为何他手下的弟子却要去冲撞诗会?如果此事只是那真长个人的行为,昙无谶方丈也不至于亲自来道歉。所以,这起冲突背后,恐怕还有更多的故事。” 林儿一听,便抱怨道:“哎呀,本来以为很简单的事,被阿兄一说,又变得好复杂。为什么事情总是这样,真是烦人。” 檀羽无奈地摇摇头,道:“是啊,每个人都为了个人之利在行动,我们从旁人的眼光去看,自然就觉得复杂无比。算了,不去想了,既然紫柏山不是来闹事的,我的使命也算完成了。你们先聊吧,我想去河滩上坐坐。”说罢他便沿地道径直往河滩去了。 檀羽坐到河滩上,看着嘉陵江上过往的船只,心中许多感慨便涌了上来。 正此时,陶贞宝悄悄走过来坐到檀羽身边,轻声问道:“想什么呢?” 檀羽道:“此次从赵郡出发,一路过来,儒道佛三家都见齐了,你方唱罢我登场,真是好生热闹。可你看这大千世界,究竟哪一家能主宰它呢?” “自古以来,百家争鸣,谁也主宰不了这个天下,不管哪家得胜,天地都如常的运行。” “不错。依我看,如今的世道与孟荀之世何其相似。儒道佛三家的学问都可说是天地的一部分,不管哪一家都割舍不掉。我虽然已经读了一些书,可于这天下的见识,仍然浅薄得很。要想完成治愈崩坏人心的任务,自问并没有绝对的信心。即便是襄助苻县令镇守一方,我也不敢说有把握。所以为学之人,就必须在融通诸法之后,再慢慢去实践这些思想。而我,就要做这样一个践行者!” 陶贞宝揖道:“自魏晋以来,清谈盛行,如王夷甫之流能说会道之人甚众。可是,又有几人能做到学以致用?檀兄愿意做这样一个人,实在令小弟佩服之至。” 檀羽也是一笑,轻轻地点点头。 陶贞宝却又犹豫起来:“我听师姊说,虽然鲍女公子请了陈公子帮我们寻找两个僧人,可我们还是要自己去太白山调查,所以小弟有一事想求檀兄。” 檀羽笑道:“想让我帮你劝劝女公子,让她与我们一道去太白山?” 陶贞宝闻言,脸“刷”地红了:“什么都瞒不过你。” 檀羽道:“你对女公子的情意大家都看出来了。她虽身有残疾,但意志弥坚,加上那灿烂的微笑,天下最美的女子,莫过于此了。” 他沉吟片刻,又道:“要请动女公子,我倒帮不上什么忙,你应该去求你师姊。”说着在陶贞宝耳边低语几句。陶贞宝听后大喜,一溜烟跑了回去。 过了一阵,兰英又来到河滩上。檀羽见她来,便问:“她们都准备好了?”兰英笑道:“我就知道又是羽弟你安排的。”檀羽也是一笑:“走吧。” 两人回至正堂,便见堂上已备好香案、刀头等物,林儿与令晖一站一坐在那香案之前。 见檀羽到了,陶贞宝在旁说道:“开始吧?”林儿便依言跪了下去,令晖不能跪,躬身为拜。 林儿口中念道:“皇天在上,后土为凭。我檀林今日与鲍令晖桃园结义,从今后就是好姊妹了,以后无论走到哪里,都要同生死、共患难,一生不离不弃。” 令晖听她这祝词,犹豫了一下,但还是照着念了。于是两人恭恭敬敬拜了八拜。 林儿兴奋地起身拉住令晖的手,叫了声:“阿姊。” 令晖微微一笑,也回了句:“小妹。” 林儿调皮地道:“阿姊,以后我们就要一起走南闯北同游天下了哦。” 令晖笑道:“我知道,小妹是想让我与你们一道去太白山。我答应你,随你们去。” 林儿道:“哎呀,阿姊跟我阿兄一样可怕,什么事都瞒不过你们。师弟,你这点小聪明还是不行的。” 陶贞宝道:“我这智谋哪有那能耐,这计策也是檀兄替我想的。” 众人都向檀羽看去。檀羽笑对令晖道:“此计虽不光明正大,但用心是坦诚的。鲍小姑,欢迎住进行屋,和我们一起未来的旅程。” 令晖道:“小女只愿不给你们拖后腿就好了。” 林儿道:“阿姊这样的才女,有你在,我们以后只会更有趣呢。阿姊此行,婢子仆人都不用带,我和阿嫂就可以照顾阿姊的行止了。” 令晖笑着点了点头,又道:“其实,之所以答应你们,也是因为这几天我本来就想去太白山的。天火仪式下个月就要举行,正好过去观礼。”林儿道:“天火仪式?就是昨天陈公子说的那个?”令晖道:“是的。不过具体日子还得看天火之神在哪一天降临。”林儿奇道:“天火之神,那是什么神啊?”令晖道:“其实不是神啦,而是看哪一天的天候适合采集天火。具体怎么采集,现在还是保密的呢,只有到时候去看了才知道。” 林儿“哦”了一声,双手抱拳,一副充满期待的样子。 这时陶贞宝更关心行屋的座位问题,便对綦毋道:“看来你得把行屋改一下了,要多坐一个人。” 綦毋道:“那简单,给我两天时间就够了。不过要做行椅就比较麻烦。我想给鲍小姑做一个可以收起来放到马车上的行椅,这样比较方便。” 对綦毋在木工方面的天赋,众人是从不怀疑的。过了几日,新的行屋和行椅完成了。几天内,檀羽则抓紧机会和鲍照好好交流了一下。也因此,鲍照倒放心地将小妹交给了这样一群人,还顺带送了檀羽不少路费盘缠。诸事完毕,令晖便与众人一起,踏上了新的旅程。 第42章 总坛 檀羽续道:“许穆之知道我是儒门出身,遇到这种草菅人命的事一定不会袖手旁观。所以他就是想来测试我的能力,看我在这完全对外封闭的紫柏山上,在没有任何外援的情况下,如何能救下这个小师太的命。” 兰英听他分析,倒吸了一口凉气,啧啧地道:“听你说得这么严重,我有点害怕。” 檀羽连忙安慰她道:“英姊别着急,这只是最坏的可能,兴许事情没那么糟。且待我再试探她们一下。”说着,他便转头朝门外大声喊道:“门外的给我听着,我们是从汉中来的。这玄女洞滥用私刑的事已经惊动国主了。识相的赶紧放了我,否则到时候让你们吃不了兜着走。” 他喊了几嗓子后,便找个墙脚坐了下来,轻轻搂住兰英道:“如果这真的是许穆之设下的局,他们必然要回应我这几句话。” “为什么?” “道理很简单,如果那许穆之真的跟紫柏山的人关系非凡,那他们的永宁寺刚刚在北朝让皇帝震怒、下定决心要灭佛。那唇亡则齿寒,紫柏山怎会不受牵连?” 兰英点点头,便紧紧抱着他,心神也暂时安定下来。 两人这样相拥坐了有半个多时辰,便听见有人开门的声音。一个女尼走进来说道:“快起来,跟我去见师父。”说罢便转身出去,二人依言远远地跟着她往方丈室去。 一路上,兰英脸上虽仍镇定,心中却已极度紧张起来,轻声说道:“羽弟,那话真的应验了,这果然是个局。” 檀羽无奈地长叹一声,摇着头道:“真不知道,我是什么时候惹上这个许穆之的,竟会如此用心来对付我。不过,”他的牙关突然咬紧,忿忿地道,“这世上,还没有我檀羽解不开的谜题。许穆之,你就看着吧……” 二人一边说着,便来到了方丈室。那李敬爱正在蒲团上打坐,见人到了,便问:“听说你是仇池国中人,可有什么凭证?”檀羽知她必问这问题,早想到了对策,说道:“师太没看我二人身无长物吗?只因东西全放在了山下客栈中,不如师太放我二人下山去取?” 李敬爱冷哼一声,道:“鬼话连篇,我看你是想逃走才是真的。既然你官凭未带,总应该知道国主名讳、相貌如何、平日有何爱好吧?” 檀羽自信地道:“这是当然。国主的名讳叫作杨难当,长得嘛白白净净、相貌堂堂。至于爱好,无非是吟风弄月、诗词歌赋之类喽。”仇池国主的名讳要知道并不困难,可是檀羽并未见过其本人,也只好按时下文人的时尚风趣来瞎扯了,希望能蒙混过关。 李敬爱却怒道:“你这厮果然是满口胡言。稍微了解国主的人,都知道他偏好钱财,爱和商贾打交道。你到底是哪里来的?到玄女洞来做什么?” 檀羽没想到这李敬爱是给自己下了套,可他也并非没有后招,见李敬爱识破,当即转变口气,答道:“师太果然厉害。实不相瞒,我二人是从定襄来。” 李敬爱道:“定襄?你们是许师兄的人?” 檀羽道:“不错,是许穆之师兄让我上山来的。师太还需要问我许师兄的相貌和爱好吗?他长得……” 尚未说完,李敬爱就抢道:“不用说了,许师兄即使这山中也没几个人认得,不会有假。只是人已经送去给他了,他还要什么?” 檀羽就顺着她的口道:“许师兄说,你送去的人他不满意,这才派我们两人再上来。” 李敬爱无奈地道:“也罢,那就请两位自己在这庵中挑选吧。宝珠,给两位安排住处,他们要挑谁就让他挑。”檀羽道了声多谢。 羽、英二人正要随宝珠出门,李敬爱在后面又补了句:“请两位回去转告许师兄,紫柏山对国主自有办法,不劳他一再提醒。”羽、英以为她又发现了什么破绽,吓得头皮一麻,赶紧快步走了出去。 那小尼姑宝珠带着二人来到一间客房,安排好后,说道:“两位有什么需要吩咐我就是,我就在隔壁。”便带门出去了。 檀羽关好门,这才长长地出了口气。 兰英摁住急跳的心,半带笑意地道:“羽弟,你可真沉得住气,这一番瞎蒙,我是一点都没看出任何破绽。” 檀羽轻声一笑,道:“英姊也不差啊,你刚才怡然自得的表情,可是帮了我大忙的。嘿嘿,这个李敬爱老尼武功虽然了得,智谋却有限得很,刚才只是利用了一下她对许穆之的忌惮之心,就能这样容易被我蒙混过去。在她面前,我们自是予取予求。我们现在要思考的还是许穆之,他来紫柏山是要带学戒女下山,可同时还顺便给我设一个局,这又是为什么?” 兰英道:“这个人肯定后面有很深的秘密,否则他在定襄那么长时间,为何直到最近才被剿灭?羽弟别着急,谜题总要一点一点解开的。只是,”她脸上还是掩饰不住担心,“你说咱们这谎子能瞒那老尼多久?” 檀羽定了定神,道:“希望能熬过今晚去吧。英姊,你还能走吗?” 兰英道:“从小做农活的,走这点路算什么。” 檀羽点点头,旋又抿着嘴想了很久,这才郑重地道:“既然这样,我们现在就展开行动!我们兵分两路,我在这边留下来对付李敬爱,英姊你去找林儿,我要你们去完成一项不可能完成的使命。” “不可能完成的使命?” “英姊你仔细想,现在我们凭自己的力量显然不足以救那李元,向外求援时间业已来不及,那么在这紫柏山上,还有谁能帮到我们?很明显,既然那许穆之嚣张跋扈、这李敬爱老尼也是杀伐果断,这样的人,对自己手下人绝不会好。如果我猜得没错,这紫柏山的下层僧尼必定对他们多有怨念。一会儿我就假意说要去找许穆之禀报情况,这样英姊你就能离开这里了。我要你凭自己的口才,再加林儿的帮忙,尽可能去游说那些僧人,让他们来反对李敬爱的暴刑。” 兰英点头答应,却又担心地道:“羽弟你一个留在这里太危险了啊?”檀羽抚了抚她的脸颊,道:“英姊放心吧,我不会有事的。反倒是你,要去完成这个任务才更危险呢,一个人深夜走这么远的山路,还要去和那些僧人打交道……” 他还没说完,兰英已经捂住了他的嘴,道:“我也不会有事的,我还要等羽弟娶我过门,还要给你生儿育女呢。我一定能安安全全找到林儿她们,完成这不可能完成的使命!” 檀羽看着她的眼睛,下定决心似的说道:“英姊我答应你,这是最后一次了。以后再不会让你冒这样的险。” 两人又缠绵了一阵。檀羽向宝珠要了些热水来让兰英暖暖身子,然后带上干粮,按刚才计划的说辞让宝珠开了洞门,送兰英下山去。 这边檀羽自然也不会闲着,他心中很快便有了一个完整的计划:他要从身边这个小尼姑宝珠身上找到突破口,因为李敬爱显然很信任她。 于是他小心地问宝珠道:“刚刚我们被抓进来时,好像没看见师姊?” 那宝珠闻言一愣,神情戒备地道:“施主想问什么?” 檀羽见她模样,当即省悟:这庵中规定不能见生人,所以这宝珠对自己有着很深的防备之心,自己不能太直接。 念及此处,他连忙转口道:“我是想问,你知道刚才有一个给我开门的师太吗,就被李敬爱师太罚去面壁了,我想见见她可以吗?” 宝珠想了想,道:“你说令华吗?师父说,你要见谁都可以,要见令华应该也可以吧。我这就带你去。”说罢,她便领着檀羽来到一个密闭的房间之中。只见小尼姑令华正坐在一个蒲团上诵经。 宝珠轻轻地带上门退了出去。檀羽上前合什行礼,然后说道:“小师太,小可让你受委屈了。” 那令华转过脸来,见是檀羽,忙转头回去,惊问道:“你怎么到这里来了?” 檀羽却不答她,先找了个地方坐下来,然后反问道:“依我猜想,小师太为我开门的时候,以为我是李元师太?” 令华心思极是单纯,问道:“你怎么晓得?” 檀羽道:“别问我如何晓得,我知道你与李元师太关系很好,你替她守着门,以便她回来时候不被发现。你也知道一旦被师父知道会是什么后果。”看样子,檀羽果然猜得半点没错,令华微微地点了点头。 檀羽心知这令华要比外面的宝珠更加单纯,所以自己轻易就打破了她的心理防线。于是他进一步抢攻道:“小师太想救李元师太吗?” “当然想了,可又能有什么办法呢?” “不知小师太是否愿意相信我。我能到这里来见小师太,你应该明白我绝非一般人。” “可你如果害我怎么办?” “依你和李元师太现在的状况,还能比这更差了吗?我还能害你到何种程度?” 令华听到这里,抿了抿嘴,这才似乎打定了主意,说道:“好吧,我也没什么能帮她的了,反正她也活不成了,如果你能救她一命,我们都做牛做马报答你。” 檀羽终于说服了她,可以从她口中得到想要的讯息,心中舒了一口气,但随即又紧张起来,问道:“小师太刚才说李元师太活不成了?” 令华道:“是啊,偷情的师姊妹都要被处以火刑!” “火刑!”檀羽差点没叫出来。 第43章 失窃 令华说起火刑,也显出了惊惧之色,说道:“去年张良庙的一个师兄就被处以了火刑,你不知道有多可怕。”她说话的语气像是经历了一场噩梦一般。 檀羽忙问:“为什么?” 令华道:“那师兄是白徒,无户无籍,犯了事当然任由执法长老处置。” 檀羽听得又惊又怒。他当然知道,所谓白徒,是因僧人多着黑衣,故称俗客为白徒。当今寺庙林立、僧众横行,加之无税赋无劳役,僧团成了天下最富有的一群人。自晋末天下动荡后,许多失地农民便被僧团收养,成了他们的奴隶,被称为白徒。这些人不入户籍,一身性命全凭所供养的僧团处置,是以私刑十分盛行。而这里竟然直接使用火刑这种先汉以来几已绝迹的刑罚,这许穆之等人,比想像中还要更加可怕。 檀羽努力平静下来自己的心情,他还需要了解更多。于是继续问道:“那李元师太明知道偷情被发现会受此极刑,怎么还要铤而走险?” 令华道:“师妹的把柄在阚爽师兄手上,她也无可奈何。” 檀羽道:“什么把柄?” 令华忽然显出犹豫的神情,不知该如何告诉檀羽。 檀羽看着她的表情,联想起刚才在草丛中李元与阚爽的对话,便道:“和长老有关?” 令华沉吟片刻,说道:“师妹其实是阚伯周师伯的养女。” “养女?”檀羽又是一诧。养女就是女性白徒,相比男子,养女除了要担负沉重的劳作,还要成为家主发泄的工具。檀羽咂咂舌头,这紫柏山内里的不堪,已经超越了他的所想。 令华续道:“其实方丈师伯定了山规,是不能收养女的。可很多师伯暗地里都会收,只是不敢公开让方丈知道。” 檀羽点头道:“这么说,那阚爽就是因为知道了李元小师太与阚伯周法师的事情,才威胁她逼她就范的。” 檀羽听着令华的描述,渐渐猜出来,这个阚伯周,必定和许穆之是一路的。今天这个局,很可能就是他派自己的徒弟阚爽来给自己设下。不过,即便没有这个局,那阚伯周也是个衣冠禽兽,真亏他想得出来,到这佛门净地实施他们那些龌龊的勾当。 檀羽顿了顿,又问:“你们为什么不反抗呢?”令华奇道:“反抗?为什么?”檀羽一讶,道:“李元小师太马上就要被处以火刑了,你没想过联合大家来救她吗?”令华道:“那样做不就是背叛师门吗?那怎么行!”檀羽道:“起码应该想办法告诉李元师太俗家的家人吧?”令华道:“我们这些师姊妹大多是战乱中的遗孤,都没有家人的。”说着,她眼中几滴泪花就要忍不住掉下来。 檀羽见她动容,自心中也生出悲悯之心,于是续问道:“小师太你是很小进了玄女洞吧?”令华道:“嗯,很小的时候,我就成了孤儿,被当时路过的师父收养才来到这里。我记得那时候的师父真的好慈祥。”她脸上露出了一丝怀念的笑容。 檀羽心道:“这个李敬爱肯定也因阚伯周、许穆之等人的影响,才会发生这样的改变吧。”他忽然想起白天在山下见的老者,便问道:“这么说小师太做沙弥尼很多年了吧?可为什么我听山下的一位老人家说,这山中没有比丘尼,只有学戒女呢?” 令华道:“我们庵中的沙弥尼一成年就要被掌门方丈派下山去,所以除了师父和少数几个师叔,我们山中都没有比丘尼的。” “派下山去做什么呢?” “我不知道,每次总会有山外的人来把她们带走,不过我们都没见过来的人长什么样。下山去的师姊都没回来过,也就不知道她们去了哪里。” 檀羽摇摇头,他还是不知道这许穆之带学戒女下山,究竟是要做什么。但他可以想像,其中一定有许多他们见不得人的秘密。 问到这里,檀羽终于将整个事情的来龙去脉搞清楚。接下来,就是他的计划中关键的一步了。 只听他道:“小师太,我想要救李元师太,就只能靠你们自己。只有让洞中的所有姊妹都联合起来,才能拯救李元师太。不知小师太有没有这样的勇气。” 令华闻言,低下了头。这密室中一时之间出奇的安静,两人都没有说话。 过了许久,令华才抬起头来,说道:“我想救师妹,可我什么都不会……” 檀羽微微一笑道:“只要你有心,这就够了。现在你就想想,这洞中哪些师太,是我们可以信任的呢?” “宝珠师姊吧?”令华不假思索地道,“我和李元平时都听她的。” 檀羽心中一喜,口中道:“那你能替我给她说说吗?”说着,他便去开了门。 令华出门去叫宝珠,便将檀羽刚刚的话和她仔细说了一遍。宝珠听完,当即应允道:“我愿意救李元!” 檀羽要的就是她这句话。他已经看得很明白,宝珠的戒备心强,但心思就更加细致,这件事必须要她的帮忙才行。只不过,要突破她的戒心,也比令华更加困难。所以他要先从令华下手,再迂回进展。显然,他如愿了。 于是檀羽道:“既然宝珠师姊同意,那这事就成功了一半。因为要救李元师太,必须依靠大家的力量。所谓法不责众,只有大家一起努力,才能让李敬爱师太改变主意。宝珠师姊不如现在就去告诉庵中可信的师姊妹,让她们明天联合起来向师太求情。” 宝珠抿抿嘴道:“可是很多师姊妹在师父面前,都是大气也不敢出一口的,这办法能行吗?” 檀羽道:“师姊放心,小可虽然武功不行,口才还是有的。在面对李敬爱师太时,我会适时地出言相激,各位师太只要按我的话行动就行。” 宝珠听得他言,将信将疑地点点头,便出去联络。不多时又回到密室,对檀羽道:“大家都只是口头上答应,我看得出来她们都有顾虑。” 檀羽的嘴角却扯出一丝笑意,道:“没关系,我只需要知道大家都有心救李元师太,这就够了。接下来的事,交给我吧。” 檀羽告别令华,走出密室,此时天已灰蒙蒙地快要亮了。忙了一夜之后,檀羽这才感到有些疲倦,深深地打了个哈欠。 他忽然转头对宝珠道:“师姊,听说紫柏山景致绝美,从哪里看最妙呢?” 宝珠道:“施主这时候还有这个闲情雅致,真是佩服。紫柏山的日出最是特别,在洞后可以一观。” 檀羽道:“那就辛苦师姊带我去看看好吗?调节一下紧张的心境也是好的。” 宝珠点点头,二人便来到庵中后院。 檀羽找了个石阶坐下,望着远处雪山之巅渐渐升起的太阳,疲惫的精神也为之一振。虽然昨夜未曾入眠,但今天必定还有更多的事要发生、更多的人要面对,所以他必须集中全部的注意。念及此处,他不禁连续深吸了几口气,让自己保持清醒。 《周易》开篇即将君子比作天,正在于他从不懈怠地向前进取的精神。檀羽的心中,也正是有着这样的驱动力,才使他总能在危急的时刻不抛弃也不放弃。 这时,檀羽回头看了宝珠一眼,见她正垂手站在旁边,便道:“师姊,你也坐。”宝珠微作一笑,道:“地上脏,我还是站着吧。” 檀羽听她之言,略为一诧,再看她身上的僧衣,果然是洗得一尘不染,这才明白,原来这宝珠师太还有些洁癖。于是他道:“你和令华师太差别好大。” 宝珠奇道:“为什么?因为我爱干净?” 檀羽道:“是,也不全是。令华师太说她从小就是孤儿,看得出她的确不谙世事。可师姊你却很有自己的主见,不仅对自己的师妹,即便在李敬爱师太那里,也是很受信任。” “施主怎会和我说这些?” “一个这样有思想的人,怎会甘心栖身于此?” “施主也同样不是一般人,又为何会来这里呢?” 两人对视良久,忽然同时笑了出来。 檀羽道:“无论如何,能和师姊相识,也算有缘啊。” 宝珠道:“来玄女洞这么多年,施主还是第一个关心我的人。我们不但有缘,相信以后还可以做好朋友。” 檀羽道:“好啊,和尼众做朋友,这还真是头一遭呢。既然是朋友,师姊可否告诉我你是从哪里来的?” 宝珠沉吟片刻,忽转身指着北边的方向,说道:“山的那一面。”檀羽点点头,也就不再发问。 第44章 灌钢 李敬爱见了来人,奇道:“许师兄?你不是下山去了吗?” 许穆之却并未看李敬爱,反而从一进来,便一脸阴森地直直盯着檀羽。此时听到李敬爱问,便即说道:“除了我,没人可以杀这个人。” 檀羽听他此言,亦是冷声道:“我想知道,我和法师究竟是何时生出此不共戴天之仇?” 许穆之冷笑道:“以后你会知道的。不过,你今天很让我失望,我满以为你可以救下那个小尼姑,可是你没能做到。若非我出面,你却已经死在李敬爱手上。” 檀羽却自信一笑,道:“法师从定襄开始,就一直引着我们行动。可是今天,你怎知我不是故意引你出来?” 许穆之见檀羽镇定的表情,不禁一愣,道:“哦?有点意思,我倒想听听看?” 檀羽继续保持着微笑,道:“在下还没有嚣张到以为凭几句话就能救下那小师太的程度。刚才真长出现,说法师你已经和昙无谶方丈下山去了,是他亲眼见的。听到他这话,我立刻就发现了不对。李敬爱曾说,山里没几个人知道你,那么这真长不过是执法长老身边的小僧,又怎么可能对你的行踪了如指掌?除非,你是故意做给他看的,真实目的只是想借他的手逼出我的全部实力,而你自己则躲在幕后观察我的行动。想通了这一点,刚才我就故意激怒李敬爱,其目的正是要引出法师你。看起来,我的确成功了。” 许穆之闻言,突然就拍起掌来,朗声一笑,道:“好得很,果然不愧为赵郡四少的‘断案第一’。那我就继续等着看这场好戏了。李敬爱,先将此人关起来。” 那李敬爱似乎不敢违抗许穆之的命令,只得安排道:“二娘,将此人和宝珠先押下去。行刑之事继续进行。” 二娘闻言,便带了几个人将檀羽和宝珠二人押出大殿,往闭关密室而去。 那二娘看了一眼被缚的宝珠,略带一丝奸笑道:“师妹,你也有落在我手里的这天啊?”宝珠冷哼一声道:“师姊,你就这么恨我和师妹,非要除之而后快吗?” 二娘道:“哼!你们两个有什么了不起,凭什么师父只喜欢你们?不错,李元有张好脸颊,你有个好阿爹,那又如何,今天一个就要死了,一个就成了我的阶下囚。”她说着竟发出了一阵大笑。 宝珠叹了口气,不再说话。二娘将二人关进了一间密室,随即转身离去。 这边宝珠一脸愧疚道:“施主对不起,我失败了。” 檀羽却坦然笑道:“没关系,胜败乃兵家常事嘛。” 宝珠仍道:“施主一个山外之人,为救师妹,险些赔上性命。反倒是我们,眼看师妹命在旦夕,却无动于衷。相形之下,这么多年的佛法当真是白学了。” “刚才在路上所闻,似乎师姊和二娘有很深的过节?” “师父说师妹是外道,我倒觉得二娘才是真正的外道,她的妒心太重,怎能了悟成佛呢。”她说着,犹豫了一下,续道:“施主,我知道二娘的一个秘密,不知能不能救师妹。” “二娘的秘密?师姊这么说,想必和山中的某位重要人物有关?” “施主果真是绝顶聪明,谁要是与你为敌可真是倒霉了。不错,这位重要人物便是执法长老。我想施主也一定猜到了,二娘也与执法长老有染。” “嗯,昨晚令华小师太说,山中许多长老都要收洞中尼众为养女,执法长老有此事也并不奇怪了。” “可是你也知道,这事若抖出来让掌门知道,一定会受很严厉地处罚。” “那我倒奇怪了,二娘自己也脱不了干系,怎么还要去将李元师太的事告密呢?万一引火烧身怎么办?” “二娘对自己做事过于自信,以为不会有人知道。况且她还暗地里藏了执法长老的一串佛珠,自然是有恃无恐。可这天下哪有不透风的墙,这个秘密被我无意中知道了。” “哦?那这串佛珠可是关键证物,你知道她藏在何处吗?” “就在二娘枕头内的布帛之中。” 檀羽脸上终于露出了微笑,这才是他的全部计划。 他就是要让李敬爱对自己出手,他就是要许穆之及时出现,这一切,都在他的计划之中。他要靠这一系列动作来帮助自己,帮自己成功突破宝珠的心里防守,让宝珠彻底地信任自己。信任的同时,自然也就获得了他想要的真正帮助。 许穆之恐怕永远都不会明白,在檀羽的计划中,最关键的人物竟然不是那些权力和武力的巅峰者,而只是他身边的这个普通小尼姑、一个他从来都不会看上一眼的人。这就是檀羽,于平凡中见神奇的真正智者。 此时,宝珠却还在担忧地道:“可我们现在被关在这里,也是无计可施啊。我看那个许师兄好像对你仇恨很深的样子,施主真的没问题吗?” 谁知檀羽却自信地道:“师姊放心吧,邪不胜正,我檀羽没那么容易认输的。” 两人正商量着,忽听见门外有人小声地喊:“檀兄、檀兄。”檀羽听出来那是陶贞宝的声音,忙凑到门口问道:“贤弟,你怎么来了?”门外陶贞宝道:“我溜进来的。昨天你们走后我们就遇到那个真长,就一路跟着他。半夜里遇见兰英阿嫂,才知道檀兄你的情况。可是那些尼姑的武功都好高,我不是对手。檀兄,我怎么才能救你出来?” 檀羽道:“怎么就你一个,林儿、英姊她们呢?”陶贞宝道:“师姊她们还在后面按檀兄的安排行动,我一个人先进来了。” 檀羽道:“这样啊。我在这里挺安全,一时半会不出去也没事。贤弟,她们要在后院使用火刑烧死李元师太,你到时候就到刑场去按我说的做。”说着他便将二娘的秘密告知陶贞宝,让他去大闹刑场。 陶贞宝道:“那我现在就去,檀兄你自己小心。”说罢,门外便没了声音。 这边宝珠道:“这下师妹有救了。” 檀羽道:“是啊,我的伙伴们都很机灵的,我虽被关在这里,但仍然有信心,正是因为我相信她们一定能有所作为。说起来,还要感谢师姊你昨晚能放走英姊呢。当时你应该就看出破绽了吧?” 宝珠略笑了笑:“我只是觉得你们两个都很面善,不像是坏人。” 两人在密室中坐了约有两个时辰,忽听得门外一阵骚动,便有人打开门,推进来一个人,然后再次将门锁上。檀羽定睛一看,那人正是陶贞宝。 他连忙上去问道:“你怎么也进来了?” 陶贞宝却略带哭腔地道:“檀兄,我失败了。刚才我按檀兄说的去闹刑场,正要将执法长老的秘密说出来的时候,不想一个叫阚伯周长老的和尚突然现身,完全否认他和李元师太有关系。那个老尼姑二话不说就把我抓了起来关到这里。估计现在火刑马上就要动刑了。” 檀羽紧咬着嘴唇,沉声道:“贤弟别着急,现在就等林儿她们的消息了。”他说着,便和陶贞宝两人重新坐下。 过了一阵,檀羽口中忽然喃喃自语地道:“平等、守序、宽容、光明……”陶贞宝忙问:“檀兄你在念什么?” 檀羽叹口气道:“我在想紫柏山的问题到底出在哪里。这四个,正是他们所缺失的。” “学戒女也是人,为什么不能平等地对待她们,却要将她们视为玩偶?我们哪怕不要求每位法师都拥有着高尚的人格,但至少每个人,都应该坚守基本的秩序吧?谁又不会犯错,一旦犯错,就施以火刑这种残忍的刑罚,难道他们就不能宽容一点吗?即便以上这些他们都做不到,但他们做事总可以光明磊落一点,而不是随随便便找个执法长老的弟子来解决问题,难道这也不行吗?看来,我已经悟到如何践行儒家思想、如何治愈崩坏人心、如何匡正中原乱局的法门了。” “此次许穆之设这个局让我明白了,不论是河东、还是汉中,整个乱局的根源,都是因为这群别有用心的人在操纵着一切。这也是自五胡乱华以来,天下纷扰尔虞的结果。总有这样一些人,他们有着很深的渊源、很强的实力,绝非我们轻易就能战胜的。要想和他们对抗,我们只有先让自己强大起来。所以,等回了上邽,我们就要好好提升自己的能力。只有先让自己强大了,才有可能改变眼前这一切的混乱。” 说话时,他的眼神中充满着坚毅与果决。这是他自接到牛盼春交待的任务后,这么多年以来第一次有了自己的想法,要如何来匡正乱局、治愈人心、恢复历史的正道。 一开始,他只是一心想着报南朝灭门之仇。后来有了兰英,他的理想变成了以耕读传家,做一个快乐的田舍郎。可是历经多年的风雨,这个世界变得越来越混乱,光明早已不复存在。所以他才答应牛盼春,出来匡正这场乱局。此时,作为一个对儒家思想早已了熟于心的践行者,檀羽明白,自己是时候站出来了,站出来改变这个世界。从此,他开始了实践自己理想的漫长道路。 直到数年后,当他已经被连串的失败打得遍体鳞伤时,眼前的这位宝珠师太会再度来到他的身边,并将另一个与他有着相似理想的大儒介绍给他。那时他才会明白,要想做到现在所想的这些,他必须首先让自己登顶成为能够主宰世人思想的大师。而这,也将是他的人生中最重要的使命。 第45章 画像 正此时,门外又响起脚步声。一人一脚踢开了密室的门,檀羽一看,竟是领他们参观紫柏山的李峻法师,跟在他后面的,正是林儿、兰英和坐在滑竿上的令晖。林儿一见檀羽,忙问:“阿兄,你们没事吧?” 檀羽适才一听有人声,心中的惊喜之情便已爆发出来,此时见了林儿,直接便过去拉住了她,兴奋地道:“林儿,你们成功了?” 林儿也是难掩高兴的情绪,回道:“嗯,按阿兄的计划,阿嫂说服了李峻法师,率领众位师兄弟来为李元师太求情。”说着她便回头看向兰英,兰英则谦道:“羽弟要感谢林儿才对。正是她看准了我们能从李峻法师身上找到突破口,这才给了我改变法师既有想法的机会。” 檀羽闻言,便拉住林、英二女,深情地道:“谢谢你们,我就知道,你们一定会成功的!” 兰英被檀羽牵着,脸一微红,道:“其实,也是难得李峻法师,是他对紫柏山的忠诚和佛法的执着,才让他走出这一步的。羽弟应该好好谢他。”檀羽忙向李峻合什道:“也多谢法师施以援手。” 李峻一改游玩时的笑眼,一双目光如剑般刺向檀羽,冷然一笑,道:“施主有礼了。紫柏山这些年对尼众的态度本就有问题,我这么做不过是不想一错再错。”他说完,便转身往刑场而去。 檀羽微微一笑,对二女小声道:“决战的时刻来了,你们准备好了吗?”二女坚定地点点头。于是檀羽一行人便跟着李峻往那刑场中去。 此时刑场中已搭起一个大台,台上堆满柴草,李元被绑缚在上面。而台下则已形成对峙,一群僧尼,正面对着李敬爱和另一个老法师为首的另一群僧尼,那老法师想来就是阚伯周了。看样子,尼众中也终有一部分人投入了反抗的阵营。 李敬爱见李峻过来,喝道:“李峻,你到底要做什么?”李峻先是合什行礼,然后道:“师叔容禀。师侄来,不过希望师叔更公正地对待李元师妹。起码应该把阚爽叫出来当面对质,这才能令人信服吧。”阚伯周道:“李元勾引阚爽,事情已经很清楚了,还有什么必要再对质?” 李峻从人群中请出檀羽和兰英,说道:“这两位当时亲耳听见了李元和阚爽的对话,不如请他们来说说当时的情况。”檀羽闻言,便上前抱拳行礼,将昨夜草丛中的情况原原本本讲了一遍。谁知他刚一说完,李敬爱便道:“此人满嘴胡言。从昨夜到现在,他撒了多少谎都已经数不清了,他的话如何能信?”檀羽正色斥道:“不管是否谎言,阚爽法师不出来对质,也只能证明他心虚!” “不用对质了!”忽听得后面有人用洪亮的嗓音镇住了全场。檀羽回头一看,又进来一群僧人,为首的正是昙无谶和尚,他手中还提了一个僧人,正是阚爽。 至于许穆之、郝惔之二人,则紧随其后。那许穆之甫一到来,脸上的横肉便不自觉扯动了几下,向檀羽投来一道另眼相看的目光,显然,他并没有想到檀羽能通过游说李峻等僧的办法来解救李元。 那边昙无谶用他纯厚的声音压住了场中诸人,“阚爽已经将全部事情都交代了。阚伯周,你知错吗?”那阚伯周见是昙无谶来,早已跪倒在地,不住向昙无谶求情。 昙无谶却不理他,回头问一个老法师道:“执法,身为出家人,犯了淫戒,该当如何处置?”那老法师自然就是执法长老。听得昙无谶问,忽也跪了下去,道:“求师兄原谅阚伯周师弟这一回,不要将他逐出师门。”他说着,李敬爱等人纷纷跪下来,为阚伯周求情。 昙无谶道:“怎么,你们也想违抗法旨?”执法长老并不起身,只道:“我愿以死相谏,力保阚伯周师弟。”昙无谶“哼”了一声,却又似乎无可奈何。想来,阚伯周等人之所以能任意胡来,正是有这群老僧在给他撑腰吧,使得这里有法不能依,方丈也只能睁一眼闭一眼。 不过今天局势变了,因为李峻等下层僧尼团结了起来。那边檀羽一直在冷静观察着场中的局势,若说之前所有人的作为都是一个局,那么这时候,就该是自己来解开这个局的时候了。 于是,檀羽便在场中所有人都安静的那几息之间,回头小声地对林儿说了句:“执法长老自己都不干净,还力保别人。” 那昙无谶武功何其精深,听力自然是远胜常人,把檀羽的话听了个一清二楚,便问道:“这位施主这话是什么意思?”他声如洪钟,不怒自威,这一问再一次镇住了全场。 檀羽刚才那番话,正是对他说的。此时,他知道该自己出场了,便微笑着走上前,朗声说道:“据我所知,执法长老也与这洞中的女尼有染。唇亡齿寒,他自然要为阚伯周长老求情。” 昙无谶厉声道:“施主说这话可要有凭证。执法长老德高望众,绝不是让你轻言抵毁的。” 檀羽道:“若无凭证,小可岂敢胡言。与他有染的,正是庵中的学戒女二娘,方丈若是不信,不妨命人取来二娘所睡的枕头验看。” 昙无谶闻言,立即命人去取枕头。檀羽说话时则偷眼看了看正在李敬爱身后的二娘,果见她神色陡变、不知所措,想来宝珠所言非虚。 不多时枕头即取了来,檀羽接过枕头,举起来向众人示意一下,然后铿锵有力地道:“各位,凭证就在这枕头之中!” 说罢他便用力将枕头撕开,果见布帛中掉出一串佛珠来。 第46章 七月 佛珠掉出那一刻,全场都惊呆了。林儿第一个兴奋起来,拍着手道:“阿兄果然是‘断案第一’啊,你是怎么知道这里面会有佛珠的啊?”随着她的话,旁边诸人有的忧心忡忡、有的幸灾乐祸、有的则不自觉地佩服起檀羽来。 檀羽却不理她,一脸肃然地捡起佛珠交给昙无谶,说道:“方丈可识得这是何人之物?”昙无谶接过来看了一眼,立时转头,沉声向执法道:“你如何解释?”执法长老见状,早已慌了主意,一时间也没什么话说,只是瘫在当地。 昙无谶道:“执法杖者,却亲触戒律,此事绝不轻饶……” “方丈师伯请等一下。”人群中突然走出一人来,那是真长。只听他道:“不关师父的事,是弟子偷了师父的佛珠,与二娘师妹幽会的。”昙无谶回头问执法:“是这样的吗?”执法似是还没反应过来,犹豫了半天,方才重重地点了点头。 昙无谶又道:“二娘何在?”那二娘忙不迭地跑出来跪倒在地。昙无谶道:“真长说的话属实吗?”二娘也是变起突然,有些语无伦次道:“我……长老……真长师兄……对……”真长忙补充道:“其实是我主动勾搭二娘师妹,又拿师父的佛珠相要挟,师妹才肯就范。方丈要处罚,就请处罚我吧。” 昙无谶沉吟片刻,道:“既然真长承认了此事。也罢,按戒规,阚伯周、阚爽、真长三人,各打五十棍,即刻逐出师门,从此不再是我紫柏山的人。李元是属被胁迫,火刑之罚立即解除。此事已了,其余诸人各自回去好生修行,不可再生事端。” 李峻等僧见昙无谶终于对阚伯周严惩,这才长舒了一口气,齐声答“是”。 宝珠便带着几个师妹,上台将李元救了下来,然后走到方丈面前跪倒:“师父,弟子此次屡违师命,已犯了戒条,不能再在山中待了。恳请师父准许弟子离开紫柏山。”那边李元也整了整凌乱的衣衫,跪道:“弟子亦无面目待在山中,愿追随师姊下山。”一时间,众尼见此,纷纷要求离开。 昙无谶见状,又回头看看令晖和李峻手下的众僧,便道:“你们去吧!”那边李敬爱慌出言阻道:“师兄,怎可放她们走?咱们这么多年的心血……”她未说完,昙无谶便抢道:“人心已变,你还留得住她们吗?”李敬爱只好悻悻地不再说话。 这边说完,那边的三人也已经在受棍棒之刑了。只待五十棍打完,昙无谶道:“送他们下山去吧。”便有弟子抬了三人,离开玄女洞。 昙无谶又对李峻道:“可以回去了吧?”李峻忙跪下来说道:“弟子做事莽撞,自愿面壁一年,请师父恩准。”昙无谶道:“哎,你又何罪之有,赶紧回去吧,好好修行佛法才是正道。” 昙无谶又上前恨恨地对令晖道:“施主还是继续游览风景吗?”他最后几个字说得格外的重,一副怒气无处发泄的味道。令晖仍是浅浅一笑,说道:“叨扰方丈,已是不安,我们也就告辞下山去了。”昙无谶冷哼一声,便不再理她,转身离去。 那边宝珠等人又过去给李敬爱跪别,李敬爱手一挥,道声:“走吧走吧,都走。”便也回方丈室去了。 唯独许穆之却似笑非笑地走了过来,对檀羽道:“小子,见招拆招,这第一回合,你应对得不错,出乎我的意料。看来,你已经配得上做我许穆之的敌人了。既如此,那咱们就后会有期。”说罢,他也和郝惔之二人随昙无谶离去。 檀羽见二人背影,心中怅然不已,他始终想不出自己是从何时开始有了这样一个强大的对手。但是,自己终究是闯了进来,闯进了这些对手为他设下的重重考验。紫柏山的遭遇只是一个开始,未来道路上一定还会碰到更多的麻烦。 可是,檀羽一向执拗的性格却在此时凸显出来,他过去拉住林儿和兰英的手,坚定地道:“看来,我们未来会要经常和他们打交道了,不过我有信心,最后一定能战胜他们!” 林儿自然是热烈的响应:“刚刚看到阚伯周和李敬爱愤慨的表情,真是开心。我相信阿兄一定是最后的胜者,小妹坚定地支持你!”檀羽看着她真诚的双眼,心中感动不已。正因为有了林儿这个强力的后援,他的人生道路上,才终于不会那么坎坷。 又说了几句话,檀羽这才走过去对宝珠道:“其实要多谢师姊提供的消息。不知师姊今后如何打算?” 宝珠此时眼神中颇有些伤感,只是淡淡地道:“这就回北方老家去了。”她又转身对李元道:“师妹跟我去我家吧?”李元也没什么主意,随意地点点头。 檀羽扫了一眼后面的众尼,问道:“怎么没见令华小师太?”后面有尼姑回道:“应该还在闭关室吧?”众人忙赶过去,开了门,只见令华仍在室中面壁。 她听得后面有人声,回头来看,一眼便见到李元,忙站起身来,过去拉住李元,兴奋地道:“你没事了?”李元也拉住她,说道:“我没事了。不过我马上就要和宝珠师姊离开紫柏山了。”言语中全无高兴的意思。令华忙问原因,李元便将刚才的情况讲了。 令华道:“那你们什么时候走?”宝珠道:“现在就得走了。”令华眼中闪出几滴离别的泪花,说道:“我还要面壁,不能去送你们了。”宝珠握了握她的手,道:“师妹保重啊。” 檀羽在旁越看越奇怪,问令华道:“小师太,你还准备在这里面一个月的壁吗?”令华道:“嗯,希望师父能开恩,就可以早点出去了。”林儿问道:“你不打算和你的师姊妹们一起走?”令华道:“为什么要走?”林儿被她反问,反而无言以对了。 众人离开闭关室,宝珠等尼便告辞去收拾行装。抬滑竿的两个僧人亦已离开,于是檀羽与陶贞宝一前一后抬了令晖,五人便离开玄女洞,下山去了。 第47章 流火 次日一早,檀羽从房间中下来,便见高长恭早已等在那里。此时,他已脱去了僧人装束,换上俗家的衣服,一身书生打扮,一副白净面皮,出落得竟比女子还要好看,唯独身后的大葫芦有些不伦不类。 檀羽走过去,在他对面坐下,拱手见礼道:“高兄,在下来迟,敬请见谅。”高长恭还礼道:“檀兄守信重诺,果然是至诚之人。咱们闲话少说,这就开始舌战吧。今天的题目由我来出,就辩……”他正要说出题目,檀羽用手一拦,道:“哎,高兄何必着急。在下这里也有些美酒,不如先点几个小菜,咱们边喝边聊,如何?”高长恭道:“没想到檀兄也是好酒之人,如此甚好。” 于是檀羽点了几味小菜,又替高长恭斟上酒,笑道:“高兄先尝尝我这酒,看看味道如何?”高长恭举起酒杯,轻轻咂了一口,忽然皱眉道:“这味道有些似曾相识?”檀羽闻言,收了笑容,正色道:“我想这是你不应该忘记的味道!” 高长恭闻言,大惊失色,忙问:“你是什么人?这话是什么意思?” 檀羽却不答他,只是自己满满地斟上一杯酒,一饮而尽,然后缓缓地道:“你可能你已经淡忘了,那就让我来帮你回忆吧。你的家乡是在定襄县,家中父母健在,还有一个懂事的小妹在家替你尽孝。你从小就有一股子任侠之气,且嗜酒如命。很多年前,你出外从军,从此再也没有回过家。同行的乡人说你去了仇池国,之后就没了行踪。而事实是,你却出家做了僧人。” 高长恭圆睁了双眼,说道:“你怎会知道这些?” 檀羽没有看他,而是拿起那个酒葫芦来仔细欣赏着,半晌方对高长恭笑道:“看看这个,它是那个温柔而美丽的女子交给我的。她让我一定要转交给她的阿兄,还说,她阿兄看了这个,就一定会记得起来……” “别再说了!”高长恭忽然喝止檀羽,“原来我从一开始就进入了你的彀中。不要和我说女人,我讨厌女人!” 檀羽仍是微笑作答:“一个一身侠气的行伍之人,竟会转投了空门。相信你的问题是在心里。” 高长恭叫道:“不错,我就是要报复女人。谁叫女人那么讨厌!” 檀羽闻言忽然一声冷笑:“亏你还自认是佛门弟子,亏你还想来与我舌战。连自己的心病都解决不了,还配做我的对手?” 高长恭被他一激,竟冷静下来:“你很厉害,我佩服你。第一次舌战我败在出其不意,第二次舌战你胜在奋勇一击。我只道选定时间地点,坐下来公平一战,我绝不输你,没想到这次你却打在了我最致命的点上。如今我总算明白前两次究竟败在了何处。” “哦?” “我是为战而战,而你却是为心中的大义而战,我哪有不败的道理。实不相瞒,我的心病来自我的生母。定襄的乐安之母并非我的亲生阿母,我的生母是最为人所不耻的官妓。想我七尺男儿,一生被这出身所累,我不恨她,又能恨谁。请阁下为我解此痼疾。” 檀羽笑道:“那就赠你四个字吧,叫‘活在当下’。《金刚经》说,‘过去心不可得,现在心不可得,未来心不可得’。过去的既已过去,便不再是你的本心。因为已经无法改变的出身,却报复在现在那些对你好的人身上,岂不是让亲者痛仇者快的傻事吗?回家看看吧,相信你一定能解开你的心结。” 他刚一说完,高长恭竟跪倒在他面前,咚咚地磕了三个响头。檀羽还没反应过来,只听高长恭道:“前日里我曾说过,若此番再败,情愿拜你为师。如今我又败了,而且是败得心服可服。请师父收下徒弟吧?” 檀羽见他如此,反倒有些手足无措了,忙道:“高兄何故如此。”高长恭道:“高某不蠢,只是心中一直郁结未解,在紫柏山这些年,反倒越缠越深。你刚才几句话如醍醐灌顶,惊醒了梦中之人,某从此心中再无挂碍。” 檀羽听他此言,一片赤诚,只得道:“也罢,今天糊里糊涂收了个比我还长几岁的弟子。”高长恭闻言大喜,又是磕了三个头,方才起身坐下。 檀羽正欲拿酒葫芦替他斟酒,高长恭忙抢过来,说道:“弟子来。”檀羽一声苦笑,只得随他去了。高长恭给自己斟了一杯喝下肚去,方才问道:“师父是如何认识乐安小妹?”檀羽便将在定襄的情况说了一遍。 檀羽又问:“关于紫柏山的情况,你能否再和我详细说一说?” 高长恭道:“师父有问,自是知无不言。不过我是个小人物,许多细节也未必清楚。就我所知道的,紫柏山后面十分复杂,几股势力在这里互相牵扯,他们目的各不相同,有时合作,有时又对抗。所以师父你们在紫柏山才会看到这么多奇怪的事。” 檀羽又问:“你知道都有哪些势力吗?他们为什么都会选择紫柏山这样一个地方呢?我第一次和你舌战时感觉到你的所学还有小乘佛教的味道。” 高长恭道:“还不是因为西凉之乱。师父想必也知道,河西之地对于魏、宋两国的重要性。当年西凉之乱,就是沮渠氏想摆脱魏的控制而发动的,弟子从军时也参与了西凉之乱。战败后,西凉乱军有许多逃到了吐谷浑,也有少部分逃到仇池。所以这紫柏山中,就有不少人是来自河西。” “看来,河西的确是许多乱事的根源。也罢,不知你接下来作如何打算?” “既然已拜师,自然是在师父身旁侍候。不过弟子想先回定襄看一看。” “这样最好。我看你身上孑孓,不如陪我去汉中借些盘费也好上路。” “师父多虑了,弟子要弄些盘缠实在是易如反掌。这就告辞了,我会尽快回来。” “你真是个急性子。把面具带上吧,回来后到上邽县县衙找我。” 说罢,檀羽从怀中取出乐安让他带过来的那个面具,交到高长恭手上。 高长恭取过面具来,仔细抚弄了半天,眼神中一番迷离道:“亏了小妹,还留着这个。”说罢,他便将面具戴到脸上。那面具狰狞,遮住了高长恭白净的面容。不过他的眼神柔和,向檀羽微作一笑,便转身离去。 这时,后面林儿、兰英、令晖诸人俱都走了出来。令晖笑道:“原来真长法师还有这样一段经历,真是不可思议。恭喜檀公子收了一位高徒啊。” 檀羽道:“鲍小姑别取笑我了,咱们还是收拾下行李,准备去上邽吧。” 于是行屋载着一行五人和细软什物,终于来到上邽县城。 行屋到得衙门口,衙役听说是军师到了,哪敢怠慢,直接开了大门放他们进去。陶贞宝也不停留,直接赶车进到后院。檀羽下得车来,迎面竟飘来一阵花香。再定睛细看,却见整个后院摆满了花盆,旁边一个花圃中,还有一位妙龄少女,正在弯腰修剪花叶。 檀羽啧啧称奇,对随后下车的兰英道:“真没看出来,主公还有这个雅兴。” 那弯腰剪花的少女似听到了他说话,轻轻地直起身来,看了檀羽一眼,然后盈盈一个万福,轻声说道:“羽郎,还记得小妹吗?” 檀羽闻言一愣,仔细打量着少女的面容,忽然一声惊呼:“公主!” (第三卷完) 第48章 做局 檀羽仔细打量着眼前的少女,纤细的腰身,如水的面容,明亮的眼睛更加的纯净无邪,褪去了当年的稚气,现在的寻阳公主玲珑剔透,却又清新怡人,当真是绝世的佳人。 只听寻阳道:“菩萨保佑,羽郎还记得小妹。”言语中一副虔诚的模样。 檀羽道:“天下间只公主一个会唤我‘羽郎’,哪敢忘记。公主怎会到这里来?而且,还是着的这样的服饰……” 原来,寻阳本已嫁到高平郗家,自当着妇人打扮。然而此时的寻阳,头发梳成丫髻,似如未曾婚配。 寻阳道:“羽郎那年骗我说要来高平看我,我等了这么多年,却没有等到我的英雄,我只好自己跑来了。” 檀羽被她一说,想起了当年分别时的话,不想这小妹记到现在,一时语塞,不知如何回答。 寻阳见檀羽脸红,尴尬一笑,道:“其实是因为小妹无处可去,只好央求秃发师兄,让他带我来找羽郎。恰巧师兄要来仇池国,我就跟来了。” “无处可去?”檀羽讶然,“郗家不是……” “我阿公郗绍被皇父请去做八弟刘袆的师父。然而南朝近年混乱不堪,小妹的阿兄和阿姊都睡到了一处,小妹如何还能再回南朝,所以没有跟随阿公前去。阿公也理解,就立了休书让我离家。小妹身在北朝,却孤身一人,没有立足之地。想去赵郡投奔师门,可师尊却被陷害而死,两位师兄秃发破羌和李真奴又忙于军务。想来想去,天下也只有羽郎这里有我的安身之地,还望羽郎能收留我。”寻阳言辞恳切,说完更是盈盈一拜,让人又爱又怜。 她说的阿兄阿姊之事檀羽倒是听闻了,南朝皇帝刘义隆的儿子始兴王刘浚行事龌龊,与自己的阿姊海盐公主行苟且之事,早已传得天下尽人皆知。 然而檀羽却不知该如何应付,只好回头去看林儿。林儿又岂能不知眼前之人是乃兄的什么人,聪慧的林儿却使起坏来,她匆匆向寻阳见了礼,便道:“匆忙赶了一路,阿姊定是累了,我先扶她进屋歇着,晚些再来与寻阳姊叙旧。”说罢她向寻阳和兰英慧黠一笑,转身去指挥陶贞宝卸下行李,安排住宿。 兰英此时亦有些无助,便要去帮林儿。檀羽慌忙拉住她,说道:“寻阳公主多年没见了,我们一起找个地方说说话吧。”兰英还未答话,就听寻阳道:“我让煮雪沏壶茶去,咱们到客厅说话?”便下去吩咐了。 兰英道:“羽弟,你去就好了,我还是去帮林儿吧?”檀羽见她犹疑,忙过去拉起她的手,悄声说道:“傻英姊,到现在还不明白我的心思吗?你是我未过门的妻,未来家中的内主,公主是家中的贵客,你理应和我一道去会客的。”兰英看着他真诚的眼神,心中激荡不已,哪里说得出话来,只是拼命点头。 虽然过去这么多年,兰英心中深埋的自卑心绪始终未解。毕竟寻阳出身帝胄,与檀羽又有同门之宜,任谁都看得出他二人是天造地设的一对。这些年兰英和檀羽同进同出,在陇西帮、李家、郑家,众人都已接纳了她。可毕竟这魏晋门阀观念根深蒂固,在世俗的眼光中,配檀羽这样的少年才俊,寻阳这样的公主才是正妻大妇的上上之选。兰英一身的才学,自然是心细如发,怎看不出众人接待她时的眼神。所以这时寻阳的出现,让她心中难免不安起来。 羽、英二人日夜在一处读书玩闹,檀羽当然知道兰英的想法,所以首先就想到要照顾她的感情,也足见她在其心中的地位。可眼前这个公主,把自己放在心中多少年,这份感情一样的弥足珍贵。他不忍心伤害她们中的任何一个,这却如何是好呢。 二人来到客厅,寻阳已在那等候。三人坐下饮了会茶,檀羽才缓缓说道:“公主这些年都还好吧?”寻阳微微一笑道:“还好啊,就是没人和我玩,只能自己一个人和花草作伴。” 这句话又让檀羽想起了当年曾答应要陪她去玩的,只得一声苦笑道:“抱歉,我又食言了。不过我儿时的伙伴们也都一个一个离开。” 正说着,门外传来一个男子的声音:“贤弟来了?”声音洪亮如钟,一听就是秃发破羌的声音。 檀羽忙起身出门相迎,果见一个威武的男子走过来。时间逝去,虽在他脸上映上许多成熟气息,依然掩不住当年的英气,来人正是秃发破羌。 秃发破羌一见檀羽,忙上下仔细端详了一番,说道:“贤弟长大了,就是个头没怎么长啊。”檀羽笑答道:“兄长却越发的英明神武了。”秃发破羌闻言哈哈大笑起来,檀羽也就陪着他笑。笑了一阵,秃发破羌又道:“后面应该是阿英吧,从小女变作大家闺秀了。”兰英在后面一礼,道声:“兄长好。” 秃发破羌朗声一笑,便拉着檀羽进客厅坐下,后面苻达也跟了进来,与兰英、寻阳各自坐定。 秃发破羌开言道:“贤弟怎么今天才到,让愚兄好等。”檀羽道:“小弟一时贪玩,误了些时日。兄长怎会到上邽来?” 秃发破羌叹了口气,道:“还不是为北凉之战而来?” 檀羽见他叹气,自然知道是为他的义父高平公李顺之事。李顺因为北凉之战而得罪了司徒崔浩,问了斩刑,此事于赵郡李氏诸人,讳莫如深。李顺本也是檀羽的师伯,如今秃发破羌提起来,檀羽也只好陪着叹气。 秃发破羌脸色无奈地续道:“贤弟应该知道,北凉前国主沮渠蒙逊被杀后,其长子沮渠牧犍继位。此人天性懦弱好色,胸无大志,义父多年经略河西,深知此事,所以一直劝说大汗采用和亲之策稳住北凉,不要轻言战事。然而崔浩却不断怂恿,两年前,大汗终于发了一支大军向西,轻易便攻下了姑臧城,沮渠牧犍出城投降,从此北凉便归了大魏,义父也因劝阻战事而蒙罪。” “然而,义父显然是对的。拿下了沮渠牧犍,河西不但没有太平,反而是乱局的开端。只因北凉真正的雄主乃是沮渠牧犍的幼弟沮渠无讳,此人是当年西凉乱军的主力,后来投靠了吐谷浑。趁魏军东还,他便借了一支吐谷浑之兵,在伊吾城城主、魔君李宝等人的帮助下,很快就夺回了酒泉等大城。不仅如此,他还与南朝勾结,南朝的刘义隆封了他为酒泉王。这下麻烦可大了,沮渠无讳天性好战,绝非沮渠牧犍那般好对付,再加上伊吾城的势力,其身边尽是能臣猛将。如若魏军不能趁其立足未稳夺回河西,恐怕这河西之地,就要归南朝人之手了。” 檀羽沉吟道:“记得以前听我师尊和师伯探讨过经略河西之策,他们都认为应该在河西养狼,而不是野蛮征服。河西这块宝地于中原皇朝而言,实在太特殊了。中原所需西域的良马与精钢,全部要往来河西。汉人儒家的保存、胡人佛法的东传,尽皆在河西。无论北朝还是南朝,河西皆是必争之地。师伯当年往来北凉十余次,又送武威公主和亲,皆是想笼络北凉人、并稳定河西局面。如今这种局面一旦改变,未来殊难逆料了。” 秃发破羌点头道:“正是如此。所以大汗又命奚眷将军发兵酒泉,誓要一举平定河西。然而那沮渠无讳狡猾之极,魏军一到便弃城而走。等魏军撤退,他又重新回来。魏军目前主力已回河东、大汗正部署兵力对付柔然。河西之地兵力不足,又劳师远征,几次下来也没得到什么便宜,双方就耗上了。” “那兄长此番来上邽是因为……” “到了如今这局面,大汗恐怕心中也是对当初没有听从义父的劝谏而深有后悔,只是不肯说出来。可能是为了弥补错杀义父之过吧,大汗封了我做西平公、征西将军,改名叫源贺。我与奚将军商议,既然那沮渠无讳是借的吐谷浑的兵,那我们不妨抄他的后路,从仇池国拿下吐谷浑,这样沮渠无讳就无所依附了。我此番来,就是来部署此事的。” 第49章 寻庵 檀羽道:“兄长重任在肩,还抽身来看小弟,真是过意不去啊。不知兄长怎么知道小弟在此处?” 源贺道:“自然是听郑六说的。他到京城时,愚兄正在录府公干,也就听说了你们在河东的事迹。贤弟现下可真是了不起啊,师叔教出来的弟子,果然个个都是能言善辩之士。” 檀羽谦道:“兄长谬赞。” 源贺又回头看了看寻阳,道:“贤弟,寻阳公主是我的师妹,义父在时,曾当她如亲生一般。如今义父不在了,愚兄自然要照料她周全。可我又身居行伍,不方便照顾她。本来我想把她送去老二李真奴那里,结果老二比我还忙,要领军赴豫州作战。最近豫州的宛城出了一伙乱军,战力极强,也够他头疼一阵了。郑六那厮整日在外玩耍,我看他也不是可信之人。想来想去,天下也只有贤弟能照料她,这下我可把她交给你了。” 檀羽闻言,便坚定地道:“我们四兄弟既已结义,兄长之妹,自然就是我之妹。兄长只管放心,公主在我这里,决不会有丝毫闪失。” 正此时,就听见前堂有人声。差衙来报:“有一群人在堂前吵闹。”苻达问道:“是来告状的吗?”差人道:“像是两群人闹纷争。” 苻达起身对羽、贺二人道:“两位稍候,我去处理一下就来。”檀羽忙道:“我既身为谋臣,升堂怎可不到场。我陪主公去。”苻达道:“军师刚到衙中,不如略作休息,今日就不去了吧。”檀羽道:“无妨的,主公请升堂吧。” 于是檀羽随了苻达第一次走上公堂。早有差人领了吵闹之人走上堂来。檀羽细看,来的是两拨人,分为左右,左边为首的是一个银发老者,右边则是一对中年男女,都是衣冠不整的模样。 堂上苻达高声一喝,堂下诸人纷纷下跪磕头。苻达道:“堂下之人为何吵闹?有甚冤情速速道来。”左边老者道:“我告这对奸夫****。”说着他指了指旁边的男女。 苻达道:“老者贵姓?今年高寿?”老者道:“老儿姓刘,今年八十有二了。”苻达道:“哦,老者快快请起。来人,为老者搬张胡凳坐下来慢慢说。”檀羽在旁看着,微微点头。苻达能首先想到尊老,必定是位爱民如子的好官,自己没看错人。 刘老伧坐了下来,手指着妇人道:“这个女人本是我的儿媳,四年前我儿子死后她就做了寡妇。谁知她不守妇德,却与这个男人干出见不得人的勾当,被我当场抓获。” 他一说完,右边人群中就有人驳道:“刘老伧嘴巴干净点,我妹什么时候做见不得人的事了。三年丧满,她要再嫁,有何不可?”引得右边人纷纷附和。左边众人也就和他们起哄对骂。 苻达忙喝道:“肃静!”堂下众人才住了口。苻达又道:“堂下所跪妇人报上姓氏。”那妇人回道:“张氏。”苻达道:“张氏,老者所言属实吗?”张氏道:“我与韩郎一人寡居,一人独处,两人在一起,不知道犯了哪条王法,却被刘家人闯进门来。还请官人为民女做主。” 苻达闻言,一皱眉头,侧身对檀羽道:“这倒怪了,这两人是否鳏寡,交与乡老一查即知。平日里这种事根本无须到县衙公堂来审,怎么今天如此反常?”檀羽道:“我也纳闷,只恐还有深意,主公不如再细细问来。” 苻达便问刘老伧:“张氏所言有理,你们擅自闯入私宅,实是不该。”刘老伧道:“官人有所不知,这妇人要再嫁人,我并无话说。只是她须将我儿的土地还给我们刘家。”张氏的兄长又驳道:“凭什么?那地是刘大留给我妹的,凭什么还给你们?”左边人群中有人道:“张氏既然改嫁他人,我刘家的东西自然应该还给刘家。” 张氏兄长还想再吵,苻达喝止道:“等一下。张氏的阿兄,你把事情的来龙去脉说清楚。” 张氏兄长道:“是。小人张四。事情是这样的,四年前,妹妹的前夫刘大过世,他把自己的财产分成两份,一份是他的家宅和所有银钱,约莫有五十金,全部留给他的老父。至于他生前买下的几百亩田地,则交给我妹打理。他这样安排也是因为他看老父年事已高,干不动农事,所以给他现钱享清福。当时我妹也是看在刘大一生至孝的份上,没有去和他争。要说这几百亩田地哪里能与五十金的现钱相比,辛辛苦苦做多少年也挣不到这么多。现在倒好,他们看到这土地值钱了,又想来抢回去。官人,这世上哪有这样无耻的人!” 他刚说完,刘家人又要吵,苻达忙阻止他们,继续问道:“你说现在土地值钱了?这是为什么?” 张四道:“官人可能还不知道。最近好多人到上邽县来买土地,过去几天价钱翻了十倍还多。”苻达愕道:“有这等事?都是谁在买地?”张四道:“主要是汉中来的客商。” 苻达闻言,眉头紧锁,回头对檀羽道:“这可不是一件小事。”檀羽道:“不错,土地正常买卖倒没什么,只是价钱如此异常,恐有内情。我看不如先把这案子放一放,我陪主公下去调查一番再说。” 苻达点点头,便道:“案情我已基本清楚了,尔等先回去,过几日本县自有公断。退堂!”一干人众也就退出了县衙。苻达与檀羽方退回后院。 后院中,苻二迎了上来,说道:“军师的家眷住所已经安排妥了。东面几间大屋给军师,东西都已经搬进去了。公主本说要把北面的正房让出来,按您的吩咐,已经回绝了。”檀羽道:“那主公住哪里?”苻达道:“我和苻二两个人住在西面的房子就好了。” 檀羽一看即知,西面背着马厩,是最差的,便道:“让主公住那边,我如何过意得去?”苻达笑道:“无妨的,军师还是赶紧回去休息吧。一路过来,辛苦了。”檀羽点点头,便回房去了。 此时兰英正在布置房间,见檀羽进来,说道:“主公把最好的房子给了公主和我们,自己却住在马厩旁。”檀羽道:“我已经知道了,以后自当全心辅佐他。英姊,今晚你亲自下厨吧,一来感谢主公,二来也慰劳我们远道而来。今后就要在这上邽住上一段时间了。” 他顿了顿,又道:“英姊,帮我拿一下纸笔,我想修一封家书。”兰英忙从一堆行李中找出文房四宝放在桌上。 檀羽一招手,让她坐下,然后微笑地看着她,说道:“我要修书请示父母,让他们允许我就在此地与你完婚。” 兰英闻言,被这突如其来的消息一震,一时还没反应过来。 檀羽又拉住她的手,真诚地道:“英姊,此处虽不是我们自己的地方,但至少也是个容身之所。自从紫柏山下来,我就下定决心先在这里立住脚跟,再去和许穆之、郝惔之这些人对抗、寻找匡正乱局的法子。所以,主公未来任上,我们就好好地在此地休养生息,英姊你也不用再随我四处奔波了。” 兰英一双深情的眸子紧紧地望着檀羽,说道:“我都听你的。” 两人正情深意浓时,小林儿突然闯进来,见兄嫂模样,笑道:“你们两个被我逮到喽。”兰英脸一红,忙转身去收拾东西。 檀羽道:“你这小女,逮到又怎么了,她迟早都是我的妇人。”林儿道:“我是羡慕你们的嘛。”说着她又转头问后面进来的寻阳道:“你羡慕吗?” 檀羽见寻阳也来了,忙道:“公主来了?进来坐。”寻阳道:“没有打扰你们吧?”檀羽尴尬地摇摇头。 林儿拉着寻阳坐下,又叫兰英道:“阿嫂别忙了,过来说说话嘛。” 檀羽此时与三个女孩聚在一室中,心想着以后这样的机会还会很多,索性便把话说开:“英姊过来吧,趁林儿和公主在,我正好把刚才的话再宣布一遍。”兰英也就静静地坐了过来。 檀羽便对三姝道:“刚才已经和英姊说过了,我一会便修书回赵郡请示父母,得到二老同意后,我与英姊便在此地完婚。”林儿拍手道:“真的哇?那我就等着抱小侄喽。”寻阳脸色略微一变,但还是挤出笑容来,说道:“恭喜羽郎、兰英阿姊。” 檀羽知她此时心中定是打翻了五味瓶,绝不好受。但他做出这个决定也正是要断了她的念想,让她能尽快找到人生真正的归宿,短暂的痛苦也就在所难免了。 隔了一阵,檀羽又道:“我的事宣布完了。林儿,你们来应该有别的事吧?”林儿道:“阿兄,以后咱们就要在这里长住了吧?”檀羽道:“对啊,我们就在这上邽好好的历练一番,积累自己的经验和能力,这样才能完成我们身上肩负的使命啊。” 林儿一脸兴奋道:“那都是阿兄你的事,我可不要管哦,我来上邽就是负责和大家玩的,嘻嘻。我刚刚和阿姊商量,怎么才能找点玩乐。阿姊说,在汉中很多富家子都喜欢玩樗蒲,那我、寻阳姊、阿嫂加上阿姊,我们不是正好凑成一桌嘛。”她顿了顿,斜睨着眼角续道:“等我们技艺练好了,就到汉中去找人挑战!”檀羽见她一副高兴的模样,当真是说不出来的可爱,也就微笑着点头同意。 当晚,衙门中诸人全都聚到后院,就在院中间摆了张大桌子,由兰英主厨,诸人一起吃了来上邽后的第一顿饭。 席中源贺地位最尊,便首先举杯,祝道:“这第一杯酒就由我来起头。苻县令,这仇池国主杨难当,虽名义上臣服于大汗,也接受我朝派遣的官员,然而其狼子野心不可不防。你应该清楚,这上邽虽小,但你受大汗派遣来做县令,实则是来监国的。仇池国护我西部边陲,责任之重,绝不可掉以轻心,希望你心中要分外明了。贤弟,你我兄弟有六年不见了。六年前,你还是个小子,如今已是顶天立地的大丈夫,真不枉我们结义一场。这杯酒饮罢,我妹就交在你手上,以后就麻烦贤弟了。来,大家同饮此杯。”说着一仰脖,杯中酒一饮而尽。 饮罢,苻达又站起身来,说道:“第二杯,就由本县说两句吧。达是个庸人,在哪里都是软弱无能,至今没干成一件像样的事。这回真是天佑笨人,送檀军师到我身边,达凭空得了无数自信。从今后,我便在这上邽县中施展抱负,不辜负天恩浩荡和这千斤的重担。”说着他举起杯,对着天上略作示意,方饮尽杯中酒。 接着,檀羽也端酒杯,起身说道:“兄长,主公,各位我的伙伴,檀羽何德何能,能与你们一道走过人生的旅程。我们都知道,前方的道路并不平坦,但我们仍有信心携手走下去,因为我们都有一颗善良的心和坚忍不拔的勇气。并且我相信,我们这个队伍还会越来越大,还会有更多优秀的伙伴加入我们。今天这杯酒为这几个月来所遭遇的过去饯行,也为即将到来的明天接风,相信会有更美好的未来等着我们。来吧,干了这第三杯酒。”说罢,他与众人一一碰杯,然后举杯同饮。 第50章 元后 众人在院中饮酒聊天。直至半酣时,寻阳忽走到檀羽身边,说道:“羽郎,我们出去走走吧?” 檀羽此时已有些酒意上来了,也就随她一道出了县衙,来到大街之上。冷风一吹,檀羽打了个寒战,酒也醒了一半,问道:“公主,有什么事吗?” 寻阳并不回答,只是低着头默默往前走。走了一段,忽然回头说道:“羽郎,你讨厌我吗?” 檀羽一愕:“怎么会这么问,我怎么会讨厌你呢?” 寻阳低声道:“我知道你想我离开这里。”说着,她忽地仰起头来,对着檀羽坚定地道:“不过你是赶不走我的,我一生都会跟着你,看着我的英雄干轰轰烈烈的大事。”这时,她脸上显出了灿烂的笑容。 其实檀羽早知道这个小女外表文静如冰、内心热情似火,他真的没什么办法了。 正此时,却听旁边有人吆喝:“测字算卦啰!”檀羽一愣,这都初更了,怎么还有术士在大街上游荡?忙迎声去看,一个银发鹤颜的老者,正倚坐在路旁,高翘着脚,手拿一个酒葫芦,正一边饮酒,一边斜眼瞄着羽霜二人。 檀羽道:“老者,夜里凉,赶紧回去吧。”老者放下葫芦,坐直了身子,问道:“公子,要算卦吗?”檀羽听他的声音,全无苍老的迹象,暗忖:“这老头有问题,恐怕来者不善。” 老者见他不回答,又转头对寻阳道:“女公子,你来测个字吧?不灵分文不取,如若说对了几句,您只须打赏我一壶酒喝就成。” 寻阳刚才和檀羽把话说开,反倒敞开了心扉,此时似格外高兴。她看了一眼檀羽,然后转头对老者道:“那就测一个檀木的‘檀’字吧。” 老者真有模有样地凝神算了起来。过了一阵,他突然睁大眼睛,显出一副慌乱的神情。 寻阳忙问:“老人家快请说说。” 老者便摇头晃脑地道:“檀者,檀奴也,女公子算的可是自己的情郎呀?这檀木本是一种香木,这种木越腐朽、香气就越浓郁。女公子如若算的是自己的情郎,这喻意可不是太妙。檀者,从木、从亶,亶乃广大诚信之意。女公子的这位情郎天生是个做大事之人,他值得你用一生去信任。然而他的木讷、他的内敛,又会让你吃多少苦、受多少难呀。” 寻阳听完,不仅瞠目结舌,对檀羽道:“老者说的好准啊。” 檀羽却道:“此人必定有鬼,公主,他定是识得认识你的人,打听来的消息,否则怎会说得如此精确。” 老者笑道:“这位公子怎会这般想,那不如公子也出一个字,让小老儿来拆上一拆。” 檀羽道:“正好揭穿你的把戏!我就出个最简单的‘一’字,看你能拆出什么花样来。” 老者又开始思索起来。不多时,只见他突然转坐为跪,说道:“今天遇到真人了,小老儿给您磕头。”说着竟真的磕了起来。 檀羽一下傻掉了,忙过去扶他,口中说道:“老者何故如此,把我弄糊涂了。” 老者磕了一阵,方才说道:“只一个‘一’字,已足见这位公子是人中龙凤了。” “这话又从何说起?” “一字,看起来最简单,却代表了人世间所有的学问。儒家讲‘闻一而知十’,看到很小的东西,就能明白重大的道理。佛家讲‘一花一世界,一叶一菩提’,也就是说一即是一切,一切都是一。道家则说‘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所有人间的道理,都是从一开始的,所有人间的学问,都是从一出发的。公子不经意间便说出了人间的至理,若非人中龙凤,又是什么?” 檀羽被他这一说,当真是哭笑不得。一来深深佩服这位老者总结的哲理,二来却也知道他这所谓的测字,不过依靠的是深厚的学问功底。这样一个怪人,怎会大半夜的来这里调侃他二人呢? 正想着,寻阳的侍女煮雪跑过来找公主。见到寻阳,煮雪气喘吁吁地道:“公主你出来也不叫煮雪一声,吓死我了。” 寻阳笑道:“我没事,刚刚和羽郎出来碰到一个算命的老者,他说得可准了,所以就耽搁了。” 煮雪转头看了一眼那老者,忽地张大了嘴,道:“你不是那个化缘的法师吗?”檀羽忙问:“煮雪你认得此人?”煮雪道:“昨天我出门买菜的时候碰到他的,当时他拉着我问了好多关于公主的事。不过那时他是个年轻人啊,怎么一下子头发全白了?”檀羽闻言喝问老者道:“你究竟是谁?为什么要打听我们的事?还请现出你的真身。” 那老者眯着眼笑了起来,说道:“不急不急,让我先喝两口酒再说。”便举起那个酒葫芦豪饮起来。 檀羽感觉他是故意在给自己展示手中的酒葫芦,心中忽有所悟,忙问:“高长恭和你是什么关系?” 老者突然放下葫芦,认真打量了一番檀羽,说道:“他和我说此人心思敏捷,目光如炬,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却见他把手在脸上搓了几下,须发便尽数掉落。原来他的老者打扮竟是用易容术装的,这时去掉假发和胡须,抹去妆饰,才显出他真实的面容,不过是个二十岁上下的少年。 檀羽道:“阁下适才那话我还是不大明白。” 那人笑道:“先做个自我介绍。敝姓和,名其奴,字问禅,号修真散人,尚未婚娶,目前无业,檀军师若能赏口饭吃,愿到您鞍前效力。” 檀羽听他这介绍,心中好笑,口中说道:“我这里的饭可不管饱,和夫子要想好了。” 和其奴道:“无妨无妨。山人命贱,好养活。” 寻阳在旁也学他的语气打起了哑谜:“好说好说。既然如此,羽郎就让他做个衙役就是了。” 和其奴笑道:“正合我意!” 檀羽道:“和夫子这话究竟是玩笑呢,还是当真?” 和其奴道:“当真当真,自然是当真,出家人从不做假。” 檀羽听他自称出家人,越发觉得这是个怪人,便问道:“和夫子能否说句实话,你与高长恭到底是何关系?你又怎会来到上邽?又为何要将我们的底细探听得如此清楚?” 和其奴道:“我腿酸,咱们能不能找个地方坐下来慢慢说?” 檀羽道:“是我的疏忽,和夫子就请到衙中叙话吧。”说着,四人便回到后院。 此时席已散去,众人都聚在院中聊天。见檀羽带了个陌生人进来,林儿忙问:“阿兄,这是谁啊?”檀羽笑道:“这人名儿太长,我记不住,还是让他自己来介绍吧。”和其奴便将刚才那话又重复了一遍。林儿皱眉道:“这么多名字啊,那就叫你姓和的吧。”和其奴道:“妙哉妙哉,林儿公子这个名字取得好。” 林儿诧道:“你怎知道我的名字?”檀羽道:“他不光知道你的名字,恐怕这里所有人的身世他全知道吧。”便将刚才的事给林儿说了一遍。林儿问道:“你究竟是什么人啊?”和其奴道:“咱们先找个地方坐下来好不好?”檀羽便给他搬了张凳子,让他坐下。 第51章 瞎蒙 和其奴缓缓地道:“我与高长恭是不打不相识的朋友。很多年前,我俩都还小,却在战场上见了面。我们厮打在一起,难分难解,最后却幸运地为人所救,都活了下来,从此我们就成了朋友。他上紫柏山还是我推荐的呢。那天他来找我,说拜了个十八岁的少年为师,让我也来投奔。我想这是个什么样的人,能让这小子如此臣服。所以我就先你们一步到了上邽,假扮成出家人,把你们的底细摸了个透彻。等你们一到,我便现身相见。” 檀羽道:“长恭从军是参加西凉之乱,难道和夫子也曾参加过?” 和其奴道:“是也是也。公子不必讳言,老头当年便在西凉乱军中混过。” 檀羽道:“那已是多年前的事了。和夫子能弃暗投明,前事自无须再提。如今能得夫子相助,小可三生有幸啊。” 他刚说完,却见旁边林儿一个劲地使眼色,顺她眼神看去,原来源贺正阴沉着脸看着和其奴。这才想起来源贺在河西征战,对付的就是西凉乱军,他对西凉乱军自有一股天然的恨意难消,忙转头对陶贞宝道:“贤弟,让和夫子和你先挤一个屋吧,你带他去看看。”陶贞宝也是个机灵人,立时明白檀羽的意思,忙带了和其奴进房去。 源贺对檀羽道:“贤弟,你真打算和这样一个贼寇共事?” 檀羽道:“兄长,他已经弃恶从善了,佛家讲放下屠刀立地成佛,我们为什么不能接纳他呢?” 源贺突然提高声音道:“敌就是敌,岂能化敌为友!”他本就声音洪亮,这一吼更是震得地面都颤了颤。 檀羽被他一吼,也就禁了声不再说话。寻阳过来解围道:“师兄,人是小妹带进来的,你要骂就骂小妹,和羽郎无关。” 源贺回头看了一眼师妹,就如一拳打在棉花里,一腔怒火登时泄去。他一拍桌子,便起身回房去了。 寻阳道:“羽郎,师兄脾气大,性子急,你别怪他。”檀羽脸上挤出一丝笑容来,说道:“我能理解,时候不早了,公主早些安歇吧。”寻阳点点头:“羽郎也早点睡。”苻达这时夹在源贺、檀羽中间,左右为难。檀羽安慰道:“主公不用担心,这事我能处理。”苻达道:“有劳军师,那我也回了。” 此时院中还剩下檀羽和林、英、晖三姝。 檀羽这才缓缓坐了下来,从腰间解下源贺送给他的那枚佩了多年的红玉,拿在手上仔细把玩起来。过了一会,方才抬头问道:“你们觉得我该怎么办?” 林儿道:“我虽不喜欢那个高长恭,可这个姓和的倒很有趣,而且学问也不错,为什么不能留下来呢?”她说着,回头看了看兰英:“阿嫂觉得呢?” 兰英道:“林儿可能还没明白你阿兄和源贺兄长争吵的原因。那个和夫子其实是小事,观念的差异才是主要的。” 檀羽仰头看着满天的繁星,感慨道:“敌是敌、我是我,竟然要分得这么清楚。难怪自晋末以来,天下大乱,匈奴、羯胡、氐羌、鲜卑,今天你杀我,明天我杀你,杀完了就屠城,屠完了就吃人。他们这些人,从来就不明白,人是可以改变的。入华则华、入夷则夷,天下之人难道就一定要以血统分敌我、定生死吗?”他一边说,一边一个劲地叹气摇头。 三姝看着檀羽,也想不出什么好办法。檀羽半天才从感慨中恢复过来,勉强一笑道:“我今天太激动了,还是早点去睡吧,一切都会好起来的。”兰英便和令晖先回了房。 林儿落在后面,看着令晖的背影,忽有感慨地道:“阿姊和寻阳姊都是富家公子,可阿姊总是一个人亲力亲为,寻阳姊身边却一直有一个侍女在服侍。也许这就是寻阳姊和我们最大的差别吧。”檀羽也道:“林儿一语中的。以后公主要在这里长住,我就把她交给你了。”林儿自信一笑,道:“嘿,阿兄放心,过不了多久,她就会像阿姊一样完美的。” 次日一早,檀羽先来到陶贞宝房内。陶贞宝已经起床,和其奴还在闷头大睡。 檀羽悄悄问陶贞宝道:“他还好吧?”陶贞宝道:“昨晚你和源兄的争吵他也听到了。不过他的性格随和,也没多说什么。”檀羽道:“那就好,以后你和他都紧紧跟着我,我到哪你们也到哪,谁要赶你们走,就连我一块赶。” 陶贞宝笑了笑,正要回答,却听床上和其奴说道:“多谢多谢。先生如此信任下属,岂敢不效犬马之力。”檀羽听他醒了,忙过去拜道:“夫子昨晚睡得可好?若有怠慢处,还请海涵。”和其奴从床上支起身来,回了个礼,道:“客气客气。先生以后不必如此,有何吩咐,说一声就是了。”檀羽点点头,道:“既然如此,陶贤弟,和夫子的食宿就由你安排吧。一会儿我给主公说一声,你们从今天起,就在衙中充个差役。”他顿了顿,又道:“我去看看兄长。” 刚走出房门,正巧碰到出门采摘花露的寻阳,便问道:“兄长起来了吗?”寻阳道:“师兄已经走了。”“走了?”“他昨晚趁大家熟睡的时候悄悄过来向我辞行的。他临走前让我把这封信交给羽郎。”说着从怀里掏出一封信交给檀羽。 檀羽展信来读:“贤弟,很抱歉不辞而别。本应多待几天与弟一叙兄弟之情,不过现在看来,我在这里会给你带来很多麻烦。你已经不是当年那个小子了,现在的你正是大鹏展翅的年纪。我会立即返回河西,相信杨难当会另派人选担当讨伐的重任。希望贤弟能尽快地成长起来,这样才不辜负我们当年结义时立下的誓言。” 待檀羽看完,寻阳说道:“师兄性子急,眼睛里容不得沙子,可他又不想依靠自己的官威来命你赶走那个和夫子,所以他只好选择自己离开了。也许只有战场,才是最适合他的地方。”檀羽不无感慨地道:“和兄长见面才一天,又分开了。我们四兄弟不知哪一天才能聚在一起。也许那时候大家都已变得不一样了。” 此时,大家都已经起来,见檀羽手里拿着信,纷纷过来询问。檀羽将源贺离开的事给大家宣布了,然后说道:“好吧,从今天开始,我们就正式在上邽县落脚了。大家要像一家人一样,不分彼此,相互扶持。一方面助主公保一方平安、谋乡民福祉,另一方面我们要快快乐乐在这里生活。”他这一番话,引得众人脸上都充满了期待。 第52章 夜谈 吃过早饭,苻达对檀羽道:“出城往东七十里有个轩辕谷,那是轩辕黄帝的出生之地。县丞对我说,历任上邽县令上任,都要去那里朝拜,以保一方平安。我来此也有一段时日了,只待军师你来。咱们今天就去朝拜吧?” 檀羽道:“如此甚好。黄帝为华夏始祖,咱们理应前去。”苻达便与檀羽率了陶贞宝、和其奴往轩辕谷而去。 出了东门,一路都是宽阔的大道,想必这通往轩辕谷的道路,历来都有修缮。上邽县中多山,那轩辕谷是绵绵延延许多山峦中的一座。一路行来,檀羽望着周遭巍峨的山峰和山上千年不倒翠绿的松柏,听着微风吹过时响起的阵阵松风,不由感慨良多,思想一下跳回到三千年以前。 他对苻达道:“主公,你说自古以来天下分分合合,却为何我华夏一族始终能一次次衰而复兴呢?” 苻达想了想说:“我读史书时,也常有这样的疑惑,不知军师如何看?” 檀羽道:“就以我们上邽为例,自古便是汉羌杂居之地,也因此常常会爆发冲突。我们此时的心头之病,不也与羌人和吐谷浑有关吗?然而,这些并不妨碍此地如今已进入中原皇朝的疆域。所以,华夏之史,就是夏人不断融合外族的历史。” 苻达笑道:“军师分析得十分有理啊。看来我们也要特别注意对待吐谷浑的态度,尽量去教化他们,而不是一味地镇压才是。”檀羽见他深明大义,不禁含笑点头赞赏。 一边说着,四人已来到了位于轩辕谷中的轩辕庙。甫一进门,就听见里面人声鼎沸。苻达问道:“怎么回事这是?”后面和其奴道:“我去看看。”便循着人声走了过去,不多时回来禀道:“有趣有趣。先生,过去看看吧,里面正在打架呢。” 四人依言穿过一条回廊来到庙的后院,正眼处一个小小的坟包,想必就是轩辕黄帝的墓冢,有一群人正在墓前争执。和其奴走过去喝道:“安静、安静,县令来了,有什么事和他说。” 那些人听得他喊,忙转过身来,见到苻达的官服,纷纷跪下磕头。苻达定睛细看,人群中除当地农民模样的,竟还有几个身着华服的汉人,从服饰上看,像是从南朝来的。 苻达转头对檀羽道:“这是怎么回事啊?南朝来此几千里,怎会有南朝客商跑到我们上邽县来,莫不是假冒的吧?” 檀羽也是心中疑惑,却并不知情。 苻达清清嗓子问道:“有管事的上来回话,这是怎么回事啊?打架竟打到这里来了。” 话音刚落,后面跑出来一个人,跪下来回话道:“启禀官人,小的是这里的庙祝。我们本不应在这里闹事,但这几个外乡人实在太过分了,村民们都忍无可忍才这样。”说着他指了指后面的南朝人。 苻达道:“他们怎么过分了?” 庙祝道:“是这样的,这几个外乡人,最近在县城周围买了很多土地。他们自己种不了,就雇了些不知从哪儿来的佃农替他们种。这些佃农没地方住,就全跑到这庙中来借宿。您看这才没几天,就把这好好的庙堂糟蹋成什么样了。村民们看不过去,这轩辕黄帝是保护我们百姓的神明,怎能任由他们如此糟践,所以今天才聚到一起要赶他们走。” 苻达皱眉道:“有这等事?带我去看看他们糟蹋的地方。” 庙祝便领着苻达等人来到庙中的一处殿堂,指着一尊神像后面道:“这就是他们干的好事。”言语中充满了义愤。檀羽顺着他指的方向看过去,只见地上杯盘狼藉,锅碗中还留着不知道哪一天剩下的饭食,以至于这里苍蝇、臭虫更是嗡嗡地乱飞。 苻达回身对几个南朝人斥道:“你们究竟是从哪里来的?知道这是什么地方吗?” 一个南朝人上前来,彬彬有礼地道:“县令,不知我们的人做错了什么?” 苻达道:“你们不是本乡人,不懂规矩,这可以原谅。但现在本县郑重地告诉你,这里祭祀的是华夏之祖,你们这样做是在玷污他的神明。所以请你们立刻离开这里,另寻住处。” 谁知那南朝人竟带着一丝不屑的语气道:“唉,你们蛮荒之地的人也这样虚伪,连基本做人的道理都不懂。”他一说完,后面一群人又想冲上来一番骂战。 苻达止住众人,一声冷笑,道:“哦?那我倒要请教,做人的基本道理是什么呢?” 南朝人昂起头来,说道:“当然是回归自然,回归人的动物本性。你们看这里,老鼠和蟑螂可以在这里自由而快乐的生活,人为什么不能呢?” 他一说完,引得众人一番嘲笑,有人道:“竟然把人比作老鼠和蟑螂,到底谁是蛮人啊,哈哈……” 人群中却有两个人不笑反惊,正是檀羽和陶贞宝。陶贞宝凑到檀羽耳边道:“这南朝人竟也说出和那个天师观的陆修静一样的话!” 檀羽亦是惊讶连连,说道:“是啊,看来这南天师道的影响真的已经到了相当厉害的程度。我们这一路走来,前有南天师道搅乱河西,这里又来了这些南朝人大肆购买土地。看来这些人不那么简单。” 他说得并不大声,旁人自然没听见。此时苻达却正用嘲讽的口气对那南朝人道:“哦!原来这就是你所谓的做人的道理啊,我明白了。”他一说完,又引得众人一番哄笑。 檀羽闻言,忙上前在他耳边说道:“我看这南朝人身上必有许多蹊跷,主公可别轻视。” 说完这话,檀羽便走到后面几个人面前,问道:“你们是这人雇的佃农?”那几人点点头。檀羽又道:“他就让你们住这儿,你们也愿意为他出力?”几人中一个为首的回道:“只要他能按时发月钱,有什么不愿意的?”檀羽道:“哦?不是你们向他交地租吗?那他一个月发你们多少钱?”那人道:“一百钱。” “一百钱!”檀羽愕道:“按现在的市价,不过只能买三四斗米,你们就靠这点钱生活?北朝实行‘计口受田’的均田制,每个人都能拿到自己的田地,你们靠自己的双手哪里不能过活,却在这儿受他奴役?” 那人道:“先生不知道,我们都是从河西来的。这段时间河西又是战乱、又是饥荒,我们能到这里来有口饭吃就已经很满足了。”檀羽明白他说的正是源贺提到的西凉之乱,只得摇摇头道:“我明白了。” 于是他回到苻达身边,说道:“主公还是让这些佃农先住这儿吧。”苻达闻言一诧,檀羽忙小声在他耳边道:“先让他们住这儿,我们再在县中找块空地,盖些简易房屋供他们居住。不过这事不能声张,否则流民纷纷跑来,这县里流民一多,也就很难太平了。” 旁边诸人自然都只听到了檀羽前面的话。那南朝人当即放声大笑起来,而庙祝和当地乡农则责问道:“县令怎么能这样,神明是不能亵渎的。”苻达只好打起了官腔:“本县会尽快解决的。”说罢竟如逃跑一般离开了轩辕庙,连朝拜也没有做。 檀羽没想到苻达不善撒谎,把一帮人丢在这里,着实有失体面,只好过去拉住庙祝悄声问道:“这附近没有一个主户能收留这些流民吗?”庙祝道:“官人不知道,前些年打仗,乡里的男丁死得都差不多了,加之近几年又闹匪患,地自然就荒下好多。这次来的这些南朝人,出手相当豪阔,一下就把附近荒地全买了下来,你说还有谁家能雇人。” 檀羽道:“原来如此。你们只管放心,县令心中已有计较,几日内就可让这些人搬走。不过这事千万不要声张,否则后患无穷。”庙祝道:“这位官人,但愿你说的话能算数,那我就给乡亲们说,让大家再等等。”檀羽道声“多谢”,方率了陶贞宝、和其奴离开。 刚出庙门,陶贞宝便忿忿地道:“檀兄你说,这些南朝人有钱买那么些地,就没钱盖个房子让佃户居住吗?依我说,这种奸商就应该狠狠地惩治一番。”檀羽皱眉道:“一个愿打、一个愿挨,你说他犯了哪条王法?该如何惩治?”陶贞宝道:“再不然,就征他的税,狠狠地征。”檀羽无奈地道:“你可真是孩气。” 他回头看了看和其奴,见他脸露笑意,便问:“和夫子,你有什么主意?”和其奴道:“岂敢岂敢。最好的主意先生您不是已经想到了吗?”檀羽笑道:“我让主公修简易房屋供流民居住,这也是无奈之举,着实看这些流民可怜。可这并不是长久之计,总还是需要有别的大户地主与这南朝人竞争才行啊。” 和其奴道:“那庙祝见识短浅,先生如何信得。平白放着一个在仇池有名的大户,就在我们上邽的古风台村,岂能不好好利用一下。” “和夫子别绕圈子了,赶紧说说。” “先生刚来仇池,不知道有没有听过侯家堡的名号?” “侯家堡,有所耳闻,但知之不详。” “这侯家堡在仇池可是极有势力,不仅田地无数、家丁成群,而且门下弟子个个是武艺高手。所以上邽匪患这么多年,唯侯家堡仍屹立不倒。” 檀羽听他介绍,不禁疑惑道:“这侯家这么厉害,又家丁成群,恐怕他不会愿意收纳这些流民吧?我估计那个庙祝就是这样想的。” 和其奴道:“据我所知,这侯家堡就是靠大量购并土地和收容难民发的家,有这样的机会,他没道理会放弃。再说,我们可以以县衙的名义给他们一些好处,相信他们一定会动心的。” “唔,和夫子这话有道理。那你觉得这个好处应该怎么给呢?” “刚才小陶说要征税,我倒觉得不如给他减税。今年县里正好要用兵,就告诉他们,收容流民可减少兵役钱,这可是不小的数字,他们一定会接受的。” 檀羽道:“好!就这么办。真没想到,和夫子还有这方面的才能,真是让我如获至宝啊。”和其奴道:“过奖过奖。这都是这些年向长恭学的。” 谁知陶贞宝不买账了,道:“为什么你叫檀兄就是先生,叫我就是小陶?那好,以后我也随师姊叫你姓和的。”和其奴皱眉道:“奇怪奇怪。难不成我该叫你老陶?” 檀羽轻轻一笑,也就任由他二人在后面斗嘴,自上前去与苻达道:“主公,我们就按和夫子这主意办。明天我先到古风台村,去拜访一下这个侯家堡,顺便探探口风。” 苻达犹豫道:“军师,我还有一点不明白。这税赋是朝廷定的,岂能说减就减啊?要是减了税,府库空了,我如何向上官交代。” 檀羽见他这懦弱劲又上来了,心中一笑,说道:“主公尽可放心,垦荒的收入势必超过兵役钱,今年府库的收入只会增加不会减少的。” 苻达点点头道:“是我多虑了。那就有劳军师了。” 四人回到县衙,却见四个女子真的在院中玩起了樗蒲,林儿正兴奋地喊着“卢、卢、卢”。 檀羽走过去拍拍她的肩膀,道:“庄子说,‘以瓦注者巧,以钩注者惮,以黄金注者昏。’林儿的赌注是什么呀?” 林儿回头见是檀羽,兴奋地道:“阿兄,你一回来我就掷了个卢,你就一直站我后面吧,嘿嘿。” 谁知檀羽却走到了兰英身后,说道:“英姊玩好换我。” 林儿见他竟也爱玩樗蒲,不禁好奇起来:“阿兄不是书生吗?怎么也对樗蒲有兴趣?” 檀羽笑道:“书生就不能玩樗蒲?” 林儿道:“可是阿兄以前都是不苟言笑、无趣得很呢。你今天简直颠覆了在我心中的形象啊。” 这时,一局刚玩好,兰英便站起来让檀羽坐了她的位子,然后方对林儿道:“你忘了我们家是开酒肆的,平日里总有乡邻到店里玩博戏,羽弟于六博可是很精通的。” 说罢,她又对檀羽道:“不过这樗蒲和六博有很大的不同。六博更注重谋略,樗蒲则依赖于掷五木的运数。” 檀羽点头道:“这胡人的博戏,那自然是比不了我中原士族的。” 正说着,林儿又叫了起来:“又是卢又是卢,哈哈,阿兄快给钱。” 檀羽不屑地道:“这局是让你的。”被林儿狠狠地白了他一眼。 旁边诸女见状,忍不住都笑了起来。令晖道:“这两兄妹还真是有趣啊。” (按:樗蒲是自西域传入中原,流行于魏晋南北朝时期一种重要的博戏,其规则类似于今天的飞行棋。行棋时,用五块涂有黑白颜色的木头抛掷,称为五木。掷五木时若得五黑,则是头彩,唤作“卢”,相当于今人所谓的“豹子”。故而,古代又把赌博别称为“呼卢”。) 第53章 执法 次日一大早,檀羽对陶、和二人道:“今天我们分头行动,贤弟去调查一下那些南朝人是什么来历,和夫子则调查上邽县目前的土地买卖情况,顺便督造流民安置之所。我就去侯家堡探访。”二人点头领命。 旁边林儿道:“阿兄,你就一个人去啊?”檀羽笑道:“想跟我去不?说不定又碰上什么疑难杂症等你解决呢?”林儿瘪着嘴道:“不去,我要玩樗蒲。”檀羽道:“你这小女,瘾可真不小。”寻阳却道:“羽郎,小妹陪你去吧?”林儿道:“寻阳姊走了我们要少一人啊。”寻阳道:“让煮雪玩吧?我人笨,玩这个不行的,这小女比我行。” 檀羽听她这么说,也只好依她。吃过早饭,两人便换了正式的衣服出发。 这古风台村在县城西南十几里的地方。虽然路不远,可寻阳远不如兰英能走,没几步便已累得腿脚无力。檀羽无奈,只得替她雇了顶凉轿。一路上,檀羽还不住地和她聊天解闷。 檀羽道:“一会儿到了侯家堡,我们应该如何称呼呢?”寻阳道:“师叔和我师尊本是师兄弟,那羽郎自然也应该是我的师兄哦。”檀羽道:“那好,那我们就以师兄妹相称。” 说话间,便已来到侯家堡。这堡乃是依山而建,三面高高的砖墙足有数丈,宛如一座城堡。门口两只大石狮子,显示着这家人的权力与财富。 檀羽走过去,向门子一拱手,道:“劳驾,我是上邽县令苻达的幕宾檀羽,想见一下堡主,可否代为通报?”说着拿出一张名帖递过去。 谁知那门子双目朝天,全然不接,说道:“赶紧走,别说你一个县令的军师,便是县令亲自来,这门也是进不去的。” 檀羽道:“这是为何?” 门子道:“我家堡主何等身份,国主面前还要称兄道弟,是你见得起的吗?赶紧走赶紧走。”边说边将檀羽推到了一边。 檀羽抖抖自己的衣裳,摇摇头道:“没想到这家人竟是这般的蛮横,今天算是白跑一趟了。”寻阳道:“羽郎这么有本事,竟会被这一道小门给拦住。”檀羽道:“人微言轻,又能有什么奈何。早知道,还是应该让鲍小姑一同前来,毕竟她与那陈庆之相熟,想来应该不会被拒之门外。算了,咱们还是先到古风台村找个酒肆坐一会儿再说吧。” 两人也就离开侯家堡,来到古风台村。这村子或许是因为有大户人家在侧的缘故,人气十分旺盛。羽、寻二人找了最大的一家酒楼,就着一个靠窗的位置坐下,要了些酒菜来慢慢饮食。 檀羽一边吃喝,一边四下张望,观察这古风台村的民风。那边厢,寻阳则低着头,一个人安安静静地吃东西,隔一会儿抬头看一眼檀羽,见他在看自己时,也就笑一笑,然后继续低头。 檀羽见她表情,心中一笑。寻阳六年前就是个话不多的文静小女,六年了,真是一点都没变。相比和林儿在一起的滔滔不绝,和兰英在一起的情话绵绵,他和寻阳在一起,两人竟没有一句话。檀羽望着窗外络绎不绝的行人,忽觉得心中分外安静,激不起半点涟漪。这样的状态已经很久没有过了。 两人就这样坐了半晌,门外忽然吵闹起来。几个人走进店中,其中一人提了只野兔,一进店门便吆喝酒家保道:“快拿去做。”酒保忙过去弯腰哈背接过野兔,道:“哟,陈公子又去打猎了?今天这只比上次的还肥嘛。”檀羽一看那些人簇拥着的公子,眼中一亮,对寻阳道:“真是得来全不费工夫。” 于是,只听檀羽朗声说道:“一会做好的麻辣兔头,陈公子若是分给小人一份,那可真是感激不尽。”原来那陈公子,正是在汉中诗会及药王坛都露过脸的陈庆之。 他的声音很大,所有人都听到了他的话。那陈庆之还未反应,他手下的人先回过头来,见他是一个布衣书生,便嘲讽道:“你是什么东西?也配让我们公子请。” 陈庆之随后回头,看了一眼檀羽,正要回转身去,旁边的寻阳却一下子吸引了他的目光。他忙一抬手让手下人住嘴,方才走过来对檀羽道:“这位兄台,若是有个合理的说法,这顿饭在下请了。” 檀羽也起身还礼道:“‘享温柔于泛舟兮,得逍遥于江湖。’想来陈公子身边已有这样一位相伴终生的女子了?” 陈庆之叹口气道:“在下虽已成家,然心中却凄苦得很呢,不及兄台的福气大。”说话时,他的眼神不停瞄着旁边的寻阳。 檀羽见他眼神,自然明白,原来这陈庆之倒是个好色之辈,见了寻阳美貌,这才过来搭言。他忙将寻阳叫过来坐到自己的蒲席上,又指了指对面,说道:“陈公子似心中有难言之隐,不如坐下来喝一杯。”陈庆之道:“正有此意,那就叨扰了。” 那陈庆之倒也不是一般的登徒浪子,见檀羽将寻阳叫到身边,即知其保护的意思。此时双方坐定,他也就将眼神放正,不再落到寻阳身上,反而潇洒地举起桌上的酒壶为檀羽斟酒,然后说道:“没想到在这古风台村上还能遇到天火仪式一同观礼的同道,真是幸会啊。听口音,兄台不是本乡人吧?” 檀羽见他如此动作,也就放开了心中的警惕,说道:“在下檀羽,这是我师妹,我二人是从赵郡而来。前日天火降临时,恰巧也在场,自然有幸得窥公子天神一般的剑舞,这舞不知迷住了多少女子的芳心啊。” “惭愧得很,不过都是些花花架子,真上战场时是不管什么用的。” “公子有此志向已是难能了。不像在下这般文弱,手无缚鸡之力,到沙场上只有逃命的份。” 两人话说开了,也就畅快一笑。这时酒保已送上来新的碗筷杯盏,两人就着一笑,干了满满一大碗酒。 陈庆之又道:“贵师兄妹到古风台村来,是路过,还是游览呢?” 檀羽道:“实不相瞒,我二人今天是慕侯家堡的名而来,谁知因我们地位低下,被挡在了门外。” “嗯,父亲这几日不在堡中,所以无法与兄见面。” 檀羽点点头,道声“原来如此”,旋即又想起了陈庆之奇怪的姓氏问题,便问:“陈公子是侯家堡的公子?” 陈庆之笑道:“呵,每个人都会问我这个问题。我本是南朝义兴人,侯家父亲并非亲生。” 檀羽“哦”了一声,连忙致歉。心道:“此人倒是与长恭的身世有些相似呢。” 第54章 使命 陈庆之道:“檀兄找我父有什么要紧事吗?在下可代为转告。” 檀羽道:“其实也不是什么紧要事,只是在下一个朋友在县内做衙役,昨天传话给在下,说最近有许多外乡人在县内四处购买田地,然后以极便宜的工钱雇流民当佃户,县令十分不悦,已下令要减少今年的兵役钱,来鼓励本地的主户。这可是一笔大利润,我得到消息,第一个便想着来告诉你们侯家,嘿嘿,也希望能得些赏钱。” 谁知陈庆之却无动于衷:“原来是这个事。这县令也忒有些杞人忧天了吧?人家愿意买就让人买嘛,他能雇谁就雇谁,又没触犯王法,他管那许多做甚。” 檀羽继续解释道:“话虽如此。可田地不同于一般事物,如若都被外乡人买了去,遇上荒年,他就可以伺机屯积抬价,到时候苦的只能是穷苦百姓啊。我看县令这个做法还是对的。” 陈庆之双手一摊,“或许有他的道理吧。不过这事和我们侯家堡恐怕没多少关联。” 檀羽道:“据在下所知,今年县里就要用兵对付吐谷浑,这兵役钱可不是一个小数目,贵堡真的不在乎吗?” 陈庆之无所谓地道:“若真能赶走羌匪,花一点钱也是值得的。” 檀羽心道:“这侯家堡果然是财大气粗,完全不把这点小钱放在眼里,这可棘手。” 正想着,外面忽响起了敲锣打鼓的声音。有人高呼:“打劫的来了!”这边陈庆之的几个手下立时围了过来,全都拔出手中的剑环伺左右,其中一人急道:“公子,赶紧回堡吧。”陈庆之起身向檀羽告辞道:“檀兄赶紧找地方避一避吧。咱们后会有期。”说罢便与众手下快步离开了酒楼。 同时,酒楼掌柜也在大声招呼道:“各位客人请到后院暂避。”他说话时却有客人径直逃了出去,只有少数人听他的话,穿过后门去了后院。檀羽也拉着寻阳跟着那几人往后面跑。掌柜此时也来不及下前门的门板了,只待客人都离开,就与酒保将后门牢牢地上了锁,躲进了后院。 掌柜内人还算周到,将几个客人引到堂屋坐定,还奉上了茶水。羽、寻二人也就跟着坐了下来,待掌柜内人过来倒茶时便问道:“看你们的神情,似乎并不慌乱嘛?”掌柜内人笑道:“这些人一个月总要来个两三次,大多是雷声大雨点小,不妨事的,你们只管安坐就是。”檀羽道:“原来如此。看来那位陈公子也不应该跑的了。” 这时掌柜也坐了下来,一边说道:“陈公子跟我们这些小民可不一样。听他们传言说,这贼寇就是冲着他来的。不过大家也是看到这些年很多富户都倒了霉,唯独侯家堡没事,才会作这样的猜想。” 檀羽道:“对啊,我也一直纳闷,为啥上邽县就这侯家堡不仅没受匪患影响,反而你看这陈公子,还是春风得意,当真是奇怪。” 掌柜一撇嘴,表示不知道原因。 旁边一个客商打扮的人忽然开口道:“唉,真晦气,第一天就碰上贼寇。早知道就先去云雾村了。” 檀羽道:“这位兄台贵姓?听你口音也是汉中人士吧,怎会不知这上邽有贼寇呢?” 客商道:“免贵姓赵,是汉中赵家米店的掌柜。这上邽的贼寇多我自然是知道的。不过前几天也不知是谁放出来的消息,说这上邽县过不多久就会有讨伐的行动。这地方因为连年战乱,荒了好多地。汉中的贾人听了这消息,哪能错过这么好的机会,自然也要来捞上一把。这就是在下来此的原因。” 檀羽又问:“那你刚才说先去云雾村是什么意思?” 赵姓客商道:“来了上邽,自然要顺便去云雾村淘换些东西,反正离得不远嘛。” 他正说得来劲,忽听外堂有人喊:“老悭,给我出来!”掌柜轻呼一声:“不好!”众人一下子便紧张起来。掌柜内人道:“贼寇来了!你们几个女公子赶紧随我进来打扮打扮,这样太招摇,别被抓了去。”说着过来拉了寻阳和在座的其他几个女子,进到了里屋。 外面的脚步声越来越杂,像是许多人走进了酒楼。有人在使劲拍打着后门,不停地叫道:“老悭,躲得挺舒服啊,今天又藏了几个人啊?”里面的客人听到外面叫,急得埋怨起掌柜来:“刚才不是说没事吗?你这不是害我们嘛。”还是檀羽比较冷静,说道:“大家别急,先问问掌柜还有没有别的门出去。”掌柜猛吸了一口凉气,道:“别想了,他们早把各条出路都封死了。他们今天是来抓人的,你们就算跑,能有他们的马跑得快吗?所以劝你们还是老老实实听话比较好。” 檀羽反而奇怪了,问道:“他们来抓人?做什么用?”掌柜道:“这谁知道,我又没被抓过。反正他们坞堡需要人就会来抓。你们先待在这,我出去和他们说说吧。”说罢带了酒保打开门到了外堂。 这边掌柜内人的妆也画好了,寻阳走出屋来,檀羽一看,登时乐了,刚刚还是美若天仙的女子,被掌柜内人一拾掇,竟变成了一个丑八怪,头发梳得凌乱不堪,一张血盆大口,更是到了吓人的程度,檀羽不禁佩服起掌柜内人的易容技术来,看来乡野中也不乏奇人异士啊。 那掌柜内人见郎君不在,便问道:“出去了?”檀羽答声“是”。掌柜内人叹口气道:“唉,也不知今天又要抓几个人。”檀羽道:“他们经常抓人?抓去做什么呢?”掌柜内人道:“谁知道,反正专抓像公子这样的书生,抓去没几天又原封不动地放回来,不知他们要干什么。” 檀羽一奇,专抓书生?抓了又放?这却是为何? 他正思索着,心中突然一亮,一个大胆的想法从他脑中闪了出来:“不入虎穴,焉得虎子!既然抓了又会放回来,那我何不索性让他们抓了去?” 他这想法一出,登时后背一凉,连他自己都不知道为什么会生出这样奇怪的想法。眼前的可是仇池之民闻之丧胆的贼寇呢,若是被他们抓了去,谁还能得到好? 可是,不管如何压制,他始终无法压住心中的冲动。他心中有一个声音在不停地回响:“若不了解这些匪人,如何能收服他们?”正是这个想法,让他禁不住开始思考:如果真被那些匪人抓了去,会发生什么? 显然,如果他们把自己当成官军的奸细,那自然是一刀就要了自己的命。要想不让他们怀疑,就要造成自己是被动地被他们抓住的假象。这并不难,只要自己主动走出去,然后做出保护后院中人的态度,他们就会以为自己是因为保护心爱的人,才会被他们抓去。那么接下来,他们会无故杀了自己吗?应该不会。从掌柜夫妇的言语和他们面对贼寇时的镇定来看,这些贼寇并非杀人不眨眼的凶恶之徒。更何况,自己才刚来上邽没两天,没有多少人认得自己,要伪装成一个身无分文的过路穷书生毫无困难。如此,盗匪们应该不会难为一个穷书生的。 终于,檀羽还是下定了决心,要主动走出后院让贼寇抓去。 打定主意后,檀羽的思维便开始飞速地转动起来,他把以后可能出现的任何情况都设想了一遍。一切算计已定,就问掌柜内人要来纸笔,写下三张纸条,叠好交给寻阳,悄声对她说道:“公主,回去后务必将这三张纸交给林儿,让她按上面所定的时间点依次拆开。” 寻阳接过纸条,急道:“羽郎你要做什么?”檀羽握了握她的手,微笑道:“放心,我会平安回来的。”说罢竟就转身走出后院。 第55章 破局 这下变起突然,寻阳还未反应过来,就这样呆呆地杵在那儿。 也不知过了多久,掌柜才从前堂回来。一进门就感叹道:“我见过胆大的,没见过这么大的。” 掌柜内人忙问:“那人怎么了?” 掌柜道:“那人一出去,就和那首领一场激辩。他们说的话我也听不懂,反正最后对方答应只带走他一个,不伤害这里的人。我看这人真是属豹子的,这么大的胆。” 一直在一旁想问话的赵姓客商插话道:“那贼寇都走了吗?” 掌柜道:“都走了,你们也可以走了。让你们受惊了,这酒钱就免了吧?” 众人连声道谢,顿时作鸟兽散,屋内只留下掌柜伉俪和寻阳。 掌柜内人过来安慰道:“女公子,别难过了。赶紧回去给家里报个信吧。那些贼寇其实本性也不坏,应该不会对你阿兄怎么样的。”寻阳沉默片刻,也就走出了酒楼。 此时天色尚早,她就这样一声不吭地一步一步往回走。她长这么大,恐怕今天走的路是最多的了。可她并不感到累,心中只想着尽快走回去。这时候,只有县衙中的人,才能告诉她这是怎么一回事。 约莫黄昏时分,她就这样走了回来。 县衙内,只听林儿正大声说道:“师弟啊,我看你这就叫不打不相识。” 话音刚落,寻阳便站在了众人面前,林儿回头看见落魄的寻阳,笑道:“今天是怎么了?师弟给人打成了重伤,倾国倾城的寻阳姊也来扮丑。” 旁边令晖忙道:“小妹,不太对!” 林儿登时收起笑容,过去扶住寻阳,问道:“寻阳姊,出什么事了?” 煮雪也过来扶住寻阳,急问道:“公主,怎么了?” 寻阳见到两人,一直忍住的泪水终于决了堤,一股脑全流了下来。 林儿忙扶她坐下,问道:“究竟发生了什么?我阿兄呢?” 寻阳这才哽咽着说道:“他被抓了。” 众人大惊,齐呼:“被抓了?!” 寻阳擦了擦脸上的泪水,方才将今天的经过和众人讲了一遍,然后把檀羽交给她的纸条递给了林儿。 林儿努力稳定住自己的情绪,看了看第一张纸条背面,上书:“接到寻阳时拆看。”林儿忙展开来读:“掌柜内人说贼寇抓了人还会放回来,我此去便大致无碍,乞请宽心。三事须急办:一,请鲍小姑告知其兄,恐云雾村乃遭人算计,须特别留意;二,土地异常买卖是因为征讨之事已传至汉中尽人皆知,征讨乃军政机密,须详查是谁将此机密透露出去;三,近日内可领兵佯攻贼窝以打草惊蛇,我好做个内应。” 林儿阅毕,便传给令晖让众人看。自己又看了另外两封,都不是立即打开的,也就先放入怀中,不去看它。 林儿抬起头,才发现兰英的表情极度悲伤,双手紧紧抓着一只茶杯,不停地发抖。林儿过去抱住她的肩,安慰道:“阿兄命大,又聪明绝顶,不会有事的。” 兰英定了定神,忽然抓住林儿的手,道:“小妹,我都听你的,一定要让羽弟平安地回来。”她一说完,所有人的目光都看向了林儿。 林儿这才意识到,檀羽在的时候,自己可以随便地胡闹,可现在,他的责任竟全担在了自己身上。她心里感到一阵不安,说道:“我也没有准主意,不像阿兄那么能担当,我怕会害了大家。” 令晖道:“小妹,檀公子传这三封信给你,就是希望你来做大家的主。这个重担只有你能挑起来呀。”陶贞宝也道:“是啊师姊,檀兄不在,总要有人出来作主的。师姊你那么聪明,一定能行。”而和其奴更是拍马屁似的,竟就向林儿作了个揖,口中叫着:“主母!” 林儿抿着嘴想了半天,终于似下了很大的决心一般,坚定地道:“那好,一个家总要有个当家人,既然你们都这么说,那我就来做这当家的。以后你们都要听我的噢?”众人见她同意,齐答了一声“好”。 从此,这个将要逐渐扩大的大家,找到了他们的当家人,也找到了他们叱咤天下的理由。 林儿眼光向着众人一一看过来,见大家的脸色虽然沉郁,却都显现期待,便知是自己给他们的希望,于是道:“阿兄的信中既然说得那么笃定,我相信他一定能成功的。以后,我们要相信我们的每一个伙伴,只有大家团结在一起,各尽所长,才能达成我们的任何目标。” 说罢,她便对和其奴道:“和夫子,你不是今天去调查买土地的事吗?结果怎样?”和其奴道:“主母,你还是叫我姓和的吧,比较亲切。今天去调查之后,发现来买土地的人其实不少,不过真正的大客商却不多,很多人都是试探性的买几亩。只有南朝人是大手笔。” 林儿忖道:“这……难道就没有可以整治南朝人的吗?”和其奴道:“我就纳闷,天下怎可能有看到利益而不去追逐的?你们不知道,这侯家堡有几千口人,如果收起兵役钱,那可是不小的一笔钱,怎可能他们会无动于衷呢?”“那你的意思是?”“看到利益而不去追逐的商人,只有一种可能,那就是有更大的利益藏在后面。如果主母允许,我想再查侯家堡。”“查当然可以,可阿兄他们都进不去,你有什么好办法吗?”“主母放心,长恭当年曾教过我一些查账的技巧。我连这县衙都不出,只须将县内这些年所有关于侯家堡的卷宗调出来,一一翻看,即可查出端倪。” 林儿明白地点点头,她虽然很不喜欢高长恭,但心里却不得不承认,那个讨厌的竖子本事着实很高,于是说道:“那就麻烦你了,姓和的。”众人都是轻轻一笑,紧张的气氛暂时缓解了下来。 林儿又看看檀羽留的纸条,续道:“阿兄说要去打探是谁走露了消息,这却从何查起啊。”令晖道:“小妹,我倒有个主意,不过是个笨办法,怕大家笑话。”林儿道:“阿兄不在,阿姊就是阿兄了,你的办法一定是好办法。”令晖略作一笑,道:“要打听这种小道消息,我们女子有自己的门道。我想,不如到汉中去约一些富家子来玩樗蒲,顺便向她们探听消息。”林儿拍手道:“阿姊这办法好,那我们明天就去汉中,顺便还可以见见鲍照兄长,和他说说云雾村的事。”她顿了顿,续道:“至于打仗的事,只有等主公回来,问问他征兵的情况再说了。” 陶贞宝听她说完,忙道:“师姊,让我也陪你们去吧,我还是驾我的行屋。”林儿道:“不去打架了?”原来陶贞宝脸上有好几块淤青,一看便是被人打的。陶贞宝叹气道:“都怪我学艺不精,连几个南朝人都打不过。” 几人中只有寻阳不知他发生了什么,抬头呆呆地望着他。令晖知她错过了刚才这一段,凑过来悄声说道:“陶公子去调查南朝人的来历,本想跟踪人家,却因为跟踪技术一般,被人早早就发现了。结果就被引到了人家的地盘,狠揍了一顿。” 她一边说一边掩着嘴轻轻地笑,引得寻阳也破啼为笑了。陶贞宝看着自己的心上人嘲笑自己,脸上架不住尴尬,急得通红。 众人又闲聊了一阵,终究檀羽被抓的气氛笼罩着大家,连笑都变得有些苦涩。入夜之后,林儿拿出水心琴来,默默弹奏起来。那调弹的是《秋风曲》。其时本已入秋,凉风阵阵袭入院中,配合如水月色,让人想起《诗经·邶风》中的句子“瞻彼日月,悠悠我思,道之云远,易云能来”,不由更让人平添几分悲凉。 第56章 敌人 苻达很晚才回来,听到檀羽被抓的消息,震惊之情溢于言表。 林儿道:“主公,阿兄留下纸条,希望我们能率兵佯攻贼窝,不知道现在兵力准备如何了?” 苻达道:“国中的军兵未至,本县一个文官,纵然招募一些部曲,也无法领兵啊。也不知国中新派的军长什么时候才到。” 林儿无奈地道:“那这事只好等汉中的军长来了再说。我们明天先去汉中,查清泄密之事要紧。” 寻阳抿抿嘴,道:“我也想随你们去,可以吗?”林儿道:“可寻阳姊要是出了什么事,我怎么向阿兄交代啊。”寻阳坚毅地道:“我会照顾好自己,不会出事的。” 林儿想了想道:“那好吧。不过我有三个条件,寻阳姊出门不准喊累、不准施粉黛、不准带侍女。”寻阳还没回答,后面煮雪先道:“那怎么行!”寻阳止住她道:“我答应!只要能帮羽郎,林儿说什么,我就做什么。” 林儿又问兰英道:“阿嫂也和我们去吧?”兰英道:“羽弟如果回来,一定先到这里,我要在这里等他。小妹你们自己小心啊。”林儿拉了拉她的手,道:“阿嫂放心,小妹一定不辱使命。” 次日一早,陶贞宝驾了行屋,载着林儿、寻阳、令晖三姝赶到汉中。四人先回鲍府暂歇,一进门,下人见是公子回来,赶紧过来相迎。令晖问道:“阿兄呢?”下人回道:“出去和人谈事了。”令晖道:“赶紧去请他回来,说我有急事。”下人立刻跑了出去。 这边令晖招呼三人在堂屋稍坐。不多时,鲍照赶了回来。见到小妹,鲍照关切地道:“小晖,怎么突然回来了?”令晖道:“阿兄我问你,你在云雾村一共有多少钱?”鲍照见女儿神情严肃,奇道:“怎么想起来问这个?”令晖道:“你先回答我嘛。”鲍照想了想,道:“我想一千金总是有的。”他一说完,众人都情不自禁地感叹一句:“这么多啊。” 令晖这才将这几天的情况告诉乃兄。鲍照皱眉道:“竟有这等事?难怪白村长时常和我抱怨村子又被洗劫了。” 林儿忽问道:“我很奇怪,为什么你明知这上邽县盗寇多,还要把云雾村建在那里呢?” 鲍照道:“这事说来话长啊。那时候郑修法师修建药王坛,同时也在汉中周围建了许多用来织造贩卖的村庄。我和几个朋友就想着也建一个,就让去请教郑师,传回话来说上邽的侯家堡最近也有这意愿,不如大家联合起来共同组建。你们也知道,这侯家堡是何等的财富,既然他们说了话,这村子自然只能建到离他们近的地方。” 林儿道:“我听说侯家堡不仅有钱有势,还有自己的兵丁护院。既然他们也在村中出了钱,却为何不派点人来保护呢?” 谁知鲍照叹了口气道:“唉,他们哪里出什么钱。名义上说起来,他们是大主公,可真正到了需要用钱的地方,他们却总是推三阻四,找各种理由搪塞。” 令晖也叹气道:“阿兄就是这样豪爽。”说着,她无奈地笑了笑。 林儿道:“兄长这样说,给我感觉好像是侯家利用自己的财势把你们骗过去的。”她这一句话似提醒了诸人,令晖道:“小妹这话很有道理,侯家的行为只能这样解释。”鲍照道:“不瞒你们说,我这些年也不止一次这样想过,可想来想去,他这样做也得不到什么好处啊?真是让人费解。” 林儿忽然将头摇得像拨浪鼓一样,说道:“呜呜,好多头绪啊,药王坛、侯家堡、云雾村、南朝人、盗寇……我完全被弄晕了。要是阿兄在就好了,他一定能在这些线索中找到突破口。”令晖笑道:“是啊,现在才知道檀兄长心思转得有多快了。” 林儿下意识地回头看了看寻阳,见她正低着头,口中念念有词的样子,便问道:“寻阳姊你在念什么呢?”寻阳答道:“我在缕一共有几条线。”林儿眼中一亮,道:“哦?快说说,快说说。” 寻阳道:“羽郎留的纸条上说,云雾村是遭人算计,所以这是一条线的头。另一个线头就是南朝人到上邽买地,因为有人把这里马上要征伐的消息告诉了他们。所以我们现在应该有两条线,云雾村和南朝人。” 林儿兴奋道:“寻阳姊真是心细如发啊,那我们就分别从这两条线索出发,来调查整个事件吧?” 令晖道:“如果云雾村真是侯家堡的阴谋,那我倒有个办法让他们自己现出原形。” “什么办法?” “引蛇出洞!以阿兄的名义,请他们来府上做客,席间我自有办法让他们不打自招。” 林儿道:“也只好这样了。那么南朝人的线索呢?” 令晖接道:“说起南朝人,阿兄不是说那几个搞‘典质行’的人就是南朝来的吗?”林儿经她提醒,想起来第一次见她时就说起过这事,便点点头。 可鲍照却似乎有些不以为然,半晌方道:“是有这么回事。他们的典质行就在城北,而且他们说,这个买卖能让所有人得利。你们说,天下哪有一种买卖,能让大家都得利呢?南朝人也真奇怪。” 林儿点点头:“那好,我们分分工吧?麻烦鲍兄长按阿姊的意思请那几位友人过府一叙,玩樗蒲的事就拜托阿姊和寻阳了,师弟和我明天去典质行走访。” 待她说完,寻阳犹豫道:“林儿,我不大会玩樗蒲,我想跟你去找南朝人。” 林儿看看她,又看看陶贞宝,心中不由佩服起寻阳来。她才来没几天,就在为陶贞宝创造追求令晖的机会,自己这个师姊真是汗颜哪。于是说道:“那寻阳姊和师弟换一下。”众人互相看了看,都是会心一笑。寻阳仍低着头,心中却百般不是滋味。 次日,众人各自按计划行动。林儿与寻阳去往城北,找到了那家“典质行”。这是个很小的店铺,看样子还没有开张,门前冷冷清清。 林、霜二人走进店门,掌柜见有人光顾,笑盈盈地亲自过来招呼:“二位女公子,是来典质的吗?要不先让我给你们介绍一下什么是典质行吧。请这边坐。”二人也不客气,依言坐下。 林儿将腿一跷,端起了公主气派,说道:“掌柜的,这典质行呢,我已听朋友介绍过,就不劳烦你了。不过,听说你们这个什么行,是南朝人开的?” 掌柜道:“不知道女公子的朋友介绍到什么程度,我想还是让小的给您详细地讲讲吧?” 林儿不耐烦地道:“你怎么这么麻烦,好吧好吧,就勉强听你啰嗦几句。”引得旁边寻阳掩嘴一笑。 那掌柜倒不生气,仍是脸带微笑:“女公子请见谅,只因典质行正是从南朝传过来的,所以要先行介绍。说起典质,简而言之,就是如果你现在没钱,又急着要用钱,你就可以把你贵重的东西拿到典质行来,抵押在我们这里。同时我们借给你一笔钱帮你渡过难关,等你以后有钱了,再回来把这个贵重东西赎回去。当然,我们开典质行是要以得利为目的的,所以在这个过程中,我们要收取相应的几分利。然而,你们一定很想知道,为什么这个典质的过程是我们双方都能得利的呢?” 他忽然停下了下来,等着听者的反应。 林儿因为心里有别的事,对这典质并未上心,反而是寻阳听得兴致盎然。听到掌柜的问题,寻阳回道:“是啊,抵押给你的客人,拿了你们的钱,还要还给你们,还要付利息,这不是亏了吗?怎么是得利呢?” 掌柜道:“这位女公子真聪慧。确实,很多客人不愿意来典质,就是因为觉得没有得利。然而你仔细想想,拿来典押的什物,无非是地契、房契、金银首饰这些。我们典质行拿了你的地契,并不妨碍你种地;拿了房契,并不妨碍你居住;拿了首饰,更是会原封不动还给你。你把这些东西放在家里,它并不会生出钱来,而你把它放到我们典质行,却可以获得一笔额外的钱财。你可以拿这些钱财去做买卖,就可以赚得更多的利,是不是?钱就像水,只有流动起来的水,才是活水,没有流动的水,则是死水。把什物典押在我们行,就是让钱流动起来,成为活的钱。” 掌柜说的眉飞色舞、口沫横飞,寻阳被他说的连连点头,当即就有把头钗拿下来抵押在此的冲动。 “如果这个人拿抵押的钱去做买卖,买卖做亏了,那不仅还不上典质行的钱,反而自己的传家宝也无法赎回了?”忽从门外进来一个少年,质疑起掌柜的话,“所以女公子你们别上他的当,这典质说是能赚钱,但很可能最后把老本都折光。” 第57章 纲常 那掌柜脸色有些微变,说道:“这位阁下,做买卖有赚就有赔,请你告诉我,这天底下有稳赚不赔的买卖吗?” 少年笑道:“当然,愚人做什么都会亏,但聪明人做什么都能赚钱。”看样子他也是个贾人,而且对自己的商贾之道颇有自信。 掌柜道:“不错,那么典质的买卖也是同样的道理啊。” 年轻人道:“大错特错。做自己的买卖,输赢取决于自己,但是把你们的钱借出来做买卖却大不一样。正如庄子说的,‘以瓦注者巧,以钩注者惮,以黄金注者昏。’做自己的事,心中无半点担忧,而借钱做买卖,每天都担心亏本了如何是好,如此一来,哪有不亏的道理?” 林儿此时方注意到了场中的局面。这个少年竟然说出和檀羽一样的话,看样子他对事情的认识非同一般乡野之人。他说的话也有道理,做小本买卖的人养家糊口,每天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心中坦荡,无半分忧虑。反而,如果做的是杀头的买卖,那不是日夜忧虑、无时能安吗?拿自己的身家贵重之物去典质出来做买卖的人,大多都是赌徒心理。这与赌博,又有什么本质的不同呢? 不由得,林儿对这个少年生起了一分好奇之心,问道:“这位公子说得在情在理,看来掌柜的你要好好想想了哦。不知这位公子如何称呼,想必也是这商道上的行家里手吧?” 少年道:“在下扬晚,做些小本买卖,不值一提。” 林儿道:“扬公子太谦虚了。” 两人正寒喧着,掌柜说道:“三位少坐,我去去就来。”说罢快步走进内堂。不多时带出来一个人。林儿见此人来,心中一喜,不禁深深地感谢这扬晚的一闹,为自己省了许多麻烦。 只听掌柜说道:“司马掌柜,这就是那个少年。诸位,这位是来自南朝的司马道寿。” 那司马道寿看了扬晚一眼,随意地道:“阁下刚才是问借钱做买卖亏本了怎么办,对吧?” 扬晚答道:“正是。” 司马道寿道:“那请问阁下,如若我们有评估客人经商的能力,并且要求客人按月还钱,是否还存在这样的问题?” “什么意思?” “我们这个典质行,并非什么样的人都借钱给他,我们也会担心钱借出去而人跑了,吃亏的也是我们。所以我们当然会与客人签契约,根据我们的经验对客人的经营之道做出相应的评判。我们在南朝开了许多这样的典质行,我们有许多久经战阵的商道才子,阁下应该相信,我们有这样评判的资质。” 扬晚没想到他会作这一番解释,一时竟不知该如何作答。看样子,掌柜请的这个援兵司马道寿,战力明显比他自己高出一个层次。 旁边的掌柜见状,神色颇有些得意,说道:“这位公子既然没有异议,那就请你别再妨碍我向这两位女公子介绍典质行。”扬晚微叹口气,只得转身离开。 林儿想着,还不知这人是从何而来,不过转念一想,还是南朝人的事要紧,萍水相逢,这扬晚有缘自然还能相见。 掌柜又道:“二位女公子,对典质行还有什么疑问吗?” 林儿此时心中一动,随即调皮一笑,说道:“这位司马掌柜真是好学问啊。我们姊妹俩都拜你为师吧?跟您学这经商之道。” 那司马道寿于经商一道固然可以滔滔不绝、口若悬河,但对这凡尘俗事倒是一片茫然,听林儿突然说到拜师,一下子竟不知如何回应,只得道:“这位公子在说笑吧?”林儿假意嗔道:“一大早太阳还没上山本公子就跑到这里来,是和你逗笑的?那我何不睡到日上三竿再来。你看我这么诚心诚意的来,就收下我们吧?” 这天下间寻人拜师的,大概最横的就是这位了。好在林儿与寻阳都是清纯美女,又有大家气度,这司马道寿也不好轻易往外轰,只得低声去与那掌柜商议。那意思大概是说:这是哪家的女子,没处玩闹,竟跑到咱们店中来了。 林儿想到用拜师这招来与南朝人套近乎,其实也是灵机一闪,因为借着他们刚刚将那扬晚打败的时机出言拜师也是容易想到而不会引起怀疑的。趁那两人商讨的间隙,林儿悄悄回头看看寻阳,见她正自偷笑,向她吐了吐舌头,随即又转过头来,一脸急切的表情看着那两人。 两人商量了半天,才由掌柜说道:“女公子要拜师自然是可以的,只是这拜师钱可不低啊。” 林儿心道:“这不是在探我的底嘛。”口中说道:“这好说,掌柜的您说个数,我回去取来就是。” 掌柜道:“何敢劳公子亲自去,你写个字条,我让手下人去送一趟就是了。” 林儿心道这人果然精明,不露声色就想问出自己是哪家的公子,然后便好斟酌是否要得罪。她犹豫着回头看了看寻阳,寻阳勉强说道:“要不就写吧?”林儿道:“那好吧,掌柜借个纸笔,您说要多少钱,我这就写。您托人送到嘉陵江边的鲍府即可。” 那掌柜闻言似有些惊讶,便道:“原来是鲍掌柜家的公子。好说好说,您二位一人出一百钱即可。”随即送上纸笔,林儿写好纸条交给他,让下人送过去。 掌柜又问:“小人听闻鲍掌柜只有一位小妹,且足有残疾,不能行走。莫非二位是他的亲戚?” 林儿道;“不错,令晖是我阿姊,今天若不是她请了人玩樗蒲,还要和我一道出来的。看来掌柜的对我鲍家还是相当的了解嘛?” 掌柜道:“鲍掌柜在这汉中的商贾中是有名之人,小人就是再耳拙,自然也是知道的。日后我们典质行,还要多仰仗鲍掌柜的提携。” 四人又说了一阵话,外面送信的下人回来了,带回从鲍家拿的两百钱。林儿笑道:“这下可以拜师了吧?”说着就要起身行礼,那司马道寿也是明事之人,哪敢受她的礼,说道:“钱也收了,自然是要教二位一点东西的。这礼就免了吧,女公子想知道什么,尽管问好了。” 林儿心中一笑,看来这事还算顺利。不过她也不急着问上邽的事,而是婉转地道:“请问师父,如果我要想来你们这里典质,您有什么好的建议吗?”司马道寿被她这一问,兴致陡增:“两位公子随我来。”说着领了林、寻二人来到内堂。 林儿抬眼一看,这才吓了一跳。那内堂四周墙壁上,满满地贴着一张张纸条。仔细看去,上面写的都是“汉台如归客栈”、“饮马池江淮布店”等字,想必汉中所有的商家店铺全在这上面了。再看堂内布置也十分有趣,四四方方整齐摆放了许多桌椅,一看即知这是为了以后的买卖商谈所用。 林儿赞道:“真壮观啊。师父要把汉中所有的店铺都揽入怀中吧?” 司马道寿似乎很有信心,说道:“当然!要借钱做买卖,当然首先这些人本来就得是经商之人,所以这些贾人都是我们的长期目标。不过现在大家还不太理解典质,愿意拿贵重什物来换钱的贾人都还没有。所以我们还要一家一家去游说,这可不轻松啊。如果你们鲍掌柜能够给我们一些资财上的支持,那就是再好不过的事了。” 林儿心道:“看来他们还是看中了鲍照兄长的财力。”便问道:“这个事情我回去后一定给他说说。不过我倒有个疑问,你们要笼络这些贾人,想必也要花不少钱吧?你们自己的财力也是可以想见的了。” 司马道寿道:“这是自然。不过典质行一时半会也不见得能有什么得利,所以近段时间还得靠一些别的买卖来支撑。” 林儿道:“哦!原来师父的买卖做得很大呢,都有些什么买卖啊?”司马道寿忽然犹豫起来,说道:“这个……因为涉及到一些机密的事情,女公子还是不要问了吧。” 林儿点点头,她也知道,如果这么轻易就能把什么都问出来,那事情也就不值得问了。 她心中想着,这事情急不得,需要先一点一点获得司马道寿的信任。于是盘算来盘算去,最好的办法莫过于替他办成点什么事,比如拉拢几个商铺来典质。 她打定主意,回头对寻阳道:“阿姊,反正我们也没什么事,不如就去帮师父游说贾人吧?”寻阳抿抿嘴道:“你做主。” 司马道寿一听,似乎不喜反忧:“女公子你可要想好了,这夏天虽过,秋老虎当道,在外面到处跑可是很辛苦的。况且我们这店刚开张,工钱也是低得可怜……” 他没说完就被林儿打断:“哎呀,谁要你的工钱了,我还不缺这点钱用。”司马道寿笑道:“那是那是,是我失言了。”林儿道:“师父你就交任务吧,让我们去哪里,我保管把事情做好。”司马道寿沉吟片刻,说道:“也罢,那就麻烦公子了。要不您先就近在这河边上几家商铺试试看?”林儿道:“好,那我们这就去,您就听我们的好消息吧。”说完便拉了寻阳告辞离开。 寻阳有些不安地道:“林儿,我们真的要去那些商铺一家一家跑吗?”林儿道:“当然了,不这样怎么能让这司马道寿信任,又怎么能打听到阿兄交待的事。你看他刚才欲言又止的样子,一定有什么秘密是对我们有用的。”她看着寻阳的表情,又道:“寻阳姊是想打退堂鼓了吗?你忘了我们的约法三章了?” 寻阳道:“没有。我只是觉得,女子这样天天出去抛头露面的,有点……”她说了一半就住了口。其实此时寻阳心中还有些怕林儿,因为林儿可不会像羽郎那样看她累了还给她雇凉轿,那样贴心备至的照顾。 果然林儿说道:“寻阳姊,别人看不起我们,我们不能自己也看不起自己。既然阿兄不在,他的事情只能我们来做。你说如果阿兄也在这里,他会不会也去跑这些商铺呢?”寻阳点点头:“我知道了。林儿,我跟着你走。” 林儿微微一笑,道:“那就好。我们先回去,给阿姊说一下今天的事。明天开始,我们就去跑商家。”两人便回鲍家而去。正走着,寻阳忽然拉住林儿的手,有些战惊地道:“我怎么老感觉有人在跟踪我们?” 第58章 花香 林儿回头看了一眼,说道:“没人啊。你别吓自己了,我们初来乍到的,这里根本就没几个人认识我们,怎么可能会有人跟踪呢?” 寻阳道:“六年前在赵郡我和羽郎不是也被人跟踪过吗?那后来我就专门去学了一些反追踪的办法,对有人跟踪会特别敏感。” 林儿道:“这样啊,那我们走快点,回去就没事了。” 两人快步回到鲍府,寻阳已经累得气喘吁吁了。陶贞宝正在院中闲逛,见二人回来,忙问:“师姊你们回来了,公主怎么了?”林儿道:“寻阳姊说有人跟踪我们,所以就逃了回来。家里的情况怎么样?”陶贞宝道:“鲍照兄长说已经把请贴都发出去了,就定在十天后聚会。鲍小姑约了人在房内玩樗蒲呢,不过要套出点口风还要过两天。”林儿道:“这是难免的,我们这边也是一样。正好我有些手痒呢,我进去玩一会。” 说着,林儿便进屋陪令晖玩樗蒲。直到晚间赌局方散,一夜无事。 次日一早,林儿与寻阳商量,得写一点类似广而告之的东西,也好给贾人们看。寻阳出自皇族,这字自然是娟美秀丽、别有味道。林儿拿起来欣赏了一番,说道:“嗯,这些贾人得把这字好好收藏起来,以后拿出来就是我们寻阳公主的墨宝了。”寻阳谦道:“哪有啊。” 林儿又取笑了寻阳几句,两人才离了鲍府,沿着嘉陵江一路寻找适合的店铺。刚走没几步,林儿抬眼一看,便见一家店的招牌上写着“兰亭之遗”四字,纳闷道:“这家是卖什么的?”寻阳格格一笑,道:“这是尺牍行啦,卖字的。”林儿道:“这贾人起的名字可真有意思,咱们进去看看?” 二人走进店中,掌柜的见有人来,忙过来招呼:“二位找啥?大王还是小王?” 林儿拿出一张广告递给掌柜,说道:“我们不买字,只是想给掌柜的看看这个,不知您听说过没有?” 掌柜接过广告看了看,说道:“典质行啊,听过听过,不过我没什么兴趣,二位请便吧。”便做出赶人的动作。 林儿却不放弃,说道:“您再听听我说嘛,通过典质你就可以拿到更多的钱,开更大的店……”还没说完,掌柜连连摇手,示意请她二人出去。林儿无奈,只得离开那铺子。 她才发现,原来寻阳早就逃了出来。见到林儿,寻阳小声说道:“我长这么大,还没受过这种气呢。”说着竟作势欲哭。 其实不光是她,林儿自小也是南朝的贵族女子,受着万人追捧,被这样直接让人往外轰也是首次。她道:“这人真是,一副市侩面孔,让你买的时候脸都笑烂了,一听你是向他卖东西,脸立刻变样。亏他还起这么个文雅的店名,真让人生气。” 两人都是青春少女,脸皮浅、心思重,受了这气更觉面子没处搁,索性就跑到嘉陵江边坐了下来。林儿叹道:“早知道就和阿兄多学学舌战,把这些商铺全都横扫一遍。” 坐了一阵,寻阳问道:“我们现在怎么办?”林儿一咬牙,道:“再去试试。我就不信这个邪。”寻阳“啊”了一声,道:“可不可以不去啊?我怕……”林儿道:“怕什么?我要学阿兄那样巧舌如簧,不能给他丢脸。” 不过这口才也不是一时半会能练出来的,二人一连跑了几家,不是被直接轰出来,就是委婉谢绝。林儿也没了主意,只得回去,跑到令晖面前“哭”诉求救了。令晖笑道:“妹妹你是从赵郡来的,对我们汉中人不了解。汉中人悠闲惯了,很多贾人只要能养活自己一家,就没有打算加大买卖得更多的利。” 林儿道:“啊!那我这买卖岂不是没得做了。” 令晖道:“别着急,慢慢来吧。总会有那么几个例外的嘛。”林儿点点头,也只好这般没头苍蝇乱撞了。 可是一连好几天,两人仍是一无所获。这一天,林、寻二人正在大街上闲逛寻找目标,寻阳忽然惊道:“我好像又感到有人在跟踪我们。”林儿道:“不会吧。”转头四周看了看,似乎没什么异样。寻阳拉着她手,道:“我们就这样往前走,我让你回头的时候你再回头。”林儿点点头,两人就并肩往前走去。 过不多时,寻阳忽道:“往左后看!”林儿敏锐地一转头,一张脸立时闪入她的眼中,这一惊着实不小。寻阳问道:“看到了吗?”林儿双目圆睁,说道:“刚才那眼神是……许穆之!快跑!”拉了寻阳便发足狂奔。 两人虽来汉中有些日子了,但这道路还不算太熟,几穿几转,没了方向,也不知钻进了哪条巷子,路是越走越偏僻。寻阳的心跳开始加剧,说道:“林儿我怕。”林儿心中也是害怕,却仍安慰她道:“没事,光天化日之下,看他们敢怎样。”两人就这样往前走,不一会儿竟钻进了一条死路。 寻阳只感觉跟踪者的脚步正逐渐地迫近,吓得两腿一软,竟坐了下去。林儿忙去扶住她,两人就这样相拥坐在地上,等待命运的决定。 此时,只听得巷子外脚步越来越密,偶尔有人说话,但两人在惊惧之下,完全听不清楚。隔不多时,又出现了刀剑相击的声音,十分微弱,又很快就止歇了,看样子双方的实力相差甚远。之后,便是寂静。林儿能清楚地听到她和寻阳两人的心跳。刚才她都还没反应过来,就完全被恐惧笼罩了,现在想想,那是因为刚才看到的那张熟悉而又诡异的笑脸。许穆之在仇池她是早就知道的,可此刻他怎会在这里?这时候,她没空思考这个。 也不知过了多久,巷口终于出现了一个人影,双手抱剑站在当地,朗声说道:“起来吧,吓成这样。” 林儿定了定慌乱的眼神,仔细端详来人,令她惊讶的是,来人竟是一个曼妙的少妇,身着一身绿色衣衫,头发随意地挽着,却并不凌乱,从她的角度看去,更觉英气逼人。 林儿见到来人,竟是直接跳了起来,跑过去兴奋地喊道:“木兰阿姊,怎么是你?” 第59章 叙旧 那少妇摆摆手,说道:“啊哟!怎么你和兰英那小女一个毛病啊,见人就粘。” 林儿脸一红,仍是难掩激动,转头对寻阳道:“寻阳姊,这是我和阿兄儿时的伙伴,木兰阿姊。”寻阳便与木兰见礼:“木兰阿姊好。” 木兰又将林儿仔细端详一番,突然盈盈一礼,道:“陶隆陶医师给我师父写信,要我与郎君即刻前来仇池投奔你们。既是受师命,韩氏木兰便在此拜见檀林主母。有木兰在,以后主母不用再这样没命似地逃了。” 林儿这才明白,上次自己让陶贞宝回去请师父派人前来帮忙,师父就找了她和檀羽都熟悉的木兰。 然而听木兰这一声唤,林儿一脸尴尬,道了句:“阿姊怎么这样见外。当初我与阿兄在金乡走投无路,若非遇到阿姊,怕就要命丧于野了。这点恩德尚未报答,如何能称我为主母。” 木兰却郑重地道:“任侠之人,最重一个义字。我与郎君以后既是你的部曲,自当以‘主母’相称。我在渤海学的是剑术,郎君学的是轻功,虽说不上武艺精湛,对付一般江湖宵小,自信还是绰绰有余。” 林儿赞道:“渤海高氏剑法天下闻名,丝毫不逊于三大门派。我听闻,近些年高氏的许多传人已在北朝出人头地,相信过不了多久,北朝就是高家的天下了。木兰姊的剑法,自然是不用怀疑的。只是你的郎君是?莫非你与韩二郎已经……” 木兰抿嘴一笑,突然抬头向上,喊道:“还不下来拜见主母。” 林、寻二人见状,连忙仰头四处寻觅。却听一个声音自旁边一颗大树上传来:“我在这儿呢。”两人抬头一看,才见树上还倒挂着一个人,林儿一眼便认出,那不是当年初到北朝就碰上的第一个二愣子,韩均韩二郎吗? 只见韩均翻身一跃,便落在两人眼前,轻功之高可见一斑。 那韩均一扬手,笑道:“主母接着,送你的。”便扔给林儿一个物什。林儿忙伸手接住,拿来细看,却是一个腰牌之类的东西,上面还刻有符纹。 林儿拿过来仔细看了看,问道:“二郎,这是哪来的?”韩均呵呵一笑,却不答话,木兰道:“还能从哪,自然是用空空妙手在刚才那人身上偷来的。不准对主母动手!”她最后一句是对韩均说的。韩均似也极听木兰的话,笑道:“知道啦。”原来他刚才正打算对林儿也空空妙手一下。 林儿立刻明白,这韩均不光学了轻功,还兼学了偷盗之术。 此时她更关心的是手上这枚腰牌。这腰牌当然是许穆之所有,上面又刻了符纹,但却不知符纹是什么含义。于是林儿又转手交与寻阳,问道:“你认识这符吗?” “这应该是南朝人的。”寻阳仔细揣摩着那上面的符纹。 林儿闻言一下来了兴趣,忙问:“怎么看出来的?” 寻阳皱眉道:“当今天下的书体,无非是北楷南行,北朝流行写方方正正的楷体,南朝流行写行云流水的行书。这种刻符体的腰牌,按理本应遵循北朝魏楷的书写习惯。可是你看这符纹,虽看不出是什么字,但笔画间分明是行书体。由此我才猜测是南朝人所有。” 林儿听她说的理据确凿,不由得更加好奇了,这许穆之怎会有南朝人的腰牌? 林儿想了半天也想不明白,索性先将腰牌放好。此次她们到上邽前,檀羽就打定主意要在那里发展自己的实力,才能和许穆之对抗。现在看来,许穆之似乎也已经注意到了她们的行动,竟然秘密地跟踪她们。林儿想及此处,便觉这南朝腰牌背后必定还有更深的故事。 于是她问道:“刚才跟踪我们的人呢?”木兰道:“太不经打,被我两招就吓跑了。”林儿道:“就一个人吗?”木兰道:“好几个呢,不过武艺都差不多。”林儿忖道:“这可真是奇事一件。不过,我们的敌人开始注意我们了,这可不是什么好事。” 木兰道:“主母,要不我们先回鲍府吧,还有更重要的东西给你看。”林儿答声“好”,四人回鲍府而去。 一路上,寻阳便询问木兰二人是怎么来的。木兰将这几天的行程,如何接到信昼夜兼程赶来,如何到了上邽县衙得知檀羽的事,又如何到了鲍府得知林、寻二人在外面,一一说了。 回到鲍府,陶贞宝第一个迎上来,给林儿报告好消息:“师姊,鲍小姑打听清楚了,消息是从侯家堡漏出去的。”林儿道:“师弟先别急,进去再说。”几人便走进堂屋。 令晖早已等在了堂内。林儿过去坐到她身边,嗲声说道:“阿姊,刚才要不是木兰伉俪,我们可危险呢,吓死我了。”将刚才的事说了一遍。令晖听得不禁揪心道:“怎会有人跟踪你们?咱们的处境好像越来越不安全了。”林儿点点头,心中一丝不安涌上心头,却又说不出来。 她转头对木兰道:“木兰阿姊,你刚才说还有更重要的东西给我?”木兰点点头,拿出两封信交给林儿。 林儿接过来,问道:“怎会有两封?”木兰道:“一封是我们从上邽过来时,那位和夫子托我交给你的。另一封,则是韩均在路上偷人家的。”林儿奇道:“偷的?这是怎么回事?” 木兰道:“说来也巧,我们那天到了一个叫古风台村的地方,正在客栈吃饭,就听到旁边有人在聊源贺。仔细一听,原来他是要到仇池国中给一个什么人送信,报告源贺已离开的消息。郎君一时机灵,便顺手将那信偷了来。” 林儿明白,他们从上邽过来,的确要经过古风台村,看来这信也是从侯家发出的,便展信来看:“司马兄,源贺已离上邽,计划可继续实施。侯仲。” 林儿疑道:“侯仲应当就是侯家堡堡主吧?司马兄又是何人?他们的计划是什么?”说着将信递给令晖。 令晖看了看:“司马兄?如果他说的是仇池国中的臣子,那我倒是知道,仇池国主杨难当身边的重要幕宾中,有一个叫司马飞龙的,莫非这是指的他?” 林儿点头道:“不排除这种可能,现在看来,仇池国与侯家堡的确有许多不可告人的秘密。消息很可能是由国主这个重要幕宾告知侯家堡,再由侯家泄漏给南朝贾人的。可他们的计划又是什么,为什么要避着源贺兄长?这实在让人费解。” 林儿又展开另一封信,是和其奴送来的,上面写着:“主母安。简易房屋已然修好,流民已秘密安排入住。那个打遗产官司的又来了衙门几次,属下斗胆僭越,建议主公将那地仍判给张氏,刘老伧似乎很不满,不过也管不了他了。还有最重要的,属下这些天翻查侯家堡的记录,发现他家的人口比十年前多了十倍还不止。这兵荒马乱的年代,他是靠什么养活这么多人,养了这么多人又是做什么用呢?请主母开示。姓和的。” 林儿又将信交给令晖,说道:“看来大家都有收获了。” 令晖看完信,点头道:“现在基本可以确定,所有的发现都和侯家堡有关。首先是他们在过去十年,势力迅速膨胀。然后是他们和国主有私密的书信往来,国主让侯家堡泄漏了征讨之事。南朝的司马道寿等商贾听说了这个秘密,就开始大量购置土地,并且被檀兄长所得知。现在的问题是,侯家堡为什么要泄漏这个秘密?” 她说到这里,林儿忽打断道:“等一下,好像我们漏掉了什么东西。”众人闻言,纷纷思考刚才的分析,但想来想去都没有头绪。 这时,一直站在令晖身后的陶贞宝忽道:“我明白了,从檀兄到鲍小姑,一直都在问是谁将征讨的机密泄漏的,可我们好像一直都忘了问,那么多荒掉的田地,为什么侯家堡自己却无心去争,反要把秘密泄漏出去,让别人过来购买?” 他这一言,让众人吃惊不小。林儿道:“对啊,我们好像一直都天然地以为,这是因为侯家堡家大业大,他们不屑于去争这些地。可是听师弟这样一提醒,这理由就显得很牵强。正如那天姓和的所说,这世上的人,哪有重利在前而不心动的?” 而令晖则用少见的兴奋表情说道:“林儿说得没错,对于侯家堡而言,利益在眼前而不动心,除非他们在追求更大的利益。再结合云雾村的事,如果云雾村的局真是他们故意设下的,那这次泄密的事很可能也是蓄谋已久。” 她这么一联系,陶贞宝适才的置疑就变得极其合理了,众人纷纷看向陶贞宝表示赞赏,令晖更是投去了许多温情的目光。见心上人第一次这样赞许自己,陶贞宝心中真是说不出的幸福。 第60章 家宴 和其奴续道:“有一种买卖,是大家都觉得会赚钱,可真正利害却只有做过的人自己知道,你们说这是什么买卖?” 林儿笑道:“还有这样的买卖?那岂不是人人都想去试试了?” 和其奴道:“那是那是。可这买卖一般人想做,却做不来。” 寻阳有些怯怯地道:“是尺牍行吗?” 和其奴道:“聪明聪明,正是尺牍行。以卖名人字画为生,贵贱全凭这一张嘴,不管是多大的名人,没有吹捧的功力,是万万做不了这一行的。” 林儿忽想起前次的经历,道:“咦,那街口不就有一家尺牍行啊,我和寻阳姊去过了,直接被赶了出来。” 和其奴道:“我们这里谁懂字画?” 林儿看了看众人,道:“以前阿兄给我讲过这方面的学问,南朝士人最好这个,阿嫂应该也很在行。可我们这几个人当中……” 令晖笑道:“小妹你可看走眼了,一个大行家在你面前,你都没注意?” 林儿恍然大悟道:“对呀,我怎的忘了,寻阳姊字体秀丽,又是来自南朝皇室,岂有不懂字画之理。” 寻阳道:“我懂是懂一点,可不知道该怎么做啊。” 和其奴道:“无妨无妨,公主只须替我指出哪个字比较值钱,哪个不值钱就行。山人自有妙计,定教竖子就缚。”他边说竟边唱了起来,一副小人得志的模样,引得众人一番嘲笑。 第二天吃过早饭,和其奴便布置起来:“一会儿进了那铺子,主母先拖住那贾人说东说西,公主就赶紧替我指出几件不值钱的字画来。至于木兰女侠,嘿嘿,要是有人来找我打架,那就麻烦你帮我挡住啰。” 木兰愕道:“我这剑可不是用来欺负诚实商贾的。” 和其奴忙赔笑道:“放心放心,绝不会让女侠为难。” 说罢,四人又来到那家叫做“兰亭之遗”的尺牍行。那掌柜的眼力不错,一眼便认出林儿与寻阳曾来过。见她二人进来,立刻说道:“二位请回吧,这个典质行我是不会考虑的。” 林儿经过几天的磨炼,脸皮厚了许多,也不怕赶,反而笑道:“掌柜的怎知我们今天不是来买东西的?”她说这话的时候,和其奴和寻阳已走到一旁摩看店中挂着的几幅字画。 掌柜的见状,只道她二人今天真的请了高人前来,忙换了副笑脸,就要走过去介绍。林儿忙抢道:“不如掌柜先给我介绍几幅字好了。我买来送阿兄。”掌柜一听便知林儿是个“生虎”,啥也不懂,心中捉摸着好好宰她一笔,便引她去寻了几幅字来看。 这边寻阳则在和其奴的掩护下拿起几张字仔细验看起来。没过多久,寻阳小声道:“这些全是描摹的,都是今人之作。” 和其奴神秘一笑,忽地提高嗓门道:“奇怪了,这店名取得好,却没见到大小二王的真迹嘛。” 那边掌柜虽在给林儿介绍,余光一直盯着这边,听到和其奴的话,忙扔下林儿跑过来道:“您别急啊,看看这个,能上您的眼吗?《中秋帖》,王子敬的。”说着顺手拿起一卷帖就要递到他手。 那和其奴伸手去接,刚一碰到帖子,手一用力,便听“次啦”一声,帖子被两人撕成了两片。 掌柜的先是一愣,旋即睁大了眼,怒道:“我三百金收的帖子,就这样被你毁了!说吧,怎么赔?” 谁知和其奴却全不在意,懒然道:“威胁我?” 掌柜的见他此状,忙回头唤弟子:“快去叫人来,这有人来砸场子。”那弟子应声跑了出去,不多时便带了几个人拿着木棍冲进店中。掌柜道:“阁下还是识相点,赔钱走人为好。省得大家伤了和气。” 和其奴装出一副很怕的样子,说道:“我也要叫人。木兰女侠,帮忙啊。” 他刚喊了一声,就见木兰的身影蹿进店中,在那几个弟子身边转了几圈,来到和其奴身边站定。这不过一眨眼的工夫,等众人反应过来,定睛细看,才见那几人手中的木棍已全到了木兰手上。 掌柜见状,不由全身一颤,说道:“几位大侠,小人是诚实的买卖,一向本分,与各位往日无冤近日无仇,几位何故与我为难呢?” 不光是他,就连林儿几人也是第一次见木兰的本领,同样的一番惊讶。和其奴张大了嘴道:“高手高手,真正的高手。我这帮手找得有点过了吧?” 木兰不怒自威,说道:“该干吗赶紧干吗。我只做这么多。” 和其奴忙道:“遵命遵命。”说着拾起半片帖子,道:“掌柜说自己本分老实?那你倒说说看,王子敬的字可有这般潇洒飘逸?” 掌柜脸色微变:“阁下什么意思?” 和其奴道:“晋时的笔硬,写出的字精密渊巧,然而常有贼毫。你这字气韵鲜润、行气贯通,显非王献之所用之笔所能书写。如果我所料不差,你这个字恐怕是从太白山收来的吧?” 掌柜道:“行行行。今天算我认栽,遇到了行家,您几位请吧,钱我不要了。” 和其奴道:“掌柜何必这么急呢。我们今天来,不是来砸场子的。在下知道,仇池国远离江南,轻易收不到名人字画,这尺牍行也不易做,所以我们来是希望与掌柜的多有合作。” 掌柜心中犹豫,说道:“几位不如移步内堂叙话。”便命弟子们收拾店堂,自己先进了内屋。 林儿过来小声对和其奴道:“你行啊,把那掌柜说得一愣一愣的。”和其奴尴尬道:“主母过奖。只不过以前了解过这方面的情况。这些尺牍行的最怕让人知道他们作伪的事,所以不出狠招,他们不会低头。” 寻阳问道:“我还是纳闷,你说从太白山收的,是什么意思?你这么懂字,还找我来?” 和其奴道:“我哪里懂啊。只是听说太白山药王坛最近卖出来一种毛笔,比我们常用的要柔软很多,写出来的字也更圆润。公主刚才说是新活,我就猜是这个事,所以拿那话去唬那掌柜。” 四人边说边到后堂,掌柜已备了茶候着。等众人坐定,掌柜便问:“阁下说的合作,不知是什么意思?” 和其奴道:“合作的方式,其实我家主母已向掌柜介绍过了。” 掌柜道:“典质行对我有什么用?” 和其奴道:“尺牍这一行,要从外行变内行,少不得要出上点血本。掌柜以次充好,想必也是不得已。自己的钱花光了,问亲朋好友都不肯借,对不对?” 掌柜道:“阁下真是说到小人心里去了。” 和其奴道:“掌柜的如果信得过在下,不妨到典质行去试一试?拿你这店中的几家真品去质押,换来了钱才能收更多值钱的字画,不是吗?” 掌柜的沉吟半晌,忽的下定决心道:“好吧,就去试试。” 林儿听他说出这话,憋了这么多天的一口气终于宣泄出来,不由得欢呼了一声。 第61章 测字 十日之期一到,鲍府早已准备就绪,所邀之人也是如约而至。林儿陪着令晖与鲍照一道去会客,其余诸人则在后堂观察。 林儿偷眼观看来人,都是一些贾人、掌柜模样的,唯一认识的,就是云雾村的白村长和侯家堡的那位美少年陈庆之。鲍照请陈庆之坐了上首,其余人等一一落座。陈庆之看了一眼在旁侍候的令晖,说道:“鲍小姑也入座吧,今天没有外人,都是自家人。”鲍照便指示道:“那小晖坐下首陪诸位兄长吧。”于是林儿推着令晖的行椅入了席。 陈庆之又看向林儿,道:“这是鲍小姑的侍女吗?以前没见过。这公子漂亮,连带侍女也跟着不俗啊。”鲍照应付道:“对,新来的。”陈庆之“哦”了一声,便不再多言。 林儿心道:“你们这些大人,真是记不住我们这些小人。大家同样是在诗会见过,可阿兄那次在紫柏山一碰到高长恭,就被认了出来。而这陈庆之曾两番与我们相见,他却完全不认识我们。”她心中这样想着,忽然对高长恭少了一丝厌恶,而陈庆之在她心中的形象却被破坏了。 众人说着话,下人已将冷菜端上。陈庆之道:“鲍小姑对饮食极有研究,今天我们可要好好品尝品尝。”令晖道:“陈公子平时山珍海味,恐怕我们这里的粗茶淡饭不合您的口味。”陈庆之笑道:“我们家那些厨子都是俗人,岂能和鲍小姑比。” 不多时,下人就端上来第一盘热菜。令晖介绍道:“陈公子是文武全才,小女斗胆,今天这菜便以诗文命名,还请陈公子品鉴品鉴。”陈庆之拍手道:“妙得很,妙得很。那今天这菜可就别有一番味道了。不知鲍小姑这第一道菜唤作什么?” 令晖微微一笑道:“渔夫养鹰布天网。” 众人一看盘中,乃是高汤作底,中间一只肥鸭,周围一圈海带丝。白村长首先赞道:“妙哉,带丝配鸭肉,取了个这么风雅的名字,鲍小姑不愧为仇池第一才女啊。”席中人也纷纷称赞,唯陈庆之笑容有些僵硬,口中喃喃道:“这名儿怎么有些怪怪的。”令晖看在眼里,知道妙计得售,用眼神示意林儿将余菜一一送上。 不多时,第二道菜便跟着上来。白村长首先尝了一下,说道:“嗯,这是狗肉吧?” 令晖笑道:“是啊,所以这第二道菜名字不大好听,叫‘善士割肉饲恶狼’。” 她菜名一报,陈庆之脸色陡变,刚要伸出的筷子也缩了回去,只是端起茶杯狂饮。令晖见状,戏道:“陈公子怎么了?是这名太粗俗了吗?”陈庆之脸上挤出一丝笑容,道:“名字很好,就是有些怕人。”令晖笑道:“林儿,快给陈公子斟酒,喝点酒也就不怕了。”林儿答声“是”,便过去给陈庆之满满地斟了一杯。 这时候,第三道菜上来了。那白村长似也察觉了席中的尴尬,不敢先伸筷了。鲍照则道:“大家赶紧趁热吃这长寿菜,乌龟炖小龙,可是大补啊。”白村长还是试探性地问道:“不知这道菜又叫什么?” 令晖笑道:“这名有些得罪人,众位叔伯可别传了出去才是。叫做‘官惧上官官有道’。” 众人都感不解,这菜名着实有些奇怪,回头去看陈庆之。只见他脸色铁青,手里握着林儿适才倒满酒的杯子,不发一语,似心有所思。 当此时,第四道菜热腾腾地端了上来。白村长赔笑道:“我看我还是不问这菜名了。鲍小姑这些菜真真吃得不轻松啊。” 令晖笑道:“其它菜不吃也罢,这道乌鱼烩海参可是我精心准备的,从千里之外送来的食材。名字呢,也是我和几个朋友共同讨论出来,叫做‘贼喊捉贼贼无常’!” 她话音刚落,陈庆之手剧烈一颤,杯中的酒全撒在了身上。鲍照忙起身道:“林儿,快给陈公子擦擦。”陈庆之跳起身来,辞道:“不用了不用了。正好在下一会儿还有些事,这就顺便回去换身干净衣裳,失陪诸位了,各位慢用。”说着急匆匆离席而去。 鲍照见他离去,又重新回到席中,招呼众人饮食。不过陈庆之这一去,引得众人都有些狐疑,也就各怀心事,席中再没什么话语。直待热菜上毕,白村长便当先起身道:“鲍兄、小姑,今晚叨扰了。在下这就告辞。”引得其余诸人也纷纷相辞。鲍照也不挽留,起身送出门去。 直待众人一走,后堂中和其奴拍着手走了出来,说道:“妙哉妙哉。今天这回目真可叫‘鲍小姑笑里藏刀,陈公子花容变色’啊。” 林儿也兴奋地道:“你们没看到,刚刚那陈公子的手,被阿姊说得一直在抖呢。我看他撒酒也一定是故意的,真没想到还能看见陈公子这么狼狈的模样。‘笑小姑’真厉害。”她说完,引得众人一阵欢呼。 令晖道:“陈公子也是闻弦歌而知雅意。我说出第一句他就立刻有反应,我想他可能也已经得到一些关于我们的情况。”众人纷纷点头。 这时鲍照送完客回来,脸色却并不好看,说道:“小晖,看来这侯家堡果然是做贼心虚。” 令晖亦是叹道:“唉,我和陈公子还是多年的诗友,没想到他竟会害我们。不过其实我早该想到的,陈公子当时能那么快就查出许穆之两个僧人的消息,分明就是和他们有关联。我真笨,若不是檀兄长想到侯家堡的问题,我还被蒙在鼓里。阿兄,你要给几个兄长好好商量一下对策了,我想,咱们这次打草惊蛇,先别急着行动。等檀兄长回来,一定能商量出一个万全的法子,将他们一击致胜。” 林儿道:“阿姊说得没错。咱们现在就安心在这里等木兰阿姊,她一回来,我们立刻回上邽组织乡勇、攻打吐谷浑,把阿兄接回来!” 众人在鲍府又待了两天,直到第三天上,林儿等人正与鲍照一家吃早饭,木兰突然回来了。 林儿忙问:“木兰阿姊,这么多天真是辛苦了。有什么发现吗?”木兰喝了口水,便说道:“嗯,昨天夜里,司马道寿独自一人出门,在城西一家客栈中与一个人会了面。”林儿道:“看清那人样貌了吗?”木兰点头道:“是一个僧人。” “僧人?!”众人都是一惊。和其奴道:“那人长什么样子?”林儿道:“姓和的先别急,等木兰阿姊休息一会儿,咱们就拿出我们的独门本领来。”和其奴奇道:“独门本领?是什么?”林儿神秘一笑道:“嘿嘿,一会儿你就晓得啰。”引得令晖啐她道:“这小女净会夸大。” 这“独门本领”自然就是他们在药王坛研究出来的、通过人证的描述画出罪犯相貌的本事。自那之后,令晖又经过多次磨练,已几近完美。其兄鲍照见小妹这般熟练的技巧,也忍不住赞了一句“妙哉”。 于是,就在木兰的描述下,令晖便渐渐地摩出了那僧人的相貌。待她停笔时,众人定眼一看,林儿与和其奴不禁同时惊呼出来:“李峻!” 第62章 敌我 这一惊可当真是非同小可。 林儿沉思了一阵,便即说道:“其实我早就该想到的,既然那许穆之手上有南朝的腰牌,而他又和紫柏山是一条道上的,那紫柏山和南朝人有关就不奇怪了。如果是这样的话,那么整个事件的脉络就逐渐清晰起来。” “一开始,我们在紫柏山查到的情况是,在这仇池地界,紫柏山和太白山有着很深的仇隙,所以紫柏山就让许穆之去到河东,谎称自己是太白山阿育王寺的弟子,利用药皂在河东作乱、并冲撞衙门,从而吸引了北朝朝廷注意。不出意外,朝廷在铲除其邪教后,一定会对阿育王寺产生警惕,这正是许穆之引起河东之乱的目的。可是,我们一直不清楚,他们做这些事的动机到底是什么,为什么许穆之要花那么多时间跑到河东去诬赖阿育王寺呢?现在有了南朝人这条线索,我们就可以合理地假设,这是南朝人在幕后指使。至于其中的缘由,如果大胆一点设想,这可能是因为太白山药王坛的那些技艺,它们不仅可为买卖人提供丰厚之利,同时也有像木鸢这样的战争利器。如果这些利器为北朝所用,自然能极大地增强其军的战力,从而影响南朝人的安全。所以南朝人就利用了紫柏山和太白山的矛盾,秘密挑起双方的倾轧和陷害,而司马道寿很可能就是南朝人派来仇池执行这一任务的人。” 她说到这里,众人都情不自禁地脸露笑意。当初羽、林等人一路从河东到仇池,从太白到紫柏,目的都是要调查河东乱局背后的秘密。如今,有了南朝人的这条线索,所有事情都变得合理起来。大家不自觉地,也松了一口气。 唯和其奴却道:“可怕可怕。这李峻我以前也经常见到他,真想不到他竟然与南朝人有秘密往来。老夫竟看走了眼,唉。” 林儿道:“紫柏山要做这些事,当然是秘密进行。你和高长恭都是局外人,哪会了解到这些事。” 一边说,林儿又不禁皱眉道:“其实我们也都是局外人,这里面还是有许多问题不清楚。比如,侯家堡在其中起什么作用?按道理说,他泄漏征讨机密,自然是对南朝人有利的,莫非他才是事件背后的金主?如果真是这样,那侯家堡就是罪魁祸首了。” 木兰则茫然道:“你说的这些我都不知道。”林儿这才想起两位新伙伴还不知之前的事,忙将紫柏山的遭遇跟木兰和寻阳讲了一遍。木兰犹疑地道:“要不让我再去紫柏山调查一下?” 林儿摇头道:“我看还是算了吧,这事情查到这里,我总感觉已经在触及一些我们想要知道的核心机密了。与此同时,我心中不安的感觉也越来越强烈,木兰阿姊还是留在我们身边更好些。当下我们还是先回上邽,把征讨之事解决,再谈后面的计划吧。”众人也就点头称是。 林儿又回头去看鲍照,却见他正茫然若有所失的模样,想来他也没想到会遭遇这么复杂的局面,便道:“鲍兄长不必担心,事情虽然复杂,但一定有水落石出的那一天。”鲍照却似没听到她的话,只是自顾自地思考着什么。 林儿也不再管他,便告了别。于是,一辆行屋又载了林儿、令晖、寻阳、木兰,由和其奴驾着,风尘仆仆回到上邽县衙。 刚一进衙,就见兰英和韩均两个正如热锅上的蚂蚁一般。 林儿过去拉住兰英,问道:“阿嫂这是怎么了?” 兰英忙从怀中拿出一封信来交给林儿,说道:“这是牛盼春派光子送来的信。林儿你应该知道这个人吧,他对羽弟很重要。可现在羽弟却又不在,这可怎么办?” 林儿接过信来,抿着嘴道:“这千钧一发时节,他来凑什么热闹。光子有没有说是什么事?” 兰英道:“说是给羽弟找了两个帮手,让羽弟自己去寻觅。” 林儿哂道:“远水如何能救近火,算了,等以后再说吧。现在看这信,也是徒增烦恼,我们这头绪已经够乱的了。”说罢林儿便将信揣入怀中,不去多看。 那边厢,韩均一见木兰回来,便忙着上来搀扶,一副深情地道:“小君,你可算到了,想死我了。你要再不回来,我就想直接去汉中找你们了。”木兰看了韩均一眼,道:“几天而已嘛,看你这样子。你的事情办得怎么样啊?”韩均道:“说起来,那个陶公子可真是英勇啊,把那家掌柜吓得连声说:‘今年这是怎么了,人都吃豹子胆了吗?前几天才来了个不怕死的,今天又来一个怕不死的。年纪轻轻,都活腻了吗?’”他学得惟妙惟肖,众人都觉有趣,唯独木兰道:“我问你的事怎么样了,你说人家做什么。” 韩均悻悻地道:“我不是想哄哄你开心嘛,那侯家堡我去过了,里面森严壁垒、错综复杂,也不知道都藏了些什么秘密。”木兰道:“那你查到什么了吗?”韩均摇摇头道:“我在里面险些迷路,也不知从何查起,又怕陷在里面,只好出来了。”木兰叹道:“早知道就我去了。” 林儿则道:“木兰姊别怪二郎了,侯家堡这样大的财势,他那堡中定然不是什么干净地方。二郎能全身而退已经是明智之举了,咱们还有更重要的事要做。你们先休息一会儿吧,我去问一下主公出兵的事。”和其奴道:“我陪主母去。” 两人刚要走到前衙,却见苻达正气轰轰地走过来,林儿忙问:“主公怎么了?” 苻达见是林儿,忙转换笑脸道:“檀小姑,你可算回来了。别提了,新来那个队长真要把人气死了。” “怎么回事?快说说。” “新来的队长名叫杨顺。据县丞讲,他是国主杨难当的小儿子,以前数次出兵这爷都是主要军长。此人天性马马虎虎、慢慢吞吞。这不,他来了这几天,每次操练一定迟到,而且吊儿郎当,以致他带来的手下都是些酒肉之徒,这哪里能打胜仗啊。” “竟有这种事,主公带我去见识见识这位爷。” “我看还是算了吧,这会儿,他还不知在哪鬼混呢。” 林儿转头问和其奴道:“那我们怎么办?阿兄交待的事也做不了了呀。”她说着,没等和其奴回答,忽道:“等一下,阿兄留的纸条还有一张没看呢。”忙从怀中拿出最后一张纸条,只见上面写着“出兵遭遇困难时拆看”,便拆开来,上书:“上邽盗寇多年难除,自因仇池国兵难堪大用之故。故此仍须你来带领乡勇做主力,给官军找个不要紧的去处即是。” 林儿将纸条递给苻达、和其奴看过,问道:“姓和的,你有什么想法?”和其奴摇头道:“小的智计有限,于这出兵打仗更是一窍不通。我想还是请鲍小姑来出谋划策吧?”林儿道:“那好,我们现在就去。” 后堂中,兰英正在和令晖说道檀羽和陶贞宝那两个胆大包天的兄弟。 林儿进屋将苻达的话重复了一遍,又将檀羽第三张纸条交给令晖。令晖看过之后,又递给木兰,说道:“打仗这事,得木兰阿姊领军,看木兰怎么想?” 木兰想一想,说道:“我与郎君本就是行伍之人,让我们领兵打仗,本来不是问题,我自当承担。只是我在渤海只学了剑术,这行军方略丝毫不懂,怕白白害了手下的性命。” 令晖道:“这却如何是好?我们这几个小女,平时就更没想过要运筹帷幄了。不如就想想还有哪里可以去搬救兵吧。” 她没说完,就见众人脸上都是忧色,忙住了口。原来房内之人,除了逞嘴上工夫的和其奴和难堪大事的韩均,尽是一众女流,哪有什么谋略。谁知林儿见众人犹疑,不服输的劲却上来了,毅然说道:“谁说我们小女就不能运筹帷幄,我林儿今天就要逆天改命,领着我们这些巾帼英雄保一方平安!”言语中竟有几分男子的豪气。 众人中兰英先道:“小妹的气魄和羽弟真是一模一样,难怪是一母同胞。羽弟以前也教我读过一些兵书,小妹如果需要,或许能帮得上忙。” 林儿拉着她手,深情地道:“阿嫂对林儿最好了,有你帮忙,我就有信心了。” 木兰也道:“既如此,木兰全听主母的号令。”引得令晖、和其奴纷纷附和。 林儿道:“那好吧。姓和的去请主公集合众乡勇,顺便通知那个杨顺,就说明天卯时三刻在校场点兵。我自有见解。”和其奴答声“好”,转身去了。 林儿继续安排道:“不管乡勇有几人,都由木兰阿姊带领,二郎充当斥候,阿嫂和阿姊与我共同坐镇中军指挥。” 刚一说完,寻阳忙问:“林儿,我呢?”林儿道:“寻阳姊就在衙中静候我们的佳音吧?” 寻阳听她此言,竟险些落下泪来:“林儿让我也跟着去好不好?” 林儿安慰道:“可是寻阳姊,战场上生生死死,可不是好玩的……”她说到一半,却见寻阳已经泪流满面了,哪里还狠得下心来,只好说道:“好吧,大家一起去,我林儿的女将,一个都不能少!” 第63章 轩辕 吃过早饭,苻达对檀羽道:“出城往东七十里有个轩辕谷,那是轩辕黄帝的出生之地。县丞对我说,历任上邽县令上任,都要去那里朝拜,以保一方平安。我来此也有一段时日了,只待军师你来。咱们今天就去朝拜吧?” 檀羽道:“如此甚好。黄帝为华夏始祖,咱们理应前去。”苻达便与檀羽率了陶贞宝、和其奴往轩辕谷而去。 出了东门,一路都是宽阔的大道,想必这通往轩辕谷的道路,历来都有修缮。上邽县中多山,那轩辕谷是绵绵延延许多山峦中的一座。一路行来,檀羽望着周遭巍峨的山峰和山上千年不倒翠绿的松柏,听着微风吹过时响起的阵阵松风,不由感慨良多,思想一下跳回到三千年以前。 他对苻达道:“主公,你说自古以来天下分分合合,却为何我华夏一族始终能一次次衰而复兴呢?” 苻达想了想说:“我读史书时,也常有这样的疑惑,不知军师如何看?” 檀羽道:“就以我们上邽为例,自古便是汉羌杂居之地,也因此常常会爆发冲突。我们此时的心头之病,不也与羌人和吐谷浑有关吗?然而,这些并不妨碍此地如今已进入中原皇朝的疆域。所以,华夏之史,就是夏人不断融合外族的历史。” 苻达笑道:“军师分析得十分有理啊。看来我们也要特别注意对待吐谷浑的态度,尽量去教化他们,而不是一味地镇压才是。”檀羽见他深明大义,不禁含笑点头赞赏。 一边说着,四人已来到了位于轩辕谷中的轩辕庙。甫一进门,就听见里面人声鼎沸。苻达问道:“怎么回事这是?”后面和其奴道:“我去看看。”便循着人声走了过去,不多时回来禀道:“有趣有趣。先生,过去看看吧,里面正在打架呢。” 四人依言穿过一条回廊来到庙的后院,正眼处一个小小的坟包,想必就是轩辕黄帝的墓冢,有一群人正在墓前争执。和其奴走过去喝道:“安静、安静,县令来了,有什么事和他说。” 那些人听得他喊,忙转过身来,见到苻达的官服,纷纷跪下磕头。苻达定睛细看,人群中除当地农民模样的,竟还有几个身着华服的汉人,从服饰上看,像是从南朝来的。 苻达转头对檀羽道:“这是怎么回事啊?南朝来此几千里,怎会有南朝客商跑到我们上邽县来,莫不是假冒的吧?” 檀羽也是心中疑惑,却并不知情。 苻达清清嗓子问道:“有管事的上来回话,这是怎么回事啊?打架竟打到这里来了。” 话音刚落,后面跑出来一个人,跪下来回话道:“启禀官人,小的是这里的庙祝。我们本不应在这里闹事,但这几个外乡人实在太过分了,村民们都忍无可忍才这样。”说着他指了指后面的南朝人。 苻达道:“他们怎么过分了?” 庙祝道:“是这样的,这几个外乡人,最近在县城周围买了很多土地。他们自己种不了,就雇了些不知从哪儿来的佃农替他们种。这些佃农没地方住,就全跑到这庙中来借宿。您看这才没几天,就把这好好的庙堂糟蹋成什么样了。村民们看不过去,这轩辕黄帝是保护我们百姓的神明,怎能任由他们如此糟践,所以今天才聚到一起要赶他们走。” 苻达皱眉道:“有这等事?带我去看看他们糟蹋的地方。” 庙祝便领着苻达等人来到庙中的一处殿堂,指着一尊神像后面道:“这就是他们干的好事。”言语中充满了义愤。檀羽顺着他指的方向看过去,只见地上杯盘狼藉,锅碗中还留着不知道哪一天剩下的饭食,以至于这里苍蝇、臭虫更是嗡嗡地乱飞。 苻达回身对几个南朝人斥道:“你们究竟是从哪里来的?知道这是什么地方吗?” 一个南朝人上前来,彬彬有礼地道:“县令,不知我们的人做错了什么?” 苻达道:“你们不是本乡人,不懂规矩,这可以原谅。但现在本县郑重地告诉你,这里祭祀的是华夏之祖,你们这样做是在玷污他的神明。所以请你们立刻离开这里,另寻住处。” 谁知那南朝人竟带着一丝不屑的语气道:“唉,你们蛮荒之地的人也这样虚伪,连基本做人的道理都不懂。”他一说完,后面一群人又想冲上来一番骂战。 苻达止住众人,一声冷笑,道:“哦?那我倒要请教,做人的基本道理是什么呢?” 南朝人昂起头来,说道:“当然是回归自然,回归人的动物本性。你们看这里,老鼠和蟑螂可以在这里自由而快乐的生活,人为什么不能呢?” 他一说完,引得众人一番嘲笑,有人道:“竟然把人比作老鼠和蟑螂,到底谁是蛮人啊,哈哈……” 人群中却有两个人不笑反惊,正是檀羽和陶贞宝。陶贞宝凑到檀羽耳边道:“这南朝人竟也说出和那个天师观的陆修静一样的话!” 檀羽亦是惊讶连连,说道:“是啊,看来这南天师道的影响真的已经到了相当厉害的程度。我们这一路走来,前有南天师道搅乱河西,这里又来了这些南朝人大肆购买土地。看来这些人不那么简单。” 他说得并不大声,旁人自然没听见。此时苻达却正用嘲讽的口气对那南朝人道:“哦!原来这就是你所谓的做人的道理啊,我明白了。”他一说完,又引得众人一番哄笑。 檀羽闻言,忙上前在他耳边说道:“我看这南朝人身上必有许多蹊跷,主公可别轻视。” 说完这话,檀羽便走到后面几个人面前,问道:“你们是这人雇的佃农?”那几人点点头。檀羽又道:“他就让你们住这儿,你们也愿意为他出力?”几人中一个为首的回道:“只要他能按时发月钱,有什么不愿意的?”檀羽道:“哦?不是你们向他交地租吗?那他一个月发你们多少钱?”那人道:“一百钱。” “一百钱!”檀羽愕道:“按现在的市价,不过只能买三四斗米,你们就靠这点钱生活?北朝实行‘计口受田’的均田制,每个人都能拿到自己的田地,你们靠自己的双手哪里不能过活,却在这儿受他奴役?” 那人道:“先生不知道,我们都是从河西来的。这段时间河西又是战乱、又是饥荒,我们能到这里来有口饭吃就已经很满足了。”檀羽明白他说的正是源贺提到的西凉之乱,只得摇摇头道:“我明白了。” 于是他回到苻达身边,说道:“主公还是让这些佃农先住这儿吧。”苻达闻言一诧,檀羽忙小声在他耳边道:“先让他们住这儿,我们再在县中找块空地,盖些简易房屋供他们居住。不过这事不能声张,否则流民纷纷跑来,这县里流民一多,也就很难太平了。” 旁边诸人自然都只听到了檀羽前面的话。那南朝人当即放声大笑起来,而庙祝和当地乡农则责问道:“县令怎么能这样,神明是不能亵渎的。”苻达只好打起了官腔:“本县会尽快解决的。”说罢竟如逃跑一般离开了轩辕庙,连朝拜也没有做。 檀羽没想到苻达不善撒谎,把一帮人丢在这里,着实有失体面,只好过去拉住庙祝悄声问道:“这附近没有一个主户能收留这些流民吗?”庙祝道:“官人不知道,前些年打仗,乡里的男丁死得都差不多了,加之近几年又闹匪患,地自然就荒下好多。这次来的这些南朝人,出手相当豪阔,一下就把附近荒地全买了下来,你说还有谁家能雇人。” 檀羽道:“原来如此。你们只管放心,县令心中已有计较,几日内就可让这些人搬走。不过这事千万不要声张,否则后患无穷。”庙祝道:“这位官人,但愿你说的话能算数,那我就给乡亲们说,让大家再等等。”檀羽道声“多谢”,方率了陶贞宝、和其奴离开。 刚出庙门,陶贞宝便忿忿地道:“檀兄你说,这些南朝人有钱买那么些地,就没钱盖个房子让佃户居住吗?依我说,这种奸商就应该狠狠地惩治一番。”檀羽皱眉道:“一个愿打、一个愿挨,你说他犯了哪条王法?该如何惩治?”陶贞宝道:“再不然,就征他的税,狠狠地征。”檀羽无奈地道:“你可真是孩气。” 他回头看了看和其奴,见他脸露笑意,便问:“和夫子,你有什么主意?”和其奴道:“岂敢岂敢。最好的主意先生您不是已经想到了吗?”檀羽笑道:“我让主公修简易房屋供流民居住,这也是无奈之举,着实看这些流民可怜。可这并不是长久之计,总还是需要有别的大户地主与这南朝人竞争才行啊。” 和其奴道:“那庙祝见识短浅,先生如何信得。平白放着一个在仇池有名的大户,就在我们上邽的古风台村,岂能不好好利用一下。” “和夫子别绕圈子了,赶紧说说。” “先生刚来仇池,不知道有没有听过侯家堡的名号?” “侯家堡,有所耳闻,但知之不详。” “这侯家堡在仇池可是极有势力,不仅田地无数、家丁成群,而且门下弟子个个是武艺高手。所以上邽匪患这么多年,唯侯家堡仍屹立不倒。” 檀羽听他介绍,不禁疑惑道:“这侯家这么厉害,又家丁成群,恐怕他不会愿意收纳这些流民吧?我估计那个庙祝就是这样想的。” 和其奴道:“据我所知,这侯家堡就是靠大量购并土地和收容难民发的家,有这样的机会,他没道理会放弃。再说,我们可以以县衙的名义给他们一些好处,相信他们一定会动心的。” “唔,和夫子这话有道理。那你觉得这个好处应该怎么给呢?” “刚才小陶说要征税,我倒觉得不如给他减税。今年县里正好要用兵,就告诉他们,收容流民可减少兵役钱,这可是不小的数字,他们一定会接受的。” 檀羽道:“好!就这么办。真没想到,和夫子还有这方面的才能,真是让我如获至宝啊。”和其奴道:“过奖过奖。这都是这些年向长恭学的。” 谁知陶贞宝不买账了,道:“为什么你叫檀兄就是先生,叫我就是小陶?那好,以后我也随师姊叫你姓和的。”和其奴皱眉道:“奇怪奇怪。难不成我该叫你老陶?” 檀羽轻轻一笑,也就任由他二人在后面斗嘴,自上前去与苻达道:“主公,我们就按和夫子这主意办。明天我先到古风台村,去拜访一下这个侯家堡,顺便探探口风。” 苻达犹豫道:“军师,我还有一点不明白。这税赋是朝廷定的,岂能说减就减啊?要是减了税,府库空了,我如何向上官交代。” 檀羽见他这懦弱劲又上来了,心中一笑,说道:“主公尽可放心,垦荒的收入势必超过兵役钱,今年府库的收入只会增加不会减少的。” 苻达点点头道:“是我多虑了。那就有劳军师了。” 四人回到县衙,却见四个女子真的在院中玩起了樗蒲,林儿正兴奋地喊着“卢、卢、卢”。 檀羽走过去拍拍她的肩膀,道:“庄子说,‘以瓦注者巧,以钩注者惮,以黄金注者昏。’林儿的赌注是什么呀?” 林儿回头见是檀羽,兴奋地道:“阿兄,你一回来我就掷了个卢,你就一直站我后面吧,嘿嘿。” 谁知檀羽却走到了兰英身后,说道:“英姊玩好换我。” 林儿见他竟也爱玩樗蒲,不禁好奇起来:“阿兄不是书生吗?怎么也对樗蒲有兴趣?” 檀羽笑道:“书生就不能玩樗蒲?” 林儿道:“可是阿兄以前都是不苟言笑、无趣得很呢。你今天简直颠覆了在我心中的形象啊。” 这时,一局刚玩好,兰英便站起来让檀羽坐了她的位子,然后方对林儿道:“你忘了我们家是开酒肆的,平日里总有乡邻到店里玩博戏,羽弟于六博可是很精通的。” 说罢,她又对檀羽道:“不过这樗蒲和六博有很大的不同。六博更注重谋略,樗蒲则依赖于掷五木的运数。” 檀羽点头道:“这胡人的博戏,那自然是比不了我中原士族的。” 正说着,林儿又叫了起来:“又是卢又是卢,哈哈,阿兄快给钱。” 檀羽不屑地道:“这局是让你的。”被林儿狠狠地白了他一眼。 旁边诸女见状,忍不住都笑了起来。令晖道:“这两兄妹还真是有趣啊。” (按:樗蒲是自西域传入中原,流行于魏晋南北朝时期一种重要的博戏,其规则类似于今天的飞行棋。行棋时,用五块涂有黑白颜色的木头抛掷,称为五木。掷五木时若得五黑,则是头彩,唤作“卢”,相当于今人所谓的“豹子”。故而,古代又把赌博别称为“呼卢”。) 第64章 安静 重阳一过,木兰首先领着百十人的队伍,悄然开到那案山中驻扎。林儿也率众人及木兰为其挑选的八个护卫扮作信众,来到案山之上。 走之前,寻阳的侍女煮雪不住说道:“公主,这贼人就在龙头山中,那儿与你要去的案山就一水之隔,这实在太危险了。你要是出了事可怎么办啊。”寻阳道:“林儿和兰英阿姊她们都是睿智之人,怎么会有事呢?煮雪你就安心在家待着吧。” 其实寻阳也不无担心,私下里问兰英道:“兰英阿姊,你怕吗?”一说起打仗,兰英脑中便自然浮现出儿时双亲被害的一幕,好在已过去多年,回忆也渐渐淡去,只是说道:“有一点,你呢?”寻阳道:“我也有一点。可是看林儿信心满怀的样子,就好多了。” 那案山在龙头山主山之前,因形如案几而得名。其山由平地耸起,悬崖绝壁,本就是仙家必去之所。在这案山上,有一座修仙之人所居的迎仙阁。 林儿一行人来到迎仙阁中,见了执事的道人,说道:“我们是从汉中来的。我们女公子听闻这迎仙阁中颇有些仙气,所以特来叨扰,希望能在此住些时日,不知是否方便。香油钱一定会多加承奉的。” 她口中的女公子,自然是一身雍容气息的寻阳了。执事看了看众人,说道:“你们这么多人,我要去禀告师兄才行。”林儿道:“那就有劳了。”那执事便跑进阁内。 不多时,出来一个中年道士,笑迎道:“诸位俗客,小道张甲。听说你们要在阁中借宿,那是没问题的。不过阁中客房不多,诸位只好挤一挤了。”林儿道:“好说好说。只须给我们男女各一间大房,也就够了。”张甲道:“那就好。诸位请随我来。”便领了众人来到客房,开了两个大房间给众人用。 林儿拉住张甲,问道:“张道长,听说这龙头山中有贼寇,我们住在这里不会有事吧?”张甲道:“但请宽心,俗言兔子不食窝边草。虽然这贼寇坞堡就在对面山上,但与我们是井水不犯河水。否则咱这阁中哪里还会有香客光临。”林儿道:“道长说这贼寇就在对面山中?那岂不是隔山就能看得见吗?”张甲道:“那坞堡隐蔽极好,倒并不知他们在哪里。不过偶尔倒是能看见山下渭河岸边进出的马队。”林儿道:“哦?能否请道长引我一观?”张甲道:“当然没问题了。” 林儿随了张甲,来到案山西侧。极目眺望,那龙头山的胜景便尽收眼底。只见迎面巍峨的山脉,蜿蜒着向远处伸去,越往外走,山势越高,山体也越张越开,宛如一只俯冲而下的巨龙一般,与之相比,自身所处的案山也果真不过是个“案几”而已了。龙头山两侧有两座墙壁式的山峰,据张甲介绍,这是仁寿、火炎二峰。这两峰向左右分出竟有十余里,为其内的山峰形成天然的屏障,也难怪此地会易守难攻。在这两峰之间又有一座山峰,便是主峰,这也是巨龙的“头”。从这山里流出的一条河,便是渭河,从山峰间流出又分为两支,绕案山而过,这就是进龙头山唯一的通路。 林儿望着这般地势,心内嘀咕道:“真难怪那些贼寇选在这里面做坞堡,这可真似一座天然的城堡。这要是谁敢进去,还有能活着出来的吗?”她正想着,忽然灵机一动,心道:“既然进是进不去的,那我们何不守株待兔呢?”这样想着,便谢过张甲,回住地去了。 这时木兰得知众人到来,已到阁中相见。见林儿回来,小声禀道:“主母,乡勇都已分散到这案山中各处驻扎,不知下一步如何行动?”林儿道:“我刚才去查看了地形,心中有了个主意。阿兄让我们试探性地攻打一下,以收打草惊蛇之效,那最好的办法莫过于打伏击了。这匪窝选得真好,如同城堡一般,而我们所处的案山就是这个城堡门前的拴马桩。你们说这伏击该如何打呢?” 兰英笑道:“我明白小妹的意思了。你是想躲在这山的后面,打他们个措手不及。”林儿道:“阿嫂说得不错。那些贼寇三天两头出去抢东西,来回都要从这山下过。咱们只须找个隐蔽处埋伏,等他们回来,趁其不备,发动攻击,必收奇效。”木兰道:“主母,那我这就去组织埋伏。”林儿道:“木兰阿姊一定要小心,待机而动。”木兰一抱拳,道:“主母放心。”便转身而去。 待木兰一走,令晖忽然说道:“看不出来,林儿还真有些大将军的风范呢。”寻阳道:“是啊,假以时日,林儿就可以指挥大军作战了。”林儿道:“哪有啊,你们别夸我了。要不咱们收拾好,来玩樗蒲吧。”寻阳惊道:“这时候还玩樗蒲,林儿可是要学诸葛孔明用琴声退敌吗?”说得大家一笑。 林儿又安排了韩均负责侦查战况,有消息即时来报,和其奴则负责军粮发放和伤兵处置,自己则真与另三姝玩起了樗蒲。就这样直到第四天上,韩均突然来报:“适才有一个二十几人的匪队出去了。”林儿玩兴正浓,随口说道:“再探。”韩均依言又下山去。 约莫下午时分,山下忽响起喊杀之声。寻阳说道:“打起来了。”林儿却并不在意:“寻阳姊别担心,敌我双方兵力一对六,我军大优。安心玩,一会儿就可以听捷报了。”她说完,忽兴奋地一喊:“等一下,是雉,哈哈。” 正此时,韩均又进来禀报:“接上手了。他们人少,不过很彪悍,可能要打上一阵。”林儿道:“给木兰阿姊说一声,抓个领头的,其余放回。”韩均道了声“是”。 令晖有些不解:“妹妹,何故如此?”林儿笑指着刚刚得的一个‘雉’,说道:“三黑两白,最让人捉摸不透的局。” 兰英有些怯生生地问道:“林儿,我一直想问,虽然兵法上说置之死地而后生,可咱们在这里打了个伏击,要是贼寇大军倾巢而出,将这案山一围,咱们就是想逃也逃不掉了啊?”她一面说,寻阳一面拼命点头,想来这几天一直存着这个疑问。 林儿又是一笑,指着桌面说道:“你们看这局面,你们都没有‘卢’,那我这‘雉’就是必赢的局。这埋伏,要的就是他们倾巢而出的效果。你们啊,就放心吧。” 第65章 避难 林儿见兰英还有疑惑,补充道:“我们在这案山中伏击,打的就是他们的措手不及。贼寇并不知道我们只有百十来人,岂有贸然出击的道理。我想他们这两天必定会先派斥候来侦察,所以我已吩咐木兰阿姊一旦得胜,就立刻到渭河对岸去隐伏。我们只管在这山中岿然不动,让那些斥候找不到一点蛛丝马迹。”她说着,竟有点眉飞色舞起来。 令晖见状,颇为诧异,说道:“小妹平日里粗枝大叶,怎么一下子就变成诸葛孔明算无遗策了?”兰英也道:“是啊,林儿说自己从来没看过兵书,可说起战术心理却头头是道,我这些年的书真是白念了。” 林儿有些脸红起来,说道:“阿嫂你讲的才是正统兵家之道,我这个不是,你们就别夸我啦。其实我也不知道怎么带兵打仗,只是那天我突然想起师父曾经说过,治病开方和行军打仗有许多相似之处,都讲天时地利、阴阳五行。当一个病患来到你面前,你需要了解他的五脏六腑、奇经八脉是如何生营运化,然后将各种性味的药材相互搭配,从而治疗疾病。这就像一个指挥若定的将军在这崇山峻岭之中,要将不同军队相互串连配合,来打败敌人一样。所以我就是按着方剂配伍的法子来寻找这打胜仗的策略的。” 三姝一听,不由得道:“这可当真是闻所未闻啊。” 说话间,山下喊杀声渐渐小了。不多时,韩均回来禀道:“打完了,杀了两个贼寇,伤了数人,捉了个带头的,其余跑了。”林儿忙问:“咱们呢?”韩均道:“死了五个,伤二十三个。” 林儿微皱眉头,说道:“二郎陪我去看看吧?”兰英忙道:“林儿,山下还很危险,万一贼寇杀个回马枪,可怎么办?”其余人也纷纷劝止。林儿却道:“此战虽然获胜,然我军伤亡数倍于敌,若这是数万人的大战,那将是一片哀鸿。这是我的失误,怎么能不亲临战场去看看呢?”她言语中一片赤诚,作为医者,对生死的感怀,自非旁人可及。众人见她意志坚定,也就不再多劝。 林儿随了韩均来到战场。木兰果然行动迅速,这些许工夫,已将战场清理得干干净净,想必已按林儿之命,退到渭河对岸去了。林儿道;“我与木兰阿姊约定好,她在前面那座小山丘背后等我。咱们这就过去吧。”韩均忽道:“主母,要不我们兜个圈子再过去?”林儿奇道:“为什么?”韩均道:“这里毕竟是战场,人多眼杂,万一不小心暴露了行止,可不是闹着玩的。这也是刚刚小君给我说的。”林儿点点头:“还是木兰阿姊谨慎。可我不会武功,怎么兜呢?” 韩均嘿嘿一笑,从身后拿出一捆木块,只见他将那些木块稍一摆弄,就组装成了一个一人宽的木环。韩均得意的道:“我有这个啊。”林儿奇道:“这是什么?”韩均道:“这是阿文给我做的,只需将这木环套在你的腰间,我就可以带着你一起走了,不用碰主母一根汗毛。” 林儿一阵失笑:“阿文平时傻傻的,还能想出这般好玩的东西?”韩均道:“还不是阿羽的主意,以前在队中时他就让我练轻功,又让阿文帮我做这个。他说这样不仅可以带男人,也可以带着女子到处跑,而不用担心什么‘男女授受不亲’之类的。”林儿又是一阵笑,便戴上木环,随着韩均绕了一个大圈,方来到约定地点。 木兰和数十名乡勇果然已在此处,当然还有他们抓获的那个贼寇头目。不过,此时那头目正在与木兰对峙。 林儿见状,忙拉了个乡勇问道:“这是怎么回事?”那乡勇道:“回檀小姑话,刚才我们把那个贼寇拖过来时,那竖子就一路骂木兰女侠,说她不懂江湖规矩,使阴招。木兰女侠被他一激,就给他松了绑,要来一场真正的比武。”林儿闻言急道:“刚才还夸她谨慎,现在怎么这般的不冷静了!” 这时,木兰与那头目已经摆开了架势。两人都手持一把宝剑,木兰提着她的含光剑,一副气定神闲的模样,那头目则将手中剑半擎着,作抱圆守真状。两人四目对视,只一刹那,木兰手中剑一扬,顷刻就到那头目身前。只见她连挽数个剑花,全落在头目四周,那头目紧守真圆,不乱丝毫,即将第一招化于无形。 木兰不由赞道:“金刚剑,阁下是麦积山门下?”那头目也道:“好快的高氏剑法,渤海的美人怎么到这陇西之地来了?”两人一边说话,手上却丝毫不停,木兰含光剑已舞成白影,在那头目身周跳动,但始终近不得他身。 林儿见二人一时难分高下,心中不免焦急。于这武术一道,她虽有明师,但从小不喜习武,也就没能领会到这方面的精髓。刚才听木兰说,那头目使的是金刚剑,想来定是以极强的防御为胜的武功。她着急之余,大夫的本能又显现出来,心中思索道:“真正无敌的防御是不存在的,太极是阴阳消长的动态平衡,破解金刚防御的最佳方法就是破坏这个平衡。” 想通这一点,林儿立时喊道:“木兰阿姊要只攻一点,不可面面俱到!” 木兰于酣战中听到林儿提醒,似突然醒悟一般,收起了她的剑圈,剑头直指对方眉心刺去,那头目自然地画圆拆解。木兰不等招式用老,剑一歪斜,又奔对方咽喉而去,头目前圆尚未画满,见她一变招,也跟着起了第二个圆。木兰见功效立现,故计重施,转剑照对方胸口劈去。头目被她一瞬间连变三招,画圆不及,只得横剑格挡。木兰见他招破,电光火石之间早已欺到他身后,剑一扬,已架在他的颈上。 那头目叹一口气,只好弃剑就缚。木兰收起宝剑,走到林儿面前,说道:“木兰谢主母提醒。擅自作主与俘虏比剑,请主母责罚。” 旁边韩均过去拉住她手道:“小君你在说什么啊?你这么卖命,主母怎会……” 他没说完,却见林儿脸色一沉,只好住了口。林儿道:“木兰这些日子训练乡勇,今天又伏击得胜,本是首功。但你私自给俘虏松绑,与其比武,如若败了,不仅整个战略将被暴露,我们这里上百人也休想活着回去。兹事体大,此罪不可不罚。给我杖责三十。” 她话一出,众人无不大惊。那些乡勇更是没想到在这散兵游勇中,竟有如此严厉的军法。韩均被林儿威严一震,当场傻了眼,“扑通”跪倒下去,求情道:“主母开恩,要打就打我吧,我皮厚,没事。” 谁知林儿尚未说话,木兰先道:“快起来,你当军法是儿戏吗?”又转头道:“刘乙、陈季,你们两个来打。”那两个乡勇,哪敢动手,一时愣在当地。木兰喝道:“动手!”那刘乙、陈季被他一喝,只好拿着棍棒,颤抖着走了过来。 木兰往地上一跪,卸去全身真气,任凭那棍棒打在自己背上。韩均在旁,知她不加抵抗,痛心地道:“小君你是何苦,为什么不用内力?”木兰不理他,只待三十棍受完,方到林儿面前,说道:“谢主母开恩。” 一直板着脸的林儿眼眶中已经红了,想伸手过去抚木兰的背,却被木兰拉住,道:“主母还是先看看俘虏吧?”说着对林儿默契一笑。林儿咬着嘴唇,缓缓方道:“木兰阿姊请起。搜过俘虏身了吗?”木兰道:“搜过了,没发现什么。” 林儿过去看了看那头目,不过三十岁左右年纪,一脸忧郁,想必是这些年的战火使他多了几分沧桑。 那头目见林儿过来,说道:“这位女公子年纪轻轻,竟能一语道出破解金刚剑之法,山人佩服之至。” 林儿道:“如果我问你姓名和在山中的位置,想必你不会告诉我。” 头目道:“恐怕此时更好奇的,应该是我才对吧。你们穿着官军的衣裳,而领头的竟是两个女子。更奇怪的是,官军何时会有这样严明的军纪和知事的军官。如若官军都是这样,我们的坞堡早就没了。所以,你们到底是什么来头?” 第66章 当家 这下变起突然,寻阳还未反应过来,就这样呆呆地杵在那儿。 也不知过了多久,掌柜才从前堂回来。一进门就感叹道:“我见过胆大的,没见过这么大的。” 掌柜内人忙问:“那人怎么了?” 掌柜道:“那人一出去,就和那首领一场激辩。他们说的话我也听不懂,反正最后对方答应只带走他一个,不伤害这里的人。我看这人真是属豹子的,这么大的胆。” 一直在一旁想问话的赵姓客商插话道:“那贼寇都走了吗?” 掌柜道:“都走了,你们也可以走了。让你们受惊了,这酒钱就免了吧?” 众人连声道谢,顿时作鸟兽散,屋内只留下掌柜伉俪和寻阳。 掌柜内人过来安慰道:“女公子,别难过了。赶紧回去给家里报个信吧。那些贼寇其实本性也不坏,应该不会对你阿兄怎么样的。”寻阳沉默片刻,也就走出了酒楼。 此时天色尚早,她就这样一声不吭地一步一步往回走。她长这么大,恐怕今天走的路是最多的了。可她并不感到累,心中只想着尽快走回去。这时候,只有县衙中的人,才能告诉她这是怎么一回事。 约莫黄昏时分,她就这样走了回来。 县衙内,只听林儿正大声说道:“师弟啊,我看你这就叫不打不相识。” 话音刚落,寻阳便站在了众人面前,林儿回头看见落魄的寻阳,笑道:“今天是怎么了?师弟给人打成了重伤,倾国倾城的寻阳姊也来扮丑。” 旁边令晖忙道:“小妹,不太对!” 林儿登时收起笑容,过去扶住寻阳,问道:“寻阳姊,出什么事了?” 煮雪也过来扶住寻阳,急问道:“公主,怎么了?” 寻阳见到两人,一直忍住的泪水终于决了堤,一股脑全流了下来。 林儿忙扶她坐下,问道:“究竟发生了什么?我阿兄呢?” 寻阳这才哽咽着说道:“他被抓了。” 众人大惊,齐呼:“被抓了?!” 寻阳擦了擦脸上的泪水,方才将今天的经过和众人讲了一遍,然后把檀羽交给她的纸条递给了林儿。 林儿努力稳定住自己的情绪,看了看第一张纸条背面,上书:“接到寻阳时拆看。”林儿忙展开来读:“掌柜内人说贼寇抓了人还会放回来,我此去便大致无碍,乞请宽心。三事须急办:一,请鲍小姑告知其兄,恐云雾村乃遭人算计,须特别留意;二,土地异常买卖是因为征讨之事已传至汉中尽人皆知,征讨乃军政机密,须详查是谁将此机密透露出去;三,近日内可领兵佯攻贼窝以打草惊蛇,我好做个内应。” 林儿阅毕,便传给令晖让众人看。自己又看了另外两封,都不是立即打开的,也就先放入怀中,不去看它。 林儿抬起头,才发现兰英的表情极度悲伤,双手紧紧抓着一只茶杯,不停地发抖。林儿过去抱住她的肩,安慰道:“阿兄命大,又聪明绝顶,不会有事的。” 兰英定了定神,忽然抓住林儿的手,道:“小妹,我都听你的,一定要让羽弟平安地回来。”她一说完,所有人的目光都看向了林儿。 林儿这才意识到,檀羽在的时候,自己可以随便地胡闹,可现在,他的责任竟全担在了自己身上。她心里感到一阵不安,说道:“我也没有准主意,不像阿兄那么能担当,我怕会害了大家。” 令晖道:“小妹,檀公子传这三封信给你,就是希望你来做大家的主。这个重担只有你能挑起来呀。”陶贞宝也道:“是啊师姊,檀兄不在,总要有人出来作主的。师姊你那么聪明,一定能行。”而和其奴更是拍马屁似的,竟就向林儿作了个揖,口中叫着:“主母!” 林儿抿着嘴想了半天,终于似下了很大的决心一般,坚定地道:“那好,一个家总要有个当家人,既然你们都这么说,那我就来做这当家的。以后你们都要听我的噢?”众人见她同意,齐答了一声“好”。 从此,这个将要逐渐扩大的大家,找到了他们的当家人,也找到了他们叱咤天下的理由。 林儿眼光向着众人一一看过来,见大家的脸色虽然沉郁,却都显现期待,便知是自己给他们的希望,于是道:“阿兄的信中既然说得那么笃定,我相信他一定能成功的。以后,我们要相信我们的每一个伙伴,只有大家团结在一起,各尽所长,才能达成我们的任何目标。” 说罢,她便对和其奴道:“和夫子,你不是今天去调查买土地的事吗?结果怎样?”和其奴道:“主母,你还是叫我姓和的吧,比较亲切。今天去调查之后,发现来买土地的人其实不少,不过真正的大客商却不多,很多人都是试探性的买几亩。只有南朝人是大手笔。” 林儿忖道:“这……难道就没有可以整治南朝人的吗?”和其奴道:“我就纳闷,天下怎可能有看到利益而不去追逐的?你们不知道,这侯家堡有几千口人,如果收起兵役钱,那可是不小的一笔钱,怎可能他们会无动于衷呢?”“那你的意思是?”“看到利益而不去追逐的商人,只有一种可能,那就是有更大的利益藏在后面。如果主母允许,我想再查侯家堡。”“查当然可以,可阿兄他们都进不去,你有什么好办法吗?”“主母放心,长恭当年曾教过我一些查账的技巧。我连这县衙都不出,只须将县内这些年所有关于侯家堡的卷宗调出来,一一翻看,即可查出端倪。” 林儿明白地点点头,她虽然很不喜欢高长恭,但心里却不得不承认,那个讨厌的竖子本事着实很高,于是说道:“那就麻烦你了,姓和的。”众人都是轻轻一笑,紧张的气氛暂时缓解了下来。 林儿又看看檀羽留的纸条,续道:“阿兄说要去打探是谁走露了消息,这却从何查起啊。”令晖道:“小妹,我倒有个主意,不过是个笨办法,怕大家笑话。”林儿道:“阿兄不在,阿姊就是阿兄了,你的办法一定是好办法。”令晖略作一笑,道:“要打听这种小道消息,我们女子有自己的门道。我想,不如到汉中去约一些富家子来玩樗蒲,顺便向她们探听消息。”林儿拍手道:“阿姊这办法好,那我们明天就去汉中,顺便还可以见见鲍照兄长,和他说说云雾村的事。”她顿了顿,续道:“至于打仗的事,只有等主公回来,问问他征兵的情况再说了。” 陶贞宝听她说完,忙道:“师姊,让我也陪你们去吧,我还是驾我的行屋。”林儿道:“不去打架了?”原来陶贞宝脸上有好几块淤青,一看便是被人打的。陶贞宝叹气道:“都怪我学艺不精,连几个南朝人都打不过。” 几人中只有寻阳不知他发生了什么,抬头呆呆地望着他。令晖知她错过了刚才这一段,凑过来悄声说道:“陶公子去调查南朝人的来历,本想跟踪人家,却因为跟踪技术一般,被人早早就发现了。结果就被引到了人家的地盘,狠揍了一顿。” 她一边说一边掩着嘴轻轻地笑,引得寻阳也破啼为笑了。陶贞宝看着自己的心上人嘲笑自己,脸上架不住尴尬,急得通红。 众人又闲聊了一阵,终究檀羽被抓的气氛笼罩着大家,连笑都变得有些苦涩。入夜之后,林儿拿出水心琴来,默默弹奏起来。那调弹的是《秋风曲》。其时本已入秋,凉风阵阵袭入院中,配合如水月色,让人想起《诗经·邶风》中的句子“瞻彼日月,悠悠我思,道之云远,易云能来”,不由更让人平添几分悲凉。 第67章 线头 苻达很晚才回来,听到檀羽被抓的消息,震惊之情溢于言表。 林儿道:“主公,阿兄留下纸条,希望我们能率兵佯攻贼窝,不知道现在兵力准备如何了?” 苻达道:“国中的军兵未至,本县一个文官,纵然招募一些部曲,也无法领兵啊。也不知国中新派的军长什么时候才到。” 林儿无奈地道:“那这事只好等汉中的军长来了再说。我们明天先去汉中,查清泄密之事要紧。” 寻阳抿抿嘴,道:“我也想随你们去,可以吗?”林儿道:“可寻阳姊要是出了什么事,我怎么向阿兄交代啊。”寻阳坚毅地道:“我会照顾好自己,不会出事的。” 林儿想了想道:“那好吧。不过我有三个条件,寻阳姊出门不准喊累、不准施粉黛、不准带侍女。”寻阳还没回答,后面煮雪先道:“那怎么行!”寻阳止住她道:“我答应!只要能帮羽郎,林儿说什么,我就做什么。” 林儿又问兰英道:“阿嫂也和我们去吧?”兰英道:“羽弟如果回来,一定先到这里,我要在这里等他。小妹你们自己小心啊。”林儿拉了拉她的手,道:“阿嫂放心,小妹一定不辱使命。” 次日一早,陶贞宝驾了行屋,载着林儿、寻阳、令晖三姝赶到汉中。四人先回鲍府暂歇,一进门,下人见是公子回来,赶紧过来相迎。令晖问道:“阿兄呢?”下人回道:“出去和人谈事了。”令晖道:“赶紧去请他回来,说我有急事。”下人立刻跑了出去。 这边令晖招呼三人在堂屋稍坐。不多时,鲍照赶了回来。见到小妹,鲍照关切地道:“小晖,怎么突然回来了?”令晖道:“阿兄我问你,你在云雾村一共有多少钱?”鲍照见女儿神情严肃,奇道:“怎么想起来问这个?”令晖道:“你先回答我嘛。”鲍照想了想,道:“我想一千金总是有的。”他一说完,众人都情不自禁地感叹一句:“这么多啊。” 令晖这才将这几天的情况告诉乃兄。鲍照皱眉道:“竟有这等事?难怪白村长时常和我抱怨村子又被洗劫了。” 林儿忽问道:“我很奇怪,为什么你明知这上邽县盗寇多,还要把云雾村建在那里呢?” 鲍照道:“这事说来话长啊。那时候郑修法师修建药王坛,同时也在汉中周围建了许多用来织造贩卖的村庄。我和几个朋友就想着也建一个,就让去请教郑师,传回话来说上邽的侯家堡最近也有这意愿,不如大家联合起来共同组建。你们也知道,这侯家堡是何等的财富,既然他们说了话,这村子自然只能建到离他们近的地方。” 林儿道:“我听说侯家堡不仅有钱有势,还有自己的兵丁护院。既然他们也在村中出了钱,却为何不派点人来保护呢?” 谁知鲍照叹了口气道:“唉,他们哪里出什么钱。名义上说起来,他们是大主公,可真正到了需要用钱的地方,他们却总是推三阻四,找各种理由搪塞。” 令晖也叹气道:“阿兄就是这样豪爽。”说着,她无奈地笑了笑。 林儿道:“兄长这样说,给我感觉好像是侯家利用自己的财势把你们骗过去的。”她这一句话似提醒了诸人,令晖道:“小妹这话很有道理,侯家的行为只能这样解释。”鲍照道:“不瞒你们说,我这些年也不止一次这样想过,可想来想去,他这样做也得不到什么好处啊?真是让人费解。” 林儿忽然将头摇得像拨浪鼓一样,说道:“呜呜,好多头绪啊,药王坛、侯家堡、云雾村、南朝人、盗寇……我完全被弄晕了。要是阿兄在就好了,他一定能在这些线索中找到突破口。”令晖笑道:“是啊,现在才知道檀兄长心思转得有多快了。” 林儿下意识地回头看了看寻阳,见她正低着头,口中念念有词的样子,便问道:“寻阳姊你在念什么呢?”寻阳答道:“我在缕一共有几条线。”林儿眼中一亮,道:“哦?快说说,快说说。” 寻阳道:“羽郎留的纸条上说,云雾村是遭人算计,所以这是一条线的头。另一个线头就是南朝人到上邽买地,因为有人把这里马上要征伐的消息告诉了他们。所以我们现在应该有两条线,云雾村和南朝人。” 林儿兴奋道:“寻阳姊真是心细如发啊,那我们就分别从这两条线索出发,来调查整个事件吧?” 令晖道:“如果云雾村真是侯家堡的阴谋,那我倒有个办法让他们自己现出原形。” “什么办法?” “引蛇出洞!以阿兄的名义,请他们来府上做客,席间我自有办法让他们不打自招。” 林儿道:“也只好这样了。那么南朝人的线索呢?” 令晖接道:“说起南朝人,阿兄不是说那几个搞‘典质行’的人就是南朝来的吗?”林儿经她提醒,想起来第一次见她时就说起过这事,便点点头。 可鲍照却似乎有些不以为然,半晌方道:“是有这么回事。他们的典质行就在城北,而且他们说,这个买卖能让所有人得利。你们说,天下哪有一种买卖,能让大家都得利呢?南朝人也真奇怪。” 林儿点点头:“那好,我们分分工吧?麻烦鲍兄长按阿姊的意思请那几位友人过府一叙,玩樗蒲的事就拜托阿姊和寻阳了,师弟和我明天去典质行走访。” 待她说完,寻阳犹豫道:“林儿,我不大会玩樗蒲,我想跟你去找南朝人。” 林儿看看她,又看看陶贞宝,心中不由佩服起寻阳来。她才来没几天,就在为陶贞宝创造追求令晖的机会,自己这个师姊真是汗颜哪。于是说道:“那寻阳姊和师弟换一下。”众人互相看了看,都是会心一笑。寻阳仍低着头,心中却百般不是滋味。 次日,众人各自按计划行动。林儿与寻阳去往城北,找到了那家“典质行”。这是个很小的店铺,看样子还没有开张,门前冷冷清清。 林、霜二人走进店门,掌柜见有人光顾,笑盈盈地亲自过来招呼:“二位女公子,是来典质的吗?要不先让我给你们介绍一下什么是典质行吧。请这边坐。”二人也不客气,依言坐下。 林儿将腿一跷,端起了公主气派,说道:“掌柜的,这典质行呢,我已听朋友介绍过,就不劳烦你了。不过,听说你们这个什么行,是南朝人开的?” 掌柜道:“不知道女公子的朋友介绍到什么程度,我想还是让小的给您详细地讲讲吧?” 林儿不耐烦地道:“你怎么这么麻烦,好吧好吧,就勉强听你啰嗦几句。”引得旁边寻阳掩嘴一笑。 那掌柜倒不生气,仍是脸带微笑:“女公子请见谅,只因典质行正是从南朝传过来的,所以要先行介绍。说起典质,简而言之,就是如果你现在没钱,又急着要用钱,你就可以把你贵重的东西拿到典质行来,抵押在我们这里。同时我们借给你一笔钱帮你渡过难关,等你以后有钱了,再回来把这个贵重东西赎回去。当然,我们开典质行是要以得利为目的的,所以在这个过程中,我们要收取相应的几分利。然而,你们一定很想知道,为什么这个典质的过程是我们双方都能得利的呢?” 他忽然停下了下来,等着听者的反应。 林儿因为心里有别的事,对这典质并未上心,反而是寻阳听得兴致盎然。听到掌柜的问题,寻阳回道:“是啊,抵押给你的客人,拿了你们的钱,还要还给你们,还要付利息,这不是亏了吗?怎么是得利呢?” 掌柜道:“这位女公子真聪慧。确实,很多客人不愿意来典质,就是因为觉得没有得利。然而你仔细想想,拿来典押的什物,无非是地契、房契、金银首饰这些。我们典质行拿了你的地契,并不妨碍你种地;拿了房契,并不妨碍你居住;拿了首饰,更是会原封不动还给你。你把这些东西放在家里,它并不会生出钱来,而你把它放到我们典质行,却可以获得一笔额外的钱财。你可以拿这些钱财去做买卖,就可以赚得更多的利,是不是?钱就像水,只有流动起来的水,才是活水,没有流动的水,则是死水。把什物典押在我们行,就是让钱流动起来,成为活的钱。” 掌柜说的眉飞色舞、口沫横飞,寻阳被他说的连连点头,当即就有把头钗拿下来抵押在此的冲动。 “如果这个人拿抵押的钱去做买卖,买卖做亏了,那不仅还不上典质行的钱,反而自己的传家宝也无法赎回了?”忽从门外进来一个少年,质疑起掌柜的话,“所以女公子你们别上他的当,这典质说是能赚钱,但很可能最后把老本都折光。” 第68章 典质 羽、林二人沿着狭窄的山道往坞堡中走,后面跟着一个陶贞宝。林儿道:“阿兄,你第一次被请来的时候,也是从这条路上走的吗?”檀羽道:“是啊。这龙头山地势高峻,吐谷浑坞堡就设在其林深隐密之处。陶贤弟,你第一次来的时候有没有晕头转向啊?”他最后一句是问陶贞宝的,陶贞宝闻言笑着点点头。 林儿道:“对了,还没有问师弟你是靠着什么混入这山中的呢?总不会也被请来当军师吧?”陶贞宝摸摸脑袋,道:“我可没兄长那本事。我就站出来和三坞主说,我兄长檀羽上次在这里失踪了,我是来寻我兄长的,然后我就被带到这里来了。”林儿赞道:“没想到师弟你也有一手嘛。”陶贞宝被夸得脸红了半天。 檀羽又道:“那天我刚一来就直接被带到了吐谷浑坞堡。后来才知道,这坞堡中一共有三股势力。坞堡最早本是以阿才为首的一个羌人部落,他们世居于此,以农牧为生,靠着将山中各种蘑菇菌草采来卖到汉中等地换些日用,虽与汉人偶尔也会发生冲突,但日子总算还能过得去。直到西凉大乱发生时,一支吐谷浑部从河西被迫迁移至此,也在这龙头山上活动。由于和羌人部落离得很近,少不得双方便有许多冲突。后来吐谷浑首领慕利延和阿才达成协议,由阿才做大坞主,自己做二坞主,两家联合,把这山区中的富户都赶了出去,占了他们的地,也就成了这一代的霸主。” 林儿道:“这样啊,那慕利延后来又怎么成了三坞主了?” 檀羽道:“林儿别急,听我慢慢讲。那慕利延虽是鲜卑人,但受汉人影响甚深。早些年还在河西时,曾到麦积山上当过画壁画的僧人,自然也学了一些武艺,据说在麦积山门人中,他算得上身手不错的。后来回到吐谷浑,他很自然地就成了其部的领袖。此人可非一介武夫,他是极有眼光的一个人。当时来到陇西后,多年一直与羌族不和,所以多有主张要占领羌人的坞堡作为据点。慕利延却审时度势,认为他们主要的敌人应当是西凉的诸路豪强,而羌人一向以来也深受其害,两家正好同仇敌忾、联合起来共同抗敌,这才促成了双方的联盟。” “直到西凉大乱快要结束的时候,陇西忽然来了一支乱军,为首的名叫慕聩。这支军队的主要人马都是麦积山下来的。这个慕聩不知从哪里得知慕利延在这一代占山为王,就派人与他取得了联系。说起来,那慕聩本也是鲜卑人,与慕利延是同族兄弟。只不过鲜卑吐谷浑各部早已各立山头,双方并无瓜葛,所以一开始慕利延并没有理会慕聩。不过在那之后,怪事就接连的发生了。” “首先就是征讨吐谷浑的仇池军突然多了起来,而且这些仇池军并不去进攻那些到处流窜的慕聩的人马,专往这龙头山跑,令坞堡是疲于应付。更奇怪的是,慕聩的人马却像滚雪球一样越滚越多,而且四处出击,像上邽及周围县乡的许多富户都被他们打得不是家破人亡就是远走他乡。” 林儿听到这里,不自禁地插嘴道:“竟有这等事!这种祸害一方的盗寇,国主竟然不管?” 檀羽道:“其实,若不是进了坞堡,恐怕我们永远也不可能知道事情的真相。仇池军当然是两路都派了人马出战。可是只有慕利延他们亲身经历了才知道,仇池军真正有战力的部队,全都派到了龙头山这边,而慕聩那边的,不过是做做样子而已。” “慕利延这时才明白,想必慕聩是和仇池人相互勾结上了。他想起当年慕聩曾派人来与他们联络过,于是派出使者去和慕聩重提结盟之事。此时的慕聩,可不似当年刚逃到陇西时的无助,慕利延也明白,不给他好处,他是决计不会同意的。所以慕利延才主动让出二坞主的交椅给慕聩。而慕聩则看中了坞堡可以作为一个固定的据点,就这样,吐谷浑坞堡就成了西凉乱军的一个重要营地。” 林儿长吁一声,道:“原来是这样。”后面陶贞宝补充道:“外面的人,好比像鲍兄长,他们只知道有西凉乱军,几乎没人清楚大坞主和三坞主的故事,也正是因为他们都长期受到慕聩的荼毒,所以会痛恨坞堡。”林儿忽有所悟道:“这么说来,阿姊那天用‘贼喊捉贼贼无常’来敲山震虎试探陈庆之,其实是猜对了,侯家堡才是真正的‘贼’!” 檀羽笑道:“不错,我一开始也是很奇怪,为什么慕聩这个乱军,从一支四处投靠的残兵败将,突然就和仇池军有了勾结。直到那天陶贤弟上山,把你们调查到的情况和我一说,一切的秘团就解开了。十年前,当时的侯家堡还只是一个普通的富户,西凉大乱让他们萌生了乱中求利的想法。一个偶然的机会,他们遇到了穷途末路的慕聩,两下一拍即合,便制定了这样一个可怕的计划。侯家堡凭借自己的钱财,豢养慕聩的人马,而慕聩则充当侯家堡的打手,四处攻击异己、圈占土地。同时,他们很可能还收买了仇池国主,使其对此事睁一眼闭一眼。就这样,经过这么多年的经营,侯家才成了仇池的土皇帝,可以把北朝皇帝派遣的县官也毫不放在眼里。” 林儿道:“我还有一点不明白,既然是这样,为什么主公一到任,国主就主动发出命令,要求他征讨吐谷浑呢?”檀羽道:“这正是他们用心歹毒之处。林儿你想,咱们这位主公在遇到我们之前,是个什么样的官?” 林儿略一思索,便立时明白了:“竟然是这样!的确,国主正是急需一个像主公这样懦弱的官,这样他可以把征讨的样子做足,最后失败的责任也不在他的身上。” 檀羽道:“没错!而且更歹毒的是,他们可以利用这一次征讨的行动,吸引外地客商来做他们的猎物。林儿你的南朝师父不就是其中之一吗。洛阳的刘宝他们,若不是见多识广,恐怕也已被拉进这个陷阱了。” 林儿恨恨地道:“太可怕了,那个陈庆之,我一开始还为他叫好呢,没想到竟这般阴险。” 檀羽沉吟片刻,道:“我现在觉得,我们还只不过揭开了一个角,这可能还是一个更大的局,也许连陈庆之和侯家堡也不过是这个局中的棋子而已。” 林儿想了想,说道:“是啊。我们在调查中还发现了好多奇怪的事呢。这里面的关系我早就被弄糊涂了。”说着,她将陶贞宝走后发生的事给檀羽讲了。 檀羽听完,深深皱起了眉头,道:“匡正乱局,这乱局也实在未免太乱了些。” 第69章 援手 林儿道:“阿兄,你再和我说说,三坞主被我们擒获之后都发生了什么吧?为什么大坞主会和你歃血为盟呢?” 檀羽道:“其实慕聩一到堡中,慕利延就开始调查他发迹的原因。不过慕聩做事小心谨慎,并没有露出什么马脚。无奈之下,慕利延只好也带着人马四处出击,一来可以找更多的闲人入伙,二来则是监视慕聩。所以当时在古风台村,陈庆之知道是慕利延来了,就主动地躲开他。这才有了我在古风台与三坞主见面的一幕。” “那天一上山,慕利延就将我引荐给了阿才首领,从言谈中我很快得知了他们与二坞主慕聩的矛盾。其实阿才和慕利延都是本地人,因生活所迫才干上这勾当,他们并不愿意成天提着脑袋去杀人越货。所以从慕聩一上山,新旧人马就存在分歧。阿才首领当时正苦于此事,一见到我,自然就要询问对策。我就对他说:‘二坞主的事如何解决,就要看大坞主您希望这坞堡变成什么样子了。’阿才说:‘我当然是希望坞堡能恢复往日的安宁,还请军师教我。’我见他态度真诚,对他说道:‘所谓请神容易送神难。大坞主想要恢复安宁,恐怕必须要快刀斩乱麻才行。’可大坞主当时颇为犹豫,我也明白他是担心慕聩人多势众,实际上,我那话有一半是对在旁的慕利延和很有可能听到这话的慕聩说的。” “慕聩也不是省油的灯,果不其然,他在大坞主身边安插的眼线,将我这番话报告了他。那时慕聩还在山外,听到这消息立刻就赶了回来,当着阿才的面说我妖言惑众,必欲除之而后快。但说起来我毕竟是慕利延的人,他这样做实在是驳了这位三坞主的面子,双方的梁子也就这样结下了。” 他说得这样轻描淡写,但当时的凶险林儿自然能想象到,于是说道:“阿兄,你可真是唯恐天下不乱呢。那时三坞主必定是力保于你吧,你就不怕他保不住?”檀羽笑道:“这坞堡毕竟还是三坞主的地盘,慕聩虽然人多势众,还是要顾及这一点的。” 檀羽续道:“后来的事,我想你也能猜到了。慕利延被抓获的消息一传回来,坞内就沸腾了。慕利延的手下冲到慕聩的驻地要人,因为他们知道慕聩和仇池有勾连,结果跟慕聩的人几句话不对,双方就打了起来。慕聩的人大都身怀武艺,且战斗频繁,岂是一群农民所能敌的。这一打起来慕利延的人立刻损失惨重。阿才首领情急之下就想到了我,连忙请我过去商量对策。我这时才亮出我的身份,并告诉阿才,三坞主是我的人抓的。” 林儿奇道:“真是什么都瞒不过阿兄,你是怎么知道三坞主是被我们抓的啊?”檀羽笑道:“我虽不懂武艺,但也知道慕利延的本事远近闻名,能抓住他的人一定是武艺高强者。所以很自然就想到了韩均夫妇。说起来真的是多亏了你们这擒贼擒王的计策啊,让我省了很多麻烦。”林儿瘪着嘴邀功道:“阿兄这么看不起林儿呀。虽然是误打误撞,但这临危受命、带兵出征的首功也是我的吧?” 檀羽看着她的表情,哈哈大笑起来,说道:“我可是在夸小林儿呢,能用行医的道理带兵打仗,真是了不起呢。以后我们林儿的檀家军一定能扬名海内的。”他说得兴奋,林儿却惊诧无比:“我那番行医的话只对阿姊她们讲过,阿兄是如何知道的?难道我们被偷听了?” 檀羽道:“是啊,所谓隔墙有耳,真真不是虚言。我在紫柏山上就被偷听过一次,差点害了性命,这次也是如此,以后我们说话可得万分小心才是。” 林儿不禁后背直冒冷汗,说道:“看来我们在迎仙阁中的一举一动都是被人监视着的。”檀羽道:“迎仙阁是坞堡的桥头,怎可能当中没有坞堡的人。那个接待你们的张甲就是阿才的亲信,你们在阁中的活动,他全部都记录在案,并且报知阿才。所以,对于你们抓走三坞主的事,阿才其实很清楚。不过好在林儿很机警,自始至终都没有让乡勇们露过面,而你的行动又十分诡异,所以张甲才没有贸然对你们采取行动。” 林儿道:“这还得感谢韩均,若不是他往返报信和那来去无影的轻身功夫,恐怕乡勇们早就暴露了。那阿才明知我们要抓三坞主,为何却不来阻止我们?” 檀羽道:“阿才首领能成为一方的霸主,又岂是平平之辈。他这样放任你们,自然是想通过你们的手,来除掉二坞主。可他没有想到的是,机缘巧合,你们最后抓走的却是三坞主。” “那天我把身份亮明以后,阿才就把迎仙阁中的报告给我看,问我这事是不是你们干的。我当时也吓了一跳,忙叫阿才一定要保证你们的安全,否则三坞主就回不来了。阿才无奈,这才立即飞鸽传书通知迎仙阁要保护你们。” 林儿恍然道:“原来是这样,难怪那个张甲如此用心保护我们周全。” 檀羽轻轻一笑,续道:“后来我又对阿才说:‘既然事情都清楚了,今天我们就把话说开吧。我的人抓三坞主绝无恶意,我只需去一封信,相信他们会立即将三坞主毫发无伤地送回来。可是大坞主,那样做似乎就辜负了这样一个千载难逢的机会。’阿才自然是听懂了我的意思,问我道:‘也罢,如果真要和二坞主翻脸,军师有必胜的把握吗?’他这样一问,我就知道大事已成,说道:‘二坞主的人武艺远在大坞主和三坞主的人之上,硬拼恐怕不是对手。不过俗语道‘强龙敌不过地头蛇’,咱们这龙头山绵延千里、山路崎岖。本地人从小生活于此,走起山路如履平地。可外面的人初来这里,往那些狭长的栈道上一站,立刻就找不到北了。大坞主不妨利用这点优势,将二坞主的人引到山中,再逐个击破,方可获胜。’阿才听了我的计策,连声称妙,这才命手下的人且打且退,将二坞主的人引出坞堡,进到深山之中。二坞主的人武艺虽高,然而在这山道上,有力也使不出来,大坞主这边就可以形成局部的优势。不出一日,二坞主的人马就全部成擒了。” “这时候,大坞主又对我说:‘檀公子,如今二坞主已然在我的掌握,不知接下来该当如何?相信他的后台一定不会罢休的。’我也知道他一定会有这样的担心,这才对他说:‘大坞主,其实当我的人抓住三坞主的时候,我们就在一条船上了。我们的敌人是在这仇池横霸一方的人物,想要能平安度过这一劫,唯一的办法就是我们联手,只有那样才能共抗强敌。’阿才听我把话说到这个份上,也自然是答应的。于是我趁着他心动之时,就建议双方歃血为盟,两家以后永久和睦。后来的事林儿就都知道了。” 第70章 汇总 檀羽这故事讲了很长时间,可绵长的山路却似乎仍然没有尽头。林儿喘了口气,叫道:“怎么还没到啊!”檀羽笑道:“快了,再有半个时辰就到了。”林儿张大了嘴,道:“啊!走了这么久,还有半个时辰,怎么这么远啊?坞堡的人天天就走这么远的路去打劫?”檀羽道:“这就是山里人的生活啊,他们每天一边走路,一边聊天,才形成了乐观开朗的天性。” 三人就这样走着,檀羽忽然手指前方的一座平顶山,对林儿道:“坞堡就在那座山顶上,爬上去就到了。”林儿仰头看了一下高耸入云的山峰,道:“这悬崖峭壁的,咱们怎么爬啊?”檀羽指了指山壁上弯弯曲曲类似洞穴的山道,说道:“沿着这条山路上去。”林儿望着那悬崖边的山道,完全惊呆了。也不知这是亘古以来,山民们用了多少代人,才凿出这样一条栈道,让人不能不为之动容。 又走了约有半个时辰,三人总算爬到了山顶,都已是累得满头大汗。林儿这才见到了吐谷浑坞堡。坞堡并不大,也很简朴,此时在坞堡外已经堆起了一堆干柴,看样子是要开一个篝火宴会。檀羽道:“羌人的宴会往往都是围着一团篝火载歌载舞。林儿,今晚你要好好快乐一下哦。可惜你没带琴,否则还可以为大家演奏一曲呢。” 阿才见檀羽三人终于到来,过来拉檀羽到主位坐下,旁边慕利延与林儿等也纷纷落座。阿才道:“檀军师,这位女公子便是令妹吧?刚才听三弟介绍,这位公子一张口便破解了他的金刚剑。看来檀军师一家都是人才超群啊。”檀羽道:“大坞主过誉了。舍妹天性贪玩,大坞主不要见笑才是。”阿才道:“那正好啊。来,把篝火点起来。檀小姑今晚可以尽情地玩,和我们羌人的小子共舞。不知道小姑有没有兴趣?”林儿道:“好是好。不过为什么一定要和男子跳?我要和羌人姊妹们一起跳。”阿才大笑道:“没问题。仙姬,就由你来陪檀小姑跳我们羌人之舞。” 话音刚落,一个少女走了过来。只见她肤色略黑,却显出一股健康的活力,脸型娇小,身材却很丰满,迎面就如夏夜的凉风般扑面吹过,让人心胸舒畅。仙姬走到阿才身旁,答了声:“是,阿爹。”原来她是阿才之女。林儿见状,感觉自己在此处受到了格外的礼遇。 这时天也渐渐暗了下来。下人将食物一一端上。篝火前,一群少男少女跟着一位善舞的老者正翩翩的舞蹈。仙姬也过来拉着林儿加入到人群当中欢快地跳起来。 那仙姬显然是羌人中最善跳舞的。众人跳了一阵,就都停下来,围着篝火看仙姬一个人的表演。仙姬想必平日里也习惯了这样的追捧,加之今天来了尊贵的客人,跳起来也就格外地有兴致。她舞了一阵,到兴头上,就一路舞到了桌席旁边。众人知她是要寻找一名男舞伴,不由得纷纷起哄。只见她婀娜的身姿,最终停在了陶贞宝的身前,一弯腰,便向陶贞宝邀舞。 场中的目光一下全集中到了陶贞宝身上。陶贞宝何时享受过这样的荣光,不禁有些手足无措。林儿顺着众人起哄的声音喊道:“师弟,愣着干什么,也出来跳一段吧。”陶贞宝摸摸后脑,却没有答应仙姬的邀舞,而是走到乐师队中,借了一支羌笛在手,对仙姬扬了一扬,示意她由自己吹乐,她来跳舞。仙姬开始还以为陶贞宝拒绝她,却没想到他还有伴乐这本事,不禁格外地兴奋,回到篝火旁又翩翩地舞了起来。 陶贞宝箫笛均很擅长,这三孔的羌笛虽是第一次吹,偶尔会有走音,但总算还是能吹出一番韵律。加之此时不用再有任务,心情十分愉悦,原来幽怨的羌笛,竟被他吹出了一丝喜悦的味道。仙姬在这幸福的乐声中,越舞越兴奋,竟来到了陶贞宝身边,把他当成篝火绕着他欢快地舞着。 阿才也十分高兴,对檀羽道:“檀军师,看来仙姬对陶公子很有好感啊,哈哈。”檀羽却有些尴尬,支吾道:“这个……”阿才见他迟疑,问道:“檀军师为何如此表情?莫非觉得仙姬与陶公子不合适?”檀羽道:“不是不是,只是……算了,这事还是由陶贤弟自己决定吧。”阿才笑道:“嗯,我们羌人的男女都是自由地相恋,没你们汉人那么多规矩。就让他们自己去玩吧,咱们接着饮酒。”说着又举起一大碗酒一饮而尽。 众人就这样吃喝、舞蹈,直至篝火燃尽时,月已中天。阿才拉着檀羽和慕利延进了他的大帐去密谈。这边仙姬似乎还没尽兴,走到陶贞宝身旁,说道:“陶家兄长,你的笛子吹得真好,你以前吹过我们的羌笛吗?”陶贞宝害羞道:“别说吹,见也没见过,只是在我们汉人的诗歌中读到过。羌笛一般都是战场上的英雄们吹的,我这个读书人吹来,实在是有些不伦不类呢。”仙姬道:“才不呢,我觉得比他们乐师还吹得好。陶家兄长,要不你再给我吹一曲吧?”陶贞宝没想到她提这要求,忙道:“于公主,夜已深了,我看你还是早些回帐安寝吧?”仙姬却是全无睡意,说道:“我还不想睡,想听陶家兄长的笛子。” 陶贞宝左右为难起来,又不好过分拒绝她的要求,又不能和她纠缠太久,一时没了主意。他四下一望,发现林儿正坐在一个山包上看着他们,忙向她使眼色,让她来救自己。谁知林儿像没看见似的,把眼光移向空中。陶贞宝无奈,只得对仙姬说道:“我师姊刚刚找我有点事,于公主请等我一下。”仙姬道:“好啊,我就坐在这里等你。” 陶贞宝一阵风似的就跑到了林儿身边。林儿见他过来,奇道:“咦?怎么跑我这来了,不陪你的仙姬?” 陶贞宝喊冤道:“师姊,开玩笑可不是这个时候。你快教我个法摆脱这于公主吧?” 林儿道:“奇怪了,你怎么叫她‘公主’?对她有心意?也是,这仙姬长得又可爱,舞又跳得好,对你又一片痴情……” 她还没说完,陶贞宝怒道:“师姊这话是什么意思?!你明知道我心里已经有鲍小姑了,还说这种话!那于仙姬本是西域的于阗国公主,西凉之乱后被大坞主收作义女。叫她‘于公主’本没有错啊。” 林儿没想到一向温顺的陶贞宝竟然会生气,不怒反笑道:“好啦,我是试试看这段时间来你对阿姊有没有变心。还不错,阿姊听到这话肯定开心死了。好吧,这位于公主,还是师姊出马替你摆平吧。”说着,径直走到仙姬身边。 第71章 别情 大帐中,阿才、慕利延、檀羽三人,正在为将来之事商讨对策。 阿才先道:“二坞主和他的几个亲信,都按您说的押在了后帐中,其他士卒我让人正看着。檀军师觉得我们应当如何处置二坞主?” 檀羽点点头,他之前已经试探过慕聩等人,那慕聩的手下,多是各地的贫苦农民,迫于生计才跟了慕聩,只要晓之以理,想来将其收服也非难事。 于是他道:“二坞主手下的兵,大多都是他这些年在各地作乱带来的失地农民,我想不如请大坞主出面,告诉他们愿意留下的,就继续在坞内听令,不愿再打仗的,也可以将周围闲余的土地分给他们耕种,若是不愿留下,那就放他们走吧。至于二坞主他们几个,我的意思,不如先关他几日,待兵卒散去,也就放他们离开便是,不必赶尽杀绝。” 他一说完,慕利延忙道:“这……二坞主武艺高强,又与仇池军勾结,放他出去,岂非放虎归山吗?”檀羽却气定神闲地道:“三坞主尽可放心,待明日天明,我就去见二坞主。相信凭我这三寸不烂之舌,定能让二坞主从此放下屠刀、立地成佛。”阿才笑道:“有檀军师的辩才,我们自然是可以放心了。” 慕利延似乎还有疑惑,檀羽问道:“我料三坞主一定在想,二坞主在坞中,至少可保坞堡无虞,若放走他们,难免不会走漏风声,到时仇池人再派大军来战,则坞堡再无宁日。”此言立刻让慕利延和阿才不住地点头。 檀羽笑道:“请二位坞主仔细想想,我们坞堡虽有天险可守,但如若不是靠着将山中珍宝拿到汉中去卖,换来粮食衣物,仅凭山中土地的微薄收入,如何能养活这些许人口?因此,仇池若真想动手,断了这条生路即可,完全不需安插内应这种伎俩啊。” 慕利延道:“是啊,正如军师所言,我也一直很纳闷,上邽县一说起征讨就开始招募乡勇,却从来没想过断我们的粮道,难道就没个明事的人给县令出这招吗?” 檀羽闻言,不禁在心中一笑,招募乡勇还是自己给苻达出的主意呢。不过,他并不是没想到断粮道这个办法,可一旦这么做,羌人普通百姓也要跟着遭殃,这与他在轩辕庙和苻达定下的治羌方略大相径庭,所以他才决定以不扰民为上。 不过仇池国主可未必是这个心思,檀羽道:“所以我想,国主和侯家堡是想留下坞堡另做他用的,他并不想将坞堡毁于一旦。派二坞主到坞堡,正是为了摸清坞堡虚实,并通过不断的渗透达到控制坞堡的目的。” 阿才奇道:“这就怪了,我们吐谷浑坞堡,要钱没钱、要地没地、要人没人,他们控制我们有什么用呢?” “但你们有‘名’啊。” “名?” “是的,你们有寇名。正因为你们被认定为贼寇,才会有征讨的事情啊。二坞主到处打家劫舍,不就是在不断地加强这个‘名’吗?” 阿才这才恍然大悟:“哦!我明白了,这叫以战养战。若不是有我们的存在,仇池国就没有征讨的名义,也就不敢轻动兵戈。毕竟仇池国夹在南北朝之间,轻动刀兵只会落下不义的口实。而利用征讨盗寇的名义,却要从容很多。没想到我们倒成了这些人野心的工具,唉!”说完,将拳头重重地击在桌上。 檀羽突然闭上双眼,低头沉思起来,口中喃喃说道:“如果真的只是这样,倒还好了。”慕利延道:“难道他们的目的还不仅仅于此?”檀羽睁开眼来,缓缓地道:“有些事情,以盗寇的名义做起来,恐怕比官还要好吧。” 他一句话似乎点出了一个很大的秘密,让阿才和慕利延都忍不住想知道他接下来要说的,谁知檀羽却转了话头,道:“先不去管他们的目的了,我说这些话是想告诉二位坞主,要想保住坞堡,就只有一个办法。” “什么办法?”另两人不约而同地道。 檀羽道:“当然是和他们合作了。” 他此言一出,阿才立刻大声回道:“这是什么办法?我之所以关了二坞主,就是不想和他一起同流合污,与他们合作,那和二坞主又有什么区别了?”檀羽道:“大坞主别急。我让你们取代二坞主,不过是做一场戏而已,乃是一时的变通之策。” 檀羽说完,阿才还没完全明白,倒是慕利延先反应过来:“我明白军师的意思,就是我们假意当仇池国主的走狗,其实什么事情都不做。但国主和侯家堡也不是傻子,我们是不是诚意,他们很容易就能知道。何况按江湖上的规矩,要想入伙,总要先交投名状,我们到哪去拿这投名状呢?” 檀羽听他一说,心中不禁一凛。这慕利延的心思真与常人不同,他不是首先想到其中的困难,却想到了投名状的事,看来他骨子里本就有一股子匪气,不似阿才那样厚道,这可不是什么好事啊。想到这里,檀羽心里不由得对这慕利延多了分留意。 此时他道:“三坞主倒是想得周全,只是这侯家堡是什么规矩,我也没有什么见解。只好先请三坞主走一趟,看他那里有什么要求再说。” 慕利延点点头,道声“也只好如此。”刚说完,却又狐疑起来:“去侯家堡倒不是难事。只是恕我小人之心,檀军师为何要如此用心地帮我们?” 檀羽见他如此怀疑,便解释道:“三坞主应该明白,我家主公不仅仅只是上邽小小的县令,更是大魏皇帝派来仇池为官的。他不光是仇池的一个官,更是大魏派来监督仇池国主的使臣。那仇池国主杨难当虽名义上对我大魏皇帝称臣,接受我皇委派的官吏,然而背地里却做了这么多狼心狗肺之事。如今我们只要拿到可靠证据,立即就会上报朝廷、直达天听。所以,檀某这才希望两位坞主能依计行事,这样不仅可保坞堡无事,同时也能在关键时刻给我提供一些重要的帮助。” 慕利延听到这里,方才放下了戒心,说道:“抱歉军师,是我管中窥豹、见识短浅了。既然这样,我们就按您说的办。”檀羽起身抱拳道:“那就有劳二位坞主了。”阿才慕利延也起身作礼道:“只管放心。” 三人商量已定,檀羽这才拖着疲惫的身躯告别阿才走出大帐。林儿刚才说破了嘴皮,才总算把于仙姬劝回去睡觉。这时见檀羽出来,林儿迎上去道:“阿兄,山里的天空好美啊。” 檀羽这时可没心情欣赏夜景,说道:“林儿,我好累,咱们回帐中休息吧?明天还要下山去呢。”林儿调皮一笑道:“好,知道阿兄想阿嫂了。那今晚我睡阿兄的床,阿兄睡地板。”檀羽见到此状的林儿,心情放松了不少:“咳喘病犯了,你得负责。”林儿道:“睡之前先给你扎一针,管保没事。”檀羽微微一笑,这才与林儿、陶贞宝回到自己帐中。 林儿这时才正色询问檀羽密谈的情况,檀羽便将刚才大帐中的对话复述了一遍。 林儿听后,担心地小声问道:“阿兄,你觉得他们到底可靠吗?万一到时候他们反水怎么办?” 檀羽叹了口气:“其实我也有这样的担忧,阿才坞主还是比较厚道的羌人,可那三坞主却心机很重,绝不是易与之辈。可现在这种情况,我也实在想不出更好的办法,才只能兵行险招。所以我们以后做事一定要更加小心,不能留下什么把柄。” 林儿也叹起气来,说道:“阿兄就是爱冒险。不知道以后还能不能安安静静地过平凡日子了。”檀羽见她如此,不自禁地心疼起来,轻轻将她揽入怀中,替她理了理耳鬓的乱发。 林儿失落了一阵,突然一把推开檀羽,道:“好了,不伤感了。睡觉吧。”说完就钻进了檀羽的被窝。 檀羽和陶贞宝面面相觑,却谁也不知道该再说点什么。 第72章 尺牍 帐中本有两张床,原是檀羽和陶贞宝各自睡的。林儿占了檀羽的,陶贞宝只好把自己的床让给檀羽,自己打个地铺睡。 檀羽收拾好正准备躺下,林儿转过头来,说道:“阿兄也不问问于公主的事?”檀羽会心一笑道:“这段时间我和仙姬多有往来,这位公主心地善良,是个很不错的异域小女呢。”林儿道:“所以我觉得师弟是好样的,在美女面前不改本心。”檀羽看了看陶贞宝:“贤弟对鲍小姑这份情意真是让人敬佩啊。这仙姬可是坞堡中众多小子追逐的仙女,贤弟你却毫不动心,仙姬要是知道了,不知有多伤心呢。” 陶贞宝尴尬道:“可要是不放弃于公主,鲍小姑也会伤心的。我不想鲍小姑不开心。”他一边说,一边抚摸着令晖送的香囊,嘴中还嘀咕着:“明天就可以见到了。”檀羽看着他的表情,不禁也想起了寻阳,眼中流露出伤感来。 林儿自然明白他的想法,看着他们偶尔流露出的柔情一面,也不知是该羡慕那些被他们所珍视的女子,还是同情那些因此被放弃的。她本想换个轻松的话题,却不想又变得这么沉重,只好转头不再说话。三人各怀心事,渐渐睡去。 睡至半夜,帐外忽有人急迫地叫喊:“阿羽、阿羽……”檀羽于梦中忽然惊醒,只听林儿道:“那是韩二郎的声音。”檀羽心中忽生出一股不安的感觉,忙爬起来飞奔出帐。 韩均见他出来,当先跪倒在地,檀羽忙去扶他,皱眉道:“二郎,多年不见,这却是为何?” 韩均略带哭腔地道:“阿羽,我犯了大错,没保护好兰英姊。”他此言一出,有如晴天霹雳,震得檀羽脑中嗡嗡作响。 这时林儿与陶贞宝也同时听到了韩均的话,林儿急切中冲过来抓住韩均便问:“说清楚,阿嫂怎么了?” 韩均抹了把眼泪,说道:“主母,兰英姊、鲍小姑与和夫子被一伙黑衣人抓走了。那些人武功太高,我对付不了,只救出了寻阳公主一个人。” 林儿闻言,一屁股坐到地上,登时傻了眼。 陶贞宝却在一旁高声叫道:“鲍小姑也被抓了?”韩均只能一遍又一遍地念道:“我的错、我的错、我的错……” 就这样过了很久,林儿才回过神来,两行眼泪终于流了下来,口中念着:“是我的错,我明知有危险,从被跟踪时我就知道有危险。我不该让她们出来,不该把她们留在那里。” 陶贞宝听她开口说话,恳求道:“师姊,快想办法救他们,快想办法救他们啊!”林儿却似乎没听见他的话,只是呆坐在地上,两眼望着檀羽,口中喃喃地道:“阿兄……” 檀羽适才乍闻此消息,立时木在了当地。这些天来,他其实一直在担心这事发生,没想到还是真的发生了。 引着韩均上山来的正是张甲,他刚一上山就通知了阿才。此时,阿才、慕利延、仙姬都纷纷赶了过来。阿才先问张甲道:“知道是谁干的吗?”张甲摇摇头:“那些人武功很高,恐怕和二坞主、三坞主比也不遑多让,实在看不出他们的身份来历。” 阿才回过头,见檀羽模样,知他心神已然大乱,忙安慰道:“檀军师千万沉住气,一定能想出办法救人的。”仙姬也过去扶住已经手足无措的陶贞宝,劝道:“陶家兄长别着急,急也救不了人的嘛。” 她这话陶贞宝尚未反应,倒是惊醒了林儿。林儿定了定神,又问韩均道:“把整个过程再仔仔细细、一字不漏地讲一遍。” 韩均这才整理了一下心情,叙道:“昨天早上,主母和小君把那三坞主带走,急切间我也不知道是怎么一回事,就想着去问问兰英姊她们。结果我一上山,就听到了打杀之声。原来小君为主母挑选的几位勇士,还有迎仙阁中的几位道长,正在与一群蒙面人搏斗。那些蒙面人武功很高,勇士们根本不是对手,三下五下就被打得七零八落,这位张道长也被打晕在地。那些蒙面人倒并没有想要伤人,只是绑了兰英姊她们就走。我一时脑子塞住了,就飞过去从蒙面人手中抢人,却只抢出了寻阳公主逃掉。”他言谈中仍是十分自责。 林儿安慰道:“还算好,寻阳姊没落在贼人手上。你接着说吧。” 韩均又道:“于是我带着公主跑了很远,我的轻功好,可武功有限,要想再回去从蒙面人手中救人肯定是不可能的,我们就只好先找了个地方躲起来。一直过了很久,估计蒙面人已经离去,我才重新摸回迎仙阁,正好见到了奉主母之命回来的小君。小君把我骂了一顿,就和几位道长在案山周围四处寻找蒙面人的下落。可找了大半天也没有任何蛛丝马迹,无奈之下,小君只好派我和张道长先上山来通报消息,看阿羽和主母有什么主意。她和公主在山下待命。” 林儿疑惑道:“如果你说的时间没错,蒙面人是在我和师弟一离开之后,就出现的?”韩均想了想,答道:“算算时间,应该是的。”林儿皱起眉头,回头对檀羽道:“他们为什么不提前动手?为什么不抓我?” 韩均的话檀羽自然也听到了,此时他总算是回过神来。听得林儿问,檀羽直接坐到了地上,缓缓说道:“道理很简单。第一,他们刚好是在你们离开的前后到的;第二,他们并不知道你的身份,或者说你对他们并不重要,甚至公主对他们也不重要,他们的目标在被抓走的三个人中。” 林儿奇道:“这就是说,我们前脚走,他们后脚就到?这也太巧合了吧。”檀羽沉声道:“没有巧合,是有人领着他们去的。” “谁?”林儿一惊,忽然反应过来,回头看看陶贞宝,道:“师弟?阿兄的意思是,他被人跟踪了?”檀羽却低着头,并未回答,林儿续道:“这不可能。师弟毕竟是会武之人,又有乐师天赋,耳朵比一般人更灵。走了这么长的路,如果有人跟踪,他怎么可能发现不了?” 檀羽这才抬起头来,问道:“林儿,陶贤弟是怎么找到你们的?”林儿道:“他就喊着‘师姊、鲍小姑’,被我们听到了,就……”她忽然住了口,情况已经很明白了。 陶贞宝也听懂了,大叫道:“是我害了鲍小姑?!是我害了她们!”他情急之下,竟然就要将头猛得往地上磕去。旁边慕利延见状,忙运动内劲,才将陶贞宝紧紧拉住,不让他做傻事。 林儿道:“师弟别这样。相信我和阿兄,一定会平安救出所有人的。”她又转头对檀羽道:“这么说来,是师弟满山的叫嚷惊动了蒙面人。他们本不知道我们在哪,至多只知道我们也在这山中,或许已经找了好几天。这时候师弟的呼喊,正好帮了他们大忙。” 檀羽的姿式此时变作了盘膝而坐,刚才陶贞宝的叫嚷又扰乱了他的心神,他只能闭目,努力使自己平静下来,林儿的话,他并没有回答。 林儿了解檀羽此时的心情,也就不打扰他,只是继续分析道:“下一个问题是,他们既然已经来案山很久了,那应该是什么时候来的?我最后一次离开房间是在抓住三坞主的时候,此后就一直关在房中没离开一步,因此他们很有可能是在这段时间内到的?” 檀羽似乎完全没听她说话,忽然抬头追问道:“林儿,你刚才说陶贤弟叫的是什么?”林儿道:“师姊、鲍小姑,怎么了?”檀羽喃喃地道:“‘师姊’是个普通的称谓,特别是在道观中,更是不会引起旁人注意。所以能引起他们迅速反应的,是‘鲍小姑’!” 林儿惊道:“阿兄的意思是,他们的目标是阿姊?” 檀羽道:“那三个人中,和夫子孑然一身,成为目标的可能性最小。英姊来仇池后,从未与生人接触,以她为目标除非是为了要胁我或林儿。这样的话,同时抓走公主会有更好的效果,而且公主的身份又如此特殊,以他们的武功,二郎未必能这么轻易从他们手中救人。可他们并没那样做,说明他们的目标只有一个,那就是鲍小姑。” 林儿抿抿嘴,道:“阿兄分析得不错。那是什么人想要抓她呢?”檀羽道:“林儿仔细回想一下,鲍小姑最近都得罪了什么人?”林儿便依言在记忆中迅速地搜索,不多时便惊呼了出来:“陈庆之!” 第73章 密报 林儿续道:“这一来,整个事情都串连起来了。阿姊那天在家中宴会上敲山震虎,让陈庆之狼狈地逃了回去。他一定是觉得阿姊知道了他们的秘密会妨碍到他们,所以派人抓走了阿姊。而那天晚上我假扮成阿姊的侍女,他们自然不会对一个侍女动手。” 她一说完,陶贞宝立刻站起身来,叫道:“陈庆之,我去找他要人!”说着就要往外跑。林儿忙喝止道:“师弟!你去能做什么?”陶贞宝被她一吼,只好恨恨地又坐了下来。 林儿又道:“但如果是这样的话,和刚才我们分析的时间对不上啊。阿姊敲山震虎之后,我们又在汉中等了三天,直到木兰姊发现南朝人的秘密之后,才回上邽。那陈庆之如果要动手,完全可以在这期间找个时机。可他为什么要等这么久?还跑到案山来找我们?” 檀羽忽站起身来,说道:“这正是我们现在需要知道的!走吧,去向陈庆之要人。”说罢竟真的向堡门走去。 林儿想叫住他时,却见他已经走远,忙站起身来,向阿才和慕利延道:“二位坞主,变起突然,我们这就告辞了。”阿才道:“我派人送你们。若有什么需要帮忙的,传封信上山来便是。”林儿点点头,道声:“多谢大坞主。相信不久后我们还要再上山造访的。”旁边仙姬道:“阿爹,就让我去送他们吧?”阿才看看义女,道:“好吧,一切小心。” 于是林儿率着陶贞宝、韩均和仙姬赶紧追上檀羽,一行人也不耽搁,飞速地往山下走。 伴着山中夜晚的凉风,檀羽似乎清醒了不少。他回头看看林儿,见她眼睛一眨不眨盯着自己,知她是心存担忧,便道:“林儿是在为我担心吧?”林儿道:“阿兄一向谨慎,怎么今天突然变得和师弟一样冲动?” 檀羽叹口气,方才缓缓说道:“从六年前第一次见到英姊开始,我和她就一直是朝夕相伴。那时候我读书累了,就和她到村头的树下看天上的星辰,听她唱歌。或者和她下棋,她每次都输给我,还赖皮不承认。”记忆中的美好让他眼睛已有些湿润。他顿了顿,续道:“可是自赵郡出来,我一次次答应英姊以后不再受苦,却一次次遭遇囹圄之灾。刚刚听到她出事的消息,你让我如何冷静得下来。” 他说得动了情,林儿也忍不住流下眼泪来。 檀羽稳定了一下情绪,又道:“其实我也不是完全的冲动。林儿你还记得吧,我们从河东一路过来,其初衷,就是要查清乱局背后的秘密。可是,我们这一路遇到了那么多的人和事,屡次经历危险,却也屡次失败,这是为什么?” 林儿思索片刻,回道:“是因为我们的力量还是太微弱吧?上次从紫柏山下来,阿兄就说要在上邽好好提升我们的实力。否则那些人随便动动手指,我们就可能没命。” 然而檀羽却道:“这话固然没错。可这段时间我在坞堡中又反复地想过,当年在赵郡时,我才不过一个小孩,然而我只略施小计,整个北海帮就分崩离析。那时候我的力量,还没有现在大吧?” 林儿听他一说,再回头想想,立即恍然大悟:“是啊,这世上没有谁的力量是无限大的。哪怕是皇帝,也要受诸多限制。如果只是抱怨自己的力量不够,那就永远都会一事无成的。可是阿兄,那我们的问题究竟出在哪呢?为什么六年前能做到的事,现在反而做不到了?” 檀羽见她明白,微微地一笑,这才说道:“因为我们在成长过程中学会了懦弱。” “懦弱?你觉得我们很懦弱?” “是的。林儿你一定不理解,‘懦弱’这个词,怎么会用在我们身上。当初在定襄,我以自己的文弱之身,阻挡乱民;在紫柏,我不顾被李敬爱击杀之险,也要为小尼姑请命;在古风台,我在毫不知情的情况下,毅然走进坞堡。至于林儿你,则临危受命,不但查清了侯家堡的秘密勾当,还带领乡勇攻打吐谷浑坞堡。这桩桩件件,都是你我坚强的标志。怎么我却说我们很懦弱呢?” 他停了下来,让林儿略作思考。林儿知道,檀羽已经有了自己全新的理解,也就静静地等着他的答案。 只听檀羽续道:“我之所以说我们懦弱,是因为我们开始害怕面对自己的本心。六年前,我在赵郡做的所有事,都是源于我的本心。因为赵郡是我的乡土,我愿意为它做任何事。可是六年过后,我们虽仍然出来做事,却并非出自我们的本心,而是使命的安排,是一个与我们素无瓜葛的人要求我们这样做的。所以,我们为之做事的地方,我们并不爱它,我们只是匆匆的过客。试问,抱着这样的心态,我们有可能成功吗?” 林儿听他说完,终于明白过来:“是啊,我们一开始来仇池,就是抱着玩的心态,所以我们不会用全心去做任何事,这才是我们失败的原因。所以阿兄现在要去侯家堡,也是出于这个原因吧?” “没错。那陈庆之既是牛盼春为我选的伙伴,不管他是怎样的大奸大恶,我都不应该回避。此时我去他那里,是因为,只有把他当成镜子,我才能明白我的使命,那个牛盼春给我的使命,我要用怎样的心态去面对。也只有找到了正确的态度,才能让自己战胜未来道路上的任何困难。” 林儿自然听懂了他的用意,只有让自己明白了做这件事真正的意义,而不是被人驱策着往前,那么做任何事,才有可能成功。于是她过去握住檀羽的手,将手心的温暖传递给他,然后说道:“阿兄要屈居那陈庆之之下,一定不会好受的。” 檀羽却笑道:“我没什么,想必陈庆之还要好吃好喝招待我呢。只是这样一来,林儿你又要辛苦了。”林儿便嫣然一笑,道声“没关系啦”。 至天刚蒙蒙亮时,众人下得山来。远远就望见渭河边上站着两个人,看身形即知是寻阳和木兰。 那两人也看到了众人下山,飞快地跑了过来。寻阳一边跑一边哭泣,刚看清檀羽的脸就开始呼喊:“羽郎!” 直待众人走近,寻阳急切地道:“羽郎,兰英阿姊她们……”檀羽打断她道:“我都知道了。公主照顾好自己就行。”然后转头对木兰道:“军中还有马吗?我要三匹。”木兰道:“有的,我马上去牵。”说罢转身欲走。檀羽似又想起了什么,忙道:“等一下,顺便帮我找些纸笔来。”木兰点头称好,便使动轻功,往乡勇驻地去了。 这时檀羽安排道:“陶贤弟与二郎随我去侯家堡。二郎能用轻功在房顶上偷听谈话吗?”韩均道:“侯家堡我去过。只要不进后院,就没有机关埋伏,我可以随进随出,无人能拦住我。” 檀羽道:“那好,你到时候将我与陈庆之的谈话报告给林儿。”又转身对林儿道:“千斤的重担又要压到你身上了。我进了侯家堡,一定想方设法与你们联系。林儿比我更加稳重,又有二郎伉俪从旁协助,但我还是想说,救人虽然急迫,但千万不要莽撞,林儿一定要答应我保护好你自己,好吗?” 他和林儿心灵相通,一个眼神就足以传递很多讯息。所以听得他言,林儿也不说话,只是微微地点了点头。 反倒是寻阳在一旁有些着急了,问道:“羽郎要去哪里?”檀羽回头看看她,忽然将她的手交给林儿,说道:“羽郎没本事,照顾不了公主周全。林儿是我亲妹,心智远超于我,相信她一定能照顾好你的。”林儿拉住寻阳的手,笑道:“阿兄只管放心,等你回来的时候,保证这个如花似的大美人完璧归赵。” 说话时木兰已将三匹马牵了过来,同时送上纸笔。檀羽就在马革上手书一封信,交给林儿道:“务必请可信的人将这封信交给大坞主。”他似乎言尤未尽,又在林儿耳边低声道:“我本来要亲自去说服二坞主的,现在看来也不可能了。我想到一个人,是原来陇西帮的香主,叫耿玄,他应该能帮得到我,所以我才让大坞主秘密把二坞主送去赵郡。”林儿知道此事的要紧,坚定地点点头。 檀羽交待完一切,过去牵了缰绳,对木兰说了句:“木兰阿姊,林儿就托付给你了。”说罢翻身上马,疾驰而去。陶贞宝和韩均也上了马,众人都默然相送,只仙姬在后面喊了句:“陶家兄长,早点回来!” 木兰还不清楚是怎么回事,林儿便将檀羽的安排给她说了,木兰道:“那我们现在怎么办?”林儿道:“我想先去看看乡勇,还有多少能战斗的?找几个人日夜保护两位公主。”木兰道:“他们都是不会武的人,空有一身蛮力,那会武的人一来,什么用都派不上。”她一边说一边懊恼,想必心里在后悔为什么当时她没在现场。 林儿一声苦笑,说道:“是啊。凭现在的人手,别说去救人,便是自保恐怕就已经千难万难了。”仙姬道:“林儿小姑,要不我叫阿爹多派些人过来帮你吧?”林儿道:“不用了。我们的对手是武艺高强之辈,不是普通兵卒能应付的。我们先去看乡勇,然后回县衙再慢慢想办法。” 四人来到乡勇驻地。木兰指着几个伤兵道:“伤势所幸都不重,对方似乎也没有痛下杀手。”林儿过去看了看伤势,问道:“能看出是什么武功伤的吗?”木兰道:“看起来像是用纯阳内力催动的阴柔拳术。不过现在各门派武功融合十分严重,很难说清是属哪派武功。” 林儿沉默半晌,仔细给伤兵检查包扎之后,才起身对众乡勇道:“各位勇士们,这次战斗你们很勇敢,任务完成地很出色。就在刚才,我从吐谷浑坞堡得到消息,羌人首领阿才已经答应言和,从此县内再无兵祸。大家领完饷银就可以回家了。”对于和大坞主结盟的事,因为有檀羽的密谋在先,林儿也不敢说更多的话。 乡勇闻言自是一阵吹呼。 林儿又小声对木兰道:“和夫子已经将饷银算好,照着分发下去就是。记下几个作战勇敢的年轻后生,以后还用得上。” 木兰点点头。林儿回头见寻阳正在发呆,问道:“寻阳姊,怎么了?从阿兄离开到现在,你就一直这样。” 寻阳却没有说话,仍是呆呆地看着林儿。 林儿料定她心中所想,缓缓说道:“阿兄和阿嫂从小一起长大,感情很深,阿嫂出事,阿兄难免心情受影响,寻阳姊应该理解阿兄。” 寻阳却淡然道:“为什么二郎当时不救兰英姊而要救我。那样羽郎也不会这么伤心的。” 林儿真没想到这公主比她想像中更加坚强大度,说道:“寻阳姊怎能这么想,我们每一个人都不能有事的,因为我们是一家人啊。” 寻阳道:“我明白。林儿,我想帮你,我可以去请我们陇西帮的高手来。”林儿喜出望外,道:“那就太好了,寻阳姊请的人,一定是顶尖的武林高手吧。” 木兰遣散了乡勇,又将行屋赶了过来。此时渭河边上就剩下林儿、寻阳、木兰和于仙姬四个女子。男人们都已经各奔四方了,林儿坐上行屋,不无感慨地道:“这行屋从赵郡出发,载着阿兄、阿嫂、阿文和六兄,如今竟换成了我们这四个女子。行屋若有情感,不知它会不会伤心。” 行屋到得上邽县,正要进去,林儿在车上看到了县衙旁搭建起的简易房屋,心中忽有所悟,问驾车的木兰道:“当今江湖哪个门派比较开放?”木兰奇道:“主母怎么想起来问这个?” 林儿道:“刚刚阿兄给我说的话,让我明白,我们既然在这上邽县做事,就应该把上邽当作我们的家乡。作为乡人,当然应该为这里长远的发展做更多考虑。所以,我想在这些佃农和遣散的乡勇中选一些可造之才,送他们去习武,等学成之后再回来,就可成为县内的豪杰。” 第74章 诗语 檀羽率着陶贞宝与韩均,三匹马飞速地往古风台村方向奔去,没几个时辰,就远远看到了侯家堡。 檀羽吩咐韩均下马,使用轻功先潜伏进去隐藏好,自己则与陶贞宝并辔来到侯家堡大门。守门的过来询问,檀羽将头高扬着,道:“去告诉你们陈公子,就说我檀羽来了,叫他开正门来迎我!” 门子似乎认得之前来过的檀羽,自然没想到前次低声下气的檀羽,这回竟这般高傲。他正要按常理拒于门外,却有旁边知道情况的人到他耳边悄悄说了什么。那门子大惊失色之余,自然是连滚带爬跑进去禀报。檀羽见状,想起第一次来时吃的闭门羹,无奈地摇摇头。 不多时,陈庆之竟亲自迎了出来,一件宝蓝色银丝小褂,显得格外精神。他一见檀羽,如老友相识一般,上来拍了檀羽一下,道:“檀兄,你总算来了。前几天我还派人去县衙找你,才知道你不在衙中。怎么样,一切还好吧?” 檀羽却无笑意,说道:“不好!” 陈庆之忙问:“怎么了?走走走,进去说话。” 于是陈庆之领着檀羽、陶贞宝进得侯家堡来。这堡内分前院后院,前院与普通人家并无二致,想是给不熟的客人准备的。而后院中据韩均说才是富丽堂皇、机关密布,想来一般人是进不去的。 陈庆之将两人安排在了前院的客厅中,自有下人送来茶水、点心。这客厅虽说普通,却也是相当奢侈,比普通人家客厅宽敞且不论,厅中全用黄杨木雕花床榻,而主位上更是铺了一张白虎兽皮,既显出主人的华贵,也不失一股江湖气。 陈庆之对檀羽如格外相熟一般,毫无拘束,直接将他拉到自己旁边坐下,不无兴奋地道:“上次在村上见面时,我就觉得对你十分熟悉,真没想到原来你就是我一直在等的人。那天光子送信给我,当真是把我吓了一跳呢。” 檀羽诧道:“你一直在等我?” 陈庆之闻言,忽然转头看了看在旁的陶贞宝,对檀羽道:“檀兄,咱们进内堂私下聊聊?” 檀羽摆手道:“就在这就好。陶贤弟,你到门外等我吧。” 陶贞宝眼神中还有些担心,檀羽示意他无妨,陶贞宝也就离开客厅,厅中就只剩下檀羽跟陈庆之两人。 突然,陈庆之下了床来,恭身一个大礼,对檀羽道声:“拜见主公。” 檀羽一阵愕然,连忙躲开,问道:“这是什么意思?” 陈庆之见状,坐回主位,神秘一笑,言道:“刚才这一礼,算是还了一个人情。这一声‘主公’日后是否还能叫得上,就要看机缘了。” “哦?” “上一回给檀兄说过,我本是南朝义兴人。当年南北朝打仗时,祸及乡里,我差一点就没了性命。幸得一个叫牛盼春的天师将我从阎王殿里救出来,又把我送到了这侯家堡。他对我说,我应在此多学兵法战阵,以后自有英明之主让我效力。前不久,他突然传信给我,说我的主公已经出现,就是檀兄你。所以刚才这一礼,便是为报当年牛真人的救命之恩。” 檀羽点头道:“果然是牛盼春的安排。不光是你,还有高长恭,想来也是他从当年濒死的战场上救回来的。” 陈庆之双眼炯炯,紧盯着檀羽,又是一阵神秘的发笑,“如果是牛真人让我以命相报,我当绝无二话。然而,人臣择明主,却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檀兄,你是那位明主吗?” 檀羽没有说话。 陈庆之续道:“我已经调查过你的情况了。十二岁时拜在狂儒李孝伯门下,算是李宣城的开山大弟子,传说中他已将平生所学倾囊相授。然而,这六年多来,你除了一个所谓‘断案第一’的虚名,却什么事也没做,什么名也没流传开。难道我陈庆之一身的才华,就是为了辅佐一个刑狱参军?” 檀羽冷声一笑,道:“看来不光是我,我的伙伴们你也全都了解过了。” 陈庆之不无自豪地道:“凭我侯家堡的势力,要调查几个人可以说是易如反掌。你的伙伴中最重要的是你的小妹,一个贪玩的十六岁小女。据我所知,这个小女还是个医者,当地人称‘林仙姑’。然而,她的医术再高明,又与统御四方的英雄,有什么关联呢?” 檀羽听他此言,不禁后背发凉,林儿之前说她扮作侍女未被发现,恐怕也不尽然的。 陈庆之似乎并没察觉他的想法,续道:“而且檀兄,你的那位未过门的妻更是有点……我很奇怪,上次和你在一起那位南朝公主,虽说已嫁为人妇、又被休过,但毕竟是帝胄,出身华贵,还对你一往情深,你怎么就选了这个……咳,普通的家人子呢?” 陈庆之说话时,一遍又一遍流露出不屑,显然是对檀羽这一伙人马全然没有放在眼里。的确,这些人的出身太普通了,又俱是毫无名气,如何配得上陈庆之高傲的心态。 所以檀羽并不答他,只是沉声道:“既然你也知道英姊,想必也应该知道她对我的重要性,那么,可以让我见她一面吗?” 陈庆之奇道:“这话什么意思?” 檀羽道:“怎么,别告诉我这事和你没关系。” 陈庆之闻言,低头沉思了一阵,说道:“我明白什么情况了。她和你们那位鲍小姑一起失踪了?” 檀羽听到“失踪”二字,心中突然一凛,似乎这两个字蕴涵了很多内容,但他一时也想不究竟,不知该如何回答。 陈庆之顿了顿,又道:“很抱歉,这事我还真帮不了你。有些人,我现在还不想去碰。檀兄,没想到这事你会怀疑到我的头上。”说话间充满了失望。 半晌,陈庆之忽然苦笑道:“自从牛真人给我说了以后要侍奉明主,这么多年来,我想过无数种与明主相遇的情景。哪怕他不是如蜀汉先主那般三顾茅庐,至少也应该如先汉高祖那样赤脚相迎。然而我竟从没想过,最终的场景会是这样。” 檀羽轻叹一声,道:“抱歉,我恐怕要令你失望了。我没有争霸天下的雄心,也不能为了达成目的不择手段。” 陈庆之脸色陡变,怒道:“这就是你给我的答案?” 檀羽冷哼一声道:“你面前的檀羽,不过是个酸腐文人而已,配不上陈公子所谓的‘明主’。既然这件事和你没关系,那檀某就告辞了。”说罢起身欲往外走。 陈庆之怒极反笑,道:“檀兄,你觉得进了侯家堡,还能再出得去吗?” 檀羽闻言,倒也不客气,顺势又坐了下来,说道:“也罢,只要陈公子愿意供我每日三餐,檀某就勉为其难留下了。”一边说话,一边还将腿跷得老高。 陈庆之对他也是无可奈何,道:“真没想到,真没想到。我不知道你真是这样,还是牛真人给我开的一个玩笑。抑或是你因娇妻的缘故,心中颇有不忿。这的确是我调查不到的,我一开始还以为,她和贱内一样,也是父母所定之亲,你我的态度也应该一样的哩。” 檀羽听他聊起家常,态度也有些软了,将适才那些官面上的话都放了下来,温情地说了句:“我真的很需要英姊,陈公子如果听我一句劝,也希望你能好好爱你的小君,否则你的未来会毁在女人手上的。”这句话显然是回应当初他们在古风台村聊天时,陈庆之从言语中流露出的对婚姻的不满。 陈庆之有些不以为然地道:“承蒙赐教,不过这种事我自己能把握得住。”檀羽摇摇头,道:“言尽于此,陈公子自己斟酌吧。我还有最后一个问题,你可以随便,回答或不回答。英姊这事到底是谁干的?” 陈庆之神秘一笑:“这一点,还是去问你们自己人吧。” 第75章 设想 县衙中,林儿、寻阳和于仙姬正坐在房内。木兰伉俪同时走了进来,不过她俩刚从不同的地方回来。 林儿急问道:“二郎,我阿兄怎么样?” 韩均忙将侯家堡客厅中的对话一一复述了一遍。直到韩均叙述完,林儿感慨道:“看来我们都把事情想简单了。这里的势力犬牙交错,而且十分强大,我们大家的身份都已被掌握得一清二楚。” 说着,她忽然压低了声音,道:“以后我们每走一步,都要更加地小心才是,说话也要尽量的低声,千万不要重捣迎仙阁的覆辙。刚刚我还在想,要隐藏自己,就必须学会更加精巧的易容术。我与姓和的都会一些易容术,可至多只能把自己变成不像自己。寻阳姊曾说,她在古风台村避难时,那个酒楼掌柜家的,亦是易容术的高人。我们应该去向她学习。” 旁边仙姬忽道:“那个掌柜家的大姑我认识,以前我还专门向她讨教过呢,要不让我去向她学艺吧?” 林儿喜道:“既然玉娘愿意,那再好不过了。” 这几天和仙姬在一起,这个异域公主尤其单纯质朴,心中无半分杂念,林儿与她自是格外投缘。因为寻阳说起西域于阗国的羊脂玉天下闻名,各国贵族以佩于阗玉为荣,林儿就开玩笑说,“于”和“玉”谐音,以后就叫于仙姬作“玉娘”吧。 林儿又转头问木兰:“前日让你去将阿姊的事告知鲍兄长,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 木兰道:“禀主母,据鲍家人说,鲍掌柜这几天都没有回家,可能出去跑买卖了。主母吩咐不让她家里人知道,所以我只好先回来了。” 林儿疑道:“跑买卖了?没说什么时候出去的吗?”木兰摇摇头。林儿道:“奇怪,怎么会在这个要紧的时候出门?他是知道侯家堡的阴谋的啊。而且鲍兄长是贾人,并非行商,一般不用他亲自去跑买卖的。”她想了半天,也想不出个所以然来,只好说道:“先不管他了,我们先商量一下下一步的行动吧。” 她理了理思路,续道:“刚刚寻阳姊把我们目前的情况梳理了一遍。首要的当然是找出阿姊他们是被谁抓走,然后再设法营救。可目前这件事我们还完全没有方向,只好等等看阿兄那边有没有什么消息再说了。另外两件事情我想要立刻去做,一件是确定要派出去习武的少年人,另一件则是兑现和大坞主的约定。你们各位觉得呢?” 她刚说完,却见韩均欲言还休的样子,便示意他有什么就说出来,韩均怯生生地道:“主母,整个仇池国权力最高的当然是国主,鲍小姑知道的秘密影响最大的也是国主,而那个侯家堡和国主又有千丝万缕的联系,这样的话,我们为什么不直接去国中盯着呢?说不定就能查出些蛛丝马迹来。” 他一说完就被木兰一顿臭骂:“亏你想得出来。仇池国那么大,为什么偏生就是国主干的?退一万步讲,就算是国主,他要是抓了人,会关在自己家里吗?”一番话说得韩均直咂舌头。 寻阳在旁边也有话想说,犹豫了半天方道:“林儿,那个陈公子说,让羽郎去问自己人,这是什么意思啊?” 林儿知她心意,是在怀疑自己的侍女煮雪,便温言道:“寻阳姊不要想太多了,那陈庆之不是好人,一定是在使用离间计想离间我们。大家要记住,我们要信任自己的每一个伙伴,不要轻易上了敌人的当。”寻阳低头思索片刻,轻轻地点点头。 正商量着,外面有人敲门:“檀小姑,是我。”那是苻二的声音。林儿忙开了门,苻二禀道:“有个南朝人找你。”林儿道声“知道了”,转头对木兰道:“刚刚我让人去知会司马灵寿,希望他能给我推荐几个年轻又身体不错的佃农,没想到这么快就来了。木兰阿姊陪我去见见他们吧。” 林、苏二女随苻二来到客厅。一进门,林儿一眼就认出来人,竟是司马道寿,不由得惊道:“师父,你怎么来了?” 司马道寿见到林儿,竟像见到救星一般,说道:“女公子你可算回来了,我在上邽等你好多天了。”林儿忙问:“出什么事了吗?”司马道寿道:“女公子你给我介绍的尺牍行,不仅自己答应了用名人字画来典质,还带来了不少他的朋友。”林儿道:“那是好事啊,恭喜师父。”谁知司马道寿却叹了口气,道:“唉,哪是好事啊。没两天,国中就来了人,说我们这个典质行扰乱了汉中的商家秩序,勒令我们关门。” 林儿讶道:“竟有这种事?他们凭什么这么做?”司马道寿道:“我也是奇怪啊,在我们南朝,这种政令是违制的。所以我打算去和国主理论,可掌柜却拦住我,说我们可能已经被上面盯上了,还是趁涉足未深赶紧走吧。女公子,我也是走投无路了,在这仇池国实无可依靠之人,这才想到来找你,希望你帮我出出主意啊。” 林儿微叹口气,道:“唉。师父有所不知,我现在也已经是焦头烂额了,哪还能有什么主意啊。”司马道寿一听急了,双手不停搓着,口中念道:“这可怎么办?”林儿道:“师父你在上邽不是还有那么多土地吗?先把它做起来,以后再徐图发展吧?”司马道寿道:“实在不行,也只能先这样了。” 送走司马道寿,林儿这才小声对木兰道:“事情真是越来越离奇了。我们之前分析,这司马道寿应该是南朝人派来仇池国的,怎么他却似乎没什么权势?国主说句话,就能让他如此狼狈。更怪的是,侯家堡不是和他有很深的关联吗?怎么他不去找侯家堡,反而来找我?我有预感,这件事背后肯定还会有更大的动作,我们也已经被牵连其中。要不这样,一会儿你找两个乡勇去司马道寿那,就说给他做保镖,趁机监视他的行动。” 木兰应了一声,便去安排。林儿这才回房,惴惴不安地睡了一宿。 次日天才刚亮,苻二又跑来敲门:“檀小姑,快出来看看吧,那个杨顺正在堂上训家主呢。”林儿忙起身,粗粗地整理一下妆容,随苻二来到大堂。 只见那府军将领杨顺正坐在一张太师椅上,手持一根马鞭,指手划脚地教训苻达:“没有国主的命令,你就敢擅自出兵,你这县令的胆子真是不小啊,我看你是不想干了吧?”苻达本就懦弱,被他一训完全没了脾气,低着头不敢作声。 林儿忙走过去打圆场:“杨队长何故发这么大的气啊,气大了伤身体,您可消消气。” 杨顺见是林儿,说道:“又是你这小女。你那军师阿兄呢?该不会是陷在哪里出不来了吧?” 他这话意有所指,林儿自然是明白他必定是已经获悉了檀羽的去处,也不愿过多与其纠缠,便道:“我阿兄现在挺好的啊,只是临时有点事不在。我家主公出兵这事,您可实在是冤枉他了。前日里不过是我们的一队斥候兵碰上了贼寇,双方免不了发生一些小争执。” 杨顺道:“小争执?这话可说得真轻松啊,贼寇头目都被你们抓了,让人给打到县衙里来,差点让县衙都搬了家,这可不是小事。实话告诉你吧,这事要是上奏你们北魏朝廷,苻县令擅离职守、仓惶出逃,县衙都被人给占了,你们北朝的威严丢得干干净净,你们呀,就等着脑袋搬家吧。”说罢,他仰天大笑几声,扬长而去。 第76章 整兵 那杨顺刚一走,在后面闻讯而来的寻阳等人都走了出来。仙姬急道:“这个军校真是颠倒黑白、血口喷人。我们可怎么办呀?难道就这样被他们冤枉,然后被他们砍头吗?” 苻达长叹一声,道:“我的性命倒在其次,此间的许多不法才让我痛心疾首。我想不论如何,我还是要写个奏报直达天听。” 寻阳道:“我觉得,那个杨顺只是在吓唬你。上邽贼寇横行这是尽人皆知的,在这边陲小县,衙门被攻击也是常有的事,其责任在军官而非地方官吏。北朝真要追究,也追究不到你的身上,反而会责备国主用人不明。所以我想,杨顺是不会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的。” 听到她一番话,众人激动的情绪总算放松下来。林儿道:“好了,这里说话不方便,我们先到后院,再从长计议。” 后院正中央摆了一张桌子,衙中众人一边吃早餐,一边合计未来的计划。木兰问道:“主母,那我们现在该怎么办?难道就这样坐等吗?”林儿眼神中露出了一股坚定,说道:“我想,咱们现在唯一能做的,就如二郎所说,监视仇池国主杨难当!” 韩均听得此话,第一个兴奋起来,立时回道:“主母你同意了?那好,事不宜迟,我现在就去。” 林儿轻轻一笑,道:“二郎别急,听我把话说完。这两天,前有南朝师父求救,后有杨顺恐吓,两件事都和国主脱不了干系。虽然我不认为国主会亲自动手抓走阿姊,但这仇池国的问题很大却是无疑的。所以,要想找出是谁抓走阿姊,就必须先从国主着手,我要看看,国主的宫中,都有些什么样的角色。” 木兰皱眉道:“话虽如此,但难道真的让夫君去盯梢吗?”林儿道:“阿兄临走时说过,最危险的地方最安全。我们的身份既然都已经暴露在那些人的视线之中,现在我们就要想个金蝉脱壳的办法,脱离他们的视线。”木兰道:“我明白了,主母的意思是,我们全部人都躲到宫中去,在他们眼皮底下,反而不易被察觉?” 林儿道:“木兰阿姊一言中的。我是这样打算的,我们易容改扮到汉中的宫殿旁边去开一家医馆,我来当坐堂医师,你们都扮成伙计。这样我们既可以逃脱别人的眼线,还可以监视国主的一举一动,利用医馆作为据点,行动起来也会方便许多。” 众人听得林儿的计划,纷纷点头表示赞同。林儿见大家都同意,便安排道:“吃完饭,二郎就找姓和的支些钱银,悄悄前往汉中,盘下一家铺子来。”她刚说完,见大家异样的表情,才想起和其奴此时已经不在了,忙拍拍脑袋,道:“自来上邽后,钱都是姓和的管着,我竟忘了他此时不在,真是该打。既然如此,只好请寻阳姊代为管理几日了?” 他们自从定襄出发至今,有郑羲留下的一些钱,石文德为答谢林儿之恩,临走时送了颇多盘缠什物,加之鲍照送令晖、源贺送寻阳来此,钱银细软均会带足,所以他们一时半会儿倒也不缺钱使。 林儿又道:“我们几个没二郎那千里不留行的本事,只好辛苦一点,从一条僻静小道走。”仙姬道:“林儿小姑,你说的僻静小道,是我们坞堡吗?”林儿笑道:“正是。恰好我这里还有封信要亲自交给大坞主,所以我们就索性再去一次龙头山,从山中小道折往汉中。只是这样走要辛苦寻阳姊了。”寻阳闻言坚定地道:“我不怕!林儿说去哪我就去哪。” 林儿道:“那好。吃完饭玉娘先去古风台村学手艺,等我把送出去学武的少年安排妥当,就共同前往坞堡。寻阳姊,你让煮雪留在县衙吧,衙中有事,她好来报我。”众人齐答一声“是”。 饭后,众人各自按安排去了。仙姬刚要准备出门去古风台村,昨晚木兰派出去给司马道寿当保镖的一个乡勇突然走进来,还带来了另一个人。 木兰忙问:“这位是……”那乡勇道:“这位是司马道寿的族兄司马灵寿。昨晚我们过去的时候,司马道寿说,有来无往非礼也,所以就派了司马灵寿来。司马灵寿以前在南朝时是位猎人,不仅跟踪与反跟踪是一绝,而且陷阱、暗器、弓弩,无所不通。” 林儿仔细打量这位司马灵寿,只见他身材比一般南朝人更显瘦小,不过眼神炯炯,一看便知不是凡人。 林儿心道:“我派了人过去监视司马道寿,司马道寿也派个人来监视我,这倒有趣得很。既然人来了,那就让他在吧,明里的敌人,总比暗里的要好。”于是她笑道:“这位侠士大概就是那次把我陶师弟打得鼻青脸肿的那位吧?” 那司马灵寿却不发笑,只道:“当时不过是误会而已,女公子不要介意。” 林儿还没回答,仙姬抢问道:“小姑,你说陶家兄长被他打,是什么意思?”林儿见仙姬正用眼光直直地盯着司马灵寿,心中不禁好笑,这于公主真是有趣得紧,口道:“玉娘先赶紧去古风台吧,回来我再告诉你。”仙姬恨恨地“哦”了一声,这才离开县衙。 林儿又问木兰学武之事,木兰道:“天下武学最强莫过于静轮宫,而且静轮宫最为开放,要学武自然是静轮宫最为适宜了。只是静轮宫是天下大派,入门要求极为苛刻,如若我们选的人过去,一时半会儿通不过入门的考核,我们岂非要多破费了?” 林儿道:“这正是我打算在佃农中挑选的原因。我的意见是我们可以提供往来的路费和入门所需的基本费用,至于平时的生活,就要靠他们自己去努力挣去了。佃农本就勤劳和朴实,相信应该没问题的。” 木兰道:“半工半学,这倒是个不错的主意,劳作本来也是练功的一个基础。那就请司马灵寿兄多推荐几个合适的人选吧。” 司马灵寿早听说此事,就将已经准备好的名单递上,加上木兰物色的几个乡勇,总共十三个人,都是十几岁到二十刚出头的年纪。 木兰将这些人集中到校场,林儿见他们个个精神抖擞,其中还有他认识的刘乙和陈季,心中生出了许多期望。这些人一旦学成,就是未来部曲中值得倚赖的栋梁。之前檀羽曾说他们现在的最大问题,是没有把仇池当自己的家乡,所以连遭挫折。林儿送乡里壮士出去学艺,也是出于为乡中培养俊杰的考虑。念及此处,她不禁兴奋异常,为每个人一一整理行头,又好生勉励了几句,才让木兰领了出去。这十三人不日就赴静轮宫学艺去了,后学成归来,为林儿立下了汗马功劳,这当然是后话。 没几日,仙姬也回来了,一见林儿,即汇报道:“易容术的学问太多了,虽然我以前也学过一点,但都只是沾了点皮毛而已。以后要是有机会,我一定要去认真学一段时间。好在这次掌柜家的给了我不少易容的工具,稍作改扮应该是没问题的。”林儿道:“玉娘掌握了这套本事,对我们可是大有用处啊。” 当日天黑,一行人就趁着夜色径直往龙头山上去。五人到得吐谷浑坞堡。阿才见林儿等人来,忙请进大帐坐下。 林儿将檀羽被侯家堡扣留的事简略和阿才说了,阿才便问:“檀小姑,那我们坞堡接下来该怎么做?”林儿道:“还是按您和阿兄商量好的计划办吧。侯家堡的陈公子和阿兄有旧,相信阿兄从内部呼应,这事应该更容易成功的。如果侯家堡提了什么入伙的条件,大坞主请派人传信到县衙给一个叫煮雪的小女,她会转达给我,到时我们再想办法。不知大坞主意下如何?”阿才道:“檀小姑智谋不让乃兄,我们一切自当按计划行事。明天我就让二弟下山去侯家堡走一趟。” 林儿微微一笑,又道:“大坞主,我还有一个小小的请求。于公主与我十分投缘,我们此去汉中山高路远,希望您能答应她继续和我们作伴。”阿才道:“嗯,这一路山道艰难,如今又是塌方季节,是需要一个当地人做向导才行。如果小姑不嫌仙姬山野女子粗浅,让她跟去就是。一会儿我再让人给你们换几匹好脚力,补足干粮食水。你们路上一定要当心啊!” 林儿道声“多谢”,又凑到大坞主身边,悄悄从怀中拿出檀羽给他的信,小声道:“大坞主,这封信是我阿兄嘱咐一定要亲自交给你的,请大坞主务必按这信上说的办。”阿才闻言,秘密收下信,道声“放心”。 一切事毕,林儿五人便在堡中美美睡了一觉。第二天,五人骑着阿才给的脚力,风尘仆仆便往东面的太白山而去。 第77章 埋伏 重阳一过,木兰首先领着百十人的队伍,悄然开到那案山中驻扎。林儿也率众人及木兰为其挑选的八个护卫扮作信众,来到案山之上。 走之前,寻阳的侍女煮雪不住说道:“公主,这贼人就在龙头山中,那儿与你要去的案山就一水之隔,这实在太危险了。你要是出了事可怎么办啊。”寻阳道:“林儿和兰英阿姊她们都是睿智之人,怎么会有事呢?煮雪你就安心在家待着吧。” 其实寻阳也不无担心,私下里问兰英道:“兰英阿姊,你怕吗?”一说起打仗,兰英脑中便自然浮现出儿时双亲被害的一幕,好在已过去多年,回忆也渐渐淡去,只是说道:“有一点,你呢?”寻阳道:“我也有一点。可是看林儿信心满怀的样子,就好多了。” 那案山在龙头山主山之前,因形如案几而得名。其山由平地耸起,悬崖绝壁,本就是仙家必去之所。在这案山上,有一座修仙之人所居的迎仙阁。 林儿一行人来到迎仙阁中,见了执事的道人,说道:“我们是从汉中来的。我们女公子听闻这迎仙阁中颇有些仙气,所以特来叨扰,希望能在此住些时日,不知是否方便。香油钱一定会多加承奉的。” 她口中的女公子,自然是一身雍容气息的寻阳了。执事看了看众人,说道:“你们这么多人,我要去禀告师兄才行。”林儿道:“那就有劳了。”那执事便跑进阁内。 不多时,出来一个中年道士,笑迎道:“诸位俗客,小道张甲。听说你们要在阁中借宿,那是没问题的。不过阁中客房不多,诸位只好挤一挤了。”林儿道:“好说好说。只须给我们男女各一间大房,也就够了。”张甲道:“那就好。诸位请随我来。”便领了众人来到客房,开了两个大房间给众人用。 林儿拉住张甲,问道:“张道长,听说这龙头山中有贼寇,我们住在这里不会有事吧?”张甲道:“但请宽心,俗言兔子不食窝边草。虽然这贼寇坞堡就在对面山上,但与我们是井水不犯河水。否则咱这阁中哪里还会有香客光临。”林儿道:“道长说这贼寇就在对面山中?那岂不是隔山就能看得见吗?”张甲道:“那坞堡隐蔽极好,倒并不知他们在哪里。不过偶尔倒是能看见山下渭河岸边进出的马队。”林儿道:“哦?能否请道长引我一观?”张甲道:“当然没问题了。” 林儿随了张甲,来到案山西侧。极目眺望,那龙头山的胜景便尽收眼底。只见迎面巍峨的山脉,蜿蜒着向远处伸去,越往外走,山势越高,山体也越张越开,宛如一只俯冲而下的巨龙一般,与之相比,自身所处的案山也果真不过是个“案几”而已了。龙头山两侧有两座墙壁式的山峰,据张甲介绍,这是仁寿、火炎二峰。这两峰向左右分出竟有十余里,为其内的山峰形成天然的屏障,也难怪此地会易守难攻。在这两峰之间又有一座山峰,便是主峰,这也是巨龙的“头”。从这山里流出的一条河,便是渭河,从山峰间流出又分为两支,绕案山而过,这就是进龙头山唯一的通路。 林儿望着这般地势,心内嘀咕道:“真难怪那些贼寇选在这里面做坞堡,这可真似一座天然的城堡。这要是谁敢进去,还有能活着出来的吗?”她正想着,忽然灵机一动,心道:“既然进是进不去的,那我们何不守株待兔呢?”这样想着,便谢过张甲,回住地去了。 这时木兰得知众人到来,已到阁中相见。见林儿回来,小声禀道:“主母,乡勇都已分散到这案山中各处驻扎,不知下一步如何行动?”林儿道:“我刚才去查看了地形,心中有了个主意。阿兄让我们试探性地攻打一下,以收打草惊蛇之效,那最好的办法莫过于打伏击了。这匪窝选得真好,如同城堡一般,而我们所处的案山就是这个城堡门前的拴马桩。你们说这伏击该如何打呢?” 兰英笑道:“我明白小妹的意思了。你是想躲在这山的后面,打他们个措手不及。”林儿道:“阿嫂说得不错。那些贼寇三天两头出去抢东西,来回都要从这山下过。咱们只须找个隐蔽处埋伏,等他们回来,趁其不备,发动攻击,必收奇效。”木兰道:“主母,那我这就去组织埋伏。”林儿道:“木兰阿姊一定要小心,待机而动。”木兰一抱拳,道:“主母放心。”便转身而去。 待木兰一走,令晖忽然说道:“看不出来,林儿还真有些大将军的风范呢。”寻阳道:“是啊,假以时日,林儿就可以指挥大军作战了。”林儿道:“哪有啊,你们别夸我了。要不咱们收拾好,来玩樗蒲吧。”寻阳惊道:“这时候还玩樗蒲,林儿可是要学诸葛孔明用琴声退敌吗?”说得大家一笑。 林儿又安排了韩均负责侦查战况,有消息即时来报,和其奴则负责军粮发放和伤兵处置,自己则真与另三姝玩起了樗蒲。就这样直到第四天上,韩均突然来报:“适才有一个二十几人的匪队出去了。”林儿玩兴正浓,随口说道:“再探。”韩均依言又下山去。 约莫下午时分,山下忽响起喊杀之声。寻阳说道:“打起来了。”林儿却并不在意:“寻阳姊别担心,敌我双方兵力一对六,我军大优。安心玩,一会儿就可以听捷报了。”她说完,忽兴奋地一喊:“等一下,是雉,哈哈。” 正此时,韩均又进来禀报:“接上手了。他们人少,不过很彪悍,可能要打上一阵。”林儿道:“给木兰阿姊说一声,抓个领头的,其余放回。”韩均道了声“是”。 令晖有些不解:“妹妹,何故如此?”林儿笑指着刚刚得的一个‘雉’,说道:“三黑两白,最让人捉摸不透的局。” 兰英有些怯生生地问道:“林儿,我一直想问,虽然兵法上说置之死地而后生,可咱们在这里打了个伏击,要是贼寇大军倾巢而出,将这案山一围,咱们就是想逃也逃不掉了啊?”她一面说,寻阳一面拼命点头,想来这几天一直存着这个疑问。 林儿又是一笑,指着桌面说道:“你们看这局面,你们都没有‘卢’,那我这‘雉’就是必赢的局。这埋伏,要的就是他们倾巢而出的效果。你们啊,就放心吧。” 第78章 军法 仙姬在后面感到了林儿身体的颤抖,问道:“你认识这人?”林儿略一点头,说道:“不但认识,还很熟。只是他怎会在这里,我想不明白。”她脑中忽然闪过一个念头,想起了陈庆之对檀羽说的“去问自己人”,当时只以为他这话是离间之计,现在看来恐怕意有所指。 林儿咂咂舌头,沉吟道:“这洞中必有很多有趣的东西,一定要想个办法进去看看。”司马灵寿沉声道:“我去抓个人,抢来他的腰牌就是。”林儿忙阻道:“先别打草惊蛇,等等再说。” 三人就这样隐伏在草丛中,静观那洞口的变化。约有一个多时辰,那洞口都是一些普通喽罗在进去,偶尔有几个在搬运东西的,也不过是些液体、碎石之类。 这时,一群人打着火把走了出来,为首的仍是郭七郎,一副忧心忡忡的样子。他刚从洞口走出,紧随着跟出一个人来,身着鲜亮衣服,在一群黑衣人中极为显眼,林儿定睛细看,登时大惊失色,那人竟是许穆之的同伙、永宁寺弘法法师郝惔之! 仙姬再一次感到了林儿身体的反应,又问:“小姑,莫非你又认得?”林儿一声苦笑,道:“不仅认得,而且更熟。”她一边说,一边用眼光盯着郝惔之,只见他手上也持着一块腰牌。此时正面相对,林儿依稀看清了那腰牌的形制,似乎在哪见过。仔细一想,她立即便恍然大悟! 仙姬道:“小姑,发现什么了吗?”林儿道:“那腰牌我也有一枚!”这话引得仙姬一声轻呼,连司马灵寿也转过头来。 林儿道:“是二郎在许穆之身上偷来的,此时就放在我的行李中。要不,司马大侠在此继续监视,我和玉娘回去取腰牌。” 司马灵寿忽道:“等一下。”用手指了指郭七郎等人,“他们可能也是往村里去的,你们现在回去一定撞上。” 林儿看了一眼前面,点点头道:“司马大侠心思缜密,我这莽撞的性格总算不会出什么纰漏了。”她一面想,一面便在心中揣测道:“没想到这司马灵寿竟是这般帮我,全不像监视之人。而且看他神情,似对那郝惔之并不认得。这倒是怪,莫非他和许穆之、郝惔之并没有直接关联?” 想到这里,她不禁在心中长长一叹。本来南朝人司马道寿的角色应该是很清楚的,可司马灵寿的所作所为却又让她产生了疑惑。现在,这郭七郎和郝惔之又凑到了一起来,似乎所有她见过的人都有了关系。谁会想到,一件看似简单的事情,背后的内幕竟如此复杂,让她几乎要喘不过气来。也难怪,牛盼春会把这匡正中原乱局的任务交给阿兄,若是换了旁人,谁又能把这样复杂的局面解开呢。 林儿心中思索着,就过了很久,直待周围恢复了平静,她才与仙姬退了出去,沿着原路返回。此时已是深夜,村里除了犬吠毫无声响。两人小心翼翼回到李家,却见木兰还没睡,正焦急地等着她们。 林儿正要将刚才的发现告诉木兰,木兰抢道:“主母,刚刚你们回来之前,村里忽然吵闹了一阵。一群人来到村里,又迅速离开了。我思量着这些人十分奇怪,就悄悄跟了出去,发现他们往东南方向去了。我追了一阵,也没发现什么异常,又担心公主,只好先回来了。” 林儿闻言转头问仙姬道:“东南方通向哪里?”仙姬道:“正是往太白山方向。我们明天也要走这条路。”林儿口中喃喃地道:“郭七郎这么着急来找郝惔之,又急着离开,这是怎么回事?他们两个又怎会搅在一起?” 木兰和仙姬听她自言自语,脑中一片茫然。林儿这才想起她们并不清楚以前发生的事,忙将自定襄以来的情况简短介绍了一遍。 木兰听完,说道:“这么说来,这个郭七郎肯定有问题,要不我这就追出去跟踪他们?”林儿思索良久,道:“嗯,他们到底是什么关系一定要调查清楚。不过与其现在跟踪过去,倒不如去药王坛寻阿文,他在药王坛待了这些日子,说不定会了解到一些内幕。我看这样,木兰阿姊先行前往药王坛,我们四个则直接去汉中。我们在汉中碰头。”木兰点点头,道声“那我这就出发”,转身去取宝剑。 林儿心念一动,问道:“木兰阿姊别急。你有夜行衣吗?”木兰道:“我们跑江湖的,自然身边都会备上一身。主母问这个做什么?” 林儿神秘一笑,道:“借我穿穿,我要进那山洞一探究竟!” 此言一出,仙姬抢道:“小姑,那洞中什么情况你全然不知,这样进去万一有危险怎么办?我觉得还是让木兰阿姊或者那个司马灵寿进去吧?他们会武功,遇到意外情况也可以对付啊。” 木兰还不清楚之前的事,仙姬忙将发现山洞的事说了,木兰一听,也慌了神,阻道:“主母,阿羽走的时候就说过,让你要保护自己,你怎么可以轻身犯险呢?” 林儿见她二人如此担心,报以一笑,说道:“你们说的我不是没想过。可我们五个人中,只有我一个认得药王坛和永宁寺的人,我不进去就不可能探查到有用的信息。好在他们进出都是看腰牌的,说明这里生人本就很多,我这样进去,应该不会引起他们的注意。木兰阿姊和司马灵寿在外面接应我,想来也不会有太大的危险。” 她停了一下,又对仙姬道:“现在就是发挥易容术的时候了,不光要把我打扮得不像我,还要像那洞中人的样子。”仙姬脸上还是挂满了担心,林儿见她如此关心自己,心中涌起一阵暖意。 仙姬知道说不过林儿,只好取出化妆的工具,为林儿好好地打扮了一番。她刚刚在山洞前也仔细观察了进出的那些喽罗模样,里面自然是有男有女,而且个个脸上都是惨白色,想是在山洞中待久了,很少见阳光之故。她依照这个特点,将林儿扮得尽量像那些洞中之人。 装扮完毕,林儿又换上木兰的夜行衣,从行包中取出许穆之那枚腰牌,将仙姬留下来照顾寻阳,自己和木兰直奔那密洞而去。 司马灵寿见林儿已换了一身行头,知她要进去探查,道:“隔一段时间就会有一批人出来透气,女公子可趁机混在他们中间进洞。只是出来的时候要逃脱他们的视线有点麻烦。”这个南朝人真是一句多余废话都没有,样样事情都做得妥帖。 林儿也就不客气,按着他的指示,小心地绕到了那山洞的背后,只待有人出来,就悄声混入人群中,再随着那些人进到山洞。木兰则在一旁静候,只待林儿出来,就立即出手,带她离开。 洞中的景象着实让林儿吓了一跳。这洞显非天然形成,而是人工开凿的。甫一进洞,就见一条长长的甬道,顺着甬道不时有一些板车来来回回的运送东西。甬道很长,另一端有微微光线射入,估计也有一个出口。 甬道两边是不同的小山洞,每个洞中都有一群人在做工。这些人就是外面看到的那些着黑衣而脸色惨白的人。林儿沿着甬道慢慢往前走,只见每个洞中之人,都在自顾自地做事,也没有人来关注自己,她也就所幸可以自由地“参观”这个巨大的地下作坊。 一路沿着甬道走,每经过一个小洞口,林儿便停下来略作观察,一面看是否有熟识的人,一面看里面都在做什么。 走了半天,熟识的人倒没见着,有趣的东西却发现了不少。一个小洞中正在测试一些会炸的东西,不时地能传出阵阵巨响之声,原来村里听到的闷响就是拜这些人所赐。她又来到另一个洞口,这里的工匠正在制作一些毛笔一类的东西。林儿立即想起了在“兰亭之遗”店中,和其奴曾说那掌柜的字画是从太白山买的,想来就是产自此处了。 看着这些东西,林儿心中一个念头便再也挥之不去,于是她有意地四下去寻找。果然,在一个不起眼的洞里,工人们正在一锅药水中搅拌着什么,而旁边,则整齐地推放着许多林儿再熟悉不过的东西——药皂。 这个引起河东乱局的祸首药皂,今天终于找到它的出处了! 第79章 血祭 那日,檀羽和陶贞宝被陈庆之扣留,软禁在了侯家堡后院的一间柴房之中。陈庆之念及牛盼春的面子,倒也好吃好喝地款待两兄弟,还让自己的元配正妻甘氏亲自来料理二人的生活。 或许真的是命运的捉弄,陈庆之这位正房也是打小就过了门,而且跟兰英一般的贤惠温柔。那甘氏一进门,见了檀羽竟像看见多年不得谋面的亲人一样,分外热络地打起了招呼:“檀公子,这要是有什么不习惯的,就给阿嫂说,我让下人给你们换。”檀羽对这位阿姊也是颇感亲切,回道:“有劳阿嫂。反正关在这斗室之中,也没什么过多的要求。” 甘氏道:“郎君真奇怪,他告诉我说,檀公子就是他的至亲之人,要悉心备至的照顾,可为什么又把你关在这里呢?”檀羽自嘲道:“没什么,我这人天生就有牢狱命,被关押都已经习惯了。”甘氏道:“檀公子身处囹圄还不改乐观本性,真是难能。我听郎君说,你是为了自己未过门的小君才来这里的,莫非她也被关在我们堡中?”檀羽道:“这还得问陈公子啊。”甘氏道:“檀公子不必担心,阿嫂去帮你问问。”说着,她竟真的快步出了门去。 檀羽真没料到陈庆之还有这样一位小君,无奈一笑,回头看看从一进门就蜷缩在房间一角的陶贞宝,问道:“贤弟还在想陈庆之那句话吗?”陶贞宝道:“兄长,我越想就越觉得是煮雪这小女。你想,当初小和是如何探听到我们每个人的消息,不就是通过煮雪吗?陈庆之说的‘自己人’,只有煮雪无疑。” 檀羽若有所思,片刻方道:“希望林儿没像你这么想才好。” 陶贞宝还有些不依不饶地道:“知道师姊她们藏身之处的,只有衙中剩下的三个人。主公一向谨慎,苻二沉默寡言,他们两个泄密的可能性都没有煮雪大。”檀羽道:“你怎知不是那些保护林儿她们的兵勇泄的密呢?他们都是临时征召来的,又都是本地人,焉知其中没有一二个奸细。” 他说着,忽的摇摇头道:“我现在最担心的还是林儿。”陶贞宝诧异道:“师姊?兄长不担心兰英阿嫂吗?” 檀羽道:“陈庆之与我虽相识不久,但我相信他不至于对我撒谎,英姊被抓应该和他没有直接的关系。这仇池国各种势力纠缠在一起,如同一张巨网,我现在也搞不清究竟谁是朋友、谁是敌人。所以林儿现在一下子身负重责,身边又没人能出谋划策,真不知她能不能斗得过那些人。” 陶贞宝道:“兄长放心,我和师姊从小一起长大,别看她平时贪玩好胜,可她的才智却绝不输于须眉。只是我还不太懂,兄长说的巨网是什么意思?” 檀羽见他疑惑的表情,笑道:“贤弟你总算冷静下来了。”弄得陶贞宝尴尬不已。 檀羽又道:“从陈庆之的言语来看,他是知道抓英姊的那帮人的。可他又有难言之隐,想必那些人绝非国主的人,但又与陈庆之有千丝万缕的联系。贤弟你还记得我们遇到过的那些南朝客商吗?” 陶贞宝道:“怎会不记得,我还被他们打过呢。”说着不由自主地摸了摸脸。 檀羽微作一笑,道:“北朝很忌讳仇池国与南朝往来,这些南朝人能在仇池混得风生水起,后面也一定有原因。你再结合陈庆之他们控制官场、趋使富商、豢养匪军的种种行为,恐怕就会得出一个很可怕的结论。” 他说到这里,忽然停了下来。陶贞宝却一声轻呼:“反水?!” 檀羽倒并没有急着回答,沉吟半晌方道:“如果只是反了北朝去投靠南朝,那也罢了,毕竟仇池国本就是独立王国,臣服谁也只是名义上的。我是担心……”他已经住了口,思绪开始紊乱起来。因为在过去百多年里,反水根本不算什么大事。真正的人间浩劫是灭国之战,神州陆沉正是由此而始。 他正心中难过时,门开了,甘氏又走了进来。一进门,甘氏就迫不及待地道:“来来来,檀公子,跟我走吧。”檀羽愕道:“去哪?”甘氏道:“我给你们二人安排了两间上房,另配两个侍女,专候你们过去沐浴更衣。” 檀羽更加吃惊了,忙道:“等等阿嫂,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啊?我都被弄糊涂了。” 甘氏笑道:“怎么,难不成你们今晚真打算住这儿?郎君和我说,他白天也就是一时气不顺,把你们关了起来。这可不是我们侯家堡的待客之道。郎君说了,弟媳不在堡内,他一旦有了消息,会立刻告诉你的,檀公子就放心吧。” 檀羽这倒有些手足无措了,说道:“那就多谢阿嫂了,小弟恭敬不如从命。” 说着二人真的随甘氏出了房间。一路上,甘氏还不住的客套:“客房就在我和郎君院子的旁边,檀公子也不是外人,如若有什么住得不顺意的,只管来和我说。小女若使不惯,换一个就是。” 檀羽道:“阿嫂太客气了。侍女就不必了吧,我二人都是粗人,不习惯有人服侍。” 甘氏道:“这是哪里话。早晚端茶送水的,总要有个人服侍方便些。檀公子就客随主便,别再推辞了。” 檀羽心中一笑,知这侍女还有第二重身份,就是监视他二人,也就不再多言。 三人来到客房,果见房中已是一应俱全、准备妥当。两个小女,名唤作鸣蝉和采风,也早已候在门口。甘氏又嘱咐了一句:“我们这院中道路复杂,公子晚上若没事,切不可随处走动,若有什么闪失可就不好了。”檀羽应了一声,甘氏便先行离开了。 陶贞宝走进房内,看了看周围,还有些不解:“兄长,这到底是哪出戏啊?” 檀羽却径直过去探了探水温,冷热适宜,道:“管不了那么多了,既来之则安之。我要赶紧洗个澡,坞堡里这么长时间,一直脏到现在。” 第80章 傲气 林儿小声问道:“这牛盼春怎么早点不说。长恭倒罢了,已经加入我们做伙伴。可那陈庆之和侯家堡,分明就是我们现下最大的敌人。” 檀羽无奈一笑,“真正是天意弄人,我打定了主意要好生对付侯家堡,结果其人竟将是我未来的伙伴。侯家堡做了那么多不为人知的勾当,却要我们如何与他为友。” 檀羽此时的感受,恐怕只林儿一人能够理解。当初高长恭入队时,林儿也是百般的不解。檀羽念及此处,不自禁地便将林儿揽在了怀里。林儿知他心情混乱,也就任由他搂着,不时用小手在他胸膛上轻轻一拍,小声道:“阿兄,别多想了。不论如何,你还有林儿,还有阿嫂,还有寻阳姊,还有这么多和你站在一起的人啊。” 如若平素不相干的一男一女这样恣意的亲昵,定会被旁人误解。好在羽、林二人的身份是一母同胞,如何亲密都不为过,别人只道兄妹情深,分别这些时日好生亲近一下也是应该的。 许久,两人方才分开,林儿提醒道:“先见见你的老友吧?”说着便把木兰引了上来。 檀羽拍拍脑袋,忙道:“是啊,我的错我的错,都被这陈庆之弄晕了。”便对木兰道:“是木兰阿姊吧?我的含光女侠,多年不见,越发的英姿飒爽了。” 木兰嗔道:“阿羽,你可好,一个人就这样跑了,可把这些姊妹们担心得了不得。” 檀羽脸一红:“哪有啊,亏得木兰阿姊及时赶到,照料大家周详,等回了城里,还得好好谢你呢。” 木兰道:“这话我不爱听。咱们虽未结义,却胜似亲姊弟,现在你倒这般见外,是跟兰英那小女、还是寻阳那公主学的啊。”檀羽微微一笑,只点头不再说话。 林儿笑道:“木兰阿姊以后得习惯,我阿兄就这样。”说着冲檀羽做了个鬼脸,续道:“好了,咱们还是先办正事吧,麻烦木兰阿姊赶紧回迎仙阁,把这里的情况告诉阿嫂她们,免得她们担心。”木兰正颜回了声“是,主母”,转身而去。 檀羽见状,取笑起林儿来:“我都听陶贤弟说了。‘主母’,这称呼很霸气啊,和夫子取得十分贴切。” 林儿喊冤道:“还不是你,丢下一堆烂摊子给我这弱不禁风的小女子。你要答应我,以后再不能这样了。” 檀羽道:“正因为有林儿在,我才可以放心地把他们都交给你的嘛。” 林儿听他这话,嘟起了嘴。 檀羽笑道:“好啦,咱们走吧,别让大坞主等急了。”林儿道:“你要边走边给我讲这段时间的经历,一个字也不许落。”檀羽道:“是,主母。”引得林儿又是一阵埋怨。 原来,那天檀羽和寻阳在客栈中遭遇盗寇,檀羽留下三张纸条便挺身而出,独自来到前堂与一帮盗寇舌战。当时领头的,正是后来被木兰擒获的吐谷浑坞的三坞主,名唤作慕利延。 檀羽走进前堂时,慕利延正对着掌柜的大呼小叫,见檀羽出来,竟有些诧异,“哟,头一次见人自己走出来的。小子,你胆儿挺大呀。” 檀羽拉了张胡凳过来,一抖前襟,缓缓坐了下去,方才说道:“横竖都是个死,何苦做个缩头鬼。”慕利延惊讶更甚,说道:“这小子有点意思,对三郎的脾气。来,给三郎说点好话,今儿就不杀你了。”谁知檀羽却不买账,高翘着腿并不理他。 慕利延是个有心机的人,见他如此,心念一动,对手下人道:“这小子一个人跑出来,定是为了让自己的女人藏起来。你们几个到后院去搜搜看。”他一边说,一边斜眼看着檀羽,果见檀羽长长地叹了口气,说道:“我只道诸位是义侠,不想白放着一个男人在此,却去欺负女人。唉!” 慕利延道:“哈哈,不拿这话激你,你小子岂肯就范。也罢,既然都这么说了,兄弟们,陪他玩几招便是。” 他一说完,几个手下就抽出刀来,欲上前与檀羽过招。谁知檀羽仍坐在胡凳上纹丝不动,只是口中说道:“打架动武,岂是读书人的所为。” 慕利延道:“哦?听这口气你这读书人必有惊天动地之才了?想必你会奇门遁甲、杀人无形?” “不会。” “那么行军布阵、纵横千里?” “不会。” “不然运筹帷幄、算无遗策?” “不会。” 慕利延大笑道:“原来是个百无一用的书生。看你桀骜不驯的样子,我还以为有什么真本领呢。” 檀羽道:“真本领没有,只是我若一开口,必叫尔等心服口服。不过我怕吓着你们,故而只好闭口不语。” 慕利延一下来了兴趣,道:“这口气倒不小。也罢,三郎就坐在这儿,看你今天如何用一张嘴让我心服口服。” 他边说,手下人边起哄,都嘲笑檀羽真是不知死活。檀羽通过掌柜家的介绍和刚才一番话,早已看清楚这帮盗寇绝不仅仅是简单无谋的氐羌蛮夷,他们有很远的志向,只是他们现在遇到了某些困难,需要智士为其出谋划策。 心中思量一定,檀羽已是成竹在胸。他道:“这位首领想来也当知道些我汉家的历史。当初秦朝末年,楚汉争雄。楚王项羽手下那是兵多将广,而我先汉高祖刘邦凭草莽起家,实力远不可及。当时二人约定,谁先打进咸阳,谁就可称王。项羽凭万夫不当之勇,一路摧城拔寨、所向披靡。而刘邦呢,只用一个郦生,便说降陈留、令西路诸将望风而降。可见,一张巧舌便可胜千万雄兵也。” 他一边说一边观察那慕利延的表情变化,见他似有所动,续道:“我观这位首领也是胸中有大志之人,只是当年迫不得已才来到这陇西群山之中。这慕容鲜卑的吐谷浑部,当年也是一支骁勇的善战之师。然而时势所迫,未能与其它慕容部一道逐鹿中原,却辗转来到了这里。试问,英雄在世,难道就要凭着打家劫舍以至终老山野吗?显然不是。要想成就大事,必学刘邦招各路贤士帐中听用,而你们,也正是在寻找这样一位贤人,我没说错吧?”他一说完,众盗寇立时紧张起来,笑容也为之收敛。 慕利延道:“真人面前不说假话。阁下之言,一语中的。我们这次下山,正是希望延请几位足智多谋之士上山做我们的军师。” 檀羽心中一喜,果然被自己言中,脸上却不露分毫,“恕我直言,这天底下哪有你们这样来请军师的,有也被你们吓跑了。你们可听过蜀汉先主刘备三顾茅庐的故事?更何况,天底下的读书人,胸中都有那么一股子傲气,宁可断头,也不能折了气节,岂是凭你武力恫吓就能得逞的。” 慕利延迭声道:“是是是,先生您不就是这样的嘛。您这一席话,果然令在下心服口服,佩服之至啊。” 檀羽心中一阵失笑,这匪首还真是好糊弄,见他刚才还耀武扬威,转眼就喜开笑颜了。那慕利延沉吟片刻,又道:“在下有个不情之请,不知先生您是否愿意屈尊到我们坞堡中,为我们出谋划策?我愿让出三坞主的交椅给先生。” 他一说完,手下人就炸了锅:“三爷,你怎么能把位子让给这小子呢?”慕利延道:“兄弟们,这位先生胆识过人,又能说会辩,这不正是大坞主和我所需要的贤人吗?你们不要再劝了,我已拿定主意,等回去禀明兄长,我就让出这把交椅。” 檀羽听他这话,知道自己潜伏的计划已然成功,便道:“三坞主何须如此。既蒙三坞主鼎力相邀,小生少不得只好走一遭了。乡野散人,交椅于我实无什么用处,如果三坞主真有心,不如放了后院的人吧,他们都是些无辜的客商。”慕利延忙道:“那是那是,有幸得先生相助,真真是如虎添翼啊。我这就令兄弟们撤走。先生请这就随我走吧?”檀羽道:“那就劳烦三坞主带路了。” 檀羽讲到这里,林儿忽道:“哎呀,原来当时阿兄是被请上山去的啊。那掌柜却说你是被带走的,害我不知偷偷掉了多少眼泪。”檀羽笑道:“那掌柜想必从没见过我这样的,一时吓到了吧。害你们为我担心,我也一直很难过的,在坞堡中我没有一日不想着你们呢。”林儿道:“好啦,阿兄总是这么认真又肉麻,你还是接着讲吧。” 第81章 豢养 说话间,一个大汉被蒙着眼带了进来,檀羽立时认出了来人,正是慕利延。看来自己与他们的密约已经被识破了。 果然,只听陈庆之道:“解开他的蒙眼布,给我绑了!”一群手下闻命,三下两下将慕利延绑了个结结实实。 慕利延一面挣扎,一面说道:“陈公子这是何意啊?我可是诚心来此的。”陈庆之冷哼一声,道:“我看你胆子倒不小,抓了我的人,还敢来我这里。”慕利延惊道:“陈公子却是如何知道的?”陈庆之道:“难道你那坞堡是一道不透风的墙吗?” 慕利延道:“也罢,既然陈公子已经知道了真相,那山人也就实话实说吧。二坞主的确是被我们抓起来了。这些年二坞主用我们吐谷浑坞堡的名义到处劫掠,捞了多少好处,坏名声全让坞堡来背,我想现在是时候把属于我们自己的东西要回来了吧。陈公子如果愿意,我愿代替二坞主,为您效力。”他这一套说词自然是早已准备好的。 陈庆之仍是冷哼着道:“为我效力?恐怕是想趁机窃取消息,做些见不得人的勾当吧?”慕利延道:“我明白,我这样说陈公子必定不肯相信。江湖上的规矩我懂,入伙前都要先取一个投名状来。山人这就回去准备一份厚礼,献给陈公子。”说着就要转身往外走,却被一干手下拦住。 陈庆之哈哈大笑,别有深意地看了檀羽一眼,说道:“投名状,你把我当草寇了吗?哼,事先准备一份礼物自然也不是什么难事吧。”他此言看似对慕利延说,实则是冲着檀羽。 檀羽早知他聪明过人,自己的密计被他识破倒也在意料之中。此时被陈庆之看了一眼,他倒恍若无事人一般,两眼观心,静候他接下来会怎么做。 果然,陈庆之话锋一转,说道:“既然你有意投靠我们侯家堡,这倒也不是什么坏事。不过侯家堡不是藏污纳垢的地方,要想投靠,就做一件让我看得上眼的事。” 他停下来思索良久,续道:“近日洛阳有几个客商,在我们仇池国捞了不少好处。我听说,他们最近还要在长安城办一个洛商大会。虽说长安不在仇池国中,可长安这些年战乱频仍,若非仇池国的救济,长安早就衰落了,这些洛阳人跑去长安办会,未免太不把我们放在眼里。我给你一个月的时间,如果你能给我带回来一千担洛阳客商的货物,就算让你入伙了。” 慕利延还有些迟疑,转头望向檀羽,檀羽微微一笑,眼神一瞥,示意他赶紧答应。慕利延便抱拳答道:“既然陈公子这么说,您放心,我保证让您在洛阳客商面前出这口恶气。”陈庆之一挥手,一帮手下仍将慕利延蒙上眼睛,领了出去。 陈庆之回头对檀羽道:“此人我见过多次,心思极深,绝非笼中之辈。我劝你还是不要在他身上下太多工夫。”檀羽道:“你既已知道我和他们商量的计策,又为何还要给他们机会?” 陈庆之笑道:“因为我想和你打个赌,看他们能不能完成我规定的任务。” 檀羽也笑了,道:“有点意思。你是想看看,我在被你严密监视之下,还能不能帮到他们,完成这个任务?” 陈庆之点点头,道声“聪明”。 檀羽脸上露出一丝自信的笑容,说道:“没问题。那我们的赌注是什么?”陈庆之想了想,说道:“如果你赢了,我就接受他们入伙,并且今后绝不为难吐谷浑。如果我赢了,你要在我身边为我出谋划策。” 后面陶贞宝叫道:“这不公平,你本来就答应了要让他们入伙的,这根本不是赌注!” 檀羽却止住他,对陈庆之坦然一笑,道:“非常公平,我接受你的赌约。”陈庆之倒是微微有点诧异了,不过也并未深究,只是安排道:“那就这么说定了。一会儿我们吃完午饭,我带你去个地方,也许会帮到你。” 午饭过后,陈庆之就拉了檀羽出门,后面跟着陶贞宝和陈庆之的两名贴身卫士侯午和侯未,五人五骑并辔出堡,往东面山中而去。檀羽也不询问,只由得陈庆之带路。山路崎岖,五人左转右绕,约有大半个时辰,才来到一处村庄,只见村头石碑上三个斗大的字:云雾村。 檀羽略为动容,心道:“原来这里就是云雾村,刚来仇池时就听说了此村的大名,不想直到今天才来走访,还是身被软禁之后。不知道陈庆之带自己来此,到底是打的什么主意。” 他仔细观察着这个村子。这里与其说是村子,不如说是个乡社,村上大大小小的房舍有数百间之多,而且人声鼎沸、商业繁荣。一个如此偏僻的小山村,竟然会出现这样的景象,着实让人叹为观止。 想必已有人见到陈庆之之后就去上报了,此时云雾村的白村长笑呵呵地迎了出来:“陈公子您怎么来了?山路不好走,您也不通知一声,好让我派人去接您啊。”陈庆之摆摆手道:“我没事,就是带个朋友来随便走走。你忙你的吧,我们逛完就自己回去了。”那白村长自然是跟陈庆之很熟的,知道他的脾气,也就不再多话,客套两句就离开了。 陈庆之对檀羽道:“走,带你去看看这里的小作坊。”说着当先往前,穿过市集,向一排民居走去。 檀羽一边走一边观察,这里的市集汇聚了南来北往的客商,操各种口音的人应有尽有,市中贩售之物也是花样尽出。 陈庆之见他吃惊,说道:“是不是超过了你的想像?一个如此偏僻的小山村,竟然如此繁华。”檀羽道:“是啊,能告诉我是怎么做到的吗?”陈庆之道:“带你去见一个人,见完你就清楚了。” 说着,五人已经来到一条僻静的街道。街两边是一个个大的院落,陈庆之在一个最大的院门口停下,见门没关,径直走了进去。檀羽也顺势跟进,一进院门,就发现这里正热火朝天的,几十个工匠在摆弄着一个大家伙,看形状,不像是普通纺车织机。 陈庆之驻足向檀羽道:“很陌生吧?” 檀羽点点头,“这是什么?” 陈庆之道:“白叠子布,从西域高昌国来的,产于一种叫‘棉’的草木。相比于蚕丝,这种棉布产量大、易织造,也是这云雾村主要的货品之一。” 檀羽赞道:“长见识了。” 陈庆之又道:“走吧,进去和钱掌柜聊聊。”说着就拉檀羽进了一个房间。那房中正有两人在喝茶闲聊,其中一人檀羽竟认得,乃是他们刚到汉中时,在那诗会上对过诗的李茂才。那二人见有人门也不敲就往里进,先是一怔,定睛看时才知是陈庆之,忙起身相迎。 陈庆之拱手道:“李兄也在啊,小弟扰了二位的雅兴。”那个掌柜模样的人道:“陈公子怎想起到寒舍来了,这位是?”陈庆之忙给众人介绍。 四人分宾主坐定,陈庆之寒暄道:“钱掌柜最近买卖可好做?” 钱掌柜叹口气道:“唉,别提了。都是洛阳那帮人搞的,最近我们布行的买卖是一落千丈啊。” 檀羽诧道:“我们刚从集上过,眼看着商贾云集,何故钱掌柜还抱怨买卖差呢?” 这一句话,惹得另外三人都笑了,好像他很没见过世面一般。李茂才道:“檀公子想必第一次来云雾村吧?我们这儿买卖兴隆的时候,你从村头走到钱掌柜的作坊,至少得两个时辰。”檀羽闻言大惊,不禁对云雾村有了全新的认识。 第82章 山头 檀羽又问:“既然买卖差,为何我看外面院中的织布机还在不停地工作呢?” 钱掌柜道:“买卖总是有好有坏,可工匠却不能停,否则等到买卖好的时候再忙就来不及啦。檀公子是读书人,看来对做买卖还不是很精通啊。” 檀羽心道:“这叫什么买卖经,万一东西做了很多,却卖不出去,那岂不是要赔钱了嘛。”他疑惑地看了看陈庆之,却见他微微一笑,示意回头再解释,也就不再说话。 陈庆之又和主人攀谈了几句。原来钱李二人是表兄弟,钱掌柜本是当地的农民,因见村中其他人都做买卖发了财,才想到自己也做点什么,于是问亲戚借了钱,从药王坛买回几台新式的织布机,开起了这布行,专售白叠布。要说这做买卖最重要的是资财和人力,云雾村借着多方势力,恰恰最不缺的就是这两项,所以赚钱还真是容易得很。至于李茂才,很早就成了茂才,是村中唯一的读书人,即使在汉中也是小有名气。然而自云雾村开了风气之先,人人想着赚钱营生,这“读书”二字不但提不起别人兴趣,反而常常遭人讥笑,李茂才索性放弃了出仕的念头,平日替人绘绘图谱、算算帐什么的,也乐得一身轻松。 又聊了一阵,陈庆之便起身告辞,与檀羽走出布行来,然后带着一丝神秘的语气说道:“感受如何?” 檀羽摇摇头,示意还是不太懂。 陈庆之便开始了他的高谈阔论:“檀兄,你肯定很奇怪,为什么买卖差了,可他们还不停止生产呢?这是因为商贾的真谛在于人心。除了战争饥荒时期,一件货物值多少钱,不完全取决于它本身,而是人们对它的期望之心。要想保持住商业的繁荣,就必须要保证人们的心理需求,让人觉得货物总是不足的。这就叫‘谷贵伤民,谷贱伤农’的道理。所以,要实现这种局面就只有一个办法——平准。” 檀羽听明白了,二坞主慕聩的作用,不正是打击那些与他们争利的富户和消耗他们剩余的货物吗,难怪他要让慕利延去劫洛阳客商的货物而不是钱财。 对历史谙熟的檀羽,自然联想到了西汉的桑弘羊和他的平准之策。的确,桑弘羊天才的经营为汉武帝赢得了大量财富,也因此成功消耗掉了当时最大的敌人匈奴。如果没有桑弘羊,或许就不会有大汉四百年的辉煌。然而一向从儒者角度看问题的檀羽,虽然并不十分认同《盐铁论》过度偏向儒者的观念,但还是对平准之策心有芥蒂。如今看到陈庆之对自己的“天才”做法沾沾自喜,他心里却堵得更加难受。在他原本的想像中,除了技艺、货物、买卖,云雾村本应该有更多的东西。 记得那时候第一次听到令晖说起云雾村时,提到了郑修希望把云雾村建成世外桃源,这里只有欢笑与幸福。而现在看来,她的确是赌徒们的世外桃源,也的确是有忙碌的幸福,可她的面貌却让人难以喜欢。檀羽说不出这其中到底哪里不对,因为陈庆之的道理似乎无懈可击。这时,他忽然想起了高长恭,那个对赚钱很自信的高长恭,或许能为他解此谜题吧。 接下来的几天,檀羽就一直和陈庆之待在一起。陈庆之好像卯足了劲,绝不让檀羽参与长安的事,内有鸣蝉、采风,外有侯午、侯未,四人无时无刻不盯着檀羽和陶贞宝,以致于他们没有丝毫的机会向外传递消息。 直到这一日上,刚吃过早饭,陈庆之忽道:“檀兄,国主传下话来,请你过去一叙。不如一会儿让鸣蝉收拾一下,咱们今天就到汉中去吧?”他语气虽是询问,实为命令,不等檀羽点头,鸣蝉跟采风两个小女就下去收拾细软,准备出发了。檀羽心中一阵苦笑,暗道:“也罢。来仇池国时间不长,即得面见国主,多少人可望而不可及。我倒要看看,这个一方霸主,究竟是什么角色。” 趁着陈庆之回房准备的间隙,檀羽悄声对陶贞宝道:“贤弟,昨天让你办的事怎样了?”陶贞宝苦着脸道:“采风那小女,我走哪儿她跟到哪,根本没有机会到前院。也不知道师姊有没有派人来与我们联系。”檀羽将一个纸团塞到他手上,道:“你将这封密信放在身上,等我们走出侯家堡的时候,你找个机会扔在路边。这是我们唯一的机会了,但愿林儿会派韩均尾随我们。”陶贞宝捏着纸团,默念道:“师姊,你一定不要让我们失望啊。” 二人正商量着,下人已经将细软什物装上了马车。陈庆之别过小君,与檀羽登上另一辆马车,加上两名服侍的小女,四人一车在前,陶贞宝与侯氏兄弟、鸣蝉采风在后,三辆马车驶出了侯家堡。 此时陶贞宝手中正紧紧攥着那个纸团。那四人虽寸步不离地跟着他,但还没到目不转睛的程度。所以陶贞宝总能找到机会,借着欣赏车外风景的间隙,将纸团远远地抛出车外。接着就只剩默默地祷告了,希望那纸团真能被捡到。 其实,他的担心是多余的,韩均已经在侯家堡外徘徊许多天了。檀羽临走时就留下了话,一定想尽办法将消息传出去,林儿他们一到汉中,立刻就派了韩均过来接应消息。只是这几天侯家堡一直大门紧锁,韩均几次试图闯入后院,都差点被人发现,好在他轻功了得,才没引起大的动静。直到这天,他看到三辆马车驶出,自然会使动轻功远远地跟随,直到发现车上扔下的纸团为止。接下来,他就是骑上快马,飞奔到汉中宫殿后门的淮北医馆。 这医馆堂面不大,可能是新开的关系,堂中并没有什么病人。坐堂医师是一个年轻俊秀的后生,说话间还带着一丝女子气。此时见一匹快马奔到,来人直接就进了后堂,医师忙吩咐自己的南朝伙计上了门板,今天不看诊了。 医师与手下正是林儿与司马灵寿。后堂中除了寻阳、木兰、仙姬、煮雪,还有一人,长相憨厚老实,自然便是綦毋怀文。煮雪是从上邽县衙过来,自然是带来了陈庆之给慕利延提的条件。至于綦毋,则调查了郭七郎近期的动向。那郭七郎最近一段时间都神出鬼没的,没有几天是认真待在坛中,据熟识的人说,他一直在长安一带活动,但具体情况就不清楚了。 林儿不等曾韩均坐定,急切地问道:“怎么样,阿兄有消息吗?”韩均忙将捡到的纸团交给林儿,道:“从侯家堡出来了三辆马车,应该是往汉中方向来的。从马车上扔出来这个纸团,我猜是阿羽留下的。”林儿拍手道:“好啊,阿兄终于有消息了。” 第83章 邀舞 檀羽信中写道:“我与陶一切安好。陈要带我去汉中见国主,想个办法把你们近况告知我。长安之事不必着急,先派人去长安探探虚实再说。陈说的‘自己人’可能在药王坛、也可能在紫柏山,让阿文和木兰详加调查。派人去定襄把高长恭请回来,他能解开很多谜团。这里各方势力交织在一起,盘根错节,林儿务要以保护自己为上。羽。” 林儿看毕,第一个转头看向寻阳。那日韩均传回陈庆之原话,寻阳还怀疑自己的侍女煮雪,反倒是羽、林二人从头至尾信任自己的伙伴。 寻阳转头对煮雪道:“是我错怪你了,你别见怪。”煮雪听闻公主之言,受宠若惊,道:“公主怎么这么说,我只是个下人而已。”林儿道:“这是什么话,我们这里没有上人和下人,那是南朝的破规矩。你说是吧,寻阳姊?” 林儿因家中变故,对南朝的恨意是发自内心的。寻阳闻言只能羞怯地点点头,没来仇池之前,这规矩本是根深蒂固的,她这位公主怎会想到过给自己的侍女道歉呢。 林儿笑一笑,又对煮雪道:“还有一件要紧的事,只能交给你去办。在定襄县城西有一户姓高的人家,女儿名唤作乐安,你去那里一打听就知道。阿兄信上说的高长恭就是这家人的。你骑快马去把我们这里的情况告诉他,就说他师父让他赶紧回来。”她沉吟片刻,续道:“此人有些疯疯癫癫,你说的话他如果听不进去,你就给乐安说是我让你去的,让乐安帮忙劝他。” 她对高长恭仍是耿耿于怀,不知檀羽为什么一定要找回这个人。煮雪“哦”了一声,又回头看看寻阳,寻阳从怀中取出一封信来交给她,道:“你顺便去一趟陇西帮,把这信交给慕容香主。”煮雪依言去了。 那边仙姬等不及了,问道:“小姑,我们该做什么,你赶紧安排任务吧。”林儿菀尔道:“玉娘怎么这么着急?”仙姬道:“这几天一直在等消息,又不敢出门,都快把我闷坏了。”林儿道:“要是天天都像在坞堡里跳舞那样,那就快活了。可惜那些人不给我们这个机会,唉。” 她叹了口气,续道:“正好,阿兄说让我们先去长安探查虚实。前几天我已派人去给三坞主传信,让他先行前去了。我看,三坞主在明,不如玉娘你和木兰阿姊再去长安,从暗中探访,一来你会易容,可以隐藏身份,二来三坞主在那边,两下也能互相照应,你觉得如何?” 仙姬立时拍手答应,反倒是木兰不放心道:“主母,我若一走,你和寻阳公主的安全如何保证?我觉得不如让司马大侠与玉娘同去吧?”她话一出口,立时遭到仙姬绝口反对。 林儿却不理她,点头道:“嗯,司马大侠心思缜密,不在木兰阿姊之下,他是个不错的人选。那就这么定了,司马大侠和玉娘去长安。” 看着仙姬嘟起了小嘴,林儿在她耳旁轻声说道:“你想替师弟报仇这不正是机会吗?”仙姬闻言,狠狠地看了司马灵寿一眼,心想:“是啊,到了那边,有我三叔撑腰,还怕制不了你。”神秘地朝林儿一笑,抢先出了门去。后面知道原因的,都忍不住哄笑起来。 待二人走后,林儿方道:“木兰阿姊,司马灵寿走了,你有话现在可以说了。”原来自从司马灵寿来了之后,木兰一直在防着司马灵寿,可那司马灵寿一如既往地不动声色、不苟言笑,也搞不清他心里在想什么,有许多话也就不敢轻易说出口。 此时,她才放心大胆地说出心里话来:“主母,我心中实在纳闷。你明明知道那司马灵寿是来监视我们的,却为何一直让他待在身边。万一他有什么奸谋……” 她一说完,韩均急道:“啊?那司马灵寿明明有问题,小君你为何还让他和于公主去长安啊?这不是送羊入虎口吗?”木兰见他犯傻,白了他一眼,道:“就你聪明,如果司马灵寿会对我们下手,早在灵官村不就动手了嘛。” 韩均被他一骂顿时傻了,旁边綦毋却忍不住扑哧一笑。韩均眼见自己在小伙伴面前丢脸,急得打了綦毋一下,道:“笑什么啊,你以后肯定娶个比她还凶的。”綦毋偷眼看了林儿一下,也急道:“要是能娶木兰阿姊这样的,我还巴不得呢。”说着也动起手来,两人就这样小动作不断,仿佛回到了孩提时代。 木兰看着这两个不争气的,叹着气摇着头,一阵无语。反倒是寻阳颇为兴奋,小声对林儿道:“羽郎对我说,他以前从军时,小伙伴们每天都在一起打闹,开心得很。二郎和阿文到现在还像小孩子一样,真好。”林儿似乎也有些触动,点点头,任由他们打闹,并未阻止。直到木兰实在看不下去了,才让两人赶紧收手。 林儿给綦毋淡淡一笑,方才对木兰道:“木兰阿姊说得没错,这正是我心中一直以来的疑问,也是我让司马灵寿待在身边的原因。你们想,那司马道寿分明是南朝人,可他在仇池似乎并没什么地位。记得当时在密洞时,司马灵寿完全不认得洞中之人,而且还主动提醒和保护我。这说明,他又不是奸细,且对我们似乎也没什么恶意。不仅如此,他做事情严肃认真,是一个非常值得信赖的伙伴,我打心里希望他不是一个奸细。两相斟酌,也令我对他的真实身份无法看透。这次倒好,叫他去长安,让玉娘和三坞主去想办法对付他吧。” 众人闻言,纷纷点头。的确,大家这几天和司马灵寿接触,都发现其人思想简单、执着,并不是一个深藏奸谋的人。此时听到林儿的心中所想,也就将心中的戒心稍微放下。 这时,寻阳又悄悄拿起了檀羽的信来反复读了几遍,小声道:“林儿,我觉得羽郎一定是想到了什么,所以才让木兰阿姊去调查紫柏山。说不定兰英阿姊真是紫柏山人抓走的,整个仇池国,除了侯家堡,也就他们有这样的武功啊。现在,如果排除侯家堡,便只有紫柏山最为可疑。” 众人一听,便纷纷点头。唯独綦毋还有些犯傻地道:“可我不太明白,虽然我们一直在查许穆之与紫柏山的秘密勾当,可是却并没有真正做什么威胁他们的事啊?他们也未必知道阿羽的目的是匡正中原乱局。要说起来,我们和他们真正直接的冲突,也就是几个小师太出走的事。难道他们就为了这个抓走英姊她们?” 林儿微笑道:“是啊,阿文兄说得很有道理。紫柏的昙无谶和尚当时到鲍家向阿姊赔礼时,那么和蔼,虽然这可能是装出来的,但他实在犯不着为了几个小师太的事迁怒于阿姊和阿嫂。不过,这也正是事情最奇怪的地方,我敢肯定,紫柏山一定是我们解开所有秘密的钥匙。”她第一次叫綦毋作“兄”,这句话让綦毋从耳根一直红到了脖子。 木兰这个阿姊,自然看出了綦毋对林儿有意思,不由得啐道:“阿文都快十八岁了,还像当年那么忸怩。”一句话让綦毋更是羞得想找个地洞钻进去。 林儿反倒是放得开,微微一笑,又道:“既然如此,我们就按阿兄说的,兵分两路。阿文兄仍回药王坛,详细调查那里的每一个细节,记住一定要注意保密。木兰阿姊则再上紫柏,探访那山中虚实,尤其是自从我们上次离开之后那里都有哪些变化。一会儿我把上次我们在紫柏的详细遭遇再和你讲一遍。” 木兰道:“主母放心,此去一定不辱使命。”林儿又嘱咐道:“紫柏山是个龙潭虎穴,稍不留神就有性命之虞,你要千万小心,绝不可大意。” 木兰点点头,又看看韩均,忽道:“我走了之后,你们如何能与阿羽联系?郎君说他观察过仇池宫殿的情况,里面至少有四个侍卫是江湖顶尖的高手。以郎君的功力恐怕难以越雷池一步。要么还是让我先去会会他们吧?”林儿忙阻道:“不行,我们都不能轻易露面,否则之前隐身的安排都付之东流了。” 她一边说着,眼睛不住地四下张望。忽然,她发现了挂在墙上的水心琴,这琴从小一直陪她到现在,从未离开。林儿会心一笑,说道:“我想,我已经有了联系阿兄的法子。” 第84章 密约 大帐中,阿才、慕利延、檀羽三人,正在为将来之事商讨对策。 阿才先道:“二坞主和他的几个亲信,都按您说的押在了后帐中,其他士卒我让人正看着。檀军师觉得我们应当如何处置二坞主?” 檀羽点点头,他之前已经试探过慕聩等人,那慕聩的手下,多是各地的贫苦农民,迫于生计才跟了慕聩,只要晓之以理,想来将其收服也非难事。 于是他道:“二坞主手下的兵,大多都是他这些年在各地作乱带来的失地农民,我想不如请大坞主出面,告诉他们愿意留下的,就继续在坞内听令,不愿再打仗的,也可以将周围闲余的土地分给他们耕种,若是不愿留下,那就放他们走吧。至于二坞主他们几个,我的意思,不如先关他几日,待兵卒散去,也就放他们离开便是,不必赶尽杀绝。” 他一说完,慕利延忙道:“这……二坞主武艺高强,又与仇池军勾结,放他出去,岂非放虎归山吗?”檀羽却气定神闲地道:“三坞主尽可放心,待明日天明,我就去见二坞主。相信凭我这三寸不烂之舌,定能让二坞主从此放下屠刀、立地成佛。”阿才笑道:“有檀军师的辩才,我们自然是可以放心了。” 慕利延似乎还有疑惑,檀羽问道:“我料三坞主一定在想,二坞主在坞中,至少可保坞堡无虞,若放走他们,难免不会走漏风声,到时仇池人再派大军来战,则坞堡再无宁日。”此言立刻让慕利延和阿才不住地点头。 檀羽笑道:“请二位坞主仔细想想,我们坞堡虽有天险可守,但如若不是靠着将山中珍宝拿到汉中去卖,换来粮食衣物,仅凭山中土地的微薄收入,如何能养活这些许人口?因此,仇池若真想动手,断了这条生路即可,完全不需安插内应这种伎俩啊。” 慕利延道:“是啊,正如军师所言,我也一直很纳闷,上邽县一说起征讨就开始招募乡勇,却从来没想过断我们的粮道,难道就没个明事的人给县令出这招吗?” 檀羽闻言,不禁在心中一笑,招募乡勇还是自己给苻达出的主意呢。不过,他并不是没想到断粮道这个办法,可一旦这么做,羌人普通百姓也要跟着遭殃,这与他在轩辕庙和苻达定下的治羌方略大相径庭,所以他才决定以不扰民为上。 不过仇池国主可未必是这个心思,檀羽道:“所以我想,国主和侯家堡是想留下坞堡另做他用的,他并不想将坞堡毁于一旦。派二坞主到坞堡,正是为了摸清坞堡虚实,并通过不断的渗透达到控制坞堡的目的。” 阿才奇道:“这就怪了,我们吐谷浑坞堡,要钱没钱、要地没地、要人没人,他们控制我们有什么用呢?” “但你们有‘名’啊。” “名?” “是的,你们有寇名。正因为你们被认定为贼寇,才会有征讨的事情啊。二坞主到处打家劫舍,不就是在不断地加强这个‘名’吗?” 阿才这才恍然大悟:“哦!我明白了,这叫以战养战。若不是有我们的存在,仇池国就没有征讨的名义,也就不敢轻动兵戈。毕竟仇池国夹在南北朝之间,轻动刀兵只会落下不义的口实。而利用征讨盗寇的名义,却要从容很多。没想到我们倒成了这些人野心的工具,唉!”说完,将拳头重重地击在桌上。 檀羽突然闭上双眼,低头沉思起来,口中喃喃说道:“如果真的只是这样,倒还好了。”慕利延道:“难道他们的目的还不仅仅于此?”檀羽睁开眼来,缓缓地道:“有些事情,以盗寇的名义做起来,恐怕比官还要好吧。” 他一句话似乎点出了一个很大的秘密,让阿才和慕利延都忍不住想知道他接下来要说的,谁知檀羽却转了话头,道:“先不去管他们的目的了,我说这些话是想告诉二位坞主,要想保住坞堡,就只有一个办法。” “什么办法?”另两人不约而同地道。 檀羽道:“当然是和他们合作了。” 他此言一出,阿才立刻大声回道:“这是什么办法?我之所以关了二坞主,就是不想和他一起同流合污,与他们合作,那和二坞主又有什么区别了?”檀羽道:“大坞主别急。我让你们取代二坞主,不过是做一场戏而已,乃是一时的变通之策。” 檀羽说完,阿才还没完全明白,倒是慕利延先反应过来:“我明白军师的意思,就是我们假意当仇池国主的走狗,其实什么事情都不做。但国主和侯家堡也不是傻子,我们是不是诚意,他们很容易就能知道。何况按江湖上的规矩,要想入伙,总要先交投名状,我们到哪去拿这投名状呢?” 檀羽听他一说,心中不禁一凛。这慕利延的心思真与常人不同,他不是首先想到其中的困难,却想到了投名状的事,看来他骨子里本就有一股子匪气,不似阿才那样厚道,这可不是什么好事啊。想到这里,檀羽心里不由得对这慕利延多了分留意。 此时他道:“三坞主倒是想得周全,只是这侯家堡是什么规矩,我也没有什么见解。只好先请三坞主走一趟,看他那里有什么要求再说。” 慕利延点点头,道声“也只好如此。”刚说完,却又狐疑起来:“去侯家堡倒不是难事。只是恕我小人之心,檀军师为何要如此用心地帮我们?” 檀羽见他如此怀疑,便解释道:“三坞主应该明白,我家主公不仅仅只是上邽小小的县令,更是大魏皇帝派来仇池为官的。他不光是仇池的一个官,更是大魏派来监督仇池国主的使臣。那仇池国主杨难当虽名义上对我大魏皇帝称臣,接受我皇委派的官吏,然而背地里却做了这么多狼心狗肺之事。如今我们只要拿到可靠证据,立即就会上报朝廷、直达天听。所以,檀某这才希望两位坞主能依计行事,这样不仅可保坞堡无事,同时也能在关键时刻给我提供一些重要的帮助。” 慕利延听到这里,方才放下了戒心,说道:“抱歉军师,是我管中窥豹、见识短浅了。既然这样,我们就按您说的办。”檀羽起身抱拳道:“那就有劳二位坞主了。”阿才慕利延也起身作礼道:“只管放心。” 三人商量已定,檀羽这才拖着疲惫的身躯告别阿才走出大帐。林儿刚才说破了嘴皮,才总算把于仙姬劝回去睡觉。这时见檀羽出来,林儿迎上去道:“阿兄,山里的天空好美啊。” 檀羽这时可没心情欣赏夜景,说道:“林儿,我好累,咱们回帐中休息吧?明天还要下山去呢。”林儿调皮一笑道:“好,知道阿兄想阿嫂了。那今晚我睡阿兄的床,阿兄睡地板。”檀羽见到此状的林儿,心情放松了不少:“咳喘病犯了,你得负责。”林儿道:“睡之前先给你扎一针,管保没事。”檀羽微微一笑,这才与林儿、陶贞宝回到自己帐中。 林儿这时才正色询问檀羽密谈的情况,檀羽便将刚才大帐中的对话复述了一遍。 林儿听后,担心地小声问道:“阿兄,你觉得他们到底可靠吗?万一到时候他们反水怎么办?” 檀羽叹了口气:“其实我也有这样的担忧,阿才坞主还是比较厚道的羌人,可那三坞主却心机很重,绝不是易与之辈。可现在这种情况,我也实在想不出更好的办法,才只能兵行险招。所以我们以后做事一定要更加小心,不能留下什么把柄。” 林儿也叹起气来,说道:“阿兄就是爱冒险。不知道以后还能不能安安静静地过平凡日子了。”檀羽见她如此,不自禁地心疼起来,轻轻将她揽入怀中,替她理了理耳鬓的乱发。 林儿失落了一阵,突然一把推开檀羽,道:“好了,不伤感了。睡觉吧。”说完就钻进了檀羽的被窝。 檀羽和陶贞宝面面相觑,却谁也不知道该再说点什么。 第85章 惊闻 话分两头。先说林儿与韩均出了宫,帮那采风抓了药,关上店门,林儿这才长出了一口气,道:“二郎,刚刚差点被你害死了。就忘了提醒你一句,进去之后别用轻功。”韩均无辜地道:“我以为要是发生意外,可以随时带着你离开的呢。”林儿摇摇头,道:“算了,还好一切无事。那陈庆之毕竟也不是疑心重的人。”韩均忙问:“你刚才和阿羽说的都是什么意思啊,我一句也听不懂。”林儿忙给他做了个“噤声”的手势,轻声道:“小心说话,万一陈庆之派人来监视我们怎么办。”韩均吓得立刻闭了嘴。 这一忙活,一夜也快过去了。林儿吩咐医馆中的人都要安安心心睡觉,装出若无其事的样子给可能的监视之人看。只有木兰奉林儿之命,从炮灸堂中赚出了雷学文,却又不敢暴露身份,只好将其绑在了一家客栈之内。直到次日午后,木兰才按计划放走雷学文,自己则小心回到了淮北医馆。 林儿见木兰回来,忙问:“雷师叔没事吧?”木兰道:“一切都按主母的安排办的,没出岔子。雷医师虽然愤怒,却也不知是谁绑了他,无可奈何。”林儿道:“情非得已,有得罪之处只好以后见面时再当面道歉了。一会儿我还得写封信寄回去给师父,先和他老人家解释盗用他名义的事,估计他肯定又会把我一顿臭骂。”说着她摇摇头,想是很怕陶隆生气。 直到她缓过神来,才将昨夜和檀羽的暗语和大家说了一遍。众人都赞道:“你们果然是一母同胞,心都在一处。”林儿心中也禁不住为自己兴奋,只是想到师父发火的样子,怎么都笑不起来,只是给众人安排道:“木兰阿姊这里的事已了,即可就启程前往紫柏吧。我和寻阳姊一会儿就去鲍家拜访。我们大家都要格外小心,千万不要暴露身份,特别是经过昨晚的事之后。”众人答应一声。于是木兰与韩均回房去收拾细软准备上紫柏。林儿则跟寻阳两人略作梳妆,往鲍家而去。 一路上,寻阳问道:“林儿,你说如果鲍兄长还是没回来,我们该怎么办?”林儿看她一脸疑惑,忽然想起了什么,道:“是啊,我们干吗去鲍家,应当去他经营的圣水院邸舍看看才对啊。买卖上的事,邸舍的人肯定比他家里人更懂的。”说着便转向奔圣水院去。其实,他们刚到汉中时,曾在鲍家住过几天,林儿也随着檀羽到过圣水院,只是那时候只顾着好玩,并没有刻意去了解邸舍的买卖。 林、寻二女进得邸舍,直奔鲍照的大徒弟贺四爷的面前。贺四爷本认得林儿,只是她易了容,此时倒认不出来。贺四爷见客人来,笑脸相迎道:“二位,有什么需要吗?”林儿左右看了看,小声对贺四爷道:“四爷,我是你们鲍小姑的义妹檀林,上次你见过我。我们可否借一步说话?”贺四爷自然听出了她的声音,忙将二人引进内堂。 贺四爷奇道:“檀小姑怎么变这个模样了?”林儿道:“说来话长,我这是为了避人耳目。今天来,是想请问四爷,你师父回来了吗?”贺四爷道:“师父去外地了,一时半会儿恐怕也回不来。”林儿追问道:“看来四爷你知道鲍兄长的去处。事情紧急,可否如实相告?”贺四爷道:“小姑见谅。师父吩咐过,他的行踪绝不可对任何人明言。” 林儿心道:“今天既已来到这里,总要有所收获才行。我先诓他一诓。”便道:“鲍兄长不在,柜上的事都是四爷操持吧?”贺四爷道:“承蒙师父看得起,买卖还算没亏。”林儿道:“哦,看来鲍兄长不是出去做买卖的,有四爷这样贤能的帮手,鲍兄长自然可以毫无担心买卖的事。”贺四爷不太明白她的意思,不知如何应答。 林儿却在旁边仔细观察他的表情变化,希望从中捉摸出一些蛛丝马迹来,她续道:“我曾听说鲍兄长对新近在汉中出现的典质行很不理解,说他干脆去云雾村养老算了。”贺四爷道:“是是是,那些南朝人宣扬说典质能赚钱,可你要是赚了钱,就总有人赔钱吧?那赔钱的人凭什么让你赚钱呢。”林儿道:“这倒是,还是你们邸舍的买卖踏实,公平清楚。看来典质的买卖是长久不了的,难怪国主会查封那个什么典质行。” 她说着,却见贺四爷苦着个脸,很有些不以为然,忙道:“四爷不同意吗?”贺四爷道:“南朝人不管怎么说也是老老实实的买卖人,不知道为什么国主会这样做。”言谈中充满了激愤。 林儿却奇道:“这倒怪了,南朝人的买卖也算和你们是竞争关系,他们被查封四爷应该高兴才对啊。”贺四爷忽觉自己好像说错了话,忙纠正道:“我的意思是,唇亡齿寒,南朝人难以好好做买卖,我们也就自然好过不了。所以才会为他们鸣不平。” 林儿自然不会管他这些推脱之辞,他们这些买卖场上的人,要说互相之间毫无牵连是绝不可能的。而现在汉中的局面,很难不让他们这些人抱在一起。 她忽然有些领悟了,又问道:“四爷,最近在长安有一个洛商大会,不知你可有耳闻?”贺四爷刚才就觉得自己说错了话,此时忽然笑道:“檀小姑,你可真厉害,比你那个阿兄口齿还要伶俐。你就别再问我了,言多必失,我再说下去,恐怕就要说漏嘴了。” 林儿知道,贺四爷也是商场上多年打拼的,此时断难再从他口中问出些什么,便诚恳地说道:“不瞒你说,我之所以这么急着找鲍兄长,是因为我的义姊、鲍兄长的小妹被不明身份的刺客带走了。我怀疑这和鲍兄长的买卖有莫大的关系,这才来找你的。” 谁知贺四爷却似乎并不特别紧张,只是将信将疑地道:“女公子被带走了?这我倒完全不知情啊,也没听师父说起过。”林儿道:“既然四爷不相信林儿的话,我也没办法。但请你如果能见到鲍兄长的话,务必将这消息转达。另外,还请你保守这个秘密,不要泄漏出去。”贺四爷点点头,却不说话。 林儿似乎也明白了些什么,便起身告辞,和寻阳一起走出邸舍来。寻阳小声问道:“贺四爷什么都不肯说,我们该怎么办?”林儿笑道:“他其实什么都说了。我们回去收拾一下,马上去长安。” 第86章 懦弱 林儿见寻阳似乎并不吃惊,好奇地问道:“寻阳姊怎么不问我既然已经派了玉娘他们去长安,为什么还要亲自去?” 寻阳道:“林儿一定有你的原因的。” 林儿有些无语道:“唉,不知道寻阳姊什么时候才能开朗一点。要是姓和的在就好了,他肯定能把你变得爱说爱笑。”她顿了顿,“三坞主第一拨去长安,他想必是被陈庆之重点盯住的。我再派玉娘和司马灵寿去第二拨,相信这也在陈庆之他们的意料之中。但他们一定想不到,我们还会去第三拨人。所以我们的活动一定会非常安全的。从目前得到的各路讯息来看,各方人等都集中在了长安,想必那地方会非常热闹,我们自然得去凑凑这个热闹,救阿嫂他们的事,也要着落在此行中。” 淮北医馆此时只剩了三个人。林儿道:“二郎,要不你留下来看家吧?高长恭要是到了,还需要有人给他送信。”韩均道:“不行啊,小君嘱托过,我一定要留在主母和公主身边,这是我们的责任。” 林儿见他认真,开玩笑道:“二郎,那我和寻阳姊如若同时遇到危险,你先救谁啊?”韩均不想她如此问,先是一愣,然后凛然道:“主母如有事,我愿以死谢主。” 林儿不想一句玩笑却引出他如此真挚之语,赞道:“二郎重情重义,木兰阿姊有你为伴,真是三生有幸啊。”韩均却道:“可是小君老觉得我柔弱,不像阿羽、大眼他们那样有大丈夫气概。”他说得黯然神伤,引得双姝也不禁唏嘘。 半晌,寻阳方道:“林儿,还是让二郎去吧?你不是说我们要身处暗处吗?那到了长安我们就只能躲起来,靠二郎四处周转。”林儿想了想:“这倒也是。可淮北医馆这里就找不到一个可信之人坐镇了,这却如何是好。”韩均道:“留个字条不就行了吗?”林儿道:“不行,这样会暴露我们的行踪。”经过这么多次事情,林儿也变得谨慎起来。她想了半天,也想不出个好办法:“算了,等我们到了长安再说吧,反正现在这医馆也不安全了。” 三人自昨天到现在都未合眼,此时只等天黑,三人各自睡去。直到月已中天,才由韩均驾了马车,林、寻二人卸去假面,坐于车内,往长安而去。 长安之事,尚有诸多好戏,此处且放上一放,先说檀羽。 林儿留下了张汉下的药方离去,陈庆之派人抓了药来煎上。次日一早,陈庆之将檀羽染病之事告知国主,国主无奈,只得将宴会顺延,待檀羽病好。可是说来也奇怪,以前用了王显的方子,檀羽的咳喘病都是不须多少时间就会见到起色。可一夜一日过去,这病没有一点好转,似乎反有加重的趋势,不但咳嗽越发厉害,咳出的痰内还隐隐有血色。 陈庆之一看,骂采风道:“看你找的庸医。还不赶紧去请雷医师。”采风挨了一顿骂,只好悻悻地去炮灸堂另寻名医。 陶贞宝虽不善医术,但毕竟从小耳濡目染,一些基本套路还是知道的。他把了檀羽的脉,小声道:“奇怪,兄长这脉象洪数无力,想不明白是什么病征。更奇怪的是,从小到大,我还从没见过师姊失手,这次却是为何。” 檀羽拖着颤颤微微的腔调说道:“我听说行医之人须宁神静气,方能辨对脉下对药。林儿这次却是带着极险的任务而来,失手也是无法避免的。” 陶贞宝道:“师父要是知道这事,肯定又要骂师姊的。他最恨行医时不专注、拿病人生命当儿戏的庸医了。” 檀羽叹口气:“也怪我,让林儿承受如此大的重担。” 正说着,采风回来了,仍是一个人,脸上似还带着泪痕。陈庆之有些生气:“怎么回事?”采风道:“雷医师说他这几天不出诊。”她言语中还带着哭腔,想必是苦苦哀求却遭了雷学文的冷脸。陈庆之道:“他没说为什么不出诊吗?”采风摇了摇头。陈庆之皱眉道:“这可如何是好?” 陶贞宝本也认得雷学文,听这一言,忽然明白了,小声对檀羽道:“肯定是昨天师姊把雷医师骗了,雷医师在生气吧?”檀羽忙问:“那有什么办法请他来看诊呢?”陶贞宝想了想,道:“雷医师生性孤傲,不为金钱所动。不过因为他的师父是河西的鸿儒,所以他自己是极重礼节的人。如果以古礼相请,或许能打动他。” 檀羽点点头,对陈庆之道:“雷医师有医神盛名,想来寻常人物是请不动他的。陈公子是仇池名人,如果能亲自走一趟,好言相加,以诚意动之,或能奏效。” 陈庆之道:“也只好如此了。我这就去备一顶蓝呢大轿,亲去下帖,正好拜访一下这位名医。” 陈庆之果真是说做便做之人,当下就率人前去请医。陶贞宝对檀羽道:“这个陈公子做起事来干净利落,对兄长又如此之好。若不是因为鲍小姑的事,他也是一个不错的朋友吧。” 檀羽道:“是啊,命运捉弄,让我们如同陌路之人。我这些日子,每晚都会因这事而梦中惊醒,真是唏嘘无比啊。” 约去了一二个时辰,陈庆之竟真的带回了雷学文来。只见这位雷医师身着普通的麻布衣衫,一脸的络缌胡须,颇有些江湖气。陶贞宝怕雷学文认出来有些不便,借口上茅房溜了,房内就剩了檀羽一个。陈庆之一进门就介绍道:“雷医师,这就是檀兄,请你务必施仁术助他康复。”雷学文看了看檀羽,也不说话,直接拿起他的手腕来诊脉。 没半刻工夫,雷学文转头问陈庆之道:“把前一个医师的药方拿来我看。”陈庆之忙令鸣蝉取了来。 雷学文接过药方,打眼一看,立时便大笑出声,笑毕,又忽然冷森森地道:“这老匹夫何时到汉中来了,还用陶老伧的话来诓我,这梁子今天算结下了!”他说这话,自然是因为他看到的是王显的方子,便以为是其人到了。 可陈庆之却听得一头雾水,忙问:“医师这是何意?”雷学文道:“前一个医师可是一位长须的老头?”陈庆之道:“不是。是一个年轻俊秀的后生,想必这医术是不能入您法眼的,我当时就说只是救个急……”他没说完,却被雷学文抢道:“后生?老匹夫派个徒弟就来叫阵?这把谁看在眼里了。”陈庆之却越听越没有头绪。 这时雷学文从怀中拿出旱烟袋来点上了,闭目静静思索着。良久,他睁开眼来,缓缓道:“甘寒一派称良法,并未逢人用附姜。拿纸笔来。”早有下人将准备好的纸笔奉上。雷学文提起笔来,饱蘸墨汁,写下了他的药方: 炮干姜二两附子二两灸甘草一两 写完将药方递给陈庆之,也不说话,拿了药箱即自行离去。陈庆之拿起药方给檀羽念了一遍,就命下人去抓药。 陶贞宝适才也在门后偷听,见雷学文走,这才回到堂前。 他此时表情中充满了惊疑之色,对檀羽道:“兄长,雷医师这方子着实让人毛骨悚然啊。姜附二味竟按‘两’计,这怕是要吃死人的。” 这话连旁边的陈庆之也深感同意,道:“是啊。昨天那个后生的药方虽然无用,好歹看上去还算规矩。可雷医师这方子就三味药,剂量如此之巨,所谓人如其名,今天总算是见识了。” 陶贞宝道:“那这药能吃吗?万一吃出问题可怎么办?” 陈庆之也一片狐疑,转头看着檀羽。檀羽却微微一笑,道:“没事,沉疴用猛药。我从小吃的药比饭还多,从没吃出问题的,今天正好亲自见识一下‘火神’的威力。” 不多时,药煎好了。鸣蝉将药端了过来,旁边采风则捧了另外一碗汤剂。原来陈庆之也是担心药有问题,又命人煎了人参等物在旁候命,若那药不对,则赶紧取来吊命。衙中之人都是胆战心惊,当夜无法安寝。 第87章 相逢 说话间,国主杨难当已从后面出来。座中众人只闻脚步声便纷纷站起,檀羽见状,也只得站起身来,抬眼略一瞥,不禁一番讶然。那杨难当并无想像中大腹便便的官式模样,而是相当的精干。最奇特是他的服饰和发式。自魏晋盛行玄学以来,汉人常见的官人闲装多流行宽衣博带、羽扇纶巾。仇池国中虽羌人居多,但早已汉化,服饰习惯上也与汉人无明显区别。可杨难当穿的竟是紧身胡衣,头戴高冠,全无汉人气质。 陈庆之自然明白他的惊讶,说道:“后面还有令你吃惊的呢。”檀羽知他说的是实情,便即收敛住表情,沉心应对。 杨难当目光看向檀羽,脸露一丝难察的表情,方才朗声说道:“檀公子是名门弟子,寡人相请再四方请动公子,你们今天可要抓住机会好好向檀公子请教。”众人齐答声“是”,才纷纷坐下。 杨难当拿起面前酒杯啜了一口,道:“飞龙,你给檀公子介绍下我们的人。”坐檀羽对面一个中年儒生便站起身来,向檀羽介绍道:“在下司马飞龙,檀公子有礼。”檀羽知道,此人正是林儿她们从侯家堡密信中得知的“司马兄”,只是微一拱手,道声“失敬”。司马飞龙随即将座中之人一一介绍。 “这位卢遐卢先生,乃是北朝司徒崔浩之婿。范晔范蔚宗,南朝治史大家,《后汉书》就是由他编成。赵温赵思恭,北朝皇帝侍读赵逸的兄长,治书大家,姚秦时为天水太守,现为国主府中司马。扬晚,南朝客商。李欣,他可是檀公子的族人啊,赵郡李氏后人。班孟、黄卢二位神仙是静轮宫的道长。沮渠唐儿和沮渠董来兄弟,是伊吾城四大护法之一,合称双龙手。跋陀罗尊者,汉名觉贤法师,西域的高僧。龙兄和赵兄,檀公子已经见过。还有阚伯周法师,是公子的老熟人了。” 这中间,觉贤自然就是他在太原比试时见过、许穆之请来的那位裁判;扬晚则正是那天林儿在司马道寿的典质行见的那位,后来典质行被赶出汉中,正是拜他所赐;李欣常在平城活动,檀羽却未得一晤。唯坐在最角落不起眼位子的阚伯周向檀羽投来一道如剑的眼神。檀羽知他心怀怨恨,也不理会,只是颔首见礼。 陈庆之小声道:“怎么样,不是文坛豪宗、就是武林巨侠,这阵势够唬人吧?” 檀羽表面上镇定,隐隐也觉得,今天这关果然难过了。 司马飞龙介绍完,向座中群英一挥手,朗声道:“诸位请吧?” 这时赵温站起身来抢先发难道:“檀公子可知在下是从何处举的孝廉乎?”檀羽拱手道:“正要请教。”“我本是从赵郡出仕。”“哦……”“你不问我在北朝出仕却为何没有在北朝任官?”“想必兄视名利如草芥。”“哈!哈哈哈……”他竟不怒反笑起来。 檀羽岂会不知他的意思,他既是在赵郡出仕为官,而自己六年前就到了赵郡,与各方诸人均很熟络,可自己却未曾听说过这人,那么他出仕至少也有六年以上的年头了,按照正常的官员升迁速度,他现下至少应是一州的刺史、别驾之任。想必是自己当年的一个心蛊之计,让赵郡许多人被清理出仕途,这个赵温可能就是其中之一。至于他是如何逃到仇池做了司马,中间怕是还有一段艰辛的故事了。 檀羽没想到一上来就是以此为题,直逼其要害,只得勉强反讥道:“看样子这位赵司马的心蛊之毒还未拔除干净。如若需要,在下可助你一臂之力。”赵温怒不可遏:“你……”却被旁边站起的觉贤拉住,道:“赵兄且勿动怒,待贫僧会会此人。” 觉贤双手合什,道:“无量寿佛。檀公子,咱们又见面了。” “法师有礼。” “上回在河东,公子仅凭一番胡搅蛮缠,就令天师道门人溃败的场景,贫僧仍是历历在目啊。” 檀羽却故作不知地道:“天师道?就是太原天师观所见,让很多人像动物一样相交的那个天师道?”他知道今天要独战这么多人,最重要的就是多攻击对方的弱点,而不能露出自己的破绽,所以他一上来就先谎作不知,来迷惑对手。 谁知那觉贤远比赵温要沉静得多,听檀羽的话,并不发作,反而笑道:“正是那个天师道。能够公开行男女之事,说明他们已经洗净了羞耻心,真正把自己的同伴当成了自己。试想,谁会看着自己的裸体而感到羞愧呢?荀子说,人之所以成为人,是因为‘人能群’,‘人能群’才使人成为了天地的主宰。而要做到‘人能群’,当然首先就是要放弃羞耻心,全身赤诚地面对自己的同胞,所以天师道的主张,贫僧以为相当精到。恰恰相反,如若人人都像檀公子这样去残害自己的同胞,人怕是早就败于禽兽了。”说罢一阵冷笑。 檀羽见他一笑,不自禁地打了个哆嗦。自己本不想露出破绽给对方,可对方对自己是如此熟悉,一上来就用这以彼之道还施彼身的办法,直打自己要害。在汉中诗会时,他就是用这句“人能群”对付高长恭的,此时一上来就被这觉贤用同样招数击中。他就像胸口中了一记闷拳一样,五藏六腑都翻滚起来,说不出的难受。他下意识地看了看席中诸人,一开始就如此难缠,后面还有那么多人虎视眈眈,自己已是深陷重围、孤立无援。想到这里,他的心已经凉了,再也说不出一句话来。 群英中沮渠唐儿眼光最是毒辣,一下就看出了檀羽心中已显出败退之象,适时站起来补充道:“法师所言不确,檀公子其实是深得我辈精髓,以强凌弱、痛打落水犬。” 觉贤道:“此话怎讲?” 沮渠唐儿道:“当年的赵郡,上有李顺、李孝伯,下有号称赵郡四少的统率第一源贺、武艺第一李均、谋略第一李真奴、财富第一郑羲。李均身死,赵郡的少年谁不想攀上这高枝,从此飞黄腾达?可他们万万没想到这个位置竟被一个十来岁的小子抢去。我不得不佩服檀公子的心机谋略当真是天下罕有啊。就凭一个心蛊谎言,骗取了所有人的信任。” “至诚之道,非至圣不能知。至圣之德,非至诚不能为。”旁边范晔摇头晃脑地说着,他这一代治史大家,对儒学经典自有自己的阐发,“赵李诸人都不过是棋子而已,檀公子骗骗他们,有何不可?你们看结果不是很好吗,檀公子从此成了赵郡四少之一。什么‘至诚’,什么‘至德’,不过都是骗人的鬼话。‘天与不取,反受其殃’,这一点上我和诸君不同,我支持檀公子的做法。”说着他脸上露出一阵笑意,那笑意在檀羽看来竟如此渗人。 檀羽被这连串的讥语、嘲讽攻击得毫无还手之力。刚才被觉贤一招击中后,对方这几句话,就像一套组合拳,招招打到檀羽身上。檀羽羸弱的身体,如何扛得住这样的打击,立即就显出了崩溃的迹象。而范晔这种天下顶尖的学者,更是用一个大招直接要了他的命。 他此刻只感头如炸裂了一般,脑中不断地回响着“唯天下之至诚,为能经纶天下之大经,立天下之大本,知天地之化育”这些话。 这不是自己一直奉行不悖的真理吗?可自己又何时为自己当年撒下的弥天大谎有过一丝的内疚呢?既然没有内疚,自己所奉行的“至诚”之道又是什么呢? 短短几个问题,让各种不安、自责纷至沓来,令他喘不过一口气,心思陷入了极大的迷乱,他一时挣扎着,竟无论如何也脱不出来。此时,他已近疯狂。 混乱中,他仿佛回到了六年前那个春天,回到了陇西帮初见李灵时的场景。那时候,李灵听他的建议,一个个询问属下,言语中充满了赤诚。记得他还向稚媛埋怨李灵为何不会说谎。那时固然是自己涉猎儒家经典尚不深入,可这不也说明自己的本性并非至诚吗?这岂不与人性本善的儒学大相径庭吗?那么自己深信不疑的儒学,岂不是错了吗? 檀羽心思越陷越深,不自觉便要走火入魔了。 第88章 难关 国主府群英,一上来就怒喝、排斥、抹黑、嘲讽,无所不用其极,必欲致檀羽于死地。此时的他,心志已经迷乱,立场已经动摇,要么,就从入魔的险境中挣脱出来,浴火重生,要么,就从此陷入万劫不复的深渊。何去何从,此时就在檀羽心中一念之差了。 后面陶贞宝看出了此时情况对檀羽极为不妙,忍不住出口相帮:“你们这样说对兄长不公平。虽说九黎教连我师父也没找到,可兄长乃饱学之士,知道这个极神秘的教派也不奇怪。兄长虽然贵为李宣城开山弟子,又有赵郡四少的名头,可兄长从不放在心上,遇人不论贵贱,一律待人以诚。兄长一身的学问,却从未想过凭家学出身博取功名,视名利如粪土,这样高洁的品性,试问座中诸君,能比得了吗?” 他满以为这番话定能让群英汗颜,却不想话音刚落,觉贤就哈哈大笑道:“亏你也是游历江湖多时,竟如此鼠目寸光,当真让人笑掉大牙。远的不论,就说今天在座诸位,”他走到扬晚身边,道:“扬晚,南朝金陵人。出身在金山银海中,然而他却弃暗投明,毅然放弃在南朝的富贵日子,来仇池襄助国主,令仇池不到两年便国阜民安,成为天下数得着的富庶之地。”他又走到李欣面前,道:“李欣,赵郡子弟。放弃功名利禄,一心从教。别看他年纪尚轻,竟已是桃李满天下。再看陈公子,不过十八岁年纪,已是统率一方之豪巨。这几位,哪个比檀公子差啊?” 他点的三人,陈庆之表情尴尬,毕竟檀、陶二人是他带来的,今天恐怕是要出丑了,他的面子上也挂不住。李欣念及与檀羽同族,不便出言相讥,只是略略颔首。唯扬晚一脸得色,起身道:“法师谬赞了。钱财于我不过是身外之物。只要能让此方百姓生活富足、安居乐业,那就是在下最大的心愿了。” 觉贤又道:“至于陶公子说的什么九黎教存不存在,这又从何说起啊?卢先生云游四方,见多识广,可否为我等解惑?”他言语中充满了胜利者的骄狂,毫不把陶贞宝放在眼中,只是回头望了卢遐一眼。 这时一直闭目不语的卢遐缓缓睁开眼来说道:“无量寿佛。‘如来是真语者、实语者、如语者、不诳语者、不异语者’,心蛊之言,诳语也,九黎教之说,异语也。汝不说真语、实语,却说诳语、异语,实已着相了。以异语反说诳语,却不怕堕入阿鼻地狱吗?”他语气虽是平和,可话中狠劲十足,陶贞宝被批得体无完肤,登时羞得无以复加,只想找个地洞钻进去。 可这番话却结结实实传进了檀羽的耳中。那声音有如醍醐灌顶,直通檀羽心脉,竟令他有如打通了任督二脉一般舒爽自如。 他暗自偷眼看向兀自端坐的卢遐,见他仍不动如山,脸上挂着似笑非笑的神秘表情,忽然心中一动。他是范阳卢氏之人,又是崔浩之婿,听眭夫子说崔浩与师尊有和解之意,莫非这个卢遐是得了乃翁之命,来此帮自己的,所以在这最为紧要的关头,说出一番禅语解自己倒悬之苦? 卢遐说得没错,以一个谎言去掩盖另一个谎言,只会增加更多的罪孽,殊不知自你撒下第一个谎言起,后面就要用一千个谎言加以弥补。因为任何一个谎言都是着相的、都是不究竟的。如此反反复复,除了跌入万劫不复的深渊,实在找不到别的出路了。 “人之情各有所蔽,故不能适道,大率患在于自私而用智”,所谓“感于物而动,性之欲也”,所以“反身而诚,乐莫大焉”。 儒家所说的至诚之道,并不是不许人撒谎、不许人犯错,而是在犯了错之后,能够真诚地忏悔和道歉,即孟子所谓“人恒过,然后能改”。只要能做到知过而改,就正说明其人的本性恰是善良的,之前撒谎犯错只是源于一时的迷妄。所以,能真诚地面对自己的过去、面对自己的本心,这就是至诚之人。 此次他前赴侯家堡,正是感觉到了自己的懦弱。这个懦弱,是因为他在过去六年成长的过程中,虽然读了很多书,却逐渐地失去了自己的本心,或者说,他自己变得不再诚实。引起这个不诚的原因,现在他终于明白了,正是当年的“心蛊”谎言。 心蛊之事,当年自己凭着这一谎言,的确是让赵郡免于浩劫。其结果是正面的,起心也是善良的。而其后果,就是令像赵温这样的、并没有起任何恶念的人,也遭遇了不公对待。而如今,既然战事已经解除,自己就必须要真诚地去面对自己所种下的恶因,向那些因他的过失而受影响的人致歉。只有如此,身心方可健全,修道才能进阶。 “呼……”檀羽终于从入魔的深渊中转了回来。他长吁一口气,下意识地摸摸自己的额头,早已是冷汗涟涟。 他抬头看看卢遐,对其抱以一丝微笑,感谢其在危难之际出手相救。然后慢慢站起身来,对座中群英抱拳道:“卢公所言不错。当年在下一时情急,撒下了弥天大谎,且不说令诸位饱受困苦,也致赵郡族人蒙蔽至今。一切错皆在檀羽身上。然而大错既已铸成,只能尽力弥补,我会立即修书一封告知赵郡乡老并李灵师伯,等下次回乡时,檀羽当负荆请罪,冀望天下人的谅解。从今往后,檀羽若再有一丝戏言欺世盗名,将自刎以谢天下。国主,诸位前辈,因为在下当年的一句谎言,致大家都不愉快,我先在这里向诸位赔罪。” 他说完,忽然站起身来,缓步走到门口,然后对着堂上诸人,长揖及地。 座中诸人刚刚还眉飞色舞,见他如此动作,一时竟全部愣住了。站在卢遐身前的觉贤也没想到他会这么快逃出心魔的纠缠,睁大了眼,再也说不出话来。 檀羽见众人如此,心想:“今日这番舌战,让你们赢了又有何妨。来日方长,我自有找回场子的那天。”于是叫了陶贞宝到他身前,然后说道:“在下才疏学浅,实在当不起国主的邀请。与各位前辈说辩,那更是心有余而力不足。诸位高才,在下只能望其项背。不若在下就此告辞,各位请尽兴畅饮、纵情开怀。”说罢便转身快步走出大堂。陈庆之见状,忙向杨难当赔了礼,也跟了出来。 在旁人的眼中,檀羽是输了此番舌战落荒而逃的,堂上群英当是此次的胜出者。可此时,群英的脸上竟没了一丝笑容。刚才檀羽的话不卑不亢,这些人都是个中高手,自然明白他已经渡过了最艰难的考验。下次若再遇到,恐怕就不那么好对付了。 多年后,当檀羽回想起这次“冷溪之辩”,仍不由得心有余悸。这是他人生中的重要转折,从此后他内心中的缝隙完全弥合上了,他变得不再懦弱。也正是在这一天,他了悟了“至诚”之道的精神内涵,完成了“修身”法门的关键一步,实现了从学子到儒者的成功进阶。 陈庆之当然也清楚这一切的过程。晋升为儒者,就意味着实力的一次质的飞跃。此时,他也不知是该高兴还是失落,就这样陪着檀羽走出了离宫的大门。 三人正要上轿,旁边突然冲过来一个无赖,拉住他们的轿子死活不放。侯午、侯未正要动武将其赶走,陈庆之忙出言喝止,问无赖道:“你做什么?”那无赖道:“这位公子,你还没给我回信呢,我怎么去领赏啊?”旁边檀羽不解地看着陈庆之,道:“怎么回事啊?”陈庆之忽地犹豫起来,半晌方道:“这人前几天送了封信给你,被我拦下了。不过……”他顿了顿,“其实给你看了也无所谓。”说着从怀中摸出一张纸来递给檀羽。 檀羽一阵纳闷,接过信来,先看落款,竟是“牛盼春”,不由一惊,忙将信来读:“还记得当年你们上孤峰时的场景吗?悬崖上拉着两条很粗的麻绳,过山就是从麻绳上一路滑过去,从麻绳向下看就是悬崖峭壁。这个场景我近日写了一首诗,诗作奉上,帮我润色一下。”下面便是一首七言绝句,诗曰: 孤峰九月得落英, 老叟三生在博陵。 目下紫峦山色好, 柏间古道水流行。 檀羽尚未读完,“啪”地将信合上了,脸上露出吃惊的神色来。陈庆之见状,说道:“牛真人最近竟琢磨起诗来了,也是有趣得紧。他知道我生性喜爱诗赋,便写这首藏字诗给你,意在向我表现你的才能。不过牛真人显然多虑了,这么简单的诗,想来檀兄一眼便看懂了。” 他说得没错,因为檀羽的确在字里行间中找出了那四个字来:“英在紫柏”。 (第五卷完) 第89章 绕道 长安,华夏文明最重要的一座大城。自魏晋以来,长安几易其主,早已不复当年繁荣景象。然而长安毕竟是长安,华夏族龙兴之地,无论经历怎样的兵祸浩劫,她总能在最快的时间内恢复其应有的荣光。 那天林儿、寻阳、韩均三人乘马车赶往长安。自汉中往东至长安,快马加鞭也需两日,只因出了汉中平原就是秦岭山区,道路曲折难行。寻阳自上次高原反应后,身体虚弱,虽有林儿悉心维护,但舟车劳顿对久在深闺的她仍是不小的挑战。林儿索性让韩均放慢车速,也好沿路欣赏秦地的风景。 如此摇晃了数日,总算见到了渭河奔流的河水,长安城就在不远处了。林儿三人在渭河边一个不小的渡口歇脚,准备顺河而下入长安。 这号称洛商大会,商家自然多是从东而来,可这渡口却也热闹非凡。三人找了家茶寮要了些清茶来吃,林、寻二人不便露脸,就让韩均出去打探消息。 不多时韩均跑了回来,笑道:“主母,你猜我看到了什么?那边渡口边有个行医问诊的摊子,挂了个招牌叫‘林氏秘方’。”林儿道:“天下姓林的医师多了,这有何奇怪?”韩均道:“这自然不稀奇。不过那行医之人是个年轻的公子,举手投足间还带着些脂粉气,我一看便知是个女的。”寻阳道:“想是哪个医家子弟出来历练的吧?就像林儿一样。” 韩均忽神秘起来,道:“好吧,如果这还不够惊奇,下面这个你们可听真了。那女子,粗看起来,竟和林儿主母如孪生姐妹般相似!”这一句总算引起双姝的兴趣,同时“哦”了一声。 林儿道:“你没看岔眼?可惜外面人多眼杂,不然还真想去鉴识一番。”韩均道:“我就知道主母肯定会感兴趣。刚刚回来的时候,看见出门往西的山上有座道观,观内有一处高阁,我猜在那上面,整个渡口的情景都能看得一目了然。”林儿笑道:“二郎怎么突然变这么机灵了。那自然妙极,喝完这杯茶我们就过去。” 当下三人也不耽搁,径直出门往那山上去。果见半山腰上有一座道观,名叫“金银观”,看规模倒不算大,也没多少香客,唯观中一间高阁颇为起眼。三人登上高阁,果然将渭河的风光尽收眼底。远处的城池宽大雄伟,那自然就是华夏龙城长安了。 此处离渡口有数百步,渡口边的人来人往固然一清二楚,只是看人脸就显得有些模糊了。林儿细眼观看,渡口边真有一个青色的小摊,摊主是个清秀的少年,虽然样貌看不真切,但一言一行却尽落林儿眼中。 林儿学医经年,见多了各路医师,一看此人就知是医术的行家。而且更奇的是,她和自己的言行举止,真有几分神似之处。林儿不禁莞尔一笑,世上怎会有这般巧事,说道:“看来得去问问阿兄,看我是不是还有个失散多年的同胞小妹啊。” “不用问了,这人不是你妹。”从后面传来一个男人的声音,吓得三人忙回头看,韩均更是反应迅猛,将林、寻二人护在了身后,喝道:“什么人?” 却见梁柱后面闪出一个人影,当先跪倒在地,口中呼道:“师侄拜见师叔,多日不见,一切是否安好?” 林儿大惊,定了定神细看来人,却见他脸上带着令人憎恶的面具、甚是吓人。林儿又是心头一凛,不过很快便反应过来,这面具是定襄的乐安让檀羽带到仇池交给她的兄长高长恭的。 “真长?哦不,高长恭?”林儿竟有些失语,她心中一直对高长恭耿耿于怀,可此时见到,心中泛起的竟然不是厌恶,而是惊喜? 高长恭这时方将面具取下,显出他原本英俊的面颊。走了有不少时日,他的头发已经长了出来,白净的面皮更显英气逼人。他本出行伍,身长八尺有余,端的是一身威仪,让人肃然起敬。唯独他身后那个酒葫芦,着实有些不伦不类。 “你怎会在这里?不是回定襄了吗?” “多谢师叔关心,小侄已自定襄返回。临行时,舍妹还不时和我念叨师父、师叔对我们一家的恩德,让师侄努力报答。她还特意让我捎了些家乡的土产过来。请师叔随我到客房叙话如何?” 林儿道声“好”,就这样跟着他走了。后面寻阳和韩均被她撂在当地,一时不知所措,尴尬无比。还是高长恭面面俱到:“请公主、韩兄同往。” 寻阳、韩均尚不知此人是谁,见林儿跟着他走,也只好跟上。四人来到金银观中的一处客房。高长恭从包袱中拿出几盒糕点来,道:“寒家没什么拿得出手的,这些都是舍妹一点心意,大家尝尝吧。” 林儿见糕点都是经过了精心点缀,知是乐安用心之作,不由得想起了乐安的模样,问道:“你爷娘和乐安都还好吧?” “他们一切都好。我本该在家多住些日子的,可心中又担心师父、师叔在仇池多有凶险,这才匆匆赶回来。” 林儿奇道:“这倒怪了,天下之大,怎么今天会在这里碰上呢,未免太巧了吧?” 高长恭笑道:“我专在此观中等师叔已经两天了。” “专门等我?你怎知我会来此?” “此事说来话长。我从定襄回来,绕道去了趟洛阳,得知他们要在长安召开一个洛商大会,我心中纳闷,洛阳人行商怎么跑到关中去了。后来仔细一打听,原来洛阳商人现下与西域胡商多有往来,而长安是西出塞外的重要一驿,洛商们是想通过这个点,控制往来中原、西域的商道,使之进可成为货物转运的驿站、退可成为阻击南朝势力的屏障,其用心之深可见一斑。所以我猜长安城这几天必定很有趣,就顺道过来看看。没想到,前几天倒让我碰上了师叔派来的前哨,那个于公主。” “你怎会识得玉娘?” “于公主我自然不认得,可她身边那个南朝人司马灵寿我却认得。不知师叔是否知道,这个司马灵寿的族弟名叫司马道寿,在汉中开了家典质行,我在汉中时专门去会过他,所以认得他们兄弟。” “嗯,这个我当然知道,司马道寿还算我名义上的师父呢。”说着,她便将和司马道寿的关系说了一遍,然后又问:“那后来呢?” “说起来,还得感谢外面那位徐小姑……”高长恭一边说一边下意识地看了看窗外,“师叔你们一定好奇,为何她和师叔竟如此神似吧。” 看着三人投来的好奇目光,高长恭缓缓解释道:“徐小姑芳名叫做徐漂女,是我在来长安的路上巧遇的。至于她的身世背景,我也不是很清楚,只知她出身医学世家。这小女真是聪明得很,满脑子鬼主意,一路上到处捉弄行人,要不是我还算机灵,也要着了她的道。那天碰到司马灵寿,我就让徐小姑去和他们接触。那位于公主心思单纯,经不住徐小姑几问就将身份来历合盘托出。得知她因为陶公子的关系,怀恨与她同行的司马灵寿,徐小姑就帮她狠狠地整治了司马灵寿一番。如今那司马灵寿还躺在客栈床上无法动弹呢。” 他说得轻描淡写,可司马灵寿绝非凡人,岂能轻易着了道,这个徐漂女想必是用了什么猛药。林儿心中不由得一怔:一个医师却用医术四处捉弄人,这怕是不太好吧? 只听高长恭续道:“我当时听了于公主的话,心中料定师叔派他二人来只是幌子,目的是自己暗中来访。我心想着帮你一下,正巧徐小姑也会医术,又和师叔身形、相貌、性格、举止无不神似,就让于公主略给她化了化妆,让她在这渡口以‘林氏’之名设摊,吸引路人目光,而我则在这观中专候师叔前来。果然皇天不负有心人,今天总算等到了。”说着,他又拱手一拜。 第90章 小村 林儿回头对寻阳道:“看来若不是长恭帮忙,我的计划又要落空了。”寻阳却附耳过来小声道:“林儿,你还没给我们介绍这个高公子呢。” 林儿闻言一惊,是啊,刚才高长恭一出现,她就像着了魔一样跟着他走。可她原来不是很讨厌他的吗?怎么今天见了他竟似见了亲人一般。可转念一想,她立即明白了,原来自从檀羽走后,所有重担都压在她一人身上,身边没一个可以依靠的人。这个高长恭智勇双全、外相俊郎,虽然他对女人的看法让自己不舒服,可毕竟是可以倚赖的。所以适才甫一见他,就像压在身上的巨石卸了一大半,心中自然轻快了许多。“原来做主母竟这么难。”她不禁心生感叹。 这念头不过一瞬,听得寻阳问,林儿却有些口涩地道:“他叫高……”高长恭倒很放得开,说道:“我还是自己说吧。我叫高长恭,原本在紫柏修行,因犯了戒律被逐出师门,幸得师父收为弟子。这位寻阳公主和韩兄我已听于公主说过了。说起来,我已年届弱冠,尚未取字。今天师叔在,不如就赐我一个表字吧。” 林儿愕道:“这怎么行?我自己还没字,倒替别人取字了。”高长恭道:“师父不在,师叔就是长辈,有什么取不得的。”林儿还是摇头,转头向寻阳求救。 谁知寻阳口中却喃喃念着:“兰陵、兰陵……”她顿了顿,“长恭姓高,古者以陵作‘高地’。长恭虽是男子,外相却比女子还要美上几分,身上自有一股兰蕙之气,而且‘兰’有国士之香,颇与长恭气质相当,何不就以‘兰’为字?如此想来,长恭可取个‘兰陵’二字,意为国士之高地也,如何?” 高长恭一拱手:“多谢公主赐字,以后大家就叫我‘兰陵’吧。” 林儿一愣,他二人这是唱的哪出啊。见寻阳仍低着头,脸上微露红霞,心中立时领悟,“她这是替阿兄取的字。难道她心中已经以师母身份自居了?” 却听寻阳道:“林儿让煮雪去给兰陵送信,想必是错过了?”高长恭忙问送什么信,林儿这才将此前的事捡紧要的和高长恭说了一遍,言毕又道:“兰陵对天下大势心中了然,可否和我说说当前的情形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高长恭闻言即努力思索起来,屋内一下陷入了沉静。过了许久,高长恭开口道:“师叔一定觉得,仇池国各色人等之间的关系,是说不出来的一个‘乱’字吧?”林儿道:“是啊。国主、富户、盗寇、佛教、南朝人,你能想到的人物全在这里集中了,不乱才怪。” 高长恭却笑道:“话虽如此,但其实都不过是个‘利’字在左右全局。所谓‘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别看他们分合纵横,皆逃不过这一个字。侯家堡屯兵圈地为利、药王谷建立作坊为利、洛阳商人行商坐贾为利、南朝人搅在其中浑水摸鱼也是为了利。” “这当然是没错,可为什么这些人偏偏都集中到了仇池国这个地方呢?” “当今天下,南北分治,仇池如一只楔子钉在了南北两朝的脖颈之上,也成为双方争夺的焦点。仇池地近长安,又比邻西域和氐羌,河西五凉诸国、吐谷浑诸部皆会往来于此,集中在这里也就没什么奇怪的了。只不过内里更深的含义我却回答不了,有一个人肯定能回答,那就是师父让你去找的鲍照。” “可鲍兄长出远门了,我去他邸舍里问他徒弟,那徒弟嘴巴严得很,怎么也不愿说。” “恕师侄直言,师叔来长安,不正是为鲍照而来?” 林儿被他一下看穿了心思,心中生起了一阵钦佩,问道:“这心思我只对寻阳说过,你怎会知道?” 高长恭自信一笑,道:“如今仇池国如此纷乱,鲍照却在这么关键的时刻离开仇池出了远门,这是蹊跷之一。洛阳商人在这种关键之时却大张旗鼓地在长安搞洛商大会,若没有仇池商人参与其中以为内应,想来也不可能,这是蹊跷之二。师父明知陈庆之要他去长安对付洛阳商人,却只和师叔你提到鲍照,其用意相当深远,这是蹊跷之三。有这三点疑问,师叔怎会不来长安寻鲍照呢?” 林儿拍手笑道:“你和我阿兄真是不相上下啊。没错,这正是我来这里的目的,如果估计得不错,鲍兄长此时必定就在长安城。那你说我们应该如何才能找到他呢?”高长恭道:“师叔来此之前想必已经有了主意,又何须问我。”林儿心中一凛,真是什么都被他看穿,只得道:“好吧,我本来的计划是,打草惊蛇!” 四人说完话出来,已是傍晚时分。林儿急道:“不好,本来说今天坐船去到长安城里住,这么晚恐怕都没船了。”高长恭笑道:“师叔只管放心在这观中用了晚餐,我已租了一艘船随时候命,又在城中找好了一个小院,保师叔这些日子安住。待得天色再黑些,师叔就和公主借着夜色赶路,我和韩兄去和徐小姑会合,有什么情况就请韩兄往来传递消息。” 林儿不想他安排如此周全,奇道:“我看你一身孑然,这租船包院,花费也不小啊?”高长恭道:“这次回乡路上,顺道做了几桩买卖,索性身上得了些闲钱,师叔只管放心。” 林儿越发好奇起来,问道:“什么买卖这么好做,也教教我吧?” 高长恭道:“这桩买卖说起来师叔应该很熟。今年开春,北朝皇帝立意灭佛,陆续扫平了河东的几处寺庙,像师叔去过的定襄永宁寺,就被北朝定为妖言惑众。这些寺庙信众何止数万,常年在邪恶之言浸淫之下,有病不就医,致多年而成痼疾,这些师叔都很清楚。可那些寺庙被封、僧人被逐,信民突然没了凭借,只好转而投医。如此大量的病人集中收治,药材自然不足,再加上北方连年打仗,药材更是奇缺。所以我从仇池国过去时,花极少价钱购了几十车便宜药材运到河东各地。我只按当地市价将这些药材出售,就已经赚得盆满钵满了。” “阿兄说你是政务大才,看来当真不假啊。”林儿忍不住赞道。 “这还不够。北朝扫清邪恶之后,又下了道旨,凡收藏传播邪教之物者,罪加一等。信民们哪敢违抗,这些年所藏的神像、符箓等,全被弃之如敝屐,大街上丢得到处都是。我则雇人将这些物什偷偷捡了来,又满满地装了几十车。” “你要这些做什么?” “朝廷的禁令只在平城周围郡县,尚不及于偏远。那些邪教寺庙其它不行,这些佛像什么的,可都是装饰精美、镶金带银的,可是值钱得很呢。洛阳、汉中这些地方近些年打仗少了,自然商贾恢复、邸舍重兴。可是战乱刚过,当地哪有那么多精美神佛塑像,而我运过去的这些自然就大受欢迎,少不得又赚了一笔。” 林儿听完,吃惊不小。高长恭就这么往来一趟,不仅回家探了亲,还做了两笔大买卖,此人真的是商贾奇才,以后有他协理政务,自然会事半功倍了。 第91章 山洞 天色渐渐暗淡,一轮明月高悬,江上一叶扁舟,林儿和寻阳坐在船头。林儿调皮心性上来了,竟褪去鞋袜,两只玉腿搭在船头,任冰冷的江水打在脚面。寻阳则坐在一旁轻轻挽着她的手臂,默默地看着远方。 林儿回头见寻阳似有心事,忙问:“你在想什么?”寻阳道:“林儿,你说兰陵他怀有大才,却为何甘愿拜羽郎为师呢?他比羽郎还大两三岁吧?”林儿道:“是啊。他和姓和的真是一对怪人。”说起和其奴,寻阳想起了上邽初见时的情景,不禁也是莞尔一笑。 林儿又道:“阿兄曾经和我说过,高长恭与和其奴虽身怀不世之才,却非胸有大志之人,所以他们一个委身在紫柏甘心替人做下手,一个却浪荡江湖,无所依附。所以他们来找阿兄就是想找个栖身之处吧?”寻阳道:“难怪刚才兰陵见了林儿倒头就拜,莫不是人臣择了明君吗?”林儿被她一说,尴尬脸红,娇叱道:“哪有的事。” 渡得渭水,双姝弃舟登岸。高长恭租的秦家大院在长安城外东郊,离码头不远,二人旋即往其指点的方向走。 正走没多时,忽听得有敲锣声起,有人大声喊道:“起火了!起火了!”顿时就听见了纷乱的脚步声和金属撞击声。顺着人声的方向看去,果见有火光飞起,映得天际绯红。人流声也越来越密,街上很多已经上了门板的店铺又开了门,有人穿着单衣就往外跑。 这长安城几经战火,汉魏时许多坚固高大的房舍都已被毁,如今这座长安城,多是五胡乱华以来以竹木搭成的临时居所,相比于砖瓦结构,这里确实更易走水失火,而且房舍如此密集,一烧就是祸及邻里。所以邻舍都已形成习惯,哪里失了火,远近都要去帮忙救火。 林、寻二人站在当地,不知是否该随着人流去看看。林儿道:“要不我们站在远处看看吧,应该不会有事的?”寻阳道:“可是这时候火场肯定乱得很,万一被相识的人撞见怎么办?” 二人正犹豫着,一道人影闪近,正是韩均。韩均急道:“还好还好,总算我跑得快。兰陵叫我快步过来提醒主母,千万别到火场去凑热闹。”林儿闻言撅起嘴道:“你们都把我当小儿,知道我肯定会去闯祸是吧?”寻阳却真诚地道:“林儿你是我们的主心骨,你要是有什么事,我都不知道该怎么办。”林儿知她意思,忙安慰道:“好啦,我说笑的。为了寻阳姊我也不会任性的。我们现在就去秦家大院睡觉。” 一边走,韩均继续报告:“刚刚听到失火的事,我就和兰陵、徐小姑赶到了现场,兰陵听说火场里还有孩童被困,忙冲进了火场去救人。”林儿关心地问:“冲进火场去了?不会有危险吧?”韩均笑道:“主母你真是过虑了。兰陵本就是行伍出身,在紫柏又有明师指点,身上的功夫会差到哪去?让他进火场救人肯定绰绰有余。”林儿道:“对哦,我忘了他是会武之人。那他和你小君比,谁厉害?”韩均傲然道:“他怎会是小君的对手,他恐怕连小君的三招都接不住。” 说着话时,三人已到了秦家大院。院子的男主人去救火了,只剩他家妇人米氏和几个儿女在家。这院子有三进,在这长安城郊算是中等客店。高长恭租了最里一进给林儿住。此时林儿也不耽搁,和寻阳进了房间安睡。韩均则按照安排,又返回了火场。 此时时间尚早,林儿躺在床上睡不着,爬起身来问与她隔床的寻阳道:“寻阳姊我睡不着,要不你给我讲讲江湖中的事吧。我师父虽然会武功,可他从来不教我,所以像木兰阿姊那样神乎其技的武艺,我是一点都看不懂。你说她的武艺到底有多厉害啊?为什么二郎说兰陵连她三招都接不住?” 寻阳此时也正躺在床上胡思乱想,索性爬起来说道:“那我就从头讲起吧。以前在赵郡时经常听阿兄他们谈武论道,所以对江湖中的事倒也知道一些。自晋末以来,天下大乱,胡人南下乱我华夏,汉人士民不堪其扰,于是各大家族便在各地建起了坞堡,抵抗外侮。逐渐的,这些坞堡就形成了一个武艺的江湖。像赵郡的陇西帮,就是赵郡李氏建立的诸多坞堡联合形成的一个门派。木兰阿姊学艺的渤海高氏也是一样的情况。” “一般行走江湖之人都会说,当今天下有三大门派,分别是静轮宫、荒土盟、麦积山。其中,麦积山对弟子约束甚严,少于行走江湖者。而静轮宫虽人数众多,但其中多有修习妖法道术者,与普通江湖众有很大区分。只有荒土盟,不仅人数众多,且分级明确,他们会定期对盟内武师的武艺进行评定,并配以相应数量的锦袋以示其身份。因此,阿兄他们在谈论一个武师的武艺高低时,往往以荒土盟的分法,将武师从一袋到九袋加以区分。” “通常来说,一般的江湖宵小被算作一袋,会一点皮毛武功的为二袋,正式拜过师门学过艺的差不多就是三袋,资质平庸者学满三年出师即为四袋。这四级都是较为普通的习武者,江湖上比比皆是,不足为奇。而从五袋开始,则需要练武者有一定资质、且勤加苦练许多年才能达到,而每升一袋难度也会越来越高。如果把五袋算作是九品中正制中的下品,那六袋就相当于中品,七袋就相当于上品了。” “在刚才给你说的三大门派中,五袋高手比较常见,六袋则可以在这些门派中得到一个不大不小的职使了,七袋更是这些门派中的上层之人。而江湖上混迹的闲散武师很少能见到七袋以上的高手。至于八袋,则是大门派中的掌门、长老一级才能达到的高度,比如陇西帮的李灵师伯、伊吾城的李宝城主、紫柏山的昙无谶等。而九袋,全天下只有四人,并称四大武魂,分别是静轮宫掌教寇谦之寇天师、荒土盟盟主吕罗汉、麦积山方丈玄高大和尚、南朝的南郡王刘义宣小叔。” “那木兰姊是几袋呢?”林儿忍不住好奇地问。 “七袋!”寻阳斩钉截铁地道。 林儿吃惊地张大了嘴,半晌方道:“木兰姊是上品豪族哇。” 寻阳道:“很多人都说,木兰姊是不世出的武学天才,她完全凭自己的天赋领悟了高氏剑中的许多绝技。她不仅是七袋,还是七袋中最顶级的存在。木兰姊才二十岁出头,以后还不知道能达到什么高度呢。再加上她有先秦名剑含光加持,我师兄说,如果有十袋的话,他也相信木兰姊一定能达到。” 林儿点头道:“嗯,之前我还担心她去紫柏山会有危险呢,现在看来我真是杞人忧天了。紫柏山那个李敬爱老尼肯定不是她的对手。可我记得那次在案山比剑时,她和三坞主来来回回也打了很久,难道三坞主也有七袋的实力?我又听说二坞主比三坞主还厉害,那岂不是二坞主有八袋的实力?” 寻阳道:“这不一样。那时三坞主是困兽犹斗、以性命相搏,木兰姊却要顾及他会逃跑,心有所忌,武艺自然大打折扣。况且三坞主本就出身名门麦积山,又正逢壮年,乃是练武最佳的时机,这才与木兰姊打得有来有回。我猜,三坞主应该有六袋偏上的实力,二坞主不出意外就应有七袋的实力。听玉娘说二坞主在麦积山时就是传功长老的候选,有这实力毫不奇怪的。” 第92章 巨网 次日林、寻二人都睡到日上三竿才起,米氏早已准备了早饭给双姝用。那米氏是个二十七八岁的少妇,虽已是几个儿女的母亲,可皮肤依旧如少女般水嫩。 林儿一边吃早饭,一边羡慕道:“阿嫂你的面相肤色真好,像十几岁的小女,一点不像这些小子的阿娘呢。你一定有什么保养的秘方?” 米氏笑道:“客从大城来,和我们这些乡人不一样的。我们这穷乡僻壤,哪有什么秘方。倒是隔壁那些女乐喜欢涂脂抹粉。” 林儿奇道:“隔壁是乐户?” 米氏叹了口气:“客是女子,有所不知,我们这个里坊叫做‘平康坊’,是长安著名的歌舞风流之地。” 两人又说了会话,直到双姝吃完,米氏才收了碗筷出去。林儿拉着寻阳也往外走,寻阳急道:“我们去哪啊?二郎不是说在这里等兰陵吗?”林儿嘻嘻一笑道:“不走远。咱们姊妹也逛回柏堂去。”一句话让寻阳瞠目结舌。 出了秦家大院,右手边有一个很小的门脸,还没挂任何招牌,里面不时传出锯木的声音,想来应该就是米氏说的乐户了。二人走进那门房,穿过一条很长的窄道,才发现里面是一个天井式的大院子。底楼四壁开放,二楼则是女乐们的房间了。此时还有许多木匠在对门窗做最后的修饰,几个浓妆艳抹的妖娆女子正站在二楼围栏边啃甘蔗闲聊。 林儿正抬眼四顾,走过来一个半老大姑,想是这里的户头,问道:“两位女公子,你们知道这是什么地方吗,就往里面走?”林儿笑道:“柏堂嘛,这一看不就知道了?”户头也笑道:“知道还往里进,那就是来找你家男人的了。我们这里还没接客,没你要找的人,出去吧。”这话把寻阳脸说得通红,反倒是林儿坦然道:“我们不是来找人的。我们就住在隔壁,知道你们还没开张,这才来讨杯茶吃。以后街坊邻居的,抬头不见低头见嘛。” 户头也是个通达之人,听她此言,也就顺进堂屋,让小女捧上茶来,与她边吃茶边攀谈起来。户头道:“我本是洛阳人,初来贵地,以后还望两位公子多多照顾呢。”林儿道:“原来你是洛阳人啊,难怪听口音不像本地人,洛阳可是好地方,买卖较长安好做啊,你们何苦涉远来此处呢?”她边说着,寻阳却在心里发笑,林儿也只能欺负这刚来的外乡人听不出她的蹩脚方言。 户头道:“女公子对我们洛阳不了解。洛阳的柏堂一者是官方营生的,其中皆是官奴,二者多为大官巨贾私养,像我们这种私家营生的,在洛阳很难做。” 林儿奇道:“这却是为何?” “洛阳是通衢要地,往来都是紧要之人,柏堂中人时常与之往来,所涉极深,此种营生自然不能流于民间,定要官家一手操持。” “原来如此。” “前段时间,我的一个在洛阳鹤觞居做酒家保的小侄对我说,他师父刘白堕大侠要到长安开酒家,问我愿不愿意也过来开家乐户,刘大侠出钱。那我自然是愿意了,就带了几个小女过来。” 林儿点点头,从这户头口中倒是得到了不少有用的信息。那户头极善言辞,两人又聊了许久,直至日近晌午,双姝才起身离开。 寻阳抱怨道:“林儿你真是的,跟个户头也能说这么久。”她毕竟是帝胄公主,心中始终是看不起妓家之人的。 林儿道:“寻阳姊没发现这里的小女用的胭脂都是劣等品吗?”寻阳奇道:“林儿一向素面朝天,原来也深谙女容之道啊?”林儿笑道:“懂是不懂的,不过我一闻就知道,她们身上的香味都是一些劣质香料,和寻阳姊身上的芳香没法比。”寻阳忙道:“林儿让我不着脂粉,我已经很久没用过了。只是刚刚出来时抹了些花蜜……” 林儿道:“别紧张,我又没怪你。我只是想到了我们在长安可以做什么买卖。我们弄点上等胭脂来卖给这些柏堂,岂不甚妙?”寻阳道:“原来你是打的这个主意,我还以为你恼我呢,吓死我了。”说着拍了拍自己心口。 林儿道:“那次和寻阳姊约法三章,是怕你出门在外娇气。后来我们绕道远行,寻阳姊不畏艰难,我才明白是我自己多虑了。其实寻阳姊的妆容清新淡雅,很好看呢,不像林儿这般粗陋。以后在家不出门的时候,那约法三章就不作数了。还有哦,我有那么可怕吗?”说着,她故意作了个老虎扑食的动作去吓寻阳。 寻阳“格格”笑道:“林儿对我很好。只是像兰陵、木兰姊这样的厉害人物在你面前都毕恭毕敬的,才让我觉得你有股不怒自威的气势。”林儿不解地道:“是吗?我照镜子的时候怎么从没发现?” 两人说话间已回到秦家大院,高长恭和韩均已在院中候着了。只见高长恭左鬓的头发掉了一大块,还敷了些药汁在上,林儿忙问:“怎么回事?”高长恭似并不在意烧伤,反问道:“师叔你们去哪了,让我好等?不是说这两天你们不出门的吗?”林儿道:“我们只是去隔壁新开的柏堂坐了坐。” “你们……两个女公子……去逛柏堂?”高、韩二人无不张大了嘴。 林儿却不以为然道:“人家又没开张,有什么关系。我们这一上午收获可不小啊,打探到了这柏堂是洛阳的鹤觞居开的。寻阳姊说,这鹤觞居是天下闻名的豪巨之所,其掌柜刘白堕虽不会武,却有一手制毒的本领,手下集聚了众多颖川豪侠。由此可见,洛商们在长安已经有了很大的布置。” 高长恭道:“这个我之前也想过。据我所知,长安附近的船运、码头、客栈、乐户、赌场,多由洛阳商人经营,他们在这里继续增加买卖也在情理之中。我们要看看能不能在他们中找到一些缝隙钻进去。” 林儿“嘿嘿”笑道:“我倒是替你想了一个。你可以在这里卖上等的胭脂啊。我刚刚在那柏堂发现,这长安连年战乱,没有好的胭脂水粉卖,那些小女用的都是劣质货。以后如若长安恢复往日盛景,这些东西是不可或缺的呢。” 高长恭闻言,心中大动,不禁笑道:“妙哉。长安既然要发展成进出河西的要地,这里必是男人多过女人的。那些老悭万万也想不到会到这里来卖胭脂这种女人用的东西。可天下哪会有只有男人没有女人的地方,胭脂这东西正好给了我们赚钱的机会。我们不仅要卖胭脂,还要卖钗饰、锦缎,女人需要什么,我们就卖什么。不光卖给女人,还要卖给男人!” 第93章 西食 林儿反倒有些惊讶,道:“我只是一个初步的想法,没想到你一下子讲出这么多道理来,这倒出乎我的意料了。”高长恭道:“师叔你管大事就行,这些细枝末节交给我来处理就好了。” 林儿莞尔一笑,这高长恭真是有趣的人,“让我看看你的伤吧,怎么那火烧得这么厉害?”说着她伸手去高长恭额边沾了点药沫来尝,“栀子、黄芩、白蔹。唔,是个好方子。有徐小姑妙手,我是多虑了。” 高长恭道:“有两位神医在侧,真是好啊。以前我和人厮打,被砍了也只能让它自己好。”林儿嗔道:“谁让你做人家的打手。”高长恭微微一笑,又道:“也是昨晚这火太蹊跷,一家十几口人全部出门去了,偏偏邻街几个半大的孩童翻墙进那院子捉蛐蛐,正好碰上了大火。我见那些不会功夫的州民都冲进去救人,自然也要冲进去的。”林儿关切地道:“那孩童都救出来了吗?”高长恭叹口气道:“死了一个,重伤一个,听徐小姑说,怕也救不活了。” 林、寻二人无不震惊,林儿道:“我想去看看那个重伤的孩童,万一能尽点力呢?”高长恭忙道:“师叔不要意气用事。我问过徐小姑,她说恐怕就是四大名医齐至,也未必能救得活。我看这事十分诡异,这才来和师叔商议。” 林儿渐渐恢复了平静,问道:“你说这火有蹊跷,是什么意思?”高长恭道:“我也只是猜测。一家人都不在,家中又没有点灯,昨晚又没有打雷,怎会无故失火呢?”林儿道:“你是说人为纵火?京兆尹看过了吗,他怎么说?”高长恭道:“火场烧成了一片废墟,京兆尹除了叹气也没办法,只好上报镇南都督府,再请关中有名的刑狱参军前来裁夺。”林儿道:“等新的刑狱参军来,怕什么都查不出来了。” 寻阳黯然道:“可惜长安不归仇池国管辖,不然羽郎现在就在仇池,让他来肯定能查个水落石出的。”听她一说,林儿这才想起当年赵郡之事,不禁皱眉道:“可惜阿兄现在被软禁,却如何是好?”高长恭虽不知赵郡故事,但却知檀羽“断案第一”之才,忽道:“虽说师父人身不自由,却不是没有办法让他来长安。” 林儿立即展颜询问究竟。高长恭道:“那陈庆之不是恨洛阳商人吗?不如让州民们联名写信给陈庆之,就说此事和洛商大会有关,请独立的治狱高手檀羽来长安查案。徐小姑这些天在城中看诊,已让不少州民信服,让她来带头起草,州民应该会热烈响应,说不定就能说服陈庆之呢?”林儿闻言,大喜过望,道:“事不宜迟,这就让二郎去告诉徐小姑吧?”高长恭忙写一封信交给韩均,韩均飞也似地送信去了。 虽遇到了天伦惨剧,却有可能将檀羽救出侯家堡,大家也不知是该悲伤还是高兴,就这样沉默了很久。 还是林儿打破了沉默:“兰陵,我们的计划进行得顺利吗?”高长恭道:“按你的吩咐,把纸条都发出去了。”原来林儿为了引出鲍照,让高长恭写了许多纸条,上面是寻人启事,说仇池商人鲍照失踪,如有看见的与某茶楼酒保联系,那酒保自然是高长恭花钱找的。林儿此举正是要打草惊蛇,告诉鲍照自己已经知道了他的情况,只要他看到,必定会出来解释。 高长恭道:“于公主听说师叔已经来到长安,急着想见师叔。这位公主恐怕是第一次出远门,我看她晚上一个人偷偷抹眼泪。” 林儿道:“玉娘是个单纯的女子,这次把她和一个陌生的南朝人单独派出来,真是为难她了。当时是我和大坞主要求把她带出来,这是我的责任。她的任务也完成了,兰陵,你想个办法,把她带到这儿来吧!” 高长恭道:“这好办,让韩兄带她过来就是,那南朝人怎么处置?” 林儿沉吟道:“从坞堡过来,司马灵寿一路悉心保护,我很感激他。这个人心智坚毅沉稳,实力极强,如果他真心向我,是个很好的伙伴。只是现在还不确定他的真心是否向我,你想个办法稍微试他一下吧?”高长恭道:“还是交给徐小姑吧,她有的是办法。” 高长恭报告完就离开了,林、寻二人也就待在房中。林儿没事做,就央着寻阳教她施粉黛。她从小跟着师父,虽是学了一身的本领,唯独这女儿家的活计竟是丝毫不通,后来结识的兰英、令晖也多是素面,只偶尔着淡妆。在上邽县衙见到寻阳后,见她每日不厌其烦地精心装扮自己,只感觉这实在是太浪费时间了。直到今天仔细听了寻阳的讲解,才觉悟到精致的生活是一个自己还未去过的新天地,不由感叹道:“寻阳姊真是一个玉人儿。” 晚饭过后,韩均回来了,还带回了仙姬。仙姬竟像许久未见亲人一般,扑到林儿身上,大哭起来。林儿笑道:“玉娘怎么了,谁欺负你了?”仙姬哭了半天,才抬起头来,泪眼婆娑地道:“这几天都没有人和我说话,待在客栈像坐牢一样。小姑,我以后再也不要一个人出去了,好不好?”林儿道:“好,我保证以后你和寻阳姊一样,绝不会再单独行动了。”这才让仙姬破涕为笑。 这边哭着,韩均却笑容满面,道:“主母,有两个好消息,原来京兆尹对阿羽少年破奇案的事知之甚详,还知道他就是赵郡四少中的断案第一。所以徐小姑和他一说,他马上就决定写万民书去请阿羽,现在六百里加急的快马已经在路上了。”林儿拍手道:“好啊,我一直担心这事。另一个好消息呢?”韩均道:“鲍掌柜果然传信来了,说约在明天中午,在城中的遵善寺和主母见面。”林儿一声轻笑,道:“他果然在长安。告诉兰陵、徐小姑和三坞主,明天按计划行事。”韩均应声而去。 仙姬奇道:“小姑你知道三叔在哪里吗?我都没找到他。”林儿笑道:“长安城客栈没几家。有兰陵和二郎在,三坞主又不像鲍兄长那样故意隐藏行踪,要找到他一点都不困难。”她不由得很庆幸,若不是高长恭的提前出现,自己还真是处处被动呢,看来阿兄才是对的。 次日一早,韩均送来一套衣裳,展开来看,竟是一身西域女衣。仙姬不知林儿的计划是什么,奇怪地询问究竟。林儿神秘一笑,道:“小姑我要当一回胡女。玉娘和寻阳姊在家待着,我走了。”便与韩均出了门。 这边寻阳才小声和仙姬解释道:“现在外面的人都把徐小姑当成了林儿,所以她们必须要找个秘密地方把身份换回来。城东北有座火神祠,是西域火神教的祭祠,平常人是不能进去的,她们在那里交接最合适了。交换了身份林儿才好去见鲍兄长啊。” 高长恭已在火神祠中租了一间礼拜室,韩均带着林儿飞速进了礼拜室,又去接漂女。 过了一盏茶工夫,礼拜室门打开了,进来一男一女,男的自然是韩均,女的却和林儿一样的打扮。只见她淡淡的眉角、晶莹的眼眸、乖巧的脸蛋、浅浅的酒窝,一副倾国倾城的容颜,想必就是闻名数日却未得谋面的徐漂女了。 林儿站起身来,拉住漂女,四手相接,四目相对,两人竟像照着镜子一般看着对方。此时忘了基本的寒暄,两人没有一句话,室内只有沉默的空气轻轻地飘荡。 第94章 阵法 不知过了多久,林儿幽幽地问道:“你从哪里来?”漂女眉梢含情、眼波流转,拍了拍林儿左胸,道:“我是你的影子,你是我的灵魂。我自然来自你的心里。”林儿也不客气,用指尖在漂女脸颊轻轻掠过,带起她几缕发丝,道:“你真的愿意如影随形地跟着我?”说完两个人会心一笑。 林儿见韩均呆呆地听傻了,问道:“二郎,我们俩哪里最不像?”韩均愣了半天,道:“主母的眼神如水,徐小姑的眼神似风。”林儿诧道:“二郎什么时候这么文绉绉了?”韩均脸红道:“这是兰陵说的啦,我也不太明白。”林儿笑道:“我猜也是,你先出去吧。我和徐小姑说几句话就来。” 待韩均出门,林儿轻轻坐了下来,又用眼神示意漂女坐下。漂女却道:“还不走可要迟了?” 林儿并不理她,自言自语起来:“徐小姑十六七岁年纪,医术高超、性格开朗。是吗?” 漂女不安道:“什么意思?” 林儿神秘一笑,道:“我听师父说过,医仙徐謇只有一女,和我差不多大。她被徐医仙视作掌上明珠,不仅毕生才学倾囊相授,而且琴棋书画、文学武功无一不教。我想,这该能培养出多么了不起的女神医啊。” 漂女却道:“可他教了我一身本事,却全无用武之处,那还要学这些劳什子有何用。”林儿笑道:“所以你就自己偷溜出来,游走四方了,难怪你叫‘漂’女。” 漂女这时方才坐了下来,疑惑道:“你怎知我的身世?”林儿指指自己左胸,神秘一笑道:“我怎会连自己的心都不知呢?”漂女嘟起了嘴道:“你骗人。”林儿道:“骗你做什么。要问你是谁,只要问我是谁就可以了。我是四大名医的弟子,你自然也是。就这么简单。” 她顿了顿,见漂女若有所思,又问:“你的生辰八字是什么?我应该称你为姊还是妹?” 漂女懒然道:“不用问了。也不知我们俩前世是什么渊源,竟然八字完全一样。我阿爹别的不行,打听这种事倒很在行,他还说要我和你结为金兰。我可不要,还不如做你的影子有趣呢,那样我要是干了坏事,就赖在你头上,嘿嘿。反正你身边有那么多姊妹了。” “是呀,我有阿嫂、阿姊、寻阳姊、木兰姊,阿姊真够多了。徐小姑也叫姊,就体现不出我们从前世就注定的缘分了。” “那就叫我美女吧,把你那些阿姊阿妹全比下去,哼!” 林儿“噗哧”一笑,道:“好,美女就美女。不过我可不准你这么叫我,俗气得很。” 漂女却认真道:“那我就叫你‘仙姑’吧?你不是叫‘林仙姑’吗?真奇怪,明明你不姓林,可却叫‘林仙姑’?” 林儿见她竟真的琢磨起来,笑道:“你要喜欢,让给你就是。我才不想成仙呢,人间好玩得很,我可舍不得。” 林儿出来时已近晌午,可她却没有去遵善寺,而是被韩均带着翻墙越壁,来到了一排房舍之前,这里叫楼观台。传言老子出函谷,曾在楼观台上作《道德经》,从此筑台讲经。于是,关中之地凡有讲经之所,便都取个楼观台的名号。由于听经者众,楼观台前房舍鳞次栉比,最方便藏匿。此时没有讲经,这里自然空空如也,只在走道上站了一人,正是慕利延。 韩均将林儿放下,又飞了出去。林儿则上前和慕利延打招呼:“三坞主好。”慕利延见林儿来,三步并作两步走过来:“檀小姑,总算见到你了。那陈庆之给的一个月期限都过了快一半了,可他说的事却没个着落,真是急死我了。阿兄都来人询问我好几次了。”林儿道:“三坞主别着急,我保证坞堡不会有事。过几天我阿兄说不定还要来长安,到时更是万无一失。一会儿见了鲍兄长,你只管按商量好的和他讲。”慕利延道:“有你这句话我就放心多了。你放心,我肯定不会误事。” 一边说话,林儿一边找了间房躲起来。不多时,蒙了面的韩均背着一个肥硕的身躯飘然而来,那人正是鲍照。原来林儿是担心鲍照约定的遵善寺人多眼杂,这才让韩均过去挟了他来此处。 鲍照见好不容易停下来,忙叫道:“大侠饶命啊,要多少金我给你就是。”这时早已等在当地的慕利延道:“我不要你的钱,我要东西。”鲍照道:“有钱不就能买东西吗?”慕利延佯怒道:“哪那么多废话,我想要什么就是什么。”鲍照唯唯诺诺道:“是是是。可我身上也没什么值钱的东西啊。”慕利延道:“你们洛阳人到处做买卖,还缺东西吗?这样吧,我也不多要,你叫人运一千担货物到对岸的金银观,我就放你走。” 按常理推断,此时鲍照定会反驳说自己不是洛阳人,而是汉中人,然后慕利延就会继续盘问他一个汉中人跑长安来做什么。可前天在金银观,林儿和高长恭做了详尽的沙盘推演,认定鲍照必定知道慕利延其人,以及他来长安的目的。因为陈庆之会让慕利延来长安,说明他对洛阳商人的事或多或少有所了解,那么渗透一定是相互的,鲍照在他身边有眼线也在情理之中。当然如果这个分析错了,他们也想到了别的替代方案。 果然,鲍照此时忽然将腰一直,反问道:“你是侯家堡派来的?难怪不像个打劫的。”他又抖了抖衣襟,道:“这位壮士,那陈庆之要你抢一千担洛阳商人的货物对吧?”慕利延下意识地点点头。 鲍照续道:“陈庆之那竖子可不是省油的灯,他是在利用你。他想讨好洛阳商人,就设下了这条毒计,先让你去抢人家的货,等抢到了他再出现把你抓住,献给洛阳人,这招真够狠啊。” 慕利延故作慌乱地道:“你口说无凭,有什么证据?” 鲍照道:“知道前天晚上西城发生的火灾吗?那就是他派人干的,目的就是为了到时嫁祸于你,将你置于死地。我想你也应该知道,京兆尹已经派人去仇池请他来此查案了。长安和仇池没有直属关系,陈庆之又无官职,为何要去请他来?你想想就应该明白了。” 林儿明白这时该她出场了,当即便朗声说道:“三坞主不要信他的鬼话,京兆尹去请的是我阿兄,和陈庆之没有丝毫的关系。”说话时她已现身出来。 鲍照似乎也不吃惊,道:“贤妹,你这么大张旗鼓地把我叫出来,又这般作态,不怕我生气吗?” 林儿道:“看在阿姊面上,我叫你一声兄长。不过听你刚才的说辞,当真是混淆是非、颠倒黑白。我一直以为你是个慈祥憨厚的长者,没想到商人的本质都是一样的。” 鲍照愠道:“我可没空听你这小女的教训。既然你没什么事,那我就告辞了。” 林儿喝道:“二郎,拦住他!”韩均扯下蒙面布,一闪身拦在了鲍照身前。 谁知鲍照竟哈哈大笑道:“拦住我?难道你以为我就没帮手?”他话音刚落,墙头立即跳出几个人影,为首的正是郭七郎,这是在林儿预料之中。可他后面一人刚进入林儿眼帘,林儿便惊呼出声:“李峻法师?!” (按:这部小说中不会有关于双胞胎的情节。漂女能替代林儿,多因易容术的功劳。徐漂女的名字、经历出现在陶弘景的《真诰》中,陶弘景则是本书陶贞宝之子,由他记录漂女事迹甚为合理。漂女在十二钗中排名最末,不过我还是要感谢这个角色给我在情节设计上增加了很多转圜的余地。) 第95章 作坊 林儿此时表面上惊恐万状,内心中更是惊讶连连。不过表面上的惊恐是装出来的,因为她让漂女高调地到火神祠与她接替,这才来到楼观台,一路上少不得被人盯上。只是韩均轻功比他们好,那些人要找到楼观台还需要一些时间,这正给了她和慕利延布置的间隙、以及之前和鲍照对话的时间。这是她和高长恭反复商量、精心计算的,每一环都丝丝入扣,目的正是要看最后引出的人究竟是谁。而内心的惊讶却恰恰是,这出现之人竟是最不可能出现的紫柏山僧人。 她脑中这些日子调查的所有线索开始飞快地闪现出来。首先,紫柏僧人和许穆之、郝惔之是一条道上的,他们共同的目标是对付药王坛。其次,南朝人司马道寿和紫柏僧人李峻有秘密往来,不出意外,这是南朝人想让紫柏替他们对付药王坛。第三,她在灵官村山洞曾发现,郭七郎和郝惔之走在一起,郭七郎是鲍照的同乡,这就说明,鲍照和紫柏僧人有联系也就不奇怪了。可是,为什么我们从来没往这方面联系过呢? 不对!她脑中的画面迅速拉回刚到汉中时的情景。那时昙无谶带人来向令晖道歉,令晖说他们圣水院和紫柏山一直有过节,所以没有往来。而且看起来,鲍照那时似乎与昙无谶根本没有私交! 有人撒谎了! 她脑中在飞快地转着,鲍照却似笑非笑地道:“老朽的确是看走了眼,檀小姑的能力在众人之上,你才是真正漏网的大鱼。你们竟然用了这么短的时间就知道我在长安的消息,如果再任由你们这样查下去,少不了要坏了大事。说不得,只好请檀小姑再到紫柏山去游山玩水了。”他手一招,示意李峻动手。 林儿忙道:“等一下,我跟你走可以,不过可否告诉我,你一开始在汉中时为什么要假装跟紫柏僧人不熟?” 鲍照道:“那是你们出现得太过唐突。本来我只是想让昙无谶带我小妹去紫柏小住几天,哪想到紫柏山会发生那么多事。”他一边说一边回头看看李峻,李峻只好沉默着低下头去。 林儿道:“你早就和昙无谶相熟,你们不但没有过节,反而是同伙。可你却瞒着阿姊?”鲍照道:“闺阁中人知道那么多事做什么?我这个小妹就是太聪明,一点蛛丝马迹也能被她看出究竟。让她上紫柏,也是为她好。” 林儿听他这番话,突然像开窍了一般,惊道:“这么说,抓走阿姊的人,正是他的亲兄长?!” 鲍照冷然道:“为什么要用‘抓’这个字呢?紫柏山山清水秀,难道不比吐谷浑坞堡舒服?” 林儿又惊又怒,查了这么久,居然是令晖的亲兄长监守自盗,她忽然苦笑起来,道:“我不知道有什么事情让鲍兄长连自己小妹都要瞒着,而且还动用武力来对付自己的亲人。俗话说‘虎毒不食子’,你的用心有多歹毒,阿姊若是知道了,不知道会有多伤心。” 鲍照却不为所动,“我实是不解你们这些小女懂得什么。俗话说‘无奸不商’,要做大事不用些非常手段怎么行。再说,若不是你们不知好歹,非要把什么事都要查个水落石出才肯罢休,我也不会让他们出手。” 林儿终于恍然,他们之前的分析完全偏离了方向。当时她们以为抓走令晖的是陈庆之,所以一直在思考为什么其人不在汉中时动手,却在那案山才动手,时间上根本对不上。现在终于明白了,真正的罪魁祸首是鲍照和紫柏僧人。 自己最早知道紫柏僧人也参与到这件事情中,是因为木兰跟踪南朝人司马道寿,发现了紫柏僧人李峻。当木兰报告这个发现时,鲍照就在现场,当时他的表情很怪,自己只道他是因担心所致。现在才知道,原来他是害怕自己再这样继续调查下去,会让他的秘密完全败露,所以就来了个苦肉计,让紫柏僧人抓走阿姊和阿嫂,让自己的注意力完全转移到陈庆之身上,他自己再匆忙赶来长安,继续他们不为人知的秘密。他的这个计策也的确成功了,阿兄主动去了陈庆之那被关押,自己也一直围着陈庆之打转。若不是阿兄提醒,我都险些忘了鲍照这个人物。 那么,他鲍照不择手段,无非就是要秘密赶来长安。那他来长安做什么?他的秘密又是什么? 鲍照心里似乎也有很多话要说:“当初她和你们在一起,我本来是很开心的,她可以嫁给你们那个少年,远离是非之地。可为什么你们不好好在上邽待着,偏要去管云雾村的事,要去征讨吐谷浑坞堡。那是我多年的心血,岂容你们这些小子破坏!” 林儿又是一惊,在云雾村他不是受害者吗?于是她问道:“这么说,阿姊利用宴会试探陈庆之,也在你的计算之中?” 鲍照得意地道:“既然已经说了这么多,再告诉你一点也无妨。说起来那陈庆之真是可笑,平日里眼高于顶、处处和我作对,结果被小妹几句话吓成那样,如何做大事。你们看到的云雾村不过都是表面,你们以为陈庆之派人打劫云雾村是为了抢些货物,其实,他那样做的目的是为了平准云雾村商贾的繁荣。因为只有不断地消耗过剩货物,商家才有通商达货的动力,而这正是侯家堡的命脉所在。可他却并不知道,要保持达货的动力,最重要的是钱,没有钱靠什么造东西去卖?侯家堡没有钱,云雾村就只能向我来借,这样我想要多少利就要多少利。真正在云雾村赚大钱的人,是我,而不是侯家堡。”说着,他竟大笑起来。 林儿终于明白了云雾村的经商之道。药王坛掌握着技艺、侯家堡掌握着贩卖、而鲍照则掌握着钱。只是苦了云雾村那些可怜的小作坊,辛辛苦苦忙了半天,却都是为别人做的。 鲍照笑毕,厉喝一声:“话说这么多,你也听够了吧。动手!”他手一挥,李峻和另几名武僧一拥而上。这边韩均忙想抱起林儿往外走,那李峻冷哼一声:“这位少侠,你的轻功虽然在我之上,可要想带个人从我身边走过,也不那么容易。上次迎仙阁是放你一马,这次没这机会了。”他一边说话,一边气定神闲地看着韩均。韩均只要一动,他就立刻起身封住去路。偏生韩均是轻功专精,武功丝毫不会,一时竟无法奈何他。 而那边,慕利延已经和另几个武僧斗上了。慕利延有六袋以上的实力,那几人都是四五袋的低级武僧,但毕竟好汉架不住人多,双方一时倒是斗得难分难解。慕利延也无暇分心对付李峻。 见这情势,林儿也有些慌了。按她和高长恭的计算,即使出现了很多武士,以韩均的轻功,带她走应该不成问题。慕利延六袋的实力在这关中地界也是数得着的好手,拖住来人再侍机逃走绝不成问题。可谁也没想到会有紫柏李峻这种高级武僧出现,他的实力甚至可能比慕利延还要略强,竟能轻松封住韩均去路。更重要的是,他的头脑极其灵活,一上来就放弃了实力最强的慕利延而选择与韩均对峙,顿时把所有逃走的可能性都抹灭了。难怪上次从紫柏下来,阿兄就提醒大家要提防这个李峻,现在看来果然不是省油的灯。 林儿正不知所措,忽听远处传来一阵骂声:“真没用,主母迟早被你害死!” 伴随着声音而来的是一柄含光宝剑和一道幽幽倩影,飘然落在林儿身前。林儿尚未见人已是心花怒放,那不是含光女侠木兰是谁!韩均更是兴奋异常,欢喜地叫道:“小君怎么会是你?想死我啦!” 木兰也不回头,嗔道:“尽说没用的,还不赶紧带主母走?”一边说着,还好整以暇地和慕利延打招呼:“三坞主别来无恙?”慕利延见强援乍至,信心倍增,奋力将对手挡开,道了声:“女侠来得正是时候!” 变起突然,李峻也不知木兰深浅,想欺身过去拦住韩均,可木兰的实力比之胜了半筹,连他师父昙无谶亲至也未必讨了好去,李峻自然是过不了木兰这一关的。韩均此时已经从容地带了林儿离开。 其时已近午夜,秦家大院内院没有灯,屋里静得可怕。木兰和慕利延经过苦战,正在静坐恢复元气。他二人与紫柏众僧斗法,被苦苦纠缠,直到时近黄昏,李峻才因身中数剑,不得已在众僧护卫下离去。 回到住地,众人才知木兰为何会即时出现。原来她奉命前往紫柏调查,刚巧碰到了紫柏一干武僧拱卫着一个马车下得紫柏山往东走。木兰心中生疑,便远远跟随。直到车中之人出来小解,才发现其人正是兰英。她多次试图救人,碍于李峻武功非凡、智计过人,也不敢轻易造次,只好一路跟随,这才来到长安。可刚一到长安,紫柏僧人就突然分头行动,再数度易车,明显是要摆脱追踪。木兰无奈,只得盯紧李峻一人,这才有了楼观台的情形。 这时房中没有声音,气氛紧张异常。唯独刚从火神祠溜回来的漂女有些无聊,小声问寻阳道:“我只觉得二郎那个木头圈圈好玩,可为什么大家都说他轻功厉害?”寻阳道:“因为二郎放弃了修炼武功的机会专练轻功,自然厉害了。这是羽郎给二郎夫妇定下的主意,羽郎说学武一定要专擅一项才能独步天下的。”漂女道:“那别人不也可以这样吗?”寻阳道:“名门大派都视轻功为逃命之法,只会配合武功辅助练习,绝不会允许弟子专练轻功。而练轻功又需要有人不断地给他喂招,小门派显然缺少这样的好手陪练。只有二郎,有木兰姊这样七袋实力的剑术行家一心一意做陪练,天下哪还能找到第二个。所以二郎的轻功,就是在九袋高手面前,也一样纵横自如呢。” 她正说着,林儿已缓缓睁开了眼,她忙停了口,众人齐齐看向林儿。却听林儿对高长恭一字一顿地道:“兰陵,我要你不管付出什么代价,救出阿姊、阿嫂、和夫子!” 第96章 平准 再说檀羽那天刚走出离宫,就收到了署名牛盼春的信。檀羽正在疑惑中,就见远处快马过来一个信差,见人就问,哪位是檀羽。檀羽招招手,让他过来,那人将一封信交到他手,道:“六百里加急。我去宫中,他们说你在这里。” 檀羽困惑地打开信,里面正是长安送来的万民书。檀羽看完顺手递给陈庆之,陈庆之道:“檀兄,我对你们兄妹真是佩服得五体投地。我已经把你看得够严了,结果还是被你传出了消息。走吧。”说着就要上轿。 檀羽道:“去哪?”陈庆之笑道:“自然是长安。有些自以为是的人想诬陷我,我只好亲自去一趟了。” 谁知檀羽却杵在当地,道:“紫柏在西,我们却往东走,难道你要我做负心之人?”说着他扬了扬手中牛盼春的信。 陈庆之道:“我知道了,你心里小君比小妹重要。陶兄,下次见了你师姊,一定要奏你兄长一本。”他和檀羽待在一起多时,说话已经很随便了。 檀羽也笑了,道:“陈公子,这么拙劣的伎俩我会识不破?我自己小妹的笔迹我会不认得?”陈庆之愕道:“这信不是你妹写的?或许找人代笔呢?”檀羽道:“内容可以找人写,落款也能代笔吗?”他指了指落款的第一人,赫然是“檀林”二字。 他见陈庆之惊疑的表情,又道:“我也不瞒你,林儿亲笔你怀中就有,拿出来对比一下吧。林儿字体清秀,而此字娇媚,岂会是出自同一人手。”他说的自然是林儿留下的那张药方。他料定林儿必已离开那医馆了,这才放心告诉陈庆之。 陈庆之拿出药方,先是回头狠狠瞪了采风一眼,这才将两纸比对,果见字形迥异,不禁叹服道:“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我已经糊涂了。遇到你们这两兄妹,我彻底认栽了。” “不过,”陈庆之沉吟片刻,“檀兄你还是关心则乱。这牛真人的信在我怀中揣了这么多天,你觉得你的‘英’还在紫柏吗?我也不瞒你,此时韩、鲍二位女公子就在长安。咳,这次的消息不会错的。只是那些人我可对付不了,武功太高,你只有另想办法了。” 兰英如同檀羽的逆鳞,他哪里还管得了那万民信的真伪,恨不得插上翅膀就飞往长安。等他回过神来时,轿子已变成马车,他们已在汉中以东数十里了。 一路换马不换人,原本最快两天的路程,他们竟一昼夜便到了京兆尹衙门口。 京兆尹名叫拓跋子推,是拓跋鲜卑皇族中的后辈,很有进取之心,对檀羽这个在赵郡也算小有名气的四少之一颇为敬仰,如今见到真人,更是态度恭敬:“檀公子一路舟车劳顿,先在衙内略作休息吧?”檀羽道:“不必了,直接去现场吧?”拓跋子推道:“那就先去医馆吧,令妹正在那里照顾几个受伤的孩童。”檀羽点头同意,随拓跋子推到了医馆。 医馆里很安静,当先就见一个纤瘦的女子正背对着门弯腰检视一个病童的伤势,那背影是如此的熟悉。而她的左边站着一人,正是木兰。木兰见进来之人竟是檀羽,忍不住惊呼一声:“阿羽!”那女子听到呼声也转过头来,先是一愣,随即飞奔到檀羽怀中,搂住檀羽,喊了声:“阿兄!” 檀羽一片茫然,抬头望向木兰,见她微笑示意,这才轻拍怀中少女,道:“好啦,去见见你师弟吧。”那女子依言向旁边陶贞宝呼了声:“师弟!”陶贞宝更是傻了,使劲揉着眼睛。他和林儿同门经年,这世上没有比他更熟悉林儿样貌的,眼前的女子虽和师姊有些形似,可绝不是同一个人啊。 陈庆之和林儿没接触过几次,对其相貌只有模糊的印象,眼前女子看轮廓似乎和记忆中相仿佛,可檀、陶二人的表情,怎么看也不像至亲之人久未相见的样子,便凑到檀羽耳边小声问:“这是怎么回事?” 檀羽知道个中自有蹊跷,也不便明言,只对那女子说了句:“这位陈公子,这些时日对为兄多有照顾。”那女子又是盈盈一礼,弄得陈庆之也十分尴尬。 这女子自然就是漂女。自昨日大战后,林儿下定决心营救令晖三人,众人就各自分头行动。漂女仍替代林儿公开活动吸引外界瞩目。因为木兰的回归,有她贴身保护,漂女应当万无一失。高长恭和慕利延则四处向路人打探,韩均更是施展轻功挨家挨户地查。就连林、寻、仙姬三人,也在仙姬易容术的掩护下,出门探访去了。 漂女过来挽住檀羽手臂,道:“阿兄,我们去火灾现场看看吧。”就拉着檀羽往外走。陈庆之见二人亲密模样,竟不方便阻拦,只是远远跟着。木兰则有意无意地挡在他的身前。 檀羽总算得了机会小声问漂女道:“你到底是谁?林儿在哪?”漂女妩媚一笑,道:“阿兄你真粗鲁,一点没她们说的那么好。”见檀羽脸色肃穆,漂女这才收起笑容,道:“我是你妹的影子啊。本体此时应该在搜寻她阿嫂和阿姊的下落吧。” “英姊真在长安?”檀羽忽地停住脚步,转头对陈庆之道:“陈公子,英姊她们具体在哪?” 陈庆之倒是十分配合,回头示意侯午一眼,侯午立即转身而去,想是去询问线人了,不多时即回来对陈庆之耳语几句。陈庆之皱眉道:“昨晚之前还在城东长安大市的一个里坊内,可昨夜突然失去了踪迹。不过檀兄放心,各个要道都有我的人,她们此刻必定还在长安。” 京兆尹拓跋子推有些不明所以,问道:“檀公子要找人?那还不简单,我命人贴个告示就是了。”陈庆之知檀羽心情烦乱,心道:“你这京兆尹就别跟着添乱了,这种事只能秘密的来,怎能公开寻找。”口中道:“不必了,我会派人去找的。咱们还是先去调查火灾案要紧。” 不多时,众人到了现场。这里地处城西郊,濒临渭河,码头就在左近,少不得商贾云集、行人如织。拓跋子推道:“受灾的张家大院是本地有名的大户。他家又是独门独户,所以倒只烧了他这一家。” 檀羽左右观看四周地理,心想这张家可不得了,在这商业繁华之所还有一处独门独户的大院落,难怪贼人惦记。光凭直觉,他就可以想像这决不是简单的意外失火,必是有人烧了这大院牟取私利。 那张家之人也听说有人来查案,赶到了现场来。拓跋子推介绍道:“这位就是张善人。檀生有什么话可以问他。” 檀羽对那张善人一拱手,道:“你确定不是仇家干的?我看你家这么富庶,保不齐平时结下什么冤家呢?”张善人哭诉道:“要说平时不对付的肯定是有几个,可真到过不去要毁我家祖房的,小人想来想去实在是想不出啊。”檀羽道:“那近期有人打你这祖房主意的吗?”张善人犹豫着道:“没有啊。” 檀羽看他眼神迷离,知他必有隐瞒,想来他有不足为外人道之秘,心中已有计较,便不再追问,径直走到被火烧过的现场。 这地方颇大,长宽皆有数丈,房舍什物早已被烧得干干净净,除了几根熏黑的门梁房柱散落着,地上一片灰烬。唯一还能辨认的,只有这院落原本的房舍结构了。难怪拓跋子推看完现场只能望而兴叹,这哪里还会留下什么蛛丝马迹。 檀羽回头问拓跋子推道:“亲历之人都问过了吗?”拓跋子推点头道:“都是按刑狱办案程序走的,该问的人一个都没少。可发现起火时火已烧得旺了,就算人为纵火,也很难被发现,纵火者可以从容地混入救火人群中溜走。”檀羽点头称是,他来的时候就猜到是这样的情况了。看来还得从这现场着手。可这大火什么也没给他留下,这却如何查起啊。 檀羽在火堆里仔仔细细搜寻了几圈,没有任何发现,纵火者是不会笨到恰好掉个玉佩什么的在现场。这案子做得干净利落,看来这回要查出真相是难了。檀羽心中仅存的一点信心也荡然无存。 第97章 端倪 檀羽摇摇头,对拓跋子推道:“现场我已经看过了。且让我回去仔细想想吧。”拓跋子推仍是恭敬有加地道:“檀公子一路辛苦,不如这就到驿馆暂歇吧。”陈庆之抢上前道:“不必了。在下在长安有间房舍,檀兄与我同去,他这几日的安全也由我负责。”又转身对檀羽、漂女道:“对不住二位了。” 檀羽知道软禁尚未结束,也并不多言,拉起漂女的手,对陈庆之道:“任凭陈公子安排,只要给我们说几句话的地儿就行。”陈庆之笑道:“那是自然,贤兄妹久未相逢,定有很多心里话要倾诉嘛。”他脸上一阵怪笑,漂女却在旁叫道:“阿兄,我饿了,想去那边吃碗粉。”说着就要走,陈庆之上前拦住她道:“很抱歉,檀小姑,要吃饭只能到我家。”他又看了看后面的木兰,“这位女侠武功超群,侯午、侯未,你们可要小心些。”他身后除了侯氏兄弟,此时又多了几人,想必也是畏惧木兰武功,打算必要时一拥而上。 漂女何等聪明,对当下形势已是了然,嘟囔着嘴不再说话,任由檀羽牵着随陈庆之而去。 陈庆之想必早已在长安布局了。洛商大会消息传出已有不少时日,此事牵涉重大,他自然是要未雨绸缪,所以在这长安购了房屋为其活动方便。这时他已命人收拾了两间厢房供檀、陶、木兰、漂女四人居住。 待鸣蝉收拾好出去,檀羽忙示意木兰紧闭房门,再运动内功倾听周遭动静,直到确认安全,在旁憋了一天的陶贞宝终于忍不住了:“兄长,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啊?这小女分明不是师姊啊,为什么你们却说她是?我和师姊在一起这么多年,连她有几件衣裳都很清楚,就算不看脸也知道她不是师姊的。” 木兰笑道:“陶公子,她当然不是主母,她的芳名叫徐漂女,是高长恭带来的。昨天听主母说,她已猜到徐小姑的身世背景,只是她答应保密,直到徐小姑愿意自己说出来为止。反正主母信任徐小姑是我们忠实的伙伴,她这两天一直代替主母出来抛头露面,这样主母才能隐藏行踪,方便坐镇指挥。”陶贞宝点点头:“原来如此。” 檀羽却喜道:“长恭已经回来了?太好了,我之前一直担心林儿身边没有拿主意的人,这下可以放心了。木兰姊赶紧和我把之前的事都说说。”木兰这才将从檀羽到侯家堡的事一一向他诉说,直到昨天那场险情为止。至于她去紫柏这段时间发生的事,则是林儿告诉她的。 檀羽自责道:“让林儿多次身临险境,我这阿兄真是没用到了极致。”陶贞宝却恨恨地道:“鲍兄长居然是那样的人。鲍小姑好可怜啊。” 正此时,木兰忽向窗边低喝道:“什么人?!”只见窗户忽然开了,又迅速被关上,闪进一道人影,伴着一声回应:“小君,是我。”来人正是韩均。 檀羽喜道:“二郎,怎么是你?”韩均道:“阿羽你可害苦了我,主母和公主听说你和陶兄到了长安,什么都不顾了一定要来找你,被兰陵好说歹说才劝下来,少不得又只好我冒险来跑一趟了。”说着忙递过来两个油纸包,“主母说,这驴肉灌锅盔可好吃了,专门给你留的,叫我一定要带给你尝尝。” 檀羽接过油纸包,里面果然是一个馍馍,包着香糯的驴肉。旁边漂女手撑小脸,叹口气道:“唉,大家都说仙姑平时就是女中豪杰,只有在她阿兄面前才像个小女。今天一看,还真是如此。檀公子这般粗鲁,真是折煞了仙姑一片柔情呢。” 檀羽见她表情,真和撒娇的林儿有几分神似,一时竟有些呆了,笑问道:“你叫林儿作仙姑?这倒是有趣得很。”漂女道:“听你们阿兄、阿姊、小弟、小妹的叫,我都浑身不自在,我才不要那样叫呢。”檀羽道:“难道徐小姑在家是独女?”漂女奇道:“你怎么知道?唉,昨天才被仙姑说破,今天又被你看穿,真倒霉。”檀羽轻轻一笑道:“好吧。既然徐小姑不喜欢姊妹之称,那让我想一个特别的称谓。要不就叫你‘影儿’吧,你不是说自己是林儿的影子吗?”漂女也不服输,道:“那我叫你什么呢?要不我叫你檀生吧?” 两人说笑着,那边陶贞宝已将驴肉锅盔吃得差不多了,对檀羽道:“兄长赶紧尝尝,味道真好。”檀羽微微一笑,拿起锅盔咬了一口,陶贞宝问道:“怎么样?”檀羽道:“外焦里嫩,的确不错……等一下!” 众人见他脸色一变,忙问:“怎么了?馍有问题吗?”檀羽眼珠飞快地转动着,半晌方喜动笑颜,道:“我想到查案的办法了。”众人这才释然,漂女嗔道:“檀生你能不这么粗鲁吗?吓死大家了,还以为你要中毒而亡了呢。”她倒是口不择言,檀羽忙赔笑道:“嘿嘿,抱歉抱歉,因为一时兴奋让大家受惊了。” 当晚,檀羽故技重施,让陈庆之请了个木匠来,按他的吩咐,连夜赶制了两个房屋的模型。 次日一早,檀羽换上一身皂色轻衣,领着众人往现场去。漂女是个极称职的替身,紧紧挽着檀羽的手臂,像极了小鸟依人的小妹。 檀羽要在现场破案的消息不胫而走,很多人天还没亮就过来了。此时围观人群已是人山人海,都翘首盼着这毫无头绪的奇案究竟如何来破。 拓跋子推已带了一干主簿、参军等候在现场,见檀羽来,拓跋子推上前迎道:“听说檀公子已经知道真相了?”檀羽道:“说知道真相还为时尚早。不过我已经有办法知道这火究竟是天灾还是人祸。”“愿闻其详。” 檀羽有意让州民们都能听到,清清嗓子朗声道:“如果是天灾,无非两种,或遭雷击,或家中失火。火灾发生当时并无闪电,前一种排除。而家中失火无非是桌上的油灯翻倒、神龛上的长明灯倒落、灶台火势引燃柴草这几种情况。反之,若是人为纵火,则多是引燃蚊帐布缦,甚至泼洒油、酒等易燃之物让火势迅速蔓延。我说得没错吧?” 拓跋子推道:“对,的确如此。” 檀羽道:“这两者最大的区别,在于前者缓而后者急。前者多是先引燃木桌、木床等物,再蔓延至地面,最后屋倒房塌。而后者火势来得凶猛,往往是自上而下燃烧。我昨夜让木匠做了两个房屋的模型,大家请看。” 这时众人才发现地上摆着两个尺余见方的小木屋。檀羽道:“这里面一个塞满了干草,以对应快速燃烧的情况,另一个则放了许多石炭,让其缓慢燃烧。下面我就将二者点燃,看看会发生什么。” 说着,陈庆之取了火折子将二者点燃,火便一急一缓燃烧起来,直至火势燃尽。 檀羽指着两个烧成灰烬的模型,道:“大家是否觉得两个表面看上去似乎没什么区别?”人群中不少人被他感染,情不自禁地点头。檀羽微微一笑,道:“再仔细看!”他从干草一侧的火堆中捡出一根烧成黑炭的房梁,轻轻一掰,只听一声脆响,那房梁应声而断,露出里面的木头,竟还是黄白相间,并没有完全被烧成黑炭。 第98章 暗语 看着众人呆滞的目光,檀羽解释道:“干草这一堆,由于燃烧很快、火势迅猛,所以其表面虽被熏烤成炭,可内部却并未烧着,所以从其内部我们还能看到完整的木头材质。再看石炭这一堆。”他用手去拿那其中一根房梁,手一碰,那房梁就碎成了粉末。他还未开口,众人都已完全明白他的意思了。 漂女在他耳边小声道:“檀生,你吃驴肉锅盔也能想到这么多啊?你的心到底是什么做的?” 檀羽笑而不答,对着人群正色道:“那么,就让现场来告诉我们真相吧!” 他缓缓走进火灾现场,找到了一根粗大的房梁,用脚重重踢了几下。那木梁表层的黑炭被他一踢,立时随风飘散,露出了内部的木质来,果然还有很大一部分保持了木头原本的形态。 人群中也不知谁先喊了句:“真是神断啊!”就有人随声附和起来:“檀神断,檀神断!”不多时,一阵激烈的掌声从人群中爆发出来。这掌声自然是献给檀羽这奇妙的破案手法的。 拓跋子推兴奋地上前说道:“檀公子断案如神,不愧是赵郡四少中的断案第一啊。既然是人为纵火,檀公子一定已经知道纵火之人是谁了吧?此人不仅纵火为凶,而且害死两条人命,若是逮到他,我必生啖其肉!” 檀羽道:“纵火者尚不得而知,不过我心中已有了破案之法。”他凑到拓跋子推耳边道:“请将那天冲进火场救人的乡亲全部请到州衙,一个都不能落,我有话问他们。”拓跋子推道声“明白”,便吩咐参军下去寻人。 此时只有离得最近的漂女听清了檀羽的耳语,忍不住问道:“檀生这是何意?”檀羽神秘一笑道:“凶手就在这些人中。” 至下午时,拓跋子推命人传来口信,说人已集中在州衙了。檀羽即与众人赶到州衙。衙中已站了十余人,穿各色衣服的都有,当然其中还包括高长恭。 高长恭见檀羽来,不住地和他使眼色。檀羽假意观察众人,一个一个走过,直到高长恭面前才停住脚步。高长恭略一稽首,喊了声:“师父。”檀羽忙问:“有什么事吗?”高长恭道:“师叔想你想得厉害。师父能想个办法脱身吗?”檀羽一皱眉,林儿平时大大咧咧,可此时与他咫尺之间却不得相见,也难怪她沉不住气,忙道:“告诉林儿,今夜之前我一定回到她身边。” 说完,檀羽走到拓跋子推身旁,问道:“人都齐了,没有漏掉一个吧?特别是外乡的。”拓跋子推道:“当时本官就留了个心眼,打算将这见义勇为的事好好宣扬一番,所以本乡人的住地和外乡人的官凭路引全都记录在案,名单就在这里,一个不漏全到齐了。” 檀羽点头道谢,朗声对众人道:“各位能不顾凶险、冲进火场救人,都是大勇之人,在下感佩之至。想必大家也知道了,我在上午时已经确认那火是有人故意放的,所以当然有必要将凶手抓捕归案、明正典刑。诸位是当晚情况最直接的见证人,请大家到这里来,就是想问大家一个问题,以帮助破案。一会儿请各位一一到内堂将你对这个问题的答案写下,即可离开,不会写字的,有文书代笔。”他停顿片刻,“这个问题是:究竟是什么让你不顾危险冲进火场救人的。” 众人听了他话,也就一个个走进内堂写了答案离去。不多时,书记已拿了一叠纸出来。檀羽接过来,对拓跋子推道:“我要拿这些回去分析一下,看是否能从中发现些蛛丝马迹。一有发现,我会立刻向您禀报。”拓跋子推道:“那就有劳公子了。相信以公子之才定能有所发现。我这就将案情进展上报都督,为檀公子论功请赏。” 走出州衙,檀羽却忽然停住了脚步,向后面跟上来的陈庆之扬了扬手上那叠纸,道:“陈公子,凶手现在就捏在我手中了。你打算让我如何破这案子呢?” 陈庆之一脸茫然,道:“什么意思?” 檀羽道:“刚刚过来的时候我就听说,今天上午我刚刚宣布是人为纵火,就有传言出来说这案子是侯家堡在幕后主使,目的是借机栽赃洛阳商贾,从中渔利。人言可畏啊。现在究竟是直接将凶手从这叠纸中找出来,判他重罪,从此侯家堡背上黑名永难澄清,还是放开手脚,追查到底,还你们以清白,就看陈公子如何决断了。” 陈庆之自然也听到了那样的传言,甚至很可能他早就知道会有这样的事,但仍不解地道:“我一直不明白,我虽然在长安设了很多眼线,可并没有什么实际的买卖,和他们更无直接冲突。以檀公子的判断,为何这些人要费尽心机泼这样的脏水过来?” 檀羽道:“据我推测,他们纵火是真,伤人却是意外。如果只是简单的失火案,又何致引起这样大的民愤呢,这是他们始料未及的。事情出来,自然要想方设法找替罪羊。恰巧被请来断案的又是我,他们就想到这一石二鸟之策。不过真要破案,可不能束手束脚啊。” 他这话陈庆之焉能不明白,笑道:“檀兄想去见阿妹了?”檀羽听他说这话,不由得回头看看漂女,道:“原来你早知她不是林儿?”陈庆之道:“一开始其实我真的被骗了。可今早我得到消息,有人正在满城地找你家林儿,那眼前这位自然就不是了。你们兄妹俩真是太可怕了,他们连侯家堡都可以不怕撕破脸皮、轻易嫁祸,却会为了一个小女不惜动用全城的力量。” 他沉吟片刻,续道:“放你走可以,不过我有个要求,希望檀兄能与我做个君子协定。” “请说。” “我知你此去必有办法赢得我们的赌局。不过我希望在最后出手时,与坞堡无关的人都不要帮忙。毕竟要让坞堡入伙,我总希望他们有真正的实力。” “放心。” 从进侯家堡到此时脱身,前后不到一个月的时间,可中间他经历了人生的重大转折,林儿更是数次遇险,想想真是恍如隔世。难怪一离陈庆之,檀羽就三步并作两步,随木兰往林儿住的秦家大院走。既然全城都在找林儿,那索性就让大家都站到明处来,公开地较量一番,檀羽心中已有了计较。 高长恭早将檀羽的话传到,林儿哪里按捺得住,已经焦急地等在了门口。刚见到檀羽的身影,林儿竟飞奔而至,扑进檀羽怀中,喊了声:“阿兄,终于等到你了!”顿时泪如雨下。 第99章 邸舍 话分两头。先说林儿与韩均出了宫,帮那采风抓了药,关上店门,林儿这才长出了一口气,道:“二郎,刚刚差点被你害死了。就忘了提醒你一句,进去之后别用轻功。”韩均无辜地道:“我以为要是发生意外,可以随时带着你离开的呢。”林儿摇摇头,道:“算了,还好一切无事。那陈庆之毕竟也不是疑心重的人。”韩均忙问:“你刚才和阿羽说的都是什么意思啊,我一句也听不懂。”林儿忙给他做了个“噤声”的手势,轻声道:“小心说话,万一陈庆之派人来监视我们怎么办。”韩均吓得立刻闭了嘴。 这一忙活,一夜也快过去了。林儿吩咐医馆中的人都要安安心心睡觉,装出若无其事的样子给可能的监视之人看。只有木兰奉林儿之命,从炮灸堂中赚出了雷学文,却又不敢暴露身份,只好将其绑在了一家客栈之内。直到次日午后,木兰才按计划放走雷学文,自己则小心回到了淮北医馆。 林儿见木兰回来,忙问:“雷师叔没事吧?”木兰道:“一切都按主母的安排办的,没出岔子。雷医师虽然愤怒,却也不知是谁绑了他,无可奈何。”林儿道:“情非得已,有得罪之处只好以后见面时再当面道歉了。一会儿我还得写封信寄回去给师父,先和他老人家解释盗用他名义的事,估计他肯定又会把我一顿臭骂。”说着她摇摇头,想是很怕陶隆生气。 直到她缓过神来,才将昨夜和檀羽的暗语和大家说了一遍。众人都赞道:“你们果然是一母同胞,心都在一处。”林儿心中也禁不住为自己兴奋,只是想到师父发火的样子,怎么都笑不起来,只是给众人安排道:“木兰阿姊这里的事已了,即可就启程前往紫柏吧。我和寻阳姊一会儿就去鲍家拜访。我们大家都要格外小心,千万不要暴露身份,特别是经过昨晚的事之后。”众人答应一声。于是木兰与韩均回房去收拾细软准备上紫柏。林儿则跟寻阳两人略作梳妆,往鲍家而去。 一路上,寻阳问道:“林儿,你说如果鲍兄长还是没回来,我们该怎么办?”林儿看她一脸疑惑,忽然想起了什么,道:“是啊,我们干吗去鲍家,应当去他经营的圣水院邸舍看看才对啊。买卖上的事,邸舍的人肯定比他家里人更懂的。”说着便转向奔圣水院去。其实,他们刚到汉中时,曾在鲍家住过几天,林儿也随着檀羽到过圣水院,只是那时候只顾着好玩,并没有刻意去了解邸舍的买卖。 林、寻二女进得邸舍,直奔鲍照的大徒弟贺四爷的面前。贺四爷本认得林儿,只是她易了容,此时倒认不出来。贺四爷见客人来,笑脸相迎道:“二位,有什么需要吗?”林儿左右看了看,小声对贺四爷道:“四爷,我是你们鲍小姑的义妹檀林,上次你见过我。我们可否借一步说话?”贺四爷自然听出了她的声音,忙将二人引进内堂。 贺四爷奇道:“檀小姑怎么变这个模样了?”林儿道:“说来话长,我这是为了避人耳目。今天来,是想请问四爷,你师父回来了吗?”贺四爷道:“师父去外地了,一时半会儿恐怕也回不来。”林儿追问道:“看来四爷你知道鲍兄长的去处。事情紧急,可否如实相告?”贺四爷道:“小姑见谅。师父吩咐过,他的行踪绝不可对任何人明言。” 林儿心道:“今天既已来到这里,总要有所收获才行。我先诓他一诓。”便道:“鲍兄长不在,柜上的事都是四爷操持吧?”贺四爷道:“承蒙师父看得起,买卖还算没亏。”林儿道:“哦,看来鲍兄长不是出去做买卖的,有四爷这样贤能的帮手,鲍兄长自然可以毫无担心买卖的事。”贺四爷不太明白她的意思,不知如何应答。 林儿却在旁边仔细观察他的表情变化,希望从中捉摸出一些蛛丝马迹来,她续道:“我曾听说鲍兄长对新近在汉中出现的典质行很不理解,说他干脆去云雾村养老算了。”贺四爷道:“是是是,那些南朝人宣扬说典质能赚钱,可你要是赚了钱,就总有人赔钱吧?那赔钱的人凭什么让你赚钱呢。”林儿道:“这倒是,还是你们邸舍的买卖踏实,公平清楚。看来典质的买卖是长久不了的,难怪国主会查封那个什么典质行。” 她说着,却见贺四爷苦着个脸,很有些不以为然,忙道:“四爷不同意吗?”贺四爷道:“南朝人不管怎么说也是老老实实的买卖人,不知道为什么国主会这样做。”言谈中充满了激愤。 林儿却奇道:“这倒怪了,南朝人的买卖也算和你们是竞争关系,他们被查封四爷应该高兴才对啊。”贺四爷忽觉自己好像说错了话,忙纠正道:“我的意思是,唇亡齿寒,南朝人难以好好做买卖,我们也就自然好过不了。所以才会为他们鸣不平。” 林儿自然不会管他这些推脱之辞,他们这些买卖场上的人,要说互相之间毫无牵连是绝不可能的。而现在汉中的局面,很难不让他们这些人抱在一起。 她忽然有些领悟了,又问道:“四爷,最近在长安有一个洛商大会,不知你可有耳闻?”贺四爷刚才就觉得自己说错了话,此时忽然笑道:“檀小姑,你可真厉害,比你那个阿兄口齿还要伶俐。你就别再问我了,言多必失,我再说下去,恐怕就要说漏嘴了。” 林儿知道,贺四爷也是商场上多年打拼的,此时断难再从他口中问出些什么,便诚恳地说道:“不瞒你说,我之所以这么急着找鲍兄长,是因为我的义姊、鲍兄长的小妹被不明身份的刺客带走了。我怀疑这和鲍兄长的买卖有莫大的关系,这才来找你的。” 谁知贺四爷却似乎并不特别紧张,只是将信将疑地道:“女公子被带走了?这我倒完全不知情啊,也没听师父说起过。”林儿道:“既然四爷不相信林儿的话,我也没办法。但请你如果能见到鲍兄长的话,务必将这消息转达。另外,还请你保守这个秘密,不要泄漏出去。”贺四爷点点头,却不说话。 林儿似乎也明白了些什么,便起身告辞,和寻阳一起走出邸舍来。寻阳小声问道:“贺四爷什么都不肯说,我们该怎么办?”林儿笑道:“他其实什么都说了。我们回去收拾一下,马上去长安。” 第100章 火神 大市是商贾货殖之人资贷贩卖之所。其中多设闾里,以供工巧屠贩之人所居。北朝时期的洛阳大市,其中通商、达货、阜财、金肆各里,居住的全是豪富之家。 长安大市则是洛阳商贩将洛阳大市搬到了长安的结果。大市中最大的一处崇仁坊,正是这次洛商大会的举行地。檀羽携二美走进崇仁坊,当先便是一个极大的宗庙,很多人在烧香祭祀。檀羽细看之下,其中供奉的原来是真武大帝,便道:“真武是北方神,又是水神,的确适合在此处供奉呢。” 走过真武庙,就是一个很大的庭院,正面一处大的客堂,上书三个字“议事堂”。檀羽正欲走近,却被人拦住,道:“这里正在议事,不方便接待。后院正在演戏,客人请到后院观看吧。”林儿愠道:“原来这洛商大会是不公开的啊?那我们岂不白来了?”檀羽笑道:“怎会是白来,肯定能碰到几个熟人的。走吧,听戏去。” 说着也就绕过议事堂往后面走。一路之人也不知是因见过檀羽断案,还是知道有人正在找林儿,见到这二人无不睁大了眼仔细观瞧,两人一路走过来就这样被无数人的眼光盯着。 又穿过几个庭院才来到一处歌舞台子,台上看样子是在演踏摇戏。只不过看戏的人并不多,偌大的院子里空空荡荡。 在不多的几个观赏者中,檀羽眼光一扫,就发现了熟人,笑对林儿道:“我说吧,熟人在此。”林儿顺着他手指看去,一个魁梧的大汉正倒在一张藤席上打瞌睡,定睛细看,原来是他们在药王坛见过的胡商释道仙。 林儿兴奋道:“打个照面去。”便当先过去摇了摇释道仙。释道仙被她摇醒,揉了揉眼睛坐起身来。林儿笑问:“法师,还认得我们吗?”释道仙想了半天才想起来,惊道:“檀小姑,檀公子?二位怎会在这里?”林儿道:“听说洛商大会热闹得很,我们自然要来凑凑热闹啦。法师怎么在这里睡起大觉来了?” 释道仙忙让他们坐了,这才说道:“什么热闹,就是一帮人斗嘴而已,我可没什么兴趣听,还不如在这里睡觉呢。一会儿刘老悭回来自会给我讲的。” 三人又寒暄了几句。原来自药王坛别过,释道仙等人又做了几桩买卖,就来到长安参加洛商大会。 正说着,却见刘宝和另两人从外面走进园中,一脸的怒气。刘宝一屁股坐到藤席里,向释道仙抱怨道:“早知道就不该来参加这劳什子的会。一个上午就在吵吵吵,真没意思。”释道仙道:“叫你不要来你偏来,那我们下午就走?” 刘宝还没答话,却发现了坐在一旁的檀羽等人,有些诧异地道:“檀公子,檀小姑?”檀羽拱手见礼道:“刘掌柜别来无恙?”刘宝道:“这两天老听到你们兄妹的名字,士别三日当真刮目相看啊。当初我们还约定征讨之事若成,我就去上邽做买卖,没想到檀公子竟和那坞主结了歃血之盟,有趣得紧啊。”檀羽道:“那当初我们的约定……”刘宝道:“自当兑现诺言。我昨天还和老秃商量派哪个徒弟去上邽比较合适呢,等离开长安,我们就选派人过去。” 他又把同他一道来的两人介绍给檀羽:“这位是冯季,做丝绸买卖。这位是蒋辰,做茶叶买卖。” 檀羽道声“久仰”,又问道:“刘掌柜刚才何故如此生气啊?”刘宝道:“为了一个二曹令的小官,无所不用其极,怎能不叫人生气。”檀羽道:“愿闻其详。” 刘宝道:“这次洛商大会的目的就是因为现任长安大市的‘商贾部二曹令’尔朱郁德要调离长安,按照以往的规矩,二曹令是直接在大市商贾中提选,需要大市商贾们共同推举。本来做二曹令是给往来的商贩一个方便,可长安因为地处要地,所以二曹令的权力就变得很重,好多人眼红这个位置。” “当然了,目前最有实力来竞争的也就两个人。一个是二曹令手下主簿长孙抗,他掌控着往来长安九成的船只和马车,势力极大。另一个则是二曹令的长子尔朱代勤,从洛阳到长安,至少有一半的客栈、赌场、柏堂是他的产业,整个关中的商道基本都在他父子二人的眼皮之下。这长孙抗和尔朱代勤都不是省油的灯,两人本就明争暗斗好多年了,这次推选二曹令更是摆到了台面上,洛商大会成了他二人的斗嘴大会,真是无聊透顶。” 檀羽明白了大概,续问道:“你说的‘推选’将如何进行?” 刘宝道:“既然二曹令是大家公推来决定,所以只要在长安的洛阳籍商贾都有推举之权。在本月底这里会举行一个推选仪式,每人写下自己心中的下任二曹令人选丢在一个木箱里,谁得到的支持最多谁就当选。而在这之前,就是给想要候选人争夺支持的时间。” 檀羽一算时间,那不是还有五天吗,便道:“还有五天才推选,你们今天就走?” 刘宝道:“本来我们来这里是觉得以后做买卖会时常经过长安,所以选一个自己满意的二曹令也很重要。可现在看来,长孙、尔朱二人都不是什么好人,选谁都无所谓,在此无益,不如早走。” 檀羽又问:“听你的意思,只要是洛阳商人,谁都可以被推举?”刘宝点点头。檀羽道:“那刘掌柜为何不自己去参选二曹令呢?”刘宝一时没反应过来,后面的冯季听到此言,立即兴奋地道:“檀公子说得对啊,我刚刚就和刘兄说,干脆他自己去选算了。怕什么,不就是比谁钱多吗?你这买卖都做到全天下的人,还怕那两家?再说了,这不是还有兄弟们帮忙嘛。”刘宝却把头摇得如拨浪鼓一般,说道:“这倒不是钱的问题。要我像尔朱代勤那样到处和人斗嘴、煽风点火,我嘴笨,没那能耐,还是算了吧。” 第101章 离宫 他一说这话,林儿“噗哧”就笑了,说道:“刘掌柜这有什么可怕的,你面前的檀公子别的本事没有,生平就会与人舌战。这事你找他帮忙啊。”旁边檀羽啐道:“我只会舌战?”林儿调皮地吐了吐舌头。 刘宝似乎也想起了别人的传言,檀羽极擅舌战。可他还是吃不准,犹豫道:“檀公子舌战虽然厉害,可毕竟我们都不是长安本地人,远没有长孙、尔朱二人根基深,只怕……” 檀羽刚才问话的意思,其实已经被林儿看穿了,那就是他想把刘宝推上二曹令的宝座。一方面,他觉得刘宝、释道仙这几个掌柜从言谈举止上看都是厚道的商贩,让他们来做二曹令有利无害,另一方面,他能在这里有一个买卖上的朋友,以后行事会方便很多。至于刘宝担心的根基深浅问题,檀羽已经下定了决心,于是他道:“如果刘掌柜真的愿意参选,就算长孙、尔朱二人的根基比松柏还深,我也有信心能把他们脚下的土松开。” 刘宝已知檀羽连盗寇都能结交,说不定真没有他办不成的事,心中盘算良久,忽然下定决心地道:“那好,我就来试试。” 冯季听他此言,拍手道:“好啊,我这就去告诉其他几个掌柜。”檀羽忙阻道:“冯掌柜别急,既然刘掌柜决定参选,那就一定要选上。我们必须精确地计划、小心地应对,因为我们的对手可不是善良之辈啊。”冯季道:“檀公子觉得我们应该怎么做?”檀羽道:“首先我们要分一下工。参选涉及的面很广,需要有人负责宣传,有人负责联络,有人负责资财,当然还要有人负责斗嘴。” 林儿先道:“宣传嘛我和寻阳姊最拿手了,交给我们吧?”檀羽笑道:“林儿不休沐了?”林儿道:“这事有趣得很,就当是玩啦,嘿嘿。斗嘴的事自然阿兄负责了。那联络和资财呢?”冯季道:“交给我们三个吧?”说着他拍了拍释道仙和蒋辰的肩膀。 刘宝却犹豫道:“各位,我虽然决定参选,可我不愿像长孙、尔朱二人那样吵来吵去,一会儿你说我扒灰,一会儿我说你偷人。如果是那样,我情愿不选。” 檀羽道:“刘掌柜所言极是,我们要真诚地参选,不作弊,不抹黑,不挑拨,不骂娘。当然,我们是君子,可别人却有可能都是小人。所以,我们也要尽力阻止别人作弊。刘掌柜,都什么样的人有推选之权?” 刘宝道:“只要是拿着洛阳的路引,缴纳一定数额的行市钱就可以了。” 檀羽皱眉道:“我听林儿说,她曾遇到过一个从洛阳来的户头,听她说是有人给她钱让她来这里。如果是这样,我相信一定有人是在花钱买人头,这样一来我们就没什么机会了。所以我们首先就要查清此事。” 刘宝道:“老秃,要不你先去打听打听,真是如此,我们一定要把这事揭发出来!” 他们正商量的时候,戏台陆陆续续过来了不少人,想来都是受不了斗嘴大会的。直到临近晌午,忽来了一个家仆模样的,对羽、林二人道:“二曹令请二位到偏厅叙话。” 林儿奇道:“他怎么知道我们在这里?”檀羽微微一笑,他那般大张旗鼓地到这大市来,正是要让这二曹令主动来找自己,此时这位二曹令果然沉不住气了。于是他回了声“好”,然后对刘宝道:“接下来我们就先按照商量的计划行动吧?我住秦家大院,有什么消息请即时告知。” 刘宝道:“好的,我这就去联络几个同道来共同参与此事。檀公子、檀小姑,二曹令怎会找你们?他可是个老江湖,你们要小心啊。”檀羽道声“放心”就携己方众人出了院。 众人随那家仆到了偏厅,见厅上正端坐一人,五十多岁年纪,想必就是二曹令尔朱郁德了。尔朱郁德见羽、林二人至,忙让了座,赔笑道:“听说檀公子到了长安大市,刚刚一直在议事堂,不便出来,有失怠慢,还请见谅。”檀羽拱手道:“二曹令太客气了。我就是带家妹出来凑凑热闹,二曹令有大事要做,不必拨冗相陪的。” 谁知尔朱郁德脸色一转,沉声道:“檀公子这可不好。你哪里不会逛,偏偏来我这长安大市,外人不知道还以为我这里有什么问题呢。”檀羽倒没料到他翻脸如翻书,也正色道:“人说你做贼心虚。这里若没问题,何惧我一个文弱书生?” 他满以为尔朱郁德会就此发怒,谁知他又转回笑脸,把手一挥,就有下人端上来几个锦盘,盘中全是马蹄金和各种珍珠首饰。尔朱郁德道:“檀公子说的是,我见檀公子年纪轻轻,就敢作敢为,非常地欣赏啊。略备薄礼,不成敬意,请公子笑纳。” 檀羽心道:“拿钱来封口,有点意思啊。”口中道:“承蒙二曹令看得起,不过这礼若收了,那案子可就没法儿断了。”尔朱郁德道:“檀公子又无公职在身,断案本就不是分内之事,何苦跟钱过不去呢?”檀羽道:“二曹令这话可小心了。我若从你这取走一锭金,未来就可作为你贿赂的证据,还是赶紧收起来才是。” 尔朱郁德忽然一声冷哼,道:“你这乳臭未干的小子,也不去打听打听,在长安城有谁敢和我这样说话。我敬你是个人物才好言相加,当真是不识好歹。” 檀羽也不卑不亢:“也请二曹令去了解下在下的过去。赵郡太守、定襄永宁寺僧人,哪个不是横行一方的土霸王,最终还是免不了覆灭之命。这世上邪胜正,我还从来没见过。” 尔朱郁德终于忍不住了,一拍桌子,喝道:“不送!”檀羽微微一笑,拱手就要道别,林儿却调皮地在后面说了句:“请二曹令转告鲍兄长,那天不辞而别,实在对不住。阿姊我一定会找到的,鲍兄长如果还有一点手足之爱,就赶紧迷途知返吧。” 尔朱郁德被她气得胡子眉毛皱到了一处,在他身后,内堂中更有一人脸色铁青,那人自然就是鲍照。 羽、林二人走出大市。林儿长舒一口气道:“有阿兄在就是能扬眉吐气啊。听阿兄的语气,似乎已笃定这二曹令和纵火案有关,难道你已知道真相?” 檀羽笑道:“八九不离十吧。其实那天看了现场之后,我就有所判断,今天见了这尔朱郁德的言行,更坚定了我的想法。林儿你想,那张家大院濒临渭河码头,最适合派什么用处呢?” “财货仓库?” “不错。洛阳商人想在这里建转运商道,大的转运仓库是必须的,张家大院显然是最佳选择。” “可他们出钱买不就行了吗?为什么要纵火呢?” “我也一直纳闷这事,那天那个张善人欲言又止,我本来猜测他可能已经和洛阳商人达成了某种私下的交易。可为什么他们还要纵火呢?今天听了刘掌柜的话,我终于明白了。原来洛阳商人也分成了两派,其中一派与之达成了秘密交易,那另一派不就只能出此下策了吗?” 说着他一声叹息,林儿也已明白事情的真相。 第102章 群英 刚回到秦家大院,就见漂女气轰轰地站在院中。林儿忙问:“美女,怎么了?” 漂女鼓着腮帮道:“我受不了里面两个人了。” “师弟和玉娘?” “世上哪有这般忸怩的男人,这般大胆的女子啊。从你们走到现在,两个人从上房追到下房,各种难以启齿的话,我都快疯掉了。” 众人闻言无不捧腹,仙姬是西域女子,对男女****毫不掩饰,陶贞宝又是腼腆之人,不知如何拒绝,两人就这样缠缠绵绵、打打闹闹也在情理之中。 檀羽道:“让他们闹吧,我们到前院去。”林儿边走边问:“司马灵寿那边怎样了?”漂女道:“有我这大美女出马,还有难得住的事吗?在我的威逼利诱之下,肯定是全招了。”林儿皱眉道:“我还以为他应该很有骨气才对呢,原来这么容易就服了软。”漂女兴致勃勃地道:“你这可错怪他了,若不是碰到本大美女,他也是个硬汉子。他还是第一个试验我的独门秘方失魂散的。” “失魂散?你对他用药了?”林儿突然站住了脚。 漂女被她犀利的目光一瞪,有些茫然不知所措。林儿补充道:“司马灵寿虽然是南朝人,可他毕竟跟了我这么久,还用心保护我,这话我上次交待兰陵时就说得很清楚。你怎么可以对他用药?”漂女被她一问,刚才兴奋的神情立时没了,竟像做错事的孩子一样怯怯的看着林儿。 林儿越说越生气,厉声问道:“用了哪些药?曼陀罗?”漂女在她的呵斥之下,只能用细如蚊蝇的声音支吾道:“米壳。” “罂粟!”林儿这时才真正地讶然。 林儿还从未这般生气过,愤怒之极,她反而平静下来了,对漂女道:“美女……哦不,徐小姑,我只知你喜欢捉弄人,但没想到你心性竟如此毒辣。你与我们不是一路人,我也不为难你,你走吧。”漂女哪想到她忽然如此决绝,一时有些呆住了,不知该如何反应,转头向檀羽求救。 檀羽自然听到了她二人的对话。他也是第一次见林儿如此发脾气,心中有些迟疑,但他还是尊重了林儿的决定,说道:“影儿,我虽不懂药,但也知罂粟别名‘断肠草’,是天下最毒的毒药。本来,这次是我让你去探司马灵寿的虚实,可没想到你会用剧毒来让他招供。莫说他不是罪犯,即便是,也不应如此对他。听林儿的,你走吧,以后要存仁爱之心,不然你的满腹医术只能是害人的凶器。”又对林儿道:“林儿别生气了,进屋喝杯茶吧。”说着扶林儿进了内屋。 一时变起突然,寻阳见羽、林二人进屋,自然地跟了进去,慕利延也随之而入。唯木兰曾保护过漂女一时,多少有些感情,伫立在屋外看着她,不知如何是好。 漂女从小受父亲娇惯,又与世隔绝,哪懂什么人情世故,从来都是任性而为。直到遇上高长恭,既而又与林儿接触,才逐渐有了几个可以说话的朋友。可没想到才几天时间就遭林儿驱逐,她哪里承受得住,生平第一次掉下泪来,就这样“扑通”一声跪倒在地。 木兰见状,忙去拉她,哪知她心念坚决,并不起身。木兰忙进得内屋,向林儿禀道:“主母,徐小姑在外面泪如雨下,正跪着呢,怎么拉都不肯起来。”谁知林儿心意亦很坚决,摇摇头示意不去理她。 于是任由漂女在外面跪着,屋内之人都无动于衷,只檀羽让寻阳去探望一下司马灵寿,又对慕利延道:“麻烦三坞主去替我调查一下那个叫吴丑的纵火者。记得要保密,别让人知道。”慕利延依言出去。 下午时,刘宝差人送了信来,说明天一早就要和其他两个参选人在议事堂进行第一次舌战,请檀公子务必参加。 直到傍晚时分,高长恭回来了,见到跪在院中的漂女,大惊失色,忙问旁边的木兰是什么情况。待木兰讲完,高长恭冲进内屋,向林儿求情道:“师叔容禀,徐小姑天性不谙世事,做事情都不过心,难免有些出格。如今她知道错了,错而改之,善莫大焉。师叔就原谅她吧?” 林儿道:“这不是我是否原谅她的问题。虽然司马灵寿有可能是敌人派来的奸细,可毕竟我们大家在一起这么久,就像一家人一样,况且他还保护我多时。兰陵你会对自己的家人下罂粟这种剧毒吗?由此推而广之,就知她与我们不是一条心,我哪敢让她做我们的伙伴。” 高长恭被她说得语塞。大家在一起就是建立在绝对的信任之上,这是一种可以将后背放心交给对方的感情。漂女这一次,的确是伤透了羽、林二人的心。 高长恭也不再多说什么,只是将今天调查的进展报告了一下,就出去陪着仍然跪着的漂女。 随着月上中天,众人都各自睡了,夜里的寒气也渐渐上来。再过几天就要入冬,此时已非常冷了。 漂女跪在冰冷的石板上,腿开始瑟瑟地发抖。高长恭没有睡,一个人坐在石阶上陪她。见她冻得难受,就取了厚衣服过来给她披上,又在旁边升起一堆火来,然后拿了本书借着火光慢慢地看着。 漂女被冷风一吹,心情也由悲伤变成平静,对高长恭深情地说了句:“高阿兄,谢谢你。” 高长恭于感情方面是个木讷之人,没从那声“阿兄”中听出更多的意思,只是说道:“其实我也有责任的。刚碰到你的时候,就知道你喜欢捉弄人。那时我只当你是小孩贪玩,没有出言劝戒,也没有给师叔讲明利害关系,才造成了今天的局面。” 漂女却笑了,说道:“高阿兄不用自责。我在这跪了一下午,让我认清了好多事。记得以前小时候,阿爹哪怕大声和我说一句,我也会赌气躲起来不理他。可今天仙姑说那么绝情的话,我不但没走,还心甘情愿地跪在这里,我明白我离不开你们、离不开高阿兄。从小到大我都没有朋友,不知道自己的家在哪。自从和你们在一起,我感觉你们之间好温馨,我想融入到你们中间。今天的事是我错了,我要一直跪在这,直到仙姑愿意相信我、原谅我。” 高长恭听她一片赤诚之言,心中泛起阵阵感动,说道:“师叔是个重感情的人。我相信她一定会原谅你的。” 其实,林儿此时也难以入眠,她和漂女是如此相似,早已产生了惺惺相惜之情。反正睡不着,林儿索性跑到寻阳床上,钻进她的被窝,两人聊起了私房话。 林儿道:“寻阳姊,你说我算不算心肠狠?”寻阳道:“不算吧。如果林儿对什么事都无所谓,也就指挥不了兰陵、木兰姊、三坞主这样的厉害人物了。”林儿道:“我和美女其实很投缘,毕竟这世上学医的女子本不多。可今天的事我实在没办法啊。”说着她脸上泛起了无奈的苦涩。 寻阳见她难过,忙转移话题道:“下午我去探望司马大侠。他平时很少说话,今天却说了好多。他说这几次被徐小姑捉弄,让他反而明白了很多事。他本是一个猎人,不是商人,跟动物搏杀他很在行,跟人勾心斗角却不行。他和他弟在南朝都只是再普通不过的下等人,别提和那些贵族有什么瓜葛。他这次来我们这里的确是得到其主子的传信来跟踪我们的行迹。可是到目前为止,他和他弟从来没向其主子传递过任何关于我们的消息。” 两人聊到很晚才睡着。次日一早,众人起床梳洗完毕走出内屋,却见院中多了个人跪在那里,正是司马灵寿。林儿大奇,忙去询问高长恭是怎么回事。 第103章 重生 高长恭道:“司马大侠知道师叔在惩罚徐小姑,也过来跪在了这里,他说他起心是想来做奸细,欺骗了大家,所以他也应受到惩罚。” 林儿回头看向檀羽寻求对策,檀羽道:“你决定吧。”林儿便走到司马灵寿和漂女身前,抿了抿嘴唇,又深吸口气,然后道:“希望昨晚的一跪,能让你们明白,作为伙伴,最重要的是绝对的信任和相互的扶持。我们身处在巨大的沼泽中,只有手拉着手才不会陷落。以后你们做任何事都要把所有人放在心中,这样我们才是一个真正的大家庭。你们起来吧。” 漂女跪了十几个时辰,腿早就木了,哪里还起得来,听到林儿这话,终于支撑不住,瘫在了地上。林儿忙过去扶住她,掀开她底裙一看,只见她两个膝盖已经红肿之极,正在往外涌着血水。林儿一阵怜惜,轻声问道:“美女,痛吗?痛就哭出来吧?”漂女却一脸幸福的笑容,道:“林儿阿姊,谢谢你原谅我。”林儿几乎要落下泪来,一面替她揉捏腿部几处大穴,一面柔声道:“以后还叫我仙姑吧,还是那个调皮的漂女比较可爱。”又转头对木兰道:“帮我到厨房取些鱼腥草来。” 那边檀羽则上前和司马灵寿见礼。司马灵寿显然不懂文人的习惯,开口便喊了声“主公”。这个连仙姬都知道不对,瘪着嘴道:“你这人真笨。檀小姑叫‘主母’,檀公子是她阿兄,又不是她夫君,你怎么能叫‘主公’呢?”司马灵寿一时有些迷茫,抱怨道:“你们文人就是麻烦。”这表情让檀羽想起了在上邽初见时的情景,不禁一笑,道:“还是叫‘公子’吧。这里只林儿一个是主人,我们都是随从。”林儿自昨晚树立权威,众人无不信服,自然没有异议。 司马灵寿想了想又道:“听兰陵说,主母要找的阿姊就在长安城郊,他们一直在努力寻找。小人没别的长处,只擅追踪寻觅,只要有女人的味道,我就能闻出来。请让我随兰陵前去。”檀羽大喜道:“有司马大侠帮忙,必定如虎添翼。那就拜托了。”说完,高长恭、韩均和司马灵寿就出了门。 林儿已经将鱼腥草敷在了漂女的伤口处,然后道:“阿兄今天要去为刘掌柜助阵,师弟和三坞主陪他去吧。美女在家养伤,我们四个姊妹就去街上宣扬刘掌柜。”檀羽道:“那你们可要小心啊。那些人一直虎视眈眈,别给他们狗急跳墙的机会。陈庆之的守卫留下三个,加上木兰姊,你们四个每个都要被贴身保护。” 一路上,檀羽又问起了吴丑的情况,慕利延道:“他是城西一家柏堂的杂役。父母双亡,没有家室,平日里无所事事,就爱与女乐们在一处厮闹。” 檀羽皱眉道:“这种泼皮倒是不好对付啊,真个直接抓了来,他定说是看上了那张家某个漂亮小女,由爱生恨,才纵火烧屋。幕后主使者若发现我们去找吴丑,说不定杀人灭口也未可知。看来得从旁人下手。” 他思虑良久,回头对陶贞宝道:“陶贤弟,这事还非你不行。既然他爱与女乐厮闹,就必定有相好的女乐。你假装客人去那柏堂中,不管用什么方法,一定要查探出与之相好的妇人是谁。这样我们只需花钱请那妇人出堂,仔细盘问,必有所得。” 陶贞宝听完连连摇头道:“不行不行,要是被鲍小姑知道了……”檀羽笑道:“你这是因公事而不拘小节,鲍小姑知道了只会赞你智勇双全,怎会说你不好。”陶贞宝道:“真的?”檀羽笑着点点头,陶贞宝这才悻悻地去了。 到得长安大市,释道仙和冯季已等在门口多时。见到檀羽,冯季首先迎了上来,小声对檀羽道:“昨天我和法师去调查是否有买人头的嫌疑,结果真是触目惊心啊。据一个文书说,目前已经交了行市钱的客商中,真正他认识的、平时在大市中坐贾的,十不足二。即使洛商大会名气大,很多人第一次慕名来此,算它是平常的两倍,这么算来,也至少有四成的客商是有人花钱雇的。” “谁雇的查出来了吗?” “如果檀公子说的那个户头真是鹤觞居找来的,那应该是船帮的人。鹤觞居的财货平时全靠长孙抗的船帮罩着才平安无事。” “这就奇了,既是长孙抗的人,那尔朱郁德作为对手,没有去查这些人的底吗?” “光从表面上看,他们并没有违反规矩。他们是洛阳人,也都在洛阳做些小本买卖,就像那个户头一样。二曹令即使查过他们的底,相信得到的结果也是符合规定,那样的话,这些人也很难引起他的注意吧。” “是啊,除非找到确实证据证明他替这些人交了行市钱,否则就只能任由他们作弊。” “檀公子有神断之能,相信一定能查出些端倪来的。然而只剩下四天了……” 檀羽心道:“这事还得靠影儿啊。”口中道:“请冯掌柜派人去我下处,把这些情况告诉家妹,让她和影儿想想办法。”冯季立即派了个仆人前去。 话分两头。先说檀羽随着冯季走入议事堂,堂内已聚集了不少人。檀羽的进来让所有人的目光都看向了他,刘宝更是直接走了过来迎接,一切状况都说明,这二曹令之争已非常激烈。 人群中,檀羽一眼就认出了站在尔朱郁德身后的鲍照。自从和林儿撕破脸后,他的态度就不像以前那么慈祥和友善了。此时他正冷冷地看着檀羽,那目光如此怨毒,套一句俗话就是,如果眼光能杀人,檀羽已经死了一百次。 刘宝将檀羽带到尔朱郁德面道:“二曹令已经见过了,这就是我的谋士,檀羽檀公子。”他又将长孙抗、尔朱代勤介绍给檀羽。那长孙抗想是常年跑船的缘故,皮肤晒成了古桐色,一脸的英气,而尔朱代勤则作书生打扮,白净面皮,想是养尊处优的主。 二人的表情也十分不同。长孙抗对檀羽和颜悦色,绝不像一个即将展开恶战的对手。尔朱代勤却和他父亲一样,脸上阴晴不定。檀羽其实心中早有计较,那纵火案极有可能就是尔朱父子干的,自己手中握着他二人的把柄,自然是对自己又恨又怕。而长孙抗却对二曹令位置胸有成竹,反而有意拉拢檀羽。 这时尔朱郁德朗声道:“我想大家都听说了,刘掌柜决定参选二曹令。众所周知,刘掌柜的商道遍及天下,凡州郡都会之处皆有其富室,凡舟车所通、足迹所履,莫不商贩。海内之货、咸萃其庭,产匹铜山、家藏金穴,楼观出云、车马之盛堪比王者。刘掌柜的身份地位作二曹令是没得说。不过,我们还是要按规矩来,今天将是舌战的最后一天,接下来的三天不得再对对手进行诋毁,直到公开推选。今天的议题,就请三位陈述一下如果你当上二曹令,将在长安大市做些什么吧。” 第104章 医女 尔朱代勤显然是和父亲商量过的,当先说道:“我尔朱家在东到洛阳、西到长安,不下几十家客栈、赌场、柏堂。如果在下有幸接任二曹令,我愿让各位在这些场子吃住三日,以后只要是洛阳的商人,全都优待。” 长孙抗显然也不甘落后,接道:“从北到南,天下的商贩多是走水路,那少不得要坐我船帮的船。如果我能接任二曹令,以后大家的船资全都好商量。另外,我还要承诺,在各地开设私驿,凭借我船帮的优势,以后大家要向洛阳送信那就方便了。总之,只要是对大家有利的事,我都会不遗余力去做。” 尔朱代勤讥道:“哼,说得倒是冠冕堂皇。长孙兄在二曹令手下也有这么多年了,怎么就没想过开设私驿为大家谋利呢?非要等到推选时才许下承诺。我看到时候就算选上了你,你也一定会反悔的。” 长孙抗不甘示弱地道:“说我冠冕堂皇,尔朱兄也不遑多让啊。远的不说,就以长安为例。远近数十里就一家乐户,那就是你家开的,为什么?还不是你们家势力大,谁要在这里开办乐户,首先就会被你们挤兑。尔朱兄若是做了二曹令,只怕更会变本加厉,哪还有在座各位的活路。” 他二人斗嘴斗惯了,谁也不肯服谁的软,尽拣对方不堪之事说。 身为胡僧的释道仙有些忍不住了,突然大喝一声:“你们吵完没有?我们还没说话呢。”那二人这才住了嘴,齐齐看向刘宝。 刘宝小声对檀羽道:“我在长安没那么大产业。要不就说我要是能选上二曹令,就由我来给大家免息放货吧?” 檀羽笑笑,道声“不必”,便清清嗓子、朗声说道:“这里都是常年在外的商贩,想必都明白一个道理,叫‘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长孙、尔朱二位都给出了让人动心的承诺,无论是房钱减半,还是川资减半,每个人一年少说也要省几千甚至几万钱。可他二位也都是买卖人,他们有钱不赚却给大家减钱,自然是因为能从中得到更大的好处。试想,得到二曹令之位,且不说名气大增,以后做许多事都是得天独厚,所以他们自然愿意许下各种诺言。可是在刘掌柜看来,二曹令对于长安大市的确位高权重,但归根结底是大家推选出来为同乡救危扶困的,如何在名利的诱惑和替大家做事这中间找到平衡点,这才是我们应该思考的问题。” “所以,我们提出四个字,叫‘德、信、乐、宜’。人都说‘无奸不商’,把商贾排在了士农工商的最末,可我们却要坚信‘商工农士’的理念,立意改变商贾在人们心中‘奸’的形象。因此,刘掌柜一旦当选,将竭尽其力倡导‘以德经商’,大家公开、平等、自由的竞争,只有这样才能令商业繁荣,大家共同赚钱。” “要以德经商,首先就是一个‘信’字。诚信为本,才能长期稳定地和上下行商保持良好关系。那些不诚之人,不仅破坏的是他个人的商路,也破坏了洛阳商人这个集体的整体信誉。因此,刘掌柜一旦当选,必须严厉惩治那些不诚的小人,将其清除出我们这个族群。” “接下来这个字是‘乐’。大家经商都是很苦的,整日里奔波跋涉,勾心斗角,全无快乐可言。即使在长安、洛阳这些大都会,也很难找到即时行乐之所。因此,刘掌柜一旦当选,必定想方设法为大家寻求经商之余的快乐,我们要鼓动州衙发展歌舞乐坊、文人诗社,让大家在长安的日子不会感到一丝的寂寞和惆怅。” “最后,我们也理解,大家在外行商,都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所谓‘在家千日好,出门一日难’。大家既然来到长安,来到我们长安大市,那我们就应该尽力让大家摆脱行旅之苦,把这里变成宜居宜行的好地方。因此,刘掌柜一旦当选,必将鼓励坐贾的优先发展,让大家能住得顺心、走得安心。同时还要支援长安本地的州学和私塾,让愿意留下来的商贩其子孙有充分的教育。” “刘掌柜虽有一个大的商团,可他也是贾人,即使当上二曹令,也不会在借贷方面给大家让一分的利。但是,他会尽其所能,为大家创造一个良好的经商氛围,让各位去赚天下人的钱,那才是对我们洛阳商贾最大的福祉。” 他本就辩才无碍,在这群钻进钱眼里的商贾中更是鹤立鸡群。在场之人未必真的全听懂了他的意思,即使全听懂了也未必真就相信。可这种宗师级的文论所带来的对心灵的震撼才是让人难以忘怀的。人一生中能聆听一次儒者为你演说,亲身感受那从所未有的强大气场,这才是最大的幸运。 这时,别说在场其他人,就是身为当事人的刘宝也听傻了,一时没反应过来这些都是未来自己要做的事吗?刚才还吵得脸红脖子粗的长孙、尔朱二人更是张大了嘴,呆呆地看着檀羽,没有一句话。直到檀羽已经停下来很久,人群中终于有人叫了声好,接着才是雷鸣般的掌声响起。 自从太原天师观中,檀羽被林儿赶鸭子上架,完成第一次舌战开始,他已经历了大小舌战十余次。过去多年静心苦读所沉淀的东西已被他充分发挥出来。更兼上次仇池离宫中,他一人独战十余位当世顶尖高手,虽然落败,但他在那里完成了人生的第一次蜕变,实力也是更上一层楼,成为了当世一流的高手。此时的他,对舌战和文论的技巧、如何调动在场之人的情感已经拿捏得恰到好处。所以让他面对一群老悭,就如同绝世武功高手碰到手无缚鸡之力的文人,就是从他身上释放出的战意,就已经足够制敌了。 尔朱郁德本来计划在他讲完之后再安排一场自由的舌战,现在看来,显然没有这个必要了。除非他们能在短时间内找到像仇池离宫那么多的高手,否则在舌战一技上,他们是不可能再有任何胜算。于是尔朱郁德当即宣布:“今天的大会到此结束。” 走出长安大市,冯季兴奋地道:“檀公子的话真是太妙了,句句都是我想说的。可这些话要从我口中说出来,又有谁会相信呢。刚才我听几个同乡说,他们本来想选长孙抗,听了你的话,都决定改投刘兄了。” 刘宝也道:“是啊。以前我只听说檀公子口才很好,可刚才听你一开口,那气势就绝不是一般人能有的。这样的气势,真是堪比七大族宗了。” 檀羽谦道:“刘掌柜谬赞了,檀羽何德何能,敢与族宗分庭抗礼。今日不过是胜在对手实力较弱上,他们若提前准备,找几个高人坐镇,我也没那么容易过关。好了,在下先告辞了,舌战虽然赢了,可选举还没有赢。侦破手上几个案子才是致胜的关键。” 第105章 取字 再说早上林儿收拾停当,刚要出门,就被冯季安排的仆人拦住了。那仆人将檀羽的话转告了林儿。林儿皱眉道:“那宣扬的事只好交给寻阳姊和玉娘了。你们就在大院周遭的商家走走就回来吧,别走太远,安全为上。”仙姬道:“小姑放心,你办你的事吧。”说着拉着寻阳就出了门。 漂女因为膝盖有伤,并没打算出门,正在房中休养,见林儿去而复返忙问原因。林儿将檀羽的信说了,又问道:“美女,你鬼主意多,想个办法逼那户头讲出实情。不过不准用药。”漂女笑了笑:“放心吧,那失魂散我都扔茅坑了,以后不会再用。”旋即思索起来。 良久,漂女道:“仙姑,不如我们来唱一出戏吧?戏名就叫‘真假美仙姑’。”说罢在林儿身边耳语了几句。林儿一听,伸手捏了捏漂女脸蛋,啐道:“你这如花似玉的美人儿,怎么脑子里的主意一个比一个坏。”说得两个人都笑了。 林儿还是挂念漂女的腿,又给她揉了半天,直到红肿慢慢消退,才让漂女出门去。 漂女走进隔壁的柏堂,当先就见那户头正在堂内训斥小女。漂女过去拍了一下户头,笑嘻嘻地道:“嘿,还认得我吗?”那户头眼神有些迷糊,愣了半天才道:“你是前两天来的那个女公子?”漂女道:“是啊,多亏你还记得我,我又来讨茶吃了。” 户头道:“女公子还是自便吧,我正训小女呢,没空招呼你。”漂女道:“小女犯什么错了?”户头道:“她们没得我允许就上街招惹是非,要出了好歹还了得。”旁边被她训的一个小女不满地道:“闷了这么多天,出去走走有什么错啊?在这小破院里,都快把人憋疯了。”户头道:“刘白堕大侠千叮咛万嘱咐,千万别出去,我们是外乡人,不比在洛阳。你这小女怎么这么不懂事啊。” 漂女奇道:“我们长安人也不欺负外乡人,那么多在长安做买卖的外乡人不都没事吗?户头你管得太宽了吧。”说得几个小女不住点头。户头呵斥道:“你们知道什么,这长安的乐户只有城西的蜀云馆一家,是长安大市的二曹令开的。其他人要想在长安开乐户,不是被驱逐就是被殴打,没有一个得了好的。所以我们当然要小心翼翼的。” 几个小女被她一吓,真有些怕了,忙道:“那我们来这儿做什么?还是回洛阳吧?”户头道:“怕什么。再过几天二曹令就走了,到时长孙掌柜一接任,那还不是我们赚钱的大好良机?” 漂女道:“洛商大会我倒也听说了。可户头你怎么就知道下任二曹令一定是长孙抗而不是别人呢?”户头闪烁其辞道:“那……那自然是因为他人好,大家都选他了。”漂女追问道:“这么说,你跟他还挺熟的嘛。哦对啦,你也算是洛阳商人,也有资格去推选的。”户头被她一逼,越加言辞含糊起来:“我……我哪认识。都是……都是听别人说的。女公子你赶紧出去吧,小女别没事往柏堂跑,被人看到了不好。” 她哪知道,眼前这位是个煞星,比林儿更大胆百倍,这话于她无丝毫用处。只见漂女仍笑盈盈地道:“你别着急啊,我今天来是有正事。我也想开家乐户,而且不像你们这个幽门幽径的,我要开到渭河边,让过往的船客都看得到。”户头一脸好奇道:“开乐户?女公子你不是发病了吧?”漂女柳眉一颤,道:“你看我不像开柏堂的?”户头又定睛打量了漂女一番,见她全身上下透着风情,和前两天来的那两个清纯少女似乎大相径庭,说道:“我看女公子眼角眉间无不含情,还真是妓家的不二人选啊,只是女公子从来没涉足过这一行……” 漂女道:“这正是我今天来此的目的啊。我想请户头替我训练几个小女,不知你是否愿意?”户头道:“这当然可以,只是……”漂女笑道:“你放心,钱我不会少你的。我这有枚金钗,先放你这作为信物。今天下午你就到隔壁去帮我找的小女长长眼,如何?”说着将金钗递给户头,户头接过来看了看,知道确是个真物,也就放心了,道:“那好,既然女公子这么有诚意,我也不好推辞。” 漂女回到秦家大院时,只见院内已回来了不少人。檀羽、慕利延、寻阳、仙姬都在,可气氛却相当沉闷。 林儿见到漂女,问道:“怎么样?”漂女道:“顺利。下午就看仙姑你的表演了。你们这是怎么了?”林儿道:“阿兄刚回来,就有人送来了这个。”说着递过来一张纸。漂女接过来一看,见纸上粘着一缕头发,上面写道:“想要韩小姑活,你们兄妹俩立刻离开长安,鲍照。” 漂女大吃一惊,道:“他们真的狗急跳墙了,而且用这么阴险的一招,这个鲍照真是不可救药!”林儿道:“我觉得他可能也是多方受制,否则阿姊她们在紫柏好好的,怎么会被带到长安来。鲍照本来是要表忠心,结果却不得不出此下策。”漂女道:“那现在我们怎么办?”林儿道:“他们只是想让我和阿兄走,今晚我们两个必须乘他们的船离开长安。这里的事,只能交给你们大家了。”漂女惊道:“再没别的办法了吗?仙姑你这么聪明,一定还有办法的。”林儿却一脸平静,道:“这个尔朱郁德可不比旁人,他们为了一点小利就可以纵火烧人家祖房。如果我不答应他们的要求,恐怕他们真的会下毒手。我不能冒这个险。”漂女回头看看大家,所有人都是一脸沉默,想是已经商量好了,只好无奈地接受现实。 她停了片刻又道:“那户头的事呢?”林儿道:“还是按计划进行。刚刚和阿兄说了你的计策,他觉得虽然不太光明磊落,但好在并没有伤害到谁。以后我们还说不定真会在长安开家柏堂呢。” 漂女的计策是先引狼入室,再关门打狗。下午等户头来找林儿时,大院之内已然坚壁清野,没有一个人。户头在屋内等了半天,不见人的踪影,只好悻悻地往外走。 刚到门口,正见林儿、木兰和一个参军模样的人走过来。那参军是林儿从州衙借来的。户头见到林儿,喜道:“女公子,我等你半天了,你怎么才回来啊?”林儿讶道:“你等我?做什么?”户头也是一诧:“不是你让我来帮你看看小女的吗?”林儿道:“我让你来看小女?什么小女?你认错人了吧?”户头完全懵了,可眼前的女子端庄秀丽,气质和上午之人完全不同,好像确实又不是同一个人。 林儿见她迟疑,问道:“你趁我家没人,私自进我家,怕是有什么企图吧。”说着径直进了内屋,不多时便故作惊疑状地跑出来,道:“我祖传的一支金钗不见了,是不是被你偷了去?”也不等户头明白过来,便唤木兰道:“搜她的身。”那金钗自然就是漂女故意嫁祸给户头那支,此时正在她身上。木兰闪电般欺近她身,正从她身上搜出那钗来。 这一切自然是做给旁边那参军看的。如此人“赃”俱获,户头固然是傻了眼,参军则很是机灵地要带户头去衙门。林儿在那参军耳边小声道:“多谢官差兄了。请转告京兆尹。不要为难这户头,此事暂且保密,我会派人过去。” 第106章 火灾 傍晚时分,大家都回来了,只有司马灵寿在一处紧要位置潜伏,不出意外近两天就能查出兰英三人的关押之所。陶贞宝报告说他奉檀羽之命去柏堂,已经打探出那吴丑的相好妇人,打算明天继续行动。 可此时所有的情报都显得不那么重要了,因为羽、林兄妹这两个最核心的成员马上就要随着尔朱郁德的船只离开长安。 高长恭道:“师父,还是带上女侠吧,万一……”檀羽手一拦,道:“他们只是想让我兄妹离开,不阻碍他们的大计。我想只要我们服从,英姊就不会有危险。我不能做任何可能威胁英姊生命的事。其实你们只要按计划行事,各尽其职,我和林儿即使不在,一样可以打败他们的。”林儿也道:“兰陵,这里就交给你来坐镇指挥。木兰姊,所有人的安全都由你负责,我们中任何一个人都不能有事。”众人无不凄然,寻阳和仙姬早已哭出声来,漂女也泪眼婆娑地拉着林儿的手,叫着:“仙姑,早点回来。”林儿一一握着三姝的手,说道:“放心吧,我们一定会想尽办法脱身的。” 羽、林二人走了,但他们交待的任务还要继续完成。次日一早,木兰去了州衙,陶贞宝带着重金去了蜀云馆,钱当然是刘宝出的,而高长恭、漂女、韩均、慕利延则摆脱了跟踪,继续在城郊搜索。羽、林一走,似乎那些人也松了一口气,使他们能更加容易地接近城郊的几个仓库。 木兰在州衙的牢狱中见到了被关押的户头。那户头对长孙抗似乎无足轻重,被关押了一夜竟没人来探监或者保释。而她显然还没从昨天的意外中恢复过来,见到木兰就开始喊冤:“我是被人诬陷的,官人明察秋毫,一定要为民妇作主啊。” 木兰笑道:“冤没冤枉,京兆尹自会秉公断案。我现在问你几个问题,如果你老实配合,我自会去向京兆尹求情。可如果你有半句假话,那就只好等着把牢底坐穿了。”那户头本就是寒门来的,哪有什么见识,被这一吓自然是连连点头。 木兰这才唤了一名书记进来,将接下来的问话一一记录,然后开口问道:“你从洛阳到长安开乐户,这千里跋涉,都是谁给你出的川资?” 户头道:“都是鹤觞居的刘白堕给了我们盘川让我们过来的。沿路都有长安大市长孙掌柜的船和马车接送,船钱也没要我的。” “除了你,还有其他人吗?” “我们先走陆路后走水路,从函谷关过来,那时候我记得有好多同行人。” “这些人你都认得吗?” “认得的不多,只有在船上相识的那几个,都是和我差不多情况。” “把他们的名字、住地一一说出来。我再问你,你是不是加入了长安大市?” “是。” “那行市钱是多少?” “这……我不知道,好像是有人帮我交的。” “这倒有趣,连行市钱都不知道。那么月底的二曹令推选你会参加吗?准备选谁?” “我选长孙抗。” “长孙抗长什么样你见过吗?我看你成天关在你那小院里,从未参加过洛商大会,你凭什么选他?” “是……是刘白堕让我去选的。” 问题已经很清楚了。木兰让户头在口供上画了押,满意地收在怀中,这才温言道:“还要劳你在牢里待上几天,不过你放心,这些天你吃的苦,我家主人会加倍补偿你。” 出了州衙,木兰和另一个向拓跋子推借来的参军按着户头给的名录一一走访了那些长孙抗带来的人。她想尽各种办法软磨硬泡,最后居然成功将那些同行人的名单查了个八九不离十。还有几个人甚至说出了长孙抗花钱买票的事实。 陶贞宝拿了从刘宝处支来的钱去城西蜀云馆,点名要名叫小亚的小女出堂。户头见陶贞宝给的钱多,自然没有二话,就让小亚跟陶贞宝走了。这小亚正是那吴丑的相好。陶贞宝将她接上轿,悄悄吩咐轿夫改变方向。等停轿时,众人已站在了州衙的后院。 拓跋子推已提前接到木兰的传信,在后院候着陶贞宝。陶贞宝上前说道:“京兆尹,我兄长已查明,那纵火者名叫吴丑,是蜀云馆的一个杂役。不过这吴丑也是受人指使,兄长说这指使之人必定花钱封了吴丑的嘴,如果强行逮捕,说不定他会直接杀人灭口。所以兄长让我把吴丑相好的姘头小亚带来了。官人你仔细询问她,必定有所收获。” 拓跋子推依言命人将小亚带进后堂。那小亚还以为到了州衙就是侍奉京兆尹的,带着一双媚眼就进了屋。谁知拓跋子推一声厉喝:“大胆犯妇,还不给我跪下!”小亚被吓得忙跪倒在地。 拓跋子推喝道:“你可知你所犯何罪吗?”小亚怯怯地道:“奴家一向安分守己,不知道是犯了哪条王法啊。”拓跋子推道:“还敢狡辩!我来问你,你是否与那吴丑一道谋划,烧了城西张善人家的老房。”小亚是个心机单纯之人,闻言竟脱口而出:“官人我冤枉啊,那都是吴丑一人干的,和我无关。” 拓跋子推心中一笑:“果然是****无情、戏子无义啊。”口中继续逼问道:“那吴丑与张家无冤无仇,为何要行凶纵火?”小亚道:“他和我说,是尔朱掌柜给了他一笔钱让他去放火的。那天他拿了钱还给我买了副耳环。可奴家和这事真的没有关系啊。”拓跋子推道:“你所说的是否属实,我还要仔细调查。今日暂且将你收押,待查明真相再作处置。”即命人将小亚带了下去。 拓跋子推咬牙切齿道:“果然是尔朱父子干的。这二人平日横行乡里,连我这官都不放在眼里。这回落到我手上,看我如何收拾他们。”说着就要派人去抓捕尔朱父子,陶贞宝忙阻道:“京兆尹且慢。尔朱父子罪大恶极,可他们是跑不了的,可否暂且将此案放一放。我兄长这两天去了外地,等他回来再抓人也不迟。”他这话自然是得檀羽授意,不想让兰英陷入险境。拓跋子推听他这般说,也只好依他。 高长恭四人来到司马灵寿潜伏的一处山坳。这司马灵寿果真是最好的猎人,不仅选的潜伏地绝佳,视野开阔又不易被察觉,而他在这里一待就是十几个时辰,毫不动弹,这种毅力绝非常人可以达到。 司马灵寿见到高长恭,报告道:“人就在这院中。”他说的院子是山坳下面一个不小的储物仓库。从外面看不实在里面的情况,只有其中一颗参天大树伸了出来,偶尔有人在进出搬运货物。高长恭道:“怎么确定的?”司马灵寿道:“总共有二十个面孔进出过,身上都有武功,其中四个最强的每六个时辰一轮换。他们都在对面林中解手,可还有人出来倒粪桶。”高长恭听完赞道:“司马大侠真是观察入微啊。既然里面关了人,自然就是师母他们了,要想个办法先进去看看。”司马灵寿道:“白天不行,晚上可以。”高长恭道:“不错,这前不沾村后不沾店,韩兄轻功再好仍然很扎眼,那就今晚行动吧。” 第107章 胭脂 陈庆之道:“檀兄长安事了想必要回上邽,到时我们不再敌对,而是互为援手,一起对付我们共同的敌人。最后看究竟是我对,还是檀兄对,如何?”檀羽道:“这赌约有趣,那彩头是什么呢?输了我还跟你三年?”说着微微一笑。陈庆之却摆手道:“三年可以,不过不是你的,”他转头看向林儿,“而是她的。” 林儿奇道:“我的三年?”陈庆之道:“没错。如果我赢了,我要檀小姑待在我身边三年。” 他见二人诧异之情,续道:“本公子可不傻。檀兄素日喜欢独来独往,身边只带一个陶兄。可檀小姑却有大将风范,只要她在,别说檀兄你,她身边的各路奇人都将为我所用。所以檀小姑的三年可比檀兄你的划算多了。当然,这个赌约很大,我如果不以诚相待,相信二位也不会答应。所以,如果我输了,我就按照与牛真人的约定,率侯家堡全体弟兄归顺,听候檀小姑差遣!” 羽林二人听他说完,都是一惊,没想到陈庆之赌约这么大。林儿笑道:“小林儿一个人,抵侯家堡百顷良田、万贯家财、千余武士,陈公子是真看得起我这小女呢,还是看得起牛盼春呢?” 陈庆之道:“我这些年带领弟兄走南闯北,见过多少英雄豪杰,岂能轻易看走眼。檀小姑日后前途无可限量,不让乃兄。区区一个侯家堡,恐怕还比不了吧。” 林儿道:“陈公子如此抬举,我要是不答应可真拂了你的面子。好吧,林儿跟你打这个赌。我相信阿兄之志一定能实现的。”说罢,回头深情地看向檀羽。檀羽握住她的手,重重地点点头。 良久,檀羽方才正色问道:“陈公子做事从来都是有目的而为之,这次跟我们赌这么大,可否如实相告其中缘由?” 陈庆之也严肃起来:“来长安之后,你们得罪的人越来越多,连带着我也跟着遭殃。不过那些人和侯家堡明争暗斗也不是一两天的事了,这回索性挑明了大家对着干,我看到底谁怕谁。” “陈公子所说的这些人是指……南朝人?” “哼!除了南朝人还能有谁。” “这我倒是很奇怪,上次听我源贺兄长说过,南朝内部近年来一直乱得很,几位皇子斗得不可开交,根本无暇旁顾,只是偶尔到河西骚扰一下商路。而南朝子民则是生计堪忧,许多南朝人还要到中原找活路,像司马灵寿兄弟就是这样。陈公子财大气粗,却为何这般在乎他们?” “司马灵寿兄弟都是上不了台面之人,何足道哉。看起来你们对谁是我们的主要对手还没搞清楚。” “我们的主要对手?你是指鲍照?”羽、林二人惊得险些没叫出声来。 陈庆之却镇定地道:“自上次元嘉北伐之后,这些年南朝的政局稳定,皇帝刘义隆一直想再伐中原,超过他父的伟业。所以他们在中原各地安插了不少奸细,以备北伐时作为内应,我也不确定他们到底是从南朝直接过来的,还是就地培养的。总之,仇池的奸细头目就是你们知道的鲍照、以及紫柏掌门昙无谶,除此之外,这里还有数十个深藏在各地的老狐狸。这些人老奸巨滑,多少年来隐藏极深,从未暴露。他们凭借南朝的暗中支持,已经占据了官、商各界的重要位置,而且野心勃勃,还在不断地扩张。像这次鲍照秘密来长安,就是想趁洛商大会的契机广泛拉拢洛阳商人为其所用。你还记得在离宫中为难你的那个觉贤吗?此人就是南朝人在河东的总管之一。他通过传播他们那些邪教,不仅排除异己,同时蛊惑教众,其用心昭然若揭,就是从蚕食北朝士民开始。” 檀羽听他这一指点,所有经历的事便都连在了一起,他终于明白了所有的事情真相。 此时,他忍不住感叹道:“原来如此!的确如你所说,中原的人心已坏,实是难以恢复。如何治愈崩坏的人心,这正是我此行的最终目的。而在中原作乱的,除了觉贤,还有许穆之、郝惔之二人,在我们看来,他二人正是乱局的根源,也是一路引我们来此的最重要的人。刚来仇池,我们就到太白山去调查那二人的身份,而之后,你又叫我们去紫柏山。于是一路走来,我们经历了紫柏僧人、侯家堡、离宫、南朝人、鲍照,大家互相勾连,错综复杂,让人难知真相。而直到此刻,我才终于了然。” “我此次仇池之行,最重要的任务就是调查乱局背后的真相,现在完全明白了,乱局的背后,都是南朝奸细在作怪。”檀羽长舒了一口气,续道,“现在我也知道了,要匡正这场乱局,恐怕就要和整个南朝对抗了。” 他说完,便和林儿相视一笑,将这些时日以来调查真相的辛苦,全都放在这一笑之中。 作为被南朝皇帝刘义隆害得家破人亡的檀氏两兄妹,骨子里透着对南朝的恨,要对抗整个南朝,他们感到的不是艰难,而是如愿以偿。或许,这也是牛盼春选中他们兄妹的原因之一吧。 停了一会儿,檀羽又问道:“不过,今年开春时北朝不是及时铲除了他们在河东的奸细吗?不知道是哪位朝臣有这样的先见之明,做了这件大事。” 陈庆之见他表情,便坦诚道:“不瞒你说,我父最近一段时间不在堡内,正是去了京城,想要打听究竟是谁牵头和这些南朝势力对着干的。不过据传回来的消息说,这件事里面有许多蹊跷,北朝对此事三缄其口,没人能说得确切,所以一时也难以查清楚。” “那既然觉贤已遭北朝驱逐,为什么仇池国主杨难当还敢收留他?不怕引火烧身吗?我记得那时候在紫柏山,李敬爱老尼就说他们知道如何应付国主。看来这国主可真够蹊跷的。” “杨难当这厮,就是一只狼,你们千万要小心他。他岂会不知南朝人狼子野心,可就是不动他们。” 檀羽点点头,对于汉中的局势,他终于搞清楚了。 陈庆之见他表情,则适时地喊起了冤来:“可我却被你冤枉得好惨啊。这些年我周旋于各方势力,不仅要去讨杨难当的好,还要和鲍照他们打交道、做朋友。而在暗中,我则是不断地想办法打压这些南朝奸细,让坞堡去对付的也无一不是南朝奸细的拥趸。这次泄漏出征伐吐谷浑的秘密、让南朝人来上邽买地,更是平准之策中的神来之笔。当然,我不否认我一直在从中渔利,可怎么说也是功大于过吧?” 檀羽却正色道:“你可知道,为了调查你这样一个平准的策略,我们可谓是绞尽脑汁,一路抽丝剥茧,始终想不明白你泄漏征伐秘密的原因。我们为什么要这么较真?还不是因为对你豢养盗寇、以暴制暴的策略难以认同。” “你我思想不同,作法也有所区别,那就‘和而不同’好了。今天告诉你这些事,我是希望真的能有一个坚实的盟友,大家共同努力,把敌人都赶出去,而不是像以前那样孤军奋战。” “承蒙陈公子看得起,只是我们兄妹人微言轻、无权无势,恐怕还要相当长的时间才能有所作为吧。” “不瞒你说,你们刚到上邽时,我也是觉得你们实力太弱,所以那时候我并没有直接把南朝奸细的秘密告诉你们,怕告诉了你们反而坏我的事。可现在我的看法变了,成大事者必须要有足够的能人相助、也要顶得住之前的挫折和失败。你们来仇池这几个月,可以说是愈挫愈勇,还招揽了各种豪杰加盟。所以我相信,你们要想成事,不是问题。我陈庆之虽然财大势大,可想想自己的能力,也未必真能在和南朝人的对抗中必胜,这也是我不惜拿侯家堡来做赌注的原因。” “看来,不管是出于任务安排,还是朋友之情,我不接受你的要求都不行了。我答应你,和你共同对抗南朝人的势力。不过我还是会选择我的方式,和他们公平、公开的竞争。” “好,有檀兄这句话我就放心了,以后有什么要求尽管向我开口,只要我能做到的,定会全力以赴。” 檀羽道了声谢,回头看向林儿。他并没有说话,但意思已经很明白了:“看来未来很长时间我们都要在危险和劳累中度过了。”林儿同样用眼神回答了他:“跟着阿兄,再大的困难我也不怕。” 第108章 接替 马车到长安城郊时已是第二天下午,算算时间,洛商大会推选是后天的事,他们还有一些时间来准备。车在离城数里的地方停下来,陈庆之已安排了侯午、侯未在路旁等候。 陈庆之道:“檀兄,再往前就进入尔朱父子监视的范围了,我们得下车走小路。刚才听他们报告,檀兄的几个得力干将昨天上午齐齐失踪。不知檀兄打算去何处安顿?”檀羽道:“他们按计划应该在想办法营救英姊三人。我知道他们的潜伏之处,陈公子如果愿意,不如同去?”陈庆之道:“能为令正出份力,自然是求之不得。” 司马灵寿找的潜伏之处隐秘之极,虽然之前高长恭已经画了图和檀羽详细说明,可羽、林、陈三人和一干手下赶到当地时还是傻了眼,翻来过去找了几圈仍不得要领。直到潜伏在山坳中的漂女忍不住出来透气,才被眼尖的林儿发现。 漂女见到林儿,一时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使劲揉了几下。林儿抓住她的手,笑道:“别揉啦,仙姑我回来了。是陈公子救了我和阿兄。”漂女兴奋不已,拉着她的手道:“太好了,太好了!我这就去告诉高阿兄,让他们下来。”说罢飞也似地跑了回去。 不多时,高长恭、韩均和慕利延飞奔着过来了,见到羽林尽是一脸的兴奋。高长恭道:“我们找个安全的地方说话吧。”便把众人带到了一处僻静的密林中。 高长恭首先报告道:“师父、师叔,我们已经确认前面不远的一个仓库就是师母被关之所。昨晚韩兄进去探查过里面的格局,那是一个四四方方的院子,进门三面都是仓库,院中有一颗数人抱的老槐树,看样子中间已被掏空。可以确定的是,师母不在仓库中。我们分析,定是有什么机关通向地洞之类的。可我们这里没有机关暗道的高手,所以一时无从下手。” 檀羽转头对陈庆之道:“陈公子,你家的构造比这里应该复杂多了吧,这区区一个小机关恐怕是难不倒你。”陈庆之犹豫道:“机关术我的确是懂一点,只是我不清楚那院中的情况,贸然进去只怕……”高长恭道:“院中只有两三个四袋的低级武师,其余的包括两个六袋左右的高手都不知所在。以韩兄的轻功,带陈公子进去想比没有人能发现,实在不行还可以把女侠叫过来助阵。”檀羽道:“陈公子本就是会武之人,再加上二郎帮忙,应该是足够了。” 此时太阳渐渐西沉,韩均和陈庆之准备进院探查。这边檀羽道:“陶贤弟和木兰姊任务都完成啦?”高长恭将前面三路行动的情况都说了一遍。檀羽道:“既然顺利完成,那就马上安排秦家大院的所有人转移来此。今晚如果探查顺利,明晚就展开营救行动。”高长恭当即领命回城,去接仍在秦家大院内的寻阳等人。 此时大院中还有寻阳、仙姬、陶贞宝和木兰四人。高长恭安排了两个武功最高的木兰和慕利延分别保护寻阳和仙姬从不同方向离开。剩下的陶贞宝虽武艺平平,反跟踪的本事还过得去,几个小巷一转就将尾巴甩掉了。众人不同路线,最终都汇聚在了羽、林二人在的密林中。 如此一折腾,又到了后半夜。韩均和陈庆之还没回来,羽、林二人连续两夜没有合眼,此时见众人都安全抵达,也就放心地沉沉睡去。 这一觉直睡到次日中午。众人知道他二人所经历的危险非常人可比,也都不去打搅他们。直到两人幽幽醒来,高长恭送上食物,同时报告道:“昨晚陈公子整整摸了一夜,终于弄明白那个机关的设计。原来他们是将大树的树干掏空,中间注满水,再通过一条根须作为连通管,另一端则接到一口井中。要进入密洞,只须向古井中注水即可。设计真是巧妙,也难怪尔朱父子放心把人关在这里呢。” 檀羽听了报告,也就吩咐大家好生休息、养足精神,只待夜色降临就发起行动救人。 直到晚饭吃过后,檀羽将所有人聚在密林中,说道:“各位,自从英姊她们被抓,我的心没有一天安宁,今天我终于又可以见到她们。此时此刻,我要谢谢大家这些日子为了找到她们而付出的辛劳。我们是一个大家庭,任何一个伙伴走失,我们都要尽全力把他们找回来,今晚就是兑现这个诺言的时候了。” “我曾答应过陈公子要找齐一千担洛阳商人的货物,并且必须由坞堡之人亲自完成。所以今晚就由三坞主打头阵,进院之后迅速制服院中的两三名武师,特别要谨防他们向密洞中通风报信。” 慕利延答了声“是”。檀羽对陈庆之道:“这算完成我们第一个赌约了吗?”陈庆之道:“算!只要三坞主头阵打得漂亮就算。搬运货物我自会找人来。” 檀羽又道:“请陈公子让几位兄弟准备好水桶,院中人一旦被制伏,立即向古井中注水,开启机关。然后警觉性最高的司马大侠第一个进洞,接着是二郎、三坞主、侯氏兄弟、兰陵,最后是影儿,影儿的任务是防止对方用毒。听说洞中可能有两个六袋高手,那就请侯氏兄弟负责应付,三坞主对付其他武士。二郎要以最快的速度救人,司马大侠的暗器要随时准备,防止对方对英姊三人不利。洞中有任何意外全听兰陵指挥,木兰姊则在洞外守候,以防意外。” 他安排地极为周全,想到了各种可能发生的情况。众人群情激昂,想到一场大战即将到来,都禁不住兴奋之情。毕竟憋了这么久,终于可以出口恶气了。 唯独木兰有些不满道:“阿羽为何不让我进去救人?”檀羽道:“对付几个毛贼还需要你出手?那以后遇到大场面怎么办?留你在外面,万一洞中出现未知的意外,我们还不致满盘皆输。”陶贞宝也想进去救令晖,可毕竟武艺有限,也不敢多说一句。 直至午夜时分,四周已伸手不见五指,只偶有几声老鸦呱噪。要进院救人的都按顺序排好了,余人则在后面隐蔽。此时陶贞宝拾起两片树叶在唇,只一声轻啸,慕利延便当先跃墙而入。没几息工夫,就见小院大门已被打开,几名武士提了水桶冲入院中,自韩均以下则紧跟着鱼贯而入,没进了黑夜之中。 第109章 美女 不知过了多久,林儿幽幽地问道:“你从哪里来?”漂女眉梢含情、眼波流转,拍了拍林儿左胸,道:“我是你的影子,你是我的灵魂。我自然来自你的心里。”林儿也不客气,用指尖在漂女脸颊轻轻掠过,带起她几缕发丝,道:“你真的愿意如影随形地跟着我?”说完两个人会心一笑。 林儿见韩均呆呆地听傻了,问道:“二郎,我们俩哪里最不像?”韩均愣了半天,道:“主母的眼神如水,徐小姑的眼神似风。”林儿诧道:“二郎什么时候这么文绉绉了?”韩均脸红道:“这是兰陵说的啦,我也不太明白。”林儿笑道:“我猜也是,你先出去吧。我和徐小姑说几句话就来。” 待韩均出门,林儿轻轻坐了下来,又用眼神示意漂女坐下。漂女却道:“还不走可要迟了?” 林儿并不理她,自言自语起来:“徐小姑十六七岁年纪,医术高超、性格开朗。是吗?” 漂女不安道:“什么意思?” 林儿神秘一笑,道:“我听师父说过,医仙徐謇只有一女,和我差不多大。她被徐医仙视作掌上明珠,不仅毕生才学倾囊相授,而且琴棋书画、文学武功无一不教。我想,这该能培养出多么了不起的女神医啊。” 漂女却道:“可他教了我一身本事,却全无用武之处,那还要学这些劳什子有何用。”林儿笑道:“所以你就自己偷溜出来,游走四方了,难怪你叫‘漂’女。” 漂女这时方才坐了下来,疑惑道:“你怎知我的身世?”林儿指指自己左胸,神秘一笑道:“我怎会连自己的心都不知呢?”漂女嘟起了嘴道:“你骗人。”林儿道:“骗你做什么。要问你是谁,只要问我是谁就可以了。我是四大名医的弟子,你自然也是。就这么简单。” 她顿了顿,见漂女若有所思,又问:“你的生辰八字是什么?我应该称你为姊还是妹?” 漂女懒然道:“不用问了。也不知我们俩前世是什么渊源,竟然八字完全一样。我阿爹别的不行,打听这种事倒很在行,他还说要我和你结为金兰。我可不要,还不如做你的影子有趣呢,那样我要是干了坏事,就赖在你头上,嘿嘿。反正你身边有那么多姊妹了。” “是呀,我有阿嫂、阿姊、寻阳姊、木兰姊,阿姊真够多了。徐小姑也叫姊,就体现不出我们从前世就注定的缘分了。” “那就叫我美女吧,把你那些阿姊阿妹全比下去,哼!” 林儿“噗哧”一笑,道:“好,美女就美女。不过我可不准你这么叫我,俗气得很。” 漂女却认真道:“那我就叫你‘仙姑’吧?你不是叫‘林仙姑’吗?真奇怪,明明你不姓林,可却叫‘林仙姑’?” 林儿见她竟真的琢磨起来,笑道:“你要喜欢,让给你就是。我才不想成仙呢,人间好玩得很,我可舍不得。” 林儿出来时已近晌午,可她却没有去遵善寺,而是被韩均带着翻墙越壁,来到了一排房舍之前,这里叫楼观台。传言老子出函谷,曾在楼观台上作《道德经》,从此筑台讲经。于是,关中之地凡有讲经之所,便都取个楼观台的名号。由于听经者众,楼观台前房舍鳞次栉比,最方便藏匿。此时没有讲经,这里自然空空如也,只在走道上站了一人,正是慕利延。 韩均将林儿放下,又飞了出去。林儿则上前和慕利延打招呼:“三坞主好。”慕利延见林儿来,三步并作两步走过来:“檀小姑,总算见到你了。那陈庆之给的一个月期限都过了快一半了,可他说的事却没个着落,真是急死我了。阿兄都来人询问我好几次了。”林儿道:“三坞主别着急,我保证坞堡不会有事。过几天我阿兄说不定还要来长安,到时更是万无一失。一会儿见了鲍兄长,你只管按商量好的和他讲。”慕利延道:“有你这句话我就放心多了。你放心,我肯定不会误事。” 一边说话,林儿一边找了间房躲起来。不多时,蒙了面的韩均背着一个肥硕的身躯飘然而来,那人正是鲍照。原来林儿是担心鲍照约定的遵善寺人多眼杂,这才让韩均过去挟了他来此处。 鲍照见好不容易停下来,忙叫道:“大侠饶命啊,要多少金我给你就是。”这时早已等在当地的慕利延道:“我不要你的钱,我要东西。”鲍照道:“有钱不就能买东西吗?”慕利延佯怒道:“哪那么多废话,我想要什么就是什么。”鲍照唯唯诺诺道:“是是是。可我身上也没什么值钱的东西啊。”慕利延道:“你们洛阳人到处做买卖,还缺东西吗?这样吧,我也不多要,你叫人运一千担货物到对岸的金银观,我就放你走。” 按常理推断,此时鲍照定会反驳说自己不是洛阳人,而是汉中人,然后慕利延就会继续盘问他一个汉中人跑长安来做什么。可前天在金银观,林儿和高长恭做了详尽的沙盘推演,认定鲍照必定知道慕利延其人,以及他来长安的目的。因为陈庆之会让慕利延来长安,说明他对洛阳商人的事或多或少有所了解,那么渗透一定是相互的,鲍照在他身边有眼线也在情理之中。当然如果这个分析错了,他们也想到了别的替代方案。 果然,鲍照此时忽然将腰一直,反问道:“你是侯家堡派来的?难怪不像个打劫的。”他又抖了抖衣襟,道:“这位壮士,那陈庆之要你抢一千担洛阳商人的货物对吧?”慕利延下意识地点点头。 鲍照续道:“陈庆之那竖子可不是省油的灯,他是在利用你。他想讨好洛阳商人,就设下了这条毒计,先让你去抢人家的货,等抢到了他再出现把你抓住,献给洛阳人,这招真够狠啊。” 慕利延故作慌乱地道:“你口说无凭,有什么证据?” 鲍照道:“知道前天晚上西城发生的火灾吗?那就是他派人干的,目的就是为了到时嫁祸于你,将你置于死地。我想你也应该知道,京兆尹已经派人去仇池请他来此查案了。长安和仇池没有直属关系,陈庆之又无官职,为何要去请他来?你想想就应该明白了。” 林儿明白这时该她出场了,当即便朗声说道:“三坞主不要信他的鬼话,京兆尹去请的是我阿兄,和陈庆之没有丝毫的关系。”说话时她已现身出来。 鲍照似乎也不吃惊,道:“贤妹,你这么大张旗鼓地把我叫出来,又这般作态,不怕我生气吗?” 林儿道:“看在阿姊面上,我叫你一声兄长。不过听你刚才的说辞,当真是混淆是非、颠倒黑白。我一直以为你是个慈祥憨厚的长者,没想到商人的本质都是一样的。” 鲍照愠道:“我可没空听你这小女的教训。既然你没什么事,那我就告辞了。” 林儿喝道:“二郎,拦住他!”韩均扯下蒙面布,一闪身拦在了鲍照身前。 谁知鲍照竟哈哈大笑道:“拦住我?难道你以为我就没帮手?”他话音刚落,墙头立即跳出几个人影,为首的正是郭七郎,这是在林儿预料之中。可他后面一人刚进入林儿眼帘,林儿便惊呼出声:“李峻法师?!” (按:这部小说中不会有关于双胞胎的情节。漂女能替代林儿,多因易容术的功劳。徐漂女的名字、经历出现在陶弘景的《真诰》中,陶弘景则是本书陶贞宝之子,由他记录漂女事迹甚为合理。漂女在十二钗中排名最末,不过我还是要感谢这个角色给我在情节设计上增加了很多转圜的余地。) 第110章 奸商 此时天已微微亮了,一夜过去。算日子,今天正是洛商大会的推选日。 檀羽安排道:“把这几个人都绑在树上,一会儿去那小院门口留个字,自会有人发现了来救他们。陶贤弟去府衙通知京兆尹,让他到长安大市抓人。陈公子暂且不要露面,我们就此别过吧。其余人随我前往长安大市。” 众人无不抖擞精神,准备和尔朱父子进行最后的决斗。只有令晖仍不愿离开陶贞宝的怀抱。林儿上前安慰道:“阿姊,别这样好吗?你还有我们啊,还有我这个小妹。还有师弟,师弟对你一心一意,从来没变过心。我们还有这么多新的伙伴,兰陵、美女、司马大侠、小师太、还有玉娘,我们一起在一个温馨的家庭中生活,好吗?”令晖受她的感染,总算是稍稍从陶贞宝怀中抬起了头来,用已经哭哑的声音对林儿叫了声“小妹”。 兰英忽然想起来,令晖的行椅留在了迎仙阁,对林儿道:“鲍小姑没有行椅,这几次都是靠和夫子背着她行动的。你还得先找个人背她走?” 林儿一时犹豫起来。令晖毕竟是女儿之身,前些日子身处囹圄倒还情有可原,此时已经脱离险境,如何能再让旁的男人与她亲密接触。 陶贞宝当然也有这心思,便唤仙姬道:“于公主,你可以替我照顾鲍小姑吗?”仙姬心思单纯至极,既没想到什么男女之别,也没想这么多男人为何偏偏找她,只是陶贞宝相请她岂会拒绝,连忙过去将令晖负在了背上。兰英和寻阳也过去托住令晖的身子,一行人便出了密林,向长安城而去。 到城中已是日上三竿。高长恭先期抵达,也不知从哪弄了个行椅让令晖坐了。又带回许多烧饼给众人充作早饭。众人也不停留,径直来到长安大市。 长安大市今天人特别多,都是直接来推选的。此时正在举行拜祭仪式,人群都集中在了真武殿前,檀羽一行人浩浩荡荡,一进大市,立刻就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 刘宝见是檀羽,兴奋地快步走了过来,说道:“檀公子这几天去哪了,我还以为你不会来了。这下好了,我这心里的石头总算落下了。”檀羽道:“我檀羽哪是食言轻诺之人,刘掌柜放心,今天这二曹令之位必是你的。” 刘宝尚未反应,后面长孙抗笑道:“檀公子好自信的口气啊。”檀羽这才看向祭拜人群的最前排,尔朱父子、长孙抗赫然在列。尔朱父子万万没想到檀羽会出现,人群中更是有令晖等人的倩影,眼中全是惊疑的神情,尔朱代勤更是和一个下人在耳语,想是让他去询问究竟是怎么回事。 “这话自长孙掌柜口中说出怎么有一股醋酸味?”檀羽向长孙抗一拱手,“长孙掌柜心中一定是在想:哼,就算你有三寸不烂之舌,这二曹令之位,依然是我长孙抗的。” “檀公子说这话未免妄度人意了吧?某自然是希望自己能当选。不过这还要仰仗父老乡亲的支持,结果如何,就看大家是否看得起我了。” 檀羽不再说话,只是对这长孙抗冷冷地一笑。 待祭拜完毕,所有人都转到了议事堂。尔朱郁德朗声宣布道:“诸位乡亲,今天是我们身在长安的洛阳商人的大日子,我们要推举出一位德才兼备的人接替我担任下一任的二曹令。一会儿我会发给所有有资格的乡亲一张纸,你们只需要写上你们中意的人选,然后投入到前面的木箱中即可。等所有人选完,我们就当场唱票,得票多者就是下一任二曹令。大家有问题吗?” “我有问题。”檀羽从人群中走了出来,“我下面念到名字的,其推选资格恐怕有问题。”说着,他将木兰递给他的一份名单念了一遍。 众人无不大奇。长孙抗听他念的全是自己买来的人头票,心中震惊不已,有些慌了神地叫道:“他们都是洛阳的商人,有什么问题啊?”人群中被檀羽念过名字的也随声附和起来。檀羽却不慌不忙地道:“他们是洛阳商人没错,可他们是有人花钱雇他们来这里推选的,所以他们不具备推选资格。” “你真是血口喷人,你说他们受雇于人,有什么证据?”长孙抗怒不可遏地道。 檀羽却转向尔朱郁德道:“二曹令,我想请问,如果这些人所缴纳的行市钱竟是别人替他交的,这些人还有推选资格吗?”尔朱郁德道:“行市钱当然要自己交的才算数。别人代缴,那当然推选权是属于代缴那人的。” “那就好。”檀羽从怀中拿出一张纸来,上前交给尔朱郁德,道:“二曹令明鉴,这是一份具有推选权的商贩的口供,上面有其画的押和京兆尹的官印,我想是真实可信的证据吧?”他那张纸上已将户头的姓名、身份隐去,这是为了保护户头不会被长孙抗迁怒。尔朱郁德接过来仔细看了看,道:“的确如此。” 檀羽道:“这商贩供称,她从洛阳来此的所有路费盘川都是直接或间接由长孙掌柜提供。并且,她从未向大市交过任何一笔钱,她甚至都不知道行市钱的具体数额,可她的名字赫然却在推选名单中。” “我的一个手下和州衙的一名参军一起,走访了今天在场的商贩,从而拟定了我手中的这份名单。这名单上的所有人,都是最近刚到长安,由长孙掌柜提供他们路资、并为他们缴纳了行市钱。我说的话,一会儿那位参军来此,二曹令可向他求证。” 说罢,他将名单交给了尔朱郁德。尔朱郁德举着名单向长孙抗喝道:“这个你怎么解释?”长孙抗哪想到自己做得如此隐蔽,竟还是被檀羽找出了蛛丝马迹,顿时泄了气,再也鼓不起说话的勇气来。 那尔朱郁德本就与他是对头,见他有把柄被自己抓住,自然是要顺竿往上爬。于是他道:“看来也不用求证了,这位檀公子说的话应该就是真的。既然如此,刚才檀公子念到名字的,就请离开议事堂吧。”说着他一招手,就有一帮下人上来,将他名单上列出的人通通请了出去。 冯季第一个兴奋起来,小声叫道:“檀公子真是神人啊,连这样的奇案都能被你想到破解之法。看来这回刘兄真是赢定了!” 他正说着,尔朱郁德继续宣布道:“好了,希望前面的事不要影响大家的心情,我们推选现在就开始吧。” “请再等一下。”檀羽又一次打断尔朱郁德的话,“我恐怕尔朱代勤掌柜也没有参选二曹令的资格。”一句话让尔朱父子立刻瞪大了双眼,说不出话来。 第111章 查案 檀羽面对着尔朱父子几欲食人的眼神,毫不畏惧,反而脸露微笑道:“二曹令的职责是要为各位同乡谋福祉。可如果一个在牢狱中的人,将如何为大家做事呢?” 这次轮到尔朱代勤咆哮了:“竖子,你说谁是牢狱中的人?” 檀羽道:“阁下请稍安勿躁,我相信片刻就会有人来回答你的问题了。” 话音刚落,就听见门口传来一阵吵闹之声,众人回头看去,只见京兆尹拓跋子推,带着一干参军走进了议事堂。 拓跋子推走过人群,当先和檀羽见了礼,然后对堂前的尔朱父子道:“尔朱郁德、尔朱代勤,本州得这位檀公子襄助调查,已确认前日里张家大院纵火、致两男童死亡案,乃是你父子主使、蜀云馆的杂役吴丑所为。刚刚吴丑业已成擒,交代了所有的罪行。你二人也随我去州衙走一趟吧?” 他一说完,四周一片哗然。洛阳商人中有不少已在长安安了家,其中一位的儿子那天就在火场,只是幸运地逃过一劫。此时听到自己的二曹令竟干出这等丧尽天良之事,如何能忍,顿时群情激昂地骂将起来。 尔朱父子此时已面如死灰。他们只道前日将檀羽逼走,又见这些日子并没有谁去为难吴丑,以为檀羽这号称神断的名号不过尔尔,也就放松了警惕,没把这当回事。可哪想到在这最关键的时候,檀羽突然出现,一下将事情揭破,没给他们留有一丝转圜的余地。 尔朱郁德恶狠狠地看了檀羽一眼,道:“你太可怕了,我也算识人无数,却从没想过会败在一个乳臭未干的小子手里,我认栽了。不过别以为这就算完了,今天这梁子结下,以后咱们走着瞧。” 檀羽哪里会怕他的威胁,冷笑道:“走着瞧,不管什么时候,你都不配做我的对手。” 伴着那一声冷笑,尔朱父子已被戴上枷锁带出了议事堂。拓跋子推回头说了句:“檀公子此间事了,请到衙门一叙,本州为你摆庆功宴。”也跟着离开了。 此时连二曹令都已被带走,议事堂中主持也没了,众人也不知推选该如何继续。长孙抗是主簿,此时就应由他出来组织推选,可他适才被说破伎俩,一时信心全失,哪还有竞选的心思,开言道:“各位,今天我和尔朱掌柜都不战而败,如今参选人也只剩下刘掌柜一人,我想也没有再推选的必要了吧,不知大家是否有意见?” 其实洛阳商人一开始本来被分为两派,尔朱一派长孙一派,大家势均力敌、不分上下。而像刘宝这样的行商只占一小部分,推选全无优势可言。然而此时尔朱父子被捕,长孙抗失去战意,众人一时也不知该支持谁,全都陷入了沉默。唯有以冯季为首的几名外来行商高声支持刘宝出任二曹令。 长孙抗见众人沉默,只道大家没有异议,便当即宣布道:“既然大家没意见,那刘掌柜就是我们的新任二曹令。请刘掌柜接受二曹令的印信。” 尔朱郁德早已将印信放在了最前面的案桌上,长孙抗拿起印信郑重地交给了刘宝。 刘宝手擎印信,不无感触地道:“说实话,这印信于我简直如天上掉下来的,我到此时此刻还如处于梦中,在长安我并没有什么人脉,这一切都是檀公子凭他过人的才智为我挣来的。此时我想起了檀公子那天所说的四个字‘德、信、乐、宜’,虽然我并没有为参选二曹令出什么力,但请各位乡亲相信,当上二曹令后我一定尽自己全力,实现这四个字,把长安变成通商达货的乐土。” 众人听完他的话,先是一阵沉默,片刻之后方响起了热烈的掌声。 而在掌声之中,檀羽和他的伙伴们已悄悄退出了议事堂。帮助刘宝当上二曹令,此时这里只剩洛阳商人内部的事宜了,他们不再适合待在其中。而他们还有一件更重要的事,就是找到鲍照。 刚刚进来时,檀羽就已嘱咐韩均在这市中搜寻鲍照踪迹。不多时,韩均回报道:“鲍兄长在西面的一个里坊内。”檀羽道:“林儿、陶贤弟、木兰姊,你们三个陪鲍小姑过去吧。” 林儿过去握住令晖的手,温言问道:“阿姊,你准备好了吗?”令晖轻轻点点头,林儿便和陶贞宝推着她的轮椅随韩均前去。 那小跨院在会馆最角落处。鲍照已经得息了尔朱郁德事情败露,收好了东西和郭七郎、李峻正往外走,刚好撞上迎面而来的林儿四人。 “阿兄!”令晖怯生生地喊了一句。 鲍照见到小妹,先是一怔。但他毕竟处事极深,随即露出笑容道:“小晖,你来了正好,走吧,我们该回汉中了。”说着竟要过来拉令晖。 林儿一闪身到了令晖身前,阻道:“抱歉鲍兄长,阿姊不会再跟你回去了。” 鲍照闻言,一阵冷笑,道:“奇怪,小晖是我小妹,她去哪里难道还要你来决定?我听说你们兄妹都以德行自居,如今她长兄为父,你却阻拦她不让她回家侍奉长兄,试问这算不算不孝之举呢?” 他最后一问提高了声音,林儿手指着他,一脸通红,想辩驳,却又说不出话来,转而呼唤陶贞宝道:“师弟,快去叫阿兄来!” 谁知陶贞宝却一脸坚毅地走上前来,朗声说道:“鲍兄长,话不是这么说。岂不闻孟子曰:‘事孰为大?事亲为大;守孰为大?守身为大’。真正的大孝之人,其孝敬父母,重在养其志,而非口体之养。舜乃千古第一孝子,却也不告而娶娥皇、女英,为何?只因‘不孝有三,无后为大’。其父不善,若告而再娶,不知要等到何等年月,所以才会事急而从权。如今,鲍兄长以一己之私,重利废仁,我兄长师姊必以实际行动向你证明,以德行商才是正道。鲍小姑从善如流,正是舍小孝而全大孝之举,如何能说她是不孝之人?” 他为了心上人,今天竟将实力完全爆发,口若悬河、滔滔不绝。林儿回头看着他,不禁失声笑了起来:“这是我师弟吗?”陶贞宝被她一问,刚才的气势竟一下泄了,又变回了原来那个抓耳挠腮的陶贞宝,脸也羞得通红。林儿见状,满意地点点头:“嗯,还是我师弟……” 鲍照被陶贞宝一番抢白,却没了话,只能丢下一句:“那你就别再回家了!”恨恨地拂袖而去。 陶贞宝此时忽然单膝跪到令晖面前,握住她的手,轻声道:“鲍小姑你放心,我一定会用尽全力来爱你的。”令晖终于露出了久违的可爱微笑,轻轻唤了声:“陶公子。” “哎呀!”林儿在旁不耐烦起来,“你们俩怎么现在还叫得这么生分啊。” 两人相视一笑,旋即默契地喊了声“宝郎”、“晖儿”! (第六卷完) 第112章 锅盔 檀羽正和兰英手牵手在议事堂前石阶上坐着说悄悄话,刘宝已经讲完了话走出议事堂,满脸堆笑来到檀羽面前,道:“此次檀公子如此大恩,刘某都不知何以为谢了。檀公子之才当真是世间罕有呢。” 檀羽道:“好说。以后还望刘掌柜能以开明的态度面对二曹令的位置。如果实在不知拿什么谢我,不如送在下一处宅子吧。上邽县衙不大,如今我的伙伴越来越多,县衙也实在住不下了。”刘宝道:“这好办,我这就让冯掌柜支些现钱给檀公子。”檀羽又唤高长恭道:“兰陵,你与和夫子带着刘掌柜的钱先骑快马回上邽,寻一处大的宅子买下,我们随后就到。”高长恭领命去了。 说话间林儿等人也回来了,檀羽这就和刘宝告辞道:“我们这就回上邽了,刘掌柜别忘了去上邽办作坊的事。”说完又写了封信托人带给拓跋子推,说庆功宴就不必了,既然案子已具结,家中还有些事要处理,就不叨扰了。 于是一行人也不耽搁,出城往西回上邽而去。 林儿听说檀羽向刘宝要钱的事,大惑不解道:“阿兄从来不是贪财之人,为何这次却大开口?如果只是因为人多的话,找个小房子,我们几个姊妹挤着住就是了啊。” 谁知檀羽却不答她,回头看向兰英。兰英笑道:“林儿,羽弟这么做只是不想让刘掌柜为难啦。刘掌柜这个二曹令基本是靠羽弟得来的,如果羽弟分文不取就此离去,刘掌柜会作何考虑,他周围的人又会作何想法?所以羽弟问他要一大笔钱,只是让他觉得他帮他做二曹令只是为了钱,这样他就不会有什么负担,反正刘掌柜也不缺钱。要知道,自古最难还的债就是人情债了,我说得没错吧?” 她最后一句是问檀羽的,檀羽微笑着在她颊上轻轻一吻,道:“英姊就是我心口上那道门,管着我的心事呢,难怪前些日子我的心这么疼。” 这话被林儿听去,忍不住白了他一眼,回头对寻阳道:“酸死了酸死了,寻阳姊你还受得了他?”寻阳被她逗得格格轻笑起来。 寻阳对檀羽之于兰英的感情早已坦然,可另一辆马车上仙姬才知道原来陶贞宝已经有了心上人,躲在一个角落闷闷不乐。趁着路上打尖的工夫,仙姬小声问寻阳道:“南朝公主,你明明知道公子喜欢的是韩阿姊,为什么还对他依依不舍呢?” 寻阳低着头,小声回道:“喜欢一个人,只要知道他开心就好。兰英阿姊不在的这段时间,我都没见羽郎真正笑过,只有今天他笑得最开心了。所以我希望以后兰英阿姊再不要发生什么意外。”仙姬似乎听明白了她的话,道:“难怪前段时间陶公子老是一个人想心事,原来都是为了鲍小姑,那我以后也希望鲍小姑平安快乐。” 一行人就这样晓行夜宿,终于回到上邽县城,只慕利延继续往西,一人一骑回坞堡去了。 马车先到衙中,高长恭已等在那儿,报告说离县衙不远处有一所宅子刚好在售,他就买了来,又将隔壁几处房舍一齐买下,打通墙壁,形成一前一后两个小院的格局,总共二十余间房,足够众人住的。 苻达见军师终于回来,自然要好好叙叙旧。煮雪也回来了,还带回了两个武师,正是檀羽再熟悉不过的陇西帮副香主慕容白曜和他的手下韩麒麟。六年前,原来的副香主仇不问因心蛊之事被贬,慕容白曜就顶了其位做副香主直到现在。 慕容白曜见了檀羽,行礼道:“寻阳公主让煮雪传信,说请高手来上邽襄助檀公子,帮主就派了我们二人来,希望能帮得上忙。”檀羽回头看向寻阳,寻阳道:“上次林儿说手下缺人,我就想到向师伯求助。慕容香主有接近七袋的实力,他来了一定会帮到羽郎的。” 慕容白曜一笑,道:“我出来时,帮主特意嘱咐我,叫我好好襄助檀公子,说你怎么样也是半个我们陇西帮的人。” 檀羽温言道:“公主谢谢你。慕容白曜与我相交多年,对他我自然是再熟悉不过了。说起来,每次遇到麻烦时,都有陇西帮的人帮忙,等回头见了世伯,一定得要好好谢他才是。” 慕容白曜又转头对兰英道:“韩家妹子,李璨兄长也让我给你带好呢。”兰英道:“亏得阿兄还记得我这小妹,他为何不自己亲来?”慕容白曜道:“朝廷要南征,近日就要启程了,李兄长要随军前往,实在分身乏术啊。” 他又从怀中拿出一封信来递给檀羽道:“孝伯师叔近几月一直在赵郡讲学。前日他回槐沙村,向令尊问起你的情况,听说你要在上邽娶韩家妹子,很生气,让我带这封信给你。” 檀羽闻言,心中一阵忐忑,忙取出信来读:“竖子越发不像样子了,终身大事如同儿戏。父母高堂健在,却在外乡成婚,成何体统。兰英那小女我虽然越看越欢喜,但如果礼数不周,以后你休要认我!” 他看信时,旁边林儿也瞄到了内容,不禁吐吐舌头,啧啧道:“阿兄师尊的脾气比我师父真是有过之而无不及啊。” 檀羽被李孝伯在信中大骂一通,一时没了言语,只好悻悻地拿了纸笔回封信,说那不过是一时心急,一定回赵郡再完婚云云。旋又转头向兰英致歉,兰英小声道:“反正早晚都是你的人,也不晚这几天的。” 檀羽心想:也只好如此了,索性当初在上邽娶亲的想法是希望寻阳能就此作罢,去寻觅更合适的归宿,如今看来这丝毫动摇不了她对自己的感情,也只好顺其自然了。 林儿道:“阿兄,我们还是先看看新居吧?”于是便由高长恭领路,众人浩浩荡荡到了新买的宅子。 宅子离县衙后门不过半条街,相当方便。高长恭介绍道:“这宅子原来只有一个小院,七八间房。我把后面几家也买下了,前后打通,如此后院又多出十几间房来。我的设想是女子住后院,我们几个男人住前院。连接前后两院的几间房,正好给师父师母、陶兄鲍小姑、韩兄女侠居住。我还请了几个家丁女仆,负责洒扫煮饭之事。” 众人便四下参观这宅子。林儿兴奋地道:“兰陵,这宅子真不错,我喜欢。只是这大宅子总得有个名字吧,阿兄,你们文人不都喜欢取个什么斋什么室的吗?你也给取一个吧?” 檀羽想了想,道:“要不就叫‘识乐斋’吧?” 林儿奇道:“识乐斋?是什么意思啊?”檀羽道:“记得我当年第一次见师尊,师尊就出了个题目让大家回答什么是‘乐’。这些年来,我天天都在思考什么是‘乐’。直到与林儿重逢、遇见了这么多伙伴,我才终于有所领悟。” “能和自己爱的人厮守在一起,能和志同道合的朋友共谋大事,能在这个纷乱的世界中坚持自己的理想,能为天下万民尽自己的微薄之力,还有比这更快乐的事吗?” 林儿看看兰英道:“这么深奥,恐怕只有阿嫂听得懂。”兰英则微笑着在檀羽面前盈盈一福,道:“恭喜羽弟,悟透了人生的大乐。” 林儿又向寻阳求助,寻阳道:“儒者毕生所追求的就是‘孔颜之乐’。孔就是孔子,颜就是颜回。他们两人都能在穷困潦倒之际保持乐观的本性,历代儒者无不在问为什么他们能保持这样的态度。羽郎刚才就给出了他的答案。” 檀羽笑道:“其实,能说出来的又怎能是恒久的快乐呢。林儿听不懂这些废话,正因为她早就已经体悟了真正的大乐。”他顿了顿,“要我说,我取的这名字还是俗气了。以后你们每个姊妹都要住大的院子,每个院子都该有自己的名字。林儿,这个事就交给你了。” 第113章 脱身 当天夜里,众人在前院搭起了一个巨大的桌子。兰英亲自下厨,尽心竭力地烧了一桌美味出来。识乐斋中男男女女总共十八人,全聚在了一起,大家共同举杯,为即将开始的新生活欢呼。 林儿抢先站起来说道:“我先说啊,不然阿兄一说话又是酸不溜丢的。刚才我和阿姊、寻阳她们商量了半天,总算把各位姊妹的居所名字定下来了,你们听听怎么样。我住的地方就叫水仙居,按我的宝琴来取的。阿嫂的叫蔷薇苑,寻阳姊的叫百合苑,阿姊的叫腊梅馆,木兰姊的叫石榴院,玉娘的叫杜鹃馆,小师太的叫青莲庵,美女的叫芷兰居。” 和其奴摇头晃脑地道:“美极美极。全是名花,我们识乐斋可要花香四溢了。美极美极。”陶贞宝和他抬杠一向不遗余力:“小和,你怎么这么长时间还是这德行,一点都不改?”和其奴知道他对自己背他心上人的事心中不悦,也就不理他,转而去逗他的另一个追求者仙姬:“美极美极。如果于公主能为大家跳一支舞,那就真的是美极了。” 林儿经他提醒,忙道:“对啊对啊,上次在坞堡我没带琴,今天一定要为玉娘伴奏,我这就取琴去。”说着便飞跑回房中取了琴来,稍试了试音,便对仙姬道:“快啊,大家都想看你的舞蹈呢。”漂女也在一旁帮腔:“听说玉娘的舞姿如天宫仙女,今天一定要教教我。”仙姬就这样被漂女半推半就,真个在林儿的琴声中舞了起来。 仙姬在识乐斋众女中姿容只算中等,可她从小在山中长大,练就了一副极美的身段,加之她腰身灵活、长袖善舞,这一段舞跳下来,众人全都醉了。 和其奴不住地拍着陶贞宝的肩,抱怨道:“小陶,你怎么这么走运啊。身边的女人一个冰雪聪明,一个风姿绰约,好事怎么都被你占齐了,我老和现在却还是孤家寡人。”他说这话时,陶贞宝身边自然坐着令晖,陶贞宝脸上阴晴不定地道:“小和你喝醉了。”和其奴道:“非也非也,喝醉的是兰陵,老和我一般喝不醉。是吧鲍小姑?”他和令晖这段时间患难与共,说话随意了许多。 令晖听他问,微笑道:“有一次和夫子和看守我们的人赌酒,结果他一个人喝倒了三个,真厉害。”她又小声在陶贞宝耳边道:“宝郎,和夫子说得没错,于公主喜欢你我也看出来了。其实妾身腿有残疾,不方便照顾未来的夫君,有于公主就会……”陶贞宝已伸手掩住她的口,道:“我不准你说这个,我不需要谁照顾,我只要一心一意照顾你一辈子。” 他们正说着,那边仙姬和漂女也舞得正欢。漂女少年心性,死缠硬拉地竟将令华也拉起来跳舞。令华穿的是僧衣草鞋,却和她们跳男女求爱时的歌舞,引得众人无不捧腹。如此又玩又跳,直到很晚时酒席才散。高长恭更是喝得酩酊大醉,直接倒在一张条凳上沉沉睡去。众人也才各自回房安睡。识乐斋第一天就这样过去了。 第二天一早天还没亮,木兰夫妇首先醒转。他二人从小到大坚持晨起练武,不曾间断,近些日子往来奔波偶有止歇,如今住地稳定,自然又要重拾旧习。所以天才总是建立在勤奋基础上的。 伴着木兰舞剑之声,右侧青莲庵中传来了木鱼之鸣,令华也起来诵经了。 接着起床的是檀羽、兰英、寻阳三人。檀羽有晨起读书的习惯,兰英要安排早饭,毕竟林儿是管大事的,她才是这个大家庭的后院之主。而寻阳自然是要采摘花露,她在县衙种的花昨天已被悉数搬到了识乐斋中。 随着炊烟的缓缓升起,识乐斋新的一天开始了。 早饭时候,门外来了两个人,檀羽一看,竟是鸣蝉和采风,忙问她们来此何干。鸣蝉道:“我家公子知道檀公子回上邽了,特地叫我们来服侍公子。” 檀羽回头对林儿道:“她二人是我和陶贤弟在侯家堡时服侍我们的侍女,不过那时名为服侍实为监视。这回不知道陈庆之是什么用意。”林儿道:“既然服侍过你们,那就收着吧,让陈庆之时刻知道我们的动静也没什么不好,反正他耳目多。”檀羽道:“这倒也是,那让她们做谁的侍女呢?”林儿道:“既然服侍过你们,就还是在你们房中好了。正好阿姊也需要个小女照料,阿嫂管着家里的杂务琐事,有个人贴身使唤也方便些。” 吃完早饭,檀羽这才和林儿、高长恭到了客厅中商量大事。 檀羽道:“我们现在一大家二十几口人,也该要有自己的产业才能维持。兰陵你是如何打算的?” 高长恭道:“按你的意思,我之前和司马道寿见过面了。他听到长安的情况,决定到长安去试试开典质行。他买的土地想让师叔负责生产,他年末来收花红就成。所以我想把土地交给老和,让他在县城周围盖些房舍给佃农居住以负责农事。汉中的医馆我想让徐小姑带司马大侠前去坐馆,以方便汉中的消息能尽快传达。至于长安的胭脂铺,如果师叔允许,我想请鲍小姑去做掌柜。” “兰陵,这些事你做主就好了。上次我跟着陈庆之去了云雾后,就一直想与你探讨由云雾村引发的现状,我总觉得有一些事情不对,但又不知哪里不对,所以想向你请教。” “师父应该知道,当今天下正是佛学东来,传播鼎盛之时。以仇池为例,不论紫柏山僧人,还是鲍照所在的圣水院舍邸,抑或太白山阿育王寺,都是佛商一体之形。我从河东归来时收的那些神佛造像,悉用金玉制成,作工之异,难可具陈。各地大的佛寺,俱是绮疏连亘,户牖相通,珍木香草,不可胜言。其佛殿僧房,皆为胡饰,丹素炫彩,金玉垂辉。寺中僧尼奴役白徒养女,不贯人籍,天下户口,几无其半。由此可见,佛寺已经掌握了天下资财货殖,实为天下大患。所以北朝立意灭佛,也是迫不得已。” “然而天下僧团又岂会束手就缚?” “不错。或许北朝平城附近还能控制得住,可是像仇池这样的地方,僧团的强大却不是轻易所能撼动。师父也感觉到了,昙无谶、鲍照这些人,真正是无所不用其极。我想,就算国主杨难当,也不敢轻易招惹他们,也难怪陈庆之要想出‘平准’的计策对抗他们。” “你这般一说,我算是理解陈庆之的苦衷了。然而,我们就没有别的办法吗?” “四个字,重文轻商!” 第114章 双美 接下来的两天,檀羽和高长恭在县衙和往来商贩中调查各色人等的情况,尤其是鲍照、昙无谶等人的出身来历,对他们的过去有了较多的了解。毕竟檀羽答应陈庆之要对付南朝,自然要对敌人有充分的了解,才能找出对手的破绽攻而破之。 而林儿则在县中探访一些老人,对五匠手之事有了略微的了解。原来在葭萌关西南有条白龙江,是从西面的雪山流下来的。这白龙江流到葭萌关以西十余里的一处山谷时转了一大圈,形成一个河湾,名叫葫芦湾。这葫芦湾藏在群山之中,自古就相当神秘,据说五匠手就生活在其中。去这葫芦湾有两条路,一条是从葭萌关走水路,沿白龙江逆流而上,不过这白龙江往上水道渐窄、暗礁密布,虽只十余里的路,却多是有去无回。另一条则是走陆路,过了白龙江往西,经过一处河滩就进入一条长约十里的峡谷,葫芦湾就在这峡谷尽头。这条路四围皆山,若无熟手领路,必定迷失。要从这条路走,须得在白龙江岸边寻一个叫“敬侯祠”的老宅子,据说是五匠手的前辈所留,如今只有一个耳聋目盲口哑的老仆人看守,如若能说动他领路,方能进得那葫芦湾去。 林儿每天打探完消息,都会向高长恭抱怨一番:“这地方如此难去,你叫我怎么寻这五匠手,出了事怎么办?”高长恭却总是胸有成竹的样子:“师叔尽管放心,师侄拿性命担保,你此去必会有所收获的。我那令华小师妹,虽然心思单纯,但她在玄女洞随李师叔也习得一些武艺,比起我这半吊子武功恐怕还要更加好上一些,师叔把她带上,再加女侠,管保是万无一失。”林儿心中仍是疑惑难解,可看到高长恭信心满满的模样,只好与兰英、寻阳、木兰、令华五个人一起乘了行屋往葭萌关而去。 一路上,兰英不解地问:“我和公主一点武功都不会,这路上恐怕要添不少乱,还是让我们回去吧?”林儿道:“阿嫂这话我不爱听,我们再危险的时候都没有丢下一个伙伴,何况你们两个去还是有大用处的。去请这五匠手,我们可不能靠绳子绑,得和他们讲道理。阿兄又不肯去,这家里就只剩你们两个满腹经纶了,所以我才要把你们拉上啊。”英、寻二女听她一说,互相对望一眼,竟生出惺惺相惜之意来,感情一时近了。 从上邽往南不过小半天工夫就到了葭萌关,再往南就是白龙江。木兰在河边找了船将行屋渡过河去,略一打听,就找到了那传说中的敬侯祠。 这祠堂说起来可真不小,只是四周围残破不堪、青苔遍地,想是多年无人修整。此时大门并没有关,木兰当先走了进去,后面林儿、兰英并肩而入。这么大的古屋竟是空无一人,寻阳胆怯得厉害,躲在了林儿身后不敢睁眼。令华从小未出过庵门,虽然身负武功,竟也有些畏惧,身在兰英之后亦步亦趋。 这院内大而空旷,正当中一个大池子,想是当年的景观,周围几个大屋,业已荒废。此时这偌大的院子,只有一个衣衫褴褛的老头在扫着落叶。看他眼睛即知这就是那个耳聋目盲口哑的老仆人。 木兰走过去轻轻拉了拉老仆的衣袖,老仆知是外人进来了,随意地挥挥手,然后指向门外,示意让他们出去。林儿见状,对众人道:“我们先在这坐一会儿,这老仆人总要吃饭什么的吧,我们且看他是靠什么生活。” 据老人们讲,每个月都会有人将一些钱放在固定的地方,老仆拿了钱去买来食物柴火等。他虽然看不见听不到,可大半生生活于此,他对周遭环境早已烂熟于心。 果然,中午时分,老仆在角落上一堆野菜中找出几根葵菜来,直接塞进嘴里,这就是老仆的午餐了。 寻阳看着老仆的可怜模样,黯然道:“他就天天吃这冬葵度日吗?” 林儿道:“他能一生守着这大院子不离不弃,想必是这里曾经有过美好的回忆永远刻在了他心里。我想,这么大的祠堂,以前没荒废时应当是相当豪阔,至少是锦衣玉食的吧?”她顿了顿,忽对兰英道:“阿嫂我有个主意,不如做些美味来打动他如何?” 兰英道:“可我只会做燕赵之地的菜啊,这巴蜀之地的吃食只在地牢里和鲍小姑聊过几句,还没做过。再说我也不知老者喜欢吃什么啊。” 林儿道:“那就一样一样试了。要进葫芦湾非这老仆带路不可,即使有他,据说还要过三关,硬闯肯定不行,所以只好在他身上多下工夫。我最亲的阿嫂,只能辛苦你了,嘿嘿。你把需要的食材想好,我和寻阳、木兰去采买,你和令华留下来搭灶,好不好?”兰英笑道:“听你的就是,我也正好把鲍小姑说的吃食实践一番。” 于是兰英就将令晖给她口述过的吃食一一回忆起来。虽说她是燕赵之地的庖厨,可毕竟基本技法、火候掌握都是相通的,再加她来此地也有大半年时间,对这里的菜式已颇有心得。几次尝试下来,就有了一流庖厨的味道。当天下午,她连做了几道名肴,可端到老仆面前,老仆只一闻,就挥手让其离开,然后继续去啃他的葵菜。 如此连续三天,无论林儿对菜品多么赞不绝口,可到了老仆面前,都是一样的遭遇,似乎在他口中,只有葵菜才是可以入胃的。三天下来,五女都要失去信心了。林儿满脸歉意地道:“阿嫂原谅我,是我太天真了,以为这样就能打动他,谁知道会是这样。”兰英安慰道:“也许是我厨艺不精吧。明天再让我试最后几道菜,如果还是不行,就只好想别的办法了。” 第二天,五女又背了一大堆食材从客栈来到这破院。兰英使出浑身解数,将几道菜做到了极致。五女中口味最挑的寻阳尝完后都迭口称赞:“羽郎真是好福气,兰英阿姊的手艺已臻化境了。恐怕汉中最大几间客栈的大厨也不过如此吧。” 可是,当林儿满怀信心地将菜肴一道道端到老仆面前时,得到的回应竟是完全一样:挥手,指向门外。众人全都气馁地瘫坐在地,一片哀叹。 也不知过了多久,令华忽然怯生生地说了句:“兰英施主为什么没做水引面呢?” 兰英奇道:“水引面?那是北方的面食,不是巴蜀的啊。小师太怎么想起来问这个?” 令华有些尴尬地道:“我从小就进了玄女洞,从来没吃过施主做的这些美食,只是以前经常听宝珠师姊讲外头的故事。师姊说最好吃的东西就是水引了,所以我一直以为外面的人都是吃水引的。” 兰英听她说,想起了檀羽曾说过,那个干练的宝珠师太应该是从北方来的,难怪她最喜欢的是水引。于是兰英道:“既然小师太想吃,我就再做一个好了,这个我以前在赵郡时还专门学过呢。”她动作十分利索,三下五除二就将水引面和好,下锅煮沸,再盛于碗中,加上各种配菜,然后专门熬制了一锅热汤淋在其上,一碗口味十足的水引面就上桌了。 正当兰英准备端给令华品尝时,木兰在旁忽然叫道:“你们快看!”顺着她的手指,大家发现老仆的嘴正在有节奏地咂吧着。 第115章 大市 林儿第一个反应过来,喊道:“阿嫂,快!把水引端给他。”兰英忙将水引端过去。谁知还没走到,老仆竟扑过来抓了碗过去,也不用筷子,也不怕烫,就这样一口气将一碗水引喝了个精光。兰英见状,忙又给他盛了一碗,老仆又是一口喝光,连盛了三大碗,才让他喝饱。 众女哪想到老仆想吃的竟是这水引面,全都目瞪口呆。林儿兴奋地过去拉住令华的手道:“谢谢你小师太,这回你可立下大功了。”弄得令华十分尴尬。 寻阳却在后面奇道:“林儿,你说老仆是西川人,怎会对北方的扁食情有独钟?难道他家乡是在北方?”林儿摇头道:“我也猜不透,不过等进了葫芦湾,相信我们一定能找到答案。” 她们正说着话,那边老仆已放下碗,径直站起身来,缓缓往院外走去。林儿忙道:“他这是要带我们进葫芦湾,大家赶紧跟上。”说着,五女也顾不得收拾残局,直接出了院门,随老仆往西而去。 那老仆虽然目盲,行走竟丝毫不慢,林儿五女紧赶慢赶,才勉强追上,已累得气喘吁吁。 众人经过一片菜地,远远地望见一个山岗,据说过了那个山岗就进入那段必经的峡谷,其中多有凶险,五女无不凝视定志、小心谨慎起来。 刚接近那山岗时,却从山中传来一阵花香。寻阳对花极为敏感,当即说道:“这是牡丹的香气,这西蜀之地竟也有牡丹?” 果然,爬到山顶时就见山岗的另一面花团锦簇,不是牡丹是什么。这片牡丹一望无际,显非天然所成,必是此地的主人精心栽种的。要想进峡谷,就必须通过这片花丛。 老仆脚下丝毫未停,顿时便淹没在了花丛之中,前面木兰正欲跟上,林儿高叫一声:“木兰等等!”然后道:“寻阳姊,我虽然不懂花,可也知道牡丹生于黄河流域,非西蜀之地所有。如此大片的牡丹,我觉得有问题,你好好看看?” 寻阳点点头,小心翼翼地走到花丛前弯腰拾起一朵花来观察,随即说道:“这花叫粉奴香,是牡丹中的名品,出自并州,其它地方很少见到。”林儿疑道:“先是水引面,后是粉奴香,全是北方之物,这葫芦湾好生奇怪。你们说这花丛我们进得还是进不得?” 木兰道:“主母,我用轻功从这花枝上掠过,看有没有问题。”林儿答声“好”,木兰当下脚尖点地,使动水上飘轻功,跃上了一枝花朵。她刚欲迈步向前,那花枝竟陷了下去,留下一个一人宽的土坑来。木兰吓了一跳,腰间连忙使力,一扭身弹了回来。 四女见状,无不大惊。没想到这花丛竟埋藏着陷阱,这要是贸然进去,就真的是万劫不复了。 兰英道:“林儿,刚刚那老者就这样走进了花丛中,却没见有什么陷阱,怎么木兰阿姊却碰到了?”林儿道:“是啊,看来这花丛只有一条通道能通过,那老者自然是知道的,而我们就只有靠自己来破解。你们还记得他是从什么地方走进去的吗?”兰英想了想,指着其中的一枝花束。 寻阳顺着她的指向,过去检视那朵花,不禁惊呼出声:“千叶牡丹!”众人闻言都跑了过去,只见她手上正持着一朵朱红的花瓣,层层叠叠,煞是诱人。 寻阳愕道:“千叶牡丹乃是牡丹中的极品,只有顶级的花匠方能种植。” 寻阳又将辨认不同花种的办法和大家讲解了一番。林儿按她说的,抬眼远望,但见花丛中隐隐有一条线,正是由这千叶牡丹组成,便道:“我猜,这千叶牡丹就是指路的标志,我们沿着千叶牡丹走应该就能通过这花丛?”众人随她的话看去,都觉有理。当下就由木兰在前开路,五人亦步亦趋,小心地向花丛深处走去,果然没有再遭遇陷阱。 过了花丛,五女长长地舒了一口气。然而再往前一看,前方已不是什么平原、田野,而是一片阴森森的树林。树林两边皆是峭壁,想必这树林就是她们要过的下一个关口。而老仆则早已走得没了踪迹。 林儿长叹一声,道:“回去一定要好好找那高长恭算账,他心中从来就不知道什么是怜香惜玉,把我们叫来这种绝地。”可说归说,她仍是指挥着众女进了树林。只有兰英在旁轻笑道:“林儿就是嘴上横,如果你是怕事的人,也不会来这里了。” 刚进树林,就听见里面悉悉索索的声音,木兰小声提醒道:“是蛇,大家小心!”寻阳哪曾经历过这样的险境,女子家最怕蛇虫鼠蚁之类,听到木兰提醒,她竟哭了起来,飞一般地逃出树林去。 其余诸女见她情状,也跟着往后退,只有林儿立在当地一动不动。木兰见状,忙去拉她。谁知林儿小声道:“你们先退出去,我随后就来。”木兰无奈,只得转身退去。 此时,周围的树上、草丛中开始出现各种虫类,恶毒地在林儿身边爬行。光听声音,就已让人不寒而栗了。可林儿却毫无反应,只是如石像一般站在原地,只有两个眼珠在不时地转动着。其余四女不知她意欲何为,又不敢作声,就这样静静地呆立着。 约过了半刻钟,林儿忽然一声轻啸,身子往后一弹,就飞奔着跑出了树林,这才双手撑地,长长地喘着粗气。 寻阳关切地问:“林儿你在里面待那么久做什么啊?”林儿稳定了自己的心绪,方才说道:“不看清里面有多少种毒物,我们怎么过这树林啊?”兰英急道:“林儿你可真胡闹,万一被毒蛇咬了如何了得?” 林儿道:“你们不知道,蛇这种东西,它的眼睛只能看清动的东西。所以你凝视屏气,静立不动,它是轻易不会攻击你的。”她一边说着,一边在路边的草丛中寻摸起来,口中续道:“我们要过这树林,就必须要找到能避开这些毒物的法子。刚才我把毒物都认清了,一会儿我找齐了药草,捣成药汁,大家只须将其涂抹在手腕、脚腕、脖子等处,就可让毒物不来侵扰了。” 她说着,已从路边采集了不少草药递给兰英,道:“阿嫂帮我把这些草碾碎。草药有五种,分别对付其中的毒蛇、毒蝎、毒蜘蛛、毒蜈蚣、毒蛤蟆。”兰英道:“咦,这不是九黎族人常说的五毒吗?” 林儿闻言,身子忽地一颤,口中喃喃道:“九黎?九黎?”众人忙问怎么了,林儿却自言自语起来:“这莫非是九黎教的地盘?” 第116章 察举 兰英和寻阳对“九黎教”这个词自然不陌生,听到林儿的话,无不吃惊。寻阳道:“九黎教,就是羽郎说炼制心蛊的教派?”林儿道:“如果所料不错,就应该是那个九黎教。可是九黎教本应该在武陵地区,我师父还亲自去武陵一带走过一趟,并没发现九黎教的踪迹,没想到他们竟搬到这里来了?可为什么兰陵又说这是葭萌关匠手所在的地方?” 带着满腹的疑惑,五女抹上了药草的汁液,再次走进树林。寻阳仍然胆怯地厉害,好在五人身上的气味让毒虫都躲远了,寻阳拉着兰英的衣襟闭着眼总算是走过了树林。 出了树林,只见老仆已等在前方并未继续向前。五女走了过去,才发现自己已经站在了白龙江岸边。向下望去,河道并不甚宽,只是夹在了两个山壁之间,湍急的河水不时激起浪花,想是下面的暗礁作祟,难怪老人们都说,走水路几乎是有去无回。 白龙江在这山壁间转了一个大湾,对岸正是那传说中的葫芦湾。在这河湾的最拐角处,也就是林儿等人所站的地方,河道最为狭窄。在河道两端,一上一下是两根粗大的麻绳,随着遒劲的河风,正在山壁间左右晃动,难道这就是过河的工具? 那老仆似乎也感受到了五女的到来,当即重新迈步,竟直直地走上了那麻绳。五女见状,无不捏紧了双手,视线不断地在河水和老仆间转换。可老仆竟如履平地一般,连上面扶手的麻绳都不去握,就这样快速地从下面的麻绳上走了过去,然后呆立在对岸,似是在等诸女过河。 五女同时倒吸一口凉气。如果前面两关尚可凭智谋过来,这最后一关就完全是勇气的考验了。 寻阳当先打起退堂鼓:“林儿,我知道我不该退缩,可这麻绳我是不可能走过去的。我就在这里等你们好不好?”兰英也随声附和,就连极少说话的令华也不住地点头。 林儿道:“别说我们不会武功的,就算会武的在这河上也该没了胆吧?记得当初在孤峰遇牛盼春时,那里尚有绳索帮助,此地却什么也没有。”说话时,林儿的心思已飞得很远。这里的情状与初遇牛盼春时相仿,加之高长恭又是牛盼春推荐的人,此地绝对与牛盼春有莫大关系。 旁边木兰却坚定地道:“我倒有个办法。我先过去,再用绳索把你们一个一个拉过去。”林儿道:“木兰阿姊也像老者那样过河?我不同意!虽然你武功高强,可这太危险了。” 木兰笑道:“我可没胆量像老人家那样。不过你们看这上面的麻绳,明显用油浸过,想必是以前的人滑动用的。我们可以找些树藤做成绳圈,一边缠在腰间,一边套在这麻绳上。这样就算失足也不致摔入河中。”林儿想了想道:“也只好如此了。” 五女于是返回树林,找了许多树藤。众人一起动手,很快结成了一串连在一起的绳圈,木兰用力试了试,确认的确够结实,这才将自己挂在麻绳上,缓步向对岸走去。 她虽然武功卓绝,可毕竟是第一次走这软绳,走到河心处,麻绳已经晃得很厉害了。听着下面滔滔的江水,任凭你有多大的胆,此时也有些怯了。木兰只得停下脚步,让自己的心跳平缓一下,也让麻绳晃得没那么厉害,这才又抬步向前。如此反复几次,总算过了江去。这边四女早已看得手心中渗满了冷汗。 木兰过去时从这边带过去一根长藤,此时她晃了晃,示意下一个上来。四女面面相觑,都害怕地不行。还是年龄最长的兰英率先鼓起勇气,走上了麻绳。木兰便在河对岸用长藤缓缓地将她拉了过去。 接下来,令华、寻阳、林儿一个接一个,全都过到了对岸。待林儿过完时,她忍不住欢呼了一声:“我们檀家女子是最棒的!” 她刚说完,却听一个女子的声音道:“檀家女子?你们檀家的男儿呢?”随着人声,从不远处缓缓出现了一个身着裘衣的绝色贵妇人。早已等在一旁的老仆忽然神情兴奋地开口叫了声:“教主!”那贵妇人略一皱眉:“昆叔,我早和你说过,这世上已没有九黎教教主了,有的只是费家的妇人。” 五女听到老仆竟开口说话,全都张大了嘴。林儿惊道:“原来你不聋不哑,是装的!” 老仆道:“谁告诉你我是聋哑人?谢谢你们做的水引,这味道我有几十年没吃过了。”那费氏妇人愠道:“原来一碗水引就让你把她们带到这来,早知如此,我该另派人去看守老宅的。”老仆道:“夫人恕罪。只是也算不得我带她们来,是她们自己连闯三关才走到这里。”妇人道:“也难怪,能把我们逼到这里,她们自然不是普通人。几位贵客,请到堂内叙话吧。”说着转身而去。老仆则迅速地跟了过去。 林儿对她主仆适才的对话听得半懂不懂,也就吩咐四女道:“我们去会会这九黎教主,大家万万小心谨慎。” 此时,她们正在一处山崖上。走下山崖才发现,这里真是别有洞天。一片广阔的山谷,阡陌纵横。其时本已入冬,收割完的稻田里全是金黄色的谷草,上面还蒙着一层水气,当真是云雾缭绕,这该不是到了陶渊明所说的桃花源吧? 五女中兰英和木兰皆是农家出身,对此情景感触之情尤深。兰英忍不住赞了句:“这里真美,我们要是能住这里就好了。”前面领路的妇人回头道:“我猜你们以后一定会住这样的地方。”引得众人又是一片狐疑。 五女随妇人来到一处房舍之中,妇人招呼道:“檀小姑,各位贵客,请坐吧。”林儿坐定后终于忍不住问道:“你怎知我姓檀?而且你好像知道我们要来?” 妇人盈盈一笑道:“我当然知道你姓檀,而且还知道你们都在汉中做了些什么事。我们费家虽然隐居于此,可当年在汉中经营多年,总有许多耳目在外。这大仇人到了汉中,我焉能不知?” 林儿大惊:“大仇人?我从不认得你,何来大仇?” 妇人道:“听昆叔说,你们已经猜到我原是武陵九黎教的人。既如此,你阿兄当年诽谤九黎教之事,令我们费家无法在汉中立足,这还不算大仇?” 看着五女惊异的目光,妇人却笑道:“其实,我们也要感谢令兄,若非心蛊之事泄露,家严也不会下定决心废弃老宅而搬来此处,我们也不能过上这六年的安静生活。来人呐!” 话音刚落,后面走出来五个仆人,每人手上捧了一个锦盒,定睛细看,每个锦盒上还写着一个大字,分别是“仁、义、礼、智、信”。 妇人道:“不过,今天我还是要澄清一点,心蛊并非令兄所言是害人的毒物,而是另有他用。这五个锦盒中就分别装着一条心蛊。给五位贵客长长眼。” 那五名仆人就将“仁、义、礼、智、信”的五个锦盒分别交给了林儿、兰英、寻阳、木兰和令华。 妇人续道:“我知道你们来此,是为了寻找五匠手。这五匠手可是我费家之宝,轻易不会出外。五位每人手上一个锦盒,分别对应一位匠手。哪位有胆量打开手中的盒子,这位匠手就会相应地出现,请你们自己决定吧。” 不想林儿却毫不犹豫地道:“心蛊,我倒要看看你是什么模样。”说着伸手开启了手中的锦盒。 第117章 用药 待众人散去,房内只留了羽、林、任侠三人,林儿这才问道:“兰陵,该告诉我们实情了吧,你早就知道那个费氏妇人,故意让我去的?” 高长恭道:“师叔容禀,这确实是牛真人让我告诉你的。他怕你们恨他不愿意去,所以才让我不要一开始告诉你实情,师叔千万别怪我。” 林儿皱眉道:“兰陵,我一直以为你对我们应该是毫无保留的,虽然说牛盼春的身份特殊,于你有过大恩,可未来我们遇到的对手说不定也是位高权重、与你也有过命交情,那到时候该怎么办?我可不希望你成为关云长。”高长恭被她一说,顿时语塞,脸色惶恐不已。 旁边檀羽却笑道:“林儿你真了不起!” 林儿奇道:“为什么?” 檀羽道:“我们每个人都难免会有撒谎的时候,有时候甚至是不经意的。就像我当年撒的心蛊谎言,撒谎的时候几乎没受到什么心理的谴责。直到上次在仇池离宫被群贤围攻,我才悟透了‘诚’的意义。林儿平日里也时常撒谎,可你对自己的亲人朋友却保持至诚。这才是真正的生而知之者呢,我和兰陵还要努力参悟才能追你项背了。” 林儿埋怨道:“什么事被阿兄的巧嘴一说,黑的都成白的了。不过以后兰陵绝不可以再做这种事。”高长恭忙道:“是是是,师侄谨记。” 接下来的几天,林儿在识乐斋旁边又开了家医馆,为上邽县民诊病。释道仙派来了两名铁匠徒弟,高长恭替他们找了灌钢的地方,作坊也正式开工。高长恭又到汉中去筹划着开一家铁铺。鲍照得知消息,与多年隐藏在汉中的南朝奸细组成了一个大的联盟,双方剑拔弩张之势渐渐形成。 上邽的县学终于重新开馆。前些年由于战乱,学业荒废多时,羽、英二人在县中四处走访,寻得三四十个青年才俊、好学之士,让他们进入县学学习,以博取功名。这一日就是县学开馆之日。 檀羽看着一群和自己年龄相仿的年轻学子,心中升起一股浩然之气,这些人未来就将成为上邽德兴教化的中流砥柱了。他道:“各位学子,我上邽经年战乱,学业渐荒,此次国主开方便法门,让各位免试入学。从今天起,各位就是领俸禄的茂才了。国主还下令,明年春天将开特科察举贤良文学,诸君要戮力精进才是,为自己争取一身功名,也为天下百姓尽自己的力。主公说几句吧?” 苻达正在檀羽旁边,闻言便即朗声道:“其实我也没什么话。各位如今都成了我朝士子,与我亦将成为同侪。不过在我看来,功名不过是浮云,檀军师并无功名,却是本县最佩服的人,为何?只因檀军师有大仁大智大勇之德。所谓大仁,就是要有胸怀天下的担当,所谓大智,就是要有闻道而死的心境,所谓大勇,就是要有知耻慎独的人格。希望诸君在县学中时刻以此为念,也就不枉了先圣的传承和万民的期望。”这番话,让众生无不感佩,从此也成了上邽县学立学之本。 此后,苻达和檀羽只是隔三岔五地过来讲学一次,其余时候就是兰英和寻阳主事。双姝虽是女流,可毕竟出身名门。兰英的学问是檀羽日日在她耳边亲传,檀羽已晋为儒者,学问非常人所及,兰英本就聪明,学问自然不差,所以就由她主讲最重要的经学部分。寻阳学问虽欠,但也在高平公李顺那里读过几年书,平日相交者无不是当世俊杰,他们清谈时寻阳都安坐侧室,耳濡目染之下,寻阳也能身兼众家之长,所以檀羽才主张由她主讲杂家。两女都是性格温婉,远比李孝伯的脾气好,那几十个秀才对这两位女夫子自是相当的尊敬,也因此在这县学中日益进取、学问陡长。 至于木兰,更是拿出了十二分的劲头,废寝忘食地在县学中刻苦攻读,连一向不爱学的韩均都受她影响偶尔读上几句。她在渤海时本也接触过各路大家,只是那时她一心学武,对文学不甚了了,如今拾起书卷,当初所受的熏陶,再加英、寻二女的悉心讲解,她很快就能融会贯通,在诸学子中也成了佼佼者。 如此时光荏苒,一个冬天很快就过去了。檀羽陪着苻达几乎走遍了上邽的每一个乡村,不顾严寒冰雪,为县民解危济困。县民于这勤政的一县之令无不感恩戴德,就连因为儿子遗产案的判决对县令怀恨在心的刘老伧一家,都不得不夸一句青天。而吐谷浑坞堡在得到了县令安抚后,主动与汉人交好。一时间,由常年战乱而起的民心浮动渐渐地安定下来,上邽县人心思治,很多外逃的富户流民纷纷归来,县中呈现一派祥和。 不过,汉中就不那么平静了。高长恭试图在汉中开馆,却被鲍照命人多方阻挠,软硬兼施,使他的店开不了几天就关了门。高长恭与檀羽商量,知道此时羽翼未丰,还不能和他们硬碰,只好先赴长安等地,将胭脂铺经营妥当,再将灌钢的商路逐渐打开。长安有刘宝等人撑腰,买卖自然是好做了很多,一个冬天下来,长安的胭脂铺已经远近闻名了。当地商贾都很诧异,一个饱经战乱血腥的古城,怎么做胭脂买卖还能赚钱,不由得纷纷开始仿效起来。 而司马道寿的典质行,也在高长恭的操持和刘宝的帮助下开了张。当时长孙抗因为买票而从洛阳找来了许多小商贩,此时由于二曹令位置没得到,长孙抗自然不会再资助那些商贩。商贩们资金短缺,反倒成了司马道寿典质行最好的客户,不过三个月时间,已经有十几家商铺来典质。得到典质行的钱,小商贩们渡过了难关,当真是大家共同赚钱。这样不仅刘宝实现了参选时的承诺,司马道寿更是赚得笑弯了腰,直说这是遇到林儿之后交的大运,以后要唯林儿马首是瞻云云。 随着一场瑞雪的结束,林儿正在院中指挥仆人扫除积雪,将识乐斋收拾一新。 快过年了,身在药王坛的綦毋怀文,身在汉中的漂女和司马灵寿,身在长安的高长恭、陶贞宝、令晖、司马道寿、采风、韩麒麟,以及身在上邽却四处奔波的羽、英、寻、韩均夫妇、和其奴等,都要回家来团聚。 林儿专门叮嘱兰英道:“阿嫂,今年我们的年饭可不一般啊。要有我们赵郡的口味,也要有阿姊和玉娘喜欢的西川口味,二位司马的南朝口味,小师太的素斋,还有美女是南方人,阿嫂也要照顾到哦。” “仙姑,你这是要把你阿嫂累死啊。”正说着,漂女第一个回来了。 林儿兴奋地过去拉住她:“刚说到你呢,就到了。阿嫂还不知道你的籍贯出身,所以才不知道该为你准备什么呢。” 漂女调皮一笑,道:“本美女云游四海,对吃可没什么兴趣。仙姑,老吃饭有什么意思,你要想个新鲜的玩乐给大家啊。” 林儿手指一刮她的小脸,道:“就知道你的要求最多,我早就想好了。这事还得靠玉娘,她的易容术已经学到了化境,能把男人变成女人、女人变成男人。等除夕夜的时候,就让她把我们每个人都易了容,大家谁也不认识,我们一起玩游戏、猜谜、对诗,你说怎么样?” 漂女一听,立即兴趣大增:“好啊,听起来很有趣呢!还是仙姑你的办法多。对了,玉娘不回坞堡过年吗?”林儿道:“她这几天已经回去了,等除夕那天再过来,反正她家离得近。” 第118章 收服 除夕那天,一大早,识乐斋众人都忙开了。檀羽给每人的房间都贴上了对联,林儿、漂女和仙姬在收拾晚上给众人准备易容的行头,兰英忙着准备年夜饭,寻阳则将她精心栽培的鲜花送到每个房间,綦毋难得来一次,正在为众人制作新的行屋,和其奴要把给佃户的分红和家仆的赏钱全部结清,司马灵寿和慕容白曜一面准备晚上要用的花灯,一面还要接待时不时来家中拜年的街坊乡亲。此时,只有高长恭一行还在路上,林儿已经派了韩均夫妇前去迎接。 过不多时,高长恭和司马道寿骑着高头大马并辔进了识乐斋,后面跟着一辆马车,由韩麒麟驾着,车中正是陶贞宝、令晖和采风。林儿抢先迎了上去,腻着声唤了句:“阿姊,总算等到你们了。这几个月还好吗?师弟没欺负你吧?”令晖的面色比三个月前好了许多,不论如何,爱情的滋润才是女子驻颜的最佳秘方。 令晖在马车上微笑着答道:“他对我很好呢。我们是不是回来晚了?”林儿一面唤綦毋把新做的行椅推过来,一面道:“可不是,连阿文兄都提前了两天过来,就你们今天才到。”令晖尚未回答,后面陶贞宝伸出个头来,道:“那是因为阿文想师姊你了呗。”林儿闻言,脸皮羞得绯红,作势欲打,“几天不见,你这嘴巴忒放肆了。阿姊管不住你,我可要教训你。”吓得陶贞宝连呼饶命。 跟在马车之后的是韩均夫妇,听到了陶贞宝的调笑,韩均小声对木兰道:“要是阿文能娶主母就好了,阿文和我说,他在药王坛天天都在想主母。小君,你和阿羽说说,让他撮合撮合吧?” 木兰骂道:“你以为我没说过吗?兰英那小女和我说,连阿羽都不知道主母的想法。你看看这识乐斋中单身的男人,哪个对主母没存着心思。阿文要文采没文采,要武艺没武艺,我看是难了。阿文挺可怜的。也怪他不争气,要是有兰陵的本事,也不至于这样。” 韩均却不信邪地道:“那为什么鲍小姑会喜欢陶公子,小君会嫁给我呢?阿文一定可以的。” 此时众人都在院中寒暄,唯檀羽却躲在厨房中一边啃甘蔗,一边津津有味地看着兰英忙前忙后准备年夜饭。兰英撇了他一眼,道:“羽弟,‘君子远庖厨’,大家都在外面见礼,怎么你倒跑我这儿来了?”檀羽道:“以前在家的时候,年饭都是父亲主厨,英姊打下手。这回轮到你主厨了,我怎么着也该来帮你压阵啊。”兰英嫣然一笑,道:“羽弟当我不知道,你是想躲他们。我听慕容香主说,你晚上还要陪他们去喝茶,不参加易容会了。自阿文从药王坛回来,你的态度一直怪怪的。有什么心事对我说好吗?”说着,她丢下了手中的活,过来深情地看着檀羽。 檀羽握住她的小手,仔细地抚摸起来,半晌方道:“我知道阿文钟情林儿。阿文是我小弟,林儿是我小妹,这件事最应该由我来居中调和。可我就是开不了这口。不瞒英姊,我对林儿的感觉很奇怪,本来我们应该是兄妹的,可从小并不在一起,等再见到林儿时她已经出落成一个玉人儿,这让我不知道该用什么感情去面对她。我的私心是不希望她太早嫁人的,这样我可以看着她无忧无虑地在我身边。可这样想又会让阿文难过。英姊,我到底该怎么办?” 兰英伸手抚着他的脸庞,睿智的他还从未这般踌躇过,于是温言道:“我明白。其实林儿对你这阿兄又何尝不是这感觉,你们两个的亲昵绝非兄妹那么单纯。不过,林儿始终是要嫁人的,羽弟要是信得过我,就把这事交给我吧?” 檀羽闻言大喜,忍不住亲了兰英一下,道:“还是英姊最好,要是没了你,我都不知道该怎么活下去。”两人又是一阵亲昵。 当晚,识乐斋十几个人,再加苻达,围坐院中,吃了一顿热热闹闹的团圆饭。苻达是因为檀羽觉得他主仆二人身在异乡过年,实在孤寂,才特意请了来。而林儿的本意是侍女、仆人也一同用餐的,可鸣蝉硬顶着不愿意,在她们侯家堡可从来没有主仆同席的道理。林儿想想也就只好让他们在旁边另开一席了。毕竟对下人来说,主子们自有威严在,让他们同席反而让他们不舒服、不自在。 不过林儿事前和檀羽打好了招呼,今晚不说任何官样文章,大家只管尽兴。待酒过三巡、菜过五味,林儿就开始张罗起易容会来。 檀羽听她一开口,就赶紧站起身来请苻达等人退席。林儿忙道:“阿兄,你不参加?”檀羽道:“我陪主公、小司马兄、慕容兄吃茶聊天去,你们玩吧?”林儿瘪嘴道:“阿兄真不给我面子,哼!”兰英忙解围道:“林儿别管他了,他要是留下来参加,肯定又是些家国危难、怀才不遇、思乡情切的酸腐文字,大家听了反而不美。主公毕竟是客,也该有个主人家作陪的。”林儿道:“好吧,今晚就放了你。”檀羽闻言,冲兰英做了个鬼脸,旋即溜掉。 那边韩均也拉着司马灵寿起身道:“我和司马大侠约好今晚比比看是他的追踪术厉害,还是我的轻功厉害,就不陪你们了啊。”那边阿文也想起身,林儿嗔道:“阿文兄不准再走了,不然我们都不够人数了。”阿文被她一喝,只好又坐了回去。 堂屋中,苻达、司马道寿、慕容白曜、檀羽正围坐在一个四方矮桌,桌上放着几碟兰英特别准备的小点心,旁边鸣蝉正在为他们煮茶。四人中,慕容白曜这段时间一直贴身保护檀羽,对苻达自然十分熟络,只有司马道寿与三人较为陌生。 待鸣蝉沏好茶,司马道寿道:“这是刘掌柜特意托人从洛阳带回来的花茶,他让我带过来给大家品品,看品味如何。”四人举杯品了一口,皆曰气香味浓,别有滋味。 苻达看着鸣蝉沏茶的熟练手法,道:“军师,这鸣蝉跟刚到你家时很不一样了嘛,隐然有大家气息了。”檀羽笑道:“那是,侯家堡的水,哪有我们识乐斋养人。是吧,蝉儿?”鸣蝉脸红害羞地道:“都是英主子调教有方。”檀羽道:“这倒是,英姊在赵郡时向季奴阿嫂学过烹茶的手艺,阿嫂是出了名的烹茶好手,慕容兄想必最清楚了。”慕容白曜笑着点点头。 司马道寿道:“说起来真有趣。我一开始的时候,挺看不起军师他们这帮小子,太文气,这样子怎么能闯天下做买卖呢。那鲍小姑去长安开胭脂铺,大部分时候倒见她在教采风吟诗作画。可就是这样,她家买卖还比别人家好,这真是让我另眼相看了。” 苻达道:“采风会作画了?有意思。檀家这三个小女,煮雪跟着寻阳公主,种花插花的本事自不必说,鸣蝉又烹得这一手好茶。都说文人四大雅事,焚香、烹茶、插花、挂画。你们家再找个精于香道的小女,这可就全齐了。”说得众人一齐大笑。 第119章 文论 席上,林儿正在宣布易容会的规则:“我们一会儿让玉娘一个个易了容,大家都不认识,然后打谜行令、吟诗作赋,最后大家一起来猜谁是谁,好不好?阿姊易容不方便,又最有文采,就做我们的令官吧,再除去玉娘,我们正好十个人。一会儿易了容出来,大家就不能再说话了哦。”和其奴道:“怪哉怪哉,不说话怎么吟诗作赋呢?”林儿道:“可以写在纸上啊。” 众人这就随仙姬去了已经准备好的房间。仙姬从古风台学的易容术已相当纯熟,不仅可以将人脸变成各种模样,而且垫脚束胸,女人还可以变成男人,同样的,男人也可以装作女人。就连粗通易容术的和其奴都不得不佩服她的绝技。 待易完容出来,众人面面相觑,已经互相全不认识了。此时令晖坐上了上首,说道:“既然让我当令官,那你们就要听我的了哦。你们先坐好,从我左手开始,我现在就按十天干的顺序暂时称呼你们。”众人依言落座。 令晖续道:“今晚我们中间有文有武,所以行令的规则是,先由一人出题,若有人答上,则两人共饮一杯。若无人答中,只好出题者自斟自饮了。题目的范围嘛,猜谜作对、投壶射覆,无一不可。你们要是同意,就点头示意我。”众人便齐点头。 令晖道声“开始吧”,只见“丁”抢先就在纸上写了几行字。仙姬站在下首,见他写完就将纸条传给令晖。令晖看了,道:“嗯,‘丁’出的是三个谜语。谜面分别是:第一个,淡竹枳壳制防风,内藏红花在当中。熟地不须用半夏,生地车前伏此翁。第二个,在外肥又胖,在家瘦模样,忙时汗淋淋,闲时靠着墙。第三个,少时青青老来黄,千锤百结打成双。送君千里终须别,弃旧迎新抛路旁。这三个谜语,看谁先射中?” 她一说完,就见“己”在纸上写了起来,可写了半天又犹豫不定,没有示意已经猜中。令晖让仙姬过去看他写的什么,仙姬看了看,道:“鲍小姑,他写的是雨伞、草鞋。”令晖再看谜面,道:“嗯,还差一个,这个不作数。” 不多时,却见“壬”向令晖示意,仙姬忙过去取了“壬”写的纸条交给令晖,令晖一看,上面正是“灯笼、雨伞、草鞋”,道:“‘壬’答得没错了,‘丁’、‘壬’二位,齐饮一杯吧?”那二人便站起来举杯一碰,一饮而尽。 令晖又道“继续”。刚才没有完全猜中的“己”似很不甘心,很快写了一张纸交给仙姬。令晖接过来看毕,道:“嗯,这是一个上联,联语是:‘看吾非吾,吾看吾,吾亦非吾。’这联倒是有趣得紧,和眼前场景颇为贴切。‘己’真是有心了。哪位能给这妙联对个下联啊?” 不多时,“癸”便举手示意对出来了。令晖接过他的纸条一看,道:“妙哉!‘癸’对的是:‘见心是心,心见心,心即是心。’对仗工整,而且上下联各有禅韵。两位真是心有灵犀啊,你们得干一大杯才是了。”“己”、“癸”二人相视一笑,满满地干了一杯。 令晖又下令继续。这回倒没人那么踊跃了,等了许久,才见“乙”站起身来,拿起一根筷子向外一指,那竹筷竟钉在了门梁之上。众人齐齐地拍手称赞,令晖赞道:“好俊的手法,这比投壶可厉害多了。哪位来和她比一比呀?”正说着,只见“戊”也不起身,两根手指夹起一粒黄豆,只信手一扬,那黄豆竟直劈竹筷,将其断为了两条。众人一时还未反应过来,半晌才醒悟,都忍不住打破规则叫了声“好”。“戊”也不等令晖开口,与“乙”一扬手,便饮尽了一杯酒。 令晖道:“以前在汉中时与人行酒令,多是些文人骚客,今天这令才算见识真工夫了。不过话说回来,我们识乐斋文士才女也不少,总该有人出来对首诗,我们这酒令才算完整吧?” 她看了看还没动过手的四人,只见“甲”似乎心有所动,缓缓地提起了笔,在纸上写了半天。待他写完,令晖忙拿过来观看,一边道:“好词,妙极了。我给大家读读。” 家宅阔,闺门锁,玉人当日曾安坐。春云淡,霜花寒,莹静少女,懵懂少年,念,念,念。 西风过,边城破,远途无悔秋叶落。心愈乱,情愈坚,遇海结发,遇山飞仙,愿,愿,愿。 她读了一遍,似乎还没完全明白其中的含义,又读了一遍。正读时,“丙”已在纸上写着什么了,待她第二遍读完,“丙”也将一首词交给了她。令晖拿过来一看,正是一首和词,当下击掌赞道:“我们府上果然是人文荟萃啊,和词说来就来。” 平棘巷,定襄坊,四时仙乐听谁唱。红颜俏,才情高,素手调羹,慧心明道,妙,妙,妙。 紫柏望,关中向,少伊天下皆须忘。荒山抱,香魂消,世间已逝,梦中携老,熬,熬,熬。 令晖反复咀嚼着这两首词的妙处,一时竟忘了让两人饮酒。“甲”、“丙”二人相视一笑,举杯同饮了一口。 过了半晌,令晖总算反应过来,这时只还有两个人没动过,忙看看“庚”、“辛”二人。“庚”和“辛”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偏生两人又坐在一处,怎么看怎么觉得别扭,最后“辛”终于忍不住了,开口道:“无奈无奈。小陶啊,最后还是要阿兄我来陪你,咱兄弟同饮一杯吧?”“庚”眼睛一直,忙回头向令晖道:“报告令官,小和他违规了,要罚他的酒。” 令晖一听,皱眉道:“宝郎,以你的文采,前面的谜语怎会答不上来?还有和夫子,我们这里打谜行令,还有水平比你更高的吗?记得你刚来上邽时就给我们露过一手,怎么今天却一言不发?”“庚”和“辛”又是四目相对,继续闹着别扭。 令晖无奈,只得让仙姬过去替他二人卸去易容,两人果然就是陶贞宝和和其奴。和其奴抢先道:“令官,我来告诉你宝郎为什么不开口吧。他是怕答出来人家的题目,万一对方是个女子,他在你面前会尴尬。而我老和一早看出了他的心思,只好落到最后陪他了。嘿嘿。”说着他自斟自饮了一大杯酒。 陶贞宝挪到了令晖身边,轻轻搂着她,口中却还不服输,道:“小和他肯定是和玉娘串通好了作弊,不然他怎么知道我是谁。”吓得仙姬忙道:“陶家阿兄我没有作弊,除了我谁都不知道你易容成什么样子了。”令晖笑道:“玉娘别理他,宝郎就是个小孩脾气。我猜和夫子不仅认出了宝郎,其他人他也全认出来了。既然和夫子是第一个开口的,那就罚你把大家的身份揭穿吧。” 和其奴忙不迭地答了声:“是,令官。”然后站起身来朗声道:“最好猜的自然是用黄豆破竹筷的‘戊’了,除了女侠,还有谁有这功力。”仙姬过去揭开“戊”的易容,正是木兰。 和其奴道:“至于两首词的主人也不难猜,自然是这里除了令官文采最好的两位才女,檀小君和寻阳公主。”易容揭开,“甲”和“丙”正是兰英和寻阳。 和其奴又道:“第四个易猜的是‘己’,他的那个上联极具禅意,若非出身佛门的兰陵,断难想出这样的联。虽说令华小师太也是佛门中人,可论起禅机来,自然还是差兰陵一筹的。”那边仙姬已经在动手揭秘了,“己”正是高长恭。 和其奴笑道:“那么除了兰陵,这里还有谁有五袋之上的武功,能用筷子作武器呢,当然就是小师太了。”“乙”正是令华。 旁边陶贞宝打断道:“嘿,这五个人自然好猜,接下来的三个我看你如何猜。若猜不出,今晚非把你灌醉不可。” (按:本回的谜语据传说是名医李东垣写给徒弟罗天益的。对联则摘自梅兰芳大师的名联,原联为“看我非我,我看我,我也非我;装谁像谁,谁装谁,谁就像谁。”作者不才,擅自对了个新下联,将禅意放了进去,自我感觉别有一番滋味。借用了南北朝以后的谜语对联只为雅趣,别无他意。) 第120章 威胁 谁知和其奴道:“这有何难。第一个谜语的谜底号称医家三宝,是行医之人必备。主母和影儿虽然未必真个用上,但岂会不知。而‘壬’就坐我旁边,刚才我看他是听到了兰陵给出两个答案之后才写出自己的答案,说明他并非一下子猜透了谜底。兰陵没猜出来是因为他对这些物事不熟,而‘壬’之所以在听到后两个谜底才给出答案,只能说明他对这三件物事非常之熟。原因很简单,因为他也是时常使用这三件物事的,正是木匠出身的阿文。”谜底揭开,‘壬’果然是綦毋。 和其奴又道:“最后两个,她们真的很像,难以分辨。不过影儿更懂一些禅学,所以我猜‘丁’是主母,‘癸’是影儿。”不出所料,最后他也猜中了。 林儿刚被揭开易容,就叹了口气道:“唉,你们几个啊,要不就是文采过人,要不就是各怀鬼胎,跟你们玩真没趣。阿文兄,走,陪我看星星去。”说着过来拉了綦毋就往外走。漂女也过去拉起高长恭道:“高阿兄,我们也去吧。”两人也随后跟了出去。 这边陶贞宝埋怨道:“小和都怪你,惹师姊生气了。” 和其奴却毫不在意地道:“错矣错矣。老和我这是给綦毋兄和主母创造机会呢。”说着他向兰英神秘一笑,兰英则微笑还礼。原来他终究还是作弊了,仙姬的易容术虽然高超,但毕竟没瞒过略通易容术的和其奴。和其奴在兰英的授意下,故意坐到了綦毋旁边,暗中给他支招,只是这作弊之事,恐怕也只会有他三人知道了。 和其奴又道:“女侠的功夫太厉害了,啥时候教教老和吧?”木兰冷哼一声道:“你这油嘴滑舌的主,还是别学了我的本事去害人。我情愿教小师太也不教你。”和其奴也不生气,转头对令华道:“小师太还不赶紧磕头拜师?千载难逢的机会呢。”令华被他说得一愣,木兰转而笑道:“小师太别听他的,你要学什么只管问我就是了。” 几个人继续插科打诨,那边兰英和寻阳已经悄悄退了席,来到后院一个无人的地方坐下。兰英道:“公主,我们还从来没单独说过真心话吧?”寻阳轻轻地点点头。她二人这几个月在县学里共事,已经亲近了许多。 兰英道:“记得刚来上邽时,见到你的第一面,我心中就觉得你是来和我抢夫君的,那时对你一点好感都没有。可是自从上次被关押在地洞里那么长时间,我突然想明白了很多事。其实钟情一个人的感觉,是没有办法被改变的。你若要强行改变心中的感觉,那只会酿成更大的恶果。其实每个女人身上都有对她最重要的男人的印迹。我从小在羽弟身边长大,而你也对他崇拜之至,我们都已经被打上了他的烙印而无法脱离。说起来,你比我更早认识羽弟呢,所以不是你来抢他,而是我从你身边抢走了羽弟。” 不知是不是被兰英的真诚感动,寻阳不自觉地掉下泪来,说道:“本来我当时就应该和我师兄一起离开上邽的,在这里我只会让你们为难,影响你们的感情。可我舍不得走,我的脚就是不听我的使唤。那时候我告诉自己,我只要悄悄看着你们就好了。可我还是禁不住自己去想羽郎。我真没用。兰英阿姊,谢谢你和我说这些,不过我知道,羽郎心中只有阿姊你。我只想祝福你们两个白头到老,那样我就很满足了。” 兰英抹了抹她的眼泪,道:“公主你不能这么想,这对你不公平,我和羽弟心中也会不好受的。羽弟是个大丈夫,他身上担着天下的责任,可他对自己的家人却是十二分的用心。韩兰英何德何能,哪敢独享他的柔情。他的人生不仅需要我,也同样需要你,你不可以轻言放弃,好吗?你放心,我一定会劝羽弟回心转意,接纳你。” 她正说着,寻阳忽然抬起了头,轻轻地问一句:“我可以叫你阿姊吗?”兰英先是一愣,随即略带兴奋地道:“当然可以,小妹!” 寻阳破涕为笑,道:“阿姊,我真的可以得到他的爱吗?”兰英拉着她的手,嫣然一笑,道:“那当然。要我说,你这么美,也只有羽弟才能配得上呢。”寻阳道:“阿姊你真大度。南朝贵族的女人,为了抢夫君的欢心,争得你死我活。她们要是有阿姊的心胸,也不至于那样了。”兰英道:“要我说,这不怪那些女人,都是那些男人没本事没担当。真正的大丈夫,只会让你幸福到惶恐,生怕侍奉不周,巴不得多几个姊妹来共同服侍呢,哪还有争权夺利的心。”寻阳道:“嗯,那我以后都听阿姊的。” 大年夜就这样过去了。一连十几天,识乐斋中都是笑语盈盈,大家难得聚到一起,自然有讲不完的话、说不尽的故事。这一晃眼,元宵节也过去了。 檀羽这才召集众人商议年后的打算。高长恭首先介绍了长安的情况:“长安目前的买卖主要包括胭脂铺、铁铺和典质行。典质行虽然发展顺利,但要到大家赚钱分红利,还需要一个不短的发展过程。钢铁铺虽然打通了商路,但毕竟长安路途遥远,难以压低成本。所以当前最主要的收入来源是胭脂铺,洛商一掷千金的很多,花在女人身上的钱自然不少。三项买卖加起来一个月能有上万钱的纯利,维持一大家人的开销是毫无困难的。只是最近其它商铺开始纷纷效仿起来,如果没有新货的通达,恐怕要想进一步发展,也会面临较大的困难。” 接着和其奴道:“关于土地的情况,小司马兄有七百多亩田地,今年稻谷丰收,一亩得了近三石的粮食,除了亩税和给司马兄五成的分红,我们又把佃农的月钱提高到了两百文,这样算下来,总共我们还剩了六七百石。上次用刘掌柜给的钱又买了四五百亩土地,今年收成好的话,应该还能多收千余石吧。不过,县里的人越来越多,现在地价已经高得有些吓人,想再买地恐怕也不现实了。” 漂女又道:“自从侯家堡和鲍兄长他们的矛盾公开之后,汉中变得十分吊诡。据说国主手下也分成了两派,以前在国主身边很得势的那个幕僚司马飞龙,现在也有些失势。陈庆之三天两头往汉中跑,时常见他进出宫门,而且他在汉中还有一个秘密的宅子,我让司马大侠跟踪过几次,发现那是他和情人秘密幽会的场所。” “陈庆之风流成性不足为奇。关键现在国主对两边到底是什么态度?” “这是最奇怪的,我私底下向很多文书差役打听过,没人知道国主的想法。好像国主除了吃喝玩乐,其它事情一概没兴趣。” 檀羽点点头,道:“陈庆之也和我说过,正因为国主的态度一向很暧昧,才让南朝奸细在汉中立住了脚跟。不过据我看,这个国主恐怕不简单,难以猜透他心里的真实想法。” 他又转头问綦毋药王坛的情况。綦毋道:“药王坛夹在两边左右为难,最近来坛中谈买卖的外地客商越来越少,坛中人人自危。我来上邽之前还有谣传说,南朝人早就在算计他们,不仅派了郭七兄做奸细,而且还派了好多人去中原的天子脚下宣扬郑师的观点,搞得阿育王寺在朝廷眼中成了邪教。现在七兄已被驱逐,而且听说郑师已经在考虑举坛迁移了。” 檀羽道:“嗯,我听下来,我们现在的关键问题还是要先打通汉中的商路,然后进一步在汉中立足,这样我们才能去对抗那些奸细。所以我打算,除了鲍小姑他们仍去长安,和夫子留在上邽,其他人我们一起前往汉中,大家合力,开辟一片新天地。” 兰英接道:“正好,开了春就是贤良文学科,木兰阿姊和几个县学生还要准备应考。我听汉中来的先生说,前几届常科作弊很厉害,我们得提前过去了解情况,以便应对。” 于是众人重新收拾行装,綦毋返回药王坛,令晖、陶贞宝、司马道寿等仍回长安,高长恭随行先去长安安排事务,并提些现钱,再返回汉中。而识乐斋则留了和其奴和令华看家。其余人坐着綦毋新打造的两辆行屋浩浩荡荡到了汉中。那两辆行屋林儿还给他们分别取了新名字,叫“龙行屋”和“凤行屋”。 第121章 三路 韩均和司马灵寿提前到汉中,将医馆旁边的小院租了下来供一大家人住。而大部人马则趁着夜色来到医馆。 待众人安顿妥当,檀羽找林儿商议道:“在来的路上我仔细想了一下,上次兰陵来汉中开铁铺,被鲍照他们组成的南盟依靠低价给打了回去。毕竟他们在汉中经营有年,不是我们现在的实力能抗衡的。所以我的想法是双拳同出,一方面打通我们自己的商路,一方面也要想办法攻击对手。不如我们两个分一下工吧,我来负责第一项,你想办法做第二项,你觉得呢?” 林儿道:“我都听阿兄的。你有什么具体的主意吗?” 檀羽道:“关于打通商路的事,我觉得灌钢最好的商路莫过于制作军械,所以我想明天去托人帮忙,让我们能成为向仇池库部提供铁料的商家。” 林儿道:“好吧,我再想想我该怎么做。其他人怎么分配?”檀羽道:“影儿在汉中待了几个月,对各方较熟,我想让她和英姊、慕容香主陪我。其他人就由你来安排吧?”林儿笑道:“阿兄又把这事丢给我,你就喜欢一个人跑单帮……”檀羽也笑了:“大家叫你主母可不是白叫的,跟着你比跟着我可轻松愉快多了。” 次日两人便各自安排行动。先说檀羽这边,檀羽点漂女的将,正是因为前几个月她在汉中的主要任务就是查清汉中各方的头面人物,尤其是出入宫门的人。于是他问漂女道:“从我上次在离宫的经历看,国主的幕僚中,主要是司马飞龙和卢遐的影响力较大。影儿你觉得这两人哪个好应付些?” 漂女想了想,道:“司马飞龙如今已经失势,卢遐似乎还能说得上话,而且据说他性格温和,倒是可以见见。” 檀羽道:“正合我意。你知道卢遐的居所吗?” 漂女闻言,竟从怀里摸出一个小手札,翻看了半天,方道:“卢遐是云游之人,没有自己的宅子,目前是借宿在冷水溪国主离宫的一个小院里。” 檀羽见她竟有这样的准备,不禁笑道:“影儿平时大而化之,没想到如此用心,还随身揣着笔记。”漂女瞪着眼道:“檀生你取笑我。本美女记性差,只好先记在纸上。不像你,心里那么多东西。” 檀羽心里明白,漂女是把自己融入到了这一家人当中,所以才会如此用心。相比那个给司马灵寿用罂粟的野女,现在的漂女真是说不出的可爱。 檀羽一边想着,一边拉起兰英,道:“走吧,我们这就去拜访卢遐。”漂女从来不讲什么男女之防,也过来挽住檀羽手臂,三人并肩出门上了龙行屋,慕容白曜在前一扬鞭,马车飞驰而去。 兰英在旁取笑道:“羽弟,今天你的一左一右是美女和我,比起在长安时的林儿和公主,有什么不同啊?” 檀羽被她问得一怔。漂女道:“檀嫂,这个问题的答案是很简单的,在长安时他的眼光全在左边,因为左边是仙姑,今天他的眼光全在右边,因为右边是你嘛。”她停了一下,忽然神色哀怨起来,“真是不公平啊。檀生这么粗鲁,却天天美女环伺、左拥右抱,高阿兄那么温柔,却总是孤家寡人、风餐露宿。”兰英看她表情,笑道:“这……原来美女也动了春心啊。”漂女这才反应过来,忙连声否认,可眼光却已经迷离了。 一路有说有笑,马车很快就到了离宫。檀羽下车给门子递上名帖,那门子进去通报,不多时跑出来道:“卢先生正和李、扬二生议事,不能出门相迎,请檀公子随我进去。”说完在前面带路。 檀羽领着兰英三人,仍从木桥过了前院小溪,绕过了前厅。正走着,却见龙傲天和赵日天两人晃晃悠悠走了过来。那龙傲天笑语盈盈地道:“嘿,还真是檀公子你呢?上次怎么说走就走了,把觉贤他们弄得很尴尬。”那赵日天仍是板着脸,道:“什么尴尬,说不赢就跑,今天还带帮手来。”龙傲天道:“怎么不尴尬,檀公子把鲍掌柜气得满鼻子灰跑回汉中来,别提多带劲了。”赵日天道:“哼,惹了鲍掌柜,带劲倒是带劲,就是会把自己带进去。”龙傲天道:“你能不咒人家吗?我看你就是没本事,忌妒檀公子又有才华、又有美女相伴,你只能天天陪你家那个黄脸婆。”赵日天听他又提自己小君,心中一怯,瞪着双眼说不出话。 檀羽轻笑一声,与兰英、漂女悄声讲了这对活宝的特点,也就不再理他们,随门子来到卢遐住的小院。 此时,堂屋上坐着三个人,上首正是卢遐,左右分坐的是扬晚和李欣。檀羽走进屋内,拱手道:“卢公、扬兄、李兄,别来无恙啊。”三人见檀羽等人进来,纷纷起身行礼。卢遐道:“檀公子,怎么有空光临寒屋?”檀羽道:“自然是有事相求,所以来卢公这里讨杯茶吃。”卢遐道:“好说好说,这二位是令妹吗?请坐吧各位。”檀羽也不客气,拉了英、漂二女坐了下首。 卢遐道:“檀公子来得正好,扬、李二位正在我这儿争执不下,你来给他们评断评断如何?”檀羽道:“小子何德何能,敢对诸公擅加评断。”卢遐道:“檀公子无须自谦,只要讲出你的看法即可。”檀羽道:“那我试试吧。” 卢遐道:“是这样的。上次檀公子见过的那个觉贤法师,不知檀公子是否知道,他在河东时曾大力宣扬阿育王寺郑修的佛法,结果北朝当了真,以为他们真是出自郑修门下。前两天北朝传了个令,要国主彻查郑修,必要时可出兵清剿。国主犹豫不决,询问我们的意思。现在我们几个人分成了三派,以觉贤为首,极力坚持要荡平阿育王寺和药王坛,扬晚则极力反对,认为郑师是国之柱石,不可驱逐,而李欣却左右难定。这不,两人正在我这儿舌战呢。你们二位说说吧?” 扬晚道:“当年汉武帝击败匈奴靠的是什么,正是桑弘羊帮他振兴的商贾一道。现在关河不宁、民不聊生,正是危急存亡之时。要想扶大厦之将倾,就必须依赖商贾振兴,否则不出三年,朝廷府库见底,真的只能饿殍遍野了。而通商达货,就必须重视工巧,药王坛正是秉持着这样的观念。如若药王坛一垮,则朝廷再无振兴之望了。” 李欣道:“重商固然是个不错的主意,然而那只能是沦为某些人榨取民脂民膏的工具。今天中国要想中兴,必先开民智,民智未开,一切作为皆是水中月、镜中花,毫无根基可言。中原士民就是这么奇怪,他们的利益每天都被损害,却仍不自知。所以真的要复兴泱泱华夏,四个字,开智节用。民智一开,人民就能想尽办法生产生活。勤俭节用,是因为土地不足、资财有限,只有这样大家才能持续地在这片土地上生活下去。” 第122章 扁舟 卢遐听完,笑道:“他们两个的观点都说完了,檀公子怎么看?”扬晚却抢道:“他和李兄同出一门,这还有什么可说。” 檀羽正色道:“扬兄何故无缘揣测。当年孟、荀二位同出一门,思想上却有如此许多分歧,何况我与李兄此前从未相晤。依我说,二公适才所言,皆有未尽之处。扬兄说重商兴邦,然而若无适当规制予以约束,则必使巨商寡头敛财自肥。殊不闻荀子曰:‘百技所成,所以养一人也’,说得再贴切不过。李兄讲开智节用,却是使天下陷贫困之举。孟子曰:‘五亩之宅,树之以桑,五十者可以衣帛矣’,天下出土甚众,使用得当,自然富足,一味节用,岂不落入墨子之忧了。” “如果要我说,复兴之道须另四个字,叫‘乐以治心’。所谓‘不爱而用,不如爱而后用;爱而后用,不如爱而不用。’所以治国之道,乃使‘耕者乐田,战士安难,百吏好法,朝廷隆礼,卿相调议’,经商之道,亦是如此。人对生活必需品的需用其实有限得很,五亩之宅、鸡豚之蓄、百亩之田,已是富足之家。所以要维持商业繁荣,仅靠工巧是不够的,而是需要‘乐’。一件货物,人们不光是需要用它,而是在用的过程中更加的爱之乐之,它才能物尽所用。也只有让这样的商业兴盛,国家方可长久繁荣。” 啪,啪,啪……他一说完,卢遐就忍不住击掌赞道:“我就说上次是觉贤那帮人捣乱,没听到檀公子的高见。今日这番话,才算不负李宣城开山大弟子的盛名啊。”扬晚虽然还没完全接受檀羽的说法,也不得不赞道:“檀公子学识口才无不是上上之人,在下佩服之至。” 其实檀羽于商道并无多少经验,只是上次听过高长恭大谈他的儒商之论。那次高长恭讲,最上等的商贾是儒商,他们贩卖的是形上之意。这一观点檀羽自己仔细一琢磨,自然就与荀子的“爱而不用”连在了一起。此时他将这些道理引经据典讲出来,当然就博得了满堂喝彩。 李欣忽然上前,向着檀羽长揖及地,道:“檀公子虽比我年幼,但乃是师尊开山弟子,自然也是我的师兄。上回仓卒,未及见礼,今日补上,望师兄莫怪。”檀羽起身还礼,道:“师弟广兴教化,是我门中的骄傲,不必多礼。” 檀羽又与他说了一些李孝伯的近况,这才问道:“今天来有一件事倒要向师弟请教。我听说汉中的特科常有舞弊发生,不知可有此事?” 李欣回头看看卢遐,道:“不瞒师兄,汉中特科舞弊之盛,天下恐怕无出其右。” 檀羽皱眉道:“这却无人能管吗?” 李欣道:“特科多为汉中富商巨贾而开,相信陈公子也告诉过师兄这些人的出身背景。他们拉帮结派、只手遮天,可以买通监试官,可以让太常变成瞎子、聋子。总之,特科黑暗已是久历之弊。我也只能尽力多教这些文学们一些仁义之道,希望他们以后不要错得太远。” 扬晚道:“不过这次特科,卢公请了一个极有魄力的监试官来,说不定能一扫阴霾呢?” 卢遐道:“不错。去年我云游至汉中,见了特科黑暗,就秘密写信给北朝皇帝,请他派个厉害的人来监督特科。过两天要来汉中的这个中正官步六孤俟,做事雷厉风行,当年赵郡之乱时想必檀公子就听说过,希望他能有所作为。” “不过,”他又犹豫起来,“我现在最担心的还是步六孤将军的安全问题。我虽然请了陈公子派高手保护步六孤将军,可伊吾城那两位煞星绝不是善与的主,他们都是伊吾城的长老,武功极高,加上紫柏僧人从旁协助,我担心他们到时被逼急了真的使起横来,那就大大的不妙了。” 檀羽沉默半晌,忽指着漂女道:“那我也略尽一份力吧。我这个小妹深通医道,到时让她去贴身保护步六孤将军,令其不致被毒药所伤。我再派一位暗器高手过去,防止有人偷袭。至于其他的,也只能安天命了。”他向漂女一使眼色,漂女狡黠一笑,让其放心。 檀羽旋又对卢遐道:“还有一事想请卢公帮忙。我在上邽和别人合伙办了个钢铁铺子,产的铁本想卖到汉中来,可那些人财大气粗,我们不是对手。我想来想去,这些钢从质量上最适合制作兵器。如若汉中的库部能向我们买,那就太好了。” 卢遐道:“这你可找对人了,库部的曹令就是扬晚向国主推荐的,让他帮你引荐管保有用。” 扬晚笑道:“这好说。如果檀公子没什么事,我现在就可以去库部走一遭。” 檀羽大喜道:“那真是求之不得啊。”说罢,众人便起身,檀羽向卢、李二人告辞,随了扬晚前往库部。 一路上,扬晚和檀羽相聊甚切。檀羽道:“扬兄本是南朝人,是什么因缘让你来到仇池?” 扬晚道:“南朝是世家门阀的天下,自晋以来,玄谈务虚的风气越来越重,世家子弟生在金银堆里,哪有几个人愿意做实事。加之几大豪族互相争斗十分厉害,根本不是久留之地。中原、北方乱象丛生,河西又太杂乱,想来想去也只仇池最适合我。我来之前本以为汉中吏治清明,国主无为而治,是个大好的地方,哪想到其他南朝人也看中了这里,要想把这里变成他们的地盘,唉。” “是啊。还好有你们诸公在此,否则真是不堪设想。” “说实话,我刚到汉中时,陈公子就邀请我共同对付南朝奸细,那时候我真的是信心满满。可后来跟他们几次三番交手,才发现他们实力之强,远超我的想像,我也就只能与他们虚与委蛇。直到去年卢公来到汉中,才让我们又重燃起一些希望来。现在,我们又多了檀公子这样的强援,实力今非昔比,对付他们也就更有信心了。” “诸位为国尽力,不辞辛劳,在下十分感佩。不过我对陈公子的一些作法仍是不敢苟同的。” “其实我也不赞成他靠盗寇帮忙平准。可是要兴办实业,就必须要提高商贾的积极性,陈公子也实在没什么办法,才只能出此下策。好在盗寇至少帮我们把上邽等地的南朝奸细清除了不少,以致他们现在只能缩在汉中城内。上次他们本来想去关中扩张地盘,结果又被檀公子打了回来。我看他们最近怕是真的要狗急跳墙了。” “狗急跳墙?” “南朝人什么坏事干不出来,檀公子千万要多留个心眼,防着他们的阴招。” 第123章 赌约 库部是专管兵器军械的衙门。库部内,上千人的工匠正在热火朝天地制作着各种刀剑、弓弩、盾牌等物。 曹令名叫钱丁,是个相当精明的贾人。扬晚领着檀羽等人来到钱丁公干的堂内,见他正在发愁,扬晚道:“曹令何故发愁啊?”钱丁见到扬晚,愁眉立展,道:“扬兄,什么风把你给吹来了?”扬晚道:“自从你走马上任,我们很久没有见过了吧?也不知钱兄怎么那么忙。”钱丁无奈地道:“唉,我真是有苦说不出啊,这曹令的差事真不是人干的,实在不行我就挂冠回家算了。”“钱兄有何难言之苦,不妨和我说说?”“我们坐下来说吧。” 于是宾主分别落座,有小厮奉上茶来。钱丁道:“最近国主想用兵伐涪城、巴西,军械催得很紧,这个月就要干戈箭镞十万余件,还要按期交付。可是,朝中下拨的钱款却严重不足,官营的铸铁作坊根本没法生产,不得已,我也只能求助于东城的周氏铁铺。” 扬晚惊道:“周氏铁铺!”钱丁双手一摆,道:“没办法啊,只有他家能给我提供那么大量的钢坯,而且价格还开得很低,让我无法拒绝啊。” 檀羽有些不明状况,问扬晚道:“这周氏铁铺怎么了?” 扬晚道:“周氏铁铺在东郊有一间铺子,那铺子只有一间民房大,可他家卖的铁却占了汉中的九成,没人知道这铁是从哪里来的。陈公子曾派人跟踪过他们,只知道他们的秘密据点在西面的山里。可他们做事极其隐蔽,山中又极难跟踪,至今我们也搞不清他们到底是在什么地方生产的这些铁。我一直觉得,这是我们最大的隐患。” 檀羽一听,自然地想起了林儿和他说起过在灵官村发现的山洞,不出意外,这周氏铁铺的铁应该就产自那里。没想到林儿意外的发现,竟会如此重要。 扬晚说道:“檀公子应该知道药皂的事,那本来是药王坛一个封禁之术,结果被南朝奸细偷了去。此后他们就开始大量制造药皂,搅得河东大乱。这倒也罢了,更重要的是,他们盗取的技艺中还包括了爆炸的、有毒的一些。说起来,这还是檀公子去年造访药王坛时提醒他们,这才发现的。真不知道这些人究竟意欲何为,不过亡我之心已昭然若揭。” 檀羽道:“是啊,我当时就担心他们的管理会带来很多问题,没想到竟然被盗的程度如此严重。” 扬晚叹道:“若不是给工匠们开明的环境,试问药王坛又怎会有那么多新的技艺呢。出了别有用心的人,任何防护都是徒劳的。不过,”他转头对钱丁道:“今天檀公子来,正是要解你的燃眉之急呢。他在上邽县的钢铁作坊应当能解决你需要的钢料。 檀羽也道:“不错,我们用的正是药王坛开发的灌钢。比起百炼钢,我们的工期缩短,而钢的硬度却大大提高,非常适合制作兵器。”说着檀羽把带过来的样品交给钱丁。 钱丁拿着钢块摸了半天,道:“看品质的确不错,不知道价格如何?” 檀羽道:“我了解过了,目前大市上的铁价是三十钱一斤,我能做到二十八钱一斤,如果量大的话,我们还能再让些利。” 钱丁摇头道:“钢是好钢,只是价格太贵了,我没法接受啊。不瞒您说,朝廷给我拨的钱款都是按二十六钱一斤定的,我总不能自己赔钱吧。” 檀羽一抿嘴,道:“如若你能全用我们的钢,二十六就二十六,我就当打开销路了。”他并不擅长商贾之道,只能任由别人定价。 谁知钱丁仍然摇着头道:“还是不行,我不能用你的钢,公子还是想别的路子吧?” 檀羽尚未回答,扬晚道:“钱兄这是为何,看在我的面上,这买卖也该让檀公子来做吧?何况他的钢品质又好工期又短。” 钱丁无奈地道:“扬兄与我有过命的交情,我就给你们透个底吧。我为什么要和周氏做买卖,只因他们给的价格实在太低,他家一斤铁只要二十二钱!我可不能为了灌钢,放弃这四文的利吧。” “二十二钱!”檀羽大惊。光是炭火和矿石恐怕就不止这个价了,难道他们不雇伙计,不管一日三餐? 他脑筋飞快地转起来,这周氏这么低的铁价,必定有其原因,他得好好去调查一番。不多时,他心中已经有了计划。 “钱兄,谢谢你给我们透的底,这个情况我得回去和我们掌柜好好合计合计。不出半个月,我必定会再回来,给你一个合理的价格。” 钱丁道:“好说,我看不如这样,下个月初我们搞一次竞价会,愿意参与的商家都可以来竞价,价低者得,你们觉得怎么样?”檀羽拍手道:“好极了,就依你说的办。” 从库部出来,兰英终于忍不住问道:“羽弟,这周氏究竟是何方神圣,能把铁的价格定得这么低?扬晚说的那个秘密据点就是林儿上次去过那个山洞吗?” 檀羽道:“我想是的。按照林儿的说法,他们在那个山洞里有很多作坊,而且有大量工匠在里面做工。这些工匠从哪里来?我猜一定是他们四下掠夺,从周围乡村抓来的乡民。这些乡民如猪狗一般为他们干活,可是没有工钱,甚至可能三餐都不能保证。所以他们才能把价格压低到这种程度。” 兰英道:“那工匠们为什么不起来反抗啊?” 檀羽道:“你别忘了,他们都是武功高强之辈,要么他们用武力威胁,要么就用些毒药邪术。总之就是把这个山洞变成了给他们生钱的血汗作坊。看来,我们接下来的重要任务,就是要查清楚这个山洞的内幕,进而捣毁它。” 再说林儿这边,早上檀羽四人已经离开了很久,林儿却慢悠悠地在家里梳着头发。寻阳忍不住说道:“林儿,羽郎不是让你想办法去对付南盟吗?怎么你什么都不做呢?”林儿却不答她,问道:“寻阳姊,我的头发梳得好看吗?”寻阳见她头发挽成了一个短发髻,大方而不失俏皮,道:“好看着呢,林儿你真美,可是……”林儿笑道:“好啦,别问啦,我在等客人呢。”寻阳奇道:“客人?你请了谁啊?”林儿道:“我谁也没请,不过有些人总是不请自来的。” 不多时,果见司马灵寿进来禀道:“主母,侯家堡的陈公子来了。”林儿向寻阳一笑:“怎么样?”寻阳莞尔道:“林儿,你真是未卜先知呢。”林儿道:“哪有,只是我知道我们的行踪无时无刻不被人监视罢了。走吧,和我见客去,我正要找他呢。” 第124章 营救 陈庆之正在堂屋中和鸣蝉闲聊。鸣蝉这几个月的变化让他有些吃惊:“檀公子平时不温不火,调教女子还有些本事呢,我以前怎么没觉得鸣蝉这么有味道。” 正说着,林儿、寻阳二人走了出来,林儿往主榻上一坐,道:“还是我阿嫂说得好,女人美不美都取决于她身边的男人。要是这男人色胆包天、俗不可耐,再美的女子都变丑八怪了。”陈庆之也不生气,笑道:“看来我以后得向檀兄多学学,早日成个儒雅的人。”两人说着话,旁边的寻阳却在偷笑。陈庆之好歹也是仇池出了名的美男子,文武双全,不知多少女子为他倾心,可他在林儿面前却是这般唯唯诺诺。 林儿道:“陈公子来得正好,我正想请教你南盟都有些什么人物,这样我们也好有个目标。”陈庆之随即递过来一张纸,道:“我听说你们来了汉中,就知道你们终要出手了,这就马不停蹄地送来这份名单。上面是目前在汉中已经露面的奸细名单,你先看看。” 林儿仔细一看,竟吓了一跳,道:“天哪,三家钱庄,两家商行,五家首饰铺,还有铁铺、肉铺、杂货铺,这么多。那汉中还有什么买卖他们没做过啊,怕是汉中的钱全被他们赚去了吧?”陈庆之道:“所以你知道我们的敌人有多可怕了吧?”林儿道:“这些铺子的全家人都是南朝奸细,还是就掌柜一个人是?”陈庆之道:“主要是掌柜。他们很多来汉中多年,在这里安了家生了儿女,就像鲍照这样的。不过南朝商贾大多重利忘义、教子无方,很多豪富之子整日里酒舍柏堂混,像令晖这样温柔善良的真没几个。”林儿道:“嗯,听你这么一说,我倒是有了个对敌之策,嘿嘿。” 待陈庆之走后,林儿便带着寻阳、仙姬、木兰、韩均、司马灵寿出了门。在嘉陵江边一家最大的酒舍,找了张大桌子坐了下来。 自从司马相如让卓文君当垆卖酒开始,酒舍就成为西川普通人消遣之地。在酒舍里有了歌舞、女乐,百姓一面看戏,一面吃酒闲聊,热闹非凡。 仙姬问道:“小姑,我们怎么跑来酒舍啊?不是要做正事吗?”林儿道:“我们是来做正事的啊,可是不能让监视我们的人以为我们在做正事。”仙姬仍不明所以,眨着眼睛道:“不明白。”林儿道:“我得坐它几天酒舍,让监视我们的南盟大意,以为我没做什么事,做事的是阿兄,这样我们才能出奇制胜。木兰阿姊,你的江湖阅历丰富,这酒舍中哪些是市井闲人、哪些是地痞流氓、哪些是登徒浪子、哪些是纨绔子弟,你能认得出来吗?” 木兰闻言,便回头向四周一扫,然后向林儿点点头。林儿道:“有纨绔子弟吗?”木兰道:“我们西南第三个桌子的应该是。”林儿略一点头,便唤了当垆女过来问道:“小妹,请问那边的是哪家的公子啊?”当垆女略一抬眼,道:“那是李家米店的四公子啊,他可是这里的小霸王,你别招惹他。”“多谢。” 林儿拿出陈庆之给他的纸,上面果然有李家米店的字样,笑道:“真是得来全不费工夫。大家记住这人的相貌,我们走。”说着起身离开酒舍。 嘉陵江边人潮如织,酒舍遍街都是。不多时,六人又走进另一间酒舍,还接着刚才的套路,林儿又问出了两个南朝富商的子弟。如此连走了十余间,皆有收获。直到天色将黑,六人这才回到医馆。 檀羽四人已经早早地到了,见林儿回来,檀羽忙道:“林儿你可算回来了,今天收获如何?”林儿笑道:“收获不小,汉中大的酒舍有几家全弄清楚了。”檀羽闻言一愣,后面寻阳、仙姬却忍不住笑了起来。寻阳道:“羽郎,林儿唬你呢,我们今天是去搜寻所有南朝富家的纨绔子弟。” 檀羽奇道:“纨绔子弟?这是为何?”林儿道:“阿兄,我是这样想的。既然南朝人结成了联盟,那我就再给他们结个联盟,让他们的庶子也联合起来。这些不肖之子平日里不学无术,我们将他们组织起来,让他们回家争家产、要名分,让他们去闹,闹到南朝富商内外不能兼顾时,我们再坐收渔翁之利。你觉得怎么样?”檀羽道:“这招反间计可是够狠的。不过用这招来教训他们倒不失为一招好棋。我看可以。” 林儿道:“那我的的情况说完了,你们今天又怎么样?”檀羽便将今天的事说了。林儿道:“原来那个山洞竟然是个血汗作坊,太可恶了。阿兄,我们一定要想办法捣毁这个山洞,救出那些工匠!”檀羽道:“嗯,这是必须要做的。不过我猜他们还不知道你已经去过那个洞,所以这事我们一定要周密计划。一旦行动,就要快刀斩乱麻,不能给他们反应的机会。林儿,你再仔细说说那个山洞的情况。” 林儿道:“那个山洞有两个洞口,一前一后有数十丈,中间由一条直的甬道联通,甬道宽度可以跑马。所以如果只攻一头,他们可迅速从另一头撤离。守卫并不算多,洞外约十几人,洞内也是。据木兰阿姊说,武艺都很平常,没有厉害角色。至于洞中的工匠,我当时急也没认真看。现在想想他们的脸色、神态、行为,应该是中毒了。可能是某种********,可以通过服用药物来进行控制。如果真要捣毁这山洞也不难,洞里面就有现成炸药,把两边的洞口一炸就可以了。” 檀羽道:“嗯,我有破敌的办法了。二郎,你速速出城,沿官道往东,截住赶来汉中的兰陵,叫他不要来汉中了,直接去吐谷浑坞堡,请三坞主领一队人马沿山道赶往灵官村。后天京城来的步六孤将军就到汉中,陈庆之会派人去做守卫。一会我传封信给他,让他多派些人手供我调遣。司马大侠和漂女去做步六孤将军的侍卫时,司马大侠瞅准时机将这些人带离汉中,到时由木兰阿姊指挥,与兰陵他们两路夹攻,大事必成。”众人闻言纷纷领命。 林儿又问:“阿兄觉得什么时候动手最合适?”檀羽道:“那要看林儿你什么时候才能策反那些庶子了。只有内外夹攻才能收到最好的功效。不过你不能超过十天,一定得敢在库部竞价之前行动,这样我们才能掌握先机,一击制敌。”林儿道:“十天啊,我只能尽力了。”檀羽道:“林儿别那么为难的样子,阿兄会全力帮你的啊。这几天我会和陈庆之商议,让他联合一些中小商贩,准备好发动进攻。同时再放出风声去,就说汉中的大市要变天了,给这些败家子创造争权夺利的外部条件。剩下的就看林儿的了。”林儿道:“好吧,这么说我不成功都不行了。” 第125章 泪雨 众人一直撤到了安全地带这才松了口气。韩均也将负在背上的小女放下来。 林儿向她一拱手,道:“这位小姑刚才好勇敢,很令小女佩服。”她有意结识这勇敢的女子,也就说出了自己的女子之身。 小女刚才险些遭难,可她似乎并不害怕,见林儿道出自己的女儿身也不在意,只是理了理自己的衣襟,行了个江湖之礼,道:“诸位侠士有礼,小女名叫张小美,字黄龙,刚才各位出手相救,真是感激不尽。” 林儿没想到她年纪这么小,言谈举止却颇有大家风度,更觉好奇,说道:“我叫檀林。不知张小姑家住何处,我们送你回去吧?” 张黄龙道:“我是吴王宫中的宫人,被大汗赐给小步六孤将军当小妾,不过还没过门。这次是随将军来汉中管特科的,他们还没到,我提前跑过来了,所以也不知道该住哪。” 林儿闻言,大笑起来,回头对司马灵寿道:“司马大侠,原来阿兄要你去保护的人,就在眼前啊。” 黄龙自然是一片茫然,林儿道:“张小姑如果愿意,不如跟我去寒舍小住吧,待你阿爹到了汉中,我让我阿兄把你送过去。”张黄龙道:“好啊,只要你们不怕我麻烦。还有啊,你叫我黄龙吧,‘张小姑’听起来怪怪的。” 回到医馆,林儿当先叫道:“阿兄,快出来。你看我带了谁来。”檀羽走出屋子,见到黄龙,却并不认得,忙问:“这位是?”林儿道:“她就是北朝派来的步六孤将军的儿媳张小美黄龙,就是我们要派人去保护的对象。”檀羽大奇,忙问怎么回事。林儿才将今日之事讲了一遍。 于是林儿与众人各自回房,卸去脸上的易容,这才出来与黄龙见面。黄龙道:“原来你们都是女子啊,真有趣。”林儿抱以一笑,这才将己方众人一一介绍。刚说完,门外漂女跑了进来:“仙姑,听说你找来个小美女?”林儿笑道:“大美女来了。大美碰上小美,这才有趣呢。” 漂女便端详黄龙半天,终于说了句:“嗯,还是大美女漂亮些。”众人一齐厥倒。 又说了一会话,檀羽这才关心地问道:“黄龙怎么一个人先到汉中了?”黄龙道:“我听阿公说,汉中的风物有别于中原,就提前跑来了。没想到那么多地痞流氓,不知道仇池国主为什么不管管。”檀羽叹道:“汉中民心已坏多时,要恢复恐怕也不是一时半会的事呢。” 林儿道:“阿兄别感慨了,我还有话和你说。寻阳姊带黄龙进去恢复女儿身吧?这么美的小女,怎能让美女说得那么不堪。”寻阳莞尔一笑,便领了黄龙回房去。 这边林儿对檀羽道:“阿兄,刚刚那李四公子说,他父亲经许穆之劝说,把一部分买卖转移到了南方。你也知道许穆之是何许人,他说的话自然是事先编排好的。你说他们这时候转移是因为什么?”檀羽皱眉道:“难道他们打算放弃汉中?绝无可能的啊。他们在汉中经营多年,现在又没出现对他们明显不利的因素,没道理放弃的。莫非他们预知汉中要出事?” 林儿突然打了个寒战,道:“我有一股不好的预感,像是要出大事。”檀羽也睁大了眼,道:“我怎么也有同样的感觉?不行,一定要查出他们的米店转移去了哪!”林儿重重地点点头,道:“那我亲自去查吧?”檀羽神情凝重地道:“你和我的目标太大,很容易打草惊蛇。还是先让二郎去暗中调查吧。我们先把手上的事做完。” 接下来的几天,林儿仍在与之前见过的庶子们联络,一帮人都被他赚入盟中,只待她一声令下,众庶子们就要回家去争家产。 这天一大早,卢遐、李欣和陈庆之同时来到医馆。原来步六孤俟将军已经到了汉中,邀请卢遐、李欣、陈庆之、檀羽、林儿前去建言。林儿有些诧异,道:“你们男人的聚会,我去凑什么热闹啊?不去不去。”黄龙道:“林儿阿姊,是我给将军写信,让他邀请你的。你就陪我去吧?不然一个人真没劲。”林儿道:“不是有美女陪你吗?”黄龙道:“她要负责阿爷的安全,哪有空管我啊。”林儿无奈,只得答应她。 那边陈庆之小声对檀羽道:“我已吩咐侯未率人在驿馆驻守,随时听你们司马大侠的指挥。檀兄到底要他们做什么?”檀羽道:“打掉南朝人的老窝。”陈庆之大奇:“你知道他们的老窝了?你们到底有多大的神通啊,我命人寻了一年多都没寻到,竟然被你们找到了!”檀羽道:“这也是林儿碰巧找到的。还有啊,下个月初库部要搞竞价会你知道了吗?我一定要抢下库部的供货权。”陈庆之道:“放心吧,到时我一定来给你捧场。檀兄,有了你的加盟,我怎么觉得最近事事都这么顺呢。他们都说我最近容光焕发。”檀羽道:“这是你姘头说的吧?你可千万别大意,我们现在还处在极大的危险之中,不是纵情温柔乡的时候。”陈庆之连连点头。 说话间,众人已上了马车,来到步六孤俟下榻的驿馆。通过卢遐的介绍,檀羽才知步六孤俟在北朝官居给事中,管御史台,是北朝皇帝信赖的旧臣。 鲜卑人,之所以能在与匈奴、羯胡、氐羌的竞争中逐渐胜出,这些老臣居功至伟。他们很多从早年开始就接触汉文化,文学功力不差于时下的许多汉人,这也使得拓跋鲜卑政权最像汉人政权,也最容易得到士族支持。 步六孤俟住在驿馆的后院,除了他带来的亲随,陈庆之已派了人手里三层外三层地护卫。步六孤俟和他儿子步六孤丽正在堂内说话。众人走进堂中,步六孤丽忙招呼大家坐下。 羽、林二人走在最后进入堂中。那步六孤俟他们倒并不认得,反是他儿子步六孤丽,却让二人一阵讶然。那步六孤丽竟是当初在定襄带兵剿灭永宁寺叛逆的将军,他乡遇故人,羽、林二人忍不住便相视一笑。 不过步六孤丽这样的显贵显然并不会记得羽、林二人的模样。只待黄龙走上前,怯生生地唤了声“阿爹、阿兄”,他才数落起黄龙来:“小妹你真不让人省心,外面那么危险,这次要不是碰到檀小姑相救,你的小命就没了。” 黄龙瘪着嘴道:“就知道你要说我。”步六孤俟哈哈一笑,道:“黄龙她天性好动,你管是管不住的,好在这世上毕竟好人多。檀小姑,以后黄龙还要拜托你多教教她,让她少些危险才是。” 林儿却奇道:“黄龙不是说她是少将军的小妾吗?怎么……” 黄龙笑道:“阿兄本就有正妻,可大汗太喜欢阿兄了,非得要我也明媒正娶过来。可这不合礼制啊,所以阿兄就认我作义妹了。” 林儿呵呵一笑,道:“原来还有这波折,也是了,黄龙这么小,就如何作了小妾哩。” 众人说着话,这才谈到了贤良文学科上来。步六孤俟道:“各位,对于这一科,大家有什么看法?” 李欣道:“汉中的察举,流毒已深。选上来的贤良文学,真正读过六经的,十不足三,其中深明经义的,十不足一。推举的乡老都是为自己的宗族谋利,从不问才学是否堪当大任,以致察举流于形式,官不成官。” 林儿小声问檀羽道:“阿兄,察举为什么一定要乡老推荐呢?那推举上去的不都是纨绔子弟?” 檀羽道:“魏晋以来,察举改九品中正,推举之人多为世宗大族子弟,的确弊端重重。可是又有什么办法呢,能够读书而明经义的,也只有世族子弟呀。” 这时,陈庆之忽道:“我倒是有个主意,不知道行不行。”步六孤俟道:“陈公子但说无妨。”陈庆之道:“其实这主意很简单,就四个字,‘开诚布公’。” 第126章 推选 众人见此惨状,无不震惊。那边早有刺客将龙氏兄弟抢了回去,而这边慕容白曜也奋勇将昏迷的木兰抢回己方阵营。 这时,空中忽然传来一声佛号:“阿弥陀佛。”随之而来的,是紫柏方丈昙无谶和他手下数名武僧。 识乐斋众人见到昙无谶现身,惊恐万状,知道今天终于要将小命交待了。兰英过去抱住昏迷的檀羽,眼神中一片迷离。高长恭虽仍挡在众人身前,可他最清楚昙无谶的武功何其强横,即使木兰没伤也未必是其对手,何况现在她已身受重伤。 人群中却有一人,带着稚嫩的声音道:“大和尚,你们这些出家人,不在山中念经,为何要来这里为非作歹?”说话的竟是黄龙。如此危急之际,她倒全然不惧,真不愧是大家出身。 那昙无谶又宣了声佛号,方道:“我屡次容忍你们的胡作非为,可一忍再忍之下,我多年的经营几乎毁于一旦。今天只好大开杀戒,以绝后患。”说着他将大袖一拂,身后的几名弟子便一拥而上,将识乐斋诸人围在正当中。随着昙无谶一声大喝:“一个不留!”众僧当即奋起武器,向诸人冲了过来。 识乐斋诸人此时聚成了一团,由会武的挡在外围,希望能应付一二。可对方人多势众,阵形立刻就被冲散。 正此危难之时,诸人中一个女子声音响起:“无谶,还不快撤走你的人!”昙无谶听到这声音,顿时一惊,忙问:“你是何人?”女子怒道:“你耳朵聋了吗?竟不识得我?”昙无谶道:“三少主?你怎会在这里?怎会和这些人在一起?” 说话的正是陈庆之旁边的三少主。三少主隔着面纱续道:“我的事岂是你该问的?还不速速撤走你的人?”没想到昙无谶竟唯唯诺诺地道了声“是”,便挥袖收拢弟子,迅速消失在夜空之中。 变起突然,众人哪里还反应得过来,俱都沉浸在刚才的恐惧之中。唯陈庆之提醒道:“快!把他们三个扶到我的别院去,派个人速去请雷学文医师给三人看诊。”众人这才意识到受伤的三人生命垂危,几个会武的立即一个背一个,将羽、林、兰三人迅速带离现场,跟着陈庆之来到他和三少主住的别院。 过不多时,雷学文到了,直接被请进安置三人的房中。雷学文也不多话,一一把了三人的脉。直到给林儿把脉时,他的脸上才出现了一番惊疑的表情:“林儿?她怎么在这里?” 不过他毕竟知道轻重缓急,此时不是纠结私交的时候,只沉吟片刻,即给出了他的诊断:“这位女侠体内脾、胃、肺、肠四条经脉被震断,多处瘀伤。我只能先用三七、川芎为她止血散瘀,再用龙骨、远志替她护心安神。性命保住应当不成问题,不过能不能保住她一身的武功,就不好说了。”他顿了顿,又道:“林儿和这位公子,是受了暗器上阴寒之毒内侵,照例用参附来对付。” 陈庆之听他断得确切,忙道:“多谢雷医师,我这就命人去取药来煎。” 约一柱香工夫,下人已煎好汤药递了上来,兰英、寻阳、仙姬三人早已准备好,取了药分别要给三人服下。 正此时,门外飞奔进来一人,口中不停地唤着:“仙姑,檀生……”不是漂女是谁。原来刚刚解围之后,众人退回陈庆之别院,唯黄龙多了个心思,跑回驿馆将遇险之事告知漂女和司马灵寿。漂女哪里还坐得住,飞一般地跑到了别院来,正巧赶上汤药送进来的当口。 漂女见兰英三人手上端着药,忙问是什么方子。兰英将药方说了一遍,又道:“这是医神雷学文诊看的。”漂女才不管雷学文就站在旁边,先去把了木兰的脉,道:“先给女侠续命,以后再想办法替她调养。玉娘你那药喂她喝吧。”说着,她又去把羽、林二人的脉。不多时,只见她突然回头,怒目看向雷学文,道:“你给他们吃参附?是要害死他们吗?” 雷学文何曾被人这样说过,何况对方还是个小女,当即愠道:“对付阴寒之毒不用温热之剂,我倒要请教阁下有何高见。” 漂女道:“他们的确有阴寒之气在体内游弋,可那是因阴阳转换所致。在我看来,他们体内阳气充盈,才会将湿寒之气逼于表中。如此时投之以大热之剂,火上浇油,恐怕仙姑连今夜都熬不过去。” 雷学文闻言,脸上阴晴不定,道:“这是你从脉象上看到的?” 漂女道:“他们的脉象散乱,的确不易看出来。但我还是能感觉到洪数之象,这正是热极入血、转而为凉之证。” 雷学文道:“哈,你这小女太猖狂,凭你几斤几两的修为,就敢说从散乱中找到了真象?” 漂女道:“把脉贵在静心宁志,和年龄有什么相干?”又转头对兰英道:“檀嫂你要相信我,我绝不会害仙姑和檀生的。你手上的药他们绝不能吃,否则就是害了他们的性命。此时应取鲜的生地黄四两,捣成汁液让他们喝下,凉血滋阴,先挽住逆势,再慢慢想办法解他们的毒。” 此时羽、林二人昏迷不醒,众人中没有一个能拿主意的,也只有兰英是二人至亲,众人便都看向了她,希望她能决定到底听谁。 兰英看看漂女,又看看雷学文,犹豫再三,又回头询问寻阳的意见。寻阳也不敢拿主意,只是说道:“阿姊,如果羽郎和林儿碰到这情况,他们会怎么做呢?” 兰英想了想,道:“我明白了,他们无论什么时候,都会选择相信自己的伙伴。雷医师,请多包涵,我不得不选择美女的决定,因为她是我们的伙伴。” 漂女大喜道:“檀嫂,谢谢你!”便飞一般地奔出去为二人准备药汁。 漂女做事麻利,顷刻便已挤出了一大碗药来,然后亲自为羽、林二人服下。众人无不捏着一把汗,谁也不知道兰英的选择意味着什么,只能静静地看着二人的变化。 兰英轻轻抚着檀羽的额头,此时她的压力是最大的,她只能在心中默念吉人天相以求安慰。直到后半夜时,二人的额头变得滚烫起来,同时唇齿欲裂,开出了数条小口,眼角、鼻端更是渗出了丝丝血水。 兰英大惊,忙唤漂女:“美女,这是怎么回事?”声音中充满了恐惧。 漂女也一直绷紧了神经,听她唤,立即跑过来观察。见到羽、林二人脸上出现的异状,她深锁的眉头却缓缓地放开,肃穆的神情也变成了温柔的微笑,旋即对兰英道:“檀嫂,大美女不负使命,檀生、仙姑已经转危为安了。” 兰英更是大惑不解,怎的她没看到羽、林二人七窍流血了吗?怎的反而说他们没事呢?她诧异地看向闻讯赶来的雷学文,想向他求证。 谁知雷学文叹口气,道:“老夫行医数十年,今天竟阴沟里翻船,看来行医日久,我已经失去了当年初出道时的严谨和专注。徐医师,感谢你教了我很多。今天回去,我就要收拾药箱,下乡云游看诊,希望能找回当年的感觉。”说完便转身而去。 第127章 仁孝 檀羽面对着尔朱父子几欲食人的眼神,毫不畏惧,反而脸露微笑道:“二曹令的职责是要为各位同乡谋福祉。可如果一个在牢狱中的人,将如何为大家做事呢?” 这次轮到尔朱代勤咆哮了:“竖子,你说谁是牢狱中的人?” 檀羽道:“阁下请稍安勿躁,我相信片刻就会有人来回答你的问题了。” 话音刚落,就听见门口传来一阵吵闹之声,众人回头看去,只见京兆尹拓跋子推,带着一干参军走进了议事堂。 拓跋子推走过人群,当先和檀羽见了礼,然后对堂前的尔朱父子道:“尔朱郁德、尔朱代勤,本州得这位檀公子襄助调查,已确认前日里张家大院纵火、致两男童死亡案,乃是你父子主使、蜀云馆的杂役吴丑所为。刚刚吴丑业已成擒,交代了所有的罪行。你二人也随我去州衙走一趟吧?” 他一说完,四周一片哗然。洛阳商人中有不少已在长安安了家,其中一位的儿子那天就在火场,只是幸运地逃过一劫。此时听到自己的二曹令竟干出这等丧尽天良之事,如何能忍,顿时群情激昂地骂将起来。 尔朱父子此时已面如死灰。他们只道前日将檀羽逼走,又见这些日子并没有谁去为难吴丑,以为檀羽这号称神断的名号不过尔尔,也就放松了警惕,没把这当回事。可哪想到在这最关键的时候,檀羽突然出现,一下将事情揭破,没给他们留有一丝转圜的余地。 尔朱郁德恶狠狠地看了檀羽一眼,道:“你太可怕了,我也算识人无数,却从没想过会败在一个乳臭未干的小子手里,我认栽了。不过别以为这就算完了,今天这梁子结下,以后咱们走着瞧。” 檀羽哪里会怕他的威胁,冷笑道:“走着瞧,不管什么时候,你都不配做我的对手。” 伴着那一声冷笑,尔朱父子已被戴上枷锁带出了议事堂。拓跋子推回头说了句:“檀公子此间事了,请到衙门一叙,本州为你摆庆功宴。”也跟着离开了。 此时连二曹令都已被带走,议事堂中主持也没了,众人也不知推选该如何继续。长孙抗是主簿,此时就应由他出来组织推选,可他适才被说破伎俩,一时信心全失,哪还有竞选的心思,开言道:“各位,今天我和尔朱掌柜都不战而败,如今参选人也只剩下刘掌柜一人,我想也没有再推选的必要了吧,不知大家是否有意见?” 其实洛阳商人一开始本来被分为两派,尔朱一派长孙一派,大家势均力敌、不分上下。而像刘宝这样的行商只占一小部分,推选全无优势可言。然而此时尔朱父子被捕,长孙抗失去战意,众人一时也不知该支持谁,全都陷入了沉默。唯有以冯季为首的几名外来行商高声支持刘宝出任二曹令。 长孙抗见众人沉默,只道大家没有异议,便当即宣布道:“既然大家没意见,那刘掌柜就是我们的新任二曹令。请刘掌柜接受二曹令的印信。” 尔朱郁德早已将印信放在了最前面的案桌上,长孙抗拿起印信郑重地交给了刘宝。 刘宝手擎印信,不无感触地道:“说实话,这印信于我简直如天上掉下来的,我到此时此刻还如处于梦中,在长安我并没有什么人脉,这一切都是檀公子凭他过人的才智为我挣来的。此时我想起了檀公子那天所说的四个字‘德、信、乐、宜’,虽然我并没有为参选二曹令出什么力,但请各位乡亲相信,当上二曹令后我一定尽自己全力,实现这四个字,把长安变成通商达货的乐土。” 众人听完他的话,先是一阵沉默,片刻之后方响起了热烈的掌声。 而在掌声之中,檀羽和他的伙伴们已悄悄退出了议事堂。帮助刘宝当上二曹令,此时这里只剩洛阳商人内部的事宜了,他们不再适合待在其中。而他们还有一件更重要的事,就是找到鲍照。 刚刚进来时,檀羽就已嘱咐韩均在这市中搜寻鲍照踪迹。不多时,韩均回报道:“鲍兄长在西面的一个里坊内。”檀羽道:“林儿、陶贤弟、木兰姊,你们三个陪鲍小姑过去吧。” 林儿过去握住令晖的手,温言问道:“阿姊,你准备好了吗?”令晖轻轻点点头,林儿便和陶贞宝推着她的轮椅随韩均前去。 那小跨院在会馆最角落处。鲍照已经得息了尔朱郁德事情败露,收好了东西和郭七郎、李峻正往外走,刚好撞上迎面而来的林儿四人。 “阿兄!”令晖怯生生地喊了一句。 鲍照见到小妹,先是一怔。但他毕竟处事极深,随即露出笑容道:“小晖,你来了正好,走吧,我们该回汉中了。”说着竟要过来拉令晖。 林儿一闪身到了令晖身前,阻道:“抱歉鲍兄长,阿姊不会再跟你回去了。” 鲍照闻言,一阵冷笑,道:“奇怪,小晖是我小妹,她去哪里难道还要你来决定?我听说你们兄妹都以德行自居,如今她长兄为父,你却阻拦她不让她回家侍奉长兄,试问这算不算不孝之举呢?” 他最后一问提高了声音,林儿手指着他,一脸通红,想辩驳,却又说不出话来,转而呼唤陶贞宝道:“师弟,快去叫阿兄来!” 谁知陶贞宝却一脸坚毅地走上前来,朗声说道:“鲍兄长,话不是这么说。岂不闻孟子曰:‘事孰为大?事亲为大;守孰为大?守身为大’。真正的大孝之人,其孝敬父母,重在养其志,而非口体之养。舜乃千古第一孝子,却也不告而娶娥皇、女英,为何?只因‘不孝有三,无后为大’。其父不善,若告而再娶,不知要等到何等年月,所以才会事急而从权。如今,鲍兄长以一己之私,重利废仁,我兄长师姊必以实际行动向你证明,以德行商才是正道。鲍小姑从善如流,正是舍小孝而全大孝之举,如何能说她是不孝之人?” 他为了心上人,今天竟将实力完全爆发,口若悬河、滔滔不绝。林儿回头看着他,不禁失声笑了起来:“这是我师弟吗?”陶贞宝被她一问,刚才的气势竟一下泄了,又变回了原来那个抓耳挠腮的陶贞宝,脸也羞得通红。林儿见状,满意地点点头:“嗯,还是我师弟……” 鲍照被陶贞宝一番抢白,却没了话,只能丢下一句:“那你就别再回家了!”恨恨地拂袖而去。 陶贞宝此时忽然单膝跪到令晖面前,握住她的手,轻声道:“鲍小姑你放心,我一定会用尽全力来爱你的。”令晖终于露出了久违的可爱微笑,轻轻唤了声:“陶公子。” “哎呀!”林儿在旁不耐烦起来,“你们俩怎么现在还叫得这么生分啊。” 两人相视一笑,旋即默契地喊了声“宝郎”、“晖儿”! (第六卷完) 第128章 识乐 他们正说着,那边阅卷也紧锣密鼓地进行。几张不错的卷子被直接呈送到步六孤俟面前。步六孤俟将考卷一一看过来,直到某一张时,他突然激动地站了起来,大赞道:“这答得太妙了!” 步六孤俟激动之余,竟大声念起考卷的内容:“孔颜之乐,乃分三层境界:其一山水之乐,其二礼乐之乐,其三仁者之乐。鸢飞鱼跃亦可分三层:其一逍遥自由,其二各得其所,其三浑然同体。纵情山水间,感受自然瑰秀,此为小乐;知上下有别,各得其所,此为中乐;万物静观而自得,反身而诚,此为大乐……” 他念完之后,满意地道:“嗯,看来这一榜的上品必是此子了。”直待所有考卷全部阅完,排定名次,再揭开糊名,这份上品的答卷不是别人,正是出自木兰之手。 漂女听到这消息,兴奋地抱住木兰,道:“女侠,你太厉害了!你不仅是武上品,现在又做了文上品,以后你就是上品女侠,天下再没有比你更厉害的人啦。”周围众人也纷纷向她道贺。步六孤俟得知上品是木兰,走过来大加称赞了一番。 此时,却听一直站在旁边冷眼旁观的觉贤开口了:“步六孤将军,我怀疑这次阅卷有重大的问题。我刚刚听了上品的答卷,我认为她根本够不上上品的资格,甚至连下品的资格都没有。” 步六孤俟回头一看,竟是一名胡僧,便很客气地道:“既然这位法师质疑,还请说出你的理由。” 觉贤清清嗓子,道:“首先,这题目出得就很怪。据我所知,这位上品的住所就叫‘识乐斋’,这题目分明就是为她一个人设计的。其次,察举的目的在于取士,得中金榜者日后皆是要为国为民谋大事的,而这题目却问‘孔颜之乐’这等个人修养,这不是舍本逐末吗?” 步六孤俟道:“此言差矣。学者欲治其国,自然要先修身齐家。试问一个满心私欲的人,如何能为国为民、鞠躬尽瘁呢?所以,只有其自身的修养提高,其所乐处,才能教化生民,为众人之乐。故有《书》云:一人有庆,兆民赖之。说的正是这个道理。” 觉贤道:“真是腐儒之见。试问在场的平头百姓,他们懂什么山水之乐。只要一日三餐饱食终日,这就是他们最大的快乐了。如若不够,再来些男女之情,还有比这更重要的吗?要我说,最大的乐,莫过于一个‘钱’字。有钱就乐,没钱想乐也乐不起来。你能要求每个人都是孔丘和颜回吗?就像在场的这位檀兄,他不也成天为钱而四处奔波吗?你敢说你没有钱也能像现在这么淡定?所以什么孔颜之乐、什么鸢飞鱼跃,都不过是腐儒们编出来的鬼话。不要和我讲什么‘君子爱财,取之有道’之类的屁话,爱就是爱,什么有道无道,这只能说明你还是放不下钱去追求纵情山水间的快乐,如此而已。” 他一番话全是市井之语,在围观的老百姓听来却格外亲切,比之刚才步六孤俟的引经据典,他的话更容易为百姓们接受。待他一番话说完,众百姓不自觉地受其感染,纷纷点头同意,人群一时间骚乱起来。众人这才明白,他今天来此,就是要搅乱这场特科。看来南盟真的是煞费苦心啊。 这觉贤能有众多信徒追捧绝不是偶然。他说的话多的是闾阎俚语,总能一言穿透百姓的心理令其接受。而步六孤俟官居高位日久,并不真正懂得百姓的心声,他说的话自然没几人听得懂,也就难有附和。两相比较,双方高下立判,百姓的心理已全站在了觉贤这一边。 檀羽明白,此时他若再不出手,木兰的上品就白拿了。他轻轻在兰英耳边说了句:“扶我起来吧。”兰英知他是要起身和觉贤舌战,可他身体尚处虚弱,以前又败给过觉贤,不禁担心起来。檀羽有气无力地道:“没事,我能撑得住。” 于是他站起身来,向觉贤一拱手,低声道:“敢问法师,赚钱的目的是什么?” 觉贤就是在等檀羽回话,听他开言,脸上随即露出诡异的微笑,说道:“我上次就说,檀公子最擅长死缠烂打的本事,今天一见,仍是如此。我想我如果回答,赚钱是为了吃饱穿暖,公子必定问我吃饱穿暖之后呢。我如此反复答下去,直到最后说出‘享乐’两个字,则公子必说我是因果颠倒,重复论证。然而我们这些小民,可没有檀公子思维如此缜密,哪想得到那么许多东西。你们说是吧?” 他最后一句是问在场的百姓,立时引起了一阵喧哗。他所说的死缠烂打,正是指的檀羽在太原第一次舌战时用过的招数。觉贤可比当日的郝惔之又高了一层,几句话便将檀羽堵了回去。 可檀羽也不再是去年那个初出茅庐的小子。一年的磨练,已使他突飞猛进,舌战的技巧更是日臻成熟,绝不会再像太原时那般生硬。 只听他尚未回话,便当先低沉地笑了几声:“呵呵,呵……”这笑,令尚在嚣张顶点的觉贤不由得一凛,整个笑容都瞬间僵硬了。 檀羽却并未抬头看他,只是自顾自地说道:“觉贤法师所主张的,无非是‘及时行乐’四个字。要我说,这四个字没什么不好,我也一直是主张及时行乐的。就像我爱吃英姊做的蟹酱扁食,有时口馋起来,英姊要跑几十里去买最好的蟹酱为我做最好的美味。要说这没钱可是断断不行的。然而今天我想说的,只是要提醒法师,行乐须得分清真乐和假乐。若及时行的却是‘假乐’,岂不冤枉了吗?” 他说得很慢,毕竟他正在病中,难免上气不接下气。可那语调中所暗含的攻势,却仍旧让觉贤震惊。不论是在太原、还是离宫,觉贤一向是自负之极,从没把檀羽真正放在眼里。在他看来,檀羽不过是个尚未成年的小子,岂能和他这成名的人物相提并论。然而此时,檀羽说出的话,简单、却一语击中他的要害,难怪他会突然感到一阵心惊。 檀羽并不理会他的反应,只是仍旧低着头继续说道:“何为假乐?要我说,有四件事可称假乐。其一是****之乐。很多商贩为了行商,无所不用其极,甚至跑到很远的地方几十年不回家。等你真的赚到了数不清的钱财时,却发现身边再没有一个人能与你分享成功的喜悦。这时候,当你一个人午夜梦回,感到的应该不是快乐吧?” “其二是炫耀之乐。当你有了钱、有了势、有了你想要的一切,你还想要别人对你崇拜有加、卑躬屈膝吗?可正直的君子,固然不会做此卑贱之事,阴毒的小人,虽然表面上对你奴颜媚骨,可你怎知他们不会背后骂你,甚至暗中阴你呢?这种如坐针毡的快乐,是真乐吗?” “其三是攀比之乐。很多人把自己的快乐建立在别人的痛苦之上。他们事事都要比,事事都要争个你赢我输。这种人,其实就毁在‘脸面’二字上。你本来只有五两的水平,却要干一斤的活,这不是快乐的事,不过是撑破了面子活受罪。等你真的比完了,才发现自己已经穷得一无所有,因为你已经为你的面子付了太多的钱,没钱再去享受你真正喜欢的东西了。” “其四是井底之乐。这和‘安贫乐道’大相径庭。安贫乐道者是明知天下有更多的财富,可他却情愿享受属于自己的宁静,这正是儒者至高的思想境界,是我辈毕生的追求。而井底之蛙不同,他们固守着自己那方寸之地,不愿学习、不愿进步,更不准他人触碰。一旦有人进入了其领地,誓必要与之拼命。这种人自然为人所不耻。” “那么不知跋陀罗尊者所行的,可是这四个假乐吗?” 这一句说完,檀羽这才终于抬起头来。他的眼中,一股杀人的战意直逼觉贤,竟使那厮不自觉地“啊”了一声。这一声完全发自无意,可见他心中最后的防线已被檀羽击溃。 这才不过两个来回,那觉贤就已彻底败下阵来! 第129章 佛商 房内,识乐斋所有在汉中的人齐聚一堂。旁边香炉正散发着淡淡的幽香,闻之怡人。三少主是个很有品位的女主人,整个房内被她收拾得格外温馨。可此时,房内的气氛却异常地紧张。 林儿一经檀羽提醒,立即将所有的事串联了起来。她忙将众人邀到房内,又让韩均去找了张西蜀地图,此时正铺在正中间的桌上。 檀羽精神不佳,半眯着眼靠在兰英身上。林儿则开言说道:“阿兄说的不错,这根本不是什么盗寇,而是南朝人蓄谋已久的军队。他们将粮食、炸药秘密南运,除了供给军队,没有更合理的解释了。可是,西蜀平白无故多了这么多军人,难道附近的驻防军丝毫没有觉察吗?那么现在的问题是这些军队究竟从哪来的?” 高长恭道:“我觉得他们的来历无非两种可能吧。要么是当地的百姓,要么是从南朝秘密潜入的。” 林儿道:“如果是当地百姓揭竿起义,当地官员岂会不报?就算是有意隐瞒,可袭击了官家的车队,这是何等大罪?瞒是绝对瞒不住的。可是据兰陵说,官家也不知道这些军队的来历,那么第一种可能也就排除了。第二种可能,这些军队是从南朝来的。那问题又来了,他们是怎么潜入的?他们的总人数有多少?他们来西蜀的目的又是什么?” 高长恭道:“第一个问题是最难以理解的,我听钱丁说,他在巴西有一个他相识的军校向他拍胸脯说,近段时间,南朝绝对没有在巴西增兵,那难道这些人是从天而降的吗?” “从天而降?”林儿看看高长恭,又看看檀羽,忽然有所醒悟,“你们听过三国故事吗?” 高长恭恍然大悟道:“阳平道!”他忙拿起笔,在地图上标出了从武兴到晋寿的一段路。“当年三国时期的邓艾灭蜀,正是走的这条路。其中他们在经过摩天顶时,因为山高崖深,只能身着厚被,从山上滑下来,仿佛从天而降。师叔的意思,南朝宋军是从这条路入的川?” 林儿却不答他,转头对檀羽道:“阿兄,你怎么看?” 檀羽颤颤巍巍地道:“要从阳平道走,须从陈仓过。陈仓是在北朝控制之下,他们怎么偷渡过来的?难道当地的北军都在打瞌睡吗?” 林儿点点头:“是啊,虽然巴西在南朝控制之内,可是从巴西到陈仓,毕竟绕道而来,隔着秦地,要想不动声色地潜入绝不是易事。” 寻阳怯生生地道:“林儿,要不写封信给我师兄,问问他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林儿道:“对,寻阳姊你赶紧写,让二郎快马加鞭地送过去。另外,我想亲自去这里……江油县。如若他们真从阳平道来,必定能在此地留下蛛丝马迹。阿兄,你说呢?” 檀羽尚未回答,门外响起急促的敲门声,陈庆之隔着门喊道:“檀兄快开门,出大事了!”韩均过去开了门,陈庆之快步走进来,急道:“我刚刚得到消息,紫柏众僧正在围攻太白山!” 众人闻言,无不大惊。木兰急道:“阿文还在药王坛呢?可我的功力要至少一年才能恢复,这可怎么办?” 林儿道:“木兰姊,紫柏山人多势众,就算你巅峰之时,也不能硬拼的。陈公子,国主不管这事吗?” 陈庆之道:“我刚从宫中回来,本想让国主出兵解救,可国主说,本来北朝就让他彻查药王坛,如今有了这江湖争斗,国中正好坐山观虎斗,顺便还能给北朝交差。”他言语中全是急切之情,想必他在药王坛投入了无数的心血,所以对国主的不管不问心中充满了愤怒。 林儿道:“那既然是江湖争斗,你们侯家堡也是江湖中人,自然可以参加啊。”陈庆之道:“我已经派人回上邽搬兵了。”林儿道:“那你来我们这里做什么?”旁边一直闭着眼的檀羽道:“他是想让我凭借智谋帮他拖住紫柏僧众,好等他的援兵赶到。”陈庆之微露一笑,道:“知我者,檀兄也。我只需要一晚,明天一早我的人就能赶到太白!” “不行!”林儿断然拒绝道:“阿兄现在身体如此虚弱,紫柏山的人又恨阿兄入骨,他去太白山不是送羊入虎口吗?” 谁知檀羽却撑着兰英的手坐直了身子,正色道:“国难当头,哪还顾得上个人安危。林儿,我们兵分两路,我和英姊、影儿、木兰前往太白,你和其他人去江油关。太白之围一解,我们就去江油和你们会合。” 林儿还欲再说,檀羽止住她道:“不用担心我,有英姊和影儿照顾,还有木兰姊,我不会有事的。倒是你那边,若是碰到南朝宋军,千万要小心,保住性命是首位!”林儿只得道:“好吧,我听阿兄的。我会小心谨慎等你们来会合。” 陈庆之还不明白檀羽的安排,林儿方把刚才的分析告诉了他。陈庆之听后,心中生出一股豪迈之气,说道:“诸位以天下为己任,在下除了钦佩还能说什么。我把侯午借给檀小姑作守卫,我自己亲率手下充当随扈,保护檀兄去太白。”羽、林二人并无道谢,当下略作收拾,便各按计划,分路而去。 路上,檀羽问起紫柏为什么突然想到袭击太白,陈庆之道:“想必你也知道的,昙无谶一直认为太白药王坛的壮大将威胁到南朝的安全。” 檀羽道:“嗯,这一点林儿以前就分析过的,药王坛研究军械,会直接威胁到南朝。不过那时候,昙无谶还只是暗中使力,这回终于明着干了?” 陈庆之道:“非我族类,其心必异。近些年,仇池一直保持着一种恐怖的平衡,大家互相勾连,虚与委蛇,南朝人一直暗中在中原使力,抹黑太白。这次朝廷彻查太白山阿育王寺的消息传来,再加上你们的几次行动,彻底打破了这个平衡。以前紫柏虽然跟太白过不去,可毕竟大家都要在汉中混,事情做得太绝,紫柏也会尽失民心,那他赖以生存的邸舍也就难了。而如今,双方既然已经撕破了脸,自然没有必要再藏着掖着,索性推倒了重来。” 檀羽叹道:“难怪那天李峻法师会提醒我说,是我害了汉中百姓,原来是指这个意思。” 陈庆之怅然道:“这又岂能怪你,这种平衡迟早会被打破的。现在我们能做的,也不过是让药王坛尽量减少损失罢了。” 第130章 儒商 龙行屋飞速地前进,很快就进入了太白地界。相比上次来时的惬意,这次实在有些沉重。 有陈庆之安插的耳目过来报告道:“太白山的前山后山都被包围了。现在前山的攻势较猛,郑修也在前山上。后山的药王坛虽被围困,但目前还没有被攻破的迹象。” 陈庆之回头看看檀羽,檀羽道:“去后山。” 马车立即绕过前山向后山而去,远远地就望见了药王坛,总坛门口正聚集着一伙僧众,全都手执武器。 陈庆之道:“这层层包围,我们怎么才能进去?”檀羽只说了两个字“硬闯”,便由兰英和漂女扶下了车,只剩陈庆之一个人瞪大了眼。 兰英和漂女对檀羽已是全身心的信任,听他说要硬闯重围,知道他必有自己的道理,也就一左一右扶着他缓缓向药王坛走去。后面木兰含光剑在手,紧紧跟随。她的功力虽只回复了一成不到,可那固有的威严却丝毫不减,行走之间自有一股凌人的气势。而陈庆之就只能率领部下亦步亦趋地跟上。 紫柏众僧见有人过来,全都凝神戒备。待看清来人,有不少曾和檀羽打过照面的武僧,纷纷小声嘀咕起来,“怎么是他?他竟敢来这里?” 为首的是一个中年僧人,檀羽虽见过,却并不知道名字,但他旁边的人檀羽却很熟,正是赵温。 檀羽一拱手:“赵夫子,别来无恙啊。觉贤法师可曾入土为安吗?在下还想着去他坟前烧一柱香呢。”赵温哪想到他此时还有空说这些,神色慌张地对旁边比丘道:“师兄,赶紧下令捉拿这厮。觉贤法师就是被他害死的,我与他此仇不共戴天!” 那比丘却犹豫不决,小声对他说道:“你没见他身后仗剑的女侠吗?沮渠兄弟何等功夫,联起手来连方丈都未必打得过,竟然被她打得一死一残。我们这些人在她看来,不是比捏死一只蚂蚁还容易吗?” 赵温急道:“可昙无谶方丈不是下令,遇到檀氏兄妹格杀勿论的吗?你敢不听方丈法旨?” 比丘道:“反正他们是进去又不是出来,我们把这里围得水泄不通,难道还怕他们跑了?” 他们正嘀咕着,檀羽等人已在众僧目光的护送下,大摇大摆走进了药王坛。 刚一进坛,就听里面有人大呼:“等一下,来的好像是自己人!”这边陈庆之忙大声回道:“坛中的兄弟,在下侯家堡陈庆之,闻坛中有难,特来相助。”对面像是有人认识陈庆之的,一群人随即显出身来,其中之人檀羽仅识得两个,就是郦范、郦夔兄弟。檀羽仔细观瞧,发现其中并没有持刀仗剑者,显然这里并无会武之人。只有郦氏兄弟手中举着一个小石臼,不知里面装的什么。 郦范上前见礼道:“陈兄,可算见到救星了。总坛遭遇大劫,还望陈兄施以援手。” 陈庆之向檀羽介绍道:“郦兄已经晋升为药王坛的副坛主,檀兄有什么计策能拖延敌人的进攻,不妨讲出来。” 檀羽便上前行礼,道:“副坛主,不知手上拿的是什么?”郦范道:“这是一种丹药,洒在人身上能让人瞬间化为一滩血水。”檀羽道:“这么厉害。不过我看他们两人的石臼里,药水的量都不是很多嘛?”郦范道:“这种药水炼制难度很高,而且杀伤性极强,所以坛里只存有这么多,供大家平时试验用。现在真后悔,以前要是多准备一点就好了,唉。” 檀羽心下了然,这应该就是当年太原比试时,永宁寺僧人用来腐蚀铁棒的矾精。他心中已有计较,便道:“副坛主,不如我们到坛内叙话。”于是檀羽仍由英、漂二人掺着,走进药王坛。身在坛内的綦毋听说檀羽来此,飞奔着出来相迎。 这边陈庆之方小声向郦范说明原委:“我的堡内兄弟要整装出发赶到太白,至少还需一个晚上,我们必须拖过这段时间,所以我请了檀兄来替我们出谋划策。”郦范道:“我们这边还好,他们只是围而不攻,主力都在前山。我现在只担心郑师他们能不能顶得住敌人的进攻。”陈庆之道:“你可千万别掉以轻心,如果不出我所料,我们进来之后,外面的和尚一定会去搬兵。等天色一暗,他们就会攻进来。” 此时,药王坛的所有人都集中到了坛内最大的议事厅。正如綦毋所报,前段时间坛内人人自危,已有一部分人选择了离开。加上一部分去了前山支援郑修,这时聚集的人比起檀羽第一次到药王坛时已经少了很多,可见人心的离散真是比翻书还要快。 见众人焦急的目光都看向自己,檀羽讲出了自己的计划:“这种致命的药水分量不足以对付坛外众多的敌人,所以我们只能用它作为一种威慑。我记得上次迎接天火的山谷是个不错的藏身之处,我们所有人全都躲到那个峡谷去,然后在入口处挖几个小坑,将药水洒在其中,这就可以阻止他们进谷。” 陈庆之疑道:“可紫柏僧众都是武功高手,万一发现了地上的陷阱,直接用轻功跳过,那该如何是好?” 檀羽笑道:“所以我打算以自己为诱饵,坐于峡谷入口,逼他们就范。” 众人闻言无不大惊,陈庆之首先阻道:“檀兄这样太危险了!万一对方不是司马懿,你这招空城计可就不灵了啊。”檀羽道:“你忘了我们刚刚进来时他们的神情?他们现在忌惮我和木兰姊,绝不敢轻易造次的。只要你能保证你的人马及时赶到就行。”陈庆之想了想,也只好如此了。 于是众人依计都退到了迎接天火的山谷中。这里是两座山壁相夹形成的一个一线天结构,只有一条狭窄的小路通向谷内。郦夔等人在进口处挖了许多坑,将矾精倒入,再将干草覆于其上以作伪装,然后便退入了谷中,只留檀羽、兰英、漂女、木兰、綦毋和陈庆之六人。 天色渐暗,躲在谷中的一众人等开始躁动起来。檀羽却躺在兰英怀中,安安静静地听她哼着小曲。陈庆之和綦毋捡了些柴火来,点起一堆篝火。綦毋坐到檀羽旁边,拿起一根木柴开始雕刻起来。 漂女坐到兰英旁边,好奇地问道:“为什么檀生好像从来不知道紧张似的?每次大敌当前,他都能安然自处。”兰英笑道:“美女你不知道,七年前赵郡大乱时,羽弟为了救寻阳公主,差点把命丢了,是林儿的师父用神奇的医术把他救活过来。一个在鬼门关口走过一遭的人,对待生死的态度和普通人也就不一样了。” 漂女啧啧称奇,又转头看见綦毋雕刻的东西正要成形,便打趣他道:“咦,阿文刻的这个人不是我吗?”綦毋被她说得脸一红,结巴着道:“不是的……我是想刻……”漂女道:“我知道啦,你想的人是仙姑,和你说笑的。” 第131章 老仆 原来綦毋雕刻的正是那个古灵精怪的林儿。他心里都是林儿,加上木工活出众,刻出的人真是惟妙惟肖。 漂女道:“等你刻好了就交给我吧,我帮你送给仙姑。看你这样子,肯定是不敢亲自送给她的。”綦毋忽然一笑,道:“谢谢你,徐小姑。” 漂女又看看羽、英二人,突然叹了口气,道:“难怪我阿爹说,人一生最跳不过一个‘情’字。还是你们两个最幸福了。”兰英见她蹙着眉,笑道:“看你这愁滋味,可远不像以前那个满肚子坏水的蛇蝎美人了呢。看来兰陵的魅力真是大啊。”说得漂女一阵脸红。 正此时,后面木兰低喝道:“有人来了!”她虽然武功尚未恢复,可六识却未失其聪敏。檀羽忙道:“大家不要慌,要若无其事地继续聊天。” 不多时,一群灰衣僧人出现在了山谷外面,为首的正是李峻。檀羽见了来人,抢先用颤巍巍的声音喊道:“李峻师兄,怎么你亲自来了,别来无恙?”那李峻是个小心谨慎之人,看到檀羽这边的场景,忙伸手止住己方人众,小声喝道:“大家要小心,我看他们这般镇定,恐怕暗藏玄机。” 他后面的赵温,对檀羽已是恨之入骨,生怕大敌已在面前,李峻却不肯前进,急道:“他们如今已成瓮中之鳖,能有什么玄机。”李峻一声冷笑,道:“从永宁寺到紫柏山,再到后来的汉中、长安,我们吃此人的亏还少吗?吃一堑长一智,我劝赵夫子还是谨慎些好,不然如你们觉贤法师那样,自己丢了性命。”赵温听他提到觉贤,越发的着急,道:“既然你们这般畏首畏尾,那就由我走前面好了。有什么暗器机关,让我一个人先触。”说着,他大踏步地向谷中走来。 在进谷的道上,已经挖下了数十个大大小小的陷阱,其中倾倒着致人死命的矾精。此时赵温已被仇恨冲昏了头,径直向檀羽等人冲来,哪管地上已埋下的危险。他虽然穿了鞋袜,可矾精依旧轻易地渗透进去,直灼皮肤。赵温只一个不小心踩在了陷阱中,一只脚立时被烧得皮肉模糊。他一声惨叫,立即倒在了当地。不巧的是,他倒下的地方,双手也栽进了一个陷阱,溅起的酸液将他全身多处灼伤,一双手脚更是保不住了。 走在赵温身后的李峻哪见过这等场面,只以为赵温是中了巨毒,也不敢去扶他,慌忙退了回去,只留下赵温痛苦地在当地打滚。赵温还保留着一丝的清醒,打着滚出了谷去。李峻这才命手下两僧用麻布裹手,将他抬走。这赵温的后半生想必是废了。 李峻冷眼一扫,见对面谷中的漂女正似笑非笑地看着他,心下明白这一定是她下的毒。他对檀羽身边的伙伴自然是了如指掌,知道漂女医术超群,连阴险歹毒的致命暗器都能被她治愈,想必她若下毒,定是难有解药。李峻不禁犹豫起来。 他看看后面的一干僧众,无不对适才赵温的惨状心有余悸。他细耳听去,只觉山谷中回荡着一些奇响,那本来是药王坛众人不安地呱噪,此时在他听来,却格外瘆人。任你有熊心豹胆,在这样的场面下,也不由得心中打起退堂鼓。于是李峻小声道:“里面有用毒的高手,我们进去肯定讨不到好。还是等前山解决之后,再进这谷不迟。大家将这里围了,切不可放一人出去。”众僧如大石落地一般,齐答声“是”,纷纷抢先退出了十余丈。 陈庆之眼见敌人退去,兴奋地道:“檀兄,你的妙计又显灵了!这招空城计不让诸葛武侯啊。”却见檀羽一脸肃穆,小声问兰英:“英姊,我会折寿吗?”原来是刚才赵温的惨状落到了他的眼中,才引发这样的感慨。 兰英并未回答,倒是木兰道:“阿羽,如果你这就折寿,那我剑下的亡魂已有十几个,岂非我已活不成了?”她顿了顿,“记得我第一次杀人后,一个人躲在屋里哭了好几天。可又有什么法子呢,我所面对的都是凶恶之徒,就像上次那个沮渠兄弟,不结果他们,我们自己就没命。刚才那个赵温,明明已经有人提醒他这里有危险,他还是要冲进来,这又怪得了谁呢?” 檀羽道:“我明白木兰姊的意思。不过刚才的场景还是太残酷了,这本不是我想要的。我现在不知道为什么要做这些,心里很乱。”兰英握住他的手,温言道:“羽弟,躺一会儿吧,也许睡一觉过去就好了呢?”檀羽点点头,便枕在兰英腿上,闭目沉思起来。 过了许久,却见檀羽忽然睁开眼来,说道:“等眼前的事情都做完了,我们去找到那赵温,把他接回赵郡吧?毕竟他是从赵郡出仕,当初也因我的失误,才不得不到汉中来。”兰英道:“羽弟你是想要亲自给他道个歉?”檀羽微微一笑,便不再说话,在她怀中安然睡去。 约睡到半夜,就听见谷外响起了喊杀之声,众人都从迷迷糊糊的睡梦中惊醒。陈庆之侧耳细听之下,兴奋地道:“我的人到了!”果然,没过多久,就隐约见到了侯未正率领手下在谷外与李峻等人对战。陈庆之拿起手中剑,道声“我去助战!”便冲出谷去,与一群僧众战在一处。 檀羽虽早知陈庆之会武,但除了上次在这谷中的剑舞,他还从未真正见过陈庆之出手。此时见他与众僧对战,只觉他的武功比自己想像中强很多,忙问木兰道:“陈庆之武功如何?” 木兰道:“群攻和单挑有很大区别。紫柏僧众显然并不擅长这种群攻战,而侯家堡的人互相保护接应,都是训练有素的。所以你看到陈公子能和李峻来回拆招。若单论武功,我想他顶多不过五袋的实力。”檀羽道:“原来如此。看来陈庆之平时训练这些人马果真是有用武之地的。” 侯家堡来的人足有紫柏僧众的三倍之多,再加上他们训练有素,紫柏僧众不是对手,顷刻就败下阵来,向坛外逃去。 陈庆之见僧众败逃,一面令手下追击,一面领人过来和檀羽打招呼:“我这就率人去解前山之围,檀兄与我同去吗?”檀羽摇头道:“我去岂不给你们添麻烦,还是留在这儿吧。”陈庆之便留了一小队人在谷中保护众人,然后亲率大部,去了前山。 留下的人马中有几个檀羽倒也认得,他在侯家堡时还和他们打过招呼。其中一人名叫侯申,是众人的领头,檀羽向他问了声好,道:“侯兄你们来得好快,一共来了多少人?”侯申道:“接到公子的信,我们星夜兼程就赶过来了。反正目前留在堡内的弟兄差不多都来了吧,少说也有好几百人。对付紫柏这帮秃驴是绰绰有余的。”檀羽惊道:“全部人都来了?那你们堡内岂不是空了?”侯申一脸诧异地望着他。 檀羽思索片刻,突然大叫一声:“大事不妙,中计了!” 他忙对侯申道:“麻烦你赶紧差人去报陈公子,就说紫柏僧众围攻太白很可能是个幌子,他们是想调虎离山,其真正的目的是侯家堡!”侯申听到此言,这才知事态严重,慌忙派人去前山给陈庆之送信。 兰英见檀羽焦急的表情,问道:“陈公子也不是少智寡谋之人,怎会轻易上当呢?”檀羽道:“你看紫柏僧众的态度,大多是围而不攻,以他们的实力,要攻破太白本是易如反掌的事。我相信他们的耳目一定知道侯家堡赶过来驰援。有这样的强援而不急攻,除了他们另有企图,我实在想不出还有别的解释。”兰英道:“话虽如此,可侯家堡内陷阱、机关密布,连二郎都不敢轻易进去,难道紫柏僧众就能轻易攻破吗?”檀羽皱眉道:“你说的好像也有道理,那他们的企图到底是什么?” 正犹豫着,刚才报信的人回来了,说道:“檀公子果然神机妙算,公子他们刚到前山,堡内就有人来报,说有人正准备攻堡。公子说他留了少许人马由少夫人指挥,凭借堡内机关,应该能撑住一时。不过围攻太白的人中并没有昙无谶方丈,想必他亲自领人攻堡去了。公子还是有些担心,等退去太白之敌,即刻赶回去增援。” 第132章 五毒 郑修要离开太白和药王坛坛主之位传给綦毋怀文,这两个事对总坛的人来说,无疑是爆炸性的。可大家对郦范显然相当敬畏,郦范几句话就将骚动弹压下去。唯有綦毋傻傻的,被郑修几句语重心长的话一鼓励,就这样接下了象征掌门和坛主的徽章。 这毕竟是人家内部的事,檀羽不便参与,就拉了兰英、木兰、漂女悄悄地避了开去。在这纵横交错的药王坛信步走着,比起上次来这里,不过半年的光景,药王坛已完全没了他们初来时的整齐有序。或许是刚经历了一场混乱的缘故,这里显得格外凌乱。 檀羽感慨道:“当初我们为了任务需要,一路寻找穿越者,才来到了这药王坛。当初的目的,是不希望穿越者用超越时代的技艺来改变历史轨迹。如今穿越者找到了,他所创的这个坛子也走向末路,我们的任务似乎完成得很好。然而我却丝毫高兴不起来,仿佛我已经成了阻碍时代进步、技艺发展的那个人。” 兰英安慰道:“羽弟岂可这样想。工匠技艺也是需要时人的理解不是吗?就像农人种地,我们现在都知道要选择合适的农时,一年才会有好的收成。然而如果把这样的想法带回到春秋战国,则未必行得通。因为那个时候的人连一年有几个月都不知道呢,如何选择农时。” 檀羽闻言,点头道:“还是英姊看得通透。‘当尧舜而天下无穷人,非知得也;当桀纣而天下无通人,非知失也,时势适然。’秦汉风骨、魏晋风流,又岂是哪个人力决定。即使身为穿越者,掌握致命杀器,其实也无法左右时势吧。” 言毕,檀羽又把郑修的话和三姝讲了一遍。 兰英道:“阿文能扛得起这么大的担子吗?郑师实在是有点儿戏。” 檀羽道:“是啊,这坛中的工匠都是郑修精心挑选的当世俊杰,用得好了能产生利国利民的大效果,若用得不好,不仅是巨大的损失,甚至有可能被歹人利用。所以我们一定要格外留意才是,你们有什么建议吗?” 三姝闻言纷纷摇头,漂女道:“檀生你那么有办法,还问我们干吗?”檀羽道:“舌战、断案、出谋划策我或许还行,可这御下之道,非我所长啊。要是林儿在这就好了。” 四人想了半天,也想不出什么好主意。最后还是漂女道:“要是实在没办法,我倒是有个主意,就是有点坏。”“说来听听。”“那个陈公子不是挺厉害的嘛,他手下那么多人都管得过来,让他来管这什么总坛不是轻而易举吗?”“这倒是个好办法,这麻烦事不能光我们来接。那就这样,先让坛中之人都到侯家堡去,他们有什么骚动也让陈庆之去处置。等过了这段时间风声小了,再做打算。” 正商量着,綦毋跑了过来,拉着檀羽道:“阿羽,郑师为何会把坛主位子传给我啊。我啥都不懂。”旁边漂女取笑道:“你这阿文真有趣,刚刚你们郑师找你说话时怎么不问呢?”綦毋抓耳挠腮地道:“我人笨,刚才没明白什么意思。后来回想起来才觉得不对,你们快给我想办法啊,我该怎么办?” 兰英掩嘴一笑,道:“美女你就别欺负綦毋这老实人了。”便将刚才商量的计划对綦毋说了。檀羽又补充一句:“明天等你们坛中的事都处理完,你就领着坛中所有人和陈庆之留下来的家兵去侯家堡。我们几个则去和林儿会合。” 于是綦毋依言去处理坛中之事,檀羽等人昨晚就没睡好,索性早早地歇下。次日一早,郑修就领着几个亲信悄悄离开太白,从此云游去了,也许那样才是真正适合他的吧。陈庆之也传来消息,紫柏僧人果然是想伏击他们,被他们将计就计作了反包围,一场恶战下来,紫柏僧人十去其六,可谓元气大伤,相信一时半会他们是没精力反击了。 直到中午时分,药王坛的六七十人,加上侯家堡百余人,浩浩荡荡出了总坛往南而去。檀羽则只留下了侯未一人随行护卫,与三姝一道赶赴南面的江油关。 涪城以北的江油关,阳平古道的终点。从江油关往北数十里就是江油县,也是离江油关最近的城池了。檀羽前日与林儿商定之时就想过,如果江油关已被占领,涪城就十分危险,所以他们定在江油县会合。从汉中至江油,快马加鞭只须一天。只是檀羽身体虚弱,经不得舟车劳顿,所以足足两天才到江油,此时已是日薄西山。 江油县不大,城中没几家客栈,很容易就找到了林儿她们的落脚之处。时值傍晚,众人正在房内吃晚饭,檀羽等人终于到了。 漂女直接扑到了林儿的床上,四仰八叉地倒下去,大叫一声:“好累啊!”随即而入的兰英笑道:“又没让你走路,有什么累的。”林儿见檀羽等人到了,忙安排店小二打水来给他们洗漱,又唤了晚饭来,等一切忙完,已是华灯初上。 兰英这才将太白之事和林儿说了,林儿忍不住笑道:“阿文兄做坛主?有意思。我真想看看他是怎么发号施令的。”兰英道:“阿文临危受命也是迫不得已,林儿你以后要多帮帮他?现在又正值战乱时节,说不定药王坛真能在战争中起大作用呢。” 说完又让漂女将綦毋刻的雕像交给林儿。林儿接过雕像来,仔细端详了一番,脸上露出一丝温馨的笑容,说道:“好啦,阿文兄的事就是我林儿的事,你们放心吧。” 她停了片刻,这才续道:“我听寻阳姊说,源贺兄长在都督西北五州军事的奚眷将军手下做副将,应当是驻守在金城,我已让二郎骑快马去了。不过金城路远,一个来回至少要十几天,我们还得再等等。我昨天去江油关看过,那里虽守军寥寥,可毕竟还在仇池军的掌握。再往南是涪城,我们也不敢再深入。不过巧的是,玉娘的一个远房亲戚恰好在那路边放牛,被我们撞见,就向他打听了关于南朝军人的事。那人说北面的山中最近的确有军人出没,弄得他们都不敢上山砍柴了。我立即让司马大侠进山密查,果然发现了他们的驻地。从今天传回来的消息看,他们至少有万余人,占了附近的好几个山头。若不是这里群山环抱,又有汉中米商的粮食供给,真不知这些人怎么生存。你们说,这么多人来此,他们究竟要做什么?” 高长恭接着话头说道:“刚刚还在和师叔商量,既然是军队,那么当然是来打仗的。可是涪城本在南朝控制之下,他们为何不从涪城往北,却绕道进了阳平关?再说,这区区一万人,能成什么大事?更何况,如果他们真要存心取汉中,也当出其不意、速战速决。而他们现在却在山中空耗粮饷,这实在让人琢磨不透啊。” 檀羽道:“他们是在等什么吧?”高长恭道:“我们也这么想过,可他们现在粮食、军械一样都不缺啊。难道他们在等汉中自己乱掉?可我们刚从汉中来,哪见到乱的迹象呢?”檀羽道:“是啊,的确让人费解。看来若是不入虎穴,绝无可能知道究竟了。” 此言一出,林儿第一个反对:“阿兄又想以身犯险了。不行,这次我坚决不同意!对面都是杀人不眨眼的军人,进去了哪还有活命的机会。”英、寻等人纷纷支持林儿的意见。 檀羽无奈,只得道:“那不能深入虎穴,就只能守株待兔了。这些人龟缩在山里,他们总要和外界联系吧,若是能抓住他们的传信兵,岂不是就好办了?”林儿道:“阿兄这想法太大胆了吧?这江油虽然人烟稀少,可毕竟这么大地方,我们就这么几个人,如何能在茫茫人海中把那个传信兵找出来?” 檀羽道:“我倒是有个想法,他们身处山中,要传信总不可能靠步行吧?所以这传信兵一定是骑马的。江油地界不是交通要道,少有公人商贾往来,而普通人又不会骑马,所以我们干脆把骑马之人通通查一遍,一定能抓到这个传信兵的。从江油关到江油县只有一条官道,我们就在官道上设一处绊马绳,见骑马的就绊,若是错了,陪个不是放过去就罢了。如若是了,岂不正中下怀。这就是我说的守株待兔。” 林儿听完噗哧一笑,道:“这主意不错,该不是美女教你的吧?”众人想想,其中好像的确带着漂女的风格,都忍不住笑了。只有漂女却装起了深沉:“我已经在影响檀生了吗?好开心啊。” 第133章 锦盒 高长恭带着司马灵寿、侯未去官道设伏,林儿则忙里偷闲,带所有的女眷去附近的窦圌山游玩,只留一个侯午跟随保护。檀羽则在慕容白曜的陪护下,在客栈休养生息。一连躺了两天,檀羽总算从虚弱中渐渐恢复过来。 第三天早上,众人正一边吃饭一边七嘴八舌的说着当地的美景。正聊着,高长恭三人回来了。林儿忙放下手中碗,问道:“有收获吗?” 高长恭道:“昨天晚间真有一个南朝传信兵骑快马跑过,被我们拦下。按事先商量好的,先是司马大侠用南朝口音和他说话,之后再出言恐吓,那个传信兵想来也没遇过这样的情况,没多久就全招了。现在那传信兵已被押到江油县衙按奸细罪处理。” 林儿道:“做得好,快说说他交代的情况。” 高长恭这才将原委一一道来:“这只军队原来是南朝的武陵王、刘义隆第三子刘骏的亲军。南朝国内几个皇子明争暗斗,太子刘劭想当皇帝,武陵王刘骏是其重要的障碍。太子的背后是太子太傅刘义康、以及整个南天师道。近来,南天师道的王玄谟又获得征用,两相打压,刘骏就招架不住了。去年夏天,刘义康终于找到一个机会把刘骏挤出了京城。刘骏无奈,只得率了自己的亲军到自己的封地武陵,在南北边境游走,整日以打劫度日。” 林儿闻言恨恨地道:“又是刘义康!我们大父的大仇尚未得报,他还在继续作恶。刘骏刘三郎,虽然性好女色,但大父说他天性勇武、善于骑射,算是刘义隆那狗贼生的一个良将。” 高长恭则续道:“去年的腊月十四,刘骏突然下令让大家丢弃自己的坐骑,徒步向西奔袭数百里,翻越秦岭进了关中。这个传信兵不知为什么要进入北朝疆界,反正他们行军数日,只遇到了零星的北军,都被他们解决。到了陈仓后,他们就开始分批穿越无人防守的阳平道,这大概是从正月开始的,直到前几天他们的万余人才全部进入西川地界的江油。” “到了江油之后,刘骏要求所有军士静候待命,然后不停地派传信兵前往他指定的地点与指定的人交接信息。据这个传信兵说,他每次与人会面只要对上了暗号,他们就互相交换一封信,不再说话,而下次再会面的暗号、地点、交接人都变了。我看过他身上的密信,上面确实有下次会面的暗号和地点,不知道这个能不能利用。反正传信兵知道的情况就这么多了。”说着他将密信交给了林儿。 林儿接过密信来看,上面除写着“还在等待时机”,便没有更多的信息,于是疑惑地道:“我们还是没法确定他们到底在等什么啊。不过他们既然真的是从关中来到西川,那关中的北朝守军肯定出了问题。我们不妨再等等二郎的消息吧。另外再安排人手全天候监视南朝宋军的动向。还有,这密信上写着下次碰面的地点,就在汉中附近,侯未你立刻回上邽,把这消息告诉陈公子,看他能否命人在此处设伏,抓住前来交接的人。”侯未答应一声便出门而去。 又经过十几天焦急地等待,韩均首先回来了,自然是带回了源贺的书信。“如果说真有万人大军从关中入境,必定是发生在去年的腊月中。因为那几天不知怎么回事,奚将军忽然提出守军要大换防,连续几天,士兵都搞不清自己下一班岗应该在哪儿站,着实混乱了一阵。也正是在那几天,我的一支运粮小队曾远远地看见一些宋兵的踪迹。可当时以为是打劫的,也没特别留意,现在想想似乎真的有问题。四弟问起仇池军的情况,据我上次在汉中的观察,其战力很差,难堪大任。如果四弟需要,可以持我的手书去找一个叫杨保宗的军校,此人原本是仇池的国主,被杨难当阴谋挤走。此子有勇有谋、为人正直,去年他的防区在汉中以西的董亭,不知现在变了没。” 林儿看完书信,问道:“大换防?源贺兄长没说原因吗?”韩均道:“他说他问过奚将军,为什么好端端地要换防。奚将军说是上面的意思,他也没办法。至于上面的人是谁,源贺大哥也不知道。” 林儿道:“刘骏腊月十四潜进来,恰巧碰到守军大换防,世上哪有这般巧的事,必定是这个决定换防的高级官员是内奸,与南朝人内外串通,才使其能在最恰当的时候出来。” 众人正商量着,上邽报信的人也回来了,却不是侯未,而是那天药王坛见过的侯申。 侯午奇道:“怎么你回来了?我二弟呢?”侯申道:“是堡主回来了,捎了封信给公子,一定要让二位总管过去保护他。您不在,公子只好先让小总管去了。”林儿奇道:“你们堡主回来了?他去哪儿了?我记得阿兄说,他第一次进侯家堡时堡主就不在,算算时间他至少出去了半年吧?” 侯午闻言,有些闪烁其辞道:“我家堡主是受京城一位好友的邀请,去京城住了一段时间。”林儿又问:“你们家在京城还有好友?不会这人就是内奸吧?”侯午笑道:“女公子只管放心,就是世上所有人都是内奸,这人也不会背叛北朝。只是他的身份太特殊,这里我不能讲出他来。” 林儿摆摆手示意他没关系,又问侯申还有什么情况要报。侯申道:“公子按密信设定的时间地点去了,却并没有等到来交接的人。想必他们知道传信兵失踪,已经更换了交接方式吧?”林儿点点头,道:“我明白了,你现在赶紧回去,把有内奸的事和你们公子报告,让他务必小心为上。”侯申随即而去。 似乎事情总喜欢赶趟。当天夜里,一直奉命监视南朝宋军的司马灵寿突然回报:“宋军有动作,似乎他们要开始行动了!”众人一下子紧张起来。可气氛还没缓过去,更大的噩耗接连来袭。 上午才离开的侯申突然返回,带着另一个人以及满脸的泪水,报告道:“总管,堡主出事了!” 侯午大惊,忙问究竟。侯申带着哭腔道:“我在路上碰到了小四,他说在我离开上邽没多久,就传来堡主出事的消息。原来堡主回汉中后,家也没回,直接去见了国主。也不知道是有什么大事在身,反正公子都不知道。结果那天堡主和国主及汉中官员一同出行,却遭遇了有人预先埋好的暗器袭击。堡主就这样没了。仇池国主杨难当也被杀得尸身都找不到了,随侍的小总管也打成了重伤,生命垂危。” 众人无不大恸,原来南朝人等的时机竟然是这个,真是歹毒如斯。旁边的侯午心中大急,禀道:“小姑,请允许我回去探望。”林儿道:“侯总管节哀,赶紧回去吧。顺便通知陈公子,准备打仗,敌人已经来了!”侯午重重地点了下头,便带着侯申、小张转身离去。 林儿问道:“我们该怎么办,阿兄?”檀羽表情凝重,说道:“事情终于朝着我们最不想看到的方向发展了。林儿,你来拿主意吧。接下来怎么做,大家都听你的!”林儿点点头:“让我想想。” 第134章 任务 林儿思索良久,开始安排道:“我猜他们蛰伏这么久,一旦出发,必是要直取汉中。不过也不能排除他们去长安等地劫掠一番的可能,毕竟那里是富庶之地。兰陵你即刻前往长安,一方面保护姊姊他们,战祸一来能立即脱身,另一方面是向二曹令他们筹钱,要打仗没钱可不行。二郎立刻回上邽,让主公召集乡勇、加固城墙,以防不测。我去找那位杨保宗将军,汉中群龙无首,希望这位将军能挺身而出主持大局。另外还有一件最紧要的任务,非阿兄不能完成。战祸一到,苦的都是百姓,阿兄能否从江油到汉中一路向百姓示警,让他们赶紧躲到山里去。这事一定要赶到宋军之前,也只有让阿兄去做了。” 檀羽正色道:“放心,我一定不辱使命。宋军再快,也快不过我这一张嘴!” 寻阳在旁担忧地道:“羽郎、林儿,让我也跟羽郎去吧。万一遇上我三兄的人马,他看在我的面上,应该不会难为羽郎。” 羽、林二人回头看向寻阳,心中一阵感动。的确,如果是刘骏的人马来,他多少还是会看自己的亲妹妹几分情义吧。 于是檀羽道:“那就让公主跟着我吧。另外,如果真要打仗,我们要做好长期的准备,二郎回上邽后,不仅要募兵勇、修城防,还要让和夫子把库房里所有的银钱换成粮食,以备不时之需。” 众人都明白了各自的任务,所有人都神情肃穆,知道未来的日子将更加地凶险。可尽管如此,却没一个人感到恐惧和退缩,因为他们的手放在一起,他们的心连在一起,一切都会过去的。 当下,众人也不休息,乘着月色便各自出门。檀羽领着兰英、寻阳、漂女、慕容白曜一路向各州县向百姓示警,不必细言。且说林儿与木兰、仙姬、司马灵寿乘凤行屋飞奔前往董亭。 趁着中间的当口,林儿这才认真梳理起从昨天以来得到的所有消息:“玉娘,你说侯堡主去见的究竟是什么人?这事情来的太快,简直让人喘不过气来。可回头去想,这也未免太蹊跷了些。源贺兄长那边怎么刚好大换防,侯堡主怎么又在关键时候离开、关键时候回来,汉中的官员怎么集体被他找出来、又集体中埋伏。这些事背后究竟是什么样的人在操控着整个大局?以前阿兄说汉中有张网,上次知道了南朝奸细,我一直以为这个事情已经水落石出了。可没想到我们所见的,仍然只是沧海一粟,而这张网究竟有多大,谁是真正的幕后黑手,实在让人不敢想象啊。” 仙姬道:“要是鲍家阿姊在就好了,她那么聪慧,一定能说上来究竟。依我想,能让那么多大人受命,这个人肯定不简单。他能指挥汉中所有的官员都是不足奇怪的,如果这人真是北朝奸细,那就真的是大难临头了。” 林儿感叹道:“是啊,太可怕了!而且我猜,等我们有机会去调查的时候,所有的证据都被抹掉了,那个人仍然可以逍遥法外。最可怜的是仇池的百姓,他们有什么错?战乱才刚平定几年,现在又有外邦入侵,打起仗来苦的还是他们。”一番话让所有人都沉浸在黯然神伤中。 凤行屋来到了董亭,军营就在不远处的山脚下。一行人弃车步行,到了军营门口,守卫的兵勇见几个百姓靠近,忙上来驱赶:“军营重地,闲杂人等迅速离开。”林儿拿出书信来,道:“队主,我们是来拜访杨保宗将军的。这里有封书信,请你交给杨将军,他看后自然会明白。”卫兵道:“杨将军此时不在,你们在营门外候着吧。”林儿道声“好”。 众人在营门外站定,这才仔细观看这座营盘。只见营中军士个个精神抖擞,不时有训练的士兵从营门路过,俱是整齐肃穆。看来这个杨将军果如源贺所言,是个治军的能手。 过了约有一二个时辰,才见远处一票人马疾驰而至,为首一人骑着高头大马,身着将军盔甲,气宇轩昂。想必就是杨将军了。 卫兵上前禀道:“营门外有人找将军。”杨保宗勒住马,回头观望。林儿过去一个万福,道:“是源贺兄长唤小女来寻将军,有要事相商。”杨保宗看看众人,说了句:“请到大帐叙话。”便当先进了营。 林儿等人跟着他的亲随来到大帐,杨保宗已脱去重铠,立于帐内。见众人行至,杨保宗道:“敢问女公子如何称呼?”林儿道:“小女名叫檀林,这都是我的家人。”杨保宗略为一振,道:“听说汉中来了一对檀氏兄妹,不过大半年时间就把这里搅得天翻地覆,莫非女公子就是其中之一?”林儿掩嘴一笑,道:“小女被将军说得,倒成了大闹东海的哪吒三太子了,呵呵。”杨保宗也是尴尬地笑了笑,方请诸人入座。 杨保宗道:“不知檀女公子来此所为何事?” 林儿道:“我是来搬救兵的。” “救兵?要救谁?” “救仇池的百姓啊。” “我听不明白,还望女公子明言。” “将军想必已经知道仇池所发生的大事吧?” “女公子所指的国主遇害之事,这我当然知道,我才从保炽那里回来。保炽乃国主亲儿子,这时理应由他执掌大局。可说来也气人,国主遇害,他完全没想过要整肃军队、防止兵变,还在固步自封,毫无担当大任的能耐。” 林儿见他义愤填膺的表情,心想源贺果然没推荐错人,方才将所知信息告知杨保宗:“将军果然是久历行武之人,对军事变故极其熟悉。据我所知,杨难当遇害,正是一伙南朝人派遣至汉中的奸细所为,其目的就是要造成此处军政短暂的混乱,从而浑水摸鱼。就在现在,一支万余人的宋军,正从江油关北上,目标直指汉中,如不加以阻挡,一场浩劫将在所难免。 杨保宗一听,倏地站起身来,圆睁一双虎眼,厉声问道:“此言属实?”林儿道:“我身后的这位司马大侠已经监视那军队多日,其行动正是司马大侠亲眼所见,绝不会有假。”杨保宗道:“如此紧迫军情,你怎么吞吞吐吐半天才说出来,真是坏了大事。我这就去见保炽,遇到这一情况,他必须负起责来。”说着他就要往外走。 林儿忙令司马灵寿闪身拦住杨保宗,说道:“将军且慢!不知将军对这位‘保炽’了解多少?” 杨保宗奇道:“了解?你是何意?” “你回答我便是。” “杨保炽是我三弟,是国主指任的太子,要说了解,我自然是了解的。只不过……只不过这些年他和南朝人走得近,我倒和他疏远得很了。” “果然,这个杨保炽恐怕并不值得信任了。将军,当今天下神州陆沉、豺豹横行,父子、兄弟相残是常有的事。如今仇池陷入当前局势,全因奸细所致。南朝奸细已渗透到汉中每个角落,其中不乏高官皇族,所以还望将军谨慎从事。” 杨保宗想了想,说道:“也是,那我先派个小校过去传递消息吧。”林儿点点头,便有传令官领了杨保宗将令快马出营。 林儿又问道:“据将军平日观察,如果敌军兵临城下,究竟有多少军队可堪一用?”杨保宗皱眉思索良久,道:“汉中的城防守军都是一群米虫,连个盗寇都打不过,怎么能指望他们能对付南朝人。就是我手下这两千多人,虽说这两年训练还算得力,可比起北朝骑兵,还是差着一大截的。” 第135章 县学 林儿又向杨保宗了解了他的一些情况。原来杨保宗被杨难当挤走后,就被北朝皇帝封为都督陇西诸军事、征西大将军、秦州牧、武都王,曾与奚眷一起征讨北凉,屡历战功。后来,北朝惧怕奚眷在西北势力过大,近年来一直在削弱其实力,许多得力的干将都被调走。像源贺这样的勇猛之士竟也被调去做了督粮官,而杨保宗则被调回了董亭。 “杨大眼?这我岂能不知,他是国主的庶子所生,因不受待见才去了北朝从军,后来在征西军中可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人称凉州第一勇。太延五年,奚将军为解姑臧之围,派前锋队强渡北大河,结果战船遭遇对岸强弩阻挡,全船翻覆。此时杨大眼一个人泅渡过河,斩杀沿河守军数十人,为大军渡河赢得了战机。战后奚将军亲自给他请功,还赞他是西北第一勇,连北凉人听到他的名字都会胆战心惊。这两年过去,他应该至少已是一军的军主了吧?” 听到木兰问起她儿时从军的伙伴杨大眼的情况,杨保宗将自己所知和盘托出。木兰原本只知大眼在西北军中,却不知他已是勇冠三军,不由得颇为兴奋。林儿、寻阳等也知道他们槐沙村北斗七侠的名字,听说大眼这么厉害,也不由得为之欣喜。 如此聊到晚饭时分,副将杨文德进帐来禀道:“小五去传令,到现在还没见回来,怕是出事了。”杨保宗皱眉道:“小五做我的传令官多年,从未误过事,看来果如檀小姑所言,三弟有大问题。若是这样的话……”他思索片刻,“不好!快传令下去,全军戒备,以防不测!再派斥候出去侦察。”杨文德即领命而去。 杨保宗对林儿道:“承蒙檀小姑提醒,如果我亲自去见保炽,怕是此刻已经身首异处了。接下来该怎么办,还望小姑指点。”林儿道:“指点哪敢当,带兵打仗小女子可不成。不过如果太子已经反水,那汉中可信任的军队就没几支了,杨将军须得考虑怎样去面对那一万宋军和已经反水的仇池军。”杨保宗点头道:“没错,我手下不过两千多人,绝不是他们的对手。我这就派人去平城和近邻的关中求援,我想恐怕汉中的信息都被封锁了,目前还没有向北朝报信的吧。” 这时杨文德忽然闯进帐来,急道:“将军,不好了。斥候来报,东南两面出现大量军队,是朝我们来的,看样子来者不善。”杨保宗瞬间站起,急问道:“看清是谁的人马了?”杨文德道:“应该是赵甲和曹乙的手下。”杨保宗一声冷笑:“这两个草包,也敢来和本将军叫阵。传将令,全军准备迎战!”杨文德大声回了句:“得令!” 于是杨保宗重将盔甲穿戴整齐,提起一柄长刀,对林儿说了句:“各位帐中少坐,待我去擒了这**贼。我这把刀已有些时候没用过了,今天正好拿那两个草包祭刀。” 林儿道:“将军一切小心,愿为将军掠阵。” 说罢,杨保宗当先出了帐,跨上他的战马,威风凛凛立在营门口。林儿则和其余诸人远远地在其阵后观察。 过不多时,两支人马从东南方向而来,汇合在了一处。为首的两名将军见对面营门前已整齐列队迎敌,忙收住队伍,与杨保宗遥相对峙。 那两将军互相嘀咕了半天,才由其中一人上前喊话,道:“杨保宗,你个反贼,谋害国主,当真是罪不可赎,还不速速下马受降。” “哈哈哈……”杨保宗一声狂笑,把对面的将军吓得连连后退,“本将军征战沙场数年,斩杀的名将何止千百人计,如今却被尔等肖小诬为反贼,真真是可笑至极!” 对面另一个将军忙上前打起哈哈:“我就说二世子是忠勇之士,怎会是反贼呢,一定是和三世子产生了什么误会。不如二世子你这就和我们去见三世子,把话说清楚,我们再从旁做个保,不就没事了嘛。赵甲你说是吧?”旁边赵甲连连点头。 杨保宗又是一声冷哼,喝道:“休要拿话诓我。你二人是一个一个上,还是一起上?许多日不上战场,我这口大刀都生疏了。” 那曹乙见此计不成,哪敢与他对敌,一挥手,道:“大家一起上前,擒住杨保宗,有赏。”他手下的步卒便听他指挥,要上前迎战。可刚走出没两步,却见杨保宗手一挥,弓弩手已经就位。曹乙慌忙止住兵众,道:“算了,我看还是先将此地团团围住,再作计较吧。” 杨保宗将这一切看在眼中,向赵、曹二人鄙夷地一哂,道声:“一群草包。”便转身退回帐内。 林儿等人也随之而入,说道:“果然仇池的军队都如对面这样,全无战力可言啊。那南朝来的虎狼之师,岂是沿途守军能抵挡,还望将军速派斥候侦查宋军的情况。”杨保宗道:“我这就去安排,檀小姑连日劳累,不如在营中暂歇一夜吧?”林儿道:“那就打扰了。杨将军要小心对面的晚上来劫营啊。”杨保宗笑道:“放心吧,征西军都有应对劫营的训练,营中有多处明暗哨,兵士能在几息之间进入战斗。除非是很厉害的对手,否则是很难讨到好处的。” 林儿点头表示放心,出了帐,有卫士上前将众人领到了另一个营帐。林儿留下司马灵寿在帐门口守着,与其他二女进帐安歇。多日不曾睡一个囫囵觉,三女都是疲惫之极,一躺下就沉沉睡去,一夜无事。 由于心里装着事,林儿天还没亮就醒了,却见仙姬一个人悄悄坐在角落里发呆。林儿揉了揉迷蒙的眼睛,小声问道:“玉娘,在想什么?”仙姬道:“小姑,你说檀公子、兰英阿姊、公主他们不会有事吧?”林儿道:“按计划他们这时候应该已经到了汉中吧。宋军再快,这时也不可能打到汉中的。”寻阳道:“可是汉中内也有很多叛军啊,他们可以诬陷杨将军,也难保不会对他们下手啊。”林儿抿抿嘴,道:“说得没错,等天亮之后,让木兰姊走一趟,提醒阿兄小心暗箭伤人。” 仙姬这才略为宽心,终于还是叹了口气,道:“这些人为什么一定要争来争去呢。十几年前,我们于阗国也有一次大战,我记得当时尸体的臭味一个月都没散,想想都觉得难受。可现在汉中又要打仗了,又要死很多人,真的好可怜。” 林儿岂能不知打仗的场景,七年前她就在赵郡,仙姬的话也勾起了她的回忆。战乱一来,留给人的永远只有痛苦而已。她过去和寻阳并肩坐在一起,说道:“作为一个行医之人,看着那么多人死去却无能为力,那才是最让人沮丧的事。古代的许多大医家,都是在战乱时期四方奔走,他们没能力阻止战争,只能尽自己的力救活更多的人。也许我这一生的命运也会是如此吧。” 第136章 过年 待天色微微亮起,林儿走出帐来,询问卫士昨夜的情况。卫士道:“有紧急军情,将军吩咐如果小姑醒了立即前往大帐。”林儿点点头,急步来到大帐。 杨保宗此时正与几位副将偏将在帐中议事,见林儿进来,忙将其让到了上首,说道:“我听下面的人说,檀小姑去年率领百多名临时征集的乡勇,将横行多年的吐谷浑匪患彻底平服,想必小姑对兵戎之事也是相当精通,还望你能给我们出出主意。汉中目前已没人能抵抗南朝之兵了,我们当如何以手上这点人马,应对数倍于我的敌人?” 军情紧急,林儿也来不及谦虚,问道:“不知目前的军情是怎样的?”杨保宗道:“据探子来报,宋军已攻下江油,此时正在急攻晋寿。不出意外,今天就能拿下。这样算来,他们最晚后天就能打到汉中城下了。汉中目前已封闭了四门,城内的情况我也不得而知。外援要赶到至少需要七八日,恐怕那时候汉中已经顶不住了。” 林儿道:“看来,必须首先知道汉中的情况才行,我这就让木兰姊前往汉中。”杨保宗道:“汉中城都封了,怎么进去?”林儿道:“玉娘精通易容术,可以让她陪同前往,化妆成守城士兵,应该能混进混出,只是须借几套士兵的衣服。”杨保宗道:“小姑手下奇人异士真多啊。衣服好说。只管问他们要就是。” 林儿又道:“对于如何应敌,我有个想法,请将军斟酌。医理上说,外邪入侵,须用辛温散寒之药。如今敌大兵来袭,可谓是来势汹汹。在这个当口,就只有如医家一般,用一个‘散’字诀。将大军散成若干小股部队,分而击之。” 杨保宗道:“这话很有道理,可怎么才能做到呢?” 林儿续道:“辛者,金也。金曰从革,意思是说金银等物可以是过锻造制成你想要的任何形状。之所以有这一性质,正因为它是****阳华、内凝外散。杨将军现在不如借用这一思路,以你的两千军为基础,分散开来,去附近州县借些乡勇以为补充,然后多路出击,给敌人造成大军驰援的假象。宋军来仇池不过数月,定然难辨真假。若他以小股力量试探虚实,则以你的大军精锐与之抗衡,乡勇只作摇旗呐喊,收恫吓之效。如果他要想突破重围,则放他过去,这样可解汉中一时之急,拖到我朝大军增援的时候。” 杨保宗大奇道:“此计甚妙,以前我们在关河打战,也常常采用拖延战术。可关河地广人稀,北凉兵越深入,战力越差,拖起来很容易。而晋寿与汉中近在咫尺,又是一马平川,我就不知道该如何拖了。檀小姑的计策,就是要带着敌军兜圈子,兜得久了,他们的战力也就差了。等大军增援赶来,危机自解。小姑果然智谋过人,这几天还请小姑随我行军,也好随时请教。” 林儿道:“我来这里正是听从源贺兄长的建议来协助将军,但愿能效微薄之力。我这就去让木兰姊前往汉中。”说罢出了大帐,将刚才的计划嘱咐给木兰和仙姬,让他们速去速回。杨保宗则按林儿的计策,开始分兵行动。 此时天已大亮,营中兵士吃完早饭,全都列队整齐,等待杨保宗的号令。杨保宗把全军五营各自要前往的方向交待完毕,便开始了他的战前鼓动。 “兄弟们,大丈夫建功在沙场,今天正是我们建功立业的时候了。我要你们为自己而战,上阵杀敌、奋勇争先,搏一个天大的功劳,一战成名、封妻荫子!”兵士们被他调动起争勇之心,个个摩拳擦掌,只等出兵号令。” 杨文德上前悄声问道:“将军,门口两个草包怎么对付?”杨保宗道:“一会儿让左营先出营门,做出攻击的态势,我猜那两个草包必定吓得拍屁股走人。”杨文德便领命前去安排妥当。于是杨保宗一声令下,大军立时开拔,出了营盘。而那曹乙二人见此阵势,早撤了回去,哪敢耽搁片刻。 杨保宗的亲军约五百余人留在了最后,他们的目标是附近的剑阁,那是阻止宋军前进的最后一个关口。林儿的凤行屋被换上了战马,由司马灵寿驾着,林儿坐在其中,随着杨保宗的人马开赴战场。 晌午刚过,前方已远远看到了剑阁的关墙,关墙下人来人往好不热闹,杨保宗疑惑地道:“马上就要打仗了,怎么还这么多人。” 待走近关墙,才发现原来是附近县民们拖儿带女举家往外逃难。在道路一旁,几个兵士正和一群县民扭打在一处,杨保宗忙催马过去,喝到:“住手!这是怎么回事?” 那几个县民见是个将军模样的,慌忙过来跪倒磕头:“将军请为我们做主啊,这几个军爷抢走了我们的粮食衣物,叫我们以后如何生活啊。”杨保宗温言道:“各位老乡请起来说话,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其中一个县民答道:“是这样的,昨天有个叫檀羽的在关城里宣传说,南朝人要打过来了,叫我们快去山中避难。听他们说,这个檀羽是诸葛转世,能把活人说死,连仇池国主都害怕他,所以大家信了他的话,收拾了吃的穿的准备出去逃难。可今天上午宋军没看到,却来了一伙仇池军,看到大家的东西就抢,真的是有理都没处说。” 杨保宗点点头,转头厉声问旁边的军士:“仇池的军人居然抢百姓的东西,你们想造反吗?你们都是谁的人?”那几个军士被他威严震慑,只得乖乖答道:“我们是杨顺将军的部下,一直驻守在剑阁。昨天听说宋军马上就要到剑阁,营里人心惶惶。今天早上醒来,杨将军不见了踪影,大家都说他是一个人跑了,丢下我们不管。也不知谁说了句,不如去抢些财物,大家回家种田去,就带着头到这关城中抢东西来了。” 杨保宗闻言大怒:“一群鼠辈!难怪人家敢千里迢迢来打汉中!把你们抢的东西留下,叫你们领头的来见我。”那几人哪敢怠慢,飞快地跑了。杨保宗则温言对县民道:“拿了东西逃难去吧,在山里多待些时日,等战乱平息了再回来。”几个县民千恩万谢拿着东西走了。 不多时,一队军士走了过来,为首的作营指挥使打扮,想来就是领头的。杨保宗问道:“城里还有你们多少人?”那领头的一副不屑的模样,冷声道:“听说你把他们几个训了一顿?你谁啊?管得太宽了!” 杨保宗面无表情,回头对杨文德说了两个字:“砍了!”那杨文德便在马背上一借力,飞身而起,于空中将手中佩剑出鞘,待落到领头面前时,手起剑下,领头的首级便远远地飞了出去,只留下一具驱体向外喷着血柱。 杨文德的动作只在一瞬,周围人反应过来时,全都呆若木鸡,再不敢出一声。 第137章 行令 坐在后面马车上的林儿连忙将双眼紧闭,心中狂跳难止,默念着“阿弥陀佛”之类,心道:“打起仗来真是什么道理都不讲,生死都是须臾间的事。我跟着他行军,恐怕要经常见这场面了。不过这个军校怂恿军人抢百姓,的确该杀,杨将军的做法是对的。” 那边杨保宗扫了一眼其余的军士,见其中一人眼神炯炯,问道:“你叫什么?”那人道:“小人名叫杨头戌。”杨保宗道:“杨顺的人马我接管了,杨头戌做我的副将,负责这支人马。杨头戌把你的人马收拢起来,不得再扰民,全都在这南门外集结,等我号令。”那杨头戌答声“是”,旁边军士见了杨保宗刚才的雷霆手段,哪敢说半句话。 杨保宗这才领着自己本部进了剑阁关城,直奔关衙。想来刚刚他的所作所为已经传遍整个关城,刚进城不远,一个县官模样的就远远地过来迎接。杨保宗于马上一扬鞭,道:“足下是?”那县官道:“我是剑阁关副将任朏,在这专候将军。”杨保宗道:“你们守将呢?”任朏道:“守将听说宋军要打过来,已经跑了。”杨保宗道:“那你为什么不跑?”任朏道:“我相信王师一定会来。” 杨保宗道:“你说得很好,我的人马已经接管周围几个县,我要在剑阁组织城防,坐镇指挥,你来负责县民的安抚工作。”任朏道:“下官责无旁贷。目前已经有不少县民举家到山中避难了,也有不少人担心自己一走,家里的东西保不住,所以不愿离开。”杨保宗道:“随他们自愿吧。不愿走的,要做好安抚工作,近段时间要备足食水,不要出城。已经走了的,其家门上要贴封条,任何人不得擅自闯入,违者格杀勿论。”任朏点头道:“下官明白,一定办妥当。关衙已为将军准备好,您可以把那里做指挥所。”杨保宗笑道:“你这副将倒是明事理,怎的才做到副将这小官?”任朏无奈道:“如今这世道,明事理的都做不了大官,还是揣着明白装糊涂的好。”杨保宗知他意思,也只得无奈摇摇头。 说话时,杨头戌跑过来禀道:“将军,人马已集结完毕,等您的号令。”杨保宗又随他回到南门,果见约两千多兵勇正在城门外等候,不过都是懒洋洋的,和当初在上邽征伐时一个样。 杨保宗尚未发话,杨文德上前一声断喝:“杨顺是这么教你们的吗?火速列队,违令者斩!”兵勇一听,哪敢怠慢,立时按操练的标准列队整齐。杨保宗这才说道:“国中每年那么多军饷养着你们,我不知道你们的上官克扣了多少,但抢百姓就是你们的不对。我现在给你们一个戴罪立功的机会。宋军最迟明天就会打到剑阁,我要你们不惜一切代价守住剑阁。城破之日,就是你们断头之时!” 他刚说完,就有胆大的兵士大声质疑道:“我们凭什么听你的?”他旁边几个可能刚刚见识过杨文德杀人的,慌忙拉住他让他住口。杨保宗用一双凌厉的眼神盯住那兵士,看了良久,忽然不怒反笑道:“问得好!你就作北营的指挥!” 众兵士无不大奇,连他背后的杨文德都有些不理解。杨保宗道:“他是想问你们到底是为谁而战。我不知道以前杨顺是怎么教你们,现在我来告诉你,你是为自己而战。刚才你们抢百姓,无非是想解甲归田之前对家里人有个交待。可是岛夷入侵,又有哪里能安生地种田、安生地过日子?此时你们只有拿起手中的武器,守土御敌,这才是大丈夫该做的事。” 他讲了一堆大道理,也不管兵士是否听懂,就安排道:“杨副将,将你的人分成东、南、西、北四营,分守四方城门,不得有误。”杨头戌忙答声“是,将军。” 待城防安排完毕,杨保宗方与林儿等人来到县衙。不多时,有小校前来报告:“其它四营也接管了各自县城的城防,扩充了近三千的人马,都是一听说敌人来就跑了指挥的残军和当地乡勇。杨保宗一算,至少算起来他已经有七千多的兵力了,以剑阁为圆心,周围半圆形的五座城池已在他的控制中,阻挡宋军前进的基础已经建立。 林儿听了小校汇报,上前道:“杨将军的人马果然非同一般,这大半天时间,包围圈就已形成。南朝人要想进军汉中,首先要突破你的封锁。你的人马再互为犄角,来回牵扯,拖它个十几天应当是不成问题。” 杨保宗道:“多亏檀小姑的妙计。我还嘱咐那几个指挥一定不要急着暴露形迹,要在最适当的时候出击,造成出其不意的效果。刚才听探子来报,说晋寿已被南朝人占领,相信他们很快就会到剑阁。到时我五路人马合围,必给他一个沉重的打击。” 晚饭过后,木兰回来了,还带来了漂女。林儿奇道:“美女你怎么来了?玉娘呢?”漂女道:“檀生让我来帮你,玉娘回上邽了。”林儿道:“快说说,到底怎么回事。” 原来自江油分手后,檀羽、兰英、寻阳、漂女和慕容白曜就在沿途各州县散播南朝入侵的消息。漂女想了个主意,就是利用檀羽在汉中已经积累的名声来宣传。她本就性格外向,百姓被她几句话一说,就全都信了,再加上檀羽从旁协助,消息很快散播了出去。所以他们才能赶在汉中封城之前进入汉中。 然而到了汉中才知道大事不妙,整个城内一片混乱。由于国主被阴谋害死,按照一般思路,这是有人要杀官起义了。一时间,要投奔乱军的人有之,要为国主报仇的人有之,更有那种趁乱起来混水摸鱼的,府内很多店铺被砸被抢,弄得老百姓苦不堪言,躲在家中不敢出门。 檀羽本想先去谋杀案的现场看看,可是到了之后,才发现那里早已被完全破坏。侯堡主的尸首已经火化,国主的尸身由于找不全,只能用衣冠代替,城边已经建起了国主的衣冠冢。这一切做得如此迅速,可谁都不知道究竟是什么人在后面操控,令檀羽纵有神鬼之机,这次也是有心无力。 因为整个案子主要和侯堡主这个神秘人物有关,很快就有谣传说,是侯家堡要杀官造反。而陈庆之远在上邽,没人动得了,那些人就动起了与侯家堡交好的司马飞龙、卢遐等人的主意。杨保炽亲自率人进了离宫,司马飞龙被当场打死,卢遐和扬晚、李欣则在班孟、黄卢两位静轮宫道人的奋勇保护下离开离宫,黄卢身中数剑身亡,班孟也受了重伤。 檀羽闻讯,忙令寻阳公主和慕容白曜过去接应,这才将几人转移到了陈庆之的秘密别院。毕竟寻阳是南朝公主身份,杨保炽不敢动她,加上别院中还有三少主这个神秘人物在内,倒没人再去骚扰那里。 由于事先和林儿约定好在医馆碰头,所以檀羽等人和木兰顺利碰上了,两边简单交换了情报,檀羽就让兰英、仙姬回上邽组织城防,漂女、木兰去协助林儿,自己则只身去别院和寻阳、卢遐等会面,然后再伺机和他们一道离开汉中。 第138章 姊妹 听完漂女的叙述,林儿忿忿地道:“真是家贼难防。区区一万南朝兵能成什么大气,还是这些里通外国的人害我族类。” 漂女道:“仙姑,你和檀生真是一条心啊,檀生也和你说了一样的话呢。他说我们之前一直不知道为什么南朝人这么点兵就敢深入中原腹地,现在终于明白了,因为他们能就地培养奸细。那檀生抽空调查了那个杨保炽的底细,那杨保炽分明是仇池太子,却被南朝人用钱收买。南朝人经营河西这么久,总算是有了成果。檀生担心这样的人还有很多,而且不在陈庆之的南朝奸细名单中,让仙姑你千万小心提防。” 林儿点头表示明白,漂女又道:“噢对了,我还给你带了点东西。”说着看向木兰。林儿这才发现木兰手上还提着一个大麻袋,奇道:“什么呀这么大一包?”待她将麻袋打开一看,这才大惊出声:“乳香、没药、牛黄、麝香!” 漂女笑盈盈地解释道:“要打仗了,肯定会有很多刀剑伤,我就想着应该多备些疮药以备急用。所以从江油出发后,一路上我把各地的药铺都搜刮了一遍。可惜我们身上带的钱不多,只能买这些了。我分了一半让檀嫂带回上邽,另一半就带来给你用。” 她刚说完,却见林儿眼中闪出了丝丝泪花,口中不停说道:“谢谢你美女,谢谢你。这些药已经可以救好多人的命了。”漂女奇道:“救命是好事,仙姑你哭什么啊?”林儿道:“因为有美女这样的好姊妹,我觉得好温暖。”说着,她紧紧地拥住了漂女。 说话的时间过得很快,此时已是月上中梢。杨保宗派人来告知林儿:“得到探子来报,宋军已向剑阁而来。他的五路人马已经整装待命,就等着南朝人进入设好的袋口,给他沉重一击。”林儿便令木兰去城墙上观察情况,留下司马灵寿守卫,自己则和漂女躲在房中抓紧时间休息。 睡至半夜,就听见远处传来依稀的喊杀之声,想是宋军已经打过来了。林儿有些心神不宁,索性起身,披件衣服走出房门。 司马灵寿正凝神静气守卫在外面,见林儿出来,忙唤了声“主母”。林儿道:“司马大侠怎么不休息一会儿?”司马灵寿道:“听到城外有响动,怕惊扰主母安寝。”林儿道:“不妨的。城外都是南朝你的同胞,司马大侠保护的却是与他们对抗的人,会觉得两面为难吗?”司马灵寿道:“刘家是皇族,是比我们这些贱民高好几等的人,他们的生死与我们互不相干。”林儿恍然道:“哦,我想起来了,阿兄曾说过,在九品中正制里面再差的子弟都是上等人,平民当中再好的都是下等人,也难怪他们难得民心。不过回头想想,我们不也是下等人嘛,又有哪个衙门管过我们的死活。敌军一来,肉食者们就先跑了。” 两人说着话,木兰急匆匆地跑过来报告战况:“差不多一个时辰前,宋军进了我们的口袋,城外杨副将的四路人马同时出击,打了南朝人一个措手不及。可是他们的战力很强,战斗意志坚定,即使被左右骚扰也不为所动,铁了心直扑剑阁城。目前他们已经在攻打北门了。杨将军担心剑阁城矮沟浅,抵不住他们蛮横的进攻,请主母赶紧过去出出主意。” 林儿急忙回房换了衣裳,随木兰来到城楼之上。杨保宗正在大声指挥兵士抵挡敌人进攻。放眼俯瞰,城下点点火光,宋军像蝗虫一般正在冲击着剑阁脆弱的关墙。果然他们打仗都是蛮不讲理,完全凭借强横的军力。 林儿心中反复思索着如何挡住这一波的攻击。医家对外邪入侵,多用散法,然而药也有不灵的时候,尤其是面对顽症之时。散法不行,则须用泻,先将这股邪气泻出体外,再想办法扶正固元,所以针刺要穴或许是个不错的方案。 杨保宗慌忙之中见林儿赶到,急问道:“檀小姑有何良策破敌。按这样的攻势,不出半个时辰,城就要破了。”林儿却不慌不忙地道:“据我观察,这些南朝人并不像一般的宋军进攻讲究阵法,看起来他们的阵型很混乱嘛?”杨保宗道:“是啊,这刘三郎定是野蛮人,他们懂什么战略战术,他们只管拼了命地往前冲。”林儿道:“既然如此,将军何不来个硬碰硬,派个强横的将军领一队精兵从东门绕出去,冲散他的阵型,再四面围攻,我不信他不乱。” 杨保宗眼神一震,也不答她,直接叫道:“文德,按小姑计策行事!”他身后的杨文德随即领了一百精兵向东城而去。 不多时,杨文德就率着他的人马冲进了南朝阵中。那杨文德果然是久经沙场的老将,勇不可当。一柄长矛在敌人阵中横劈竖挑,所到处顿时哭嚎声一片。南朝人想必也从没见过这样莽横冲阵的仇池将军,一时有些慌乱,待反应过来时,杨文德已经横冲了出去。南朝弓兵见杨文德出阵,总算缓过神来,张弓搭箭,准备一轮骑射干掉这百余人。哪知杨文德却毫无退意,一挥鞭又冲回其阵中,弓箭手们始料未及,弓箭出手,却没射中几个目标,就被飞骑赶来的杨文德人马砍瓜切菜。宋军一个指挥模样的人,慌忙地约束手下。可他们本身并不具备一个好的阵型,不足以封杨文德的去路。被杨文德这几次横冲直撞后,宋军也被切割成了几块。 城楼上,一直关注着战况的杨保宗见时机成熟,便向城下的传令兵发了号令。传令兵便奔走向城外的四路人马报信。不过一盏茶工夫,那四路人马齐集而至,各自开始冲击宋军,宋军本就处于一时混乱之中,被这一冲,登时慌了手脚,再也顾不得攻城的严令,各自为政对付起冲击自己的人。 杨保宗在城上见敌人终于中计,便举旗为令,让四路人马且战且退,只拖不打,宋军也就跟着其一路追击。原本紧凑的阵型,登时松散开来。 敌阵一乱,攻城的力量,自然锐减。杨保宗这才组织了弓箭手几轮齐射,将攻城军队打退,然后亲率精兵开了城门,直冲敌阵。几番交战下来,敌人终见攻城之势难以为继,只得后撤数里,暂时罢兵。 几番交战下来,天已灰蒙蒙地亮了。杨保宗命人清理战场,敌军阵亡近两千人。己方也有数百人伤亡。 城墙下,却见漂女让几个兵士抬着一口大铁锅走了过来,其中散发着浓厚的草药味,正是漂女熬的疗伤汤药。杨保宗立即命人将伤兵抬入城中,服下汤剂,又敷上了外用疮药。由于漂女的药专为刀刃伤准备,疗效甚佳,只要不重的伤口,一天即能收口,明天早上起床就又是一条好汉了。杨保宗哪想到林儿这几位小女竟有如此多的能耐,当真是千恩万谢。 第139章 分工 兰英这一把火,登时点燃了县民的勇气豪情。仅仅一天,就有一千多年轻壮汉应征从军。军械不足,他们只能以镰刀、锄头为武器。木兰虽功力尚未恢复,却也当仁不让做起了指挥。上次参加过征伐的百余名乡勇则各领十余人,训练起基本的杀敌套路。 识乐斋里,众人正收拾着大火中还未被烧掉的东西。兰英满脸歉意地对众人道:“都怪我,一时赌气,却把家都给烧了。”林儿安慰道:“阿嫂你做的很对啊,如若不唤起大家的斗志,上邽县被占领,识乐斋一样会落入敌人的手里。”漂女也道:“檀嫂你真勇敢,我简直太崇拜你了。你知道吗?县民们都给你起了个绰号呢,叫‘火娘子’。”林儿道:“阿嫂这么温柔,为什么叫火娘子啊?”漂女道:“她这把火可烧到县民心里去了,从今以后谁敢说檀生半句不是。” 正说着,门外走进来一个人,身着蛮人服饰,问道:“请问哪位是韩兰英?”兰英回头看看来人,道:“请问你是?”那人道:“我叫金钊鑫,刚从葭萌关过来。我家夫人说,韩小君用一把火唤醒了县民的心志。为国为民,侠之大者,也不过如此而已。小君的任务就算完成了,我是任务的奖励,以后愿终生追随檀小姑。” 兰英这才想起那费氏夫人给自己的任务正是“为国为民,侠之大者”八个字。既然是任务奖励,倒也算是意外之喜,便问道:“上次那个水匠手会制作胭脂水粉,不知你有什么本领?”金钊鑫道:“小人会金银器制作。”林儿兴奋地道:“那再好不过了,我们正缺这样的匠手呢。阿嫂,你这回可真是一箭双雕啊。” 识乐斋被烧毁,众人只得住到客栈中。客栈掌柜见是火娘子的家人,哪敢怠慢,开了最好的小院给他们,还死活不收房费。 林儿召集众人聚在一间屋里,首先问兰英道:“怎么一直没见二郎?”兰英道:“他去汉中接应羽弟了。”林儿道:“哦,那阿兄的事倒是可以缓一缓,等二郎回来再说。另外还有三件事,司马大侠你立刻回剑阁,小心观察那边的战事变化,一有消息,立即回报;玉娘你回趟坞堡,告诉你父,就说南朝人要打来了,让他早做准备,必要时还得向他借些兵马;我们几个去趟侯家堡为侯堡主吊丧,一方面试探一下陈庆之以后做何打算,另一方面把阿文兄和他们药王坛的人接到县城来,我要请他们制作军械。”众人便各自领命行事。 次日一早,林儿率着兰英、鸣蝉由木兰驾着凤行屋赶到侯家堡。 侯家堡门前已经挂起了素幔,大门敞开着,吊丧者可自由出入。灵堂就设在前院的厅堂中,陈庆之、甘氏等家属皆身着孝服,向吊丧的宾客一一答礼。尤其甘氏的一双眼睛通红,不知已经哭过几回了。林儿四女神情肃穆地走进灵堂,向侯堡主的灵位行了礼。据说他的遗体已经被人匆匆掩埋,不知这方棺木中所放为何物。当然这已经不重要了。陈庆之见林儿等人到,向她们还了礼,就直接请进内堂叙话。 家中遭遇如此变故,陈庆之早没了平日的风采,神色黯然道:“上次多亏檀兄提醒,没中紫柏奸计。经那一役,紫柏僧人损失过半,方丈昙无谶率着一帮僧众逃走,去了哪不得而知,总之目前的紫柏已成了一座空山。昨天三少主给我传了封信来,说檀兄与公主在别院一切安好,只是要出城恐怕还要静待时机。” 林儿点点头,回道:“陈公子接下来做何打算?”陈庆之恨恨地道:“杀父之仇、不共戴天。等丧期一过,我就去平城讨个说法。”林儿道:“到底是谁害了你父亲,现在有眉目了?”陈庆之摇头道:“抱歉,我不能透露这人是谁,请见谅。” 林儿心道:“这人罪大恶极,可侯家堡却一再掩护,想必其中有重大干系,一定要找个机会调查清楚。”口中却道:“也罢,陈公子家中事多,我们就不再叨扰了。阿文兄和药王坛的人现在还在堡内吗?我想接他们去县城。”陈庆之道:“多谢小姑理解。綦毋兄他们都安排在西面的一个小院中,我让人带你们去。” 众人走出内堂,只见鸣蝉还在灵前跪着,眼睛哭得通红。陈庆之道:“鸣蝉和采风这两个小女都是父亲在她们很小时就买来的,在堡中住了十几年,也算情深意重。不过她们既已送给檀兄,就不再是我堡中的人,不必在此长跪,你们带她走吧。”兰英依言过去扶起鸣蝉,鸣蝉则满脸泪痕地倒在兰英怀中,喃喃地喊着:“英主子……” 陈庆之让下人领着林儿等人来到药王坛住的小院。綦毋听说林儿等人到了,早已急切地等在门口。待看到林儿身影,兴奋地叫了声:“林儿。” 走得近了,兰英首先抱怨道:“和阿文七年的感情真是一点用都没有,你看他眼中第一个看到的,永远是林儿。”说得綦毋一阵尴尬。木兰道:“眼中所见即心中所想,阿文天天想的都是林儿,眼中又怎会看到其他姊妹呢。” 林儿白了她们一眼,对綦毋道:“听说你做了坛主,感觉如何?”綦毋道:“反正他们也不会听我的,做不做坛主也一个样。”林儿道:“那你得树立自己的权威啊,好歹郑师这么信任你。”綦毋道:“可我怎么树立呢?来上邽的路上就有一半的人离队,说是要追随老坛主。到了侯家堡,整天寄人篱下无所事事,又走了不少。剩下的则成天吵着要回去继续做活,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办。”林儿道:“那现在还剩下多少人?”綦毋道:“三四十人吧。” 林儿点点头,思索着该怎么帮綦毋,良久方道:“记得去年在药王坛盘桓时,我和阿兄还讨论过总坛的情况。我当时就觉得,总坛的缺点就在于,每个人都各行其事,没有形成合力。所以现在你做了坛主,就要和以往不同,改变从前单干的格局,把大家真正拧成一股绳,通力合作,完成一些大的任务。” 言毕,看着綦毋一脸茫然,林儿无奈一笑,道:“算了,你还是先通知大家准备启程去县城吧。我还有事请各位帮忙。”綦毋这才进小院通知总坛诸人。 当下林儿等人也不耽搁,乘着凤行屋率先回上邽县城,总坛的人则是依靠步行前往。 刚回客栈,就见到了已在焦急等待的司马灵寿。林儿忙问:“那边军情如何?”司马灵寿道:“昨天我们走后,杨将军即率军出城与南朝决战。双方拼杀一夜,宋军损失过半,杨将军的主力也损失殆尽,杨将军自己被毒箭射中,由手下人保护着向东撤离。宋军并未追赶,而是向西面而来,看他们行进的方向,目标正是上邽县城!”林儿闻言,大呼一声:“来得好快。” 第140章 富国 漂女担心道:“仙姑,这可怎么办?杨将军那么厉害都打不过,我们这里要兵没兵、要将没将,女侠又伤重未愈……” “檀家女将可不比那些刚愎自用的男人差,上邽也不是剑阁。虽然只来了半年,可这里是我们的家,我们怎能让盗贼闯进自己的家里。”林儿不等漂女说完,便打断了她的话,同时眼光看向了兰英、木兰、和其奴。除了寻阳、令晖和韩均,上次吐谷浑战的参与者都在此地。 兰英也道:“是啊,听司马大侠的意思,宋军损兵过半,那就只剩下三四千人。加上连日鏖战,他们早已是疲惫之师。我们上邽县虽没有正式驻军,不过一千多个临时征召的农民。可这是我们的家园,正义在我们这边。而且上邽县城墙坚固、粮饷充沛,绝非其它县城可比。所以我们并非没有一战之力。林儿。下令吧。” 林儿重重地点点头,便先对和其奴道:“姓和的,阿兄让你把库房中的钱都换成粮食,你做得怎么样了?”和其奴道:“放心放心,接到命令后我立刻去各地买粮,目前的库存,至少够一千多乡勇吃三个月呢。”林儿道:“很好,不过还是要做长期的打算。你立刻制定一个详细的方案,如何最有效地分配余粮。另外,调五十个人归你指挥,没我的同意,谁也不准打粮食的主意。此外你还要注意防火防潮,这是我们的本钱,千万大意不得。”和其奴道:“主母只管放心,老和我虽然说话疯疯癫癫,做事可从没马虎过。” 林儿微笑着认可,又道:“司马大侠去挑二十个机灵的乡勇做斥候,供你指挥,随时侦察敌军动向。其余人马仍由木兰姊负责,紧守东门。同时封锁四门,只准进不准出。张贴安民告示,让大家不要慌乱,备足食水,安心在家待着,没事别外出。”司马灵寿和木兰领命出门。 林儿沉思片刻,又问金钊鑫道:“金师傅擅长金银器制作,应该不光只会做些女人的头钗吧?会做武器吗?”金钊鑫道:“那是当然。我们五大匠手当年无一不是暗器、毒器的制作高手。只是随教主到葭萌关后,才舍弃了老本行,做些胭脂水粉、炭火爆竹、木艺雕刻、金银饰物、陶土瓷器聊以度日。” 林儿喜道:“不知金师傅擅长哪种暗器制作?”金钊鑫道:“不知你们听说过梅花袖箭没有,六支箭藏于箭匣中,一揿机括便连续发射,威力极强,那就是在下的看家绝学。不过现在不行,制作梅花袖箭需要两个条件。第一,我需要好的铁坯和烧铁的炉子。第二,我需要木工技艺精湛的工匠配合。” 林儿拍手道:“太好了,这两样我们这儿都不缺。我们在城里有自己的钢铁作坊和炼钢师傅,你可去那里做活。你要的木匠很快就到,他拿过七夕会的头名,木工技艺绝对一流。我希望你们尽快赶制出来,越多越好。”金钊鑫道:“只要条件具备,自然是手到擒来。” 待金钊鑫出门,漂女看了看房内,还剩下兰英和令华,便说道:“有用的人都出去做事了,就剩我们几个只能在这干坐着,唉!”林儿笑道:“美女你还说自己没用?在剑阁时,可全靠你的汤药呢。这次打仗我恐怕顾不上,到时还得靠你妙手回春。”兰英则道:“我也不会妄自菲薄,虽然上阵杀敌我们帮不上忙,但我可以和县学的学子一起去给战士们鼓劲。小师太也一起来吧,到时还需要你给为国捐躯的英魂超度。” 一切安排妥当,林儿这才只身来到县衙见苻达。此时苻达竟一个人坐在堂上一边饮酒一边大笑。 林儿吓了一跳,忙问道:“主公你怎么了?”苻达见是林儿,起身整了整官帽,向林儿一揖。林儿更是惊诧无比。忙躲开:“这是怎么回事?”苻达笑道:“本官想好了,等南朝人一来,我就亲自到城楼上指挥作战。俗话说,酒壮怂人胆,我得先给自己壮壮胆。”林儿道:“主公是父母官,又是文官,怎能亲赴险境?还是让木兰姊指挥吧。”苻达道:“文官又如何,诸葛武侯不也是文人出身,一样指挥大军作战。苻某懦弱了半生,这回一定要争这口气。小姑放心,我只在城楼上坐着,不会随意发号施令。木兰女侠比我更有经验,指挥还是由她。”林儿道:“主公能以自己为楷模来激励士气,我们何愁不胜。到时我与主公一起去城楼督战。” 下午时,药王坛的人到了。林儿正要交待綦毋去帮金钊鑫,却听綦毋道:“林儿,上午你说的话我在路上想了半天,总算想明白了,我可以让大家一起来研究如何改进上邽的水利设施,你觉得好不好?”林儿有些哭笑不得,可又不想拂了他的好意,便道:“好啊,你看着办吧。不过你得先去趟铁铺,帮我们新来的一位匠手,我需要他制作的暗器来装备乡军。你要两边兼顾,辛苦了。”綦毋红着脸道:“林儿这么客气做什么,要我做什么事,说一声就好了。”林儿知道他对自己的感情,便报以一笑。 仙姬也回来了,告诉说她父亲已经让族人整装待发,需要的时候随时可以来县城支援。司马灵寿的斥候兵不断地回来报告宋军当前的位置,敌人已经越来越近了。所有人都凝神屏气等待着,眼前虽然是残暴的敌人,可没有人畏惧,因为大家都准备好了迎接最残酷的战斗。 夜如此地静,城楼上的兵勇虽拿的锄头、镰刀之类,可是个个精神抖擞,注视着远方。此时大厅内想起了清脆的古琴之声,弹琴之人是个不过十七岁的少女,可她脸上的沉稳,仿佛已经历过岁月的刻痕。就在一年之前,她还如此调皮、如此任性。一年之后,她已坐镇三军、指挥若定。她被乡邻称为仙姑,不仅是因为她绝丽的容颜、过人的医术,还因为她身上散发着水一般的气质,清新典雅、不卑不亢。 有人曾经问过,为什么这么多人愿意追随林儿左右。答案各有不一,但有一点却是相同,那就是“心”。林儿的笑能穿透人的内心,一如她的琴声。她总是给人安静的信心,似乎只要她在,世界就没有混乱。所以此战之后,林儿也多了一个更响亮的称呼,叫做“水心仙子”。县民们用这样的称呼,向全天下宣示着他们对这个少女的爱戴之心。 第141章 库部 远方的点点火光打破了夜的宁静,宋军全速向上邽县城过来。 木兰见敌人来到,开始指挥乡勇准备作战。上次剑阁的守城战中,木兰全程观摩了战斗过程,对宋军的攻城战法了如指掌。他们有从汉中库部那里夺来的各种攻城器械,如攻城车、云梯等,此外他们还有攀岩走壁的高手,直接借着飞爪攀爬城墙。上邽城池虽和剑阁的建造规格一致,但经过修葺后,城门更加牢固,城墙也无破损,宋军想要故伎重施势必是难上加难。 南朝人可没那么多想法,他们仍是按着攻剑阁时的战术,由攻城车冲在前面,后面是云梯和飞爪部队。不多时,宋军已出现在大家的视线之中。他们也没有集结待命,直接就冲向了上邽的东城门,上邽攻防战正式开打。 南朝人可能是得到了奸细的报告,上邽并无正规驻军,所以可以嚣张地不等队伍集结就直接冲近城池。上邽的乡勇用事实告诉他们,奸细的话是不可相信的! 当南朝的攻城军来到城下,正要攻击城门,木兰一声令下,早已悄然伏在城墙上的数百名乡勇突然现身,他们手上已经准备了石块和圆木,全部一股脑扔了下去。城下攻城兵猝不及防,登时被砸得稀里哗啦。 宋军的统帅见城上竟早有准备,才知上了当。可他岂能甘心,令旗一挥,手下的飞爪部队便以最快速度向城头奔来。他们每人手上都有一柄飞爪,直接向城头一扔,就沿着绳索向上攀爬。这是一群训练有素的轻功高手,只眨眼功夫,已爬了一半的高度。 木兰早有准备,下令初次打仗的兵勇撤下,由上次参与过征讨坞堡的百余名乡勇顶上。待那些高手爬上城墙时,趁其不意,便一刀结束其性命。如若不然,再由后面的兵勇一拥而上,将其逼下城去。那些轻功高手本欲在夜色中悄无声息爬上城来,给守城军以打击,何曾想木兰正防着他们这一招,刚一上城,就被乱刀砍死扔了下去,当真是呜呼哀哉。 这一来一回,上邽乡勇未损一兵一卒,已让对手留下了百十具尸体而未得一分好处。宋军见势不妙,只能暂时收回兵马在城外扎营,等明天天亮时再继续攻城。而城头上的乡勇见来势汹汹的敌军顷刻间就被打退,无不振臂高呼,对林儿、木兰的用兵如神已是深深地信服。 正在城楼上观战的苻达是文官出身,何曾见过这战争的场面,早吓得脸色惨白,作势欲呕。 林儿道:“主公是第一次见识这战争的惨烈吧?”苻达强作镇定道:“兵者,凶器也,古人果然没骗我。刚才那些冲上城来的敌军个个凶神恶煞,好好的人怎会变成了这样。”林儿叹道:“战场之上,生死都在一瞬,唯有勇者才能生存。他们若非这样,又如何能打下仇池这么多城池。小女虽才十几岁,倒成了久经沙场的老将。可至今我都不明白,打仗是为了什么,唉。” 两人在这边聊着,那边木兰已安排兵勇重新补充石块等物,然后轮番休息。今夜应该不会再有战斗了。 半夜时分,北门的守军突然过来报告说抓住了一个奸细。木兰忙令其将奸细押来。不多时,一个精瘦的少年被五花大绑带了过来,嘴里还塞着布。木兰一见那奸细,忍不住莞尔笑了:“郎君,你怎么成奸细了?”那被绑的原来正是韩均。 守军听得木兰之言,大惑不解,后面有认得韩均的乡勇连忙喝道:“还不快松绑,这位是女侠的夫君。”那守军这才明白,忙解了绑绳,跪倒在地求饶。木兰忙去扶起守军,温言道:“你们连这只猴子都能抓得住,说明你们非常警觉,应该嘉奖才对,我怎会怪罪呢。回去吧,若见可疑之人,仍是先绑了再说。”守军这才安下心来,回去继续站岗。 这边韩均开始抱怨起来:“唉,我真伤心。阿羽他小君看他难受时百般心疼、百般照顾。小君你看我被人绑了,不但不急,还笑。”他本想在木兰面前耍个痞,谁知木兰一拳擂在他胸口上,斥道:“凭你的轻功,上邽的城墙在你面前如同平地,在这些乡勇面前那还不是来无影去无踪?被他们抓肯定是你自愿的。你既然自愿,还要我管?”韩均叹道:“唉,我就是想帮你试试这些新兵灵不灵,小君你一点都体会不到我的良苦用心。” 木兰道:“尽说废话。让你去救阿羽,怎么一个人回来了?”韩均道:“我是回来报告,阿羽说,三少主同意想办法带他们出城,不过得由我们这边派人去接应。”木兰道:“既如此,你快去报告主母,看她有什么安排。” 客栈内,又是一个不眠之夜。林儿、兰英、漂女三女,并排坐在一张床上,每人披着一床被子,只露出脑袋来。明天敌人的进攻一定会更加猛烈,她们必须提前想出应对之策。 林儿道:“今天我们胜在出其不意。明天他们整顿好军阵,有章法地进攻,我们的兵都是首次上战场的新手,如何守得住。”兰英道:“金匠手制作的暗器能派上用场吗?”林儿道:“我刚刚去看了,那东西工艺很复杂,即使现在只追求时间、降低质量要求,恐怕也还需要几天时间才能有第一批成品装备到军中,所以远水解不了近渴啊。美女,快出主意啊,哪怕馊主意也行。”漂女摇头道:“巧妇难为无米之炊。我们现在什么都没有,哪还有主意啊。”说得三女同时一阵绝望。 正此时,门外响起急促的敲门声,綦毋在外唤道:“林儿,睡了吗?我有急事找你。” “阿文兄,这么晚了,什么事啊?” “郦兄长刚刚和我说,他们还有一个秘密武器可以用来对付宋军,是一面鼓。你先别动,我敲给你听一下。”说着就敲了几下鼓。 床上三女面面相觑,林儿问道:“你们刚刚听到了什么?”兰英道:“没听清,可突然感觉好难受。” 林儿又看向漂女,却见漂女脸上突现笑意,对林儿大声道:“仙姑,这是‘声比相应’啊!” “声比相应?”林儿有些茫然。 “是的,这是《吕览》中的话,意思是说,钟鼓若韵相谐,则声相应。《庄子》中也说过‘鼓宫宫动、鼓角角动’之理。上次我从洛阳经过时,曾听到了一个这样的故事。说洛阳有个僧人,房中有罄,日夜辄自鸣,僧人因此生了很重的心病。后来有一个叫曹绍夔的人,在罄上用锉子锉了几下,那僧人的心病就好了。曹绍夔说,这是因为人的心跳也如一面鼓,当鼓韵与之相应时,心会随之动,从而生出心病。阿文这面鼓,应该也是这个道理。” 林儿闻言,大喜过望,兴奋地跳下床,鞋也不穿,径直往外跑。兰英连忙喊道:“穿上鞋再出去。”林儿道声:“阿文兄又不是外人,没关系。”便开了门,果见綦毋手拿着一面奇怪的鼓站在门外。 林儿喜道:“这鼓发出的是杀人魔音,太好了,这东西能救我们所有人的命!现在一共有几面这样的鼓?”綦毋见林儿光着脚就出来了,一时还有些脸红,支吾道:“就一面。”林儿道:“让他们连夜赶制,我要至少十面,明天就靠它了。”綦毋闻言,转身就走。 “阿文兄。”林儿在后面忽然又唤住了他。綦毋回头一看,却见林儿脸上正挂着温馨的笑容,忙问:“还有什么事吗?”林儿轻柔地说了句:“没事了,你去吧。”綦毋不明就里,憨厚地一笑,便离开了。 第142章 酒舍 “这世上有很多人对你好,但能把全身心交给你的,恐怕只有一个阿文吧。”后面说话的正是兰英,她正把鞋拿出来给林儿穿上。 林儿回头,有些怅然地道:“或许这真的是宿命吧。”她犹豫片刻,脸上忽显出少女的娇羞来,腻声道:“阿嫂,替我保密好不好?” 兰英当然明白她的心思,她即便心里已经接受,可还是要认真地考验綦毋。于是兰英嫣然一笑,道:“阿文是老实人,你可别难为他。”林儿笑道:“我又不是美女,不会的啦。” 兰英见她如此,也抱以一笑,但旋即又担忧地问:“林儿打算制作这么多鼓来做什么呢?”林儿听她如此问,不禁奇道:“阿嫂猜不出来吗?这鼓声能震慑心神,是再好不过的武器了。说起来,还要多亏阿文兄做了这药王坛坛主,不然我们又哪来这样的秘密武器。” 可兰英脸上却仍是担忧不已,“刚才阿文击鼓的时候,我感觉心里很不舒服,就想把耳朵捂起来。可任凭我捂得多紧,那声音好像还是能传进耳朵里似的,直到现在我这心里还在怦怦直跳。如果明天拿这鼓声迎战,岂不是……” “对啊!杀敌一千、自损八百。这魔音是声比相应,再厚的地方也能穿过,何况是人耳。这可怎么办?”林儿听得兰英提醒,这才明白问题的所在,她刚才欣喜的情绪又突然失落起来。 漂女此时也从屋内走出来,拿了一颗药丸递给兰英,说道:“檀嫂心里难受,快试试看这个药吃了会不会好点。” 兰英连忙将药塞进嘴里,不一会儿工夫就见她喜笑颜开地赞道:“美女这是什么灵药,真是好极了,我感觉不难受了哩。” 漂女开心地道:“这叫保济丸啦,是我爹以前云游到南方时发现的。南方丛林密布,那里的人就需要这样的药来和缓心神。仙姑,明天拿这个药给众军服用,应该没问题吧?” 林儿忙接过另一颗药来品尝,待她明白其中所用药物、及其治疗原理时,这才激动地抱住漂女,兴奋地直叫:“大美女,你真厉害真厉害,不仅懂声比相应,还懂如何解此音毒。你一定是上天派给我林儿的天使,对不对?快,我们现在就去医馆,多熬点这保济丸出来,明天就靠它了!” 正说着话,韩均过来了,将檀羽的情况向林儿报告。林儿一撇嘴,道:“现在战事正紧,哪里抽得出人去营救阿兄,等这两天的战事拖过去再说吧。阿兄和寻阳姊在汉中反倒比在上邽安全些。二郎再辛苦一趟,把我们的情况去告诉阿兄。”韩均二话不说,一闪身就没了人影。 次日天还没亮,綦毋就领着几个人将魔音鼓抱了过来。见了林儿,綦毋兴奋地道:“这回真如你所说,整个总坛都一起行动起来了,连平时一直看不起我们物理分坛的化工堂师兄们也过来帮忙,所以才会完成得这么快呢。”林儿看着他发红的双眼,知道他们所付出的努力,便道声:“替我谢谢所有的师兄弟们。” 上邽此时城门洞开,魔音鼓被搬到了城楼下面。兰英找来县学中几个会击鼓的学子坐在鼓的后面。城上城下所有人的手上都捏着一粒新鲜制成的药丸,正是林儿和漂女连夜熬制出来的保济丸。一夜的努力下,在场所有人都能人手一粒,在魔音发出前服下。这样就可以最大限度地抵御魔音所造成的身体反应。 直到日上三竿时,对面的宋军列着整齐的阵势又一次杀将过来。可是当他们看到这边竟然城门大开,只有几个文士坐在城下时,全都傻了眼,不知该继续前进,还是先停下来观察一番。宋军的统帅见此情形也有些不知所措。毕竟他们昨天才吃了亏,今天还是以小心为上。 于是双方就在城下这般僵持住了。上邽乡勇自然没有动的意思,宋军也在盘算对方到底是打的什么主意。如此坚持了一个多时辰,宋军终于忍不住了,小心翼翼地向上邽城走来。城下的县学生早已得了命令,须等敌军走近时才开始击鼓,所以他们一直按住未动。 宋军统帅见己方人马已进入对方弓箭的射程却没遭遇任何威胁,心道这一定是对方使用的空城计,于是一声令下,其麾下人马就如离弦的箭一般猛冲向上邽县城。以这样的气势,恐怕就算有再多的陷阱,他们也能将其踏平。 然而,城上的林儿却镇定自若地令旗一挥,所有军士便服下了手中的药丸。直到宋军前锋快到城下,又是一挥旗,城下的县学生同时击鼓,无形的杀人魔音就这样幽幽地飘了出来。 跑在最前排的宋军首先感受到了魔音的威力,顿时感到阵阵头晕,接着是呕吐,严重者开始抽搐起来。魔音穿透力极强,很快传遍了整个战场,刚才还如狼似虎的宋军此时全都趴在了地上,其统帅这才明白又中计了,慌忙下令,收拢人马,大军立即后撤三十里。 城楼上的乡勇们见几面鼓就能退敌,全都对林儿敬若神明,开始高声欢呼起来。其声之大,整个县城都能听闻。百姓听到欢呼,知道今天又打了胜仗,扶老携幼出来慰问乡勇,不必细说。 接下来的几天,战场恢复了平静。宋军连番受挫,想必也不再敢轻易来攻城。韩均则在汉中与上邽间来回报信,他与檀羽商量好了,十天之后在汉中的西城门接应檀羽等人。趁着宋军退后的空档,木兰领了数十个得力的乡勇悄悄从西门出城,绕远路去汉中等待檀羽脱身。 这一日,天气大好,林儿于城楼上远远地望见宋军有动作,忙令众乡勇凝神戒备。不多时,却见对面一人,跨着一匹血红色宝马出得阵来,立于军前。只听那人大声喊道:“我乃大宋武陵王刘骏,对面城中有谁敢下来和我大战三百回合!” 林儿一听,原来对方也惧怕自己再出什么秘密武器,不敢用大军来冲城,只好想出这挑斗的办法,心中一阵失笑,忙下令众乡勇好生守住城头,小心敌人奸计。 那刘骏喊了半天,见对面毫无动静,又继续骂道:“对面那些缩头乌龟,你们仇池难道连个敢出来和本王打一场的人都没有吗?我真为你们感到可悲。”随即又用各种侮辱性的言语来挑衅。 林儿旁边的仙姬不曾听过这些难听的话,有些沉不住气道:“小姑,我去请我三叔来和他打,保证打得他落花流水。”林儿道:“让他骂就是,有什么大不了。我檀林又不是什么大丈夫,为什么要和他硬拼?我记得阿兄和你阿爹歃血为盟时,就是希望能消除战争。所以不到万不得已,我不想麻烦坞堡的人,就让你的族人好好休养生息,安静地过日子吧。” 于是,刘骏接连在城下叫骂了几天,城头之人全不理会。林儿调皮心性上来了,索性将樗蒲搬到了城楼上,和兰英、仙姬、漂女围成一桌打了起来。乡勇们没有站岗的就过来围观,一时间城头上竟成了嬉戏的场所,令刘骏的叫声全都白费了气力。 那刘骏想必也是骂累了,这一天竟没有来。林儿少了对面的人声伴奏,倒有些寂寞了,忙令司马灵寿派斥候前去侦察其动向。 半天后,斥候回报:“宋军分散成七八个小队,向周围的几个州县去了,多半是去攻城掠地的。”林儿道:“那各州县守城情况如何?汉中的驻军都在何处?”斥候道:“上次剑阁城破,杨保宗将军重伤,带领残部向东逃去。汉中的杨保炽说他们越境行军,犯了谋反大罪,集合了两万多人马前去追击。此时各州县都是空虚之极。” 林儿叹道:“唉,果然像寻阳姊说的,杨将军还是被定了谋反的罪。这一来,似乎我们做的一切都落入了他们的圈套中。这些人的奸谋,真是防不胜防。唯一苦的是各州县的百姓,兵祸一到,他们怕是连命都难保了。” 虽然忧心忡忡,可林儿也无可奈何。她尽了最大的努力,最终还是没能让百姓远离兵祸。毕竟他们人微言轻,又哪有能力担起这么大的职责。眼下之计,只能保住上邽这一方水土不受侵扰了。 事先商定的十日之期一到,别院的三少主就安排檀羽等人离开汉中。 三少主究竟是何身份无人知道,檀羽在别院住了这么久,却也只是隔着纱帐和她说过几句话,却从未亲晤其面。 可不知道究竟是寻阳公主的面子大、还是三少主的面子大,总之只要她们的马车一出门,就没人敢阻拦。檀羽、寻阳、卢遐、李欣、扬晚五人藏在三少主的马车中,平静地出了门,后面已经恢复功力的班孟和慕容白曜则远远跟着,以防意外。索性此时汉中的封城令已经解除,马车可以顺利地出城去和前来接应的木兰等人会合。直到进入安全境地,三少主的马车这才放下檀羽等人,返回汉中。 (按:保济丸不是经方,而是从清代广东地区流行的一种凉茶发展而来。它是应对恶心、头晕等症状的良药,晕车的朋友可以尝试一下,效果很好。) 第143章 庶出 卢遐等四人向檀羽、寻阳辞行道:“多谢檀公子、寻阳公主救命之恩,汉中再不是可居之地,我们这就返回京城,檀公子、公主保重。日后若有用得着我们之处,请随时传一封信到平城。” 檀羽早知他们已有离开汉中之意,也不挽留,就此与他们别过。那边寻阳也与他们一一见礼,这些日子祸福与共,也令他们多了一层情感。待告别完,檀羽方和寻阳、木兰、慕容白曜等迅速返回上邽县城。 上邽的宋军已经撤走,城门暂时开放,林儿正在指挥兵勇加固城墙、补充军需。见檀羽等人终于回来,林儿兴奋地跑过去迎接。谁知还没下车,檀羽就抱怨道:“林儿你怎么这般糊涂。” 林儿大奇,忙问怎么回事。檀羽道:“我从汉中过来,见沿路麦子都已成熟,你怎不趁宋军撤走的间隙组织人马立即抢收,还在这修什么劳什子城墙。” 林儿这才恍然大悟,尴尬地小声问跟过来的兰英道:“怎么麦子这时候熟啊?”兰英微微一笑,道:“冬小麦一般四月底五月初成熟,算算日子应该还有几天。不过今年雨水充沛,所以收成提前了吧。羽弟,林儿从小未习农事,这怪不得她,要怪怪我吧,没有提醒于她。” 檀羽道:“我又没怪罪你们,只是这事万万拖不得,收了粮食才有打持久战的本钱。林儿你赶紧发告示,让百姓们迅速抢收,然后坚壁清野。我们家那几百亩土地也让和夫子赶快组织人马去,务必在宋军回来前把麦子收回城中。”林儿点头称是,火速跑回城去。 当下也不耽搁,乡勇佃农齐出动,浩浩荡荡,去地里抢收小麦。识乐斋诸人也不落人后,只是真正的熟手只有檀羽、兰英、仙姬、令华四人,其他如林儿、寻阳等从未下过地的,也只有在旁边递递水什么的,出不了什么大力。 如此一忙活,不过两天时间,县城周边乡村的土地全被抢收完毕。和其奴年前购置的几百亩土地,所得甚丰,加上前面府库已经换到的粮食,够上千名兵勇一年的口粮。和其奴看着满满的仓廪,笑得嘴都合不拢了。 连日忙碌,待收割完麦子,识乐斋诸人总算聚在了一起,讲述着兰英烧屋和檀羽、寻阳在汉中的故事。檀羽紧握着兰英的手,对林儿道:“英姊是可以任大事的。”林儿却好奇地问起了三少主的情况,檀羽对此一无所知。 林儿不禁奇道:“好神秘的女子呢,她有这么大的能力,却甘愿独守深闺,被陈庆之金屋藏娇。虽然陈庆之的确很有魅力,不过这还是很神奇。真想和三少主聊聊天,看她是怎么想的。” 檀羽道:“以后一定有机会的,不过我们得首先把眼下的战事挨过去。林儿,如果宋军再来,你打算怎么应对?鼓虽然厉害,可毕竟对自己人的杀伤也大,保济丸也只能起缓解作用而已,所以是不能长期使用的啊。” 林儿神秘一笑,回头向木兰道:“把我们新的秘密武器给阿兄看看。”木兰便从怀中取出一个木制的匣子,对着墙壁一揿机括,登时从木匣中激射出六根铁箭,全都紧紧扎在墙上,有的还在微微颤动。 众人见这不起眼的小匣子竟有这等威力,若射在人身上,还不把人射成筛子,全都吓白了脸。檀羽惊呼道:“这就是金匠手说的‘梅花袖箭’?果然是杀人的利器呢。这也是英姊完成任务的奖励啊,看来此战获胜,英姊是头号功臣。” 刚说完,司马灵寿进来禀道:“宋军的七八支小队如入无人之境,几天时间已攻下汉中周围的所有州县。不过他们和以前的宋军不同,并没有下令屠城,而是攻下一城就直接转向下个城池,绝不逗留。唯一苦的是百姓,现在聚集在汉中城下的难民已有数十万之多了。” 林儿摇头道:“我们虽然守住了上邽,可汉中的百姓终究要遭受流离之苦。”檀羽也叹道:“我们这段时间四方奔走,最终仍然没能挽回败势,南朝人还是笑到了最后。现在我已经彻底迷茫了,到底我们应该怎么做,才是对的呢?”众人闻言,无不怅然。 唯有一向沉默的寻阳小声说道:“羽郎,我觉得我们没有败。我常听师尊说,一时的胜败兴亡,都是须臾间的事,一千年后皆归了尘土,这世上唯有民心永存。所以《六韬》上说,为国之道,爱民而已;《三略》也言,圣人之政,降人以心。此战我们虽没能保住城池,可收获了民心。相信无论再过多少年,汉中的百姓都会将‘水心仙子’、‘火娘子’的名字口口相传,这不就是我们的胜利吗?” 檀羽闻言,为之一振,说道:“是啊,我刚才太过执着了。当年永嘉之乱,晋室消亡,然而华夏之历史却永世流传。汉中此番虽落入奸人之手,但只要这股浩然之气还在,就仍有希望。谢谢你,公主。” 两天后,宋军乘着胜利的余威再次回到上邽城下。不过可能是还对魔音有所忌惮,他们并没有攻城,仍由刘骏一人在城下叫战。 城楼上此时多了武艺不弱的慕容白曜,听到下面叫骂,就要请命出战。林儿止住他道:“据我看,似乎这武陵王也没有再战的意思,他今天的叫骂声明显没有刚开始时那么有力。我这几天一直在想,这些宋军既然是他的部族亲军,那就应该和他感情很好才对。可是长途跋涉来到汉中,大半的弟兄阵亡,剩下的还在这忍受兵戎之苦,这刘三郎也一定会觉得难过吧。” 檀羽道:“是啊,这也一直是我不解的地方。他们来汉中难道就为了耀武扬威吗?我倒觉得他们也一定中了奸人之计,才会来此搏命。如果我们能查出这个奸人是谁,说不定还能令他们帮到我们呢。只可惜现在被困于此,想去调查也没办法。” 正说着,木兰在外面呼喊:“主母快出来看看,远处来了一支军队。”众人忙去城头观看,果见一只数千人的人马正往上邽县城而来,看服色应是仇池军,只是个个面呈土色,应是一群残兵败将。 那支残军领头的是一个中年将军,虽然其麾下兵卒皆有颓色,这位将军却战意十足,见上邽城就在眼前,立即催动战马向前,口中大声叫道:“岛夷休要猖狂,我来战你!”待他走得近了,林儿才看清模样,竟是杨保宗麾下那员虎将杨文德。 城下本已叫得有些懒洋洋的刘骏突然听到有人应战,不由得精神一振,倒提着手中大刀,向来将望去。见对面正是那次在己方阵中横冲直撞夺去数十条人命的杨文德,他眼中登时泛起一道精光,大喝道:“来得正好,我正要找你为我死去的弟兄报仇。来啊,与我大战三百回合。但凡有两个人离开这里,你我就算不得英雄!” 那边杨文德提长矛冲进战场,双方剑拔弩张之势已成,一场恶战一触即发。 第144章 预感 杨文德一声冷笑:“英雄?真真可笑。这城楼上指挥作战的皆是女子,你这贼厮成天和女人叫战,也配称英雄?”刘骏诧道:“你说我的对手是女子?” 杨文德道:“你难道没听小儿童谣唱吗?须眉跑,女子强,城头樗蒲戏南王。武陵亲王呱呱叫,水心仙子不忙慌。哪天公子做国主,肚皮吃饱有余粮。”城头上的兵勇听到他唱的童谣,迸发出一阵狂笑,整个战场都被笑声包围。 刘骏被笑得怒从心生,喝道:“你们这些索虏,只会拐了弯骂人,敢在刀下见真章吗?”杨文德也是大吼一声,道:“有何不敢,看矛!”说着举起长矛便向刘骏刺来。刘骏撑起大刀应对,双方立时战在一处。 这一战真是惊天地泣鬼神。两人都是以勇猛著称,刀与矛相接,全是硬碰硬,铁器相撞,不时发出火花和刺耳的噪音。所谓狭路相逢勇者胜,于生死搏斗之际,只有尽出全力,以命相拼,才能保住自己的性命。这两员沙场悍将,焉能不知这个道理,每招每式,都是直指对方要害,只要稍一闪神,命就送在当地。城上城下的数千人,全都屏住呼吸,全神贯注地看着两人这场恶斗。这其中还有不少第一次上战场的新兵,相信看一场这样的单挑,以后的沙场生涯也会有所不同的。 然而就在这时候,远处又来了一支人马,远远看去,数倍于这支残兵,风风火火地开了过来。残兵中一人大叫道:“不好,追兵到了!” 战场上的杨文德听到这声呼唤,出矛将迎面砍来的大刀格住,对刘骏道:“追我的人来了,你敢放我回去,明天再来与你决战吗?”刘骏道:“你们这些索虏诡计多端,放你回去,再龟缩城中,哪还会再出来。”杨文德道:“我何必诓你,你自己看远处是不是有军队来。”刘骏抽冷子往回一瞧,果见远处黄沙漫天,确是有大军将至,他心中犹豫片刻,方才放开大刀,说道:“好,我放你走,明日辰时我还在此处等你。”杨文德收回长矛,于马上一抱拳,道声:“定不失约。”便呼唤自己部下往上邽城下而来。 楼上木兰见状,说道:“他们好像想进城,怎么办?”林儿道:“快开城门放他们进来。”可后面的漂女却上前阻道:“仙姑,你要想清楚啊。”林儿回头问道;“怎么了?”漂女道:“我说出来你可别生气哦。虽然你说我不该怀疑自己的伙伴,可这个杨文德也不是我们的伙伴啊。上次见他已是半个多月前了,我们怎么知道他这半个月都做了什么。”林儿身子一震,道:“是啊,我太大意了,还好有美女你提醒。阿兄你怎么看?”檀羽沉吟道:“这个杨文德我是第一次见,对他不了解,我也没法评断。你们和他接触过的拿主意吧?” 林儿又回头看向司马灵寿,除了自己,就只有他在杨保宗军中时间最长了。司马灵寿想了想,道:“如果杨将军已经叛变了,要么是投靠了南朝人,要么投靠了杨保炽。刚才那场恶战不像是演戏,所以不应该是前者。而对于杨保炽来说,他有两万人马,完全不必派什么奸细进城的。”林儿听她分析得有理,又问漂女的意思,漂女想了想也就点头同意。于是林儿道:“木兰姊,全军列阵,我亲自去迎接这个杨将军。” 城门一开,杨文德手下约三千人马悉数进城。林儿领着识乐斋诸人候在城门后,见杨文德身后还有二人,正是杨头戌和任朏。三人见林儿相迎,快步过来,拜倒在地。杨文德道:“末将杨文德,率麾下三千残部,特来投靠女公子。”林儿凌空一扶,道:“杨将军请起,上邽得将军相助,真是如虎添翼啊。”杨文德起身走到杨头戌、任朏二人旁边,道:“杨副将和任军师小姑都见过。我手下这些兄弟多是杨副将以前军队的人,如何安置,还请小姑示下。”林儿道:“让木兰姊来安排吧,杨将军请随我城楼上叙话。”说罢众人又重新登上城楼,各自坐定。 林儿这才问道:“自从我们离开剑阁后又发生了什么?杨保宗将军呢?”杨文德叹了口气,道:“自从小姑走后,保宗兄就下定决心要生擒南朝岛夷,所以下令全线进攻。可毕竟敌众我寡,难以对敌,兄身负重伤,我们只能撤退。没想到的是,南朝人倒没来追我们,反倒杨保炽的人来了。他的名义是我们越境行军,犯了谋逆大罪。就这样,我们在前面跑,他们在后面追,偶尔接触上,我们倒不怎么吃亏。但毕竟他的人马十倍于我,而且粮草充足,就这样拖下去我们只有被拖垮的命。所以兄才决定来投靠小姑。然而前天夜里,兄终于伤重不治,归天了。”他说到最后,竟快要落下英雄泪来,旁边诸人无不受其感染,一阵伤怀。 杨文德停了一下,突然再次拜倒,说道:“任朏和我说,檀小姑率众抗击宋军,那是为百姓称颂的。而我们却被定为谋反大罪,小姑必不肯接纳我们,因为这是把恶名往自己身上揽。可没想到,刚才小姑却亲自下城迎接。如此恩德,末将终生难忘。日后就算粉身碎骨,必为小姑马首是瞻。” 林儿再次扶起他,说道:“各位将军都是忠勇之士,别人不知道,我们岂会不知。如若将你们拒之城下,以后如何能心安。杨将军无需多想,上邽城积粮甚丰,守他几个月没问题,以后的事以后再说吧。当务之急,我想在城中找块地方,给杨将军和所有战死的军士建一个祠堂,让上邽的百姓世世代代都能记住他们。” 当下林儿就让和其奴去筹划祠堂的事,且不细说。 城外,追击而至的杨保炽见杨文德一部进了上邽城,便下令手下大军将北、西、南三门团团围住,东门则仍由刘骏一部镇守。杨保炽还下令军士中嗓门大的,轮番在城下叫喊:“交出反贼杨文德!”喊归喊,他们却丝毫没有攻城的意思,将营盘扎在了弓箭射程之外的地方。林儿见状,便下令众军守好城门,不准擅自出城。 次日一早,刘骏果然如约又来到阵前叫战。城楼上杨文德道:“主母容禀,昨天我与这敌王约定,今日辰时再与他一战。请允许我单骑出城去会他,否则被他笑我是失信之人。”林儿问道:“你觉得武陵王人怎么样?”杨文德道:“单纯豪爽,是个不错的对手。”林儿点点头:“去吧,小心一点。” 杨文德于是跨上战马再次出城。刘骏见他出来,笑道:“你这仇池人倒是守信用。来来来,今天要好好与你打个痛快。”杨文德二话不说,举起长矛便冲了过去。二人又酣战起来。 城上木兰一面观战,一面小声对林儿道:“今天这仗打得有趣。”“怎么了?”“昨天两人是以命相搏,招招都是杀手。今天却很默契地见招拆招,很有英雄惜英雄的意思。”“这样看来,宋军对我们已经没有威胁了。现在的问题就是,其它三门的仇池军我们该怎么应付。” 第145章 竞价 一连几天,杨文德和刘骏每天都在城下交战,彼此谁也没伤到谁。原本亡命的对战,倒似成了以武会友。 这一日,城上的羽、林等人正在坐看两人斗武,漂女突然跑上来对檀羽道:“檀生,我按你说的办法,去观察仇池军的炊烟。结果发现,北门和南门的炊烟都很正常,唯有西门有些奇怪。那点炊烟恐怕连煮一千个人的饭都不够。”檀羽大奇:“有这等事?林儿我们过去看看。” 众人忙风风火火赶到西城,极目眺望,果见对面军营中的炊烟非常稀散,绝不像有六七千人吃饭的样子。檀羽忙问:“是今天才这样的吗?”漂女点点头。檀羽疑惑道:“凭空少了五千人?这些人哪去了?为何只有西门这样?”林儿道:“西门通向什么地方?”檀羽经她一问,立时大悟,惊呼道:“不好,是吐谷浑坞堡!” 他这一呼,众人立时明白了什么,一股不祥的气氛迅速蔓延。后面仙姬还有些不明就里,问道:“我们坞堡怎么了?”檀羽却来不及理她,只对林儿道:“快组织人马突围前去救援,晚了可能出大事!”林儿自然明白其中利害,转头看了一圈,见到了人群中的慕容白曜,便道:“慕容香主,点齐一千人马,将所有梅花袖箭带上,出城前往吐谷浑坞堡。”慕容白曜得令,便下城武装整齐,领着一千人马出了城。 这慕容白曜是长乐帮的高手,实力近七袋,是诸人中除重伤前的木兰外武功最好的。再加上杀人的利器梅花袖箭,慕容白曜率领的人马顷刻间便冲毁了对面的军营,留下几百具尸体,扬长而去。城上的林儿感叹道:“这暗器果然是犀利无比。有了它,即使想全部人马突围,也不是难事吧。”谁知檀羽却黯然道:“虽能突围,可突围后我们又能去哪里呢?” 当天下午,林儿派了司马灵寿和韩均前去侦察,韩均不时回报战况。果然,那五千仇池军昨天夜里就秘密前往了吐谷浑坞堡,双方发生激战。不过仇池军人马众多,不是坞堡可比,坞堡损失极其惨重。慕容白曜的人马赶到后,正在帮助突围。 仙姬听到战报,差点晕倒过去。兰英和寻阳忙过去扶住她。仙姬问道:“他们为什么要攻打我们的坞堡?我们又没做错什么。”林儿握住她的手,安慰道:“有些人就是从不把人命放在心上的。但玉娘一定要坚强,一定要相信林儿、相信檀公子,相信我们大家都会站在你身边的,答应我好吗?”仙姬感受到了从她手心传来的热度,心情总算略为放宽。 众人继续急切地等待消息。直到午夜时分,城外响起整齐而快速的行军脚步,慕容白曜终于带着人马回来了,随同的还有数十个羌人。阿才被人抬着,显然已经受了重伤。 林儿忙令开了城门放他们进来,三步并作两步跑到城下。慕容白曜见到林儿,急道:“阿才首领被乱刀砍伤,快救他!”林儿赶紧过去抓起阿才的手臂来把脉,却只感脉象散乱,已成伤重难治之势。林儿顿时一阵心凉,可还不死心,唤漂女道:“你来试试。”漂女依言过去把脉,把了半晌,这才抬头看向林儿,眼神中哀伤之情快要滴出来了,显然林儿的判断是正确的。 刚一见到阿才就扑到他身边的仙姬,见二人都不说话,忙问:“小姑,快给我阿爹用针啊?”可林儿和漂女谁也没有动,仙姬有些失去理智地叫道:“你们怎么了?求求你们救我爹爹,求求你们。”后面的兰英见到林儿、漂女的表情就明白了,忙过去扶住仙姬,温言安慰她。 这时,平躺着的阿才抬起手来,仙姬忙伸手过去握住。阿才用颤微的声音道:“别逼檀小姑,阿爹自己知道,我已经活不成了。”仙姬闻言,这才泪如雨下,只是叫喊着:“阿爹……” 阿才眼神已有些迷离了,奋着最后的力气说道:“我还要感谢檀小姑把你带在身边,没让你经历这场浩劫。把手杖拿来。”旁边一个中年人闻言,忙递过来一根木制手杖。阿才续道:“仙姬,我的女儿,从今天起,你就是坞堡的首领。找到慕利延,是他欺骗了我们,害了我们的族人。杀了他,为阿爹报仇……”他的声音越来越小,到最后几不可闻,待到仙姬要回答时,他终于再没有了呼吸。 全场登时一片沉默,仙姬已不知是该哭还是如何,一时木了。只有后面响起了细细的人声,令华已在为阿才念诵《往生咒》。 过了很久,才由和其奴找来城里的入殓师,为阿才的遗体整理。前几天林儿就让和其奴张罗建祠堂的事,此时虽还没完成,但也已初见规模。于是和其奴便将灵堂直接设在了新建的祠堂内,仙姬则披麻戴孝,为父亲守灵。林儿怕她过度悲伤,安排了识乐斋所有女子每个时辰轮换去陪她。 城外又恢复了常态。仇池军继续围而不攻,杨文德和刘骏斗武的频次也日渐减少。似乎所有人都保持着某种默契,谁也不愿打破这个平衡。 七天后,阿才入葬的日子。由于城池被围,无法入土安葬,经由仙姬同意,只能改为火葬。祠堂也在林儿的催促下赶工完成。门口挂上了由檀羽亲笔题写的匾额“忠烈祠”,下面还有一行小字:“百姓不会忘记,历史不会忘记。”阿才的骨灰盒和杨保宗的神主牌成为了祠堂第一批供奉的英灵。 虽然已不再守灵,可仙姬仍旧不肯相信父亲已离开,每天仍到祠堂去守孝。林儿索性让和其奴在祠堂内建了一间小屋供她居住,识乐斋诸女则每天换一个人去陪她。 至于慕利延的事,后来檀羽向堡中人了解,才知道原来慕利延已弃坞堡而去,投靠了杨保炽。檀羽一阵狐疑,虽然他早知那慕利延身具匪气,不是笼中之鸟。可其人毕竟是一方豪侠,怎会这么轻易地背叛坞堡、成为千夫所指的叛徒?这其中必定有不为人知的秘密。只可惜阿才已死,要查起来恐怕很困难。 此后,上邽就在城外大军的包围下,渐渐恢复了正常的生活。正如檀羽所说,即便突围出去,他们也没地方可去,索性就守在城内,只是偶尔让韩均出城去打探外面的消息。原来,北魏朝廷被杨保炽蒙蔽,认定杨保宗就是整个国主案件幕后的主使。所以援兵是不会来了。杨保炽也得继为国主,北朝皇帝严旨要将上邽乱军剿灭。至于东城外的宋军,杨保炽是如何说项,这就无人能知了。 上邽城内乡勇和杨文德的部下共有三四千人,由木兰为首、杨头戌为副,每日训练,已渐渐显现出正规军的样子,战斗力极大地提升。铁铺利用之前库存的矿石打造出了许多轻便武器装备到军,整个军队面貌也是焕然一新。 老百姓中有人不愿被困城中,屡屡闹事。林儿就趁着夜色,开了东城门让他们出去。东城的宋军早已达成了默契,对此事睁一眼闭一眼。可即便如此,还是有万余名百姓不愿离开,一定要誓死追随檀羽和林儿,这让众人无比感动。羽、林二人也就投桃报李,把一些南朝贵族的玩意儿教给百姓们,让大家在围城里也能保持快乐。 第146章 灯会 那边昙无谶和鲍照显然也得到了同样的消息,一时震惊不已,齐齐转头看向檀羽。昙无谶一双凌厉的目光,如箭般射向檀羽,那眼神似乎是在说:“这个人绝不能留!” 檀羽却全不在乎他的目光,仍是面带微笑,向鲍照道:“鲍兄长,需要对你们的实力重新评估吗?”鲍照一脸的怒气,说道:“不必了。应该是我们再一次评估你们的实力。竞价权我们放弃,后会有期!”说完就与昙无谶等人离开库部。只有李峻在经过檀羽时停了片刻,摇着头说了句:“别以为你们是胜者,其实你们是害了整个仇池。” 钱丁对这突如其来的情况纳闷不已,忙问:“这是怎么回事?”檀羽道:“他们已经不具备钢铁的生产能力了。钱兄,这铁料只好买我们的了?”钱丁无奈,只好点头同意。 走出库部,陈庆之这才兴奋地道:“檀兄,这一连串的胜利我已经盼了好几年了,今天总算是实现了多年的心愿。我真要谢谢你,让我看到了他们狼狈的模样,让我尝到了胜利的喜悦。” 檀羽却似乎并不怎么兴奋,说道:“既然我答应了你,自然会把事情做好。不过我们的任务还远远没有完成,你要是没什么事我就先告辞了。”陈庆之道:“好吧,不留你这大忙人。不过明天是二月二,春耕大祭,明晚嘉陵江边有灯会、热闹非常。明晚我在望江亭等你们,一定要来啊。”檀羽道声“好的”,就领了林儿等人离去。 回到医馆,高长恭、木兰、司马灵寿已经回来了,俱都是身染血污、全身灰黑,司马灵寿更是坐在墙角边,低垂着头。檀羽忙问:“司马大侠怎么了?”高长恭道:“司马大侠手刃了数名自己的同胞,心里有些郁闷。” 司马灵寿抬起头,说道:“以前我一直以为,人应该像畜生那样不挑剔环境。可是昨天看见那山洞内的人,才知道人和畜生的区别是,人应该有活着的尊严。那些把人当畜生的人,实在太可恶了。” 檀羽道:“南朝还有像司马大侠这样深明大义的人,说明南朝还有希望。”又问高长恭:“快把昨晚的情况详细和我说。” 高长恭道:“其实进攻挺顺利的。因为我们是突然袭击,打了他们的措手不及。那些看守的人武功平平,很容易对付。除了几个逃跑的,其余全部授首。只是师叔说洞里面有放了大量可爆炸的东西,我们进去时却只找到少量新生产的,刚刚够炸毁洞门。至于其它的,我们怀疑是已经转移到别的地方。而洞中的工匠,已经被榨干了生命,看样子都活不长了,其中还包括师叔她们到过的灵官村李家的儿子和儿媳。他们脱困后唯一想做的就是回家,我也只好放他们去了。” 林儿想起了灵官镇的李大姑,伤感地竟掉下泪来,说道:“那些人真的好可怜。兰陵,等有空时送些钱粮过去救济一下他们吧。”高长恭点头道声“没问题”。 檀羽道:“看来他们转移的不光是米店,还有炸药。前几天我让二郎去出城的各条官道探访,除了近期库部起运的送往战场的军械,并没有大规模向外运输的车队。如果不出意外,他们从米庄转移的粮食应该是和炸药一起被藏到了附近的山中。究竟他们要做什么?二郎,从现在开始,你就去一刻不离地跟着鲍照,我料他们近期必有大动作。” 第二天是二月初二,一年的耕作从这一天开始。按传统习俗,文武百官这一天都要亲耕,以示重农劝桑。而到夜里,则张灯结彩,将元宵灯节以来的花灯会推至高潮。 识乐斋诸人奔波多日,今天总算可以略作休整。一行人前拥后簇,来到灯会展出的嘉陵江边。 此时,华灯初上,大街上已是游人如织。嘉陵江两岸被各种彩灯装饰得无比绚烂,再加江上游弋着的条条彩船,此地风土之盛可见一斑。汉中自古是出美女的地界,这夜晚,许多翩翩少年配着妙龄少女,穿梭在花灯交错的夜幕里,那喜笑欢颜,足以让你忘却整年的烦恼,仿佛寄身于天堂之间。 在这众多亮色中,自然少不了那位夺去无数少女芳心的陈庆之。今天他特意打扮了一番,青皂色的儒士方巾,亮白色的斜裾锦缎,腰间配着的正是天火仪式时所得的天剑,真是何等英气的美少年。在他身边站着两个少女,其中一个正是稚气未脱、却豪气不减的张黄龙,而另一个,则一身黑衣,头戴一顶青色斗篷,长长的面纱,将她的容颜完全遮住,让人难分真切。 黄龙见到羽、林二人,高兴地叫道:“檀公子、林儿阿姊,总算等到你们了。”林儿奇道:“黄龙怎么在这儿?”黄龙道:“我来看灯会啊,刚好碰到陈公子,他说你们会来,我就在这儿等你们了。” 檀羽向陈庆之示意一下,又看看他旁边的女子,道:“这位小姑?”陈庆之道:“她在家排行第三,你们叫她三少主吧。”檀羽自然明白过来,这就是漂女提到的陈庆之秘密私会的情人,也不便多说什么,只好微微向那三少主点头示意,三少主在面纱之后微一躬身,以作回礼。 林儿小声对檀羽道:“这陈庆之怎么把自己的情人带出来了,这不是让我们尴尬嘛。”檀羽道:“想必是陈庆之爱玩,又不忍把这三少主一人丢在家里,只好带出来了。” 陈庆之似是听到了他二人的话,凑过来坦白道:“她是我三年前在一次比武大会上认识的,我和她一见钟情。我本来一直想要娶她过门,可她家教极严,她父亲也不同意她做小。谁知去年冬天,她终于禁不住对我的思念,偷偷跑到汉中来找我。我只好先找了个秘密的宅子让她住下,徐徐再想办法圆她的梦。你们有什么好主意帮帮我吧?” 他说得诚恳,连林儿都忍不住道:“这位三少主真是情深义重啊。你可别辜负了人家,别像我阿兄一样。”檀羽一愕:“你说他就是,怎么又提到我。我辜负了谁?”林儿调皮一笑,跑了开去。 于是檀羽牵着兰英,陈庆之牵着三少主,林儿则和寻阳、黄龙、仙姬手挽着手,穿过街市,一路欣赏各种彩灯,不时还猜上几个灯谜,真是乐极盛焉。 灯会展出的终点正是冷水溪边的拜将台,今天这里已是装饰一新,四处都挂满了彩灯。据说步六孤丽和杨难当最后商定,今春特科的场地就定在这里,所以台前已经清理出了一大片的空地。此时这里则有不少小商贩,将整片空地占了大半。 众人一面欣赏风光,一面看看小商贩都卖些什么有趣物什。兰英却对檀羽道:“羽弟,我怎么觉得这里和我们第一次参加诗会时不太一样?” 檀羽道:“是吗?也许因为这里过两天要作为科场,所以重新整修过了吧?” 兰英却仍在摇头:“不对,我总觉得哪里不合理。羽弟你再仔细看看?” 檀羽听她说得慎重,只好抬眼四顾。刚一转头,两个大东西马上印入了他的眼帘:石狮! 第147章 恶战 客栈内,众人正在聊着这几个月分别的情况。 林儿道:“自从上邽被围后,我让二郎去过长安两次,可都没有碰见你们,我还一直很纳闷你们究竟去了哪呢。” 高长恭道:“江油一别,我就直接去了长安。按你的吩咐,我把鲍小姑他们转移到了一个秘密居所以防不测,然后才去刘掌柜等处筹集钱款。后来师叔派了那个水匠手来长安,我就索性让他做了掌柜。水匠手果然是大匠手,制作的胭脂很受欢迎,过路的客商都要顺道来买了回去送家中女眷,买卖自然是好得不得了。鲍小姑见商路打开,索性也就很少在铺子里露面,所以没能碰到韩兄。小司马兄的典质行也走上了正轨,他就把买卖交给了手下人,自己回南朝去了。他临走时让我带话给司马大侠,让他不用担心,安心在此就是。后来,当我筹够了钱,准备回上邽,才得知上邽已经被包围。我们无可奈何,只能在各地乱转、打听消息,直到这次才想到办法进城。” “你们在外待了那么久,应该了解很多消息吧,快和我说说,憋在这孤城中,什么事都不知道。” “师叔你知道为什么最近杨保炽要想尽办法攻城吗?是因为卢遐先生他们在平城各处游走,宣扬我们的事。这事被北朝皇帝知道了,就开始怀疑是杨保炽有问题,打算派关中的军队来问难。杨保炽无奈,就想把事情做绝,先灭掉我们,让他的秘密死无对证,所以这段时间拼命进攻。师叔只要能拖过这段时间,情况应该就会好了。但是不知你们有没有想过上邽的未来如何,难道我们就一直这样抵抗下去?” 他这一问,让局面立即陷入了尴尬之中。羽、林等人早已不止一次地讨论过这个问题了,可始终没有结论。 檀羽道:“兰陵问的我们何尝没想过。弃城投降?那不仅我们这些人都不会有好下场,死去的杨将军也无法再沉冤昭雪。突围出去?那又能去哪呢,总不能落草为寇当绿林吧。去平城?我们又没有铁的证据证明国主之死和杨保炽有关,更不能证明他和南朝人有关,我们知道的都不过是猜测和传言。所以我们才只能一直守在这儿,等待时间来检验一切。” 高长恭点头道:“这个杨保炽的确相当神秘,我也曾试图去调查他是否与南朝人有勾结,可所得很有限。他隐藏得很好,并没有露出什么马脚。而且目前整个仇池都是他的心腹,令我的调查也是重重受阻。” “我猜也是这样,他们把仇池的整个格局打破,其目的自然是要重新安插他们自己的人,以便完全控制这地方。所以从今后,仇池就只有上邽这一片净土了,我们更不能轻易放弃上邽,一定要给它找到最好的归宿。” 果如高长恭所言,又经过了几天艰苦的守城战之后,仇池军攻势一下子没了。韩均出去打探之后回来报告:“魏将拓跋齐率军袭击汉中,杨保炽回军途中中了埋伏,被拓跋齐军生擒,据传已被剁去首级,汉中已在拓跋齐的控制之下。众人欢天喜地,虽然重围并未解除,可逼走首恶杨保炽,也算是大功一件了。” 转眼又是新年,这一年中发生了太多的事,让众人都是唏嘘不已。陶贞宝和令晖都接受了仙姬成为小家的一部分,三人也渐渐习惯了在一起生活。林儿突发奇想:“干脆趁着过新年,把你们的婚礼办了吧?师弟赶紧把阿姊和玉娘娶了。” 一向好事的漂女第一个响应道:“好啊好啊,这段时间都快闷死了,结婚就能热闹一下子。”陶贞宝却推脱道:“不行的不行的,我都还没准备好呢。”林儿道:“有什么可准备的?阿姊和玉娘现在都需要你给她们一个家啊。就这么定了,本师姊来给你张罗,嘻嘻。” 于是,三人就这样被赶上了架,步入正式的婚姻。陶贞宝同时娶妻纳妾,本于礼制不合。可林儿才不在乎这个,反正都已是既定的事实,还有什么好藏着掖着。识乐斋诸人就这样忙活上了,做新服的、写对联的,各司其职。高长恭又在城中买了房子给他们做新房。半年多的郁闷,全被这喜庆气氛赶跑了,大家都用心为三人准备着一场简单却幸福的婚礼。 婚礼当天,诸女用令晖从长安带回来的最好的胭脂,将两位新娘打扮得格外美丽。吉时一到,陶贞宝被綦毋、韩均等人簇拥着过来迎接新娘。刁钻的漂女可不会轻易让他把新娘接走,在闺房中道:“我的陶家兄长,让我来问你个问题哦,你要是答上,才能让你把新娘接走。”陶贞宝忙在门外求饶:“徐小姑放过我吧。”漂女哪会饶他,直接问道:“你是爱鲍小姑多些呢,还是爱玉娘多些呢?”门外韩均等人听到这问题,都是一阵哄笑,令陶贞宝一脸尴尬。 尴尬过后,陶贞宝挠着头,说道:“我也不知道‘爱’是什么,反正我是欣赏小晖,怜惜玉娘。两种感觉完全不同,但都让我想要和她们在一起,好好照顾她们,也许这就是爱?” 刚一说完,就听后面檀羽“啪、啪”拍起手来,说道:“每个人的情感都很复杂,因时因地各有不同,但只要进入婚姻,情感就变成了责任。我相信贤弟愿意承担这个责任。”说得陶贞宝连连点头。檀羽道:“影儿,这问题算回答了吗?”漂女在房内埋怨道:“檀生都说话了,哪还能说什么。美女们这就送出来了哦。”话音刚落,两个如花似的新娘就出了房门。 礼堂内,各路宾客齐集。陶贞宝一手推着令晖的行椅,一手牵着仙姬,满脸幸福地走进了礼堂。 和其奴站在侧前方做司仪,当下朗声颂道: 乾坤有常,日月有期。今朝良辰,五运正吉。 红泥铺道,喜鹊折枝。善男女子,结发相依。 妇遵妇道,夫循夫义。温婉知礼,勤俭节持。 上孝父母,早得贵子。从此天长,死生不弃。 “新郎新娘,拜天地……一拜,顺天应地。”三个新人便向天地一拜。“二拜,六亲和睦。”三人向羽、林等识乐斋诸人一拜。“三拜,夫妻成礼。”三人相对一拜。“谢媒人。”站在正前方做主婚人的苻达和识乐斋中唯一的妇人木兰受了三人一拜。“礼成,送入洞房。”漂女等诸女这才叽叽喳喳,将三人送进了早已备好的新房中。 这边一帮男人们也开始吃喝起来。高长恭许久没找人喝酒了,拿着他的大酒葫芦拼命灌酒。杨文德是沙场悍将,也是个好酒的主,遇到高长恭、和其奴,自然是酒逢对手,要好好地对饮一番。檀羽则和苻达、任朏二人坐在一处聊些朝廷国是、官场趣话。苻、任二人久在宦海沉浮,只因不愿做些违心的事,一直郁郁未得志,都已萌生去意。檀羽安慰道:“天下总会有清平那一天的。到那时才是二位官人发挥一己之长的时候。现在要做的便是保持本心,绝不可被这浊世玷污了去。” 第148章 信任 新年刚过,城外围城军就有了动作。这天一大早,一辆马车缓缓来到上邽城下。马车上走下一个文臣模样的,向城楼上喊道:“吾乃朝廷特使,快开城门!” 林儿在城上见了,对檀羽道:“北朝终于肯派人来了,我们去迎一迎吧?”檀羽沉吟片刻,道:“林儿你先莫急,让木兰姊和杨将军去接待他,我们且在后面观察。”林儿想想也是,便命木兰、杨文德去将特使迎到她的临时指挥所,而她和檀羽则在后堂暗中观察。 那特使进了指挥所,扫了一眼正襟危坐的木兰和杨文德,将头一扬,说道:“檀羽和檀林何在?本使来了竟然不亲自迎接。”木兰道:“他们恰巧有事不在此处,上使有什么话对我说就是。”那特使一副高傲的模样,说道:“还有什么事比本使亲来更重要?快去叫他们。”旁边杨文德有些不耐烦地道:“你这特使真啰嗦,都说了他们不在,有什么话和我们说不是一样吗?”那特使仍是不屑地道:“你一个小小的偏将,竟敢用这种语气和我说话!”杨文德一听,气不打一处来,怒道:“既然你不肯说,那就请回吧。来人,送客!”当下就有几个卫士进来赶那特使出去。特使这才略显出一丝慌乱之色,可反应过来时,已被卫士架出了指挥所。 杨文德有些忿忿地嘟哝道:“我们仇池人,最反感的就是这些北朝派来的特使,还真当仇池是他们的属地吗?这些人平时颐指气使,打起仗来跑得比谁都快,你看这人一副看不起人的样,惹毛了爷,一刀宰了他,上山当山大王去。”后面林儿忍俊不禁,道:“杨将军真是个直肠子。不过这样也好,不给这些人一点颜色看,以后还不知要受多少气呢。” 檀羽却有些神秘地问:“林儿真觉得他是北朝朝廷派来的?” “阿兄的意思是?” “这特使表面上装得很嚣张,一副****上使的作派,其实不过是色厉内荏。我猜他根本不是从朝廷来的,而是我们那个新的对手拓跋齐随便从原来杨保炽的人里找了个来冒充。” “阿兄的猜测有点过于大胆了吧?” “我还有一个证据,如果是从朝廷来的,他怎会识得木兰姊,又怎会知道管事的是林儿你?这说明此人以前和我们打过照面,了解我们的一切内幕。” 林儿恍然大悟,道:“是啊,这确实是个大破绽。可我印象中不记得有见过这样一个人,你们有印象吗?”大家都摇头表示不知。 檀羽道:“我们曾多次暴露在明处,见过我们的人应该不会少。在这里猜测也没什么意义,我看不如让二郎和司马大侠去对面军营外蹲守,如果所料不错,最近这两天应该能有所收获。” 第二天,特使又来了,不过不再是昨天那个。林儿仍让木兰和杨文德在前,自己和檀羽躲在后面。檀羽则多了个心眼,把令晖也叫了过来。 隔着围帘,令晖向外看了半天。檀羽轻声问道:“怎么样?”令晖有些犹豫道:“有点印象,但又不确切。像是以前经常来我家做客的一个朋友,可年头太长了,那时我还小,没太深记忆。”檀羽点点头,这个信息已经够重要了。 外面那特使见了木兰,仍问道:“檀羽和檀林不在?”木兰也不客气:“不在。有什么话对我说。” 那特使倒是比昨天的客气了不少,说道:“那好吧,就请这位女将军转达给他们。我大魏可汗的旨意,只要诸位弃城投降,之前做的一切皆可既往不咎,朝廷立刻封杨文德为仇池国主。” 木兰愕道:“既往不咎?我们为了抵御南朝人的入侵,浴血杀敌,杨保宗将军为此丧命,难道这倒做错了?” 特使道:“抵御南朝人?我只知道你们越境行军,还抗拒王师于上邽城外,令王师损失惨重,这哪一条不是诛九族的罪?大汗仁慈,相信这些都是杨保宗指使你们做的。索性现在首恶已死,你们……” 他还没说完,旁边杨文德勃然大怒,顺手拿起一个茶杯就向特使扔去,正砸在特使左眼。特使被砸得差点晕过去,忙落荒而逃。 特使刚走,韩均回来了,禀道:“刚刚我在魏军军营的大帐中见到了我们在竞价会上见过的那个郝惔之,他正和一个主帅模样的在商量什么。” “郝惔之!”羽、林二人俱是大惊失色。 林儿道:“以前只知郝惔之是南朝奸细,怎么现在却堂而皇之坐到了魏军的大帐之中?这也未免太明目张胆了吧?” 檀羽则道:“这还不清楚吗?也许现在的局面正是北朝想要的,北朝想要吞并仇池不是一天两天了,他和南朝并无本质不同啊。而我们,只不过是其中的棋子而已。这个郝惔之,只不过顺应了两方的意图,躲在其中翻云覆雨罢了。从太原开始,他这一路就从未离开过我们,紫柏山、灵官山洞、汉中竞价会,无处不在他的影子。如今,昙无谶、鲍照、许穆之这些人都已不知去向,唯独他却留在这里。很明显,他就是代表着这股特别势力在此坐镇指挥。”檀羽此时陷入了深深的思考中,如果北朝和南朝是一样的,那他们固守在此的意义也就完全失去了。 第三天,魏军派出了他们的第三个特使。这回羽、林二人已知道了真相,也就不再躲避,直接出来相见。 此人相比前两位明显油滑了许多,一上来不再是板着脸、颐指气使的模样,相反却笑容可掬地对羽、林二人道:“本使名叫古弼。贤兄妹的名头如今在汉中真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啊。前两天来的两位特使只是因为太想见到二位,所以言语上有些粗鲁,如果有冒犯之处,还望二位大人有大量,不要计较他们。” 林儿却冷声道:“好说,这种小事我哪会放在心上。不知特使此番来,又有什么话要对我们说?” 古弼道:“我想前面两位可能没有把可汗的意思传达清楚。可汗说,只要二位愿意出城投降,檀公子立刻可以在整个大魏任意一个县去做县令,檀女公子同样可以受一个县主的爵位。这可是天大的皇恩啊,可见陛下对二位多么器重。” 林儿心中好笑:“想用高官厚禄逼我们就范,这如意算盘打得倒是不错。”口中却毫不松口:“那么我手下的这些将军、士卒、百姓又当如何处置呢?仇池国又当如何?” 古弼道:“既然是投降,那么仇池也就自然归我大魏了。你麾下的人马都要朝廷统一安排,这我就做不了主了。至于百姓,按照惯例,我们会在代北为他们新修城池居住。” 林儿道:“他们都是誓死追随于我的,代北偏远苦寒之地,我自然不能轻易让他们赴险,还请特使回去将这事禀呈皇帝裁断。若是我的手下没有好去处,我是断不会接受投降。” 古弼被林儿两句话一逼,耐心很快没了,刚才的笑脸顿时变作怒容,道:“你这女娃可真不知趣,我在此好说歹说,你倒一味纠缠。你以为你们是什么人物,一个小小仇池的县,还想直达天听?你们别忘了,当今天下,那是鲜卑人的天下!你们这些汉人,都不过是鲜卑人的奴隶。别装得自己很清高,鲜卑的可汗想用你们,那是你们天大的造化,懂吗?” 林儿见他露出狐狸尾巴,当即冰冷地一笑,哂道:“特使既然没有诚意,又何必多说。请回吧。” 那古弼也不服软:“女娃子,我劝你想清楚。朝廷派我们一个一个特使来谈,那是给了多大的脸子。你不要不识好歹,如果惹怒了可汗,派一支天军前来,立刻让尔等身首异处!” 林儿脸色冷峻,反驳道:“天军?哈,过去一年多,我们见到的天军还少吗?本公子依然在这一座小县城据守。在我心中,北朝皇帝根本就一无是处,不过是个用人不明的庸人罢了,他的天军也没什么了不起的。” 那古弼闻言,似被触动了笑穴一般,哈哈大笑起来,口中道:“真是笑煞我也,这怕是我平生听过的最好笑的笑话了。无知村妇,你有多少见识,就敢说****可汗的坏话。你见过可汗的面吗?你知道见一次可汗,祖上要积多少德才行吗?别说这辈子,就是再修八辈子,你也未必有那福气见他一面。” 林儿被他一番嘲讽,不怒反笑,道:“见皇帝?那是你们这些拍马屁的人才喜欢做的事。不妨告诉你,我檀林根本没那工夫去见皇帝。如果皇帝想通了,要来见我,我还得考虑有没有空呢。今天我就把话说在这,特使做个见证,未来若真有一天,北朝皇帝想要见我檀林,那他就算三顾茅庐,我也是不会见的。” 说罢她就做了送客的手势。那古弼脸上还挂着残留的笑意,可他看林儿自信的神情,终觉得有些茫然,只能悻悻地离去。 林儿又转头对檀羽道:“阿兄,你可不可以答应我,以后都不要做鲜卑人的官?我心中突然很厌烦他们。” 檀羽微微一笑,温言道:“当然,我们都是汉人呐。我答应你,一生绝不做北朝的官,天下任何一国的官,阿兄都不做。” 林儿方才释怀,凑到檀羽近前,腻声说了句:“阿兄你真好。” 停了一阵,檀羽方正色问道:“林儿刚才说,要想给杨将军他们寻一个好出路?”林儿不解道:“是啊,有什么不对吗?”檀羽神秘地道:“我有个想法,憋在心里有一段时间了,今天林儿的话更加坚定了这一想法。”林儿忙问:“阿兄什么想法?” 檀羽深吸了一口气,这才说出他的想法:“要给杨将军、众士卒和城内追随我们的百姓一个最好的归宿,只有一个办法是可行的。那就是,我们向城东的南朝人献城。” 第149章 科考 “献城?阿兄你疯了吗?”林儿差点没喊出来。 檀羽却十分冷静地道:“你听我说完。我说的献城准确地说是租城,而租城的对象,正是东门外的武陵王刘骏。” 林儿疑惑地道:“我还是不太明白,你再说详细点。” 檀羽继续解释道:“我这几天把自河东以来我们所有经历想了又想,终于有点明白了,刘骏只不过是被昙无谶等人利用的。因为我认为,昙无谶等人是唯恐天下不乱,只有天下生乱,他们才能乘乱谋利。” 林儿点头道:“没错,从许穆之、郝惔之在河东导致大乱开始,他们就没消停过。” 檀羽道:“然而自上次元嘉北伐失败以来,十多年过去,北朝已经收了北燕、北凉,而南朝却始终没有大的动作,南北双方一直保持着平和,这是为何?只因自凉州归魏之后,当今天下除了南北两朝,就只有仇池这一个弹丸之国。然而仇池虽小,却夹在南北朝之间,背后又是曾经强大的氐羌势力、甚至吐谷浑,南北朝若想进攻对方,都不得不顾及仇池。以前的国主杨难当两面下注,成为南北的平衡点。所以要想让南北大乱,仇池是其中的关键,这也是为什么所有人都在这个时间集中到了仇池的原因。” 林儿似乎也明白过来,于是续道:“的确,昙无谶等人这么多年一直在仇池游走,却一直没有找到突破口。所以这一次就主动点燃战火,靠的就是刘骏这枚棋子。然而,昙无谶千算万算,也没算到杨保炽如此羸弱,连一个小小的上邽都无法拿下,在此空耗军卒粮饷,最终导致北朝轻易便攻下了汉中。这一局,算是北朝胜了。” 檀羽闻言叹道:“当初陪主公来仇池,本就是为北朝而来,没想到我们最终还是成全了北朝。唉,我们在此固守,最终也只是为北朝的轻易取胜赢得了机会,那拓跋齐一个无名之辈,凭此一役,足可耀武扬威。真是便宜他了!” 檀羽顿了顿,转言又道:“从小时候对刘骏刘三郎的了解,公主对他的介绍,以及他和杨文德的单挑,此次在汉中的征战情况来看,这个人还是以前那个勇武胜过智谋的三郎。也许他来汉中只是因为在朝廷失势,不得已才来此。杨保炽尚在时,他们还能保持某种默契。如今杨保炽换成了拓跋齐,相信不日就要与刘骏决战。如今刘骏被晾在了东门外,可谓进退维谷,进则难有作为,退又不知该退去何处。可以说,他现在唯一的希望正是我们。既然如此,我们不如将上邽县以一种租赁的方式交给他,即上邽未来的税赋归他所有,但实权却由我们的人掌控,我们继续保持‘仇池国’的名号。这样,只要仇池国还在,南北双方就不敢轻易开启战端。而不论我们还是刘骏,都可以利用这个名号,来确保上邽士卒和百姓的安全。以我们城内现有的守军,加上刘骏的人马,足有数千之众,且都是惯战之士。魏军现在重兵在于应对北凉一线,仇池这边是劳师远来,领军的又是拓跋齐一个无名之辈,再要想围城怕也是不可能的。围城一旦解开,上邽就可以恢复耕种,从而自由地发展起来。” 林儿差不多听明白了,可对于檀羽大胆的想法还是颇为忐忑,说道:“你的提议倒不失为解决目前围城局面的最好策略,既保障了百姓们的利益,又保留了我们最后的尊严,不用屈服于那些奸细。可还是有几个切实的问题,城内的士卒和宋军打了这么多仗,仇恨很深,突然放宋军进来,他们能接受吗?一旦献城给南朝人,我们可能就无法在北朝立足了。南朝又本无我们容身之地,那么天下哪里还有我们的立足之处?” 檀羽叹口气道:“忠烈祠里那么多人失去了生命,只要不违背初心,这又算得了什么。我想,这事情不能由我们两个决定,不如召集大家投票吧?” 陶贞宝三人结婚的礼堂,几天前挂着的大红双喜还没有摘,令晖、仙姬还没从初为人妇的欣喜中回过神来。此时,众人却面临着一个极其艰难的决定。檀羽、林儿、高长恭、兰英、寻阳、陶贞宝、令晖、仙姬、綦毋、韩均、木兰、漂女、和其奴、司马灵寿、慕容白曜、令华、苻达、杨文德、杨头戌、任朏。总共二十人,不记名投票,决定是否赞成檀羽献城的提议。 空气仿佛凝固了一般,当檀羽陈述完自己的理由,众人从惊诧变为了凝重,又从凝重变为了郑重。这一票,就决定了整个仇池和识乐斋未来的道路。重压之下,平时极少说话的令华小声道:“小姑,我可不可以不投票?小尼姑什么都不懂。”她的要求自然遭到了林儿的拒绝,这里没有人可以推卸手中的责任。 和其奴用一个简易的盒子收集了所有人的票,然后迅速地统计出来,结果是十一票赞成,五票反对,四票弃权。 林儿看完统计,郑重地道:“既然大家投票决定,那我们就要少数服从多数,按照阿兄的想法展开行动。今天晚上,我们就派使者前去和刘三郎谈判,不知谁愿意走一趟?” 她环顾一圈,看谁最适合做这个使者。这时,坐在最后面的任朏起身道:“如蒙不弃,我愿走一趟。” 林儿想起在剑阁时他就能坚持着没有弃城而去,是个有勇有谋之人,便道:“好,那就请任将军去和刘三郎谈,看他会开出什么条件。另外,杨头戌你这几天要做好安抚的工作,如果真要献城,当宋军进城来,千万不能发生什么冲突。”二人点头领命。 当天夜里,趁着月黑风高,韩均带着任朏从一处不起眼的城墙顺藤而下,然后飞快地去了对面的南朝军营。 檀羽找了处僻静的台阶一个人坐着,手里拿着腰间佩戴的红玉,若有所思。多年来,当他每每遇到犯难的事时,就会想到咂摩这块玉,似乎它能给他无穷的力量。 这时,背后忽然有人给他披上了一件外衣,檀羽也不回头,就知那是兰英。兰英温言道:“夜里凉,别冷到了。”檀羽向她微微一笑,道:“英姊陪我坐会儿吧?”于是兰英便坐到他的旁边,将头轻轻靠在了他的怀里。 檀羽轻声道:“英姊投的是反对票吧。”兰英道:“什么都瞒不过你。”檀羽道:“其实哪些人投反对票并不难猜,陶贤弟一家三口都反对,这和玉娘的家仇有关。杨将军反对,因为他一直和他们作战。英姊你反对,则是因为我。” 兰英黯然道:“我知道,羽弟你做出这个决定,就已经将个人的生死和荣誉置之度外了。可我还是舍不得你。”檀羽勉强一笑,安慰她道:“这是不得已的选择。老天让我做这样的选择,又怎知是祸不是福呢?”兰英道:“我不管是祸是福,我只想要羽弟你好好的。羽弟答应我好吗?不管这次献城后你要去哪里,都不要扔下我一个人走。”檀羽听她说得真诚,险些落下泪来,犹豫半晌方道:“好吧,我答应你。就是走到天涯,也和你绝不分离。” 檀羽刚说完,抬起头,却见面前站着一个亭亭玉立的孤单身影,那是寻阳。 寻阳沉默地看着羽、英二人,犹豫了许久方才开口说道:“羽郎,阿姊,我想要跟着你们,不管你们去哪,我都想跟着。”檀羽怎知她提这要求,正欲回答,寻阳却抢道:“我不是以前的那个小女了,羽郎瞒不了我。我知道一旦献城出去,北朝再没有羽郎的立足之处。可是我白天还是投了赞成票,因为羽郎不管做什么,不管去哪里,我都愿意跟着,一生一世地跟着。” 檀羽尚未回答,兰英已经先过去拉住了寻阳,柔声道:“小妹,你应该能猜到,羽弟的下一个驿站是南朝的建康。建康是你和羽弟从小一起生活、一起长大的地方,可是你们两个都不想回去。城外的刘三郎是你亲阿兄,可你却从未去见过他,甚至都不想让他知道你在此。如今你要陪羽弟回建康,真的想好了吗?” 寻阳坚定地点头道:“想好了!建康是一个尔虞我诈的地方,那里肮脏而丑恶,如果有可能,我一生也不想回去。可是为了羽郎、为了阿姊,我一定要回去。如果我的这个公主身份能帮得到你们,我更要回去。羽郎、阿姊,你们不可以抛下我,不可以!” 檀羽此时再也控制不住眼角的泪水划落下来,起身一手握住兰英,一手握住寻阳,坚定地道:“我之所以愿意做这千夫所指的事,正因为有你们在我身边,给我坚定的力量。我真的很开心,因为有了你们,我可以放心去做自己认为正确的事而无所牵绊。我答应你们,献城之后,我就带着你们走,绝不弃你们独行。”英、寻二女听到他的承诺,脸上露出了满意的微笑。 任朏去了很久方回,显然他和刘骏之间经过了反复地讨价还价。他回来后第一句话就是:“这个南朝人肯定没读过书,和他说话实在太困难了。” 林儿微笑道:“快说说具体的情况。”任朏道:“那个刘骏一开始不明白,我给他讲了半天他才听懂。可是不论我费尽了多少口舌,他始终不肯相信我的话。他说我是诓他的,等他率军进了城,我们就设下陷阱全歼他的人马。我就问他要怎样才肯相信我,他也不说。我没办法,只好先回来了。”林儿道:“辛苦你了。我明白,昨天还是对战的敌人,今天就要定下盟约,确实不太容易。阿兄,你怎么看?” 檀羽忽然站起身来,说道:“看来,只有我亲自走一趟了。” 第150章 真乐 檀羽被韩均带着,悄悄地从城墙边落下城去,乘着夜色来到了南朝军营。 南朝守军见又有来人,直接架着送到了大帅的营帐。刘骏正在帐内和众部下喝酒打混,见刚走一个文士,又来一个文士,倒是有些差异,问道:“你又是谁?也是来说服我的?” 檀羽一抖衣襟,微微一躬身,说道:“在下檀羽。” 刘骏显然听说过檀羽的名字。去年跟杨文德交战时被杨文德用童谣侮辱后,他就让手下人去打听了城内的情况,自然也就知道了檀羽和檀林兄妹的名字,也知道了自己有一个亲小妹正在城中、深深地恋着这个叫檀羽的人。这个名字对于南朝人也许略显陌生,但他后面那个叫“檀道济”的人,却不得不让刘骏肃然起敬。 他听到檀羽介绍,忙放下酒杯,唤下人道:“快给檀公子看个座。”便有军士递上马扎。 檀羽缓缓坐定,然后说道:“任将军刚刚来做说客,三郎却不肯相信他,可有此事?” 刘骏是个直性子,也不客气地说道:“你们这些文人的心肠都是打着弯长的,被你们骗也不是一次两次了,我干吗要相信你们的话。” 檀羽道:“那么请问三郎,你对自己的军队以后做何打算呢?拓跋齐已经在仇池其它州县作战,不日就要来上邽。如果我们继续死守,接下来要面对拓跋齐的,就是三郎你。” 刘骏被他一问,有些愣住了,不知该如何应答。 檀羽续道:“三郎想来也已知道在下的身份,对于南朝朝中的争斗,在下是刻骨铭心的。如今三郎在南朝失势,被迫来到汉中,如果不出我所料,三郎是想得些军功,回去才有资格和太子、始兴王他们抗衡。当然,如果能顺道捞些钱财回去,就更好了。我说得没错吧?” 刘骏倒也老实地道:“你说得没错。老大、老二不过就是仗着早生几天,若论打仗,他们就是个屁。” 他说的老大自然就是刘义隆的太子刘劭,老二则是始兴王刘浚,他们三人目下正是对南朝皇位最有力的争夺者。檀羽听到这番话,心下便彻底了然。于是他道:“既然如此,如果三郎在这里损兵折将回去,怕是什么都赶不上了。三郎可要考虑清楚。” 刘骏被他一说,似乎有些动了心。 檀羽又道:“如今我们可是送上了一个天大的人情给你。你先进了上邽城,那它就算你的了,不仅功劳薄上可以大大地书上一笔,也可以获得可观的收入。上邽土地丰饶,出产甚广,即使轻徭薄赋,那也绝不是一个小数字。” 刘骏道:“可我听任将军说,你们只是把这个城租给我,上邽还是仇池国的地,城中的官吏也都必须是你们的人,而你们的军队也要继续在城内驻扎。那你们要是今天租给我,明天就要回去怎么办?或者你们想要,我又不想还了,你们不是亏了?你们哪有这么好心做亏本买卖。” 檀羽道:“三郎所言不错,正因为有这些顾虑,在下才会亲自来此与三郎定下盟约。等你入城后,上邽县所有税赋归你所有,当然,仇池国还必须存在,国主仍然是国主,我们的军队也在城内驻扎。其实,仇池存在与否,似乎南朝也并不在乎吧,只要它不在北朝的控制下,南朝皇帝应该足够满意了,我没说错吧?至于你担心我会赖账的事,我可以向你保证,至少三年内,我不会收回租约。” 刘骏道:“说来说去还是那个问题,我凭什么相信你的话?” “凭我自己的身家性命,如何?” “你的身家性命?” “我愿在你大军入城前,到你的军中做人质。如果城中设有陷阱,或者我们临时反悔,三郎只管来取我的性命就是。” 刘骏当然知道檀羽对城里那些人的重要性,只要有他在手上做人质,那自然是万无一失。于是他道:“请稍等一下,我们去商量商量。”便带着一干手下离开了大帐。 过了约有一个多时辰,刘骏回来了,神情有些兴奋地道:“我答应公子的提议是没问题,不过我也有个小小的条件希望你能答应。” “大王请讲。” “我从小就听着檀阿公讲兵法长大的,对于檀阿公出神入化的行军布阵之法,本王一直心向往之,对于刘义康冤杀檀阿公,我是一百个不同意,日后我若登基,必为檀阿公追谥。” 檀羽见他献殷勤,心中笑道:“这么捧我,真够赤裸裸的。” 刘骏则转言道:“我又听说了公子这些时日在仇池的作为,真是不让乃祖。我也不要你做什么人质了,只要你去南朝,为我出谋划策就行。” “唔……承蒙三郎看得起,我若是能出得了力之处,自然会竭尽所能。不过我也有一个条件,”檀羽轻咳一声,“你们刘家人都是好色鬼,听闻三郎长大后也一向喜好女色,凡姿容绝美者,绝不放过。你也知道,我识乐斋女眷多,所以我希望三郎向我承诺,如若我随同前往南朝,以后绝不动我识乐斋女子一丝一毫!” “放心,本王自当礼敬各位女公子,绝不沾染。” 檀羽听他答应得确切,便从怀中拿出一张早已拟好的契书,说道:“既然大王同意,请在这张契书上签字画押吧,白纸黑字,我们的盟约就算生效了。”刘骏二话不说,拔出佩刀将手指割破,重重地将血印按在了契书上。 檀羽回到城中,将契书郑重地交给了林儿保存。他与刘骏约定,两天后的深夜,他出城去军营,同时开启东城门,放宋军进城。完成交接后,双方会分别出战,赶走西南两门的仇池军,从而打破围城的困境。 识乐斋所有人其实都已猜到了檀羽会用自己作筹码,换取刘骏的信任,听到这个结果,没有人高兴得起来。毕竟被南朝人控制,一旦刘义隆翻以前檀道济的旧账,那就不知道后果将要如何。更何况,一旦引南朝人入城,他们在北朝面临的恐怕就不光是谴责了,还有追杀吧? “又有什么办法呢?难道让我们向奸细投降?现在这样只不过是暂时出借一些税收,就能维护天下暂时的平和、百姓暂时的安宁,还有比这更好的结局吗?”檀羽苦笑着安慰众人。 林儿却早已哭红了双眼,说道:“可是阿兄你去做了人质,就要返回南朝。大父含冤之事尚未了结,现在就回去,岂不是步步危险?谁又知道刘义康、刘义隆要对我们做什么。要不然还是让我去吧?” 檀羽却道:“林儿,你留在这里,还有更重要的事要做。别忘了,我们当初来仇池的目的,本是要将整个中原乱局的背后秘密调查清楚。如今,我们已经知道了一些关于南朝人的事,但还不够,他们在中原的奸细是哪些人我们并不清楚。所以,这个任务只能交给你来完成,你一定要尽可能地调查出他们在中原的所有秘密,包括他们在北朝到底是有怎样强大的后台在支持。我去了南朝也会想办法查这件事。只有彻底了解了对手,我们才有可能匡正中原乱局、治愈崩坏的人心啊。” 林儿揉了揉哭红的双眼,只得答应于他。停了一会儿,她又说道:“好吧,那么我们就以上邽作为新仇池国的都城吧,杨文德将军继承仇池国主的身份。刚刚主公和我说,阿兄如果去南朝,他就回家乡去种地,再不管官场中事。这样一来,就只有请任将军担任上邽的县令。你们要守城、要和南、北朝人周旋、还要替百姓谋福祉,辛苦了。既然定在后天交接,那么大家收拾好行李,我们也准备离开上邽吧。阿兄,让谁和你同去南朝呢?” 檀羽道:“英姊和公主吧,我已经答应了她们。公主陪我回南朝,或许刘义隆能念一些亲情也未可知。另外,我们此次献城,破坏了北朝的大计,一定会触怒北朝皇帝,恐怕会累及家人师长。还请韩麒麟速骑快马回赵郡,告知我父母和师尊、以及林儿的师父,让他们及时躲避,以防不测。” 他沉吟片刻,又道:“此回南朝,山高水长,也不知前方有多少凶险。突然想起来,我今年该满二十岁了。按古制,二十要行冠礼,可我已经等不到回赵郡那天了。后天,在我们离开上邽之前,让我完成这最后一件事吧。” 两天后的黄昏,檀羽在上邽城楼上完成了自己的成人礼,为自己戴上了象征成年的头冠。 礼毕,檀羽自嘲道:“按古礼,冠而取字,须有长辈在侧。如今长辈都不在,只好事急从权,在下自己给自己取个字吧。上邽城破,檀羽愿作城破的祭品,此时我想起了《易经·渐卦》曰:鸿渐于陆,其羽可用为仪。这倒很契合当前的情状呢。既如此,我就给自己取字‘为仪’吧。”众人闻之,无不戚然。 此时,檀羽孤立城头,苍凉的夕阳投下的一抹红霞正印在他头顶的冠上,他整个人都像融入了这如血的残阳中。唯有他腰间那块红玉,依然孤傲地悬着,如他不屈的灵魂。 (第八卷完) 第151章 乐尽 檀羽带着兰英、寻阳二女如约来到刘骏的军营。刘骏为檀羽准备了一辆特殊的囚车,是在普通马车的内部装上了厚厚的铁板,只留换气的孔洞。刘骏说,他也拿不准他的父皇对待当年的檀道济案目前是什么态度,在事情明朗以前,还是小心为上。檀羽以囚徒的身份回到南朝,大家面上都过得去。 寻阳作为南朝公主,自然不应坐牢笼。然而寻阳心志坚定,一定要和檀羽、兰英同甘共苦,于是也坐在了马车内。 刘骏派了五十名亲随送三人先行赴南朝。一行人一路不停,只是每隔两三个时辰停下来解手和吃饭。由于全在野外,檀羽也不知走到了哪里,只知道天气越来越热,显然是在一路往南。虽然有通风口,可是坐在闷热的铁车中,还是不自觉地发热。 檀羽自我解嘲道:“英姊,我们这是第几次坐牢笼了?”兰英摇摇头,她已经记不清了。檀羽道:“我真是个无用之人,连自己心爱的女人都保护不了,还要你们跟着我受苦。” 寻阳却道:“这马车虽然没有家里的锦衣玉食舒服,可是能感受到你们的存在,我还是觉得很好了。羽郎,你给我们讲经吧,讲经时辰过得最快。” 檀羽明白,寻阳一直对自己说兰英的学问是自己亲自传授而耿耿于怀,想把这一点尽快补上。这小女虽然不多话,心思却远得很。 于是檀羽便挑些经学中的论题给二女慢慢讲解。这一方面让时间过得更快些,一方面檀羽也能通过讲解让自己对经学有更深刻的理解。毕竟从赵郡出来这么长时间,他已经很久没静下来读会儿书了。 如此走了有两三个月,三人就在这狭小而昏暗的马车中日日耳鬓厮磨。檀羽和兰英早已有了夫妻之实倒还没什么。他和寻阳本来一直刻意保持着距离,然而上次在汉中单独在一起许多时候,再加这一次这么长时间的呼吸相对,双方也就没了约束感,寻阳可以恣意地倒在檀羽肩头任其怜爱。檀羽心里也清楚,不论是否愿意,接纳寻阳都已经只是一个时间和方式问题。 从走过的地理环境来判断,一行人应当是从剑阁入巴蜀,然后穿越巴西进入南朝国境。之后再顺长江而下,进入了富饶的江东。 宽阔的长江天堑,为江东带来了丰沛的水源,也让这里水土肥沃、气候宜人。檀羽呼吸着这久违而熟悉的新鲜空气,一路走来的不悦都一扫而空。 他不由得感慨道:“终于回来了,当初和林儿仓皇逃离,如今再次回到这里,一切都已改变。” “没变的是仍擅于言辞的羽郎。”寻阳捂着嘴悄声说着。 这片沙州正是他们此行的终点。刘骏的亲随,也是一路护送他们过来的柳元景,介绍道:“这里是丹徒县金山寺,往南走不远就是南东海郡。三位先在这里暂住些日子,等我们大王回来再说。” “金山寺?”兰英忍不住赞道,“羽弟你看,这里是长江里的江心一沙洲,两边都是江水,这一侧的江水几乎没有流动,像一个湖。还真个是天下第一江山啊。” 而寻阳却看上了地上的花草,欢呼道:“阿姊你快看,好漂亮的花。这花应该是……对了,是叫羊踯躅,以前只在《本草》上看见。” 檀羽看着激动得脸上红扑扑的二女,心中畅快不已,不由得将二女拥入怀中,说道:“美人美景,真是人生无憾啊。就算一辈子在这儿,我也愿意了。” 兰英笑道:“羽弟匡正中原乱局的抱负都不想去实现了?” 檀羽一番痴醉:“暂且不想了。对酒当歌,人生几何。要是现在有英姊做的河鲜佳肴,公主酿的花露酒,那我就真的乐不思蜀了。” 刚说完,柳元景接道:“在丹徒县,所有的食物都要由整个侨县公平分配。三位要吃河鲜恐怕得再等等,我要先去上报县令,为三位入白籍,然后再确定三位的土地,以及每个月能领到的食物。不过大王交待过会特别照顾你们,所以一开始的劳作任务不会太重。” 檀羽有些好奇起来:“怎么侨县的制度至今未变?先皇帝不是已经土断过了吗,农户为何还不各种各的地?”作为在南朝出生的檀羽,从小便时常听祖辈谈论国事,自然也知道其中一二。 柳元景道:“这事说来就话长了。先皇义熙年间土断时,并没有涉及南徐、兖、青三州,因为这三州提供先皇主要的财源和兵源,连先皇也不敢轻动,所以这三州至今还是侨置郡县,所有吃穿用度统一分配管理。总之在这个地方,你只要少说多做,绝对是饿不死的。” 他一说完,双姝都禁不住侧头看向檀羽。檀羽看看兰英,又看看寻阳,忽然伸手在二女腰间一挠,说道:“你们这眼神,是说本公子只会说不会做吗?”二女腰间一痒,慌得逃开,檀羽趁势追了上去,三人便打闹在一处。由于心情大好,三人都玩得十分尽兴,这已是许久没有的事了。 柳元景则命手下去给众人入籍,又不知从哪找来的木头柴草,一众兵勇齐努力,很快就搭建起来几间简易的茅草房。其中最大的一个放在了中间,供檀羽三人居住,其余的则分列四围,由他和手下们住,俨然形成一个合围之势,防止檀羽逃跑。不过至少目前来说,檀羽还没有逃跑的愿望,因为他其实也没太多地方可以去了。 茅草房内,陈设极其简陋。兰英只能因地制宜,在帐中拉了一块帘子,供她和寻阳在内洗澡更衣。三人虽说都是南人,但毕竟久在北地,有许多事情不习惯,也只能一点点适应。檀羽还要感谢林儿,让寻阳脱去了初到上邽时的公主气,方才能更快地习惯艰苦生活。三人就这样相依为命,要在这长江边生活一段时间了。 第二天一早,柳元景送来了一艘小船,交待道:“县令说,你们的任务以捕鱼为主。不过你们捕了鱼不能擅杀,必须要由县中统一安排。等一会儿吃好早饭,我带你们去见县令。”檀羽心中疑惑不已,却没有明说。 这里说是县,其实也就是一个小村。毕竟从北方的东海乔迁来此的,十不足一,三人快步走上一个时辰就能走完整个县。檀羽三人随着柳元景离开自己住地,刚翻过一道小岭,便看见另一家人的茅草房。兰英道:“这家人离我们这么近,以后也算是邻居了啊。羽弟,一会儿回来时我们去打个招呼吧?”檀羽自然是欣然同意。 走了约半个时辰,总算到了县令的住地。这县令果然是县中最有权势的,房屋比起一般人家大了许多,其门前也是人来人往,想必都是找他办事的。檀羽几人只能在门外等候,约等了半个时辰,才轮到他们进去。进了屋,却发现里面根本没有县令的影子,只一个男子在那里接待。柳元景上去和男子说了几句客套话,希望其多多照顾,那男子却只抬眼瞟了檀羽三人一眼,就不耐烦地道:“知道了,我会和县令说的,你们回去吧。” 檀羽三人只能又依言出帐。寻阳小声埋怨道:“脚都站痛了,结果话都没说一句就被赶出来,我还没见过架子这么大的官。”兰英安慰道:“本来就是完成个任务,别想那么多啦。我们还是趁天色早,赶紧去拜访我们的邻居吧。” (按:晋人衣冠南渡后,大量的北方士族南迁,就形成了侨置州郡县的情况。其侨人所在新的居住地往往在其原住地地名前加上“南”字,如原徐州的,就称南徐州。后来侨人愈多,管理愈混乱,于是就出现了东晋南朝的多次土断,也就是整理侨人户籍、州郡县名、治所等。) 第152章 来袭 这家邻居有一大一小两间房。檀羽三人刚经过小的那个,却见一个妇人正站在窗边看着三人。兰英忙停下来给她打招呼,可那妇人像是吓到了一样,立即闪在一边。兰英有些纳闷,道:“她干吗躲我们啊?”檀羽道:“也许她怕见生人?我们还是先去堂屋好了。” 三人到了堂屋前叫门,一个老妇出来问道:“你们是谁?”檀羽道:“我们是刚刚搬到这里的,我们家离此不远,所以来拜访一下。”老妇倒是客气,直接将三人请进家中。 家中只有一个老者,想必是老妇的夫家,正坐着吃茶。听说是邻居来拜访,便请三人坐了,又送上茶给来访三人边喝边聊。 老汉道:“我们家是北青州的,我叫苏伯。多年前,我本来是荒土盟的弟子,跟着我们分堂的长老来到南朝,转来转去才转到这金山寺边住下。不知阁下是怎会来南朝的?” 檀羽听他这话,想起了八年前的赵郡之乱。当时荒土盟盟主吕罗汉说他盟中弟子作乱被平定,后有残余逃到南方,看来这苏伯就是其中之一? 听得苏伯问,檀羽回道:“说来话长,南朝的三皇子想让我给他出谋划策,就把我先送到这里来了。等他从巴蜀过来,我们可能还得迁走。” 苏伯听说是三皇子的关系,一下来了兴趣,不住地询问檀羽江边是否住得习惯,缺什么东西之类,显然有讨好拉拢之意。檀羽明白世人都难免有这习惯,也就随他的意思有问有答,聊了半天。 兰英趁二人空闲的工夫,插问道:“我们刚刚路过旁边的小屋,看见一个妇人,年龄和我差不多,不知是老丈的什么人?” 苏伯道:“你说小小吗?她是我的儿媳。儿子参军在外,所以就她一个人。” 兰英道:“我和小妹去找她聊聊吧,羽弟你说完话就来找我们。” 说着,英、寻二女起身告辞出了房,去小屋唤那苏家儿媳苏小小。里面的妇人听见喊,却无动作,隔了半天才让双姝进得房。 仔细看来,才见妇人肤色白晰、面容姣好,是个大大的美人。只是她可能长期一个人在家的缘故,有些放不开手脚,当然也没有双姝的大家气度。 兰英轻轻一礼,道:“阿嫂,我们是刚从仇池来到金山寺的,冒昧过来见礼,希望你别介意。”那苏小小听她介绍,这才略放开心胸,延请二女坐下。 兰英道:“听老丈说,你们家是八年前从中原迁来的,阿嫂也是那时候来的吗?可我看阿嫂年纪和我差不多?” 苏小小道:“我是阿爷买的婢女,到苏家都十七八年了。” 寻阳一听,喜道:“阿姊,这位阿嫂和你一样呢。你和羽郎感情那么好,阿嫂和她郎君也一定不差吧。”兰英道:“肯定的哦。从小在一起长大,两个人自然是亲密无间。对吧,阿嫂?” 苏小小听她这话,高兴地点点头,又向窗外探头探脑地看了一下,小声道:“给你们看一样东西。”说着,她跑到一个箱子旁,跪在地上,伸手在箱子里寻摸了半天,这才摸出一个小纸包来。她小心翼翼地将纸包打开,原来里面是一对玉镯。苏小小轻轻地抚摸着那镯子,满脸幸福地道:“这是夫君第一次立军功,得了赏钱给我买的。漂亮不?” 英、寻二女都是赏玉的好手,一眼便知那不过是普通的蓝田玉。可她们却从苏小小眼中看到了超越玉石本身的东西,这东西绝不是用钱来衡量的。于是兰英道:“阿嫂你这么漂亮,戴上这个一定美若天仙。尊夫娶了你一定很幸福、很满足的。”一句赞美,让苏小小脸上乐开了花,刚才的猜疑神色早飞到了天边。 又聊了一阵,二女方起身告辞。出得帐来,檀羽已在外面等待,兰英就将苏小小的举动给檀羽讲了。檀羽似笑非笑地道:“我还从来没给英姊买过什么呢。”兰英却正色道:“人家是一人独守空房,只能以首饰为伴。如果让我选,我宁愿什么都没有,只要羽弟一直在我身边。”旁边寻阳补充道:“女子就是越简单越幸福。我也要像阿姊这样,做个简单的人。”檀羽会心一笑,一手抱住兰英,一手拉住寻阳,说道:“那我们这就回江边的家,去做个简单又幸福的船夫。” 从此,沙州边的生活开始了。檀羽三人开始学习划船、织网、捕鱼、晒鱼。打小熟悉农事的羽、英二人自是习惯得很快,寻阳这公主却要慢许多,加之兰英一直用心照顾着寻阳,让她逐渐适应新的生活。这般一转眼就快一个月,三人已经完全变成了水上人家。 听柳元景说,这一天是金山寺的庙会。庙会上除了各种商贩买卖,还有龙舟、戏水等传统项目,那些英武的青壮年在这一天有了集体展示的机会。 水上人家物资匮乏,听说有庙会,寻阳早就想好了,要在庙会上买些花草来种。三人当天起了个大早,直奔庙会所在地大西湾。 路过苏家时,兰英有意邀请苏小小。过去敲他家的门,苏伯听说是庙会,摆摆手道:“小姑,你当这是北地的庙会呢?这二年能吃饱饭的人家都不多了,哪有几个人有闲钱去逛庙会。况且外面的商贩不愿来,本村的商户都是县令安排的,庙会有个什么意思。劝你们还是别去了,省得白跑一趟。” 兰英道了声谢,将信将疑地看着檀羽。檀羽道:“既然出来了,还是去看看吧。江边的集市我还从未见过呢。” 三人又上了路,不过有了苏伯的提醒,寻阳也不抱什么希望了。一路走来,冷冷清清,远不似檀羽在槐沙村时,每逢去镇上赶集,沿路尽是十里八乡的熟人。 大西湾平时就是村里的市集。这丹徒县远近就这一个市集,本来是热闹非凡的。可正如苏伯所说,此时这里远没有赶集的模样,人影寥寥,檀羽三人在集中一站,倒有些形单影只了。 兰英道:“以前在家时,听南来北往的客商讲起南朝的风物,都说南朝锦绣华丽、物阜民丰。可惜今天却无缘得见。” 正说着,寻阳忽道:“好像有什么声音?” 第153章 空城 声音是从远处一个小土坡后面传来的,隐隐约约有人声和马蹄声。三人忙翻过那坡去,原来是十几个少年正在骑马追击。 寻阳道:“羽郎,他们这是在做什么?” 檀羽道:“看样子应该是击壤。曹植写过‘连翩击鞠壤,巧捷惟万端’的句子,公主难道忘了?今天正好,不如就坐下来看一会儿?”三人便找了块不要紧的半山坡,坐下来看那些少年击壤。 三人正看着,远处走过来一个少年,约莫十六七岁,穿着锦衣,一看即知乃是贵族子弟。那少年走到三人面前,一双小眼睛扫了一圈,最后停在寻阳脸上,色眯眯地看了半天,方问道:“你们三个面生得很,哪里来的?” 檀羽站起身来,挡在寻阳面前,不卑不亢地道:“在下受三皇子邀请,来此地暂住。刚来这里不到一月,想必阁下是不认得的。” 那少年眼角略扬了扬,道:“前天见到小柳,听他说过这事。你知道我阿爹是谁吗?” 檀羽一愣,被他突然这一句问没反应过来,心想平常人介绍自己,总是先说自己是某某,此人有趣得很,先介绍自己的阿爹。无奈之下,檀羽只得随意地摇摇头。 那少年却有些奇怪地道:“你们在县中住,没去见县令?”檀羽道:“去了啊,可惜县令太忙,没空接见我们。”少年道:“这就对了,只有我阿爹才能随时随地见县令,普通人是不行的。普通人只能见我阿爹。”檀羽“哦”了一声,心道:“那天县令家的男人原来就是他父?” 少年又道:“既然你是自己人,下来和我们击壤吧?这场子是我的。”檀羽道:“我小时候骑过牛骑过驴,还真没骑过马,更别说击壤了。我看我还是在这儿看你们玩好了。”少年有些不屑地道:“你居然不会骑马?那她们两个是你什么人?”少年思维跳跃很快,连檀羽也有些跟不上了,只得支吾道:“是内人,怎么了?”少年道:“连马都不会骑还能找到这么美的妇人?你真有趣。不过在我们行伍之人是不行的,男人就必须要强壮。你来跟我学,我教你。”说着就要来拉檀羽。 檀羽正要推辞,那边场上突然骚动起来,转眼一看,原来是另一伙少年过来想要抢场地。为首的一个少年浓眉大眼,戴一顶金丝冠,大叫道:“滚滚滚,这场子归我了。” 这边刚才和檀羽说话的少年见状,也顾不上檀羽,冲过去向那大眼少年喝道:“你们哪来的,知道我阿爹不?” 大眼少年回头向伙伴询问了几句,然后不屑地道:“原来是小肃之,我以为什么货色。你可以滚了,别打扰你阿公我的雅兴。” 那小肃之被他一说,脸上显然有些挂不住了,回头对自己伙伴道:“不理他们,我们接着打,这场子谁先来就是谁的。” 大眼少年像是被激怒了,突然从自己坐骑上的袋子里抽出一把马刀来,约莫两尺长,朝着小肃之就冲了过来,口中不停地叫:“你他娘的活得不耐烦了!” 他身后的人见状,连忙去拉他,一面又朝小肃之挥手让他赶紧跑。那小肃之见到真家伙,立时傻了眼,也不问究竟,撒腿就跑得没了影,他的那些伙伴也随之作鸟兽散。这边大眼少年似余怒未消,还要提着刀朝小肃之逃的方向去追,被同伴好歹劝住,这才摆开阵势打起球来。 这边檀羽见此情状,也有些意趣索然,便回头叫了英、寻二女回家去。 一路上,寻阳的脸都是绯红的。檀羽见状,便问:“怎么了?不舒服吗?”寻阳却不答话,只顾害羞。檀羽更是大奇,旁边兰英笑道:“羽弟你真不懂女子心思。刚才那小肃之问我们是什么人,你是怎么回答的?”檀羽恍然大悟,忙赔罪道:“哎呀,是我的错。当时一时语塞,不知作何回答,才随意敷衍的。”寻阳奇道:“羽郎只是敷衍吗?”檀羽情知又说错了话,一时大恫,喃喃道:“这……我……不是那意思。” 兰英掩嘴笑道:“小妹,我还从没见羽弟这般窘迫呢,你就别再为难他了。”寻阳道:“是我失礼。我没想让羽郎为难的,是我自己心里想多了。”檀羽见寻阳又认真起来,心中又是怜爱又是无奈,只得一个人呆呆地继续往前走,后面二女亦步亦趋地紧紧跟着,气氛一时尴尬。 正走着,前面跑过来一个人,是柳元景的手下,名叫宗悫。见到檀羽,宗悫气喘吁吁地道:“公子,总算找到你了。” 檀羽忙问:“怎么了?” 宗悫道:“你刚才是不是遇到裴肃之了?” “你说的是那个小肃之吗?” “就是他,公子怎么招惹上这块狗皮膏药了。” “我都不认识他,是他主动过来和我说话。” “唉,反正你是惹上麻烦了,他这人粘上了谁,扔都扔不掉。” “宗悫你别急,到底怎么回事,慢慢说。” 宗悫这才咽了口唾沫,续道:“裴肃之就是个无赖。他父裴方明本是朝中大将,征讨仇池时立了赫赫战功,然而却因贪污了杨难当的财宝、善马,被皇帝贬斥到此地,成了替县令办事的一个书记。这书记说大不大,可毕竟他是立过大功的名将,裴肃之就仗着这个成天招摇撞骗。你可能不知道,南徐州是朝廷主要的兵源地,朝中诸多大将出于此地,光这丹徒县就有众多权贵子弟。这不,刚刚建威将军沈庆之的小侄沈攸之领人去大西湾击壤,碰上裴肃之,这裴肃之不知好歹惹怒了沈攸之。你想建威将军是什么人,那是元嘉七年就参加北伐的大将,这沈攸之是好惹的吗?当时沈攸之就提了刀要砍裴肃之。这小子跑得倒挺快,可是脑子不好使,他觉得这回失了面,以后在县里就没法混了,可又不敢去直接找沈攸之讨回来,想起来公子你是大王请来的谋士,就跑到我们那里死活要等到你。兄长没办法,只好派我出来,寻到公子,让你先找个地方躲躲,别让这厮缠上了。那沈攸之能不惹就不惹。” 檀羽总算是听明白了事情的原委。他心中对这些纨绔子弟本就没好感,又无意插手朝中事,便道:“也行,那我们先去苏家坐会儿吧,等那裴肃之走了我们再回。” 这段时间檀羽时常往苏家跑,一来都是自北而来,自然更容易沟通,二来他与荒土盟叛乱有密切关系,而荒土盟叛乱又是穿越者策划的,向苏伯了解情况,也能知道不少这方面的信息。据他介绍,当年逃到南朝的约有数十人,由于逃得匆忙,大家很快就失散了。苏家人没办法,只好先来江边暂居,不成想,一住就是多年,中原再没有回去过。 第154章 退敌 檀羽三人跑到苏家躲着,檀羽又和苏伯聊起了往事:“大叔,这些年来,你们以前盟里的人没来找过你吗?”苏伯道:“有倒是有,只是这话不太好说。”檀羽道:“不太好说?莫非大叔是在怕什么?”苏伯道:“是有些怕,不过话又说回来,我一个小民,人家现在是大人,哪在意我说的话。也罢,今天我就和你说说这事。” 苏伯咂了一口茶,续道:“你一定听过王玄谟这个人吧?不瞒你说,他以前和我还是一个分舵的呢,我们那时候都是四袋弟子。”檀羽一惊:“王玄谟?他可是七大族宗之一呢,原来你们还有这层关系?”苏伯叹一口气道:“要不怎么说人和人不同呢。你可知他是如何成为宗老的?”“愿闻其详。” “当时我们几十个人逃到南朝,为首的头领全都死了,我们这些小喽罗也就一哄而散。后来这王玄谟也不知怎么想到的,和几个人一起创了个什么天师道,还号称他自己是张天师的嫡传正宗,到处拉拢信徒。” “你说他是和几个人一起创的天师道?这些人你都认识吗?” “当然认得,那些人都是和我一道造反的,有荒土盟弟子,也有其它地方来的,不过大部分都是江湖混混,没什么能耐,所以天师道刚成立的时候,根本没人理睬他们。” 檀羽心道:“看来这王玄谟应该不是一个人,他身边不知道还有谁。等下次鲍小君来了,一定让她把我们见过的人都画成画像,让这苏伯来辨认一番。” 苏伯续道:“后来,王玄谟无奈,就想到先把我们这些劫后余生的人都拉进他那门派,于是就到处拉人。那时他手下人找到我,我心想他懂什么天师道,就给回绝了。可是,后来也不知他遇到什么因缘,让朝中贵族看中了他,一下就把他捧红,还平步青云,现在据说已经做到彭城太守。” “也许他真的有什么非凡才能在荒土盟时没被发现呢?又或者有一个‘吕不韦’,发现了他奇货可居?” “王玄谟这个人我还不是知根知底?他以前就是个混混,懂什么啊。你看他写的,佛不佛道不道的,杂七杂八,”他边说边从旁边翻出一本书来,“这就是他的大作,你来看啊……这里,‘今生妻女被人淫,必定前生有夙因,莫道苍天无报应,十年前后看如何’,你说这叫什么屁话?别人淫我妻,倒成了我的不是,不能还口,只能欣然接受?”他把书一合,“所以别听他吹什么性啊命的,他根本就不懂。那些南朝贵族之所以喜欢他,还不是因为他就只教人‘忍’。被偷了要忍、被抢了要忍、被奸了还要忍,不忍就是你的不是。” 檀羽见他越说越气,忙道:“您老消消气,这书让我翻翻吧?”说着从苏伯手中接过书来,先看封面,《义天师心法》。随手翻开来看了几页,书中文字果然多用市井白话,没有读书人写书那般之乎者也,看来这义天师确如苏伯所言不假。再读内容,儒释道三家皆有,粗略一看也琢磨不出什么道道来,不过那段教人忍辱的意思檀羽倒读出些味道。他心道:“难怪当时在太原天师观,那么多人能公然在一起行媾合之事,那时候还想不明白这些人是如何放开羞耻之心的,原来全是被这义天师说项。”一下子,他对这宗师有了全新的认识。 正想着,苏伯的妇人过来悄声道:“那煞星又来了。”苏伯叹一口气,对檀羽道:“你看吧,我们就只能忍啊。”一阵无奈地对老伴道:“给儿媳说,让她再忍几天我们就搬家,唉。”檀羽奇道:“这是怎么回事?”苏伯道:“就是我们村的一个流氓,叫裴肃之,成天纠缠我家儿媳。他父是县里的书记,管着大家的耕作任务和粮食分配,得罪不起啊。”檀羽闻言,勃然大怒,道:“千万别叫阿嫂受他摆布,我去收拾他。”说着便往帐外走,只留下苏伯一句“先生别乱来”。 那裴肃之正在帐外鬼头鬼脑的张望,见到帐中出来了人,以为是苏小小,刚露出笑容,却见到了檀羽,先是一愣,转而变为大喜,道:“先生,怎么是你?我正找你呢。”谁知檀羽大声喝道:“裴肃之,你成天欺负女人,算什么能耐。那沈攸之敢向你动刀子,你敢吗?你父有本事,敢加他的任务,扣他的分配吗?窝囊废!”那裴肃之听了此话,呆呆地想了半天,忽然似恍然大悟一般,说道:“对啊,我找我阿爹去。”便一溜烟地跑了。 这一举动反倒让檀羽有些茫然,他出来时准备了一堆义正辞严的话要骂得这裴肃之再不敢来骚扰苏家,结果一句就吓跑了他,也不知这人是大智若愚,还是真傻。 檀羽在门口站了半天,看来裴肃之真去了,方又回到帐中。兰英正在帐门旁边等他,也见到了刚才的情形,盈盈一笑,道:“羽弟今天一肚子话,竟没说出来。”檀羽也笑了,道:“英姊你说这裴肃之到底是真傻假傻?”兰英道:“我觉着是真的。天下有几个人能在羽弟你的嘴下过上三招呢。”檀羽一笑,重又回到座中。 苏伯担忧地投过目光来,檀羽道:“如果以后这裴肃之再来找麻烦,你就来找我,让我对付他。”苏伯道:“先生果然是三皇子的红人啊,和我们小民就是不一样,底气就是足。”檀羽道:“走遍天下也说不过一个‘理’字。檀羽虽然一介布衣,但也没在谁面前低过头弯过腰,更学不会那个‘忍’字。王玄谟这本书不如借我去读读,我倒要看下怎么个‘忍’法。”他说的自然是那本《义天师心法》。苏伯笑道:“先生年轻有为,自然前途无可限量。一本书而已,先生想要,拿去就是。还有什么需要,老汉能帮得上忙的,只管开口。” 檀羽忽然想起什么,回头看看寻阳,道:“内子喜欢养花,可惜在这地方,什么都买不到,大叔知道哪里有卖吗?”苏伯道:“我们县恐怕没有,不过南东海郡旁边的村子一定会有,我这就叫老婆子去买。”檀羽连忙推辞道:“天色快黑了,不麻烦大姑跑一趟,明天我自己去就行。”苏伯道:“先生今天帮我家解了难,不帮你点忙我怎么过意得去。老婆子路熟,来去要不了几时,何劳先生费脚力。”说着就让他妇人出了门。 又坐了一会儿,宗悫过来了,说道:“先生,那裴肃之刚刚来这里,没缠上你吧?”檀羽道:“没事,被我两句话打发了。”宗悫愕道:“先生您真厉害,兄长好说歹说都没能应付过去,你就两句话?也好,既然他走了,咱们就回吧?”檀羽道:“行,那我们先回。等花买来,我再来取。”苏伯道:“不劳先生过来,买好了就给你们送过去。”檀羽也不客气,道声“多谢”,携着英、寻二女回家去了。 第155章 权柄 帐内,一盏孤灯。檀羽正在翻看着从苏伯那里拿来的《义天师心法》,兰英靠着檀羽的侧身,用从苏家要来的针线在缝补着衣裳,而寻阳则静静地坐在旁边看着檀羽。 那书除了教人忍辱,也有些王玄谟对天人之道的理解,反正杂七杂八,各派思想都有一些,但讲得终是不究竟。檀羽寄望从这书中发现更多王玄谟借此笼络如此众多人心的奥秘,所以一时看入了迷,半晌才回过神来。 他抬头见寻阳正盯着他看,问道:“怎么了?”寻阳忙低头抿抿嘴,道:“没什么没什么。”过了一会儿,寻阳忍不住问兰英:“阿姊,羽郎以前看书都是这个神态吗?我还是第一次看他读书的样子。”兰英侧头看了她一眼,然后继续低头做手上的活,回道:“是啊,他一看起书来,就什么都顾不上了,就算外面雷电交加,他也充耳不闻。”寻阳似乎明白了什么的样子,说道:“难怪羽郎学问这么好。” 正说着话,帐外有人喊:“檀小君在吗?”兰英道:“应该是来送花的苏家大姑,小妹你去取一下吧。”寻阳依言起身出了帐。 兰英看着寻阳的背影,又想起了白天的情形,忍不住对檀羽道:“羽弟,这件事我在心里憋了很久,你和寻阳的事也应该有个说法了吧。所谓名不正则言不顺,寻阳一直和我们住在一间屋子里,理当有她的名分的。”檀羽无奈道:“我又何尝不知这个道理。可是英姊你说,我能给她什么名分呢?让她做我的小妾?”兰英抿抿嘴,坚定地道:“只要你同意,我愿意和她共侍一夫,不分大小的。”檀羽闻言,断然道:“那怎么行!一家人岂能有两个大房,这不合礼制。就算我肯,要是被师尊知道了,还不把我逐出师门?” 此时寻阳收拾完苏家送来的花,正来到门口,听见了檀羽的话。她还是如常的安静,只是站在了门口一动不动。 檀羽沉吟片刻,终于走过去拉起寻阳的手,柔声道:“檀羽我也不知祖上积了多少德,今生能让这些天底下最好的女子爱上我。从仇池到江东,数千里路,我们已经难分彼此了。小时候,我曾经承诺英姊,要一生一世地照顾她,今天我也要对你说,公主,从今后,我会像对待英姊一样对待你,尽我最大可能对你们都无差别的好。只是,这终究是句空话,檀羽毕竟是圣人子弟,公主也是皇子帝胄,终究是要讲些礼法的。所以现在我还不能给你什么名分,因为我檀家未来的正房大妇仍然是英姊。” 一番话,已经让寻阳泪流如雨下了。自仇池以来,寻阳还从未如此动容过。此时她只能拼命地点头,又拼命地摇头,却说不出一句话来。 兰英轻轻地走过来,替寻阳抹去泪水,微笑着道:“有羽弟这番话,名分什么的,要来又有什么用。对吧,小妹?”寻阳闻言,重重地点着头,生怕被丝毫误会。兰英又是一笑,道:“既然如此,那你就还是继续做我小妹吧?小妹也算‘内人’啊。” 寻阳闻言,收住泪水,说道:“我想和兰英阿姊义结金兰,我要一生一世都做你的小妹。以后阿姊嫁给羽郎之时,我就以妾媵身份随嫁。” 说着,她也不等兰英同意,就拉着兰英来到帐外,然后搓土为香,两人拜了八拜,从此义结金兰。 檀羽就站在后面看着她们,待两人完成结拜,笑道:“我应该祝贺你们吧?”寻阳拉着兰英的手道:“这段时间我才感觉到,做英姊的小妹是多温暖的事。难怪羽郎每天看起来都这么幸福。”檀羽一时也心情大好,开起了玩笑:“这么说,公主是来和我抢阿姊的?”说得三人一齐大笑。笑了半天,檀羽方道:“好久没这么开心了,要不我们去江边坐坐吧?”二女欣然同意。 夜晚的长江,宁静而安详,泛不起一丝涟漪,就像三人此时的心境。经历了战火硝烟和血腥杀戮,只有回到亲人身边,才能让人感到温暖和踏实。更何况,羽、寻二人的心扉业已打开,未来这三人真正地成了一个整体,什么力量都再也无法将他们分开。这份坚定就如同这一江的春水,亘古未移。 坐了一会儿,兰英忽然问道:“羽弟,你说怎么样才能做到无差别的好呢?” 被她一问,檀羽像是打了个激灵,思想开始在诸子百家中逡巡。讲到情义,自古只有儒家的推恩与墨家的兼爱。 “古代朝贡,以去王都五百里为一服,有五服者、有九服者。它就像是以京师为圆心的一个个圆,不同半径的圆,就代表了君王与你关系的亲疏。其实每个人心中都应该有自己的圆。比如在我的心中,就有三个圆。第一个圆上是我的至亲之人。檀家灭门后,圆上只有一个人,就是林儿。后来去了赵郡,就有了我的义父母、英姊和恩师,现在又多了公主。这六个人我每天都会挂在心上,就像我自己的一部分一样,我会想着他们吃了什么、穿了什么,身体好不好、心情好不好。对待这每一个人,我都一样地用情用心,这就是无差别的好。而第二个圆上则是我的亲友,比如识乐斋的人,还有我的结义兄弟们。我会经常想到他们,会关心他们最近做了什么事、读了什么书、去了什么地方游历。第三个圆上则是普通的、和我不相熟识的人,我会在闲暇时想起他们,我会想到这世上还有许多人处在饥饿和困苦中,他们还在遭受磨难,这让我也不能安享富贵荣华。” 寻阳道:“这道理我也懂得一些,可为什么我总觉得羽郎和皇父、皇兄们不太一样呢?” 檀羽道:“不一样是外在行为上的不同。比如父对子表达爱可能是通过责罚,夫对妻表达爱可能是通过肌肤相亲。这都是世俗礼法上的差别,内在感情则是一样的。所以圣人制礼,就是教给普通人更多表达感情的方式。所谓礼崩乐坏的时代,不就是人和人之间的感情淡漠的时代吗?” 二女心有所感,纷纷点头。三人仍旧静静地靠坐在一起,谁都不愿意离开,只希望这一刻就此变成永恒。直到夜风冷冷地吹来,檀羽打了一阵寒战,兰英终究是担心他的身体,这才回到自家安歇。 第156章 会合 郑修要离开太白和药王坛坛主之位传给綦毋怀文,这两个事对总坛的人来说,无疑是爆炸性的。可大家对郦范显然相当敬畏,郦范几句话就将骚动弹压下去。唯有綦毋傻傻的,被郑修几句语重心长的话一鼓励,就这样接下了象征掌门和坛主的徽章。 这毕竟是人家内部的事,檀羽不便参与,就拉了兰英、木兰、漂女悄悄地避了开去。在这纵横交错的药王坛信步走着,比起上次来这里,不过半年的光景,药王坛已完全没了他们初来时的整齐有序。或许是刚经历了一场混乱的缘故,这里显得格外凌乱。 檀羽感慨道:“当初我们为了任务需要,一路寻找穿越者,才来到了这药王坛。当初的目的,是不希望穿越者用超越时代的技艺来改变历史轨迹。如今穿越者找到了,他所创的这个坛子也走向末路,我们的任务似乎完成得很好。然而我却丝毫高兴不起来,仿佛我已经成了阻碍时代进步、技艺发展的那个人。” 兰英安慰道:“羽弟岂可这样想。工匠技艺也是需要时人的理解不是吗?就像农人种地,我们现在都知道要选择合适的农时,一年才会有好的收成。然而如果把这样的想法带回到春秋战国,则未必行得通。因为那个时候的人连一年有几个月都不知道呢,如何选择农时。” 檀羽闻言,点头道:“还是英姊看得通透。‘当尧舜而天下无穷人,非知得也;当桀纣而天下无通人,非知失也,时势适然。’秦汉风骨、魏晋风流,又岂是哪个人力决定。即使身为穿越者,掌握致命杀器,其实也无法左右时势吧。” 言毕,檀羽又把郑修的话和三姝讲了一遍。 兰英道:“阿文能扛得起这么大的担子吗?郑师实在是有点儿戏。” 檀羽道:“是啊,这坛中的工匠都是郑修精心挑选的当世俊杰,用得好了能产生利国利民的大效果,若用得不好,不仅是巨大的损失,甚至有可能被歹人利用。所以我们一定要格外留意才是,你们有什么建议吗?” 三姝闻言纷纷摇头,漂女道:“檀生你那么有办法,还问我们干吗?”檀羽道:“舌战、断案、出谋划策我或许还行,可这御下之道,非我所长啊。要是林儿在这就好了。” 四人想了半天,也想不出什么好主意。最后还是漂女道:“要是实在没办法,我倒是有个主意,就是有点坏。”“说来听听。”“那个陈公子不是挺厉害的嘛,他手下那么多人都管得过来,让他来管这什么总坛不是轻而易举吗?”“这倒是个好办法,这麻烦事不能光我们来接。那就这样,先让坛中之人都到侯家堡去,他们有什么骚动也让陈庆之去处置。等过了这段时间风声小了,再做打算。” 正商量着,綦毋跑了过来,拉着檀羽道:“阿羽,郑师为何会把坛主位子传给我啊。我啥都不懂。”旁边漂女取笑道:“你这阿文真有趣,刚刚你们郑师找你说话时怎么不问呢?”綦毋抓耳挠腮地道:“我人笨,刚才没明白什么意思。后来回想起来才觉得不对,你们快给我想办法啊,我该怎么办?” 兰英掩嘴一笑,道:“美女你就别欺负綦毋这老实人了。”便将刚才商量的计划对綦毋说了。檀羽又补充一句:“明天等你们坛中的事都处理完,你就领着坛中所有人和陈庆之留下来的家兵去侯家堡。我们几个则去和林儿会合。” 于是綦毋依言去处理坛中之事,檀羽等人昨晚就没睡好,索性早早地歇下。次日一早,郑修就领着几个亲信悄悄离开太白,从此云游去了,也许那样才是真正适合他的吧。陈庆之也传来消息,紫柏僧人果然是想伏击他们,被他们将计就计作了反包围,一场恶战下来,紫柏僧人十去其六,可谓元气大伤,相信一时半会他们是没精力反击了。 直到中午时分,药王坛的六七十人,加上侯家堡百余人,浩浩荡荡出了总坛往南而去。檀羽则只留下了侯未一人随行护卫,与三姝一道赶赴南面的江油关。 涪城以北的江油关,阳平古道的终点。从江油关往北数十里就是江油县,也是离江油关最近的城池了。檀羽前日与林儿商定之时就想过,如果江油关已被占领,涪城就十分危险,所以他们定在江油县会合。从汉中至江油,快马加鞭只须一天。只是檀羽身体虚弱,经不得舟车劳顿,所以足足两天才到江油,此时已是日薄西山。 江油县不大,城中没几家客栈,很容易就找到了林儿她们的落脚之处。时值傍晚,众人正在房内吃晚饭,檀羽等人终于到了。 漂女直接扑到了林儿的床上,四仰八叉地倒下去,大叫一声:“好累啊!”随即而入的兰英笑道:“又没让你走路,有什么累的。”林儿见檀羽等人到了,忙安排店小二打水来给他们洗漱,又唤了晚饭来,等一切忙完,已是华灯初上。 兰英这才将太白之事和林儿说了,林儿忍不住笑道:“阿文兄做坛主?有意思。我真想看看他是怎么发号施令的。”兰英道:“阿文临危受命也是迫不得已,林儿你以后要多帮帮他?现在又正值战乱时节,说不定药王坛真能在战争中起大作用呢。” 说完又让漂女将綦毋刻的雕像交给林儿。林儿接过雕像来,仔细端详了一番,脸上露出一丝温馨的笑容,说道:“好啦,阿文兄的事就是我林儿的事,你们放心吧。” 她停了片刻,这才续道:“我听寻阳姊说,源贺兄长在都督西北五州军事的奚眷将军手下做副将,应当是驻守在金城,我已让二郎骑快马去了。不过金城路远,一个来回至少要十几天,我们还得再等等。我昨天去江油关看过,那里虽守军寥寥,可毕竟还在仇池军的掌握。再往南是涪城,我们也不敢再深入。不过巧的是,玉娘的一个远房亲戚恰好在那路边放牛,被我们撞见,就向他打听了关于南朝军人的事。那人说北面的山中最近的确有军人出没,弄得他们都不敢上山砍柴了。我立即让司马大侠进山密查,果然发现了他们的驻地。从今天传回来的消息看,他们至少有万余人,占了附近的好几个山头。若不是这里群山环抱,又有汉中米商的粮食供给,真不知这些人怎么生存。你们说,这么多人来此,他们究竟要做什么?” 高长恭接着话头说道:“刚刚还在和师叔商量,既然是军队,那么当然是来打仗的。可是涪城本在南朝控制之下,他们为何不从涪城往北,却绕道进了阳平关?再说,这区区一万人,能成什么大事?更何况,如果他们真要存心取汉中,也当出其不意、速战速决。而他们现在却在山中空耗粮饷,这实在让人琢磨不透啊。” 檀羽道:“他们是在等什么吧?”高长恭道:“我们也这么想过,可他们现在粮食、军械一样都不缺啊。难道他们在等汉中自己乱掉?可我们刚从汉中来,哪见到乱的迹象呢?”檀羽道:“是啊,的确让人费解。看来若是不入虎穴,绝无可能知道究竟了。” 此言一出,林儿第一个反对:“阿兄又想以身犯险了。不行,这次我坚决不同意!对面都是杀人不眨眼的军人,进去了哪还有活命的机会。”英、寻等人纷纷支持林儿的意见。 檀羽无奈,只得道:“那不能深入虎穴,就只能守株待兔了。这些人龟缩在山里,他们总要和外界联系吧,若是能抓住他们的传信兵,岂不是就好办了?”林儿道:“阿兄这想法太大胆了吧?这江油虽然人烟稀少,可毕竟这么大地方,我们就这么几个人,如何能在茫茫人海中把那个传信兵找出来?” 檀羽道:“我倒是有个想法,他们身处山中,要传信总不可能靠步行吧?所以这传信兵一定是骑马的。江油地界不是交通要道,少有公人商贾往来,而普通人又不会骑马,所以我们干脆把骑马之人通通查一遍,一定能抓到这个传信兵的。从江油关到江油县只有一条官道,我们就在官道上设一处绊马绳,见骑马的就绊,若是错了,陪个不是放过去就罢了。如若是了,岂不正中下怀。这就是我说的守株待兔。” 林儿听完噗哧一笑,道:“这主意不错,该不是美女教你的吧?”众人想想,其中好像的确带着漂女的风格,都忍不住笑了。只有漂女却装起了深沉:“我已经在影响檀生了吗?好开心啊。” 第157章 局势 檀羽将柳元景请进帐中,分宾主坐定,兰英又端上茶来。柳元景这才开始讲述前年的故事。 “先生也知道,我们大王从小就勇武过人,很受陛下重视。可是陛下一直体弱,朝政多交由大将军刘义康打理。所以,朝中当权的多是刘义康的人。两年前,天师道突然兴起,一个叫王玄谟的道人大行其道。他的门下有四大弟子,其中一个,就是当朝太子刘劭。刘劭生于先皇驾崩之时,当今陛下前去探视,簪帽甚坚,无风而坠于劭之侧,于是陛下很不喜欢他。然而刘劭是个心思狡捷的人,因为天师道的关系,刘义康对他却非常器重,很快就让他拜京陵,同时亲览宫事。刘劭一旦掌握大权,天师道更是几乎成了南朝的国教,朝中士民言必称天师道。刘义康为了扩大势力,就想让王玄谟也出仕为官。可陛下坚持反对。” “陛下毕竟是有雄才大略的主公,他也知道刘义康的步步紧逼必使他再也无法控制朝野,于是他就一直在提携另外两个儿子,也就是始兴王刘浚和我们大王。可是朝廷中尔虞我诈,又岂是普通人能承受的。我们大王那时候不过十多岁,除了武艺过人,对这些宫廷斗争真是一窍不通,根本无法胜任。所幸的是,大王身边有一个非常好的谋士,就是萧承之。萧承之堪比周郎诸葛,帮大王出谋划策,做了许多事,让大王很快就赢得了陛下的信任,做上了江州刺史。” “可是刘义康也不是善与的主。也不知他是通过什么手段,竟让王玄谟与其他六人一道,成了北朝皇帝的座上宾,得了个七大族宗的名号,这让他一时在南朝风头无俩。刘义康和刘劭于是又将引王玄谟入朝的事提上议案,陛下几经阻碍,终于因为其名声太大,只能让他做了彭城太守。彭城是我南朝的军事要地,掌握了彭城就掌握了一支强悍的军队。于是,刘劭他们就开始出手对付我们大王。大王本是个急性子,很多次就直接和刘劭当面吵起来,有一次还差点大打出手。若不是萧承之一直背后奔走串连,大王早被那刘劭挤下来。但自那以后,刘劭似乎也明白了,要想对付大王,首先就得对付萧承之。” “就在前年,我记得那天是三月三上巳节,也是庙会的日子。我和萧承之、还有几个兄弟在建康的一家酒馆吃酒,突然来了一个人,是我们武陵王府的门子,对萧承之说他儿子腿摔断了,让他赶紧回去。萧承之的儿子那年还不满十岁,是他已经过世的妻所生。萧承之对他亡妻感情极好,也因此视他儿子如心头肉一般。听说他儿子摔断腿,忙不迭地就出了酒馆。当时也怪我,没有留个心眼跟着去,只顾着吃酒,以为门子是自己人,不会有什么事。可后来才知道,那门子就是刘劭收买的人,萧承之的儿子根本没事,门子只是要把萧承之诓出去,令其离开我们。” “等一下,”檀羽插话道,“你的意思是,这位萧承之被刘劭诓走了?” “其实是不是被刘劭诓走的,我们也没有直接证据。总之从那天之后,我再没见过萧承之,恐怕他已经不在人间了吧。那个门子那天之后也不见了,我们只在搜索他的房间时发现几张地契。这几块地都隶属于太子,所以我们猜测是刘劭送给他的。大王气不过,就跑到刘劭那里去要人,可是刘劭一副毫不知情的模样,大王又没有证据,不敢硬来,只好作罢。” “萧承之走了之后,刘劭就开始全面发动进攻。他首先从武陵王府内部开始瓦解,那段时间,三天两头有人被请去廷尉府问话。那时他们就是用的眼下南东海郡公人用的招数,抓走一个让你供出下一个。本来很多人没犯事的,也被冤枉出一些事来。大王干看着也想不出什么办法。就这样没过多久,府中的谋臣干吏都被他们清理了。” “再之后,他们就开始捏造各种证据来污蔑大王。一开始大王还可以不加理会,可是后来,也不知他们是如何找到的,竟然以前和大王相好过的楚江郡主被找了出来。楚江郡主是南郡王刘义宣之女,是大王的堂妹。大王也是少不更事,竟和自己的同族小妹好,还生下一个女儿。大王也知道此事见不得人,所以一直把郡主和她所生的女儿安排在建康附近的一个小村中,连我都不知道。结果郡主此时突然出现,立刻让大王无地自容,连一直全力维护他的陛下也没有办法,只能下旨让大王暂离京城,去前线挣些军功再回来。所以大王就去了雍州,后来又得到陛下的旨意,前赴仇池,也就认识了先生你。” 檀羽皱眉道:“我还是有一点不明白。南朝的皇子们喜欢搞刘姓女子也是常有的事,始兴王刘浚不是还和同胞阿姊海盐公主好吗?这事全天下都传遍了,怎么偏偏你们大王会栽在这上面?” 柳元景道:“先生说的没错,皇子们谁不好这一口?可问题出在这个楚江郡主似乎对大王有很深的怨气,铁了心要让大王难堪,揭露出很多大王那时的丑事。不仅如此,她的女儿还公开声称不认大王这个父亲。作为皇子,被这样羞辱,那还不是丢尽了皇族的脸,别说陛下抹不开面子,就是大王自己,也没有脸再在京城待下去了。” 檀羽点头道:“原来如此。看来问题的关键就出在楚江郡主身上。她的住地被发现一定是你们武陵王府被抓走的人供出来的吧?有哪些人知道她的存在,你们大王应该心里有数啊?” 柳元景道:“我也问过大王,他说郡主是他有一次去南郡玩耍时偶遇的,当时只有他的一名贴身随从知道。后来他和郡主秘密幽会,每次也只带这名随从。再后来,他让这人护送郡主离开,并一直跟随在郡主身边。我问大王那人是否可靠,他说那人是他母妃的娘家人,武艺高超、忠心耿耿,绝不可能出问题的。可是郡主出现后,那人却并未出现过,更没有来向大王报告,我们也不知究竟出了什么问题。” “那你们没派人去他们住的地方调查一下?” “大王当时仅是给了他们一笔钱,让护送的人自己去找地方,以后也别再回来。所以我们根本不知道他们这些年究竟住在哪里。当时大王又哪里想到后来会出这么多乱子呢。” 第158章 搬兵 檀羽听完他的讲述,开始闭目分析其中的每一个细节,帐内也突然安静下来。 约过了半个多时辰,檀羽这才缓缓睁开眼来。柳元景焦急地问道:“怎么样先生,发现什么破绽了吗?”檀羽道:“这么大的一个局面,就凭你这几句话就能找出破绽来,那这破绽一定是对手故意漏给你的。虽然破绽没有,但我心中已经有了一些计划,按部就班地实施,应该能有所收获。”柳元景道:“那你快说啊,急死我了。”檀羽神秘一笑,道:“天机暂时还不能泄漏。你只管按我说的做就行。” 柳元景叹了口气,道:“你们这些读书人就喜欢绕弯子。行,你有什么吩咐我全力照办。”檀羽道:“第一步,你先借我两个人,宗悫和一条眉。”他说的一条眉是柳元景的一个手下,因为两边眉毛连在一起的奇异长相而得名。这人平时沉默寡言,很少出去,每天就守在檀羽身边做卫士。 柳元景奇道:“先生要他二人做什么?”檀羽道:“我要让一条眉去替代被抓的乡亲,承认是他杀了裴方明。” 此言一出,众人无不大惊,柳元景道:“杀人是要偿命的。虽然让他们为大王卖命是绝无二话,可这样做值得吗?”檀羽笑道:“放心,只要他们严格按我说的做,绝不会丢掉性命,顶多受几天牢狱之苦。只等事情一过,他们自然就没事了。”柳元景想了想,道:“也罢,我就相信先生,这就去把他二人叫进来,听你差遣。”说着他出了帐,很快将宗悫和一条眉两人带进帐来。 檀羽看了看二人,道:“我接下来要你们去做的事,关系到我整个计划的成败。这个计划一旦成功,不仅你们大王可以重返京城,那刘劭也必被重创。但是这件事要办成,你们免不了受些皮肉之苦、牢狱之灾。不知你们有没有这个胆量?”那二人听得这话,自然是信誓旦旦地表了忠心和决心。 檀羽点点头,然后道:“宗悫,一会儿你就到聚集在县令家的人群中去散播谣言,就说你亲眼看到一个官差模样的人杀了裴方明。不出意外,你一定会被南东海郡的公人带走,并且严刑逼供。一开始,你什么都不能说,做出守口如瓶的样子。坚持三天之后,你再招供说,那晚看到一个两条眉毛连在一起的人杀了裴方明,之后就见他往南东海郡方向逃了。说完这几句话,从此你就要永远保持沉默,直到被营救为止。” “一条眉,你现在就启程前往南东海郡。明天开始你就在城中繁华的街市转悠,一定要让尽量多的人见到你。三天后,你就去衙门旁边等,一旦看到有官差来抓你,你就赶紧去衙门俯首认罪。记住,一定要吸引尽量多的人来围观。在公堂上,如果官老爷问你犯了什么事,你就说你是东边来的行脚商人,因为路上被强盗抢劫,身无分文。那天在金山寺路过,恰巧看到一个富家公子和几个人在扭打。打完之后那富家公子一脸狼狈地往回走,你心生歹意,就想上去抢他的钱袋,结果又和他扭打在一起,一失手就将他推进了长江中。你心里害怕,只能快步地逃走。前两天在城中一打听,才知道那公子已经死了,你心里害怕,只能跑来投案自首。官老爷再问别的,你就一概推说不知。这些你们都记真切了吗?” 宗悫和一条眉心中默想了一阵,然后纷纷点头。檀羽笑一笑,道:“那你们去吧,按计划行事。”那二人又看看柳元景,这才出了门。 后面兰英小声问檀羽道:“羽弟,这二人能完成好这件事吗?”檀羽道:“宗悫能说会道,办事利落,县中有不少人认识他,应该会相信他说的话。一条眉自从来这县中,从未离开过我们的房子,县中没一个人见过他,所以他说他是东边来的,应该不致引起怀疑。我用他,主要是看中他的奇异相貌,容易让人记住。只要引起足够多的关注,他就算成功了。即便说错几句话也无关紧要,我要的就是错漏百出的效果。”寻阳道:“我明白了,羽郎是想把这个事情闹大,越大越好。”檀羽会心一笑,道:“我的心思都被你们猜透了。” 不过柳元景显然还不明白,问道:“先生,我还需要做些什么吗?”檀羽道:“我想见楚江郡主,你能安排吗?” 柳元景道:“我们走的时候,郡主是住在建康,现在应该也还在吧。陛下规定,没他的旨意,我们是不能回京的,不过我可以找个老友帮你,他就住在建康附近。先生想什么时候去见?” “最好是现在。” “现在?”柳元景有些诧异,“那这边的事你不管了吗?去建康可不是一天就能回来的。” 檀羽笑道:“这里已经没什么事了啊。” “可是……”柳元景还是有些不知就里,不过他对檀羽本就琢磨不透,只得道:“好吧,我这就去收拾一下,现在就去建康。”说完便出了门。 兰英笑道:“羽弟你可真够为难他的,什么话都不肯对他讲。”檀羽也笑了:“本来我的计划是,让一条眉他们闹腾一下,使沉渣泛起、谣言四出,过段时间再根据反应情况做出相应的对策。可他们这些武人又哪里懂得这么高明的办法呢。”兰英道:“我明白。不过万一出了什么岔子怎么办?要不让我留下来吧,出了什么状况我也许能应付一下?”檀羽摇头道:“不行。你们俩都要跟我去建康,见那个郡主还得着落在英姊身上。” 说话间,柳元景已经准备好了马车食水,檀羽三人略作收拾便随柳元景往建康而去。 第159章 草包 檀羽又自谦了一番,这才说出来意:“后学此番来,是想向律师请教。想必律师也知道,号称当世七大族宗之一的义天师王玄谟,其主要宣称的就是‘忍辱’二字。佛门也讲忍辱,却不知和他所说的有什么区别?” 慧严不假思索,随即回道:“持戒忍辱,皆是福德,止观才是功德。福德有大小多少,功德才是无量。因此,忍辱只是修行手段,绝不可以此作为修行之本。” 檀羽思考了一阵,点头道:“嗯,王玄谟所讲的‘忍辱’是无源之水。他只说一个‘忍’字,却不说为何而忍,所以他虽说得天花乱坠,但毕竟只是镜中月、水中花,难以长久的。这固然是没错,可他还是迷惑了众多信徒。我曾在中原见到,许多信众能放弃羞耻之心公然行媾和之事。对这些信徒,当如何开解呢?” “这正如佛门持戒,若只知不杀、不盗、不淫、不妄,而未从心中生出防非止恶之力,则终是只得戒相,未得戒体,不足以解脱。须知持戒者,非持于当下,而应于无量世皆不得破戒。是故《优婆塞戒经》有言,‘若人不能一心观察生死过咎、涅盘安乐,如是之人虽复惠施、持戒、多闻,终不能得解脱分法’。” “是啊,还是怪当今之世人心浮躁。凡人只知自己灾妄深重,却不得解脱之法,只能寄身于佛门,以为吃几天斋、念几日佛,即能消灾减妄。” “这便是对佛法的误读。佛门并非藏污纳垢之所,不是在尘世中胡作非为,到了佛门即可洗涤干净。正如《占察善恶业报经》之言,‘若恶业多厚者,不得即学禅定智慧,应当先修忏悔之法’。若尘世中业报来了,又何以解脱。” “嗯,这便是修行次第的问题?” “正是。佛弟子修行,终究是离不开戒、定、慧三学,由戒而入定,由定而生慧。正如你们儒门的修身、养性而至利天下也。这也与我们刚才说的三观之法异曲同工,是修行的要旨。” “听完律师之言,小子总算有所领悟了。请律师再为我说说‘戒’吧。‘戒’的要旨是什么?与世间法又有什么分别?” “‘戒’无非是三句话:诸恶莫作、众善奉行、利益一切众生。沙门持戒贵在利他,世人守法只为利己。犯法与否,只看犯法能得到的好处、与将要受到的惩罚究竟孰轻孰重,犹如做买卖一般。所以‘窃钩者诛,窃国者侯’。而持戒都须从内心中生发而来,绝非外力制约,否则持戒也是枉然。” “这固然没错。可入佛门修戒行毕竟是出于自愿,尘世中人不可能人人皆来持戒。天下若不用这些强制的律法,岂不都乱套了?律师有没有更好的完善世间法的建议?” “施主是儒门弟子。儒家对世间法不是比佛家更熟悉吗?” “孟子重孝义,若违法之举能全孝义之心,则多作从权之论。比如,舜的父亲如果杀人,孟子就认为舜应当和父亲一起远遁天涯。所以现在很多北朝人犯了事,就举家逃往南朝,北朝的刑名官也就追不到这里,如此法不为法了。我读《孟子》时,对这段总难理解,从执法的角度,执法之人如何能循私情呢?可是从普通人角度,自然是能躲则躲。不瞒律师,小子目下在北朝也是戴罪之身,到南朝来一半也是为了躲避一时的。” “施主不避讳言,足见你是明理之人。既是明理之人,即使违法,亦必情有可原。佛家也常在戒律之外开方便法门,却很少遭遇质疑,你可知为何?只因开方便法门的都是得道的高僧,他们行事不为自己,只为僧团利益、众生福祉。所以,约束普罗大众须用法,约束执法之人则须用德。执法之人,必须德行高尚、无所诟病,方可执其法杖,而令天下信服。” “哦!我懂了,这就是圣王之道。要想为他人断是非、平冤狱,首先就要做到道德上的纯净无瑕,甚至不能有隐私,所有的言行、财货都必须公诸于众,接受世人的监督。只有德行上无可挑剔,才能成为世间公平的一杆秤。多谢律师指点迷津,后学总算开窍了!” 说着,檀羽起身向慧严深深一躬,慧严微笑着合什还礼。这一番长谈,让檀羽心中生出一种难言的自信。长久以来,他都是在被动地面对着整个乱局,他屡次尝试着改变这一切、完成牛盼春交付的任务,结果却往往是失败。此次有了慧严的提点,他将要开始有计划地去践行自己的思想、通过建立一套完善的律法,来达到他匡正乱局的目的。 谈完出来时天色已经黑了。小沙弥将檀羽三人领到单房,又送来一些干粮供三人充作晚餐。东安寺仍然保持“过午不食”的传统,所以晚上并没有开火,只能给三人特殊招待。三人将干粮分食之后,檀羽又给二女解释了和慧严攀谈的内容,这才上床安歇。 次日一早,柳元景天还没亮就过来了,想来还是担心檀羽。檀羽出门小解,见他已在门口等候,便问:“安排得怎么样了?”柳元景道:“马车已经备好,随时可以出发。我那朋友的家就在由此向西几里的地方。只等先生去了再用早餐,之后他带你们进建康。”檀羽点头道:“好的,待我去和方丈辞行。” 于是檀羽三人洗漱完毕,去向慧严道了别,随着柳元景向东而去。 柳元景那朋友名叫颜师伯,以前是建康一带的富商,做些毛皮买卖。一路上,柳元景介绍道:“颜师伯以前受了大王不少好处,所以也算半个自己人。大王离京后,就让他留下来观察建康的情况。不过这两年朝廷有意再度北伐,税赋是越来越重,他的买卖难以维持,也就没办法安排更多的人手。所以楚江郡主的情况他只知道大概。郡主住在城西的一个小院里,和她女儿住一起。她平时很少出门,也几乎不和任何人往来,只有她女儿在不远处的一家学馆念书。每个月都会有一个固定的人来给她们送一笔钱,供她母女吃穿用度。来人武功不俗,不知是何来历。大致情况就是这些,要接近她恐怕不太容易。” 檀羽皱眉道:“她平时都不出门?” 柳元景道:“也不全是。据颜师伯说,她隔几天还是会趁下午人少时出门买东西,但极少说话。要说唯一熟悉她的,就是她家附近一家花铺的掌柜家的。郡主很喜欢养花,每次经过这家花铺她都会打声招呼。颜师伯的情报就多数是向这个花铺打听的。” 檀羽道:“那她女儿的情况怎么样?学馆情况又如何?” 柳元景道:“她女儿小名叫智容,可能从小没被很好教育的缘故,夫子并不看得起她。不过巧合的是,萧承之的儿子萧道成也在同一家学馆。萧道成则相当聪颖,在学馆里很受欢迎。可惜他父亲离开得早,现在只能寄宿在大王以前一个老仆家里。记得大王临走时还给萧道成说,一定要学好本领,将来给他父亲报仇。也不知这小子现在如何了。” 檀羽点点头,凝神思考起来。旁边寻阳小声道:“羽郎,要不让我去吧?既然郡主也是爱花之人,我应该能和她说上话。”檀羽转头看看她清丽的脸庞,笑道:“公主还是头一回主动请缨呢。不过这回谁都能去,就你不行。从郡主目前的生活状况来看,应该是相当的孤独和封闭,这必定是缘于她对世俗的不信任。如若这时出现一个可能比她更懂花的人,不但不能引起她的好感,反而可能让她怀疑和警惕,那就大大的不妙了。所以这事还得让英姊去,公主跟我去学馆转转吧。” 第160章 辛散 马车走了近一个时辰,终于来到一个小村,颜师伯家就在这村里,一个很大的山庄,不过里面却空空荡荡。颜师伯是与柳元景差不多年龄的中年富商,可是头发已经花白,想来是这两三年商路衰败所致吧? 兰英小声对檀羽道:“买卖不好也不至于家中连个人气都没有吧,那干吗不把这大宅子卖了呢,感觉这么渗人。” 旁边柳元景听到了她的话,解释道:“颜师伯虽然买卖不好,但还没到请不起下人的程度。只不过这些年天师道一直宣扬‘舍绝爱缘’,要大家像动物一样,住差的房子、吃差的东西,所以没人愿意来这种大宅子里做活了。唉,也不知道再这么折腾下去,还让不让人活。”柳元景是个武人,平日里都很乐观,今天却表现出忧国忧民之意,倒是让檀羽有些吃惊。 颜师伯倒并不尴尬,反而很热情地将众人领进堂屋。他家妇人已准备了丰盛的早餐,想必柳元景已将檀羽对刘骏的重要性告诉了他。 于是檀羽一边吃早饭,一边安排道:“郡主那边就由英姊去和她接触,关键的一点还是要从她爱养花这个细节出发,争取能打开她的心扉。我和公主去智容所在的学馆走访一番。另外,颜师伯你能否帮我联系一个书商,我想写一本书付梓。”颜师伯犹豫道:“我是贩毛皮的,和印书的实在没什么接触,不过我可以试着去问问看。”檀羽微笑道:“没关系,书还没开始写,可以慢慢找。” 兰英奇道:“羽弟你要写书?” 檀羽微微一笑,道:“没错,要写点东西。自从那天看了王玄谟的《义天师心法》,我心里就有了写书的想法。王玄谟能够笼络从南到北的这么多人心,就是靠了他书中传播的思想。而我的任务是治愈崩坏的人心,要完成这任务,当然也需要依靠我自己的思想。所以,我就要学那王玄谟,也写一本书出来,将我从赵郡出来到现在,所有的领悟都写进去,包括昨天从慧严方丈那里学到的东西。” 兰英道:“可羽弟,这里是南朝,南朝终究有你的杀父大仇啊。” 檀羽道:“天下的人心都是一样的。从金山寺的见闻就可以发现,南朝的人心崩坏程度未必好于北朝。我在南朝若能实践出一套有用的方法,到北朝去也一样能用呢。” 兰英兴奋地点点头,道:“羽弟还是第一次写书呢,真让人期待。” 檀羽闻言,又是一笑。今天终于决定动笔,这也说明他已对前些年的所学有了自己的心得,开始自己的创造。当年他苦读儒家经典,就是为了先了解再创造,现在,这一时机也许已经来临了吧?檀羽心中泛起了涟漪。 吃过早饭,檀羽三人便坐上颜师伯驾的马车径直向建康东城门而来。 当马车进入城门的时候,檀羽怅然若失。上一次他与林儿从这道门慌忙逃离时的困境仍历历在目,在时间的强力辗压下,这痛苦的回忆仍然难以释怀。 马车进了城门,过了几个街口,便折而往南,穿过一片闹市区,进了一条不宽的街道,然后在一棵枣树下停了下来。颜师伯指着斜对过的一间小矮房道:“那家就是郡主母女住的地方,不过她们平时很少开门。沿着我们来的方向走一段路,就能看到她女儿智容上的学馆。” 檀羽观察了一番四周的地形,说道:“英姊,你和颜师伯留在这里伺机而动,我和公主去学馆。午饭时分,我们还在这里会合。”兰英道声“小心”,四人便分道扬镳。 檀羽按着颜师伯指点的方向走去,寻阳则拉着他的手紧紧跟随。 自从上次在庙会那晚坦白心事之后,他二人还是第一次单独相处。寻阳一边拉着情郎的手,心中忐忑难平,脸上红一阵白一阵的。 檀羽偶尔回头见她表情,忙问:“公主怎么又开始害羞了?”寻阳连忙摇头,却又不知该如何解释。 檀羽笑道:“公主,你要再这样,我可就不和你说话了。”寻阳忙道:“羽郎你说嘛,小妹嘴巴笨,听着就好了。我最喜欢听你说话,说什么都行。”檀羽又是一笑,道:“以后你要听我说好多好多话,不会烦吗?”寻阳道:“不烦不烦,听一辈子都不烦。不信你去问阿姊,她都听十几年了,有没有烦。” 檀羽忽然牵起寻阳的手,深情地道:“我曾听人说,如果有人愿意一辈子不厌其烦地听你唠叨,那你一定要用全身心去待她。现在,我遇到了两个这样的人,恐怕我得活两辈子才够用了。” 寻阳噗哧一笑,道:“哪有人能活两辈子的。只要羽郎待阿姊好、待我好,我们快乐地一起生活,一辈子就足够了。”檀羽被她此言所感,不禁重重地点点头。 说话时,学馆已经走到。这学馆颇大,足可与太学相比。檀羽抬头一看匾额,“史学馆”,这名字倒简明直接。再往里走,过了门房,当下就是一大片空地。空地右手边有一处告示牌,前面挤满了人。檀羽道:“这上面写的什么,我们也去凑凑热闹吧?”说着往那告示牌走去。 走近细看,原来是一张榜,上面写着:“各位同仁、学子,本学馆近两年发展迅猛,讲郎人数已远远不足。兹定于本月初再延聘新讲郎三十名,下面是候选人名单。请各位将自己认为合适的五个人报给学馆书记,然后按得票多寡决定延聘之人。”下页就是一长串的人名和来历背景介绍。 檀羽看着那告示,忍不住笑了起来。寻阳奇道:“羽郎,你笑什么?”檀羽道:“你数数下面的人头数目。”寻阳依言挨个数了一遍,恍然大悟:“这怎么刚好三十个啊?聘三十个,刚好三十人竞聘,那还选什么?”此言一出,旁边围观的人也听到了她的话,登时一片哗然。 一个清秀的十来岁少年高声说道:“我刚才就说哪里不对,幸好这位兄台指出来,不然我们又被愚弄了。多谢这位兄台。”说着向檀羽的方向一拱手。人群便纷纷看向檀羽。 檀羽微微一笑,向那少年道:“你们打算怎么选呢?”少年迟疑道:“既然选跟不选一个样,我们自然是不选了。”檀羽道:“那又何必呢?你不选就等于放弃了你们应有的权力不是吗?”“可选不也没用吗?”“我倒有个办法帮你们,可否借你支笔用一下?” 那少年立即递过来一支醮满墨汁的毛笔。檀羽拿起笔,在那榜的最末重重地写下五个大字:“檀羽檀为仪”,然后笑着对少年道:“现在变三十一个了。三十一个选三十个,就看你们如何选啰。” 第161章 包围 围观人群见此情形,无不大奇。少年问:“这位檀羽是谁?”檀羽道:“不才,便是在下。”“这、这、这……”人群中立即爆发出各种唏嘘质疑之声。 一个矮小的女子一脸稚气地问道:“你来应聘我们的讲郎,你有什么能教我们的?看你样子也不比我大几岁。”檀羽道:“哦?还没请教小女芳名,今年多大?”女孩一时犹豫起来。之前的少年忙道:“她羞于说自己的名字,其实有什么关系,名字又不是自己取的。她叫智容,比我小两岁。我叫萧道成。” 檀羽闻言,心中一喜,真是得来全不费工夫。要见的两个人正巧全在这里,看来自己得好好和他们聊聊。 于是他道:“难道一定要有什么教的才能来做讲郎吗?我的恩师好像也没有教过我什么啊。”智容道:“没教你什么你还拜他为师干吗?”檀羽道:“那你说什么样的人才应该拜?”智容想了想,道:“当然是学识丰富、说话有趣、能让人听得进去的人啰。”檀羽“哦”了一声,道:“我明白了。那你其实不应该来学馆的,应该去听说书艺人才对。他们说话最有趣动人了。”此言让围观学子一番哄笑。 智容被笑得脸红了一阵,急道:“说书艺人又没什么学识,不能算。”檀羽道:“这你可错了。说书艺人多是博古通今之辈,他们天上地下无所不知,你怎能说他们没学识?”智容被一番抢白,哑口无言,觉得又有理又理不通,只得急道:“你这是胡说!”旁边萧道成慌忙拉住她,对檀羽道:“敢问这位兄台,怎么样才算好的师父?” 檀羽微微一笑,道:“你们仔细想想,既然我们有书籍,什么都可以从书上学,那为什么还要师尊呢?” 他一面说着,一面观察众人的表情,见大家都脸显期待,于是续道:“所以,那些只会几十年如一日照本宣科、或者只会说些俏皮话的,都只能称‘艺人’,而不能称‘师’。师应该对‘道’有自己的理解和阐发,能引导大家积极向上、趋善避恶。他的品格是你终生效仿的目标,他的一句话也许能让你受用终生,这就是我心中的师了。” 他一说完,萧道成就接道:“夫子说得在情在理,有这样想法的,一定可以为师。我就选夫子做我们的讲郎。”说着他长揖及地,十分礼貌。其他围观学子也纷纷表示要选檀羽,连智容也动了容。 正此时,人群后面有人挤了进来,一个中年讲郎模样的过来,指着檀羽道:“你是什么人,敢来我们学馆捣乱。”檀羽笑道:“在下姓檀名羽字为仪,是来竞聘贵学馆的讲郎。” 那中年道:“阁下要竞聘讲郎?请问你可有功名在身?” “白丁一个,没有功名。” “那么你是哪所学馆的弟子?” “耕读传家,没有学馆。” “哈,这倒好笑了。这榜上的人,个个是本朝的上品高士,你一个白丁,如何与他们竞争?” “你这榜上也没写竞聘人的功名出身要求,我是什么背景又有什么相干?保不齐我运道好,就被选中了呢?” “哼,也罢,那就看你有没有这运道了。”中年一声不屑的冷笑,似乎是在说:这学馆是我的地盘,选不选得上还不是我说了算? 待中年人走后,檀羽方问道:“这位讲郎是什么人?”萧道成道:“他不是讲郎,是学馆中的书记,这榜就是他弄出来的。其实,这人就是徐湛之家的走狗而已。” “徐湛之?好熟的名字,他是谁啊?” “夫子是从北朝来的吧?连徐湛之都不知道。义天师四大弟子,思、劭、两湛,徐湛之是其中最有财力的。我们史学馆就是他出钱所建,所以很多书记都是他家的人。” 檀羽点点头,心中这才想起来,这徐湛之不就是司马道寿提到过的、他们以前的家主吗?原来这人在南朝的名气这样大。不过想想也是,天师道影响及于北朝,王玄谟手下弟子当然也一定都是成名人物。这四个人中,萧思话是他在药王坛时听分坛主提到过,刘劭则早已知道,唯独最后一个“湛”还没有任何听闻,不过想必也不是什么善与之辈。 此时,他又问道:“那你们西席也是徐湛之的人吗?”萧道成道:“西席原是北朝东海人,名讳叫做何承天。以前曾担任太学博士、国子博士,学识十分渊博。西席为人和蔼,大家都很敬重他。” 檀羽闻言,又是一惊,道:“可是编制《元嘉历》的那位何博士?”萧道成点点头。檀羽忙道:“我怎么才能见到他?”萧道成道:“夫子要想见他,可以在中午到我们饭堂去,西席也在那里吃饭,很容易碰到。” 离午饭还有小半个时辰,檀羽就央着萧道成、智容带他和寻阳逛逛整个学馆。一边走,萧道成一边介绍。原来学馆是近几年南朝兴起之物,自豫章人雷次宗于鸡笼山建儒学馆、丹阳尹何尚之在丹阳城南外建玄学馆,皇帝刘义隆便觉得学馆的形式很好,就在国中推广。于是令何承天建史学馆、谢元建文学馆,学馆便分成了儒、玄、史、文四专科。在这史学馆内,学子们不仅要学史,而且诸子百家须样样精通,甚至,学馆还会经常请一些匠人、商贾来给大家授课。 檀羽又拐弯抹角地试探萧道成是否了解智容的身世,谁知萧道成却十分坦诚,说道:“她父亲就是三皇子武陵王啊。不瞒夫子,当初还是我让她站出来不认她父亲的。”檀羽大奇,忙问:“武陵王对你这么关心,你怎么也反对他?”萧道成道:“我知道大王关心我。可在那个时候,反正陛下也要赶大王出京了,智容站出来说一句话,就可以换来稳定的生活,为什么不这样做呢?” 檀羽听得后背一凉,这小子的心智竟是如此的功利,实在让人觉得可怖。或许就是这样一所连课程设置都充满功利色彩的学馆所教出的学子的特质吧。檀羽心中忽然下定决心,一定要让这些功利思想转变过来。 他一边想着,一边随萧道成走进饭堂。其时已是饭点,学校的讲郎、学子们排起长队等着买饭。萧道成指了指队列中一个年近七旬的老者,道:“那个就是西席。”檀羽点点头,快步走了过去。 那何承天见有人走近自己,亲切地抱以一笑。檀羽一拱手,也回以一笑,道:“西席与学子共同饮食,真是爱徒如子啊,晚辈佩服之至。”何承天还了一礼,问道:“阁下是哪一位,看起来很面生。”檀羽道:“晚辈檀羽,打扰西席用餐了。”何承天道:“哦,你就是那个想竞聘讲郎的后生?我听说了。我们欢迎各路英杰,只要你能让大家都投票选你。”檀羽笑道:“在下刚才那么做,只是想让贵学馆的竞聘看起来更公正些,并无别的用意。西席如若有空,晚辈倒另有一些事想请教。”何承天道:“好的,没问题。待我买完饭,你随我到我的书斋去。” 第162章 冲阵 这个西席就这样排在队列中,并没有人让他插队先买。也许大家都习以为常,抑或西席有意保持亲民,总之这一切在檀羽看来,显得如此温馨。 只是这饭堂的菜色显得过于普通,轮到何承天时,他只买了一个饼一两肉干,又问檀羽二人需要什么,檀羽谢道:“不必了。我们住在城外的小村,离此不远,拙内还在等着。我们与西席说几句话就走。”何承天便拿了午饭,领着羽、寻二人去他的书斋。 檀羽吩咐寻阳在门外暂侯,自己则与何承天进了屋。这书斋布置得相当整洁,四周全是书柜,里面摆满古书,想来应是各种善本珍籍。这何承天可花了不少心思。 檀羽还没坐下,就开门见山道:“早闻何博士知识渊博,犹善天文律历,今日特意来向博士问道,还请不吝赐教。” 何承天正塞一块肉干进口,闻此言差点没喷出来,惊诧地打量着檀羽,半晌才将口中食物咽下,说道:“自魏晋以来,天下文士犹好玄学清谈,已经多年没有人提起这历算之术了。为仪若不提,老朽都快忘记。” 檀羽道:“历算之术乃国之根本,当初汉武帝元封造历,方有了日后对日月五星之见解,其福泽后世,无可限量。然而如今南朝所用历法,却是三国吴时所创之《乾象历》,已使用两百余年,早该修正。听闻何博士已造《元嘉历》,拿给皇帝看,皇帝却毫不在意,仍用旧历法。如此想来,当今这个陛下,便不是什么明君。” 他这般评论国是,引得何承天惊讶连连。国中对于皇帝的评价,一向还是噤若寒蝉的,而檀羽直斥皇帝之漏,直说到何承天心里去了,何承天心中自然也对檀羽另眼相看。 何承天道:“当今天下乱世,皇帝心中所思所想,全都是北伐,收复东西二京,哪里有心思去改什么历法。现行历法只要堪用,便不会劳民伤财去动它,否则便是动了国之根本,恐怕根基也不会牢固。改历之事,也只能徐徐图之了。” 檀羽又问何承天的《元嘉历》与前人有何不同。何承天道:“历代的算家,计算日躔月离均是采用平朔,也就是假设月亮运行是均匀的。然而据魏晋以来历代星家的观察,日月五星的运动是不均匀的,不能直接采用简单的历算之法。所以我舅父徐广主张实测,早些年我便跟着他跑遍了天下各州郡,实测晷影以定节气,从而取代上元积年定出了现在这套历法。我有自信,这套历法绝对是当今天下最为精确的。” 檀羽点点头,对何承天的工作表示钦佩。中原是以农业为本的地域,自古以来,历算大家为天下造历,俱是功德无量。这何承天走遍天下、一改前弊,足见其工作之艰辛、成果之丰硕。 两人又聊到史学馆,却见何承天不停地摇着头,一脸无奈地道:“其实,这个西席不当也罢,反正我不过是徐湛之的傀儡而已。你看看这学馆里教的都是些什么,功利、斗争、仇恨。这样教下去,这么好的学子就废了。” 檀羽大奇:“学馆讲郎的内容不是西席你定的吗?”何承天道:“我定的?这玩笑可开不得。按照陛下旨意,儒、玄、史、文四学馆都要有统一的课程,由会稽人朱膺之、颍川人庾蔚之监总诸生。每年还有统一的策试,一旦学子考得太差,做西席的就有麻烦了。” 檀羽啧啧不已。中原学界一向秉承稷下学宫的旧格局,学术开放自由,并无课业的具体要求。即使两汉时的太学开始设考试形式的射策,但也多是基本经义的考问,对于五经之分,并无实质要求。而刘义隆设下这般僵硬的制度,想来也与其人的性格有关了。这样的制度教育下,也难怪那萧道成会怂恿智容反对自己的亲生父亲呢。 “我刚才和学子聊天时,就感觉他们心中功利的种子已深深扎根,他们心中充满着对天下的仇恨。这些种子随着他们长大而发芽结果,然后再传给他们的后人,那南朝也就只有灭亡这一条路了。” “不瞒你说,其实各地有许多学馆请我。自古颖川多名士,颖川的神爵书院,魏时诸多名流,像郭嘉、荀彧、荀攸等,都是从那里出来。他们已经来信请我去做西席,说不定过些时候,我就真的离开这儿了。我唯一不舍的就是学馆这些学子们。他们真的是我见过最好的,我走了,他们也就彻底没了依靠,唉。” 檀羽明白这位老人的无奈,也没什么好的办法。两人又寒暄了几句,檀羽怕兰英等急,便告辞离去。 一路往回走,寻阳说起了自己对史学馆的感受:“羽郎,这学馆和我们赵郡的书院差距真大。赵郡的书院一进去,就看见有人争吵得面红耳赤,有人大声吟诗在路上走,大家都充满了热情。可这里的学子都是低垂着头,走路也是一个人闷头向前,看不到他们脸上有笑容,我不喜欢这里。” 檀羽拉起她的双手道:“不喜欢一个东西,你有两种选择,要么远离它,要么改变它,你选哪一个?”寻阳左右想了想,道:“改变它吧?”檀羽轻轻拢过她的肩,笑道:“我们识乐斋的女子,也许只有公主你一个人会选这个答案吧?既然公主你这么说,那我们就试着去改变它。” 兰英和颜师伯已经等得很焦急了。檀羽见兰英脸上红扑扑地,忙问究竟。兰英弱弱地道:“我和郡主吵了一架……”檀羽一听就乐了:“吵得好啊,这么一吵,我们的机会可就来了。” 旁边颜师伯大惑不解地道:“刚才夫人跟郡主吵的时候,我怎么劝都劝不住。这要是郡主生起气来,我们大王以后可别想回来了。我这一直担心,檀先生你怎么反倒说吵得好?” 檀羽笑道:“郡主与世隔绝,想必早就断了与人相争的念头。英姊能和她吵起来,说明触碰到她心里隐藏最深的痛处。开了这口子,以后要再接近她就容易了。英姊,快和我说说你怎么做到的?” 一边说着,羽、英、寻三人已登上马车往回走。兰英这才徐徐说道:“刚刚你们走之后,我就到颜师伯说的那家花铺去看看。巧的是,她店里恰好有一盆水仙。我想起前两天我们聊到林儿,小妹说我们可以买一盆水仙来,等它开花时,林儿的气息就飘过来了。这里既然碰到,索性就想买了回去。可掌柜家的却说这盆是郡主预定的,不能卖。我于是就央着掌柜家的去求郡主,掌柜家的推脱不成,只好去敲开郡主家的门,把我想要买花的意思转达给她。可是郡主好说歹说就是说不通,我一时也急了,就和她吵起来。以我看来,这水仙对郡主是有特别的含义,所以她才不肯放手。” 檀羽听完,沉思道:“这郡主为什么独爱水仙?公主,水仙有什么讲究吗?” 寻阳道:“水仙又叫雅蒜,有君子之风,素雅高洁,文人骚客都很喜欢。要说有什么特别之处,我也想不出。” “或者当代有什么名人特别酷爱水仙?” “那就太多了,普天之下多少爱花之人,哪能尽数?” 第163章 火娘 回到颜师伯家,檀羽等人一边吃饭,一边商量武当山的事。 “武当山?”柳元景好奇地道,“好像听说过这个名字,可不知道是在什么地方。” 寻阳道:“武当山隐居远地,知道的人的确不多。不过我的六叔、武当山的刘义宣并列当世四大武魂之一,绝不可轻视呢。” 檀羽道:“上次我听林儿提到武林中事,说起四大武魂。我有些纳闷,静轮宫寇谦之、荒土盟吕罗汉、麦积山玄高都是出自名门大派,这武当山于世间并无名气,怎的也能称武魂呢?” 寻阳道:“这与多年前的一桩往事有关。当年北凉王沮渠蒙逊,武艺直逼九袋,很少有人能撄其锋芒。然而在焉支山,被一个毫不知名的刀客只三刀就割破咽喉而亡,此事在江湖上掀起了极大的波澜。众人不知这二人因何而战,也不知这刀客究竟是何方神圣。那时候的人一见面,首先就问对方‘知道谁杀了沮渠蒙逊吗?’” “后来,在丹阳县举办的一次赏花大会上,这位刀客再次现身,还带来了一盆造型特异的水仙,上面写着‘武当山刘义宣’的字样。好事之徒奔走相告,几经打听,才知刀客便是南朝的亲王、南郡王刘义宣。从此,刘义宣的大名就进入了武魂之列与名门大家不分伯仲。” “六叔生性隐忍,我从来没见过他,他很早就被皇祖父封到了南郡。到了封地后,据说六叔极少待在王宫内,反而喜欢到山里游走。后来才知道,他是因迷恋武当山的水仙花,所以时常居于山中,还在山里建成了自己的小村。前些年有许多江湖新秀不服其武魂之名,前往武当山寻其挑战,结果却往往下落不明,也令后来之人闻风丧胆,敬而远之。所以关于武当山的消息,也就越来越少。” 她刚说完,后面柳元景补充道:“没错,楚江郡主就是南郡王刘义宣之女。这样说来,楚江郡主喜欢水仙,也在情理之中了。” 檀羽点点头,沉吟良久,便对柳元景道:“你有没有胆量去一趟武当山?”柳元景一惊,道:“先生,你没听小夫人说吗,去武当山的人都是下落不明,叫我去不是害我嘛。”檀羽道:“我不相信一个爱花之人会是杀人恶魔。你只当自己是过路人前去,难道这也会遭他毒手?”寻阳道:“是啊,我听说每次六叔出现在赏花大会时,都是慈眉善目,绝不是江湖传言那么可怕的。”柳元景想了半天,最后终于同意前往。 兰英又道:“那我还要去找郡主吗?”檀羽道:“不用了。能知道她爱水仙这个细节已经很不容易,如果去得太频繁,反而会引起怀疑。这几天我要闭门用功,还需要两位贤内助帮忙呢。” 颜师伯家已经清理出一通屋子给三人。吃好午饭,檀羽便携双姝进了屋,将房门紧锁。兰英奉上香茶,寻阳磨好墨。檀羽在摊开的纸上重重地写下两个字:“立心”。他要开始写书了。 寻阳在旁小声和兰英嘀咕道:“刚刚我们在史学馆时,羽郎与西席何承天谈了许久,何博士精于历算,想来羽郎正是因为这个才取‘立心’二字吧?”兰英道:“是啊,为天地立心,是千古儒者的共同心愿。羽弟以这两个字为题,一定是有他的深意。”寻阳道:“其实我一直不太懂。天地万物都是自己好端端地在那,何以要为它‘立心’呢?这岂不是陷入了佛道两家的虚幻之说了?”兰英道:“天地当然是自顾自地存在,可是我们人要对它的存在有所认识,必须要通过我们的思想和语言。所以我们对于天地的知识都是由我们人自己创造的,我们通过‘立心’的过程,在自己的知识体系中创造一个‘天地’,而它正反映着真实的天地。” “公主这句话其实是高估了人的能力。”檀羽一边在纸上写着,一边不抬眼地回应着双姝的讨论,“天地虽然真实地存在着,可天地如此之大,人又如何有能力看清天地的全貌呢?我们不过都是佛家说的‘盲人摸象’而已,每个人只能看到天地的一部分。要把这些我们看到的部分串连起来,这就需要一个‘心’,一个由人总结出来的‘心’。这才不至于被我们的双眼迷惑,把看到的部分当作全部。” “昨天和慧严方丈、今天和何承天博士谈过之后,我才明白,我们不仅对自然之道要‘立心’,对世间之法也要‘立心’。世间之法是由少数人为多数人设立的,多数人都可以受这法的约束,那少数人又受什么约束呢?少数人就应该受‘心’的约束。就像天地有了‘心’,就有了固定的运行规律一般,立法者和执法者也应该有‘心’,并且要按‘心’的规律运行,不可偏离,这样我们的人世间才不会因少数人的违法而乱套。” 寻阳点点头便不再说话,只是在旁静静地看着檀羽。檀羽写完一段就交给双姝过目。兰英每看完一段,就和寻阳小声讨论一阵,遇不懂时再问檀羽。如此反复。不知不觉就过了一天一夜,檀羽已经为他的书写完了总纲。 第三天清晨,颜师伯的内人送来早餐,同时交给檀羽一封信。檀羽拆开一看,竟是史学馆的何承天写的,大致意思是说:经过学馆讲郎和学子的投票,新聘讲郎已确定二十九位,只最后两位得票数相同,难以取舍。其中一位是王玄谟的寄名弟子褚渊,另一位就是檀羽。学馆经过商讨,决定开一节公开课,请褚渊和檀羽各自上一堂课,谁获得的学子拥护更多,谁就获聘,时间就定在明日上午。 檀羽无奈地叹一口气,道:“我随便写了个名字上去,怎的还真有人选我,这可如何是好?去也不是,不去也不是。”兰英道:“羽弟口若悬河,还怕去授课?”檀羽道:“英姊不知道这学馆的情况,里面的学子都被教得相当功利。我儒门本来淡泊,上课乏味得很,以前恩师上课时,一共也说不了几个字。如若这样去讲,如何能赢得学子拥护,不过徒增笑柄而已。”英、寻二女都见识过李孝伯上课的风格,忍不住咯咯一笑。寻阳道:“我倒有个主意,羽郎索性推说有事,让阿姊替你去。阿姊在上邽县学时就很受学子们爱戴,这回肯定也行的。” 第164章 吊丧 檀羽闻言大喜,赞道:“公主太聪明了,这个办法很好。”兰英却埋怨道:“小妹真是害我,我怎么能去啊,这和在上邽时可不一样。”檀羽道:“英姊不必有压力,本来我也没想过要去那做讲郎,你只管讲你想讲的就是了。成与不成,自安天命。”兰英想了想,只得道:“那好吧,我尽力而为。不过小妹和我一道去,给我出主意。”寻阳道:“小妹自当陪着阿姊,为阿姊助阵。” 当下,兰英请颜师伯替她和寻阳准备了两套女学士的衣服。时下对女子的态度没有世间传言那般保守,女子可以入朝为官、上阵杀敌,也可以去学馆做讲郎,如谢道韫、王孟姜等,俱有才情。不过英、寻二女还是更喜欢在家与夫君琴瑟合鸣,要出去面对那么多陌生人,总难免紧张和不适,整个下午二女都在小声嘀咕着明天要讲的内容。檀羽一面奋笔疾书,一面看看她们,对这两个小女人心中说不出来的怜爱,脸上一直挂着微笑。 次日一早,双姝收拾停当,让颜师伯套了马车,直奔史学馆。学馆今天格外热闹,学子们正在陆陆续续地朝里走。萧道成和智容几名同学正在门口候着,见双姝下车,萧道成只认得寻阳,过来问道:“檀夫子呢?”寻阳道:“这几天忙于撰文,今天的讲课就由他的未婚妻代替。”萧道成一愣,看看旁边的兰英,容貌普通、神情怯畏,不由皱眉道:“她?能行吗?”寻阳道:“阿姊在仇池时就是县学的夫子,才高多智,怎会不行?”萧道成道:“好吧,那我带你们去课堂。”当即转身而去。兰英看着他的表情,挽着寻阳的手道:“我越发的紧张了,怎么办?” 课堂中已是人山人海,公开课这种形式学子们还从没见过,十分新鲜。萧道成将英、寻二女介绍给了何承天,何承天关切地问:“为仪还好吧?”兰英回礼道:“多谢西席关心,外子一切安好。”何承天微微一笑,道:“行,那我们就开始吧。”然后起身向课堂中的师生介绍了一番竞聘的情况,以及今天来授课的两位讲郎,这才先请那褚渊上了讲台。 那褚渊是个二十出头的青年男子,额宽鼻挺,国字脸型,颇带些英气。只见他快步走上台去,脸带微笑地朗声说道:“各位讲郎、学子大家好。今天的公开课我想阐述我对‘成功’的理解,这也是我一旦获聘,将主要传授给各位学子的东西。相信听了我的课,你们每个人都将掌握成功之道。如果学了我的课,你四十岁之前还没成功,就不要说是我的学子。”这话引得满座一番哄笑。 褚渊自己也笑了一阵,然后续道:“你们一定会问,那什么才算成功呢?官居一品,还是腰缠万贯?我说都不是,成功是一个过程而不是结果。如果你把成功当成结果,当你真的官居一品的时候,你就会感到迷茫,不知道接下来该怎么做,很多贪官就是由此而来。所以,成功就如同爬山,当你看到一个山头时,你以此为目标,努力攀登,当达到这个山头,你就成功了。这时你前面还有更多的山头,你不断地以其为目标,不断攀登,这样你在某个时候回头去看,你已经远远超过了你的同行者。” “所以成功之人无非两个秘诀,一是自省,二是微笑。有句话叫‘失之东隅,收之桑榆。’成功往往存在于你看不见的地方,就像我们在前一个山头,看不到后一个山头在什么地方一样。这时候你就要不断地自我反省自我调整,有时甚至要离经叛道,而不是沿着既定轨道前进。只有这样,成功才会在你意想不到的时候降临。同时,任何人都要时刻保持微笑,就像我现在这样。微笑,其实就是把你的心态放平。就像水,越低的地方能容纳的水就越多。有人也会问,时刻微笑,那不就不能保持自己刚强的一面了吗?我要说,你的外表应该始终保持微笑,内心则应该刚强,应该持之以恒、永不懈怠。做到了这些,成功就近在眼前了。” 他讲的时候,台下不断爆发出笑声和掌声。直到他说完,台下更是掌声雷动,无人不被其感染。 这场面让寻阳也为之动容,小声对兰英道:“阿姊,这可怎么办?我没想到这个褚渊会这么厉害。”谁知兰英却莞尔一笑,道:“小妹别紧张,我觉得他说得有不对的地方,一会儿我补充着讲就好了。行不行听天命吧。”二女互相拉着手鼓劲,似乎力量也由此而来。 何承天也为褚渊所感,大赞了一番之后,这才让兰英登台授课。 兰英整整衣襟,缓步走上台去。先是对台下深深一躬,说了句:“同学们好!”学子们还从未见过夫子这样的,都哄堂大笑起来。兰英却一脸严肃地道:“各位何故发笑?难道我应该说‘同学们不好’吗?”引得众人又是一阵笑。 兰英眉头紧锁,道:“我觉得,那些笑的学子都不应来这里上课,因为你们还没有想清楚自己来学馆的目的为何。刚才褚夫子在讲他的成功之道时,我就在下面想,学馆是讲授成功之道的地方吗?这让我想起了我夫君以前在一次辩论中曾说过,任何成功之道都不过是东施效颦。且不说我们中没有高居一品、腰缠万贯的夫子,即便是有,他的成功经验就一定能照搬照学吗?褚夫子说,成功之人应该学会自省和微笑,可成功的商贾中多的是不知自己何去何从之人,当朝的高官中也多的是不苟言笑之辈。所以,这些所谓的成功之道都不过是误人子弟而已。” 她这一番开场白极具压迫性,让刚才发笑的学子全都呆住了。那褚渊听她在挑战自己,脸上的笑容也有些僵住,一直阴晴不定。 也不知台下哪个胆大的学子忽然高声问了句:“那你说来学馆的目的是什么?”兰英仍是脸色肃穆地道:“是哪位同学发问,请站起来,请先叫‘夫子’!”等了半天,却无人应答,又问一遍,仍没人起身。台下诸学子面面相觑,不知该如何应对。兰英摇摇头道:“没想到史学馆是个这么没规矩的地方,真是让人失望。既如此,我想我也没必要在此浪费时间了。”说罢,她竟直接走下台,拉起寻阳就要往外走。 学子们想来也从未见过如此做作而又较真的夫子,一时吃惊者有之,疑惑者有之,蔑视者有之,起哄者有之,课堂上登时乱成了一锅粥。何承天也未想到兰英会作如此表现,慌忙上前对欲往外走的兰英道:“女公子请留步,学子们不讲规矩,都是我这西席的责任,我替学子致歉。公子大才,正应留下来让学子们学会礼仪不是吗?还望公子务必屈尊,把这堂课上完。” 兰英见他言语恳切,这才重又回到讲台之上。 第165章 战前 兰英整理一下心情,继续说道:“刚才那位无名氏同学所问的问题,其实前几天我夫君已经在和萧道成的聊天中回答过了。一个好的夫子,不是要教给你怎么升官、怎么赚钱的办法,而是要让你明道。由此而推演开去,我们为什么要有课堂,而不是大家坐到外面的草地上去上课?就是因为课堂是隆礼之所。” “在课堂上,我们应该学会的,是尊重,是启发,是思考,是合作。所以《礼记》上讲,‘一年视离经辨志,三年视敬业乐群,五年视博习亲师,七年视论学取友,九年知类通达,强立而不反’。” “我们在课堂上应该感到快乐,不是因为夫子讲了一个笑话而快乐,而是与这么多志同道合的朋友在一起求经论道,所以感到快乐。如果你没有感到快乐,那你不应该来学馆。天大地大,学馆本不适合每个人,在学馆中也未必能学到飞黄腾达的法门。” 这一番话,让学子们陷入了深深的思考。很显然,以前的夫子从没和他们讲过这些。 智容忽然站了起来,朗声道:“夫子好。我想问怎么才是快乐呢?喜欢笑就是快乐吗?我从来都不喜欢笑,所以我从来都不快乐吗?” 兰英早听寻阳介绍了智容,对她自是格外留意。此时听她发问,便对她亲切一笑,回道:“刚才褚夫子也讲到了微笑,他说你应该外表保持微笑,内心保持刚强。我以为这话极不可取,表里不一的人是不可能得到快乐的。一个人要想快乐,只要做到一点就够了,那就是‘诚实’。” “要做到诚实需要分为三步。首先是要对不相熟识的、无关利害的人诚实,不管是恶意还是善意的谎言都不能说。其次是要对亲人、朋友诚实,这一点殊为不易,因为越亲近的人对你越信任,也就越容易被欺骗。而最后就是要对自己诚实,别看这一条很简单,但能做到的人实在寥寥,也只有做到了这一条,那才是一个真正快乐的人。” 待她说完,智容似乎很满意,露出了难得的一丝微笑。兰英也抱以一笑,然后又回答了几个学子的问题,这才走下讲台。 寻阳忙去拉住兰英的手,小声道:“阿姊刚才讲课的神态真是像极了羽郎。”兰英道:“我跟羽弟在一起经年,身上一颦一笑都有了他的影子,也不知道这样讲完学子们会不会喜欢。” 这时,何承天走上台去,让学子们即刻投票,决定是哪位老师获聘。学子们举手表决,何承天一数人数,两人得票数竟是惊人的一致。满堂之人无不唏嘘,大家一齐看向何承天。何承天犹豫半天,最后只得宣布:“既然用公开课的形式二位老师依旧难分轩轾,那就只能由学馆的各位紧要人士会商决定了。最后到底录用谁,我们会尽快公布,也感谢两位夫子的精彩课程。” 兰英能做到这个程度已经相当满意了,迫不及待就想把这个消息告诉檀羽,当即和寻阳两人出了学馆,乘马车返回。 檀羽听了二女绘声绘色的描述,不自禁地赞道:“有二位贤内助,一切都变得很轻松啊。” 又过了两天,学馆传来消息,何承天亲自去向徐湛之求情,这才增加了一个聘用员额,檀羽和褚渊同时获聘为史学馆的讲郎,檀羽被分配到儒学科,褚渊则被分到玄学科。 檀羽拿到聘书,一时倒犹豫起来,对双姝道:“到底应该我去上课,还是英姊去呢?”兰英诧道:“当然是你去,我再去就是越俎代庖了。”寻阳娇笑道:“阿姊,羽郎是想偷懒,我们要监督他。”兰英连连点头。檀羽长叹一声,说道:“你们两个本就聪明过人,现在还联合起来,以后我可惨了。”英、寻二女相视一笑,檀羽则欣慰地将二女搂入了怀中。 史学馆的学制共分作九年,檀羽反复和何承天要求,终于被分到了做萧道成和智容的师父。经过两次和他二人的接触,二人似乎对檀羽产生了一种难以言喻的信任。檀羽本就对他二人另眼相待,一来二去,双方的关系便极熟络了。 经过对学馆的进一步了解,檀羽终于发现了萧道成等学子功利心的来源。学馆的制度,学子每年要参与很多的考试,且一直以来被灌输着得第一名光荣、第二名可耻的信念。于是,这些不过十来岁的学子,就被训练得极具争强好胜之心。 有了这样的发现,檀羽也调整了自己的上课风格,与李孝伯一样,一堂课只讲极少内容,而且对学子要求也不一致。有的学子勤奋用功,他却令其只看四书、不涉其余,有的学子游手好闲,他却令其皓首穷经、埋头抄书。学子们都不理解他为何这般要求,他的答案是:“夫子一个很重要的责任,不是教你们考第一名,而是教你们不考第一名。” 檀羽的这种反功利的思想也引起了学馆许多讲郎的不安,就有不少人要求将他解聘。何承天则力挺檀羽,认为他的学问见识在学馆中是数一数二的,所以没必要质疑他的讲授方法。但这样的夫子,总是受学子们欢迎。学子们一来没了成绩的压力,二来又见这夫子讲起道理滔滔不绝,就越发激起了大家学习的兴趣。一来二去,学子们的功利心被消除了不少,檀羽在学子们心中的威望也逐渐树立起来,大有一呼百应之势。 当了讲郎之后,檀羽还得了另一个方便之处,就是可以一边授课一边写书,讲义和书稿同时进行,偶尔还能“以权谋私”一下,让学子们帮着整理、誊抄。如此过了近一个月,一本数万字的小书已经完成得八九不离十了。而颜师伯也找到了书商,檀羽就将付梓的事交给兰英。英、寻二女小心翼翼地校对完备,那本题为《立心》的小书就此出版。 为了庆祝自己的书付梓,檀羽请了萧道成等几个学子到颜师伯家来作客,由兰英亲自下厨,做了几个地道的北方菜请学子们品尝。 一个名叫陆探微的学子迭口赞道:“夫子你真幸福,娶的妻妾都是既知书达礼,又勤俭持家。”唯智容还是一副不买账的样子,道:“现在都说一个男人只能娶一个妇人,只有夫子还这么落后,一个人要娶两个。”檀羽被她说得一脸尴尬,口若悬河的他,只有在这件事上总是无言以对。反而寻阳很大方地站到檀羽身后,轻轻扶住他的肩,对智容道:“这事都怪我,不怪羽郎。羽郎和阿姊本来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可我就是喜欢羽郎,不愿离开他,所以就厚脸皮跟来了。”檀羽握住她的手,笑对智容道:“遇到这样的女子,你觉得夫子我舍得把她扔下吗?”智容愣了一下,然后连连摇头。 众人正在兴头上,颜师伯突然进来禀道:“先生,我派去南东海郡的人回来了,说前段时间城里来了一个年轻公子,自称是北朝来的神断,是来侦破金山寺奇案的。一开始他还没留意,后来托人一问,才知道那少年经常向人提到先生的名字,他这才赶紧回来报信。” 檀羽皱眉道:“都快一个月了,这两个人终于出现了?事情真是越来越有趣。也罢,明天我去学馆请个假,咱们回南东海郡走一趟。” 第166章 初战 南东海郡就是后来的镇江,是长江边一座重要的城池。不过,目前多是乔民居住于此,所以城池规模并不庞大,整个南东海郡也只有百十户居民,城头走到城尾要不了一盏茶工夫。 可今天城里却格外热闹,因为今天是公审一条眉的日子,远近数十里的村民都集中到这里,看来这事真的闹大了。 檀羽三人已经到城中三天,一直在一家客栈中没有出门。不知何故,“檀羽”这个名字突然在城中传了开来,人们茶余饭后都在谈论着这个人物。檀羽虽躲在房中,但颜师伯一直在四处跑动打探消息,自檀羽三人去建康之后所发生的事全都搞清楚了。 原来自从一条眉自首后,南东海郡的太守孔熙先以为嫌犯落网、又有人证宗悫在押,此事总算可以抹过去了,便将之前抓走的村民一一释放,当然也包括苏家大姑。然而坊间却产生一个谣言,说公人为了掩盖其杀人的真相,在大街上随便找了个人充当替死鬼,有人在事发当天还在城中闹市区见到过一条眉,怎可能是杀人凶手云云。被抓去过的村民也是满腔的怒火,不断地怂恿县令去南东海郡讨说法。县令本就悲伤过度,经不起撺掇就真的带了一群人去官衙击鼓。当时,愤怒的村民还和官差扭打在一起,又有十几个带头的被抓,县令也被打掉一颗门牙。金山寺由于实行集体分配的制度,老县令在村民中很有威信,这时却被官差欺负,远近几十里的村民都聚集起来声援县令,事情一下就闹大了。太守孔熙先无奈,只得宣布要公审一条眉。 公审在辰时开始,此时天色尚早。不过颜师伯提醒道:“先生想要去看公审得提早,今天来看公审的人很多,迟了就挤不进去了。”檀羽三人便早早梳洗完毕,吃好早饭,直奔官衙。可没想到的是,离公审开始尚有一个多时辰,官衙门前已被围得水泄不通。人们对此事的关注可见一斑。 檀羽等人顺着人流缓慢向官衙靠近,在离衙门丈余的地方停下,再也无法向前。檀羽抬眼观察,却见不远处奇怪地空出了一大块地方,似乎有个什么人在里面讲着什么。可是人群拥挤,也看不清楚那人的模样。檀羽心念一动,对旁边颜师伯道:“你高喊一句,叫那里说话的人站高些,让大家都能看到、听到。”颜师伯当即一声高呼,就又不少人响应。人群中也不知从哪找出来一个马扎,递到了那空地处,里面演讲的人也就顺水推舟站到了马扎上,让所有人看清她的模样。 黄龙! 羽、英、寻三人差点同时惊呼出声,那人面容清秀,神情坚毅,十五六岁年纪,虽扮成了男子装扮,但一看即知,不是张小美张黄龙是谁。兰英揉了揉自己的眼睛,小声道:“这世上怎会有如此相似的人,这人怎么这么像黄龙?”寻阳也有些怯怯地道:“阿姊,我觉得她就是黄龙,面容可以相似,可神情语气绝无可能这般相似啊。”兰英道:“可黄龙是北朝官宦女子,怎会到这南朝小城来?难道也像小妹你一样,是追随某人来此的?”三人均是一片狐疑。 那边有人开始起哄了:“快!再给我们讲讲檀神断的故事吧?”那扮成少年的黄龙笑着道:“檀神断的故事要讲起来,三天三夜都讲不完,你们想听哪一个?”有人道:“有没有檀神断对抗强权的故事?”黄龙道:“有啊,在檀神断面前,一切强权都不值一哂。我就给大家讲一个神断智斗傻太守的故事吧。话说那年在中原一个名叫定襄的小县,檀神断十八岁,带着他的未婚妻经过此处,却遇见了失散多年的亲小妹。这个亲小妹也是个厉害人物,这里先按下不表,且说檀神断……”当下,黄龙就将檀羽在定襄时的旧事添油加醋,绘声绘色地讲了出来。 兰英忍不住笑了:“羽弟,原来又是一个仰慕你的少女啊。”寻阳却一脸的尴尬,说道:“定襄的事情我专门听林儿讲过,可怎么还没黄龙知道的详细?”兰英道:“从黄龙说的话来看,她应该是站在当年定襄围观百姓的角度,看来她是下了苦功,专门去定襄调查过。而林儿是当事人,很多事情倒不如一个旁观者看得明晰。你说呢,羽弟?” 自发现那女孩竟然是黄龙,檀羽就一直沉默不言,此时方才说道:“英姊,你说她是为我而来?为什么?”兰英道:“从她说‘檀神断’三个字时的神情就能感觉到了。她那么细心地去调查你的过去,又千里迢迢来到南朝,这是为什么?从我认识的黄龙来看,那是个心地善良、性格直爽的小女,绝不像有什么旁的心思的人。所以,如果不是因为仰慕你,我实在想不出还有什么其它解释了。”檀羽抿着嘴,皱着眉,半晌方道:“英姊,你要帮我,劝她赶紧回北朝去。”兰英道:“她能不辞辛劳来此,这恐怕不是劝就能劝得回去的吧?”说着她回头看了看寻阳。檀羽自然明白她的意思,可他却突然发起楞来:“那我不管,如果不劝她回去,我们现在就回建康,这里的事我不管了,黄龙我也绝不见她!” 兰英哪想到他竟然发了狠,忙安慰道:“羽弟你别急,一定有办法的。”说着便低头沉思起来。不一会儿,她抬起头来,道声:“有了!”然后对旁边颜师伯耳语了几句。那颜师伯就向人群中挤了挤,好让黄龙的目光避开檀羽三人,旋即高声道:“你说得这么起劲,这个檀神断到底是你什么人啊?”黄龙被他一问,打断了正在说的话,回道:“这个很重要吗?”颜师伯道:“你说的这个人这么厉害,该不会是你编出来骗大家的吧?”黄龙撅起嘴道:“我没有骗大家,檀神断是我的朋友。”颜师伯道:“只是朋友?你对他的事这么了解,恐怕比他自己还了解,这还只是朋友?怕还有别的关系吧?”引得众人一阵哄笑。黄龙脸羞得通红,急道:“他是……他是……他是我师父!”众人一起“哦”了一声。黄龙续道:“檀神断的断案之法远超常人,我当然要向他学习断案了。一会儿公审的时候,我一定会给你们露一手的,看着吧!”最后一句话说完,她那略显稚嫩的脸颊上现出一股不服输的劲来,还真是像极了檀羽认真的样子。 檀羽听到她说出“师父”二字,脸上登时发出了微笑,一身释然地对兰英道:“英姊真是天才也!解我心忧者唯卿而已。” 那边黄龙似乎也有些得意,又开始眉飞色舞地讲檀羽的事。旁边有人问:“那你师父现在何处呢?”黄龙道:“我也不知道。我在建康时,师父给我留了字,让我来南东海郡。师父他此时应该正躲在暗处考验我呢。” 檀羽三人听了她这话,都忍俊不禁。寻阳打趣道:“羽郎收了个这么可爱的徒弟,怎么也应该备一份见面礼吧。”檀羽忙道:“对对对,公主替我好好斟酌一下送个什么好。” 第167章 再战 最兴奋的莫过于黄龙了,她跑过去拉住颜师伯道:“你一定是檀公子派来的对不对?他在哪,他在哪?”颜师伯笑道:“檀先生说,他收了你这个徒弟很开心,去为你准备见面礼了。他说等这里的事情完结,自然会来和你相见。”黄龙一听就撅起了小嘴:“我不要什么见面礼,就是想见见他。” 其实檀羽三人并未走远,而是来到了官衙后面。他得多留个心眼,因为他并不信任孔熙先。果然,孔熙先见颜师伯找到了铁证,脸色一转,呼喝众官差道:“这二人扰乱公堂,给我抓起来。”官差闻令立即上来动手。颜师伯一见,忙将黄龙挡在身后,道:“黄龙公子,你快走!”黄龙却道:“他们胡乱抓人,难道没王法吗?”可官差才不管这个,上来先将颜师伯扑倒在地,旋又来抓黄龙。 黄龙立感危险降临,大声叫道:“乡亲们大家一起对抗他们,法不责众,他们不敢怎么样。”就有几个胆大的听到她呼唤立即站了出来。可官差都是惯常拿人的主,几个冒头的立刻就被制伏在地。余人见状,都吓得不自觉向后退了几步。黄龙此时再无凭借,也被官差欺近了身。 这时,后面一个不大的声音却穿透了整个人群:“这里要是有王法,怎会聚集这么多人。”那声音由远及近,很快就到了眼前。黄龙回头一笑道:“你来了!”随着声音飘逝,抓他的官差竟全部倒地,口吐白沫而亡。众人再睁眼时,黄龙已不见了踪迹。 此事只发生在一瞬,众人已全部傻眼。人群中有反应过来的,立即高声叫道:“有神仙来救我们了,大家一起上啊,今天一定要讨回一个公道!”围观百姓就如一下被唤醒了一般,向官差涌了上去。官差也一下傻住了,本已被制伏的颜师伯和几个百姓趁机挣脱,也加入了涌上来的人群。 正此时,又有一个声音响起:“堵住官衙后门,别让孔熙先跑了!”这是檀羽发出的。原来孔熙先见此情状,恐怕一发不可收拾,正悄悄地往官衙后院退,准备趁机溜掉,再去搬救兵。人群听到提醒,立即四下散开,将官衙里三层外三层,围得水泄不通。 孔熙先平时在南东海郡作威作福,早就引得民怨沸腾,各地村民更是敢怒而不敢言。当此时大家聚在一起,也就不再惧他权势,将长久以来积聚的怒火一并发泄出来。孔熙先只能领着几十名官差全部龟缩到自己的后衙。百姓们若要进去,固然会被官差一刀砍了,可官差要想出来也是千难万难。双方就这样僵持住了。 又有一些好事者见局面发展至此,便到远近各村去宣传,本来还对此案漠不关心的村民,也纷纷聚到南东海郡来看热闹,就连被打伤的金山寺老县令也被众人抬着来到城中。一时间,这里人潮汹涌,骚乱眼看就要发生。 老县令一到城中,就指挥着自己村的村民道:“快!去把范夫子他们救出来。”范夫子就是金山寺最早被抓的村民。上次一条眉被捕后曾被释放,可他不满太守的态度又去讨说法,所以再次遭捕。此时,经老县令一说,就有几十个村民冲到了城楼附近的牢狱。牢头早知太守已被控制,哪还敢反抗,早已领了狱卒逃之夭夭。村民们砸碎牢门,将牢内关押的犯人悉数放出来。这里面除了范夫子等人,还有宗悫。 宗悫一出牢门,就见到了颜师伯。他二人以前曾在武陵王府见过,互相认识,当下宗悫就随了颜师伯出城而去。原来刚刚骚乱一发生,颜师伯就首先过去扶起一条眉,趁人不注意,与檀羽三人一起躲到了骚乱人群的后面。当时百姓们正群情激奋,竟没人顾及他们。待老县令来到城中,指挥村民去打开牢门,檀羽这才明白,骚乱已经不可逆了,便让颜师伯去救宗悫,然后迅速离开南东海郡。 果然,不出檀羽所料,围观百姓无处发泄怒火,就开始在城中四处抢劫。城中的商户固然是遭了殃,就连民居也不得保全。南东海郡一下子乱了套,整个城中再无一处安宁之所。 颜师伯和宗悫出了城,沿官道走不远,就见到檀羽等人正在路边等候。檀羽向宗悫和一条眉躬身一礼,道:“让二位受苦了,你们的任务完成得不错。”那二人只将檀羽看作主人请来的谋士,连兄长柳元景都要听他差遣,哪想到他会如此行礼,早已手足无措地跪倒在地。檀羽道:“你们这是做什么,起来吧。颜师伯,城里情况现在如何?”颜师伯就将城中乱象说了。 檀羽闻言,长叹一声,道:“真没想到,事情会一下发展到这种程度,我当初让沉渣泛起的计策,倒成了骚乱的元凶。如果此事中造成无辜百姓的伤亡,我的责任最大。”他言语中充满了自责。兰英忙安慰道:“羽弟,这怎么能怪你。明显是那孔熙先的为政不得民心,大家积怨已深。所谓‘川壅而溃,伤人必多’,这也是我们无法阻止的。就算没有羽弟你的计策,百姓也迟早有爆发的那一天。羽弟只不过是让这一天提前到来罢了。”檀羽想想也有道理,这才放宽心胸。 兰英道:“那我们接下来怎么做?”檀羽道:“离此不远的地方名叫曲阿县,是建康来此的必经之路,我们且先到那里暂避风头,再作计较。一条眉你回金山寺去,记得绝不可被人看见,回去后也不得再在人前露面。宗悫回南东海郡去观察事态的发展,我还有几句话嘱咐你,附耳过来。”说罢就在宗悫耳边悄声说了几句。 于是众人分道扬镳,檀羽三人与颜师伯前往曲阿县。到得那县中,却见此地并无什么人,只路边两三个老人在嘀咕着什么。一打听才知道,原来大部分人都跑去南东海郡看热闹了。檀羽又问县中可有客栈,一位老者道:“东头有一家,不过那家人都去凑热闹了,此时恐怕没人接待。你们要愿意的话,自己去找个房间住下,待掌柜回来再和他结账。”檀羽道声谢,即领着众人去那客栈打了铺住下。 兰英去寻了些吃的来,待一切收拾停当,已是掌灯时分。颜师伯又回南东海郡探查了一番,回来报告说,城中的百姓正在商议是揭竿起事,还是各自散去。宗悫转达了檀羽的意思,才让大家稍显平和些。 兰英问道:“羽弟,你都说了什么?”檀羽道:“其实就是针对官衙提出三条原则。首先,孔熙先要承认抓捕村民是错误的行为,并承诺以后不再如此。其次是必须重审裴方明案,并让独立的刑狱参军参与其中。最后如果查出来杀人凶手确是官衙或与官衙相关的人,一样要让其抵命。”兰英道:“他们能做到这三点吗?”檀羽道:“我也不确定。不过希望这个案子能成为一个标志,让整个刑罚体系为之一变。” 两人正说着,旁边寻阳却有些惶恐起来,小声道:“你们有没有听到什么声音?”“声音?”羽、英二人一愣,忙侧耳细听。这曲阿县上已经没什么人,晚间时分安静得有些怕人。客栈本又是木制结构,不时发出“吱吱呀呀”的声音。 檀羽心下疑惑,过去开门看了看,却空无一物,又回头对寻阳道:“公主听到了什么?还是因为太紧张……”还没说完,门外又响起奇怪的“吱呀”声。檀羽忙回头开门再看,仍是没人。可这声音已吓得寻阳缩到了兰英怀中。 檀羽心想:难道真见鬼了?思量半天,心下明了,待第三声“吱呀”响起,他再次开门,大声喊了句:“黄龙,快出来!不准装神弄鬼。” 第168章 民心 楼梯口响起了银铃般的笑声,一个娇小的身影跳了出来,那人正是黄龙。 黄龙向着檀羽盈盈一礼,唤了声:“公子。”檀羽忙道:“进门再说。”便将黄龙让进房中,紧闭住房门。 黄龙好奇地道:“公子真聪明,怎么会知道是我的呢?”檀羽道:“你把公主吓得了不轻,还不向她赔罪。”黄龙一吐舌头,转头对寻阳道:“寻阳阿姊大人有大量,是黄龙调皮,你多包涵,嘻嘻。”寻阳尚未答话,兰英抢道:“黄龙怎么这时候却不叫师父,改叫公子了?”黄龙脸微微一红,道:“白天那是被那位兄长所激,一时没有好的托词,只好那样说的。”兰英道:“那你本心是不想叫羽弟作师父啰?”“不是的,不是的,”黄龙急道,“只是黄龙一厢情愿,不知道公子……”兰英笑道:“那你还不赶紧给羽弟磕头?”黄龙看看檀羽,见他脸带微笑,不置可否,当即兴奋地跪倒在地,连磕三个响头,口中连呼:“师父在上,徒儿这厢有礼了。” 檀羽过去扶住黄龙,道:“真没想到,我凭空又得了一个这般可爱的女弟子。公主,你替我准备的见面礼呢?”寻阳忙从怀中拿出一把折扇来交给檀羽,道:“羽郎,这小县偏僻得很,一时也买不到想要的东西,只好管县中老者要了个扇面。羽郎不如题几个字上去,正好送给黄龙。”檀羽道:“这主意甚好,替我研墨。”兰英早准备好了笔墨,檀羽便提了笔,在那扇面上挥毫写下“小美大言”四个字。 兰英奇道:“庄子说‘天地有大美而不言’,羽弟却反其道而用,这是何故?” 檀羽道:“以己之所美而与天下共享,这才是大仁大义之举。黄龙既然师从于我学断案之术,就应该明白刑狱一道存在的意义,不是要教每个人都成至善大美,而是时刻告诫其人要勿因恶小而为之,勿因善小而不为。断案的核心,就是要警醒世人坚守道德之底线、谨记做人之本分、维系天下之良知。”说罢他将扇面交给黄龙。 黄龙欢天喜地地接过去,道:“谢谢师父,徒儿一定牢记在心。”旁边寻阳笑道:“不谢我的扇子?”黄龙道:“嗯,谢谢小师娘的扇子,还谢谢大师娘的墨。反正就是千恩万谢,黄龙今天总算找到师父了。”说得众人一齐大笑。 兰英又问黄龙吃过饭没有,黄龙直摇头。兰英就将三人吃剩的一些干粮递给她,道:“这里没人卖东西,只能将就着吃了。”黄龙接过来狼吞虎咽地啃了几口,方道:“真香,我都一天没吃东西了。” 兰英道:“慢点吃,别咽着。还没问你,是谁把你救走的呢,之后你们又去了哪?”黄龙喝口水,这才回道:“是阿双兄救我的。他的武功真高,我还从没见过这么高的武功呢。他把我带出城,然后就不知道去了哪。我一个人不敢回城,就一路往西打听你们的消息,总算是在这曲阿县找到了。” 兰英道:“阿双救的你?但你好像并不认得他?”黄龙道:“我是在建康一个闹市区打听师父的消息时碰到他的。他是一个乞丐,可他说他认得师父,我就跟他走了。他带我在建康转了一圈,打听了很多茶馆、酒肆,都没消息。后来他带我去他住的地方,正好看到了师父留的字。我就让他和我一起来南东海郡,可他不愿意,我就只好一个人来了。” 兰英问寻阳道:“你估计这阿双的武功有多高?是个什么来头?”寻阳想了想,道:“当时我们在衙后,看得不真切。不过他的轻功应该不比二郎差,肯定比受伤前的木兰阿姊强。”檀羽大惊道:“这么厉害,那至少有八袋、甚至九袋的功夫?南朝有几个人有这等实力?”寻阳道:“南朝人练武的本就不多,这种鬼魅一般的轻功更是从未听闻。就是六皇叔,其仅有的几次出手,显示的也是刚猛路线。所以真的想不出这个阿双到底是什么人。”檀羽皱眉道:“此人身怀绝世武功,却躲在闹市区替人做苦工。明明认识我,却又不肯现身相见,而是躲在后面一直看着我们。这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他想了半天,却没什么主意,心中思索着,也许这阿双身上藏着什么秘密不愿为人所知吧? 那边兰英续问道:“黄龙你来南东海郡之后又发生了什么?”黄龙道:“我来之后在城中打听了很久,始终没有师父的消息。我正在纳闷,城里就发生了一件事,一个村子的县令带着村民们到官衙去请愿,被官差抓的抓、打的打,哀嚎连连。我上前一问,才得知了金山寺命案的始末。我想,那些村民真是可怜,就把身上的钱都给了他们,让他们去治病。” 兰英赞道:“济善救危,黄龙颇有侠士之风啊。”黄龙道:“当时哪想到这么多,只是想着尽量帮他们的。后来我一想,既然衙门不管,那就我来管吧。我就跑到金山寺去实地调查,又询问了许多村民,这才灵机一动,想出了用模型来断案的办法。可惜还是没学到师父的精髓,如果不是师父帮忙,我就白折腾了。” 兰英道:“羽弟用模型断案有两次,一次是在赵郡,另一次是前年在长安,两次我都不在,也不十分清楚里面的细节。可黄龙你好像比我还熟悉?”黄龙害羞道:“长安的事是漂女阿姊给我说的。漂女阿姊还给我说了她为什么要离开家里一个人跑出来闯江湖。我听了之后就下定决心也要像她那样。所以一回到平城,我就一个人到了太原、定襄这些地方,去了解师父过往的经历。” 兰英道:“原来如此,难怪你对羽弟的事如数家珍。那你怎么又到南朝来了呢?”黄龙道:“是因为卢遐卢阿伯。卢阿伯回平城后,逢人就说师父和林儿师叔在仇池的事。那时候我真是担心死了,就想着马上去仇池找你们。可我知道去了也没用,上邽都被包围,根本进不去。后来突然传来消息,说师父投降了南朝的武陵王,连上邽城也一起献给了南朝人。平城里就对师父骂声一片,说你是奸细。可他们没一个人想过困守孤城的艰辛啊。我四处和人打听,都说师父到了南朝,我就悄悄一个人到南朝来了。” 黄龙顿了顿,怯怯地道:“大师娘,我知道师父献城一定是有道理的,对不对?”兰英坚定地道:“是的!在当时的情况下,没有比献城更好的主意了。相信再过数年,天下人都会看到这一决定的先见之明。” 第169章 单挑 当天夜里,檀羽四人待在房中,并未上床就寝。檀羽知道今夜必定有事,所以让三女不可熟睡,只是趴在桌边打着盹。 果然,约在三更时分,就听见远处传来阵阵马蹄声。檀羽心中盘算着,说道:“这么快就来了,那应该是北面扬州的戍城军。”兰英道:“听这声音,怕是有上千人吧?这么多人,是要把老百姓赶尽杀绝啊?”檀羽道:“我也不知道,且等颜师伯探查回来再作计较。” 四人就在房中惴惴不安地等待。只听到铁骑从曲阿县只一掠而过,奔南东海郡去,便再没了声响。夜又恢复了宁静,只是静得肃杀可怖。 快到黎明时,急迫的敲门声响起,颜师伯在门外喊“先生”。檀羽忙开了门,颜师伯气喘吁吁地道:“扬州的沈璞领了两千人马到南东海郡,想要直接攻下城来,抓捕城中百姓。城楼上有人向下喊话,说建威将军沈庆之之侄沈攸之在他们手上,叫城下的人不要乱来,否则玉石俱焚。这领军的沈璞以前正是沈庆之的部下,见上封的侄子被当作要挟,哪敢妄动,两下就僵持住了。” 檀羽忙道:“我们过去看看。”五人当即往南东海郡而去。快到城下时,五人爬到了旁边一座小山岗上远远眺望,果见沈璞的骑兵正在城下左右游弋,并无攻城的意思。 此时天已大亮,山岗上又来了几名百姓,都是上了年纪的老者。一位老者一边喘着气,一边抱怨:“我家那丧门星,叫他不要去不要去,这下可好,进去就出不来。”言语中尽显焦急之情,想必他的家人正在南东海郡中。另一位老者也道:“老兄,你说我家崽儿能平安回来不?”却没人应他,想是都正在心中疑惑着。 过了不多时,从远处来了一匹快马,直奔城下的骑兵队中,看样子应是传令兵,想来应是后方有了新的指令。不多时,就见骑兵分成了四支,其中三支分别跑向南东海郡的其它三道城门,原来他们是铁了心要围住这城,不让一人走脱。不过双方倒并未动手,仍旧互相僵持着。 如此一直到晌午时分,城楼上又有人喊话。檀羽等人离得远听不真切,忙让颜师伯靠近去听。原来那人喊的正是檀羽提的三个条件,如若这三个条件能接受,他们就立即放人。 城下之人却丝毫不为所动,仍在反复游弋着,似乎在等待什么。果然,不多时又从远处来了一个马队,为首的身着锦袍,显然是大人物到了。颜师伯靠近一看,那人正是沈庆之。 沈庆之纵马来到南东海郡下,向城楼上喊道:“攸儿莫怕,你身上流的是象征勇气和权势的血液,绝不可以在这些贱民面前降低你高贵的身份。城上之人听着,现在开城出来,我还可以放你们一条生路,若是迟了,待我打破城池,一个都别想活!” 这句话很快产生了反应,城门缓缓开了,几十个老百姓陆续走了出来。沈庆之在马上笑道:“识时务者为俊杰。你们可以回家了。”那些百姓先是一愣,然后如鸟兽散一般快步跑了。 檀羽心中好奇,这些人真的没事了?正想着,就听见黄龙惊呼:“快看!”原来当出城的百姓跑到一处山坳之后,忽然从斜刺里闪出一支骑兵队,很快将百姓们围在当中。 悲惨的一幕就此发生:那些骑兵如砍瓜切菜一般,瞬间将百姓全部斩于马下。 英、寻、龙三女全都吓得脸色惨白,紧闭住双眼,心中却难掩恶心、恐怖之情。旁边几名老者更是急得瘫倒在地,哭天抢地地恶嚎:“天杀的,作孽呀!”檀羽忙过去扶住英、寻二女,口中安慰道:“别怕别怕。”心里却已有一股无名怒火燃烧起来。 然而,惨剧还在继续。刚才一幕虽被檀羽等人一览无遗,可因为视线关系,却未被城中之人看见。城中人还以为沈庆之真放他们走,又有不少人走出城来。等待他们的命运自然是那人间的屠宰场。 黄龙急道:“师父,快想办法救他们啊!”檀羽也是心中着急,可就是想不出什么办法来。现在过去提醒城中人不要出来?那只有被骑兵当场斩杀的下场。他犹豫道:“除了拼死去城下喊话,我实在想不出别的办法啊!可是……” 正说着,旁边一名老者突然站起身来,对檀羽道:“这位公子,你能救我儿子吗?我儿子在城中。”檀羽一愣,下意识地点点头,旋即又摇头。老者微作一笑,道:“我求你一定要救出我儿子,喊话的事,就让我这半截入土的人去吧。”说着,老者就这样下了山岗,往城的方向去。余下几个见状,也纷纷跟了上去。 檀羽脑中“轰”地一声响,眼泪竟夺眶而出,高声喊道:“老者,你儿子叫什么?我一定救他出来!”老者回头,只说了两个字:“贱民!” 第170章 忠烈 这声“贱民”如晴天霹雳,深深震动了檀羽的心,使他脑中嗡嗡作响,一时难以自拔。老者们是如何过去提醒城中人,如何被骑兵狙杀,他都完全不知道。 黄龙早已泪如雨下,悲泣道:“师父,他们怎么能随便杀人,我们去告他!”檀羽一脸决绝,道:“告?告如果有用,根本就不会有眼前的一幕了!”“那怎么办?就看着这惨剧发生不管吗?”“我是个读书人,没有提刀上战场的能力。我能靠的,只有手中的笔而已。我们回曲阿县,我要写东西!”说着,他牵起英、寻二女的手,快步下了山岗,向曲阿县而去,后面黄龙和颜师伯则紧紧跟上。 回到镇上客栈,檀羽让颜师伯找来了许多纸墨,然后凝神提气,挥毫写下四句话:“千古奇冤,东郡之殇。生民何罪,徒手被戕。国之公器,竟似虎狼。呜呼痛哉,还我天良。” 写毕,三女一齐上阵,将这些话誊在了数百张纸上。檀羽将一大叠写好的纸交给颜师伯,道:“速去建康闹市处,向百姓散发,人手不够请四爷他们帮忙。”旁边黄龙道:“师父,我也去。”檀羽看她眼神坚毅,犹豫片刻,仍旧点了头。于是,黄龙和颜师伯带着这些传单快马向建康去了。 这边,檀羽又在纸上写了两个大字:“立命”。那是他要为生民立命了。檀羽道:“上一本书,是为当权者定出道德的准则,这第二本书,是为普通百姓找到一条生存之路。”兰英道:“羽弟打算怎么写?” 檀羽道:“自古兴亡百姓苦。普通百姓无权无势,要在这世上立足真是何其艰难,所以其势必亦正亦邪。如若天下安定、丰衣足食,则其为正。若盗贼四起、民不聊生,则其为邪。‘立命’之道,正在于消解戾气,使浩然正气充盈天地,则南东海郡的悲剧就不可能发生。” “圣人说,不患寡而患不均。这句说得真好,不均正是百姓由正到邪的罪魁祸首。就像英姊你炒菜,调料放得均匀,即便少一点,也一样美味可口,反之则难以下咽。所以我要把在上邽时提出的‘兴县七策’推而广之,让天下的为政者都能有所借鉴。” 连续两天,檀羽三人都关在房中,不管外界如何,他们只管著书立说。檀羽相信,只有有思想的文字,才是解决南东海郡危局的唯一钥匙。 第三天中午,房门口响起了急促的脚步声,一个稚嫩的声音在外喊:“夫子!夫子!”那是智容。檀羽慌忙开了门,果见智容一人站在门外,满身的泥污,还夹杂着隐隐的血渍。 檀羽心中一凛,忙问怎么回事。智容半带哭腔地道:“黄龙师姊、颜师伯大叔,还有萧道成他们,都被抓起来了。”檀羽大惊,抓住智容的肩膀续问究竟。智容完全忘了肩头的痛,只是一边抽泣一边道:“自从听到南东海郡发生的事之后,我们就一直担心夫子。后来听说城东有人在派发传单,上面写的就是南东海郡的事,我和萧道成他们就跑去看。一打听才知道,那个在人群中宣讲的女子就是夫子的弟子。她把南东海郡的一切原原本本讲给大家听了,我们听完之后就加入了派发的队伍。可是,昨天朝廷却来了大队的公差,把大家都围了起来,所有发传单的全部被抓,有反抗的都被打得鼻青脸肿。我当时也不知怎么,被一个黑衣人救出了重围,黑衣人让我来这里找夫子你,我就来了。夫子,快救救萧道成他们!” 檀羽心中又一次燃烧起无穷的愤怒,他回头看看兰英、又看看寻阳,坚定地道:“两位我的贤内助,我已经没有别的办法了。如今只有一条路可以选,叩阍!” 二女同时上前,一左一右挽住檀羽,坚定地道:“妾愿寸步不离追随夫君。” 于是,三人和智容马不停蹄赶到建康,到的时候已是第二天下午。檀羽让智容将他的书稿送到学馆去存放,然后与英、寻二女直奔城西南的皇宫大内。 在皇宫东面的司马门前,有一座小楼,楼中置有大鼓一面,称为登闻鼓。击响此鼓,民间冤情就能直达天听。 檀羽三人来到这司马门,却见楼门紧闭,并不放人进去。檀羽在外高声叫道:“请司鼓的公车令开门,贱民檀羽有天大的冤情,要向陛下直言!”然而门内却无人应答。檀羽连唤了三声,依旧没人应。檀羽道:“既然不愿开门,那贱民就只好硬闯了。”说罢,他使足力气,径直向那门撞上去。 撞了两三下,门陡然而开。门内走出一个身着锦衣的官员,指着檀羽道:“哪里来的刁民?来人,给我抓起来,绑送廷尉府。”就有几个宫廷卫士模样的,也不知从哪里钻出来,直奔檀羽三人而来。檀羽也不退缩,抗辩道:“这登闻鼓本就是为草民申冤而设,我来此击鼓,有何罪过,你凭什么抓我?”那官道:“这清平盛世的,何处来的冤情。分明是你个刁民故意扰乱宫廷清静,不抓你抓谁。”说话间,卫士已上前,将羽、英、寻三人扑倒在地。 檀羽被按压着就要反绑起来,可他仍旧不屈不挠,高声叫道:“阿双,还不出手,更待何时?”话音刚落,就有一个声音在众人耳边响起:“你怎知我在这里?”檀羽道:“我虽不知你是谁,但可以肯定你是我的朋友。” 说话间,已有一个黑影欺近了众人身前。几个卫士见黑影出现,立即提刀来砍。黑影手中一把长剑,剑影闪烁,一看即知是口宝剑。那剑在卫士中左右逢迎,没几合下来,已让卫士们阵脚大乱。几个武功较高的尚能勉强支撑,其他则不是被他刺破手腕,就是击中要穴,纷纷落败。 那公车令见状,忙唤人道:“快去禀报,宫门口有人造反。”就有卫士飞快地跑了。黑影却并不去追,只是凝神对付眼前的敌人。不多时,几个制伏檀羽三人的卫士都被他逼退。檀羽过去扶起英、寻二女,问道:“没事吧?”兰英道:“我们没事。羽弟,快去击鼓!” 原来卫士们被黑影节节逼退,公车令见势不妙,已偷偷逃离了司马门。檀羽当即登上鼓楼,举起大棰,重重地在那大鼓上击打起来。那鼓声就如旱天惊雷一般,迅速在建康城中传播开去。 一连敲了百余下,直到精疲力尽时,檀羽这才停手,重又回到楼下。 此时黑影与卫士的战场已转移到了十步之外,楼下只有英、寻二女正急切地等待着。直到檀羽走下楼来,二女都情不自禁地扑到他怀中,泪如雨下。兰英道:“刚才的鼓声,似把胸中积蓄多时的郁闷全都发泄了出来。羽弟,全城百姓都会感谢你的。这鼓声会让他们听到希望。” 檀羽刚才击鼓时已使出了全身气力,这时与二女相拥,竟一时控制不住,直接坐到了地上。他这一段时间卯足了精神要为民请命,此时竟已失了力。前路漫漫,不知将来还会有何等艰辛等待着他。此时,他抱着二女的双臂,也有些颤抖了。 二女感到了他的无力,只能用更热情的拥抱,来浸润他迷乱的心神。这时候,只有最真的情感,才是他继续前进的唯一动力。檀羽心中的空虚瞬间被温暖填满,他向二女微微一笑,再多的话语已经没必要了。 第171章 送粮 黑影与卫士们斗了约有一盏茶工夫,眼看就要大胜而回,却从宫门里又出来一队武装整齐的武士,全部身着亮甲。前面的卫士与之比起来,显得就相当寒酸了。一看即知,这些武士应该是南朝虎贲军的精锐之师。这其中又有一名紫衣将军,一柄朴刀横握胸前,虽然混在虎贲军中,却格外显眼。黑影也不抬头,只闻气息就知,有高手来了! 果然,虎贲军在黑影身周围成了一个大圈,却不欺近,只由紫衣将军一人来到黑影面前,与之对峙。黑影明白,要想冲出重围,必定要先过紫衣这关,也就凝神屏气,要与之一决雌雄。 时间像忽然停下来了一般,双方都没人动。可那杀人的气息,已足以让在场的每个人窒息。 檀羽倒是第一次看清了黑影的模样。头发乱糟糟的,如同从未洗过似的,胡子留得很长,遮住了大半张脸,一双浓眉大眼,内中的瞳越显得深邃而难测,一身黑衣把他全身每一寸皮肤都罩住,让你觉得他似乎就从来不曾存在过。这样奇怪的江湖异士,檀羽却想破脑袋也想不出如何会认得这样一个人。 他看看兰英,问她是否认得此人。兰英想了半天,道:“我认识的江湖人大多是陇西帮的,可却从来没见过一个这样子的。羽弟,你怎么会知道他就在旁边看着我们?” 檀羽道:“我听智容说,当时这个阿双出现时,直接救走了智容,而没有先想着救黄龙,可见他并非和黄龙相识,而是因为我。既如此,我来叩阍,他怎会不在呢。只是我怎么也想不到究竟和他是何种渊源。公主有什么想法?” 寻阳摇头道:“这个人的武艺走的是圆柔之道,我认识的人中也没有练这类武艺的。另外,他手上那宝剑一看即知是剑中名品,这样品相的剑,除了木兰阿姊的含光剑,我便再未见过,实在是猜不透。” 他们正说着,那边对峙的两人已经缠斗在了一起。紫衣一把朴刀刚猛异常,招招都是杀手,黑影一把宝剑则密不透风,防御得毫无破绽。双方你来我往,不过一息之间,便已经走过了数十招。 虎贲军之后,刚才的公车令又出现了。他见黑影已被紫衣控制住,便又有了底气,高声呼唤着:“快将那几个扰乱宫闱的刁民给我抓了。”虎贲军闻令,后排的几人便到了檀羽三人这边,将三人结结实实地绑了起来。 公车令心想,这回再没有高手助阵了吧?正欲上前,谁知不远处却出现了整齐的脚步声,从各条通往皇宫的大道上忽然走出数以千计的百姓。这些人并不出声,只是快步向宫门而来。为首的不是别人,正是史学馆的西席何承天和他的一众学子。 公车令大吃一惊,手指前方,声音颤抖着对后面一个卫士道:“他们这是要做什么?”卫士道:“这个……像是要造反。”公车令一阵哆嗦,道:“你们给我顶住,我马上去奏报陛下。”竟就这般一溜烟地跑了。 卫士们一时间傻了眼,也不知该如何是好。正在缠斗着的紫衣将军抽空跳出战圈,对一个手下吼了句:“结阵挡住来人,去禀报将军,让他速调御帐军来。”而后又与黑影斗在一处。 然而,来人却似并无造反的意思,只是来到了檀羽身边,形成一个更大的圈。何承天走上前来,向双手被缚的檀羽躬身一礼。檀羽见此情状,不明究里,忙道:“西席何故有此大礼?”何承天道:“我听智容说,为仪为南朝百姓鞠躬尽瘁,自当受此一礼。”此话说完,他周围的百姓也纷纷向檀羽行礼。檀羽道:“南东海郡死的百姓多是我在金山寺的同村,前天被捕的也都是我的学子、徒弟,我有义务要做这些事的。”何承天道:“为仪以天下为己任,所作所为我们都看在眼里。刚才那声声大鼓,已经敲到大家的心里去了。所以我们来此,就是要声援为仪,不能让南东海郡百姓和学子们的血白流。”说罢,他竟一屁股坐到了地上。百姓们以他为首,也纷纷坐了下去。一下子,宫门前的道路,就被这些坐着的百姓整个占据。 捆绑檀羽三人的卫士似乎也有所感,不自觉地松开了手。檀羽虽未挣脱绑缚,但总算能挪动身子。他忙向英、寻二女身上靠了靠,三人就这样背贴着背,也和百姓们一起静坐在这宫门之外。 新的虎贲军很快来了,可看到这样的场面,却也不知该如何应对。几个低级的军官,或许平日里作威作福惯了,提着刀就想上前来驱赶静坐的百姓。檀羽见状,高声提醒道:“大家不要慌乱,不要与他们动武。我们只要手挽着手,他们就没法驱赶了。”何承天也道:“对!大家手挽手连起来,这样就不怕他们了。”于是,众百姓就近与身边的人将手挽了起来,任由那几个卫士冲打,他们却绝不退让。被冲得狠了,就有人大叫起来:“记住这些人的样貌,他们欠的债总有一天要让他们还!”百姓们纷纷点头。低级军官被这话一吓,倒反而有些胆怯起来,驱赶的劲也顿时弱了下去。 那边仍在缠斗的紫衣和黑影二人,一时半会儿也没分出胜负,见这边情况紧急,双方如心有灵犀般同时停了手。黑影回到檀羽身旁,紫衣则过去和另一个将军模样的商量起来。显然他们没有得到命令,到底是不是应该动武驱散百姓,一时犹豫难决。双方就这样剑拔弩张地僵持着。 正此时,从宫门处又传来急促的脚步声。宫门大开,一个内侍模样的人走了出来,排开众卫士,向着檀羽三人高声宣道:“陛下有旨,着檀羽三人即刻入宫见驾!其余人等在此等候,不得随性滋事,否则严惩不贷。”旨意宣毕,早有卫士上来解了檀羽三人的绑。 檀羽扶着英、寻二女站起身来,向身后众人一礼。何承天疑道:“这圣谕是什么意思?为仪不会被……”还未说完,就被檀羽打断:“檀羽一介草民,相信陛下犯不着跟我过不去的,西席不必担心。”何承天道:“那就静候为仪的佳音了。”檀羽抱以一笑,旋又望向黑影。黑影脸上挤出一丝笑意,双手一抱拳,道了声:“既已无事,先告辞了。”言毕一纵身,飘然而去。 檀羽这就携了二女的手,转身随宫中内侍往宫门内走去。刚走出没几步,兰英忽地一声惊呼:“羽弟,你刚才看清那阿双腰间佩戴之物了吗?” 檀羽一愣,刚才阿双抱拳时的确是敞开了身上的黑衣,可那不过一瞬间事,怎能看清其中之物。 谁知兰英却由惊变喜,欢呼道:“那是李熙的承影剑!羽弟,那人是小熙,我们槐沙村的小熙!” (第九卷完) 第172章 婚礼 南朝皇帝刘义隆,元嘉之治的缔造者,元嘉北伐的主人公,这个人被评为中国历史上最悲剧的皇帝应该是公允的。是他创造了魏晋南北朝时间最长的一段盛世,然而也是他亲手葬送了南朝的未来。他的一生都生活在他那伟大的父亲的阴影之下,他的父亲刘裕刘寄奴,是六朝所有将军中唯一同时夺回东西二京的,这一辉煌足够彪炳史册。刘义隆毕生都想超越父辈的荣光,然而也正是这种想法,断送了大好局面,也断送了自己的性命。 此时,檀羽三人随宣旨的内侍已经进了皇城。这建康的皇城是完全按中原皇朝的格局修建。进了朱雀门后,经过一条长长的苑路,就是宣阳门,过了此门即是太初宫。其一切规制皆按最高要求修建,乃是南朝的政权中心。不过,皇帝平时会见群臣却不在此处,而是在其北的皇家园林华林园中的延贤堂。 三人一路走,一路还在讨论着李熙的事。 檀羽说道:“当年在槐沙村,我们从军的小伙伴一共有八人。除了我、二郎、木兰、阿文之外,还有李熙、杨大眼、杨懿和殷绍,他们七人号称北斗七侠。其中,李熙出身陇西李氏,是名门之后。他的家族传下来一柄先秦孔周的名剑承影,与木兰阿姊的含光相呼应,他二人也是小伙伴中武艺最好的两位。刚才他打斗时尚看不真切,但他那剑的剑鞘却分明是承影剑所有,那人就是小熙无疑。只不过,小熙去了麦积山玄高和尚那里习武,之后便没有了联络。” 寻阳道:“羽郎这么一说我倒理解了。这位李熙兄既然是在麦积山学艺,自然学得了麦积山金刚剑和纵云梯两种绝世武学,所以他的武功多走轻柔道路,遵循以柔克刚的法门。李熙兄能够习到八袋的实力,直追麦积山方丈玄高和尚,真不简单。槐沙村果然是钟灵毓秀、鸾翔凤集呢。” 檀羽却一脸的不解,道:“小熙以前从军时很开朗,怎么现在却成了这个模样?不知道他在麦积山遭遇了什么。”兰英道:“上次我们去麦积山找他,却听说他下山历练了。难道这也是一种历练?”寻阳道:“我听说玄高和尚是个开明的人,不会让弟子这般历练的吧?”三人左右讨论着,却也想不出个究竟来。 一边说着,三人已经来到延贤堂。宣旨的内侍先行进去复旨,不多时就有内侍高声唱道:“宣檀羽、韩兰英、寻阳入内。”三人这才恭身进得堂中。 再次见到刘义隆,不论檀羽还是寻阳,心中都别有一番滋味。大礼行毕,檀羽抬起头来,就见到了前面御座中端坐着的刘义隆。这位在乱世中不断失败又不断前行的南朝皇帝,显得有些孤独而又苍老。他此时还不到四十岁,却眼窝深陷、腰背微弓,没有常年征战所应有的强壮体格,也不知是否因多年在建康尔虞我诈,才有了这般光景。此时,他正在随手翻着一本新印的书。 “真真是腐儒之见。”他并没有抬眼看檀羽三人,只是对他所看的书不住地评论着。檀羽不知他此举何意,只能垂手恭立,等他垂询。 也不知过了多久,刘义隆忽然抬眼,从寻阳,到兰英,最后扫到了檀羽身上。兰英毕竟首次见皇帝,尚能自持。而寻阳和檀羽则被他凌厉的眼神刺得直打激灵。寻阳是刘义隆嫁出去的女儿,又被婆家休妻,多年后再回娘家,她也不知该以什么样的心情去面对自己的皇父。 然而刘义隆的心思似乎并不在女儿身上,他只是有些不屑地问:“你就是檀羽?” 檀羽不卑不亢地回道:“贱民正是檀羽。” 刘义隆一声冷哼,道:“他们和我说这本书写得多么好,多么不可多得,在我看来,里面全是书买卖气,一无是处。”说着他举起手中正在翻看的书让檀羽看清。檀羽一望即知,原来那竟是自己刚出版的《立心》一书。 檀羽也不知他说的究竟是反话,还是别有深意,只得问道:“贱民才疏学浅,有不到之处,还望陛下明示。” 刘义隆道:“朕且问你,你在这书中说来说去都是‘天下为公’四个字,这是《礼记》讲的没有错。但你又说为政者都应公开自己的私产和生活,可有此事?” “有。” “真是滑天下之稽。按你这般说法,朕也应该公开每晚临幸了哪个妃子?” “应该。” “荒唐!果然是刁民之首,就凭你这句话,朕就可治你个大不敬之罪,要你死无全尸。”刘义隆一拍桌案,震得屋内所有内侍、宫女全都吓得跪了下去。 檀羽和英、寻二女仍是恭立着,没有动弹。檀羽心下了然,一般这话说出来,都没有动真怒。 屋内沉默片刻后,刘义隆又道:“怎么,听说你是雄辩之辈,怎么这么快就没话说了?” 檀羽道:“贱民理亏,自然没话可说。” “哦?” “将心比心,如果要我公开我和贱内说的悄悄话,这确实有些强人所难。” “哈!”刘义隆一声冷笑,“原来你还不是这般狂妄之辈。” 檀羽也笑了,道:“贱民如同草芥,哪是狂妄之人。正因为我不愿公开自己说的私房情话,所以从未生出入仕为官的念头。不瞒陛下,贱民在仇池时还曾经混到一个九品的主薄呢。不过任命下达的第二天,贱民就上书请辞了。” 刘义隆一直没有对檀羽正眼相瞧,此时方才认真打量了他一番,道:“朕身边的人个个想的都是如何讨好朕,好让他们升官晋爵。朕起初听说你替骏儿做谋士,还以为你也是个沽名钓誉之徒,倒不曾想还有些气节。你倒说说,为何人人都想为官,偏你不想?” 檀羽双眼观心,续道:“贱民生性懒散,力不能佐君、德不能自持,所以不适合为官。” 谁知刘义隆又拍桌案,呵斥道:“你当你的所作所为朕不知道?你这竖子,和你那阿公有什么不同?一向都是个好事之徒,什么事都要管上一管,何敢用‘懒散’二字搪塞过去。” 檀羽听他终于提到了自己的大父檀道济,想来这些话在他心中已憋了许久,一直不肯说出来。然而檀羽终究还是猜不透,多年以后,刘义隆将如何对待当年的檀道济案,所以他只能继续顾左右而言他:“贱民说的懒散,实是指心中难受束缚,不愿为朝中的繁文缛节所累。至于天下事,身为天下人,自然都是要管的。” 刘义隆继续冷哼道:“这话又是诛心之罪。什么事都让你管了,要朝廷何用,要朕的百官做什么?” “贱民管的是天下大义。百官管的是‘礼乐刑政’,两者并不冲突的。” “还敢说你不是狂妄之辈,这般大的口气,连朕都不敢说管的,你倒还管了。” 要平常人被当朝皇帝这般训斥,早就吓得魂飞胆丧。可此时刘义隆说出这话,却并无责备之意,相反倒似乎很欣赏檀羽的胆识。檀羽自然也就不偏不倚、安然处之。 果然,就听刘义隆一声长叹:“檀道济啊檀道济,你究竟还是回来了。” 第173章 来使 良久,方听刘义隆续道:“檀羽,檀道济的孙儿,他们都说你是狂儒的弟子,此言果真不假。且由得你去管天下大义,你倒说说这‘礼乐刑政’四个字。” 檀羽道:“礼者,执其法器;乐者,兴其教化;刑者,掌其刑狱;政者,施其政事。此四事做好了,就是一个顶好的官了。” 刘义隆若有所思起来,半晌方道:“既然做好这四件事就够了,你为何又说要公开其私产和生活?” 檀羽答道:“荀子说:‘国者,天下之大器’,‘人主者,若不得道以持之,则大危也、大累也,有之不如无之。及其綦也,索为匹夫不可得也。’即是说,身为一国之主,就有一国的大任,再想返回去做平民百姓是不可能的,百官也是一样。陛下试想,全天下的人,谁不想做高官,谁不想锦衣玉食、前拥后簇?难道天下就只有一个人有能力做好皇帝、一个人有能力做好宰相?既然上天把这样重大的任务、这样丰厚的待遇交给少数的人,有所得必然就要有所失,这才是天下正道,才能不让人人都觊觎这些高位而争职妒贤。所以我想,其所失去的,正是其个人的某些不自由吧。” 刘义隆仍紧锁着眉头,道:“你这话还是不通。就算现在从朕开始,众卿家都公布了自己的一切私产,你怎知其中没有人作弊?有的官员转移财产的本事可高得很,朕派了几任御史去查都是不了了之。所以就算你说得对,也不能真的实施。” 檀羽道:“陛下所担心的,是如何掣肘。贱民有八个字应对,叫‘刚柔并用、虚实相合’。在朝廷规制上,既要有一些刚性的规定,比如官员的后代也要通过九品中正制才能进入仕途,不得与民间商户有利益纠葛等,同时也要有一些柔性的要求,比如官员要作为天下孝悌的楷模,要拜民间的大师、匠手为师学习知识和技能等。而在官吏考核上,既要有收成、赈灾、缉盗等实的指标,也要有民俗、民风、民心等虚的指标。如此刚柔、虚实结合,自然能清明吏治,让天下重归安乐。” 刘义隆听完,不由得龙颜大悦,说道:“这话听起来真是不错。如果朕让你来实施,你能实现你的想法吗?” 檀羽笑道:“启禀陛下。贱民无意做官,自然也不会去实现这些想法的。” 刘义隆又是一怒,突然抓起一堆纸来向檀羽扬一扬,大声喝道:“你无意为官,所以写这些?还把门口那些人引来这里?你这厮真是罪不可赦!”他指了指司马门的方向,又指了指檀羽,气得脸色通红。而他手上扬的,正是檀羽写的四句话。 檀羽吐了吐舌头,道:“陛下明鉴,贱民眼见南东海郡那人间炼狱,心中自然痛苦难堪。再加自己的弟子被抓,身为师者,如何能不急。如今长江浮尸案,已致民心浮动,陛下若不早做应对,即便没有贱民,一样会有人来叩阍的。” 刘义隆略消了气,柔声道:“你以为朕没有派人去查?这案子隐藏极深,绝非普通人命案。也罢,朕就把这案子交给你,一个月时间,如若能破得了案,你的弟子一并放了,否则将你一道抓进牢中。” 檀羽无奈,只得道:“要我破案也可以,不过请陛下先把我的徒弟张黄龙放出来,她对破案十分重要,没她不行。” “准了。” “那南东海郡屠杀平民的事怎么办?” 刘义隆道:“你这是得寸进尺!朕已下令让沈庆之撤兵,至于已经死的人,只能怪他们命苦了。难道要朕让建威将军给他们抵命?”檀羽心中明白,这位皇帝还没到随心所欲的程度,有些人是他不敢动的,也就只好作罢。 刘义隆想了想,又道:“你不愿做官,朕应该给你个什么名分去办这案子呢?寻阳,你来说说?” 他这时才将目光回到了自己的女儿身上。他似乎并没有责备寻阳被休之事,想来他心中这事已经过去了,这让寻阳长舒了一口气。 此时寻阳听得问,连忙回道:“阿爹,小女以为,檀羽和韩兰英有婚姻之约,如若檀羽不愿为官,可以封韩兰英一个官,让她代夫行事。” 刘义隆闻言,脸显笑意,满意地点头道:“还是那么机灵。也罢,檀羽、寻阳,过去的事,朕就不提了,你们也别提了,下面的人都不许再提了。从今天起,朕就封韩兰英为曲阿县主,为朕钦差,专办长江命案。” 说罢,刘义隆又命人将一道旨意交给檀羽,道:“御史中丞荀万秋是朕之前交办彻查此命案的。你拿这道旨去找他,让他一切行动听你安排。退下吧。”檀羽接过旨意,这才恭身退出延贤堂。 刚出华林园,三人俱是长出一口气。寻阳怯生生地道:“羽郎,父皇刚才最后一句话,究竟是什么意思?” 檀羽皱着眉,小声道:“我阿公的冤案,这么多年无人敢提。如今我这个捡回一条命的后代回来了,皇帝自然要首先思考这个问题。他说不提了,自然是无论对错,都不得再提起,也算是尘封了这个旧案。哼,说得真是轻松,我檀家几十口人命,说不提就不提了吗?” 寻阳抿着嘴道:“那可如何是好?羽郎还要帮父皇做事吗?” 檀羽道:“公主此言不确。我是为天下人做事,不是为了你父。我的大仇是刘义康,我怎会忘得了。只不过,我要报仇不会以暴制暴,我会用自己的方法,让他永远跪在历史的耻辱柱下。公主的主意倒是对我的心意,让英姊做曲阿县主,这县主英姊愿意做就做一天,不愿做就走,两不耽搁,也算是皆大欢喜吧。” 回到司马门前,随行的一名内侍宣了口谕:“着曲阿县主一个月内侦破长江命案,给天下人一个交待。尔等叩阍之事,实为此案处置确有不当之处,朕不予追究,可速速散去。钦此。” 众人听完旨,面面相觑,不知曲阿县主是谁。传旨内侍笑道:“曲阿县主就是这位韩公子了。”檀羽上前对何承天道:“陛下让英姊做钦差,重查长江的案子。萧道成他们都成了人质,只有查出个满意结果,他们才能出狱。”说着他叹了口气。何承天尚未回答,智容急道:“那如果查不出来,萧道成他们就再也出不来了?”檀羽沉默着点点头。 何承天道:“我们要相信为仪,他一定能查得水落石出的。既然这样,大家都回吧。”然而静坐百姓本来就是因积怨日深才来这宫门之前,如今皇帝仍是这般口吻,百姓们哪愿离去,都静立着并未移动。传旨内侍见状,忙对檀羽道:“你倒是劝劝他们啊。” 檀羽心中犹疑半天,这才对众人朗声说道:“作为萧道成他们的夫子,我要感谢各位前来声援、并以你们无声的抗议震动了朝野。从这件事情上,我充分感觉到建康的士民是多么值得尊重。很抱歉,我没能劝服皇帝立即放人,让南东海郡的沉冤昭雪。我只能尽自己的努力,让真凶伏法、让学子们尽快获释。给我几天时间,我会全力以赴的。” 众人听他此言入情入理,心情才逐渐软化,有人便道:“那就先让檀公子介入查案,我们静观其变。”檀羽向那人深深一躬,人群这才逐渐散去。 智容还有些不甘心,过来缠着檀羽不肯走。檀羽明白她对萧道成的感情,便道:“这位内侍还有一道口谕要传,陛下同意先释放黄龙。不如智容和他一起去大牢走一趟吧,让萧道成他们不必心急,夫子一定救他们出来。顺便让黄龙去御史台寻我。”智容想是念萧道成已久,听说可以见萧道成,便随内侍去了。 檀羽则和英、寻二女与另一名传旨内侍直奔御史台。门子见是来传旨的,忙不迭地进去叫那御史荀万秋。过不多时,一个中年人弓身走了出来,跪地接旨。内侍宣完旨便离开了。荀万秋这才站起身来,向兰英一礼。直待他抬起头时,羽、英二人俱是一惊。 郝惔之! 在太原天师观舌战、灵官村山洞偶遇、与仇池的杨保炽和北魏的拓跋齐在一起的郝惔之!从檀羽离开赵郡开始,这个人和许穆之一起,如鬼魅般时不时地出现,仿佛他命中的煞星。而此时,他怎会摇身一变,成了南朝的御史荀万秋? “郝法师?”兰英不知该如何称呼他,只能这么不冷不热地叫了一声。郝惔之却似乎毫不在意,堆着谄媚的笑道:“下官本名荀万秋,郝惔之是在中原行走时取的化名。陛下命下官听钦差吩咐,下官必定兢兢业业、惟命是从。” 兰英看向檀羽,檀羽道:“荀御史与我们真是缘分不浅啊,算起来我们相识也有两年,算老朋友了。不知荀御史何时回了南朝?”荀万秋道:“劳檀公子垂询,下官随撤离仇池的富商们离开仇池后还去了次药王坛。不过那时檀公子一家忙着对付紫柏山的人,恐怕没注意到我。药王坛转移后我才回朝的。”檀羽大惊,道:“啊?这么说,我使用空城计对付李峻和赵温,荀御史当时也在场?”荀万秋赞道:“檀公子绝对是不世出的奇才。那赵温也不知道哪来的胆子,竟招惹了檀公子,真是活该。这样的人还是早点下黄泉的好。” 他说这话时,未离笑容片刻。赵温好歹是他的同伙,却如此轻描淡写地将其贬斥,这荀万秋心肠之狠辣可见一斑。更重要的是,那天在药王坛的山谷中,荀万秋竟是隐身其中而无人知道,此人实在太恐怖了。檀羽的心中不自禁地一阵一阵打着鼓。 半晌,他才回过神来,对荀万秋道:“陛下派我们来查案,我想首先要调阅此案的所有卷宗,你能为我准备吗?”荀万秋道:“早已备齐,您请。”就将檀羽三人带到了内院,让檀羽在一张案桌前坐定,然后一叠卷宗放到了他的面前。 檀羽当即仔细翻看起来。里面记载了某年月日某人因何被抓,这些倒是极为详细,却几乎没有查案断案的过程。檀羽心中骂了句:“这孔熙先除了会抓人,当真没别的本事了,也不知他是如何混到这郡守之位的。” 正看着,外面一个倩影蹦蹦跳跳地跑了进来,自然就是黄龙。黄龙一边跑还一边喊:“师父、大师娘、小师娘。”檀羽抬眼看她,却见她脸上还留有瘀青。这些狱卒连十几岁的小女都不放过,真是可恶之极。 檀羽这便起身,道:“我们走吧。”旁边荀万秋忙献殷勤:“今天天色已晚,檀公子不如去寒舍小住?”檀羽道:“不叨扰荀御史了。请你在附近为我们找一间客栈安顿,再准备一辆马车,把客栈地方告诉车夫,我们还有事要出去一下。” 第174章 献城 马车上,兰英抚摸着黄龙脸上的瘀青,关切地问:“痛吗?他们怎么能打人呢?”黄龙却似浑不在意,道:“我没事,就是那些狱卒推搡的时候碰到的。”寻阳拉着她的手,也道:“黄龙你真勇敢,我要是进了牢房,肯定哭鼻子的。”黄龙笑道:“小师娘你是千金之躯,比不得我这野女,那牢里老鼠、蟑螂遍地,你要是进去,肯定先吓着了。”寻阳听得浑身一哆嗦,道:“那你不怕吗?”黄龙道:“怕也怕啊,可是我自己选择了去做事,就要勇敢地承受。我就对我自己说,黄龙是最坚强的!然后就挺过来了。”说得寻阳一阵敬佩。 檀羽又道:“萧道成、颜师伯、四爷他们都还好吧?”黄龙道:“颜师伯和四爷他们因为是做小买卖的,时常被监市抓进去关几天,倒也习惯了。反倒是萧道成他们几个小子忿忿不平,说朝廷胡乱抓人,没有王法什么的。”檀羽道:“我就是担忧他们这样要在牢里受欺负。唉,也只有尽快地破案了。” 正说着话,马车已到了李熙住的破庙。檀羽下车去看,里面空无一人,便回头对黄龙道:“你知道他还常去什么地方吗?”黄龙想了想,道:“四爷对我说,师叔他喜欢去旁边一个地方看杂耍,但我不知道在哪。”檀羽便问车夫,车夫道:“要说杂耍,建康只有一个地方最出名,我知道。”檀羽忙道:“带我们去。” 马车飞驰,很快来到一个大的场子。场子中央的戏台上正是一个杂耍班子在表演。场内稀稀拉拉坐着不多的人。此时天已完全黑了,场子中靠着火盆的光线照明。檀羽抬眼四望,虽看不真切,但还是在一个角落中发现了那个黑影。 檀羽快步走过去,轻轻地唤了声:“小熙。”兰英也紧随其后,满心欢喜地道:“小熙,你也认出了我们的对不对?这么多年不见,你都成江湖高手了,我的承影少侠。” 谁知黑影却一点反应都没有。后面黄龙忍不住插嘴道:“他真的是师叔吗?怎么不理我们啊……”没想到话说一半时,黑影忽然回过头来,怒不可遏地道:“不准叫我师叔!” 众人全都一愣,只兰英怯怯地道:“小熙,你怎么了?”黑影道:“你们记住,这世上再没有一个李熙。我叫念双,你们叫我阿双、双兄、双叔都可以,就是不能叫师叔。”檀羽不知他到底因什么缘故改了自己名字,只得顺着他意,对兰英道:“阿双也不错。”兰英道:“嗯,那以后就叫阿双。黄龙你可要叫双叔哦。” 黄龙奇道:“我还是不明白,李熙也好,念双也罢,和叫不叫‘师叔’有什么关联?”念双高声喝道:“我说不许就是不许!”黄龙却是个不服输的性格,顶撞道:“肯定有原因的嘛,你就告诉我呀。不然我还叫你师叔,嘿嘿。”念双气得抬手欲拍黄龙,刚伸出手又忍了回去,丢下一句:“不关你事,你们可以走了。”便回头继续去看他的杂耍。 黄龙嘟着嘴,道:“师父,师叔不愿说,你也一定能调查出来的,对不对?”檀羽却阻道:“好了黄龙,别胡闹。既然阿双不愿说,我怎会去刻意调查。”又对念双道:“我们来此,一方面是想叙叙旧,另一方面则是希望阿双你能帮我个忙。”念双道:“什么忙?”檀羽道:“替我保护英姊。” 兰英诧道:“保护我?那羽弟你呢?”檀羽道:“我的意见是,我们不应这般大张旗鼓地去查案,得兵分两路。英姊和黄龙在明,现在就回客栈,明早再与那荀万秋一道前往南东海郡,所以我希望阿双能贴身保护你们,不致有任何意外。而我和公主则今晚先到颜师伯家,再伺机悄悄去金山寺。这样我们一明一暗,才能有所收获。”兰英道:“原来如此。那我要做些什么呢?”檀羽道:“英姊你是钦差的身份,当然以问案审案为主。我会重返案发现场去仔细调查案件经过,再根据情况决定后面的行动。我如果有任何发现,都会尽快通知你,你也要将你们掌握的情况即时和我沟通。” 黄龙央求道:“哇,师父去现场查案,一定很精彩,我想去看。可不可以让我和小师娘换换?”檀羽断然道:“不行!你在南东海郡已经露过脸了,很容易被认出来,绝不适合暗访。我和公主从未在南东海郡露面,这才不会引起旁人注意,所以计划不能改变。”黄龙抿抿嘴,心中仍有不甘,却也无可奈何。 这时,念双忽然站起身来,说道:“阿英和小女先走,阿羽和公主后走。我押后,帮你们解决了尾巴自会跟上来。”檀羽听他说话,笑道:“原来你终于还是记得我们的呢?”念双一拳擂在檀羽肩头,道:“不是我暗中帮你,你都不知死多少回了,还说这种话。”檀羽大奇:“有人要杀我?”念双道:“你以为你是谁?你阿公当年又得罪了多少人?这建康城里还不知有多少人正盯着你呢,你还是自求多福吧。我可不想少一个兄弟。” 檀羽看着他的眼睛,这才是第一次正面看见他的面容。二十多岁年纪,一脸的威武气势,配上那口承影名剑,若不是扮相过于邋遢,他还真是个英伟的男子。檀羽和他相视一笑,儿时的情谊便自然地流露出来,说道:“我明白。多的话也不说了,等此事结束,再与你叙旧。”说完他就先让兰英和黄龙乘马车离去,后和寻阳二人向城外颜师伯家去了。 檀羽牵着寻阳的手,问道:“公主饿了吧?从早上到现在就吃了些干粮。”寻阳笑道:“肚子早就咕噜咕噜叫了。”檀羽也是一笑,道:“我们去城门外的小摊上吃碗扁食吧。” 两碗热气腾腾的扁食端上来,檀羽就着热汤连喝了几口,这才抬头去看寻阳。寻阳仍是低着头、小心翼翼地吃着扁食。从檀羽的角度看去,她长长的睫毛在热汤的气息中一眨一眨,显出如诗般动人情状,檀羽一时看得痴了。 寻阳似感受到了檀羽的目光,微抬起头来,轻轻地唤了声:“羽郎。”这声梦呓般的呼唤,让檀羽全身酥麻、心中激荡。他忍不住拉过寻阳的小手,温柔地在其手背上一吻。两人还从未如此亲密过,寻阳登时羞得脸绯红。 檀羽见状,伸手过去抚了抚她的脸颊,笑道:“公主这段时间陪我东奔西跑,辛苦了吧?”寻阳连忙摇头,道:“陪着羽郎,开心都来不及,怎会辛苦呢。小妹从小就一直做着这样的梦长大,现在才总算实现了。”说着她又是一番脸红。檀羽见到如此模样的寻阳,想起了上邽献城前,寻阳一个人孤独地站在石阶上悄悄看着他和兰英的情景,心中顿时生出无限的怜惜来,说道:“跟着羽郎,以后再不用做梦了。我们虽然生活很艰辛,时刻充满着危险,但我们仍能快快乐乐地面对。笑则开心地笑,哭则畅快地哭,无所遗憾地度过每一天。”寻阳深信不疑,重重地点点头。 第175章 残阳 此时隔座传来几个食客的闲聊。 “这檀羽到底是个什么人物?以前从没听说过啊。” “听说是史学馆新聘的讲郎。你们想啊,史学馆可是徐湛之出钱办的,这檀羽自然是徐湛之的人。” “可我听江边来的一个亲戚说,南东海郡的暴乱就是这檀羽的一个徒弟怂恿的。南东海郡太守可是他们天师道的人,这檀羽是自己造自己家的反?” “说的是啊,如果他真是天师道的人,皇帝老儿又怎会任命他家小君做钦差?说来也奇怪,我听说在朝堂上,皇帝老儿求着要给他官做,这檀羽就是不肯,你说这世上还真有不喜欢当官的人哈。” “我看啊,他这叫以退为进。他是嫌给的官位太低,索性来个欲擒故纵,如果真是破了南东海郡的案子,立下大功,那还怕没大官等着他?” 原来这叩阍之事不过半日,就已经传遍整个建康城。这消息传递之速,真让人叹为观止。 檀羽小声道:“这么快我的名字就众所周知了,那南东海郡的人要认出我来怕也不难吧。”寻阳道:“是啊,要是玉娘在就好了,易个容就谁也不认识了。”檀羽道:“被你一说,我就越发想念林儿了。有她在,一切都要轻松得多。不过我们不如这样,今晚就回金山寺,这几天昼伏夜出,借着夜幕掩盖身份。这样可以方便查案,只是要更加辛苦了。”寻阳道:“我不怕,你去哪我就去哪。”檀羽感激一笑,道:“那我们现在就去颜师伯家,请他家人替我们雇辆车,即刻上路。” 两人吃完馄饨,径直来到颜师伯家。檀羽敲开门来,那开门的竟是柳元景。檀羽有些吃惊,道:“你怎么在?啥时候回来的?”柳元景见是檀羽,大喜过望,道:“今天上午到的。听说檀公子因为颜师伯的事去了宫门前敲鼓,我又不能进城,只能在这干着急。这一天可真把我急死了,谢天谢地,总算见到你了。” 檀羽点点头,道:“武当山的事调查得怎样?” 柳元景兴奋地道:“武当山与传言中的情况全然不同!”他还要继续报告,檀羽挥手阻道:“先别急,你赶紧去套一辆马车,我们现在要赶回金山寺。武当山的情况边走边和我说。”柳元景见他事情紧急,也就不再多问,忙去赶了一辆马车来,载着羽、寻二人往金山寺而去。 马车上,柳元景这才汇报了调查武当山的情况:“刚去的时候我真的有点怕,我就想起了我在湘州的一个熟人小六。先生可能不知道,湘州是始兴王的地盘,小六是始兴王手下的。他以前在京时和我相熟,我去找他帮忙,他自然不会拒绝。” “小六对我说,武当山生活的原本是一个武林世家的后人。据说他们的先祖婆婆本是秦时卫国人,因为保护一方神器而居住于此。后来我进了武当山才知道,原来这个先祖婆婆就是创建武当山的一位美丽女子,村口就有她的塑像。而且因为她很喜欢水仙的缘故,武当山世代有种水仙的习惯。后来南郡王去了那里,因为相同的爱好,就被他们奉为了当地的族长。小六还说,他们始兴王一直在试图和武当山拉拢关系,可南郡王生性洒脱不羁,对他们一直不冷不热。” 檀羽听他叙述,隐隐感觉到这个先祖婆婆可能与自己的身世也有难以言清的关系,然而具体是什么关系,却无从谈起。 他正想着,寻阳忽问道:“那江湖传言的,去挑战六叔的年轻后辈都没了下落,却是怎么回事?” 柳元景道:“这都是江湖上的误会。那些人其实都被始兴王收为了护卫,和武当山没什么关系。” 檀羽道:“能让这么多武林新秀归附,这可是大手笔啊。” 柳元景道:“可不是。他把招纳的豪杰分为三等,最上的赐豪宅一座、美女十人、黄金百两,中等的赐美女五人、黄金五十两,最下的也有美女一人、黄金十两。这些武林中人多是落魄少年,习得一身武艺准备靠打败南郡王而扬名立万。有了这些温柔乡的诱惑,哪有不归附的道理。” 檀羽道:“看来这位始兴王是心有大志的人啊。且不管他,再说郡主的事。” 柳元景道:“听了小六的话,我也就不担心了,只身去到武当山探访。你们不知道,那小村可真漂亮,简直是世外桃源,村里尽是鸟语花香,让人流连忘返。而且村民们也很热情,有过路客人进去他们都是用心地招待,没有丝毫怠慢。我向他们打听郡主的事,有人对我说,郡主就是南郡王的小女儿,这个小女儿他好像并不怎么喜欢。所以郡主自小就很叛逆,不愿待在南郡王府,也不愿待在村中,成天往外跑。后来可能是在外招惹了是非,让南郡王很生气,从此郡主再没回过南郡。这说的,可能就是我们大王这件事吧。” 檀羽沉吟片刻,道:“原来是这样,这位郡主竟有如此背景。那她又是怎么被刘劭所知道的呢?她在建康居住,又是谁在一直接济她呢?” 柳元景道:“这我就没调查出来了。我在武当山待了许多天,却只见到了南郡王的好友鲁爽。这位鲁爽是现任的村长,性格木讷,很少和人说话,也很难从他口中探听到什么有用的消息。我又怕先生您等久了,只好先回来报告。” 檀羽道:“这么说,南郡王并不在村中居住?唔,让我想想……”他开始沉思起来,许久方道:“我倒是有个主意。公主,等我们下次回建康时,不如去求裴大善人举办一场赏花大会吧。南郡王听说了必定会来参加的,到时候再与他当面说话,你看如何?”寻阳道:“那要看大善人愿不愿出面了。容小妹合计合计。”檀羽道:“嗯,公主一定没问题,这事就交给你了。” 马车回到金山寺时已是第二天的深夜。羽、寻二人在颠簸的车上睡了一天,此时正好醒转,而柳元景则是不合眼地纵马狂奔,到了村后就直接回自家睡觉去了。羽、寻二人回了家中,洗漱完毕,又换了干净衣裳,吃了些东西,这才抖擞精神,出得门去。他们要趁着夜色,重返凶案现场。 第176章 江上 凶案发生的现场位于长江边的一片小树林外,檀羽当时曾和柳元景来过一次。可惜那时尸体已被公人抬走,他本人并没亲眼看到。据柳元景回忆,尸体面容尚算完好,衣衫整洁,仅从浮在水上的情况看不出是被人杀害后再投湖的。 羽、寻二人一边向案发现场走,寻阳一边打着哆嗦。毕竟她是很少出门走夜路的,何况还是去查凶杀案子。即便那凶案已是一个多月前的事,她仍然害怕得厉害。檀羽只得紧紧搂住她的腰,让她尽量放松,口中说道:“公主要不还是回去吧?”寻阳连连摇头,道:“一个人回去更害怕,你让我跟着吧,我保证不添乱。” 她顿了顿,续道:“羽郎,这案子都有一个多月了,我们现在去有什么用呢?”檀羽道:“我心中有些想法,要去现场证实一下,去了你就知道了。”他见寻阳欲言又止,忙道:“公主有什么想法就说出来吧?” 寻阳便道:“我有一个很幼稚的想法,这事会不会就是我们在击壤那里见过的那个沈攸之干的?当时羽郎你让裴肃之去找他父亲帮忙,所以他们父子就和沈攸之发生了冲突,沈攸之杀了他父,又让他失踪。这沈攸之是建威将军的侄子,所以南东海郡的孔熙先为了讨好上司、保全沈攸之,故意抢走尸体,又抓走目击证人。” 檀羽笑道:“听起来很合理啊。大概目前绝大多数人都会如公主这般想的,所以南东海郡的骚乱中,沈攸之也被抓了起来。” 寻阳害羞道:“小妹鲁钝,这些羽郎肯定早就想过了,知道不会这般简单。” 檀羽以示肯定地握住她的手,道:“我只是有几个疑问需要解开。第一,既然能让小肃之失踪,为什么不让父子一起失踪,那样岂不更加干净利索?第二,南东海郡的公人是如何得知有凶杀案,而在第一时间去抢走尸体的?如果是沈攸之自己、或派人去南东海郡告诉孔熙先,让其来抢尸体,为什么他自己却还要待在附近村中不离开,等到乱民们来抓他?如果不是沈攸之去告诉的,那孔熙先又怎会在还没抓人之前先抢尸体?难道他未卜先知,知道此事和沈攸之有关?” 他停了片刻,让寻阳略作思考,然后续道:“还有两个疑点,或者说是我自己感觉和此案有重大关系的细节。第一,沈攸之和他的那帮小伙伴我们是见过的,不过十来岁的纨绔子弟,那裴方明好歹是参加过征战仇池的将军,他们如何能在衣衫完整的情况下轻易杀掉这样一个沙场老将?第二,别忘了,裴方明可是这县中主事的人。我曾估算过,我们金山寺这个沙州方圆十余里,水土丰茂,一年能捕捞上万斤河鲜。可这村中不过几十户人家,就算一户人家一年分千斤河鱼,也不过是产出的一两成。就算朝廷税赋再高,也会有大量的盈余。这些盈余都去了哪,恐怕只有裴方明知道吧?他的死难道会与此无关?” 寻阳没想到他竟想得如此之深,抬头看了看他。四目相交,两人竟是会心一笑,儿时赵郡的情景立时浮现了出来。那时候,檀羽正是凭借过人的机智俘获了佳人的芳心。此时两人都已长大成人,心中更是爱意深种,寻阳相思经年的情感此刻终于迸发出来。她动情地在檀羽脸上吻了一下,然后脸颊羞红地躲进檀羽怀中。 檀羽一时也有些傻,半含笑意地摸了摸自己的脸,又低头看看寻阳的发梢,忽将寻阳紧紧抱住,然后纵情大笑起来。 寻阳在他怀中小声嘀咕道:“羽郎笑人家不害臊是不是?”檀羽道:“是啊,亲你夫君还要偷偷摸摸的,你说该笑不该笑。”寻阳娇叱道:“羽郎真讨厌!” 两人就这般打情骂俏,恐惧感荡然无存,一路欢笑来到案发现场。 经过一个月的风雨侵袭,这里早没了凶杀案的痕迹。檀羽站在岸边,左右四顾,问道:“今天什么日子?” 寻阳道:“五月初七。” “那凶案是哪天发生的你还记得吗?” “好像是三月二十九。” “嗯,你来看,我们身后是一片树林,渔家的火光照不到这里。今晚半月,我却连你的面容也看不真切。凶案发生当晚恰巧是月末,这里应该是伸手不见五指吧?” “应该是的。” “所以,要来此处作案,要么此人是武林高手,能听声辨位,要么就得有人打着火把照明。如果是前一种情况,那裴方明大半夜跑到这黑灯瞎火的地方做什么?这一点很难想像,所以这种情况的可能性极低。如果是后一种情况,再结合尸体正面没有明显伤痕的事实,则只有一种解释是合理的。” “羽郎的意思是,裴方明和凶手很熟、甚至可能关系很好,所以才会被冷不防的从后面偷袭?” 檀羽不置可否地沉默了起来,过了半天,他忽然问道:“公主,你说在这水边上,如何才能让一个人永远地消失?” “永远消失?” “这金山寺的沙州并不甚大,人来人往,能平空让一个人就这样不见了,其实只有一种可能……” 寻阳正在纳闷,檀羽已经脱下自己的鞋袜,挽起了裤脚,续道:“那就是藏在水里。”说罢便走进了长江。 正如之前在公审一条眉时檀羽就说过的,金山寺的这一段长江被沙州分为了两半。檀羽所在这一边,由于河泥常年淤塞,早已截了流,形成了湖泊,水并不流动。这里的水也不深,只有半人左右,此时已是五月间,水并不怎么凉。檀羽就在沿着岸边的水泊里来回走了一个多时辰。终于,他的脚碰到了他想要的东西。 他回到岸边,就在附近掰了一根长长的树枝,插到他刚才找到的东西旁边。然后拉着寻阳道:“走吧,回去睡觉。”寻阳奇道:“羽郎找到了什么?”檀羽神秘一笑,道:“一块大石头。”“石头?”“上面绑了一具尸体。”寻阳吓了一跳,连忙捂住了嘴,不再发问。檀羽哈哈一笑,就着手搂她入怀,两人这便回到家中。 如此这般一折腾,已是四更天了。檀羽也等不了那许多,直接把兀自熟睡的柳元景从梦中拽起来,说道:“我这有一封信,你现在就去南东海郡交给英姊,要赶在她今天升堂审案之前给她。然后你把她今天审案的详细情况记下来,回头报我。如果英姊有什么话,也一并带给我。”柳元景揉揉迷离的眼睛,完全不明就里,只是机械地点点头,随即找了匹马飞驰而去。 檀羽回到自己房中,却见寻阳正坐在床沿边上摆弄着衣角。灯光时隐时现,映得她清丽的脸庞红扑扑地,煞是惹人。檀羽方才想起,这还是他第一次与寻阳独处一室。夜色正浓,恰是郎情妾意之时。任凭你心中何等坐怀不乱,在此情状下,怕也必是心猿意马了吧。 寻阳用难得的甜腻声音轻轻唤着:“羽郎。”她还没有从刚才路上的亲密之举中恢复过来,心中仍是小鹿乱撞。檀羽有些不知所措起来,在屋角找了个地方坐下,一面假意整理鞋袜,一面随口应了一声。 寻阳微抬起头来,有些不悦地道:“你怎么不理我?”檀羽无奈,只得道:“公主,今夜着实辛苦了,早些睡吧?”寻阳却丝毫不管,仍是问:“羽郎,小妹惹你生气了吗?”檀羽忙道:“哪有的事,别多想了,快睡吧。”寻阳仍不依不饶:“那你坐过来,好吗?” 檀羽几乎已经感觉到她的呼吸正在加速,而自己其实也快控制不住,只得强言止道:“公主,我们现在还不是……等以后,好吗?”寻阳闻言,竟像泄了洪的堤一样,眼泪瞬间流了下来,提高声音说道:“我还是比不上阿姊,你跟阿姊也还没拜堂,却和她早有夫妻之实,为什么偏我就不行?” 檀羽哪想到这许多事来,忙飞身过去,紧紧抱住她,又用手轻轻拭去她的泪水,安慰道:“那时我们少不更事,只顾着贪玩。如今我们都是成人了,岂能再那样任性胡来。公主迟早是我檀羽的人,你想赖都赖不掉的,我要给你印一个大大的记号。”说着向她额头吻去。 这一吻,直吻到寻阳已然释怀方才放开。檀羽旋又温柔一笑,道:“我要你,也一定在我们大礼之日,那才是对你最大的爱。此时绝非良辰,要你只是对你的亵渎。相信羽郎,好吗?” 寻阳被他几句甜言蜜语一哄,早晕得没了方向,哪还有不点头的道理,只是将头埋进他的怀中,任其恣意爱怜。 这一刻,爱已成天长地久,心已是珠联璧合,即便三生三世后,灵魂依旧相拥。 第177章 幸福 羽、寻二人在房内睡了一天,太阳快落山时才醒转。柳元景已经回来了,当即向檀羽报告今天的事。 原来那天兰英、黄龙、念双在建康客栈中睡至次日清晨,荀万秋带着一群宫卫来到客栈,请钦差起行。兰英于是也不耽搁,直奔南东海郡而来,到的时候已是第二天上午。柳元景正好在官道上截住了一行人,将檀羽的信交给了兰英。兰英看完信,又将其中要点悄声告诉了黄龙和念双,这才来到城下。 此时,围城的军队已经按皇帝圣谕撤去包围,退后三十里安营。可城中百姓那天得到了城下老人们悲壮的提醒,如惊弓之鸟,即使重围已撤,亦没人敢开城门。兰英走到城下,向城楼上望了望,便转身对荀万秋道:“麻烦荀御史去找一副桌凳来,我就在这城下升堂审案。”荀万秋大奇:“就在这里审?”“有何不可吗?”“倒也没什么不可,下官这就命人去军营中取来。” 不多时,就有宫卫搬来了一张案桌、一张胡凳,正对南东海郡的方向摆好。兰英就往凳上坐定,然后吩咐荀万秋道:“升堂吧。” 荀万秋略有些尴尬,不过仍旧扯着嗓子喊道:“这位就是陛下钦封的曲阿县主韩氏。陛下有旨,着曲阿县主为特命钦差,重审长江命案,务在一个月内使案情水落石出。下面就请钦差升堂问案。”他一说完,城上城下就聚拢了人群,城上是围观的百姓,城下则是围城军卒。大家还从未见过在这城楼下审案的,既觉好奇,又不知这位女钦差究竟有没有真本事。 兰英对旁边黄龙道:“你替我说话吧,先叫孔熙先答话。”黄龙便高扬起她稚嫩又清脆的声音,说道:“孔熙先何在?”城上就有人答道:“钦差,孔熙先带上来了。”黄龙向上一望,果见孔熙先被押到了前面,脸上布满伤痕,显然遭到了村民的毒打。 黄龙道:“孔熙先,你身为南东海郡太守,凶案发生之时,你不思如何破案、抚慰民心,却肆意抓人、抢夺尸体,企图掩盖真相,结果致南东海郡骚乱发生,众多无辜百姓受难。这种种事端,皆因你平日横行乡里、作恶多端所致。钦差奉旨查案,首先就要治你个为官不仁、渎职失德之罪。”这番话说完,城上百姓像是一口浊气宣泄出来了一般,全都高声欢呼起来。那孔熙先则低垂着头,只偶尔略扬一下眉,将一道精光射向黄龙。 兰英小声赞道:“黄龙比我还适合这钦差呢,说得真好。”黄龙吐吐舌头,道:“嘿嘿,这都是跟我父兄学的。他们当钦差摘人家官帽之前,都要这样说。” 待众人欢呼声渐息,黄龙方又说道:“城中的百姓攻击朝廷命官、霸占衙门、聚众闹事,这本是诛九族的大罪。陛下念各位是因公差处置失当才致心中生怨,实属情有可原,特旨既往不咎。诸位要好生感念万岁的宽宏大德,日后要诚实本分,不得再生事端。” 这回轮到荀万秋抢先奉承道:“陛下明仁厚德,实是圣明之主,有这样的皇帝,真乃我朝臣民的幸事。愿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这话说完,后面的宫卫、军卒、及城头的百姓也纷纷高呼万岁。 黄龙心中骂了声:“马屁精!”然后续道:“长江血案是此次事件的关键,钦差来此,正是要勘破此案,给陛下和天下人一个交待。此案的关键在于死者裴方明究竟是如何被害的,这需要验了尸才知道。孔熙先,那裴方明的尸体被你藏在了何处,速速招来!” 城楼上就有一个人回道:“禀钦差,我替您仔细盘问过,这天杀的孔熙先已经将裴方明的尸体挫骨扬灰,再也找不到了。”那孔熙先这几天本就受尽折磨,刚才又被一通训斥,精神已有些恍惚。此时听到这话,他竟像发了狂一般,忽然怪笑起来,伸长了脖子说道:“没了尸体,我看你怎么破这案!哈哈哈……” 坐在胡凳上的兰英闻言,立时站起身来,朗声说道:“你以为没有尸体,本钦差就破不了案?我倒要教尔看好。众人随我去长江边走一趟,看我再变一具尸体出来。”说完,便令荀万秋将早已备好的轿子叫过来,又补充一句:“有愿意看我如何破案的,都可以跟来。”方上了轿。 一行人当先即向长江边的案发现场而去,只念双趁众人不备离开了队伍。军卒因有军令,不能跟去,反倒是几十个大胆而又好奇的百姓开了城门跟上兰英的队伍。 来到长江边,兰英下了轿,往那江中看去,果然见到檀羽为她准备的记号。她心中暗道:“羽弟,你真厉害。”口中对众人道:“虽然裴方明的尸体已经被毁,但这水中当天其实死了两个人,另一个人的尸体就躺在这水里。”众人闻言,无不大奇,纷纷交头接耳,对兰英的话将信将疑。 兰英一指檀羽插的树枝,道:“尸体被沉在了水底,就在那个方向,去几个人给我捞上来。”就有几名宫卫下到水中,刚到插树枝处,果然有一人喊:“这里真有一具尸体,被绑在石头上。”兰英道:“连石头一起搬上岸来。”几个宫卫一齐使力,将尸体抬到岸边。众人上前一看,尸体在水中泡了一个多月,早已腐烂。可是从面容服饰上仍依稀可辨,死者正是裴肃之! 兰英道:“抬回南东海郡,我们当场验尸。”于是一行人又风风火火原路返回。几个跑得快的百姓早就一溜烟跑没了影,要把发现新死者的事告诉那边的人。 钦差“预测”到会有另一个死者,并成功发现其尸体的消息,一传到南东海郡,城上城下全都沸腾起来。众人皆知,这位钦差肯定是断案的行家,这案子在她手上必定是能破了。直待兰英等人带着尸体回来,人群竟如膜拜英雄一般向兰英致意,好像这案子就已经破了似的。 兰英重又回到她的凳上坐定,黄龙则朗声道:“南东海郡的仵作何在?”就有人回道:“被当成公人圈禁起来了。”黄龙道:“速速放了,来此验尸。” 不多时,就从城中走出来两名仟作,来到裴肃之的尸体前。两人就在众目睽睽之下开始验尸。 这尸体虽已被泡在水中很久,是否有殴打之类的伤痕已很难分辨。但真正的致死原因却很容易检验出来。很快,仵作就从其后背起出了一枚箭簇。那箭簇直插心脏,显然这就是致裴肃之死命的凶器。 仵作将发现的箭簇承交到兰英面前。兰英有些害怕这物,不敢去碰。旁边黄龙却胆大得很,直接伸手拿起来仔细观察。只听她道:“师娘,这箭簇上有一个‘沈’字,应该是谁的标记吧?”她说得声音不大,可旁边的人却都听得真切,立时全变了脸色。 兰英也发现了众人的异常,问道:“你们知道这是谁的?”荀万秋上前小声禀道:“这箭簇是建威将军沈庆之专用的。” 第178章 纨绔 黄龙见到信和账本,忍不住赞道:“师父怎么这么厉害啊,昨天找到了尸体,今天找到了账本。真是没有什么是师父找不到的。我真羡慕二位师娘,能够和师父厮守一生。”兰英看着她一脸的稚气,笑道:“黄龙你还这么小,哪懂什么男女之情啊。羽弟让你把账本中的内容捡要紧的记下来,然后交给阿双贴身保存,你还是赶紧看账本吧。”黄龙吐吐舌头,便拿了账本一个人躲到角落处背了起来。 背了一阵,黄龙忽道:“这徐湛之我倒是听说过,这洞玄观到底是什么地方啊?怎么这些村子都要向他们进贡?”阿双道:“那是天师道道士们的老窝。”黄龙道:“哦,我知道了。那个义天师王玄谟就是天师道的,难怪……” 说着话时,天已大亮。众人收拾停当,随即又来到南东海郡下。昨天摆放的桌凳仍在,可早有人将其擦拭得一尘不染。百姓们也不在城楼上围观了,全部出城来跪迎钦差。昨天钦差在众目睽睽下找到裴肃之的尸身,此事早已震动了远近村民,众人都相信,此案必定能在这钦差手上侦破,村民的冤屈也必能伸张。 可兰英却不太习惯这种受人膜拜的场合,浑身不自在地坐到了她的胡凳上,仍由黄龙来替她问案。 黄龙走上前去,先让众村民站起来,才发现沈庆之也搬了张胡凳坐在了旁边。只见他手握剑柄,双眼如刀,其身后是数十名全副武装的军士,显然,如若判决对他侄子不利,他势必要直接武力解决。 正此时,人群中又走出一个白面书生来,手拿一把折扇,说道:“在下何甲,是元嘉四年的上品。受沈将军委托来做沈攸之公子的讼师。”他一说完,后面百姓一片嘘声,想是担心他们又要暗箱操作了。 黄龙不知该怎么办,回头看兰英。兰英道:“请讼师打官司合情合理,众人不得喧哗。”她的声音不大,却自有其火娘子的威仪,不仅百姓的嘘声被她压了下去,连正欲发作的沈庆之也是微微一笑,又安然坐回凳上。 那何甲刚想陈说,黄龙却道:“讼师先不急,沈攸之一会儿再说。且请丹徒县的县令上前答话。”老县令闻言,缓步走上前来。 黄龙问道:“县令今年高寿?”村长道:“六十有二。”黄龙便对宫卫道:“拿个马扎来让县令坐下回话。”就有宫卫递上马扎。待县令坐定,黄龙续问道:“县令平时对县中事务似不甚关注?”县令道:“人老了,许多事管不过来。裴方明做事麻利,会算账,让他管我放心。”“这么说县令从来不知县中的出产情况?”“不知。你问这做什么?” “没什么。请问裴方明遇害的当晚,他有没有和别人接触过?”“有啊。他儿子来找过他,说受了这沈攸之的欺负,想让裴方明替他出气。”“然后呢?”“然后裴方明数落了他儿子一番,叫他平时不要到处招摇撞骗,又留他在家吃了晚饭。可是到了午夜时分,他俩又突然出了门去,之后就再没回来。”“午夜时分出去的?因为什么?”县令摇摇头,表示不知。 黄龙点头道声“多谢”,又转头对人群中道:“有哪位当晚午夜时分尚未入眠的,可曾见过出门去的这两父子。”就有一人走了上来,道:“我见了。”黄龙问道:“这位兄长贵姓?”“鄙姓范。”“范夫子,想必就是最早被孔熙先抓走那位吧?说说你知道的情况。”“那晚我出船回得晚,恰巧远远地望见了裴方明、裴肃之和另外几个人正往长江边上走。看那身形,就是沈攸之他们那一伙纨绔子弟。” “你这是血口喷人!”旁边何甲忙辩驳道,“你根本就没看清人脸,凭什么说那就是我们沈攸之公子?” 范先生正欲反驳,黄龙却出言阻道:“各位稍安勿躁。案情基本已经问清楚了,接下来我想讲一个故事给大家听,大家听完,这案子也就真相大白了。把孔熙先和沈攸之都带上来吧。”就有宫卫押着二人走了出来。围观众人无不伸长了耳朵,等待黄龙要讲的故事。 黄龙清了清嗓子,开言叙道:“县令放心把县中事务交给裴方明着实不该,这裴方明可是个阳奉阴违的家伙。你们想想,长江每年出产上万斤河鲜,我们每个人又分到了多少?就算有一部分抵了税赋,但仍有相当比例不知去向。而这一部分,就是被裴方明小鬼搬家似的,献给了他的主子。大家想想,这种暗渡陈仓的事情做久了,难免不遭人怀疑,所以其主子早就对裴方明动了杀机。这天,他听说裴方明的儿子裴肃之和建威将军的侄子沈攸之起了冲突,双方都放言要杀了对方。他知道自己的机会来了,于是便派人去偷了沈攸之的箭,然后在当天的午夜时分,趁着双方见面的机会,将裴氏父子杀害,并将其沉入了水底。这主子心中设想着,次日天明后大家找不到两父子,必然会去他那里报案。这时他带人出现,将沉尸从水中捞出,不仅可博取个神断的名声,还干净漂亮地将杀人罪过转嫁到沈攸之身上。谁知天不遂他愿,沉入水底的尸体竟自己浮上了水面。他担心事情败露,只能慌张地命人抢尸体、抓走目击证人、找人主动顶罪,想把这事情混过去。殊不知天网恢恢、疏而不漏,任你再巧妙的设计,也总有露出马脚的时候。我相信,大家已经知道我说的是谁了吧?真正的杀人凶手就是他,孔熙先!” 她一双犀利的眼神看向了孔熙先。那孔熙先却忽然狂笑起来,道:“欲加之罪何患无辞,我知道你是沈庆之派来的,想给他侄子翻案。要杀便杀,若是我眨一下眼,就不是好汉!” 旁边沈庆之闻言大怒:“你这厮真是找死!”说着又要起身杀人。 “十月二十八,司徒府,糕蟹两百对。廷尉府,上等白鱼一千斤……”这时,场中响起了黄龙清脆的背诵之声。全场一下子静了下来。刚才还嚣张万分的孔熙先像突然卡住了一般,睁大眼睛再也说不出话来。 黄龙一番冷笑,道:“我已经掌握了足够多证明你犯罪的证据,要我一件一件拿出来吗?” 孔熙先哪想到,自己以为藏得万无一失的账本竟被她得到,心中所有的希望立即如泡影般破灭,一口气再也提不起来,只得长叹一声,道:“不要背了,人是我杀的。没想到竟会输给你这小女。” 黄龙听他认罪,一时喜形于色,竟欢呼得跳了起来,道:“早和你们说了,我师父是天下第一神断,这世上没有他破不了的案子。” 后面兰英则站起身来,朗声道:“这也是孔熙先拙劣的表演所致。他太过笃信依靠抓人、逼供、再抓人的做法,就能解决问题。所以,他明明知道案子是自己做的,却居然相信了替死鬼的话,还把替死鬼拉出来公审,最后惹祸上身。一切的一切,都是他横行乡里多年,已经在意识上对事实和真相产生了偏差和幻觉。” 她停顿片刻,让众人有思考的时间,然后方道,“既然他已承认所犯罪行,当即收押,明天解去建康,由陛下定夺。沈攸之系遭冤枉,当堂释放。沈庆之将军,你虽爱子心切,可纵兵虐杀无辜百姓,实属不该。如何向百姓谢罪,还望将军有所交待。” 那沈庆之适才听黄龙说案时就越听越心惊,他只道孔熙先是在帮他侄子脱罪,原来竟是要嫁祸给他,若不是遇到这钦差的明断,自己倒真的要陷入冤案中无法脱身了。当即他对兰英不由得佩服之至,说道:“钦差替犬侄洗脱冤情,此等大恩我记下了,日后自当回报。南东海郡的祸事皆因孔熙先而起,既然此案已了,我愿在这城中开一月水陆****,超度冤死的亡魂。” 第179章 忍辱 檀羽笑道:“陆道长,别来无恙哦。” 陆修静却毫不领情,道:“你这厮果然是油嘴滑舌,不知羞耻的主。” 黄龙听到他这般说,也从马车中伸出头来,斥道:“你这牛鼻子道士真是不讲理,我师父好言和你打招呼,怎么出口就骂人。” 陆修静一声冷笑,道:“他扰我天师观道场、害我这两年被官府一直打压,我与他简直有不共戴天之仇,还有什么道理可讲。” 黄龙恍然大悟,指着陆修静道:“你这道士真是纠缠不清,你那天师观本来就是个污秽之所,朝廷取缔本来就在情理之中,怎可赖到我师父头上。” 陆修静忽地仰天大笑,道:“如此大仇,岂是你几句话就能抵赖的。自从见了这檀羽之后,我没有过一天安生的日子,想起来真是恨不得生啖檀羽之肉。这回听说他来了南朝,我是马不停蹄地赶回来。今天就是要取他性命。弓箭手准备!”他一声令下,四周山壁中就有数十支箭全都指向了檀羽乘坐的马车。 黄龙急问道:“师父,这可怎么办?戏看不下去了。” 檀羽仍是不动如山,道:“急什么,戏还没结束呢。” “呜呼……”此时,从山谷外突然传来一人的轻啸,随声而来的,是一骑绝尘的烈马、一名身着紫衣的武士。檀羽见状,喜道:“你看,主角登场了。” 只见那武士刚进山谷,就在马上一使力,整个人便腾空而起,然后在空中连翻了几个跟斗,双脚落在一处突起的石柱上。他在这石上一借力,身子又是一窜,如此五六个跨越,伴随着又一声轻啸,他已来到陆修静所站的地方。 紫衣武士功力远在这些偷袭者之上,双掌一挥,便将上前阻拦的黑衣人打趴下去,然后右手向前一抓,就把费牢牢地控制在手上。只听他道:“大胆的毛贼,竟敢袭击钦差,真是找死。”下面檀羽急喊道:“将军手下留人!”可这话已经晚了,那将军手上一用劲,陆修静脖子一歪,就见了阎王。 檀羽长叹一声,道:“就算袭击钦差,也罪不致死吧?” 随着这声长叹,山谷口又出现了许多骑兵,全是虎贲打扮。显然,这是皇帝派来接应他们的。偷袭的黑衣人在这些虎贲军面前都成了草芥一般,不过一盏茶工夫就全部分成擒。 黄龙欢呼道:“原来师父早就知道有人来救我们呢?害我白担心了。”檀羽却只笑而不语。兰英道:“羽弟总算是看清楚当前的形势了。” 檀羽道:“是啊。很明显,皇帝和天师道的矛盾已经公开化了。天师道怕我手上的账本对他们不利,所以派人来抢,而皇帝却要出手保护,因为拿到账本,他就能对付天师道。” 兰英道:“那你准备帮谁?” 檀羽想也不想,就只说出三个字:“帮百姓!” 黄龙完全不懂他们在说什么,转头向寻阳求助。寻阳却笑道:“上位者无论谁赢谁输,自古以来皆是兴亡百姓苦。羽郎与南朝皇族有灭族大仇,自然无意于帮他们。羽郎做所有事,都是为了天下百姓。这是一条正确的道路。”弄得黄龙一头雾水,只得说道:“要跟上你们真难啊,以后我一定要加倍努力学习。”说得众人一齐大笑。 马车外,紫衣武士正抱拳向车内道:“钦差可有受惊?”檀羽掀起车帘来,才见到武士的真容,竟是叩阍那天与念双斗武的宫卫。檀羽忙道:“我们都很好。敢问将军贵姓?”紫衣武士道:“免贵姓刘,钦赐羽林监,奉命前来保护钦差。”檀羽道:“辛苦了。适才刘将军好俊的身手啊。”刘侍卫道:“雕虫小技,不足挂齿。不过钦差为何要离了大队人马拖后行动?刚才若不是我来得及时,怕是要让这些贼人得逞了。”檀羽笑道:“连日劳累,我本来想带着家眷缓步而行,顺便欣赏沿途风光,没想到会遇伏。这贼人原是我在太原的故人,与我有些仇隙,但没想到竟是追到南朝来杀我。也不知他的后台是谁。”刘侍卫道:“公子说这些贼人还有后台?”檀羽摇摇头,表示不知。 当下众人也不耽搁,继续向建康进发。一路上,檀羽时不时和那刘侍卫聊上几句。刘侍卫倒是个爽朗之人,心中并无多少羁绊,与檀羽也就相谈甚欢。 次日上午,一行人终于回到建康。东城门下,早有一帮人在等候了。檀羽远远望见,其中有史学馆的学子、何承天、颜师伯、几个宣旨的内侍,还有叩阍那天静坐的一些百姓。 待一行人到得城下,檀羽扶英、寻二女下了车,内侍那尖厉的嗓音随即响起:“曲阿县主接旨。”众人忙齐齐下跪。内侍宣道:“朕给你一个月时间,没想到三天即破了这奇案,卿果然是断案的奇才。朕已践诺,将众学子全数释放。爱卿接旨后即刻与檀羽、寻阳、张氏黄龙入宫见驾。武陵王为朕寻得如此有用之才,其功劳不小,着立即解除其禁令,出入京城不再受限。钦此。” 听完旨意,柳元景当先上来跪倒在檀羽面前,激动地道:“我替大王叩谢先生大恩。大王他终于可以回来了。” 檀羽扶起他来,好言安慰了一番,又转头看向那天宫门前静坐的百姓,朗声说道:“各位,檀羽不负所托,总算把长江命案的真凶抓了回来。萧道成他们也出狱了,建威将军也同意为南东海郡死难的无辜百姓开****祈福。檀羽能做到也只有这些了,庆幸天理尚能昭显、世道尚未沉沦,也再次感谢各位的帮助。”百姓们听他一片赤诚,无不拍手称贺,檀羽在众人心中的地位也再次提升。 那边,萧道成、智容等一群学子则迫不及待地上来缠着檀羽和兰英。檀羽笑道:“见到你们没事,我总算放心了。这样吧,等见驾出来,我们找个地方聚聚?为你们压压惊。”萧道成道:“好啊好啊。智容,要不去你家吧?”智容犹豫道:“可是我阿娘她……我要先回去问问。”檀羽道:“没关系,先让智容去问。一会儿我们在智容家门口的枣树下碰面。” 于是,檀羽携了英、寻、龙三女,在众人拥护的目光中,跟随宣旨内侍和刘侍卫前往大内。刘义隆早已在延贤堂等候了,待四人进来,他立即屏退左右,只留了刘侍卫一人在侧。 只听刘义隆似笑非笑地道:“拿出来吧?”檀羽愕道:“陛下要拿什么?”刘义隆道:“别装了,你骗了荀爱卿,还想骗朕?账本现就在你手里,拿出来吧。”檀羽道:“陛下圣明,什么都瞒不过您。不过这账本却不在我这里。”刘义隆愠道:“怎么,想让我搜你的身?”话音一落,旁边的刘侍卫便蠢蠢欲动。 檀羽从怀中拿出寻阳誊抄的假账本交给刘侍卫,道:“我身上只有这个,再无他物,要搜也只好请便了。不过内人毕竟女流,搜查还请陛下让宫女来。” 刘侍卫忙将假账本交给刘义隆,刘义隆翻开一看,里面只寥寥两页,墨迹很新,显是新近抄的,当即震怒,道:“你这刁民,屡次欺君,当真以为朕不会砍你的头?别以为檀道济的事就过去了!” 檀羽忙道:“陛下明鉴,那账本实是个不祥之物,此物一出,整个南朝官员体系都将崩解。我想陛下还是不看到的好。” 刘义隆道:“你这厮,前次廷对时,你说每个公人皆应公开私产,如今账本出现,你却说朕不应该看?” 檀羽道:“我说的是,官员应当‘主动’公开财产,而不是像现在这样,被一个账本抓住痛角。所谓‘覆巢之下焉有完卵’。腐败成风时,哪能找到全身清白的官吏。如果这账本拿出来,打倒的绝不会是那些只手遮天的首恶之徒,反而会让一些本性善良之辈做了替罪羊。故而我说这是个不祥之物。” 刘义隆听完,一拍桌案,喝道:“强词夺理!朕这就把你们四人打入大牢,我就不信你的同伙不会拿账本来赎人。” 第180章 推爱 众人直到初更时分方散。刚出门时,念双才走了进来,檀羽忙紧闭宅门,也不待兰英收拾残局,就将四人统统叫到了房中。 只见他一脸凝重的表情,全没了刚才喝酒唱歌时的欢乐,众人也跟着收起笑容来。檀羽郑重其事地道:“我们已经陷入了一个极大的漩涡中,我也不清楚未来会向何处发展,但我知道,只要走错一步,我们就将万劫不复。所以我决定,公主,你明天立即回仇池。” “不!为什么要我回去?”寻阳罕见地大声抗议道。 “公主你听我说。我不是要你回去避难,而是要你去搬救兵,去告诉林儿,他阿兄阿嫂已经陷在南朝无法脱身,让她火速想办法来救我们离开。此事绝不是儿戏,关系到羽郎、英姊、黄龙的性命,所以你必须要回去。” “可为什么是我?让黄龙去不是更好吗?她能一个人跑到南朝来,也一定能一个人回去的。我不要离开你们,羽郎你答应过不要让我离开的。我还要帮你办赏花大会,你忘了吗?”说到一半时,寻阳已经流下了眼泪。 檀羽忙过去安慰她,温言道:“我们五个人没有比公主你更合适的。你毕竟是南朝公主,没有人敢真正为难于你。你来南朝后从未在人前有过惊人举动,行事低调。你的离开可以解释为回婆家,而不会有太多人产生怀疑。只有你能够在最短时间内将消息传递到林儿手上,我们也才能更加安全。公主,短暂的别离是为了长久的相聚,这个任务只有你能够完成,你一定要勇敢起来,好吗?” 寻阳犹豫了半天,终于艰难地点了头。 于是第二天,寻阳在念双的护送下,与何承天结伴离开南朝。此后,她会在北凉战场与林儿及识乐斋诸人重逢,此处先按下不表。 接下来的一个多月,檀羽和兰英、黄龙三人在新宅中度过,极少出门。兰英按照寻阳临走那晚教给她的种花之法,买了许多的成品水仙来种植。黄龙则真按她自己说的,开始努力学习精进。念双只偶尔过来同他们住,多数时候还是回到市集中去帮人做搬运工,刘侍卫几次去找他想与他切磋,都被断然拒绝。 刘义隆也开始了他的变法之路。首先是推行了何承天的《元嘉历》,以定正朔。其次是按檀羽说的,要让大官士族公开自己的私产。刘义隆规定,世家豪族不得再封山占水,官员占田不得超过三顷。不过据柳元景带来的消息,变法似乎进展得并不顺利。自魏晋以来,士族坐大,虽然朝廷屡发“占田令”限制占地规模,然而守法者寥寥。刘义隆要想一夕成功,谈何容易。 但这倒间接地为檀羽省了不少麻烦。一开始还有一些人来骚扰檀羽的正常生活,但变法开始,百官们忙于应付其事,也就少有人关注潜匿行藏的檀羽了。 不过在学界,檀羽却掀起了一场更大的风浪。他虽然被史学馆辞退,可萧道成等一群学子每天仍坚持到古家来让檀羽给他们授课。檀羽的《立命》一书也全部写完付梓。由于长江查案所积累的名气,檀羽的两本著作立即得到士民的追捧,一时间洛阳纸贵。许多开明的讲郎开始在自己的课堂上加入檀羽的思想,原来南朝士民人人必读的《义天师心法》则遭到了冷落。而檀羽创作的《九问歌》和为南东海郡百姓请命的四言句子都被众多学子传唱。一时间,檀羽所创造的一股非功利的清新之风开始席卷整个南朝,而“檀羽”这个名字也开始与王玄谟分庭抗礼,成了南朝人茶余饭后津津乐道的话题。大家都翘首盼着,当这两人碰到一起,会发生什么样的事。 然而檀羽却并不希望看到这些,他只想早日淡出人们的视线,回归平静的日子。所以他只是每天坐在巷口的大枣树下看书,旁人问他关于时局的态度,他总是缄口不谈。这样每天坐在这里,倒让他发现了一个小秘密,那就是每个月给楚江郡主家送钱的竟然是刘侍卫。不出意外,刘侍卫难道是楚江的亲人? 自从他们搬到了楚江家附近,智容几乎天天往他们家跑,除了听檀羽授课,有时甚至直接留下来吃晚饭。想来楚江从小对智容太严厉,又不擅家务,反而在檀羽家,智容才感受到了家的温暖。可这时间一长,楚江就难免产生情绪。 这一天,智容吃完晚饭,却和黄龙打闹着不愿回家。此时敲门声起,黄龙过去开了门,见一个冷艳的美少妇正气冲冲地站在门口。智容则怯怯地唤了声“阿娘”,那少妇正是楚江。 楚江一脸怒色,责问道:“这么晚了,怎么还不回家?”智容像做错事了一般,呆立在原地,不知如何是好。黄龙道:“智容阿娘,你就让智容多玩一会儿嘛。”楚江道:“我说她最近怎么越来越不听话,原来都是被你们这帮野女带坏了。”黄龙被她这一说,哪里忍得住,反诘道:“我阿兄是北朝的二品官,我师父是南朝皇帝的座上宾,你凭什么说我是野女?”楚江也知自己失了言,却并不道歉,直接过来要拉智容回家。智容吓得直往黄龙身后躲,黄龙也不害怕,就这样将她挡在身后,挺起胸脯直面楚江。 一直在厨房中忙碌的兰英听到了外面的动静,走了出来,指着楚江道:“楚江郡主,智容和你小的时候多么像啊,充满了叛逆,充满了对自由的渴望。而你却在竭力地扼杀这样的渴望,你难道忘了自己当年的痛苦吗?” 楚江转头看向兰英,却竟是和她抢过花的那个女人,这一惊可不小,支吾道:“怎会是你?你怎知我的名字?”兰英冷冷一笑,道:“我不仅知道你的名字,还对你的过去了如指掌。你不是喜欢水仙吗,你倒是看看我这院中的水仙培育得如何?”楚江经她一提醒,这才发现院中果然种满了水仙,而且郁郁葱葱、一派生机。 兰英过去将智容揽入怀中,轻轻抚了抚她的头发,说道:“还要多亏智容,她帮了我许多忙。我听她说,她在家里从不敢碰她阿娘种植的花草,但其实种植的技艺她全都学会了。小鸟长大始终是要高飞的,女儿长大始终是要嫁人的。楚江,你这样把智容藏在你的羽翼下,这并不是爱护她,而是你自私!你无法面对自己的过去,你不想失去这个和你相依为命的人。” 一番话,把楚江完全说愣住了。她思索了一阵,眼中竟渗出几滴泪来,她只感自己有些失态,忙转身跑掉。 智容正欲跟出去,兰英拉住她道:“让你阿娘先自己待一会吧,等她冷静下来,心中的结才会解开。”智容这才又坐了下来,道:“谢谢师娘,你和夫子对我真好。”兰英道:“可夫子始终不能替代父母之爱啊。智容你一定要好好孝顺你阿娘,她是个可怜却又可爱的女人。你也要原谅你父亲,给他弥补过错的机会。”智容道:“可我从小就没见过我阿爹,不知道该怎么原谅他。”兰英道:“你阿爹是南朝朝廷的皇子。当皇子也就比不得普通人,受到的规矩束缚大,不像夫子这样我行我素。你只要用心去体验他的难处,就可以原谅他了。”智容道:“可我见不到他怎么办?”兰英道:“会见到的,夫子一定会想办法让他去跟你阿娘合好的。” 第181章 抓人 次日一早,朝廷的旨意就到了,让檀羽三天后去廷尉府授课。与此同时,檀羽又接到一份请帖,竟是洞玄观送来的,请檀羽去参加为南东海郡死者祈福的****。 兰英看着这两份东西,皱眉道:“才清静了没几天,羽弟你又要出山了。”檀羽叹道:“清静不过是暗流涌动罢了,这里各方势力错综复杂,他们迟早都是要找我的。索性,我主动在其中周旋,或许还能在夹缝中找到一条生路。英姊,你一定要鼓励我,给我前进的勇气。”兰英笑道:“放心吧,我永远都会在你身边的。” 两人又腻了一阵,兰英这才问道:“这洞玄观的请帖是什么意思啊?”檀羽道:“我也不知道。前几天让黄龙和阿双去了一趟洞玄观,回来说就是一座普通的皇家道观,里面装饰极尽豪奢,信众极广、香火也很旺,但却并不见王玄谟等人。这南东海郡之难都过去一个多月了,沈庆之将军办的水陆****也早就结束,怎么这时候却办这样一场****?也不知是谁组织的。”兰英道:“那羽弟你去吗?沈将军请你去南东海郡参加****,你都没去。”檀羽道:“去,我们两个,叫上黄龙和阿双,大家一起去。就算是鸿门宴,我们也去闯他一闯。” 授课那天,檀羽穿上兰英特意为他缝制的一件土布长衫,一派学究打扮就到了廷尉府。刘义隆三天前就下旨,让建康附近各州郡主管刑狱的督邮来听檀羽的课。再加上自檀羽在南东海郡一案中大放异彩后,虽一个多月未露面,但名声却越来越大。所以这时整个府里府外已是人山人海。有他的拥趸来为他捧场的,也有各怀鬼胎的。廷尉府本是刘义康下辖,其中多是刘劭、王玄谟的人,所以一定有人正憋着劲要给檀羽一点颜色看。 檀羽走到门口时,就被汹涌的人潮挡住了。有人在为他疯狂地欢呼,也有人在旁边看热闹。檀羽并不习惯这种场面,只是尴尬地略笑了笑,便埋着头走进了廷尉府。 刚一进门,就有一名武人走上前来,笑呵呵地说道:“听说檀公子是断案的奇才,我们这里刚好有一个案子,想请教先生。”檀羽看了他一眼,便问:“阁下是?”武人道:“在下是的琅邪郡的督邮袁粲。”檀羽道:“好。不知是个什么样的案子?” 那袁粲便指了指他旁边的几个人,道:“这里有十四个哑巴,其中两个是罪犯,他们互相之间全都认识。檀公子可以随意问他们问题,只要将问题写在纸上让他们看见即可。他们每个人手上都捏着一枚铜钱,我这里有一个袋子,你问完问题后,我会让他们伸手进这袋子,如果他的回答为‘是’,则将铜钱留在袋中,否则其回答为‘否’。当然,檀公子也知道,他们并不会那么老实地回答你的问题。首先,两名罪犯的答案会故意和你捣乱,本应回答‘是’的时候,他们偏偏会答‘否’,反之亦然。同时,他们所有人还都约定好了,大家要么全都按正常回答,要么全都反着回答。反着回答的时候,罪犯则变成正常回答了。当然,你可以从头开始一个个问这人是否罪犯,不过我最多只能给你三次问问题的机会,并且他们每个人手上的铜钱都是一样的,你无法知道是哪一个人交出了铜钱,只知道有几个人回答了‘是’、几个人回答了‘否’。不知檀公子要如何来找出这两个罪犯呢?” 檀羽这才明白,这哪是什么案子,而是这些人有意让自己难堪,才故意想出这般刁钻的题目来考他。他环顾四周,府中的人大都脸带轻蔑的笑意,显是在等着他出丑。 作为断案第一的名声担当,他心念一动就明白了这道题目的陷阱在何处。如果是将哑巴们编上号,然后询问他们诸如“比你编号大的人中是否有罪犯”之类的问题,由于大家存在撒谎的可能,所以一轮问题后只能确定其中一名罪犯在某两种可能中的一种。如此这般问下去,理论上就要通过四个问题才能得知最后的结果,而这也就超出了三个问题的限制。 “可是老天都不帮你们,谁叫你们遇到的是我,”檀羽心中一阵轻笑,“想我檀羽学贯百家,这种小儿科的数字游戏岂能难得倒我。” 沉默了一会儿,檀羽要来一张纸,然后缓缓地说道:“我打算这样做。将这十四个人分成六个小组,其中三个小组只包含一个人,第四小组包括两个人、第五小组包括三个人、第六小组包括六个人。”檀羽一边说,一边在纸上比划了起来。 甲一、甲二、甲三、乙四、丙五、丁六。 “这里,甲代表包含一个哑巴的组、乙代表包含两个哑巴、丙代表包含三个哑巴、丁代表包含六个哑巴。后面的数字是这个小组的编号。此时,我开始询问他们:和你同组的人中是否有罪犯?”众人一听,和他们事先的设想并不一致,无不好奇起来,纷纷凑近来看檀羽将要如何操作。 “由于甲组只包含一个哑巴,所以如果他不是罪犯,那么他的正常答案应为‘否’,而如果他是罪犯,那么他的正常答案应为‘是’,可因为他是罪犯、会故意捣乱,所以其答案仍为‘否’。因此,不论何种情况,甲组的三个人一定没人交出铜钱。乙组中有两个哑巴,当其中没有罪犯或有两个罪犯时,我同样得不到铜钱;而当有一名罪犯时,则我将会得到一枚铜钱。丙组中有三个哑巴,当其中没有罪犯时,我将得不到铜钱;有一名罪犯时,我将得到两枚铜钱;有两名罪犯时,我将得到一枚铜钱。丁组中有六个哑巴,当其中没有罪犯时,我将得不到铜钱;有一名罪犯时,我将得到五枚铜钱;有两名罪犯时,我将得到四枚铜钱。” “考虑到他们有可能会集体撒谎,所以我每问完一个问题后所得到的铜钱数、以及用十四去减这个数,将对应于同一种情况。所以,根据上面那几个数字,当我问完某一个问题后,我将得到如下几种可能的铜钱数。零枚或十四枚,表示这两名罪犯要么全在甲组中、要么全在乙组中;一枚或十三枚,表示罪犯一人在甲组中、一人在乙组中,或者两人全在丙组中;两枚或十二枚,表示罪犯一人在甲组中、一人在丙组中;三枚或十一枚,表示罪犯一人在乙组中、一人在丙组中;四枚或十枚,表示罪犯全在丁组中;五枚或九枚,表示罪犯一人在甲组中、一人在丁组中;六枚或八枚,表示罪犯一人在乙组中、一人在丁组中;七枚,表示罪犯一人在丙组中、一人在丁组中。” “请注意,当铜数为零枚或十四枚、以及一枚或十三枚时,其对应着两种独立的情况。其中后一种情况较复杂,可能的罪犯将在八人中产生。但这并不能难倒我,我只需在第二轮问问题之前,将甲组的三人和丙组三人互换,其余人不变,再次询问同一问题,那么可能的罪犯人数将立即从八人减至原甲组和乙组的五人,这样我就能很容易在最后一轮中将罪犯是谁询问出来。比如,我可以把原甲组的三人分别放进四、五、六三组中,把原乙组的两人放进一、六两组,再把已经确定不是罪犯的哑巴任意地填充到六个小组中,只要总的分布人数仍然和刚开始一样即可。那么在最后一个问题后,我将得到六种独立的铜钱数,并相应对应于两名唯一可能的罪犯。” “在所有情况中,最复杂的是七枚铜钱的情况,即一个罪犯在丙组中、一个罪犯在丁组中,可能的罪犯将在九个人中产生。此时,我只需将原丁组中的六个人平均分配到一、二、三、四、五、六组中,而原丙组中的三个人则分成一个、两个,分别放进五、六两组中。这样,我可能得到的七种铜钱数都将对应唯一的情况。即使其中最复杂的五枚、九枚或七枚铜钱数,也只有五个人可能是罪犯。这种情况与上面讨论过的情况一致,因此最后一轮的分配方式也一样。” 围观众人全都听傻了,直到檀羽停了许久才回过神来。袁粲完全不敢确信,用檀羽的方法反复试了十几次,不管什么情况,都能准确地找出那两名罪犯。他愣了半天,张大嘴说不出话来,半晌,竟直接跪倒在檀羽面前,大声叫道:“先生真乃神人,下官佩服得五体投地!”随着他的动作,竟也有不少人跟着跪了下去,弄得檀羽一时竟有些手足无措了。 (按:本回中的题目是笔者自己想出来的,真的是殚精竭虑,不知死了多少脑细胞,自认为其设计还是相当巧妙,在笔者的知识范围内没有见过类似的题目。当然,要感谢豆瓣物理组和龙空上的热情网友,他们给出了许多有建设性的答案,并且帮助完善了这道题目。比如,在我原始的题目中,普通人不会说谎,所以你就可以通过对他们编号,然后询问他们类似于“比你编号小的人中是否有罪犯”这样的问题来容易地给出罪犯。) 第182章 前年 檀羽一个人回到家时,却见刘骏正在家中着急地等他。檀羽奇道:“大王怎么来了?”刘骏道:“檀公子要帮我啊,楚江她突然不理我了。”檀羽笑道:“这是你们两个人的事,我能帮个什么忙。”刘骏道:“你怎么说也是我的谋士,我不找你找谁。”檀羽没想到他竟赖上了自己,无奈地摇摇头。 这时,黄龙跑过来笑话刘骏:“你这大王真没出息,连谈情说爱都要找我师父帮忙。”刘骏也知黄龙是人小鬼大,并不理她,仍对檀羽道:“我昨晚带楚江回王府,说了很多话,我还要给智容恢复身份。可没想到今早上一起床,楚江就不见了。我去她家找她,可又没人开门,我想着八成是她又不理我了。” 檀羽问黄龙道:“今天见到智容了吗?”黄龙道:“见到了,可她说她阿娘没回过家。”刘骏大惊:“这么说楚江不见了?你这小女怎么不早说啊?”黄龙白了他一眼:“你也没问我啊。”刘骏急道:“那她会去哪啊?难道又是被刘劭那厮骗走了?我这就去找刘劭!”说着就要起身。 檀羽忙拦住他,道:“大王莫急,无凭无据,去了徒惹事端。你可否先告诉我,郡主是如何与刘劭相识的?”刘骏愕道:“这我怎么知道。”黄龙也急了:“你们昨晚不是说了一晚上的话吗?怎么连这都不问?”刘骏一脸尴尬,道:“光顾着倾诉相思之苦了。”黄龙当即厥倒。 遇到这个傻大王,檀羽也是无可奈何,只得说道:“我想先去找皇帝御前的刘侍卫了解一下,大王能替我安排吗?”刘骏道:“刘侍卫?哪个刘侍卫?”檀羽摇头道:“算了,还是我自己去找他吧。大王先请回,郡主的事我来处理。”“那就拜托檀公子了,有什么要我做的,赶紧告诉我啊。” 送走刘骏,黄龙忙道:“师父怎么会跟这么个主公啊。真让人受不了。”檀羽笑道:“他何时成我主公了?”“那你还这么用心地帮他?”“帮他是因上邽献城时的承诺,我不能失信于人。再说,刘三郎是南朝朝廷中相对比较单纯而没有心机的,这样的人,至少可以做个朋友吧?郡主是我学子的母亲,一个可怜的女人,如果能为她找回失去的幸福,也算功德一件啊。” 檀羽便让黄龙拿了拜帖去寻刘侍卫。可还没走到门口,就见刘侍卫走了进来。檀羽大奇,忙请他坐了,又让兰英换了茶,这才问道:“这可巧了,刚要去找你,你倒自己来了。”刘侍卫道:“我在门口等了一会儿,见武陵王离开,这才进来的。”檀羽道:“看来你也是为郡主的事而来。”刘侍卫默认地一笑。 檀羽端详着刘侍卫,说道:“刘侍卫和郡主长得真像啊。”刘侍卫道:“瞒不过为仪法眼。我听说柳元景已经去过南郡了,也应该知道南郡的情况,我是她的堂兄,刘秉。” 檀羽连忙抱拳见礼,道:“承刘兄看得起,愿以真名相告,在下荣幸之至。” 刘秉也回了一礼,道:“当今朝廷尔虞我诈,不以真名示人也是迫不得已。为仪来南朝这段时间的所作所为在下看在眼里,的确是个至诚之人,在下信得过,也希望能交为仪这样的朋友。” 檀羽道:“能与刘兄为友,檀羽真是三生有幸啊。” 两人又客套一阵,檀羽方道:“刘兄既然是为令妹之事而来,有什么话不妨直说。” 刘秉道:“想必武陵王已和为仪说过了,堂妹昨夜失踪,至今杳无音讯。” 檀羽道:“刘兄想必心中有数,知道她去了哪?” 刘秉道:“是被义父带走了。” 檀羽微微一笑,将茶递到刘秉手中,道:“看来,刘兄有一个很长的故事要讲给我听。先喝口茶,再慢慢讲。” 刘秉咂了一口杯中茶,这才缓缓说道:“我父本是新渝惠侯刘义宗,因自小认了南郡王刘义宣作义父,所以是在武当山长大,也在那里学了这身本领。楚江比我小十一岁,她一出生,娘亲就过世了。义父因此而觉得楚江是个祸害,从小就不喜欢她。其实,楚江小时候倒是挺乖巧的,可为仪你也知道,没有父亲的教诲,小孩总是走入歧途。楚江十几岁时就非常反叛,经常一个人跑到很远的地方玩,那时候我一年要出村找她好几次。可是终于有一次,我却怎么也找不到她了。” “那年楚江十七岁,义父正在为她张罗嫁人的事。楚江听说后就偷偷跑了。这次她是铁了心要躲起来,我们派了几十个人出去找,却始终没找到。就这样,过了两年多,忽然有人来对我们说,楚江跟着一个男人在建康附近居住,他们还生了一个女儿。父亲听说后,怒发冲冠,直接找到他们的住地,二话没说就将那个男人一掌击毙。后来我们才知道,那个男人只是楚江的保镖,女孩的父亲乃是皇三子刘骏。” “父亲对楚江这种不爱惜自己的行为非常生气,直接将她赶出了武当山。楚江无处可去,我只能偷偷给了她一笔钱,让她先到建康去暂住。可是,不知道始兴王是如何知道了楚江的事,主动找到她,还好吃好住地照顾她。后来,太子刘劭更是把她接到建康,让她出来说武陵王的坏话。楚江就这样成了他们兄弟阋墙的筹码。” “刘劭利用完楚江,打倒了武陵王,就再不问她的死活。她一个人带着小智容,真的是快要走投无路。看着自己的小妹这样受罪,我这当兄长的于心何忍,所以就瞒着义父去宫廷任了个羽林监之职,用每月的俸禄来接济她们母女。本来事情终于回复了平淡,可楚江竟然还是放不下武陵王,昨天竟然直接跟他回了王府。我昨夜潜入王府中观看,就见到义父正在院中训斥楚江,楚江正要顶嘴,就被义父带走了,从此再也没音信。” “这个事情的始作俑者是武陵王刘骏,若不是他骗走小妹的感情,又哪会有这后面的事。好几次,我都想直接一掌结果了他,可终究是下不去手。为仪,你是个公允之人,这件事我到底应该怎么做?” 檀羽听完,见他一副为难的神情,深深地叹了口气,道:“这世上负心的男人最是可恨。不能照顾女子一生,却轻易夺去其芳心,这是无数悲剧的源泉。如今错已经发生,杀人总是无济于事,我们只能尽力去弥补。刘兄,如果让令妹进王府做妾,你能接受吗?” 刘秉道:“只要能让楚江有个好的归宿,这当然是可以的。不过,恐怕我义父很难同意。毕竟他也是皇族,传出去实在被江湖中人笑话。”檀羽道:“既如此,容我先想想办法吧。”刘秉点头同意,这才起身离去。 檀羽想了又想,回头对兰英道:“上次我和公主说,准备开一个赏花大会,看来是时候了。不如我们现在就去找裴大善人,请他帮忙。” 羽、英二人也不耽搁,直接来到裴大善人家。然而,他们在门口叫了半天,却无人应门。向邻居一打听,才知大善人从昨天出门,到现在也没回来。 兰英奇道:“怎么这么巧,大善人也刚好不在?”却见檀羽陷入了沉思,便问:“羽弟想到了什么?”檀羽忽然神秘一笑,道:“英姊,你有没有觉得,郡主、刘秉和裴大善人,眉宇间都有几分神似?”兰英惊得掩住了嘴,道:“羽弟你的意思……” 第183章 计划 第三天上,是洞玄观相邀的日子,檀羽四人身着素衣来到洞玄观。可是还没走到,就被一群人围住了。 几个青年人,有男有女,当先就跪在了檀羽面前,齐声说道:“请檀公子收我为徒吧?”檀羽一阵纳闷,问道:“诸位快起来,我没有要收徒弟的计划啊?况且今天是开****,这场合也不太适合吧?”一名青年道:“檀公子搞错了吧,今天不是来捐钱的吗?”“捐钱?”檀羽诧异万分,“我收到的请帖怎么说是为南东海郡祈福的****?” “不这样写,檀公子又哪肯来。”人群之后响起一个熟悉的人声。羽、英二人听到这声音,几乎同时惊呼出声:“鲍照!” 人群闪开,果见一个人从后面走近,正是鲍照。鲍照满脸堆笑,像极了汉中第一次见面时的模样,对檀羽深深一揖,道:“檀公子别来无恙?” 檀羽止住心中无限的惊讶,还礼道:“鲍兄长这是做什么。按陶贞宝小君的辈分,您是我的兄长,我怎可受此大礼。” 鲍照道:“那是在仇池的规矩。在南朝,我是贱民,檀公子则身属贵族,自然应受我一礼。” 檀羽也就不再谦让,受了他一礼,方才问道:“上次听荀万秋荀御史说,他是在南撤的商贾之后还朝的。鲍兄长好像比他们回得还晚?” 鲍照道:“承蒙檀公子挂怀。自从仇池的战事打起来后,我就同昙无谶去了凉州,前几天才刚返回南朝来。” 檀羽道:“哦?刚回来就找小弟,你可真看得起我。” 鲍照一脸尴尬,道:“实在迫不得已,还望檀公子包涵。要不我们先进观内再说吧。”说着就要引檀羽往洞玄观中去。 旁边几个青年人当即拦住他,道:“我们拜师的事怎么办?”鲍照道:“大家别心急,且待我和檀公子说几句话,出来自有交待。” 檀羽则一面远远跟着他,一面小声对兰英道:“怪事真多啊,上次还剑拔弩张,要夺我们性命,怎么现在却又如此这般恭敬。”兰英也道:“是啊,听他说话我都觉得头皮发麻,我们在仇池历尽危险,都是和他有关的,怎么突然就像以前的事从未发生过。” 黄龙自然不明白这些往事,只是好奇地道:“师父,这么多人要拜你为师,那我就是大师姊了哦,嘻嘻。”檀羽正色道:“首先,我没同意收他们为徒。其次,你也不是大师姊,你之前还有兰陵师兄。”黄龙吐吐舌头,道:“高阿兄原来是我师兄啊,他从来没和我说过话,只有漂女阿姊成天唠叨他,说他多么多么厉害。” 走进洞玄观,鲍照直接将他们领到了一间客房中,又让小道童奉上茶来,鲍照客气地让众人饮茶。檀羽却不动手,道:“免了吧,我怕你下毒。鲍兄长昨天还与我们是死敌,今天就变这样,小弟实在无法适应。” 鲍照闻言,又是摇头又是叹气,半晌方道:“你应该知道,我其实是一个文人、不是商人。在仇池时,做商人只是为了隐藏身份,实是迫不得已。那时候我们各为其主,而今,是我有求于你,所以态度也就自然地转变了。” 他说得也没错,他的小妹鲍令晖不就是一大才女吗?有令晖在前,鲍照的文学又能差到哪去。于是檀羽道:“也罢,过去的事就不提了吧。今天你求我,所为何事?” 鲍照为难道:“这事实在是难以启齿。不知檀公子是否听说,近期北朝攻略北凉。高昌北凉的国主派我来南朝求援,可我向皇帝陛下呈送国书,却未得陛下召见。我去找郝惔之,他居然说不认得我,找以前在仇池时的旧属,他们要么就厌倦了奸细生活已经退隐,要么就避而不见。我实在无可奈何,听说檀公子是今上身边的红人,所以才想到请檀公子为我引见。实在不行,也希望你能依靠你的影响力,替我募得一些捐款,回去好向北凉国主交待。” 檀羽听完,不禁失笑道:“鲍兄长这是在说笑吧?我檀羽是什么人你应该知道,你以为我会为南朝皇帝真心实意地做事吗?我要做事的,也只能是中原皇朝。” 鲍照奇道:“檀公子不是向三皇子献出了上邽城吗?北朝发下海捕文书通缉你和令妹,你怎么还向他们效忠?” 檀羽义正辞严地道:“我效忠的是中原的父老乡亲,是那里的山山水水,与我是否被通缉无涉。即使有朝一日被砍了头,这腔热血也要撒在中原的土地上!” 鲍照叹了口气,道:“檀公子是忠义之士,这点我从不怀疑。其实我在仇池时,又何尝不是因为心中有南朝,所以才呕心沥血、殚精竭虑。其结果是什么呢?我在仇池待了二十几年,回来再没一个相识的人,想要见自己的主子,也是千难万难。”他说着,竟有些伤感起来。 檀羽听他诉苦,也明白他在仇池的主要任务,虽然也出现了像灵官山洞这样的血汗作坊,但在他看来毕竟是为了南朝的利益,倒也无可厚非。 檀羽想了想,问道:“你在仇池也算是功勋卓著,怎么皇帝却不见你?你又怎会到北凉去了?” 鲍照道:“先皇在位时,和北凉国主交好,双方共同谋划进军北朝,所以大量地派遣奸细前往。在仇池,昙无谶是北凉人,我是南朝人,我们共事了将近二十年,这种情谊常人很难理解。不知檀公子是否还记得,当初在汉中诗会,昙无谶手下的小僧冲撞了小晖,昙无谶立时就亲自上门来给小晖道歉。他这样做,自然是因为他一直看着小晖长大,把她当成了半个自己的小妹,所以才这样屈尊。当然,小晖并不知道这些。” 他说到这里,檀羽这才明白当年紫柏山旧事的整个来龙去脉。 鲍照续道:“可是,当今陛下即位,像我们这些老人都不受重视了,取而代之的是许穆之、郝惔之这样的年轻新锐。他们被派到各地执行更新的任务,而我们,只是因为在当地根系已深,所以对他们还算有利用价值。然而,自从檀公子去了仇池,首先是整个南朝联盟被翻了个底朝天,昙无谶的紫柏势力又在与陈庆之的对决中失利,我们多年在仇池的经营损失殆尽。郝惔之看到我们节节败退,趁机向陛下上书,让三皇子领兵强攻汉中,这才有了后来的仇池之战。战争的结束,就意味着我们这些多年深藏的棋子已经无用,所以昙无谶提出让我和他回北凉,我想也没想就答应了。到北凉后,我赋闲了一段时间,这才认清楚形势。南朝朝廷这些年不过是在利用北凉充当打手,目的是拖住北朝,给自己稳定国内政局的时间。此次陛下不肯见我,看来这个利用关系是要结束了。再一次的元嘉北伐,为时不远矣。” 檀羽明白,其实这些人都是刘义隆那个可怜的野心家的牺牲品。他想起了当年在汉中科场、他与觉贤舌战的情节。当时说的话,此时放到鲍照身上,真是太适用了。 于是他道:“所以你最大的错误,就是不应该那样对待自己的小妹。各为其主并没问题,但违反人伦之常,那就不可原谅了。” 鲍照经他提醒,终于忍不住老泪纵横。他从怀中拿出一封信来交给檀羽,道:“檀公子一言提醒梦中人。这封信是小晖写给我的,我现在终于理解她的意思了。” 第184章 观法 令晖在信上写道:“兄长钧鉴。妹不告而嫁,实为不孝,望兄见谅。夫君对我很好,和林儿她们作伴,虽然居无定所、四处奔波,但小妹过得很开心。兄来信欲求一晤,然而此刻相见,实是难掩尴尬,小妹还没为自己的下一个身份做好准备。也许这场战争结束后,时机更为适宜,那时小妹将携夫带子前来问安。小晖奉上。” 檀羽读完信,正要交还鲍照,却见他站起身来,忙不迭来到檀羽身前,突然跪倒在地。 这一下变起仓卒,檀羽竟不知该如何应对。想去拉他,却又伸不出手。 鲍照一抹眼泪,道:“这一跪,一是为我们过去的恩怨,二是为仇池之战中死难的人,三是为了小晖。檀公子不仅为自己,也代其他人受我一跪,希望我过去种下的恶因能就此化解。” 檀羽见他神情,听他语气,怎么看都不像作假。可一来他在仇池隐藏之深,曾让自己吃过大亏,二来此刻他有求于己,无论如何,都难以相信他是真心认错。一时间,檀羽也是犹豫难决。 鲍照毕竟老谋深算,怎会不知檀羽心里所想,当下解释道:“我理解檀公子的不信任,毕竟我们之间仇隙太深。不过我在南朝已经没有利害关系了,你也不必担心我会对你不利。” 檀羽道:“没有利害关系?那这洞玄观凭什么让你来这里募捐?” 鲍照道:“檀公子难道不知?这观中有一个小院,院内空旷,专用来出借的。你只要交点钱,想在这里做什么都行。” 檀羽奇道:“还有这等事?那我们办赏花大会岂不是也可以借这个地方?” 鲍照道:“檀公子想借,一会去和执事小道知会一声就是。今天的募捐你先帮帮我吧?” 檀羽听他半带恳求的语气,心也有些软了,便问:“要我怎么帮?” 鲍照道:“我骗他们说,来这里就能拜檀公子为师,所以收了他们的钱。檀公子即便不想收徒,也出去和他们说两句话吧?好歹他们也是慕你的盛名而来。” 檀羽无奈地摇摇头:“你可真是恶习难改。也罢,反正我刚好有话想说。” 檀羽走出客房,随鲍照来到一处很大的庭院。这院子空空如也,只中央矗立着一个铜制四不像,显得格外突兀。不过,这么大的场地,倒非常适合举行大型的聚会活动,这鲍照还真会找地方啊。此时,刚才门口所见的一众青年全都聚集到这里,一眼望过去,怕有数百人之多,而且门口还陆陆续续有人在往里进。看来檀羽的知名度和号召力已经超乎想像的高了。 檀羽一出现,立时引来一阵欢呼,众人高声呼唤着他的名字,附带着旁边的兰英也沾了光,不少人喊着“曲阿县主”的称号。檀羽拉着兰英来到一处台阶上,看看众人,然后一屁股坐了下去,又道:“你们也坐。”众人不明就里,可既然檀羽叫他们坐,也就只管坐下再说。于是,数百人三三两两地坐到地上,整个场子立即变得黑压压一片。 檀羽极目四望,用笑容向众青年致意,然后语重心长地道:“看起来,今天来的都是和我一般大的年轻人。听说你们是花了钱才来的,你们来这里,是想来看百战名将檀公的孙儿?《立心》、《立命》的作者?南东海郡侦破奇案的神断?还是那个不愿为官、至今白身的草民?” 此问一出,立即引起了诸人热烈的回应,答什么的都有,甚至还有人说是因为慕名来感受曲阿县主凌厉的眼神。 檀羽轻轻一笑,说道:“其实啊,你们真正想看的,是和王玄谟那些道士们不太一样的一个人。现在在南朝,人们每天听到的都是天师道,都是‘忍辱’的思想。作为年轻人,你们有一颗躁动的心,却被这样的思想压抑,得不到释怀,所以你们需要寻找偶像来让你们崇拜,让你们追逐。恰巧,檀羽和宋兰英,行事作风独异于当下,他们不教你忍辱,他们在这乱世中找到了一条特立独行的生存之路。于是你们就来了,带着你们一半崇拜一半追逐的态度来了,希望从他们身上,学到能让你们独立于世的法门,是这样吧?” 他停了下来,让众人有思考的时间。众人想了又想,都觉得他说得有理,纷纷点头同意。 檀羽低下头去,沉默多时,这才又抬起头,正色道:“既然如此,我有一个不情之请,希望各位不要崇拜和追逐我们,更不要想着拜我为师。” 众人哪想到他提这要求,一时骚动起来。有人大声说道:“檀公子有那么多学子弟子,为什么偏偏不能收下我们?”“崇拜谁是我自己的事,我为什么不可以崇拜你们?” 这时,檀羽缓缓站起身来,指着众人一字一顿地道:“我希望你们崇拜的不是我,而是你们自己!每个人都有自己独特的人生,没有谁的成功能被模仿、也没有谁的失败能被复制。孟子讲‘收放心’,当你崇拜某人时,就已经把自己的本心交给了他,再不属于你自己。你们和我一样,都是年轻人,未来有着无限的可能,为什么要将自己的本心交给别人呢?” “我们这叫见贤思齐,这也不对吗?”又有人质疑。 “你们可以看我写的书,学我断案的手法,甚至和我一样远离官场。这叫见贤思齐。而不是要拜我为师,与其如此,我宁愿你们当我是朋友。作为朋友,我可以和你们把酒言欢、畅所欲言。但作为师父,我就要像对黄龙一样,用‘礼’的标准要求你们。我不认为在场各位已经做好了这样的准备。回去吧,想想你们自己本来的理想是什么,然后按这个理想坚定地走下去,那样你就已经达到我所有的要求了。” 众青年听他这般说,似乎明白了一些事情。就有人起身说道:“多谢檀公子,在下懂了。”说罢便往外走。有了第一个,人群也就逐渐站起来,慢慢地离开洞玄观。 檀羽看着人群的运动,脸上始终带着微笑。他的这番话、他的“礼”的思想,正随着这逐渐向外的人流,扩散到整个建康、整个南朝、整个天下。 兰英这才站起身来,微微向檀羽一揖,然后深情感叹道:“羽弟,经过廷尉府和今天的两番文论,我仿佛看到了你的思想像春播的种子一般,撒向这广阔的天地。当这些种子逐渐发芽、开花、结果,我们也将迎来真正的清平盛世。” 檀羽也向她笑笑,说道:“如果那一天真的到来,我就带着英姊、公主远遁江湖,再不出来了。” 第185章 圣王 待人群散尽,檀羽和鲍照去向执事道人商量借场地办赏花大会的事。执事翻了翻日志,说道:“三天后是江观主的生辰,观中有大型庆祝仪式。其它时间倒是无事,你们要哪一天?”檀羽想了想,道:“那就后天吧。明天我们来布置场地。”又对鲍照道:“我今天帮了你,你也得帮我一下吧?替我去宣传宣传。”鲍照连声道:“放心放心,我保证让每个建康人都知道有这场盛会。” 檀羽付了定金,这才与兰英三人离开洞玄观回家。 一路上,黄龙一反平日的开朗,一直闷着头不说话。兰英问道:“黄龙怎么了?有心事?”黄龙却紧闭着嘴不吭声。兰英又问了一遍,她仍是不肯开口。前面赶车的念双道:“她是听阿羽说要用‘礼’的标准要求弟子,所以在学矜持。”兰英闻言乐了:“没想到黄龙倒是这般听话。” 黄龙睁大了眼睛看着念双,却就是不肯说话,一张小脸憋得红通通的,煞是可爱。檀羽在旁也忍俊不禁:“好啦黄龙,‘礼’不是少说话。你的本性活泼,让你少说话那就是抹杀天性了,师父我怎会那样做。” “噗,我可以说话了吗?”黄龙长长吐了口气,说道,“憋死我了,原来不能说话这么难受啊。”其余三人一齐大笑。 黄龙则指着念双,对兰英道:“师娘,我在分析师叔,他怎么会猜透我的心思呢?我猜他一定是曾经有个红颜知己,两个人心意相通,所以他才能这样了解女孩心里的想法。”念双闻言,怒目看向黄龙,黄龙却毫不在意,续道:“他这么怕我叫他师叔,难不成他的这位红颜知己也和我一样,应该唤他作师叔?师娘你说我分析得有没有道理?”兰英看着他二人互不服输的神态,掩着嘴格格地笑,听黄龙问,这才说道:“有没有道理我不知道,不过你这神情,倒是可以出师了,嘻嘻。” 四人一路有说有笑回到家,智容正在院中读书。自从她母亲楚江失踪,她就住到了古家来,和黄龙吃住在一处。黄龙见了智容便问:“你娘种的水仙我们能借来用用吗?后天师父要在洞玄观办一场赏花大会,光是我们这里的好像有点少,加上你们家的就正好了。”智容道:“阿娘从来不准我碰她的花,要是没经她同意就乱动,她回来肯定要打死我的。”黄龙道:“我们就用一天,到时再原封不动地还回去,你阿娘不会知道的。”智容想了想,道:“那你们搬的时候注意些,花盆的方向都要记下来哦。”“放心吧。” 那边,檀羽却拉着兰英和念双进了屋中,将房门紧闭。 檀羽从抽屉里拿出来一张地图摊在桌上,说道:“阿双,这是我上次叫你去找来的洞玄观的地形图,还记得吧?”念双点点头。 “从这张图上我可以清楚地看到,洞玄观的建造格局是分中、东、西三路。中路走进去是一个牌楼,牌楼周遭是一片空地。往前走,过了这座旱桥,就是观中的中轴建筑。据你说,洞玄观的建筑被密林包围,看上去郁郁葱葱,非常幽静。” “东路的格局与中路相同,只是没有之前的牌楼和旱桥。值得注意的是,这里,差不多正东方向,有一处三洞殿,殿前一座宝塔,称为三洞塔。你们想想,塔是佛寺所有,道观中建塔,这不是很奇怪的事吗?” “再看西路,也就是我们今天去的地方。一进去就是我们今天到过的神特院,里面只有一座铜制四不像,再无它物。这座院落很大,几乎占了西路一大半的面积,只在其后面有几处小的殿堂。也难怪,洞玄观会把这个小院辟出来提供出借。” 他介绍完,兰英就忍不住问道:“羽弟你是不是发现了什么不对,所以要让我们看这个?” 檀羽道:“是的,这里面藏着很大的玄机,我刚拿到这张图时就发现了。只是那时我们不能轻易出门,怕引起不必要的麻烦,让黄龙和阿双去探访,却始终不如自己亲眼所见来得真切。今天倒好,鲍照不管是有心无心,总算是给了我去洞玄观合理的借口。” “你们来看,这洞玄观中,西南的一块,包括牌楼、神特院,都是大片的空地。与之相反,东北的一块,则被建筑和树木填满。你们说这是什么?” “阴阳鱼太极图!”念双脱口而出。 “没错,这洞玄观就是按太极图的形式构造的,倒真称得上是匠心独运啊。那么如果我把这块空地看成是阴鱼,建筑区看成是阳鱼,那么阴阳鱼的鱼眼是在哪里呢?” “你的意思是,这座三洞塔就是阳鱼的鱼眼?那阴鱼的鱼眼是……这个神兽?”念双一时犹豫不定。 檀羽微微一笑,道:“看来你已经看出我所发现的问题了。” 念双道:“阴阳鱼的鱼眼是按八卦的方位排定的。这座塔位于正东的离位,这是对的。可是阴鱼的鱼眼应该在正西的坎位才对啊,为什么它却被放在了西南的巽位?” 檀羽道:“这正是我一直不理解的地方。一开始我以为是作图者画得不太严谨,今天去现场一看,才发现这神兽的方位果然偏了。” 兰英疑道:“羽弟早就发现了不对,为何现在才和我们说?莫非你有新的想法了?” 檀羽道:“建筑格局如此精妙,又怎可能犯下这种不该有的失误?所以我猜,这神兽原本不应该被放在这地方,而是后来有人将它挪到这里的。至于它原本应该在的位置是……这里,一座祠堂?”他摇摇头,怎么会有一座祠堂放在这里? 兰英道:“我明白了,羽弟是想趁明天去布置场地的间隙,到这个祠堂察看一番。” 檀羽笑道:“没错,这洞玄观到处都是秘密。在阿双烧掉的账本上,就记载了它每年花销的庞大。一个香火旺盛的宫观,为何还要它处的供奉?我相信从这神兽着手,应该能让我们了解一些真相。”兰英道:“羽弟终究是个闲不住的人啊。”檀羽道:“只是去看看,应该不妨事的,嘿嘿。所以我没有让黄龙进来,就是不想这事太张扬。” 第186章 应聘 第二天,念双去雇了一辆大车,找了几个朋友过来,将兰英和楚江种植的水仙尽数搬到了洞玄观中。檀羽让黄龙和智容两人在院中布置,自己则和兰英假意散步,出了神特院,向祠堂走去。 这洞玄观中,最热闹的是中路几大主殿,信众香客多是去那里。这西路只在开放的时候会有人来,平素是少有人光顾的,只一二个小道会偶尔路过,冲着院中瞧上几眼。 檀羽这边布置水仙展示的消息早由鲍照传出去了,世人只道这是檀羽的个人爱好,并没有引起足够的怀疑。即使有人一直在跟踪他们,那也碍于念双的本领,只能远远地观望,不敢太过靠近而引发戒备。 所以羽、英二人就这样走到了祠堂,却没有遭遇旁人。念双不知什么时候出来的,竟早已等在了那里。他的轻功毕竟不是凡人能企及。 檀羽抬眼仔细观瞧,才发现原来这个祠堂是新造的,难怪显得这般突兀。祠堂上了锁,倒是看不出里面是什么布局。 念双道:“这房子古怪得很,窗户都用木板钉上了,房顶也是双层瓦,摆明了里面藏着秘密嘛。要破门而入吗?”檀羽止道:“既然有秘密,则多数会有机关。直接破门须得谨慎,容我先想想。” 说罢,他绕着祠堂转了一圈。这祠堂不大,四围被完全密封起来,粗看之下似乎找不出什么漏洞。他又索性再上前一步,细看那门上的铜锁。锁是普通的锁,不过显得很新,没有铜锈,钥匙孔还相当光亮,显然这锁时常被打开。 “原来这里常有人进出?”檀羽似乎明白了什么,蹲下去细细在地上寻摸,不多时就发现了几滴已经凝固的白蜡。他心下了然,说道:“看来这人总是趁夜晚无人时点着蜡烛来的,白天应当不会有人来。” 念双道:“你的意思是,我们可以破门了?”檀羽道:“如果时常有人出入,那机关倒不应在这门上。不过,这窗户虽被木板钉住,于你应该是拦不住的吧?我倒觉得打破一扇窗户进去更好些,至少从外面还看不出有何异常。” 念双笑道:“看不出来,阿羽你做贼都这么在行。”檀羽也笑了:“所以做刑狱的人,就最怕高智力的罪犯啊。”念双道声“好吧”,便转到祠堂侧面,选了处独立的小窗轻轻摇动几下,然后手上内劲一震,窗上的铁钉就全数弹了出来,窗户也应声而开。 念双正要跳进去,檀羽连声提醒着:“小心有机关。”念双点点头,使动纵云梯轻功,飘身而入,体内真气全聚在眼中,极尽全力观察房中动静。然而,他们显然多虑了。这房中陈设极其简单,除四壁上一些名人字画,就只中间供着一方神龛,此外再无他物。 羽、英二人也跟着跳窗而入,再将窗户悄悄掩上,点起火折来照明。 檀羽问道:“发现什么秘密了吗?”念双此时正围着中央的神龛打转。那神龛放置在一个钢制的底座上,装饰并不复杂,实在看不出有什么特别。可念双却道:“秘密应该就在这下面。” 檀羽“喔”了一声:“你怎么知道?”念双指着神龛底座的后面,笑道:“你看这里有一个凹槽,显然是用来给人抬的嘛。”檀羽顺着他手看过去,果然,在底座的最下面,有一个巴掌大小的槽,看上去确实刚好够两个手托着将底座往上抬。 念双过去试了试,可用力之下,底座却纹丝不动,他又加大了力,并将全身内力用上,仍然难动分毫。念双大奇:“这么个铁疙瘩,怎么今天却难动它,莫非下面连着什么机关?”檀羽道:“你平时最多能举多重?”念双道:“少说几百斤的东西还是很轻易的吧?”檀羽道:“那就对了。如果这只是个普通钢座,你或许能举起来,可如果里面灌满了铅,那就有几千斤,绝不是你一个人之力就能抬起来的。”念双奇道:“里面灌了铅?那连我都抬不起来,天下恐怕再难有人能撼动它吧。刚才听你说,这里时常有人来,难不成他们每次来都要叫上十几个壮汉一起使力?” 两人正自好奇,旁边兰英突然发问道:“羽弟,你说这么重的东西,当初是怎么运到这里来的?是靠大量人力抬过来的吗?” 檀羽闻言,心中大动,忙道:“对啊,英姊这个问题问得太好了。这种秘密场所的修筑,当然是越少人知道越好。可是,如果没有阿双这样的武林高手帮忙,仅靠普通民夫,少说也要二三十人才能抬得动。这么多人,怎可能不引起大的动静。” 兰英道:“羽弟你的意思是?” 檀羽轻轻敲了敲那底座,忽然笑了起来:“解释只有一种,这东西必定一开始是个空壳,被一两个人抬到这里,然后再一点一点地往里面塞铅块,最后再将顶盖烧接而成。” 他对念双道:“整个你抬不动,可这上面的顶盖必是后接的,强度必然有限,以你的功力,应该不难吧?” 念双道:“让我试试。”便将神龛小心移开,然后扎稳马步,将全身气力凝于手臂,只奋力一举,那顶盖就真的这样显出了一丝纹缝。三人见状,无不大喜。念双则再度用力,将那缝隙越拉越宽,直到十几次后,那顶盖终于“轰”地一声开了,现出里面密密放着的数十根铅条来。 三人忙一齐动手,将里面铅条一根根取出。底座被掏空,其自身重量便不足为奇,念双稍一使力,就将其移到一边。在它下面,一条幽深的石梯也暴露了出来。 第187章 讲郎 檀羽拿火折向那石梯下晃了晃,前方深不可测,一股刺鼻的腐烂气味扑面而来,让他连退了几步。 兰英有些担忧地问:“这下面会有什么?感觉有些怕人。”檀羽道:“这是丝帛腐烂的气味,没有尸臭,下面应该是个仓库,英姊别担心。” 过了片刻,待气味略微消散,念双率先走了下去,檀羽则拉着兰英紧紧跟上。 顺着石梯往下走,不多时,就进入了一条一人宽的长长甬道。又走了约一刻钟,甬道终于到了尽头,前方出现一个大洞。三人走进洞,刚一抬眼,当即被眼前景象震惊。原来这洞就是一个储物仓库,而其中所堆放的,竟全是金银首饰和珠宝铜钱。那财宝是如此之多,已经堆成了几座小山。粗看下来,其所价值的,怕是比朝廷的银库也不遑多让。而在外面闻到的腐败气味,竟是来自串铜钱的绳子。 兰英啧啧称奇,说道:“原来他们把各县收来的财宝全都藏在了这里。” 檀羽则弯腰下去,捡起一枚铜钱来把玩,须臾,他不无感慨地道:“我以前只以为‘贯朽粟陈’是形容国库充盈、国家富强。眼前的景象终于让我明白了,有些人,情愿让这串绳断裂、粮食陈烂,也要一刻不停地盘剥百姓。我不知道这些人的心理是什么,但我知道,这样的虚假富强,要来也是无用。” “何处来的黄口小儿,说起话来这般老气横秋。”不知从哪里传来的沙哑声音,让羽、英二人吓了一大跳,连连往后退。 念双毕竟六识敏锐,当即听出声音来的方向,转头看过去,原来在洞的一侧石壁上,还有一个小狗洞,其大小恰能过人。他低声喝道:“什么人,请现身相见!”手上则早已备好飞刀,以防不测。 不多时,从狗洞中爬出一个人来。只见他须发皆已斑白,随意地散乱者,脸上皱纹遍布,像是一个七旬的老人。那人出得狗洞,直接往金山银堆上慵懒地一躺,反道:“我倒没问你们是谁,你们倒先问了。” 檀羽见出来这样一个老者,小声问念双道:“他的武功如何?”念双道:“听他脚步沉重、鼻息凌乱,似乎不会武?”檀羽大奇,转头向老者一抱拳,道:“前辈想必是这里的守卫?冒昧打扰,还望恕罪。”老者却哈哈大笑起来:“你这小儿眼神比我老头还差。你见过这般落魄的守卫?” 檀羽见他肤色惨白,如同鬼魅,再加衣衫褴褛、全身肮脏,时不时还能闻到他身上飘过来的酸臭气,的确不似守卫,便问:“这么说来,前辈是被人关在这里的?”老者也不否认,只是略微扬了一下眉。 檀羽见他虽被羁押多时,心态倒是不错,不禁心生敬意,拉着兰英也找了个地方坐下,这才说道:“前辈在此怕有不少时日了吧,不知前辈高姓大名?”老者想了又想,却怎么也想不起来似的,只得道:“忘了,都忘了。在这里我都有好久好久没说过话,名字又有什么用处。”檀羽为之动容,歉然道:“是我失礼了,我不该这么问。” 老者眼中却突然闪过一阵精光,道:“既然你来陪我说话,不如听听我的故事吧?”檀羽忙道:“晚辈洗耳恭听。” “我来自一个你们都不知道的国度,那里的人可以造很高的房子,坐在一个铁盒子里就能跑很快,甚至能像鸟一样在天上自由地飞。”老者开始幽幽地讲了起来。 檀羽自然一听就明白,眼前之人原来也是一名穿越者。旁边兰英则道:“羽弟,光子也说起过这样的地方,它离我们很远很远,原来前辈就是那里来的?”檀羽向她温柔一笑,道:“看起来,那个地方并不怎么好,不然前辈何必要到这南朝来呢。”兰英点头道:“我想也是。住得高不高,跑得快不快,又有什么关系,关键还是要看身边的人你喜不喜欢。如果让我离开羽弟一个人去那,那我宁愿死掉好了。” 这边小声说着,老者却露出了诧异的神情。檀羽明白他的意思,脸露微笑以作回应。老者道:“没想到年轻人你也知道我来的地方,这可真是有缘啊。”檀羽则半带神秘地说了句:“那是因为,我可能也是穿越的。” 檀羽说这话,是因为牛盼春说他和林儿是从几百年前的秦国穿越而来。不过,他的言外之意,是想把自己和那些自命不凡的穿越者区分开来。当年在赵郡,许多自命不凡的穿越者为了追求一时的刺激,不仅让赵郡遭遇大难,其自身也没逃过悲惨的收场。从那以后,檀羽就从心里接受了“匡正中原乱局、治愈崩坏人心”的任务。此后,他潜心苦读,悟透了一个又一个深刻的道理,对人生亦有了全面的体悟。于是他开始造访这个世界,并结识了林儿、高长恭、陈庆之和众多朋友。可以看出来,经过多年的大浪淘沙,那些把穿越当游戏的人,都已经离开了,现在还留在这里的,个个都有过人的本领。他们适应了这里,再也难和当今之人区分开来,唯一不同的是,他们拥有着和当今之人不太一样的知识背景。 是这样吗?檀羽在午夜梦回时常常会问自己这个问题。如果穿越者和普通人真的全无差别,那他们存在的价值又在哪里呢?人是趋于死亡的存在,所以人的价值在于死的畏惧中体验出存在的意义。也许正是因为有限的生命,才使得穿越者们开始了学习和融入,并潜移默化地改变着这个世界。 檀羽的意识被老者的话拉了回来。“年轻人你说得对啊,这也许就是我这一生失败的原因吧。当初我来到南朝,就是想要当一个真正的英雄。所以我想尽办法投靠到当时如日中天的刘义康麾下,并很快成为他的重要幕僚。那时候我天真地以为,刘义康未来一旦掌握大权,我就将成为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到时我率领一支大军,过长江、踏淮河、饮马黄河,天下皆在我的脚下,那是何等的豪气。谁知我的梦还没醒过来,一瓢冷水就浇在我头上,刘义康竟然无端将我赶走,不再任用我。” “当时这事让我险些崩溃,我每天都只能借酒来打发时间。后来是我的亡妻拯救了我,她用她的生命告诉我,作为一个男人,就应该在逆境中依旧屹立不倒。于是我重新出山,帮助始兴王治理内政、训练兵勇、收服江湖异士。一时间,始兴王的实力陡增,足可与刘义康分庭抗礼。只要时机成熟,我们依旧能夺取天下,而我英雄梦也将指日可待。” “然而,天下间想做英雄的又何止我一个。多年前,太子刘劭突然崛起,不仅他自己掌握了朝廷的权柄,他手下人也占据了南朝各个领域,风头一时无两。那时始兴王远在湘州,很难在朝中插上话,为了能制衡刘劭,我就假扮三皇子刘骏的远房亲戚,到他身边做了谋士,并很快帮助他获得了权力。” 檀羽听到这里,忽地恍然大悟,打断他道:“原来前辈就是萧承之?” 第188章 西席 这个西席就这样排在队列中,并没有人让他插队先买。也许大家都习以为常,抑或西席有意保持亲民,总之这一切在檀羽看来,显得如此温馨。 只是这饭堂的菜色显得过于普通,轮到何承天时,他只买了一个饼一两肉干,又问檀羽二人需要什么,檀羽谢道:“不必了。我们住在城外的小村,离此不远,拙内还在等着。我们与西席说几句话就走。”何承天便拿了午饭,领着羽、寻二人去他的书斋。 檀羽吩咐寻阳在门外暂侯,自己则与何承天进了屋。这书斋布置得相当整洁,四周全是书柜,里面摆满古书,想来应是各种善本珍籍。这何承天可花了不少心思。 檀羽还没坐下,就开门见山道:“早闻何博士知识渊博,犹善天文律历,今日特意来向博士问道,还请不吝赐教。” 何承天正塞一块肉干进口,闻此言差点没喷出来,惊诧地打量着檀羽,半晌才将口中食物咽下,说道:“自魏晋以来,天下文士犹好玄学清谈,已经多年没有人提起这历算之术了。为仪若不提,老朽都快忘记。” 檀羽道:“历算之术乃国之根本,当初汉武帝元封造历,方有了日后对日月五星之见解,其福泽后世,无可限量。然而如今南朝所用历法,却是三国吴时所创之《乾象历》,已使用两百余年,早该修正。听闻何博士已造《元嘉历》,拿给皇帝看,皇帝却毫不在意,仍用旧历法。如此想来,当今这个陛下,便不是什么明君。” 他这般评论国是,引得何承天惊讶连连。国中对于皇帝的评价,一向还是噤若寒蝉的,而檀羽直斥皇帝之漏,直说到何承天心里去了,何承天心中自然也对檀羽另眼相看。 何承天道:“当今天下乱世,皇帝心中所思所想,全都是北伐,收复东西二京,哪里有心思去改什么历法。现行历法只要堪用,便不会劳民伤财去动它,否则便是动了国之根本,恐怕根基也不会牢固。改历之事,也只能徐徐图之了。” 檀羽又问何承天的《元嘉历》与前人有何不同。何承天道:“历代的算家,计算日躔月离均是采用平朔,也就是假设月亮运行是均匀的。然而据魏晋以来历代星家的观察,日月五星的运动是不均匀的,不能直接采用简单的历算之法。所以我舅父徐广主张实测,早些年我便跟着他跑遍了天下各州郡,实测晷影以定节气,从而取代上元积年定出了现在这套历法。我有自信,这套历法绝对是当今天下最为精确的。” 檀羽点点头,对何承天的工作表示钦佩。中原是以农业为本的地域,自古以来,历算大家为天下造历,俱是功德无量。这何承天走遍天下、一改前弊,足见其工作之艰辛、成果之丰硕。 两人又聊到史学馆,却见何承天不停地摇着头,一脸无奈地道:“其实,这个西席不当也罢,反正我不过是徐湛之的傀儡而已。你看看这学馆里教的都是些什么,功利、斗争、仇恨。这样教下去,这么好的学子就废了。” 檀羽大奇:“学馆讲郎的内容不是西席你定的吗?”何承天道:“我定的?这玩笑可开不得。按照陛下旨意,儒、玄、史、文四学馆都要有统一的课程,由会稽人朱膺之、颍川人庾蔚之监总诸生。每年还有统一的策试,一旦学子考得太差,做西席的就有麻烦了。” 檀羽啧啧不已。中原学界一向秉承稷下学宫的旧格局,学术开放自由,并无课业的具体要求。即使两汉时的太学开始设考试形式的射策,但也多是基本经义的考问,对于五经之分,并无实质要求。而刘义隆设下这般僵硬的制度,想来也与其人的性格有关了。这样的制度教育下,也难怪那萧道成会怂恿智容反对自己的亲生父亲呢。 “我刚才和学子聊天时,就感觉他们心中功利的种子已深深扎根,他们心中充满着对天下的仇恨。这些种子随着他们长大而发芽结果,然后再传给他们的后人,那南朝也就只有灭亡这一条路了。” “不瞒你说,其实各地有许多学馆请我。自古颖川多名士,颖川的神爵书院,魏时诸多名流,像郭嘉、荀彧、荀攸等,都是从那里出来。他们已经来信请我去做西席,说不定过些时候,我就真的离开这儿了。我唯一不舍的就是学馆这些学子们。他们真的是我见过最好的,我走了,他们也就彻底没了依靠,唉。” 檀羽明白这位老人的无奈,也没什么好的办法。两人又寒暄了几句,檀羽怕兰英等急,便告辞离去。 一路往回走,寻阳说起了自己对史学馆的感受:“羽郎,这学馆和我们赵郡的书院差距真大。赵郡的书院一进去,就看见有人争吵得面红耳赤,有人大声吟诗在路上走,大家都充满了热情。可这里的学子都是低垂着头,走路也是一个人闷头向前,看不到他们脸上有笑容,我不喜欢这里。” 檀羽拉起她的双手道:“不喜欢一个东西,你有两种选择,要么远离它,要么改变它,你选哪一个?”寻阳左右想了想,道:“改变它吧?”檀羽轻轻拢过她的肩,笑道:“我们识乐斋的女子,也许只有公主你一个人会选这个答案吧?既然公主你这么说,那我们就试着去改变它。” 兰英和颜师伯已经等得很焦急了。檀羽见兰英脸上红扑扑地,忙问究竟。兰英弱弱地道:“我和郡主吵了一架……”檀羽一听就乐了:“吵得好啊,这么一吵,我们的机会可就来了。” 旁边颜师伯大惑不解地道:“刚才夫人跟郡主吵的时候,我怎么劝都劝不住。这要是郡主生起气来,我们大王以后可别想回来了。我这一直担心,檀先生你怎么反倒说吵得好?” 檀羽笑道:“郡主与世隔绝,想必早就断了与人相争的念头。英姊能和她吵起来,说明触碰到她心里隐藏最深的痛处。开了这口子,以后要再接近她就容易了。英姊,快和我说说你怎么做到的?” 一边说着,羽、英、寻三人已登上马车往回走。兰英这才徐徐说道:“刚刚你们走之后,我就到颜师伯说的那家花铺去看看。巧的是,她店里恰好有一盆水仙。我想起前两天我们聊到林儿,小妹说我们可以买一盆水仙来,等它开花时,林儿的气息就飘过来了。这里既然碰到,索性就想买了回去。可掌柜家的却说这盆是郡主预定的,不能卖。我于是就央着掌柜家的去求郡主,掌柜家的推脱不成,只好去敲开郡主家的门,把我想要买花的意思转达给她。可是郡主好说歹说就是说不通,我一时也急了,就和她吵起来。以我看来,这水仙对郡主是有特别的含义,所以她才不肯放手。” 檀羽听完,沉思道:“这郡主为什么独爱水仙?公主,水仙有什么讲究吗?” 寻阳道:“水仙又叫雅蒜,有君子之风,素雅高洁,文人骚客都很喜欢。要说有什么特别之处,我也想不出。” “或者当代有什么名人特别酷爱水仙?” “那就太多了,普天之下多少爱花之人,哪能尽数?” 第189章 善人 刘秉一听,勃然大怒:“你平素不是号称自己乃天下第一勇将吗?这时你的勇气都哪去了!你要是没这胆量,当初为什么要糟蹋小妹?!”为了楚江,他也顾不得对方尊贵的身份,直接骂将起来。 刘骏已知刘秉是何等身手,不敢捋他的虎须,只得向檀羽求救:“檀公子,你足智多谋,再想办法劝劝南郡王吧?这结亲娶妇是喜事,怎么能动刀兵呢?”谁知檀羽却半带央求地道:“南郡王提出比武之道,说明他心中已经做出了妥协。大王此时正应该抓住这机会,去武当山向南郡王好好说说情啊。” 刘骏想了又想,终究还是摇摇头,道:“为了一个女人,还要低声下气去求人,这多没面子啊?我听说武当山是个去了就出不来的地方,万一去了再把命搭上,我怎么能做这样的蠢事呢?” 檀羽闻言,仰天一声长叹:“天哪!大王既然不肯,檀羽再无能力相帮,你我的缘分就只能到此为止了!大王请回吧。” 刘骏哪想到他忽地如此决绝,一时没了主意。再转头看向众人,却见大家无不怒目相视,心中纳闷不已,不知自己********。直到他见刘秉快要忍不住想对他动手时,这才悻悻地离开。 黄龙看着刘骏的背影,气得将嘴嘟得老高,恨恨地道:“这个蠢大王,竟然说出这样的话,真是气死人了。刘叔,你刚才就该一掌拍死他,给你小妹解恨。”刚说完,就被兰英拉住了,原来在她身后,一直藏在门后偷听的智容,正呆呆地看着他们。 刘秉走到智容身边,说道:“你要记住大舅的话,这个人从此以后再不是你的父亲,他害了你母亲,害得你们母女无所依靠,他是我们最大的仇人。我现在就带你回武当山,不管父亲同不同意,你都是我们武当山的人。总有一天,我们要回来找刘骏算账的。”说着,他也不和众人告辞,径直带了智容纵跃而去。檀羽高声叫着:“刘兄等等。”可是这话却再也传不到他的耳中。 檀羽紧闭住双眼,心中陷入了深深的不安。仇恨,仇恨的种子一旦种下,那就会可怕地一代又一代传下去,再难弥合。而陷入仇恨的人,也将不会再有快乐,有的只是无穷尽的折磨。他本可以阻止这些的,可他还是失败了。这个世界再次站在他看不见的地方嘲讽了他。 直到兰英轻轻地问道:“羽弟,接下来怎么办?”檀羽这才缓缓睁开眼来,道:“先去把赏花大会办好吧。等做完这些,我再去亲自去一趟武当山,一定要把刘兄心中的仇恨化解开来。”兰英见他受此打击,还能作如此想,忙过去扶住他,给他坚强的力量。 四人乘着马车来到洞玄观。下得车来,却并没见到想像中人头攒动的景像。黄龙奇道:“怪哉,为什么前天来拜师的人那么多,今天却一个人都没有?这个鲍照,不是自己的事情就不上心嘛。”檀羽却异常地警惕,道:“连南郡王都知道了赏花大会的事,怎会没有旁人知道。这里有问题,大家小心。” 说着话,四人已缓步走向神特院。刚一进院,四人立时大惊,院中所有已布置好的花盆竟全部碎了,草叶泥土散落一地,院中早已是一片狼藉。 檀羽还来不及心痛,就感到了事情的不妙,慌忙叫道:“大事不好,赶紧回去。”正要走时,却见前面走出来一群人,为首的竟是廷尉府授课那天见过的袁粲。 袁粲笑盈盈地走上来,寒暄一声:“檀公子好。”檀羽尚未回话,黄龙急道:“是你们把花盆打破的吗?你们凭什么这么做?”袁粲耸耸肩,略带无奈地道:“是你们先打破了这观中的一扇窗和一个神龛,这观中的道士只好以牙还牙。我也没办法。”檀羽心中一凛,原来他们这么快就知道了祠堂的事,自己终究还是大意了。 黄龙却对那些花被破坏心痛难当,她眼中噙着泪花续道:“就算我们打破了东西,你们也不该破坏这么漂亮的花草吧。你们这些人,真是太野蛮了。”那袁粲一脸的歉意,道:“其实我也觉得他们这样做不对。可这毕竟是你们两家的事,我这个外人也不便插言,还望你们理解。” 檀羽感觉他的话有些奇怪,忙问:“袁督邮来此应该有别的事吧?”袁粲道:“接到洞玄观的报案,说他们观中失窃,怀疑檀公子就是那个盗贼,所以只好来请檀公子去琅邪郡衙门走一趟了。”檀羽道:“失窃?他们丢了什么?怀疑我又有什么凭据?” 袁粲道:“檀公子恕我直言,这都是编的罪名,他们就是想请你去我们衙门里坐坐。明天是江湛观主的生辰,观中有许多活动,他们怕檀公子你碍事,这才想出了这么一招。檀公子如果信得过在下,就和我去一趟衙门吧,下官正好还想向你讨教些探案的手段。” 檀羽却道:“承蒙袁督邮以诚相待,檀某不胜感激。袁督邮想探讨任何问题,我都随时欢迎。不过既然罪名是编的,那就恕我不能相从了。” 袁粲竟苦苦哀求起来:“檀公子何苦这么执拗呢。在下这样好言相劝,真的是为公子好。说是抓你去衙门,那也就是给别人看的,实际在下已经在衙门中备下酒菜,专请公子。只要你这两天不出门,这差使在下就算是交待了。檀公子到时该干吗干吗,在下绝不相留。” 檀羽道:“袁督邮也听过檀某的课。刑狱一道最忌讳的就是无凭无据随意抓人,轻易是不可出此下策的。我听说陛下最近已下了严旨,禁止一切这样的行为。既是如此,我又怎能违背我自己所讲的呢。” 袁粲急道:“檀公子所说的都是至理名言,在下一直谨记在心。可这朝中的事,绝不光是刑狱这么简单。陛下这几天的日子怕是也并不好过,哪还管得了抓人这档子事。既然檀公子不听劝,在下只好动些粗了,还望公子谅解。”说罢他将手一挥,一群参军便一拥而上,将檀羽四人围在当中。 这边念双见两下言语不通,立时承影剑出鞘,横在胸口,虎目圆睁看着众参军。参军们被他眼神一慑,无不打了个激灵,没人再敢上前一步。 袁粲语气急切之极,道:“檀公子何故要拒捕啊?”檀羽道:“你们无凭无据抓人,这是有悖律法的。为官者知法犯法,我自然可以正当防卫。” “好一个正当防卫,不愧是舌战高手。不过你这般敬酒不吃吃罚酒,也就怪不得我了。”一阵阴沉的声音响起,随之而来的,是一个道人,头戴混元巾,身着绛色道衣,看样貌不过四十岁年纪,眼神中却充满了暴戾之气。 与之相应的,是小院四周又出现了数十个身着各色锦衣的武林中人,个个手持武器,将整个小院围将起来。 袁粲见到来人,先是对檀羽一番摇头叹气,这才深深地向来人鞠一个躬,道声:“江观主。” 来人正是洞玄观观主江湛。 第190章 立心 故事回到半年前。那天檀羽在一个凄凉的冠礼后离开上邽县城,之后是刘骏率军进驻城中。林儿与识乐斋诸人来到忠烈祠进行了最后的祭拜,准备离开上邽。 百姓们知道林儿等人要走,自发地前来送行,其中包括从吐谷浑坞堡中突围出来的羌人,还有药王坛剩下的三四十个忠义之士。 林儿对吐谷浑族人道:“玉娘既已接下你们族的法杖,也就是你们的首领。不过她现在还不能回坞堡去,必须先完成大坞主的遗愿,找到三坞主,查明事情原委。坞堡虽然被毁,但羌人在山里仍有大批乡民,还要烦请各位长老回去,先组织大家互相团结起来,既要与汉人和睦共处,又要保护自己。等玉娘回来之时,再谋后续之事。”族人对她自是言听计从。 林儿又问綦毋道:“阿文兄,你们药王坛作何打算?” 綦毋道:“郦副坛主说,我们识乐斋被烧毁后,原来那块地一直空着,他希望能盘下来,在那里重建药王坛。林儿你说呢?” 林儿道:“好啊,现如今恐怕上邽反而是最适合精进技艺的地方了。让任县令帮你们吧,顺便再派些兵来保护药王坛不受外界侵扰,让你们能安静地在此劳作。我再把金钊鑫、医馆和铁铺也交给药王坛,希望能为总坛出一份力。只是阿文兄你自己是怎么打算的,跟我们走还是留下来?” 自从上次綦毋送来魔音鼓、解了林儿之急,林儿对他的态度就有了极大的变化。在林儿内心中,忽然感觉綦毋是唯一一个把全身心都交给了她的人,这让她感到格外的安全和满足。 綦毋也是犹豫不决,他当然希望跟林儿走,这样能时刻在她身边,可自己又是药王坛坛主,岂能轻易扔下兄弟们不管。林儿看出了他的心思,忽然过去拉住他的手,道:“要不这样吧,阿文兄你先留下来负责药王坛重建的事,先让大家都安定下来再说。我们这一去,也不知将在哪里落脚,等有了安顿之所,我再写封信回来叫你过去。”綦毋被她拉着,心中激动万分,哪还有什么主意,只是拼命地点头。 待一切安排停当,林儿便和识乐斋诸人,告别杨文德、任朏等人,从东门出城,离开上邽。苻达也和老仆苻二同路离去,出城后两下当即分别,苻达自回老家去了。直到元嘉北伐后,赵郡太守出缺,苻达方又重返仕途,这是后话。 林儿对众人道:“此时天色已晚,不如我们先去轩辕谷轩辕庙略作休整,再议去处。” 这轩辕庙正是檀羽刚到上邽时就与苻达到过的那个。他们正是从这里开始发现了南朝贾人大量购置土地的事实,这才一路顺藤摸瓜,牵出了整个汉中的惊天大网。如今离开上邽也在轩辕庙结束,这或许就是有始有终吧。 自从檀羽的兴县七策开始实施,轩辕庙就被重新修缮,整个庙堂焕然一新,再没有当年司马灵寿让众佃农在此居住时的肮脏不堪。庙中又增添了许多客房供往来行人借宿,林儿等人也就在庙祝的安排下三三两两安顿下来。 客房中,林儿点起了一盏油灯,几个女子同住在一间房内。林儿仍没有睡意,她一面担心着檀羽三人的安危,一面又要为识乐斋的前途操心。此时,她正摆弄着油灯的灯芯发呆。 令晖在旁看着林儿,忽地轻轻一笑,说道:“现在的林儿,和刚到汉中时的那个小女真是判若两人呢。” 林儿回过神来,埋怨道:“谁叫你们让我来当这个家,我就感觉自己一天比一天老了。你看,我眼角都有皱纹了。”说着,她真把眼睛凑过去让令晖看。 旁边漂女伸过来一个头,道:“让我看看?”林儿一把推开她,道:“让你看,那我还不如照镜子呢。”令晖则莞尔一笑,道:“相思苦,凭谁诉?遥遥不知君何处。要我说,女子有了愁滋味,那才更美呢。” 正说着,木兰忽然一声断喝:“房顶有人,小心!”她的功夫经过近一年的休养,已恢复了七八成,再加上她将书中学来的东西重加领悟,此时的她已晋升为八袋实力的顶级武士了。 木兰凝神将房中诸女全都护住,只对令华道:“小师太,去看看是什么情况。”原来房中除她之外,就令华身负武艺,且在一年之中,木兰真个教了令华不少武功招式,让令华的武艺有了不小的进境。 只听令华答应一声,小心地将房门开了一条缝,朝门外看去,片刻即回头道:“院中有个头戴斗笠的黑衣女侠,看不清面容。”木兰又开动六识,确认来人的实力不过五六袋之间,周遭亦无其他神秘人物,方才让令华开了房门,看那女侠意欲何为。 女侠在院中呆立了约一盏茶工夫,这才向房**手道:“请檀小姑现身一晤。”木兰哪敢放松警惕,问道:“女侠有何事寻我家主母?”女侠道:“想烦请她去救一个人。”“救谁?”“上邽古风台村侯家堡陈庆之。” 屋内的林儿听她提到的竟是陈庆之,不由得一惊,忙问:“陈公子怎么了?”谁知女侠却道声“不知”,即飘然而去。 隔壁房中的高长恭等人听到院中动静,也早开了门出来。此时,高长恭见林儿愣在了门口,忙问究竟。林儿道:“她让我去救陈庆之,却又不说是怎么一回事,这却从何救起。我记得去年围城之前去侯家堡吊丧时,陈庆之说他要去京城讨说法,之后就再没他的消息。难道出事了?这样吧,明天我们先去一趟侯家堡。” 次日一早吃过早饭,众人便启程前往侯家堡。由于识乐斋人数已增加至男六女九共十五人,男的骑马赶车、女的则分乘龙行屋和凤行屋上路,真的是浩浩荡荡、尘起飞扬。 可侯家堡却完全是另一番景象。因侯堡主被杀身亡,他的妇人也抑郁而终、随夫去了。陈庆之去了京城后就杳无音信,侯家堡一下子失去了主心骨。陈庆之的元配甘氏虽然勉力支撑,可终究指挥不了这数千人的家兵佃户。人心一散,整个家族就很难再维持下去,各种矛盾冲突一时难绝,整个堡中一派乱象。 林儿引着众人站在侯家堡的前院中,却不见一个人出来。高长恭上前一声大喝:“这里有活人吗?出来答话!”连喊三声,终于出来几个人,看样子应是参加过对抗紫柏的家兵,木兰和漂女都见过。那几个人一见来人竟是林儿,原本一脸的愁容立时展颜,其中一个年长的道:“水心仙子来了,我们堡有救了。” 高长恭替林儿问道:“你们这话是什么意思?怎么这堡里这么冷清?”那年长家兵道:“你们快随我去演武场吧,一帮人正打架呢。”说完他当下带路,来到以前陈庆之领着檀羽检视阵法的演武场。果然,在这场中正有两拨人在互相对峙。将台上,甘氏正焦急地看着场中,表情上充满了无奈。 第191章 成功 年长家兵将林儿引见给甘氏。甘氏岂能不知林儿的大名,当即如释重负一般,向林儿行了个标准的万福礼,说道:“外子视令兄如亲兄弟,那我也可以叫檀小姑一声小妹。我们堡中快要乱成一锅粥了,恳求小妹你能替我解此危局。” 林儿也对她盈盈一礼,道:“阿嫂有礼,小妹如果帮得上忙,自当全力以赴。不过这场面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甘氏道:“是三叔和四叔,他们说这家里不能由我一个妇人做主,所以都想要夺这堡主之位。他们两个以前在外子面前大气都不敢出,可现在外子出外一年了仍不见回来,他们就说外子已经蒙难,要由他们来做堡主。这不,他们三天两头就要像这样打上一场,这堡内被他们弄的是鸡犬不宁,没法过了。”说着她一阵叹气,显然这种家庭纷争让她这个弱女子颇为煎熬。 林儿抿抿嘴,思索片刻,问道:“他们的名讳是?”甘氏道:“侯叔、侯季。”林儿便向场中朗声喊道:“侯叔、侯季上前答话。” 场中之人适才见林儿等人进来,就有认得她的小声向侯氏兄弟讲了。这时听得林儿呼其大名,侯叔首先回道:“你这女娃有没有规矩,见了我不叫声前辈,却敢直呼我名?” 林儿笑道:“前年你们陈公子曾和我打过一个赌,赌约是谁打败了南朝人谁就算赢。当时我们约定,他若赢了,我就做他的手下,我若赢了,他就把侯家堡输给我。现在看来,本公子在南朝重兵围城大半年之后,依旧安然站在此处,你们陈公子却不见了踪影,这场赌局显然是本公子胜了。既如此,你们侯家堡就是我檀林的了,我叫你的名字又有什么不妥?” 那侯氏兄弟听得面面相觑,愣了半天才由侯季道:“你和我大侄子打赌,有谁做证?”林儿道:“我们是君子之约,何须有人为证。”侯季道:“没人做证,我们凭什么信你的话。再说,我大侄子现在下落不明,那就只能由得你随口胡说了?”林儿道:“我管你信不信,反正我今天来,就是来接手侯家堡。有不服本公子的,现在就站出来。” 林儿此时虽年方十八,可历经上邽围城之战,早已练就睥睨天下的气势。她在这台上一站,下面见过她的没见过她的,都有望风披靡之感,哪还有人能说出半句不服。唯有侯氏兄弟眼见堡主之位就要到手,却被林儿半路杀出,心中颇有些郁闷。于是侯叔略有些胆怯地道:“你不过是个小女娃,又不是我侯家堡的人,凭什么做我们的堡主?” 林儿用一阵银铃般地笑声回应了他,说道:“我檀林接手堡主,这堡自然就该更名檀家堡啰。我是不是侯家堡的人不重要,只要我是檀家堡的人就行。” 侯季急道:“你这女娃简直强词夺理。你要有本事,就打败我手下的人,那我才认你是堡主。”他自信自己手下有这么多人,又有陈庆之留下的奇妙阵法,林儿那区区数人,如何能对敌,所以才肯说下这样的豪言。 谁知林儿“喔”了一声,转头找张胡凳坐下,然后高翘着二郎腿,道:“正好,让我看看未来的麾下弟兄都有些什么能耐。”侯季被气得一声冷哼,向身后家兵吼道:“列阵!” 高长恭走到林儿身边,小声耳语道:“师叔,这阵粗看起来平淡无奇,但其中貌似藏着极大的凶险,你要谨慎啊。” 林儿却不经意地道:“佛教的密宗四方结界嘛,陈庆之搞的阵法,没什么花头的。”高长恭哪想到她竟识得此阵,一时不明就里。林儿解释道:“阿兄和我说过,陈庆之用他的小乘佛学知识来布置兵阵,利用的就是密宗的巫术。他将军士们的武艺、武器布置为陷阱机关,人一旦闯入,就被陷阱限制,再难脱身。” 高长恭张大了嘴,道:“这陈公子真是天才,竟能想出这么奇妙的阵法。可我看师叔你好像胸有成竹,莫非你已经有破解之法了?” 林儿嫣然一笑,道:“兰陵你也做过佛弟子,你知道佛弟子最大的弱点是什么吗?” 高长恭茫然地摇摇头。 林儿道:“佛弟子的最大弱点,就是他们总以为自己很厉害,结果却不过坐井观天。” 高长恭显然不懂她说的意思,无奈一笑,道:“看来陈公子碰到师叔,只有被完克了。” 林儿吐吐舌头,脸上显出狡黠的笑容。 那侯季见二人一直在窃窃私语,只道他们正商量破阵之法,不禁大声讥道:“怎么样小女娃,没有那个斤两就别放豪言,还是赶紧带着你的人走吧,别在这丢人了。” 林儿倏地站起身来,指着侯季道:“我要破这阵,简直易如反掌。只是我看在这是陈庆之的得意之作,不忍轻易破了伤他的脸面。既然你把话说绝,那就看好了。” 说着,她唤了韩均、木兰夫妇上前,道:“破这阵的要旨在一个‘快’字。只要你够快,就能赶在被它陷制住之前逃离。不过,他这阵法精妙之处在于配合的默契,一人动则众人皆动,你要比它快,就要比这百余人都快,普通人显然是做不到的。所以我要你们伉俪相互配合,二郎利用轻功在阵内穿梭,即使你自己被陷在其中,也要为木兰阿姊提供足够的逃离陷制之力。木兰阿姊则在二郎的帮助下在这阵中任意施为,打乱他们布阵的节奏,这样阵法自然就乱了。” 韩氏夫妇当即领命下到场内,一个纵跃就进入对方阵中。那阵果然变化极快,二人刚一进入,百余名家兵就迅速变换方位,欲让二人陷在阵中无法脱身。说时迟那时快,韩均在束缚到来时的一瞬间将木兰向上抛起。木兰借他之力,飞快地连续掠过五六个人的头,正要落下时,韩均又如幽灵般出现在她的身下,又是使力将她推出。原来众家兵见陷不住木兰,都将注意力放在她身上,韩均如鬼魅般的轻功便在众人的陷制之下依旧漂移了过去。 如此反复,不过三四个来回,原本还秩序井然的阵法便被她夫妻二人冲散。台上林儿见状,大喊一声:“兰陵、令华、司马灵寿、慕容白曜,一齐上!”四人得令,立即奔入场内向兵阵冲去。被冲散的阵型还未恢复,被这六人一阵横冲直撞,很快就支离破碎,还有三十几个家兵被打趴在地。这阵就算破了。 林儿手一挥,呼道:“收手!”木兰六人立即退后,回到林儿身边。 从林儿下令开始,到破阵成功,前后其实不过几个回合。无论场中被打败的家兵,还是周遭围观的人,全都惊讶地张大了嘴。他们跟着陈庆之横行一方时,何曾受过这样的挫败,其心中的巨大落差可想而知。 场中经过了短暂的寂静后,也不知是谁先带的头,家兵们纷纷向林儿跪倒,高声叫道:“檀堡主!” 第192章 获聘 林儿见众人拜服,满意地一笑,道:“既然你们愿意听我号令,那就立即恢复到仇池大乱之前的状况。我要领人去把你们的陈公子找到,这段时间堡中事务仍由阿嫂负责。”她的威信一旦树立,下面的人哪敢多言,侯氏兄弟也只好低头服软。 林儿这才回头对甘氏道:“可否为我们安排一个房间,我们要商量如何寻找陈公子。”甘氏也被林儿的雷霆手腕震慑住了,不住赞道:“难怪小妹能在一座县城对抗那么多大军围城,你们果然都是人中龙凤啊。我这就让下人把上院收拾出来,小妹请稍待片刻。”这甘氏与他夫君一样,做事相当利索,不多时就将堡内最大的院落收拾干净。这边鸣蝉和采风本是堡内的人,熟悉其中的机关暗门,便由她们引着林儿等人穿过回廊过道,来到上院。 林儿将甘氏请入房中,向她询问陈庆之究竟是怎么回事。甘氏道:“去年阿爷出事,夫君在办完丧事后就带了总管和几十个他的得力手下去了京城。夫君说是要去调查阿爷的死因,可具体的情况却没和我说。一般情况下,夫君到任何地方都会派人送平安信回来,但这次一直过了将近两个月仍是音信全无。情急之下我派人上京去打听,可去的人回来报告说,夫君从来没到过京城。这个消息让全堡上下都震惊了,我立即发动侯家堡在北朝的所有线人去搜寻夫君的消息,同时又让几个友好的帮派帮忙,可结果竟是毫无线索,夫君就像凭空消失了一般。这样来回一折腾,就到了去年冬天。堡内的两位叔坐不住了,天天过来闹,结果就成了你们今天见到的局面。” 林儿紧锁着眉头听完她的叙述,说道:“我记得我们刚一到汉中,陈公子就立即查出了我们的所有背景资料,足见侯家堡在全天下的眼线有多么密集。可即便如此,你们依然查不出陈公子失踪之谜?” 甘氏黯然道:“是啊。我唯一能确定的只是,夫君是在从汉中到邓县的这段路上失踪的,可去年我曾带人去这条路上反反复复走了两趟,又各方打听,就是查不到夫君的消息。” 林儿道:“看来这回我们碰上真正的对手了。阿嫂谢谢你,我们先商量一下,再做决定。”说罢便将甘氏送出门去。 房间内只剩下识乐斋的几个核心成员。林儿对众人道:“兰陵、阿姊、美女、姓和的,我阿兄、阿嫂都不在,这回可要看你们的了。你们谁有想法,赶紧说出来哦。”漂女嘟着嘴道:“这种事情也就檀生能想出办法解决,大美女脑子不灵的。”林儿也叹口气:“谁说不是啊,几十个大活人,说没就没,这让人怎么查。姓和的,你摇头晃脑想什么呢?” 和其奴道:“奇怪奇怪。老和我素来就听说,侯家堡的人纪律严明,如果碰到对付不了的敌人,他们会有专人负责突围出去求援。这样彻底地消失,真是奇怪啊奇怪。” 高长恭道:“师叔,会不会是被什么武林秘籍、稀世珍宝之类的给迷住了,不愿离开?” 林儿道:“陈庆之虽然色胆包天,可好歹是个做事清楚利索的人,这种莫名其妙的事情应该不会发生在他身上吧?” 众人想想也是,一时间都没了主意。林儿见大家都沉默住了,便跑到令晖身旁,倚在她的行椅边腻声道:“阿姊,他们都不得力,我可只有靠你了。阿兄一走,你就是我们这儿的头号谋士啊。”令晖莞尔一笑,道:“林儿给别人戴高帽,肯定没安好心。”说得林儿也是一笑。 令晖这才说道:“我本来是有个想法的,可自己想想觉得又不太可能,所以就没说出来。”林儿大喜道:“阿姊的想法肯定是对的,快说说。”令晖道:“我本来是想,会不会是有人布了个什么奇阵让他们钻进去,然后被困其中再也出不来。可今天看了陈公子布的阵就觉得不对,天下怎会有阵法连他都破不了。”谁知林儿却道:“阿姊的想法很有道理啊,俗话说,淹死的都是会水的嘛。我想我们就按这个想法去找,肯定能找到。” 听说要破阵,木兰忙道:“我们以前槐沙村有个小伙伴叫殷绍,一直在跟成公兴成神仙学习奇门兵阵。主母如果需要,我就写封信去把他叫过来帮你。” 林儿道:“阿兄和我提到过殷绍,听说此人天生恃才傲物,不似木兰阿姊这么和善。我看暂且不用了吧,如果真要请他出山相助,也应该我或者阿兄亲自去登门拜访比较好。” 接下来的一个多月,林儿一面在侯家堡中处理陈庆之失踪后留下的诸多事务,一面派人出去各方联系、打探消息,而堡中的财务大权也由高长恭接管。这侯家堡果然是独霸一方,实力之雄厚不深入了解还真不知道,难怪林儿感慨道:“现在才明白陈庆之真的不容易啊,能把这么多事都安排得井井有条。” 好在有高长恭、和其奴的帮忙,侯家堡的事总算是忙完了。众人亦已休整到最佳状态。经过侯家堡各路线人的信息再次汇总,已确定陈庆之就是在汉中往东一个叫郧乡县的地方失踪。于是,林儿便将堡中事务交还甘氏,然后领着识乐斋诸人再度上路,向郧乡县进发。 郧乡在古庸国所在地,属上庸管辖。古庸文化的重要河流堵河即在郧乡汇入汉江。同时,秦文化和楚文化也在这里产生碰撞与交融,形成了当地独有的民俗生态。 识乐斋诸人先到汉中暂住一日。浩浩荡荡的一行人刚入城门,就听和其奴在马上阴阳怪气地道:“有趣有趣。这画像之人的功力连小陶家的一分都不到,也好意思贴出来,丢人啊丢人。”身处马车中的诸女皆不明就里,漂女刚要掀开帘来看个究竟,却听高长恭在外面小声道:“师叔,城楼上贴着两张通缉状,上面的人正是你和师父。” 林儿一听,不惊反笑,道:“他们的动作倒是不慢嘛,让我看看他们把我画成什么丑样了。”说罢便从马车中伸出头来,细看那榜上人像。一看之下,更是乐了,原来那上面的檀羽被画成了一个五大三粗的莽夫,而林儿则年龄都变了,直如一位中年的母夜叉。 第193章 仰慕 车中诸女都看到了那头像,全都忍俊不禁。仙姬奇道:“见过小姑和公子的人很多啊,难道就没一个会画画的吗?” 漂女嘿嘿一笑,摇头晃脑地道:“玉娘,这你就不懂了。你看这榜上写的:檀羽檀林兄妹,乡野小民、不服教化,唆使杨保宗造反在前,屡拒王师于上邽在后,其罪大恶极,不可宽赦……如果真把檀生画成个文弱书生、仙姑画成个大美女,那还有谁会相信这段话。” 仙姬似乎有所领悟地点点头,却见林儿一直看着她发笑,忙问:“小姑你笑什么呀?”林儿眼中闪过一道精光,道:“你能把我易容成那榜上之人的模样吗?”仙姬愣道:“能是能,可那上面的人这般丑陋,你干吗要易容成那样?”林儿却神秘一笑,并不回答。仙姬又转头向她大姊令晖求教,令晖见林儿表情,心下了然,道:“林儿这是想要引蛇出洞。二妹你只管帮她易容就是了。” 林儿要来汉中的事已提前派侯家堡的人前来安排了。侯家堡在汉中有一处小院,主人名叫孙丁,负责整个汉江流域的事务,陈庆之在郧乡失踪的消息正是他传达的。这孙丁早得知林儿暂时接手了侯家堡的大权,正率人来此寻找陈庆之的下落,早早地便为她们准备好了房间。诸人按着地图找到这个小院,立即顺利入住。 高长恭得知林儿要易容的事,直接到了林儿房间,抗议道:“师叔你这人真奇怪,别人被海捕文书通缉,恨不得躲到天边去。你倒好,竟然自己站出来承认。”林儿笑道:“我可不是任性胡为。如果我们就这么波澜不惊地去找,你说我们能找到陈庆之吗?所以我就是要高调地亮相,让所有人都知道我林儿来了,这样牛鬼蛇神们才能出现。你放心吧,汉中我们这么熟悉,到时候我们若想隐匿行藏,往大山里一钻,谁也别想找到。” 次日,林儿便叫仙姬为自己易容成母夜叉形象,只带了木兰一人,大摇大摆就上了街。百姓见有生面孔出现,自然会多投入几分关注,加上其人又与通缉状的人有些形似,林儿很快就吸引了足够的注意力。 二人正走着,迎面过来一个人,小声问道:“这位是檀林小姑?”林儿笑道:“我是啊,这位是?”那人道:“我是洛阳人,名叫刘酉,长安二曹令刘宝是我兄长。我本要前往长安,刚好路过此地。上次听我兄长说,檀林小姑是个十多岁的漂亮小姑,怎么却是个中年妇人?”林儿道:“怪只怪那城门边的通缉状把我画成了这样,我也没办法,只好易容成这样。”刘酉一愣,道:“檀小姑做事真是出人意表啊,在下佩服。小姑若有空,不如找个地方坐坐?”林儿自是欣然同意。 三人找了个茶寮坐下。林儿向刘酉打听长安的情况,刘酉道:“自兄长当了二曹令后,商路被彻底打开,往来做生意的人络绎不绝,买卖好做得不得了。” 林儿道:“如此甚好。刘兄去长安若见了二曹令,希望你替我带个话,就说上邽经历战乱,现在正是急迫地需要发展工商业,如果上邽商人能和洛阳人做生意,那就太好了,所以我想拜托二曹令多照顾一下这些上邽的商人。” 刘酉道:“小姑只管放心,这话我一定带到。不过小姑现在与令兄都上了海捕文书,虽然我们都信你们是被冤枉的,可毕竟重赏之下必有勇夫,小姑还是小心为上。洛阳虽是通衢要地,但以兄长的影响力,应当可保小姑无虞。不如我写封信,小姑你带去洛阳,让那边的人给你方便?” 林儿道:“多谢刘兄好意,不过我们可能不会去洛阳的。”刘酉还欲相劝,看她心意已决,便也不再多言。 两人又聊了一阵,这才告别。林儿又在街上逛了半天,方回孙家。孙丁见林儿回来,忙上前禀道:“小姑的名声小人以前就听说过,可这次还是让小人吃惊了一回。我刚才去府衙打听,原来早就有人向官府举报,说见到了小姑。可府衙说此事归都督府管,而都督府又因熟悉小姑的事迹,就是不肯出面。两边衙门就这样扯着皮,竟没一个敢来动小姑一根毫毛。” 林儿笑道:“那是他们给我面子。既然这面子也给了,我也不能给人添麻烦,我们今晚就离开汉中去郧乡。” 于是林儿让识乐斋诸人又收拾好行装,趁着城门关闭之前,便上了路。大家都明白,引蛇出洞要适可而止,若是在此久等,势必要被蛇咬的。 沿汉江南岸一路往东,道路并不十分好走。好在綦毋所作的行屋绝对精巧无双,躺在其中倒并不如何颠簸,几个女子在里面还能勉强睡着。外面骑马的男人们,就只能强打着精神一路往前了。 快到郧乡时,天已蒙蒙亮。众人都是一脸的倦意,准备进郧乡就找个地方补一觉。正此时,司马灵寿一声低呼:“前面有人!”众人立时被惊醒,向正前方定睛看去。果然在迷蒙中有一个淡淡的黑衣人正站在一个路口处。 马车中木兰也听到了声音,探出头来道:“去看看是什么人?”韩均便一个闪身到了那人近前。可是刚要靠近,那人也是一闪身,向前跃出了很远。 众人都是一惊,原来此人轻功相当不俗。高长恭忙唤:“韩兄回来。”韩均忙止住身形,退回己方队中。只听他道:“看身形打扮,有点像那天轩辕庙中见过的女侠。”林儿在车上揉了揉惺忪的睡眼,奇道:“女侠?这倒奇怪,为何你一上去她就跑呢?要不我们再凑近去看她会如何。”众人便催马向前,结果刚一接近,那女侠又一次闪了出去。 林儿觉察到事情不对,忙道:“她好像是要带我们去什么地方。恐怕其中有诈,先停下来。”众人忙勒住马。 林儿跳下马车,向四周仔细观察。此地离郧乡不过几里,汉江即在北面不远处,可秦岭的群山将视线完全阻隔,既看不到县城,也看不到江水。如果此处设有一支伏兵,己方人众势必就要丧命于此。 她指着不远处的一小片空地,道:“我们先在此处落脚,二郎去前方探查一番,看看是什么情况。”韩均领命,使动轻功就去追那女侠。 这边众女也都下车,在空地处坐下。有武功的则环在四周警戒。漂女道:“木兰阿姊说,轩辕庙的那个女侠武功平平,怎么今天她好像突然厉害了很多?仙姑,我觉得她们应该不是同一个人吧?” 林儿也明白她的意思,深皱着眉头,陷入了苦思。半晌,却见她突然抬起了头,用犀利的眼神向诸人一一扫过。众人见她眼中流露出来的,是从所未见的奇怪神色,俱都一惊,不知她究竟是何用意。 而此时,林儿心里想的是:“如果这两个女侠不是同一个人,那就是后一个假扮前一个。可是轩辕庙的事根本没有外人知道。后一人怎会知道有前一个女侠存在,而且假扮其来引我们跟随?难道……” 第194章 风动 正想着,韩均回来了,气喘吁吁地道:“那个女的轻功真不赖,我追了半天,好不容易要追上了,却到了一个小村。那女的进了村,我不敢进去,就回来了。”林儿道:“小村有多远?”韩均道:“远倒是不远,不过不在官道上,要走一段小路。” 林儿道:“这村必定有鬼。我们不能直接去,先派人去查探一番,看其中是何情况,再作区处。”韩均道:“那我现在就去。”正欲走时,慕容白曜却拉住了他,道:“不如让我去吧,若是遇上会武的,我还能试试对方的深浅。”林儿道:“此言有理,如果这小村就是困住陈庆之的地方,那其中必有高人。慕容香主一切小心,若遇危险切不可恋战,要及时回报。我们其他人先去郧乡县城安顿。”于是慕容白曜便只身去那小村,其余人等继续沿官道向前,到了郧乡县找客栈住下。 众人也不出门,就在客栈中等着慕容白曜回来报信。然而一直等到第二天中午,仍然不见慕容白曜的身影,大家都明白,慕容白曜出事了! 林儿看着聚在房中的众人,深沉地道:“敌人来得好快,我们马不停蹄从汉中出来,他们就已经在等着我们了。我曾听寻阳姊说过,慕容香主自来上邽后,常与木兰阿姊切磋,武艺进境很快。以他现在的功力,全天下在他之上的,绝对超不过一百人。而这一百人中,大多是名门正派,不会与我们为敌。况且慕容香主是全心戒备地前往,极难被偷袭。那么,是什么人,能把他留下?” 她的眼神炯炯,虽然遭遇大敌,却反而让她格外冷静。只见她沉吟片刻,问道:“我们不清楚慕容白曜发生了什么,所以无法做出判断。谁愿再赴那小村,二探究竟?”话音刚落,高长恭便站起身来,说道:“我去!” 林儿见他眼神坚毅而果决,此时的确他是最合适的人选,便道:“兰陵愿去,那我就放心了。切记,此去只可用智,不可动武。如遇任何异状,都要即时回头,绝不可逗留。二郎与你同去,有什么意外,也好有个照应。” 高长恭脸上露出一丝难得的微笑,当即转身欲走。后面漂女忽然上前拉住了他,道:“高阿兄,让我和你一起去。”高长恭也不知她是因为担心自己还是什么,劝道:“放心吧,我不会有事,你还是陪着师叔吧。”漂女却道:“慕容香主武功那么高都没能回来,我猜对方肯定是用毒了。让我去吧,我已经准备了十几种解毒药,肯定能对付他们。”她说完又回头看林儿。林儿上前扶住她的肩,道:“我同意你去,不过你要给我好好地回来,我不许你有事!”漂女嫣然一笑,便挽着高长恭的胳膊出了门。 又是漫长的等待。 连续两天,识乐斋诸人就在煎熬中度过。随着时间的流逝,他们的耐心越来越少,紧张、不安、恐惧的情绪却越来越高。终于,连木兰也忍不住了,提着含光剑就要出门,口中道:“能让外子回不来,必是四大武魂到了。让我去会会他!” 诸人中只有林儿还沉得住气,因为她相信自己的伙伴。所以她的一声断喝,止住了木兰:“你打得过四大武魂吗?打不过就坐下!”木兰被她一吼,竟乖乖地就坐了下来。 房中的气氛异常地紧张,空气沉闷地快要让人窒息。林儿闭上眼,没有说话。众人都看着她,也没有说话。 不知过了多久,林儿方才缓缓睁开眼,道:“这个小村如果像我们之前的猜测,是有人布的一个阵。那么这个阵总有其制胜之道吧?如果它胜在人数,陈庆之手下的几十个人总应该能逃出来一两个;如果它胜在机巧,那陈庆之深谙行军布阵之道,岂会轻易中招;如果它胜在武力,慕容白曜、韩均岂是常人所能限制的;如果它胜在用毒,天下间有美女解不了的毒吗;如果它胜在出其不意,我相信兰陵的冷静与智谋天下罕有。那么你们说,它还能胜在哪里?” 仍是可怕的沉默。的确,她似乎已经穷举了所有的可能,实在想不出还有什么,能让这小村如无底洞一般,深不可测。 林儿本性是个不服输的人,她不相信这小村就真的无解。她抬眼看向诸人,却见仙姬嘴角动了动,忙道:“玉娘想到了什么,只管说。”仙姬这才怯怯地道:“小姑,这村子里是不是住着神仙啊?我听老人们说,神仙都有法宝的,人一去就被他们收了,你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令晖道:“二妹,那都是传说,这世上哪会有神仙。”仙姬嘟嘟嘴,“哦”了一声。 然而这番话却让林儿恍然大悟,这正是她没想到的最后一种可能啊。这村子里住的就是“神仙”,只不过他们用的法宝不是照妖镜、炼妖壶,而是一种巫术,也就是祝由之术。 所谓祝由,是《黄帝内经》中提及的一种震慑人心的术法、以达到治疗的目的。施术者要配合药物和禁咒之法来达到慑心之目的。通常来说,被慑心之人,如同白日做梦一般,极易受到控制,也是祝由术厉害的地方。 林儿想通了这一节,略有些高兴地道:“虽说这世上没有神仙,可却有人会控制别人的心灵。你们还记得药王坛里有几个说话怪怪的人吗?我问过阿文兄,他们就是祝由术的修行者。他们的本领,是通过符咒禁禳之法来了解和控制他人的心思,这种密术与佛家的外密有相通之处。总之,我如果猜得没错,这小村中的人就应该与祝由术有关。” 令晖道:“小妹你既然想通了,那就分配任务吧。我们该怎么做。” 林儿如电的目光一一扫过房内的所有人。除了煮雪、鸣蝉、采风三个侍女,房内连她还剩下八个人。只听她道:“要对付祝由术,必须心思坚强、没有杂念。如若过往有不愉快的经历,很容易被对方抓住你心里的漏洞予以击破。所以,阿姊、玉娘和司马大侠三人不适合前往,你们三人留在客栈。木兰、师弟、姓和的、小师太,你们四人与我前往小村。”说完,她抿了抿嘴,又补充一句:“司马大侠,如果我们仍然没能回来,你就先将阿姊她们送回侯家堡安顿,再去南朝找我阿兄,让他想办法。” 那边,令晖和仙姬知道要和夫君分开,都不自禁地流下了眼泪。陶贞宝安慰道:“你们要相信师姊,我们一定会回来的。”可说话时,他的眼中业已含满了泪水,就这样紧紧将一妻一妾抱住,久久不愿分开。 第195章 骚乱 林儿五人养足精神,又美美地饱餐了一顿,这才起程上路。 出了郧乡县沿官道走不远,就上了一条小路。小路曲折难行,又要翻山越岭,好在诸人中没有娇弱之人,不多时就到了韩均所说的小村。 小村在一个山坳的下面,进口处有一块大石,上面三个字:“九句村”。 林儿兀自好奇这村名的含义,从大石之后却走出一个人来,当先向林儿一礼,道声:“水心仙子大驾光临,飞龙有失远迎,还望仙子恕罪。”说罢那人抬起头来,林儿当即大惊:“许穆之!” 在天师观与人争斗、紫柏山带走学戒女、汉中跟踪林儿寻阳、劝南朝商人转移财产的许穆之。其人正是与郝惔之同在太原第一次与他们见面,之后便一直如影随形的许穆之。只不过,此时的他的一脸横肉已经消失不见,没了僧人的打扮,一身儒士长衫,仿佛他从来都是读书人。 更惊讶的却是陶贞宝,他在旁惊讶地问:“师姊,这个人分明是仇池国主身边的幕宾司马飞龙,怎么你却叫他作许穆之?” 当初檀羽在汉中的离宫舌战,是陶贞宝陪着的,也只有陶贞宝见过司马飞龙的面。后来听说仇池之战中司马飞龙被杀,从此这个人就脱离了大家的视野。直到此刻,才又重新回忆起来。 林儿疑道:“这个许穆之会易容术,他以前脸上分明的横肉都被掩盖,又抑或以前的横肉是假的,现在才是真面。但我听声音、看他神态、尤其是眼神,绝对是许穆之无疑。所以他在仇池活动,的确用到了司马飞龙这个假身份。这也理解了为什么唯独许穆之和司马飞龙没有同时现身过,而且司马飞龙可以轻易操控着仇池的局势。” 林儿心念及此,立即就明白了一切!在上邽围城战发生后,南朝奸细们都已不知去向,唯独和这个许穆之如影随形的郝惔之却出现在了当时北朝军的中军大帐之内。当时他们还在猜测,郝惔之留下来,目的定是拓跋齐。可许穆之去了哪,却不得而知。现在她终于明白了,其人还有更多的任务,比如控制陈庆之,以及一路跟随自己,并伺机出手! 林儿想通这些,当即镇静下来,许穆之一定已经为自己设下了重重难关,自己绝不能大意。只听她当先讥道:“你们这些秃驴真是烦人,到哪都跟着,好像阴魂一样,连这穷乡僻壤都不肯放过。每次见到你们,我就好几天吃不下饭,这日子可真是没法过了。” 许穆之先是一愣,旋又转笑道:“仙子扮成通缉令上的人出来招摇过市,我还道这专是来寻我的呢,特意在此恭候,没成想我倒是自作多情了。还有啊,在下本名司马飞龙,乃是晋室后裔,‘许穆之’只是行走中原时的化名,还望仙子以后叫我本名。” 林儿道:“司马飞龙,这名字倒是比许穆之响亮些。你等我就等我,为何又要让我的人困在这里?” 司马飞龙笑道:“仙子容禀,在下在永宁寺曾钻研佛学密宗心法多年,这才设计出‘九句村’这套密阵,当然是要在能人身上试验一番的。” 林儿瘪瘪嘴道:“当年在永宁寺我还以为你是个地痞土霸呢,没想到你还真有些能耐。” 司马飞龙道:“仙子过奖。这阵法好还是不好,就看能不能困得住仙子了。仙子如若准备妥当,就请入阵吧。”他一弯腰,做了个请进的手势,脸上则带着似笑非笑的表情。 林儿心下分明,司马飞龙的面容下隐藏着怎样恐怖的杀招,进了这村子,就必须步步小心。但她却不知从何处来的自信,向司马飞龙浅浅一笑,便领着身后四人,走下九句村。 顺着一条山道往下,九句村就在山中的一块盆地上。从山道上往下看,村中雾气蒸腾,有如仙境一般,这正是汉江水气聚于山谷中所致。其时正值仲春,葱郁的绿色、温暖的空气配上这如画的风景,如果不是知道其中深藏危机,这真是一个绝妙的游玩之所。 五人下得山来,当先便见村口处有一座凉亭,亭内立着一块石碑,碑上刻有文字。定睛细看,乃是一篇题为《九句村记》的碑文。其文如下: “元嘉二十年,余过陨乡,观江上戾气升腾,异之。问乡民,答城西南有九句村者,楚人之后也。古庸人好巫,楚亡之,庸人咒曰,此地之楚人,日止九言,逾则必亡。斯人难堪其苦,故怨怼之情久矣,于江上即可观之。呜呼!夫楚庄谋庸,三年而成,庸人自大,遂难自持,其国既亡,为祸千载,此诚庸人之私也,郧人之不幸也。余怜其苦,是为此记。” 林儿看毕,心道:“这司马飞龙竟用什么巫术作为搪塞,亏他想得出来。可他设计这每天只能说九句话的规矩,却是为何目的?”她想破脑袋也实在想不明白,索性不去管它,径直向前走去。 过了凉亭,就是一片农地,地里高梁已经长得很高了,极目望去,一片生机,让人心旷神怡。郧乡这片土地,当年正是秦、楚、庸三国的先祖浴血战斗的地方。而在今天,在这田野之间,英雄的残驱早已入地三尺,剩下的,都是世代在此耕种的人们。 “既然如此,这诅咒又是从何而来呢?”一处高梁地边传来一个人的沉吟之声,转头去看,却见三绺白须扫到了笔挺的高粱杆上,那是两撇眉毛和一缕胡须。原来这是一个佝偻的老僧正缓缓在高粱地中漫步。 “或许,历史的恩怨都已随风而去,但流传乡野间的传奇,却镌刻永存?”老僧一边走,口中却不停地嘀咕着。看样子,他似乎是来寻找这九句村的奥秘? 林儿想着:“这老和尚颇有些奇怪,一定是司马飞龙的人。”口中小声对四人道:“大家小心,不要和他说话,尽量保持距离,如果他抬头看你,赶紧躲开他的眼神。”很多的祝由术巫师都会用眼神之类施术,所以她也格外小心谨慎。四人听她吩咐,自是凝神警惕起来。 然而老僧却似乎并没有注意到他们,只是自顾自地往前走着,直到没进浓雾、消失在众人的眼光中。陶贞宝道:“他好像进村了?”林儿道:“嗯,这村子果然奇怪得厉害。走,进村去。”便领着众人也进了九句村。 村子并不小,足有几十间房舍,村后则是连绵的山麓,有小路通出去,但被迷雾所挡,看不真切。进了村子,当先是一处酒垆,此时不在饭口,人并不多。林儿等人走过时,就见老僧已进了酒垆。她正要让大家远离那僧人,后面和其奴却“噗哧”笑了,口中小声道:“有趣有趣,你们看这招牌。” 林儿顺着他的提醒,向那酒垆的招牌看去,原来其大门上赫然写着十六个大字:“明码标价,饭菜自取,酒钱自付,童叟无欺”。林儿心道:“连这酒垆都与众不同,这里果然处处透着邪气,要小心,一定要小心。”她再往酒垆中看,店中并没有酒家保,大堂边角的大桌上放了几十个大盘子,都是做好的菜,任食客自取,旁边则是几坛子酒和一个大箱子,箱子就是供食客“酒钱自付”的。 陶贞宝道:“如果村口那个石碑所写的是真的,那这九句村的村民因为有那个诅咒,肯定是惜字如金,没有特别原因绝不开口。这些人真是可怜,长了嘴巴却不能说话,老和你居然还笑得出来,真是的。”他一边说一边摇头叹气,脸上布满愁容。 和其奴心中明白他意,嘴上却不肯饶他,狡辩道:“差矣差矣,殊不知人言可畏,这九句的毒咒虽然厉害,但若能让村民练就无语传义的本领,那也是有趣之事。” 陶贞宝正欲再辩,旁边木兰出言喝止道:“好了!你们吵嘴也不分时候。”陶、和二人见她生气,哪敢拂逆,只得住了嘴。 林儿也不去理会他们,只是一面思索一面观察着酒垆内的情况。此时,老僧正取了两碟小菜一壶清酒,到一个角落静静地坐着吃喝。除他之外,还有两桌有人,其中一桌是几个纨绔子弟,而另一个靠窗位子还坐着两人,乃是一男一女两个侠士。男侠士外相颇为不俗,俊朗的面庞带着十足的英气,女侠士长得眉清目秀,穿着亦是中规中矩,唯有右腕上一只小竹筒,略显出她机灵古怪的内性。两人肩上都佩着宝剑,很像传说中修真的剑侠。 林儿又是一阵狐疑,这司马飞龙到底还要给自己多少的“惊喜”?看来他在这个阵上真的是用尽了苦心。她这样想着,索性便领着四人走进酒垆,找个位子坐下。既然已经进了这小村,对这些突如其来的人自然是避无可避,那还不如迎上去,看他们究竟要做些什么。 第196章 收徒 林儿等人刚坐定,就听女侠士首先开言:“师兄,你说要是我们每天也只能说九句话,会怎么样呢?那样一定很好,就不用总听见人吵架了。”男侠士笑道:“其它不知道,但到时的真儿一定会安静很多的。”那真儿正欲反击,男侠士补充道:“你想知道每天只能说九句话会有什么状况吗?一会儿就清楚了。”真儿眨巴一下眼睛,“会发生什么啊?”说着,竟将腕上的小竹筒打开,从里面倒出几个铜板。看样子,像是要占卦。男侠士却按住真儿的手,向旁边桌子呶呶嘴:“听!” 他指示的方向正是纨绔子弟们所在的桌子。林儿忙侧耳细听,那纨绔中一人道:“唉,我昨天还是说满了九句话。”另一人道:“嘿嘿,你不行,我只说了六句哦!”“我也说了九句。”“我们俩和他一样,都六句。”“我比他们俩少一点,我八句。”原来这是一群纨绔子弟,来九句村玩,比谁说话少。 木兰听得其言,忍不住怒道:“这些纨绔子我生平最是讨厌。”陶贞宝则悲道:“是啊,把别人的悲哀当快乐的人,其实才是最可悲的。” 林儿又回头去观察两个侠士,只见那真儿嘴巴里不停地动,似乎在念诵着什么。不多时,听她说道:“九、六、九、六、六、八。是离下坤上‘明夷’卦,”真儿比划着,“不妙啊,离为刀兵,坤为众,刀兵加于众,果然是个凶象。师兄,我解得对吗?”原来她果然是在占卦。 可是占卜一道林儿一窍不通,只能向和其奴请教。和其奴有些兴奋地摇头晃脑道:“妙哉妙哉,这两人处处皆可为卦,妙哉妙哉。”木兰怔道:“你这人说话真是没个准数,主母是在问你他这算卦是怎么回事。”和其奴仍是笑道:“莫急莫急,容贫道慢慢道来。” “这二人用的是周易占卜。周易有八八六十四卦,每卦均包括上下两卦。这上下两卦又分别由三条爻组合而成。爻分阴爻与阳爻,在一般的铜钱占卜中,可直接用铜钱的正反两面表示阴阳二爻。然而,周易的奇妙,在于它的变化,亦即是说,一次占卜所得的卦象若称之为本卦,则还需要看它的变卦才能准确判断其卦象所言的内容。所以正式的占卜须用蓍草五十根,经过繁复的程序,随机地得到六、七、八、九四个数字。其中六和八表示阴爻,六为变爻,即其变卦中该爻由阴变阳,而七和九则为阳爻,九为变爻,即其变卦中该爻由阳变阴。刚才那些纨绔子说出的数字,恰巧都在这四数之中,所以正好给了那二位占卦的机会。” 他一边解释,男侠士正说道:“真儿光看本卦,不看变卦吗?初九至九五皆变,变为坎下兑上‘困’卦。困卦卦辞说:‘亨、贞、大人吉、无咎、有言不信’,九句村人本来就少言,我倒觉得是个吉兆哦。” 真儿似乎还不服输,续解道:“明夷卦下五爻皆变,独上六固然不动,此盛阴不衰之象。我倒觉得,这九句村的毒咒才是众恶之首。” 男侠士点点头,以示满意地笑道:“真儿果然进步了。你说得不错,如果考虑爻变,上三爻为坤变兑,兑为多舌,而下三爻离火变坎水,正所谓水火不相容,恐怕正是这帮玩闹之人会坏事?呃……或者,兑为巫医,是有人施多舌之咒以抵九句毒咒?真是自不量力!那先前的‘困’卦亦变得凶险了!” 真儿听他解语,不禁大惊:“师兄的意思是,这九句村将被别有用心的人造成大祸?那可怎么办,我们去阻止那人吧?”男侠士却有些忧心忡忡,说道:“如果卦象真的所言不错,又岂是人力能解得了的。倒不如想想如何能解生民倒悬之苦呢。”真儿似乎没他这般忧国忧民,反而还有些兴奋:“师兄,我们学法术不正是为了对付这些邪魔外道吗?怎么你这时反倒畏首畏尾起来。你要是不愿意去,就让真儿一个人去好了。”说罢她竟直接跑出了酒垆。 男侠士似未曾想到她为何如此不听话,有些茫然不知所措,却又心下担心,只能起身去追真儿。这边,一直在吃着东西、未发一语的老僧见二人离去,也迅速起身,尾随出去。 和其奴喜道:“好玩好玩,这个小女真儿确是好玩,我很欢喜她的性格。”陶贞宝却忧道:“她这般任性,有什么好玩的,反倒那个侠客像是个好人,至少他还心存怜悯之心,这就殊为不易了。”木兰则慎道:“你们两个能不能不说没用的?主母,我们现在怎么办?要去追他们吗?” 林儿此时正心乱如麻。她心里很清楚,这是司马飞龙给她安排的一场表演,因为她既不相信什么诅咒,也不相信什么法术。这些人应该只是安排好的“戏子”而已,在这小村中,只有她眼前的四人才是真实的,其他都是虚妄。可司马飞龙安排这些的目的到底是什么呢?她怎么也想不明白。她抬头一一看向四人,他们的性格很鲜明,和其奴和陶贞宝一如既往地打打闹闹、木兰仍是正气凛然、令华则一副怯懦的模样。当她眼光看向令华时,令华还怯怯地道:“那个侠客说的是不是真的?如果是真的,那这个小村的人是不是就危险了?” 林儿微微一笑,并不答她。所有人至少此刻看来都还很正常,没有出现什么异状。也许自己只是多虑了?或者考验还没有真正到来,自己只是过度紧张了?她不知道。反正一路走下去再看吧。于是她也起身,说道:“走吧,跟着他们,看到底会发生什么。” 五人便出了酒垆,随着那两个侠士一个老僧一路向前,来到村中的一个晒坝。一般的小村中,晒坝就是村民们晾晒粮食之类的地方,平时无事,晒坝也作为村民聚集活动之所,相当于小村中的集市,不过九句村显然不需要集市这个功能。此时,晒坝上倒有不少的人,村民正在忙着将冬天的被褥拿出来晾晒。 两个侠士首先到了晒坝之上,左右四顾。而老僧则远远地看着他们,脸上一直挂着笑容,口中自言自语着:“善知识。此双男女神采飞扬,体内似蕴藏一股浩然之气,这必是天地孕育的一对灵胎。看来,九句的诅咒就为他们而设的吧?” 那边,真儿却是少年心性,问道:“师兄,怎么很平静的样子啊?”男侠士道:“真儿真是,这又不是什么大喜事,为什么要着急它发生?我倒希望那一卦并不准,这九句村还是平平安安的好。” 正说着,忽从旁边一条小巷跑过来一个小青年,嘴里大叫着:“我可以说话了,我可以说话了,哈哈哈哈,说话,说话……” 第197章 贱民 晒坝上有人就抓住他,但又不敢轻易开口相问。正犹豫着,着急的真儿已经出口了:“怎么回事啊?刚才听你说了好多句话。你是九句村的人吗?”那小青年太兴奋,一时喘不过气来,只有用手往旁边的小巷指。 真儿顺着他的指引,也顾不上师兄,就往小巷跑。男侠士掐指一算,自言自语道:“唉,劫运还是到了!”便跟了过去。 林儿心中有些好奇起来,索性也随了他二人过去观看。原来此处正有一个道士,打出一个招牌,上写:“贫道感念贵村深受九句毒咒之害,自东瀛求得灵符,可解各位沉默之苦。灵符一张,须钱百文。” 林儿完全不懂道家的符箓,只道那都是迷信骗人的东西。可那道士身边此时却聚集了不少人,只要经他灵符在身前一晃,俱都立能开言说话了,没有任何限制,似乎十分灵验。林儿也搞不清这些人究竟是装的,还是真个如此,反正看他们的神情是如此地煞有介事。 这时,只听见真儿的声音像狮吼一般镇住人群杂音的:“呸!你个妖道,这哪是什么灵符,分明是另一副毒咒而已!”她本来身形中等,说话并不大声,此时却能发出这般大的声量,林儿倒是吃了一惊。 真儿接着对村民们言道:“众位乡亲,千万别上他的当。他给你们用的符是最普通的三脚猫道士都会的多舌符,这根本没有去除你们所受的毒咒,只是暂时镇住而已,这是他看你们受害心切,耍的小伎俩,千万不能相信他!”她一说完,人群一片哗然。 此时,人群中挤出一位已经“解”了毒咒的长者对真儿道:“小姑,你快走吧,可别再胡闹了。你是无法体会我们九句村的人千百年来所受的苦。”旁边一个衣着光鲜的富家公子也来凑热闹:“你这个小姑,在那边多什么嘴?这可是活神仙哪,啊哈哈哈,我终于可以尽情的说话了!小姑,别在这玩了,还是跟我走吧?哈哈哈……”他没几句话就露出了本质。 真儿想是自小就出世脱俗,似并不真懂此人是什么意思。但她见这人笑容猥亵,甚是不堪,一时怒起,道:“我看你怎么尽情地说!”便从怀中亦掏出一张符纸来,口中念几句咒,剑指一扬,便将多舌咒的解咒施在那人身上。那公子刚才还在张口大笑,多舌符效力一除,立时就没了声音,张着嘴动个不停,就是发不出声来。 真儿翘着嘴兀自得意,旁边立即引起了非议不绝:“这里有个女妖人,大家快去叫伏山老尼来!”人群中有年轻的,就抢先跑了去。 真儿还想跟去,后面男侠士大叫:“真儿!你在干什么,你闯了大祸了!”真儿还有些不服,道:“谁叫他口出污秽之言的。哼!我倒想看看这什么伏山老尼有多厉害。”男侠士却紧紧拉住她,急道:“胡闹!赶紧想办法怎么解决你闯的祸吧。”真儿见他着急模样,也知道自己真闯了大祸,可又不知祸从何来,只得呆立当地。 “老衲以为,学当年姜太公救武吉的办法即可。”说话的竟是佝偻老僧。也不知他什么时候来到了这里,正站在旁边半带微笑地看着诸人。 林儿见到此人,当即引众人略避他的锋芒,心中思索着:“姜太公救武吉?武吉打死了人,又不想受牢狱之苦,姜子牙就教他将自己埋于土中过了一夜,方才逃过了文王的占卜。”她想到这些,不由一阵发笑,“这司马飞龙可真有意思,也罢,我们就索性看他这戏还要如何演下去。” 男侠士听到老僧之言,立时也明白过来,答道:“谢神僧指点。”便走到刚才那个公子面前,一抱拳,说道:“这位公子请勿动怒,听在下一言。刚才师妹顽皮,犯下过错,如今毒咒之罚将至,公子十分危险,请听刚才那位神僧之言,速跟我来,避祸为要。” 那人又回复到不能讲话的状态,只有对真儿怒目相向。等侠士说完,他表情稍有缓和,但还是摆手不愿听他的劝。 这时真儿又道:“师兄,他既然不愿意,不如去把那个妖道给逮过来,逼他说出真相。”她性格风风火火,说完就要去抓那人群中的道士。可她回头一看,却不见其人,忙道:“师兄,那个妖道已经逃了!”原来那个道士刚才见这里来了三个法术比自己高强的,知道这钱不好骗,趁人群乱时,抽个身便逃之夭夭。“我去追他回来吧?”真儿说罢便要去追。侠士连忙拉住她,道:“好师妹,你把他追回来也没用啊。要不,你帮我好好谢谢这位神僧吧?” 老僧听他如此说,向真儿微一示意,便走到了旁边一处田梗边坐了下来。真儿见状,也来到老僧身边坐下。 “嗨,”她拍了一下老僧的肩膀,“你的眉毛好有意思哦。”说话时,她捋了一下老僧的右眉。老僧被她弄得哭笑不得,只有支吾着“啊”了一声。真儿续道:“你怎么不说话啊?你的法名是什么呀?你是从哪来的?你好厉害哦,我师兄让我来谢谢你的。” 老僧摸摸额头,有点招架不了她连珠炮似的发问,只能道:“呃……我忘了我叫什么了。”真儿道:“啊?那你不是无名尊者了?”老僧终于忍不住笑出声来:“哈哈哈,这世间最大的便是无名之物,我可当不起哦。老衲多谢小友赐名。”真儿眼珠子滴溜一转,自言自语道:“我给你取名了?你说话真有趣,你可不可以告诉我,到底我师兄说的大难是什么啊?”老僧笑道:“你刚才的任性,也许会害了这人性命。” 他还没说完,真儿已经掩住了嘴,不敢插言。 老僧笑着抚抚她的头,续道:“因为受了多舌符后,说的话自然会超出九句,这就已经违了原本的九句毒咒。但总算有那条符的庇护,九句村村民在多舌符失效前还不至于立即受毒咒之罚。但你帮那人解除符效,故而那人很有可能立即便遭遇‘庸人之怒’,七窍流血而亡,那可就坏了。” 真儿长“哦”了一声,自责道:“呜呜,我没想到会成这样的。”言语中充满了不安。老僧忙安抚她道:“别着急,说不定事情还有转机呢?” 这一切自然全都落在了林儿等人眼中。和其奴大赞道:“可爱可爱,这个小姑真是太可爱了。”木兰却道:“那个道士妄自用这没用的符来卖钱,现在又逃之夭夭,真是可恶!”刚才若不是林儿死命拉住她,她差点就真的去追那道士了。林儿道:“司马飞龙一定是想演一场戏,让我们把自己代入其中。只要我们把自己当成这戏中的人,就是中了他的圈套。大家一定要保持冷静,千万不要上他的当。”其余诸人纷纷点头,只令华弱弱地问了句:“那万一那大和尚说的是真的,这小村真的遭遇大祸怎么办?”一句问,让诸人都愣住了。 第198章 立命 说话之时,男侠士还在与旁边一些受了多舌符的村中长者交涉。至于没有来得及买符的人,则都因为卖符道士被赶走,对他怒目相视。 侠士道:“各位村民,请听我说。你们所受的九句毒咒,乃是千年的怨气凝聚而成,绝非普通法力便可破解。如今你们擅自用低级符咒,已经触动怨灵,不消多时,灾祸就会降临。请大家千万听我的安排,才能将灾祸减轻。”一位长者道:“你且说说你要怎么安排?”侠士道:“正如刚才那位神僧所言,此时唯一的办法,只有效访姜太公,将各位埋入土中,以避其祸。”众人一听,全都一声惊呼,就连那些没有受符的人,也都惊出声来。长者道:“你这小青年,我们念你言词还算有礼,才与你作答。没想到你竟说出这等可怖之语。”他转而向着人群道:“大伙儿都散了吧。大家再四处寻找刚才那位授符的道人。”说完,人群也就一哄而散。 侠士听他之言,真是急如火燎。此时真儿与老僧刚好走了回来。侠士便对老僧道:“愚人不自知,又如之奈何?”老僧却还在想着什么,口中念念有词,并未答他。 正此时,就听见村中突然喧哗起来。真儿忍不住好奇,当先跑过去看是怎么回事。 原来,村口两个人正为了一捆柴的价格争吵。 “我说你是不是存心来吵架的啊?一捆两文钱,这也嫌贵?” “哈哈,说了这么久,你这句话算是说对了。以前不能说话的时候,不知道被你们多赚了多少,今天终于可以来讨个公道了。” 他们还在吵,真儿不愿意听,跑到其它地方去看看。刚走没几步,她就被人拉住了,是两个中年妇女。 其中一个道:“这位女公子,你来给我们评评理。我们家那口子,每天天不亮就起来干活,这么辛苦,你说分家是不是我们应该多分一点?”另一个道:“女公子你别听她胡说,我儿子她爹,每天要看店、要盘货,不是一般的忙。她这个时候却算起这些来了。”真儿劝道:“两位大姑,有什么解决不了的事情,可以去衙门找官老爷评理啊。”那两人互相对望了一眼,一人道:“去衙门?做什么?”真儿恍然大悟,这九句村的人之前连话都不能说,怎么会有人去打官司呢。她也不知该如何解释,抽个空便溜掉了。 这一路走过来,欢天喜地的、哭天抢地的、喋喋不休的、争吵斗殴的,这九句村简直成了一个大戏台。 正自冷眼旁观的林儿等人见此情状,心中无不大寒。就算这里演的是戏文,可把这些事放在日常生活中,一样会出现许多这样的人。这世上的人心真就是如此艰险,司马飞龙只是把它们搬到了这样一个特殊场合来集中展示。林儿心中大叹:“这司马飞龙果然是对心理的掌控炉火纯青,这样的情景再不断地出现,恐怕自己也快要支撑不住了。”她赶紧甩了甩头,让自己尽量保持清醒。 忽然,村头又来了一群人,正簇拥着一个老尼姑,想来应当就是村民说的伏山老尼了。在她旁边还有一人,正是适才卖灵符的道士。村民显然对老尼很熟,纷纷拥了上去。 被真儿解了多舌咒的青年首先跑了过来,跪到老尼身前,却说不出话。有施了多舌咒的长者替他道:“他刚才本已解了九句之苦,结果来了一个妖女,又让他复了原。不光如此,那妖女的师兄还要把我们活埋……”老尼忙止住他,道:“情况贫僧都已听说。我身边这位道长是自东瀛来的,带来的灵符正是源于东瀛的密术。你们不必担心,从此之后你们再不用受那九句之苦了。”她一说完,村民们立时一阵欢呼,多少年来的郁结似乎就这样解开了。 老尼又道:“那三个妖人何在?待贫僧去收服他们。”长者道:“刚才还见他们在晒坝那里,此时应该没走远。”老尼道:“众人随我来。”便领着众人往晒坝去。 林儿正要领众人跟上,却见令华呆立着发愣,忙问:“小师太怎么了?”令华身体有些打颤,说道:“这个师太好像我师父,我有些害怕。”林儿这才反应过来,那老尼的确与令华的师父李敬爱有些相似,便安慰道:“小师太别担心,有小姑在呢,没事的。”令华听她之语,这才略放宽心,跟着四人来到晒坝。 老僧与两侠士似乎知道老尼要来寻他们,竟已在晒坝等着了。老僧见众人来到,当先宣了声佛号,说道:“无量寿佛。我一直在想,这九句毒咒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千年前的庸人何来这样大的仇怨。现下才总算明白了,原来是你这一对僧道在作祟。今天便是老衲替天行道的日子。”说罢,他已捻了一串佛珠在手,看架势,似乎要对老尼与道士动手了。 老尼一阵怪异的大笑,道:“你这三个妖人,也不知从哪里来,竟跑到此处招摇撞骗,现在倒还反咬一口,真是恬不知耻。要斗法?贫僧难道惧你不成。”说着也凝出一股真气来在手上。双方之势,一触即发。 正当此时,被解了多舌咒的青年忽然发出了一声怪叫,众人回头,却见他突然口吐白沫、七窍流血,就这样重重倒在地上,死了。 村民们见此情形,惊奇之状自不待言,就连旁边的林儿等人亦是大骇。林儿的医者本心,险些就要冲上去替那青年把脉。她连忙死命掐住自己的合谷穴,这才忍住,心中连连道:“冷静、冷静、冷静……” 然而村民们却冷静不了了。有人开始指责卖灵符的道士,有人则说这是侠士施的邪术。男侠士仍是忧心忡忡地上前说道:“各位务必听我相劝,这位阿兄之状就是九句毒咒应验的标志。你们此时必须听我之言,迅速挖出一个土坑,将自己埋入其中,这才能避过一时的灾妄。稍时晚些,那就大祸临头了。”有一些人听他之言,便动摇起来,欲听他说,真去挖坑。 老尼对此如何能忍,恫吓道:“你们如若敢听他的,以后休想再有安宁。”这老尼想是平日“保护”村民之人,村民无人敢拂她的意。 对面的老僧见状,一声大喝:“好你个歹毒的老尼,今天我便收了你,为民除害。”只见他手一扬,一枚佛珠径直飞向老尼。老尼一侧身,让了过去,然后一个纵跃到了老僧面前。两人立即战在一处。 他两人果真是棋逢对手,甫一开打就知实力相当,双方你来我往,一息之间已是十几个回合。后面的男侠士担心老僧一时半会拿她不下,说了句:“神僧,我来助你!”便拔出背上长剑,加入战团之中。与之同时,真儿也与道士斗将开来。 侠士不仅法力不俗,剑术亦相当出色。从木兰的眼光中也能看出足有六袋以上的实力。他的加入,立时令战局向一边倒,老尼被他和老僧联手,打得节节败退。道士虽与真儿实力相当,但见老尼向后退,也就跟着她一起,边打边退。 这时,异象接二连三地发生。受了多舌咒的村民,竟纷纷开始烦闹不安。片刻之间,便有几人也如之前的青年一般,满脸惨状地暴毙而亡。村民随即躁动起来,要上前去向道士讨个说法。 老尼和道士见此情状,知道事已败露,抽个冷子便脱出战团,向村后群山逃去。这边老僧哪肯放他们,唤了两位侠士一声,当即向前去追。 村民中,暴毙的人越来越多,人群中恐慌情绪不断地蔓延,就有人向着没中多舌符的人动手了。一场自相残杀的人间惨剧就在林儿等人眼前发生! 从第一个人暴毙开始,眼前地狱般的恐怖就一次又一次刺激着五人的神经。木兰几次欲上前,都被旁人拉住。林儿不住地提醒大家:“这是在演戏,这是在演戏……” 可是人死之状,岂是能演得出来的。林儿作为医者,怎会不知死人是什么模样。她一直在心中左右摇摆、左右抉择,此时此景,究竟该怎么办。如若不理,退出村去,眼看着这些人一个又一个惨死?或者找到真凶,阻止惨剧继续?往回走,她此生如何心安。那司马飞龙已经为自己安排下了一条必然的道路,那就是向前。哼!向前又如何,既然都进了村来,还怕再走一步吗? 终于,她再也忍不住了,大喝一声:“这都是那司马飞龙干的。追上那五个人,揪出司马飞龙!” 第199章 国殇 五人立即向村后跑去。那边缠斗的五人正一边打,一边也向后面的山道跑。 这九句村本在群山之间,其人进出村子都是从掩藏着的山道而行。这里的山连绵不绝,所以山道也有许多条。那缠斗的五人刚到山下,却不知何故,竟同时收了手,各自从不同的山道跑了。林儿五人追至近前,只能停下来,因为他们不知道该从哪条山道去追。 陶贞宝道:“那个侠士显然是幕后的主使,从一开始他用卦象算出有人用毒咒,一切便都在他的掌控之中,所以抓住他,一定什么都能找到。”和其奴道:“奇怪奇怪,当然追那小女啊。你没听老和尚说吗,她是天地孕育的一个灵胎,是她解开那个道士的多舌咒,才最终酿成悲剧的,解铃还须系铃人。我们当然应该是去找她才对。”木兰怒道:“都不要吵了,始作俑者是道士,把道士追回来,让他绳之以法,这才是我们现在应该做的。”旁边令华看着他们吵架,有些怯,问林儿道:“小姑,我们该怎么办?” 林儿斩钉截铁地道:“我们五人,正好一人追一个!” 其余四人闻言,竟像是心理被释放了一般,纷纷点头,便立即向着自己想要去追的人逃跑的山道走去。 林儿本意是想去追老僧的,因为她觉得其人疑点最多。然而刚走出没几步,她的心中便一阵惊奇:“五人各追一个?这岂不是会被各个击破吗?可我为什么要这么说呢?似乎这么做才是对的?这到底是对的还是不对?算了,先别想了,再想老僧就跑了。” 她正往那山中走,心中两股思绪开始不断地打架。追还是不追?自己为什么这般纠结?以前的自己不是一个果敢的人吗?怎么今天变成了这样?这司马飞龙的阵法果真是奇妙,连她也能被变成这样一个优柔寡断的人。“嗯,看来这就是司马飞龙这阵法的奥秘所在,他正是要让我在犹豫的时候错失良机。我岂能上他的当,看我现在就追上去,揭穿老僧的阴谋。”想清楚这一点,她便抬脚向前而去。 又走了没几步,她忽觉得自己的胃部一阵疼痛。难道这思绪的矛盾已经在身体反应了?等一下……为什么会在身体产生反应?我的身体一向很好,怎会突然胃痛? 胃痛?难道是因为医理中“思伤脾”的缘故。思虑过多,所以导致脾胃有了反应? 思虑?是啊,从一进这小村,我就一直在思虑,没有一刻停止,应该休息一下了? 休息?我一开始不是断定这阵法是以祝由术为根本的吗,可我们并没有被祝由啊? 祝由?到底我们有没有被祝由,捏一下自己是会感到痛的啊,那我现在仍然清醒? 不对!有什么东西不对!我身上应该有一样东西的,如果没有,那我现在就是处在睡眠之中! 她开始下意识地在身上寻摸,可是寻了半天却什么也没摸到。这个东西一直放在我身上,可它为什么不在?它到底是什么?它到底是什么?它到底是什么…… “啊!”林儿喉间忽然发出一声尖叫。她将眼睛紧紧一闭,旋又张开,这才感觉到自己心跳正在加速,胸中喘着粗气,仿佛刚睡了一场大觉,却被惊醒。 原来,她果然被祝由了! 她的手向腰间探去,一探之下,终于触到了她想要的东西。她欣然地一笑,直到这时,她才终于醒了。 她心中纳闷不已。自一进村,自己就非常地谨慎,而且一直在保持着高度的思考,怎么却不知不觉就被祝由了呢?她回头看看小村,那村中的浓雾和温暖的空气的确容易让人嗜睡,可这绝不是自己被祝由的原因。她又看向身边的四人,见他们各自此刻的表情,她立刻领悟过来。 原来是这样! 从见到司马飞龙那一刻开始,他就一直在给予自己心理暗示,仿佛这村中有无穷多的危险。于是我就开始不断地思考、不断地思考,思考到后来,连我自己也分不清自己的所想究竟是真实的,还是在梦里。我本来可以逃脱被祝由的状态,可司马飞龙的阵法之妙,就在于它不断地用让你觉得新奇的人和事来给你刺激。所以我明明知道那些人是在演戏,知道什么诅咒、什么法术,都是假的,可我还是不由自主地去思考他们究竟孰善孰恶,不由自主地想要了解他们出现的原因、接下来要做什么。在这样的威压下,我的思考却变成了我的累赘,它让我最终限入了自己给自己设下的心里绝阵之中。 太可怕了!太歹毒了! 自己的所有思索、疑惑、防备、不安,其实都落入了司马飞龙的计算之内。他的设定已如此之大,只要进入了这村子,无论你是善是恶,所有的判断和喜好都逃不过他的束缚。也正因如此,不管你是当世智者、抑或武林高手,进了这阵都必被其俘获,而且越聪明的人,被困的几率越大,这正是此阵恐怖到令人窒息的原因。 林儿擦擦自己额边早已渗出的冷汗,长嘘一口气。她明白,自己刚才是经历了怎样的危险,想想都觉得脊背发凉。不过,有了这样一次难得的经历,她也了解了真正的情志,未来要想将这情志的控制发挥正面价值,进一步参透大医之德,这都将是极大的帮助。想到这里,她不禁又有些感谢司马飞龙了。 正此时,众人刚要走进各自的山道去追赶敌人。林儿转头看看身边四人,他们其实也已被祝由了。要想唤醒他们,靠自己的力量是不够的。猛然相叫,只会让他们陷入更大的心理深渊。就像一个梦游的人,你不能轻易唤醒他一样。 林儿既已想通司马飞龙这阵法的奥秘,思虑稍动就想出了破阵之法。于是她道:“我们各追一条路,不过你们要听我安排。我去追那个老尼、木兰阿姊追老僧、师弟追道士、姓和的追侠客、小师太追真儿。”她心中却笑道:“能不能醒过来,就靠你们自己了。” (按:说句题外话。我一直把那些只会将现代的枪啊、炮啊之类的带到古代去的穿越,称为山寨穿越,它是现代中国创新力缺失的必然产物。而本书中的司马飞龙等人,能够在穿越中创造属于自己的阵法,这才是负责任的穿越嘛,嘿嘿。) 第200章 应对 林儿独自一人沿山道向那老尼追去。老尼走得并不快,显然是要一路引林儿到她已安排下的陷阱之中。林儿也就故意放慢脚步,她还需要回忆一些东西。 从她此时身体的感觉能够判断,刚才小村里的空气是带有迷魂烟的。不过她们初进小村时绝没有这烟的气味,应该是在后面某个时间放出。这个时间点必然是有人精确地控制,在大家已经进入半睡眠状态时放出来,并且气味极淡,在那种状态下绝无可能闻到,而只会加深昏睡的效果。也正因如此,她后来的思绪才会越来越活跃而纷乱。至于最后那七窍流血的惨状究竟是真,还是做出来的,她到此时也难辨虚实。 随着老尼走到一处半山腰,却见一个很大的山洞,老尼首先走了进去。林儿知道,这必然就是那些人的大本营了,也不犹豫,就径直进入洞中。 洞很深,越到后面光线越暗。但林儿毫不在意,就一直往前走着。直到再没有光线的地方,她终于停了下来。与此同时,一声尖厉的金属撞击之声响起,紧随其后,是周遭突然亮起了许多火光。 林儿的瞳孔下意识地一缩。彷徨中,原来自己正身处在一道铁栏之后,刚才的尖声,想必就是铁栏放下时发出的。林儿终于彻悟,这就是从陈庆之到高长恭等人,整个被困的过程。 正想着,身后一声熟悉的呼唤:“仙姑!”那是漂女的声音。林儿回过头去,还没反应过来,漂女已经上来紧紧将她抱住,口中连声道:“仙姑,你怎么也来了。呜呜,这回我们彻底败了。” 林儿放开她来,柔声安慰道:“美女别这样。”漂女半带哭腔地道:“我真没用。本来进村的时候已经很小心了,处处提防,可还是被他下了迷魂药。我怎么这么笨啊,连这么简单的迷魂烟都察觉不到?”林儿替她擦拭快要掉落的眼泪,安慰道:“这个阵法利用的正是美女你的恐惧之心,你越是害怕他用药,他成功的机会就越大。所以根本怪不得你。” 漂女见她说得确切,有些奇怪地道:“仙姑你知道这小村的奥秘了?那你为什么还会……”林儿忙止住她,道:“我自有道理,美女暂且莫问。”漂女见她眼中闪着灵光,立时明白过来,会心地点点头。两人这般相视一笑,一切便都在心中了。 林儿又道:“刚才进来时我还在想着美女你呢。等出去之后,我还要和你仔细探讨一番,如何把这个阵法,变成治病的良方。以前看《内经》时,就对其中的祝由之术不甚了然,也不知实际医案中该当如何应用。现在有了这一次的经历,也许我们以后可以尝试着来做一下。” 漂女道:“仙姑你已经悟透了用情志治病的法门吗?我以前看到祝由术,都觉得这是他们编造出来的,怎么可能一高兴或一生气,病就好了呢?这次被困在九句村,好像我也有所领悟呢。” 两人正说着,却听一声怪笑响起:“哈哈哈……都说水心仙子智慧无双,终究还是落入了我的彀中。”说话的自然就是司马飞龙。伴着声音,其人随即出现在铁栏之外,一脸得意地看着林儿、漂女二人。 林儿倒并不慌乱,向司马飞龙微一躬身,道:“司马法师设计的阵法真真是妙不可言,小女佩服之至。不过,”她话音一转,“为了俘获我们,你竟让那么多人就这样暴毙,实在太残忍了!” 司马飞龙不改笑容地道:“一将功成万骨枯。这些人能为如此完美的阵法而亡,也是他们的荣耀。” 林儿真希望他说出那不过是演戏,却没想那些人真的就这样死了,不禁长叹一声,腿一软,便坐到了地上,口中说道:“你本来也是聪明人,却连基本的人性都泯灭了,这世间如何还能留你活着!” 她说出这样的狠话,便已是对司马飞龙下了杀心。谁知那司马飞龙却毫不自知,只道:“仙子容禀,如今被囚的人是你,能不能活着那还要看我的心情,你又何必要说这般诅咒的话呢。” 林儿当下紧闭双眼,不愿去看他,只是冷冷一笑,令司马飞龙不自禁地打了个寒战。 司马飞龙道:“仙子果然是霸气凌人,在下已经彻底服了。难怪当初在太原见第一面,郝惔之就说,你跟你阿兄两个人以后必成祸患。好在今天总算将你擒住,我也可以交差了。”说着,他仿佛像松了口气一般,对几个手下努努嘴。那几个手下就要上前去给林儿上绑。 “休要伤我主母!”后面忽然传来一声厉喝。随声而至,正是木兰。她人未到,含光剑已先到,那几个想要去绑林儿的手下猝不及防,立时便丧命在木兰剑下。 在木兰身后,高长恭、陈庆之、韩均、陶贞宝、和其奴、令华、慕容白曜,及陈庆之的一干手下,陆续赶到。众人还未对敌,先行下拜,对着林儿齐声道:“谢主母救命之恩。” 林儿见众人到了,却不起身,只是淡淡地道:“杀了司马飞龙。” 木兰得此号令,哪还耽搁,提剑便向司马飞龙冲去。后面诸人随她之后,也起身冲向司马飞龙。 那司马飞龙刚才甫见众人进来,当即大惊。好在他是见惯了风浪的人,一惊之下立即镇定,马上向洞的边缘退去。 此时,见木兰等人冲来,司马飞龙高声叫道:“谁敢杀我!”木兰正要回应,却见他身后两个身着黑衣的女子闪出。定睛细看,其中一人竟是紫柏山的李敬爱老尼,而她的一双魔爪,正架在另一个绝美女子的脖颈之上。 “娥儿!”这是陈庆之的惊呼。 司马飞龙则高声喝道:“谁敢杀我,便玉石俱焚!”木兰并不认得那绝美女子,但也猜出了几分,连忙收住脚步,看向林儿。陈庆之则向林儿跪倒在地,哀求起来:“檀小姑,这就是三少主,她不能死,我不要她死。求你!” 原来她就是陈庆之那位藏于深闺的三少主。众人定睛看去,三少主柳眉凤目、唇红齿白,一双眸子晶莹发亮,即使此刻被李敬爱控制,依旧难掩其大家气度。连一向自傲的漂女也啧啧赞道:“三少主真美啊。那天在轩辕庙见过的,应该就是她吧?仙姑,要不暂时放这司马飞龙一马?来日方长,总有一天要叫他偿命的。” 林儿缓缓站起身,先是挥手让陈庆之起来,方又用一双冷眼看向司马飞龙,说道:“我以为你对自己的阵法应该足够自信,所以根本不需要安排什么后招。没想到,你还是让我失望了。” 司马飞龙此时竟还笑得出来:“呵呵,我可不是觉贤、赵温这些自大的人。对付仙子,我自知没有绝对的把握,自然要为自己找好退路。” 林儿有些不耐烦道:“你可以走了。下次,你不会再有这样的机会。” 司马飞龙又是一笑:“仙子是人中之凤,与你过招,自然会加倍地小心。此番在下自以为设下了奇阵,总算让你成擒,没想到还是被仙子轻易破掉。看来,下次遇上,我得去请更厉害的帮手了。” 第201章 县主 司马飞龙正欲离去,忽然又道:“仙子,可否告知你究竟是如何破了我的阵,也好让我死心。”林儿便从腰间拿出一件物什来,众人一看,原来竟是綦毋刻的林儿雕像。 林儿这才从容说道:“老实说,你的阵法的确很精妙,你从我们进村一开始,就不断地通过各种人和事对我们进行心理暗示。人的意识有两种,显意识和潜意识。在我们清醒的时候,是显意识压过了潜意识,而当沉睡之时,潜意识就会特别活跃。你的祝由术正是要让我们的潜意识活动起来,从而达到你祝由的目的。” “那么你是怎么做到的呢?其实这正是此阵的绝妙之处。你把人的潜意识分为五种,也就是人的五志,即怒、喜、思、悲、恐。你所安排的五个人,道士、真儿、老僧、侠士、老尼,正好就代表了这五志中的各一种。这五个人善恶难辨,任何一个人进到这村中,都会被五人中的某一个不断地心理暗示。直到其潜意识活跃到一定程度,你便可实施祝由。” “我的潜意识是‘思’,我从一进村就不断地在思索,到底你的阵法奥妙何在。可这样的思索正是你想要的,不论我在想什么,只要我一直在想,就总有被你祝由的时候。看起来,我已经必败无疑了。这时候,是阿文兄救了我。因为我清楚地记得我身上一定是会带着他给我的东西的,可我的记忆中却并不真切,我几乎快忘了那是什么。于是我的潜意识便无法帮助我找到这个雕像,这也让我明白了我被祝由的事实。” “了解了这个事实,我才终于明白,要想唤醒被祝由的人,就必须要让他们从自己的善恶判断中解脱出来,回归自己的本心。所以我利用了五志间的生克关系,按恐胜喜、喜胜悲、悲胜怒、怒胜思、思胜恐的顺序,将我们五人的追击顺序稍做调整。大家只要变换了自己对应的情志,自然也就容易被惊醒了。我想这就是木兰阿姊她们能及时醒过来、并成功救出之前被困诸人的原因吧。” 她一边说着,脑子里开始浮现出綦毋的影子。这已是綦毋第二次救她于危难之中了。那个傻傻的綦毋怀文,竟能救自己这么多次,这宿命中的缘分真的再也解不开了。 司马飞龙听完,一声长叹,道:“这次我败得心服口服。仙子,无论未来是敌是友,此生能与你有这样一次交锋,我无憾矣。”说罢,他又是一笑,然后向众人深鞠一躬,道:“那么各位朋友,咱们凉州再见啰?”便与李敬爱二人带着三少主离开山洞。 这边木兰很快找到了开启铁栏的方法,将林儿、漂女和其他被困的人救了出来。众人也不耽搁,当即迅速离开山洞。 一路走过来,高长恭便将之前林儿破陈庆之阵法、进而接管侯家堡的事与其人说了。侯家堡自侯午之下的一干家兵无不大奇,唯有陈庆之一脸的失落。众人皆知他是因三少主的关系方才如此,也明白劝无可劝,索性由着他去。 出了洞,侯午道:“公子,那我们现在该怎么办?”陈庆之道:“既然侯家堡已经是檀小姑的,以后她就是你们的主人,一切听她的安排。”林儿忙道:“那天在侯家堡只是一时情急,才说出接管侯家堡的话。事实上,我们的赌局谁也没赢,陈公子被困这阵中多时,而我们所守的上邽城也终究没能守住。所以我们顶多是打了个平手,你的侯家堡自然没有输给我,我也不必做你的手下。”陈庆之却全无高兴之意,向手下们挥挥手,示意他们自己散了吧。 侯午一阵茫然,只得走到林儿身前,拜道:“檀小姑,请你劝劝我家公子吧。”林儿明白陈庆之对三少主的爱,便问侯午道:“你们本来是要去京城的?”侯午道:“是的。堡主被害,必定是有人使的奸计,公子本想去京城讨个说法,可是我们刚出汉中就被一路阻止,最终还是陷在了这九句村中。”林儿抿抿嘴,道:“这事情过去了快一年,你们现在去京城恐怕也没多大用,该除掉的证据想来也早就被除掉了。我看不如这样吧,你先带着你手下的人回侯家堡去,让陈公子先跟着我们,让我来治愈他心里的创伤。”侯午闻言,当即跪倒在地,道:“檀小姑能出手相助,我替侯家堡拜谢小姑大恩。”林儿忙扶起他,道:“如今上邽城已经献给了南朝人,未来要想夺回上邽,恐怕还需要侯家堡的援手。我临走时已经给你们小君仔细交待过了,让她厉兵秣马、不可荒废,等到我回上邽那天再做计较。总管回去,一定要好生襄助你家小君治理家务。”侯午道:“小姑只管放心,绝不敢有负使命。” 他又向陈庆之一拜,陈庆之只说了句:“回去替我谢谢小君,感谢她为我们家做的一切。”侯午欲待再言,林儿向他使了个眼色,侯午便领着一干手下离去。 当地只剩下识乐斋诸人了。高长恭问道:“师叔,我们下面去哪?”林儿道:“当然是去那司马飞龙说的凉州。”高长恭大奇,忙问:“师叔你是要帮陈公子去救那三少主吗?虽然三少主曾经救过我们,可是师父临走时曾交待,要师叔你查清潜藏在中原的奸细都是哪些人。我们去凉州,岂不是背道而驰吗?”林儿道:“那如果不去凉州,兰陵你觉得我们应该如何去调查奸细呢?别忘了,我现下还在海捕文书上挂着名呢。”高长恭被她一问,倒是愣住了。 林儿笑道:“我这是迂回策略。你们想,陈公子想入京,结果才走到这郧乡就被困住。再往前走,还不知会有多少麻烦呢。可见,你想直接去京城调查真相,几乎是不可能的。既然我们现在已经有了司马飞龙这个线索,何不让他来告诉我们一些事情,这才是事半功倍的做法。”高长恭听完,点头笑了:“师叔深谋远虑,是我想多了。” 林儿又走到陈庆之身前,道:“陈公子,有兴趣与我们同往吗?”陈庆之回过头来,见她一脸笑意看着自己,失落的情绪略放开来,说道:“虽然我们都没打败南朝人,但其实我们的赌局我还是输了。正如小姑说的,我被困在了这阵中,而小姑依然可以纵横天下。既如此,我们的赌注折个衷吧,我陈庆之一个人来做你的手下。”林儿大笑起来:“陈公子果然还是商人啊,这赌注也可以打折的。好吧,这赌注我收了。” 陈庆之闻言,便拱手一拜,叫声“主母!” 他犹豫片刻,续道:“主母容禀,我一直自信自己是思虑精纯的人,没想到我却有这么多的杂念,竟会落入到‘思’的阵中。主母可否为我解惑?”林儿道:“你自己的心结恐怕还要你自己才能解开。所以去凉州吧,也许在那里,你才能找到自己的本心。” 当下众人又回到九句村,将那些暴毙的村民入土为安,令华为他们念了往生咒。一行人这才回到郧乡县城,与令晖等人会合,风尘仆仆,便往凉州而去。 第202章 念双 从汉中一路往西,过黄河,就进入漫长的河西走廊。自张骞凿空以来,中原王朝出入西域的唯一通道。永嘉之乱后,大量中原士族西迁,与东来的佛学在此碰撞,令河西成为中原经济和文化的生命线。 陈庆之道:“伊吾城在凉州多地设有烽燧,烽燧旁筑城。其中最大的一座城,位于高昌北凉国国都酒泉以东的张掖郡。最近的一条路就是出武威郡的姑臧城,顺着焉支山一路往西,一路少说也要数十日。” 不过,由于林儿正遭北朝通缉,如果被关中的魏军发现,实在不好应付,众人只能扮作行商,以使人不致怀疑。 林儿又问起陈庆之关于三少主的事。陈庆之这才将三少主的身份公布出来:“三少主芳名叫做李祖娥,是伊吾城城主、魔君李宝的三女儿。你们也知道,当年北朝皇帝分明姓族,李城主是以陇西李氏的宗老身份入朝,从而名列七大族宗之一,可见其在列国的影响力。” 木兰奇道:“赵郡陇西帮帮主李灵,那是江湖中少有文武双全、侠名过人之士,又出身陇李,为什么宗老不选他?” 陈庆之想了想,道:“李城主本是西凉国的国主,西凉之乱时曾大开杀戒,让天下畏惧。西凉国灭后,建起了伊吾城,成为凉州诸国的柱石,而且洗清了当年手上沾满的血污,令信众遍布天下,足见其人的过人之处。这也才令他成为北朝皇帝的座上宾。” 高长恭赞道:“不论为政、还是经商,都难免要面临自己当年之罪。这位李城主能够这样平稳地完成自我赎罪,真是不容易啊。我倒很有兴趣了解他是怎么做到的?” 陈庆之道:“李城主的过去江湖上少有传闻。只因为当年与他打天下的人,要么已经死了,要么就深居伊吾城中,少为外人知晓。我知道的事,也都是听娥儿说的。其实她对自己父亲并不怎么亲近,对过往的事也知之甚少。” 林儿道:“其实我倒更想知道关于三少主的事。她不是应该很有权威的吗?在汉中时,昙无谶他们一见到她就立即服软,怎么这司马飞龙和李敬爱却敢以她作为要胁?” 陈庆之黯然道:“我这几天也一直在想这事。李城主娶了十几房妻妾,生了几十个儿女,可娥儿却一直是其中最强势的。这司马飞龙是南朝人倒也罢了,李敬爱以前就是伊吾城的人,她怎么也敢对娥儿这般无礼?兰陵兄,这李敬爱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 高长恭道:“这么多年,我其实并没有见过她几面,只在有玄女洞的师姊妹犯错时才会见到。小师妹天天在她身边,自然比我更熟的,你问她呗。”陈庆之却有些犹豫,林儿道:“陈公子的意思是,小师太一定是说李敬爱的好吧?问她也是不顶用的。” 谁知令华却一反常态地道:“小姑,我师父她本来就是好人,你们不要这样说她,好吗?” 林儿一愣,对她的态度颇有些诧异。不过转念一想就明白了,原来在她心中,紫柏山就是她的故乡,李敬爱更是如同她的生母一般,而紫柏山却正是被陈庆之的人打败的,这正是令华心里在和陈庆之较着劲呢。 于是林儿郑重其事地对众人道:“小师太、陈公子,还有我们这里的所有人,大家听我说几句心里话。我们每个人都有不同的过去,小师太是紫柏山的,陈公子曾与紫柏山有过激烈的对抗,而阿姊的兄长是南朝奸细,玉娘的父亲之死又与南朝有关,司马大侠更是南朝人。可是,我们仍旧走到了一起来,因为我们都崇尚善良、反对邪恶。所以我希望,你们大家都用宽容的态度来面对大家,面对大家的过去,这样我们才能顺利地一路走下去。” 陈庆之听到她言,便过去向令华伸出手来,说道:“在这个队伍中,我是最后加入的,小师太也应该算是我的师姊了。我知道我们过去有很多恩怨,不过大家这次能陪我去救娥儿,以后就是我陈庆之一生的朋友。我们拉拉手吧?从今以后,我们化敌为友。” 令华显然并不习惯这种场面,不知道该不该和他拉手。后面漂女急道:“小师太你这出家人,还像个大闺女一样扭扭捏捏,我帮你拉。”说着便从后面伸过手来和陈庆之一握。令华看见漂女的模样,低着头笑了。 过了天水不久,就进入祁连山区。一路走来,所见的军队也越来越多。林儿有些不安起来,这么多军队向武威集结,这可不是什么好事。 十几天后,她们终于来到了北朝与凉州交界的武威郡,姑臧城就在再往西百十里处。这武威是当年汉武帝在西域设的四郡之一,取名以彰显汉军的武功军威。从长安往西进入河西走廊,右侧是茫茫大漠、左侧是巍巍祁连,武威是进出河西的唯一关口,一直以来都是狼烟四起的地方。这姑臧城本是北凉的国都,北朝征伐北凉,北凉最后一任国主沮渠牧健很快投降,姑臧就成了北魏的城池。很快,这里也成为多国贸易的榷场,官营的货物均在这里交易。当然,许多走私也同时在此秘密地进行。 索性,这边境毕竟不同于内地,海捕文书还没有发到这里。林儿也不必担心会突然就被捕了,所以安心地在姑臧找了间客栈住下,又让韩均和司马灵寿出去打探消息。 司马灵寿打探了一圈,回来报告说:“姑臧西门已经关闭,不让进出。据说是因为最近双方冲突得厉害,北朝可能又要对凉州用兵。” 林儿皱眉道:“我在路上就一直担心这事,没想到真就让我们碰上了。” 陈庆之却道:“现在的朝廷真的是昏庸无能。所谓兵贵神速,真要用兵,那也应该先秘密准备。哪有像现在这样,先把边境关了,告诉对方我要来打你?” 林儿道:“不是说都督西北五州军事的奚眷奚将军是个相当厉害的人物吗?他怎会犯这种错误?” 陈庆之道:“北朝皇帝拓跋焘一向雄才大略,这种出兵的大事,都是北朝皇帝直接负责的,奚将军应该管不到。其实奚将军一直是朝中许多当权者的眼中钉,他们想除掉奚将军已经很久了,所以也不可能让他掌太多的权。” 林儿道:“我也懒得关心这些朝廷中的破事,现在我们该怎么出姑臧?三少主她们应该也遇到封城的吧,她们过去了吗?” 陈庆之无奈道:“如果轻功好的话,区区姑臧应该拦不住我们。可我们队中这么多不会武功的人,靠韩兄一个个带过去怕是不行。至于娥儿他们,他们应该会走祁连山中的小道。不过我们恐怕走不了,这种穷山恶水的地方,走那种小路很容易迷路的。”他毕竟是惯常跑江湖的人,对这种事自然很熟。 正说着,韩均也回来了,林儿让他在姑臧城内探查情况。韩均道:“这城里现在可热闹了,就这一两天,突然有三波江湖中人聚到这里。” 林儿大奇,忙问究竟。 韩均道:“第一波是一个杂耍班子,正在东门外表演。不过依我看,其中之人都有六袋以上的武功,绝不是普通杂耍班。” 林儿愕道:“这都快打仗了,怎会还跑来演杂耍?这个班子一定有问题。第二波呢?” 韩均道:“第二波是三个锦衣的胡商,他们虽着汉人衣物,表面上说汉话,可背地里却说的胡语。这几个人同样武功不弱。” 林儿疑道:“胡商?是从西域来的吗?这时候来的西域人,多半是奸细。第三波呢?” 韩均道:“第三波才是最有趣的,是我们的老熟人。主母你猜猜是谁。” 林儿笑道:“这还用猜,肯定是昙无谶了。” 韩均张大了嘴,讶道:“主母你太厉害了,怎么这都猜得到?” “我们到哪都有这些人跟着,要是哪天见不到他们,那才叫奇怪呢。除了昙无谶,还有哪些人?” “就三个,昙无谶、阚伯周、李峻。” 林儿倒有些惊讶了:“为什么是他们三人?要等我们也不应来这些人啊?” 韩均道:“他们好像并不是在等我们。” “哦?” “如果是等我们,那他们怎么知道我们什么时候来,起码应该有个人在城门边蹲守吧?可我去城门口看过,并没有什么可疑的人。而昙无谶和阚伯周一直待在城西的一个土房中,并没有出来,只让李峻一人出门打探消息,这才被我看见。所以我觉得,他们倒像是在等一个早就联系好的客人,而不是我们。” 林儿点点头,道:“看来,这姑臧城要成为一个有趣的地方了。也罢,我们就安心在这里先住几天,看看这几波江湖客都要做什么。” 第203章 小村 待众人收拾停当,林儿道:“司马大侠去盯紧昙无谶他们,看他们究竟是在等谁。兰陵,你们几个男的去和那胡商打个照面,探探他们的底。我们几个姊妹去看杂耍。” 高长恭道:“师叔,我们这样大张旗鼓的,会不会引起不必要的麻烦?” 林儿笑道:“我们要出姑臧,恐怕非得这么张扬不可。再说,有时候就算你想置身事外,事情也会来找你的。倒不如提前知道自己的朋友和敌人是谁,也好有个准备。美女,收拾好了吗?咱们逛街去喽。”说着她将手一扬,一群女子就叽叽喳喳出了门。 姑臧自落入北魏拓跋氏手里,原北凉的沮渠氏就被赶到了更西的张掖和酒泉,沮渠氏中最有雄才的沮渠无讳在那里建起了后世所称的高昌北凉国。而姑臧则成了北魏的城池,北魏强移了关中子民来此谋生。可无论中原朝廷如何下令严惩,还是有不少人找机会逃回了家乡,所以城中的普通百姓并不多。比较多的,是闲来无事的魏军和往来做走私交易的神秘客商。林儿这一群衣着亮丽的年轻女子走在这边城之中,所吸引的目光自然是可想而知。很多许久没碰过女人的猥琐男,已经开始蠢蠢欲动了。 令晖被采风推着行椅,有些担忧地道:“小妹,这里本是异域,女人出门都要裹面纱,我们这样招摇是不是不太好啊?” 林儿道:“我才不要蒙那个面纱,闷都闷死了。这世上猥琐的男人多得很,总不能因为有这些人在,我们连门都不出吧。” 漂女也道:“是啊,怕他们做什么。要是哪个敢来招惹我们,下半辈子就别想好好活。”她当初刚行走江湖时,不知整了多少色胆包天的主,自然对这些人毫无畏惧。 林儿看着她的表情,此时的她虽仍带着几分狠劲,却没了当初的戾气。一年多的时间,已使她的身心俱都纯净了。于是林儿道:“嗯,美女你的那些个毒药,用到这些人身上倒是说得过去。” 众女就这样边说边走,不多时就出了东城门。城门口就是休屠泽,当年汉匈大战时,这里原本是匈奴休屠王的地盘,也是这城最热闹的所在。只不过,最近边境关闭,过往的客商锐减,让这里冷清了不少。 此时,湖边的一块空地上,正是韩均说的杂耍班在演出,周围是一圈魏军的兵士,在不停地起哄。 林儿诸女找了个空位,驻足观看杂耍班的表演。这班子就四个人,三男一女,一个壮实的老汉、一个小生、一个丑角,还有一个妙龄少女。四人中,少女最引人注目,她虽然身穿粗布衣服,头发只用棉绳束着,可面容清丽,不在林儿、漂女之下。最惹人的,是她虽出来抛头露面,脸颊上却不时泛起红晕,让人顿生怜惜之意。 围观的魏军也是被她的美貌所迷,时不时地就有人上去动手动脚。少女显然时常经历这样的骚扰,表演的同时亦能巧妙地避开。木兰小声对林儿道:“这个女子的武功不弱,在这四人中能排到第二,仅次于那个老汉。她躲避这些魏军都是用了特殊的轻功步法,她应当也是轻功的高手。”林儿道:“那比二郎呢?”木兰道:“那倒比不上。不过仅论轻功,她应该比我略强,看样子也是专练轻功的。” 林儿点点头,又道:“你们相信吧,自从上次九句村之后,我好像能看出人的内心想法了。” 漂女忙道:“啊,真的吗?快教教我。” 林儿道:“你看这个女子,虽然脸上一直带着笑容,可是那笑容是没有灵性的,不是来自她的内心。她本来应该是个极单纯的小姑,因为一些特殊的原因才会来此卖艺。她不想来,又不得不来,所以她的笑才会是这个样子。”漂女经她提醒,仔细观察少女的表情,果然也发现了其中的微妙之处,不禁喜道:“仙姑你说得对。这个办法真好,以后我也这样看人。” 又看了一会儿他们的表演,与中原各地的杂耍也没什么大的分别,林儿有些意兴索然,便招呼众女回去。 刚进城中,迎面就见到城西有个小土坡,林儿奇道:“这城是建在平地之上的,怎么那面却有个小坡?煮雪,你去打听一下。”自兰英和寻阳走后,煮雪和鸣蝉这两个小女就分别跟着林儿和高长恭听候使唤,待英、寻回归,再重又回到她们身边。 煮雪过去找了个当地的老人询问,回来报告道:“这岭叫古雁岭,据说是以前有一次打仗,城上的旗都已经倒了,军士们再没有抵抗的信心,这时候一只大雁飞过来把旗杆又叼了起来。军士们见旗帜重新竖立,一下子来了信心,也就有了再战之力,把敌人赶了回去。” 林儿笑道:“这传说倒是有趣得紧,如果打仗光靠旗帜就行,那倒简单了。” 令晖却道:“我倒觉得这个传说挺好的呢,说明这里的百姓都领悟到了战争的秘诀。打仗就是要有一杆旗帜,这个旗帜就是军队的灵魂,就像我们的灵魂就是小妹你一样。” 林儿道:“阿姊你又捧我。不过这古雁岭倒是有个妙处,站在那上面一定能将这满城的事尽收眼底。我有个预感,今天晚上这城里应该会很热闹,不如我们吃好晚饭,就到这岭上去吧。” 说话时,众女已回至客栈,高长恭等一帮男人早就到了。林儿忙问关于胡商的事。高长恭道:“胡商一共三个人,一老两少,其中一个年轻的应该是个公子,另两个是他的随从。我让慕容去试探了三人的武功,最高的是那个老头,实力略在慕容之下。这三人一直在城中闲逛,也看不出他们想要做什么。无奈之下,我只能让韩兄用他的空空妙手去偷了那公子一把,结果就偷出来这个。”说着,他将一枚铭牌交到林儿手上,林儿定睛细看,那上面刻的是一条青龙。高长恭道:“听陈兄说,三少主也有一块这样的。如果猜得没错,这三人应该都是来自伊吾城。” “伊吾城?”林儿诧异不已,“昙无谶也是伊吾城的吧?为什么他们倒不在一起?” 陈庆之道:“我听娥儿说,昙无谶本是她父亲手下最得力的良将,但在她还没出生的时候就被派到了仇池去。虽然这些年昙无谶也时常回她们城中,接受新的任务,可毕竟伊吾城自他走后早已物是人非。所以即使昙无谶的武功仍旧只在李城主一人之下,可城中却并没有多少人买他的账。我猜,他的地位恐怕还没那个年轻公子高,那公子也应该不屑于和他为伍。” 林儿道:“没想到这昙无谶原来混得这么惨,我倒有些同情他了。那你觉得这个公子是何许人物?李宝的儿子?” 陈庆之道:“很有可能。从他的眉宇间我能依稀看出和娥儿的几分相似之处。不过李宝的儿子那么多,具体是谁就无法猜测了。” 林儿皱眉思索良久,方才说道:“我忽然觉得这是我们的一个大机会,出姑臧、救三少主,说不准都要着落在这个公子身上。你们赶紧去收拾一下,吃完晚饭我们就去古雁岭。今晚就等着看好戏了。” 第204章 现场 林儿留了慕容白曜守卫令晖等人,自己则带着高长恭、陈庆之、韩均、木兰、漂女,来到古雁岭上。 这古雁岭是一座黄土堆成的荒岭,岭上没有居民。此时气候尚寒,夜里的冷风一吹,更让人瑟瑟发抖。好在林儿早有准备,去当地的人家借了几身厚厚的棉衣,这才不致冻着。 在这岭上俯瞰姑臧城,城中的景物一览无遗。只是这城中人口稀少,亮灯的地方并不多,所以绝大部分都是黑灯瞎火,只能凭着月光模糊地观看。六人便轮流关注城中动静,其余五人就在旁边聊天、打盹。 直到月上中梢,三个胡商突然从一个小巷中穿了出来。众人齐来观看,却见三人到了城中央就分开,向北、东、南三个方向而去。公子往北,来到一处貌似衙门的所在,另两人则到了两处民宅,三人俱都蹲在了墙角处,似乎在做什么,可远处实在看不真切。 林儿忙令韩均过去察看。韩均一闪身,便下了岭去,将三人蹲的地点一一看过来,然后回报道:“那公子是在这城中的军衙旁蹲着,没有动作。另两人在安放柴草一类的东西,像是要纵火。”林儿大惊:“他们是想借此制造混乱,好让那公子行事。难道他们的目标是军衙?想要行刺衙中的人?” “仙姑快看!”正说着话,漂女忽然提醒道,“杂耍班的人也出来了。”顺着她手指方向,就见几条黑影正在向军衙移动,看身形,跑在最前的正是白天所见的少女。林儿又是一惊:“难道他们也要去军衙行刺?”漂女道:“这军衙的军官肯定是个大坏蛋,这么多人想行刺他。” 恰在此时,军衙边的公子一声轻啸,似是给同伴发暗号一般。果然,不多时就见另两个胡商所在的地方有火光冒起。那两人点了火,便立即向军衙而去。林儿忙唤:“兰陵、陈公子,快去救火!”急切中高长恭问:“我们水盆水捅都没有,如何灭火?”林儿眼珠一转,妙计上了心头:“用棉衣!找个古井蘸满水,正好灭火。”高长恭恍然大悟,道声:“好办法。”便将六人的棉衣通通收走,与陈庆之下岭而去,直奔失火点。 两个胡商与那公子汇合在一处,就等火势燃烧起来,惊动城内魏军,即可趁乱展开行动。然而,高、陈二人各到一个点,用林儿的办法,将吸满水的棉衣向那二人布置的柴草上一盖,火势立时止歇。那三人左等右等,始终没等到火烧起来,一时便犹豫起来,不知是该回去看看,还是按计划进行。三人中,公子和年长者似发生了争执,到最后终于是公子做了决定。这个决定应该是按计划行动,因为他们准备翻墙而入了。 当此时,忽从后面飞来一枚暗器,恰击中公子的年轻跟班,跟班立时扑倒在地。发暗器的,正是杂耍班的人。公子登时一惊,低声喝道:“谁?是敌是友,有种站出来,别发冷箭。”杂耍班的四人也不客气,尽数现出真身到了公子面前。公子似乎并不识得四人,双方也没有更多的话,直接使动武器,战在一处。 林儿这才明白,原来杂耍班要对付的并非军衙之人,而是那公子胡商。她正自好奇为何他们在此动手,木兰便问:“要去帮他们吗?”林儿道:“哪边实力更胜一筹?”木兰道:“杂耍班的。”林儿道:“那就先看看,不急。” “有杀气!”木兰突然一声惊呼,“不是那六人发出的。” 话音刚落,果见一个人影从远处迅速赶至现场,武功之高,远在那六人之上。来人虽移动极快,可从身形上林儿立即认出来,那就是昙无谶。在他之后,还有阚伯周、李峻和一个陌生的道人,那三人倒没有动的意思,只昙无谶一人加入了战团。 杂耍班四人中最强的是壮实老汉,据木兰观察有七袋实力,其次是少女,他二人也就合力对抗昙无谶。可昙无谶以伊吾城大护法和紫柏派掌门的双重身份,当世足可排进前十。武功到了高处,越往上走差距也就越大。去年木兰与沮渠兄弟对抗,双方都是七袋,可木兰仍能以一敌二。如今昙无谶更比木兰还强,杂耍班二人岂是对手,没走几招就已显出颓势。 林儿见状,忙问:“木兰能与昙无谶一战吗?”木兰略想一想,道:“不一定能赢他,不过可以一战。”林儿便道:“助杂耍班人撤离,顺便将那少女带到客栈去,别让旁人知道。还有,要蒙面行动。”木兰得到命令,当即用面纱裹头,拔出含光剑,便向战团冲去。 这边还剩林儿、漂女、韩均三人。林儿又吩咐道:“这伊吾城的人要入军衙行刺,莫非其中之人有什么非常之处?二郎,你去军衙查探一番,仔细观察里面都是些什么人,究竟是奸恶之徒,还是忠勇之士。这样我们就能判断孰友孰敌了。”韩均也领命而去。 林儿和漂女这才慢慢地下了古雁岭回客栈去。一路上,漂女道:“仙姑你怎么对那少女这么感兴趣?”林儿道:“我觉得她挺可怜的。不论他们袭击胡商是出于国仇还是家恨,这些仇恨都应该是男人的事,不应该加在一个柔弱的少女身上。所以我打算让她避开袭击胡商的事。”漂女道:“那万一我们是一厢情愿呢?”林儿笑道:“那就当认识个朋友呗,反正我们也没什么损失。” 刚回到客栈,却见司马灵寿已经回来了。林儿忙问:“看到昙无谶他们等的谁了?”司马灵寿道:“一个叫江湛的人。”“江湛?就是刚才我们见到的那个道人吧?”“应该是的。他是南朝建康洞玄观的观主,我原本的主人徐湛之是他师兄。”“这人很厉害吗?昙无谶他们为什么在等他?”“他的外号叫摄魂音,是舌战一道上一等一的高手,据说南朝没几个人能辩得过他。”“嘿,那是因为他没有碰上我阿兄。” 说话时,木兰带着少女,与高长恭、陈庆之同时回到客栈。少女被木兰封了穴道,只能趴在她身上不能动。林儿见状,忙令漂女用银针替她解了穴,这才说道:“我叫檀林,不知小姑的芳名是什么?” 少女见周遭十几个陌生的男女,颇有些紧张,小心翼翼地挑选着字眼:“你们救了我,为什么又要偷袭我、把我抓来这里?”林儿笑道:“这里没人要抓你啊?只是我白天看你演杂耍时,眼中流露许多无奈神色,想来你是不太愿意去找那伊吾城的人,所以就让木兰顺手把你带到这里。如果木兰有什么冒犯的地方,我替她道歉。如果是我会错了意,小姑只管离开就是,我绝不拦着。” “没有没有,”少女当然听明白她的意思,“我是想谢谢你们救了我。其实你说得没错,我不喜欢抛头露面,更不喜欢杀人。只是……”她的声音越来越小,最后几不可闻,只是轻轻地低下头去。林儿又是温柔一笑,道:“既然这样,那小姑就安心在我这儿住几天吧。” 刚说完,门外响起韩均之声:“小君,你猜这姑臧城的城主是谁。”随着人声,韩均飘然而至,脸上带着兴奋的神情。木兰不耐烦道:“要说就快说,哪那么多话。”韩均仍是激动不已,道:“原来大眼就在这城中,城主就是杨大眼!” 第205章 公审 “还有杨懿杨师弟,”韩均续道,“他本来一直跟着阿羽的师尊李孝伯师叔身边做弟子。大眼是此次出征凉州的先锋官,他专门把杨懿从李师叔那里请过来给他做谋士。” 木兰一听,也是难掩兴奋之情,对林儿道:“主母,我们……” “去吧,”林儿微笑道,“和他们好好叙叙旧。不过,别说我们要出姑臧的事。” “为什么?既然大眼是城主,有他帮忙,不是更容易吗?” “大眼既然负责此地军务,那就有责任不放旁人出城。如果我们强行请他开后门,那反倒让他为难了。” 木兰明白林儿这是为了他们好,感激地一笑,又问:“那如果他们问起来我们来此何干,该怎么回答?” “呃,要不就说……”林儿灵机一动,“就说我们是来这避难的,我在中原被通缉,待不下去了。”木兰又是一笑,便与韩均出了门。 林儿回头,却看见少女眼睛里闪过一道精光,忙问:“小姑你知道大眼?” 少女神色一阵慌乱:“不认得不认得,天下将军那么多,我哪知道说得谁啊。” 林儿心中一笑:“这小女孩确是纯真,撒谎还会脸红。”口中道:“那我看你好像有话要说?” 少女道:“檀小姑,你的阿兄是不是叫檀羽?” “是啊。你认得我们?” “不瞒小姑,我是洛阳人,洛阳人没有不知道你们兄妹的。我阿兄还说,这次我们的事情做完,就让我去投奔你们呢。” 林儿诧道:“投奔我们?承蒙令兄瞧得起。可你什么都不肯告诉我,却让我如何相信你?也罢,我不逼你,不过你总得告诉我你叫什么吧?” 少女道:“谢谢你的大度。等到合适的时候,我一定把什么都告诉你。至于我的名字,其实我是个乡下小妹,父母都不识字,也没起过什么像样的名儿。我本名叫李小妹,后来出道江湖为显大气,又取了个‘雍容’的字。不过大家都喜欢叫我绰号‘双妹’,因为我射箭喜欢左右开弓,大家说我是‘左射右射必叠双’。” 林儿道:“李雍容、李双妹,嗯,那我们也叫你双妹。既然你本就要投奔我,现在我就当你是半个伙伴吧。阿姊,你领她去隔壁房间,给她介绍下我们的人。我和兰陵他们再商量点事儿。”令晖道声“没问题”,便和仙姬、令华一起将双妹领了出去。 待几人走后,林儿这才说道:“这可真是巧了,杨大眼、杨懿,都是我阿兄他们槐沙村当年一道从军的小伙伴。上次听杨保宗将军说,大眼被称为凉州第一勇,想必是一个了不起的人物。杨懿是弘农杨氏子弟,出身世家贵族,这些年一直跟着阿兄的师尊李孝伯四方游学,想来定有过人之才。说不得,我们自然是要帮自己人的。” 高长恭道:“现在情况倒是简单,这位杨将军和双妹他们是一头,昙无谶方丈和伊吾城公子是另一头。我们只要想个办法对付伊吾城即可。” 林儿却道:“可你们别忘了,我们得想办法出姑臧。我一开始本来还想去找姑臧守将通融一下呢,谁知却遇到了自家人,反倒不能开这口了。这样一来,就只能叫昙无谶或那公子带我们走小路,你们有什么好办法?” 陈庆之抢先道:“我倒是有个主意。我看他两人好像并不是一路,双方都没有住在一起。这样的话,我们何不使用一招离间计,让二人反目,我们再从中渔利。” “离间?”林儿一阵迟疑。 陈庆之奇道:“主母觉得这主意不好?” 林儿道:“好是挺好,可我不想那样做。” “为什么?”陈庆之显然无法理解。 林儿温言道:“离间是以增加双方的不信任、甚至仇恨为目的的,这种计谋除非万不得已,不能轻易使用,用之则遗毒深远。就像医师诊病,如果为了治一个急症,却要引发另一个缓症,那就要慎之又慎。我以前在汉中时就曾对南朝奸细的庶子们使用过一次,后来我知道,这一招让许多家庭遭了大祸。所以才暗下决心,以后不可轻易使用。这昙无谶虽然是我们的宿敌,可毕竟只是各为其主,其人并非大奸大恶之辈。强行对他用离间计,将来所引发的怨隙恐怕也不是我们能控制的。所以这次,我不会用这样的计谋。” 陈庆之还欲再言,林儿止住他道:“陈公子一直是唯实用论,可你还是栽在了自己最擅长的阵法之上。现在既然你称我一声‘主母’,以后就要习惯于我的处事之道,否则我们没对别人离间,自己人倒先被离间了。”陈庆之只得点头称是。 高长恭待二人说完,这才插言道:“师叔,我倒觉得我们什么都不必做。” “哦?” “刚才女侠去救双妹,虽说是蒙了面,可她的武艺昙无谶方丈是见过的,怎会认不出来。再说,我们白天时曾招摇过市,刚才又灭了他们的火、坏了他们的事。此刻,他们一定在猜度我们到底要做什么。索性我们就什么都不做,让他们摸不着头脑,再静观他们要做何反应。” 林儿大喜,拍手道:“兰陵才是我的知心人啊,这个办法好,就这么办。我们就躲在客栈中睡大觉,让他们去猜吧。” 高长恭被他一赞,竟不自觉地脸红起来。他二人自从长安走到一起,直到现在,早已合作得亲密无间,林儿当年对他的恼怒早扔到了九霄云外。可这样的称赞却还是头一遭,也难怪高长恭会不适应了。 当夜,众人就在客栈安睡,只让慕容白曜等人轮流值夜。外面大街上不时传来有人走动的声音,可没人进客栈来骚扰。任外面暗流涌动,识乐斋自是安如泰山。 次日一早,林儿幽幽醒转,却赖在被窝里不愿起来。仙姬推着令晖进了屋来,令晖掀起林儿的被褥,笑道:“小懒虫,还不起床?”林儿连忙拉过被子来将自己捂住,嗲声道:“冻死我了啦……” 仙姬坐到她床边,柔声道:“小姑,大家都等你吃饭呢。”林儿奇道:“你们先吃嘛,等我做什么。”仙姬道:“双妹天还没亮就起来给大家煮吃的,一直忙到现在呢。她说她早就想好了的,她加入我们的第一顿饭一定要亲自来做。” 林儿倏地坐了起来,道:“你们不早说。自从阿嫂走后,我都好久没吃到过像样的东西了。不知道双妹的手艺怎么样。”她一边说一边忙不迭地穿衣服。令晖忍不住笑道:“你别着急,他们不等到你不会开饭的。” 林儿梳洗完毕,与令晖、仙姬来到大堂,果见众人都已坐定。林儿连声道歉,这才入了座。抬眼一看,却见满桌的菜,均是菌、菇、耳、笋及各类豆制品,摆成了鸡、鱼等各色造型。光看这形状,就已让人垂涎欲滴了。 林儿一阵轻笑,道:“我们今天都陪小师太吃素斋?”双妹歉然道:“小姑,这地方太偏僻,只能找到这些山里的食材,所以……”林儿一摆手,道:“跟你开玩笑呢。阿姊,你是最懂吃的了,你先品评一番?” 令晖莞尔一笑,也不客气,率先举箸尝了一筷子,随即赞道:“双妹这叫素菜荤做,这可是很高明的技艺呢。这些山珍虽说是好东西,可又要让它入味,又要保持其原本的鲜香,实则很不容易,双妹的烹饪水平已经相当精湛了。” 双妹谦道:“这都是跟我家附近山上的僧团学的。他们饮食只能素食,很多口馋的师兄就想着把素食做得像荤菜一样美味。” 林儿方才招呼众人动筷。果如令晖所言,双妹的菜口味纯正、不失菜肴本味,食之只觉唇齿留香,正如漂女的评价:“檀嫂做的菜是清淡中带着醇厚,双妹的菜是醇厚中带着清淡。以后我们可真是有福了呢。” 林儿则开起陈庆之的玩笑:“陈公子,你们侯家堡应该多请几个双妹这样的庖厨,那个什么西食有啥好吃的,在你们堡里那段时间,快把我吃恶心了。”说得陈庆之一脸尴尬。 正此时,客栈门口传来一个人声:“檀施主在吗?”这声音如此耳熟,不看其人即知是昙无谶来了。 第206章 账本 林儿忙令高长恭去把李峻请到客栈来。不多时,李峻便风风火火到了。 林儿笑道:“李峻法师,别来无恙。”李峻看看周围,忙问:“师父已经走了?”林儿点点头。李峻长叹一声,一屁股坐了下去,一副垂头丧气的模样。 林儿奇道:“法师怎知方丈在我这儿?又怎知他要去哪?” 李峻道:“今早起来我只看到师父给我留的书信,让我去古雁岭上等人,谁来找我,我就听谁吩咐。当时我就猜到,来的人一定是你们。以师父的武功,要找到你们显然不难的。” “哦?” “昨天女侠虽然蒙了面,可她在拜将台击杀沮渠兄弟的绝世剑法,岂是能瞒得过去的。也就阚伯周这个蠢货看不出来,还在那一个劲地猜是谁。” “听法师的语气,似乎对阚伯周并不十分尊敬?” “整个紫柏山,我只尊敬师父一个。若不是因为师父,我又干吗要背井离乡追随他到凉州来。阚伯周除了好色成性,根本一无是处。这次若非要沿路保护李公子,我们也不会与他同行。” 林儿似乎很有同感,肯定道:“法师说得没错,在紫柏时看到这阚伯周把学戒女当成自己的女奴,真是让人气不打一处来。那时候,法师你能义无反顾地出来声援同门,这份勇气真让人佩服啊。兰陵,这一点你可不如李峻法师。”高长恭笑道:“那时候我是鬼迷心窍,现在不会了。”林儿也笑道:“现在你要还敢,看我怎么收拾你。” 她二人一唱一和,那边李峻却不住地叹着气:“可惜我还是没能挽救紫柏的命运。小僧一直有个问题想请教施主,紫柏之败,究竟是败在哪里?” 林儿收起笑容,说道:“你们败在过分崇信武力。从抓走阿嫂和阿姊开始,你们一直在试图用武力解决问题。然而武力虽强,毕竟有用尽之时。只有爱和信任,才是恒久不移的。” 李峻点头道:“不错,这也许是整个伊吾城自李城主以下,所有人的问题根源吧。从沮渠兄弟到赵温,每个人我都曾告诫过他们要平和,可悲的是,这些人个个刚愎自用,没一个听得进去,最后除了送掉性命,也难有别的下场。” 林儿道:“说起来,经历了这么多事,也只有法师你从没对我们下过杀手。在长安楼观台、在药王坛,但凡换作旁人,我和阿兄的命也就没了。可见法师于我们是有不杀之恩的。” 李峻道:“这些都过去了。既然师父让我听施主吩咐,自当尽我所能、保施主在凉州的万全。” 林儿莞尔道:“我很好奇,为什么方丈要让你来帮我呢?” 李峻道:“其实,师父早就萌生了去意,只是一直未曾明说。此次高昌北凉国主沮渠无讳派师父来策反杨大眼,下的是不成功即成仁的死命,可这根本就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再加上,伊吾城的五公子李公业还从旁捣乱,想要刺杀这里的城主。师父想是料定这事已经败了,故而做出这样的安排。” 林儿奇道:“难不成,这李公业是自作主张跑来行刺的?” 李峻道:“这事只有阚伯周知道具体情况,他又不肯对我们明说,想来这也是某人安排好的吧。反正伊吾城的人在凉州都是横着走,我是惹不起他们,也懒得与他们有什么瓜葛。” 这连续与昙无谶、李峻的两番对话,让林儿终于将整个事情串连了起来。伊吾城,是到了去拜访它的时候了。 正此时,客栈外传来一阵军士吵闹之声,十几个全副武装的军士走了进来。客栈掌柜忙上前询问:“军爷,有何贵干?”一个军官模样的回道:“我们在搜查凉州奸细,近段时间有外乡的生人来住店吗?”掌柜一指林儿等人,道:“呶,他们几个就是前天刚住进来的。十好几个人,有男有女。” 军官过来看看众人,便问:“谁是领头的?”高长恭当即站过来,道:“军爷,有什么事?”军官扫了他一眼:“哪来的?来姑臧做什么?”高长恭道:“从仇池过来。军爷不是要查凉州奸细吗?您看我们这也没有凉州人,何况如果是奸细,又怎会这么多人在这公开场合露脸呢?您说是吧。” 他这话不卑不亢,可当兵的却不买账。那军官忽然就生起气来,喝道:“我问你来这里做什么,你这厮却顾左右而言他,一看便知是心里有鬼。来人,把他给我带到军衙去!”就有军士上来欲抓高长恭。 “住手!”门外传来一声洪亮的呼喝,随声而入的,是一个少年将军。只见其人龙须豹眼、虎背熊腰,身着一副轻铠,端的是勇冠天下的一代名将模样。刚才还颐指气使的军士,一见来人,立即退到一侧,低头呼道:“杨将军。” 来人正是杨大眼。与他同时而入的,还有木兰伉俪。大眼将手一挥,道声:“出去吧”,几个军士便大气也不敢出地直接弓身出了客栈。 韩均一窜身来到林儿旁边,说道:“主母,他就是大眼,是不是很神气啊?” 大眼走过来笑盈盈地一拱手,道:“别听这死二郎胡说。我这一个小校,在这么多英雄的主母面前,岂敢神气。不过我有公职在身,不能随他们叫‘主母’。檀羽是我老弟,他的小妹当然也是我的小妹。早听说小妹的名头,连号称天下第一勇的南朝三皇子都被你任意戏耍,小妹可真是好本领啊。本来昨夜就该来访,又怕搅了你们睡觉,只好现在才来。杨懿这人性格比较怪,怎么拉他都不肯来,还望小妹莫怪。” 林儿不曾想,这大眼如此大的名声,却这般好说话,颇有些意外,忙起身一礼,道:“既然大眼兄这么说,那小妹也斗胆唤一声‘阿兄’。小妹真是失礼,本应亲自登门造访的。只是我目前还有通缉在身,进了你的门,若是被别有用心的人看见,反为不美,所以这才没有前去。” 两人还要再说,后面木兰不耐烦道:“主母、大眼,都是自家人,你们怎么这么生分?有什么话,赶紧坐下说。”众人俱是一笑,这才纷纷落座。 木兰解释道:“我把昨天发生的事给大眼和杨懿一讲,杨懿马上就想到,等天亮之后再出动军士满城地搜捕凉州奸细。这样一来,凉州人自然会被赶跑,而大眼也能借机来和主母见上一面。” 大眼补充道:“如今西北军中奸细甚多,一不留神就被他们抓住把柄。近段时间已有好几个与我同袍的军校被撤了职。所以我不得不小心啊,小妹原谅则个。”林儿道:“这是应该的,阿兄何须介怀。” 大眼又问:“我听说小妹的性格和阿羽一模一样,都是不肯服输的,相信不会因为这区区的一纸通缉就真的浪迹天涯。可我问木兰阿姊,她又不肯明说,只好亲自来问小妹你了。” 林儿道:“承蒙阿兄关心,其实我们是想去凉州的。一来是想帮我兄的一个朋友去救他的相好,二来是想深入凉州去探查奸细情况,也好还自己一个清白。” 大眼皱眉道:“去凉州?这可有些难办,奚将军专门下令要封闭姑臧,不准进出……” 林儿忙止住他道:“阿兄不必为难,我已找到了这位李峻法师,他认得去凉州的小路,我们自会随他前往。” 大眼道:“那也行。如若还有什么需要我帮忙的,小妹只管开口。” 第207章 说案 大眼走后,林儿就命众人收拾行装,准备随李峻走小路前往凉州。 李峻知道了林儿去凉州的目的后,便道:“去伊吾城的小路要先从这里沿祁连山往西,进入焉支山。翻过焉支山,就是大马营草滩,当年霍去病将军曾以这里为牧苑、饲养骏马。这里又有一座永固堡,从那里再继续向北,张掖也就不远了。据说魔君李宝每年这段时间都会在永固堡盘桓,说不定我们还能碰上他呢。” 林儿奇道:“永固堡?那是什么地方?” 李峻道:“永固堡在焉支山脚的长城窟边,因这里时常有僧、儒往来,所以设有寺庙。北凉每与北魏交战,其国主必先到此地拜佛,故而在山下筑了这座城堡。李城主在那城郊有一处别院,修得规模很大,专供他的一个爱妾居住。他本人则时常到那里与这个小妾寻欢作乐。” 高长恭奇道:“听陈兄讲,李城主娶了许多姬妾,难不成每个姬妾都要修一座模样宏大的别院?” 李峻道:“师兄你有所不知,这个李城主是凉州有名的****,受他荼毒的女子何止千百。他曾说,除了他自己的母亲和女儿,任何女人他都不会放过。住在永固堡这个小妾原本是他长子李承的小君,因为长得甚美,被他看中,于是先让其到此地出家,而后还俗做了他的妾,住在他新修的别院中。” 众人闻言,无不大惊。陈庆之道:“难怪我听娥儿说,她很不喜欢她父亲,因为她父亲对人从无感情,所以她才会偷偷跑到汉中去找我。现在总算明白,娥儿的父亲原来是这样的,真是苦了她了。” 林儿听他此言,这才明白三少主为何甘愿被陈庆之藏于深闺。陈庆之虽然也很花心,但毕竟对三少主是情深意重。三少主有这样一个父亲,那陈庆之对她来说已接近圣人了,难怪她会如此倾心。林儿心中不禁一叹,女人的命运终究是由男人来决定,也不知这是幸运,还是不幸。 高长恭则道:“以前紫柏的长老们和学戒女有染,至少还是有感情的。这李城主竟把荒淫之事当成家常便饭,这太可怖了。” 李峻道:“凉州人蛮荒未开,他们哪懂什么叫感情。我们这一行人女子甚多,大家千万要小心啊。进了北凉境,就比不得在中原时这般自在。” 林儿经他提醒,这才醒悟过来,忙问:“兰陵,从上邽出来时,我让你多带些梅花袖箭防身,你带了多少?”高长恭道:“有十几副吧。”林儿道:“给每个女子发一副,大家贴身放好,以防不测。姓和的,去多买些面纱和玉娘易容所需的材料,进了北凉境,女子们全部易容、蒙面纱。美女,我们沿途再多采些马钱子、天南星、乌头等毒物备着。”漂女笑道:“仙姑你昨天还说蒙面纱闷的呢。”林儿却正色道:“此处虽然是边地,但总算在北朝境内。去了北凉,一切就由不得自己了。‘在家千日好,出门一日难’,到了别人的地盘,自然要收敛些,不能再任性。” 于是,众人各自准备妥当,这才离了姑臧城一路往西,进入祁连山。道路曲折,九拐十八弯,即使众人皆骑马、坐马车,速度也很难快起来。直走得太阳快要下山,众人仍在群山中穿行。 林儿道:“天快黑了,我们还有多远才到?”李峻道:“再走不远,有一座废弃的城池,名叫黑城。我们就要在那里转而向西进焉支山。”林儿道:“那我们今晚就在黑城过夜吧?”李峻迟疑道:“可是……” “可是什么?” “主母容禀。这黑城名为‘黑’,实是因为当地百姓认为这城不吉利,很早就搬离了此城。如今那里已是一座鬼城,平素无人敢在那里停留,即使部队行军,也多是绕着走。我看我们还是在附近找个民居借宿更好些。” 林儿道:“那又何必麻烦,这里不是有一条石羊河吗,干脆就在这石羊河边搭帐篷住好了。兰陵,去向附近山民买些吃的。” 当下,高长恭、和其奴就去山间觅食,余下的男人则分别生火、搭帐篷。不多时,方、易二人竟扛回来一整只山羊。和其奴笑呵呵地道:“真巧真巧,刚一上山就碰见有人家在杀羊,正好买一只来。大家今晚有口福了,我们吃烤全羊。” 林儿道:“我们吃烤羊,那小师太和李峻吃什么?”和其奴道:“放心放心,我还买了些荞麦和口蘑,不会让他们饿着的。” 西部山区的羊,多在山间奔跑,练就了一身敦实的羊肉。用柴火一烤,肥油从纤维中渗透出来,立即肉香四溢,再撒上些食盐和孜然粉,那味道真是绝美,让人光看就已经流口水了。识乐斋诸人一面吃羊肉,一面唱歌聊天,当真是说不出的开心。 林儿出门什么都不带,但却始终忘不了她的水心琴。綦毋在制作凤行屋时就特别留意,专门在车的顶部安了个格子,给她放琴之用。每到夜深人静时,林儿就会想到拿出琴来弹奏一曲,以抒胸臆。 今夜,仙姬并没有跳舞,反倒是陈庆之应众人之邀,跳了一支剑舞。他的随身物品同样只有一件,便是天火仪式上得到的天剑。他常常一个人抚着那把剑发呆,却没人知道他在想什么。虽然已经加入了识乐斋,可他的身份太特殊,也难有人与他真心交流。所以像双妹这样,甫一进来就迅速和令晖、仙姬、漂女她们成了好朋友,而陈庆之至今仍孤身一人。 众人待篝火燃尽时方才入眠。至半夜时分,却听见有快马飞驰而过,一连两波,前后不过几息工夫。当时值夜的陶贞宝和韩均一商量,这两波人夜间疾行,又不像军队的传信兵,定然是有些名堂。韩均想着反正守夜也无事,便骑了快马去追。约过了一个多时辰才回来,原来那两波人先后进了李峻所说的黑城。 此时天已蒙蒙亮,林儿睡得并不好,早早就醒了,听陶贞宝说了晚间发生的事,就一直在等着。听到韩均的所见,林儿不禁奇道:“不是说那是一座鬼城吗?怎么这些人还连夜往那里赶?二郎见到那些人的模样了吗?”韩均道:“第一波离得太远没看清,第二波像是双妹的几个同伴。”林儿道:“这事情有趣了。反正今天我们要路过那鬼城,正好去看看那究竟是个什么地方。” 在山间也不知太阳何时升起,诸人待最贪睡的漂女起来,这才收拾行装,又吃了些干粮,便即上路。 林儿在车上不停地打着哈欠。双妹关心地道:“小姑你再睡一会儿吧?你每天要操心那么多事,不睡好怎么行。”林儿颇有些感动,道:“双妹你真好,不像美女,自己睡大觉,从不管别人。”漂女喊冤道:“仙姑你不讲良心,自从寻阳走后,每次你睡不着都是拉我起来。下次你要再拉我,我就写信去叫阿文过来陪你,嘻嘻。”林儿也不服输,道:“我睡不着不是找寻阳就是找你,哪像美女你,睡不着就去找兰陵,一点不害臊。”漂女忙不迭地伸手去捂她的嘴,急道:“讨厌,被他们听到了我以后还怎么混啊。”林儿一阵轻笑,小声道:“好啦,以后你不提阿文兄,我就不提兰陵,就这么定了。”说得漂女连连点头。 双妹见她们说说笑笑,眼神却突然黯淡下来。林儿正在兴头上,见她如此模样,忙道:“双妹你别见怪,我们两个这么疯疯癫癫的习惯了,嘿嘿。”双妹摆摆手,道:“没事的,我只是看见你们两个好幸福的样子,想起了自己的事情,突然有些伤感。”林儿道:“你的故事一定很精彩的,能和我们讲讲吗?”双妹道:“以后吧。这故事是个悲剧,现在讲有点破坏气氛。” 第208章 押解 沿着石羊河继续往西,又走了一段路,却见河道越发的密集。据李峻说,这里有三条河交汇,而黑城就在其中两条中间。 一行人风尘仆仆,来到黑城之下。林儿跳下马车,仔细观察那城的形貌。城墙本是黄土堆成,由于多年的风沙侵袭,已转成灰黑色。许多藤蔓植物从城墙中爬生出来,苍凉之感也就油然而生。 高长恭叹道:“果然是一座鬼城。师叔,我们要进去吗?”林儿道:“城门半掩半闭,里面深不可测,还是不要从这里进了。那边城墙有一处缺口,你先带两个人上去看看?”高长恭便领了韩均、慕容白曜跃上那处城墙向内观察。 不多时,韩均又跳了回来,道:“高阿兄也拿不定主意。主母,还是你自己去看吧?”林儿道:“陈公子、李峻,随我前去。”说罢便由韩均驮着,也上了那城墙。 从城墙上向下望,方觉这城的阴森恐怖。原本通行的道路被尘土占据,已经难以分辨。城中的建筑早已损毁,黑黄色的土砖四处散落。从这些土石中生出各种奇怪的植物,枝枝桠桠,摆成吃人的模样向上伸出。而在植物之间,便时时传来“悉索”的声音,那是蛇蝎之类。这些个毒物才是这里真正的主人,人类是不被允许进入的,否则它们会实施最残忍的攻击。 林儿在葭萌关的五毒森林中尚且能呆立许久,看到这场景仍不自觉地心里发怵。高长恭道:“这些树下面恐怕隐藏着玄机,在这里实在看不真切。我们到底要不要进去?”林儿迟疑片刻,道:“算了吧。这场景着实有些吓人,我们没必要进去冒险。” “一向胆大的水心仙子,怎么今天却这般谨慎?”不远处传来一个人声。 众人见有异状,立即便环伺到林儿身边警戒。只见城墙边闪出几个人影,当先就是司马飞龙。在他旁边是道士江湛,其身后还有李敬爱、阚伯周和一个陌生男子。李峻小声道:“那个男的就是李城主的长子李承。” 司马飞龙见李峻正悄声说话,大声道:“李峻,你师父呢?”李峻回道:“不用你管!”司马飞龙道:“看来昙无谶也被他们收服了。江观主,我的话不假吧,这群人很难对付。”他这句是对江湛说的。那江湛两眼一张一闭,斜斜地看着林儿等人,那阴暗的眼神,让人不寒而栗。 林儿小声对众人道:“来者不善,大家退下城去。”可这话却被司马飞龙听了去,司马飞龙立时尖声说道:“仙子何故招呼都不打就走啊,这可不是仙子的作风。”林儿却不理他,仍是小心地往后退着。司马飞龙续道:“难道你们不想知道三少主情况如何?” 这一句立时击中陈庆之的要害,他第一个就停了下来,喝道:“你们把娥儿怎么了!”司马飞龙脸露一阵淫笑,道:“陈少堡主,哦不,现在应该是陈堡主了吧?咱们也算是老朋友了,我又岂敢把你的女人怎样。”陈庆之见他表情,气不打一处来,拔出手中天剑,就要冲上前去。林儿急道:“兰陵,拉住他!”高长恭立即反手将陈庆之紧紧拽住。 林儿劝道:“陈公子你好糊涂。三少主是伊吾城的公主,这里尽是伊吾城的人,他们又能对三少主做什么?司马飞龙只是想故技重施,扰你的心智,你怎能再中他的奸计。” “哈哈哈……”司马飞龙忽大笑道,“仙子此言差矣。一个招式绝不能用两次,何况我的祝由术已被仙子破了,再用此招,岂不是丢人现眼吗?江观主,您可是攻心术的天下头一号人物,今回小弟可就看你表演了。”说罢他又是一阵笑。 旁边一直没开口的江湛,此时终于用他阴沉的声音开言道:“所谓攻心术,不光是激将法那么简单。你要记住,攻心最难的,就是要掌握对手的心绪变化,再施以恰当的威压,才能收到你想要的效果。”司马飞龙听他指教,连连点头,口中道:“多谢观主的教诲。”他二人就这样现场讲授起来,竟完全不把旁人放在眼里。 那江湛向林儿一声冷笑,说道:“这位女公子还没听过我江湛的名头,我若想杀人,就是天王老子,一样没命。那三少主要是不听我的,也休想挣脱我的魔爪。”他的声音本就阴气十足,又说出这般****之语,林儿登时也是怒上心头。 李峻慌忙附耳过来道:“此人外号摄魂音,据说你只要答他一句话,魂魄就被他摄去,再无翻身的可能,主母要小心。”林儿奇道:“那司马飞龙的祝由术我倒还能理解,可天下哪有摄魂术的,这怕是谣传吧?”李峻道:“我也不曾亲见,只是听说。不过主母还是小心为妙。”林儿点头道:“我明白。” 江湛继续用他令人打哆嗦的声音道:“你以为你们为什么会来到这黑城,又怎会与我江湛见面?昨天晚上,我故意让李公业骑快马从你们帐篷边上跑过,他又吸引了那几个卖杂耍的人跟踪。如此大的诱惑,你们怎会不感兴趣,自然就会跟到黑城来看个究竟。你敢说这不是魂魄被我摄了过来?” 旁边韩均一听,急道:“主母,是我上了他的当,我真笨。”林儿安慰道:“二郎莫信他,他明显是故意说这些话引我们上钩的,我们千万不能上当。” 江湛一声冷哼,道:“真是不知趣的人。说我是骗你们?阚伯周,把人带上来给他们瞧瞧。”他身后的阚伯周听他命令,立即下了城去,不多时就将一个五花大绑的老汉推了上来。那正是杂耍班的人。 阚伯周还有意往城墙边站着,好让城下的人看清。城下正焦急的双妹见状,大呼一声:“阿兄!”便飞快地跳上城来,要去和阚伯周对战。林儿忙令韩均飞身过去将她拉了回来,可她仍是不依不饶地要上前救人。 江湛一只眼睛上瞥,完全不在意刚才发生的一幕,只是继续低沉着道:“几个蠢货,也不知自己有多少斤两,就敢来闯黑城?螳臂当车,可笑之极。告诉你们,伊吾城还不是你们可以对付的。带下去!”阚伯周应声又将老汉押下城去。 双妹急道:“小姑,怎么办?我阿兄李波在他们手里。”林儿尚未回话,江湛皮肉一笑,道:“怎么办?下城去救人,你们没有第二条路。” “下城就下城,难不成本小姑怕了你?”林儿终于没忍住,答了他的话。 江湛连拍几下手,道:“妙哉,等的就是你这句话。那就请吧?”他将手一顺,做个请进的姿势,便与身后之人一同下了城墙,消失在低矮的植物中。 第209章 帮谁 高长恭见那几人离去,长舒一口气,道:“师弟,你果然是道听途说了,这江湛并没想像中厉害,师叔的魂魄也没被摄去。”林儿也道:“是啊。我现在脑子清醒得很,既没有被祝由,也没有被摄魂,这江湛的功力反倒不如司马飞龙可怕。” “你们都错了!”说话是的陈庆之。刚才被高长恭拉住后,他索性坐到了地上。此时他正一个人低头抚着他的天剑。 林儿忙问:“陈公子是什么意思?” 陈庆之突然抬起头来,一双眼睛竟胀得绯红,如剑般看向林儿。林儿身子一颤,连忙后退了两步。陈庆之的声音快而有力:“我问你们,那江湛会武功吗?司马飞龙会武功吗?他们身后的李敬爱、阚伯周、李承又有几成功夫?女侠、慕容香主、李峻联手,对付不了吗?还有兰陵、令华、双妹……” “别说了!”林儿立刻明白了他的意思,“为什么?为什么明明可以轻易取胜,我们却没有动?” “因为你们被他摄去了魂魄!”陈庆之声音竟如嘶吼一般,“他正是用这种恐怖威压,让你不自觉地以为他们才是强势的一方,结果竟然忘记了自己手上还有剑!即使自己人拔了剑,你们也要阻止他!”他最后一句是对高长恭说的。 他的话一字一顿说出来,林儿竟被他说的冷汗涔涔。是啊,正因为江湛那强横的威压,自己竟失去了判断敌我情势的冷静。显然,那江湛用这一招,是早算准了自己必定中计,所以敢于现身出来一番说项。这还是第一次,自己在毫不知情的情况下败了,而且败得如此彻底。如果不是陈庆之坐在旁边,将一切看得透彻,自己还要继续错下去。太可怕了,这样的对手实在太可怕了。她的心中,从未有过的惊惧之情开始浮现出来。 高长恭连连向陈庆之道歉,又问:“那我们现在怎么办,进城还是离开?”陈庆之道:“我们还有得选吗?那江湛敢于在弱势情况下站出来,告诉我们他抓了人,这就是算定了我们别无选择,必须去闯他给我们布下的陷阱。” “不!”林儿突然坚定地道,“我不能再继续错下去,不能让大家去冒险。” 双妹一听,立即哀求道:“小姑,求求你,救我阿兄!你要是不管,阿兄就活不成了。”陈庆之也道:“主母一向不惧艰险,上回九句村连续两波人马被困,你还是毅然进了那村。怎么这次倒反而胆怯了?” 林儿道:“我不是胆怯,而是勇于承认自己失败。既然我们已经知道,那江湛所展现的舌战之力,不是我们这里的人所能抗衡的,强行进城,我们只会继续败下去,而且败得会很彻底,败得万劫不复。如果不能正视自己的能力、正视自己的失败,那就只有死在自己的意气用事上。” 陈庆之似明白了一些什么,不住地点头。唯双妹急道:“可是小姑……”林儿手一摆,阻道:“我有计划,双妹莫急,大家先下城再说。”双妹无奈,只能随了众人回到城外,与其余之人会合。 令晖忙问城墙上的情况,高长恭简单地介绍了一下,又问:“师叔,你的计划是什么?”林儿道:“我们虽然舌战之力不足,但武力上却是占优。唯今之计,莫过于围而不攻。这黑城不过弹丸之地,城中没吃没喝,他们能在里面待多久?”高长恭道:“师叔好计谋。我们被困在上邽那么久,这次也让他们尝尝被困的滋味。” 林儿当即安排道:“兰陵、陈庆之去城东面,木兰、双妹去南面,司马灵寿、李峻去西面,慕容白曜、令华去北面,韩均左右串连、传递消息。若见有人从某一方向出来,相邻方向分一人去支援。师弟、姓和的,在石羊河边搭好帐篷,我们就在这里和他们慢慢耗!”众人便依计而行。 陶贞宝和和其奴到黑城东南的石羊河边搭帐篷,和其奴又到河中去抓了许多鱼虾给大家烤来吃。而林儿则到黑城南面、双妹的身旁,坐着与她聊天。 林儿还没有从江湛的打击中恢复过来,加之昨夜没睡好,精神十分低迷。双妹虽长兄被擒,仍旧安慰着林儿:“小姑,那个江湛虽然厉害,可这次中了他的招,下次碰上心里就有底了,这也是一件好事吧?”林儿勉强一笑,道:“谢谢你,你真会安慰人。不知为什么,跟你说会话,心情就能好很多。”双妹道:“真的吗?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劝人,只是心里想到什么就说什么的。”林儿道:“就是这样才好呢。我就喜欢这样性格的人,最讨厌那种两面三刀、口是心非的家伙。我阿兄说,那些人都是迷失本心、善恶不辨的人。” 她又收拾了一下心绪,方问道:“你阿兄他们为什么要跟踪李公业?他们看不出黑城有危险吗?”双妹无奈道:“阿兄可能是太着急想杀了李公业,这才不小心着了道吧。”林儿奇道:“我看那李公业不过十几岁年纪,你们跟他究竟有多大的仇隙,非要置他于死地?” 双妹抿了抿嘴,道:“小姑,我可以不说吗?”林儿道:“没关系,你觉得不愿告诉我的,不说就好了,我不逼你。”双妹犹豫半天,还是说了出来:“我不愿告诉你,不是想害你,只是羞于启齿。其实,我阿兄是以前西凉国的大盗,他手上那柄宵练宝剑,就是在做盗寇时得来的。”林儿恍然道:“原来如此。我如果想得没错,他当年曾和原本的西凉国主李宝发生过冲突,这也正是两边仇恨的来源?” 双妹道:“差不多吧。他们冲突的原因是,有一次李宝趁阿兄外出,和阿兄的小君偷情,最后还生下一个男子,就是李公业。阿兄自然气不过,召集了手下所有弟兄和李宝拼命,可李宝的武功毕竟高出太多,阿兄的人马被打得全军覆没,阿兄自己只能逃到了洛阳去。后来阿兄出了家,学了新的武艺,这才下山来组建了杂耍班。那时候我还小,家里穷,也就跟着阿兄一边习武,一边在各地卖艺讨生活。” 林儿听她讲述,不自觉地可怜起来,“双妹你是我们所有姊妹中经历最苦的了,从小就要在各地奔波。你这么漂亮,如果生在大户人家,一定有很多王孙公子来追求的。” 双妹嫣然一笑,道:“我有自己喜欢的人,除了他,我不会看别人一眼。我本来想着,等这次的事情结束,我就来投奔小姑你,再央你陪我去找他,然后就和他到天涯海角去,到只有我们两个人的地方去。” 林儿奇道:“这么说,你的这个他并不在你身边?你们的故事一定很精彩。” 双妹道:“是我让他走的。我说了一些伤害他的话,所以他就走了。我不知道他去了哪,现在好不好,但我能感受到他依然天天念着我。我一定会找到他的。”她的神情没有伤感,有的只是期待与憧憬。 林儿肯定地道:“嗯,等陈公子和三少主重逢后,我就陪你去找他,和所有的姊妹们一起陪你找。” 双妹感激道:“谢谢你,小姑。” 第210章 九问 林儿又问:“那你们是什么时候到的姑臧城?你们复仇的计划又是什么?” 双妹道:“其实我们差不多一年前就到了凉州,一直在张掖盘桓,打探伊吾城的情况。阿兄本来是想找个机会潜进伊吾城行刺李宝,可经过打听,才知道伊吾城内机关密布,李宝每晚就寝的地方都不相同,且毫无规律,根本不具备行刺的可能。后来,阿兄就想退而求其次,先剪除当年参与了对付他的李宝手下。结果一经调查,才知那些人多数已经死了,只有极少数还活着,也已难觅踪迹。阿兄哪想这李宝竟没留下一丝给自己报仇的机会,盛怒之下,这才想到要先杀李公业,所以就尾随他到了姑臧城。” 林儿听完,长叹一声,道:“你阿兄为了报仇,可真是处心积虑。人一生都活在仇恨中,无法自拔,那该有多么痛苦。” 双妹深以为然地点点头,道:“就是,我都劝过阿兄好多次,可每次只要一提,他就会生气,后来我们就没人敢提仇恨这件事了。” 正说着,韩均跑了过来,急道:“主母,快去看看吧,高兄和陈公子吵上了。”林儿一怔,摇头道:“这两个家伙……”便随了韩均去到城东面。 高长恭见林儿来,忙道:“师叔,快劝劝陈公子吧?”林儿道:“他怎么了?”高长恭道:“他一直在内疚,说三少主都被抓去这么久了,他还没能救她出来,让她一直在受苦,他自己真是没用。我就劝他,不要这样戚戚哀哀的样子,像个小女人一样,女子不会喜欢这样的男人。可他说我根本不懂女人,没资格说他,结果我们就吵了起来。师叔你说,我们俩谁说的对?”林儿一听,两人竟为了这事争吵,不知该说什么好,不由地一阵叹气。 她回头问韩均:“你觉得他俩谁对?”韩均一愣,没想到她会问自己,一番抓耳挠腮,道:“我能有什么主意,我一直都是听小君的。”林儿笑道:“那你觉得这样幸福吗?”韩均道:“幸福啊,小君那么能干,这世上到哪去找这么厉害的小君。”林儿道:“可木兰阿姊有时对你挺凶的?”韩均道:“她就对我一个人凶,而且是在旁人面前才这样。要是我们两个人单独待着,她可温柔了。”林儿噗哧一笑,道:“真难想像木兰阿姊温柔的样子是什么呢,二郎你可真幸福。”她顿了顿,又道:“那去把我师弟叫过来吧。” 不多时,陶贞宝跟着韩均走了过来。林儿把高、陈二人的争执给他说了,然后道:“师弟你是最有发言权的,目前只有你有一妻一妾,而且小家庭那么温馨,说说你怎么想?” 陶贞宝道:“女人,有时很复杂,有时又很简单。说她复杂,是因为她们的需求往往很矛盾。她们既希望男人像高兄这样,坚毅、果敢、不婆婆妈妈、有男子气概,这样能让她们感到安全。但同时,她们又希望男人像陈公子这样,温柔、体贴、能关心备至、时刻把她们放在心上,这样能让她们感到满足。说她简单,是说她们不会像男人那样,为了一个也许不可能实现的理想去拼命。像阿兄和师姊就是明例。阿兄为了儒者的抱负,一向不惧以身涉险,现在还被困在南朝。而师姊虽然这般能干,可你从没有一个明确的要求,强迫自己去做什么事。师父以前曾说,师姊虽然天赋出众,但心思不专,还需历练才能成为医师。也正因如此,所以才只有师姊能破除司马飞龙的九句村阵法。” “不思善,不思恶,在爱情这条路上,根本没有对错之分,只要坚持你的本心,不欺瞒对方,也不欺瞒自己,就足够了。” 林儿有些诧异地看着陶贞宝,道:“师弟,你成婚之后,口才见长啊?看来阿姊的魅力真是大。”陶贞宝脸一红,道:“以前天天和师姊你在一起,你这么强势,我当然什么都不行了。现在和晖儿、玉娘在一起,她们每天都在鼓励我,自然就行了。”林儿笑骂道:“好啊,你在这儿算计我呢。你成了婚一样是我师弟,没大没小。”陶贞宝也笑道:“好师姊,我哪敢僭越呢,我在她们面前一直说你好的,说我们小时候怎么去发生瘟疫的村子诊病什么的……”林儿道:“这还差不多。” 那边陈庆之听了陶贞宝的话,似乎有所领悟,沉思了半天,方才说道:“陶兄说得没错。想我陈庆之,率领弟兄们走南闯北,也是一方的霸主,可是在感情的问题上却总是犹豫难决。我有一个贤妻在家,却又心生不满;我爱娥儿,却又难以下定决心娶她过门。归根结底,在感情方面我没能坚持自我,反而患得患失。这次娥儿出事,反而给了我这个机会反思自己的过错,我倒应该感谢司马飞龙和李敬爱了。一旦救出娥儿,我就立刻与她成亲,请诸位为我做个见证。” 林儿满意地笑道:“如若三少主听到这番话,她一定会很高兴的。相信这段时间所受的委屈,也不算什么了。” 说话时太阳已渐渐西沉。小女们给驻守黑城的各方人等送来饮食。众人吃过饭,林儿就早早地钻入帐篷睡觉。她是个很奇怪的人,没事闲着时,她的睡眠不好,反倒这种敌我焦灼之际,反能安然入眠。也许有大智慧的人,都是这样吧? 驻守四方的八个人,轮流在上下半夜休息。煮雪三个侍女也被派过去替他们值一会夜。一个晚上过去,大家倒并不怎么累。也没发生什么大事,只南面城墙上,阚伯周曾探出个头来查看外面的动静。想来着急的不是识乐斋诸人,反而是身在城中的人。 第二天,围城之势继续。诸人身处在这山水之间,要找到吃的毫无困难。可城中却并无炊烟升起,想来他们顶多以干粮为食。也不知他们随身带了多少饮水。不过计算下来,他们应该撑不过今明两天的。 然而陈庆之和双妹却担忧不已。双妹的阿兄同在城中,三少主可能也在,他们同样在遭受饥渴之苦。如此围困下去,他们所受的伤害只会更大。 那边司马飞龙等人自然也明白这点。下午时分,司马飞龙就上到南面城墙上大声喊道:“仙子你好生心狠。让我们没吃没喝也就算了,你竟然还让你们最亲近的人陪我们一起饿肚子?你在九句村时的勇气都哪去了?昨天的你不是还很有胆量要进城来挑战我们吗?是什么让你退缩的?” 双妹听到他的话,更加着急起来。可林儿却丝毫不为所动,只是道:“不必理他,你们如果听不下去,就把耳朵堵起来。” 第211章 低调 又过了一晚,城中仍没有动静。第三天一早,陈庆之和双妹同时来到林儿的帐篷外。见林儿出来,陈庆之急道:“主母你围城的目的究竟是什么?逼他们在不得已之下释放娥儿她们吗?可万一司马飞龙等人是亡命之徒,被逼之下狗急跳墙,怎么办?” 林儿揉了揉惺忪的睡眼,道:“你们真是关心则乱。你见过有亡命之徒一声不吭就把人质杀了再自杀的吗?他们还没有出来和我摊牌,我们着什么急。”陈庆之还想再说什么,可是想想林儿的话又觉有理,只好作罢。 如此直至正午,城上终于出现江湛的身影,他到底是忍不住了。那江湛于南城墙上向下喊话:“请水心仙子近前答话。” 林儿来到南城,只见江湛一人站在城墙上,被困了两天,他的样子并不好看。林儿仍对他心有余悸,不敢与他正面交锋,回头道:“双妹,你来和他谈。”双妹愕道:“我?”林儿道:“你的心思纯净,或许不怕他的摄魂音。”双妹“哦”了一声,便上前大声道:“快放了我阿兄!” 江湛却不理她,只是道:“水心仙子,你赢了!你还是第一个逃过我魔音的人。是我太大意了,以为几句话就可轻易让你入我圈套,所以没有适当地添火加柴。这么看来,我以前碰到的对手实在太弱,今天才算遇上了真正的对手。你让我饿了两天,我要感谢你。你这个对手我记下了,下次我绝不会再轻敌。” 他停顿片刻,又道:“水心仙子,我们做个交易。”双妹忙答:“什么交易?”江湛道:“我放了那三个蠢货,你们让我走。”双妹忙回头问林儿意思。林儿便让她询问三少主怎么办,双妹依言作问。江湛道:“三少主千金之躯,自然不会在这黑城与我们一起受苦,此刻她应该在她父亲膝下承欢吧?”双妹道:“你胡说,你前天明明说过,你想要三少主怎样就怎样的。”江湛道:“这话你也信?实话告诉你吧,三少主在外面和野男人偷情,李宝很生气,这才让手下人带她回来。你们说,她此刻会和我们在一起吗?” 双妹又看林儿,林儿思索一阵,道:“他这话合理,这也解释了为什么李敬爱敢对自己的公主动粗。若非李宝授意,她应该没这胆。也罢,和江湛说,他的提议成交,立刻放你阿兄他们出来。”双妹立即将这话大声告诉江湛。 江湛仰天一阵怪笑,这才回头对城下某人道:“放了那三个。”不多时,果见三个杂耍班的人从城门口走出来,双妹忙不迭地过去将三人扶住。后面侍女送上食水,让三人尽快恢复体力。 江湛道:“仙子,撤去重围吧?”林儿便令韩均去其它三面城墙传递消息。不多时,驻守的其余六人聚了过来。陈庆之甫一赶到,就急切地道:“主母,这就放他们走?”林儿道:“既然答应与他做交易,自然要践诺。”陈庆之道:“可是他们已经放了人,现在正是时机一举将其拿下。主母你在九句村时不就对司马飞龙下了杀心吗?”林儿道:“司马飞龙是必须要杀的,不过不能以这种阴暗的方式。既然承诺放他们走,就要先完成自己的承诺。”陈庆之急道:“主母你又被那江湛摄去魂魄了。他明知黑城被围,是个必死之局,这才与你做这场交易。如果你真的就依了他,就是又被他算计在内。主母你想,他为什么要这样干脆地将人质放出来,这其中必然是有问题的啊。” 谁知林儿却不慌不忙地道:“你觉得你主母会蠢到被一个招式击败两次?我现在很清楚我在做什么。虽然想要置司马飞龙于死地,但是要光明正大的,否则我与我想要杀掉的人又有什么分别?我檀林不是商贾、更不是官吏,我只是识乐斋水仙居的主人,绝不会为达目的不择手段。如果你说这是被他摄去魂魄之故,我倒觉得恰恰相反,只有这样做,我才能把两天前被他摄去的魂魄重新收回来。因为,我找到了自己的本心。” 陈庆之听得她言,这才明白了林儿的意思,道:“难怪主母能够让这么多英雄豪杰佩服于你,今天我总算明白,这就叫‘海下百川’。你的心胸比男人还要广阔,就像江海一般,因为你总是把自己放得很低,自然也就能无敌于天下。陈庆之从今天起,彻底拜服了。” 这边正说着话,那边江湛也道:“仙子毫不食言,让贫道佩服之至。既如此,咱们后会有期。下次见面时,咱们再好好较量一番。”说罢他就下了城墙。林儿忙令韩均过去观察,不多时来报:“江湛、司马飞龙、李敬爱、阚伯周、李承五个人,从北门出城,向西而去。” 林儿点点头,这才过去看望杂耍班的人。漂女正在喂他们吃一些健脾养胃的东西。双妹则介绍道:“阿兄,这位就是洛阳人常说的檀氏兄妹当中的小妹檀林。那天晚上就是她的人救了我们,我这几天一直跟她在一起。小姑,他就是我的阿兄李波。”林儿施礼道:“李兄长好。”那李波连日奔波,又两天没吃没喝,精神有些不济,只是微微点头示意。 林儿问双妹道:“你阿兄他们武功不弱,怎会着了道?”双妹道:“是被司马飞龙迷晕的。司马飞龙先是现身出来和他们说了一番话,然后也不知怎的,就叫司马飞龙下迷烟迷晕了仍未察觉。直到醒来时,才发现自己已经成擒。”林儿心里明白,这司马飞龙的祝由术虽未能困住自己,但对付几个莽撞的武人还是轻而易举,于是又问:“那你们接下来怎么安排?” 那李波定了定神,又看看双妹,就对林儿道:“雍容既然与檀小姑投缘,我想就把她托付给你,不让她再随我出去抛头露面。希望檀小姑成全。” 双妹忙道:“那阿兄你们……” 李波道:“我和两个师弟先回姑臧城,再作计较。雍容,你这些年跟我东奔西走,阿兄除了仇恨,什么都没给你,这是我心里一直歉疚的事。希望在檀小姑这里,你能快乐地度过以后的日子,不必再为报仇而烦恼。这口宵练剑交给你吧,以后在檀小姑这里,要尽心保护她。”说着,李波将手中宝剑交到了双妹手上。 双妹接过那柄宵练剑,眼泪禁不住就流了出来,口中连呼:“阿兄……” 待李波三人逐渐恢复体力,这才告辞众人,往南而去。 这边林儿则拉住双妹的手,柔声道:“双妹,欢迎加入识乐斋。我们识乐斋已经有了一位含光女侠,现在又多了一位宵练女侠,我听说这宵练剑也是先秦孔周的三大名剑之一,由此可见双妹与我们识乐斋是有缘份的。阿姊,该给双妹以后在识乐斋的居所取个什么名儿呢?” 令晖想了想,道:“双妹本是出身农家,她的打扮朴实无华,却让人感觉舒服适宜,正所谓繁华无四时、不知风霜苦。要不,就叫‘桂霭村’吧?” 林儿拍手道:“好名字!双妹,你觉得呢?” 双妹刚才因阿兄的离去而失落不已,此时又听得这些话,更是把眼睛哭得通红,不住地道:“谢谢你,小姑。谢谢你们,谢谢你们。” 第212章 振奋 三少主的这张字条,让前面一切的猜测都变得毫无意义。高长恭道:“三少主怎会也参与其中?这么说来,我的推论肯定是错了。师叔你是对的。”林儿道:“我也不对,这伊吾城一定发生了什么事,即使李宝没死,也必定出了什么状况。问题还是出在三少主身上,她怎会参与李承的阴谋?” 陈庆之听得她们分析,忽然咆哮起来:“娥儿肯定是被李承逼迫才写下这几个字的!”林儿被他一吼,吓得连拍胸口,道:“作死啊,那么大声做什么?如果三少主是被逼的,这字会这么工整有力吗?再说,三少主是个这么容易被逼迫的人吗?”两句话就把陈庆之问得哑口无言。 高长恭则问:“那我们现在该怎么办?”林儿没好气地道:“去伊吾城。三少主毕竟曾经救过我们的命,应该不会害我们,她写这字条必定有她的原因,我们暂且听她安排好了。” 一行人顾不得疲惫的身体,只能绕过永固堡,继续在群山中盘旋。林儿一脸的不悦,抱怨道:“怪就怪我的名字没取好,叫什么‘檀林’,所以老是跟这深山密林打交道。我阿兄的名字就好些,可以飞在天上。”令晖笑道:“小妹你可真有怪的。这凉州地区本就是这样的嘛。”林儿叹道:“这地方这么难走,不知道为什么北朝皇帝还要来攻打这里,唉。” 又走了好几天,众人总算出了山地。连日来的山地之行,让此时陡见的平原绿色竟是如此难得,众人便忍不住纵马在这河西走廊狂奔。 如此奔了一日,直至天色将晚,林儿问道:“还有多久才到啊?”李峻道:“此地往北数十里就是张掖。张掖往西是弱水,水前有一座烽燧,烽燧旁建起了一座古堡,李宝的伊吾城就迁至了此地。这里也是守卫高昌北凉国都酒泉的最后一个屏障。” 林儿道:“还有数十里啊,那今天是到不了啦,我们得找个地方住一晚。”旁边双妹忽道:“小姑,离这里不远有一个居延县,那里有个老儒,人很好的,我两次经过这里都是住在他家,不如我们还去找他吧?”林儿道:“好啊,那就听你安排。” 众人就由双妹领路,来到了那个老儒家。老儒名叫李富,本是汉名将李陵的后人,也是当地的富户,家中田舍甚多,也十分好客,当下就把众人安排在一个自家的小院中歇息。 林儿和双妹很客气地去和李富道谢。李富道:“这两天外来人真是不少,你们都是第三波了。”林儿笑道:“从山里出来,到此地恰是天晚,所以过路的人只能到这里来住。”李富道:“这倒也未必,很多人即使大白天经过这里,也会盘桓一天再走。因为我们这里是陇西李氏的宗祠,诸李都要来此祭拜,所以过路客才会驻足停留。” 林儿奇道:“为什么李氏宗祠建在这里?” 李富道:“我们先祖名叫李陵,当年自打归了匈奴后,便与拓跋鲜卑部女子成婚,所生后代便是当今的拓跋族人。五凉诸国中,有一个南凉国,乃是秃发氏部族所建,‘秃发’就是‘拓跋’的异读,乃是河西鲜卑的重要一支。南凉秃发氏与陇西李氏承同一个始祖,所以渊源极深。南凉建立后,就将李氏宗祠迁到了我们居延县,所以居延县的李氏宗祠就成了陇李祭拜的地方。” 林儿道:“原来是这样。源贺兄长原名秃发破羌,他就是秃发氏的呢。这陇西李氏与赵郡李氏系出同源,如果是我阿兄来,他肯定会很兴奋地去拜谒一番李氏宗祠呢。” 谁知李富道:“嘿,其实你就算想去拜谒,恐怕也是不行的。” “此话怎讲?” “我们居延县最著名的宗祠是祭祀的两位汉人女英雄。守护这座李氏宗祠的人名叫宇文系,是伊吾城二护法。要想去拜谒这宗祠,须得先和宇文二爷拜请,只有经他同意才能让你进去。不过这两天宇文二爷似乎很忙,没工夫接待外客。” 林儿闻言,一下来了兴趣,道:“伊吾城的护法却来守护一座宗祠?这倒有趣得紧。这两位女英雄是什么来头呢?” 李富道:“这两位女英雄都是汉武帝时的人,就是和亲西域乌孙国的解忧公主和冯夫人。” 林儿一听,连连点头道:“解忧公主我知道,汉人能控制西域,有她极大的功劳。可是,解忧公主年迈之后不是回到汉都长安了吗,怎么这里倒有她的宗祠? 李富解释道:“这解忧公主的和亲,可不光是让汉人控制了西域,更是让整个河西都进入了汉人的疆域。解忧公主交好的典属国苏武,是李陵的挚友。李陵感念解忧公主和苏武的忠义,两人虽然相爱、却不得相守,所以他的部族一直供奉解忧公主的神明。伊吾城的宇文二爷,本是匈奴人,后成了秃发氏的奴隶,一直奉命守护宗祠。多年前,他和伊吾城的李城主结义,成了二护法,但他的职责却并没有变。” 林儿点点头,又问道:“李夫子,那你有没有听说李城主过世的消息?”李富大惊道:“李城主过世了?小姑你可别开玩笑。李城主是我们凉州武功最高的,身体也好得很,我前两天还看到他呢,怎会突然过世?”林儿道:“我也是道听途说的,也许只是谣传吧,夫子不必当真。谢谢你和我说这么多,我们这就回去了。”说完就拉着双妹离开。 林儿把李富的话原封不动地转述给高长恭和陈庆之。陈庆之道:“难怪娥儿长得美,原来她是有解忧公主的贵族之气附身呢。” 高长恭道:“如果李夫子所言属实,看来这李宝身故的确是个骗局。可这个骗局的目的何在呢?我是怎么都想不明白。” 林儿道:“我更关心的不是这个,而是我们在这个骗局中扮演什么角色?我们究竟是个无意中闯入的过客,还是这局本就是为我们而设?” 高长恭道:“我感觉二者都有。三少主传信叫我们来,应当不只是叫一个普通帮手这么简单。可李宝号称魔君,怎么说也位列七大族宗,应当不会为了我们而诈死吧?” 三人正自揣摩未定,木兰忽然敲门进来,道:“主母,来了一个小女,想见你。” “小女?”林儿一片狐疑。 木兰道:“她说她是三少主的侍女,名叫遮月。陈公子应当认得她。” 第213章 谜题 林儿大奇,忙道:“让她进来。”木兰便将一个小女领进屋中。那小女一见陈庆之,当即拜倒在地,半哭着道:“公子,快救少主,她被困在洗罪城中了。” 陈庆之大惊:“什么意思?洗罪城是什么地方?”遮月道:“洗罪城是我们伊吾城的地下城,其中机关陷阱密布,城中犯了错的亲族都要被关到那里去。”陈庆之急道:“那她被关了多久了?”遮月道:“从回来就被关着,一直到现在,好多天了。”陈庆之忙回头对林儿道:“主母,快救救娥儿吧?” 林儿却犹豫起来,问遮月道:“你怎么知道我们到这来了?”遮月道:“我一直在这等你们,听别人说你们到了,就立刻跑过来求救。少主说,她现在只相信你们,不相信任何人,快救救少主吧。”林儿仍只是问:“那在永固堡给我们传信的是你吗?”遮月有些闪烁其辞:“永固堡吗?我最近没去过那。” 林儿还要再问,陈庆之却催促道:“主母,别问了,边走边问吧?”遮月也道:“嗯,我会一直跟着你们,给你们带路。伊吾城中本身也有很多机关,一不小心就会走错路。”林儿抿抿嘴,道:“好吧,你们去收拾东西,准备出发。” 于是,高、陈二人也顾不得疲惫,又去唤众人将刚刚放下的行装重新收拾。高长恭套好马车,来叫林儿。不多时,林儿和几个女子走出房来。高长恭一看,后面少了木兰、双妹和漂女。他心中一阵疑惑,再看那“林儿”,却见她一双巧目正眨巴地看着自己。这眼神,自己再熟悉不过了,明明是属于漂女的。 漂女见他吃惊,笑盈盈地凑过来,小声道:“高阿兄,别声张哦。仙姑和女侠、双妹留下来暗访,让我先暂代她一阵子。”高长恭一阵无奈,道:“你们又在搞什么名堂。那你赶紧上车,别让那遮月看出破绽。”漂女嘻嘻一笑,道:“高阿兄你真聪明。”便钻进了凤行屋中,一行人往伊吾城而去。 再说林儿。刚才她见遮月左顾右盼的神情,就觉不对劲,进去和令晖诸女一商量,令晖便道:“我们不如故技重施,像在紫柏山那样,你带几个人和你单独行动,去秘密调查事情真相,让美女代你去伊吾城。”林儿道:“好办法,那就让木兰阿姊和双妹陪我吧,阿姊你们也要小心哦。” 当下就由仙姬为漂女易了容,代林儿出门。林儿三人则在房中等候,直到大队离去,这才走出房门。 双妹问道:“小姑,我们现在去哪?”林儿道:“那个遮月肯定是被谁派来的。你说,要想知道幕后之人,应该怎么做?”双妹茫然地摇摇头。林儿笑道:“当然是守株待兔啦。遮月带着兰陵他们离开,她的主人会不出现吗?” 于是,林儿由木兰和双妹携着,悄无声息地来到居延县外一处小山岗上蹲守。高长恭领头的马车队还在视线之内,正迅速向伊吾城方向移动。 此时,从一处房舍的背后闪出来两个人影,一男一女,望着车队的方向说着什么。林儿听不真切,但木兰开动六识,便将她们的对话尽闻。 原来那男的问道:“担心吗?洗罪城可是人间炼狱,万一出了问题……” 女的却坚定地道:“万一出问题,我拿命来还。今生不够,就三生三世。”说罢,她立即转身离去。 就在回头的一瞬间,林儿看清了女孩的相貌,那女子正是三少主李祖娥! “果然是她!”林儿似乎早就猜到了似的,“从我们出上邽开始,她就一路把我们引到了这里。这个女子究竟是敌是友,她想干什么?双妹,跟上她,看她们要去哪。”双妹当即领命前去。 过不多时,双妹回报:“她们去了一个小院,那里聚集了十几个人,应该是其手下。她们一进去,那些人就呼她们为‘少主、护法’。我本来想再进去探听一下,可又担心他们武功比我高,所以就回来了。” 林儿奇道:“护法?伊吾城四大护法,昙无谶走了,比龙死了,沮渠兄弟一死一残。那这人只可能是排行第二的宇文系了。看样子他像是听命于三少主的?” 双妹道:“我觉得不像。看神态,三少主挺尊重这个宇文系。” 林儿道:“不管她们谁听谁的,关键是她们想干什么。双妹,你先去那小院蹲守,我和木兰阿姊在这居延县转转,一会儿去和你会合。”双妹就将小院的具体方位告知,方纵身而去。 此时已是二更,路上早没了灯,林、兰二女只能凭着月光在道路中穿行。 这居延县规模相当于中原的一个小村,只有几十户人家,每家每户都是一个三合院结构的小院,整齐地排列着。而民居的中心地带,是一个大的牌坊,牌坊后面则是李氏宗祠。宗祠再往后,有一大块地方,就是李富所说的解忧公主的宗祠,是居延县最重要的部分。即使本地人,如果不得允许,也不能进入这宗祠,可见其神圣的地位。 二女一路走过来,发现了三处小院仍旧亮着灯。其中一处是三少主的所在,另两处则不知是何许人物。林儿心想,这莫不就是李富说的另两波人吧,就让木兰小心地跃墙进去查看,却见其中一处有三个汉人,一文两武,那个文人木兰竟还认得,是仇池特科时见过的,步六孤俟的儿子、黄龙的兄长,步六孤丽。而另一处,则正是江湛、司马飞龙等人。 林儿奇道:“步六孤丽?他来做什么?司马飞龙他们又有多少人?”木兰道:“有二十几个,武功都不弱。江湛、司马飞龙、李敬爱都在,却没见李承和阚伯周。”林儿道:“比三少主的人还要多,这是要火并吗?事情越来越乱了,这些人之间究竟是什么关系?”木兰直摇头:“要是寻阳公主在就好了,她的心思最灵敏,一定能理出个头绪来。”林儿也是无奈,道:“所以我们每个人都不可或缺啊,分开了就不是识乐斋了。阿兄在南朝,说不定也在想念我们这边的人呢。算了不管了,先去和双妹会合吧。” 两人刚要走到三少主住所,就见双妹跑了过来,急道:“你们可来了,三少主好像要出门。”林儿闻言,忙叫二女掩藏起来,小心观察。 果然,只见三少主走出小院来,身后跟了十来个武士,其中却没有宇文系。双妹问道:“她这是要去哪?”林儿一看其行进的方向,惊道:“看这态势,像是去找司马飞龙他们。快,跟上她。”木兰、双妹再次带着林儿尾随三少主而去。不多时,就真的来到了司马飞龙等人所在的小院。 第214章 刑名 三少主似乎脾气并不怎么好,站在那小院门口唤道:“李敬爱,出来!” 她连唤了三声,才见李敬爱缓步走出院来,怯怯地唤了声:“少主。”那神情,与令华见她时一模一样,真是有其徒必有其师啊。林儿和木兰都忍不住一笑。 三少主仍是气不打一处来,质问道:“你们让我回北凉,我回来了;你们让我把檀林和庆郎引过来取那东西,我也做到了。你们现在却让李承去捣乱,这是什么意思?” 李敬爱一副谦卑的模样,道:“少主你也知道,大公子他性子急,他觉得自己能取到那东西,司马先生怎么劝都劝不住他。” 三少主一声冷笑,道:“就凭他李承?他也不掂掂自己有几斤几两,眼高于顶的家伙,他也只配和几个小弟争一时的长短。他杀五弟的事我不管,但他要想对庆郎不利就不行。你们要么现在就把他叫回来,要么我就告诉遮月,取消行动。你们自己决定。” 李敬爱正要回答,后面司马飞龙和江湛走了出来,江湛一躬身,道:“三少主……”刚唤了一声,三少主就止住了他:“不想听你说,你的声音让我恶心。司马飞龙,你说。”江湛被她一喝,竟真的闭了嘴,全没黑城时的嚣张气势。远处旁观的林儿见三少主这股威严,不由得小声道:“真难想像这是那个愿意让陈庆之藏于深闺的女子。” 司马飞龙听得她言,只得说道:“三少主,咱们现在可是一条绳上的蚂蚱,你这样说不干就不干,不太好吧?” 三少主道:“谁跟你是一条绳上的。你应该心里最清楚,我回来,完全是因为二叔和庆郎。惹急了本公子,谁都别想好。” 司马飞龙唯唯诺诺地道:“是是是,我知道。三少主是个有情有义的人,若不是二护法,你也不会回来。可是我相信你也知道,二护法这次做的事,完全是为了你。李承要闹就让他闹吧,他又能闹出什么花样来。” 三少主道:“洗罪城是什么地方你应该很清楚,稍有差池命就没了。任何一点危险的增加,我都不希望看到。” 司马飞龙道:“恕我直言,三少主你太小看这群人了。天底下能破解我的九句村和江观主的摄魂音的人有几个,洗罪城是难不住他们的。三少主你号令天下的那一天,已经不远了。” 三少主道:“号令天下?我可没那闲工夫,拿到那东西,我就永远离开伊吾城。废话说了这么多,李承的事你们究竟管还是不管?” 司马飞龙道:“三少主你真有点强人所难了。你也知道,我已经在永固堡放出了对李承不利的风声,可他还是坚持要那样做,你们伊吾城现在又没人能管得住他,我也是实在没辙了呀。” 三少主道:“你会没辙?全天下有几个人比你的心眼更坏。算了,既然你不愿做,我自己找人去。”说完她就带了手下转身离开,只留下司马飞龙在后面补充的一句:“三少主请便。” 三少主刚一消失,司马飞龙就向着黑暗的空中喊道:“出来吧,朋友。”林儿吓了一跳,以为他发现了自己,忙回头看木兰。木兰却淡定地道:“这里没有武功比我高的,主母放心,他叫的应该另有其人。” 果然,话音刚落,从黑暗中走出三个人来,为首的正是步六孤丽。林儿又是一惊,这步六孤丽怎会参与到北凉的事情来。 只见那步六孤丽一拱手,笑道:“许法师,我们又见面了。”司马飞龙似乎没想到来人会是步六孤丽,似笑非笑地道:“步六孤兄,这倒真是老友重逢啊。上次见面,还是你命人毁我永宁寺的时候。”步六孤丽道:“咱们也算不打不相识吧。法师准备站着迎接老友?”司马飞龙一怔,只得一弯腰,请他进了小院。 场子突然一下子安静下来。林儿三女躲在远处,开始琢磨刚才听到的所有话。 木兰道:“既然那洗罪城有危险,我们是不是要马上去通知他们停止行动?” 林儿道:“那倒不必。他们走之前,我已叮嘱过美女,让她想方设法拖延,在我与他们会合之前不得进入那个什么城。相信美女有这能耐拖延过去的。” 她沉思一阵,续道:“听她们的对话,似乎问题的关键就出在那个洗罪城。城里面有一个大概很重要的东西,也不知是藏宝图还是武功秘笈,反正得到了就能号令天下。可是城里面机关重重,他们不敢进去,只能千方百计把陈公子这个破阵高手和我们这群人引了过来,而诱饵就是三少主。以她自己的说法,她是因为二护法宇文系的关系,不得不做这件事,或许宇文系对她有特别的感情吧。” “姑且假定这些说法都是真话,我还是有几个问题。在上邽轩辕庙,三少主去请我们帮忙,她说她不知道陈公子在哪。这话是真的还是假的?如果是真的,那整个故事就应该是这样:当时三少主请我们帮忙,我们在郧乡县找到了九句村,并且连续派人前去打探。三少主那时想必就离我们不远,看到我们没能救出人来,急切中就自己进了九句村救人。这时,九句村中的司马飞龙和李敬爱用宇文系作托辞一番说项,三少主只得答应他们做人质,引我们来北凉。问题来了,陈公子说他被困一年多,从没有人和他说过什么话。那么司马飞龙困住他的目的只是因为他是破阵高手吗?显然不是,根本是司马飞龙骗了三少主,而他的真正目的又是什么?另外,李宝如果真的没死,那他到底去了哪?怎么这么多人都出现了,偏偏他这个大人物却没有出场?” 木兰一阵无奈地摇头,双妹则道:“这么复杂的局面,就是长七颗心都不够用了。” 林儿却笑道:“我们在仇池遇到的情况比这复杂多了,最后我们还是全部弄清。慢慢来,我们迟早会得到真相的。” 双妹道:“小姑你这么聪明,一定行的,那我们现在怎么办?” 林儿正要回答,却见对面小院中步六孤丽已经走了出来,便呶呶嘴,道:“这位应该能解开我们的谜团。” 那步六孤丽与司马飞龙等人作别,带着两个手下回到自己住的小院。林儿问木兰道:“能看出来他身后两个人的武功吗?”木兰道:“看起来脚步沉重,不像是厉害角色,应该是普通侍卫跟班。”林儿道:“那就好。我们这就去拜访一下这位老友吧。” 说着,三女来到了步六孤丽所在的小院敲门。房中人十分警惕,低沉地问了句:“什么人?”林儿于门外应道:“小女檀林,来拜会步六孤丽兄。”房中沉默了一阵,那声音又道:“公子他并不认得小姑,请回吧。”林儿心道:“这人架子倒不小。”口中道;“公子他真是贵人多忘事,我和他在汉中时见过的,那时他陪他父亲去汉中督考,我随我阿兄去拜会过他们。公子的小妹黄龙还与我一见如故。” 房内又是一阵沉默,半晌方回道:“小姑这么晚了来此,有何要事?”林儿道:“想向公子打听一些事。”房内回道:“小姑如果不急,就请明天再来吧,公子已经歇下了。”林儿道:“我刚刚才见你们进屋,怎么会这么快就歇下。还请开门让我们进去。”谁知房内竟再无任何声响。 林儿等了半天,见对方毫无诚意,只得道声:“得罪了。”便转头向木兰示意。木兰心领神会,上前一脚踹开房门,一闪身进了屋内,后面双妹紧随其后,一人一个,就将两个跟班点翻在地。 正举着一杯茶在饮的步六孤丽还未反应过来,就已吓傻了。张大着嘴,喝到嘴里的茶水却不自觉流了出来。 第215章 负心 林儿坐到步六孤丽的对面,似笑非笑地看着他。步六孤丽一脸的惊诧,指着林儿却说不出话来:“你,你……” 林儿懒洋洋地道:“步六孤将军,我进来只是想告诉你,出门在外,要带两个得力的打手。不过,”她看了看趴在地上的两个跟班,“如果你以后还这样目空一切的话,即使有武林高手,那也不会听命于你的。” 步六孤丽此时方才缓过神来,弱弱地问了句:“你究竟想干什么?”林儿这才正色道:“你来北凉做什么?去找司马飞龙又做什么?”步六孤丽道:“此等大事,岂能让你知道。”“真不让我知道?”“是!”步六孤丽一副大义凛然的样子。 林儿便回头对双妹道:“那天你说用湿软木棍快速击打致死,看不出死因?去找根木棍来。”那边步六孤丽一听,有些泄了气,颤声道:“你想做什么?”林儿道:“想必将军也听说了,本公子目下正被北朝朝廷的海捕文书通缉,可见不是什么善良之辈。此地又是北凉,你我两个北朝人,就算杀得天昏地暗,又会有谁来管。” “你……”步六孤丽再次张大了嘴,却说不出话。 “我再问一遍,你来北凉做什么?去找司马飞龙又做什么?”林儿突然抬高声量喝道。 步六孤丽被她一吓,登时傻了,只得乖乖说道:“朝廷要和北凉打仗,孤独尼将军让我来北凉,是想阻挠南朝人帮北凉。那个江湛是南朝很有权势的人,我必须要说服他才行。” 林儿道:“说服江湛?他可是南朝出了名的辩才,就凭你,如何说服他?” 步六孤丽道:“所以我要通过司马飞龙来帮我,这就是我去找他的原因。我要让司马飞龙说服江湛也进那个洗罪城去,这样江湛就没时间和北凉人接触了。” 林儿奇道:“司马飞龙为什么会帮你?”步六孤丽道:“只要给钱,他谁都会帮。去年我曾让他替我阻止侯家堡的陈庆之去京城,他收了我足足五百金。这人就是一头狼。”林儿惊道:“原来困住陈庆之的幕后黑手竟然是你?你为什么要这样做?刚才司马飞龙说你们上次见面是在定襄,看来你们两个都挺会演戏的。”步六孤丽道:“没办法,这事让江湛知道了徒惹麻烦,只好撒谎。阻止陈庆之是朝廷的决定,朝廷这样做自有其道理,如果让陈庆之去京城,势必会很麻烦,也不利于政局稳定。” 林儿这才明白,陈庆之一定是知道一些不为人知的秘密,如果让他去了京城,向当权者发难,必然要让某些人难堪。但他们又不好直接动用官府之力来阻止陈庆之,于是就花钱雇司马飞龙来做打手。这样一来,整个事情倒是全串连起来了,剩下的问题就是,当权者究竟在怕什么?陈庆之一直在竭力隐瞒的那个京城中的重要人物又是谁?是步六孤丽的父亲步六孤俟吗?还是步六孤丽口中的独孤尼将军? 林儿正待继续发问,旁边木兰忽然警觉性地问双妹:“你有没有听到什么?”双妹忙侧耳细听,慌道:“好像有大批武林高手正向此地来?”木兰也道:“不错,来的速度很快,恐怕来者不善。主母,我们要赶紧撤。”林儿听得她言,也不及细想,就对步六孤丽道:“赶紧回中原吧,北凉这么乱。”那步六孤丽连连点头,道:“是是是,我们明天就走。”林儿见他前倨后恭的模样,无奈地摇摇头。 三女出了门,迅速向居延县外走。急切之间,林儿忽然想起三少主,急道:“双妹,你快去提醒三少主,让她早作准备。”双妹应声而去。 林、兰又到了居延县外的山岗上站定,不多时双妹亦来会合。三女极目眺望,果然发现远处有几十条黑影,正在月光下快速地移动。 林儿道:“离我们还有这么远,木兰阿姊你就能听到他们的动静,真厉害。”木兰道:“这是他们身上的杀气凌人,才能在数十丈之外感受到。主母你可别大意,这里面至少有两个人的功夫不在我之下,而且毫不掩饰自己的杀意,绝不是易与之辈。”林儿奇道:“怎会一下子来这么多高手?今晚可真是热闹啊,还好没直接去伊吾城。” 这时,三少主和宇文系得到双妹的提醒,与其手下十多个武士走了出来,排好阵势准备迎敌。 那边厢,一群高手也已呼啸而至,来到三少主等人面前。初看其人装扮,粗布草鞋,倒并非什么显达之人。 三少主一声断喝:“来者何人,通上名来。”那边之人回道:“宇宙帮薛永宗、薛安都来此,请伊吾城三少主陪我们走一趟。”三少主道:“走哪里去?”那人道:“自然是带我们进洗罪城。” 那边正说着话,这边双妹小声道:“宇宙帮?我听说过。那是盘踞在丁零族部落的一群绿林,他们奴役乡里、杀人不眨眼,令丁零族首领不堪其忧。前年底,丁零的宝珠公主三次发英雄帖到中原各名门大派请求援助,可惜响应者寥寥。” 宇宙帮,林儿当然也听檀羽说过。当年赵郡之乱时,与北海帮同流合污的便有这宇宙帮。多年过去,他们除将当地土著当作奴隶、为祸一方之外,其余实在毫无建树。 “连丁零这么小的族群都没摆平,还想征服宇宙,真是可笑之极。”林儿心道,“阿兄曾说,穿越者虽然都拥有着极高的对宇宙的认知,然而他们对待生死的态度却存在问题。如果听到一个人临死前痛苦的呻吟,仍无动于衷,只能说明这个人已经失去做人的基本良知,这种人,又如何能得到世人的拥戴呢。宇宙帮的人,或许恰恰就是这样。” 三少主虽只是久居深闺的妙龄少女,可毕竟从小在尔虞我诈中长大,加之受陈庆之的影响极深,岂会轻易吃亏。那二薛报上姓名后,三少主当即领悟,强敌来了! 于是她忙对一名手下道:“快去叫人。”那薛永宗见状,嘲笑道:“伊吾城的高手,不死即残。三少主还是乖乖地为我们带路,免得伤了和气。”三少主威严不减,说道:“在伊吾城的地盘,竟让你宇宙帮嚣张至斯,这话传出去,我们伊吾城也不用在江湖上混了。兄弟们,你们知道该怎么做吧?”话音刚落,她的几名手下立即就冲了上去。 谁知那薛永宗却有恃无恐地道:“我们敢在贵地来走一趟,自然是有所凭借。既然三少主不肯合作,那就只能让你先看看我们厉害了。”说话时,他手中竟多了一把火弩一样的东西,对着冲上来的一人就是一箭。箭声响处,那人顿时倒地。 其余人众见此情状,当时吓傻,全都停了下来,不敢再往前一步。 第216章 捐钱 识乐斋诸人见他二人深情相拥,没人去打扰,只站在旁边,将昨夜至今晨的事互相说了。 陈庆之与三少主紧紧抱在一起,将近半个时辰,这才不情愿地分开,却见三少主早已泪湿肩头。他二人情深若笃,又一年多未得相晤,夜夜梦回,不知流过多少相思的泪。一年来,陈庆之志向受挫,三少主则游走在各方势力之间,双方都需要一个坚强又温柔的肩膀来依靠,也难怪他们会动情如斯呢。 旁边遮月更加惊诧,一直想上前相询,却又不敢出声,此时见二人分开,才弱弱地唤了声“少主”。三少主一摆手,道声“没事了”。 她又回头想看林儿,却见林儿、漂女、双妹、仙姬四女正并排坐着,双手托腮,痴痴地看着她和陈庆之。三少主本就脸皮薄,立时就羞得绯红,抱着陈庆之的手也不自觉地缩了回来。 陈庆之却毫不犹豫地将她的手拉了过去,紧紧握住,然后深情地道:“正好让主母她们见证。我,陈庆之,今天要正式向你李祖娥求婚。嫁给我,从此真真正正做我的女人。” 三少主还未反应,后面一群小女生已齐声感叹着:“哇……”三少主本就通红的脸颊被这一哄,更是红到发烫,眼神顿时一阵迷乱,不知该看哪里。小女们却是急不可捺地道:“快答应啊,快答应啊……”三少主想要躲避,却被陈庆之紧紧握住双手,避无可避。情急之下,她只能将头再次埋进他的怀中。小女们则再度爆发:“哇喔!” 后面的令晖坐在轮椅上,没有和那四女为伍,此时忍不住笑骂道:“你们几个真是太坏。三少主本来应该高兴的,被你们一叫,全变害羞了。”林儿本来和漂女坐在一起的,听得她言,忙换到仙姬旁边,澄清道:“都是美女把我们带坏了,我要离她远点。”漂女则拉着双妹,道:“双妹天天和你在一起,我怎么带坏她的?” 她俩就这样吵了几句,唯有双妹却仍是傻傻地看着陈庆之和三少主,眼神中充满了艳羡之情。看来,刚才的“哇喔”只有她是由内心生发出来的。 漂女也感受到了双妹的心情,劝道:“别多想啦,你的那个他以后也一定会像这样的。”双妹点头道:“嗯,一定会的。” 林儿则问仙姬:“你们羌人男子求婚时候是不是都要送定情信物啊?”仙姬道:“会啊,有时候做个羌笛,有时候编个竹蜻蜓,反正是要送点什么呢。”林儿道:“那陈公子也应该送点什么的呀。” 那二人还沉浸在幸福的甜蜜中,听到林儿的建议,陈庆之不安道:“可我们在这荒郊野外的,什么都没有……”三少主忙伸手捂住他口,道:“我什么都不要。有你在,就够了。”陈庆之听到她大方的表白,心中感慨万千,道:“那我送你首诗吧?”“哇,好温馨。”小女生们再次热情地回应。陈庆之向诸女一笑,旋又回头,深情地看向三少主,口中吟道: 纨绔生绮乡,朝云戴霞光。 登高小天下,仗剑平四方。 志满数成反,情殇身必殃。 终得孤村苦,却无爱人香。 浮华梦初醒,回首心已伤。 幸有伊仍在,从此做鸳鸯。 吟毕,陈庆之又道:“听说檀兄在上邽城破时,曾在城头上为自己取字。我与他同岁,今年也应行冠礼,不如我现在就给自己取个字吧,就叫‘子云’,以此来纪念今天的承诺。” 三少主闻言,深情地唤了声:“庆郎……” 林儿道:“一直‘陈公子、陈公子’地叫,这‘子云’叫起来倒也顺口,以后就叫你‘子云’了。”漂女道:“那你们什么时候举行婚礼呢?” 听得此问,三少主回头对陈庆之道:“庆郎,我们先去洗罪城好不好?这是我答应二叔做的最后一件事,一定要做到。”陈庆之坚定地道:“为了你,让我赴汤蹈火也没有问题。只是那洗罪城到底是个什么样的地方?” 三少主这才对众人介绍道:“洗罪城是伊吾城的一座地下城,当年不知道哪个军队在这里修建的,应该是用来屯积粮草、埋伏兵卒之用。后来父亲接管了这里,就将那里面继续挖深,又扩大了数倍,这才有了现在的规模。洗罪城是我们城中的禁地,我从来没进去过,只是隔一段时间,城中犯了事的人会被集体关押进去,而进去之后就再也无法出来。据老人们说,那里面设置了许多机关暗道,普通人进去必然会死无全尸。所以,即便有宝物放在里面,却没多少人敢真的闯进去寻宝。” 陈庆之奇道:“设置机关暗道并非一朝一夕之功,而且还要熟练的匠人高手配合才行。这个洗罪城是有哪些人参与打造,你知道吗?”三少主摇头道:“这个事情是秘密做的,我只知道是一个专擅机关密道的世家所为,具体也不清楚。以我父亲的性格,那些参与修建的人,早都已经死了。”陈庆之啧啧道:“我这未来的岳父真是让人忐忑。娥儿,我不去见他可好?”三少主会心一笑,却不答他。 那边高长恭则问林儿道:“师叔,我们真要去冒这险吗?”林儿知他心意,回道:“三少主让遮月来骗我们去伊吾城也是迫不得已,她需要拿到那个传说中的宝物。不完全为了她自己,也是不想让司马飞龙等人得逞。现在又多了一个宇宙帮,整个事情更加复杂了。我们先不急,到了伊吾城之后,先静观其他人的动作,再决定下一步行动。” 三少主突然站起身来,对诸人道:“高先生,各位识乐斋的兄弟姊妹,祖娥欺骗大家,实是我的不是。这里向大家致歉。”说罢她深深一福,做个歉然的表情。 一礼之后,三少主方又续道:“伊吾城的事其实不完全是祖娥一人的事。伊吾城的兴衰关乎整个北凉国祚,甚而会影响北朝和南朝,所以这次才会有这么多各国的上层人物来此。祖娥知道,识乐斋中人还与其中某几位有些仇隙,此次不正好是个机会复仇吗?至于洗罪城中的宝物,既然我已经成了识乐斋的人,那如果能得到这个宝物,它也自然是属于识乐斋的主人、林儿主母的。” 她这番话,有一半是针对仙姬而言的,毁灭吐谷浑坞堡的罪魁祸首杨保炽也参与了这次夺宝的行动。仙姬刚才听到林儿叙说时就有些按捺不住,此时再经三少主提醒,心中的仇恨自然地升腾起来,一脸怨念地回头看向林儿。 林儿知她心意,道:“这正是我为什么答应三少主的原因。各路仇人都到了,此次正是与他们一决雌雄的时机。以前在仇池时,我们总是被人牵着鼻子走,被动地应付。这次是我们主动出击,我们绝不能退缩,要勇敢向前,小心应对,走出这关键的一步。” 众人感于其言,纷纷点头。 第217章 崇拜 伊吾城,位于弱水以东,是一座黄土堆成的古堡。过了张掖不久,就能远远望见伊吾城的形貌了。看起来这城似乎并不算大,可里面机关暗道密布,不亚于侯家堡。看来,这些古堡的主人都会为了自己的安危费尽心血。 快到城下时,三少主骑上了一匹高头大马,让那城楼上站岗的家兵看到。家兵似早得了命令,很快就将消息传进城去。不多时,城门洞开,几十个家兵整齐列队,二护法宇文系率着一群男男女女出得城来。那宇文系快步迎了上来,口中兴奋地道:“娥儿,看到你没事我就放心了。” 三少主忙翻身下马,接住宇文系,道:“是檀小姑派人救了我。二叔你怎么样,他们没伤着你吧?”宇文系道:“我没事,宇宙帮的人好像是专门冲着你来的,你被救走,他们立刻就撤退了。司马飞龙说娥儿你们会直接进洗罪城,所以连夜赶了回来,现在他和江湛已经带人进了洗罪城。”三少主愕道:“这司马飞龙倒是挺积极。那宇宙帮呢?还有李承又在哪?”宇文系道:“宇宙帮的人至今也没有出现。大公子昨晚就已经带人进去了。”三少主道:“父亲不在,他倒是真敢翻天呢。李敬爱又怎么样?”宇文系道:“她伤得很重,正在让医师诊治。”三少主一阵黯然神伤,道:“等这次的事情完了,要好好谢她。事不宜迟,咱们进城吧。” 宇文系便回头对身后整齐的队伍朗声道:“恭迎三少主回城。”队中家兵立时齐声回应。这气势,让林儿诸人吓了一大跳。与此同时,那一群男男女女,全都拥了上来,有叫“三妹”的,有叫“三姊”的,想来就是李宝的一群妻妾子女。也不知这些人是真心还是假意,但都对三少主毕恭毕敬。 诸人也就跟着三少主,在这众多目光的护送下进了伊吾城。三少主回头问林儿:“接下来如何安排?我们现在就进洗罪城?”林儿正欲回答,后面令华抢道:“小姑,我想去看我师父。”林儿道:“嗯,去吧。美女,你陪小师太一道去,看能不能帮上什么忙。”漂女奇道:“仙姑你不去?”林儿道:“从昨夜到现在一直没合眼,我都困死了,想找个地方睡一会儿。” 三少主讶道:“主母,刚才二叔说,李承和司马飞龙等人都已进了洗罪城,我们若不即刻进去,恐怕被他们抢先啊?”林儿笑道:“听你说,洗罪城里危险重重、有去无回,那这一觉的工夫能耽搁什么事。让他们先在前面打前战,说不定还能给我们省些事呢。” 三少主无奈,只能让遮月给识乐斋诸人安排好下处。林儿洗漱完毕就立即上床就寝。其余诸人也就各忙各的,不必细说。 约在掌灯时分,城楼上号角声突然响起,这是伊吾城遇袭的警报。正在自己房中述说相思之苦的三少主和陈庆之立即走出房来,向城楼快步过去。 这时,正指挥手下御敌的宇文系过来报说:“宇宙帮的人快要打来了。”三少主一惊,这还是伊吾城建城以来,第一次有人明火执仗地前来攻城,忙问:“咱们有多少兄弟能应敌?”宇文系一脸无奈:“咱们这次内讧折损了包括老三在内的不少人马。国主为了应付北朝进犯,又把我们的正规军招走了。如今城中真正能战的,也不过二三十个家兵。对方人数与我们相当,又有厉害的武器,我们该如何应对?” 三少主抿抿嘴,只得向身旁的陈庆之求助,陈庆之道:“把主母她们的梅花袖箭借来用用,至少在武器上能够不落下风。我们再凭借城中的机关密道,防守自然绰绰有余。” “梅花袖箭来啰。”后面传来高长恭的声音。却见他和和其奴两人,手上抱着十几个木匣子走了过来。“我们带的钢针不多,叫大家省着用,别一次全射光了。”高长恭一面说,一面将十几个梅花袖箭交给宇文系。 三少主喜道:“高先生真是及时雨啊,你怎知我们缺这个?”高长恭道:“师叔说,宇宙帮的人肯定不会善罢甘休,这暗器送过来迟早能派上用处。还有,那杨保炽是陶家小娘子的大仇人,师叔嘱咐,这次千万别放跑了他,定要让他为大坞主偿命。”三少主道:“主母真是想得周全。我这就去安排人手,让大家且战且退,把那些人放进城来,才好活捉。” 于是,三少主领着自己的手下十几个忠勇之士上了城楼,果见对面黑暗中几十条人影正快速向伊吾城移动,看模样,正与昨夜的情形相似。那些人一到城下,也不耽搁,也不担心城上有人放箭,硬凭着己方人众强横的武功,直接飞上了伊吾城的城楼。这帮人武艺之高,可见一斑。 然而三少主昨夜就见识过了,所以并不感到惊奇,仍旧从容地指挥手下组成盾牌阵,试图缓冲对方火弩的威力。可对方却全无用火弩的打算,径直向盾牌阵冲来。这边的人哪想到他们用这般蛮横无理的打法,一时没调整过来,竟很快就被冲散了阵型。三少主等人立即暴露在对手面前。 好在陈庆之是布阵的高手,见阵型一乱,立时高声喊道:“快!变雁形阵,挡住中路冲击!”阵中人听到指令,总算定住神,重新将阵型调整,加强中路之力,方才勉强挡住对方的冲锋。与此同时,三少主等人则已退到城楼下,往城中机关密布之处退去。 这般对峙一番后,杨保炽、薛永宗、薛安都等人才到得城楼上。见到退去的三少主等人,杨保炽一声令下:“追!”一群宇宙帮众立即向前追去。薛永宗忙道:“听说这伊吾城中有很多机关,追下去恐怕要中埋伏啊?”杨保炽却道:“不抓一二个俘虏,我们怎么进洗罪城,怎么去抢宝物?” 果然,他们的目标并非三少主,却变成了普通家兵。几个落单的家兵猝不及防,直接被他们生擒活捉。杨保炽等人倒是也无二话,就让那几个家兵领路,越过机关区,去了洗罪城。 三少主见此情形,大奇:“昨晚他们还只冲着我一个人来,怎么现在却只抓小喽罗?这些人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一边说着,一边就有手下过来报告:“宇宙帮的杨保炽和薛永宗进了洗罪城,其余的人在外面据守。”三少主又是一阵好奇,道:“这可不好,他们想将宝物拒为己有。”陈庆之却一阵迟疑,半晌方道:“昨夜他们完全冲着你来,今天又急切地去抢宝,我怎么觉得他们像是在演戏?”三少主道:“你是说他们进去夺宝是假的?”陈庆之道:“半真半假,难以分辨。从杨保炽这个人的性格来看,他对宝物是会有兴趣的,所以连手下都不带,就和薛永宗两个人进去。但从他们昨夜到现在的表现,夺宝似乎又不是他们的真正目的。想来想去,真是让人揣摩不透。要不我们还是去和主母她们商议一下吧?”两人相视一笑,这才去找林儿等人。 第218章 鱼眼 识乐斋八个男人从秘密入口进入洗罪城,由司马灵寿在前开路,小心翼翼向前走去。 进了入口就是一条长长的甬道,一路往前,只感觉地势越来越低,湿气越来越重。没有光线,众人只能靠早已准备的火折的微光勉强看清一点前方的道路,而那条道也越来越窄,只容许众人鱼贯而行。 也不知走了多少时间,地势终于逐渐平缓下来,看样子已经到了最底部。又走一段,就见一道石门,石门旁边则是一个把手,应该就是那石门的开关。 高长恭道:“这里应该才是真正的入口吧?这门能开吗?”陈庆之上前仔细检查了一番,方道:“应该是用轮轴连接的石门,不太可能连接额外的机关,否则前面的人应该早就中招了。摇开大门,我们进吧。”高长恭便上去摇动那把手,可是一使力之下,门却丝毫未动。后面陈庆之、李峻、慕容白曜同时上来帮忙,这才将门缓缓摇了起来。粗粗地估计,这门怕是有上千斤吧,四个会武之人也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能勉强将其撑住。 石门刚一打开,就听见门内有人声传了出来:“娘的,早知道多带几个人下来了,费这么大的劲。”众人当即一惊,这声音竟是杨保炽。 杨保炽和薛永宗正坐在石门后面,像是脱了力,一副垂头丧气的模样。他二人为了开启这石门,应当使出了全身的力气,也难怪会成这样。想来,他们是不想让上面的兄弟知道宝物是什么,这才只他二人下来。 因为贪婪,他们为此付出了代价。 那二人见石门开启,同样也是一惊,见进来之人竟是识乐斋诸人,更是大惊失色,不由自主地向后退。一边退杨保炽还在一边抱怨:“姓薛的小子怎么回事,怎会放这些人进来。”薛永宗却道:“别说了,赶紧想辙吧。”原来他二人此时体力尚未恢复,本想起身逃走,刚一动弹,却又立时瘫软下去。二人心知这回算是栽了,才刚进这洗罪城,命就要丢在这里,不由得垂下头去。 门外的陶贞宝见到他二人,心中又怒又喜,向陈庆之道:“子云,借你天剑一用,这回总算能替内子手刃大仇了。”陈庆之此时还撑着石门无法放手,只得道:“剑在我身后,你自己拿,要小心。” 陶贞宝道声“明白”,便过去拔出天剑来,径直走到杨保炽二人面前。高长恭忙令司马灵寿、韩均二人小心在其后保护,以防不测。 陶贞宝先是一阵大笑,方道:“真真是报应不爽啊。去年你挥兵攻打吐谷浑坞堡时,可曾想过会有一天有人找你复仇吗?”杨保炽这才明白眼前之人与自己的大仇,身子猛的一缩,问道:“你……你是什么人?”陶贞宝道:“你杀死的吐谷浑坞堡大坞主就是我的岳父。”杨保炽摇摇头,叹道:“没想到今天竟会葬身此处。” 陶贞宝又是一笑,便举剑向其砍去。刚到半空,杨保炽忙道:“等等,我有话说。”陶贞宝硬生生收回剑来,喝道:“说!” 杨保炽道:“战争之罪,你我都是受害者。我杨保炽也是按他人之命行事,凭什么把所有仇恨都算到我一人头上?” 陶贞宝道:“昙无谶、鲍照、杨难当、子云的父亲,这些人也许都是受害者,我师姊业已原谅了昙无谶。而你杨保炽不是!吐谷浑坞堡中都是穷苦农民,与世无争,官府早已下令汉羌和睦。可你却悍然将其毁灭,这不是你之大恶是什么?” 杨保炽道:“这样说的话,当年你身后的陈庆之还利用他们做盗寇,这又如何说?” 陶贞宝尚未答话,陈庆之先道:“战争中各为其主,这本来无可厚非。我当年利用羌人,对付的都是南朝和北凉的奸细,这有何错?可你身为仇池世子,将兵戈直指本国的无辜百姓,这就是罪不容诛!” 杨保炽忽然大笑起来,道:“别在我面前装清高。你敢说你不知道我要进攻吐谷浑坞堡?” 陈庆之愕道:“你打吐谷浑坞堡时我正被司马飞龙关在九句村中,于世事毫无知晓,怎会知道这事?” 杨保炽道:“你或许不知情,但你的后台必定知道,你一样难脱干系。” 这句话倒让陈庆之一时哑了口。陶贞宝回头看向陈庆之,道:“子云,这是怎么回事?”陈庆之支吾道:“我……” “不好,杨保炽要跑!”眼明嘴快的和其奴在后大叫。 原来那杨保炽趁着与众人对话之际,一面积蓄着体力,一面准备逃跑。这时陶贞宝分心去质问陈庆之,他见时机来临,与薛永宗使一个眼色,就往洗罪城深处跑去。 陶贞宝听得和其奴呼唤,提了剑转身就追。刚追出没两步,忽感觉地面竟在不停地下陷,他不自觉地就掉了下去。 也不知是谁喊了声:“不好,有机关!”待陶贞宝反应过来时,两腿已经掉到了地面以下,无论他如何挣扎,下坠之势丝毫不减。急切中,他只能挥舞着双手到处乱抓。突然,一只手伸了过来,他立刻拼命抓住,这才终于停住、不再下坠。 那是韩均。刚才听到呼唤之时,他就飞身过去将陶贞宝拉住,然后死命地将其往上拽。陶贞宝被他救了回来,不禁大喜道:“谢了。”便要随他之力往上走。 “不要拽他!”这次说话的是陈庆之,“这是流沙,你越拽他死得越快。” 韩均听得他言,忙不迭地停下手来,只将陶贞宝拉住,不让他继续下沉。 “陶兄放轻松,放轻松。你现在不要发力,不要有任何动作,就这样,保持这个姿势,不会有事的。”陈庆之继续提醒道。 陶贞宝刚才还神情慌乱地手足乱动,听他一说,这才渐渐安定下来。 而另一边,杨保炽和薛永宗两人却没有人能拉他们一把,只能任由沙子没过他们的头顶,从此一命呜呼。 众人却来不及为他们难过,因为陶贞宝的半截身子还陷在沙子里,动弹不得呢。 高长恭忙道:“子云,我们现在怎么办?”陈庆之不慌不忙道:“别着急,和兄先去看看石门内有没有类似这样的开关,别我们进去了就出不来。”和其奴忙进了石门,果见里面有个一模一样的把手。陈庆之道:“那就好,你和司马大侠在里面撑住。高兄,我喊一二三,我们四人一起丢手,然后冲进门去。”众人一齐答应。于是陈庆之一声令下,还在门外的四人同时跃身,全都进到了石门之内。那石门没了支撑,“轰”地一声,便又重新关上。 第219章 重物 陈庆之小心翼翼地过去检视,原来道路的中间一段正巧是做了流沙的机关设计。 “所谓流沙,”陈庆之解释道,“是利用沙的特性设计的一种特殊反盗墓机关。由于沙在静止时和地下水混合,会形成一定的粘性,所以粗看起来,它和普通土质没什么分别。可是当上面的压力大到一定程度,它的粘性被破坏,就形成了流沙。刚才陶兄和杨保炽、薛永宗三人走上去,正是导致这一情况发生的原因。” “流沙不是水,它的内部非常致密。陷进去的人要想被拉出来,别说韩兄一个人,就是我们这里所有人加起来,都没那么大力气。而且即便把他拉出来,恐怕也是要缺胳膊少腿了。” 众人大惊:“那怎么办?” 陈庆之却笑道:“之所以陷进去就出不来,是因为流沙内部没有气,要挪动他的身体,就必须克服巨大的力差。当然,说这些你们也不懂。陶兄现在只要听我的,慢慢挪动你的身体,让流沙内部仅有的一点气慢慢替换你所在的位置,这样你才能出来。” 陶贞宝却道:“可我试过了,完全动不了啊?” 陈庆之道:“别贪心,要一点一点来,会有用的,相信我。” 陶贞宝于是只能按陈庆之说的,缓缓挪动着身体。可收效却十分缓慢,一个时辰过去,两个时辰过去,他挪动的距离也不算大。韩均扶累了,高长恭就安排大家轮流去扶他。 无聊之际,陈庆之方才缓缓说道:“大家想必都很想知道,杨保炽所说的那个我的后台究竟是谁。”高长恭道:“师叔曾交待过,子云的秘密,如果你不愿说,我们绝不多问。”陈庆之听闻此言,感动不已,道:“如今我与诸位,也算是共过生死了,我还有什么话可以隐瞒的。把这个人说出来,我在诸位面前便再无秘密。从此后,我当你们就是生死弟兄了。” 他理一理思绪,这才开言说道:“我的这个后台名叫独孤尼,为北朝的羽林中郎将、加振威将军。独孤将军的父亲是前朝冠军将军,军功卓著。独孤将军少有膂力、勇果善射、嫉恶如仇,在乡里敢直接和当权者争执,远近皆有盛名。成年后被先皇看中,成了羽林健儿。当今陛下看他很有些铁腕手段,这才一再将他升迁,最终进了中枢。” “独孤将军的一大特点,就是性喜结交江湖中人。先父年少时曾与他相识,后来他发迹了,先父就顺理成章做了他的幕僚,一直到去世那天。独孤将军是个十分苛刻的人,他对于自己不喜欢的人,会毫不犹豫将其翦除。所以我猜,杨难当的变故很可能与他有关,这也正是我本想要去京城寻他的原因。不过有一点我始终想不明白,据我父亲说,独孤将军是正统鲜卑人,世受北朝皇恩,还没上位时就对当今陛下极度忠诚,他绝无可能替南朝人卖命。可如果不是为了南朝人,又会是谁呢?或许他是被人利用了,但没见到他之前,我也无从判断。总而言之,这就是我所知道的一切了。” 高长恭道:“子云能这般详尽地叙说,足以让我们知道很多事了。以前我们都说,仇池的事,上面必有通天之人,现在看来,果然印证了这一猜测。以后我们一定有机会去会会这位中郎将的。” 说话的时间过得快了很多。陶贞宝的身子缓慢移动着,就已逐渐从原本直立的状态变成了平躺。流沙的浮力也开始起作用,陶贞宝的一条腿终于露了出来。众人大喜,这才过去全力相帮,总算让陶贞宝脱离了沙海,回到实地。 陶贞宝长舒一口气,忙道:“多谢子云,多谢二郎,多谢各位,小弟总算捡回来一条命。”高长恭道:“小陶说这么见外的话做什么。你再休息一会儿,恢复好体力我们还得继续往前,已经耽搁太长时间了。” 当下,韩均就用轻功将流沙所在区域探查清楚,会武艺的便带着不会的轻轻掠了过去。陶贞宝回头看着身后的沙海,想想已经淹没其中的杨保炽,心中不禁默念起仙姬的名字:“为夫总算替你报仇了。” 继续往前,众人也就格外小心谨慎,生怕再遇到什么机关。然而一路走过来,还算平静。 又穿过一条甬道,尽头处竟是两个门,里面深不可测,不知哪个门才是正确的路。 众人又齐齐看向陈庆之。陈庆之仔细观察了一番,道:“这应该是迷宫吧?” “迷宫?” “就是利用各种岔路来引你兜圈子。除非你找到正确的道路,否则就只能永远在里面兜下去。” 众人又是一惊,高长恭道:“那可怎么办?这两个门一模一样,谁知道哪个是对的哪个是错的。”陈庆之道:“别着急,其实迷宫这东西,是有固定套路的。只要你沿着一个方向一直走下去,比如沿着右边一直走,虽然可能会绕一些远路,但总是有走出去的那一天。”高长恭想了想,道:“嗯,我明白了。就是说,只要一直扶着右手边的墙走,总是能走出去。虽然这是个笨办法,但也最为安全。这地下城能有多大,就算全走一遍,应该也花不了多少时间。事不宜迟,我们现在就按子云的方法走。” 然而事实却往往很残酷。一行八人扶着右边的墙一路往前,也不知走了多久,反正饿了好几次,可就是死活走不到尽头。众人的耐心正在一点一点地丧失。 高长恭问道:“子云,你确定你说的走法一定能走出任何迷宫?万一这迷宫比较特别呢?” 陈庆之道:“呃……也不全是。这种方法只适合简单迷宫,复杂的迷宫的话就……” “这,你……”高长恭不等他说完,急道:“你不是害大家嘛,我们这么信任你……” 陶贞宝忙劝道:“兰陵兄别急,听子云把话说完嘛。”因为陈庆之救了他的缘故,陶贞宝明显宽容了许多。陈庆之则道:“复杂的迷宫就是由多个简单迷宫组成的,其中有多条通道。但是这种迷宫的结构要复杂许多,从我对眼下这个迷宫的观察,它不像是一个复杂迷宫。” 高长恭正要疑问,却从不知何处传来人声:“都怪你,莫名其妙跑到这劳什子地方来,这下好了,困在这里出不去,怎么办?”另一个人声道:“我只以为你说你们洞玄观也有迷宫,你应该是走迷宫的高手,哪想到你这么不堪。”前一人道:“此番来北凉,真是倒尽了霉。先是在黑城被饿了两天,后是在居延县无端中箭,现在又被困在这里。想我在洞玄观何等威风,何时受过这等气。碰上你,真是倒了八辈子霉!” 原来那竟是江湛和司马飞龙两个人在互相抱怨,听声音,两人都很生气。看来他们是因为不信任对方,所以才会陷在迷宫中难以动弹。 因为嗔恨,他们为此付出了代价。 第220章 贯朽 两人抱怨了一阵,忽然似乎听到了刚才陈庆之和高长恭的争吵。司马飞龙的声音道:“你刚才听到什么了吗?”江湛道:“好像是那帮人?”说完,他突然兴奋起来,大叫道:“仙子,是你们吗?我知道你们来了。”这边高长恭等人听到他叫,忙噤了声。 那江湛连喊了三遍,却无人应答,转而又道:“仙子,何故不愿作声?你我虽相识的日子不长,可也算故人。我屡次败在你手,可一点也不感到丢人。你那美丽的容颜、清澈的眼神、睿智的思想,早已深深打动了我。这段时间,我无时无刻不在想着你……” “呸!你个猥琐的贼老道。我师叔神仙般的人物,岂容你那恶心的言语来沾污,趁早收起你那肮脏不堪的想法。”高长恭听他越说越粗鄙,终于忍不住爆发了。 江湛似乎很开心的样子,道:“哈哈,原来仙子没来,来的是她的一群跟班。想想也是,仙子玉一样的人儿,怎会来这种污秽的地方。我说小跟班,你也是顶天立地的七尺男儿,怎会唯一个十七八岁的小姑之命是从?莫不是你喜欢她吧?啧啧,师侄喜欢师叔,这可是乱伦的大事,要不得要不得。” “你他娘的说什么?”高长恭被他激得怒不可遏,竟罕见地骂了句粗话,脚下一动,就要向声音传来的方向冲去。 陈庆之正防着他这个,当即紧紧抱住,口中忙道:“兰陵不可冲动,这迷宫中只要走错了一步,就再也走不出去了,那江湛就是要让你上当。”可任他怎么劝,都丝毫无法遏制高长恭心中的怒火。他对林儿的感情本就复杂,只是一直深埋心底未曾表现,此时被江湛无故激起,也难怪他会如此愤怒。 正此时,旁边响起了一阵口哨声。众人回头,原来是陶贞宝正撮口为笛,在吹奏着一个曲子。这曲子音韵舒缓,仿佛将人拉到了春天的一片树林中,满眼的绿色,顿时让人心旷神怡。人在这树林中漫步,不多时就看到了一弯水塘,塘中是铺展的荷叶,几朵含苞待放的莲花,一股盎然生意扑面而来。不远处,则是几只黄雀在鸣唱,声音并不大,却十分悠扬,让人一时间忘却了烦恼,就想着要与那鸟儿共享这一片静谧。 “呼……”高长恭满腔的盛怒,在陶贞宝的口哨声中逐渐消解,他的身体也一下瘫软下来,坐到了地上,口中道:“多谢小陶及时出音相救。” 旁边和其奴奇道:“妙哉妙哉,小陶,你还有这本领啊,真让山人刮目相看。”陶贞宝道:“小和,你跟我认识这么久,不知道我的音乐天赋?这首曲子叫《清心普善咒》,是传世神曲。若用古琴演奏出来,那疗伤效果比灵丹妙药还要管用的。”众人闻之,无不称奇。 有了这《清心普善咒》,江湛的言辞就再也起不了作用。众人一路走,陶贞宝一路吹,直到江湛的声音渐行渐远,这才止歇。也随着这一场风波的过去,众人终于走出了迷宫,来到一个圆形大厅之中。 可一口气还没来得及喘过来,一副恐怖的画面就展现在众人面前。 在这圆形大厅内,几十具尸体横竖躺着,整个大厅弥漫着一股刺鼻的血腥气。 众人被惊得汗毛倒竖,都不自觉地向后一退,想远离这人间炼狱。 可是,一声急促的呼唤将他们拉了回来:“李峻,真长,快救我!”众人循声看去,原来在尸海中还有两个人活着,俱是满身血污,正是李承和阚伯周。而出声求救的正是阚伯周。 原来那李承正持一柄宝剑,将阚伯周逼到了一处死角。他二人竟在自相残杀?! 后面李峻忍不住出言相询:“师叔,这是怎么一回事?”阚伯周道:“大公子,看了这墙上的雕刻就疯了,把所有人都杀了,现在又要杀我!” 众人闻言,这才向四围墙上看去,果见其上镂空刻着许多杀人的场景。其中狰狞恐怖之状犹多,尚未走近细看,便已觉得那散发出的暴戾之气足以让人疯狂。 李峻道:“大公子一向嗜血好杀,黑城中还曾虐杀自己的亲弟,难怪他看了这上面的场景会如中魔一般疯狂。人生贪、嗔、痴三毒,看来这痴狂之毒才是最猛烈的啊。” 因为痴狂,他们为此付出了代价。 高长恭则大声道:“师叔的武艺全紫柏能排进前三,还怕李承?”阚伯周却道:“他是大公子,我哪敢与他动手。两位师侄,想个办法引开他吧?”高长恭想想,此人毕竟是自己曾经的师叔,只能向陈庆之借了天剑来,指着李承喝道:“李承,高长恭在此,速速放开我师叔,与我一战!” 那李承早已进入癫狂状态,听到身后有人唤他名姓,当即回头,却见有人正拿剑指着自己,只道是有敌来犯,立刻回剑,踏着脚下的尸体,径直向高长恭冲过来。 高长恭早已吩咐众人准备好,直待那李承过来,众人瞬间左右闪开,将身后的迷宫出口让了出来。那李承借着前冲之势,竟直直地冲进了迷宫中,后面慕容白曜、司马灵寿二人则早有准备,二人将李承左右一牵扯,那李承很快就在迷宫中转晕了方向,再也别想出来。 那边阚伯周这才一屁股坐到地上,长长地叹了口气。高长恭和李峻二人过去见礼,阚伯周道:“早知道会搞成这个样子,当初就应该和掌门师兄一起回仇池了。”李峻道:“这到底是怎么回事?”阚伯周道:“也许是我们前面太顺利了吧,一开始的流沙机关,虽然损失了两个兄弟,但好在多数人都没事。而大公子又很懂迷宫,并没有费太多的劲就走了出来。到得这大厅,以为大功告成,也就放下了戒备之心。可谁想到,只要看一下这墙上的雕刻,人就立刻变得疯狂,好几个兄弟看完之后,就互相残杀,结果全部惨死。你们要小心啊,千万别看那墙上的东西。” 说罢,他缓缓起身,向迷宫走去。高长恭忙问:“师叔,你去哪?”阚伯周道:“大公子毕竟是我的主子,待他冷静下来,我还得带他出去。” 高长恭正欲回答,却听身后陈庆之道:“这墙上都是什么,这么邪门,让我来看看。”高长恭大惊:“别看!”陈庆之却笑道:“怕什么,我陈庆之的智力,岂是李承这蠢货可比,不妨的。” 第221章 血书 一幅幅雕刻看过来,上面全是如何杀人的场面,而且各不相同。雕刻有一百多幅,就意味着有一百多种杀人的方式。这雕刻者也不知是怎么样的杀人恶魔,竟能搜索到如此众多暴力的方法。陈庆之粗看一眼,就浑身直打哆嗦。 他本欲收起视线,不再细看,可那雕刻上似乎有些东西是他想要知道的,他忍不住要去探究其中的奥秘。于是细看之下,才发现那上面的被杀者竟多是土匪、盗贼、军人、官商。还有一副清晰地显示了其人在贩卖私盐之后被乱棍打死的情景。 “这难道就是伊吾城的发家史?”陈庆之暗道,“那李宝能从一个私贩,一跃成为北凉最重要的人物,他是如何摆脱当年的原罪?这些雕刻给出了答案,那就是,杀戮!他将所有知道他秘密的人杀得一干二净,从此就再不会有人说他的坏话。人们永远只记住成功者,而容易忘记其背后的深重罪孽,无论如何,李宝是一个成功者。” 陈庆之一边想,一边就觉得对李宝竟产生出一股子敬佩来。自己当年带领兄弟走南闯北,在江湖上打拼,不就希望能获得这样的地位吗?我以为自己心已足够坚强,可还是不够。我还有许多地方优柔寡断,所以我才会失败,才会被困在九句村中一年多,而泥足深陷。从今后,我要像李宝一样,变得更加强势。 那雕刻中所透出的暴戾气息,像一根根无形的针,直插进陈庆之的心中。那些针无一不在传递着一个坚决的信念:“胜者为王,败者为寇。”要成为胜者,就要不择手段。而这,也正是陈庆之心中最软的一块,被这些无形的针扎将进去,他也立即陷入到无尽的深渊中难以自拔。此时,他已彻底坠入了魔道! “子云!”旁边高长恭看出了陈庆之的异状,不住地喊着他。可是那陈庆之猛一回头,就见他的双眼已经完全变成血红,他已经被那墙上的图画所迷,进入了疯狂的境地。 陈庆之反手去摸自己背上的天剑,可剑却在高长恭手上。他也不去要,直接从地上一具死尸旁捡起一把剑来,径直向高长恭砍了过来。 高长恭尚未反应,李峻已抢先将将他推开:“师兄小心,陈公子也入魔了!”高长恭被推出几个踉跄,陈庆之一剑砍了个空,又挥剑再往回砍。李峻急道:“师兄,怎么办?”高长恭被这一剑所激,胸中的男子气概全部迸发出来,吼道:“娘的,难道我高长恭怕他不成。”话音刚落,也将手中天剑横抱,与陈庆之的来剑重重一击,震得二人手臂全都一颤。 高长恭将手中天剑直指陈庆之,道:“子云,对不住了。今天若不叫你吃些苦头,你是断难恢复如常了。”说罢,他将天剑一抖,便主动向陈庆之攻去。 陈庆之在有众多手下拱卫时尚可一战,此时独身一人,实力大逊。而高长恭是行伍出身,又在紫柏习过武艺,加上这一年多来也得到了木兰的指点,实力略有提升,打陈庆之仍是绰绰有余。几个回合下来,陈庆之破绽尽出。 旁边陶贞宝喊道:“兰陵兄手下留情。”可高长恭手上的气势却丝毫未减。和其奴道:“可叹可叹,小陶,你还看不明白吗?陈子云已经入了魔,若不下以重手,难以令他回来。” 高长恭也明白这个道理,便将紫柏剑法发挥到了极致,横劈竖砍,疾如闪电。陈庆之一个招架不住,中门破绽立时洞开。高长恭趁机将天剑斜劈下去,剑尖到处,就在陈庆之俊美的脸上拉下一道长长的伤痕,鲜血顿时喷涌而出。 陈庆之被一阵剧痛刺激,向天一声狂吼,这才如脱了力一般,倒翻在地,当即不省人事! 和其奴和陶贞宝将林儿为他们准备的疗伤灵药拿出来帮陈庆之处理伤口,又反复地包扎起来,这才让他平躺下去,好生安睡。 高长恭气势一泄,也是一屁股坐到地上,叹道:“但愿我这样做是为了他好。”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陈庆之这才悠悠醒来,脸上的伤口已经不流血了,只是牵扯着隐隐作痛。 高长恭忙上前拱手道:“实因事情紧急,不得不下此重手,子云见谅。如若需要我作何补偿,但请直说。” 陈庆之此时已恢复正常,他轻轻摸了摸脸上的布条,展颜笑道:“若非兰陵兄相救,我恐怕就再难摆脱入魔的阴影了,此番所得的伤痕,正是我成熟的标志,从今以后我再不会把那些虚名放在眼中。你们应该恭喜我啊,以后这条伤痕就是我陈庆之独特的记号。” 众人本以为他会去寻高长恭复仇,没想到他竟作如此想,总算释然。 又过了许久,只待陈庆之逐渐恢复体力,高长恭这才问道:“我们接下来该怎么办?在这一堆尸体旁边,真是让人浑身不自在。可我们检查过了,这个大厅就像是洗罪城的终点,再也没有别的路。可也没见到什么宝物啊?难道那真的只是个传说?”陈庆之道:“让我想想,别急。” 于是陈庆之低头沉思起来,半响,他似忽然明白了什么,突然起身走向了一处墙壁。高长恭只道他又要去看那墙上的雕刻,忙出言喝止:“子云别看。”陈庆之则回头笑道:“放心吧,不会再有第二次了。这幅雕刻是所有当中最蹊跷的,你们也来看看吧。” 高长恭将信将疑,见他坚定的神情,只能抬眼去看他指的那幅雕刻。原来那上面竟然是一男一女在一处草丛中行媾合之事,像是两人正在偷情。 高长恭愕道:“这有什么怪的?”陈庆之道:“这里所有的雕刻都是描绘杀人的场景,唯独这幅不是,你不觉得奇怪吗?”“你的意思?”“兰陵兄当年在紫柏是执法长老的弟子,竟忘了男女偷情将受何种惩罚?” “火刑!” 不错,当年在紫柏,李元和阚爽偷情,差点就被执行火刑。这一刑罚正是来自伊吾城。而这幅雕刻上却并没有看到火,答案已经很分明了。 “子云的意思是,我们用火将这幅雕刻点燃,就像是给这二人执行火刑一般?那样就能找到宝物吗?可我们拿什么点火呢?等一下……”说话间,高长恭已想到了漂女交给他的一包硫磺。那本是用来对付汞气的,可此时,这不是上佳的引燃物吗?他将硫磺从包中拿出来放于手上,众人见状,不约而同会心地笑了。 众人齐动手,将硫磺塞进镂空雕刻的缝隙中,再以火折点燃。硫磺本是易燃之物,很快就把雕刻的内部烧出一个大洞来。待火势燃尽,便见其中一个银光闪闪的大盒子显出了真身。 第222章 愚蠢 高长恭将大盒子取出来,那东西亮闪闪的,十分扎眼。上面没有文字,也没有锁扣之类,也不知是不是还有内容。粗看之下,实不知这是个什么东西。 高长恭看了半天,又让众人看,却都不明究里,他只能道:“算了,好在我们不枉此行,先出去再说吧?看师叔有什么见解。”众人齐齐点头,便由原路出了洗罪城,返回入口处。 然而,入口的场景却让众人大惊失色,十几个武士背对着入口形成一个半圆,为首的正是木兰。而在外围,更多的武士正持刀相向。双方剑拔弩张地对峙着。 高长恭急问:“女侠,怎么回事?”木兰回头见众人出来,喜道:“你们总算出来了。那李承发了疯,纠集全城的人,要对三少主不利。三少主和主母她们已退到安全地方,主母让我带人来此接应你们。既然出来了,就准备突围吧。” 木兰一声令下,十几名武士便簇拥着众人向伊吾城外走。这十几个人都是三少主身边的死士,极为忠心,且战力极强。围困他们的李承手下家兵虽人数占优,却也无从下手。众人就这样小心翼翼地一步步挪动,终于走出了伊吾城。城外双妹和令华已将三少主找来的马藏到一处林中,待众人出来,当即翻身上马,狂奔而去。 可那李承却丝毫没有放弃,几十个家兵仍浩浩荡荡在后追赶。高长恭回头看看不妙,忙问:“我们去哪?”双妹道:“小姑说,北凉不是久居之地,还是奔回姑臧向大眼求援吧。他们此时已经在去姑臧的路上了。”高长恭道声“明白”。众人立即催鞭,一路往东,往姑臧奔去。 一行人出来时已近黄昏,就这样没命似的狂奔,直到次日天蒙蒙亮,总算见到了姑臧苍凉的身影。雄关之上,是几个妙龄女子正在急切地向远处观望,待看清来人,关下的守军立刻开了城门。让众人通过。一行人终于回来了。 三少主第一个看到了脸上缠着布条的陈庆之,快步跳下关城来,接住陈庆之就急切地问:“庆郎,这是怎么了啊?”一边问,眼泪便不自禁地浸湿了脸颊。陈庆之却微笑着替她拭去泪水,柔声道:“这不是很好吗,原来那张英俊的面孔不在了,再也不能去招蜂引蝶。此生此世,只对你一人好。”三少主被他逗得又哭又笑,只能将粉拳敲在他的胸口。陈庆之则顺手将她紧紧地拥在怀里。 后面仙姬也快步跑过来迎接陶贞宝。陶贞宝可没陈庆之那么英雄了,一个劲地诉苦:“小君,我差点就见不到你们了。”惹得仙姬忙不迭地询问缘故。 随后下来的林儿笑道:“玉娘你信他做甚,他一向只会抱怨的嘛。兰陵,快,说说是怎么回事。”高长恭便将洗罪城中取得的银色盒子交到林儿手上,这才将之前的闯关经历一一叙述。 待一切叙述完时,众人已来到了城中的一间客堂内,原来北朝军队即将集结完毕,作为先锋的大眼更是枕戈待旦,只等后方命令一至,就要开拔出征。林儿诸女到姑臧时,正碰上大眼巡城。见是林儿,他当即开城放行,又安排他们在军中安顿下来,一切都十分顺遂。唯一有些奇怪的是,魏军进攻之势已箭在弦上,可是从伊吾城至姑臧这条路上,众人竟是一个军人都没遇上,难道北凉的情报出了极大的偏差? 待高长恭叙述完,林儿又问了司马飞龙和江湛的情况,高长恭道:“返回的路上倒没听到他们的声音,也许已经离开了吧。”林儿便不再理会,将目光投向了那个银色的盒子。此后江湛在洞玄观现身的场景,正是前文已然叙述的。 “这里面会有东西吗?”林儿拿起盒子来摇了摇,也听不到里面有什么声响。“要不拿刀砍一下试试?”陈庆之在旁边出主意。林儿点头道:“有道理。慕容香主,你来?”慕容白曜得令,便去找了柄精钢朴刀,照着那盒子就猛砍了下去。结果一砍之下,朴刀断成了两截,盒子却丝毫无损。 “这么硬啊?”众人见状,全都惊奇不已。三少主道:“难怪谣传说父亲当年曾把这盒子用火烧了七七四十九天,却一点效果都没有,看来这谣传是真的。莫非这真是上古留下来的神物?” 林儿又拿起盒子来仔细看了半天,旋又交给陈庆之,问道:“有什么想法?”陈庆之抿抿嘴,道:“要不用矾精腐蚀试试看?上次药王坛遭袭时用的矾精或许有用?” 林儿却皱眉道:“从颜色和硬度,我担心这是一种特殊的解玉砂制成。如果真是那样的话,矾精对它也是无用的。”陈庆之闻言,只能摇头兴叹。 林儿一阵无奈,只得道:“或许我判断错了也未可知。正好,我离开上邽时就和阿文兄说过,等我们所在的地方稳定了就去信叫他过来,现在这大眼的军营也可以让我们住一段时间了,索性就把阿文兄叫过来吧,顺便让他带些矾精过来试试。” 刚说完,李峻便接道:“是要回仇池送信吗?不如让我去吧?师父让我给你们带路去北凉,如今任务已经完成了,我也该回陇西去追随师父。让我去送信,正好顺路。” 林儿也不反对,当即写了一封信,交与李峻。李峻也不耽搁,径直回仇池而去。 待李峻走后,林儿方才满脸笑意的看向陈庆之和三少主,说道:“咱们此次北凉一番冒险,最大的收获可就是你们了哦。子云曾说,事情一完就娶三少主过门,该履行诺言了吧?美女她们都想好了要怎么给你们办婚礼了呢。” 一番话让三少主害羞不已,三少主脸红着道:“我从小到大私心里一直有一个心愿,就是我出嫁的地方一定要在解忧公主的宗祠,所以……” 众人闻言,无不大愕。和其奴阴阳怪气地道:“有趣有趣,在死人墓旁边成婚,这还真是闻所未闻呢。”陶贞宝道:“小和,你自己见识短浅,万一这是人家的习俗呢?”和其奴道:“好笑好笑,这里还有这习俗?”旁边漂女急道:“你们两个话痨,三少主总有她自己原因的嘛。”说得二人连连咂舌。 三少主仍是一脸的羞怯,全没了号令群雄的气势,只是小声解释道:“这是我自己的意愿啦。我们伊吾城的女子,都是男人的附庸,我那几个姑母嫁人之后都过得好凄惨,有自己喜欢的人,却又不得不为了自己的族人而牺牲。我很小就知道这事,那时候就总在想,我长大了一定不能像她们那样。所以我十几岁就一个人偷跑出去找庆郎。现在我已经有了庆郎,就想要在解忧公主的宗祠嫁人,以证明自己的幸福。反正我只是给庆郎做妾,本来也不必太在意地方的。” 她声音到后来越来越弱,几不可闻。的确,现在这个非常时期,北魏和北凉的战争一触即发,居延县又在两国交战的前线,加之伊吾城的人又一路追杀,此时返回居延县,实在太过凶险。她也明白这个道理,所以并没想要真的实现这个愿望。 可没想到,林儿却想都没想,便即说道:“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愿望,也都有实现自己愿望的权利。三少主现在已经是我们识乐斋的人,我们当然要帮她实现这个愿望。既然她想去居延县,那我们就去居延县!” 三少主听到她如此坚定地支持自己,当真是喜出望外,不住地道:“谢谢,谢谢主母。” 第223章 伤痕 走了几天之后,快到居延县的地方。林儿诸人随军而行,正是为了来居延县替陈庆之二人完婚,此时众人也就告别大眼,乘着行屋来到居延县。 与第一次来时不同,由于魏军进犯的消息早已传遍北凉,绝大部分平民都跑出去躲难了,居延县此时没什么人气。这倒是给诸人提供了方便,他们可以自由地在此举行婚礼。 陈庆之和三少主自从在姑臧城下会合之后,两人不曾须臾分开,陈庆之的眼神不曾片刻离开三少主的脸。此刻到了居延县,三少主这才说道:“庆郎,一会儿见了我二叔,你要客气些哦,不能一个劲地盯着我。” 漂女取笑道:“他的眼睛就长在你身上的,叫他不看你,那还能看哪?本大美女也不丑啊,还有仙姑、双妹,你见他看过我们一眼么?”后面令晖也笑道:“你们有没有觉得,美女最近一副愁嫁的模样,很有些奇怪?”林儿道:“有啊有啊,以前还不觉得,最近几天特别明显。”漂女被说得脸颊通红,埋怨道:“讨厌你们。我正说三少主呢,怎么又说到我头上了。”引得众人一齐大笑。 居延县的后面,最大一座宗祠,就是解忧公主和冯夫人的魂居之所。漂女不禁好奇道:“解忧公主老了后回到长安居住,这里应是她的衣冠冢?”三少主道:“这个故事说来话长,我们先进宗祠,再慢慢给你们讲吧。” 李氏宗祠在一处很大的院落中。走进院子,就见两座圆顶拱型建筑并排矗立着,想必就是那对姊妹的墓了。墓的旁边有三五间房,供守护宗祠的人居住。三少主从小到大,就常常住在这里。 一行人虽然没有发出声响,但仍然惊动了院中之人。只见一个人走出房来,正是宇文系。那宇文系本是一脸愁容,见三少主到了,顿时喜笑颜开,道:“娥儿你总算来了。” 三少主见他表情怪异,忙问:“出什么事了吗?” 宇文系叹口气,道:“阿兄不见了。” “什么!” 三少主大惊失色,“这下麻烦了。” 林儿奇道:“谁不见了啊?”三少主道:“我父亲。他本来被二叔软禁在这里的,突然不见了,想必是他又要杀人了。”林儿更加好奇了:“这话是什么意思?” 三少主道:“父亲名义上是被软禁,实际他是想在暗处观察各方局势。否则以他的武功,又有谁能禁得住他。眼下南朝、北朝、北凉、仇池、柔然、丁零,这局面乱得很,父亲一直在犹豫应该倒向哪一边。而他这时候不见了,就意味着很可能有什么东西刺激到他,让他做出了决定。以他的性格,做决定的时候,就是他杀人的时候,所以我猜他又要兴起一场杀戮了。” 林儿抿抿嘴,心道:“这世上还真有如此嗜血之人。”口中问道:“这段时间哪些人接触过李城主?”宇文系道:“我在居延县的时候,没人进过这李氏宗祠。可前几天娥儿被宇宙帮攻击,我不是心急嘛,就离开了两天。而这期间谁进来过,我就不得而知了。” 林儿闻言,就将这段时间的所有见闻在心里仔细梳理起来。半晌,她忽然抬头,看看木兰,又看看双妹,沉声道:“原来是他……步六孤丽!” 宇文系对这名字似乎很陌生,忙问其人是谁。林儿缓缓地道:“此人是北朝一个大官的儿子,据他说,他的后台应该就是子云说的独孤将军。子云被困九句村的事就是这个人在暗中操纵的。上次三少主遇袭那个晚上,这个人去找过司马飞龙和江湛。之后我和木兰、双妹去诘问过他,他说他找江湛是为了阻止南朝人帮助北凉。现在看来,他很可能是在说谎。那天晚上在居延县出现过的人,后来都参加了洗罪城的夺宝行动,只有这个步六孤丽不在。所以我几乎可以断定,他出现在居延县的目的一定不是江湛,而是李城主。” 陈庆之奇道:“先父在独孤将军处走动多年,从未见过这个步六孤丽。上次在汉中科考时,我还是第一次见他父子,他怎会是独孤将军的人?而且,独孤将军虽喜好结交江湖中人,但并没听说他和北凉人有什么来往。如此看来,恐怕这步六孤丽连身份也一道撒了谎。” 林儿道:“不无这种可能。没想到这步六孤丽掩藏如此之深,当时我还真以为他是被吓傻了,原来他是在扮猪吃老虎。这人的演技如此之高,实在太可怕了。只是我仍然想不明白,他找李城主到底要做什么,他那晚去找司马飞龙和江湛的真实目的又是什么。” 高长恭道:“师叔,听你说起来,从那天晚上到后来发生的一切事情当中,司马飞龙、江湛、宇宙帮,这些人看上去个个都很嚣张,但最后他们不是什么都没得到吗?反而是这个步六孤丽完成了自己的既定任务。如此说来,前面那几位倒像是在帮他串场演出,吸引旁人的注意力,好让步六孤丽伺机行事。” 林儿道:“听起来这的确是最合理的解释了。但问题依然存在,他们这么煞费苦心地去见李城主,究竟意欲何为?李城主现在的目标不明确,也就无法确知这中间到底是什么样的干系。” 她又看向令晖,想询问她的意见,却见令晖也无奈地摇摇头。于是便道:“算了,不想了,我们还是赶紧张罗婚礼的事吧?”众人闻言,如释重负,便各自忙活起来。 早已剪好的大红喜字被贴在了李氏宗祠中的每一个角落。地上的尘土被仔细打扫干净,又洒上清水,一股泥土腥味扑鼻而来。没有礼服,就用红绸结成花型,将一对新人联在一起。 司仪仍是和其奴,可今天他没有吟诵喜词,却是按西域传统,念诵了一段赞诵神明的经文。识乐斋众人则环坐在新人周围。待一对新人宣誓完毕,由双妹将早已备下的糖茶、长寿面等送上,一对新人顺次将之分给众人品尝。众人尝过后,再是陈庆之为三少主戴上了由野花编织而成的花冠。自这一刻起,两人就正式结为一体。 识乐斋诸人一番欢呼,后面三少主的十几个手下也齐齐跪下,高声诵道:“恭喜少主,愿少主与夫婿新婚大吉,白头偕老。” 三少主眼中噙满了幸福的眼泪,回头看向在旁微笑见礼的宇文系。宇文系也有些激动地对她道:“娥儿,今天嫁为人妇,以后要好好地相夫教子。二叔不能再在你身边了,一定要照顾好自己。”三少主被他一说,终于忍不住让眼泪滑落,只能深情地点点头。 旁边漂女问道:“我们以后应该叫三少主什么呢?陈嫂还是李夫人?”林儿道:“还叫三少主吧?嫁了人也是伊吾城的三少主啊?”陈庆之这个新郎也连连点头:“主母说得对,陈嫂都把娥儿叫老了,不好不好。”他脸上从始至终都带着笑容,就连那道长长的伤疤,今天似也沾了喜气一般,显得格外有魅力。 第224章 女侠 婚礼过后,三少主这才带领着诸人参观整个宗祠。那宗祠前有一方石碑,上面记录了一段这样的故事: 在大陆的极北之地,有一片美丽的淡水湖。古时称北溟,汉时称北海。海边的主人名叫苏武,匈奴人习惯称他为“苏神仙”。当年苏武奉命出使匈奴,因遭奸臣谗言构陷,被匈奴大单于关入地穴之中,一个月仍安然无事。苏武不忍受辱,本欲引刀自尽,却意外保存了性命。由此,匈奴人皆敬其为天神,有不死之身。单于无奈,便将他迁至北海,成了这北海的一个牧民。 匈奴右校王李陵每年都会来一次北海,看望他当年的这位老朋友。每次到时他都会大声地唤:“子卿,小弟又来陪你下棋了。”可这一次,他却听到了一些异样的声音。之所以说是异样,因为这里从来没有除苏武以外的任何人。 “你终于还是找来了这里。”这是苏武的声音。 “我知道我对不起你,对不起世上所有人,我本就不应该再活在这个世上,我是一个不要脸的女人。可是,我舍不得你。子卿,再看看我好吗?难道你连看也不愿再看我一眼吗?”这是一个女人的声音,这个声音,李陵从来没听到过。 然后,又是苏武的叹息,“人生如朝露,何必自苦如此?自迁来北海后,我已不问世事很久了。看一眼又如何,不看一眼又如何,逝去的,便都已经逝去。你走吧,你还有该做的事,不该来到这里。” 女人也叹道:“我来了这里,就不可能再回得去。离了这里,你应该知道我的命。不过我不后悔,我来只是想告诉子卿,巫蛊之祸,卫皇后和太子刘据被灭了满门,他们唯一的骨血只剩一个叫刘病已的男婴。如今朝廷动荡,自顾无暇,子卿,这一次真的应该由你出山的。” 谁知苏武却哈哈大笑道:“我失败了一生,哪还有出山的可能。不用太过担忧,大汉的国运未衰,会有人出来解决所有的问题。” 在这笑声中,李陵已经现身出来。于是,他看到了苏武那略显沧桑、却仍然俊郎的面庞。常听人说,这个男人文可安邦、武能定国,可就是因为一次无奈的选择,他错过了人生最美好的年华。从此,他只能将自己的名字,留在浩瀚的青史之内。 而在他身后,是一个身着西域服饰的女人。女人样貌很美,且精心装扮,尤其她脖颈上戴的一个翠绿色的竹蜻蜓,更增添了许多可爱气息。李陵的出现,她只是略作惊讶,便重又回复镇定。很明显,她是个地位极高、且富有心计的女人。 女人在李陵出现的那一刻,就明白了今天来得有些多余。所以,她只是对李陵微微欠一欠身,然后飘然而去,没有再说一句话。 反倒是李陵,他似乎从来都很开心。即使苏武已经叹了很长时间的气,他也毫不在乎,只是随意地看着女人的背影,半带戏谑地问:“这西域女子长得真好看,你以前的小君?” 苏武刚才还在深沉当中,被李陵一逗,也不自禁地乐了,笑道:“你这竖子就这一张臭嘴,里面没个干净话。这个女人貌美之至,当年在长安时被多少世家子弟追捧,难道你小子没有?” 李陵闻言,长长地“哦”了一声,然后也深沉起来:“我追与不追又能如何,解忧公主可看不上我这一个降将。她的眼光不凡,这世上也只有你苏子卿值得她这样爱。” 苏武听他如此说,便不再答他,只是在口中念着什么。半晌,却听他吟道: 径万里兮度沙幕, 为君将兮奋匈奴。 路穷绝兮矢刃摧, 士众灭兮名已颓。 吟毕,苏武忽然一声笑:“算了,还是下棋吧。” 李陵听到他吟的诗,便也淡定起来,“这一回,我是不会让你的。” “你这臭小子只会逞嘴上工夫,去年是谁输了还赖账的?”说话时,苏武已转身去拿他的棋盘。 …… 居延泽是在汉武帝元狩二年经略西域时攻占的。从这里再往南,要穿越整个戈壁和沙漠,才能到达长城。这是一段极其艰难的旅程,茫茫的戈壁,荒无人烟,那些为利奔波的商贾,有多少葬身于这片戈壁之中已无人知晓。 苏武北海牧羊十九年,归汉时走的正是居延泽这条路。一路护送他归汉的,只有那个叫李陵的人,虽然这个人再也回不到他的故土。 一群人刚到居延泽,便碰到一个商贩小声而神秘地问道:“西域货要吗?保证是整个西域地区品质最上乘的。质优价廉,如假包换。” 苏武大奇,回头看向那商贩,道:“你有什么货?” 商贩拿出一个竹蜻蜓来,阴笑道:“这个要吗?” 这个东西拿出来,立即让苏武激动了。苏武似有些失去理智地冲过去拉住那人的膀子,急问道:“你在哪里见过这个?” 商贩被苏武晃得有些木然,不知所谓地道:“在西边的敦煌郡。敦煌郡有一个叫‘月牙泉’的地方,那里有一个跟你差不多年纪的女医者,医术无比高超。我有一回被沙漠中的毒蝎子伤了,多亏她救治,不然我就没命了。那女医者没别的特征,就是在脖子上挂一个竹蜻蜓。女医者对我说,如果以后见到一个叫苏武的男人,就把这个竹蜻蜓给他。” 苏武深吸了一口气,他已经明白是怎么回事了,于是他当即请那商贩带他去敦煌。 敦煌这一段沙漠,是整个塞外最难行走的道路。即使是上好的马匹,行走起来也十分吃力。经过了漫长的征程,他们终于来到了汉朝最西边的郡国,敦煌郡。 可是,敦煌郡的情形却出乎大家的意料。据商贩说,这里因为是出塞的最后一站,平素人来人往,十分热闹。可此时,敦煌郡却如此冷清,这说明汉朝的国策在改变,很可能这是要向西域用兵的前兆。 苏武开始不安起来,他立刻跑去那月牙泉。可他真的到来这里时,他绝望了。 月牙泉所在的鸣沙山,自孝武帝以来,是往来商贩、文人墨客时常光顾的一道著名风景,有“月泉晓彻”之誉,孝武帝还在这里得了一匹天马。这里不仅有村落、有客栈,也有四时吆喝的商贾。然而此刻,这里却像被洗劫过一样,空空荡荡。女医者的医馆里,一个人也没有,干干净净,说明女医者早已经离开此地。 苏武不知所措,他近乎是下意识地,转身便奔向了城郊的鸣沙山,将李陵远远地抛在了身后。 几十丈高的黄沙堆成的沙山,苏武几乎没有换气便跑上了山顶,他想要在那里向天呼喊。 “啊!”这一声唤,仿佛将苏武满腔的苦闷全都激发出来,他就这样对着上天疯狂地吼了起来。这是撕心裂肺的吼,他感觉自己快要把灵魂都吼出了窍。吼完的那一刻,苏武仿佛虚脱了一般,直挺挺地便倒了下去。 很久之后,苏武渐渐清醒过来。他正倚在李陵的背上。 苏武感觉到了李陵的不安,忙问道:“我刚才是不是很吓人?” 李陵笑呵呵地道:“这黄沙漫天、遮云蔽日的鸣沙山看起来的确是一个让人伤心的地方。” “是啊。”苏武坐在黄沙里,看着远方幽幽地道。 伤感了一阵,他这才反应过来李陵说这话的意思,人生就是这般无常,一切计划好的事,都会因战争而改变,不能全由自己的意志所左右。 苏武又是一番怆然,感慨着战争的无情和人事的变迁,终于下定决心,离了敦煌,往汉都长安而去。 …… 石碑上关于苏武和解忧公主的故事到这里便再看不清了,后来的故事只能从史书上的简略记载窥见。 苏武归汉后任典属国,职权便是与西域各国打交道。他派遣了自己的手下常惠赴西域,一生保护解忧公主。解忧公主一生都没有忘记那个叫苏武的男人,直到生命的最后几年,宣帝刘病已才同意她归汉。然而,当解忧公主归汉之时,苏武早已过世多年,两人始终没能再见一面。 众人看到此处,无不动容。当年大汉开疆拓土,为后世留下河西走廊这样一方宝地,也让汉文化在这里有了保留和传承,而中间穿插的,正是这般凄凉委婉的故事。 三少主道:“这碑已有不少年份,风吹日晒,下面的内容已看不清了。原本这下面还附有一首诗,如今也已没有了迹象。要不,主母写首新诗吧?让二叔去重新刻一块碑,也好让后人祭奠。” 林儿道:“我不通辞韵,如何写得了。子云才高八斗,他写最合适。” 谁知陈庆之摆手道:“不成不成,还是主母你写比较好。辞韵这些东西都是虚的,只要写出一个‘情’字,也就够了。” 林儿想了想,黯然道:“也罢,亏得苏武和解忧公主这样一段凄美的故事,我也不能辜负了她。”于是也不再推辞,便悠悠地吟道: 风,更冷了;愁,却淡了; 碧血孤玉,爱,已尽了。 古墓偎着残阳,蝶儿聆听天香。 盈盈霜华,是泪吧?毕竟,她哭了。 歌依然,大漠深处的飞星在流浪; 情难逝,天山的小鹿何处寻她唇吻的芬芳。 只有那枚竹蜻蜓能证明她的故事了。 记住她吧, 也许,那是她唯一的回忆。 吟到情深处,众女无不潸然泪下,漂女更是哭得稀里哗啦,连陈庆之也顿感鼻酸。 感伤了一阵,林儿忽然坚定地道:“人生无常,又有什么办法。也只有好好地活着、和爱的人相守,才是最美好的。我现在终于理解阿兄给我们家取名‘识乐斋’的原因了。” 第225章 破阵 在居延县住了两天,第三天下午,众人正在小院中闲聊,却听门外有人打听:“请问檀林在这里吗?”林儿正纳闷怎会忽然有人找她,慕容白曜罕见地站起身来,惊道:“这声音是……李璨兄长!” 话音刚落,果见院门口进来一个人,身着侠士打扮。慕容白曜见到来人,当先一个纵跃过去,单膝跪倒,唤道:“兄长,你怎么来了?”来人便是陇西帮的李璨。 李璨扶起慕容白曜,道:“我是护送寻阳公主来此。她和綦毋兄弟正在外面,你去接他们进来。”慕容白曜闻言,忙出去迎接。 这边林儿等人听是寻阳到了,纷纷站起身来。林儿问道:“你是说寻阳姊和阿文兄来了?”李璨道:“是。这位想必就是檀小姑吧?久仰芳名,今天总算见到本人了。” 林儿正欲回答,门口就见寻阳和綦毋急切地进院来。寻阳见到林儿,就如见了救星一样,眼泪刷地下来了,飞扑到林儿身前,泣道:“林儿,快去救羽郎。”林儿大惊:“我阿兄怎么了?” 后面的李璨见寻阳如此动容,忙劝道:“寻阳公主别着急,慢慢和檀小姑说。”林儿方将众人引到院中,大家坐下。寻阳这才把他们在南朝的事一一向识乐斋诸人讲述分明。 李璨又道:“我最近正随高凉王拓跋那在经略豫州,寻阳公主到豫州时正好被一个亲军碰上,直接就领她到了我的军帐。于是在下亲自护送公主千里跋涉,直赴仇池。在上邽县,我们见到綦毋兄弟,可惜没人知道檀小姑你们去了哪。正着急时,那位李峻法师将你们在北凉的消息送了回来。于是我们三个这才快马加鞭,来到北凉,找到了杨将军的军队。听杨将军说你们在这里,我们这才匆匆赶来。还算好,这一路上总有贵人相助,在下总算是顺利完成护送任务。” 林儿听完,点头道:“既然阿兄要我们去南朝,那事不宜迟,我们现在就走吧?” “可是林儿,”綦毋忽道,“大眼让我一定要劝你留下来帮他打完这一仗再走,要不……” 林儿听得他言,一时犹豫起来。陈庆之道:“不如让我和娥儿先去救驾、顺便探探南朝的情况?娥儿昨天还对我说,她本来是北凉人,却和一帮攻打自己家国的人在一起,心中难免有些尴尬。这样最好,去南朝就可以眼不见心不烦。” 林儿想想也有道理,便道:“那行,就由子云带队,三少主、木兰阿姊、二郎、司马大侠,还有伊吾城的各位好汉,先去南朝与阿兄会合。司马大侠正好还可回家看望兄长,二郎则要及时回来给我报信。我们以后如何安排,要看局势发展而定。” 刚说完,陶贞宝忽道:“师姊,我也想去南朝。”林儿一愕,却见陶贞宝一脸肃然,这才想起来,陶贞宝的身世和南朝人有关,他一直想去南朝探寻真相。 原来林儿、陶贞宝二人的师父陶隆曾说过,陶贞宝母亲的死和南朝人有密切的关系,所以陶贞宝从小到大就一直恨南朝人入骨。所以在上邽轩辕庙碰到司马灵寿,陶贞宝就直接与其冲突,引发后来的一系列事件;上邽献城时,也是陶贞宝一家三口坚定地投了反对票。一切的故事,其实都是基于这一因缘。以前没有机会也就罢了,如今既然已经要去南朝,陶贞宝心中的弦终于蠢蠢欲动起来。 林儿从小与陶贞宝一起长大,当然明白其人心中所想,可她仍道:“我知道师弟恨南朝人之心不在我之下,可现在我们所处的环境过于凶险,你去南朝也绝不能独自一人行动,那又如何调查自己的身世呢?听我的安排吧,等时机成熟,我们一道去南朝,到时大家都会帮你的。”陶贞宝听她如此说,只好不情愿地点点头。 当下,陈庆之等人收拾好行装,与众人互相道完别,便骑上快马,飞驰而去。此后在南朝的一番作为,后文自有叙述,读者莫急。 另一方面,李璨也道:“既然我的任务完成,这就要赶回豫州了。战事紧急,也没办法与诸位畅饮一番,实在遗憾。等战争结束,我们回赵郡再好好叙旧。” 林儿点头道:“可不,每次都是陇西帮的人帮我们的忙,等回了赵郡,才要一并向李帮主道谢呢。” 李璨道声:“诸位都是陇西帮的朋友,一家人不说两家话,这就告辞了。”当下林儿也不挽留,便任其去了。 刹那间,院中的人走掉了一大半,场面一下子安静下来。双妹适时地上前说道:“小姑,给我介绍一下吧?”林儿这才反应过来,忙将寻阳引到她面前,道:“寻阳姊,呃,现在应该叫小嫂了吧?”寻阳脸一红,却不否认,只是上前与双妹及令晖她们见礼。 林儿又要介绍綦毋,却见綦毋也和寻阳一般,脸羞得通红,索性也不再介绍,直接问道:“阿文兄,上邽那边还好吧?”綦毋这才将上邽的近况与林儿说了,续道:“林儿,你让我带的东西我带来了。”说着从包袱中拿出一个石罐,里面装的就是药王坛的矾精。 林儿便叫鸣蝉进屋将那硬盒子拿出来,打开石罐,滴了几滴酸液在上,等了半天,却仍是毫无反应。林儿还不服气,又用火来加热,可不论如何施为,就是拿那盒子一点办法都没。 众人见此情状,失望之情溢于言表。漂女抱怨道:“高阿兄他们冒着生命危险取回这东西,却是个怎么都弄不开的怪东西,早知道就不去取了嘛,害我们担心那么久。”寻阳和綦毋还不知这盒子的具体来历,漂女这才绘声绘色地将高长恭等人的夺宝经历讲了一遍。 綦毋听完她的故事,紧皱着眉头,似乎在想什么。林儿见他表情,问道:“阿文兄想到了什么?”綦毋听她如此关切自己,又是一阵脸红,挠挠头道:“你知道我脑子笨,能有什么办法。要我弄的话,就只有一点一点慢慢把它撬开。”林儿笑道:“水滴石穿本来也不是不可以,只是这盒子硬度太大,普通的钻子对它来说就像棉花一样,根本就起不了什么作用。” 綦毋“哦”了一声,林儿则又抱以一笑,便要转开视线,却听綦毋忽然又是“啊”地一声:“有了,我有这个……” 林儿忙转回头来,问道:“什么?” 綦毋从怀中拿出几颗米粒大小的东西,道:“这是一种刚玉砂,是作玉人常用在砣机上的。我问药王坛的玉匠们要了些随时放在身上,这东西特别硬,说不定能对付那盒子。” 林儿闻言,兴奋地道:“阿文兄竟有这么好的东西,这可太妙了。用它来钻开那盒子,肯定没问题。只不过,这盒子太硬,真正要钻开那盒子,恐怕也不是一朝一夕的工夫啊。” 綦毋笑道:“林儿你就放心吧,这个就交给我了。我可以用钢条和皮绳做一个简易的砣机,只要下工夫,这东西肯定能钻开的。” 林儿见綦毋诚恳的表情,心中一阵激动,忽道:“阿文兄,这些玉送我一颗吧?” 綦毋道:“林儿你说哪里话,你要是喜欢,全拿去就是了。下次再请金师傅打一只好看的戒指,把这玉镶在里面,那才配得上你呢。” 林儿“噗哧”一笑,道:“几天不见,阿文兄也学会油嘴滑舌了。” 綦毋被她一说,又是一阵挠头。 第226章 通缉 张掖城,战鼓声起。大眼麾下的先头部队千余人马,开始攻城。 守城的军队约有两千人。人数虽然不多,却都是骁勇善战之辈。他们在城楼上早已布置了滚石、圆木,专门对付攻城的步卒。先头部队刚一杀到,城上落石砸下,立时便被砸死砸伤不少。可是大眼已下令要尽快攻占张掖,所以先头部队死了一波,第二波立即又跟了上去。 此时,林儿正跟着大眼站在三军阵中观望,见战斗之激烈,比之上邽围城时有过之而无不及,心中只能连声哀叹,却又无可奈何。 忽然探子来报:“弱水西岸的北凉军正在渡河,看架势,是来增援张掖的。” 大眼闻报,大呼不妙:“若让北凉援军赶到,那就麻烦了。可这城池一时半会也拿不下来,这可如何是好?”他回头看向林儿和杨懿,却见二人俱都是愁容未开,心中更为忧虑。林儿道:“阿兄别急,我去问问我阿姊,看她有什么主意。” 说罢,林儿便离开战场,回到后方营中。高长恭、令晖诸人也正在商议如何才能速战速决。高长恭的策略是激将法,诱城中守军出城迎战,和其奴则想来个夜间偷袭,但想来想去都不是万全之策,诸人又将目光汇聚到令晖身上。 令晖谦道:“我以前从没给打仗出谋划策的,也不知道自己的想法灵不灵呢?”林儿想想,这话倒是不假。上邽剿匪规模太小,围城之战时令晖又身在长安,这还是她第一次投入到这样的大战之中。于是林儿道:“当初攻打三坞主的人马,我们损失了不少乡勇,那时我就为自己的鲁莽决策后悔了好久。好在我们现在也有些经验了,阿姊把你的想法说出来,我们再来探讨可行的程度吧?” 令晖点点头,这才说道:“我的想法是,既然这张掖我们打不下来,不如让北凉的援军替我们打。”林儿奇道:“替我们打?就是让他们自相残杀?这怎么可能?”令晖沉吟道:“如果在一般的情况下,这当然不可能。可目下情况很特殊,也就未必不可能了。”林儿道:“现在情况特殊?此话怎讲?” 令晖道:“我们不妨从一开始想起。林儿你应该还记得,我们刚从姑臧出兵、进入北凉国境时,走了十几天,没有碰到过一个北凉军人,对吧?” “对啊,我们当时还很好奇这是怎么回事呢。” “其实自打一开始,北凉人就从来没想过要守住这弱水东岸的土地。因为他们知道,己方的实力远不及魏军,所以他们只能退到弱水西岸、以弱水河为屏障,固守国都酒泉。至于东岸,也就只好放弃了,所以他们在张掖城不过象征性地留下两千人马。” “嗯,这说明他们一开始根本没打算守住这里。” “既然如此,那么为什么我们刚一进攻,他们又突然改变主意、渡过弱水来驰援张掖,你不觉得奇怪吗?” 此问一出,众人这才明白她的用意。北凉人的作法的确让人费解。既然要据守弱水西岸,那就安安心心在那边待着呗,怎么张掖战事一打起来,他们又突然跑过来驰援。早知如此,那当初何故要撤走东岸的守军呢? 林儿疑道:“莫非是因为有奸细向北凉国主沮渠无讳报告了战事的情况,让他们改变了主意?“ 令晖微微一笑,道:“有没有奸细我不知道,不过即便是有,战前既定的策略一般也不会轻易改变的,这是战争的大忌。” “嗯,朝令夕改,的确不太可能。沮渠无讳一向号称北凉雄主,应该没这么傻。” “所以我可以肯定,这段时间内一定发生了什么能够改变敌我情势的大事,才会让他们突然改变既定策略,放弃弱水屏障,实施反击。如果不出意外,这件大事应该与姑臧的出事有关。” “嗯,我明白。所以一听说姑臧出事,我就立刻让双妹去探查究竟。但在双妹回来之前,我们也无从知道这件大事是什么,所以我才没想到该如何应对。” “其实这件大事是什么目前不需要知道,只要有这样一件大事发生,我们就能明确一点,那就是在他们原本计划中可以弃守的张掖城,现在变得对他们很重要了,这城不能再丢,所以他们才要突然派兵驰援这里。想通了这一点,那么在这样一个特殊的敌我情势下,我们就能采用一些非常的策略。我是这样想的,既然我们用三万人对付只有两千人的孤城,按常理推测,就应该很容易拿下才对。北凉援军又怎么知道我们会打得这样艰辛呢?所以,我们不妨在北凉援军赶来之前,制造出一个已经拿下张掖的假象,让其援军不得不去攻城,我们则坐收渔利。” 林儿听完,陷入了一阵沉思。旁边诸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是脸露疑色,却又不知如何反驳。还是陶贞宝对自己的爱妻能说得上话,疑道:“晖儿,这个想法会不会太大胆了,北凉援军也不傻,我们能做到吗?”令晖深情地看着他,道:“宝郎你怀疑我?”陶贞宝闻言,迭声道:“没有没有,只是……” 令晖掩嘴一笑,续道:“其实,我们可以有一系列的动作逼他们就范。首先,要让援军觉得,我们是刚打下张掖、还立足未稳。我们可以派出多支人马去援军来的路上截击他们,但这些人马都只能败不能胜,要显出不堪一击的状态,还要用死缠烂打的战法,让他们以为这是想拖延他们到张掖的时间,好让后方组织充分的防御。其次,主力大军要在这段时间内不间断地攻城,让城中守军没有喘息的时机。如此虚虚实实,待援军到得城下时,就一定会相信城池已被我们攻破,他们就会想方设法去攻城。而城上守军则会以为攻城的仍是我们的人,也就不敢放援军进城。” 高长恭将信将疑地道:“可是,军队都是有旗号服色,城中守军一看服色,立刻就知道是援军到了,当然会开城放他们进去,两下哪里能打得起来?” 林儿道:“我想是不是可以借助夜色,比如我们去拖延的人马,刚好让援军是在夜里到达张掖。这样他们互相看不清楚,也就能打起来了。可似乎并没有十足把握,不知阿姊有什么高招?” 令晖笑道:“我们的关键还在这援军身上。只要援军是一到城下就立刻攻城,双方根本没有打照面、对口令的时间,你们说城楼上的守军即便看到了他们的服色,又敢开城门吗?” “话是没错,可怎么才能让他们立刻攻城呢?” “这也是整个策略中最重要的,我们必须在军中找一个机敏之士,故意被他们俘虏,向援军主帅说出我们已经攻占张掖的事实。更重要的是,要让其主帅意识到,我们是刚刚打下张掖,还立足未稳,所以才要派出一支又一支孱弱的人马去截击他们。再配合我们先前的安排,这个机敏之人只要应对合理,即便再精明的主帅,想必也会上当的。这样一来,加上刚才分析的、他们此时不得不拿下张掖的意愿,则只要他们相信了我们制造的假象,就必然会飞速赶到张掖、来打我们的措手不及。” 众人这才听明白她的连环妙计,纷纷表示赞赏。高长恭道:“借刀杀人、李代桃僵、借尸还魂。这计谋如果执行得恰当,我们可以不费吹灰之力而两路克敌,妙哉!” 令晖却道:“小妹说过,我们不应该用离间计的,那样会引发更大的仇恨。可惜这条计却正是如此,恐怕……” 尚未说完,林儿便抢道:“战场之上,兵不厌诈,与平时是不同的。既然我们已经到了这里,就再也难逃脱兵祸的罪责。我来的时候就想好了,从明天起,我每天陪小师太念一个时辰的佛,以开脱自己犯下的杀伐之罪。”令晖道:“嗯,小妹说得有理。念佛才能避开兵戎的戾气,我们大家都陪你念吧?”高长恭笑道:“小师妹原来在紫柏时毫不起眼,怎的到了师叔麾下,倒成了救苦救难的活菩萨?”林儿道:“做菩萨又不是非要有什么名声。小师太是个虔诚的人,所以她念的佛才最是纯净。”众人听得她言,纷纷看向坐在角落处的令华。令华还很少吸引过这样的目光,只得低下头去,迭声念起“阿弥陀佛”来。 这时,陶贞宝忽道:“晖儿,在你的计谋中,关键的一点就是找到那个机敏之人。只有他的随机应变和妙口生花,才有可能让援军彻底相信我们设下的计谋。可是,这样的人到哪里去找?他不仅得是忠勇之士,因为很可能要因此送命,还必须要有绝佳的辩才。集这两点于一身的人,恐怕三万军中精挑细选,也未必能挑得出来吧?” 众人经他提醒,这才发现问题的关键,找不到这样一个人,整个计策就毫无胜算。令晖也皱起眉头来,显然,刚才她并没想到这么多,只听她道:“对不起,我……” “我去!”门口传来一个人声。众人忙回头去看,那人竟是杨懿。 第227章 疑点 原来刚刚林儿退回军营商量大计时,杨懿也跟了回来,在帐门外听到了令晖的计策。此时他正半倚在门口,眼皮半搭着,也不看帐内的诧异眼神,只是自顾自地道:“忠勇谈不上,但三寸不烂之舌我自信还是有的。整个军中,没有比我更适合的人了。” 林儿道:“可是一旦被俘虏,你可能就会没命的!”杨懿却毫不在意:“那如果换另一个人去,他就能活着回来?”一句话把林儿问愣住了。 这句话却激起了高长恭胸中的豪气,只听他道:“兄弟,你这话我喜欢。将军也好,兵士也罢,都是一条命。征战沙场,哪还能想要活着回去。这活不能让你一人独揽,兄陪你去。” 漂女一听就傻了,急道:“高阿兄,你……” 高长恭知她心意,忙道:“当年西凉大乱时都能从死人堆里爬出来,高阿兄没那么容易死的。北凉军虽然野蛮,但还不至于杀两个无名的俘虏。你若真想帮高阿兄,不如替我准备一些厉害的毒物,以备不测。” 漂女都快落下眼泪来了,听到这话,当即跑出帐去,把她从姑臧城过来时准备的所有毒草全都用上,拼了命要做出最毒的药粉,好让心上人平安无事。 林儿看看高长恭,又看看身边其他人,这才下定决心道:“那就这么定了。兰陵和杨懿去敌营,慕容香主、小师太、师弟、玉娘四人前去接应。师弟你用口哨声和兰陵对几种暗号,以便通知他敌军的动向和撤离的时间。玉娘负责为慕容香主和小师太易容,好让他们潜入敌军救人。”以高长恭为首的五人当即领命,唯站在门口的杨懿仍是不屑一顾的神情。 林儿又回到阵前,将计策与大眼说了。大眼虽觉得让杨懿等人去冒险有些不舍,但他一向是身先士卒,所以也没二话,立刻按令晖之计安排下去。 且说高长恭等六人随着大眼手下一支千余人的部队直奔北凉援军来的方向急行而去。按计划,他们这一路的任务是诱敌深入,将援军引到己方设下的伏击圈中,然后再佯装不敌,将高长恭、杨懿“扔下”。 据探子来报,援军统帅是北凉国主沮渠无讳的亲弟弟沮渠安周,其麾下三千铁鹞子军,一向是闪电奇袭的主力之师。别看其人数不多,却是装备精良、以一敌十的主。此次沮渠无讳派他们驰援,正是意在一个“快”字。而令晖计策的关键却是要拖住他们,高长恭等人的任务十分艰巨。 弱水东岸有一处山,名叫孙逸峰,峰下有一条沟,名叫刘坡壕。这里就是他们选定的伏击地点,高、杨二人也将在这里被俘虏。 躲在山沟的一侧,高长恭感受到了大战来临时的紧张。他已经算得上久经战阵的老人了,识乐斋的几次出击都是由他带队。可这次面对的却是北凉闻名的铁鹞子,自己又要执行极其困难的任务,他的心中还是不自禁地呯呯直跳。 令他诧异的是,旁边第一次上战场的杨懿看起来却相当镇定,正半眯着眼在打盹,似对战场的局势全不在意。高长恭忍不住好奇地道:“兄弟,我佩服你,这个时候还能睡得着。”杨懿左眼微张,回道:“打仗是什么样的?”高长恭一愕:“打仗?打仗就是……死很多人?”杨懿“哦”了一声,又继续偏着头打盹。高长恭见状,微微一笑,也不再说话。 约在太阳快下山时,探子来报,敌军就要到了。这边弓箭全部上弦,静静地等着。不多时,就听战马嘶鸣,北凉铁骑如风般飞驰而至,转过孙逸峰,就进入了刘坡壕。 魏军的领军校官一声令下,伏击的兵士立时起身,一轮齐射,几百支箭,黑压压地向沟内飞去。那铁鹞子果然不是无名之师,其人和马全都戴甲,普通箭矢竟奈何他们不得!一轮齐射之下,北凉援军近乎零伤亡。 魏军校官见状,大呼不妙,忙令弓箭手组织第二轮齐射。可那边北凉军却不会给他机会,刚见有埋伏,其统帅就立刻下令,集中人马,向山沟一侧突击。他手下全是勇武过人的善战之士,一得号令,就如野狼一般,向山沟之侧的魏军扑来。还没等第二轮齐射到来,北凉军已至眼前。 魏军弓箭手还没来得及放箭,前排就已被突破,北凉军的刀手已砍下了几个头来,铁骑踏着尸体一路向前。魏军哪想到对方会这般如闪电的快,本来准备三轮齐射之后再撤退,现在连第二轮都没完成就被攻破阵线,众军登时慌了神,丢盔弃甲地往回就跑。然而阵型越乱,北凉军就越是如砍瓜切菜一般,顷刻间又夺走了几十条人命。 一直躲在弓箭手背后的高、杨二人,本来是预备在逃跑路上被抓的,哪想到战况会惨烈如斯,完全超出他们的预计。这铁鹞子的战斗力之强,是他们从所未见的。如果他们此时与后撤的魏军一路溃逃,迟早会被乱军砍死。情急之下,高长恭问道:“我们怎么办?”杨懿眼珠一转,计上心来:“装死!”说完就真的直挺挺地倒下去,躺进了死人堆中。高长恭无奈,也只能与他一齐倒地。 那边,北凉军统帅一面令人继续追击溃散的魏军,一面开始指挥清点战场。有下属来报:“魏军千余人伏击,被击杀两百多人,其余已作鸟兽散。”那统帅眉头紧锁,道:“杨大眼的人,怎会如此不堪一击?这哪配得上凉州第一勇的名号,莫非其中有诈?你们再仔细清点,看还有没有活人,我要仔细盘问。” 其手下便在两百多具魏军尸体中仔细翻找。不多时,就有人大声报告:“这里还有两个在喘气的。”统帅道:“弄醒了,给我带过来。”那手下就拿酒喷在二人脸上。那二人正是装死的高长恭和杨懿,借着酒气扑来,二人也就趁机缓缓睁开眼。北凉军立刻将二人绑了,带到其统帅面前。 第228章 心丹 光明,是人类生存的本原。 铁鹞子为了闪电奇袭,没有点火把。城楼上的守军,为了防止对方看清自己的布防状况,也没有点火把。双方就在一场黑暗中打在了一起。 铁鹞子军中俱是能人,飞檐走壁如履平地。黑暗中,几十条人影顺着凹凸不平的土城墙迅速地向上攀爬。他们认为,守城军是刚刚夺下张掖城的魏军,其人立足未稳,显然不能很快地组织起有效的防御。只要他们能抢占城楼、打开城门,城楼下的三千铁鹞子就可如入无人之境。 几十条人影登上城楼,众北凉军拔出马刀准备杀将进城。一刻、两刻,等了近半个时辰,城门也不见任何异状。沮渠安周心想,这杨大眼果然不是一般人物,想来城楼上早已设下埋伏,将他的人全部擒了。沮渠安周一声冷笑,既然暗的不行,那就只能明的来了。铁鹞子随军携有圆木,圆木冲破城门,他们就可立即进城。 十几个兵士飞奔过去,将圆木狠命地往城门冲。那城门被大眼人马猛攻多时,并不结实,一声巨响之下,城门被冲出一个大洞。众军欢天喜地,便要催马进城。走近细看,却全然傻了眼,城门内早已堆满了黄沙,将整个城门死死堵住。原来,他们早防着冲城这一招了。 还没等沮渠安周回过神来,却听城楼上突然响起喊杀之声。抬头看去,几十根火把在这一刻被点燃,紧接着,是几百支箭飞下。 沮渠安周大呼一声:“上当了,快走!”其麾下军卒便迅速回转马头撤退。城楼上又是一轮齐射,将仓惶逃走、未及躲避的人和马放倒了一片。城楼上一阵欢呼,铁鹞子却只能落荒而逃。 约奔出十余里,总算逃出了张掖城的范围,众军这才停下马来。那沮渠安周何时受过这等气,醒悟过来时,便问手下:“那两个魏军俘虏何在,砍了二人,给我泄气。” 众军士便左右去找,遍寻之下却无所得。沮渠安周闻报,正自纳闷,忽听远处一个山壁之后传来人声:“沮渠将军,是在寻我吗?”随声而出的,正是下午被他擒下的北朝兵。沮渠安周大惊之下,却忍不住问道:“你是如何逃走的?”那北朝兵道:“自然是有朋友救我。沮渠将军,多谢你没有对我下杀手。等下动起手来,我也会饶你一命,就算报过不杀之恩了。”沮渠安周被他一激,怒上心来,喝道:“就凭你个无名小卒,也敢口出狂言,受死!”说罢他马鞭一挥,三千铁鹞子如离弦的箭,奔向那北朝兵。 那北朝兵正是高长恭。且说当时他与杨懿二人被反绑在马上,带到了张掖城下。沮渠安周忙着指挥手下攻城,哪有空理会他们,只两三个小兵看管二人。 此时,正是第一波登楼奇袭的时候,全军都凝神屏气,整个战场鸦雀无声。忽然,几声奇怪的鸟鸣传来。这时候鸟已进窝,哪会有鸟鸣声呢?可铁鹞子没人关注这个,关注这声音的只有两人,高长恭和杨懿。那鸟鸣分明在传达一个信号,救他们的人已经来了,随时准备出手。 鸟鸣声当然是陶贞宝发出的。前来营救二人的慕容白曜和令华早已由仙姬为他们易容成铁鹞子军的模样,混入了军中,伺机而动。 之后,沮渠安周下令冲开城门攻城。铁鹞子全军上马,缓缓向城下移动。慕容白曜和令华也就混在队伍中悄悄跟上,并且锁定了高、杨二人的位置。直到城楼上亮起火光,铁鹞子被逼得全军后退,在最混乱时,二人知道,时机到了,便冲过去将看管的小兵打倒,救出高、杨二人。当时场面大乱,谁还在乎有四个人朝着不同方向走。那四个人也就趁乱逃了出来。 离了铁鹞子,四人催战马迅速回到预定的伏击地点,大眼已领了手下大军埋伏在那里。见高、杨二人安然无事,大眼这才放下心来,指挥着手下准备与即将逃到此处的铁鹞子决一雌雄。 待铁鹞子逃到半路上,高长恭单骑现身,激怒正在挫败情绪中纠结的沮渠安周。沮渠安周一怒之下,挥兵前去追击。高长恭轻笑一声,立即回马逃走。那沮渠安周被情绪所扰,全没防备,只道攻城虽然不利,追个小兵还不在话下。就算前方真有埋伏,他此时手下兵力尚存,又何惧之。如此想着,不知不觉就追到了一处山谷之中。 却见高长恭逃到谷中就不再往前,反而立马回头。不多时,山谷中走出一彪人马,为首一名大将,横刀立马,将高长恭让到了身后。 沮渠安周一见来将,忙勒住战马,喝道:“来者何人?”那边一举战刀,答道:“杨大眼,特来会沮渠安周。”沮渠安周大笑一声:“凉州第一勇?早就想会你一会了。敢与我一战否?”大眼道:“有何不敢!”当即催动战马,向沮渠安周冲来。沮渠安周也不落后,双腿一夹,胯下战马就迎将上去,双方立刻战在一处。 他二人都是凉州战场有名的勇将,马上功夫以一个勇字著称。如今双方碰在一处,自是针尖对麦芒,你来我回,斗得难分难解。 约战了二十几个回合,大眼眼看一时难胜沮渠安周,便得了个机会跳出战斗,向身后喝道:“全军突击!”此言一出,从山谷四周,就有数千人马现身而出。原来,他们早已将这山谷团团围住,只等大眼与沮渠安周争斗正酣时掩杀出来,誓要将铁鹞子一举成擒。 沮渠安周见中了埋伏,心里终于有些慌乱,骂了句:“卑鄙!”便回马指挥手下突围。 然而铁鹞子虽然武力极强,苦于适才刚受了城下中伏之气,心生气馁,如今又遭数倍于己的人马围困,左冲右突之下,始终难突出去,众军士气登时泄了,魏军的包围圈也就越来越小。 此时的魏军,在大眼亲自指挥下,再不是下午刘坡壕的伏击战中那般不堪,与铁鹞子接触上,短兵相接,毫不吃亏,不多时就夺去了千余条敌军性命。自从姑臧出来,这还是第一次大胜仗。 眼看铁鹞子已被打得溃不成军,高长恭上前对大眼道:“可留这沮渠安周一命。”大眼忙问为何。高长恭道:“此人冷静有余,智谋不足,于我们没有威胁。我和杨贤弟已对他有相当了解,放他回去,反倒有助于我们。”大眼道声有理,在又留下数百条敌命后,便令众军开一条口子,放沮渠安周与其残部逃走,同时下令,迅速清理战场,准备攻占张掖城。 第229章 入阵 与双妹同来的,是她们杂耍班的师弟。双妹解释道:“小姑让我去侦察,我在姑臧附近就碰到了我师弟。原来我阿兄他们回姑臧后,就一直在城中盘桓,没过多久,却见到伊吾城的李宝到了姑臧城。他们就立即跟踪李宝,一刻都不曾离开。后来,李宝去了关中,在那里摆脱了阿兄他们的监视。再后来,就传出奚眷将军遇刺身亡的消息。阿兄他们估计,此事就是李宝干的。” 众人听完她言,无不大惊。大眼更是激动地过来拉住双妹的胳膊,问道:“李小妹,你此言当真?” 双妹道:“嗯,我师弟说,关中的各路魏军都乱了阵脚,所以北凉军才能趁乱攻占姑臧。” 大眼仍不愿相信,双拳紧攥,悲怆地道:“那李宝有多大本领,就能想杀谁就杀谁吗?我不信!”可他说话的语气,却透露了他的害怕。他手下众多兵士都是关中军的老兵,平日里感念奚眷的爱兵如子,听闻此噩耗,纷纷跪倒在地,全都泣不成声。 高长恭上前小声对林儿道:“这下事情就差不多清楚了。那步六孤丽,还有司马飞龙、江湛,千方百计地安排下一系列夺宝计划,其目的,就是要转移宇文系和三少主的注意力,从而让步六孤丽接近李宝,说服其出山暗杀奚眷。不过,我的疑问和大眼将军是一样的,李宝虽然武功深不可测,可要在重重防守的一军之中击杀其主帅,这听起来太匪夷所思了吧?” 林儿沉吟道:“别忘了,他们还有一路人马,就是宇宙帮。当时宇宙帮的薛安都带手下离开伊吾城,我曾让双妹前去跟踪,发现他们径直去了魏境内,没作丝毫逗留。那时我还诧异他们为何这般着急,不等他们的老大薛永宗从洗罪城中出来再走。现在想想,如果他们是去帮助李宝执行暗杀任务,那就非常合理了。” “现在看来,整个事情应该有个幕后主使者,策划了这么一个连环套来暗杀奚眷。相信他们在前期就已经做好了充分的准备,就等一个江湖顶级实力的武师来完成这最后一击。而在江湖上,除了四大武魂,最佳的选择当然就是李宝。所以他们派出那么多人来到北凉,正是要游说李宝,完成他们的计划。我不知道这其中到底谁是这个主使者的手下,谁又是被算计的。总之,这主使者的能力应该和仇池国主案的策划者相当,甚至就是同一个人。看来,只要我们顺着李宝、步六孤丽这条线索往下走,一定能查出这个幕后人物的。” 他二人在一旁嘀咕,大眼已在吩咐其副将,立即集合人马,回师叔臧,他要在最快时间赶回去,以确认奚眷是否真的已经身亡。 林儿忙过去劝阻道:“阿兄,这个时候,你可千万不能意气用事啊,你一旦乱了,你手下的两万多人也就再难善终。”大眼道:“小妹觉得我不应该回姑臧?”林儿道:“姑臧之险,大眼想必比我更清楚。北凉军趁魏军空虚袭占姑臧,这是他们蓄谋已久的。当初我们从姑臧出兵时,连续数百里未遇丝毫抵抗,北凉人早就坚壁清野,就是要放我们进来。然后,他再前拒弱水,后夺姑臧,把我们彻底封死在这四下无援的张掖。如今我们已成一支孤军,贸然回军,只会死无葬身之地啊。”大眼急道:“现在我们西、北两边是弱水,东边是荒漠,除了回军,我们还能去哪?坐在这里不也是等死?” 他正着急着,远处一匹快马疾驰而来,马上之人竟是杨懿。大眼远远便数落:“什么时候了,你还有空去纵马玩乐!”谁知杨懿于马上笑盈盈地道:“我可不是去玩的,是去为你这大军找出路了。”大眼闻言,忙过去牵住缰绳,将杨懿迎下马来,急问道:“什么出路?” 杨懿抖了抖衣襟,道:“我刚刚骑快马去了趟伊吾城,那里是北渡弱水的最后一道关口。如今南来的援军刚被我们打退,伊吾城又刚经一场火并,正是空虚之时。我去伊吾城走了一路,不仅沿途没有守军,就是那城上的家兵,也是寥寥,这不恰是我们攻占伊吾城的最佳时机嘛。大眼不如这就发兵前往攻城,等攻下伊吾城,我们就可立于不败之地了。” 大眼本来正在担忧,听到杨懿这番说辞,哪有不动心的,当即就要下令发兵。 林儿却仍是上前阻道:“不行啊,这刚刚才打了一场恶战,好不容易拿下张掖,大军也应先休整几天,把这城墙好好修补起来,养好士气再图后续,就这样急切地进军,怕是不利啊。” 谁知大眼有些按捺不住,道:“上次从姑臧出来时,小妹曾说要速战速决,怎么现在又这样裹足不前,难不成是怀疑我这大军的战斗力?” 林儿被他一番抢白,也有些无语,只得道:“阿兄真要去打伊吾城,我也无法相拦。不过小妹于战事实在有些倦怠,不想再随军出征了。可否容小妹在这张掖暂住,等候阿兄凯旋的消息?” 大眼道:“也好,我留两千人马在这里,听小妹差遣,顺便让他们修补城墙。伊吾城很近,相信不用几天就可拿下,到时再来叫你。” 说罢,他便下令众部下集结,只留了两千人马在张掖城,其余大部则马不停蹄向北而去。 林儿看着大军远去的背影,叹了口气,道:“还好已经打发三少主去了南朝,不然可不得闹出大事来。这杨懿在铁鹞子中立了大功,怎么却又出这么个馊主意。” 高长恭道:“师叔觉得打伊吾城是败笔?” 林儿道:“伊吾城我们都去过,那里面虽然人不多,可都是李宝培养出来的死士。其城虽不大,却是北凉国都酒泉的门户,弱水东岸的北凉军过来驰援,那可比到张掖方便多了。大眼这是以自己的孤军去攻敌之必救,这不是犯了大忌吗?兰陵,你和师弟、美女、小师太四人去尾随大军远远地观察,如果进攻顺利倒也还好,如果败了,你们多替大眼出出主意。实在不行,让美女回来报我。”高长恭点点头,就和陶贞宝、漂女、令华四人骑快马去了。 林儿又发付双妹的师弟回去继续探查李宝下落,这才与识乐斋剩余诸人缓缓走进张掖城。 经过一番大战,张掖城被打得破败不堪,城楼上原本的北凉军旗也被砍得歪歪斜斜。林儿心念一动,想起了在姑臧城听到的那个关于军旗的传说,回头对令晖道:“阿姊,这城楼上的旗帜都倒了。” 令晖道:“小妹这是想起了古雁岭上的传说吧?没有旗帜的军队,就是没有灵魂的军队。就像关中军的旗帜是奚将军,奚将军遭暗算,整个军也就垮了。” 林儿道:“是啊,看来旗帜真的是太重要了,我现在才明白阿姊那时的话。要不然,我们在这城上也立一个旗帜吧?” 令晖道:“要不我们绣个‘识乐’两字挂上去?几个姊妹一齐动手,应该很快的。” 第230章 占卜 一边走,寻阳才亦步亦趋地跟在林儿身后,小声道:“有没有办法联系上我师兄?他或许知道更多内情。” 林儿道:“你师兄还在金城督军吧?我们来北凉时也没从那地方过,没能见到他。现在路又不通,也不方便传递消息,还是算了吧。” 双妹却道:“姑臧虽然封了,但我还是可以凭轻功翻进去,我师弟就是这样过来的。公主要传信吗?我可以去跑一趟。” 寻阳菀尔一笑,道:“双妹你真好,以前我们有二郎,现在又多了你。不过还是听林儿的吧,她一定还有别的任务派给你呢,我师兄的事先缓一缓。” 她顿了顿,忽又想起了什么似的,问道:“双妹,你本来是杂耍班的?”双妹疑惑地点点头,不知她何故问起这个。寻阳则在心里嘀咕了半天,方道:“我想起了在南朝时认识的一个朋友,事情怎会这般巧?算了,也许是我想多了。”双妹则只能茫然地看着她。 城中原本的军衙,此时成了识乐斋诸人临时聚会的场所,林儿正在为接下来的行动寻求对策。“这回我们不光是一座孤城,还是一只孤军。如果所料不错,过不了多久,北凉军就会两面合围,来收复张掖。你们有什么主意呢?” 和其奴摇头晃脑地道:“好说好说。守城不是我们最拿手的吗?在上邽我们就靠一千乡勇也挡住了南朝人的进攻,在这里我们有两千惯战之师,还怕什么。你说是不,小陶娘子?” 令晖微笑道:“和夫子说得没错,北凉军擅长马上作战,攻城不是他们的专长。只不过,这里和上邽还有一点不同,上邽的百姓都是唯林儿马首是瞻,可这张掖目前却是一座空城,这倒是一个大的隐患啊。” 林儿道:“我也正思虑这事,一个城池里没人可不行。姓和的,上次你和兰陵去附近的百姓处换过粮食,你觉着如果我发一个安民告示,他们会愿意回城来住吗?” 和其奴瘪着嘴道:“难说难说。北凉人对魏人本来就不信任,现下又在打仗,他们更会疑心。上次我们去换粮食都费了好大的劲才换回来那么一点,要让他们回来,不容易吧。不过,或许主母你去就不一样了哦?” 林儿抿抿嘴,道:“不管怎么说,让百姓回城是当务之急,我还指着雇用人力来修城补路呢,光用军士可不行。要不这样,双妹先去百姓藏身的地方张贴安民告示,明天我再亲自去走访一下。” 第二天,林儿安排好城中事务,就和寻阳、和其奴、慕容白曜等人一道,离开张掖城,向百姓藏身的山中去。 走到半路,就见双妹正飞奔过来。林儿忙问:“你贴的告示有用么?”双妹道:“乡民们对魏人的仇恨还是很大,一个告示似乎顶不了什么用啊。小姑,你还记得居延县的那个老儒李富吗?我在前面不远的小山下见到他了,要不我们去问问他吧?”林儿点头道:“嗯,这就去。” 五人这便来到双妹所说的山下。这是荒原上的一座小山岗,南坡缓北坡急,百姓都躲在南坡下面的密林中。自两国开战之后,他们已在这里待了一个多月。 林儿等人到时,乡民们正在念书,原来老儒李富时常教大家汉儒的经典,即使此时也不例外。晋人衣冠南渡后,儒学传承有很大一部分都来到了河西,这也是汉文化没有消亡的最重要原因。 林儿便招呼众人小心翼翼地在旁边坐下,等待课上完。 不多时,上课结束。李富回头时正看见林儿等人,忙过来见礼。林儿这才站起身来回礼,道:“夫子这些日子还好吧?上次在居延县走得匆忙,都没来得及打个招呼。”李富道:“小姑有所不知,这树林里哪有在家时舒服。可又有什么法子呢,两国要打仗,我们若是不跑,就只有被杀的命。” 林儿温言道:“夫子,我今天来就是想请大家回城去住呢。我们需要雇人力来修城墙,大家回去了也可以种地得生活,我们也才能收税维持军需。”李富道:“小姑你不是说笑吧?我前两天还听到张掖那里轰隆隆地响呢,这仗说不打就不打了?”林儿道:“打还是会打的,不过我可以向你保证,我们这只军队绝不会强占百姓任何一样东西,更不会杀害一个无辜百姓,这点你们只管放心。”李富将信将疑地道:“你真的能保证?你是那军中的大将吗?”林儿微笑道:“其它的事我不敢说,但这一件,绝无问题。那军中的大将是我阿兄,我说的话他一定听的。” 两人这边说着话,就有不少百姓凑过来听。这时,一个中年男子抢道:“你们北朝人的话我们凭什么相信?北朝人一向不老实的。”林儿道:“这位阿兄,依你这么说,北朝就没有好人了吗?”男子道:“那当然,北朝如果有好人,干吗还要来打我们?”林儿皱眉道:“两国交战,那是上头的人决定的事。北朝有那么多普通百姓,和诸位都是一样的,你怎么能一棍子全打死呢?”男子道:“那我管不着,反正北朝没好人,所以他们才要来打我们,我们也要还击!” 林儿心中一凛,这样的矛盾,的确是深藏在普通百姓内心中的,任凭她用什么言语,想来都无法说服他们。她回头看看己方诸人,寻阳一向腼腆,和其奴疯疯癫癫,双妹、慕容白曜都是习武之人,这次她竟一个能言善辩之士都没带来。她无奈地摇摇头,只好向李富告了罪,率众人离去。 回到城中,林儿一脸不忿地坐到了军衙中。刚才那个男子着实有些让她生气,可她又无从辩驳,胸中一时郁闷难解,不住地抱怨道:“气死了,要是阿兄在就好了。” 寻阳经她提醒,似想起了什么,忙回到房中拿出一本书来交到林儿手上,道:“这是羽郎在南朝时写的《立心》一书。当时我们去拜会了南朝东安寺的慧严方丈,向他请教了佛家的中道妙观,羽郎这才写下了这本书。林儿你看看,说不定能帮到你呢?” 林儿一听,登时扫去脸上阴霾,接过书来仔细翻看。不多时,她忽然抬起了头,握住寻阳的手兴奋地道:“小嫂,谢谢你,这可是本宝书啊。”寻阳菀尔道:“林儿这么快就看出什么名堂了?”林儿道:“嗯,刚才那位男子犯的是‘非黑即白’的错,他把世人看得过于简单。阿兄已经在书中作了一些说明,要如何应付这样的思想。我想,只要照着他的说法做,应该就可以的,我已经想到办法了。” 说完,她又向寻阳一笑,道:“小嫂,你就是我和阿兄的桥梁啊。阿兄有事,你能把消息传到我这里,我有事,你也能让阿兄远跨千里来帮我。”寻阳听得脸一红,羞道:“你还是叫我‘寻阳’好不好?‘小嫂’听起来怪怪的。”林儿却拗道:“不好,我就要叫‘小嫂’,多亲切啊。嘻嘻。”寻阳无奈,只得依她。 第231章 灵符 张掖城下,林儿点了一千人马,由慕容白曜指挥,向李富等百姓所在的树林中去。她自己则和双妹二人快马去到了另一处秘密地方。她已让双妹将周遭地理打探详细,此处,就将是她说服百姓们的所在。 慕容白曜所率的人马,全都按林儿的要求,马要带铃、人要吹哨,一路招摇地前去“打劫”。百姓们每天都会派人在路边紧要处放哨,见到这些魏兵大摇大摆地前来,早就有人回去通风报信。李富闻报,便组织百姓往山上逃,以躲避魏军的锋芒。 然而魏军显然知道他们的行踪,一千人马将山的南坡团团围住,再不断地收紧包围圈。看那阵势,必欲捉住百姓们才肯罢休。 百姓们一路朝山上退,可他们也知道,如果被逼到了山顶,那他们就只有死路一条,因为山的北坡是悬崖,除了跳崖,根本无路可走。退到半山腰时,众百姓就停下了脚步。当此时,前面是悬崖,后面有追兵,往前不是,往后也不是。看起来,他们已经无路可走了。 也不知是谁说了一句:“在山的侧边,有一处山坳,里面是一片荆棘地,平日里从来没人敢在那里走动,今天要不我们就冒险往那里走一回?”就有人反对:“那里面全是陷阱、沼泽,一不注意就没了命,要走你走,我可不走。”前一人道:“如今前后都没了路,如果不另辟蹊径,我们就只有死路一条。陷阱有什么可怕,大家手拉着手往前走,不就行了?”众百姓又是一番争论,方才同意了他的主意。 于是,百姓们便绕过了魏军的包围,往山侧的荆棘地走。那地里倒刺、毒虫遍布,不少人在里面受了伤,不过好在魏军也忌惮这地方,倒是没有跟来。 约走了一个多时辰,众人总算走了出来,来到一片平地之上,也没有魏军再追赶至此。大家正自欢呼,就见前方两个倩影,正立在路的中央,便是林儿和双妹。 林儿见众百姓到了,笑盈盈地过来见礼,道:“各位乡亲,一切安好?没有走失了谁吧?”上午时顶撞过她的男子当即指着她的鼻子骂道:“你才说魏军不会来打我们,马上就应验了,这说话简直就跟放屁一样。”林儿也不生气,仍是笑道:“这兵就是我发的,可他们并没有抢你们任何东西啊?是你们自己听见了风声就跑,怎知他们是来做什么的?”男子一愣,想辩驳倒也无话可说了。 旁边李富不悦道:“我们平日里受官兵的气久了,是有些惊弓之鸟。可小姑拿这个来试探我们,这太没意思了。”林儿道:“夫子切莫生气,我这样做,只是想为各位找到这‘第三条道路’。” “第三条道路?” “不错。刚才你们在前后两条路都不通的情况下,就自己为自己找到了这第三条道路啊?这条路虽然荆棘丛生、陷阱密布,可你们还是走出来了,说明这条路就是一条正确的路啊。” 众百姓听她之言,一片茫然,不知她到底是何用意。 林儿却并不急着解释,而是让双妹将她早已备下的解毒疗伤的药发到众百姓手上。百姓中有被荆棘割破、毒虫咬伤的,敷上她的药,便有清凉感觉袭遍全身,众人忙纷纷感谢她的灵药。 林儿微笑着接受了众人的谢礼,续道:“是小女让你们受伤的,我本应该帮你们疗伤才对呢。我想来想去,前面这位阿兄上午那话的意思无非是说,北凉人和北魏人就是势同水火、互不相容,一定要分出高下。这其实是不对的。对于我们这些小百姓来说,不管哪个人做皇帝,只要打起仗来,我们都要受到牵连。就像你们刚才遇到的前有悬崖、后有追兵的情况一样。这时候,我们只有勇敢地为自己选择第三条道路,才能平安地活下去。在张掖城,只要大家齐心协力,将城墙加实,采集足够的黄沙滚石,则不论哪国的兵打来,我们都能在此固守,这比起你们在这荒山之中待命,不是更好吗?” 林儿说完这一番长论,心中不由地嘘了口气。这是她在檀羽的书上看到的,檀羽在解释中道妙观时,就用到了“第三条道路”的观念。林儿利用这个观念,设计了这样一个小小的局,再加上这一番说辞,来说服百姓。这一刻,她就仿佛被檀羽的灵魂附在了身上,竟能一口气说出这许多言语来。 她的文论技巧远不如檀羽,但自身魅力却有过之而无不及,再加上百姓们得了她的灵药,本就感激,一来二去,就有不少人同意和她一道回张掖去。李富见此情状,也就答应林儿,去试着游说躲避在其它地方的百姓们,尽快回到自己原来的生活。林儿此行总算不辱使命,她不禁长舒一口气,脸上露出了欣然的微笑。 回到张掖城时已是很晚了,林儿安排好随她同回的百姓,这才拖着疲倦的身体回到住处。堂屋中,令晖正在教仙姬读些诗赋,见林儿回来,令晖忙道:“今天可辛苦了,这么多事情全要小妹一个人担着。”林儿一见令晖,便发起了嗲,跑到她行椅边坐下,抱怨道:“是啊,都没个人帮我,不知道我还能坚持多久。” 令晖微微一笑,道:“小妹该找个婆家了,你虽然很坚强,但也需要一个肩膀来依靠的。”林儿脸一红,腻声道:“阿姊怎么突然想起说这个来?”令晖道:“一直想和你提,却又没寻着机会。小妹如果还不困,不如和我到里面去?”林儿不知她意,只能答应,便推着她的行椅,穿过堂屋来到后院。 令晖伸手向院中指去,说道:“小妹自己看吧。”随着她的手指看过去,原来庭院中一个木匠打扮的,正挥汗如雨,用砣机钻着一个银白色的盒子。林儿不禁心念一动,这东西她其实并没多在意,却不想这个人一直记在心里,默默地为她做着这事。这个人就是綦毋怀文。 綦毋依旧是一副憨憨的模样,额上是麻绳织成的头带,听他说这是为了防止汗流下来迷了眼睛。他脸上肌肤被阳光晒得黝黑,显出健康的活力,他的一双手上,满是多年做活留下的老茧,上面还有新添的几道血痕。林儿看着他的模样,竟有些呆了,从前的点滴都那样真切。每一次,当她发脾气跑出去时,她多么希望出来安慰她的,是那个口若悬河的阿兄,可每次,出来的都是这个笨小子。他不会说话,只会傻傻地看着她,陪着她,听她数落阿兄的不是。他从不生气,似乎从没烦恼,这让她很有些不舒服,因为她自己的烦恼实在是太多了。老天爷真不公平。 为什么想到这些呢?林儿的身子忽然一颤。令晖似感受到了她内心的变化,轻声道:“小妹,其实有些人,是从未离开你的。”她一边说一边看着林儿眼神的反应。 不料林儿却忽地调皮一笑,道:“反正要嫁人,阿文兄看起来也不错啊。”她顿了顿,“不过,本小姑也不是那么好追的,否则以后被他欺负。”说着,她大声对院中喊道:“阿文兄,你想娶我不?” 第232章 抉择 院中的綦毋听到有人喊,忙回头看,却见是林儿,脸刷地红了,口中支吾着“啊”了一声。 林儿笑着走到他面前,又重复了一遍:“我是问,你想娶我不?”綦毋闻言,身躯立时一震,哪想到她会这样问,不知该如何回答。林儿佯怒道:“到底想不想嘛,婆婆妈妈的,讨厌。”綦毋被她一激,胸中突然一股豪气上涌,大声答道:“我要娶你,林儿,我一定要娶你!” 林儿却轻笑道:“那你能为我做什么呢?陈子云为了娶三少主,可是把命都豁出去了。” 綦毋一阵迟疑,道:“我什么都想为你做。可我没什么本事,人又笨……”话未说完,却被林儿伸手挡住了嘴。 綦毋睁大了眼睛,却见林儿眼中竟闪出一丝泪花来,忙伸手过去将嘴边的小手紧紧握住,问道:“林儿,我说错了吗?” 林儿温言道:“没有没有。阿文兄,谢谢你的真诚。如果你刚刚说出山盟海誓的话来,我倒反而会生气的。我不是要嫁给一个会时刻保护我的人,识乐斋的人都会保护我;我要嫁给一个能陪我走过一生的人。阿文兄,你能做到吗?” 綦毋听闻她言,这才显出自信的神色,坚定地道了声:“能!” 林儿嫣然一笑,随即眼睛一转,调皮地道:“阿文兄,那你也该送我个定情信物吧?上次虽拿了你的刚玉,可也没说是定情用的,不作数哦。” 綦毋一愣,却没说话。 林儿并不理他,只是续道:“陈子云送了三少主一首诗,要不你也送我一首,好不好?” 綦毋尴尬地挠挠头,道:“啊,写诗啊?我小时候读书没认真,光想着做木工活了,实在写不来啊。” 林儿道:“知道你写不来啦,不过你可以找人帮忙的呀。”说着,她回头看过去。 庭院外,寻阳和双妹闻听到林儿刚才的喊声,也过来看热闹。林儿见她二人来了,便对綦毋道:“呶,小嫂、阿姊、玉娘、双妹,正好四个人,一人一句。阿文兄要是有本事让她们每人帮你写一句,凑成一首诗,我就嫁给你,嘻嘻。” 话刚出口,仙姬就急了:“不行的,我才学了半吊子,写不好呢。”双妹也道:“是啊,从小到大,就没人教我诗,我哪里会写啊。”令晖却笑道:“小林儿这是故意为难綦毋公子呢,若把你俩换成兰英、美女,那她也不会出这刁钻题目了。对吧小妹?”林儿道:“还是阿姊明白我。阿文兄,怎么样?” 綦毋看着她半带戏谑、半带真诚的眼神,又看看旁边微笑着的四女,毅然道:“林儿放心吧,我一定完成这任务!” 林儿心中又是一番感动,上前抱了他一下,这才飞跑回自己房中,只留下綦毋一个人站在院子里,心中兴奋之情久久难平,相信今夜他是无法入眠了。 次日一大早还没吃早饭,林儿就拉着寻阳出去巡视城防。寻阳一边揉眼睛一边道:“林儿干吗躲着大家呢?”林儿尴尬地道:“我还没准备好嘛,怎么突然就要嫁人了,我得先适应一下。小嫂,阿兄跟你表白的时候,你没这感觉吗?” 寻阳被她一问,登时害起羞来,小声道:“唔,那时候太突然,我都忘了当时在想什么,反正什么都记不起来了一样。我还以为林儿对这事很坦荡呢,原来也和我一般。” 林儿道:“我原先也这样以为的。可昨夜翻来覆去睡不着,这才明白,我和你一样,唉。” 说话时,二女已来到城墙上。林儿之前已下令,军士和民夫轮流作业,一定要以最快速度将损毁的城墙修复、城门加厚,同时要学沮渠唐儿守城的法子,找来大量滚石、圆木、黄沙,既可阻挡敌人登城进攻,亦可防止其从城门攻入。此外,大量的斥候被派了出去,侦察周遭各路北凉军的动向,一旦有大军前来,他们就能立刻作出回应。在林儿的判断下,张掖城将是她们能够不被蚕食的最后屏障,所以她也格外用心。 修城的速度很快,不过一天多的时间,原本被打得塌下去的一处箭楼已重新立了起来。令晖她们绣的“识乐”旗也挂到了城楼上。林、寻二女绕着城墙走了两圈,对修城的军民大加褒扬了一番,这才准备回去。 刚要走,却看见令华从城外回来,二女忙过去接住她。令华见是林儿,双手一合什,禀道:“小姑,师兄让我来给你回话,前天大军在快到伊吾城的地方被伏击了。据侦察,伏击的正是由李承指挥的伊吾城家兵,人数不算多,但战斗力很强,杀了前锋一部千多人就撤走了。师兄本来想建议杨将军先缓一缓,可看他们的架势是开弓没有回头箭,所以也就忍了。昨天下午,大军开始攻打伊吾城,守城的是宇文二护法。伊吾城中不知什么时候多了好几千人,师兄估计,这是上次渡弱水准备驰援张掖却没有来的军队。这些人一直藏在伊吾城没有现身,想必也已算到我们要去进攻,他们正好示敌以弱。所以,昨天大军攻城并不顺利,损失了千余人未建寸功。师兄担心杨将军会陷在伊吾城,这才派我来请示小姑的意见。” 林儿听完,皱眉道:“刚一出发就被伏击?杨懿不是说沿路都没有军队吗?”令华道:“师兄说,这可能是杨懿大意了。”林儿却直摇头:“不对,杨懿虽然行事乖张,但不太会在这样重要的事上粗心。当时要去敌军中做俘虏时,杨懿把每个人的性命都看得同样重要,他又怎会拿这上万的大军开玩笑。”令华闻言,只能摇头表示不知。 林儿思索良久,又问寻阳:“此时此刻,我如果去阻止大眼攻城,他恐怕不但不会同意,还要生气吧?” 寻阳点头道:“嗯,我记得有一次,羽郎在提到孟子的话‘人恒过,然后能改;困于心,衡于虑,而后作’的时候就说,人的成长,往往是在犯错的过程中才能完成。所以,也许大眼和杨懿不经历一场失败,又哪里会明白。只是那些战死的将士很可怜。” 林儿黯然道:“是啊,一将功成万骨枯,这也是没有法子的事。小师太,你回去告诉兰陵,让大眼去打吧,只要他们还能安全脱身,就先不管他。”令华领命,转身而去。 林儿看着令华离去的背影,忽对寻阳道:“他们走的时候,我明明是让美女回来报信,怎么美女没来,却让小师太来了?” 寻阳奇道:“这有关系吗?兴许美女难得和兰陵出去一次,粘着不愿走呢?” 林儿道:“美女哪是这样的人,她每次出去都是很小心、很听话的,一点都不会任性。况且兰陵也不会感情用事、不顾大局。这回这般不寻常,似乎只有一种解释。” “什么解释?” “是小师太主动请缨,回来给我报信。” 第233章 惊醒 接下来的几天,令华又回来了两次,报告说大军已经攻打了两轮,仍然毫无建树。张掖城的修补已基本完成,城墙比之战前更加坚固。老百姓也逐渐回城居住,有大胆的商人就重新开张做起买卖来。 从姑臧传回来的消息是,姑臧经历了大战,从关外就能听到大军交战的喊杀声,想是关内的魏军恢复了元气,正在进攻姑臧。然而几天过后,声音却忽然止歇,关上的旗号并未改变,看来是北凉军胜了。而一个更重要的消息是,上万的北凉军忽然出了姑臧,直奔张掖而来。不出意外,他们是要趁大眼攻打伊吾城的空虚之时夺回张掖。 张掖衙内,气氛却并不怎么紧张。林儿慵懒地靠在令晖身边,道:“阿姊,你一定有办法退敌的,对不对?”令晖却担忧道:“前次破铁鹞子,毕竟我们兵力占优。这次敌军人数五倍于我,林儿又把高先生派了出去,形势很严峻呢。”林儿笑道:“我敢派他出去,是因为有阿姊你在的嘛。阿姊一个人,可抵十万雄兵呢。”令晖无奈一笑,道:“被你说得我倒像个女巫了。小妹你自己明明有很多主意,又何必为难我。我知道,你早就想到退敌之策了。” 林儿呵呵一笑,道:“什么都瞒不过阿姊,那我说说我的想法,你看是否可行。我觉得我们这次的情况和前几次都不相同。从小了看,我手上虽然兵少,却是两千惯战之师,又有张掖城为屏障,较之上邽县,这里兵精善战、城高沟深,更加好守,所以我并不担心守城。从大了看,大眼虽然身陷泥潭,可外围的魏军依然虎视眈眈,随时可能缓过气来继续进攻北凉,只要我们固守待援,相信用不了多久,援军就会来的。” 令晖道:“嗯,说得有道理。那小妹准备如何对付眼前之敌?” 林儿道:“我们眼前面临的状况很像医书上说的,人在夏天时会受热邪之气影响。从医理上说,热邪入体,分卫气营血。在卫气分时,疾病易治,在营血分时,那就难了,所以我们要把这股邪气挡在卫气上。热邪在卫主要是消耗体内津液,就如同攻城的敌人要消耗我们的弓箭、滚石、粮食一样,我们要做的,也就是清热解毒、透邪生津。因此,我想一方面是多准备些滚石圆木,且让这些东西能往复使用;一方面是把城中的骑兵都放出去,反正守城战中骑兵是没用的,不如放到城外作一支奇兵,适当的牵制,也可缓解守城的压力。” 令晖赞道:“小妹这计谋简单实用,很好啊。我猜那些攻城的北凉军一定会忌惮杨将军的大军回援,所以你让骑兵把动静弄大,造成疑兵的假象,这样也能让敌军不敢全力来攻城,徒然消耗他们的实力。” 林儿道声“妙计”,两人就这样商议一定,林儿便吩咐下去照样执行。 来攻的北凉军走得并不快,想是一路走一路也在算计。直到第三天上,这才到了张掖城下,摆开阵势,擂起战鼓,前锋部队开始攻城。 城上的魏军早已准备就绪,为了节省弓箭,他们只把敌人放到近前,再用落石对付。为了节省材料,他们甚至在石头上绑了长长的麻绳,等战后再将其拉上来重复使用。而敌军又非铁鹞子,想要攀绳而上,却爬到一半就被新的石头砸了下来。想想也只有女性统率才会想出这样的古怪点子。于是,一轮战斗结束时,几百根麻绳从城上吊下去,也算得上战场之奇闻了。 然而这样的斤斤计较却于战局至关重要。如果北凉军上万的军队日夜不停地攻城,城中的石木总有耗尽的时候,到时就只有束手待缚。而眼下,他们却几乎用零损失就挡住了北凉军的第一轮冲锋。等第二轮冲锋发动时,城上则换下一批兵勇上去与敌军周旋。如此反复进行,就只看到北凉的攻城兵一个个被砸死砸伤,城上的守军却几乎全无损伤。 当然,北凉军也有重型武器——攻城车。林儿吸收了沮渠唐儿守城的经验,用黄沙将城门紧紧塞住。几米厚的黄沙堵住城门,这就是抱了固守无援的态度,北凉军要想破城,就要付出极其惨重的代价。 不单如此,城中食水同样充沛。上次高长恭与和其奴用军马换回的粮食就存在这城中,加上和其奴的妥善分配,维持个把月的军需没有丝毫困难。而一个月之后会发生什么,只有天知道。林儿心里明白,这里不是上邽,外面到处是自己人,只要自己顶住这一轮进攻,过不了多久,就会有大军来援了。 于是,两千人对一万人,整整一天下来,敌损十之有二,己方则几尽零伤亡。别忘了,林儿还有回春的医术,许多被强弩射伤的兵士,在她的丹药治疗下,很快就能恢复战斗力。 直到黄昏时,攻城军的统帅似乎才发现问题的所在,这样打下去,即使自己的人马全都折损,也未必能拿下张掖。无奈之下,他只能先行回撤,扎稳营盘,再想办法攻城。 林儿又怎会给他喘息的机会。夜里掌灯时分,早已外放出城的骑兵也展开了行动。这支骑兵人数并不多,只二三百人。但他们得了林儿的密令,要在城外搞出大动作,让攻城的北凉军听到。骑兵将领便到附近的民居借了一些散养的骡马充作军马,在离北凉军营地不远处来来回回地跑。 北凉统帅听到异状,忙令斥候前去侦察。那边骑兵早有准备,在马尾上拴上树枝,跑动之中就能带起遮天的尘埃。斥候见此情景,慌忙回报说有大军前来。北凉统帅也顾不得是什么情况,匆忙组织麾下抵抗。然而刚出营盘,对面就立即偃旗息鼓,让北凉军完全摸不着头脑。这样来回一折腾,天也就该亮了。 第二天,北凉军拖着疲惫的身体继续攻城,可是,昨天在士气正盛时尚且没能讨得便宜,昨夜经那一折腾,战斗力自然大打折扣。魏军这边却是吃饱睡足,两相消长,差距也就更大。在连续两轮进攻丢下千余条性命后,北凉军统帅终于只能下令暂且撤军,再作计较。 就这样又过了一天,北凉军已经严重地士气不振,攻城的军士也是心不在焉。其统帅见越打越不行,也只好先收了人马,退后三十里扎营,同时飞报姑臧,请求后方援助。 第一轮的守城战,魏军完胜。可城中的林儿诸女却怎么也高兴不起来,因为城外又已堆起了如山的尸体。 第234章 挟持 两天过后,一大早,林儿正在梳洗,就见双妹急急地跑过来报告:“小姑不好了,北凉军又来了,还抓了李富作人质。” 林儿大惊,忙随双妹来到城楼上,果见城下正两个小兵押着李富在两军阵前。有小兵不住地叫:“快快开城投降,不然这老伧就没命。” 双妹急道:“小姑,他们这是知道李富和我们有交情,才拿他来做要胁。让我去救他好不好,我一定能把他救回来。”林儿则恨得直咬牙,断然道:“李富是正统的凉州儒士,这些人竟拿自己的百姓来当人质,真真是可恶之极。双妹,我相信你的轻功一定能救出夫子。不过他们现在一定正设下埋伏对付你,所以我们不如这样,你和慕容香主先到城下等候,我让姓和的用言语拖住他们。到正午太阳最烈时,你们看我的指令行动,好让他们措手不及。” 于是双妹和慕容白曜二人,各自将梅花袖箭反扣腕间,再从侧面城墙偷偷溜下,只等时机到来。 而城楼上,林儿则叫来和其奴与城下交涉。和其奴虽然说起话来没什么子午,于舌战并不擅长,但于这种扯东扯西的事情还是很有一套。 “这个老伧是谁呢?老和我眼睛花,能靠近点让我看吗?”一开口,和其奴就做出了一副瞧半天没瞧出来的模样。 城下小兵喊道:“这人与魏人私通多时,你竟说不认得?他就是居延县的李富。” 和其奴做出一副恍然大悟的表情,道:“哦哦哦,李富啊,认得认得认得。他是不是有个女儿长得很漂亮?当时老和我还说抢过来当我小君呢。” 小兵被他一下说愣住了,愕道:“什么女儿?这个人曾经帮助过你们的主人,是你们的好朋友,对不对?” 和其奴继续装疯卖傻:“帮过主母?你是说上次买盐的事吗?区区几斤盐,至于记这么久吗?这人实在太不地道了。” 他就这样和那小兵胡搅蛮缠,那边双妹和慕容白曜早已在城墙脚下待命。直到正午时分,城楼上一枚令箭射出,二人便立刻使动轻功,直奔那两军阵前。 这二人早已分配好任务,轻功更好的双妹负责救人,慕容白曜则在后面“火力”支援。由城墙过来十几丈距离,双妹只用了两个纵跃就到近前。城下的小兵刚刚还在和城上的和其奴打嘴仗,双妹已如鬼魅般到了。 相比于韩均,双妹的轻功稍逊,但武力更强,两个扫堂腿就将小兵扫翻在地,反手一扣,便拉着李富往回跑。跑出了五六步之远,后面的北凉军才冲过来用弓箭招呼。 慕容白曜大喝一声:“双妹先走!”便迎面冲进前来增援的北凉军队中,手中刀一挥,立时砍翻两名弓箭手。北凉军再也不敢往前,只能将慕容白曜围住,试图用车轮战来斗他。 那边厢,双妹拉着李富跑回了侧面城墙,城上早有绳索放下,将李富吊了上去。 双妹见李富已然安全,便拔出宵练剑,重又冲进北凉军中,与慕容白曜并肩抗敌。与此同时,城上的守军也不再吝惜,将一直节省着的弓箭激射出来,阻止后面北凉军大部向前。双妹与慕容白曜借着后方支援,且战且退,很快杀开一条退路,回到城墙下。二人只几个纵跃,就飞回到城楼上。一战之后,只慕容白曜小腿上中了一箭,敷上些膏药,便没有大碍。 城楼上,李富还坐在地上喘粗气。林儿忙过去见礼:“夫子,让您受苦了,是林儿的过错。”李富长叹一口气,道:“小姑,还是你说得对啊,只要一打仗,不管是魏军还是北凉军,受欺负的都是百姓,唉。” 林儿又安慰了一番,方问道:“夫子怎会被北凉军抓住?” 李富道:“这事说来话长。在张掖往西有一处涿邪山,乃是柔然的地盘。那里有一位贤王,名叫郁久闾予成,他的手下尤其擅长制作各种陷阱、机关,所以在涿邪山建了一座机关城。这涿邪贤王的父亲当年就是帮伊吾城李城主设计城中机关的,后来却不知下落,据说早已被李城主杀害了。前段时间,我曾听说北凉军正在四处寻他们,想来又是想利用他们的手段来对付魏军。不过,涿邪山机关城非常隐蔽,一般人很难进去,北凉军也没能找到他们。” “我年轻时曾和涿邪贤王有过几次交往,算是他的朋友,所以知道他们的所在,当然也知道涿邪贤王心中一直怨恨北凉皇族和伊吾城。上次小姑说到要走第三条道路,我就想到了用这句话去劝涿邪贤王。涿邪贤王听了我的话,就很想见见小姑,于是跟着我出了城。没想到,我的行踪却被北凉军知道了,不仅我被抓,还连累了涿邪贤王,此时也不知他被抓到了哪里。小姑,我知道很难,但还是希望你能想办法救出涿邪贤王。” 林儿皱眉道:“我手下只两千人,现下城门被封得死死的,若是贸然出去,怕是不但救不了人,还要全军覆没吧。” 李富黯然道:“我明白、我明白。” 林儿见他眼中显出失望之情来,只得道:“容我再想想吧。请夫子先到城中休息。”便唤了鸣蝉过来将李富带去驿馆,这才与双妹等人回到军衙。 诸女本已在衙中等候,林儿立即把情况说了,又问诸女的意思。令晖道:“依我看,于情于理都应该救。林儿一力为民,如今有民主动来投,你却不管,这会大失人心的。况且,这涿邪贤王既然有奇才能为我所用,恰巧能解当下的燃眉之急,又岂容他落入敌手呢?” 林儿道:“这个道理我也懂。可是怎么救呢?对面放李富进城,不就是要引我出城的吗,我又怎么能出去自取灭亡呢?” 旁边寻阳忽道:“林儿,我觉得这事不应该由你来管。”林儿奇道:“这话是什么意思?”寻阳道:“以前每每碰到难办的事,都有兰陵来处理。现在都到了这样重要的时候,兰陵还在外面,这不太好吧?”林儿恍然大悟:“对啊,反正大眼那里一时半会也用不上他,不如回来领兵去救人。双妹,你去给兰陵说,让他再问大眼借几百人马,加上我放在城外的骑兵,由他亲自指挥,务必把受困的涿邪贤王找到并且救出来。”双妹领命而去。 直到晚间,双妹却急匆匆地回来了,报告说:“大眼陷入了敌人的包围,高先生正在想办法营救,他让我回来请求小姑的意见。”林儿惊道:“数万人的军队,怎会这么容易被围困?到底是什么情况,双妹说详细些?” 双妹道:“昨天大军攻城之后回营,傍晚时分,城西忽然来了一支千余人的军队,像是增援来的。大眼立即带了几千人出营去截,结果那一千人原来只是诱饵,后面还有已经渡过弱水来的几万人,就专门等大眼上钩。就这样,大眼率领的人马很快就陷入了敌军的包围。而剩下的魏军现在群龙无首,高先生他们还在想办法进军营,没法回来。” 第235章 五志 听双妹说完,林儿忍不住抱怨:“大眼怎么这般不小心,大军主帅被围,这可如何是好。还有杨懿,也不知道劝劝大眼。”寻阳道:“林儿别抱怨啦,赶紧想办法吧?”林儿只得收拾心情,回头去向令晖问计。 令晖皱眉道:“双妹可知道那边引诱杨将军的将领是谁?”双妹道:“听高先生说,好像是二护法宇文系。”令晖奇道:“宇文系不是在伊吾城守城吗,怎么却出来作诱饵?”林儿见她眼中闪着光,知她必已有想法,忙问:“阿姊的意思是?”令晖道:“宇文系对三少主就像自己亲生女儿一样,三少主现在成了陈公子的妾室,自然也就是我们的伙伴。他又怎么会为难杨将军呢?除非……” 她还没说完,林儿已经明白了,“让杨懿去做说客吧。这回只能赌一下了,一赌宇文系是个重感情的人,二赌杨懿的三寸不烂之舌再度奏功。” 正此时,门外又进来一人,林儿回头一看,却是令华。只见令华神色彷徨,全无平日里的淡定气息,林儿忙问究竟。令华道:“小姑,师兄让我来报告,他本想进大眼的军营,却被门口的小兵拦住,不知该如何是好,请小姑示下。” 林儿急道:“兰陵平日里做事极是妥帖,怎么这回这般事多。那他是什么打算?”令华道:“师兄是想请小姑你亲自去坐镇。现在大军无主,恐怕杨施主也镇不住,只有小姑能行。”林儿疑道:“他明知我这边脱不开身,怎会这样说。”寻阳道:“兰陵不会无缘无故做这样的要求,林儿你还是去去吧,救出大眼才是当务之急啊。”林儿抿抿嘴,道:“好吧,双妹和小师太陪我去,我们快去快回。城里的军务先由慕容香主指挥。”说罢,她便要出门。 “等一下。”令晖忽然出言止道。林儿回头看她,却见她罕见地失了笑容,不由一惊,忙问:“阿姊觉得不妥?”令晖摇摇头,愣了半天,方道:“让二妹也随你去吧,易容的工具全带上,以防万一。”林儿见她一脸严肃,心中忽有所感,重重地点点头,表明自己已经了解。令晖这才微作一笑,让仙姬随了林儿三女出门。 沿着城墙滑下,四女悄悄地离了张掖城往北而行。不多时到了一处山坡下,令华道:“小姑稍等,师兄让我赶了一辆马车过来接小姑,我把它藏在了山后面,现在去取。”林儿奇道:“兰陵真是准备周全啊?”令华道:“沿路北凉军很多,万一被发现就糟了。所以师兄把马车的车轮和马儿的蹄子都用厚布缠上,防止不测。” 说着话,令华已去赶了马车过来,三女坐上,马鞭一扬,飞驰而去。 从张掖往北,左手边是土地田园,右手边是戈壁荒漠,非常奇异的景象。此时夜色正浓,四下一片漆黑,只马蹄裹着厚布发出沉闷的踢踏声。令华还是害怕遭遇不测,所以赶着马车尽量走树木茂盛的地方。 约走了一个时辰,夜幕中开始出现战马的嘶鸣声,看来附近有北凉军在活动。令华连忙放慢速度,马车小心地驶进了一个小树林里。令华小声道:“小姑,前面好像有敌军过路,我们先等一等吧?”林儿道声“好的”,也就不再多言。 于是令华又给马口上放进一只铁环,防它嘶叫,一行四人就在这林中静静地等待。只听见周围的军队由远及近、又由近及远地路过,像是在急切地行军。半柱香后,周围重又回归宁静,令华这才挥鞭,马车再度动起来。 刚走出没几步,林外突然响起人声:“大公子,人在林子里!”声音很大,立刻就传出很远。就听见刚才远去的马蹄声像瞬移一般,眨眼间就回转过来。人声和马蹄声立即嘈杂起来,像是将小树木围住了。 驾车的令华听到外面的声音,吓了一大跳,连忙勒住马,小声问林儿:“小姑,怎么办?” 一时变起突然,车内三女也是一惊,双妹急道:“我们这么小心,怎么会被发现的?”林儿则强忍住惊讶之心,安排道:“双妹,你用轻功出去,引开他们的注意力。小师太,以最快速度冲出去,如此黑夜,我就不信他们能围得住我。” 双妹得令,在马车上只一使力,便如飞鸟般纵身而出,向着人声最密集的方向冲去。与之同时,令华也已扬鞭猛地一挥,马儿吃痛,如离弦的箭一般狂奔出了树林。 身后只闻北凉军的呼喝之声夹杂着惨叫,想是遭了双妹偷袭。这边令华也来不及考虑身后追兵,只顾没命似的纵马前冲。追兵们遭偷袭后,队伍紊乱了一阵,反应过来时,已让马车走出了弓箭射程。追兵首领一声令下,也顾不得阵型队列,一群追兵就如疯狗般紧随马车而来。 如此一逃一追,约有一柱香工夫,却听见前面隐隐有水声。令华惊道:“小姑,大事不妙,前面好像是一条灌渠,马可过,车难过,怎么办?”林儿也是一惊,心道:“难道真是天要亡我?”此时要转弯绕过水渠,就必然要被追兵追上,若要弃车乘马,车中又有三女,一匹马却驮不了,“这可如何是好?”林儿心中开始飞速盘算着。 “小姑,”旁边仙姬忽道,“临走时大姊曾交待,如果遇到绝路,让我易容成小姑模样,可保小姑安全。小姑和小师太骑马走吧,让玉娘在这里等追兵。” 林儿急道:“那怎么行!我岂能让你代我受难,绝对不行。”谁知仙姬却全无心机,只是说道:“大姊说了,凭双妹的轻功,她一定能带我走的,双妹现在一定在赶过来的路上。”林儿仍道:“不行!那样太危险了。”仙姬道:“大姊知道小姑一定不肯,所以叫我问你是不是还信得过自己的同伴,是不是信得过双妹的功夫。” 林儿被她一番诘问,语塞了片刻,这才下定决心:“好吧,我相信双妹。你们如能脱险,别回张掖,路上一定有很多埋伏。去……去居延县,那里现在应该很安全。”仙姬微笑着点头,便迅速为自己易容。 黑夜之中,本来难以看清人的面容,仙姬草草做了些装饰,就已经很像林儿。直到快至灌渠时,令华勒住马,将马车辕木斩断,便扶林儿上马,二女并辔,跨水而去,只留仙姬扮成林儿模样,专等双妹过来救她。 双妹其时已经夺了一匹战马,正在追兵的最前方追赶马车。到灌渠后,她便将仙姬也接上马,二女按林儿吩咐直奔居延县去,不必细说。 第236章 原罪 林儿与令华,二女并乘一马,向着伊吾城的方向狂奔。身后追兵的声音已渐渐远去,荒凉的田野里,只有阵阵沉闷的马蹄声在回荡。 林儿心中仍放心不下仙姬和双妹,不住地唤令华:“小师太,你有在心里为她们祈祷吗?”令华道:“双妹的武功那么好,一定没事的,小姑别担心。”林儿却有些不依不饶:“我们一起念经好不好,这样我心里能好受点。”说完,她也不管令华的反应,就将令华前几天教她的简单经咒大声念诵起来。令华无奈,只得陪她念。两人一马就在这经咒声中穿行在田原山野之间。 又走了半个多时辰,二女来到一处山壕之中,眼前是一条长长的谷道。令华正要催马过谷,就听见不知从哪传来的声音:“大半夜还有人念经,这可有趣。” 这声音如此熟悉,令华立即分辨出来:“不好!是阚伯周师叔!” 果然,随声而来,山谷的两头,出现了几十个骑兵,均打着火把,将山谷登时照得通明。为首一人,正是阚伯周。 令华甫见阚伯周现身,慌地勒住马,翻身下地,倒头就拜:“师叔,求求你,放过我们小姑吧?小姑她是好人,很好很好的人。”那阚伯周见状,将马一横,冷声道:“你这个欺师灭祖的小尼姑,倒厚脸皮替你新主子求情。可我不是关二爷,这里也不是华容道,而是水心仙子的麦城。”说罢,他又转头对林儿道:“檀小姑,这么多人想擒你,不曾想你却落在了我的手里,从今天起,我阚伯周也可以扬名立万了。” 刚才听到阚伯周的声音,林儿心中也是一凉,没想到自己会栽在这里。此时听到阚伯周的话,她才明白,对方已将自己所有的去路都封死了。他们设了那么多计,就是为了抓住自己,真是良苦用心啊。如此想着,她不由地竟笑了起来,说道:“阚伯周法师抓了我,会得到什么奖赏?” 阚伯周想了想,道:“说起这事,出来时倒还真忘了问。不过李承带着那么多人马,布下天罗地网,都让你跑了,我却将你擒住,以后看谁还敢小看我。” 林儿点点头,也跟着下了马,俯身扶起令华来,道:“小师太不必这样,天数要让我绝于此处,我也无可奈何。”令华却仍旧急道:“小姑快上马,小尼姑虽然武功差,也要拼死保护你逃出去。”林儿忙安慰她:“傻尼姑,我知道你前段时间和木兰学武很用功,可阚伯周是你师叔,你怎么打得过他。” 那边阚伯周见二人如此,忍不住道:“有时候想起来,檀小姑真是个了不起的人。掌门师兄那么厉害的人,都能心折于你。若不是当初李元的事,我心中也不至于如此憎恨你们,今天说不定就放你们走了。” 此言一出,却听令华罕见地吼道:“师妹的事本来就是你不对。你不把小尼姑当人,小姑她们看不过去,当然要阻止你。” 阚伯周一愕,道:“令华你翻了天了,敢对我这样说话!” 令华却似毫不在意,续道:“在洗罪城里,师兄他们明明可以要了你和李承的命,可他们放你走。现在你害我们小姑,这就是以怨报恩!” 阚伯周被她说得完全呆住了。在他心目中,令华还是那个见了俗家男子都会紧张很久的学戒女,可此时她却有理有节,说得他无言以对。 小尼姑也会长大的。 他明白,有檀羽、林儿等人的熏陶,原本不谙世事的纯情小尼姑,会逐渐懂得人事、懂得爱憎。这是一种奇怪的力量,让她成为和他们类似的人。 此时,阚伯周的心中在不住地发酵着。不是因为高长恭他们在洗罪城中的手下留情,而是因为令华的变化。紫柏山的变故已过去了许久,当年山中的人和事早已变得天翻地覆。每个人都因为羽、林二人的出现而改变,可他自己好像还是那样,只是没了当初昙无谶的纵容,现在的他得要寄人篱下,看人脸色行事。反倒是当时的小角色真长和冯令华,现在却比自己过得更加潇洒自如。 谷中也不知安静了多久,就在众人都要按捺不住时,阚伯周忽然默默地勒马侧身,让出了一条出谷的道路。 令华见阚伯周动了,还以为他要动手,正要摆开架势与之决战。后面林儿心中一笑:“傻尼姑还是傻尼姑。”就上前拉住她,小声道:“走啦。”旋又回身对阚伯周轻轻一欠身,就与令华牵着马,并肩出了谷去。 二女重又上马,继续向北。林儿赞道:“小师太,林儿欠你一条命呢。”令华却傻傻地道:“为什么师叔突然就放我们走了?”林儿意味深长地道:“因为他走出了心灵的困境。” 就这样一路往前,二女也没再碰到敌人。直至快到伊吾城时,令华策马转进了一个小村停下来,说道:“师兄他们就在这个村里盘桓。” 于是二人下得马来,小心翼翼地进了村。刚走不远,就见到陶贞宝正在村中张望。林儿忙过去迎住他,三人也不打话,直接进了一间小土屋中,高长恭和漂女也正在屋中焦急地等待。 漂女一见林儿,兴奋地扑过来抱住了她,迭声道:“多谢观世音菩萨,仙姑你总算来了,我都快担心死了,路上是不是出了什么事?”林儿也是长舒一口气,道:“可不是,差一点你就见不到我了呢。先不说这个,这边情况怎么样?”漂女道:“我们这次出来,好像被人家跟踪了一样,什么都晚对方一步,没一件顺心的。”林儿忙道:“快和我详细说说。” 漂女理了理思路,这才说道:“我们大军刚从张掖出来,快到伊吾城的时候,就遇上了伏击。杨懿分明说沿途没有埋伏的,却不知为何不是那样。他们的伏击好像也是在学陶嫂的计策,一半伏击一半拖延,等大军到伊吾城时,他们的守城军也已准备好了。就这样连续几次攻城,都没有收获。后来他们又派出诱饵来勾引大眼,也不知为何杨懿不劝阻,反正大眼就这样中了埋伏,陷在包围圈中。高阿兄想去军营,结果守营的兵士说,已经有好几拨人冒充檀林和高长恭想进军营,都被杨懿识破,怎么也不肯放我们进去。仙姑你说,谁没事会假扮我们啊。所以我猜测,恐怕杨懿是混入我们当中的奸细。” 林儿皱眉道:“杨懿?他是阿兄儿时的兄弟,不至于有问题吧?不想了,我们现在就去军营。” 第237章 边城 魏军的军营,设在伊吾城外十里处。林儿一行五人,策马来到营外,高长恭上前对那守门的兵勇道:“水心仙子檀林亲自来了,这回该放我们进去吧?”那兵勇看了看他所指的女子,摇头道:“水心仙子我知道,可是刚刚已经来过一个和她长得很像的了,杨军师说不是水心仙子。没办法,还是不能放你们进。”高长恭怔道:“你这人怎么这般不通情理。你判断不出真假,就进去通报一声,自然会有认得的人出来啊。”兵勇道:“先生莫怪,实在是今天来的人太多,有个男的还拿着一个大葫芦让我交给杨军师,说是他的随身之物。呶,就跟先生背上这个一样。杨军师都快被气炸了,我要是再去通报,兴许就砍了我的头。先生你就饶了我吧。” 高长恭一阵无奈,只得回头去对林儿道:“这些人真够阴险,想去这么损的招来阻拦我们进去。我们该怎么办?”林儿道:“你们可真是心急则乱。师弟,你能撮口成笛,这本事世上有几人会。相貌能易容,葫芦能伪造,我就不信你这本事谁还能模仿了去。” 陶贞宝一拍脑袋:“对呀,我可真是笨。”当即在旁边找了两片树叶来,对着军营里吹起了只有他才能吹得出的奇怪音乐。很快,这声音就响彻了整个军营。 过不多时,就见杨懿****着上身、三步并两步,跑了出来。一见众人,他的兴奋之情溢于言表:“你们怎么才来啊。”高长恭回道:“来了好几次,被挡在门外进不去。”杨懿忙用手戳了一下守门的兵勇,道:“衣服脱了给我。”兵勇不知他是何意,只能怯生生地将自己衣服脱了交给杨懿。 杨懿接过衣服,一边穿,一边跑到林儿面前,道:“出来得急,忘了穿衣服,阿姊见谅。”林儿“噗哧”一笑,道:“你在里面干吗?”杨懿一愕:“阿姊别乱想,我是在面壁思过。大眼被困,都是我的错。可我又想不到解救之法,只好这样折磨自己。阿姊来就好了,大眼有救了。” 林儿见前些日子一直桀骜不驯的杨懿,今天竟这般谦恭,不由得一诧,道:“你这人真是,自己没主意,宁愿一个人面壁,也不来寻我们帮忙。” 杨懿被她一说,竟直挺挺地跪了下去,恳切地道:“阿姊教训得极是。我杨懿打小就眼高于顶、目空一切,这回总算知道了天高地厚。从今以后,杨懿只听阿姊一个人的话,你说往东,我绝不往西!” 林儿被他一番像表白的话语弄得哭笑不得,只得说道:“既然你愿意听我的,那我就给你一件任务,不知道你敢不敢去?”杨懿道:“莫说一件,就是十件我也敢。阿姊快说。”林儿道:“要救大眼,只能着落在宇文系身上,我要你凭三寸不烂之舌去说服于他。”杨懿道:“没问题,包在我身上。” 高长恭道:“杨兄弟又要去建奇功了,阿兄就再陪你走一趟。”陶贞宝抢道:“每次都让高阿兄去冒险,这回让我去吧?”林儿笑道:“你们别争了,这一回,我亲自去!” 众人一听,全都大惊失色。漂女急道:“仙姑你怎么能以身犯险……刚才我和你分析的,你都忘了吗?”林儿柔声道:“美女放心吧,我心里有分寸。我亲自去,才能表示诚意。你和兰陵还有一件更重要的任务。李富请了一个涿邪山的人来帮我们,可半路却被北凉军截了,现在下落不明,我要你们多安排些人手,务必找到并救出此人。”漂女欲待再言,林儿忙用眼神阻止了她。 众人说完话就进了军营。杨懿令副将安排了一队人马供高长恭差遣,又派出斥候去侦察宇文系的动向,传回消息:围困大眼的是两路人马,其中宇文系率领了几千个伊吾城家兵在一个叫李永壕的地方驻守。 林儿与杨懿只带了二十名随从出得军营,高长恭仍旧担心不已,道:“师叔身边总要有会武之人才是啊,至少把师妹带着吧。”林儿想了想,也不拒绝,就让令华也上了马,众人直奔那李永壕去。 他们将时间掐得很准,到的时候正是半夜。由于是临时营地,并没有帐篷围栏,宇文系只在一处大树底下休息。 林儿等人的马蹄声惊起了守夜的士卒,有人喝问道:“什么人?”杨懿于马上答道:“请向宇文护法通禀,就说有人来走亲戚。”不多时,就听见宇文系的声音:“半夜三更,这是哪门子的亲戚?”杨懿道:“您老视三少主如同亲生,我阿姊是陈公子的主母。这婆家人来寻娘家人,算不算走亲戚呀?”刚一说完,对面立时哈哈大笑起来,笑毕方道:“请进树林说话。” 林儿便将随从留在外面,只与杨懿和令华走进树林。宇文系亦已屏退左右,正负手而立,一副威严的气势。 未等林儿等人开口,宇文系当先说道:“我知道你一定会来。看在娥儿面上,我与你们相见,不过要我撤军,绝无可能。” 林儿见他如此开门见山地拒绝,只能回头去看杨懿。 杨懿则不慌不忙地道:“宇文护法一生守护李氏宗祠,想来对苏武、李陵对答诗是很熟悉的吧?” “当然!” “那我想知道,《苏武答李陵诗》第一句是怎么说的?” “‘骨肉缘枝叶,结交亦相因……’” 宇文系背到一半,声音戛然而止,原来杨懿在这里等着他。宇文系有些生气,道:“你这是曲解诗意!这里说的‘骨肉’,是指二人亲如兄弟,不是你们这样拉亲带故的亲戚!” 杨懿微微一笑,道:“在我看来,李陵此人一生无非是为了一个‘义’字活着。为什么他要投降匈奴,是因为他明知战无可胜之机、不愿自己的部下士卒被无辜杀害。而这,恰是最大的‘义’。魏军入侵北凉,宇文护法率众抵抗,这是大义行为,我无意指摘。我今天来此,实是为道歉而来。是我鼓动大眼攻打伊吾城、攻打亲戚的家园,如今我们已经受到了应有的惩罚,只有诚恳地道歉,才能挽回已经残破的相互信任。” 说罢,杨懿竟一头栽倒在地,连磕了三个响头。宇文系被他此举吓了一跳,不知他到底是真心,还是作为说服自己的一个计策。 杨懿站起身来,续道:“中原有句俗话,叫‘男儿膝下有黄金’,除了天地君亲师,是绝不能轻易下跪的。想来护法也知道,在下师承是中原的大儒孝伯公。然而即便师尊,我也从不跪他。若非真心道歉,在下也不致如此。”宇文系听他此言,只能连连点头,不论真伪,反正自己的心思早已被他洞悉。 杨懿又道:“在下一向目空一切,即使在师尊面前也从不讲礼法。然而就在刚才,在下终于找到了自己在这世上唯一信服的人,她就是我的阿姊。阿姊之所以能让人信服,是因为她大度、宽容、不拒绝犯错。据我所知,宇文护法前番软禁李城主,正因觉得其手上所沾的血污太重,才想减轻罪恶。可惜,宇文护法似乎是失败了。既如此,护法何不从这一次重新开始呢?” 他说的每一个字,都会在宇文系心中引起一阵波澜。不得不说,杨懿作为檀羽的师弟,侍奉李孝伯日久,早练成绝顶的辩才,有苏、张、陆、郦之舌,是最适合的说客人选,因为他总能打在对方内心最柔软的部位,让人无法拒绝。宇文系在他说完后不久,终于禁不住内心的挣扎,艰难地点了头。 第238章 行刺 林儿见宇文系终被说服,柔声道:“宇文二叔愿意做这个人情,小侄也会投桃报李。等见到大眼,我会建议他立即打消攻击伊吾城的念头,撤回张掖。如若张掖的围困解除,我也会建议他退回魏境,不再为当权者卖命。” 宇文系一声苦笑,道:“我不怀疑贤侄的为人,不然也不会同意娥儿嫁过去。可是,光是你我的仁慈又有什么用,改变不了任何事,该打仗还是一样会打,只是换个人罢了。” 林儿道:“我明白,我们能改变的只有我们自己而已。其实,能勇敢地改变自己,这不就够了吗?我不是野心家,管好我自己,管好我们识乐斋的人不受欺负,这就是我最大的心愿。” 宇文系欣慰地点点头,道:“好吧,我给你们一个时辰。这期间我会带兵向西巡逻,你们从这壕中过去。”林儿忙道声多谢,便与杨懿和令华领着随从进入北凉军的包围圈。大眼的被困人马就在其中。 自从前晚被困至今,大眼已经率众连冲了几次,但因人数悬殊,均未能成功。他们出来时没带什么食水,此时早已是人困马乏,全都蔫了。 大眼一个人坐在地上懊恼,他在回想着此次出征北凉的点滴过失。以前他都是在别人的军中作先锋,这一次是他头一回带兵打仗,没有经验,所以他专门请了杨懿来帮他,林儿几次想走,也被他苦心拦住。他满以为这样就可保万一。诚然,杨懿和林儿,一个辩才无碍,一个聪明大度,都是人中龙凤,可是用得不好,却适得其反。统帅者难当,正在于此。大眼不住地叹着气,全没了驰骋沙场时的气势。他终于明白,自己只是将才,却无帅才。让他领兵,只会白白害了手下这几万兄弟的命。 正此时,就见二十几匹快马飞至,为首的正是林儿和杨懿。大眼连忙揉了揉眼睛,他还不敢相信自己所看到的。 杨懿刚一走近,立时滚翻下马,抓住大眼的臂膀,动情地道:“看见你没事就好,我都快内疚死了。若不是阿姊,我真的想去死了算了。”大眼被他弄得一头雾水,还没说话,杨懿又道:“快招呼你的人出发,宇文系答应开条口子放我们出去,只有一个时辰,要快。” 大眼还有些迷糊,但听到他如此说,也来不及细问,便令众将士起身,随了杨懿等人而去。 宇文系果然信守承诺,李永壕中已然空无一人,大眼的部队很快地通过,这才平安回到自己的营盘。 一路上,杨懿已将事情的原委和大眼说了,大眼一直沉默不言。直至回到营中,大眼忽对身边副将道:“速去取我的大印来。” 不多时,大印取到,大眼翻身下马,走到林儿的马下,一弓身,说道:“请小妹下马,我有话说。”林儿不明白他是何意,只得扶在他身上下得马来。大眼将大印拿起,向前一递,道:“我在被困时就想明白了,我杨大眼并不适合做这一军的首领,再做下去只会害了众军。小妹是个万全的人,张掖守城妥妥当当,足见是真正的统军之才,今日我想把这大印转交给小妹,这剩下的两万多人,也由小妹指挥。” 林儿大吃一惊,忙道:“这怎么行,这将军印是北魏朝廷的封赏,岂能转给我这个村妇,这不合规制啊。” 大眼道:“所谓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姑臧被封,我这支人马就是一支孤军,哪还管得了什么朝廷。谁能带给大家一条生路,谁就该做这军中之主。如若有朝一日,我们还能回到北朝,我自会挂冠封印,从此追随林儿主母左右。”说罢,他已经单膝拜倒在地,连带着旁边的杨懿和他的几个军中亲信也同时拜倒。 “此话说得很好。”就见高长恭一边鼓着掌一边走出中军大帐,在他身边的是漂女和陶贞宝,还有另一人,却是韩均。 “二郎,你怎么回来了?”林儿眼神一亮。 韩均如电般闪到林儿面前,也是单膝跪倒,说道:“嘿嘿,好久没见到主母,还怪想你的。大眼说了那么多好话,你就接受了吧?” 林儿婉尔一笑,只得说道:“那好吧,这印我就先替阿兄收着,等大军安全撤离时,再还给你。” 此言一出,四围的众军将士竟爆发出热烈的响应,齐声欢呼着“水心仙子”的名号。林儿不禁一诧,自己的这个称号竟都传到这里来了? 又安抚了一番众军,林儿这才领着众人进了中军大帐。待众人坐定,林儿忙问道:“兰陵,营救涿邪贤王的事可有眉目了?” 高长恭道:“北凉军散得很开,要很快侦察出涿邪贤王被羁押之处不是太容易。我的想法是,他们抓走涿邪贤王,目的自然是想让其替他们制作机关。目下最需要机关的地方当然是伊吾城这附近,因为这里对他们来说防守压力最大,所以他们多数会押送涿邪贤王来伊吾城。我已经把斥候都撒出去了,让他们在各条要道上拦截,如果有小队的押送人马经过,多半就是,因为押一个涿邪贤王恐怕不需要太多的人。一旦发现目标,我会让韩兄立即带人前去营救。说来也巧,韩兄回来的可真是时候,解了我们人手缺乏的问题。” 林儿也道:“是啊,算算时间,你才去了南朝不过二十天,怎么又回来了,阿兄阿嫂都还好吗?” 韩均从怀中拿出一本书来交给林儿,道:“阿羽有小君保护,自然是好得不得了。他听说了我们在北凉的遭遇,就要我马上回来把这东西交给你,说对你有大用。” “这是什么?” “好像是阿羽他们在一个秘道中发现的。” 林儿一阵狐疑,忙将手中之物仔细翻看,只见其中记载了各国朝廷中人不能示人的秘闻。原来这就是洞玄观地洞中萧承之送给檀羽的那本萧氏血书。 林儿翻看了一阵,便又合上,道:“阿兄真有趣,竟得了这么个东西。不过里面提到了宇宙帮、独孤将军什么的,或许能澄清我们的许多疑问吧。等回了张掖,把这个交给寻阳,让她来总结一下,寻阳心细,做这事比我在行。” 说着,她将萧氏血书收入怀中,又问道:“二郎是怎么找到这里的?你一个人回来的吗?”韩均道:“和小熙一起回来的,不过他这个人扭扭捏捏,像个小女一样,不愿见生人,所以没和我过来,他说他会在你需要的时候出现。我们先去了居延县,恰巧碰到了双妹和小陶娘子,才得知主母在这军营的。”林儿忙关切地问:“双妹她们没事吧?”韩均道:“双妹受了伤,不过不算太严重,静养两三天就好了,小陶娘子在照顾她。她说等她伤好了再来这里和主母会合。”林儿黯然道:“双妹都是因我而伤的,唉……等我们回了张掖,我就去看她。” 第239章 离间 此时天已快亮了,林儿便吩咐大眼让众军士吃完早饭,准备开拔回张掖。高长恭则出去继续指挥营救之事,杨懿和韩均小声讨论起李熙来。 林儿拉着漂女来到一个空闲的军帐内。她已经两个晚上没合眼了,身体疲惫之极。可此时却还不能睡,因为大军还处在危险之中。 漂女有些心疼地道:“想想我们两个人一般大,你却要承受那么多东西。”林儿无奈地皱着眉,道:“还不是怪我那个臭阿兄,把事情全扔给我就一个人跑了,哼!美女你多好啊,没有阿兄最好了。”漂女却掩着嘴“格格”直笑:“仙姑口不对心,我就没听出一丝埋怨檀生的意思。”林儿也笑了:“好啦,我还不是在你面前才这样说。真到了阿兄面前,他叫我做什么,我高兴还来不及呢。”漂女眼中闪过一丝羡慕的神情,便道:“我给你捏捏脚吧,也好舒服一些。”说罢,就除去林儿鞋袜,替她揉按脚上的几大要穴。 过了一阵,林儿忽问道:“美女,这回出来时,我分明是让你回去报信,怎么每次都是小师太去的?”漂女道:“小师太说,张掖城被围的话,就只能跃城墙上去,我的武功不行,所以还是让她去。”林儿疑道:“小师太这两年武功的确精进了不少,张掖也的确封了城,可是……可是她是怎么知道封城的事?”漂女一惊,忽然有所领悟,道:“仙姑的意思是?这么说,我之前误会杨懿了?”林儿道:“快把你们这回出来的情况再仔细想想,别放过每一个细节。” 漂女经她提醒,便将记忆重新整理了一遍,方才说道:“仙姑你这么一说我就想起来了。我们刚出张掖时,小师太就主动请缨前行侦察,现在想想这的确不符合她的性格。哦,难怪高阿兄执意要让仙姑你过来主持大局,看来他早就有这样的怀疑了。”林儿道:“还有一个细节,你们派小师太来叫我,有没有准备裹了马蹄和轮子的马车?”漂女道:“马车?什么马车?仙姑不是和小师太骑马来的吗?” 林儿一摆手,示意不必再说。她的心里已经全都明白了。 二女又说了一些私房话,却听陶贞宝突然在外面喊:“师姊,那涿邪贤王的行踪打探到了,韩兄已经带了人前去营救。”林儿闻言,赶紧穿了鞋袜,与漂女二人回到中军大帐。 大帐中,所有人都在焦急地等待。大眼报告说:“三军已经准备妥当,随时可以出发。”林儿道:“等二郎回来,我们就走。” 等待并不漫长,差不多太阳升起时分,就看见韩均背着一个男子回到帐中。只见那男子身材短小、相貌丑陋、眼中却闪着精光,不出意外,这就应该是李富所说的涿邪贤王郁久闾予成。 林儿先问韩均道:“一切还顺利吧?”韩均答道:“大眼的手下真厉害,以一敌五,毫不落下风。那些押送贤王的人都不经打,所以很快就救出来了。” 林儿点点头,这才走到予成面前,盈盈一礼,说道:“贤王你好,小女名叫檀林。” 那予成还有些不明就里,听到林儿自我介绍,这才明白过来,问道:“你就是李富说的那个小姑?” 林儿嫣然一笑,道:“或许是吧。李夫子被北凉军抓去,我们的人把他救了回来,他提出让我来营救你。不过为了找到你的踪迹花了不少时间,所以耽搁了,还望贤王莫怪。” 予成一脸的不屑,“到谁那不都是一样?说吧,想让我做什么?” 林儿仍不改笑意,“贤王可能误会了,我派人救你只是因为李夫子的请求,我暂时不需要你做什么。贤王如若愿意待在我这军中,自然是不缺吃喝,如若不愿待着,我会派人送你回涿邪山。总之,贤王你现在是完全自由的。”说罢,她又转头对大眼道:“大军开拔,回张掖。” 这还是林儿第一次指挥万人大军行动,她不自觉地有些紧张起来,也就顾不到予成了,只能让陶贞宝先领他出帐去安顿。予成还有些纠结,不知道林儿是什么心思,只能半带疑惑地退了出去。 大眼为林儿准备了一辆特殊的战车,她可以坐在上面指挥大军行动,而不用骑马。林儿便拉了漂女在车上坐定,陶贞宝则自然地成了她们的车夫。 原本三万人的大军,经几次战斗折损,还余两万出头,仍旧是浩浩荡荡。林儿已让高长恭派了大量的斥候在大军方圆百里侦探敌情。眼前能够对大军造成威胁的共有两支军队:一是渡弱水过来包围大眼的人马、与伊吾城守城军合流,形成的一支数万人的大军,正在其身后蠢蠢欲动;二是原本从姑臧出来攻打张掖的数千人,和新近出姑臧来支援的万余人,加起来也有两万,正在前方等候。这两支人马,几乎占了北凉军能动用总兵力的半数,看来他们是对大眼的这支前锋部队志在必得。 “那些魏军都是吃干饭的吧?北凉人从姑臧抽出这么多人来打我们,那姑臧肯定空虚啊,就没个人趁机把姑臧拿下?”漂女嘟囔着嘴忿忿不平。 林儿轻轻弹了下她鼓起的腮帮,道:“你还是帮我想想怎么才能对付这两边的北凉军,怎么才能安全回到张掖吧?只有回去了,我这心里才有底啊。” 漂女调皮一笑,道:“仙姑,要不我们和他们玩捉迷藏的游戏吧?” “捉迷藏?” “嗯。我猜啊,这些带兵打仗的人,肯定都想挣军功。他们没人会想要第一个和我们接触,因为那样损失会很惨,甚至全军覆没,功劳白白被另一边抢了去。所以两边现在肯定都在等对方先出手。我们不妨就利用他们这一点,始终保持和两边相同的距离。他们如果夹攻太紧,我们就跳出去和他们绕着走。反正这里是平原,他们也围不住我们。绕着绕着,我们就能绕回张掖了。” 林儿听完,大赞道:“妙计妙计,美女什么时候也成女诸葛了?” 漂女尴尬地一阵脸红,道:“你就别夸我了。这一招是我小时候不想读书时用来对付我阿爹的,也不知道用在大军身上行不行,错了可别怪我。” 林儿笑道:“生活的小细节往往是最有用的,这招一定行。” 于是大军就按着漂女的计策,在张掖的周围辗转腾挪。两支北凉大军也十分配合,始终与魏军若即若离。他们想来也是被打怕了,总是不敢轻易前来决战。如此走了一日一夜,大军终于绕过了前面迎击的北凉军,来到张掖城的西门外。林儿吩咐大眼先在西门外扎下营盘,小心侦察敌军动向,自己则和其余诸人及予成回到张掖城内。 第240章 赎罪 李富被鸣蝉请到衙中,见到了予成,竟不由地掉下几滴泪来,恳切地道:“人都说水心仙子大仁大义,我总是不相信,这回我是真服了。予成,你的才能在这里可以好好发挥出来了。” 予成见到李富,神情也有些激动,对林儿的态度不再那么敌视,只是说道:“这位小姑之前说了,不需要我做什么。”李富道:“予成怎么还不明白,你帮檀小姑,就是在帮这城里的父老乡亲啊。难道你连这都不愿意?”予成经他一劝,这才同意为林儿出力。 “不过,”予成迟疑道,“我本来设想在张掖周围筑四座卫城,再在互相之间用机关暗道联接,则这里就是一座钢铁堡垒,没人能进得来。可这需要好的泥水匠帮忙,而我的族人又不在,实在是有心无力啊。” 林儿道:“贤王能有这心思也就够了。这大战在即,也不能靠临时的机关来阻挡敌人。我手下还有两万多人,应当可保城中百姓无虞。”说罢,她又对高长恭道:“我先去睡一觉,如果敌军来攻城,就还用我们之前的战法应付。城外大眼的人马不要和对方正面接触,可以迂回着去打击对方的背后、或截取对方粮草辎重,也能为守城分担压力。” 高长恭点头表示明白,林儿这才拖着疲惫的身体去睡大觉了。 上午时分,敌军果然从东、北两面来攻城。城中此时已补充了一些兵力和守城武器,又有高长恭居中指挥、韩均左右串联,守城的压力并不比上一次大。 而在城外,大眼自从移交兵权之后,便安心地做起了先锋官。带兵冲阵、身先士卒,这才是他最擅长的。那边北凉军来攻时,他就带了几千骑兵,在敌军背后左冲右突,不仅严重搅乱了对方的阵型,还抢回不少的军粮,为三军补给大大地赚了一票。 如此一天打下来,北凉军再一次损失惨重。而张掖城就如同一个坚固的堡垒,顶在了北凉国的胸口,让其难受地喘不过气来。 夕阳下,大眼勒马回身,正望见晚霞映衬下的张掖城。他的战袍已被染红,满脸的血污。可他几天来却第一次露出了笑容,心中不停地感念:“多谢主母,当时力主尽速修复城墙,让我们有了这个可以凭借的堡垒。” 城内,林儿正打着哈欠走出房来。响了一天的喊杀声也没能惊醒她,她真的是累极了,躲在房里美美地睡了一整天。 鸣蝉送上洗脸水和食物,高长恭站在旁边汇报今天的战况。林儿一阵无奈,道:“兰陵,你们都去休息吧,让小师太陪我念会经就行。”高长恭迟疑道:“师叔还是多留些人在身边吧?万一出现危险……”“那就让二郎在外面候着吧。” 说话时,鸣蝉已送过来两个蒲团。自林儿决定同令华一起念经时起,鸣蝉就时常为她备着这东西。蒲团放在大堂中央,众人便一一退下,只留了林儿和令华二人在蒲团上盘膝坐定。 令华怯生生地问:“小姑,今天念哪一段?” 林儿微闭着眼,幽幽地道:“我听寻阳说,《妙法莲华经》中有一篇,叫提婆达多品,要不我们就念这一篇吧?” 令华闻言,身子一颤,道:“为什么念这一篇?” 林儿仍是面无表情地道:“怎么,这《法华经》于你,不是应该烂熟于心吗?” 言毕,堂内忽然陷入了一番寂静,两人都没再说话。林儿仍是闭着双眼,令华却用惶恐的眼神看着她,心跳的搏动则在不断地加速。 也不知过了多久,令华小心翼翼地问:“小姑都知道了?” 林儿这才缓缓睁开眼来,轻声道:“我没有去调查关于你的任何事,只希望你自己来告诉我。” 令华闻言,手中拨动着的一串佛珠开始迅速地转动起来,也不知转了多少圈,这才停下,只听她用颤抖着的声音说道:“提婆达多是佛陀身边最大的内奸,他害了许多人。小姑一定已经猜到,我背叛了小姑,差点害了你的命。我已经犯下了不可饶恕的罪,我……” “我没有怪你。”林儿忽然止住了她,“如果我猜得没错,是你师父李敬爱派你来到我们身边的,因为你只听她的话。一开始,他们并不要你做什么事,只是安心在我们身边待着,博取我们的信任。可是自我们从上邽出来,你这枚棋子就被激活了。首先,你向李敬爱报告了三少主的行踪。说实话,从那时候我就开始怀疑你,因为三少主的来访只有我们几个知道。再之后,我们到北凉的这一路,几乎步步都在对手的监视之下,他们设计出一系列的连环骗局,所依仗的,正是你所提供的情报。李敬爱受伤以后,似乎你的主人加大了对你的控制,要通过你直接来对付我们。所以这才有了前两天我们去伊吾城的一路惊魂。当时阿姊她早看出了你的问题,本想提醒我不要去。可我心中始终坚信,小尼姑终究是对我好的,她不会害我,因此我才毅然决定跟着你走。庆幸的是,你在最后时刻选择了自我救赎,也没有辜负我的信任。” 令华听她说完这番话,竟没有太多的激动,神情异常平静。 林儿一直注意着她的内心变化。她从一开始的紧张不安,到内疚自责,再到平静如常,体现着她内心的逐渐成熟,于是道:“不想说点什么吗?” 令华缓缓说道:“那次师父受了重伤,我们到伊吾城时曾去探望过她,那时她就把我的安排直接交给了李城主的一个手下,但我不知道真正的幕后主使是谁。在那之后,他们就一直要我杀了小姑你,可我从来没那么想过。前几天引你去伊吾城,是因为他们说,如果我不引你出来,李城主也有能力进城来杀你。那时候小尼姑天真地以为,他们一定是欺负小姑的马术不行,想在半路截杀你,所以我就准备了一辆马车来应付他们,结果还是遇了险。” 她顿了顿,忽然用坚定的语气说道:“除了师父,小姑是我最亲近的人。我对师父,敬畏居多,对小姑,却是爱戴。这两年来,小尼姑过得好开心,每天都没烦恼,不用担心会被谁骂。可是小姑,我犯了这么大的错,还能留在你身边吗?” 林儿嫣然一笑,“没有小尼姑,青莲庵就没主人了,谁来陪我念经呢?” 令华也是一笑,旋又担忧道:“可是小姑,李城主一直视你如眼中钉,想杀了你,你一定要提前做好准备啊。” 林儿道:“我知道,所以才让二郎在外面守护嘛。” 话音刚落,就听见韩均的声音:“主母小心!” 第241章 武力 一个人影轻飘飘地落到了众人身前,一身干净法袍、一头长发及肩、一张英气脸庞,差点连韩均都快认不出他来,诧道:“小熙,你怎么变成了这样?” 那边厢,双妹用快到眨眼不及的速度飞扑到来人怀中,紧紧地抱住了他,再也不肯松手。 林儿看在眼里,这才明白,原来双妹整夜思念的男子,就是这个人,这个值得她爱一辈子的人。 我们应该叫他小熙,还是念双呢?这个“双”,当然就是指双妹,他已将这个女子烙印在了自己的名字之中,意味着自己永远不会和她分开。 他听到了韩均对双妹的描述,毫不犹豫地跑到北凉来。为了见双妹,他修整了自己的面容和扮相,不再如一个乞丐。 “丫头,别这样,让人笑。”这是重逢后他对双妹说的第二句话。 双妹也知道,大敌当前,此时不能儿女私情。可她不愿放开这个男人,再也不愿放开,只听她道:“不要再走了,好不好?” 念双轻捋着她的秀发,不置可否。 后面的林儿看到这一幕,马上明白了一些什么,心中替念双给出了答案:“这个男人,不会再走了!” “不知阁下是哪一位,可否报上名来?”片刻之后,一个阴邪的声音打碎了这温馨的一切。李宝从刚才的飞石已经足以判断,来人的功力,并不比自己差多少。 念双轻轻将双妹让到侧肩,微一颔首,道:“麦积山方丈座下弟子李熙,现名念双者就是。” 李宝尚未回答,双妹抢道:“师叔,你的名字?”念双深情地道:“丫头,这些年我无时无刻不在想你,只有把你的名字和我的名字联在一起,我才能感觉到你仿佛就在我身边。”双妹闻言,更是紧紧地搂住他的腰,泪水不自禁地就滑落下来。 李宝却不会给他们太多缠绵的机会,用一声恶毒的冷笑显示着自己的存在:“好一对痴男怨女。麦积山玄高的徒弟,居然为这个小女卖命?”他指的小女自然是林儿。 念双的背后负着两柄宝剑,其中一柄是他自己的承影剑,而另一柄则是双妹的宵练剑。 听闻此言,念双便将宝剑取下,宵练剑递给双妹,方才说道:“丫头为她身负重伤却毫不在意,我的朋友们个个拥戴她做主子,我无从选择。我倒是想跳脱出去,除非你就此罢手,否则……”他握住双妹的手,“我与丫头所练的这套两仪剑法,一直没有真正拿来对敌,今天正好一试。” 说完,她再一次看向双妹,问道:“两仪剑法,你应该没忘吧?” 双妹眼中的泪一直没有停歇,此刻更是泪流如注,答道:“麦积山隐仙岩,那是我这一生最快乐的地方,怎敢相忘。”想来,隐仙岩一定是他二人当年练剑的所在,那里当年发生了多少绮丽婉转的郎情妾意,足以让人浮想联翩了。 李宝听得此言,哪里还敢大意。两个本就武功不弱的人,配上一套阴阳交融、互为一体的绝妙剑法,武力自然是相互补益。他虽然还不知念双的功力深浅,却已明白,这两个人绝不容易对付。于是,他将手中真气再次凝结,回道:“天山手,让我领教一下真正的麦积山绝学。” 念双幽幽地问道:“你不打算用武器?”李宝道:“不需要。”念双道:“今日之战,乃以性命相搏,阁下如此,也怪不得我们在人数和武器上占优了。” 话音刚落,只见念双身形一晃,便欺到了李宝的东面,与之同时,口中高呼:“丫头上坎位。”双妹闻得他言,使动轻功,飞身来到李宝西向。水火阴阳,双妹与念双二人,一西一东,便将李宝围在正中。双方决战之势已成,生死对决一触即发。 旁边韩均见双方杀气都已臻于鼎盛,怕他们的战斗伤及林儿,就将她带着远远走出了十余丈,直进到宗祠内部。正走时,韩均却似感到了另外的危险,慌忙停下脚步,说道:“不好,这附近还有高手。” 经他提醒,林儿立即反应过来:“玉娘!她明明和双妹在一起,怎么从头到尾都没见她?一定是李宝的帮手就在附近。二郎,快找出这个人来。” “不用找了。”一个苍凉却熟悉的声音响起,那是宇文系。 伴着人声,两个人从一个民房中走了出来,正是宇文系和仙姬。仙姬显然是被点了穴,说不出话来,只能瘫软着被宇文系控制。 林儿急道:“宇文二叔何故为难玉娘,她与整个事情无关。你要抓就抓我吧,放了玉娘。” 宇文系却一脸的无奈,说道:“我无意伤害她,如若一会阿兄没事,我自会放人。如若阿兄被那二位侠士所伤,我只好用这位小姑做人质了。对不住。” 林儿却有些不解地道:“李城主武功那么高,宇文二叔怎还怕他会输?” 宇文系无奈地道:“阿兄已经不如以前的神勇了。他追这位韩少侠就用了很多气力,所以他的神弩才能被韩少侠化解,天山掌也被李女侠躲了过去。若是十年前,两位早就没了性命。那位念少侠,之前那颗飞石就足以显示他的实力不俗。他与李女侠联手,阿兄绝不是对手,所以我只能出此下策。” 林儿轻轻点头,说道:“宇文二叔没有出手帮助李城主,其实就已经是在帮我们了。我们欠你的情越来越多,真不知何时才能还上。” 宇文系道:“若放在十年前,下场迎战的就是我。不过现在……正如贤侄女上回说的,我们能改变的,只有自己而已。自从娥儿出生之后,也不知怎的,我就再也提不起出手的劲来,也许是因为她让我看到了生的美好吧?我不需要你们还我的情,只要娥儿能与你们开心地生活,我也就满足了。” 林儿似有所悟,忽地坐到了地上,这才问道:“宇文二叔能讲讲过去吗,你和李城主年轻时候的事。” 宇文系见她坐下,索性也一屁股坐了下去,这才缓缓说道:“阿兄这个人,练武的天赋极佳,很小就被原北凉国主沮渠蒙逊看中,收为徒弟。沮渠蒙逊这人脾气十分暴躁,经常毒打阿兄。但他又对阿兄非常好,不仅平生所学倾囊相授,还把他的侍女给阿兄为妻,那可是整个北凉最漂亮、最温柔的女子,也是娥儿的母亲。可是,一个人童年的不幸遭遇,是无论你用多少好处都无法弥补的。我记得我第一次见到阿兄时,他就恨恨地对我说:‘老东西等着吧,总有一天要叫他死在我手上’。” “在阿兄二十几岁的时候,江湖上传出了沮渠蒙逊被不知名的虬髯刀客砍杀的消息。可是,大家都只看到了虬髯客的模样,却没人看到沮渠蒙逊是如何被杀的。后来的江湖传言说,沮渠蒙逊被虬髯客用三招就打死,这又怎么可能呢。沮渠蒙逊直逼武魂的实力,就是吕罗汉也不能说一定能要他的命。问题的关键一定出在阿兄身上,我只知道,那段时间阿兄神秘失踪了很久,却不知他做了什么。整个事情上,知情者只有寥寥数人。当然,其中之一,就是贤侄的恩师,医侠陶隆。” “师父?”林儿不禁大惊。 第242章 烤羊 “哗……”李宝率先一个饿虎扑食,欺近了双妹身前,抢先向她发难。李宝心里很清楚,此战要想获胜,就必须先解决武力较弱的双妹,方能专心对付念双。这一战术与木兰当年对付沮渠兄弟的思路是一致的。 然而双妹不是沮渠董来,她本以轻功见长,此刻又是全神贯注于防守,见李宝一双魔爪向她扑来,立即送剑入怀,同时身子向右闪开,躲掉了这第一次进攻。 李宝见一招不成,反手为拳,向闪开的双妹攻了过去。双妹刚才送剑之时,实已将身侧破绽让了出来,这一拳正是直奔这个破绽去的。双妹适才一个闪躲之力方用老,身子还未着地,只能强行将身子扭过来,但那拳劲却依然扫到了她的腰间。 不过,拳劲并没有想像中的力度,双妹只感觉身子被轻轻擦过,并无多少不适。原来那一拳恰要击中时,念双的承影剑也已到了。他一反麦积山轻柔的路线,这一剑来得又快又狠,李宝若不分神抵挡,必然要被这剑砍伤。他迫不得已,只能收了一半的拳势,同时左手一抹,将来剑轻轻带了过去,躲开一剑的同时,攻向双妹的拳力业已弱了。 经这两招的变换,三人方位也已变化,念双转到了乾位,而双妹则到了坤位。他二人始终保持一阳一阴、一前一后的态势,正是要发挥两人各自的剑术特点,这也是两仪剑法的精妙所在。 李宝见对付双妹,就势必要快于她的轻功,且同时躲过念双的承影剑,着实太过艰难。他心中算定,要想破解这两仪剑法,势必要在两人的方位上做文章。要想对付双妹,就须在她身边的艮位,这样才能尽可能地让念双的来剑需要更长时间,也让自己在一招之后能有充分的反应时间。 于是,李宝左跨一步,便到了双妹的右上,同时掌力也已发出,目标仍是双妹身侧。双妹此次却不闪避,而是直接挥宵练剑来挡。李宝一见,心道:“中我计也。”就将掌变爪,去抓她的剑柄。这天山手本就是因对手招式而变,当然是变幻无常,令人捉摸不透、难以防范。双妹毕竟江湖经验尚浅,不知他这一招的妙处,只道换成金刚剑的防守流,就可稳中求胜。却不想电光火石之间,李宝的手已变了手法,就这样抓住自己的剑柄,一运力之下,剑即脱手,飞出数丈之外,直直地插在了一根大树之上不住颤动。 双妹见宝剑失手,就想跳出战团去取回剑来。可李宝似乎打定了主意,就要一直缠着她,绝不给她任何机会。无论那边念双使出何等刚猛招式想要拖住,李宝就如同泥鳅一般,绝不与他正面对抗,只是脚步迅速地四下移动。 念双见状,也来不及多想,便喝道:“赤手迎敌!”双妹听他指令,也就断了取回剑的念头,重新收拢真气,全心应付李宝的冒犯。念双又是一喝:“归位!”双妹便往后急退两步,与其身侧的李宝拉开距离,同时念双也站到了与之相对的方位。 然而李宝自然也看出了方位的重要性,趁二人立足未稳时,他的身形也已移动,继续向双妹右上靠去。他的目的很明确,就是要用这样死缠烂打的策略拖垮双妹,这样自己才有胜的可能。 双妹被他粘上,心情一时有些糟,以她的轻功,也最多和李宝打平。此时心中一乱,脚步也就开始不稳,李宝抢占方位的机会也就越大。两相消长,李宝竟将自己本来的劣势渐渐扳了回来。 “好!”远处观摩的宇文系忍不住拍手低喊一声。他本来正在讲述着往事。林儿却不忍去看那以命相搏的场面,只能问道:“我师父到底和李城主有什么瓜葛呢?” “个中事由其实我也不甚清楚,焉支山之战我并没有亲身参与。只是因为后来发生的一些事,我才知道了阿兄与焉支山有不小的渊源,也知道当时正在焉支山盘桓的陶隆曾参与这事。至于为什么参与,就只能由贤侄自己去问你师父了。” “之后一年,阿兄全面接管了北凉事务,开始大规模地走私,从中赚了不少钱,并且彻底地翦除异己、贿赂北凉高官。几年之后,他在北凉的地位也就如日中天,北凉国主不得不将伊吾城送给阿兄,还封他为护国将军。从此北凉的军务也有一半到了阿兄手上。” 林儿听到这里,忍不住插嘴道:“以前我们听到关于李城主的片面消息,还以为他是一个怎样厉害的人物,能够洗清自己过去的罪孽。原来他的做法就是用更大的杀伐来弥补罪恶,真是太可怕了。” 宇文系却不置可否,只是继续说道:“后来的事发生在沮渠蒙逊被杀一年之后。那年夏天,有兄弟报告说发现了一个古墓,其中可能藏着宝贝。阿兄就同几个兄弟前去探宝,最终就发现了一个铁盒子,也就是上次你们从洗罪城拿走的那个。阿兄将这东西视为珍宝,绝不让别人触碰,当初与他共同去探墓的,都被他以各种借口铲除,从此就再没人敢提宝物的事。” “可是,这宝物却有些奇怪,想必贤侄也发现了,无论用什么办法都无法将其打开。无奈之下,阿兄和我只能带着这宝物去找令师,因为令师曾云游天下、见多识广,说不定能知道一些关于这个宝物的秘密。而我也是在那一次见到了令师。” “然而我们在焉支山上却碰到了很多人,也发生了很多事。从那以后,令师毅然决定弃武学医,此后就有了医侠的大名。至于阿兄,此后就很少再去中原,而且性情也发生了剧变,对女人的态度像完全变了个人,这一点你们都知道。” 林儿听完,一阵怅然,哀叹道:“这一段故事,我从未听师父说过,没想到他竟有如此的过去。不知是什么让师父发生改变的?” “也是贤侄非常熟悉的人,他就是刘义康。”说完这句,宇文系便不再多言,只是安静地看着远处战局的变化。 李宝卸掉了双妹手中剑,心中一块大石方才落地。没有了佩剑,所谓的两仪剑法就使不出来,那么双妹的战斗力也将锐减。此时此刻,他只需专心对付念双了。 念双当然也明白这一点。没了两仪剑法,他只能使出自己麦积山的看家绝学金刚剑法来应对李宝的天山手。金刚剑法防守有余,进攻却略显不足。几个回合下来,念双没能占到一丝的便宜,反而让李宝的双掌任意施为,令他抱于胸前的真圆也有些凌乱起来。 那边厢,双妹却只能干着急。她想去取回宝剑,可每次刚要踏出战圈,李宝就故技重施,抢到她的身侧挡住她的去路。她想用反扣在腕间的梅花袖箭实施突袭,却又怕散开的钢针伤到念双。她想强行进去与李宝硬拼,可适才她已见识过李宝的掌力,自己本不是以硬功见长,如此以己之短攻敌之长,绝对讨不到任何便宜。 念双焉能不知她的所想,自己武力本就逊于李宝,如此这般缠斗下去,只会越来越对己方不利,直至真气耗尽,也就只有落败而已。 念双左右思索破敌之策,一时却没有更好的办法。情急之下,他心中的一股蛮劲也涌上心头,就这样高呼一声:“要这劳什子又有何用!”竟将手中承影剑往后一扔,就与双妹的宵练剑一道,并排钉在了那颗大树干上。 第243章 黑城 此举让在场众人无不大惊。林儿立即站起身来跑到近前,看场中究竟发生了什么。 那念双将剑扔去,便抱拳归一,重又回到金刚拳的防守之姿。双妹见他如此,也做同样动作,此番,她应该不会再被李宝一招就打乱了。 李宝见念双如此,一声大笑:“好爽快!”手下却丝毫不停,进逼之势更加猛烈。念双手中有剑时尚拿他无能为力,如今赤手对空拳,更加力有不逮。李宝几个变换之下,就将念双逼得方寸大乱。 旁边的林儿已经明白了场中发生的情况,念双被李宝步步紧逼,已使心思有些慌乱,这才将手中剑扔去,以为因此便能与双妹并肩抗敌。然而李宝并没有给他们机会,强行地将二人分格开来,也就将自己的优势逐步扩大。 林儿心中奇怪,宇文系不是说念双、双妹二人可以很轻松战胜李宝吗?想想也是啊,据韩均说,念双的实力在八袋之上,双妹也在七袋左右,两人联手,实力当然应该强于李宝才对。可为什么实战起来,差距却如此之大?她真是百思不得其解。 她再次抬眼,仔细观察场中情况,思索良久,这才明白问题的根源。原来双妹自念双出现,心思就有一大半在他身上,根本无暇旁顾。而念双也因一味要保双妹周全,不忍她受到丝毫伤害,所以一直畏首畏尾,使不出全部实力。李宝也正因为看到了这一点,所以才会一上来就先对付双妹,从而打乱了整个节奏。 林儿看着这样的场景,脑中忽然浮现出寻阳曾提过的一句孟子的话,叫“困心而作”。此时此刻,要想让场中的二人振奋起来,只有一个办法,就是让他们感受到危险降临。思虑既定,林儿立即回头,高声叫道:“宇文二叔,求求你,放过玉娘吧。” 此言一出,不仅场中之人,就是宇文系也是大吃一惊。他犹豫了半天,这才终于从后面现出身来,默默地看着场中。他也明白,他的现身,就意味着实力的天平开始倾斜。 李宝见宇文系露面,也是一愣,抽了个空子问道:“你怎会在此?”宇文系黯然道:“阿兄你应该知道,伊吾城本没有我的位置。我去张掖,本是想找李富,把居延县宗祠托付于他,然后就学昙无谶离开这是非之地,不想却遇上了阿兄。” “你要走?”李宝闻言一惊,心中顿生一阵凌乱,手上的招式也弱了下来。 “阿兄上次去永固堡的路上,经过居延县,我趁机将你软禁于此,他们都以为我是觊觎那洗罪城中的宝物,他们错了。我软禁你,是不希望你再继续错下去。永固堡那个女人,毕竟曾是你的儿媳,你和她好,就不怕江湖中人笑话吗?可没想到,我的一番苦心,没能换来你的觉悟,却引发了更大的杀戮。那奚眷固然是我北凉的死敌,但檀林又有什么错?她已答应我撤兵,你又为何要对她下杀手?我知道,我改变不了你,也就只能选择离开。” 一番话毕,李宝也不再多言。但很显然,这些话让他很生气,他手上的招式突然凶猛起来。 可是,场中的情势却似乎并没朝着有利他的方向发展。念双、双妹二人似凭空添了几分实力一般,不再如之前一味地防守,而是抛掉了所有的心绊,全力向李宝攻来。几个回合之后,李宝凶猛的攻势被完全遏制,竟只有疲于防守的份了。 原来,刚才林儿唤宇文系现身,正是意在激起那二人的斗志。二人一见宇文系,便如见了大敌,心中立时醒悟过来。原来场中不止李宝一个敌人,若不尽快解决战斗,只会引起更大的危机。如此一想,二人的所有潜能便被全部唤了出来,再不考虑儿女私情,一心全力应对。 不过,李宝也不是束手就擒之辈。他见二人突然放弃防守,便知其必有破绽。仔细一观察,才发现二人虽仍各站阴阳方位,却因二人招式快慢不一,往往出现偏差。李宝心念一动,便凝神注意自己的脚步,只踏在二人步法的间歇处,扰乱二人的节奏。不几个回合,那二人竟就有一两招险些打在自己人身上,吓得二人连连收手。 念双立即明白过来,他是要利用自己与双妹久未在一起、配合生疏的漏洞,让两人自乱阵脚。他想通这一点,立时有了应对之法,大喝道:“心中剑即手中剑!” 此言一出,双妹立即省悟,他是让自己即使没有剑在手,也仍按两仪剑法的招式走。他二人对这两仪剑法可说是心灵相通,早已铭刻在了灵魂深处,即使久未共练,仍然是抬手就有。当下双妹便提气凝神,按照念双的指引,一招招将两仪剑法如数地使了出来。 数招之后,他二人终于找回了过去,情深缠绵之感油然而生。任凭李宝再在中间用什么阴险招式,二人直如没有看见一般,只将当初隐仙岩练剑时的感觉融入到剑法之中。二人终于在剑法上完成了最后的融合。 融合的同时,就是二人实力的巅峰。即使手中没有承影、宵练两大传世名剑,他们的实力也已臻于极致。此刻,即使四大武魂前来,也再难奈何他们。二人有如涅槃重生一般,完美地契合在一起。 契合的,还有他们的心灵!即使再大的外力,也不能再拆散他们了。 李宝在这完美的配合面前,终于力感不支,几个回合之后便再也无法控制对手的进攻。只听“轰”地一声,念双一拳就击中他的胸口,李宝立即扑倒在地。 “阿兄!”旁边宇文系见状高呼,“念少侠手下留情,饶我阿兄性命!” 念双一拳悬在半空,终究没有再打下去,回头看向林儿。林儿眼神一片黯淡,只得说道:“放了吧。也请宇文二叔解开玉娘穴道。” 宇文系闻言,便在仙姬背上几指点下,解了她的穴,旋又去扶起被打倒在地的李宝。李宝刚才被念双一拳击中,胸中立时一阵翻腾。这时被宇文系一扶,竟是一口鲜血喷了出来。看来这内伤没有几个月休养,是无法恢复了。 宇文系道:“阿兄,我们找个清静的地方去养伤吧?”李宝却推开他的手,道:“你不是要离开吗?滚吧,现在就滚!”宇文系道:“阿兄你到现在还不肯悔悟吗?”李宝道:“哼,成王败寇、英雄末路,有什么可悔的。” “你这人真是坏透了。小姑仁义,放你走,你倒说这等话,真不要脸。”旁边双妹罕见地一反惯常的温柔,大声喝道。 李宝一愕,道:“你这小女究竟是什么人?” 双妹道:“我是什么人不想告诉你,但我阿兄你应该不会忘,就是被你害得家破人亡的李波。本来按道理,我现在就该取你的命,可我现在听小姑的。她说不杀你,是可怜你,谁知你还当自己是什么英雄。你跟小姑比,不知道差了多少,哪里配做英雄。” 李宝何曾想过,自己有朝一日竟会被一个十来岁的小女比下去,一时竟羞愤难当,口中又是一口鲜血喷出。宇文系眼明手快,忙替他封住几处要穴,又将之负于背上,转头对林儿道:“请告知李富,替我照看这座宗祠。”林儿点点头,宇文系便背着李宝,缓缓向西而去。 第244章 威压 一场大战终告结束,林儿再次从生死线上转了回来。她还来不及喘气,就去扶住瘫软着的仙姬,替她按摩要穴、舒缓筋骨,以期尽快恢复过来。 韩均则跑过去拍拍双妹的肩,笑道:“嘿,原来你该叫我阿兄啊,真没想到,我又多了个漂亮的弟妇。”旁边念双连忙一拳打在他身上,骂道:“小瘪猴,你甚时候变成兄了?过去过去。”韩均撇撇嘴:“我本来就比你大好吗?你这小子见色忘义,亏我还把你当兄弟。” 念双正要回嘴,林儿却笑道:“二郎,他们两个现在迫不及待要对诉思念之情,你就别打扰他们了嘛。”韩均却道:“我就不,嘿嘿,他们去哪我就跟到哪,我要听听小熙能讲出怎样肉麻的话。” 念双听他说,又是抬手欲打。双妹拉住他的手,说道:“师叔别打二郎,若不是他在姑臧城发现我们,若不是木兰阿姊把我带到小姑身边,我还不知什么时候才能再见师叔呢。”韩均闻言,忙顺竿往上爬:“你看吧你看吧,还打我这恩人,你这小子忒没良心。” 双妹掩嘴一笑,又来到林儿身边,拉住她和仙姬的手,道:“我阿兄当时之所以让我来追随小姑,就是因为他知道小姑的阿兄和师叔的渊源,他知道我终究是要加入你们的。” 林儿感慨道:“感谢上天,赐给我这么多好姊妹,和我一起开心、一起流泪。我一辈子也不要和你们分开,即使以后嫁了人,做了娘亲,我们也要在一起做一群快乐的娘亲。”说得双妹、仙姬二女连连点头。 林儿又回头对韩均道:“二郎再辛苦一趟吧,赶紧回张掖去报个平安,他们现在肯定着急死了。我们在这里,等明天天亮玉娘恢复得差不多了再走。”韩均答应一声,再次飞奔而去。 林儿微微一笑,又对仙姬道:“我们进宗祠去吧,让他们两个述说相思之苦。”说着就要去扶仙姬。谁知双妹却拉住了她,略带央求的语气说道:“小姑别走。”林儿见她表情,不解道:“怎么了,不想跟你师叔说说话?”双妹忙道:“不是不是,只是……”说着却低下头去。 林儿看看她,又看看念双,这才恍然大悟,道:“你是怕你师叔仍是抹不开心里束缚,又会离你而去?”双妹听得直点头。林儿沉吟道:“唔,师叔碰上师侄,李氏碰上李氏,确实有点棘手。双妹,你先和我说说你们的过去吧,兴许情况并没那么糟呢?” 双妹低头想了想,这才幽幽地说道:“师叔是玄高方丈的衣钵弟子。据说他刚到麦积山的时候,方丈师祖一捏他的骨骼,便知是天赋异禀,高兴得了不得,当即决定让师叔做他的衣钵传人。从此,他也对师叔格外地好,麦积山的所有绝学,师叔想学什么就学什么。而我阿兄李波虽然也是方丈师祖的弟子,而且比师叔早入门很多年,可他入门时由于带着别派功夫,方丈师祖并不怎么看好他。所以阿兄学成之后,并没有待在山上,而是下山组成了杂耍班。那时候,我并不认得师叔。” “小姑也知道,西凉大乱让麦积山实力大损,许多弟子下山作乱没有回来。方丈师祖为了恢复麦积山的元气,就下令已经下山的弟子回山重新拜师门,而这些弟子新收的门人亦可上山归宗。就这样,我随着阿兄上了麦积山,正式成为麦积山的弟子。我们在麦积山住了一年多,聆听方丈师祖的教诲。也就在这时候,我遇到了师叔。” 林儿听到这里,忍不住道:“你们第一次见面时一定很精彩吧?要详细讲哦。” 双妹微微一笑,续道:“那时候我才十二岁,就是个乡下小女。第一次上麦积山,山上都是拜入师门多年的师叔师伯,着的是法师的服色。我一看见他们就怕,就哭着求阿兄带我回家。阿兄没办法,只能请了比我大一岁的师叔来哄我。师叔见我和他年纪差不多,就把他那把剑给我玩。” “就是承影剑吗?”林儿插言道。 “嗯,就是。我当时脾气犟,哭着鼻子不要和他玩,把承影剑扔到了一边,还对他说:‘这剑有什么了不起,我阿兄的宵练剑才厉害。’师叔就生气了,指着我的鼻子吼我说:‘小丫头,你知道什么是朋友吗?不珍惜朋友给你的东西,你永远不会有朋友。’我被他这一吼吓傻了,也不知怎么的,从此对师叔的感觉就变得和别人不一样。” “师叔是个武痴,他除了吃饭睡觉,其它时候都在练武,不论寒暑从不间断。麦积山有一处很美的地方,叫隐仙岩,师叔常常一个人躲在那里练武。那时候,山上没有女子,我也没人可以说话,就跑过去偷看。有一次,师叔发现了我,也不生气,就问我会不会用剑。我说学过一点,他就说他在练一套剑法,是麦积山两个前辈所创,叫做两仪剑法,让我陪他一起练。这么着,我就在师叔的指导下开始学剑法。后来他又教我学轻功,所以才有了现在的实力。” “一年多之后,阿兄要下山回洛阳,我不得不和师叔分开。记得那时候,我哭得好厉害,从来没有那样伤心过,直到师叔说会来洛阳看我,我才肯离开。后来,师叔真的来了,他说他是奉方丈之命来执行任务,其实他是偷跑下山的。他怕我受别人欺负,想要来保护我。我就背着阿兄他们偷偷给他做好吃的,师叔好开心,我也好开心。师叔说以后长大了一定要娶我,我想都没想就答应了。我不知道,原来这就叫私定终身。” “这样子差不多过了两年,师叔偷跑下山的事终于被方丈师祖知道了。方丈师祖很生气,因为自从西凉大乱之后,麦积山的门规重新调整过了,对门人无故下山处罚得特别严格。而我师父听说后,就以为方丈师祖是因为师叔想娶我这个师侄,所以才生气,于是就让我站出来说我和师叔没什么。我以为这样就可以让师叔没事,也就答应了。可师叔知道后,却怒我翻悔,一气之下就离开了麦积山,从此再没他的消息,直到今天为止。” “小姑,都怪我,是我当时不坚定,才让师叔那么生气。可是我们要结亲,师叔就要违背师门法度。小姑,我们到底该怎么办?” 双妹说完这番话,就过去挽住念双的手臂,二人一同来到林儿面前。在双妹心中,只有林儿小姑,才能让他二人真正走到一起。 林儿凝神思索了一阵,这才说道:“事情的关键出在西凉大乱。若不是因为麦积山弟子下山作乱,也不致让双妹的阿兄这样已经独立门户的弟子重新回山,更不会让双妹归宗,那你们也就没有师叔侄的这层关系了。要想解决这问题,还非得追根溯源才行。” 她忽然回头看向仙姬,道:“这事情还要着落在你身上。” 仙姬一愕:“我?” 林儿道:“嗯,我需要让二坞主帮我忙。阿兄已把他打发去了赵郡,以后回赵郡,玉娘要替我去劝你二叔帮我。” 仙姬点头道:“小姑放心,双妹放心,二叔虽然和三叔的矛盾很深,但他对我很好,一定会答应我的。” 双妹见二女信心满满的样子,弱弱地问道:“小姑,真的没问题了吗?”林儿微笑道:“小姑什么时候骗过你?”双妹闻言,心中一阵狂喜,拉着念双的手直唤:“师叔……” 念双也没想到林儿竟会如此自信,还有些疑惑地问:“我师父虽然性格和蔼,但于门派规仪要求甚严,真的没问题吗?”林儿笑道:“只要你从此再不离开双妹,就没问题。”念双这才抱以一笑,然后紧紧地将双妹柔弱的身子搂入他宽广的胸怀,再也不放开了。 过了许久,双妹方才抬起头来,小声道:“师叔,我给你做吃的好不好?你都三年没吃过我做的饭食了。”她说得很轻,犹如丝竹之音传入念双耳中。念双很久没与她这般亲密了,只感到她的吹气如兰,不由心中一荡,就在她颊上深深一吻,说道:“做不好打屁股哦。” 双妹的脸刷地羞到绯红,脚步一起就挣脱了他的拥抱,满怀喜悦地去为他准备一顿爱心的早餐。 此时天已微亮。时值初秋,天高云淡,今天又是一个好天气…… 第245章 爱情 距张掖城还有几里路,却已能听到震天的喊杀声,今天的战斗又开始了。 远处忽然一彪人马飞奔而至,看旗号,竟是“识乐”旗。为首一员大将,正是杨大眼。原来他是奉命过来接应林儿等人。 大眼接住四人,先向林儿打了招呼,便过去拉住念双,兴奋地道:“兄弟,咱们多少年没见了?”念双道:“我是第一个走的,已经八年了吧。大眼越发的英明神武了。”大眼朗声一笑,道:“那怎么能和你相比,伊吾城的李宝,那可是天下闻名的人物,却被你一拳打到重伤。” 一路叙着旧,众人便往张掖去。仗虽然还在打,可他们并不在意,这仗对北凉人来说,已只是尽人事安天命了。连暗杀主帅这种终极招式都失败,他们还能如何呢。 攻城军主要集中在城的东、北两面,城西并无敌军。然而识乐斋诸人却都在西城墙上,林儿遇险,着实让所有人都惊出了一身冷汗。 韩均眼尖,第一个看到林儿等人,立即跳下城墙过来迎接。于是韩均负着林儿,双妹背着仙姬,与念双五人飞身便上了城墙。城上众人见林儿毫发无损地回来,竟不自禁地欢呼起来。 紧接着是叙旧与祝贺。 寻阳上前唤了声:“阿双。”念双忙上来打招呼:“公主,上次若不是你让木兰阿姊及时赶到,我们可就没命了,多谢。”寻阳道:“我那天一见双妹,就觉得她和阿双你有渊源,没想到你们真是一对,太巧了。我真是笨,当时只对双妹说了念双,竟忘了把你的真名说出来。”林儿道:“小嫂这回笨得可好呢。如若不然,让双妹去了南朝,谁还能把我从李宝手下救出来。”寻阳笑道:“看来还是笨点好,呵呵。”众人一齐大笑。 林儿一眼扫过众人,就见到了李富,正要上去将宇文系的托付与他讲,却见他旁边站着一个陌生人,忙问:“这位是?”那人抚胸向林儿一礼,道:“回主母的话,小人名叫土圭垚,来自葭萌关,是令华师太完成‘信’之任务的任务奖励。” 林儿还没完全明白,旁边高长恭上前解释道:“小师妹在葭萌关领到的任务是,行至诚之路。师妹心中最大的秘密就是奸细之事,她在最后时刻选择站在师叔这边,讲出她心中的秘密,也获得了师叔的信任,想来就算是完成了这个任务。所以这位土师傅昨夜才会主动前来投奔。” 林儿看看令华,却见她正低头合什,轻轻一笑,又道:“如果按水师傅和金师傅的技艺判断,土师傅应该擅长的正是泥水活吧?那涿邪贤王不正缺一个好的泥水匠吗?”高长恭道:“是啊。贤王见了土师傅,兴奋得不得了,现在正趴在房里画图呢。” 林儿又是一笑,道:“让他们去弄吧,我要去休息了。”说罢,她又交待了一些杂事,便回自己房间,把因昨夜惊魂缺下的觉补回来。 晚间时分,吃过晚饭,林儿便将寻阳、高长恭、令晖、漂女几个人叫到了一间小屋中,这才让寻阳将从萧氏血书中所发现的秘密与大家讲。 寻阳拿出一张很大的纸来摊到桌上,然后道:“这萧氏血书真是了不得,天下各国的政要人物竟然全都能从中找到背景来历、关系联络。我把我们曾见过的人都摘录了出来,全写在这张纸上,你们看吧。” 众人忙看过去,却见纸上密密麻麻画着数百条线,每条线的端点都是一个人名。要制作这样一个错综复杂的图表,若放在普通人,不知要花多少时间,可寻阳只用了两天就全部完成,真是天纵奇才啊。 漂女忍不住赞道:“小檀嫂,你太厉害了,这光是看一眼,就看得美女头大了呢。” 众人齐笑一声,这才仔细去看那张图。林儿先找到“步六孤丽”的名字,然后顺着线一路看下去:“步六孤俟,初任侍郎、内侍,袭爵关内侯,曾出使南朝,与二皇子始兴王浚交好……原来这步六孤俟还有这样一层关系。难怪步六孤丽要找李宝去刺杀奚眷,这必然是受了始兴王的指使。那他和江湛等人在这件事情上合作倒也说得过去。这样说来,那他就是仇池的南朝奸细在北朝的主使?他好像也的确有这能力……” 高长恭却道:“步六孤俟是北朝皇帝信任的内臣,权力是足够的。可他在汉中时却是和南朝人对着干?这又如何解释?” 林儿道:“你再看这始兴王刘浚。他本是南朝二皇子。元嘉十三年,荒土盟弟子作乱,祸及南朝,刘浚临危受封始兴王,那时他年方七岁,便受命督兵边镇,在一群南朝功勋旧臣的扶持下抵御北魏趁机的进攻,步六孤俟也正是在这时候出使南朝、并与始兴王接触的。可是,这一督兵就是两年多,朝中政局大变。刘义康、刘劭等人掌握了权柄。那时始兴王在外,等他回京时,太子之位已然无望。始兴王无奈,只得远赴湘州,从此韬光养晦,一直伺机夺回皇位……” “这就对了,仇池的南朝奸细是听从刘义康的指挥,而始兴王要和刘义康对着干,自然要派步六孤俟来捣乱。一开始,许穆之、郝惔之、觉贤他们本在中原做奸细,结果步六孤俟派他儿子步六孤丽去捣毁了他们的寺庙。而后来他们到了仇池后,步六孤俟更是亲自前来,可见他和始兴王的确是这一切的幕后主使。如果真是这样,那么北凉国主则应该站在始兴王这边,所以此次北魏攻打北凉,南朝皇帝却不肯派兵援助。而始兴王无奈,只能派了步六孤丽去说服李宝、刺杀奚眷,以解北凉之围。” 高长恭又道:“嗯,掌门师伯曾说,仇池的奸细分成两部分。一部分是在南朝皇帝登基以前过去的,像掌门、阚伯周、鲍掌柜这些人,另一部分则是后来去的,像许穆之、郝惔之、觉贤这些人。后一部分直接受刘义康控制,而前一部分却得不到任何一方的信任,是被孤立起来的。那问题又来了,杨难当案的幕后主使又是谁?掌门他们应该不会杀杨难当,而许穆之他们似乎也没有动手的必要,否则他们何必要千辛万苦让南朝军入川呢。” 林儿想了想,道:“会是陈子云说的独孤将军吗,让杨难当被杀、让关中军在关键时刻大换防,能做到这些的也只有他吧?” 说着,她又去找到独孤尼的名字,顺着往下看:“向自由?这不是宇宙帮帮主吗?独孤将军性喜结交江湖中人,向自由曾是他的座上宾,两人相交甚厚。宇宙帮在丁零已经控制了大部的地盘,一直寄望图取中原。而仇池正是他们的第一个目标。这么说来,如果杨难当案的主使是独孤将军,那他的目的是为了宇宙帮?可那个案子中,宇宙帮的名字并没出现在我们的视野中啊?反倒是后来的北凉之战中才见到他们,这很奇怪。” 林儿正自好奇,旁边令晖忽然插言道:“这里好像漏了一个人?”林儿奇道:“漏了谁?”令晖正欲回答,寻阳却一拍脑袋,急道:“是啊,我真笨,我把杨保炽给漏了!” 众人经她提醒,俱都恍然大悟。林儿道:“这下就完全通了。上次杨保炽亲口说的,他被魏军攻伐,是向自由救了他。这就说明,他和宇宙帮关系非凡,要么他是受了宇宙帮的恩惠要在汉中起事,要么他本来就是宇宙帮的人,被派往汉中做了内应。不管是哪一种,只要杨难当一死,他就能掌握整个仇池的政局,同时也就让宇宙帮成功进入仇池。他们的计划一定是想利用南朝人准备武力夺取仇池的当口,通过杨难当之死来获取渔翁之利。所以昙无谶方丈上次就说,杨保炽的很多行动都是其自作主张,与南朝人无关。这么说来,南朝人在整个事件中也是被他们利用的。而我们死守上邽,让杨保炽背上平乱不力的罪名、并因此丢了位置,却倒间接上阻挠了宇宙帮的精心安排。而阿兄将上邽直接献给南朝人,更是彻底打乱了他们的布置。也难怪他们要来北凉和我们对着干,原来是因为对我们恼羞成怒的缘故。” 漂女吐了吐舌头,道:“天哪,真是复杂呀。那独孤将军都已经做到那么大的官了,何必费这么多周折?” 众人闻言,皆是一笑。高长恭向她解释道:“有时候,越复杂的计划,背后的原因其实就越简单。就像我们这次来北凉,缘起是为了帮三少主和陈子云圆梦。但实际上,却间接帮了步六孤丽完成说服李宝的计划。这个计划同样经过了几道周折,但归根结底,还是因为李宝的态度不明、又被二护法软禁,那步六孤丽想要见到李宝并说服他,就必须引开二护法。而要让二护法离开居延县,这世上唯一能做到的,只有三少主。所以这个计划之人才要针对三少主,设计这样一个连环的局。” “首先,伊吾城发生家族的内斗,这时候,只有三少主才能镇得住各方人等,所以她必须从汉中回来。然后,宇宙帮趁李宝不在城中,要来洗罪城夺宝,这时只有陈子云才能胜过他们,所以陈子云也必须要来,当然也就同时把我们都带了过来。最后,也是最关键的,就是宇宙帮出现在居延县要对付三少主。按我们刚才的分析,那宇宙帮本来对我们识乐斋有着很深的仇隙,而三少主又在汉中时救过我们的命,所以他们一定早就认定,三少主与我们识乐斋是一体的,因此他们才会专门来对付三少主。这时候,因为有小师妹通风报信,那计划之人就能对师叔的行踪了如指掌。于是,当两边发生冲突时,师叔刚好就在旁边,自然能凭借女侠和双妹过人的武功、以及出其不意而救走三少主。之后,二护法在情急之下,为了寻找三少主,这才不得不离开居延县,给了步六孤丽可乘之机。” “这重重计划,看起来太过复杂,但其实每一步都是精心设计,缺了任何一步,计划就失败了。你同样可以说,为什么不找个高手去把二护法直接引开呢?那是因为二护法的武功不在李宝之下,天下有几个人能与他对上几招?又或者他们为什么不直接擒走三少主、而让二护法离开?那是因为伊吾城众多高手都对三少主绝对忠诚,就是李敬爱,也会在关键时刻为三少主挡箭,要想从这些高手身边抓走三少主,实在太过困难。所以,要让这个局中这么多聪明人一一就范,这样复杂的局几乎是必需的。我不知道究竟是谁策划了这一切,但我知道,这个人必然是我们不能忽视的对手。” 大家听着这一个一个的分析,就像一道一道谜题被解开了一般。他们所经历的事、原本心中的那张巨网,都找到了合理的解释。至此,诸人无不长舒一口气。 林儿道:“此次来北凉,阿兄给我的任务就是查清中原乱局的幕后之人,现在我们总算是对整个局势有所了解了。林儿也算不负使命啊。”说话时,她的心中已经想到了远在南朝的檀羽。 唯有漂女还有些忿忿不平:“北朝皇帝真是个糊涂鬼,自己的大臣全都在里通外国,他竟然一点都不知道。”说得众人俱是讶然。 林儿道:“我记得陈子云曾说过,独孤将军绝不可能替南朝人卖命,这倒是符合我们现在的分析。但对于宇宙帮他是出于什么动机,这恐怕连陈子云也未必知道了。想想也奇怪,他已经在朝廷中做到那么高的官位,又干吗要去帮宇宙帮这样一群乱民?” 高长恭道:“莫非是有什么把柄被别人控制着?” 林儿道:“有这种可能。可就算独孤将军有把柄被人攥着,难道步六孤俟也是如此?更何况他们的背景又完全不同,这未免太巧了吧?” 众人想想,似乎的确有些不可思议。林儿则是一阵无奈,道:“算了,能了解到这么多秘密,已经很不错了。剩下的,相信以后一定能解开的。” 正说完,却听漂女忽道:“这里怎么有两个人跟谁都不连着?这是……司马飞龙(许穆之)、荀万秋(郝惔之)?” 众人依着她言看过去,果然,那司马飞龙与荀万秋都有两个名字,这是他们早知道的,然而两人中间又用了一条粗线连接,但就再不和别人有什么关联。 第246章 桂霭 众人见状无不大奇,忙看向寻阳。寻阳道:“是这样的,这两个人的背景在萧氏血书中完全没提,恐怕作者也不知他二人的来历。而在相互关系上,这二人几乎和所有人都有关联,我不知道该怎么画,就索性空出来了。” 林儿奇道:“跟所有人都有关联?” 寻阳道:“嗯。这个荀万秋在南朝,既是皇帝的御史,又和始兴王时常秘密接触。而这个司马飞龙,既传授佛法、又和天师道的江湛有关联,还为独孤将军、步六孤丽都做过事。如果把他二人看作一体,那他们就几乎能和所有人都拉上关系。羽郎在南朝时,刚见到名字变成荀万秋的郝惔之,就说这个人肯定不简单。现在想想的确是这样。” 林儿道:“好吧,昙无谶方丈临走时也让我提防司马飞龙,看来他二人确实非同寻常,需要小心应付。” 这般分析了一晚上,众人走出房门时已是初更,俱都累得筋疲力尽,各自回房安睡去了。只漂女上前和林儿小声道:“嘿嘿,我把双妹的活揽过来了。”林儿奇道:“双妹的活?”漂女道:“你可真会忘事,就是你家阿文兄的情诗啊。”林儿这才恍然大悟,忙道:“他可是我未来的夫君,美女为难一下他可以,但别过头了哦,我会翻脸的。”漂女撇嘴道:“仙姑你这是重色轻友!”林儿一笑,道:“你要考虑我的面子嘛。我话都放出去了,万一到时候他真的完不成,那我多丢人呀。”漂女也笑道:“知道啦,不会让你嫁不出去的。” 二人正要出门,韩均回来了。林儿让他去侦查伊吾城的动静。韩均禀道:“伊吾城彻底完了。李城主被打到重伤的消息传出后,他以前凌辱过的女子家人全都起来了,他们聚到伊吾城,把城中的东西砸了个稀巴烂。可怜那李承大公子还想上前喝阻,却被乱棍打到重伤。阚伯周法师和李敬爱师太不见了踪影,没人知道去了哪。” 林儿叹了口气,道:“这叫我如何向三少主交待啊。我本从未想过与伊吾城为敌,可他们却一再想要我们的命,不出手也得出手。现在伊吾城一垮,北凉国顿失支柱,这仗他们还怎么打。二郎,你去对面军营投书,就说我想见北凉国主,与他议和。”韩均应声而去。 次日一早,城楼下就有人喊:“吾乃沮渠安周,受国主之命,请檀林出城答话。” 城上高长恭道:“北凉国主还摆架子。师叔,让我去和那沮渠安周答话吧,正好我与他还曾交过手。”林儿点头道:“嗯,去告诉他,只要他们让出姑臧,给我们一条撤退的路,我可以立即无条件交还张掖。”高长恭答声“是”,就飞身下得城去。 那沮渠安周见来人却是高长恭,斥道:“檀林何在?” 高长恭冷笑一声,反唇相讥:“北凉国主何在?” 沮渠安周道:“檀林不过北朝一个逃犯,你竟把她与我国主相提并论?” 高长恭道:“哈,恕我直言,如果我师叔不来与你们谈,你们国主恐怕用不了多久也会成为北朝的阶下囚。到时候成了亡国之君,还能摆架子吗?”他最后一句突然抬高声量,竟逼得沮渠安周连退了几步。 沮渠安周这时方才向高长恭一拱手,道:“上次蒙你们手下留情,放我一条生路,还未曾当面致谢,这里补上了。” 高长恭拱手回礼,道:“好说。我们来凉州,从未想过与你们为敌,上次本可将你生擒活捉,但还是放走。希望你明白我师叔的宽仁之心。” 沮渠安周道:“是是是,如今北凉国的百姓无不称赞水心仙子的德行。说实话,我带兵打仗这些年,还是第一回见到百姓称赞敌军主帅的。” 高长恭道:“既如此,我想你也应当明白师叔为何要与北凉国主见面。她曾当面答应二护法,尽快将大军撤回北魏境内、解除战乱。可是姑臧被你们占着,我们就是想走也没路可去。所以我希望与你们做这个交易,你们放弃姑臧,我们放弃张掖。” 沮渠安周听完这话,一时竟还犹豫不定。 高长恭顺势补充道:“我想你们没得选。如果我们不打算撤军,城内还有数千守城军,粮草足以维持一个月,城外这两万人马可以灵活机动,在贵国境内横行无忌。你若想先打这外围的人,他则可以张掖为依托,散开队伍逐个还击。实在不行,我们还有机关术高手,随时可以出手。说实话,我已经想不到你们还有什么办法能挽回这必败之势。” 那沮渠安周越听越心惊,额边冷汗直冒,半晌方道:“也罢,就依你们的。我这就派人去姑臧,让他们撤出来。这边的人马也会退后三十里,停止攻城。你们打算什么时候走?” 高长恭道:“我们自会侦查你们的动向,时机成熟了自然会走。” 沮渠安周道:“好吧,希望你们不要食言。” 城楼上,诸女听说终于要撤军了,俱是兴奋不已。漂女拉着林儿手臂直晃悠:“仙姑你真伟大。撤回姑臧,我们是不是就可以去丁零了?”自上次寻阳提过丁零之后,她心目中就已经把丁零当成了日夜思念的乐土。 林儿却道:“你别忘了,我还在北朝的海捕文书上呢,就这样去丁零,恐怕还没走到就被抓了。就算靠着易容术蒙混过去,我们还有一路潜在的敌人更加可怕,就是宇宙帮。按昨晚的分析,他们进军仇池的计划被我们破坏,杨保炽和薛永宗的死也和我们有关,丁零又是他们的势力范围,天知道他们在哪等着我们呢,可不能不小心啊。” 漂女点点头,道:“唉,这就叫树欲静而风不止。那我们下一站去哪?” 林儿道:“去南朝吧,先和阿兄他们会合。” 第247章 虐杀 韩均和双妹都被派出去了,韩均去侦查姑臧的情况,双妹则监视攻城军的动作。 然而一天之后,双妹却回来报告:“攻城军在城东集结,前锋部队已经向东进发了。”众人闻报,无不大惊。漂女道:“这些北凉人也太不可信了吧,说好退后三十里的。”令晖却道:“我感觉是出了什么事,不如再等等吧。” 没过多久,韩均也回来了,带回更加惊人的消息:“前夜,一支百多人的魏军悄悄潜进姑臧,杀了守关将领。姑臧的守军本来就已被抽空了来对付我们,将领被杀,城内立刻大乱,很快就被魏军重新夺了回去。我摸进关内去看,原来那个带兵的魏军将领正是源贺兄长,他只用了自己手下的一点运粮小兵就完成了夺关的大事。魏军因此军心大振,很多人都拥戴他做新任的统帅,如果不出意外,任命的旨意应该很快就会下达。后来我见到了源贺兄长,他让我们一定要守住张掖,他一旦上任,就会火速发兵前来救援。此时,他已经上表为主母和大眼请功了。” 此一番话,竟没让在场诸人露出笑容,反而担起忧来。漂女对寻阳道:“小檀嫂,怎么偏是你师兄呀?早不来晚不来,等我们快撤军时倒来了。现在可怎么办,走也不是,留也不是。”寻阳则道:“要不让我去见师兄吧,把我们的情况和他好好说说。” 林儿道:“算了吧,你师兄也未必听你的。既然魏军已恢复正常,那两国战事也就无法避免。让北凉国主自己去考虑怎么对付魏军吧,我们也只能尽人事安天命了。等你师兄来接手这里的人马,我们立刻就去南朝。” 如此又过了几天,张掖倒是恢复了平静,可是从姑臧却传来了战斗的消息。源贺临危受命,做了都督河西的平西将军,亲自统兵十万人,自姑臧杀出,直奔北凉腹地而来。北凉的五万人马则在沿路设起了数道防线,迎击魏军。 战斗的惨烈可想而知。魏军自奚眷被暗杀后,直是憋了一肚子气,要撒在北凉人身上。他们个个都如吃人的猛虎一般,冲阵杀人、毫不手软。北凉军在这样绞肉般的战斗中连战连败,早没了再战的勇气。看来,北凉离亡国已经不远了。 情急之下,北凉国主只能故技重施,放弃了弱水东岸的大片土地,全军退守弱水以西,只要都城酒泉尚未被攻破,他们至少还有翻盘的机会。 这些对于张掖城中的识乐斋诸人并不出于意外。然而,一个令人震惊的消息却突然传来:魏军的仇恨尚未发泄完,北凉军就已撤退,于是他们竟拿普通百姓开刀,一路走过来,已有十几个村落遭遇屠村的惨剧。 李富带着城中的百姓跪到了衙门前,请求林儿解百姓于倒悬。林儿对此暴行亦是震怒,便出门安慰众百姓道:“诸位放心,我这就前去阻止魏军继续杀人。”说完就带了识乐斋几乎所有人出城去,只留下令晖、慕容白曜二人守城。 刚出城不远,就见到了道上不断有逃难百姓的身影。有百姓认得林儿诸人,忙不迭地跑上来参拜,同时央求道:“仙子快去看看吧,前面死了好多人。”林儿早猜到了这场景,忙道:“请你去转告沿路的乡亲,让他们到张掖西面的军营去暂避,我已经给军中将官交待过了,他们会给你们方便。”百姓们自然是千恩万谢。他们要去投靠的虽也是魏军,可在他们心中,那些魏军却是不一样的,他们不杀百姓。 一路往南走,逃难的百姓越来越多,路边的尸体也在不断增加。他们很多是被魏军砍去一只手或一只脚而拼死逃出来的,因为没人救援,终于倒在了路上再也不能起来。道路两旁,一股尸体的腐臭久久不散,识乐斋诸女俱都不住作呕。 林儿他们从张掖带了一些药物出来,可是面对这么多受难百姓,他们连救治的勇气都没了,只能一路狂奔,希望用最快速度赶到魏军阵前,阻止更大的杀戮。 走了一个多时辰,众人来到一处小村,就听到村里时时传出哀嚎之声。众人明白,这里必有魏军在作恶。高长恭当先催马进村查看,果见几个魏军正在肆意砍杀百姓。高长恭一声断喝:“呔,那几个贼军给我住手!北朝军令上没写不能无故杀害百姓吗?”一个魏军见到来人,反声喝问:“你是何人?无关者滚出去。” “啪,啪!”他刚一说完,就莫名地挨了两巴掌,口中登时鲜血直流。打人的正是念双,他听得那人之言,怒上心来,便瞬间欺身过去给他两下。那人被打得“嗷嗷”直叫,忙唤身后的人:“快去给头儿报告。”然后领着一群手下聚在一处、严阵以待。 林儿与诸女此时也进了村,见到那几个魏军,林儿问道:“这是谁允许你们无故杀人的?”一个魏军道:“军令只说不准我们杀魏国百姓,却没阻止我们杀北凉人。北凉人杀害奚将军,我们要为奚将军报仇雪恨!”林儿道:“真是冠冕堂皇的理由,你知道奚将军是谁杀的吗?”那个摇头道:“不知道,反正肯定是北凉人。” 林儿正自无语,却见后面过来一队人马,为首一人是个五短身材,一边走还在一边系腰带,想来刚才也没干好事。 那人一上来就指着识乐斋诸人喝道:“是谁打我兄弟,站出来!”念双也不客气,便上前一步站定。那人道:“你这厮是什么人?”念双道:“你阿公。” 那人闻言,怒从心生,提了刀就上前欲砍。然而念双身形未动,就轻轻将手一招,那人立时跪倒在他脚下,再也动弹不得。 林儿在后面问道:“你刚才都做了什么?”那人还兀自在地下较劲:“搞妇人,怎么样?等老子的兄弟来了,连你一起……啊!”他最后一个字尚未出口,念双早已心生狂怒,手指一动,便掐断了他的脖子。 后面围观的魏军见念双如此身手,全吓得瞠目结舌,纷纷往后退。林儿喝道:“去告诉源贺,说我檀林在此等他!”那些军士听得此言,知是要放他们走,当即连滚带爬地跑了。 林儿又道:“兰陵,去找找这村中还有多少活人,能救一个是一个吧。被那人污辱的女子,若能找出来,带她到我这儿来。”高长恭点点头,便带着诸人进村去仔细搜索。 不多时,就见漂女扶着一个头发散乱、衣衫褴褛的异族女子走了过来,一看即知,她刚刚遭了魏军的毒手。 林儿忙解了自己的披风给女子遮身,方才问道:“你叫什么名字?”女子经此大难,神志已然失常,哪还听得清林儿所问,只是自顾自地“格格”傻笑。林儿长叹一声,只能令几个侍女替她稍微整理一下头发、衣衫,再寻人带她走。 高长恭等人经一番搜索,发现活下来的只有寥寥数人。林儿只好将随身带的钱给了那几人,又给他们说了张掖的安排,令他们带着那受辱的女子离去。那几人忙不迭地谢了恩,便往张掖而去。这边诸人则挖下一个大抗,将村中受难的百姓掩埋。如此一折腾,已是掌灯时分。 第248章 宗祠 却见村外走进来一支小队,为首一人骑着高头大马,一副威风凛凛的模样,自然就是新任的魏军主帅源贺。 源贺一进村,还未见到诸人,就高声叫道:“师妹,师兄来了!”其手下诸军也纷纷呼唤:“寻阳公主……” 林儿诸人听到他唤,这才缓缓从村中走出来。寻阳挽着林儿的胳膊,见到源贺,便怯怯地唤了声:“师兄。” 源贺满心以为寻阳会兴奋地跑出来相迎,却不想她似并无亲近之意,忙问:“见了师兄不高兴?四弟这小子可把你惯坏了。也怨我,不该送你去上邽,平添许多麻烦不是。”寻阳道:“师兄你在说什么呢,羽郎、林儿他们对我都很好,哪有什么麻烦。” 源贺经她提醒,这才看见旁边曾见过的上邽故人,林儿、陶贞宝、还有他很看不起的和其奴。源贺只得略一拱手,道:“各位好。听说檀小妹找我,不知所为何事?” 他自然是知道了檀羽和林儿在仇池的所作所为,也知道林儿正被通缉,虽然他已发了奏表为林儿开罪请功,但毕竟眼下其仍是一个戴罪之身。更何况,他也早已打探清楚,在她身后这个队伍中,还加入了高长恭这个紫柏弃徒、念双这个乞丐和双妹这个来历不明的卖艺女,真可谓是蛇鼠一窝,难登大雅之堂。 林儿也看出了他眼中的鄙夷之色,加上村中所见,全没好气地道:“奚将军遇害前,关中军还算军纪严明。我们从姑臧城一路过来,并未遇到什么不法之事。源贺兄长一上任,这军中尽是戾气,对待无辜百姓更是杀人如麻、流血漂橹。这却是为何,还望你给个说法!” 源贺有些不悦地道:“我军一向爱民,从不欺压良善。我上任伊始便严令禁止任何不法行为。然而我们是魏军,爱的自然是魏国的百姓。而北凉的百姓一向帮助北凉军扰我边陲,真真是罪大恶极。此次奚将军之事,也多有北凉人在背后参与,不给他们一点颜色,日后如何能役使他们。” 林儿皱眉道:“你们打的是北凉军,与北凉百姓何干。他们自然是谁在位就支持谁,你若能以仁德降服,他们以后自然帮你。” 源贺闻言,忽然冷声一笑,道:“这叫妇人之仁。以前奚将军在时,就是对这些北凉愚民过于宽容、而近乎放纵,所以才会几十年也没能打下北凉。如今,既然这支军队交在了我手中,自然要一扫旧弊,绝不再纵容姑息,凡与北凉朝廷有瓜葛的,一律问罪伏诛。我就是要用强力的手腕,打得这些愚民俯首称臣!” 林儿听闻他言,一阵无奈地叹息,回头看看己方诸人,道:“你们怎么说?” 高长恭便上前回道:“师父曾经说过,所谓灭亡,有亡国与亡天下之分。易君改号是为亡国,人之相食是为亡天下。如今魏军进攻北凉,胜利指日可待,对北凉而言,这是亡国。然而这一仗之后,多少魏军泯灭了人性,他们如禽兽一般将普通百姓任意欺凌,这样的闸阀一旦开启,便是北朝亡天下的前兆。亡国之后,尚可复国,天下若亡,再无生理。师叔,我们也只能远遁江湖,逃开这天下大乱的危局了。” 林儿点头道:“嗯,我们走吧,此事已无转机了。”说罢便即转身,再也不看源贺一眼。 可那源贺却是一声断喝:“哼,真是一派胡言!来人,把他给我绑了。”就有军士提刀上前。 寻阳在后大呼:“师兄,兰陵是羽郎的徒弟,你怎么如此冷面?” 源贺道:“他们这些人本就是朝廷下严旨捉拿的,我念在他们攻占张掖、拖住北凉主力,是不世的大功,这才上表请朝廷法外开恩,宽恕其以前的罪行。他们里通外国,与北凉人交好,这我也能睁一眼闭一眼。可这厮竟敢在此妖言惑众,说什么亡天下的鬼话,这是乱我军心的大罪,我绝不能再忍了他。左右,将公主拉开,带回我的大帐,其余人等,一律绑了。”他手下几十个人立即上前,将识乐斋诸人团团围住。 念双和双妹二人一闪身就到了诸人之前,念双双手一剑抱于胸前,气定神闲地道:“这几个人就想抓我主母,真是笑话。小瘪猴,带主母先走,别伤了她。”韩均应一声“好嘞”,就要上前去背林儿。 林儿一直背对着源贺,始终没有再转过身来。这时,她却忽然伸手拦住韩均,道:“算了,让他们来绑吧。” 众人无不大惊,高长恭道:“师叔何须害怕,这些魏军又不是伊吾城武士,如何拦得住韩兄和双妹,保你和各位小姑回张掖,自然是绰绰有余。” 林儿道:“我只是想给寻阳一点时间,毕竟源贺兄长是她师兄,如果当下就撕破脸皮,以后让她如何心安。再说,我还得给我阿兄一个交待呢,毕竟这是他的结义弟兄。让他们来绑了就是,既然有二郎和双妹在,又有什么能困得住我们,想走随时都可以。” 谁知寻阳却异常坚定地道:“寻阳是识乐斋的人,永远都是,我当然是和大家在一起。师兄,你若要绑,便将我一并绑了。可是别让你手下人的脏手碰到我,阿双的本领连李宝都不是对手,你的手下上来,只是白白丢了性命。” 她的脸上带着决绝的微笑,源贺心中却是又怒又惊,忙向几个亲军使眼色,那几个亲军就要上前动手。 念双尚未动作,旁边双妹却是一个闪身,在那些亲军身边左右一转,便击中了亲军们的胸口要穴,顿时令其瘫软在地,难以动弹。双妹回头对寻阳嫣然一笑,道:“哪需要师叔动手,那不是失了身份嘛。”寻阳微笑点头:“双妹你真好。”她心里明白,念双的脾气大,若要了那些亲军的命,着实不好收场,所以双妹才会抢先出手。 源贺见状,心中一凛,只得道:“那就先将他们带到附近的军营。”他虽然已经打听过眼前这些人的本领,可是亲眼所见,仍是惊心,也难怪他们能凭借一支孤军,搅得北凉天翻地覆。 他的手下见了双妹的如影轻功,也不敢上前造次,只是将诸人围住往村外走。诸人在林儿的节制下,也不惹事,就随着这个包围圈慢慢走着。 寻阳始终拉着林儿的手,此时方笑问道:“林儿刚才怎么不叫我小嫂?”林儿道:“我是怕你师兄说闲话嘛,毕竟你还没有过门。你这回顶撞了你师兄,以后我阿兄的日子怕也不好过了。”寻阳道:“有林儿在我才不怕呢。双妹她们那么困难的局面你都能解决,我又算得了什么。” 说话时,众人已来到一座临时的军营门口。刚进辕门,就见一个熟悉的人影正站在不远处笑盈盈地看着诸人。林儿只瞄了一眼,便即大惊:“步六孤丽!” 第249章 长夜 众人出营后,很快就和大眼的人马相遇。两下汇合,这才全速回张掖。 刚到张掖的范围,就见那城下竟已聚集了上千人。林儿跳下马车,走近细看,才见队伍之首,正是令晖和慕容白曜,在他们旁边还有李富,手里握着“识乐”旗。 林儿快步走了过去,忙问道:“阿姊,这是怎么回事?” 令晖道:“城里城外的百姓听说我们要离开张掖,纷纷要求随行。李夫子还把我们城楼上的旗帜拿了下来,不肯让我们带走。” 林儿抬眼望去,果然城楼上原本挂着的“识乐”旗已经不在,便皱眉道:“大家愿意随我们离开,这固然是好,可是这么多人,又能去哪里呢?” 令晖道:“涿邪贤王说,可以让大家同去他的涿邪山。他那里的机关城原本只能容纳他的几百个柔然族人,但如果有土师傅帮忙,他可以很快建起一座能容纳上万人的城堡,再用机关暗道将周围道路封锁,则不论北凉军还是魏军,都无法轻易前来骚扰,可保大家的生命无虞。” 林儿道:“那就太好了。既然如此,兰陵,你与姓和的、土师傅随涿邪贤王先行前去,务必在最短时间内将这城堡筑起来。大眼、慕容香主,你二人将愿意随我们离去的百姓分好队伍,让老弱妇孺皆得照应,大家分批次前往那涿邪山。二郎回去侦查北朝大军动向,我和其他人断后。” 众人得令,俱都依命而行。只大眼上前问道:“我这手下的两万多人应当如何安排?” 林儿道:“把你的将印放在军衙让源贺兄长自己来取吧。这回我就斗胆替阿兄做主了,放弃你的戎马生涯,与我们一同离去。”大眼道:“主母这是说哪里话,能和你们一起走,不用再打这劳什子仗,我高兴还来不及呢。可我手下这些兄弟,他们中有不少是与我一齐经历生死过来的,如若就这样等着大军来接管,我担心他们会被当作叛军,以后也很难得好。” 林儿道:“我明白。要不这样吧,愿意随我们同去的,现在就解去兵甲,与我们一起走。等新的城堡筑成,他们可以留下来做守城的卫士。当然,他们也可以选择回老家、或等着大军接管,一切随他们自愿。”大眼点点头,这才过去安排。 场中百姓见林儿已然安排妥当,纷纷跪倒,叩谢林儿的相救之恩。的确,此时北凉军已退至弱水西岸固守,如狼似虎的魏军说话就到,他们除了依附林儿,就只能沦为魏军的刀下鬼。 李富当先上前来,说道:“檀小姑就是上苍派来拯救我们的天使,我们必世世代代铭记小姑对我们的大恩。” 林儿忙去扶起他,道:“夫子千万别这样,会让小林儿折寿的。我能做的也只有这些了,以后还要你们自己互帮互助,希望能早点脱离这战争的苦海。夫子赶紧去帮忙组织大家撤离吧,魏军就在我们背后,要不了多久就快到了,留给我们的时间并不多。”李富忙转身去组织百姓。 林儿这才领着剩下的诸人进了张掖城。进城时,她过去摸了摸那扇已被打烂几次,又重新修复的城门,感慨道:“城门破了可以再修,人心坏了,又将如何来修呢?” 城内,繁忙但不凌乱。几乎所有的百姓都是拖家带口地跟着林儿走。大街上随处可见推着小轮车的百姓,正急冲冲往城外去。见到林儿等人,他们都会停下来鞠一躬,林儿也就微笑还礼,示意他们赶紧跟上大队。 大眼过来报告,约有一千多的兵勇愿意随他们而行。林儿也不多言,就让他安排这些人垫后。漂女则回到军衙,把大眼的印信和迷魂香的解药放妥。一切准备就绪,林儿便让陶贞宝和念双去把衙中尘封多日的龙行屋与凤行屋赶了出来。诸女坐上车,掀开帘来,最后看一眼她们曾为之呕心沥血的张掖城,赶车的陶贞宝和念双就将马鞭一挥,识乐斋诸人便出城向东,往那柔然境中的涿邪山而去。 随行的百姓浩浩荡荡,队伍排了足有好几里。此时已过午夜,众人都点着火把前行。一路上星星点点,好不壮观。两辆行屋走在了人群的后面,速度不算快,诸女还可以在其中打盹。 走了十几里,才见韩均过来报告,说源贺已经率军进驻张掖城,接管了守城的军队。城中这时在开庆功宴,毕竟这是魏军这么久以来第一次真正意义上占领一座北凉的大城。似乎在他们眼中,之前林儿等人的攻占并不能算在魏军头上。 林儿当然不在意这些事,只是关心他们会不会追来。据韩均的判断,源贺的目标似乎很明确,就是要尽快攻克北凉国都酒泉,对他们这些穷苦百姓完全没兴趣。所以一进张掖,他就立刻派兵前往伊吾城,准备渡弱水而战。 林儿摇摇头,他又要犯和大眼一样的错了。所有人都要碰得一鼻子灰才知道自己是错的。她再也懒得理会这些,索性倒头沉沉睡去。 涿邪山在张掖东北的荒原上。这里毗邻荒漠,既可凭借这一地理来防守外来入侵,又有大片的草原可以放牧,真可谓是理想的家园。 然而这一路过来却并不轻松,要经过戈壁和沙漠,许多年弱者很难坚持,纷纷病倒。林儿和漂女只能沿途小心为众百姓护航,又用马匹将体弱者先行送过去。 如此走了四天,众人总算来到涿邪山。高长恭等人提前两天就到了,两天时间,新城堡已经打下了地基,正开始往上筑造城墙。大队一到,军士百姓齐上阵,便风风火火地建造新城。 林儿又让韩均前去南朝,看看檀羽那边的情况,如果需要,他们可以随时过去与之会合。另一边,双妹则重新回到张掖,探听魏军的近况,回来报告说:“魏军进攻伊吾城,遭到沿河守军的拼死抵抗。据小道消息说,鲍阿姊的兄长从南朝弄到了一大笔钱带回北凉。北凉国主沮渠无讳立即向柔然和西域诸国购买武器,又募集到新的兵勇,这才有了与魏军一战之力。看样子,魏军恐怕又要陷入苦战了。” 林儿道:“再过一些时日,他们就会更加困难。从关中到张掖,补给线那么长,现下弱水东南岸的百姓要么被杀,要么跟我们到了这里,魏军连劫掠粮食的地方都没了,不知道他们还能靠什么维持。” 不过涿邪山的情况却相当乐观,迁居来此的北凉百姓很快稳定下来。他们本就多以放牧为生,到了这广阔的草原上,自然很容易觅得生机。许多自愿跟来的大眼部下,也愿意长久地定居下来,与当地人结婚生子。渐渐地,一座新的城池正在形成。 十几天后,除了名字,新城几近完工。众人便去征询林儿的意思,林儿想都没想,就回道:“当然是叫‘识乐城’。” 第250章 威严 “识乐”旗被高挂在城楼上,识乐城正式竣工。城上城下,尽是欢呼声。新的生活正在开始,新的梦想已经起航。 从张掖跟着过来的军民有万余人,再加上这段时间闻讯过来的远近百姓,两万多人聚集在这城中。他们为自己修建房屋马厩,为在新城中定居作着准备。 予成当然地成了识乐城的城主,而土圭垚则代表林儿作了副城主。他们要帮助百姓安顿,还要与附近的柔然其它部落贵族交涉,着实不算容易。当然,林儿早已责成高长恭,将新城事宜全部揽下,要安排城中诸事自有和其奴,要与部落交涉自有杨懿,里外皆有能人,何愁大事难成。林儿自然也做起甩手掌柜,不去过问他们的事。 她还有更需要关注的。这天早上,诸女刚吃完早饭,漂女就风风火火地跑出门去。令晖笑道:“你们有没有觉得,美女最近总是早出晚归的?”寻阳道:“她不是在帮兰陵做事吗?”令晖道:“我们有那么多男人呢,何劳她那么出力。”寻阳想想也是:“美女一向好玩,怎么这回倒认真做起事来?” 林儿笑道:“她这是在躲阿文兄呢。我给阿文兄出四句诗的题目,于你和阿姊自然没什么困难,即使玉娘,多向阿姊学几天,那也是会的,所以关键是在双妹身上。美女她故意想为难我,这才去向双妹讨了这差事。她从小饱读诗书,写诗是难不倒她的,只是她不想这么容易让阿文兄完成,所以一直躲着他。”诸女皆知漂女心性活泼,猜她必然已经想出了奇怪的办法来为难綦毋,俱都忍俊不禁。 笑了一阵,仙姬忽道:“可是你的阿文兄这几天一直在挥汗如雨,并没去找美女呢。” 令晖道:“要想钻开那个怪盒子,当然只能用铁杵磨成针的毅力,也只有阿文这样废寝忘食的精神才能成功呢。” 刚说完,就听陶贞宝在门外喊:“你们快出来看啊,那个怪盒子就要开了!”诸女闻言,俱都忙不迭地出了门来。只见綦毋正在院中辛苦地干活,他手下的砣机飞速地旋转着,而那个奇怪的盒子已经被钻开了三条边,还差一点,盒子就能打开。 很多人都听到盒子快要被打开的消息,全都赶过来围观,院中一下聚集了许多人。唯独林儿却独自站在远处,并未凑过去。她只在夜半无人时,才会来到綦毋身边。 其实昨天晚上,她就已经知道盒子即将开启的消息,因为那时她就坐在旁边呆呆地看着綦毋。她还是第一次这么仔细地看着他,看着这个她为自己选定的男人。 綦毋还是一如既往的腼腆,脸红着问林儿:“夜里凉,你怎么还不去休息?”林儿懒懒地道:“想陪陪你。”綦毋便回头憨厚地向她一笑,道声“谢谢”。 林儿有些恼,诘问道:“阿文兄你不是说想娶我吗?那为什么还要和我说这么生分的话?” 綦毋忙停下手中的活,认真地说道:“我听阿羽说的,两个人能在一起,一定要学会感恩。世上那么多男男女女,为什么偏你两个走到一起,这是几生几世修来的。所以我才要谢谢你,谢谢老天爷让你来到我身边。林儿,别生气好不好?” 林儿一阵感动,又问:“那你怕我不?” 綦毋道:“不怕,只有敌人才怕你,我为什么要怕你。我就是想你,想经常见到你,可你又忙……” 林儿黯然道:“对不起,我本想没事的时候就来陪你,可又总有各种各样的事烦心。” 綦毋握住她的手,安慰道:“那么多人需要你,当然有好多事。我又笨,帮不上你什么,但我可以陪你说话的。林儿,你要是烦心的时候,就来找我好不好?” 林儿心中温馨之情满溢,高兴地点点头,道:“我可是个话痨,小嫂和美女都时常受不了,阿文兄不准叫烦喔。” 綦毋又是憨厚一笑,道:“不会的,我很喜欢听你说话。” “咣铛!”一声金属的巨响,把林儿从思绪中拉了回来。紧接着就是众人的惊呼,原来盒子已经钻开了。 众人不约而同地将目光看向林儿,意思是应该由林儿来揭开怪盒子的秘密。林儿只得来到众人之前,从面色兴奋的綦毋手中接过盒子,这才向那盒中看去。 盒中只有一件物什,竟是一只金光闪闪的手指状物体。林儿一番好奇,这才将那物拿出来让众人观摩。 众人看了半天,也看不出这是个什么名堂,便你一言我一语讨论开了。有人说这是一块特殊的金子,上面一定有什么神奇的法力;有人则说这是老天爷开的一个玩笑,这根本就是小孩子玩具。最后也不知是谁说了句:“这应该是一把钥匙吧?”众人便纷纷同意。但问及这是开什么锁的,众人又是一片茫然,有人道:“这上面连个铭文符号都没有,却让人如何猜测。” 林儿又将金手指拿给寻阳、令晖诸女仔细把玩,也都没有什么想法。林儿无奈,只得道:“算了,阿文兄先替我收着吧,兴许以后什么地方就能用上它。”说罢便将金手指递给綦毋,让他小心保存。 如此又过了几天,双妹回报:“魏军进攻伊吾城损失惨重,只得退守张掖。正如小姑说的,他们的补给快跟不上了,现下军中已经闹起了饥荒。军中开始流传起对小姑的怀念之心,他们说只有跟着小姑才能吃饱饭,而且专打胜仗。听说有好多军士萌生了来投奔识乐城的心思呢。” 林儿道:“识乐城可不是藏污纳垢的地方,关中军多数人的手上都沾着百姓的血,即便他们来了,我也叫城主挡他们在外面。” 直至秋去冬来时节,韩均也从南朝回来了,还带来了檀羽的口信:“下个月初一,我要与天师道进行一场舌战。这场舌战关乎南朝政局,只能赢不能输。但天师道的王玄谟和他的四大弟子俱是高手,我这边却只有我和英姊可以出战,还要林儿帮我物色更多的辩手,你们尽快赶来南朝助我。” 林儿微微一笑:“阿兄就是好斗,还说这种话。我这边有三个能辩之人,兰陵、师弟、还有杨懿,差不多能凑到五人之数。好吧,我们也是时候去南朝了。大家收拾东西,咱们出发。” 识乐城外,百姓们自觉地出来为林儿等人送行。当先之人正是李富,他准备着等林儿诸人一走就回居延县去照看宗祠。 此时,李富向林儿一拜,问道:“檀小姑,我有一个问题不知该不该问。” 林儿忙去扶起他:“夫子有话请讲。” 李富道:“按理说,我们的命是檀小姑及诸位所救,这识乐城也是源于你的恩赐。可这里毕竟是柔然,被魏人称为蠕蠕的柔然,魏与柔然已经打了百年仗了。如果有一天,魏人来攻打识乐城,我们应该是投降还是坚守呢?” 林儿被他一问,一时竟有些语塞,半晌才说出两个字来:“反击!” 李富点点头,道:“我明白了,请小姑放心,‘识乐’旗在这城上,永不会倒。看见它在城上飘扬,我们就有生活的信心和战斗的勇气。希望诸位能早些回来。”说罢他又是一拜,后面的百姓也就跟着拜倒。 林儿抬头看看那城上旗帜,心中感动不已,便向众百姓挥一挥手,方才坐上凤行屋,与识乐斋诸人一道,风尘仆仆,向南朝而去。 正是: 九句黑城鬼已收,攻守张掖赞奇谋。三军困心呈将印,两仪合璧败敌酋。 民有信,世无仇,乔居远城未堪忧。千人齐拜究何故,原来一个小丫头。 (第十三卷完) 第251章 火弩 “二三号,窦征南。” “各位父老、各位乡亲,大家好,我叫窦征南,来自吴中。我今天文论的题目叫‘重筑强汉梦’。众所周知,我们汉人曾经是一个伟大的帝国,我们的先祖,他们的热血洒落的地方,那里的人就要唯他们马首是瞻。犯强汉者,虽远必诛,是那个时代的豪言。那是个充满着梦想的年月,每个人都能在广阔富饶的中原大地拥有属于他们自己的土地和财富。那时候的汉人,只要活着,就有尊严。可是到了今天,我们已经失去了中原,不再是那里的主人,我们只能偏安一隅,安受着来自南方的风雨。试问在场大宋的年轻人们,你们难道没有梦想吗?你们不想像我们的先祖一样纵横天下、问鼎中原吗?现在,是靠我们的双手来重筑强汉梦的时候了,我们要拳打平城、脚踏盛乐,重新夺回那些本应属于汉人的富庶之地!” “豆豆你最棒!”“豆豆我爱你!”“豆粉永远支持你!” “这位选手台风非常清新,口齿非常清楚,思路非常清晰,说得非常好,我给你‘通过’!” “好的,考官褚渊先生连用了四个‘非常’来形容我们二三号的表现,可见褚先生对这位选手非常地看重。我看其他考官也都不约而同地举起了‘通过’的牌子,那么恭喜二三号选手入围!” “谢谢司仪、谢谢考官、谢谢所有豆粉,没有你们的支持,我不可能站在这里,谢谢你们,我爱你们。” “下面是二四号,高叔。” “我要说的题目是‘我们需要改变’。今天,在我们宋国,人心正在崩坏、年轻和激情正在萎缩。我们有大量的穷人,他们甚至难以维持基本生活,而世家贵族们却锦衣玉食、攀比成风。再不阻止这一切,则国将不国,所以,现在是我们需要改变的时候了。在华夏族历史的每个重要时刻,我们的先祖中总有人站出来选择改变,因为他们从未改变对华夏的爱。在如今的宋国,我们不应该信命,而要用自己的双手去改变命运……” “铛!” “对不起,这锣是我敲的。我想,这位学子首先犯了一个错,那就是他不尊重观众。他一上来就开始夸夸其谈,说我们这个不好、那个不好,我怎么觉得现在挺好的嘛。年轻人有时候看问题比较冲动,这个可以理解,但你应该起码学会尊重。你站到台上,应该是对着台下所有的观众,来进行你的文论,而不是你一个人自说自话。所以我打断你,是不想浪费大家的时间。好吧,就这样,请下一位吧。” “不好意思,请二四号下台。来人,把他带出去。下面是二五号,巴生。” “大、大……大家好,我叫、那个、巴、那个……巴生,是建……建康、建康的……” “二五号不要紧张,我们给他点掌声鼓励好不好?” “巴生加油!”“巴生你行的!” “我、我给大家……大家念、念首诗……念首诗吧,是、是、是我自己……我自己写、写的。对酒当歌,吃饭打嗝。譬如朝露,酸不如醋。慨当以慷,多放些糖。何以解忧?低头喝汤。谢、谢谢……大家。” “这位学子虽然说话不是很利索,但他能在古人诗作的基础上进行自己的创作,将生活的细节放到诗作当中,我觉得非常有趣。这首诗很好地反映了我们南朝生活的美好和幸福,听起来意趣盎然,相信在未来的时间里,这位学子一定能找到属于自己的天地。当然,今天就不给你通过了,以后要继续努力,争取写出更多更好的诗作来,好不好?” “好的,谢谢考官对二五号的鼓励,相信二五号一定能在诗词创作方面实现自己的梦想。那么下一位,二六号,张黄龙?什么……请等一下。” “这是怎么回事?怎么会有这个人?” “别管了,叫下一个吧。” “喂喂喂,你们凭什么不让我上台?” “对不起,凡是和檀羽有关的人,我们这里都不欢迎。把她赶出去!” “是!” 黄龙嘟囔着嘴,被几个武士直接架着推出了洞玄观。外面正在等她的木兰忍不住笑道:“小熙说你最调皮,看来真是这样。”黄龙气轰轰地道:“有什么了不起,一群人在里面互相吹捧。我前面那个喔,话都说不清,写了首歪诗,那个夫子还评得煞有介事,真受不了。”她一边说一边学刚才那个考官的表情,逗得木兰又是一阵笑。 黄龙又道:“师父他们还没来吗?”木兰道:“早来了,在那边坐着呢。”说着,她指了指对面一间茶铺,果见四个人正在其中坐着饮茶。黄龙见了那几人,便一阵风似地跑了过去。 那四人正是檀羽、兰英、陈庆之和三少主。今天就是洞玄观观主江湛的生辰,洞玄观内正在举行大型的庆祝活动,而活动的内容,就是文论。据说,来参加文论的有上千人,考官们要从中选出十二人入围到大殿之内的正赛。正赛中每人还将再进行一次文论,然后由洞玄观请来的参加生辰会的嘉宾商议,得票最多的就是冠军。能在正赛中获得冠军的选手,则可以拜江湛为师,成为他的弟子。因为洞玄观和天师道在南朝的影响力,能拜江湛为师,就意味着从此成为人上人,所以才会有这么多人来参加这个比赛。檀羽诸人昨晚就商量确定,今天要在这洞玄观大闹一场,所以也到了这里来围观。 陈庆之看着观内外进进出出的人群,道:“这洞玄观还挺有新意的,还弄个什么文论,亏他们想得出来。”兰英问道:“它和子云在汉中建议的科考好像很不一样呢?” 檀羽道:“是啊。子云当时提议的科考,最大的好处是糊名,而这个文论则是公开的。学子是公开的、考官是公开的、商议的人也是公开的。你可能会觉得,公开的不是更好吗?其实不然,越是公开的场合,下面暗地里的操作更是防不胜防。学子可以提前拉票、或者将嘉宾的请帖直接买来,这就等于买了一票。如此一来,这个文论也就变成贵族富人们的游戏了。这也是为什么科考实行糊名制更好的原因。” 说着话时,黄龙已跑了过来,一屁股坐到兰英旁边,问道:“师娘,你们怎么才来啊?”兰英道:“刚刚我们去安排人手了。要进洞玄观,可不能像你那样蛮干,得计划好了行动,否则怎么斗得过江湛他们。”黄龙难掩兴奋的神情,道:“那我的任务是什么啊?”兰英道:“你的任务就是和我在一起啊,我们又不会武功,当然躲得远远的。”“啊?”黄龙一阵失望,“我们不会就坐在这里等吧?要不让我跟着祖娥阿姊嘛,我一定不会乱走的。”兰英“噗哧”一笑,道:“黄龙你的表情变化还真大呢。放心吧,不会让你闲着的,我们有好多事要做呢。三少主要和子云去那观内,你可不能跟着她。” 她刚说完,檀羽便站起身来,道:“我们行动吧。” 第252章 齐射 “檀夫子,曲阿县主……”檀羽和兰英的出现让洞玄观的门口着实混乱了一阵。 昨天的赏花大会,本有许多人慕名前来捧场,可还没到洞玄观,就被琅邪郡的公人拦住了。洞玄观周围数丈的地方都被江湛手下的江湖客们占据,其目的,自然就是要让檀羽等人授首。所幸的是,陈庆之带着众人即时赶到,闯过了江湖客们的围堵,这才成功救出檀羽等人。风波之后,整个建康就传开了,洞玄观和檀羽的冲突已经开始。 而江湛的本意原是想把在黑城和洗罪城受的气在檀羽身上讨回来,没想到檀羽提前做了部署,把北凉的人马调了过来,打了他一个措手不及。江湛一时气不过,就在整个天师道的势力范围内发下严令,凡遇到檀羽等人,一律下杀手。檀羽得知这个消息,也不客气,就定下了今天大闹洞玄观的计划,要和这江湛好好地斗上一斗。反正既然双方早在北凉时就已撕下脸皮,那就没给谁留退路,自然是狭路相逢勇者胜。他除了现有的这些人手,林儿那边也已联系上,随时可以过来增援,所以他并不感到害怕。 建康城的好事之徒更是早就盼着这一天了。今天是江湛的生辰,原本洞玄观会闭门一日,由江湛宴请他道上的朋友。可是昨天这场风波一过,洞玄观竟发了一个告示,说江观长要寻一个弟子将平生本领倾囊相授,有志者可以报名参加。好事之徒们纷纷猜测,这是针对檀羽而来的,所以早早地等在了洞玄观看好戏。他们知道,这样大的动作,檀羽是必定要有所回应的。 然而,当檀羽和兰英走入他们的视野时,还是让他们颇为惊讶。毕竟在他们心中,洞玄观的势力,不是一般人所能撼动,来到这里,需要莫大的勇气。 惊讶之余,众人均是不由自主地鞠躬致意。檀羽拉着兰英的手,一路微笑还礼,来到了洞玄观的正门。守门的卫士自然早看到了他二人、以及他们后面跟着的木兰,没敢轻易上前动手。直到二人走近,才有一人壮着胆子上前拦住,道:“对不起,观主有令,檀羽和韩兰英不能进去。” 谁知檀羽刚到门口,却突然停下脚步,转身向外,一屁股坐在了门口的石阶上,兰英也同时依偎在他的身边坐下。这场景,与那天神特院中颇为相似。周围就有那天去了神特院的人,没等檀羽招呼,也即坐了下去。如此三三两两,适才还人头攒动的洞玄观门前,竟突然安静了下来。那守门人完全不明就里,也不知该如何是好,只得进观中去向管事之人报信。 檀羽此时却缓缓拾起兰英的手,凑到嘴边亲了一下,方才神色黯淡地道:“过去一个多月,这双手,为了赏花大会,辛苦地磨起了茧子。可是,这样的辛苦,却轻易毁在这观中人的手里。你们说,作为一个男人,我应该怎么做呢?” 他说得很慢,语调也不高,可听在周围众人耳中,却只感一股凌人的寒意。在檀羽的身上,以前多是柔和与儒雅,可今天,却战意十足。这战意,比之木兰、念双这样八袋高手所释放的杀气也不遑多让,是将全身的意志凝聚到心神当中,随时可以爆发。 檀羽探手过去,紧紧搂住兰英的腰,续道:“我今天来,只为我的女人而战。因为他们让英姊伤了心、掉了泪,所以就必须为此付出代价。从这一刻起,要想进此门的,要么,你能打得过木兰,要么,你能辩得过我。” “哇……”人群中立刻发出一阵惊叹声。檀羽终于要和洞玄观动手了,好事之徒很快将这事传遍了建康的每个角落。 有人忍不住问道:“檀讲郎又不肯收徒,又要挡着我们拜江观主为师的机会,这不是把我们的路都挡住了嘛。”檀羽冷然道:“这里有上千人,其中只有一个能够获得拜师的机会,你觉得那个人会是谁?”那人一愣,道:“我哪里知道,那要看大家文论的结果呀?” 檀羽道:“其实一点也不难猜。如果你觉得自己是个正常人,那就一定不是你。这是一场游戏,一场普通人玩不起的游戏。所以我挡在这里,是不希望你们跌入这个无尽的深渊。” 又有人道:“可是檀讲郎,你不是说我们每个人都应该有梦想并且按着自己的梦想坚持走下去吗?那如果我的梦想是入朝为官,我当然会通过九品中正制察举,可那同样是很多人竞争。而如果我的梦想是成为舌战高手、或者成为南朝的名人,那去争取做江观主的弟子,不也是一条合理的路吗?虽然我现在是普通人,可是争取了,至少有成功的机会,不争取,就一点机会都没有啊?” 檀羽道:“你说得没错,察举中能够成功的人,同样是其中的极少数,与眼下这场文论差不多。但你一定要记住,如果一个目标是不允许失败的,那你就要非常的小心。这江湛收弟子,只有这一回,下次要再来,不知是何年何月的事。这就意味着,你如果把目标定在成为他的弟子,那就只这一次,一座必须通过的独木桥,只能成功,不能失败。正因为这不是一种常态,故而最后选上去的人,也必定不是正常人。” “哈哈,我道这是哪个迂腐之人在传经论道,原来竟是你。”身后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檀羽回头看去,果然是他在史学馆曾经的同事、当初曾与兰英同台竞聘的讲郎褚渊。据黄龙说,他今天是在这观内做考官。 那褚渊轻蔑地一笑,说道:“你檀羽当初也去竞聘过讲郎,也同样是大家投票决定,同样是只有一次机会,这有什么分别?为什么你自己可以做,却不准其他人做?这未免太霸道了吧?”他的话一下子激起了不少人的共鸣,纷纷起哄附和。 檀羽同样态度冷然,并不抬眼看他,只是缓缓说道:“史学馆的竞聘是三十个人选三十个人,若非我的加入,就根本没有失败者。我参加的目的,只是让程式看起来更加公正一些,我并没有想让自己获聘,自然也无所谓成功或失败。” 褚渊道:“哼,程式更公正?真是可笑,你一会儿说不允许失败的事不能做,一会儿又人为地制造失败,你这个人好像就是为失败而活着。一个只知道失败的人,还在这恬不知耻地教训别人,真让人笑掉大牙。” 檀羽道:“那你就尽情地笑吧,如果你觉得笑几下就算成功的话,我不介意你多笑几声。你对成功的理解,是建立在战胜别人的基础上。而我对成功的理解,却是建立在战胜自己的基础上。战胜自己,也就是超越过去的自己,是一个人进步的标志。一个人只有不断进步,他才有可能是个成功的人,而不只是昙花一现。要不断进步,就总要面对失败,所以失败又有什么不好?像我以前曾在舌战上败给过很多人,后来都能在舌战上找回场子。昨天我又败给了江湛,但我相信,在不远地将来,我就能战胜他,因为我已找到失败的原因和胜利的方法。相反的,褚讲郎,上次你和英姊曾间接地舌战过一次,你觉得再战一次,你能战而胜之吗?按你对成功的理解,如果不能胜她,那就不算成功。” 褚渊被他一番话,说得脸上阴晴不定,正欲再辩,后面又出现一个人的声音:“褚兄不必着急,让在下来会会他。” 第253章 芙蓉 檀羽再次回头,却见那也是个老熟人,仇池离宫群英之一、《后汉书》的编者范晔。 檀羽一愕,心道:“范蔚宗一代学者大家,他怎么也帮天师道做事?”然而口中却不能言明,便随即微作一笑,转回头来。 范晔在檀羽身后一礼,当先发难道:“为仪见了故人却不见礼,这可不是你这明礼之人的作风啊?” 檀羽毫不退让:“蔚宗兄在仇池是国主的座上宾,在南朝又是什么人物?” 范晔道:“徐掌柜店里的帮工,受江观主之邀来朝贺的客人,没什么身份,也不是什么人物。” 檀羽道:“原来蔚宗兄是徐湛之的人,失敬。不过既然你在南朝是白身,而英姊这曲阿县主,在南朝大小也算个爵位吧,何来我向你见礼之说?” 范晔一愣,这才反应过来,只得笑道:“为仪果然犀利,再不是冷水溪时的不堪一击。难怪觉贤、赵温、沮渠兄弟全都败在你手。诚如你所言,当时与你对战的人,都已被你踩在脚下,还剩下的,也就我一个了,真是让人唏嘘啊。” 檀羽道:“想来那些人中,论舌战之力,怕也不及蔚宗兄之分毫,当时也正是你的一番说辞,差点让我堕入魔道。如今再次见面,我自然会小心应付。” 他二人一上来这来去数语,看似寒暄,实则暗流涌动,一个应答不慎,就会被对方抓住破绽。当真是高手过招、字字见血。现场也只有兰英、褚渊等少数几个舌战高手能明白其中的凶险。兰英在一旁不自禁地紧紧握住檀羽的手,为他传递信心。 范晔又道:“为仪刚才对大家说的话,似乎是在反对这种以投票的方式选择最后的优胜者,也就是反对推选的形式。那么我想请问,你有比推选更好的方式吗?当然你可以说,科考也是一种,可文论和舌战,如何通过科考来进行?” 檀羽道:“推选的方式有很多种。洞玄观所采用的,是由少数人决定多数人的命运。这些少数人或许是你们所谓的成功之人,但那就可以为眼前这么多人做决定吗?史学馆所采用的,则是一人一票制,每个人都有投票的权利,最后少数服从多数。可你又如何保证这每一个人都不受其他人影响,而独立自主地投出自己认为最合适的那一票?” “这么说来,为仪还是反对推选的。任何一种形式,总有它的弊端,你永远无法设计一个完美的方案。” “重要的不是投票的制度,而是投票的人。投票的人,必须是一个负责任的人,他要为自己投出的这一票承担责任,不管这一票最后成为多数还是少数,他都已经做好准备去接受。如果是这样,那么不管哪种推选方式,都是可行的。” “责任?那么如何才能让每个人清楚自己的责任?或者说,不清楚自己责任的人,你就要剥夺他投票的权利?” “责任并不复杂,每个人做好自己的事、管好自己的品德不受侵害,而不去管别人的事、别人的品德如何,这就是最大的责任。” “哦?这倒让我相当惊讶,这‘不利天下’的话,却从为仪这个儒门正宗的口中说出来?” 檀羽当然知道,“人人不利天下,天下治矣”乃是道家杨朱的名言。范晔这样说,是想把他往歧路上引,他又岂能上当,当即辩道:“我这番话和道家之言大相径庭,岂是杨朱那自私之语可比。每个人所珍重的,应该是心里的‘义’,而不是‘利’。只珍重利的人,那不过是自私的人。孟子说:‘君子之守,修其身而天下平’。所以,要利万民者,对上位之人,则是要‘致诚心以顺天理’,可对于普通人,则只要管好自己心中的‘义’,就是真正的‘匹夫之责’了。” 范晔长长地“哦”了一声,似笑非笑地道:“这话说得太复杂,我也听不太懂。总之,为仪的意思,每个百姓都应该为了自己心中的所谓‘义’而活着?” “是!”檀羽斩钉截铁地回答。 范晔仿佛深有所得,向着旁边一个地方忽然一摆手,大声唤道:“赶过来!” 就见不远处有人赶着一辆驴车走了过来。在驴车的前部,伸出来一根木杆,上面悬着一捆鲜草。那草就吊在离驴嘴的不远处,那拉车的驴不断地伸嘴想要去吃那草,可始终够不到,如此反复施为,那驴也就不断地向前走着。围观众人见此情形,都不自觉地哄笑起来。 范晔脸露一丝不易察觉的微笑,提高了声量喝道:“为仪所说的‘义’,可与这拉车的驴所想要得到的草一致乎?驴没有草吃就不能活,所以对于驴来说,草就是最重要的,是它心中的‘义’。普通百姓也是一样,吃饱饭对他们就是最大的‘义’。为仪的意思我如果理解得不错,就是说,百姓都应该守住自己心中的‘义’,就如同这个驴想要得到它面前的草一样。但是大家都看到了,这草它是无论如何也得不到的,反而却让它变成了你我奴役的工具。所以,如果按照为仪的道理,每个人都坚持心中的‘义’,其结果就是每个人都将被更有权势的人所奴役。事实上也是如此,那些所谓的道德君子,又有几个不是一身孑孓、要看别人的脸色吃饭?” 他的话不冷不热,个中嘲讽之意却表露无遗。檀羽被他一喝,竟突然失了声,再说不出话来。 围观之人也已停了笑,齐齐看向檀羽。大家都知道,这才是范晔一直隐而不发的原因,他要的就是这一击制敌的效果。旁边的褚渊见他深藏如此狠辣后招,也是暗自佩服,微微地向他一躬身,以作敬礼。 檀羽此时只感觉被这突如其来的驴车打得有些缓不过气来。檀羽适才抛出的义利之辩,在他的《立身》一书中早已有所阐述。他本意是想在这辩题上与范晔一战,他自信在义理一道,自己绝不输任何人。可没想到,范晔的能力和对自己的了解,完全超出了自己的想像。他并没有硬接自己抛出的命题,而是跳出了这个自己设定的框架,另辟蹊径,也就取得了出奇制胜的效果。 兵者,以正合,以奇胜。范晔早已深谙此道。 檀羽有些后悔自己刚才不该如此激进,一下抛出太多的观点,等于把自己的破绽全都暴露给对方,焉有不败的道理。他越想越心惊,一时竟想不出该如何应对,神情也僵住了。场中立时静得鸦雀无声。 身边的兰英感受到了檀羽的颤抖。她当然明白檀羽此时的处境,没有比她更熟悉檀羽的人了。范晔故意出言令檀羽转入他自己书中的言论,然后再用早已准备好的说辞一战,这是有备胜无备,显然,其人是早把檀羽当成了对手,誓要力战胜之的。 兰英心里明白,如若今天这第一阵就败北,以后很难再有翻盘的机会。这时候,只有她能帮檀羽了,所以她也开始紧张地思索起来。 驴?出身农家的她,对驴这种动物自然不会陌生,甚至还有相当的亲近感。把人比作驴,其实也没什么不妥啊? 不多时,她心中已有计较,便回头问旁边的黄龙道:“你会赶驴不?”黄龙一怔:“赶驴?”兰英微笑道:“你上去试试?看看能不能赶得动这辆驴车?” 众人见回应的不是檀羽而是曲阿县主,全都好奇起来。他们当然知道这位在中原外号“火娘子”的女子,也有着相当不俗的实力,故而都对其的行为充满了期待。 黄龙也不明白兰英的意思,不过既然师娘吩咐,也就蹦蹦跳跳地跑了过去,在驴屁股上拍了一拍,让它往前走。可那驴一开始本是在往前的,被黄龙这一拍,反倒站住不动了。黄龙见状,睁大了眼好奇不已。半晌,她又跑去赶驴人那借了鞭来,在驴背上连抽数下,可那驴不但不往前走,却倒反而连退数步,险些让黄龙摔个跟头。围观众人这才明白兰英的用意,禁不住又一次哄笑起来。 黄龙嘟着嘴道:“大师娘,这是怎么一回事啊?” 兰英笑道:“黄龙你没在乡下住过,所以不知道。这驴可是有这倔脾气的,牵着不走、打着倒退。” “为什么呀?”黄龙一脸的疑惑。 “就像刚才范先生说的啊,因为它心中有自己坚持的‘义’,或者说,它知道自己做这事的目的是什么。你还记得羽弟上次在洞玄观对一众拜师者说的话吗?” “嗯,当然记得。师父让那些人想想自己的理想是什么,然后坚持着去实现它。” “没错。其实推而广之,我们每个人都应该这样。据我的观察,现在在南朝,没有几个人知道自己做一件事到底是为了什么。学子去学馆,不知道学习的目的是什么;商贾去经商,不知道经商的目的是什么。更有甚者,两个人在大街上吵架,吵了半天,却忘了自己为什么而吵。” 她这几句说完,停顿了一阵。在场众人听到她这番话,立即就想到了自身,俱是不自觉地点头。看来,他们都犯了兰英所说的毛病。 兰英又是莞尔一笑,继续说道:“那么,他们为什么会这样呢?答案很简单,正如范先生说的,坚持自我的人,都是被更有权势的人所奴役的。所以他们感到害怕,就想着不被人奴役、而去奴役别人。于是他们迎合那些奴役他们的人,希望有朝一日也变成那样,其结果就是,他们在这个过程中逐渐迷失了自己,忘记了当初的目的,变成没有自我的人。” “在我看来,被人奴役又有什么关系呢?这个世上没有人是绝对自由的,即便权势无限大的人,还要受天道的约束呢。所谓‘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就是这个意思。道家面对这个问题,选择的是逃避,而儒家面对这个问题,却要像一个勇士一样地勇往直前。因为,只要你知道自己想要的是什么,明白自己的理想为何,坚持自我道德的高尚,你就总能乐在其中。所以羽弟要表达的,也正是要让大家像这头驴一样,都有一副坚持心中大义的倔脾气,那样我们这个世界才会更加美好。天师道不是也一直宣扬人要像动物一样生活吗?这倒是和羽弟所倡导的不谋而合呢。” 她的话语中,自有女性的温柔。语速不快、语调也很温和。可她受檀羽的影响极深,言语中的霸气不自觉地就流露了出来。那气势,同样是属于一名儒者的,绝非是范晔所能抗衡。所以,此时的范晔,眉头紧皱,全没了刚才的嚣张。他没想到,一向不露声色的兰英,竟会如此一针见血,破了他准备良久的招式。他一时情急,竟然再没了一句话。 这就叫杀敌一千、自损八百。兰英用天师道的教义去抗辩,立即成功地反噬了范晔的精心准备所带来的伤害。 兰英见这场面,心中一笑,便知自己已经成功挽回了败势。于是继续向众人说道:“刚刚羽弟还说想在这里建一个社团,却没想到叫个什么名儿,要不咱们就叫‘赶驴社’吧?谁要是有兴趣,尽可以加入到赶驴社来喔。” 众人一听,原来檀羽来这洞玄观门口,是要在此成立社团,这就是要与洞玄观摊牌了,人群中立刻喧哗起来。不多时,就有已经在洞玄观选秀中失败的人上前要求加入。有了第一个,加入的人也就逐渐多起来。一个新的社团,对于这些梦想成为人上人的逐利之徒,正是一个天大的机会。 而此时,檀羽则凑到兰英的耳边,轻轻地说了一声“谢谢”。 第261章 硬盒 高长恭将大盒子取出来,那东西亮闪闪的,十分扎眼。上面没有文字,也没有锁扣之类,也不知是不是还有内容。粗看之下,实不知这是个什么东西。 高长恭看了半天,又让众人看,却都不明究里,他只能道:“算了,好在我们不枉此行,先出去再说吧?看师叔有什么见解。”众人齐齐点头,便由原路出了洗罪城,返回入口处。 然而,入口的场景却让众人大惊失色,十几个武士背对着入口形成一个半圆,为首的正是木兰。而在外围,更多的武士正持刀相向。双方剑拔弩张地对峙着。 高长恭急问:“女侠,怎么回事?”木兰回头见众人出来,喜道:“你们总算出来了。那李承发了疯,纠集全城的人,要对三少主不利。三少主和主母她们已退到安全地方,主母让我带人来此接应你们。既然出来了,就准备突围吧。” 木兰一声令下,十几名武士便簇拥着众人向伊吾城外走。这十几个人都是三少主身边的死士,极为忠心,且战力极强。围困他们的李承手下家兵虽人数占优,却也无从下手。众人就这样小心翼翼地一步步挪动,终于走出了伊吾城。城外双妹和令华已将三少主找来的马藏到一处林中,待众人出来,当即翻身上马,狂奔而去。 可那李承却丝毫没有放弃,几十个家兵仍浩浩荡荡在后追赶。高长恭回头看看不妙,忙问:“我们去哪?”双妹道:“小姑说,北凉不是久居之地,还是奔回姑臧向大眼求援吧。他们此时已经在去姑臧的路上了。”高长恭道声“明白”。众人立即催鞭,一路往东,往姑臧奔去。 一行人出来时已近黄昏,就这样没命似的狂奔,直到次日天蒙蒙亮,总算见到了姑臧苍凉的身影。雄关之上,是几个妙龄女子正在急切地向远处观望,待看清来人,关下的守军立刻开了城门。让众人通过。一行人终于回来了。 三少主第一个看到了脸上缠着布条的陈庆之,快步跳下关城来,接住陈庆之就急切地问:“庆郎,这是怎么了啊?”一边问,眼泪便不自禁地浸湿了脸颊。陈庆之却微笑着替她拭去泪水,柔声道:“这不是很好吗,原来那张英俊的面孔不在了,再也不能去招蜂引蝶。此生此世,只对你一人好。”三少主被他逗得又哭又笑,只能将粉拳敲在他的胸口。陈庆之则顺手将她紧紧地拥在怀里。 后面仙姬也快步跑过来迎接陶贞宝。陶贞宝可没陈庆之那么英雄了,一个劲地诉苦:“小君,我差点就见不到你们了。”惹得仙姬忙不迭地询问缘故。 随后下来的林儿笑道:“玉娘你信他做甚,他一向只会抱怨的嘛。兰陵,快,说说是怎么回事。”高长恭便将洗罪城中取得的银色盒子交到林儿手上,这才将之前的闯关经历一一叙述。 待一切叙述完时,众人已来到了城中的一间客堂内,原来北朝军队即将集结完毕,作为先锋的大眼更是枕戈待旦,只等后方命令一至,就要开拔出征。林儿诸女到姑臧时,正碰上大眼巡城。见是林儿,他当即开城放行,又安排他们在军中安顿下来,一切都十分顺遂。唯一有些奇怪的是,魏军进攻之势已箭在弦上,可是从伊吾城至姑臧这条路上,众人竟是一个军人都没遇上,难道北凉的情报出了极大的偏差? 待高长恭叙述完,林儿又问了司马飞龙和江湛的情况,高长恭道:“返回的路上倒没听到他们的声音,也许已经离开了吧。”林儿便不再理会,将目光投向了那个银色的盒子。此后江湛在洞玄观现身的场景,正是前文已然叙述的。 “这里面会有东西吗?”林儿拿起盒子来摇了摇,也听不到里面有什么声响。“要不拿刀砍一下试试?”陈庆之在旁边出主意。林儿点头道:“有道理。慕容香主,你来?”慕容白曜得令,便去找了柄精钢朴刀,照着那盒子就猛砍了下去。结果一砍之下,朴刀断成了两截,盒子却丝毫无损。 “这么硬啊?”众人见状,全都惊奇不已。三少主道:“难怪谣传说父亲当年曾把这盒子用火烧了七七四十九天,却一点效果都没有,看来这谣传是真的。莫非这真是上古留下来的神物?” 林儿又拿起盒子来仔细看了半天,旋又交给陈庆之,问道:“有什么想法?”陈庆之抿抿嘴,道:“要不用矾精腐蚀试试看?上次药王坛遭袭时用的矾精或许有用?” 林儿却皱眉道:“从颜色和硬度,我担心这是一种特殊的解玉砂制成。如果真是那样的话,矾精对它也是无用的。”陈庆之闻言,只能摇头兴叹。 林儿一阵无奈,只得道:“或许我判断错了也未可知。正好,我离开上邽时就和阿文兄说过,等我们所在的地方稳定了就去信叫他过来,现在这大眼的军营也可以让我们住一段时间了,索性就把阿文兄叫过来吧,顺便让他带些矾精过来试试。” 刚说完,李峻便接道:“是要回仇池送信吗?不如让我去吧?师父让我给你们带路去北凉,如今任务已经完成了,我也该回陇西去追随师父。让我去送信,正好顺路。” 林儿也不反对,当即写了一封信,交与李峻。李峻也不耽搁,径直回仇池而去。 待李峻走后,林儿方才满脸笑意的看向陈庆之和三少主,说道:“咱们此次北凉一番冒险,最大的收获可就是你们了哦。子云曾说,事情一完就娶三少主过门,该履行诺言了吧?美女她们都想好了要怎么给你们办婚礼了呢。” 一番话让三少主害羞不已,三少主脸红着道:“我从小到大私心里一直有一个心愿,就是我出嫁的地方一定要在解忧公主的宗祠,所以……” 众人闻言,无不大愕。和其奴阴阳怪气地道:“有趣有趣,在死人墓旁边成婚,这还真是闻所未闻呢。”陶贞宝道:“小和,你自己见识短浅,万一这是人家的习俗呢?”和其奴道:“好笑好笑,这里还有这习俗?”旁边漂女急道:“你们两个话痨,三少主总有她自己原因的嘛。”说得二人连连咂舌。 三少主仍是一脸的羞怯,全没了号令群雄的气势,只是小声解释道:“这是我自己的意愿啦。我们伊吾城的女子,都是男人的附庸,我那几个姑母嫁人之后都过得好凄惨,有自己喜欢的人,却又不得不为了自己的族人而牺牲。我很小就知道这事,那时候就总在想,我长大了一定不能像她们那样。所以我十几岁就一个人偷跑出去找庆郎。现在我已经有了庆郎,就想要在解忧公主的宗祠嫁人,以证明自己的幸福。反正我只是给庆郎做妾,本来也不必太在意地方的。” 她声音到后来越来越弱,几不可闻。的确,现在这个非常时期,北魏和北凉的战争一触即发,居延县又在两国交战的前线,加之伊吾城的人又一路追杀,此时返回居延县,实在太过凶险。她也明白这个道理,所以并没想要真的实现这个愿望。 可没想到,林儿却想都没想,便即说道:“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愿望,也都有实现自己愿望的权利。三少主现在已经是我们识乐斋的人,我们当然要帮她实现这个愿望。既然她想去居延县,那我们就去居延县!” 三少主听到她如此坚定地支持自己,当真是喜出望外,不住地道:“谢谢,谢谢主母。” 第263章 花冠 走了几天之后,快到居延县的地方。林儿诸人随军而行,正是为了来居延县替陈庆之二人完婚,此时众人也就告别大眼,乘着行屋来到居延县。 与第一次来时不同,由于魏军进犯的消息早已传遍北凉,绝大部分平民都跑出去躲难了,居延县此时没什么人气。这倒是给诸人提供了方便,他们可以自由地在此举行婚礼。 陈庆之和三少主自从在姑臧城下会合之后,两人不曾须臾分开,陈庆之的眼神不曾片刻离开三少主的脸。此刻到了居延县,三少主这才说道:“庆郎,一会儿见了我二叔,你要客气些哦,不能一个劲地盯着我。” 漂女取笑道:“他的眼睛就长在你身上的,叫他不看你,那还能看哪?本大美女也不丑啊,还有仙姑、双妹,你见他看过我们一眼么?”后面令晖也笑道:“你们有没有觉得,美女最近一副愁嫁的模样,很有些奇怪?”林儿道:“有啊有啊,以前还不觉得,最近几天特别明显。”漂女被说得脸颊通红,埋怨道:“讨厌你们。我正说三少主呢,怎么又说到我头上了。”引得众人一齐大笑。 居延县的后面,最大一座宗祠,就是解忧公主和冯夫人的魂居之所。漂女不禁好奇道:“解忧公主老了后回到长安居住,这里应是她的衣冠冢?”三少主道:“这个故事说来话长,我们先进宗祠,再慢慢给你们讲吧。” 李氏宗祠在一处很大的院落中。走进院子,就见两座圆顶拱型建筑并排矗立着,想必就是那对姊妹的墓了。墓的旁边有三五间房,供守护宗祠的人居住。三少主从小到大,就常常住在这里。 一行人虽然没有发出声响,但仍然惊动了院中之人。只见一个人走出房来,正是宇文系。那宇文系本是一脸愁容,见三少主到了,顿时喜笑颜开,道:“娥儿你总算来了。” 三少主见他表情怪异,忙问:“出什么事了吗?” 宇文系叹口气,道:“阿兄不见了。” “什么!” 三少主大惊失色,“这下麻烦了。” 林儿奇道:“谁不见了啊?”三少主道:“我父亲。他本来被二叔软禁在这里的,突然不见了,想必是他又要杀人了。”林儿更加好奇了:“这话是什么意思?” 三少主道:“父亲名义上是被软禁,实际他是想在暗处观察各方局势。否则以他的武功,又有谁能禁得住他。眼下南朝、北朝、北凉、仇池、柔然、丁零,这局面乱得很,父亲一直在犹豫应该倒向哪一边。而他这时候不见了,就意味着很可能有什么东西刺激到他,让他做出了决定。以他的性格,做决定的时候,就是他杀人的时候,所以我猜他又要兴起一场杀戮了。” 林儿抿抿嘴,心道:“这世上还真有如此嗜血之人。”口中问道:“这段时间哪些人接触过李城主?”宇文系道:“我在居延县的时候,没人进过这李氏宗祠。可前几天娥儿被宇宙帮攻击,我不是心急嘛,就离开了两天。而这期间谁进来过,我就不得而知了。” 林儿闻言,就将这段时间的所有见闻在心里仔细梳理起来。半晌,她忽然抬头,看看木兰,又看看双妹,沉声道:“原来是他……步六孤丽!” 宇文系对这名字似乎很陌生,忙问其人是谁。林儿缓缓地道:“此人是北朝一个大官的儿子,据他说,他的后台应该就是子云说的独孤将军。子云被困九句村的事就是这个人在暗中操纵的。上次三少主遇袭那个晚上,这个人去找过司马飞龙和江湛。之后我和木兰、双妹去诘问过他,他说他找江湛是为了阻止南朝人帮助北凉。现在看来,他很可能是在说谎。那天晚上在居延县出现过的人,后来都参加了洗罪城的夺宝行动,只有这个步六孤丽不在。所以我几乎可以断定,他出现在居延县的目的一定不是江湛,而是李城主。” 陈庆之奇道:“先父在独孤将军处走动多年,从未见过这个步六孤丽。上次在汉中科考时,我还是第一次见他父子,他怎会是独孤将军的人?而且,独孤将军虽喜好结交江湖中人,但并没听说他和北凉人有什么来往。如此看来,恐怕这步六孤丽连身份也一道撒了谎。” 林儿道:“不无这种可能。没想到这步六孤丽掩藏如此之深,当时我还真以为他是被吓傻了,原来他是在扮猪吃老虎。这人的演技如此之高,实在太可怕了。只是我仍然想不明白,他找李城主到底要做什么,他那晚去找司马飞龙和江湛的真实目的又是什么。” 高长恭道:“师叔,听你说起来,从那天晚上到后来发生的一切事情当中,司马飞龙、江湛、宇宙帮,这些人看上去个个都很嚣张,但最后他们不是什么都没得到吗?反而是这个步六孤丽完成了自己的既定任务。如此说来,前面那几位倒像是在帮他串场演出,吸引旁人的注意力,好让步六孤丽伺机行事。” 林儿道:“听起来这的确是最合理的解释了。但问题依然存在,他们这么煞费苦心地去见李城主,究竟意欲何为?李城主现在的目标不明确,也就无法确知这中间到底是什么样的干系。” 她又看向令晖,想询问她的意见,却见令晖也无奈地摇摇头。于是便道:“算了,不想了,我们还是赶紧张罗婚礼的事吧?”众人闻言,如释重负,便各自忙活起来。 早已剪好的大红喜字被贴在了李氏宗祠中的每一个角落。地上的尘土被仔细打扫干净,又洒上清水,一股泥土腥味扑鼻而来。没有礼服,就用红绸结成花型,将一对新人联在一起。 司仪仍是和其奴,可今天他没有吟诵喜词,却是按西域传统,念诵了一段赞诵神明的经文。识乐斋众人则环坐在新人周围。待一对新人宣誓完毕,由双妹将早已备下的糖茶、长寿面等送上,一对新人顺次将之分给众人品尝。众人尝过后,再是陈庆之为三少主戴上了由野花编织而成的花冠。自这一刻起,两人就正式结为一体。 识乐斋诸人一番欢呼,后面三少主的十几个手下也齐齐跪下,高声诵道:“恭喜少主,愿少主与夫婿新婚大吉,白头偕老。” 三少主眼中噙满了幸福的眼泪,回头看向在旁微笑见礼的宇文系。宇文系也有些激动地对她道:“娥儿,今天嫁为人妇,以后要好好地相夫教子。二叔不能再在你身边了,一定要照顾好自己。”三少主被他一说,终于忍不住让眼泪滑落,只能深情地点点头。 旁边漂女问道:“我们以后应该叫三少主什么呢?陈嫂还是李夫人?”林儿道:“还叫三少主吧?嫁了人也是伊吾城的三少主啊?”陈庆之这个新郎也连连点头:“主母说得对,陈嫂都把娥儿叫老了,不好不好。”他脸上从始至终都带着笑容,就连那道长长的伤疤,今天似也沾了喜气一般,显得格外有魅力。 第267章 念佛 张掖城,战鼓声起。大眼麾下的先头部队千余人马,开始攻城。 守城的军队约有两千人。人数虽然不多,却都是骁勇善战之辈。他们在城楼上早已布置了滚石、圆木,专门对付攻城的步卒。先头部队刚一杀到,城上落石砸下,立时便被砸死砸伤不少。可是大眼已下令要尽快攻占张掖,所以先头部队死了一波,第二波立即又跟了上去。 此时,林儿正跟着大眼站在三军阵中观望,见战斗之激烈,比之上邽围城时有过之而无不及,心中只能连声哀叹,却又无可奈何。 忽然探子来报:“弱水西岸的北凉军正在渡河,看架势,是来增援张掖的。” 大眼闻报,大呼不妙:“若让北凉援军赶到,那就麻烦了。可这城池一时半会也拿不下来,这可如何是好?”他回头看向林儿和杨懿,却见二人俱都是愁容未开,心中更为忧虑。林儿道:“阿兄别急,我去问问我阿姊,看她有什么主意。” 说罢,林儿便离开战场,回到后方营中。高长恭、令晖诸人也正在商议如何才能速战速决。高长恭的策略是激将法,诱城中守军出城迎战,和其奴则想来个夜间偷袭,但想来想去都不是万全之策,诸人又将目光汇聚到令晖身上。 令晖谦道:“我以前从没给打仗出谋划策的,也不知道自己的想法灵不灵呢?”林儿想想,这话倒是不假。上邽剿匪规模太小,围城之战时令晖又身在长安,这还是她第一次投入到这样的大战之中。于是林儿道:“当初攻打三坞主的人马,我们损失了不少乡勇,那时我就为自己的鲁莽决策后悔了好久。好在我们现在也有些经验了,阿姊把你的想法说出来,我们再来探讨可行的程度吧?” 令晖点点头,这才说道:“我的想法是,既然这张掖我们打不下来,不如让北凉的援军替我们打。”林儿奇道:“替我们打?就是让他们自相残杀?这怎么可能?”令晖沉吟道:“如果在一般的情况下,这当然不可能。可目下情况很特殊,也就未必不可能了。”林儿道:“现在情况特殊?此话怎讲?” 令晖道:“我们不妨从一开始想起。林儿你应该还记得,我们刚从姑臧出兵、进入北凉国境时,走了十几天,没有碰到过一个北凉军人,对吧?” “对啊,我们当时还很好奇这是怎么回事呢。” “其实自打一开始,北凉人就从来没想过要守住这弱水东岸的土地。因为他们知道,己方的实力远不及魏军,所以他们只能退到弱水西岸、以弱水河为屏障,固守国都酒泉。至于东岸,也就只好放弃了,所以他们在张掖城不过象征性地留下两千人马。” “嗯,这说明他们一开始根本没打算守住这里。” “既然如此,那么为什么我们刚一进攻,他们又突然改变主意、渡过弱水来驰援张掖,你不觉得奇怪吗?” 此问一出,众人这才明白她的用意。北凉人的作法的确让人费解。既然要据守弱水西岸,那就安安心心在那边待着呗,怎么张掖战事一打起来,他们又突然跑过来驰援。早知如此,那当初何故要撤走东岸的守军呢? 林儿疑道:“莫非是因为有奸细向北凉国主沮渠无讳报告了战事的情况,让他们改变了主意?“ 令晖微微一笑,道:“有没有奸细我不知道,不过即便是有,战前既定的策略一般也不会轻易改变的,这是战争的大忌。” “嗯,朝令夕改,的确不太可能。沮渠无讳一向号称北凉雄主,应该没这么傻。” “所以我可以肯定,这段时间内一定发生了什么能够改变敌我情势的大事,才会让他们突然改变既定策略,放弃弱水屏障,实施反击。如果不出意外,这件大事应该与姑臧的出事有关。” “嗯,我明白。所以一听说姑臧出事,我就立刻让双妹去探查究竟。但在双妹回来之前,我们也无从知道这件大事是什么,所以我才没想到该如何应对。” “其实这件大事是什么目前不需要知道,只要有这样一件大事发生,我们就能明确一点,那就是在他们原本计划中可以弃守的张掖城,现在变得对他们很重要了,这城不能再丢,所以他们才要突然派兵驰援这里。想通了这一点,那么在这样一个特殊的敌我情势下,我们就能采用一些非常的策略。我是这样想的,既然我们用三万人对付只有两千人的孤城,按常理推测,就应该很容易拿下才对。北凉援军又怎么知道我们会打得这样艰辛呢?所以,我们不妨在北凉援军赶来之前,制造出一个已经拿下张掖的假象,让其援军不得不去攻城,我们则坐收渔利。” 林儿听完,陷入了一阵沉思。旁边诸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是脸露疑色,却又不知如何反驳。还是陶贞宝对自己的爱妻能说得上话,疑道:“晖儿,这个想法会不会太大胆了,北凉援军也不傻,我们能做到吗?”令晖深情地看着他,道:“宝郎你怀疑我?”陶贞宝闻言,迭声道:“没有没有,只是……” 令晖掩嘴一笑,续道:“其实,我们可以有一系列的动作逼他们就范。首先,要让援军觉得,我们是刚打下张掖、还立足未稳。我们可以派出多支人马去援军来的路上截击他们,但这些人马都只能败不能胜,要显出不堪一击的状态,还要用死缠烂打的战法,让他们以为这是想拖延他们到张掖的时间,好让后方组织充分的防御。其次,主力大军要在这段时间内不间断地攻城,让城中守军没有喘息的时机。如此虚虚实实,待援军到得城下时,就一定会相信城池已被我们攻破,他们就会想方设法去攻城。而城上守军则会以为攻城的仍是我们的人,也就不敢放援军进城。” 高长恭将信将疑地道:“可是,军队都是有旗号服色,城中守军一看服色,立刻就知道是援军到了,当然会开城放他们进去,两下哪里能打得起来?” 林儿道:“我想是不是可以借助夜色,比如我们去拖延的人马,刚好让援军是在夜里到达张掖。这样他们互相看不清楚,也就能打起来了。可似乎并没有十足把握,不知阿姊有什么高招?” 令晖笑道:“我们的关键还在这援军身上。只要援军是一到城下就立刻攻城,双方根本没有打照面、对口令的时间,你们说城楼上的守军即便看到了他们的服色,又敢开城门吗?” “话是没错,可怎么才能让他们立刻攻城呢?” “这也是整个策略中最重要的,我们必须在军中找一个机敏之士,故意被他们俘虏,向援军主帅说出我们已经攻占张掖的事实。更重要的是,要让其主帅意识到,我们是刚刚打下张掖,还立足未稳,所以才要派出一支又一支孱弱的人马去截击他们。再配合我们先前的安排,这个机敏之人只要应对合理,即便再精明的主帅,想必也会上当的。这样一来,加上刚才分析的、他们此时不得不拿下张掖的意愿,则只要他们相信了我们制造的假象,就必然会飞速赶到张掖、来打我们的措手不及。” 众人这才听明白她的连环妙计,纷纷表示赞赏。高长恭道:“借刀杀人、李代桃僵、借尸还魂。这计谋如果执行得恰当,我们可以不费吹灰之力而两路克敌,妙哉!” 令晖却道:“小妹说过,我们不应该用离间计的,那样会引发更大的仇恨。可惜这条计却正是如此,恐怕……” 尚未说完,林儿便抢道:“战场之上,兵不厌诈,与平时是不同的。既然我们已经到了这里,就再也难逃脱兵祸的罪责。我来的时候就想好了,从明天起,我每天陪小师太念一个时辰的佛,以开脱自己犯下的杀伐之罪。”令晖道:“嗯,小妹说得有理。念佛才能避开兵戎的戾气,我们大家都陪你念吧?”高长恭笑道:“小师妹原来在紫柏时毫不起眼,怎的到了师叔麾下,倒成了救苦救难的活菩萨?”林儿道:“做菩萨又不是非要有什么名声。小师太是个虔诚的人,所以她念的佛才最是纯净。”众人听得她言,纷纷看向坐在角落处的令华。令华还很少吸引过这样的目光,只得低下头去,迭声念起“阿弥陀佛”来。 这时,陶贞宝忽道:“晖儿,在你的计谋中,关键的一点就是找到那个机敏之人。只有他的随机应变和妙口生花,才有可能让援军彻底相信我们设下的计谋。可是,这样的人到哪里去找?他不仅得是忠勇之士,因为很可能要因此送命,还必须要有绝佳的辩才。集这两点于一身的人,恐怕三万军中精挑细选,也未必能挑得出来吧?” 众人经他提醒,这才发现问题的关键,找不到这样一个人,整个计策就毫无胜算。令晖也皱起眉头来,显然,刚才她并没想到这么多,只听她道:“对不起,我……” “我去!”门口传来一个人声。众人忙回头去看,那人竟是杨懿。 第278章 代替 听双妹说完,林儿忍不住抱怨:“大眼怎么这般不小心,大军主帅被围,这可如何是好。还有杨懿,也不知道劝劝大眼。”寻阳道:“林儿别抱怨啦,赶紧想办法吧?”林儿只得收拾心情,回头去向令晖问计。 令晖皱眉道:“双妹可知道那边引诱杨将军的将领是谁?”双妹道:“听高先生说,好像是二护法宇文系。”令晖奇道:“宇文系不是在伊吾城守城吗,怎么却出来作诱饵?”林儿见她眼中闪着光,知她必已有想法,忙问:“阿姊的意思是?”令晖道:“宇文系对三少主就像自己亲生女儿一样,三少主现在成了陈公子的妾室,自然也就是我们的伙伴。他又怎么会为难杨将军呢?除非……” 她还没说完,林儿已经明白了,“让杨懿去做说客吧。这回只能赌一下了,一赌宇文系是个重感情的人,二赌杨懿的三寸不烂之舌再度奏功。” 正此时,门外又进来一人,林儿回头一看,却是令华。只见令华神色彷徨,全无平日里的淡定气息,林儿忙问究竟。令华道:“小姑,师兄让我来报告,他本想进大眼的军营,却被门口的小兵拦住,不知该如何是好,请小姑示下。” 林儿急道:“兰陵平日里做事极是妥帖,怎么这回这般事多。那他是什么打算?”令华道:“师兄是想请小姑你亲自去坐镇。现在大军无主,恐怕杨施主也镇不住,只有小姑能行。”林儿疑道:“他明知我这边脱不开身,怎会这样说。”寻阳道:“兰陵不会无缘无故做这样的要求,林儿你还是去去吧,救出大眼才是当务之急啊。”林儿抿抿嘴,道:“好吧,双妹和小师太陪我去,我们快去快回。城里的军务先由慕容香主指挥。”说罢,她便要出门。 “等一下。”令晖忽然出言止道。林儿回头看她,却见她罕见地失了笑容,不由一惊,忙问:“阿姊觉得不妥?”令晖摇摇头,愣了半天,方道:“让二妹也随你去吧,易容的工具全带上,以防万一。”林儿见她一脸严肃,心中忽有所感,重重地点点头,表明自己已经了解。令晖这才微作一笑,让仙姬随了林儿三女出门。 沿着城墙滑下,四女悄悄地离了张掖城往北而行。不多时到了一处山坡下,令华道:“小姑稍等,师兄让我赶了一辆马车过来接小姑,我把它藏在了山后面,现在去取。”林儿奇道:“兰陵真是准备周全啊?”令华道:“沿路北凉军很多,万一被发现就糟了。所以师兄把马车的车轮和马儿的蹄子都用厚布缠上,防止不测。” 说着话,令华已去赶了马车过来,三女坐上,马鞭一扬,飞驰而去。 从张掖往北,左手边是土地田园,右手边是戈壁荒漠,非常奇异的景象。此时夜色正浓,四下一片漆黑,只马蹄裹着厚布发出沉闷的踢踏声。令华还是害怕遭遇不测,所以赶着马车尽量走树木茂盛的地方。 约走了一个时辰,夜幕中开始出现战马的嘶鸣声,看来附近有北凉军在活动。令华连忙放慢速度,马车小心地驶进了一个小树林里。令华小声道:“小姑,前面好像有敌军过路,我们先等一等吧?”林儿道声“好的”,也就不再多言。 于是令华又给马口上放进一只铁环,防它嘶叫,一行四人就在这林中静静地等待。只听见周围的军队由远及近、又由近及远地路过,像是在急切地行军。半柱香后,周围重又回归宁静,令华这才挥鞭,马车再度动起来。 刚走出没几步,林外突然响起人声:“大公子,人在林子里!”声音很大,立刻就传出很远。就听见刚才远去的马蹄声像瞬移一般,眨眼间就回转过来。人声和马蹄声立即嘈杂起来,像是将小树木围住了。 驾车的令华听到外面的声音,吓了一大跳,连忙勒住马,小声问林儿:“小姑,怎么办?” 一时变起突然,车内三女也是一惊,双妹急道:“我们这么小心,怎么会被发现的?”林儿则强忍住惊讶之心,安排道:“双妹,你用轻功出去,引开他们的注意力。小师太,以最快速度冲出去,如此黑夜,我就不信他们能围得住我。” 双妹得令,在马车上只一使力,便如飞鸟般纵身而出,向着人声最密集的方向冲去。与之同时,令华也已扬鞭猛地一挥,马儿吃痛,如离弦的箭一般狂奔出了树林。 身后只闻北凉军的呼喝之声夹杂着惨叫,想是遭了双妹偷袭。这边令华也来不及考虑身后追兵,只顾没命似的纵马前冲。追兵们遭偷袭后,队伍紊乱了一阵,反应过来时,已让马车走出了弓箭射程。追兵首领一声令下,也顾不得阵型队列,一群追兵就如疯狗般紧随马车而来。 如此一逃一追,约有一柱香工夫,却听见前面隐隐有水声。令华惊道:“小姑,大事不妙,前面好像是一条灌渠,马可过,车难过,怎么办?”林儿也是一惊,心道:“难道真是天要亡我?”此时要转弯绕过水渠,就必然要被追兵追上,若要弃车乘马,车中又有三女,一匹马却驮不了,“这可如何是好?”林儿心中开始飞速盘算着。 “小姑,”旁边仙姬忽道,“临走时大姊曾交待,如果遇到绝路,让我易容成小姑模样,可保小姑安全。小姑和小师太骑马走吧,让玉娘在这里等追兵。” 林儿急道:“那怎么行!我岂能让你代我受难,绝对不行。”谁知仙姬却全无心机,只是说道:“大姊说了,凭双妹的轻功,她一定能带我走的,双妹现在一定在赶过来的路上。”林儿仍道:“不行!那样太危险了。”仙姬道:“大姊知道小姑一定不肯,所以叫我问你是不是还信得过自己的同伴,是不是信得过双妹的功夫。” 林儿被她一番诘问,语塞了片刻,这才下定决心:“好吧,我相信双妹。你们如能脱险,别回张掖,路上一定有很多埋伏。去……去居延县,那里现在应该很安全。”仙姬微笑着点头,便迅速为自己易容。 黑夜之中,本来难以看清人的面容,仙姬草草做了些装饰,就已经很像林儿。直到快至灌渠时,令华勒住马,将马车辕木斩断,便扶林儿上马,二女并辔,跨水而去,只留仙姬扮成林儿模样,专等双妹过来救她。 双妹其时已经夺了一匹战马,正在追兵的最前方追赶马车。到灌渠后,她便将仙姬也接上马,二女按林儿吩咐直奔居延县去,不必细说。 第282章 内奸 此时天已快亮了,林儿便吩咐大眼让众军士吃完早饭,准备开拔回张掖。高长恭则出去继续指挥营救之事,杨懿和韩均小声讨论起李熙来。 林儿拉着漂女来到一个空闲的军帐内。她已经两个晚上没合眼了,身体疲惫之极。可此时却还不能睡,因为大军还处在危险之中。 漂女有些心疼地道:“想想我们两个人一般大,你却要承受那么多东西。”林儿无奈地皱着眉,道:“还不是怪我那个臭阿兄,把事情全扔给我就一个人跑了,哼!美女你多好啊,没有阿兄最好了。”漂女却掩着嘴“格格”直笑:“仙姑口不对心,我就没听出一丝埋怨檀生的意思。”林儿也笑了:“好啦,我还不是在你面前才这样说。真到了阿兄面前,他叫我做什么,我高兴还来不及呢。”漂女眼中闪过一丝羡慕的神情,便道:“我给你捏捏脚吧,也好舒服一些。”说罢,就除去林儿鞋袜,替她揉按脚上的几大要穴。 过了一阵,林儿忽问道:“美女,这回出来时,我分明是让你回去报信,怎么每次都是小师太去的?”漂女道:“小师太说,张掖城被围的话,就只能跃城墙上去,我的武功不行,所以还是让她去。”林儿疑道:“小师太这两年武功的确精进了不少,张掖也的确封了城,可是……可是她是怎么知道封城的事?”漂女一惊,忽然有所领悟,道:“仙姑的意思是?这么说,我之前误会杨懿了?”林儿道:“快把你们这回出来的情况再仔细想想,别放过每一个细节。” 漂女经她提醒,便将记忆重新整理了一遍,方才说道:“仙姑你这么一说我就想起来了。我们刚出张掖时,小师太就主动请缨前行侦察,现在想想这的确不符合她的性格。哦,难怪高阿兄执意要让仙姑你过来主持大局,看来他早就有这样的怀疑了。”林儿道:“还有一个细节,你们派小师太来叫我,有没有准备裹了马蹄和轮子的马车?”漂女道:“马车?什么马车?仙姑不是和小师太骑马来的吗?” 林儿一摆手,示意不必再说。她的心里已经全都明白了。 二女又说了一些私房话,却听陶贞宝突然在外面喊:“师姊,那涿邪贤王的行踪打探到了,韩兄已经带了人前去营救。”林儿闻言,赶紧穿了鞋袜,与漂女二人回到中军大帐。 大帐中,所有人都在焦急地等待。大眼报告说:“三军已经准备妥当,随时可以出发。”林儿道:“等二郎回来,我们就走。” 等待并不漫长,差不多太阳升起时分,就看见韩均背着一个男子回到帐中。只见那男子身材短小、相貌丑陋、眼中却闪着精光,不出意外,这就应该是李富所说的涿邪贤王郁久闾予成。 林儿先问韩均道:“一切还顺利吧?”韩均答道:“大眼的手下真厉害,以一敌五,毫不落下风。那些押送贤王的人都不经打,所以很快就救出来了。” 林儿点点头,这才走到予成面前,盈盈一礼,说道:“贤王你好,小女名叫檀林。” 那予成还有些不明就里,听到林儿自我介绍,这才明白过来,问道:“你就是李富说的那个小姑?” 林儿嫣然一笑,道:“或许是吧。李夫子被北凉军抓去,我们的人把他救了回来,他提出让我来营救你。不过为了找到你的踪迹花了不少时间,所以耽搁了,还望贤王莫怪。” 予成一脸的不屑,“到谁那不都是一样?说吧,想让我做什么?” 林儿仍不改笑意,“贤王可能误会了,我派人救你只是因为李夫子的请求,我暂时不需要你做什么。贤王如若愿意待在我这军中,自然是不缺吃喝,如若不愿待着,我会派人送你回涿邪山。总之,贤王你现在是完全自由的。”说罢,她又转头对大眼道:“大军开拔,回张掖。” 这还是林儿第一次指挥万人大军行动,她不自觉地有些紧张起来,也就顾不到予成了,只能让陶贞宝先领他出帐去安顿。予成还有些纠结,不知道林儿是什么心思,只能半带疑惑地退了出去。 大眼为林儿准备了一辆特殊的战车,她可以坐在上面指挥大军行动,而不用骑马。林儿便拉了漂女在车上坐定,陶贞宝则自然地成了她们的车夫。 原本三万人的大军,经几次战斗折损,还余两万出头,仍旧是浩浩荡荡。林儿已让高长恭派了大量的斥候在大军方圆百里侦探敌情。眼前能够对大军造成威胁的共有两支军队:一是渡弱水过来包围大眼的人马、与伊吾城守城军合流,形成的一支数万人的大军,正在其身后蠢蠢欲动;二是原本从姑臧出来攻打张掖的数千人,和新近出姑臧来支援的万余人,加起来也有两万,正在前方等候。这两支人马,几乎占了北凉军能动用总兵力的半数,看来他们是对大眼的这支前锋部队志在必得。 “那些魏军都是吃干饭的吧?北凉人从姑臧抽出这么多人来打我们,那姑臧肯定空虚啊,就没个人趁机把姑臧拿下?”漂女嘟囔着嘴忿忿不平。 林儿轻轻弹了下她鼓起的腮帮,道:“你还是帮我想想怎么才能对付这两边的北凉军,怎么才能安全回到张掖吧?只有回去了,我这心里才有底啊。” 漂女调皮一笑,道:“仙姑,要不我们和他们玩捉迷藏的游戏吧?” “捉迷藏?” “嗯。我猜啊,这些带兵打仗的人,肯定都想挣军功。他们没人会想要第一个和我们接触,因为那样损失会很惨,甚至全军覆没,功劳白白被另一边抢了去。所以两边现在肯定都在等对方先出手。我们不妨就利用他们这一点,始终保持和两边相同的距离。他们如果夹攻太紧,我们就跳出去和他们绕着走。反正这里是平原,他们也围不住我们。绕着绕着,我们就能绕回张掖了。” 林儿听完,大赞道:“妙计妙计,美女什么时候也成女诸葛了?” 漂女尴尬地一阵脸红,道:“你就别夸我了。这一招是我小时候不想读书时用来对付我阿爹的,也不知道用在大军身上行不行,错了可别怪我。” 林儿笑道:“生活的小细节往往是最有用的,这招一定行。” 于是大军就按着漂女的计策,在张掖的周围辗转腾挪。两支北凉大军也十分配合,始终与魏军若即若离。他们想来也是被打怕了,总是不敢轻易前来决战。如此走了一日一夜,大军终于绕过了前面迎击的北凉军,来到张掖城的西门外。林儿吩咐大眼先在西门外扎下营盘,小心侦察敌军动向,自己则和其余诸人及予成回到张掖城内。 第294章 筑城 众人出营后,很快就和大眼的人马相遇。两下汇合,这才全速回张掖。 刚到张掖的范围,就见那城下竟已聚集了上千人。林儿跳下马车,走近细看,才见队伍之首,正是令晖和慕容白曜,在他们旁边还有李富,手里握着“识乐”旗。 林儿快步走了过去,忙问道:“阿姊,这是怎么回事?” 令晖道:“城里城外的百姓听说我们要离开张掖,纷纷要求随行。李夫子还把我们城楼上的旗帜拿了下来,不肯让我们带走。” 林儿抬眼望去,果然城楼上原本挂着的“识乐”旗已经不在,便皱眉道:“大家愿意随我们离开,这固然是好,可是这么多人,又能去哪里呢?” 令晖道:“涿邪贤王说,可以让大家同去他的涿邪山。他那里的机关城原本只能容纳他的几百个柔然族人,但如果有土师傅帮忙,他可以很快建起一座能容纳上万人的城堡,再用机关暗道将周围道路封锁,则不论北凉军还是魏军,都无法轻易前来骚扰,可保大家的生命无虞。” 林儿道:“那就太好了。既然如此,兰陵,你与姓和的、土师傅随涿邪贤王先行前去,务必在最短时间内将这城堡筑起来。大眼、慕容香主,你二人将愿意随我们离去的百姓分好队伍,让老弱妇孺皆得照应,大家分批次前往那涿邪山。二郎回去侦查北朝大军动向,我和其他人断后。” 众人得令,俱都依命而行。只大眼上前问道:“我这手下的两万多人应当如何安排?” 林儿道:“把你的将印放在军衙让源贺兄长自己来取吧。这回我就斗胆替阿兄做主了,放弃你的戎马生涯,与我们一同离去。”大眼道:“主母这是说哪里话,能和你们一起走,不用再打这劳什子仗,我高兴还来不及呢。可我手下这些兄弟,他们中有不少是与我一齐经历生死过来的,如若就这样等着大军来接管,我担心他们会被当作叛军,以后也很难得好。” 林儿道:“我明白。要不这样吧,愿意随我们同去的,现在就解去兵甲,与我们一起走。等新的城堡筑成,他们可以留下来做守城的卫士。当然,他们也可以选择回老家、或等着大军接管,一切随他们自愿。”大眼点点头,这才过去安排。 场中百姓见林儿已然安排妥当,纷纷跪倒,叩谢林儿的相救之恩。的确,此时北凉军已退至弱水西岸固守,如狼似虎的魏军说话就到,他们除了依附林儿,就只能沦为魏军的刀下鬼。 李富当先上前来,说道:“檀小姑就是上苍派来拯救我们的天使,我们必世世代代铭记小姑对我们的大恩。” 林儿忙去扶起他,道:“夫子千万别这样,会让小林儿折寿的。我能做的也只有这些了,以后还要你们自己互帮互助,希望能早点脱离这战争的苦海。夫子赶紧去帮忙组织大家撤离吧,魏军就在我们背后,要不了多久就快到了,留给我们的时间并不多。”李富忙转身去组织百姓。 林儿这才领着剩下的诸人进了张掖城。进城时,她过去摸了摸那扇已被打烂几次,又重新修复的城门,感慨道:“城门破了可以再修,人心坏了,又将如何来修呢?” 城内,繁忙但不凌乱。几乎所有的百姓都是拖家带口地跟着林儿走。大街上随处可见推着小轮车的百姓,正急冲冲往城外去。见到林儿等人,他们都会停下来鞠一躬,林儿也就微笑还礼,示意他们赶紧跟上大队。 大眼过来报告,约有一千多的兵勇愿意随他们而行。林儿也不多言,就让他安排这些人垫后。漂女则回到军衙,把大眼的印信和迷魂香的解药放妥。一切准备就绪,林儿便让陶贞宝和念双去把衙中尘封多日的龙行屋与凤行屋赶了出来。诸女坐上车,掀开帘来,最后看一眼她们曾为之呕心沥血的张掖城,赶车的陶贞宝和念双就将马鞭一挥,识乐斋诸人便出城向东,往那柔然境中的涿邪山而去。 随行的百姓浩浩荡荡,队伍排了足有好几里。此时已过午夜,众人都点着火把前行。一路上星星点点,好不壮观。两辆行屋走在了人群的后面,速度不算快,诸女还可以在其中打盹。 走了十几里,才见韩均过来报告,说源贺已经率军进驻张掖城,接管了守城的军队。城中这时在开庆功宴,毕竟这是魏军这么久以来第一次真正意义上占领一座北凉的大城。似乎在他们眼中,之前林儿等人的攻占并不能算在魏军头上。 林儿当然不在意这些事,只是关心他们会不会追来。据韩均的判断,源贺的目标似乎很明确,就是要尽快攻克北凉国都酒泉,对他们这些穷苦百姓完全没兴趣。所以一进张掖,他就立刻派兵前往伊吾城,准备渡弱水而战。 林儿摇摇头,他又要犯和大眼一样的错了。所有人都要碰得一鼻子灰才知道自己是错的。她再也懒得理会这些,索性倒头沉沉睡去。 涿邪山在张掖东北的荒原上。这里毗邻荒漠,既可凭借这一地理来防守外来入侵,又有大片的草原可以放牧,真可谓是理想的家园。 然而这一路过来却并不轻松,要经过戈壁和沙漠,许多年弱者很难坚持,纷纷病倒。林儿和漂女只能沿途小心为众百姓护航,又用马匹将体弱者先行送过去。 如此走了四天,众人总算来到涿邪山。高长恭等人提前两天就到了,两天时间,新城堡已经打下了地基,正开始往上筑造城墙。大队一到,军士百姓齐上阵,便风风火火地建造新城。 林儿又让韩均前去南朝,看看檀羽那边的情况,如果需要,他们可以随时过去与之会合。另一边,双妹则重新回到张掖,探听魏军的近况,回来报告说:“魏军进攻伊吾城,遭到沿河守军的拼死抵抗。据小道消息说,鲍阿姊的兄长从南朝弄到了一大笔钱带回北凉。北凉国主沮渠无讳立即向柔然和西域诸国购买武器,又募集到新的兵勇,这才有了与魏军一战之力。看样子,魏军恐怕又要陷入苦战了。” 林儿道:“再过一些时日,他们就会更加困难。从关中到张掖,补给线那么长,现下弱水东南岸的百姓要么被杀,要么跟我们到了这里,魏军连劫掠粮食的地方都没了,不知道他们还能靠什么维持。” 不过涿邪山的情况却相当乐观,迁居来此的北凉百姓很快稳定下来。他们本就多以放牧为生,到了这广阔的草原上,自然很容易觅得生机。许多自愿跟来的大眼部下,也愿意长久地定居下来,与当地人结婚生子。渐渐地,一座新的城池正在形成。 十几天后,除了名字,新城几近完工。众人便去征询林儿的意思,林儿想都没想,就回道:“当然是叫‘识乐城’。” 第304章 狱中 荀万秋正满脸堆笑地站在牢门外,一双炯炯的剑目紧盯着坐在角落的檀羽。 听得檀羽之言,荀万秋似有些诧异地道:“檀公子这是在说笑吧?依你的判断力难道猜不出我在南朝朝廷的地位?再加上我与檀公子的特殊渊源,派我来做说客,不是最合适的人选吗?” 檀羽却道:“派你来我能想到,但却想不到你会来做说客。我虽不知你我二人是什么渊源,但知道你对我有很深的成见。做说客,断无可能。” 荀万秋哈哈大笑,道:“檀公子对我果然是知根知底。不错,我不是来做说客,而是来下战书。既然檀公子已经向天师道宣战,那我荀万秋也要向你宣战。不妨告诉你,过一段时间,我会杀很多人。檀公子既然宅心仁厚,那就试着救活这些我要杀的人吧。”说罢,他又是神秘一笑。 檀羽心中连打了几个激灵。这荀万秋隐藏极深,且无比残忍,他说出杀人的话,那就真是恶魔苏醒、天下大难的开始。檀羽想到这里,心下忽然软了,道:“如果荀御史能收回刚才的话、放过那些无辜的人,我檀羽愿意为你做任何事。” 荀万秋一声冷笑,道:“一向自视甚高的红玉先生,怎么今天却这么轻易地认怂、向我荀万秋下软话?我这战书,你是接也得接,不接也得接。” 檀羽无奈,只得长叹一声。他明白,这荀万秋既已打定主意,自己要想轻易说服他,显然是不可能的。于是他道:“荀御史可否明言,你究竟是什么人,你我二人又是什么样的渊源?” 荀万秋听得他问,竟想了半天,这才说道:“我的身份实在太多了,一时半会还不知道该说哪个。如果非要说一个的话,那一定是‘檀羽一生的敌人’。”说罢便转身离去。 檀羽看着他的背影,忽然觉得,这人似乎已经不是第一次在定襄见的那个郝惔之了。郝惔之跋扈的性格,在荀万秋身上一丝也找不到。似乎他在改了名字的同时,也完成了性格的升级,变得更加隐忍。这样的敌人,比起之前的他,可怕了何止十倍。檀羽明白,自己在进步的同时,敌人也同样在进步。想到这里,他不禁打了个冷战。 下午时分,牢里来了第二波人。一进门,那为首的就找上了牢头,道:“我是丹阳郡公人,奉太守之命来提转要犯,这是公函。”牢头却看也不看那函文,直接道:“这倒怪,丹阳尹何曾有权提宗正的犯人?”来人道:“这绑架案发生在建康,丹阳尹不管谁管?”牢头道:“这可不是普通绑架案。涉案的有皇族,可不是你丹阳尹能办得了的。这人我不会让你提走,要提人,除非尚书台的函文。”来人无奈,只得带着手下悻悻地离开。 吃过晚饭后,廷尉府也来了一波人马要求提走檀羽,可仍被牢头挡住。看来这监牢之外,南朝的朝野正在经历着一场巨大的博弈,大家一定在各自奔走忙碌,对于这场可能改变各自命运的风波,没人肯放松警惕。而风波的主角,就是檀羽。 檀羽虽早猜到自己的影响力,但能令各方人等轮番登场,这仍是超出了他的想像。从他应聘史学馆讲郎开始,他写书、断案、文论,到昨天的洞玄观一场大闹,早已将自己的名气提升到了顶点,堪与刘义康与王玄谟一拼的程度。此时此刻,无论是他们的支持者抑或反对者,都需要把檀羽这个人物抓到自己手上,不能为对手抢先。这正是因为南朝的政局早已到了临界点,随时有剧变的可能,自己就是那改变这一切的最后一根稻草,谁抓住了自己,就是抓住了未来的主导权。 然而我们的主角此时却一点不好受。随着夜幕的降临,阳气逐渐收敛,檀羽的咳喘之疾也渐渐发作,他开始大口大口地喘气。旁边的陈妙登诸女见状,就要替他唤医师,可檀羽却拦住她们,只是说道:“喘了好,喘了我就哪都不用去了。” 的确如此。晚些时候,牢头本来要传檀羽过堂,可见了檀羽模样,他只能回禀说檀羽已经病得走不了了。过了没多久,坐堂的尚书竟直接来了狱中见檀羽,这面子可真是给足了。 牢头领着大人来到檀羽在的牢房,大声宣道:“刘尚书到!”来人是个三十多岁的中年人,一脸的贪相,不过他走路既快且稳,很有活力。此人就是荀万秋说的刘义恭。 那刘义恭一见檀羽模样就笑道:“年轻人就是血气方刚啊,搞这四个妇人就累得喘成这样,还不如我,啧啧。” 旁边陈妙登正要答话,檀羽忙拉住她手,抢道:“那是那是,刘尚书替我选的这四个女子尚好,我很满意,服侍得也很舒服,还没来得及谢谢尚书的美意呢。” 刘义恭似乎很满意地点点头,道:“既然这美女你也收了,美食也吃了,那就把我小侄还我吧?” 檀羽此时心中正在飞速地思考着,这刘义恭究竟是哪方人马?从姓名上看,他应该是刘义隆和刘义康的小弟。刘义隆能让他执掌尚书台,显然是对他有相当的信任。刘义康的老巢廷尉府和丹阳尹没能抢到自己,这么看来,刘义恭不是刘义康的人?檀羽一时有些惶惑。 想了半天也无法参透,于是檀羽道:“公主一切安好,刘尚书毋须挂怀。我之目的是为了对付江湛和徐湛之。如若尚书见到他二人,请替我传个话,就让他二人当面向我家英姊和司马大侠道个歉,那我自然会将公主完璧归赵。” 刘义恭道:“那是你和洞玄观、典质行的事,和英媚何甘?再说,那两个老悭又不会听我的,我如何能让他们道歉来换回英媚?你这要求着实让人为难。” 檀羽这一问,立即试出了刘义恭的背景,他至少不会是天师道的人,也就证实了自己的猜测,尚书台不归刘义康管。檀羽心中长舒一口气,只要没落在刘义康的人手上,自己的计划就基本成功了。于是他道:“既如此,那就只好我自己去和他们打交道了。不过,想来刘尚书亲自来此,倒也不完全是为了公主吧?我想知道你的真实目的。” 刘义恭笑道:“你很聪明,难怪这么多人在抢你这么个文弱书生。我来此,是来探你的口风,想知道你究竟会帮谁,这样我也好作安排。” 檀羽道:“我谁也不帮,只帮百姓。谁愿意和我一样帮百姓,他自然是我的朋友,谁站在百姓的对立面,当然就是我的敌人。” 刘义恭道:“不身居高位,就不能开仓赈灾、秉公断案,那又如何能帮到百姓?” 檀羽道:“当官有当官的法子,不当官有不当官的法子。别逼我做官,那样我谁都帮不了。” 刘义恭点点头,道:“我明白了,难怪外面会有那么多替你请命的百姓。很好,我知道该联系谁了。你们几个,出来吧。”说罢他即命牢头打开牢门,将陈妙登四个美女唤了出去,又送进来一套干净衣服,续道:“换上吧,等一下自有贵客来见你。”说罢便行离去。 檀羽不知他所说的贵客是谁,不过他并没有换那身衣服,只是一个人坐在角落喘粗气。大凡咳喘犯病时,他总会想到林儿。他此时心里很清楚,自己接下来要见的这个人,以及所做的决定,将必然影响到包括远在北凉的所有识乐斋人。所以,即使病情很重,他依然保持着自己脑子的活跃,这个时候,每一分的判断都异常重要。 两个时辰之后,牢中突然紧张起来,众人肃然列队,没发出丝毫声响。不多时,一个身着黑色斗篷的男子走进牢来,径直到了檀羽所在的牢房。有下人将随身带来的酒菜铺在桌上,然后静悄悄地退了出去。牢房中便只剩下两个人。 那来人往一张条凳上坐定,这才将斗篷缓缓取下来,招呼檀羽也坐。檀羽定睛细看,却并不认得来人,只好勉强拖着病体在他对面坐下。那人方才开口说道:“本王就是刘浚。” 第316章 齐家 陈庆之见檀羽眼中还留着几滴泪花,取笑道:“你怎么像个女人一样啊?”檀羽被他看出了自己的软弱,忙解释道:“我自怜自艾不行啊。你当阿兄的时候,我们一起吃香的喝辣的,我当阿兄时就只有下大狱,看来我还真不适合当这阿兄啊。”陈庆之道:“就是啊,当时牛真人让我跟随明主时,我还说我们两兄弟是无敌二人组呢,现在可好,无敌到大牢中来了,唉。” 檀羽问道:“觉得跟着我很失败吧?”陈庆之道:“不是,而是自己的感觉变了。以前在上邽时,我不管到哪,人家都是好吃好喝招待我,恭敬异常。自从加入你们识乐斋之后,不管在北凉、还是南朝,多是受皮肉之苦,好吃好喝是别指望了,连个舒服的觉都没睡过。你说我冤不冤啊?” 檀羽见他虽这样说,脸上却并无失落之情,便问:“看你样子,倒不觉得冤嘛?” 陈庆之笑道:“你这是在说我犯贱吗?不过说真的,在上邽时,人家虽然恭敬,但那却是表面上的。你也见过仇池离宫那些人物,那里面个个都是眼高于顶的家伙,谁也不会真的服谁。即便我陈庆之手拥千名家兵、万亩良田,他们也只当我是个土豪而已。可是在南朝,即便我面对的是拥有万千信徒的洞玄观观主,也一样对他呼喝如常。刚才那江湛虽然语气强硬,但我看得出他眼中的焦虑,那是因害怕而引发的焦虑。兄弟,也只有你和你小妹,才会让不可一世的江观主感到害怕。所以,今天这牢坐得不冤枉,比吃一个月山珍海味还要过瘾。我现在终于明白了,光靠武力是没用的。要让人真的感到害怕,最强大的武器,就是心灵的威压。天下无敌的人,就是主宰世人思想的人。” 檀羽听到最后一句,突然想起了当年眭夸解释修学境界时的话:达到大师的境界,就可以主宰世人的思想。似乎,自己已经在这条路上走得很远了。也许,自己治愈崩坏人心的任务,也正在于此吧。 他就这样慢慢地想着,过了很久,他的心思像是进入了另一个世界,忽然幽幽地叫了声:“子云”。 陈庆之先是一愣,这才回道:“你这是怎么了?” 檀羽却似乎没注意他的诧异,只是续道:“你本性不是很喜欢美女的吗?我不是也想找一个心怡的女子吗?你找到了三少主,我找到了林儿、英姊、公主。我们都有了自己的真爱不是吗?那我们应该无欲无求了吧?为什么我们还在奔波、还在忙碌、还要来这儿坐牢?” 陈庆之这才明白,他是突然有些迷失了方向,于是说道:“这个问题,我在九句村中想了一年多也没想明白,没想到你也陷入到这困惑中了。” “那你是怎么解决的呢?” “是你小妹让我想到了很多东西。她从来不考虑什么天下大事,只考虑她身边的人过得好不好。就像我和娥儿成婚这事,娥儿说她从小的心愿是在居延县的宗祠嫁人,可那时候北凉和魏要打仗,我们又被伊吾城的李承追杀,本来并不具备去居延县的条件,然而你小妹却毫不犹豫就同意返回居延县。我后来就想,我虽然也曾为娥儿勇闯洗罪城,但她毕竟是我最爱的人,作为一个男人,我当然应该为她做这些事。可娥儿对于识乐斋而言,只是一个新人,大家本没有义务为她去冒险。所以,不顾一切,只为身边人完成一个小小的心愿,这世上也只有你妹妹,才会有这样的魄力。我说你既是他的阿兄,又是他未来的男人,怎么难道没有从她身上学到这一点?” 檀羽被他这样一说,心中忽然一动。是啊,他对于林儿,更多的是关怀、照顾,虽然他知道这是一个奇女子、天下独一无二的奇女子,却似乎很少想过要在她身上学点什么。而林儿对他,更是有天然的依赖,每到檀羽身边,她就变成了依人的小鸟。所以,这世上反而只有檀羽一个人感受不到林儿身上散发的独特魅力,他也就不可能有陈庆之这样的觉悟。今天听陈庆之这样的评价,倒是让他突然感到了一些不一样的东西。 陈庆之说得没错,“识乐斋”这个称谓虽然是檀羽想出来的,可一直在努力维持着它的,是林儿。林儿深爱着识乐斋中的每一个人,尽心为大家创造最美的时光。这是女性特有的气质,也是檀羽所缺乏的。他更多时候是个独行者,他独立地思考、独立地做事、独立地承担着一切困难。可在这些之后,檀羽也开始迷茫了,他突然不知道自己做这些事是为了什么。他的儒者理想,突然变得很遥远,似乎远在天边,他穷尽一生也触摸不到。这是为什么呢? 因为家庭! 檀羽心中忽似顿悟了一般。他此时已经跨入“儒者”的境界,要再往前走,晋升到“君子”境界,就要完成“齐家”的修行。而此刻,正是进阶的时候。因为,檀羽已经明白了“齐家”的真正含义。 “我懂了,这就是我的目标!”檀羽突然抬头,向陈庆之坚定地道,“修身是顺天之道,齐家是立地之本。人之所以能立于天地之间,正在于此。家,就是我们存在于这世上的理由,是人之所以成为人的全部价值。” “我想,这也正是我一直无法接受那些穿越者的做法的原因。他们来到这世界,要成为这个世界一个真实的存在,只能是因为家。没有这个家,那你就如过烟云烟一样,留不下一丝的痕迹。就像当年赵郡大乱中死去的那些穿越者,多年之后,这世界中哪里还有他们的影子。而我,也正是因为热爱自己的家乡,热爱我走过的每一个地方,所以才丢掉了生命中的懦弱,完成了从学子到儒者的进阶。而要想再进一步,我就必须向林儿学习,学她对识乐斋那深深的爱。” 他越说越兴奋,到后来索性站了起来,在这牢房中大声宣布道:“我檀羽就是这世上最幸福的人,因为我遇到了这世上最好的女子,并且拥有着她的爱。子云,她就是我人生的价值。” 陈庆之见他神色,忽有些嫉妒起来,说道:“我就说你小子命好嘛,好事都被你占齐了。老天爷啊,你怎么这么不公平,要是把娥儿也换成林儿该多好。” 檀羽笑道:“是啊,我也觉得自己的命好。可能也正是这个原因吧,所以我的牢狱之灾才会这么多。算起来,我前前后后都坐过七八次牢了。这就叫‘天若宠之,亦必罚之’的道理吗?” 陈庆之道:“那我被关在九句村一年多又是因为什么呢?作恶太多受的惩罚?嘿嘿。”说得两人都笑了。 经过这一番彻悟,恐怕连檀羽自己都没想到,他已经了悟了人的核心价值。这也正是他在这趟旅途之初,便为自己定下的目标。也正是在这一刻,他完成了“齐家”法门的关键一步,实现了从儒者到君子的又一次进阶。这次进阶,在不久后的将来,就将显出它的超强威力,也是檀羽能在未来巨大的危机面前、成功实现自我超越的重要原因。 此时,彻悟后的檀羽一身轻松,就这样和陈庆之聊了很久,这也是他们第一次这样敞开心扉地彻谈。数年的时光,已经让这一对挚友改变了很多很多。他们曾经历了猜疑、炫耀、对抗、合作,此时,他们才终于重新走到了一起。他们成为了真正的、全身心的朋友。这样的朋友,可以和他分享喜与悲,可以将自己的后背交给对方,也可以共同为了一件事贡献全部的智慧。 所以真正无敌的,就是这样的友情吧。 第324章 辨证 那陆修静见林儿等人到了,将手中拂尘一抖,冷声道:“医术的比拼,檀小姑接招吧。” 漂女不等林儿说话,就急道:“仙姑,赶紧灭火吧?”高长恭也道:“师叔,动手吗?” 林儿在火堆之前突然站定,手一扬,将众人止住,然后对那陆修静道:“我已经写了‘认输’给道长,道长何必苦苦相逼?” 陆修静一脸的冷峻,反诘道:“怎么,你们一个是医侠的高徒,一个是医仙的爱女,竟不敢接我的招吗?” 林儿道:“医术涉及人的生命,岂是拿来比试的工具。当年在太原,王显医师就曾直斥这一行为,道长难道忘了?更何况,此次比试,其受害者还是我的阿兄,我岂能意气用事。” 陆修静又是一声冷哼:“正因为受害的是那檀羽,我才会用这样的招数。我劝你还是痛快地接下这招,如果强行让你手下那些大侠灭了这火,我恐怕将会有更凶狠的招等着你,你最好想清楚。” 林儿仰天一声长叹,她当然会以最坏的恶意去揣度陆修静这些人,也明白他所说的更凶狠的招意味着什么。她只得转头让高长恭领着念双诸人在外守候,自己则与漂女走进大牢。 大牢的牢头想是早得了上面的指令,并不拦着林儿二女。看来所有人也都在看着这场比试的结果,他们要据此判定檀羽等人有没有和洞玄观一战的实力。所以这大牢倒成了一个虚设的舞台,诸人是你方唱罢我登场。 二女刚到牢门,就听见陈庆之在里面叫嚷:“你们怎么才来啊,为仪难受得厉害。” 林儿慌忙进得牢房,就见檀羽正斜撑着身子、坐在一个角落处喘粗气,一张脸也涨得通红,冷汗不停地冒。 林儿忙问陈庆之:“怎么回事?烟气还没有完全弥散进来,咳喘不该这么快发作的呀?”陈庆之道:“他昨天晚上就说自己难受,约莫三更时分,我还听到他喘了几声。刚刚有烟进来,他连打了几个喷嚏,就成这样了。” 林儿眉头紧皱,忙过去替檀羽把脉,又看了舌苔,方道:“脉弦、浮、数,苔淡、薄、白。美女你看看?”漂女也蹲下来替檀羽看诊,先把脉后看舌苔。诊了好一阵,她仍觉哪里不对,又直接将耳朵凑到檀羽胸背处仔细聆听,如此细细地诊过,方说道:“脉象、舌苔都和仙姑说的一致,而且喉中有哮鸣声,应是痰阻气道,致哮证突发。” 林儿奇道:“你觉得这咳喘是突然发作的?” 漂女抿抿嘴,道:“仙姑你不这么认为吗?要入冬了,近段时间气温变化异常,昨夜降温更是剧烈。檀生本来肺脉弱、卫气虚,如此寒邪袭肺,肺气不宣,本就很容易引发咳喘,再加上刚刚外面微弱的烟气飘进来,他才终于支撑不住了。” 林儿沉思良久,迟疑着道:“可我觉得,这咳喘是由伏痰遇邪而发,关键还是在这‘伏’字上。近一个月,阿兄一直在这湿冷的牢房中吃住,天天受这湿邪之气侵扰,鲜见阳光,饮食又没有规律,身体痰湿日渐加重,这才最终导致咳喘。” 漂女道:“仙姑你这段时间不是一直在让檀生用食疗来抵御湿邪吗?如果是湿邪蕴于肺,为何直到今天才会发作,我觉得不对。” 林儿道:“话是没错,可我阿兄的这个身体很有些奇怪,所以我才会这般犹豫。美女你可能不知道,有一次在汉中,阿兄用生病的办法引我进去为他治病,当时我就用了王显医师开的发散风寒的方子。可是阿兄吃了那药之后却毫无效果,反而是后来雷学文医师用干姜、附子二味药把阿兄治好了。”说着,她从怀中拿出了王显的那张方子给漂女看。 漂女仔细看了一阵,又想了半天,这才说道:“这方子用麻黄、荆芥、薄荷疏散风寒,石膏、桑白皮解表清里,半夏去痰,现在看起来正好对症呢?仙姑你当时用这个方子没有奏效,是不是因为化痰力度不够?我们不如再加厚朴、茯苓辅佐?” 林儿却仍是皱眉道:“这就是我说他奇怪的原因。如果是按偶遇风寒、突发急症来看,的确应该用王显医师这个方子。可如果是看成伏痰被激励所致,则应该用雷医师那个方子。这可如何是好啊?” 她二人这样一问一答,旁边的陈庆之可急坏了,插言道:“你们怎么光说不动手?大美女,赶紧开药啊?” 漂女亦是着急:“没有辨对证,如何开药啊?” 陈庆之道:“汉中拜将台之战,主母和为仪被沮渠兄弟打伤那次,你连雷学文医师都不放在眼里,怎么今天连个小小的咳喘病都束手无策?你就把主母也当雷医师不就行了?把你那时候的气势拿出来啊。” 漂女道:“从古至今,行医的人都知道,外家不治癣、内家不治喘,喘病本来就难治嘛。更何况仙姑又不是雷医师,不一样的呀。”一边说着,她的眼眶中竟不自觉地让眼泪在里面打着转。 林儿见状,忙道:“子云你着什么急啊。辨证讲的是耐心,又不是光有气势就可以。那次美女之所以反对雷医师,是因为她辨出了雷医师没发现的脉象。而此次我们两个看的脉象是同样的,只是理解各不相同,所以才要仔细商议呀。” 陈庆之道:“那就你们两个一人开个方子给为仪吃,双管齐下,总有一个能见效吧?” 林儿道:“病急乱投医怎么行!如果按美女辨的证,应该用解表宣肺的办法。如果按我辨的证,应该用温肺祛湿的办法。这两者药理相左,同时用药只会适得其反!” “哎哟,这就说明你们这些行医之人本身就有问题!同样的症状,竟然能得出不同的结论。幸好你们两位还算谨慎,如若进来的是一个庸医,那不就害死人了?”陈庆之着急起来,倒是什么都不顾了。 林儿被他如此一呛,竟也无话可说,一时愣在当地。 在中医当中,常常出现同证不同病的情况。在太原第一次比试,林儿就曾遇到过。当时,她和永宁寺僧人用同样的治疗方法,她治好了病人,而永宁寺僧人却失败了。那陆修静也正是想到了这一点,才故意设下这样一个题目给林儿和漂女二人。也不知这题目究竟是谁想出来的,但这人一定是医道中的高手。 林儿和漂女二女,俱都是精于医术,可当她们出现分歧时,却没有第三个人能为她们做出裁断。 这时候,应该听谁的呢? 听林儿的吗?她是众人的主母,是识乐斋的灵魂,漂女心中也对她有天然的依赖。可她之前已经在檀羽身上失过手,特别是面对医宗王显的权威时,她没有选择相信自己。 那么听漂女的呢?她有过临危受命的经历,在医神雷学文面前,她成功地救回了檀羽和林儿的性命。可她这一次还会成功吗?连她自己也没有把握。 整个牢房中竟一下子陷入了沉静,只檀羽那喉间的哮鸣声,震得整个牢房嗡嗡地响,着实有些怕人。 不过,陆修静似乎忘记了一件事,那就是,识乐斋有两个主人! 当檀羽受到困扰时,林儿总会为他分忧。而当林儿受到困扰时,檀羽也自能挺身而出。这正是这对兄妹能够纵横天下的真正原因。 此时,在角落处一直喘息难平的檀羽,虽然身体难受,可大脑却并未糊涂,他反而更加明晰地看着整个状况的发生。他明白,这个时候,只有他能为二女做出决断。 于是,只听他用颤微微的声音说道:“太、太复杂、的话,先一、一步一步……地来。” 第331章 孤傲 杨懿当先一拱手:“杨懿。我老爹没那么多才、我老娘也是个普通农家妇人,你应该不会在我身上也掰扯出一段故事来吧?”一边说,他一边竟从容地笑着。 刘劭却是嘴角微扬,说道:“今天的故人可真不少。赵郡李孝伯的亲传弟子,也已经出落成人了。想当年,我四叔与那李狂儒,在焉支山之巅,激辩了三天没有分出胜负,那是何等激情的时候。” 杨懿哈哈大笑,道:“哦?听这语气,我师父倒也成了你四叔的故人,莫非你还想要我叫你一声阿兄?” 他对局面的掌控显然比陶贞宝高出了一大截。那刘劭见他发笑,也是微作一愣,看来他并没想到杨懿在他面前尚能从容应对,而没有如陶贞宝一般被他的气势震慑。 于是刘劭也笑道:“李狂儒的弟子,果然天纵英才。这么小的年纪,却能在这样的场面中镇定自若。假以时日,你的成就必在尊师之上!” 谁知杨懿却毫不领情,只是懒然道:“得了吧,你夸我就夸我,我又不会介意的。但拜托你夸我的时候别把我师父带上。我干吗要超过他?他又不是我的目标。我要是超过了他,那他多没面子。” 刘劭闻言,又是一愣。他从前就听说过杨懿舌战天马行空、不着痕迹,这回得见,果如传言。一上来这两番应对,全都轻易跳出了他想要设下的陷阱。他顿了顿,心中开始重新评估杨懿的实力。 片刻之后,刘劭脸上忽显出好奇的神色来,问道:“李狂儒这人倒怪,难道他的弟子超过了他,不应该高兴吗?俗言长江后浪推前浪,这正说明你们赵李一门代有才人啊。” 杨懿见刘劭突然改变了舌战风格,不再一味推说往事,反而顺着他的话向下走,这正是那刘劭想凭实力与自己硬碰硬。他心中一向的孤傲情绪便升了上来,心想,硬碰硬,难道我就怕你不成? 只见他不屑地摆摆手,说道:“非也非也,你要真和赵李门人辩,找阿羽去,他可是我师父的得意弟子。我师父这人,生平就两个爱好,一个是打自己的学生,一个是说阿羽的好话。不过也是,像阿羽那么听话的学生的确不多。我师父一直想打我,却打不到,因为我跑得比他快,哼哼!” 他一边说,一边还露出一丝窃笑,那表情,引得在场的观众俱都忍俊不禁。杨懿见众人笑,便偷眼向台下使了个鬼脸,又引发众人更大的笑声。这一笑之间,刚才被陶贞宝之事弄得士气低迷的赶驴社这边,气氛顿时回升。 台下的陈庆之小声对诸人道:“杨懿在这舌战一道上真是天才啊,面对刘劭这样的气势,竟然也能从容应对。”而来自槐沙村的几个小伙伴,木兰、韩均、綦毋、念双、大眼几个,更是高兴坏了。杨懿这一番战斗丝毫不落下风,让他们大大地长了脸。 唯有坐在后面的檀羽和兰英二人却脸显担忧神色。在他们身边的林儿感受到了异样气息,忙小声问怎么回事。就听檀羽道:“杨懿已经败了。” 林儿微一吃惊,忙问究竟,兰英替他解释道:“论实力技巧,杨懿真的不在刘劭之下。可是,舌战一道上,很多时候考验的不光是技巧,更多的是心理。杨懿一开始两句话应对得十分恰当,他就以为已经逼出了刘劭全部的实力,心理上便松懈了,所以他的第三句话才会这样轻浮。然而,那刘劭又岂是两三句话就会露出破绽来的。他显出那样的态度,正是意在引出杨懿孤傲的心绪,这样,他后面就能有很多办法来击败杨懿。” 林儿摇摇头,看来杨懿终究还是年纪太小,没能把握住这样的胜机。今天这一败,倒也是给他一个提升的空间。相信再过一段时间,让识乐斋平和的氛围更多地影响他,那时候他也能变得更加强大。 台上的舌战还在继续。刚才杨懿做了一个鬼脸,竟连刘劭也被他逗得一乐,说道:“你这小子可比你师父有趣多了。听四叔说,那时候他在焉支山和李孝伯舌战,天天就对着那张臭脸,真是郁闷坏了。今天这场无论胜负,本王至少能笑一下,也算比四叔境遇好了。” 杨懿见他继续顺着自己的话在说,倒有些明白过来,他这是想把自己往另一条路上引,忙将脸色变作怒容,斥道:“你这人也是久在宫闱,竟连基本人事都不懂。我师父的坏话,我自然是想怎么说就怎么说。可你也说他的坏话,那就大大的不对!别说你不能说,就是阿羽都不能说。背地里说别人坏话,当为世人所不耻。” 他又想利用这样的话跳出刘劭的引导,可刘劭刚被他成功了一次,又岂会让他再成功第二次,当即朗声说道:“哼,就是当面对着那李孝伯,我也是一样的话,有什么人前人后之分。当年他与四叔舌战说,要想解决凉州的匪患,须得靠官府之力,他不相信盗匪能够自我解决问题。而四叔的主意却是以匪治匪,在河西之地,走私之利,堪比国帑。要想光靠禁,如何禁得住?唯一的办法,就是要在凉州养一头狼,这样才能镇得住群魔乱舞。所以后来就有了魔君李宝。而北朝皇帝似乎也对魔君的作用非常认可,所以才让他入朝问对、成了陇西李氏的宗老。如今看来,当初没有结果的那场舌战,自然是我四叔胜了。既然四叔是胜者,当然我可以在此数落李孝伯的不是。” 杨懿被他这一说,还是呆住了。他没想到,转了一圈,终究被刘劭转了回去,回到了李孝伯的故事上。此时,他已经无法再跳出这个框架,他必须要回应这一番话,否则他赵李一门的名声真就毁在了这万千人众眼前。 他沉吟良久,只得说道:“我师父本没有错。官府解决不了凉州匪患,不是因为别的,只是因为没有用我阿姊。我阿姊一到上邽,上邽的匪患就解除了,一到凉州,凉州的匪患就解除了。如果她早生二十年,世上哪还有什么魔君。” 那刘劭似乎早就等着他说这个,立即冷声一笑,讽道:“那上邽县,虽然匪患没了,可惜却不在北朝手上了。那凉州,虽然匪患没了,可惜却让北朝的大军陷在了北凉。这样饮鸩止渴,也亏得只有你这无知小子才会感佩吧?” 他的脸上显出了一丝不易察觉的骄横笑意,显然,他已经成功扼住了杨懿的咽喉。杨懿接下来无论再说什么,都将被他无情地灭掉。 杨懿正欲再辩,可张大了嘴,竟不知该说什么,脸上青一阵白一阵。台下林儿见状,当即大声说道:“我是一个晦气的人,走到哪都带来不幸。杨师弟不必再说,这一场我们输得心服口服。” 那边刘义恭似早准备好了一般,听得林儿此言,便上得台去,向众人宣道:“第一场,太子殿下胜。”此言一出,洞玄观阵营中的人,便齐声欢呼起来。 第339章 终战 那徐湛之的身份,是天师道四大长老之三、典质行的掌柜,掌握着南朝的钱脉,真的是打个喷嚏也能让南朝国抖一抖的人物。所以他的上台,比起之前的所有人,都要更有气派。 只见他刚一上台,就有下人将一张大的桌案和一张胡凳搬上了台。而那桌案上,自然是早已备下的纸笔。看来,徐湛之今天是打算和檀羽在这众目睽睽下,来一场他最擅长的笔头辩。 徐湛之挺着自己的大肚子,来到凳上坐下,也不和檀羽打招呼,便直接提笔在纸上写了起来。不多时,就见他写好几个字,举起来亮给大家看。那上面写的是“商圣陶朱公”。 只听他结结巴巴地道:“刚才蔚……蔚宗和那高……高什么的辩时,他居然……居然不知这个人吗?”他的语气很低调,也没有什么明显的威压。但正因如此,才让檀羽感到了一丝的不安。他能凭借这并不强大的威压,占据天师道长老的位子,其后隐藏的实力显而易见。 于是檀羽小心地回道:“帮助越王勾践完成灭吴大业、‘三迁皆有荣名’的范蠡范少伯,那句‘飞鸟尽、良弓藏’更是千古闻名,兰陵怎可能不知道这个人?只不过,此人离他心目中的儒商形象还有相当之差距,故而他才没有言明。”一上来,檀羽显得很低调,没有任何修饰地说出了实情。或许正是上次和范晔的一次舌战,让他在舌战中变得小心,不再轻易地抛出过多观点。 徐湛之闻言,睁大了眼一阵好奇,就提笔在刚才他写那五个字中的“圣”字上画了个圈。意思是,此人都被称为“圣人”了,难道还不算儒商? 檀羽当然明白他的意思,便回应道:“所谓的‘商圣’,那不过是后人看他财富聚集速度快,给的尊称罢了。他辞官后来到齐地,没几年时间,就聚集了许多财富,然后又因为不想安于富足,就将财富尽数散去,来到吴地。在那里,他再一次累积了足够财富。后人一定觉得,他这个人做起买卖来简直有如圣人一般,故而给了他这样的称号。至于这个‘圣人’,是否与儒家所说的‘圣人’一致,我看倒是未必。” 徐湛之听他一边说,一边又在纸上写着什么了。待檀羽一席话说完,不多时,徐湛之又将一张纸举了起来给大家看,原来上面写的是:“夫粜,二十病农,九十病末,末病则财不出,农病则草不辟矣。上不过八十,下不减三十,则农末俱利。平粜齐物,关市不乏,治国之道也。”然后说道:“如此治……治国之道,你小子……懂?”言语中充满了不屑地嘲讽。 檀羽一看即知,他写的是《史记·货殖列传》中关于范蠡经商思想的段落,其大意是说,粮食的价格如果太便宜,就会影响农民的收入,太贵又会影响工商业的发展,所以应该定在一个合理的范围,让大家都得利。老实说,这样的宏观经济思想,产生于先秦之世,的确是相当难能的。 檀羽知道,徐湛之是典质行的掌柜,对于这些经济思想显然要比自己在行得多,自己绝不能在他所擅长的方面过多纠缠。 主意一定,檀羽便即回道:“陶朱公在经商方面的天才,当然不容我去质疑什么。不过既然刚刚徐掌柜说的是‘儒商’的话题,那我们当然要说说他在‘儒’上面的作为。同样是《史记》上的记载,陶朱公的二儿子在楚国杀了人要问斩的事。陶朱公在楚国有个朋友叫庄生,其人有能力说服楚王大赦天下,从而挽救他二儿子的命。于是陶朱公打算派他的小儿子去向庄生行贿,结果他大儿子却不干了,说如果不让他去,就自杀。陶朱公明明知道,自己的大儿子从小苦惯了、舍不得钱财,派他去是救不了二儿子的命的,结果还是同意了让他去。其结果就是,大儿子行贿失败,二儿子被杀。” “在大儿子带回二儿子的尸体之时,陶朱公不但不难过,反而笑着说他早就算到这一切会发生。试问,这样违反人伦、没有感情的行为,如何能称为一个儒商?难怪班固会把他列为‘智人’,而非圣人,看来是有道理的。” 他一说完这番长论,台下就有人开始小声议论起来:“这红玉先生怎么不回应徐掌柜刚才的问题啊?这分明是避实就虚嘛?”“是啊,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这治国之道,不就是儒家最基本的责任吗?”“看来徐掌柜的实力果然很强,红玉先生要想赢他,怕是不容易啊。” 这些议论当然是从洞玄观背后的人群中发出的,想必是他们早就安排了人手,故意引发围观人群的不安,从而造成檀羽处于劣势的局面。这几句话一出来,果然就有不少人开始怀疑起檀羽刚才的话,人群中出现了稀稀拉拉的一阵嘘声。 台上的徐湛之也听到了下面的议论,当即阴冷地一笑,便又在纸上写了起来:“范子曰:‘尧、舜、禹、汤,皆有预见之明,虽有凶年,而民不穷。’”口中说道:“知道这……这句吗?《氾胜之书·杂说》中的……的句子。圣人难道就能……就能趋吉……避凶吗?舍小全大而已。” 檀羽见他写的这话,心中不自禁地一咯噔。这徐湛之虽然口吃,但记忆力极佳。这先汉的《氾胜之书》檀羽自然是翻过的,可要记住其中的每一条每一款,显然不可能。而那徐湛之就这样随意地背将出来,光这一点,他就已经胜过自己一筹了。 不光是他,台下之人见徐湛之如此引经据典,无不啧啧称赞。至少在他们看来,要在这台上舌战,那都必须是学富五车之人,而要再在这些人中更加高人一等,所需要的知识储备,可想而知。所以从心理上,围观人群已经完全倒向了徐湛之。 檀羽凭他舌战的经验,岂能不知人群所想。他若再不奋起一搏,这最后一场,就要败在徐湛之之手了。于是他慌忙说道:“好吧,或许他不让大儿子去楚国,凭大儿子的刚烈,必定在他面前自杀。所以派小儿子去,大儿子死;派大儿子去,二儿子死。他不得已才选择了后者。这一点我也勉强承认他了。可是,他把自己最心爱的女人、那个爱他如此之深的西施夷光,拿去用作他政治阴谋的牺牲品,这一点,又哪是一个儒者应该做的!” 他这一句话还未说完,就听见台下已经爆发出了强烈的嘘声。很显然,他们对于檀羽的再次回避问题相当不满。他们希望看到的,是两个最强者的终极对决,可现在,檀羽却反复拖延转进,就是不肯正面回应,这让所有人都看不到碰撞的火花。也难怪,他们会显示出如此的不满来。 对面徐湛之见状,立刻便在纸上又写了一句话,亮起来让大家看:“墨子曰:西施之沈,其美也。”然后道:“正因为她的美,才只有牺牲这一条路!” “哗!”他一说完,人群中立即爆发出热烈的吹呼声和掌声。 徐湛之则终于站起身来,仰头向天,开怀地大笑起来。 檀羽见他表情、和人群的呼应,这才终于恍然大悟。原来之所以徐湛之喜欢笔头辩,正因为笔头辩与普通舌战有着重大差别。普通舌战可以通过各种技巧来进行适当的威压,比如江湛所采用的、利用特殊的声音和语调来控制对手的情绪,从而赢得胜利。可是笔头辩却无法运用这些技巧,所以胜负的关键,就变成了知识和经验的比拼。 大家一上来,首先亮出自己的知识水平和层次,让对方与之呼应,如此往返,直到对方词穷、或出现漏洞为止。这样的舌战,适合于考据派,尤其是那种前知五百年后知五百年的老书虫,更是此道中的高手。而像檀羽这种观天下大势之人,读书更多的是“观其大义”,对于很多细枝末节,则未必如此在意。因此,让他与那徐湛之进行这笔头辩,便是以己之短、攻敌之长。一上来,檀羽先天就处于绝对的劣势。 檀羽念及此处,心中不由得一阵惊慌,自己一不小心,就落入了对方的圈套之中。想到这里,他已经不自觉地低下了头去。 (按:对单个历史人物进行评说,本回书还是头一次。与其说,我评价的是一个真实的历史人物,不如说是人们心中的历史人物。因为正史中并没关于范蠡是否真的跟西施泛舟江湖的记载,可千百年来,这却成为了所有中国人的共识。深究这一演变中所包含的文化原因,未尝不是一个有趣的话题。另外,《汜胜之书》那句话,原出《齐民要术》,成书比本书所描写的年代更近。《齐民要术》中由于大量援引前代典籍,犹已《汜胜之书》为最,故而此处借用之。) 第340章 精致 台下的赶驴社诸人见此状况,全都把心提到嗓子眼边上了,都想出言为檀羽加油。林儿则在心中不住地念着:“阿兄,一定要坚持住啊。” 也不知她的心意是否传到了檀羽的心中,就在檀羽低下头的时候,他固有的执拗性格便涌了上来。 笔辩?这的确是他第一次面对的情况。虽然上次在狱中也曾与徐湛之笔辩,但那毕竟是可输可赢,远没有今天的情况凶险。他开始反复地思索着,应该怎么才能破掉徐湛之这笔辩的功夫。 徐湛之的优势在于他的知识足够丰富、见识足够广博,而自己则更擅长推衍。所谓推衍,就是要从头到尾,一气呵成,没有人为的任意。所以,要想打败徐湛之,那就只有用一套让人窒息的道理,彻底地征服他! 这时候,那边刘义恭已经在准备往台上走了。很明显,人群的压力已经使得胜负的天平完全倾斜。此时,他似乎已经可以宣布胜负了。 可就在这时,檀羽却缓缓地抬起头来,他脸上露出了一丝顿悟似的微笑,令那徐湛之和台下所有人都不自觉地一颤。 只见檀羽缓缓走到了台的边上,伸手指向了寻阳,意思是请她上台。 寻阳不知他是何意,只是顺从地走了上去。檀羽便拉起她的手,然后微笑着说道:“刚刚我之所以提到西施,不是因为别的,而是因为在我们识乐斋同样也有四大美女。” “公主有绝世之姿、碧玉无瑕,三少主有万方之仪、浑然天成,双妹有天仙之貌、秀外慧中,影儿有倾国之色、巧目含情。那你们可能会问,为什么天下间的美女,偏都集中在我们小小的识乐斋里。其实道理很简单,因为我们追求精致。” “哇喔!”他才说出一句话,场中就爆发出了一阵惊叹声。显然大家想看的,就是这样爆发出终极实力的大对决。 檀羽之前的表现,与他目前的名望实在相差太远,这才让人群感到了失望。此时此刻,檀羽有如换了一个人一般。这才是已晋为“君子”境界的檀羽,所应有的实力。在他将所有的气势完全爆发出来时,他说的每一句话,才足以令在场之人受用无匹。 刚刚徐湛之的步步紧逼、围观人群的一阵嘘声、以及刘义恭很“识时务”地往台上走,众人只道今天檀羽终要品尝一败。可是檀羽刚才抬头时坚毅的眼神,才让众人彻底明白,要在这样的场合下战胜檀羽,世上还没有人能够做到。 “精致,是君子之德,是对抗商业堕落的根本之道。”檀羽继续着他的言论,“子曰:‘食不厌精、脍不厌细’,正是说,君子就要追求精致的生活。我刚才为什么一再地讲范蠡不是儒商,正因为他不够精致。既然徐掌柜喜欢引经据典,那我也来引一句吧。” 说着,他便放开寻阳的手,让她先下台去,然后径直走到徐湛之的桌案旁,提笔写下一句话:“范蠡字少伯,越之上将军也。本是楚宛三户人,佯狂倜傥负俗。”口道:“仍是《史记》中的话,是说范蠡少时轻狂、邋里邋遢、为世人不容。不论他是否伪装,但都至少说明他绝不是一个精致之人。因此,不论他有多么高深的治国之道,他都不是一个儒商!” 人群见他如此动作,便知他终于要开始掌控全局了,接下来,就是他的个人表演时间。于是,没有人再说话,场中登时安静下来。 徐湛之也没料到,在自己如此的紧逼之下,檀羽还能抬起头来与自己一战。这就仿佛已经被打倒在地的武士又重新站起来了一般,那是最后的血性所催动的终极一搏。想到此处,徐湛之也把刚才嚣张的笑容全部凝固,张大了嘴,竟再也没有说一句话。 檀羽微微一笑,续道:“所谓‘君子尊德性而道问学,致广大而尽精微,极高明而道中庸’,无一不在说‘精致’的妙处。若要给‘精致’下一个断语,那它就是一种态度,当你想要追求时,它随时在那,无论你是高官显贵、抑或市井凡夫,皆可随取随得。孟子说:‘可欲之谓善,有诸已之谓信,充实之谓美,充实而有光辉之谓大,大而化之之谓圣,圣而不可知之之谓神。’这正是教诸位一步步走向‘精致’的秘诀。首先我们喜欢一个东西,然后真实地拥有它,然后了解它、将其放大、进而影响到生活中的各个方面,如此一步步地做下去,精致也就离你不远了。” “我们识乐斋的精致生活,是从鲍小姑开始的。记得当初在汉中,我们与鲍小姑第一次邂逅,就听到了她对于饼的见解,真可谓是精致之极。此后,一个个伙伴的加入,让我们识乐斋越来越好。我们在家有溢香的居所,出门有宽大的行屋。焚香、烹茶、插花、挂画,我们的四个侍女恰好一人精于一道。陈子云每次出门,必定要精心穿戴。原本邋遢的阿双,在与双妹重逢之后,也开始注意自己的面容。” “精致,不是浮华,这两者有重大区别。举个例子,就像寻阳公主喜欢种花,但她从来都是因地制宜,为全家人带来最美的花卉。还有建康城出名的裴大善人,种花也力行精致,所以才能在盆栽中种植玫瑰。然而,时下有许多年轻人,也说自己喜欢种花,但他们不是想着如何精进种花的技巧,却是一定要跑到荒郊野外去种植,他们说这叫贴近自然。而我却认为,这叫无病呻吟,君子应不屑于此。因为他们只喜欢的是表面的浮华,而不是精致。所以说,追求浮华,就是追求表面的舒适、抑或‘打肿脸充胖子’,而追求精致,就是追求自己本心的舒适。” “人的本心生而有之,那是最真的‘自然’。要想寻求自然,那就从自己本心中去寻找吧。真正快乐的人,即使身处陋室、衣食简朴,一样快乐。并不快乐的人,即使到了天下最美的地方,那也不过是去亵渎天地间的美丽而已。我见过太多一面感叹美景、一面丢下脏物的人,这些人都是失去本心中快乐的人。现在不是很流行道家所谓的养生之道吗,真正要养的,不是‘生’,而应是‘心’。心若健康了,生命就会自然地健康。《中庸》所谓‘大德必得其寿’,《内经》所说‘精神内守,病安从来’,皆是言养心之要。所以,所谓精致,也就是凝练自己的本心,以达到精致的境界。” 檀羽说完这番话,也就静立当地,闭目不再多言。场中没有了声音,静得落针可闻。然而,却似乎没有人愿意开口打破这个沉默。因为,檀羽所释放的威压已是如此之强,即使很长时间,也没有人能喘过一口气来。 也不知过了多久,才听见徐湛之艰难地说出了三个字:“我输了。” 这三个字的发出,就如同泄洪的闸门被打开了一般,让场中立即爆发出了震耳欲聋的欢呼。 是的,檀羽赢了!识乐斋赢了!赶驴社赢了! 陈庆之第一个冲上台去,之后是高长恭、韩均、念双、大眼……檀羽被高高地抛起,一次、又一次。 台下,被檀羽称为四大美女的寻阳、三少主、双妹、漂女则不自觉地簇拥到林儿身边。她们盈盈而立,显示着识乐斋的精致。 所有围观人群都为识乐斋欢呼。这是被天师道挤压多年后爆发出的欢呼。从此之后,他们不用再“忍辱”,不用再当牛作马,他们可以自豪地过精致生活。 这一天,也被建康的闺门中人称作美女节,是大家追求精致生活的开端。而识乐斋四大美女的名号也由此传遍天下,无数少女少妇开始模仿她们的一言一行、一颦一笑。 也正是在这一天,檀羽悟透了何为真正的君子,他的识乐斋也因为这场大家的胜利、永远地团结在了一起。 (按:在一本小说中为某商业品牌打广告不是什么好的事情,但我还是忍不住为苹果公司和stevejobs说几句话。事实上,这是因为本书有很大一部分是在macbookair上键入完成的,这台电脑的确用起来非常舒适。正是因为jobs精益求精的精神、把苹果的产品做到了真正的“精致”,才足以创造这样一个辉煌的苹果时代。作者之所以在这一回中想到用精致之道来对抗商业化堕落,也正是从jobs这里得来的灵感。) 第342章 屠杀 正说话时,念双忽然上前来小声道:“有大批高手正往我们这里来。”檀羽讶然道:“来得好快。阿双你留下来找个地方监视他们,二郎和双妹带我和林儿走。”三人齐答一声好。于是韩均和双妹便分别负着羽、林二人,飞身往城外去。 林儿在双妹背上,好整以暇地问檀羽:“阿兄,刚才那八个字是什么意思啊?”檀羽道:“那是《论语》中的话,意思是君子要庄重而不乖戾暴躁,合群而不结党营私。萧道成要成为赶驴社这成千上万人的领袖,这八个字于他是非常重要的。” 凭借韩均和双妹二人的轻功,四人很轻易便出了建康东城门,一路往东,追赶前方两批人马。 不多时,就在官道上看到了两辆行屋正在缓缓向前。识乐斋众人这便会合,风尘仆仆,往东奔去。 一路走,大家都有聊不完的话。 漂女问和她同车的兰英道:“好奇怪噢,檀生刚刚说四大美女的时候,怎么把仙姑漏了?明明她才是我们家最美的女子啊?” 兰英微笑着道:“羽弟评价林儿的美叫‘无言之美’,是没有办法用那些世俗词语形容的,所以他没有提林儿,应该也是这个原因吧。” 漂女这才恍然大悟,嘟着嘴道:“搞了半天,檀生说什么四大美女,原来是在骂我们是庸脂俗粉呢。哼,檀生永远都这么粗鲁,气人!”诸女闻言,无不大笑。 黄龙就坐在漂女旁边,小声对她道:“漂女阿姊至少也是四大美女啊,黄龙就没这名号,我这个小美的名字可真是白叫了。” 谁知漂女却更加生气了,撇开她道:“小美女别理我,正生你气呢。你和高阿兄都是檀生的弟子,今天为什么偏你胜了,高阿兄却输了?分明是檀生耍赖,只教你,不教高阿兄。” 黄龙吐了吐舌头,摇着她的胳膊道:“漂女阿姊别生气嘛,大师兄是文武全才,比小美厉害多了。不过也对,只有大师兄这样的英雄,才配得上漂女阿姊这样的美女呢。等你们结亲的时候,我就和小师娘一起给你们做花冠,好不好?” 漂女被她说得满脸通红,忙啐道:“哎呀,小美女瞎说什么啊,我什么时候要结亲了。”说得车中诸女又是一阵哄笑。 另一辆车上,林儿、令晖、仙姬和三少主并肩坐在一起。仙姬正小声问令晖:“大姊,那个刘劭说的话,到底是真的还是假的?我看夫君这一路上都心事重重,好担心。”令晖道:“我也说不好。既然他能说出那么多细节,即便是假的,其中也应该有许多真的成分吧?我记得夫君曾说过,他的母亲就是被南朝人所害,看来这事恐怕真和那刘劭有很大关系。”仙姬道:“那我们以后应该叫三少主作阿姊吗?”令晖转头看看三少主,又看看林儿,一时也是犹豫不决。 三少主忽过去拉住二女的手,道:“不管陶公子是否潘玉奴的儿子,他和我一样,都是没有母爱的可怜人。鲍小妹、玉娘小妹,每次看到你们两个感情这么好,我都觉得好感动。在我们伊吾城,女人天天都想的是争宠邀功,所以伊吾城的下一代才会互相残杀。有你们两个在,相信陶公子的后人一定会很善良的。至于他是不是我弟,那又怎么样呢,反正我们都是一家人,都是好姊妹。” 旁边的林儿听到她这番亲切的话语,顿觉诧异:以前的三少主不是个冷艳美人吗?看来是这段时间在南朝,阿兄改变了她的性格,让她逐渐融入到了识乐斋这个大家庭中。 于是她道:“你看师弟多幸福啊,以前有我这个师姊罩着,后来有了阿姊和玉娘这两个最温柔的人陪伴,现在又多了三少主这样一个美女阿姊。唉,怎么进了我们识乐斋的男人,运气都这么好呢?”令晖见她又犯起花痴来,笑骂道:“小林儿尽夸张,说不定他们也在外面说:识乐斋的女子,怎么都那么好运呢。” 仙姬却呵呵笑道:“大姊,我觉得这样的话只有咱们夫君会说,高先生、陈公子肯定不说的。”说得令晖连连点头,也引得林儿和三少主都是菀尔一笑。 众人一路向东,走了两天,总算来到吴郡,亦即苏州附近。林儿便叫韩均进城去搜索綦毋和和其奴的踪迹。过不多时,就在韩均带着那二人回来了。林儿当先问道:“怎么样,我们的大船呢?” 和其奴道:“侥幸啊侥幸,真是多亏主母你把綦毋主公叫过来,不然这事难成。”林儿忙问:“怎么回事?” 和其奴道:“南朝对船只的控制极严,一般人都没有自己的船,只有一些豪族才有。可是豪族的船都要自己跑走私的活,轻易又不肯出借,我们好说歹说也没辙。恰巧那天运气好,有一个豪族的船搁浅了,船的底部被撞了一下,有个地方需要重新开榫。然而因为是在水下,作业难度很高,普通木工都不行。綦毋主公去了,三下五除二就帮那豪族解决了这问题。豪侠一高兴,这才答应把船借我们用。” 众人听完他的话,便纷纷看向綦毋。綦毋脸一红,忙低下头去。众人又看林儿,林儿倒是大方了许多,说道:“好啦,别看我了。咱们这就上船吧?三少主,你手下的这些武士是打算和我们一起走,还是怎样?” 原来,高长恭回去拿行屋时,伊吾城的众多高手也就跟了过来。此时,三少主方道:“我和夫君商量过了,既然伊吾城已经不存在,而我又已嫁人,他们自然也就随我成了侯家堡的人。我想让他们先去侯家堡,一方面把我们的消息知会给那边的人,另一方面也可维护侯家堡的安全。等以后如果我们回仇池,兴许还能再用上他们。” 林儿道:“好主意。那就请他们走陆路吧,陆路快一些,省得在海上折腾。”三少主点点头,便去和她的这些手下好生交待了一番,让那众人离去。此后林儿返回上邽组织义军,这些人都成了义军的主力。 于是,众人也不耽搁,便到了江边,找到那豪族的船只,纷纷上了船去。那船刚要开行,却见岸边飞跑过来一个人影,却是念双。 檀羽见到来人,心中当即一惊:“我与阿双交待,让他留下来观察南朝政局变化,之后就沿陆路与我们会合。可他此时却突然过来,想必是出了大事。” 果然,念双刚一走近,就急切地道:“阿羽,大事不妙了!辅国将军萧斌,正在大肆屠杀胡人!” (第十五卷完) 第378章 朱雀 两人敲完鼓,就从顶层的窗台一跃而出,来到地面。念双正要向其余诸人叙述楼内的情景,殷绍慌忙止道:“小熙,千万别说出来。接下来的每一关,都不相同,你说出的话,反而会影响他们闯关的进程。”念双想想也是,便不再多言。 黄龙却在旁跃跃欲试地道:“阿双叔可别和我们说里面的情况,省得我们被说是作弊。我跟林儿师叔一定和阿双叔他们一样,顺利地完成任务。”林儿忙拉住她:“张小美不要大意哦,这个任务一定要小心翼翼地去做。”黄龙点点头,道声“知道啦”,便拉着林儿走进南门。 南门内的情况,与之前念双二人所见并不相同。虽然楼内依旧空旷、四壁依旧平滑,可并不如之前的纯青色,而是通体的赤红色。没有四壁的火龙蟠着,只有一只不知名的大鸟,正蹲在一个角落处打盹儿。 黄龙站在场中,头朝上,向四周看了半天,这才奇怪地道:“师叔,这楼里怎么连楼梯都没有?那我们可怎么上到顶层敲鼓呀?”林儿却笑道:“我猜就是这样。刚刚你没发现,阿双的外衣不见了,显然他们是用外衣制成了长绳从那上面吊下来。可殷绍不让他说出来,我猜是因为知道我们即便有长绳,也是无法上去的。” 黄龙嘟着小嘴,沉吟道:“唔,原来是这样。那我们怎么才能上去呢?这里什么都没有,只有那边那只奇怪的鸟儿,难道我们只有靠那只鸟儿把我们驮上去?我先试试看。” 说着,她便跑到了角落处,蹲下来小心看了看那只鸟。这鸟儿体型大致和黄龙娇小的身驱相仿佛,不过喙很长,显是飞禽中的猎食者。黄龙看了一阵那鸟,就用手轻轻去触摸它的羽毛。刚一伸手,就见那鸟忽地一抖,吓得黄龙连退了两步,张大了嘴说不出话来。 原来,那鸟儿展开翅膀、站起身来,才感觉它的身型又大了一圈。一对羽翼足可将林儿、黄龙二女全都包裹其中,它的高度,亦有两人左右。 黄龙一脸兴奋地对林儿道:“师叔,这么大只鸟,把我们两个都驮上去也一定没问题的。咱们这一关简单,不用脱衣服,嘻嘻。” 林儿看了看她可爱的表情,微微一笑,道:“话是这么说没错,可这鸟儿如何才肯听我们的驮我们上去呢?”黄龙经她提醒,不住地挠头:“对啊,鸟儿又不是人,也听不懂我们说什么呀,这可怎么办?” 说话时,她的脚步却并未停。她的想法是往鸟儿的身后走,然后趁鸟不注意,试着爬到它的背上去。谁知那鸟儿颇有些灵性,对黄龙“暗度陈仓”的计策像心知肚明一般。黄龙一边说一边走,它也跟着黄龙旋转着身子,就是始终不让黄龙到它的身后。黄龙两句话说完,就已经围着它转了半圈,仍是正对着它的鸟头。 黄龙抿抿嘴,仍是不肯服输,便加紧脚步绕着鸟儿转圈。可是,她毕竟转的是外圈,哪有鸟儿速度快,不论怎么转,她就是怎么也躲不开鸟头去。 林儿远远地看着她和鸟儿戏耍,其中充满了童趣,忍不住便大笑出声来:“老鹰捉小鸡,这游戏好多年没玩儿过了,嘻嘻,有趣有趣。”一边笑,她又一边出言提醒黄龙:“你别光绕一个方向跑,左右动动,鸟儿毕竟笨,跟不上你的。” 黄龙哪会想不到她这一招,只是刚才和鸟儿赌气,这才总绕一个方向走。听了林儿的话,她便来回地和鸟儿兜圈子,不多时,便绕乱了鸟儿的脚步,终于触到了它的尾毛。 黄龙一旦成功,哪肯放手,当即用小孩爬树的动作,飞快地冲上了鸟儿的背,然后便在鸟儿背上,发出胜利者的欢呼。 那鸟见自己最终被黄龙的脚步骗了,似乎很生气,将头死命地抖了几下,然后竟如最开始一般,直接蹲了下来,两侧羽翼也缩到一处,再不肯起来。 黄龙刚刚还在大笑,见鸟儿这般动作,当即愣住了,迭声哀求道:“鸟儿鸟儿,你怎么下来了啊,我还要你带我上楼去呢。”可是说了半天,鸟儿再无半点反应,竟是直接将眼紧闭,继续打起盹来。 黄龙见状,半带哭腔地对远处的林儿道:“师叔,这可怎么办啊?” 林儿刚刚见黄龙得意和失落的表情迅速转换,满是少年心性,早笑了个前仰后翻,这时听黄龙问,这才略止住笑,温言道:“别急啦,你先下来,我们坐着慢慢想办法。”黄龙听得她意,悻悻地又瞄了鸟儿一眼,这才不舍地离开鸟背,来到林儿身边。 于是二女便找了个角落处坐下,眼看着那只怪鸟,心中开始思索对策。 识乐斋人有个习惯,每当思考问题时,便要坐下来静静地想。这个习惯,最早就是从林儿开始的。遇到任何大事,只有先让自己冷静,才有可能找到最好的解决方案。这一习惯,也使得识乐斋每次都能化险为夷。 黄龙歪着脑袋想了半天,忽道:“陶家阿兄的口技什么都能模仿,肯定能和这鸟儿沟通的,师叔你会不?”林儿却直摇头:“师弟那本事还真是独门秘技,我是学不来的。要是带着我的宝琴,兴许还能和鸟儿说几句话。”黄龙“啊”了一声,瘪着嘴道:“那可怎么办啊?” 林儿微微一笑,道:“我在想,这个鸟似乎很通人性,你不觉得这很奇怪吗?”黄龙听她作如此想,不由得一愣,道:“这鸟儿肯定是有人驯过的吧?否则怎么这么聪明。”林儿道:“有人驯过这个是很自然的啦。可鸟儿毕竟不是猴儿、狗儿,它对人应该有天生的敌意。可这只鸟却和生人如此玩耍,要训练到这个程度,怕是需要一些非常手段的。” “师叔的意思是?” “我曾听说,草原人驯养苍鹰有一个老话叫‘熬鹰’,意思是说,在驯鹰期间不能让鹰睡觉,要困着它、累着它,让它饥饿难耐、对人再无敌意时,再由驯养人给它喂食,这样鹰就能被训练成捕猎的帮手。这只怪鸟虽和苍鹰有所不同,但我看它一直这样嗜睡,说不定当初被驯化时也是采用了类似熬鹰的办法。” “哦!我懂了,师叔的意思是,我们也让那鸟儿睡不着觉,它无可奈何,就只好带我们飞上顶层了。” 黄龙如同顿悟了一般,兴奋地就跑到那鸟儿跟前去,双手双脚并用,去推搡那鸟儿,口中则时而唱歌、时而尖叫。她的声线本来就细,尖叫起来的声音连林儿都受不了,何况是熟睡中的鸟儿呢。鸟儿被她这样一弄,就开始有些烦躁起来。 黄龙见有了效果,更加兴奋地去“打搅”鸟儿的美梦。她是一个很有专劲的人,就这样一刻不停地动作。约过了一个多时辰,她的声音却不见一点嘶哑,反是鸟儿终于受不了了,终于站起身来,展开它的双翼,将它的侧身对准了黄龙。 黄龙见它动作,便知它终于被自己弄服气了,不由得哈哈笑了几声,然后过去拉过林儿来,道声:“师叔快上。”二女便上了鸟背,紧紧地将羽毛抓住。 那鸟儿见二女坐稳,将翅膀一阵扑打,登时便一飞而起,来到楼的顶层,将二女稳稳地放了下来。 黄龙一落实地,当即过去举棰敲鼓三声响。于是二女又由鸟儿接上,下得地来,重返楼外。 第445章 旧事 吴王见檀羽离开,还想再追上去求情。黄龙见状,便唤了正走过来的念双道:“阿双叔,快送殿下出门吧。”念双还不明就里,问道:“送他出去?”黄龙笑道:“架他出去也行,不过别伤着他了,毕竟是千金之躯。” 念双点点头,便过来将吴王一拦,几个纵跃,就到了门外。吴王是个文人体魄,还没反应过来,便已经出了门。再要说话时,念双已经退回宅内,紧紧地关上了门。 另一边的李元一直看着这一切发生,却没有说话。直到此时,她才有些不解地问黄龙:“我听说檀先生的弟子其实并不少啊,除了你和高先生,还有远在南朝的赶驴社社长。为什么却偏偏对这位吴王殿下态度这样坚决呢?” 黄龙用手指“嘘”了一下,小声道:“元阿姊有所不知,这个和多年前的一件旧事有关,这件事只有我们识乐斋的人知道,外人知道的不多喔。” 她说话时一副神秘的样子,引得李元忍不住好奇起来,便拉她坐到花溪边,央她讲出这件旧事。 黄龙嘿嘿一笑,方才说道:“其实这事情我也没有经历,都是师娘告诉我的。那时候师父、师叔他们在上邽县困守孤城,朝廷派了一个叫古弼的使臣来试图招安。可是那个古弼一副天朝上使的样子,完全不把林儿师叔放在眼里,说什么师叔就是个乡下不懂事的村姑。师叔一时很生气,就发誓以后绝不见北朝皇帝,也不叫师父当北朝的官。所以自那以后,我们识乐斋的人和北朝皇帝的人都是保持着很远的距离,那天太子殿下要请师父、师叔去商量事,也被回绝了。” 李元这才听明白,当即长长地“哦”了一声,道:“这么说来,错倒不在吴王,而是他的身份,刚好撞到了檀先生和林小君的刀口上。” 黄龙看着李元顿悟似的神情,微微鼓起的腮帮,让她的脸颊又多了几分红润,也更平添了许多可爱。黄龙忍不住就赞了句:“难怪漂女阿姊说,元阿姊的美超过了她,现在一看可不是嘛。” 李元一阵害羞,道:“小美女怎么又说到我身上了?” 黄龙却忽地凑到她耳边,神秘地道:“你想不想叫吴王殿下拜檀先生为师呀?” 李元愕然道:“什么意思?” “到底想不想嘛?”黄龙脸上一副似笑非笑的模样。 “我跟他刚认识还不到一个时辰,连萍水相逢都算不上,有什么想不想的。”李元嘴里还在狡辩,可她凌乱的眼神,却出卖了她的内心所想。 在兰英的悉心指导下,正在飞速成长的黄龙,对人心的把握已到了纯熟的程度,所以李元的眼神骗不过她。于是她道:“我阿爹曾说,平心而论,在北朝皇帝的所有皇子中,吴王算是一个还不错的人。他的性格敦厚,为人和善,有情有义,没有太多的小心眼。可是阿爹觉得,要想在当今这样的乱世生存下去,这样单纯的性格是没有办法和如狼似虎的南朝人争夺天下的,这也是阿爹力保太子的原因。不过,若是能做他的二师姊,也是不错的事呢,嘻嘻。” 黄龙一边说,一边自己就掩着嘴偷笑起来。笑了一阵,她才对李元道:“告诉你一个方法,保证能让吴王成功拜在师父的门下,嘿嘿。”说着,她便凑到李元耳边,将她想出的高招教给李元。 李元听完,连连点头道:“小美女,你对檀先生和林小君真够了解的。”黄龙自豪地道:“那是当然,我这识乐斋栀子散人的名号,也不是白叫的。”李元也抱以一笑,方出了门。 刚刚被念双架出门的吴王,正自满脸的懊恼,他完全不知道为什么檀羽会不给他任何的机会。据他对红玉先生和水心仙子的了解,这二人不是一直很开明的吗,只要是愿意和同伴们一起寻求快乐,就可以成为识乐斋的人啊?更何况,就是刚刚见的那个小美女,听说当时也是只身一人前赴南朝寻找红玉先生,最终拜入其门下的。为什么自己就不行呢? 吴王站在关闭的识乐斋门口,感觉到的是不解和不安。他此番独身一人来到丁零,是冒了极大风险的,需要他鼓起全身心的勇气突破障碍。可是没想到,他却这样轻易地被挡在了门外。此时的他,只有茫然而已。 正在他进退两难、无所适从的时候,大门缓缓开了。走出大门的,正是那个美如仙子的元公主,伴随着早上初升的旭日,此时再见李元,吴王仿佛看到了降入凡间来帮助自己的观音菩萨。 李元见吴王正呆立在门口发愁,便柔声问道:“你还没走?” 她的声音这样的美妙,让吴王脸上密布的愁云瞬间换作了红霞,他只是傻傻地点点头,却说不出一句话来。 李元见状,掩嘴笑了几声,又问:“你为什么会想到拜檀先生为师呀?” 吴王听她问,即一脸坦诚地答道:“我从小就在汉人的鸿儒大贤们教导下学习,长大后,则被母妃和独孤将军推来推去,要和我阿兄争夺大汗的宝座。可是,当大汗一定会快乐吗?我父皇每天都是愁郁,从没见他快乐过。我去问我的师尊们,人为什么不能追求真正的快乐,却要做令自己不快乐的事呢?可是,没有一个师父的回答让我满意。直到有一天,我遇到了一位真人。这位真人对我说,天下有一个识乐斋,识乐斋中有一个红玉先生,他对快乐的诠释是坚持、合作、理想和责任,他正背负着重任‘匡正中原乱局、治愈崩坏的人心’。真人说,我如果想获得理想中的快乐,就一定要拜红玉先生为师。所以此次我阿兄奉命南征,我就请命随他同来,这才有了机会来拜访红玉先生。可是……” 他说这番话,脸上又现出了失望的神情。李元见他这表情,心中自然地升出一丝对他的怜悯和感佩。想当初,她自己在紫柏山被阚伯周、阚爽等僧当成性的玩偶时,何尝没有和吴王类似的境遇。念及此处,一股强烈的同病相怜之感,让她对吴王的感觉发生了极大的变化。于是,她便小声将黄龙教给她的高招向吴王传授了一遍。 吴王听完,脸现毅然之色,便坚定地道:“多谢元公主的提点,小可立刻前去办妥此事。”说完他就要走。刚一抬脚,他却又突然停了下来,续问道:“小可有个不情之请……” “殿下请说。” “今日能得元公主帮忙,实是三生有幸。如若元公主能与我共同去完成这件事,小可一定倾尽所能,答谢元公主的厚意。” “好啊,我随你同去。正巧我也要回吴堡,我们结伴而行吧。” 李元倒是比吴王还要更大方些,两人便同往吴堡去了。 识乐斋内,诸人正在吃早饭。檀羽在“拷问”黄龙:“你是不是给那吴王出了什么馊主意,怎么元公主也走了?”念双则在一旁搭言:“这还用说,这小女鬼主意可多。刚才我看她和元公主在一起嘀咕了半天,肯定是在出什么主意。” 黄龙嘻嘻一笑,道:“黄龙这不是在替师父考验弟子嘛。师父你想,孔圣人座下有七十二贤人,而你身边就大师兄和我两个弟子,怎么样也应该再收一个弟子的呀。” 刚说完,漂女在一旁“扑哧”笑了:“小美女,你这话的意思,你这二师姊也是贤人?” “那当然。”黄龙嘻嘻直笑,眼珠滴溜溜地转着。 檀羽当然知道黄龙并无恶意,所以也不好再说什么,只好回头看向林儿。 林儿明白他眼神中的意思,只得叹了口气,无奈地道:“听小嫂说,那个吴王看上去挺老实的。阿兄,他会是你寻找文明太后的关键之人吗?” 檀羽点头道:“离开南朝时我就与你讲,我们在这里隐居,正好观察谁能成为我的任务中关键的角色。我想来想去,要让汉文化得以在中原传续,教导鲜卑人汉化是一条不错的道路。如若这个吴王真的是北朝朝廷中一个例外,那么这条路还就要着落于他的身上。接下来,就看黄龙设下的考验,是不是真的能试出他的本性了。” 第453章 石林 朔方城的东郊是一片山地,当地人称“石林”,里面的石头千姿百态、怪状迭出、颇有意趣。不过,这样的地理环境,若在这些石林间伏下一支奇兵,那就真的会让误闯进来的人马陷入万劫不复的境地。不幸的是,太子还真就带着人马闯了进去。 识乐斋诸人出了朔方城,便向东往那石林方向去。石林距城池也就几里地,说话即到。刚走到一半,又见远处来了一支人马,约有两三千人,为首的是慕聩。原来陈庆之也得知了太子的莽撞行动,无奈之下,只好让慕聩领人前来救驾。 林儿当然不会像太子一样的莽撞,一路走,她都在思考着应该如何应对:“我们千万要提防对方围点打援,如果我们就这样贸然去救,恐怕没救成太子,先把自己陷在其中。” 令晖则一如既往地睿智:“要不我们再来一次将计就计吧。因为我觉得,那些人的目标若是要来对付我们,那他们事前一定侦察过了,知道我们手上只有高先生的一千人马,而二坞主的人却未必在他们计算之内。如若是这样,我们就可以自己为诱饵,深入石林中,引他们的人马露面,这时候,再让二坞主出马,一击致胜。” 林儿想了想,当即点头道:“就按阿姊的计谋行动,我们现在就进石林,让二坞主在外面潜伏。” 于是,林儿便向高长恭和慕聩布置妥当。高长恭领着他的所部一千人,拱卫着行屋,向石林中全速进入。 石林的区域甚广,方圆十几里。由西到东,地势逐渐高峻,山石越来越陡峭,树木却越发的稀疏。甫一步入石林中,一路千余人就全都迷了路,蜿蜒的石路阻挡了前进的路程,羽、林等人只能下马车步行,令晖则由手下兵卒抬着滑竿行动。 高长恭小声报告说:“刚刚找了当地人询问,这石林分作大小石林两部分。西面为大石林,地势较低、但石峰密布,此处藏兵的可能性不大。东面为小石林,地势较高,且石峰疏散,树木较少,那里才是伏兵的绝佳境地。我怀疑,太子的人马就是被引到了那里。” 林儿道:“那倒简单了,我们就这样缓缓行动,等着敌人来找我们。现在这地方,走路都这样困难,宇宙帮的火弩也没什么威力,咱们正好就当来此欣赏风景了。” 于是,一行人缓步向前,真个把这战场当成了风景名胜处,欣赏起怪石的奇异模样。只听黄龙不停地发出阵阵惊奇之声:“懿阿兄,这个石头怎么这么像你啊?”然后是杨懿不屑地回应:“哪里像啊,眼睛都看不到,倒是这个,手上拿把扇子,分明就是殷神棍。” 穿过了一丛密密的石峰,隐约间,便听到了几声箭响,看来,太子与宇宙帮应该就在附近交战了。高长恭这才让手下义军小心戒备起来,侦察的斥候也派了出去,确认对手的方位。 不多时,斥候回报,果然在不远处的小石林中,两处人马正在激烈对射。宇宙帮的人数要少很多,但熟悉周遭环境,机动作战,这才将太子的人马赶到了一个狭小的盆地中,目标是活捉太子,好以此为要挟,迫使北朝撤军。 林儿听完报告,恨恨地道:“这个自以为是的太子,活该让他受这番挫折。” 杨懿则在一旁打圆场:“阿姊别这样想,战场上哪个不是迫切想要军功。当初在凉州,大眼被那宇文系所骗时,何尝不知对方有危险,可是头一热,还是引兵去了。这回太子也一样,离了平城的安乐窝,就是想出来挣些军功,然而这里有阿姊你这样的能人在,他又哪里捞得到一星半点,所以内应不管是真是假,他都不肯放弃。世间大多都是平常人,又哪有几个像阿姊这样镇定自若、战场上睡大觉、全无功利心的统帅呢。别说太子,便是阿羽,他若遇到这一情况,我敢断言,他也会做一样的应对。” 林儿闻言一阵愕然:“按你的说法,一切倒全是我的错了?” 檀羽却完全同意杨懿的看法,附和道:“师弟说得没错咧,这就是明君并非时时都有的原因。试想当年,我为了上邽征伐能尽快完成,不也只身进了坞堡吗?当时又怎能预料会不会被困其中。只有林儿统军,虽然看起来不紧不慢,但事事都在提前精密的计算中,很少做依赖运气的事,所以也只有你才能这样常胜不败哩。” 林儿嘟着嘴道:“你看你们两个,都比我聪明得多,什么事都看得这样透彻,还偏偏要让我来担这责任。算了算了,谁叫我今生今世就遇到了你们呢。” 其实林儿心里也清楚,杨懿心怀好意,这是在给她找台阶下。毕竟之前她对太子并不友善,如果此时费尽心思去救她,落在旁人眼中就会觉得奇怪。所以她也没再说什么,只是吩咐高长恭道:“把你的人全部散开去,造成大军来援的假象。先让那边太子多顶一会,见他山穷水尽时再出手相帮,这样也能激发他手下的斗志。他的人多,应当还能发挥一些作用。” 高长恭得令,便迅速行动,按着林儿的指示将人马全部散在了小石林的周围。他的人是陈庆之特意挑选用来保护林儿的武艺高强之辈,只要行动,就能立即将克敌。不过这时候,他们还需要等待。 天色渐渐暗下来,林儿诸人就在一个石峰上歇息,看着石林外逐渐升起的明月,诸人只感到天已经越来越明朗了。他们从当年中原阴沉的晦暗中走过来,一路拨开云雾,直到此时为止,他们已经真正接近了拨云见日的那一天。 石峰之下,太子还在指挥人马负隅顽抗。很远的地方,同样有依稀的打斗声传来。看样子,外围打援的宇宙帮众也被事先分配好的慕聩部发现了,双方正展开激战。 林儿安坐在战场的中央,可是没有人来攻击她和她的伙伴。她的手上,已经掌握了越来越的力量,这力量,让她无所不能。 就在太子的人马快要撑不下去的时候,一直在紧张关注战局的高长恭一声令下,他手下的义军如脱僵的野马,直奔围困太子的宇宙帮众。 宇宙帮的人想来也听到了外围的打斗声,在他们的预料中,想必是认定了前来驰援的林儿大军是被围点打援的友军拖住了。可他们又哪里会想到,林儿早看破了这一计策,将援军分成了两部分,也正因此,他们才能在关键时刻出现在这里,打对方措手不及。 大凡两军交战,有备胜无备是铁的规律。宇宙帮众眼看着就要拿下太子人马,完全没有防备背后的袭击,战斗的结果也很快分明起来。高长恭的人,奇袭作战,在这石林之中,凭借各种掩体来躲避火弩的攻击。加上宇宙帮众战斗一天,身心俱疲,两相消长,没个把时辰,宇宙帮众便全数成擒。 被围困着的太子还完全不知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原本越来越猛的火力突然就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个个宇宙帮众被击倒。他知道援军来了,可他不知援军是谁。直到林儿等人出现在他的视野中,他才终于明白了一切。 又一次,识乐斋人拯救了他。 太子的满眼都是血红。刚才宇宙帮的猛攻,让他几乎失去了生的意志,他险些就拿刀抹了脖子。此时见到林儿,他除了羞愧,没有更多的感觉。终此一生,他已经永远不可能在这个女子面前抬起头来。 不过,林儿的目光却并不在他身上。刚到此地,他就看到了旁边一棵大树上捆着的一个人,那人已被打得皮开肉绽、血肉模糊,散落着的头发将他低垂的头完全遮住。林儿慌忙询问其人是谁,就有太子部下解释道:“这个人就是害我们陷于此处的内应,殿下已经惩罚了他。” 林儿看着其人的模样,心中一股不安升腾上来。那不是对太子残暴的丝毫感念,而是这个被捆的人,她似乎很熟。她连忙让高长恭去掀开那人的头发观瞧,一瞧之下,诸人方才大惊失色:“三坞主!” 那人竟是原来的吐谷浑坞堡的三坞主慕利延! 第456章 意外 独孤尼手一伸,道声:“二位,请坐吧?” 他的面前,圆桌上已经摆满了一桌的美味佳肴。统万城早没有人贩卖食材,更没有庖厨。要想弄这一桌的菜,不仅要从其它地方带原料,还要带专门的庖厨。也只有独孤尼这样显赫的人物,才有这样的排场。更重要的是,这一大桌菜,客人只有两个,因为空的座位,也只有两个。 不过,檀羽却并没有依言坐下,而是拉着林儿的手,退出了几步。 独孤尼见状,颇有些好奇地道:“哦?我听说你在南朝时曾对南朝人说,君子之道就是要精致,你一向对饮食以精致为要。看起来,这些菜色不合你的胃口?” 檀羽摇着头,缓缓地道:“此处乃是佛门净地,在这里大鱼大肉,你不怕死后下阿鼻地狱吗?” “哈哈哈……”独孤尼闻言,忽然大笑起来,“听说你以儒门弟子自翊,没想到还信这套鬼神之说。你一向狂傲,难道孔夫子的话,你也不听了?” 檀羽微微抱以一笑,方才简单地回了一句:“没有信仰的人,很可怕。” 独孤尼更加好奇地睁大了眼,步步紧逼:“儒门之人,不信经义,却信鬼神,这比无信之人,更加可怕吧?” 檀羽又哪会轻易认输,转头看看身边的林儿,嘴角一撇,道:“我不信经义,不信鬼神,我只信身边的人。” 独孤尼这才将眼仔仔细细从上到下将檀羽打量了两遍,然后伸手指着檀羽赞道:“犀利!” 这一上来,两人三句话的交锋,相互之间,便探出了对方的虚实。在檀羽这里,对面的独孤尼不愧北朝的大人,无论学识、机锋、应对,无一不和自己的师长辈们比肩。而在独孤尼那里,眼前的这个年仅弱冠的年轻人,有着超乎他想像的强大实力,他虽然一次又一次调高对此人的预期,但这个预期,依然低了。 于是,奇特的一幕出现了。独孤尼站起身来,将自己的茵席向东平移了几步,离开了餐桌的范围,这才重又坐下,然后又抬手,向羽、林二人示意。檀羽见状,嘴角中再次带出一丝笑意,也就过去,将他和林儿的茵席搬到了独孤尼的对面,这才拉林儿坐下。 结果是,在这食材奇缺的边境之城,一桌美食就在左近,可房中三个人,却空对空坐在了远离美食的地方。 刚一坐下,林儿就忍不住掩着嘴笑了起来。 独孤尼看了她一眼,奇道:“小君笑什么?” 林儿笑了半天这才止住,方回道:“我笑世间的传言真不可信。都说独孤将军以严峻而闻名,可今天见了,却是这样好说话。以后,我是再也不信那些谣言了。” 檀羽也陪她笑起来,说道:“世上没有不要钱的午餐,当官的也没有不要钱的笑。眼前这位独孤将军,故意把吴王殿下这块烫手山芋推给我们,又放开衙门的活计,千里迢迢跑到这穷乡僻壤,还让吴王把我们叫来这里,而且一反常态这样和气,你以为他是和我们一样来游玩的吗。一会子他把要求说出来的时候啊,林儿你就笑不出来了。” 独孤尼一双眼一直盯着檀羽,待他说完,这才似笑非笑地道:“你小子说什么愣子话,你好像还是不肯相信,吴王来找你拜师与我无关。若要教他,我在平城找不到一个儒门正宗?” “不信,当然不信。”檀羽见他的眼神遒劲中透着深沉,分明其中藏着无数的阴谋,便也将自己的眼神凝聚起来,一针见血地道:“既然吴王是你着力推举,誓要战胜太子、在未来登基称帝的人。可你又担心我把他教坏,让你多年的心血付诸东流,所以你必须亲自来此,确保吴王万无一失,是这样吗?” 他刚说完,独孤尼仅直接拍起手来,拍了半天,方道:“断案第一,果然名不虚传!这么说来,你早就预料到我会来这里。” 檀羽肯定地道:“是!从卢度世不顾自身安危去为吴王解围,从三坞主多年的潜伏突然被揭穿,我就知道,那是因为你来了。从很早开始,林儿就已断言,宇宙帮背后的主子,便是你独孤将军。那么,吴王是独孤将军的人,他怎么可以被宇宙帮的人劫走。下面的人不懂事,你又不能亲自露面,那就只有派个能说上话的人去。这个人当然就是卢度世,这就是为什么他会只身一人匆匆离开统万城、前赴朔方的原因。” 旁边的林儿则轻笑着补充道:“所以你应该感谢我,是我让陈子云打下统万城后立即开拔前往龙空山,这才没有全城清理,让你露出真身。” 独孤尼见他二人好整以暇的表情,脸上虽未发作,但内心中依旧不停地打着鼓。直到此刻他才终于相信,眼前的这对兄妹,他们获得天下罕有的巨大名声,绝非偶然。 于是他续问道:“那么慕利延的事,你也早猜到了?” 檀羽一脸严峻地道:“当年在仇池的人和事,你掌控着最多的资源。陈子云被荀万秋困在九句村一年多,那也是你干的。你的力量如此强大,又岂会不知道卢遐的行动。所以,三坞主是奸细,这事你一早就知道。只不过,他是个小喽罗,掀不起大的风浪来,故而你一直没有对他采取行动。相反的,你还利用他对杨保炽的仇恨,派薛永宗铲除了杨保炽。三坞主以为这是为他做的,其实幕后真正得利的人是你。杨保炽是个不听话的人,利用完便再无价值,他当然就应该死了。你自己的小弟我管不着,可叹的是,你对三坞主也是同样残暴的态度,这就已经注定了,你我不是一条路!” 独孤尼听完檀羽这长长的分析,无奈地叹口气,突然脸显诚恳,道:“如果我告诉你,慕利延的死是一个意外,你会信吗?” “不信!”檀羽斩钉截铁。 “如果我再告诉你,陈庆之的父亲之死也是一个意外,你会信吗?”独孤尼却不顾他的反对,继续说着。 “哈!所有事都归结于意外,那么,你就什么责任都没了?”檀羽的敌意却转变为了笑意,眼前的独孤尼,并没有他想像中强大,相反的,这个人有些渺小。 独孤尼眼神中似有些迷茫,半晌方道:“虽然很不想告诉你,但我不得不说,其实一直以来,我都不知道自己的对手是谁。我做的许多事,都是为了找出那个对手,因为只有确定自己的对手,才能与之作战。我让白广平在这时候抛出慕利延,正是希望让事情变得简单。这只是我的又一次尝试,我没想到这些尝试会让那些人无辜受难。为此,我感到很抱歉,如果有机会,我愿意去他们的坟前烧一柱香。” 听他说出这一番话,羽、林二人面面相觑,似乎刚刚才认识独孤尼一般,又将他打量了半天,却突然不知该如何回应他的话。 独孤尼并没有在意他们的诧异,只是续道:“其实你猜错了。我不辞辛苦来此,不是因为吴王、不是因为宇宙帮,而确确实实是因为你们二位。在我拟的可能的对手名单中,曾经你们二位也赫然在列。不过到此刻为止,我可以确信的是,你们不是我的对手。所以,我来到这里,就是希望和二位合作。虽然我们的地位有差、帮派有别,但我可确信,这个对手是我们共同的敌人,只有找出这个敌人,我们才能重获新生。因此,我认为你们无从选择,必须要与我合作。” 羽、林二人再次对望着对方。对于独孤尼的话,他们将信将疑,可有一点却是事实,他们也并不知道,一直以来,到底谁才是他们最终的敌人。所以,就由檀羽发话,回应了独孤尼的要求:“要我们合作可以,先把我们以前的账都算清了再说。” 第500章 坚持 仇不问走后,檀羽仍旧无法平静。他只能习惯性地将自己腰间的红玉解下来,缓缓在手上把玩着,眼神却有些迷离了,不知心里已经落到了什么程度。 兰英也看出了檀羽此时的状态,见檀羽手上正在抚摩红玉,她心有所动,就去桌上食盘里抓了点馒头碎屑塞到他另一个手上,温言道:“先吃点东西吧,别饿着了。”谁知檀羽竟是一动不动,捏着食物的手却没有任何动作,只是仍旧下意识地弄着那块红玉。 兰英从小和檀羽一起长大,当然知道檀羽每次把弄红玉都是因为心中遇到了极大的纠结。所以她也有些急了,拿了一小块碎屑,就直接往檀羽嘴里塞,可檀羽却连嘴也懒得张。兰英一气之下,竟展现出她的火娘子风采来,斥道:“羽弟不是一向很坚强吗?怎么今天却这样懦弱?天下还有什么事是能难得倒你的?就算能难倒你,又能难倒林儿吗?难道你输给了自己的懦弱,在韩兰英、张黄龙、徐漂女面前,输给自己的懦弱?” 檀羽听到了兰英的怒斥,这才回过神来,连忙伸手过去抚了抚兰英的脸颊,笑道:“放心吧,我不懦弱,自从在仇池离宫领悟了‘至诚之道’起,我就不再懦弱了。” 兰英奇道:“那你为什么这样失神的样子,连东西也不肯吃。你是嫌这里的东西太差,不符合‘精致之道’?可这牢房里,又哪能这样挑剔?” “我是在想,为什么仇不问把馒头分得这样细,就能渡过令人烦躁的十几年牢狱生涯?”他看着手中兰英塞给他的馒头碎屑,便又开始思考起来。 兰英见他竟作如此想,忙出言提醒道:“这样他才有事可做吧?不然……” “不对不对,”檀羽却连连摆手止住了她,“要有事做,写书、看书都是事,我记得稚媛阿姊心慈,还专门在牢狱中准备了许多佛经。可这仇不问单单喜欢数馒头,一定有什么心理暗示。” 兰英道:“心理暗示?是不是把馒头分得很碎,所以就显得他有很多馒头,永远也吃不完的感觉?就像很多贾人喜欢把钱拿麻袋来装,显得自己很有钱的感觉。” 檀羽听到兰英如此分析,神情由疑惑变成了惊讶,又由惊讶变成了喜悦。突然,他就这样过去搂住兰英的脖子,在她唇边重重地一吻,惹得黄龙、漂女诸女连声斥责。 檀羽却没理她们的脸红,只是无比兴奋地道:“对!对对!我要的就是这个,这就是恒心的来源!” “恒心?”诸女都为之一愣,怎么他会突然想到这个。 檀羽忽就站起身来,有些激动地道:“‘有恒产者有恒心’。刚才见到仇不问时,我一直难以理解他的状态,因为他的状态太平静了,大大出乎我的所料。我也时常坐牢,知道坐牢时候那种让人濒临疯狂的孤寂。一般的牢房,都是许多囚犯关在一起,这样大家还能想出些法子来解闷。可仇不问是一个人被关在陇西帮襄国堂口的地牢里,除了每天来送饭的稚媛阿姊,他几乎没有可以接触外人外物的机会。在这样一个封闭环境下被关押十几年,一个人的精神怎么可能是正常的呢?可是你们也看到了,那仇不问除了形容有些奇异,至少依然保持着正常人的精神和思维,所以我就纳闷了,是什么让他保持着这颗恒心。” 黄龙听到檀羽的解释,也开始兴奋地接过话头续道:“我懂了,仇不问是一直在给自己心理暗示,觉得自己拥有很多很多馒头,就像拥有很多很多财富一样。他就像一个守财奴,每天数着一枚一枚的铜钱,这让他感到心理上的满足,所以他就坚持下来了,没有因为牢狱的孤寂而心理崩溃。” 檀羽一边认真听着黄龙的话,一边就将手上的馒头碎屑紧紧攥着。听到动容处,他手上的力气越用越大,待黄龙讲完,他再摊开手来,原来的一堆碎屑,竟被他捏回成一个完整的馒头。 他将捏好的馒头扔回到桌上,然后突然仰头向天,大叫了一声“啊!”旋即对着诸女激昂地道:“这就是坚持之道,这个馒头,见证了什么叫坚持之道!” “坚持之道,呼!”诸女还是第一次见到檀羽这个样子,这个仿佛脱胎换骨般通透的样子,都有些吃惊起来。她们并不知道,这个样子,檀羽已经历过两次。前两次的见证人都是同一个,那就是陈庆之。 这就意味着,今天,在王玄谟和仇不问的双重压制下,檀羽要浴火重生了。他要完成从君子到贤人的再次进阶。 天下七大族宗中,以辩论见长的几位,都在“贤人”或同等层次上。正如眭夸当年所说,檀羽的师尊李孝伯,差一步就能完成从贤人到大师的进阶,可他并没有成功。现在,他的徒弟也即将攀上贤人的高度,会接替他,去走完大师之路。 自从上次在南朝大狱中,檀羽悟透了“家”的意义,之后历经华林园之辩、杯酒正士林和说降卢度世等数次大战,檀羽的实力飞速提升。再加上,寻找大师之旅中,崔绰对檀羽的一番提携,已将他的实力推到了顶点,直逼贤人之境。这时唯一还欠的,就是一个通关的引路人。于是,王玄谟出现了,仇不问也出现了。这二人,在过去多次磨难中,亦已是宗师级人物。他们的全力相搏,也激发了檀羽体内所有的潜能,他开启了自己过去几年全部实践所带来的经验和教训,他要从中找到通向贤人的道路。 是的,他找到了,这就是坚持之道。 “‘日月得天,而能久照。四时变化,而能久成。圣人久于其道,而天下化成。观其所恒,而天地万物之情可见矣。’一部周易,都是在说‘坚持’的重要性。所以持之以恒,便是儒者之道中的至高境界了。”檀羽开始了他通向贤人境界的演说。 “在我心中,一直执念于正义与邪恶。王玄谟为了一己之私,便杀人灭国,无所不用其极,真可谓恶之大者。可他为什么还能成为万千信徒的教长、成为南朝的彭城太守、成为击败我檀羽的人?难道说,天地真的不仁,誓要让圣人死绝、盗贼横生吗?不,天地并没有错,因为他总是偏向于坚持不懈的人!” “人有恒心,金石为开、铁杵亦能成针。苟无恒心,则‘放辟邪侈,无不为己’。王玄谟、刘义隆、独孤尼、步六孤丽,他们每个人手上都沾着无数人的鲜血,他们踏着敌人的尸体坐上这样的高位,如果从普通人的眼睛,他们无疑是最大的恶人。可是,他们却是普通人中唯一能坚持自己的人。王玄谟为了对付我,从十几年前开始,便使用各种身份游走于这个天下,他不断学习、不断增进自己的能力,我的每一步成长,他都会同步前进。正因为这样的坚持,今天他终于站到了我的对立面,让我感到了恐惧。坚持的人,才是真正值得敬畏的。” “放大了看,整个华夏历史都是这样的。我们不是没碰到过外族的入侵,当我们实力强大时,那就‘虽远必诛’,所谓闷声发大财;当我们实力羸弱时,就拼命在史书上写,让后人都记住,总有一天,我们会找回场子来。这就是‘愚公移山’式的坚持。坚持的结果,就是外族都没了,中原依然是那个中原。也许在这个过程中,有很多罪孽、很多邪恶、很多血泪、很多家破人亡。可是,覆巢之下、焉有完卵,只有坚持己心的人,才能带领我们走出历史的困境,回到它本应走向的那个光明前路。而这,也正是我匡正五胡乱华以来,神州陆沉、人心崩溃局面的制胜法门。” “上次崔大师曾对我说:‘天下都是恶人,没有一个好人。’当时我还不甚理解,现在终于明白了。什么是好、什么是坏,什么是正义、什么是邪恶,这些个标准都是谁来规定?都是坚持到最后的人规定的,因为历史,是坚持到最后的那个人书写的。坚持并不容易,‘书不记,熟读可记;义不精,细思可精;惟有志不立,直是无著力处。’所以成功的人,便总是少数了。而我,正是一路坚持着走过来的人。这一次败在王玄谟手,那又算得了什么,我还要继续坚持,坚持着走到最后,成为那个书写历史的人,成为那个‘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的人!” 檀羽说到高兴处,就过去拉起了仙姬的手,道:“教我跳支舞吧,突然好想跳舞。” 仙姬先是一愣,直到兰英笑着示意她为檀羽领舞,两人才在这狭窄潮湿的牢房中,真的跳起舞来。 在牢房中跳舞是件很奇怪的事,檀羽也并不真的擅长。可是,它却将之前所有的不安情绪,全都消散了。 檀羽,这一个正统的儒门传人,虽然已经接受过太多关于锲而不舍的精神、关于坚持不懈的意志,可是直到今天,他才明白坚持的真正意涵。他彻底打开了心扉,明白了自己人生的任务,明白了‘治愈人心’的真正法门。这个法门就是,靠他自己的双手,去创造这个天下的未来。 这一天,他跻身到贤人的行列,和古代那众多大贤一样,他要将自己的名字,载入这片土地的历史,让他的后人,铭记这世间的真道,那就是檀羽之道。 兰英看着自己的夫君跳舞时的愉悦神情,也兴奋地道:“进学之人,‘朝闻道、夕死可也。’羽弟刚刚颓废的表情,和眼下一比,真是天壤之别。我真是要感谢那王玄谟,让羽弟感受到了了悟至道的快乐。难怪从古至今,都是儒家治国,看了羽弟我就终于明白了,始终是儒者的坚持帮了他们,因为他们总是能成为坚持到最后的那个人。” 是的,人类的历史,已经历过太多的毁灭,最后仍然活着的,便都是坚持的人们。所以,我们不必感到自卑,因为,我们都还活着。 第516章 跳城 令晖又把自己的夫君陶贞宝、二妹于仙姬给鲍照介绍,陶贞宝、仙姬下跪补礼。鲍照本早认得陶贞宝,以前还曾与陶贞宝发生过冲突,不过此时心结早已解开,自然把他当妹夫看待。他又和令晖说起自己已经见过了令晖的儿子,大舅见了外甥,那心中的喜悦可想而知。一说到后代,两边的话题也就没个完。羽、林二人见状,便给他们安排个地方叙话,不必细言。 接下来几天,果如檀羽所料,刘义隆仓皇逃离金乡,令金乡城的防守空虚。檀羽带到金乡的五千人马、配合李璨等多路义军围攻,很快就拿下了金乡城。 檀羽和林儿,终于进到了这座他们祖辈的故乡。 但是并没有太多的留恋,林儿与诸路义军首领商议接下来的战略。以金乡为据点,她将率领麾下人马向淮河上游进攻,而其它诸路义军则往下游诸城镇。两下商量一定,林儿便叫三少主领兵,重回颍上,与高长恭、宝珠会合,三万人马在淮河北岸、困玉塔前摆阵,拉开了与新北海帮最后决战的架势。 收复金乡后,很快也从平城传来了拓跋余褒奖的旨意,林儿得了个国夫人的命妇封赏,兰英也从县君晋为郡夫人,其余军中诸将领皆有封赏。 当然识乐斋没有人会在意这事,大家更在意的,是另一个消息。据说刘义隆逃回汴梁后非常生气,他认为是王玄谟不按他的安排,提前与檀羽摊牌,这才酿成了一败再败的恶果。一气之下,他也做出了一个惊人的决定,那就是放弃与新北海帮的合作,新北海帮要么被收编,要么就被挤出了南朝人控制的城池。最终,刘义隆留给新北海帮的城池便只剩下一个,就是林儿眼下所面对的颍上城。 颍上一战,也将彻底将新北海帮乱军解决,让北朝人真真正正和南朝人面对面。 不过,新北海帮由于失去了统兵大将李宝,战斗力大为削弱,单挑是肯定没戏了,而失去了南朝人的支持,将士们都没有一战的勇气,士气也随之跌入谷底。王玄谟等人无奈,只能免战高悬,拒不与战。 宝珠等军中诸将就向林儿进言,要求强攻北海帮军营。林儿却阻道:“郑三兄走的时候说过,可能就在最近一段时间,淮河必发大水,因为上游各个支流今年普遍多雨,下游的湖泊因被南朝人控制,无法组织泄洪。而北海帮现在摆了个背水阵,阵地就在淮河边上,大水一来,他是躲也没地方躲,我们正好不战而屈人之兵。另外,我派了慕容香主去各地借船,不日即可到达,届时先抢占敌后方空虚的颍上城,前后夹击,则可不废兵卒之力,剿灭北海帮。” 原来金乡之战后,林儿就向李璨和稚媛借了几十艘战船,为攻打淮河上游城池做准备。慕容白曜随稚媛回襄国借了船,又带了上百个熟悉水战的帮众,一路赶来颍上参战。于是,林儿大军水陆并行,在这颍上战场一字排开。 宝珠的丁零部族军中有颇多熟谙水性的兵勇。陇西帮的船借到,宝珠便临时调了千余人到船上,由陇西帮帮众训练其水战技巧,很快就形成了足够的战力。而另一边,新北海帮的主要兵源是宛城战乱后的流民,一时没有成型的水军。因此,慕容白曜的这支水军很快就控制住了整个淮河水路,也切断了北海帮大营和颍上县城的联系。 五月初五端午节,从林儿大军出关中,已过去两个多月了。出关中以前,宋军可谓予取予求,兵锋指出无往不利。自林儿出兵,邹山之战敲开一个口子,也敲开了南朝人凶猛难当的神话,给了北朝魏军巨大的信心。于是,各路诸侯在这样的号召下一路进取,在赵郡、在金乡,北朝的义军都有了相当的斩获。如今,林儿的大军又来到了颍上,这座城池虽然不大,却是新北海帮最后的老巢,他们退无可退,必须死守此地。 端午节的传统是要划龙舟。今天淮河河面上没有龙舟,有的是星星点点几十艘陇西帮战舰。林儿在这一天发下号令,由水军当先,渡过淮河,急攻颍上县城。 由于北海帮将兵马集结在淮河南岸的困玉塔前,所以颍上几乎是一座空城。慕容白曜的战船载着慕聩的羌军过了河,来到颍上城下,凭借慕聩一军的战力,要想攻破此城,几乎是弹指可得。 就在这时,颍上城楼上却突然吵闹起来。几十个妇孺老人,被一队军士驱赶着来到城楼。 在他们旁边,是那个皮肤被烧得没有一处完好的赵温。赵温指着城下的义军,用近乎疯狂的语调大喝道:“你们给我看好了,你们只要敢攻城,这些贱民便全都没命!” 城下的慕聩答道:“拿百姓做挡箭牌,你算什么英雄好汉。” 赵温闻言,喉间发出一阵奇异的怪笑,笑毕方道:“他檀羽不是号称儒者吗?今天,我就要给他来个玉石俱焚,我要让他眼睁睁地看着,看着他赢下的这场战争究竟死了多少无辜之人。哈哈哈……” 赵温一边说,一边在城楼上左右踱步,表现出狂躁不安的神情。看来北海帮的一再失利,也让他最后的信心丧失,他知道自己再无力报回当初被檀羽烧伤的大仇了,只能用这种极端的方式来向檀羽还击。 慕聩的副手李峻,当年在昙无谶手下时也和赵温有过共事的时间,此时见赵温变成这样的疯狂,他只能合什念咒,祈祷佛菩萨能渡化这个可怜的疯子,旋又对慕聩道:“攻城事小,城中百姓事大。我看我们还是先暂停进攻,回去禀过檀元帅再说吧。” 慕聩想想也只好如此,这才收住人马,派传令兵渡河报信。 这边林儿得了消息,便与诸人道:“拿百姓做人质,我最看不起的就是这种伎俩,没想到赵温还真能干得出来。这种人,死一万次都不冤枉。现在颍上城中没有多少兵,相信也不会有什么陷阱埋伏。阿双、双妹,今夜你们就率人跃墙进城,斩杀赵温,开城放大军进城。”念双二人得令而去。 晚间时分,念双二人带着数十个武艺不错的,悄悄登上颍上城墙,就要去寻北海帮的指挥所。 正在这时,城楼上突然又亮起灯火,二人定睛细看,才见赵温独自一人站在一个城垛上,正看着他二人。 二人俱是一惊,以为对方早已设了埋伏等他们,连忙小心地往后退。可那赵温却没有下令,反是指着二人哈哈大笑起来,笑完,才听他一股怨念地道:“檀羽原来也就这点能耐,只会用行刺这种小人手段。他当我猜不透吗?只可惜我手上没有可用之兵,无法擒住你们。唉!” 说罢,他又转身向着城下,指着淮河对岸的方向,高声叫道:“败了,败了!机关算尽,终究还是败了。檀羽、檀林,你们记住,我赵温不会放过你们,下世为人,还要与你们为敌!呜啊!” 随着他最后一声咆哮,他的人就这样轻轻地向前一跃,他的身体也落下了数丈高的城墙。一声闷响,这个在与檀羽的对抗中从来没有赢过的悲剧的人,就这样离开这个世界。 颍上城门很快被打开,慕聩率军入城,剩余的北海帮众未做抵抗便直接投降,被控制的百姓获释,赵温的尸身被挂在了城门上,这座淮河南岸的县城收复了。 第517章 水攻 端午过后的第三天,淮河大水如期而至。 洪峰高两丈余,滚滚的波涛漫过所有堤防,淹没了沿途的众多田梗土地。背水列阵的北海帮最后一支人马,被这洪水打得措不及防,营寨被直接冲毁,近半数的兵卒被卷进洪水里不知去向。情急之下,由沮渠唐儿领着剩余的兵勇组织向外突围。 林儿于此早有准备,慕容白曜的水军在淮河主河道上结成一道严密的防线,不让任何一个人从水路出逃。宝珠、三少主、慕聩则各领一部人马,在东南西三个方向镇守。 沮渠唐儿倒也是个久经沙场的老将,一看即知,三个领军统帅中,宝珠身经百战、有大将风范,最不易攻,慕聩战法鲁莽,若是和他硬碰硬,很难得到便宜。唯有三少主较弱些,虽然她在伊吾城时就有很大的威严,可她毕竟一直在陈庆之的身后做参赞,没有自己亲自领过兵,对于实际作战没有太多经验,从她的方向突围,最为容易。 三少主的人马设在一条小溪流的两侧,小溪从中间流过。淮河大水倒是没有淹没这条小溪,溪水不算深,只齐半人高。沮渠唐儿带领人马,便从这条小溪中涉水逃遁,企图利用溪水来掩饰其行踪。 可是,刚走出百十里,就见对面有一座小的山头,小溪的源头正是在山的背后。沮渠唐儿勒住人马,仔细向那山看去,看了半天,方听他大叹一声:“今日命绝于此了!” 身旁兵士忙问原由。沮渠唐儿道:“淮河发大水,其上下游河流怎可不受影响。你们说,为何我们刚刚过来时,溪水未见上涨?”兵士茫然不知。沮渠唐儿则道:“因为他们把水关起来了,正是想让我们涉水过来,他们好放水淹了我军。好狠毒啊。” “伊吾城的人,一向狠毒如此,四叔现在才知道?”就听见对面山头有女子声音,随声而至,三少主的曼妙倩影出现在沮渠唐儿眼前。 沮渠唐儿见了三少主,颇有些气馁地道:“三少主的智谋,果然在我之上。” 三少主道:“我可没这样的深谋远虑。是陶小君,几天前她得知了淮河会发大水,就叫我在此拦阻水路,再在这溪水两边设下重兵,只留这条水路给你,便是专等你逃遁来此。沮渠唐儿,今天此地,就是你的黄泉路。” 沮渠唐儿忙求饶道:“三少主,请看在我为伊吾城卖命多年的份上,放我一马吧?” 三少主冷笑道:“四叔,你应该很清楚,在伊吾城,只有武力,没有人情。要我放你,说出一个让我信服的理由。” 沮渠唐儿闻言,沉吟片刻,忽然举头向天,大喊道:“二兄,我知道你就在旁边,你就这样看着小弟去死吗?” 他喊了一声,没见反应,又连喊三声,这才见山头上出现了另一人,正是宇文系。 原来金乡之事后,李宝被解去平城,宇文系就随林儿大军到了颍上,一直在三少主的军营中。这时听得沮渠唐儿唤他,这才露出面来。 宇文系盯着沮渠唐儿看了许久,方道:“老四,你今天若像上回在张掖时那样硬气,兴许还能得到理解。可你一上来就先服了软,是什么让你失去了当年的血性?” 沮渠唐儿长叹一声,道:“唉,连城主都不是他们的对手,我再坚持,也不过是蚂蚁撼树,何必呢?” 宇文系摇摇头,他也明白,李宝一直是伊吾城这些武人的精神支柱。既然李宝亲自出马也无济于事,精神支柱也就瞬间倾塌,让原本极有战力的沮渠唐儿,也只剩下喟然哀叹。 于是,宇文系便对三少主道声:“放水吧。”三少主当即举令棋,就听见“轰”的一声,巨大的水浪从山后呼啸而来。原来在山后,已经提前关了一塘的河水,近日雨量增大,河水的水量亦很大。几米高的水浪,迅速没过了正站在溪水中的沮渠唐儿和他的手下。沮渠唐儿半带惊惧半带不甘的眼神,就在三少主和宇文系的目送下,被河水冲走,卷进了淮河的滔天水浪中。 宇文系看着被冲走的沮渠唐儿,也是一叹,方道:“兄长被捕,沮渠唐儿身死,这一回,我可以安心回居延县守护宗祠,再不出来了。” 三少主还想再劝,宇文系却补充道:“娥儿,好好和你的这些伙伴们在一起吧,这地方比伊吾城好多了。” 说罢,宇文系便独自一人往西北而去,回到了那个他将用一生去守护的地方。剥掉了曾经的不谙世事、曾经的年少轻狂、曾经的功名利禄、曾经的恩怨情仇,那里,是他生命最终的归宿。 他的后人,将成为一个皇朝的缔造者。而继承那个皇朝、开启一个伟大时代的,正是他所要守护的陇西李氏的后人。 沮渠唐儿战败,新北海帮彻底覆灭。宝珠和慕聩同时收拢人马,收拾残余。林儿则忙着向平城报告大战的情况。 同时,大军仔细搜查,却没有发现王玄谟、萧思话、仇不问三人。难道三人早知自己会败,已经提前跑路了? 几天后,淮河大水退去,檀羽、林儿等人重又站在了淮河边上。朝廷已经传回了消息,大赞林儿只用这么短时间就将中原大乱的罪魁祸首新北海帮彻底剿灭,平城士民欢天喜地,庆祝这场大胜。同时,随着淮河中游的几座关键城池被收复,下游的战事也趋于乐观,相信要不了多久,至少淮河北岸应该就能回到北朝的控制了。 从林儿出关中,才不过两个月,中原溃败的局面被彻底稳定住。中原反击战的开局,完全朝着向北朝有利的方向发展着。接下来,就是关键的一战了——收复弘农。 弘农是出关中的第一关口,也是东西二京间的关键城邑。一旦拿下弘农,就能把南朝人打回到长江沿岸。接下来只要北朝积蓄足够力量,就能凭借现有兵力收复北方失地。 林儿站在淮河边,看着对岸的土地,感慨地对檀羽道:“阿兄,看来我们又能休息一下子了。” 檀羽点头道:“大军出关中到现在,一路奔忙,都没怎么安顿。如今弘农之战在即,不如先将大军移至河东驻扎,那里正是屯兵的好地方。我们在那里休整人马,又与陈子云部成东西夹击之势,弘农自可垂手而得。” 正说着话,忽有人来报:“乾元塔好像要塌了!” 乾元塔即檀羽当时被王玄谟送来颍上关押、仇不问现身一场说法而令檀羽悟透坚持之道的困玉塔。只是义军的人觉得“困玉”二字不祥,所以官方称它为乾元塔,只民间猎奇者,才称困玉塔。 林儿闻报,忙转身问道:“怎么回事?” 来人禀道:“前日里淮河大水,淹了乾元塔的底座,直到今天才现出全貌。将士们想进塔观赏,可塔门紧锁,无论如何也进不去。那塔门是用纯钢打造,坚硬无比,水火难进。念将军又使轻功上塔身观看,才发现塔身也被纯钢窗户封死,不知其内状况。只不过,大水终究是侵蚀了塔的地基,所以顷刻就要倒了。” 林儿大奇,问檀羽这是怎么回事。却见檀羽紧皱眉头,似是想到了什么,又忙问究竟。檀羽迟疑了半天,突然郑重其事地说了句:“林儿,我想我知道王玄谟、萧思话、仇不问三人去哪里了。” 林儿忙掩住嘴,小声道:“你的意思是……” 檀羽镇定地道:“没错,他们就是躲在了乾元塔里,想趁我大军开拔后再离开此地。原来那塔不光是给我修的‘困玉塔’,还是他们的保命塔。哼,没有什么能保住他们的命了,林儿,上一回我就是在这里败给他们,这一回,我要赢回来!” 第518章 示弱 困玉塔外,檀羽迎风而立,斜睨着那座曾关押过他的宝塔。 从来到颍上开始,林儿就为令华修建了一座祭坛,专门为消解塔上的戾气做了许多场法事。现如今,淮河大水过后,天光放晴,蓝天白云之下,困玉塔上的塔铃正有节奏地随风轻响。一场大水,冲走了这里曾经流过的无数鲜血,也冲走了所有的罪恶和杀戮,这一座象征邪恶的宝塔,也在大水的冲击下摇摇欲坠。它的崩塌将是北海帮的结束,却是天下光明的开始。 檀羽正对着塔,朗声说道:“王玄谟,我知道你在里面。你可以出来了,我们的大军已经走了,他们去了河东,准备和弘农之敌作战。你知道河东吗?那里是唐、虞的故都。这真是一个很好的寓意,结束和你之间的战斗,然后去河东,开始一场新的战斗,仿佛一个新的轮回开始。出来吧,和我来一场最后的对决,让我战胜了你,让一切都终结。我们的故事,它应该结束了。” 随着檀羽的声音落下,困玉塔的钢门缓缓开了,里面却没人出来,黑漆漆的,看不出什么情况。檀羽当即明白,这是要让他进塔一战,便抬脚欲走。 旁边林儿忙止住他道:“阿兄,我派兵进去抓他们出来就是,你别去冒险。” 檀羽却握了握她的手,温言道:“林儿,只有尊重自己的对手,才能真正地战胜他们。王玄谟引我檀羽为一生的敌人,他为了战胜我付出过许多力气,而且屡次得手。若非他的激励,你我二人也很难走到今天。如今,到了这最后的时刻,我们应该给他一场公平的决斗,你觉得呢?” 林儿想想也有道理,便放开了檀羽的手,任他自去。檀羽微作一笑,方走进那困玉塔中。 塔中很暗,除了昏黄的一盏油灯,便没有其它光亮。檀羽环视身周,才发现自己正处于一个像牢笼一样的地方。他的印象中,上次是被关在了这塔的第四层。被念双营救时,他们迅速地往外走,情急之下也没有看清周围情况。这时再仔细看,才发现这里摆了几个木桩一类的东西。檀羽细看那木桩,感觉像是练武功的人用的那种木头人。檀羽恍然大悟,这里应该被布置成了武人闭关练武的地方。 当初赵郡之乱时,檀羽与仇不问等人第一番较量,就是在陇西帮的闭关室。因为檀羽的心蛊谎言,仇不问等人被关在闭关室中,檀羽进去一番说词,也开启了后来的恩怨。如今这困玉塔的第一层被布置成闭关室模样,想来就是有此内涵的。 不过,第一层并没有人,檀羽在此站了半天,也没人来与他应答,便只能拾阶而上,进到第二层中。 第二层布置成了柴房的模样。檀羽有了前一层的经验,也就很快明白过来,这一层正是对应了他在紫柏山被关在明月庵柴房中的情景。那一次,是与许穆之的第一番面对面较量,许穆之设下谜题,要檀羽去解开。檀羽不负众望,成功从火刑架上救下李元,也成就了当今母仪天下的皇后。如今再回到这个场景,檀羽心中感到的是满足,他为自己曾做过的事而自豪。 第二层同样没有人,檀羽继续往上走,到了第三层。这一层被布置成了南朝宗正大狱的样子,没有美女、也没有美食,但其中的腐败气味,却令檀羽如此熟悉。正是在这里,荀万秋出现,对檀羽说出了“一生之敌”的话。直到那时候,檀羽才终于明白他所遭遇的困难究竟有多大。但他并没有因此而退缩,他完成了在南朝的变法任务,并全身而退。 接着走就到了第四层,也正是上次檀羽被关押的那一层。牢笼的模样丝毫没有变,仇不问专门准备的馒头碎屑仍在。一个月过去,馒头早已发霉,发出酸臭的味道,但当时的紧张气氛,却仍清晰如昨。檀羽要感谢这里的遭遇,感谢这里让他成功进阶到贤人,否则,他又哪有可能说服李灵,令其幡然悔悟呢? 檀羽正自思索着,却听从上一层传来人声:“河东?看来出去后真应该去那里走走呢。” 檀羽对这声音太熟悉了,当即接口回道:“萧道长,别来无恙否?”那第五层上说话的,正是萧思话。 在塔外的时候,林儿已经为檀羽准备了解毒的口含药,以防止擅长催眠和用毒的王玄谟、萧思话二人对檀羽不利。这时候,檀羽便将药丸置于口中,这才缓缓走上了第五层。 还没上去,又听见了萧思话的声音:“檀先生不必紧张,我们这里今天没下毒。我知道,要用毒来对付水心仙子,无异于班门弄斧。” 随着他的话,檀羽也走上了第五层。这一层里只摆了一张方桌,方桌的对侧坐着萧思话,这一侧则空着一个位置,显然是给檀羽准备的。 檀羽也不客气,便在空位上坐下,直接开言道:“怎么就你一个人?” 萧思话微作一笑,道:“在下实力太逊,当初在太原时就不是你的对手,如今你已经连番晋阶,在下自然是甘拜下风。我只是在此与你说几句话,便下塔伏法去了。” 檀羽见他一上来就如此示弱,忍不住放声大笑起来,笑了半天,方才回道:“萧道长,自谦过了头,那可就是自傲了。上次在平城我就说了,要说对我们识乐斋威胁最大的,非萧道长莫属啊。” 萧思话却仍是摇头道:“不值一提、不值一提。论舌战,天下又有谁是你红玉先生的对手。” 檀羽奇道:“我记得当时在太原辩论、和定襄听你传道时,便感觉到了你的实力深不可测。虽然那时候我的经验尚且不足,不能准确判断你到底有多强,但如今看来,当时你的表现依旧有许多可圈可点之处。所以萧道长不要再自谦了,否则徒然让人瞧不起。” 萧思话一上来的策略是先示弱,让檀羽掉以轻心,再伺机一击而中。可檀羽现在的实力,岂会轻易中这骄兵之计,所以上来第一回合,他轻易就抵挡过去。 萧思话看一计不中,心中又生一计,转而说道:“俗言道:英雄惜英雄。你和我之间也有许多争斗了,我们固然当你是最重要的敌人,你也看得起我的实力,如今我们的计划都已经败了,你可愿放我们一马,以飨英雄?” 檀羽义正言辞地道:“我只身上塔来,正是秉着敬你们都是敢作敢为的人。不过,若说你们是英雄,那将置忠烈祠中许多为国捐躯的英雄于何地?在我心目中,你们都是些祸国殃民的国贼,必欲除之而后快,这便是正义战胜邪恶的千古定则。让我放了你们,除非正义就此沉沦,天下陷入黑暗。但你看这朗朗青天、这普罗大众,他们仍然在寄望着世间的美好,他们看见北海帮被灭,弹冠相庆,称之为大快人心的事。所以,你还是安然就缚吧。” 萧思话被他这一语说得有些伤,只能紧皱眉头道:“檀先生,恕我说句不中听的话。你我都是来自另外一个世界,你在这里把我们赶尽杀绝,就不怕在另一个世界里我们对你的报复吗?” 檀羽笑道:“人生不过是一场梦而已。你在梦中被人杀了,难道醒来后还会去找人算账吗?萧道长精研心术,应该比我更懂这个道理吧?” 第524章 突厥 林儿领着三少主、漂女、仙姬、双妹,由陶贞宝驾车,易了容往白马城方向去。她们没有引起太多注意,因为此行要秘密给已经被刘义隆褫夺了军权的刘义康治病,这可是非同小可的事,越少人知道越好。 陈庆之当然会把刘英媚来访的事告诉三少主。经历了这么多事情,三少主对于乃夫的事早已坦然,她没有多说什么,只是一定要跟着林儿去白马城。在南朝时,刘义康对她一直很好,三少主念旧,听说刘义康生了怪病,当然应该去看望一下的。 白马城离河东并不算远,上次四渡济水,林儿大军就到过白马城,所以也算熟门熟路。白马城毗邻河东,是南上北下的重要城邑。自从元嘉北伐后,白马城的战略位置也变得有些要紧起来。这地方并不十分繁华,可是倒卖走私的人却不算少,因为离淮河前线较近的关系,所以南朝来的走私货常在这里分销。 当然林儿是没空理会这个的。她们要去的地方是白马城以西的桑落村。这桑落村位于黄河东岸,后世兴建的鹳鹊楼,便在其村口。此时这里闻名于世,则是因为一个叫刘白堕的人,最初就是在这里酿制一种叫桑落的酒而成洛阳豪巨。当年羽、林二人在长安参加洛商大会时,林儿便曾碰到一个从洛阳刘白堕所开的鹤觞居到长安开乐户的户头,这才顺藤摸瓜,查明了整个仇池奸细的脉落。 由于位处山区,小村的繁华并不能惊扰周边的宁静。从白马城翻过一座山去,就到了桑落村。延路向行人打听,很容易就得知了那位何仙姑是在桑落村中居住。自上次宇文系提到何仙姑后,林儿早就派人来了解过情况,也确定了何仙姑在的地方,所以她们一路寻来,并不十分困难。 “桑落……仙姑,这个仙姑隐居的地方处处都透着医家的大气呢。”漂女一边欣赏着延途的风光,一边和林儿说着话。她无意识地随意呼叫,却没注意到自己说的两个“仙姑”有点混淆不清。 林儿当然也理解她要表达的意思,所以回道:“以前从来没听说过这样一个人,也不知她的师承关系是什么样的。学医这一道,若没个师父指点,那要辛苦很多。这位何仙姑若是自学成才,那倒令人钦佩了。” 一边说一边走,马车就进入了桑落村中。这桑落村在群山环抱间,又濒临黄河,其中雾气升腾,鸡犬相闻,稻田中的土腥味伴着微风吹起,心中的宁静也就自然地浮上来,将尘世中的躁动不安尽皆抹去。 据探子说,何仙姑的病坊是在村子北侧一个僻静的水塘后面。林儿诸人下了马车,小心翼翼地往那水塘走。经过一座木制小桥,就见到了一块打扫干净的庭院。庭院之侧,有大片竹林,将林后一众木屋掩映。诸人从竹林中辟出的小道穿过去,这才终于见到了传说中何仙姑的病坊。然而,这些病坊的制式结构,竟是西域的? 西域式住宅,黄土堆墙、胡墼铺地,尖顶的房、圆弧的窗,胡帐、胡床、胡座列于其间,沧桑感分明、粗犷而深邃,让这种住宅样式全然不同于中原地区的民居结构。 难道何仙姑竟是西域人?带着这样的疑问,林儿诸人小心地扣开了病坊的门。 病坊分前后两通。前面是医师的诊室,后面则是病人休息的地方。不过今天也许不是赶集的日子,所以病人不算多。诸人走进诊室,却没有见到坐堂医师,反是一个徒弟打扮的,对诸人道:“哪位是檀小君?” 林儿奇道:“我是?你认得我?” 那徒弟道:“师父说,这二天会有几个远处来的漂亮小姑找她,我想应当就是你们了吧?师父说,让你们去后山上陪她老人家采药。” “后山上?怎么去呢?” “就从病坊后面的山道往前走就是了。师父采药一般不会走远,你们延路走,应当能看见。” 林儿“哦”了一声,只好依着徒弟的指点,与其余诸人同往那后山上去。山道有青石板铺着,走起来还算便捷。诸人俱都常年在外走动,行路脚程不算慢,没一柱香工夫就已经爬上了半山腰。 正走时,就见对面山坡上,有一个着西域服饰的女人,正攀在一棵树上采什么叶子。西域的衣服宽袍长袖,脚下是皮靴,行动甚为不便,何况是爬树。林儿看着那女人样子十分危险,忙叫双妹上去扶她。可是刚到一半,女人却伸手止住双妹,说道:“我还没老到那个程度,不要谁扶。” 说话时,西域女人已经下了树来,抖一抖身上的尘土,这才转过了身。 “冬神大姑!”女人转过来那一刻,林儿和陶贞宝几乎同时惊呼出声。 漂女、三少主诸女无不大奇。漂女道:“仙姑你认得她?” 林儿点头道:“她是我师父的师妹,名叫沮渠冬神,原是北凉沮渠家的一位祭司女神。我和师弟还只十几岁的时候,她和我们一起住过很长一段时间,所以认得。后来不知道什么原因,她离开了我们,然后再没回来过。师父说她去了柔然,嫁给了柔然阿史那部的一个小王子伊质泥师都,以后都不会再见我们了。可是为什么,她却在这里?” 林儿说话时,眼睛仍在仔细观察眼前的女人。女人很美,娇小玲珑,尤其是在西域服饰的装衬下,更有让人怜爱的感觉,即使年华的老去,也没有侵蚀她的容颜。记得很小时候,沮渠冬神与陶隆曾在一起精研医术,那时候陶隆看沮渠冬神的眼神,林儿至今都难忘,因为这个眼神此后再没在陶隆的眼中出现过。可见,沮渠冬神对于陶隆的意义,不同于常人。 “哈!伊质泥师都,他倒真会编谎话。”沮渠冬神听到林儿的介绍,忍不住便奚落了一声,“伊质泥师都那蠢货,让我嫁给他?那和杀了我又有什么分别。” 林儿见沮渠冬神眼中充满了怨毒,全不像一个医者,不由得一阵狐疑,道:“大姑这些年一直都在这里行医吗?你走了之后为什么不来看林儿?我记得那时候最喜欢听大姑讲西域的故事,你走了之后,让我伤心了好一阵子呢。还有师弟,他说他不想离开漂亮大姑,他还差点真的跑去西域找你……” 她的话说得陶贞宝一阵脸红,原来这家伙从小就喜欢漂亮小姑。可沮渠冬神却仍是难解心中的结蒂,只是冷然道:“你应该去问你师父,而不是问我。我巴不得天天和他粘在一起,我巴不得天天给你们俩讲故事、哄你们睡觉。可是,他愿意吗?” 林儿从沮渠冬神的眼神中,看出了许多异样的神色,她明白,沮渠冬神一定有一个很凄楚的故事。可是,那时候她只有十几岁,她无法了解沮渠冬神和她师父陶隆之间都发生了什么,但她相信,这个故事是一个悲剧。 所以她只能继续问道:“我知道冬神大姑是很爱我们的,你的离开,一定是和某些事情有关,对不对?是和玉奴有关?” 林儿刚说出“玉奴”二字时,沮渠冬神明显地一颤。林儿当即明白,宇文系让她来找“何仙姑”,的确是有原因的。 果然,沮渠冬神伸手指了指,道:“林儿、宝儿,还有那个玉奴的女儿,跟我过来吧。” (按:突厥的起源一直是历史疑案,本书采用《隋书》之说,认为其乃北凉沮渠氏之后,这也是本书对北凉历史大力描述的主要原因。) 第525章 玉奴 沮渠冬神说完,便转身继续往山上走。林儿见状,连忙过去扶住她的手臂。 沮渠冬神回头看看她,佯愠道:“怎么,看着我老了是吧?” 林儿吐了吐舌头,调皮一笑道:“小时候我走路快,老摔跤,每次师父不理我,都是大姑扶我。现在轮到林儿来扶你了,这不是应该的嘛。” 沮渠冬神看着林儿的表情,哪还有半点怒气,只得微作一笑,道:“陶医师收了你这个乖徒弟,也算是他一生的福气了。也不知为什么,一见了你,什么脾气都没了。” 林儿又是一阵调皮地撒了半天娇,方问道:“大姑,我一直很好奇,为什么你不肯叫师父作‘师兄’,却要喊他‘陶医师’?这个称谓,总感觉好生疏。” 沮渠冬神叹了口气,哂道:“小妮子,你明明知道原因,却明知故问是不是?” 林儿瘪瘪嘴,道:“我知道,因为大姑爱师父,可是师父有了师娘,所以只把你当小师妹。你不想他这样,所以就不肯叫他作‘师兄’。好可怜哦,美女也是这样,得不到别人的爱,这是最可怜的了。” 沮渠冬神抿着嘴,眼中忽现茫然地道:“我也不知道他究竟对我是什么感觉,如果他对我不好,又怎么会留我在身边,让我来照顾你和宝儿?你们唤我作‘大姑’,可我却像亲娘一样照顾了你们两三年呢。” 林儿道:“可不是嘛。我很小时家里就出了变故,一直没得到过母爱,大姑在身边照顾我们,我都把你当阿娘一样。那时候你不辞而别、从此再没了下落,林儿别提多伤心了,很长时间都没有恢复过来。” 说话时,四个人已经来到了这座山的山顶。山顶处出现了一个草庐,像是沮渠冬神上山采药时临时居住的。不过,沮渠冬神用手将林儿三人一拦,指着旁边一个土坡,对三少主和陶贞宝道:“那边那个墓,你们先去拜拜吧。” 三少主和陶贞宝互相望了望,不明所以,只能顺着她的指向走过去。走得近了,才发现那个墓冢的墓碑上是一行字“北凉妇人潘玉奴之墓”。 没有立碑人,没有亲属,就这样一个简单的墓碑,下面埋葬的,竟就是那位影响了几个强力男人的女人。 三少主和陶贞宝都有些傻了眼。眼前的墓就是他们的娘亲埋身之所,可这个被别人说成是放荡的女人,他们从来没见过一面,他们还不知道应该用什么感情去面对这突如其来的一切。所以他们就这样傻傻地站着,没有任何表示。 林儿当然理解他们此时的心境,所以便替他们问沮渠冬神道:“玉奴怎么会埋在这里?” 沮渠冬神看着那个墓,眼睛有些迷离,半晌方道:“因为埋在这里,陶医师才会偶尔来一趟,我才能再见他一面……”她停了片刻,续道:“你们知道,是谁害死玉奴的吗?” 三少主和陶贞宝闻言,都转过了头来,这正是他们很早就想知道的答案。沮渠冬神于是走进了她的草庐中,同时示意三人也跟她进来。 沮渠冬神见三人进来,便招呼他们坐下,这才缓缓说道:“其实玉奴的死,和北凉王沮渠蒙逊的死有密切关联。当年沮渠蒙逊横行凉州,江湖中人对他无不忌惮三分。此人真可谓无恶不作,同时上了天下各国的通缉名单。可就是这样一个人,十几年时间竟没有谁能敌得过他。” “没有人能敌过他?寇谦之、吕罗汉、玄高他们几个都干吗去了?”林儿有些忿忿地嘟囔着。 可沮渠冬神却笑道:“你这小妮子,这几个江湖中顶级的人物,就被你这样直呼其名了?”她当然知道林儿是武林盟主,论排位尚在武魂之上,直呼其名也没什么不妥。不过在她看来,这样的事情还是有些匪夷所思。等林儿报以一笑后,她才继续说道:“沮渠蒙逊行事隐蔽,轻易并不露面,要找到他,其实不算容易。但这还不是最重要的,关键的一点是,他的背后是柔然。” “我猜也是这样。大凡有点名位的,背后都有人。”林儿继续嘟囔着。 “你倒是看得很清楚。不错,沮渠蒙逊就是柔然在凉州扶植的一个不确定因素,他们的目标是控制整个河西走廊,好让他们趁乱而起。北朝人当然不会轻易让这计划得逞,所以他们首先就发了悬赏令,让天下英雄共诛之。你们知道,第一个接这个悬赏令的人是谁吗?” “李帮主?” “没错,那时候李灵刚出道,立功心切,当先就接了这一个差使。可惜的是,他和沮渠蒙逊对战,却连沮渠蒙逊的徒弟李宝都没有胜过,所以他和李宝也结下了仇怨,两人多次生死大战。” “嗯,这就解释了为什么他会对李宝成为北朝皇帝座上宾这事耿耿于怀,不惜投靠外敌来搅乱中原。真没想到,这一件事的背后,牵涉竟如此之深。” “其实不光是他,江湖上很多人都拿沮渠蒙逊没办法。沮渠蒙逊不仅自己实力很强,他的手下有李宝、宇文系等诸多顶尖好手,而且忠心耿耿,一般人根本奈何不了他们。这时候,是陶医师出面,才最终将这事解决。” “师父?” “是的,杀沮渠蒙逊这件事,陶医师无疑是首功,可惜没有人知道罢了。他观察李宝这个人,发现其人野心很大,绝不是屈居人下的主。可以说,李宝和沮渠蒙逊,就像三国时候的吕布和董卓,只要有一个貂蝉,就能让两父子反目。所以他就效仿王允的美人计,在凉州找了个叫玉奴的美女,送到沮渠蒙逊身边做侍女。玉奴的任务,就是勾引李宝、并且让沮渠蒙逊将自己赏赐给李宝,她就可以在两人之间实施离间之计。这一招果然很快便奏效了,李宝开始背叛沮渠蒙逊,并密谋杀招。陶医师接到玉奴的报告,就去武当山邀请了南郡王刘义宣,他们三人联手,最终将沮渠蒙逊斩杀在焉支山脚。” “这沮渠蒙逊实力这样强啊?需要三个人联手才能对付他?” “沮渠蒙逊的强不光是武功,还有柔然人送给他的许多秘密武器,这也是难以对付他的原因。他死了之后,柔然人多年的经营付诸东流,自然就要报复。首当其冲的,就是陶医师。他们真的很卑鄙,竟对陶医师用上了这个。” 说着,沮渠冬神从旁边拿过一个小药包来,交到林儿手上。林儿接过来闻了闻,这才大惊失色:“春药!” “是啊,就是这东西。阿谤步那个匹夫,一辈子也就这点出息。”沮渠冬神无奈地摇摇头,“阿谤步是柔然阿史那部的医人。当年的焉支山,陶医师和玉奴就是双双服了阿谤步配制的这副春药,才做出那样的事。” 林儿听着这故事,她似乎开始明白整个故事的原委了。她的师父陶隆,为了替天下人除恶,最终遭遇了敌人的报复,“可是,师父他是一代医侠,为什么这样不小心啊,会中这种下三滥的手段?”林儿还是不肯服气。 沮渠冬神除了叹息还是叹息,“明枪易躲,暗箭难防。那时候的陶医师还是个对医道一窍不通之人,又碰上了刘义康这个世上罕见的聪明人,中招也是在所难免。这也许就是他日后立志学医的最重要原因吧。” “又是刘义康!”林儿知道,她们始终逃不开这个名字的。 “除了他还有谁。他的鼻子比狗还灵,他知道柔然人有了报复的计划,就主动请缨去焉支山动手。他的目标很明确,就是要把李宝心中的仇恨提升到顶点,好让其成为这个乱世最不安分的力量,这样南朝才有机会。所以,最终还是让他如愿了。”沮渠冬神也是气愤异常,可是没办法,政治斗争中,小人往往是得志的一方。这就是宿命。 第526章 飞升 三少主和陶贞宝,早知道自己是这场斗争的牺牲品,可他们仍然没想到,自己是在离间计、春药的催发下而出生的。这样的失落,让他们的情绪都跌入了谷底。 沮渠冬神见他二人都低垂着头,三少主还险些要落下泪来,便道:“玉奴的女儿,李祖娥?你出生的时候,你的二叔把为你接生的乳医、照顾你阿娘的酒保,都杀了个干净,现在想想,一切都充满了罪孽啊。” 三少主皱着眉,眼色彷徨地道:“你的意思是,我的出生根本就是一个错误,我本不应来到这个世上?” 沮渠冬神看着三少主,看着她美丽又执着的双眼,忽然就大笑起来,口道:“和她还真是像啊,难怪都这样惹人怜爱。如果可以,我倒真想和她互换,至少,她得到了陶医师,这不就够了?” 三少主奇道:“你是说,后来玉奴真的和陶师傅在一起了?” 沮渠冬神抬头想了半天,这才说道:“不在一起又有什么办法?陶医师是个重感情的人,他利用玉奴来实施离间计,他和她有了鱼水之欢,若不在一起,陶医师的心中如何自安。只是可怜了玉奴,柔然人不肯放过她,不停地给她下春药,她没法待在陶医师身边,只能到白马城的欢乐坊去。偏生她又太美,谁叫她是凉州的头号大美人呢,连彭城的公子都会来买她的笑。唉,红颜薄命、红颜薄命啊。” “天呐,你说玉奴最后做了女乐?”三少主和陶贞宝满腔的痛楚几乎要爆发出来。 “最后?你是说最后吗?最后是什么样,其实我也不知道。也许是上天开了眼吧,她最后真的渡劫飞升了。” “渡劫飞升?”这回轮到林儿好奇了。 “其实玉奴真的是这世上最善良的女人,她一生都没有做过一件伤天害理的事,她一直吃斋念佛,即使进了乐户,也没有丝毫改变。也许是老天看到了她的真诚吧,所以为她开了一道飞升之门,让她去了天国。” “飞升之门?大姑怎么越说越玄乎了?” “这是真事,白马城的许多人都看到了。当时玉奴在济水边对天祷告,突然就出现了一道黑光组成的门,玉奴就这样走了进去,从此便再没有谁见过她。这不是飞升是什么?不过陶医师却不肯信,她说玉奴一定去了什么地方,一个我们不知道的地方。因为在玉奴走后,柔然的十八部族突然停止了针对中原的行动。陶医师说,这一定是玉奴用她的生命,换来了两国的和平。” 沮渠冬神边说边摇头,对于黑色光晕组成的奇异之门,想来她也疑惑过许久,却没有任何结论。她只能相信那是上天赐下的光明之门,接引可怜的玉奴去了另一个世界安享极乐。 而林儿,却感到了一丝异样。她拉着三少主和陶贞宝出了草庐,来到玉奴的墓前。她忽然有一种预感,奇怪的预感。她觉得,那道奇异的飞升之门,会再度打开。打开之日,就是天下太平到来的时刻。 而三少主则更加坚定地挽住了林儿的手,她相信,自己那位可怜的母亲,一定是用她生命的最后时刻,完成了自我的救赎,完成了伟大的牺牲。她要和林儿一道,找到自己的母亲,而不是眼前这个没有任何来历的墓冢。 三人就在这墓前畅想了很久,方才缓缓地下了山,回到病坊。沮渠冬神唤了她的徒弟夏神为林儿诸人安排休息的地方。那夏神是个六岁的西域小女,长相大气又可爱,很听沮渠冬神的话,林儿也就跟着夏神到了病舍里休息,同时将今天的遭遇和漂女她们说了。 过了两天,就见刘英媚引着刘义康来了。林儿早已和夏神说过,待刘义康来时,就为她们准备一个专门的房间来诊病。夏神倒是乖巧,将一应的诊疗器材都准备妥当。林儿、漂女、三少主便在房中,等刘义康进来。 不多时,刘英媚领着刘义康走进了诊室。三少主当先迎上去,殷勤地问:“大将军,听说你得了怪病,让我很担心。” 可是,再仔细观瞧,却见刘义康脸色红润、笑容可掬,哪像是得了病的人。三少主不禁好奇,又问:“你这是?” 刘义康微作一笑,道:“我这个怪病,不是怪在身子上,而是怪在心里。” “心里?”三少主更加好奇起来。 那边林儿似乎明白了什么,便对三少主道:“大将军怕是有很多话要说吧,三少主快请大将军过来坐着,别着急。” 三少主点点头,将刘义康请到了上首,这才又问了一遍:“这是怎么一回事?” 刘义康却仍是微笑,又回头看了看刘英媚,方才开言道:“自从王道长被你们擒住之后,我这心里就没着没落的。你们也知道,我以前很信任王道长,时常听他传道。可是这一回,着实是伤着心了。记得先帝那时劳心费力,却没讨到什么好,朝中大臣们各自为政,谁也不肯服谁。待先帝驾崩,我就一直在想,自衣冠南渡以来,臣民缺乏信仰,应该给他们立一个精神上的皇帝,也就是道德的约束。于是我就效仿当年的汉武帝,把王道长引进了朝中,给他官位,让他为大臣们立道。结果这么多年过去,道是立起来了,大宋却越发的混乱。我很好奇,檀小君也没见你立什么道,怎么鲜卑人都这么听你的话,原本一盘散沙的鲜卑人,现在都变得这样团结。所以这回我来,就是想向檀小君请教的。” 林儿这才明白,这哪里是来医病,原来是来取经的。她一阵无奈地道:“大将军一生,把天下人都算在了你的棋盘之间。而我刚刚才得知,我的师父和师娘当年也是被你所害。如今你却要来向我问天下之计,老实说,若是真总结了什么经验,我倒乐得与大将军分享。可这么突然,我还真不知该如何来说。” 刘义康一阵苦笑,又长叹一口气,方道:“刚听说你让我来这里时,我就猜到了这里一定与当年的许多旧事有关。如今时过境迁,我已不再是南朝的什么大将军,当年的故人也已各自散去,再想起往事,也不过一片浮云而已。而今我唯一放不下的,就是这平定天下的抱负,究竟输在哪里?檀小君若不肯说,那就问问你身边的人好了。徐漂女小姑,你和檀小君是最要好的。你是怎么看她的?” 漂女没想到他会问自己,嘟着嘴想了半天,这才说道:“我觉得仙姑最好的地方,是对每个人都一样平等。在我们识乐斋里,既有宝珠公主、陈公子、小美女这些来自官家的,也有双妹、姓和的、司马大侠这些来自民间的,他们在我们家都是一样的平等。而在识乐斋以外,既有朝廷大员、也有贩夫走卒,仙姑都能和他们交朋友,而且一视同仁、不分贵贱,正是这样的礼贤下士,所以仙姑才是一个好的主子呀。” 刘义康一面听着一面点头,“嗯,平等。我的确是缺少这一点,皇族里待久了,总会觉得自己高高在上。祖娥,你觉得呢?” 漂女总结时,三少主也在想。此时听得问,她便回道:“我觉得,之所以能做到平等,是因为在林儿主母看来,每个人的身份、地位虽有差别,可是爱和快乐,却是没有区分的。她要让每个人都感到无差别的爱和快乐,需要巨大的包容心。当初我刚进识乐斋时,我很任性地提出要在战事最关键的居延县宗祠举行婚礼,若是换了其他主子,必会以大局为重,劝我放弃这念头。即使我自己做主子,也一定会劝自己放弃。可是主母却毫不犹豫就答应我的要求,这让我从此对她死心塌地。也许包容,才是主母最大的好处吧。” 刘义康继续应承道:“包容,这个说来容易,做起来的确是太难了。怎么样才能做到这一点呢?” 他的问回到了林儿这里,让此时正自陷入深思的林儿给出了她的答案:“如果说一定要找到一个秘诀的话,我想应该是‘倾听’吧?” 第527章 倾听 刘义康奇道:“倾听?这是什么意思?” 林儿沉吟片刻,方道:“我记得阿兄曾对太武帝说过,当今这个天下,总是说的人多、做的人少。在我看来,不光是做的人少,听的人也少。我们好像都特别习惯于表达自己的想法,却忘记了聆听他人的想法。我们忘记了,做一个倾听者,比做一个演讲者,其实更加重要。倾听,不是单纯地说‘对对对’、‘好好好’,也不是模棱两可地‘嗯嗯啊啊’,倾听的时候,要尊重对方,要提出自己的看法,要在适当的时候赞扬、批评、信任、怀疑。归根结底,你要真正理解对方想要和你说些什么。俗话说,兼听则明,只有做成一个合格的倾听者,只有理解对方的想法,一切才会变得容易。如果说我有什么秘诀,这大概就是最大的秘诀了。” 林儿毫无保留地阐释着她这一路走来的全部经验。其实这话说来简单,做起来却并不那么容易。所以当刘义康脸上满现疑惑神色时,林儿只能再补充一句:“其实我还是要感谢我身边的这些朋友们。感谢阿兄、感谢阿姊、感谢美女,感谢每一个人,若不是他们每一个人都这样杰出,我也不可能得到更多。这些东西也许是上天的眷顾,不是什么经验的总结。所以我能告诉大将军的,也只有这么多了。” 刘义康听她说到这个程度,也只好点头道谢。今天他不怕麻烦地跑这一趟,也算是解了自己多年以来的一个心病吧。至于他是否真的理解平等、包容、倾听这些看上去很简单的道理,则只是一个未知数了。 刘义康一行,来得匆忙,去得也匆忙。毕竟他的身份太特殊,虽说两国交战不杀来使,可这里是北朝的境界,待久了始终不利。相见没到一个时辰,他便带人离开了。 林儿诸人收拾东西也准备回河东去,突见一个异族打扮的人来到病坊前,单膝向林儿跪倒,口道:“小人木林森,受我家主人之命,来投靠主母。主母不论敌我之分,为敌军刘义康医病,足见已领悟大医之德,完成了心蛊仁之任务,小人便是任务奖赏。同时,心蛊的五项任务皆已完成,主母可以开启更新的终极任务了。” 林儿这才想起来,自己倒是最后一个完成心蛊任务的。自从葭萌关接下这五个任务,她和木兰、兰英、令华、寻阳五人,真可谓经历了人生的巨大转变,才将这些任务一一完成。如今想来,恍如隔世,回首看去,不禁让人唏嘘。 林儿沉默了半天,这才问道:“那个终极任务又是什么?怎样才能开启?” 木林森道:“终极任务就是心蛊五行之任务。这个任务的核心,就是找到紫金五行仪。紫金五行仪是秦时传下来的一个神器,因为被不知名的力量拆解成了五个部件,分别散落在当今天下的五个国家中。魏、宋、柔然、突厥和西域,分别对应五行的五个方位,那五个部件每个国家都有一个。主母只要寻到这五个部件,将其重新拼成,五行任务就算完成。” 林儿闻言,讶然道:“天下这么大,我哪知道这几个部件在哪?我连它们长什么样都不知道。这个任务未免太难了吧?” 木林森道:“有一年我家夫人到北朝重镇彭城,曾在一个叫平和堂的医馆中发现过其踪迹。不过,具体情况就不清楚了,还得靠主母自己去搜索。” 林儿犯起难来,抱怨道:“你家夫人倒真是不客气,把这样难的任务推到我身上。那她有没有说,这一回的任务奖励是什么?” 木林森道:“夫人说,只要主母找到了五行仪,那五行仪就是你的了,这就是任务奖励。” “啊!你家夫人怎么这么抠门啊,一个破什么仪,她也好意思拿来当任务奖励?怎么说也应该再送个什么五十大匠手给我吧?” “主母你说笑了。不瞒你说,这紫金五行仪是和《诸神名剑谱》并列于世的上古神器,是可遇而不可求的,只有受上天眷顾之人,才能得到。” “《诸神名剑谱》?”林儿又是一阵讶然,“上次眭夫子和我阿兄说,如果阿兄想要完成‘匡正中原乱局’的任务,就一定要找到《诸神名剑谱》,难道就是和你说的同样的东西?” “正是。所以主母的这个五行任务,和檀先生的任务,应该是相关联的。” 林儿无奈地摇摇头,道:“好吧,反正你家夫人是算准了吃定我。既然是和阿兄一起完成任务,那这个任务我就接了。下次有机会去彭城,再去找那个什么平和堂吧。也不知那是一个什么地方,你们谁知道?” “我知道。”沮渠冬神忽然从后面走过来,面容凝重地答道。 “大姑?快说说。” “平和堂是一个叫平准的人开的。这个人当年在彭城很有名,因为他是医神雷学文的徒弟。林儿应该还和他打过交道吧,因为她和陆修静关系很好,在建康曾难为过你们。” “哦,那应该就是华林园之辩前,陆修静用烟尘来让阿兄犯咳喘病的事了。当时我还怀疑,陆修静不懂医术,哪会想到这样高深的办法,现在才明白,原来是有人帮忙啊。说起来,这个平准倒是当初阿兄离开赵郡准备去寻医的那个医师啦?没想到这个人隐藏倒是很深,一直都没露过面。” “他当然不会露面,因为他是柔然人派到北朝的奸细总头目。这个人生性隐忍不发,若非南朝人北伐,他还要继续隐藏呢。不过,林儿也别抱太大期望,南朝北伐后,平准就回了柔然,相信他那医馆的东西也应该都带回柔然去了。” 林儿点点头,她当然不会期待一下子就把五行仪找出来,这一定是比之前的仁之任务还要更加艰难的任务,她要做长期的准备。 于是林儿又问沮渠冬神以后如何打算,沮渠冬神说她打算回一趟西域去,然后再去找陶隆。林儿明白,现在天下正处乱世,还没有到安享太平的时候,所以只和大姑相聚了几天,就又要分开。林儿拉着沮渠冬神又说了许多话,这才与其余诸人一道,返回河东。 此时,一群人正在商量下一步战斗的计划。令晖的策略很明确,要想破敌,先要断其耳目。现在大军两面围城,可那城池就是难破,原因就是南朝人有强大的通信系统支持,能够快速准确地调兵。所以只有打掉了这些传信的飞鸽,才能真正实施攻城。 根据上次檀羽在彭城的遭遇,那徐、江兄弟在彭城开的典质行,买卖不怎么样,占的面积却着实不小,而且其中还有许多神秘的小房间,这实在有些不太寻常。那徐、江兄弟本是刘义隆的心腹,如果所料不错,刘义隆很可能就是把他的飞鸽驯养中心设置在了典质行里。 年前的时候,林儿就已经派了几支侦察小分队,深入彭城了解情况。根据檀羽的猜测,由司马灵寿领衔,重点调查了典质行的情况。果不其然,其中设着一个复杂的指挥中心,专门负责接收、处理、传送各地的传信。有了这个结果,所以令晖才力主派人端掉这个窝点。 林儿对此当然没有意见,恰巧的是,她派的人还可以顺便去趟平和堂,看看那里到底是什么情况。于是,陈庆之从西线调来木兰夫妇,率领着百多个江湖好手,秘密地摸到了彭城。 第528章 大捷 永平元年的这个新年过得很快,转眼就是二月了。去彭城执行任务的木兰一行,用了大约一个月的时间,从计划到实施破坏,一气呵成。整个彭城的典质行被毁,要重新建立,就不知道要再花多少时间了。 不过正如沮渠冬神说的,平准已经离开了彭城,所以在他的医馆里什么也没找到,那里早就成了一片废墟。林儿也就不再多想,还是顺其自然吧。 南朝人最倚重的飞鸽传信优势没了,弘农也成了一座真正的孤城。再没有外援,只有死守。 守城的是建威将军沈庆之,他出征前向刘义隆立了军令状,誓死守住弘农。檀羽和兰英看在过去有些交情的份上,曾写信送到弘农,希望他能退出弘农,好保住自己的晚节。可沈庆之却完全没有领情的意思,将信撕得粉碎。檀羽也明白,沈庆之这回是该为他在南东海郡犯下的罪孽偿命了。 于是,陈庆之回到西线后,与宝珠大军配合,开始了全面的攻城战。宝珠和慕聩的人马一路打到石城,没有遇到太大阻力。毕竟,失去了信息优势后,宋军现在的实力,及不上久经战阵的丁零军。 与此同时,念双和刘乙、陈季等十几人,早将飞鸟训练熟悉,又在飞鸟上安装了由宇宙帮开发的烈性火药。他们从函谷关最高的地方飞掠而下,乘着飞鸟滑翔到了弘农上空,向那城中投掷火药和石炮,然后再在由宝珠大军控制的石城地区着陆。 基本上,十几架飞鸟,每两三天就能对那城中狂轰乱炸一回。一开始城内还能忍受,可是个把月过去,城中被炸得再无一处完好的房屋。在这个年代,能够采用立体作战的方式,这显然是无法填平的技术鸿沟,就算宋军再顽强,他们也已心力交瘁、再无法抵御这样摧残的战斗方式。 于是,四月开始,沈庆之连续几天带兵出战。他的目标是擒贼先擒王,若是能将陈庆之或宝珠擒住,那他还有转败为胜的机会。可是,这两位谁不是战功赫赫,哪是轻易就会上当的。沈庆之带着他的侄子沈攸之,和他的一干家将们,一次次试图向义军冲阵,一次次地徒劳无功。直到他的家将一个个战死,他的侄子战死,他自己也最终倒在了血泊之中。 杨大眼第一个率人冲进了弘农。弘农历经一年多的生死鏖战,早已被打得面目全非,城中再没有一个百姓。至于城中唯一还剩下的,除了沈庆之残余的人马,就是秘密将弘农卖给南朝人的尔朱氏父子。这二人自然没有逃脱绑缚平城、被活剐的命运。 弘农大捷,捷报以八百里加急的速度传回了平城。士民们欢声雷动,整个京城都进入了狂欢当中。收复弘农,不仅稳固住了关中的安全,也打通了东西的交通,让仍在北朝手中的中原地区暂时安全起来。 受此鼓舞,东线战事也纷纷告捷。淮河下游的诸多城池得以收复,彭城也在以陇西帮为首的义军攻势下,最终回归到北朝的控制。经过一年多的战争,北朝人总算是缓过一口气来。至少他们稳定住了自己的战线,平定天下似乎已经指日可待了。 这几座重要城池收复后,自然面临的问题就是如何防守住南朝人可能的还击。首当其冲的就是彭城和弘农太守的人选问题。 谁来接任新的彭城太守呢?这个人要绝对的忠诚,同时由于毗邻前线,这个人还要肩负城防和工事的修筑,以及必要时对百姓的动员。甚至于,他最好是经历过战争的、同时还得是一名文官。满朝文武想破了脑袋,最终只想到了一个人,就是当年的上邽县令苻达。苻达在上邽任上,经历了吐谷浑和汉中之战,对战争的理解自然非其它内地州县的官员可比。同时他又和檀羽共事多年,是忠纯之士,也有一定的治境能力。于是,一道圣旨传到了苻达的家乡,正在家中休养的苻达,就这样官升数级,到彭城这座天下大邑上了任。 彭城还好办一些,弘农就更加麻烦了。弘农位置紧要,可战争中的破坏却更加严重。新任太守不仅要守住这座战争要塞,还要尽可能地恢复民生、发展建设,这个太守必须要有足够的魄力才行。檀羽和林儿商量了许久,这才想到保举任朏升任弘农太守。 当初和刘骏定的三年租城协议早已到期,上邽如今已是一个独立的城池,原则上不受任何一方的管辖。所以檀羽的意见是调任朏来做弘农太守,杨文德领潼关的防务,让杨头戌留守上邽。杨文德有常年的作战经验,知道如何守住这座关隘。任朏则有治境之才,能让弘农以最快速度恢复元气。朝廷见是羽、林二人联名保荐,自然没有太多异议,很快便核准了。 与此同时,原来的洛阳商人们也在考虑重回洛阳做买卖。自南朝北伐后,刘宝这些洛阳商人,都将买卖提前迁到了长安等地。这时候弘农收复,林儿便去信请他们迁一些买卖回来。令晖的兄长鲍照主动请缨,愿在洛阳重开邸舍。鲍照当年在汉中虽是奸细,可做买卖的确是把好手,由他来主持百业的恢复,林儿自然是放心的。令晖见自己的兄长到老时才终于找到自己的价值,也着力相帮,就把她原来在长安开的胭脂铺也迁到了洛阳,交由她兄长打理。檀羽又上书,请朝廷主持,迁内地的百姓到洛阳等地生活。如此一来,整个河洛地区的恢复才进入了日程。 至于军队这边,弘农之战后,陈庆之部和宝珠、慕聩部合兵到一处,仍在河东一带驻扎,休整人马,准备新的征程。 淮河一线全面收复,拓跋余少不得论功行赏。林儿这大元帅,领天下兵马,功莫大焉,封一品赵国夫人。领兵的陈庆之等诸将俱有嘉奖,识乐十二钗俱都晋为命妇,宝珠公主的丁零族也得了封赏。除识乐斋外,天下诸侯无不有赏,领兵收复赵郡的陇西帮帮主李璨受了东路军统帅之职,算得是陇西帮有史以来职位最高的帮主了。同时这也意味着,陇西帮这个原本为赵郡李氏看家护院的坞堡,终于在这场战争中得到了朝廷的承认。 这个夏天,原本已经风雨飘摇的鲜卑朝廷,让它的臣民看到了希望。 第530章 离去 待苏小小走后,兰英便和檀羽商量道:“说不准这个藏娇阁的密室中真藏着什么不一样的秘密,羽弟,要不我们明天去现场看看吧?”檀羽点头同意,于是诸人先在白马城中找个客栈住下。 次日,由念双当先开路,重回到藏娇阁,告诉那户头有神秘人物来,专要当年玉奴住过的房间,还不得有人打扰。户头哪敢得罪,只能一一允诺。 檀羽诸人身披斗篷,小心翼翼进了藏娇阁,来到玉奴的房间。房间经多年风雨,却没有人动过,想来玉奴飞升的传闻,至今仍影响着这里的许多人,她们都当玉奴是被上天接去。风尘中人,当然个个都希望自己也能如她一样,可惜的是,这样的好事却再没有发生过。 念双和双妹使动轻功,在院中侦察了半天,这才终于找到苏小小说的那个密室。好在此时是白天,院中人不多,檀羽三人也就随念双来到密室。 果如传言所说,密室中空空荡荡,没有任何摆设。四围墙壁也是普通泥糊的,看不出任何异样。唯有西面墙上有一个小孔,是这密室中唯一的存在。 檀羽走过去,用手在小孔上比划了一下,小孔大致和一指的宽度相仿佛,像是谁用手抠出来的。可是他伸手进去抠了抠,发现里面竟是金属材质,冰冷异常。他使劲抠了半天,却没有任何反应,想来已经不止一个人试过这个洞了,一定都没有任何收获。 檀羽回头让英、寻二女也试了试,然后问道:“你们觉得这会是什么东西?” 兰英上前寻摸了半天,这才疑惑地道:“像是一个钥匙孔。可能玉奴手上有这把钥匙,所以打开了这个门,而其他人没钥匙,自然就打不开了。” “那你估计,钥匙会在哪里呢?” “天下之大,这一把小小的钥匙,却又如何能知道它的去向。”兰英有些无奈地摇头。 可是寻阳却突然一颤,连声唤道:“羽郎、阿姊,我好像知道钥匙在哪?” 这句话才是非同小可,惊得羽、英二人连忙抱住了她,急问道:“你知道?在哪里?” 寻阳则弱弱地回道:“林儿在伊吾城里不是得到了一个像手指一样的东西吗?我记忆中,那个东西好像就和这个孔洞的形状十分吻合。” “对呀!”檀羽和兰英虽然没有经历伊吾城的事情,可后来他们还是从木头那里拿金手指来看过,所以对其形状并不陌生。 经寻阳提醒,檀羽又去那洞口处比划了半天,这才终于确认:“没错,就是那个金手指的大小。我印象很深刻,那个金手指有个指节略有些突出,而这个孔洞就刚好和那突出匹配,这绝对不是偶然,说明那金手指就是用来开启这个洞的钥匙。你们想,玉奴本是伊吾城的人,而且很可能就参与过当初李宝对金手指的寻宝行动。虽然装金手指的盒子是阿文打开的,可保不齐寻宝过程中还遇到过别的什么东西。换句话说,玉奴藏着一些秘密是李宝所不知道的,直到她发现了这个洞,并且打开了它。” 他的分析很严密,英、寻二女自然没有异议。可兰英却担忧地道:“那这个洞若是打开会意味着什么呢?真的是通往天堂的道路吗?” 檀羽道:“我从来不相信有那样的道路,这一定是以前的某位能工巧匠制造的,在它背后,或许是一个我们想像不到的全新世界呢。英姊、公主,我突然有一个想法,不知道可不可行。”说话间,檀羽的脸上露出了一丝神秘的气息。 英、寻二女忙问:“什么想法?” “上次林儿不是说想找一个隐居的地方而不可得吗?玉奴打开了这个洞,从此就消失不见,再没在这世上出现过。我敢打赌,她一定是通过这个门,去了什么地方隐居。我们何不也用金手指打开这个洞,然后就可以去隐居了啊。”檀羽越说越兴奋,似乎美好的生活已经在前方向他招手。 可二女仍旧担忧地道:“我们对这个洞完全不了解,万一里面是万丈深渊之类的……” 檀羽道:“万丈深渊都是骗小孩的,如果真的出现意外,我们也一定能重新回来。听说玉奴是从济水上一个黑色的门消失,那如果有深渊,也会掉进济水才对。我这旱鸭子都不怕,二位贤妻也不用担心啦。” 二女见檀羽淡定的表情,一股天然的依赖自然地升起,也就展开眉头,不再忧虑。 于是檀羽道:“回去和林儿商量一下这事儿吧,看看大家的意见怎么样。” 三人又和念双夫妇快马返回河东,将白马城之行的发现告诉了识乐斋诸人。檀羽将他的想法向大家陈述之后,林儿第一个表达了赞同。弘农之战后,她就早有隐居的打算,只是她们现在身份太特殊,走到哪里都没法真正清静下来。有了这样一个机会,她当然乐得去尝试一番。至于识乐斋其余诸人,大多也已对战争厌倦,有了解甲归田的想法。所以檀羽的提议,并没有遭遇太多的反对。 于是,接下来的几天,识乐斋诸人便各自将离开后的事情小心交待给相关的人。林儿的军权转交给了二坞主慕聩,李峻法师则继续担任其参赞。宝珠公主扶李文通做了丁零之主,军政大权都交到了其手上。陈庆之的侯家堡、仙姬的吐谷浑军,都交给了相应的人。交待的过程几乎是秘密的,只几个机要的人知道。诸人要远行海外了,身边的朋友们想阻拦却也没有办法,他们早知道,识乐斋人一向任性惯了。 一切交待完毕,诸人这才分批分次到了白马城,来到济水边上、传说中当年玉奴飞升的地点。林儿便嘱咐綦毋怀文去那藏娇阁密室中,将金手指置于孔洞之上。 金手指果然是个神奇的物事,刚一进入孔洞,神奇的事情发生了。 天地间忽然暗淡下来,济水上浓云密布,眼看着就要降下暴风雨来。与此同时,河上的水汽被龙卷风不断吸引,一阵一阵往天上卷。卷到半空中却又突然停止,于是就这样聚在半空,停滞不前。雨云越聚越深,将整个天光完全覆盖,天地一片漆黑。风也越来越大,吹得诸人都似站不稳了一般。这时,忽从那团雨云中开了一扇门,一道金光从门中透射过来,仿佛真是天堂照向人间的光明,让这混沌的黑夜瞬间变得明亮,也让人的心情陡然提升。 光亮越离越近,最终来到了诸人的面前,形成一个像阶梯一样的光道。林儿见状大喜,便过去拉住檀羽,问道:“阿兄,进吗?” 檀羽看她兴奋的表情,亦作一笑,坚定地道一声:“进!” 两人便带着身后的识乐斋诸人一起,缓缓走上了这条光之道路,没进了那雨云形成的黑暗之中。 突然,耳边响起了不知从哪里传来的奇怪声音:“欢迎进入钨金之门。开启新副本‘寻找识乐斋’。” (全书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