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间文库:虎贲万岁》 第一章 大雷雨的前夜 第一章 大雷雨的前夜 一千九百四十三年十一月十四日,有十万人会永远记得这个日子。这十万人是武陵县的市民,武陵这个名词,差不多念过两页线装书的人,对他不会怎样陌生,陶渊明那篇《桃花源记》,老早就介绍过了。虽然那时的武陵郡治,不是现在的县址,但这个武陵郡变成武陵县,历史上是这样一贯下来的,读者也许为了这原故,高兴翻一翻手边的地图,武陵县在哪里?然而华南各省找不到,华中华北各省也找不到,甚至边省地图里更找不到,莫非编地图的先生把他遗漏了?不是!他这名字有三十多年不用了,他现在承袭了他哥哥的名字,叫常德。他父亲呢?是湖南。原来常德府武陵县,民国纪元前是同城而治的,民国废府,把武陵这个名字收起来,用了常德。这里为什么称常德市民为武陵市民呢?这是我私人的敬仰,愿意恭称他们这一个古号,因为自三十二年十一月十四日以后,他们那座城池的表现,大可以认为是武德的山陵。老虎在武陵上叫啸,字面上也透着威风,你说句武陵虎啸,在方块字的特殊作用平仄方面会念得响亮而上口些。不然,改叫常德虎啸,你不觉得有点儿口上差劲吗?可是虎啸两字,又作何解,那你别忙,这个故事会告诉你的,这十万市民永远记得这个日子,也就是为了虎啸。那末,这老虎是特别大了,这啸声可以让十万人听到。不,全中国人听到的,全世界人也听到的。但他不是一只老虎,是八千五百二十九只老虎。你听了会惊讶的说:这样多老虎?好大一个场面,那我还得笑着告诉你,他不真是老虎,是人,所以我用一个他字。他不是平常的人,是国军七十四军五十七师的全体官兵。你也许是个现代第一流的考据家,必然又得问一声,人就是人,五十七师就是五十七师,为什么称他们作老虎?我说:那是人家的另一种番号,五十七师的代字另称虎贲。我怕你打破沙锅问到底,干脆我再告诉你,《书经·牧誓》上,武王有戎车三百辆,虎贲三百人。贲字和奔字同音同义,就是说那武士像老虎奔入羊群一般,所向无敌。说得够明白的了,读者里面纵有考据家,大概可以不问了。然而我一想,慢来!这个啸字没有交代。不过,这个啸字可不是饿汉吃馒头整个一口,就可吞下,却得细细的说,又必须回到十一月十四日的那一天。 这一日,是个冬晴的日子,华中的气候,还相当和暖,人穿着棉袍子。身上有点热烘烘,四点钟将到,太阳斜到了城市西边。天脚下密结着鱼鳞片的云彩,把太阳遮住了。那鱼鳞缝里透出了金色的阳光,慢慢地镶着金边的大鱼鳞,变成了一团橘色的红霞。敏感的人,觉着这是血光,象征着这个洞庭湖西岸的军事大据点,将有一场大战。冬日天短,夜幕渐渐的在当顶的天空伸张着,那红霞反映出来的晚光,把整个常德城全笼罩在美丽的橘红色里。但这城里的人,走的走了,不走的人忙着在家里收拾细软,钉锁门户,明天十一月十五日,是疏散的最后一天。师部和县政府已再三的贴出布告,城里不留下任何一个人民。所以这是大疏散的倒数第二日,市民准备着在城里吃最后一次的晚餐。有几处人家屋顶烟囱,冒出了几道青烟,青烟上面,有三三五五的归巢乌鸦悄然的飞过。不知是哪里吹出一阵军号声,立刻让人感到这座城不是凄凉而是严肃。在这严肃的气氛里,一个军服整齐的军官,默然的走过几条无人的街道。他胸前的佩章,第一行横列着虎贲二字,其下注职位姓名,少校参谋程坚忍。他沉重的皮鞋步伐声,走着青石板的路面,卜笃作响,也道出他名字所含的意义。 走到一个小一字门楼前,他止住了脚,里面有人迎着笑了出来道:“妈!坚忍来了。”出来的是个少女,约莫二十上下年纪,长长的个子,皮肤带点黄色,长圆的脸上,配着一双大眼睛,乌黑的头发,在脑后剪了个半月形。在她手腕的健肥上,和双肩的阔度上,表现出她是北方姑娘。她蓝布罩衫上,套了一件紫色的短毛绳衣。程坚忍看到她,点了头笑道:“这个城郊的空袭,将从此加多。婉华你还穿着这鲜明颜色的衣服。”婉华拉住他一只手,走向屋里笑道:“往常你爱看我穿着这件紫色的毛绳衣呀,我为着欢迎你,特意穿起来的。”程坚忍紧紧的握住了她多肉的手,觉得手心握着一团温暖的棉絮,笑道:“婉华,我深深的感谢着你的厚意。”婉华正想答应他这句话,出来一位老太太,她穿着青布棉袍,露出下面解放的双脚,穿着儿童式的棉鞋,在她周身不带一点俗气的态度上,可以知道她是一位受过教育的老人家。她说话兀自操着纯粹的济南土音,她道:“坚忍,你可来了。婉华盼你一天了,依着俺,今天下午,就该走了,她说,一定要和你见一面,饭菜都预备好了,同来吃饭吧。”坚忍道:“鲁老太太,师部里多忙呀!算师长特别通融,允许给我两小时的假,让我来和二位话别。”婉华笑道:“你多客气呀,不称你们称着二位。”说着话大家走进了堂屋,正中桌上摆着三副杯筷,点了一盏菜油灯,灯草加了七八根,燃得火焰很大。程坚忍在旁边一张木椅子上坐着,婉华立刻送了一盏茶在他手上。他双手接着茶杯,笑道:“你对我也客气呀!”她挨了他的椅子在方凳上坐了,笑道:“不知道什么原故,我自上一个礼拜起,我对你是特别的挂心。”程坚忍道:“是的,我们由朋友的阶段,终于订了婚,彼此是情投意合的。我们都是山东人,怎样会在常德相遇的,不是冥冥中有个人在撮合着吗?可是,从今以后,也许是永别了,教人真不无恋恋啦!”他说着喝下一口茶,表示他这话,说得是很沉着的。 婉华立刻摇头道:“不!永别?我根本没有这个想法,只能暂别罢了,而且很短时间的暂别。”程坚忍很从容的又喝了一口茶,笑道:“那没关系,军人从来不忌讳这个死字。我一当了军人就把生死置之度外,也只有把生死置之度外的军人,他才有作为。”婉华笑道:“你当然是个有作为的军人,可是更要有那个信心,这回决定是暂时,不是永别。”程坚忍放下茶杯,握住了她的手,笑道:“好的,等这一仗打过去了,我们就结婚过阳历年。”婉华微笑着还没有答言呢,鲁老太一手捧了一只碗出来,左手是腊肉,右手是咸鱼,菜油灯光下兀自看到那鱼肉的冻玉黄色可爱。老人是听到他们约着结婚那一句话的,然而她只当没有听到,将两碗菜从从容容的放在桌上。坚忍笑道:“有这样好的菜,怪不得一定要我来吃饭。”鲁老太叹了口气道:“这些腊肉咸鱼,要带走也带不动,不吃了它,扔在这里,知道我们回来,还有没有?而且这两天城里也买不到菜了。婉华,屋子里还剩有半瓶酒,拿出来敬坚忍两杯吧。”婉华果真到屋子里拿出一只酒瓶来,向三个杯子里注着,笑道:“我也来陪你一杯,请坐。”她说着就在横头坐下。 坚忍在他对面坐着,因道:“上面这个座位留给老太了,她怎么还不来?”婉华道:“她说,我们去后你在城里恐怕吃不到面食,原来是要蒸山东大馒头给你吃,上午忘记了发面,只好下面条儿给你吃。”坚忍道:“老太和你对我的情爱,让我永远忘不了,恐怕……”婉华端起面前的杯子,向他举了一举,笑道:“不说丧气的话,喝酒,恭祝你们虎贲万岁!”坚忍道:“好的好的,接受你这杯预祝胜利的酒。”于是二人对饮了一杯。坚忍照着杯子道:“胜利之后,我们就在这堂屋结婚,你看如何?”婉华低头一笑道:“你总没有忘了这件事……”她把这个事字拖得很长,在考虑的半秒钟内,她立刻觉得有点扫了这未婚夫的兴致,接着道:“好的好的,一切听凭你安排。”于是又斟了酒喝起来,也许是鲁老太太忙,也许是她有意慢吞吞的下面,很久很久,才端了两大碗面条儿出来,他们是已说了很久的话了。还是二人再三的催着她才捧了一碗面来同吃。吃饭之间,已是在瓦檠灯的油碟子里加过两次油。 坚忍笑道:“看了灯芯点得这样大,好像也是有意浪费,不必把带不走的油留下来。”鲁老太道:“日本鬼子真是让我恨透了心,由济南把家轰到了常德来,又逼了我们走。逃一次难要丢了多少东西?”婉华道:“丢东西还是好的,有多少人家败人亡。”坚忍道:“不要紧,我们军人会给老百姓报仇的。”说时,他已放下了碗筷,在衣袋里掏出表来看了一看,他这个动作,立刻给予鲁氏母女一个很大的刺激,眼光对照一下,彼此默然。这屋子里默然了,同时感到这宇宙也默然了,什么声音都听不到,究竟是冬夜了,偶然的,有一阵风声呼呼的穿过天空,随了这风声,有那咿咿哑哑的雁叫声,在头顶上撩过。这是洞庭湖滨的雁群被什么惊动着飞起来了,但这两种声音响过以后,又是大地沉睡过去了。 常德原是个热闹城市,抗战以后,被敌人多次轰炸,曾萧条过一个时期。自从宜昌沦陷,这里成了向大后方去的一条经过路线,又慢慢繁荣起来。在往日五点钟以后,满城灯火齐明,商业现着活跃,市声哄哄,从没有人在六七点钟,听到过天空带上这凄凉的雁声。现在这情形是大大的变了,让那感着离别在即的人,有说不出来的一种情绪。程坚忍站了起来,将放在旁边椅子上的手拿了起来,脸上虽带着极沉重的颜色,但是他依然带了笑容向鲁老太鞠了躬道:“我要回师部去了,明天我也许不能来恭送过河,一切请保重。”鲁老太连说了几句你放心。婉华站起来,抢着走近一步伸过手来向他握着,笑道:“我一切会自己料理,你为国自爱、努力杀贼!”程坚忍戴上了帽子,立着正,挺起腰干,向二人行了个军礼,虽是在菜油灯下,还看到他两道目光,英气外射,老太太默然的没说什么话,婉华却是深深的向他鞠了个躬。他一个向后转,并无一句话,大踏步子,向大门口走去。 婉华追着送到门外来,这巷子里没有一点灯光,星光下,照着四周人家屋宇的影子,黑沉沉的环绕着,巷子成了一条冰河,微微的西北风,由巷子顶上扑下来,人的脸上感到冷的削括。婉华站在门口的一层石阶上,低低的叫了一声坚忍。他和她相隔不到一尺路,便转过身来,他站在坡子下的一层,两人正好一般高,便伸着手握了她的手道:“你还有什么话?”她沉默了一会,因道:“你看这整个常德城,多么清静呀,什么声音都没有了。”坚忍道:“大雷雨的前夜,空气照例是这样一切停止的。你害怕吗?”她摇了两摇头,但立刻觉得这星光下,他是不会看到什么动作的,便继续的道:“我不害怕,不过这样清静的环境下,我情绪是不能安定的。”他把那只手也握了她的另一只手,两个人影,模糊着更接近了。约莫有三四分钟,他突然道:“婉华我告别了,祝你前路平安。”他立刻转身向前,皮鞋踏着路面的石板,一路扑扑有声。走过两三条巷子,都是黑漆漆的,凭着自己路熟,摸上了大街,遥远的前面,有两三道灯光,从人家门缝里射出。在往日是绝不会留意的,这一道光线,在黑暗中有人喝着口令。他站住脚答应了,就在那发声的地方,有一道手电筒的光射过来。在那光后面现出两位荷枪哨兵。他告诉了他们,是师部程参谋,然后顺着走过去。二三十步之外,有一个扶着枪的警士,静悄悄的呆立在街心,由于他身边有一家店铺,半开着一扇门,里面透出灯光来,可以看出这警士的影子。他已听见程坚忍前面说过话了,并没有问话,让他过去。从此街道依然是一片黑漆,一片冷静,一片空虚。他走着路,觉得这条脚下踏的马路,比平常阔了许多。抬头看看天上,大小星点,繁密的布在天空,风吹过去,有几个星点,不住的闪动。他四周看那些屋影子,颤巍巍的,好像在向下沉,向下沉。他忽然省悟过来,这是大雷雨的前夜呀!我不可为这些寂寞空虚摇动我的心,于是挺着胸脯开大了步子走向师部去。 第二章 第二个爱人走了 第二章 第二个爱人走了 第二日早上,五十七师师部的办公人员,各坐在自己桌子面前,传令兵向几张桌上送着一份油印的战斗情报。程坚忍坐着,拿了一份看,他对面桌上,坐着同事李参谋,他拿起一盒不大高明的纸烟,取了一支衔在嘴里,很悠闲的,擦了一根火柴燃着。喷过一口烟之后,向这边问道:“情形怎么样?老程。”他道:“敌人已渡过澧水,澧县石门相继沦陷,战斗在津市外围。”李参谋操着那带了广东语音的普通话答道:“大概一定要等我们来打垮他。”程坚忍将战报送给他看道:“敌人的主力还有二百华里的距离呢。”李参谋接着战报看了,向他瞟了一眼,低声问道:“鲁小姐走了没有?”他道:“她们今天走,实不相瞒,昨晚在一处共吃一顿晚餐,腊肉咸鱼,山东面条,今天她们走。”李参谋道:“你不送送你的爱人吗?”他很干脆的答道:“不送!”李参谋道:“今天参副处派去监督疏散工作的是我,你若愿意的话,我可以请示一下,和你对调一个工作。”他答道:“那为什么?”李参谋笑道:“让你去送你的爱人啦。”程坚忍笑道:“那没关系,这是我第二个爱人。”他很从容而又坦白的站在李参谋座位面前说了这句话,附近几张座位上坐着的同事,听到了,都为之惊异,不免向他望着。他并不介意,取了李参谋面前的一支香烟,自在的吸着。李参谋道:“我并没有听到说过,你还有一位第一个爱人,她是谁呢?”程坚忍道:“我这个爱人,是和你共同着的。”李参谋道:“笑话,我没有对象。”同事听了这话,也更是愕然。程坚忍道:“实在是这样,不但是和你共同着的,和大家也共同着的,她是我们的祖国呀!”这么一说,大家恍然,都笑了。李参谋道:“假使你觉得抽不开身来,有什么话,我也可以和你转告鲁小姐,我要到南码头去,她们不也是由那里渡过沅江吗?” 程坚忍站着吸烟,出了一会神,最后他笑道:“你见了她,就说我很好,也没有别的话了。”正说着,一位张副官,直向着李参谋走来,将手一挥道:“老李,我们走吧?今天是我们张三李四的事。”李参谋看看办公厅墙上挂的钟已是八点,便和张副官一路走去。当他走的时候,向着程坚忍作了个会心的微笑,点着头道:“我见着了她,一切会替你答复,借句商业广告用一下,保证满意。”程先生也止不住笑了。他们参副二位走到街上,只看到一些零落的百姓,挑着担子,或背着包袱悄悄的走着,有的走上几步,却回头看看,他们虽不说什么,那一份留恋而凄凉的情绪,却让一个毫不懂心理学的人,也看得出来。李参谋道:“老张,你有什么感想?”他笑道:“我希望日本各大城市,有这样一天。”李参谋道:“我的看法不是这样,日本一定有这样一天的,可是要像常德城这样从从容容疏散,他不可能。”张副官道:“那为什么?”他道:“你想呀!当日本一个军事据点,要被盟军进攻的时候,事先一定是被几千架飞机炸成了一片废墟了,还疏散些什么?日本任何一个大城市,距离海岸都很近,盟军一登陆,炮弹就打到他们的城市里来了,要疏散也来不及。” 张副官看了看手表,笑道:“快点走吧,弟兄正在忙着,我们看看那紧张的局面。”两人于是不说话,且奔上南门外大南码头。冬日的沅江,浅是浅了,水清得像一匹淡绿布,静静的流着,但水面上的船只,却来来往往,两岸组织了穿梭阵,和江水的平缓,正成了个相对的形势。石板面的码头,还是那样齐整,一位排长带了十几名弟兄,顺了向江面去的石坡子站着,老百姓男女老少,挑着背着,三三五五的走来,他们除着偶然说一两句必须说的话,大家都沉默着向前走,在江面上一排停舶着大小五六只船,有的装满着人,有的还空着,船头上各站着两三名士兵,有的招着手叫老百姓向那里上船,有的伸着手,接过岸上老百姓的东西,张李二人走来,那排长走过来行了个军礼,李参谋道:“秩序怎么样?”排长道:“参谋你请客,工兵营管理的船很好,老百姓挨着次序上船,满了一船就走开,一点不乱,常德老百姓太好了,就因之发生了一种麻烦。”张副官问道:“甚么麻烦?老百姓好,我们应当更好呀?”排长笑道:“并非别事,弟兄们和老百姓搬搬东西,老百姓一定要给钱,你不受,他就向你手上乱塞,我们说了师长有命令,一个钱也不许要百姓的,得了钱,我们会受罚的。但是你说什么也不行,有些老百姓,把钞票丢在我们面前地上,抢着送还他,他就乱推,为了这事,整日都闹着麻烦。” 李参谋正了脸色道:“那无论如何不能要的。禁止弟兄们接受父老们的谢礼,也是我们来这里的任务之一。”排长道:“这又是一起。”说着,他向石坡下指着,二人看时,有个穿青布袍子老人,胡须都白了一半,他后面随着一对中年男女和两个孩子,像是一家人,其中有两名士兵,一名代抱着一个四五岁的孩子,一名代挑了一担行李,正放在船头外石阶上。那老人颤巍巍拿了几张钞票,只管向那放下担子的士兵手上塞。这士兵是山东人,说一口山东话,身子左右乱闪,红了大脸,笑道:“老先生,俺不敢要钱,俺师长有命令,和老百姓合作,俺不能要,你带着吧!”李参谋见他们纠着一团,就跑向前去,伸手拦着笑道:“老先生你不必客气了。弟兄们说的是实话,他们敢违抗命令吗?”那老人对他看看,因道:“长官,你们是实话,我也是实意呀!你看我儿子和媳妇,一人背了个大包袱还能拿什么?这一挑行李,是这位士兵大哥,由我家里代挑来的。我雇伕子不要花钱吗?而且今天雇伕子也雇不到了,我这个孙子走不动,又是这位士兵抱了来的,我也应当谢谢他呀!人心都是肉长的,这年月我不讲良心,炸弹会炸死我的。”说着又抢向前一步,把钱向那个抱孩子的兵手上塞去。那士兵抱孩子左闪右躲,孩子倒吓着哭了,李参谋看了不易解决,而老人说的话,又是那样诚恳,便伸手一把将钞票接了过来,笑道:“好,我代收了。这钱现在算是我的,我怎样安排老先生你就不用干涉了。” 说着,见另一个孩子,约莫八九岁站在一边,便牵了他的手笑道:“小朋友你认得我吗?”那孩子答道:“你是虎兵。”小孩子不解贲字,随了常德人的普通称呼这样叫着,李参谋笑道:“我知道你们认识我们是虎贲,不过我和你老师是朋友,我们老早认识的,这钱,你拿着。过了河去,在路上买点东西吃吧!”说着把钱塞在他穿的学生制服衣袋里。站在身边那对中年男女,一齐叫着:“那不行,那不行!”向前要取出钱来。李参谋伸手挡住道:“这钱是我的,你们不用管。”那老人手摸了白胡子,叹口气道:“虎贲待我们常德人太好了,好吧,孩子,向这位长官鞠个躬谢谢他,恭祝他们旗开得胜,马到成功!”那孩子真的向李参谋鞠了一个躬。张副官远处站了看着,不住点头微笑。李参谋奔回坡上来问道:“你笑什么?”张副官笑道:“你算没白忙,受了人家孩子一鞠躬。”李参谋笑道:“除了用刚才这个法子,还有什么法子把钱还那老先生?第二次若遇这事,要请你出马了。”张副官道:“哪有那么多硬送钱的老百姓?”那排长在一旁插言道:“多得很!稍等一会就有的。”张李二位,便也没有继续讨论这件事。随便沿江向下游步行观看。 各码头街道出口,也陆续有疏散的百姓走出,但不像南码头那样多。上船的码头上,各站了三五士兵在照料,因此觉得空气清静,仿佛人走到了乡下。沿江的店铺全都关上了门。人家屋顶上拥出来一片城墙,在太阳下,好像高了几尺。倒是望着南岸的南站渡江的百姓,全在那里集中登岸,现出了钻动哄乱的人影。两人正看了出神,见一个穿皮袍的男子,手里拉住一个士兵,站在水边上,那人颇是斯文,士兵摇摆着手,他弄得气喘吁吁的道:“武装同志,你收下吧!这是我一点敬意,就是你长官知道了,那也不要紧。”李参谋看到向张副官笑道:“老张,这回该轮着你了,看你有什么本领解决这个问题。”张副官果然笑着向前,对那人道:“你先生给钱我们弟兄吗?”那人才放了拉着士兵的手,点头道:“是的,我知道你们余师长不许他们要百姓的钱。可是这是我自己情愿给他的。”张副官道:“为什么要情愿给他钱呢?”那人道:“这位武装同志,替我搬了四件行李,由家里到河边上,我们向不认识,难道我们叫人家白出力不成?我不过送他一点钱,买两包香烟吸,这位长官你不要拦着,他们当弟兄的固然是苦,就是我们当百姓的,把过去的事比上一比,也不能不和这位表示敬意。”这句话引起了张副官的注意,问道:“过去什么事?”他笑道:“我先说明,不是你们虎贲,也在今天同一样的情形之下,我们出城过河,在城门受检查,东西丢了七八样。我父亲遗传下来的几件皮衣服,检查的人说不像是我的,拿了去了,那也罢了。到了河边上,又受一道检查,翻出了我身上一卷钞票,先问我数目是多少?数目说对了,问是哪家银行的?票子很杂,我就记不清是哪几家银行的,回头又问我,票子上是什么号码?请问:用钞票的谁去记钞票上的号码?我两件事答复不出来,他说我这钞票是抢来,或偷来的,要我找证人,等我去找了证人来,检查的人无影无踪了。人家那样爱钱,你们和我这样帮忙,我能不酬谢吗?”说着,他把那手上钞票放在那士兵面前一块石头上,转身就跑,跳上那停在河边小船头上。 张副官一回头,看到李参谋也是站在一边微笑,他急了,拿起那钞票,追到船边,向船板上一抛,也是转身就跑。上坡子匆忙一点,皮鞋绊着石角,人向前一栽。李参谋正在身边,抢着一弯腰,把他扶住,笑道:“我又没送你钱,你为什么行此大礼?”张副官笑道:“算我失败,算我失败!”连站在一边的那位士兵,都哈哈大笑。大家正笑着,却见程坚忍提着一个大包袱,走了过来问道:“你们什么事这样高兴?”李参谋笑道:“和老张比赛,我赢了,你那第二个……”他把这爱人两字,还没有说出,却见那鲁婉华小姐穿了长袍,用根短竹竿子挑了两个包袱,随了鲁老太走来,便把话停住,迎上前道:“鲁小姐,你怎么不找人家挑?”她点着头笑道:“李先生辛苦了,伕子找不着,你们虎贲兄弟我不愿打搅他,让人家留着精神打日本鬼子吧。”张李二人不约而同的,各向前取过一只包袱,正好河边上一只木船,两名士兵和一个船伕管着,只上了两三个百姓,大家就都把东西送上船去,鲁小姐挽着母亲走进船舱,回过头来,见程张李三人站在船头上,便点了头道:“三位请回吧,祝你们胜利!”张副官向李参谋丢个眼色道:“老李,我们先走一步,到下面码头上去看看吧。”李参谋会意,不多说什么,先跳下船去,两人头也不回,竟自走了。婉华道:“坚忍你也走吧,你由家里把我们送到这里,耽搁时间太多了。”他道:“不要紧,师长对我特别通融,又准了我两小时的假。”他说完了,两手挽在身后,默然的站着,看了后来疏散的市民,向这船上搬行李。鲁小姐扶了船篷站在舱口,另一只手理着披在脸上的长发,扶到耳朵后去。 程坚忍望望老太,又望鲁小姐,因道:“你们不必多考虑,就避到二里岗去吧。”她答应了一声是,两人又默然对立着,这时船上人来满了,船伕手扶了篙子,站在船边,向程坚忍道:“长官,你也到南站去吗?”他说了一声不去。婉华的脸色有点惨然,却勉强放出笑容来,远远的伸着手,程坚忍也立该弯腰握了她的手,他每次握着她的手,都觉得握了一团温暖的棉絮,这次却感到她的手其冷如冰,自己心里动了一动。看她的面孔时,见她一双大眼,在长睫毛里呆定着,便笑道:“你放心,我们虎贲一定是会胜利的,祝你一路平安。”婉华只点了点头,并没有再说什么。坚忍放了手,又向舱里站着的鲁老太鞠了一躬,然后跳下船去。船伕本是手扶了篙子站在船头上的,看到程坚忍上了岸,一篙子便将船点开。他站定脚,回转身来,那船已离开河岸一丈多路,立刻船也掉过了头,向着沅江中心。这是一只两三丈长的小船,很是灵便,但见船头左右,伸出两页桨划了去。他注意着这船,并不他顾,立刻那船舱笠篷下有人伸出半截身子来,正是鲁小姐,远远的看不清她脸上的表情,却见抬起手展开一条蓝色的手绢,在空中挥动。程坚忍说不出来心中是什么滋味,但他意味到自己穿着军服,却立着正,举手行着军礼。那船越划越远,渐渐看不清鲁小姐的动作,他才礼毕。不过他不肯离开江岸,还是呆立着,直到那船靠近了南岸,已和那些去南岸的船混在一处,他心里喊着第二个爱人去了,然后背转身来,缓缓的走上码头。走不多路,又遇到了张李二位,李参谋笑道:“老程,真是多情种子,我看你站在这里发呆了。”他笑道:“我不讳言,我是有点恋恋的,可是她已走了,我这条心,就别无挂碍。我这身子就全献给祖国了。师长说今天下午还要给我一个任务,我要回师部去。”说着,他再不回头看看沅江,放大了步子,向前走去,皮鞋踏着石板路一阵拍拍作响。 第三章 死活在这圈子里 第三章 死活在这圈子里 这种皮鞋踏石板声,在常德驻久的军人,是不会有什么感觉的,因为常德的街市,由新建筑的马路,以至原来的旧式街巷,全是石板铺面的,经常走着,便习惯了这声音。但程参谋今天走来,却觉得每一个步伐的声音,都清楚的送入耳鼓。在太阳光下,照着面前的街道,笔直、空洞、寂寞。在两旁店铺人家,紧闭着大门的中间,这街上铺着的石板,没有一点东西遮掩,越是觉得整齐平坦。远远的一位青年警士,孤零的站在路心,无须他维持秩序,也无须他管理交通,他是很无聊的背了一支枪,在街心徘徊。这脚步声搅扰了行人自己,也惊动了警士,走到他面前彼此的看了一眼,冷冷的过去。 程坚忍这时忽然想起一个典故“空谷足音”。想着刚才那警士相看之下,应该有这么一个感想吧?他在无人的街上,想着心事消遣,却不由得扑嗤一声,自己笑起来了。他正这样的想着,却有一阵杂乱的步履声远远的传来,在走惯了冷街冷巷的心境下,这声音显着是一种奇迹,便怔了一怔,站住了脚向前看去,那步履声,越来越近,到了面前却是一群异样的人走了来。第一个人,戴着宽边的盆式黑帽子,穿着一件对襟的黑色长袍,拖靠脚背,他高鼻子下,簇拥了一丛棕色长胡子,自头到脚,都和常德的普通市民模样不同。在他后面跟了三位披黑头巾,穿黑袍子的女人,这类人在平常情形下,就让人注意,这样萧条的市面上,遇到了她们,真是一线和平的象征。 程坚忍站住了脚道:“王主教,你还没有走吗?而且你还带着三位女修道士呢?”王主教笑道:“不要紧,我是教徒,有上帝保佑,我是西班牙人,在贵国侨居二三十年,自然和中国人相处得很好。可是西班牙和日本,也是站在中立方面的。”他说着一口极清楚的常德话,虽慢慢的说出来,每个字都说得很沉着。程坚忍道:“可是,洞庭区警备部有命令,城里的老百姓是必须疏散的。”王主教道:“我知道,我已经把教友迁移到东门外大教堂里去了。请你转告余师长,回头我来拜访他。”程坚忍正答应着,却见街那头有个女孩子,扶着一个老年人,缓缓的走了过来。不觉咦了一声道:“刘小姐也没有走吗?”这刘小姐圆圆的苹果脸上带了一层忧郁的颜色,紧紧的皱着两道眉毛,不过她穿一件墨绿色的呢布袍子,长发梳着两个小辫,依然还在淡雅中不失她的处女美。 她被程坚忍问着,便道:“程参谋,我没法子,走不了。你看,这是家父,他正病着呢!王主教答应了我,搬到天主堂里去住。”程坚忍看那老人时半白的胡子,一手扶了根棍子,一手扶了女儿的肩膀,面色惨白,弯了腰只是发哼,他没说话,向人点点头。王主教道:“刘小姐,你们认识的吗?”她道:“我和鲁小姐是邻居。”王主教觉得她所答非所问,程坚忍便笑道:“因为鲁小姐是敝亲,所以我们认识了。”王主教道:“你看城里就有这样为了身体走不了的人,我为了帮助这些走不了的人,我也不能走。”程坚忍点头,再看那刘小姐,两道眉毛角,皱在一处,几乎要联结起来,可知道她心里是怎样的难受!便道:“刘小姐,你如果真是不走,有什么困难,需要我和你们解决的话,只管告诉我。我若办得到,一定和你办。”王主教却代了她答道:“我想,她马上就有困难,她的老太爷,实在是挣了命走着路的,你能找一副担架,把他送到东门外天主堂里去吗?”程坚忍道:“那大概没有什么问题。”刘小姐听说这话,那紧结的眉峰,舒展了一下,算是代替了她的笑容,因向他深深的点了个头道:“那就请程先生帮我一个忙,我暂时陪了家父,在这街边上等着。”她只说了个等字,那个带病的老人,竟是毫不踌躇的就蹲了身子下去,在地面上坐着。 程坚忍平常去探望鲁小姐,向来是和他父女谈谈话的,彼此是很熟的人,而且刘老先生是个小学教员,他又很敬重军人,在这种为难情形之下,他不能不发生同情心,因道:“老先生,你休息着罢,无论如何我去找两名弟兄来。”说着,行了个军礼,匆匆走向师部,找着两个勤务,把这种情形告诉了他们。这两人一点没有犹豫,找来一副担架床就走。程坚忍还怕他们找不到病人,又亲自引着他们走去,果然他父女二人,都坐在街边石头上。刘小姐还是两手扶了父亲的肩背,似乎这老人坐都坐不住了。她远远的看到程坚忍引了一副担架来,她心里一阵欣慰,发生了一种不可遏止的笑意,冲破了脸上坚硬的忧愁阵容,只管向三人不住点头,连称谢谢。两个勤务兵,将担架床放在地上,扶着病人到平坦的床上躺下,然后担了起来。刘小姐这才走起身来向程坚忍深深的鞠着个躬道:“程先生,实在多谢你,将来军事平定了,我若还是活着,我再答谢你的恩惠。”程坚忍笑道:“那谈不上,常德老百姓,一直就帮着虎贲,虎贲有着机会,也就当和老百姓效劳。军队是国家的,也就是人民的。”那位刘老先生虽然知道虎贲中人,向来有这套理论,可是他现在被两个虎贲兵抬着,那是事实,他眼角上流下两行泪珠,抱着拳头向程坚忍拱了几下。 这样,他虽然是不说什么,程参谋也就觉得他父女感动很深,站在路旁看着两个勤务把担架床抬走。刘小姐却是垂了头跟着担架床走去。而她走去的时候,还是两三次回过头来看了两看的。程坚忍送着鲁小姐走了以后,心里兀自感到有一种不可说明的郁结意味。这时,和刘小姐尽了一点义务,才感到一种慰快,把这郁结稍微松解了一下。回到师部,原想给师长作一个报告,而师长却是视察阵地去了。两小时后,师长回来了,恰好那个王主教也来了。这个西班牙人,他是中国化了的,卫兵传进了一张名片,上面印着三个仿宋字,王德纯。程坚忍看了,便迎到接待室里来,王主教首先向他拱了拱手,笑道:“那位刘老先生,由你们两位弟兄,抬到东门外教堂里去了,你这番热心,我应当谢谢。我想你们贵部队,这样的事,一定作得不少,我想见见你们师长,不知道可以吗?”程坚忍道:“平常师长是愿意见客的,不过他只比王主教早到师部五分钟,他刚刚由阵地回来,还没有得着休息呢!”王主教道:“请你向师长说说看,我只想作十分钟的谈话。”程坚忍也未便拒绝,便向师长报告去了,王德纯在常德城里,虽成了绅士人物,而和这位余师长,却没有得着见面的机会,他凭着这虎贲的代字番号,更知道这一师是山东部队底子,他意料中的余师长也是个老粗。 可是三分钟后,他发现了他揣测的错误。程坚忍先进接待室来,说一声师长来了,随着进来一个穿黄呢制服的军人。他只是中等身材,相当的健壮,面色虽被日光晒得黄黑,胡须却修括得干净,也难在他那下巴微尖的脸上找到一条皱纹。他从容的走向前,和王主教握了握手,自报了一声余程万。宾主在室中黑木椅上坐下,程坚忍便退出去了。王主教首先说了两句敬仰的话,便道:“我以为师长是北方人,原来贵处是广东,南方之强呀!”余程万笑着点头道:“不敢当。”王主教还觉得提出问题来太直率,又问道:“我猜想师长是黄埔第一期吧?”他笑道:“对的,可是我有愧同学多多了。”王德纯道:“有一个中国大学毕业生,他对我说,是师长同学,那是怎么回事呢?”他笑道:“这也对的,我是中大政治系毕业的。”宾主默然了一会,王德纯觉得可以谈话了,便道:“我知道师长忙,我不便多打搅,我是特意来求师长原谅,容许我和一部分教友,在东门外住下去。”余程万道:“我可以不必多费思量,答复阁下,还是走开的好。我虽不便向王主教泄露军机,可是我可以告诉阁下,西面的河洑,北面的太阳山,东面的德山,都有恶战的可能。贵教堂在东门外,那正是军事进出的要路。自然也许敌人不由东面向常德侵犯,可是谁也不能冒险这样判断。你们的教友不能走开的,多半是老弱,不能给我甚么帮助,不能帮助我们的人民,留在这里是有意冒犯无谓的牺牲,那何必?” 王主教摸了一下胡子,想了两三秒钟,笑道:“我不敢说对于军事有帮助,因为我是教徒,我又是西国人。但惟其如此,我可以帮助炮火下的难民,我为了上帝,我应当这样。”他说着,伸了一个右手的食指,指着天。余程万道:“王主教你果然愿意冒犯那无谓的牺牲,你就在东门外住下去罢。不过我们万一要在城下作战的话,你不要以为西班牙是日本的友国,敌人会对你稍存客气。至于说到宗教,那在日本人眼里,根本不存在。至少你曾听到说,日本人对任何一处的教堂都轰炸过。”他说这话时脸色是沉着的,眼角透露着一种忿恨。王主教也沉默了一会,点了头道:“余师长的话自是事实,不过我为了上帝,我应该留在常德。余师长允许我住下来,我就很感谢了,此外在可能范围内能够告诉我一点消息吗?”余程万道:“我能告诉你的,是每一条可以侵犯常德的道路,敌人都会利用,可是每一条可以抵抗敌人的道路,我们也会利用。此外我还可以告诉你的,就是我和我的部下,决不走出这个设防的圈子,活在这圈子里活,死也在这圈子里死。”说着他在衣袋里掏出一张简明不机要的地图给王德纯看。他捧着看时,这地图将常德外围,用蓝笔画了个不等边五边形,东北由踏水桥到西北石板滩,系北边。由东北踏水桥画一条线,经过东南德山市到沅江南岸毛湾,系东边。由石板滩画一条线到河洑山,系西北边。由河洑山经许家湾到沅江南岸斗姆镇,系西南边。由斗姆镇画一条短线也到毛湾,系南边。常德城区就在这个不等边五边形核心里。他看时不住的点头。 余程万问道:“阁下明白吗?”王德纯道:“这个图上告诉了我,我住的地方系在设防的圈子里,也就是将来的炮火圈子里。”余程万道:“对的,在这个炮火圈子里,我是随时随地,去找机会去打击敌人,可是在这圈子里的老百姓,他只有两只拳头,随时随地都会受着伤害。王主教,这老百姓一个名词,也包括你在内。”说时微微一笑。王主教将地图折叠好了,交回给余师长,笑道:“我完全明白,师长!我不多耽误你的宝贵时间,告辞了。我再问一句,你允许我在东门外教堂里住下去了?”余程万笑道:“学你一句话,为了上帝,我允许你住下去了。”王德纯很高兴,紧紧的和余程万握了一下手,告辞出了接待室。那个介绍人程坚忍,站在这里,就相送到师部门口来,问道:“师长答应王主教的要求了?”他笑道:“你师长学了我一句话,为了上帝,我现在也学他一句话答复你,活在这圈子里活,死也在这圈子里死。”程坚忍道:“那是我们师长答应了。那位刘老先生在贵教堂里需你照应了。”王主教站住了脚笑道:“哦!我几乎忘了一件事,那刘静媛小姐很感谢你,托我带来一样东西送你。”程坚忍听了这话,倒是相当的惊异,看时,王主教在怀里取出一部袖珍本的西装书交给他。这书黑布面烫着金字,乃是《圣经》。王主教笑道:“程先生,这是很重的礼物呀!”程坚忍对宗教虽不感到兴趣,然而知道刘小姐是个教徒,也知道教徒送《圣经》给人决非小可的事。便点着头道:“好,见了刘小姐请替我谢谢了。”于是握手而别。 第四章 《圣经》与情书 第五章 向炮口下走的路程 第六章 太浮山麓摸索着 第七章 虎穴上的瑞鸟 第八章 多谢厚礼恕无小费 第九章 老百姓加油 第九章 老百姓加油 由这里向前,是石公庙,那也是既设阵地。李参谋因为三架敌机,飞得只有树头那样高,轮流在头上盘旋,便在横断着人行路的战壕里暂时闪避一下。敌机去了,正待起身,却见二十几个老百姓,和十几名警察,由干稻田里斜着抢跑过来,便站住了不动,其中有一半老百姓,是用门板抬着受伤的弟兄,警察却是背了枪跟着走。正觉得奇怪,却看清了最后面一个穿军服的是指导员顾金钫。心下大喜,立刻由战壕里跳出,迎上前去,顾指导员方和他对行过了礼,李参谋一句话,已是脱口而出:“前面的情形怎么样?”顾金钫道:“截至现在为止,马家铺那里敌人,已增加到两千附近,有山炮五六门。第九连由涂家湖打到牛鼻滩,打死敌人至少有三百人。可是敌人后续部队源源而来,我们一个拼他十个,也伤亡过半,昨天晚上,敌人抄到濠州庙附近。第九连几乎要被前后夹攻,全部成仁。恰好这里第七连张凤阁连长带两排人赶到,走去就来个冲锋。敌人没有料到这里有生力军出现,钻过来的三百人至少让我们干掉五六十。他们不知虚实,退下去了。第九连得了这个接济,才转移到马家铺会合。大概七九两连,凑合起来,只是一连人。敌人的数目,却有压倒之势。我们得了后方的情报,敌人又有一股猛攻洛路口,后方受到了威胁。我和张连长商量了,慢慢的转移到这里来。新民桥有孟营长本人在那里,和这里联络近些,免得受敌人的包围。李参谋看这个办法怎么样?” 他点头道:“这样比较妥当,我本来是要到前面去看看的,这样我就在这里等着,不必上前去了。”顾金钫道:“我觉得前面不关紧要,敌人只是在这里牵制我们。不过由德山东的洛路口向德山市去的一路,相当麻烦。李参谋应当留在这里帮助帮助孟营长。”李参谋道:“师长告诉我,你督率着一批老百姓,就是现在过去的这些吗?”他道:“他们虽没有战斗经验,那血是热的,我觉得火线上虽还没有让他们参加的必要,可是在火线上抢运伤兵,输送子弹,送饭,送开水,他们的帮助很大。这两天,我们一直就在火线上转,为了安全起见,我决定把这些伤兵运到新民桥去,他们也就在那里等着,我还得跟着他们走,等和城内通了电话,我还要来。”说着,他匆匆的走了。李参谋站在这里,倒有点踌躇,向前去?不知道前面那两连人是怎样的转移阵地,而洛路口这面的战事,也实在关心。不向前?耳听到前面的枪炮声依然激烈的向近移,也急于要看看,他这样的徘徊在路上。 周太福道:“参谋,我们在这里没有意思,再走向前两里路去看看。”李参谋虽没有答应他的话,但是这两只脚已经向前移动。敌机虽有时直向面前飞来,但只要不飞扑到头上,并不理它。真个走了两里多路,是一道小河,河两边都有高可两丈的河堤。西面的堤没有什么设备,东面的堤脚下,挖了一道防御壕。站在东面堤上,可以看到前面一片稻田,约有一里多宽,直接到最前面一道小河堤。就在这高地上,挖好了一个半月形的机枪掩体,所有射界里的草木,都已砍除干净,面前有一只鸡鸭行动,也可以看得出来。李参谋道:“这地势很好,我们在这里稍微休息一下。”周太福道:“这个地方若有一挺机关枪……”一句话还没说完,却在眼前那小河堤上翻过来一群人,两个人就不约而同的一齐跳进那挖好的机关枪掩体里,各把在敌尸上得来的步枪,架在壕沿上,四只眼睛正对了前面睁着。有四五分钟之久,把走过来的人看清楚了,他们穿着国军制服,也没有警戒状态,从容的由那条人行道上走了过来,周太福道:“参谋,这是我们自己的队伍下来了。”李参谋道:“暂时不用声张,等他们走近了再说。”口里说着眼睛依然对这批人注视,数一数统共还不到二十个人。他们走时,行列相隔着相当疏远。心里可就想着,眼面前一望平坦,没有一点掩蔽,假使敌机来了,来个往返扫射,我们队伍一定要吃亏,他这样想时,那队伍早有了警觉,突然一个跑步,向这里奔来。 到了这高地下面,正好两架敌机飞来,于是他们就在那里堤脚下,一道浅壕,疏散着伏下去。敌机飞到头上时,虽也来去的盘旋了几次,却没有发现这里有人,竟自走了。李参谋高声叫着:“下面来的是什么队伍?”来人群里很高兴的迎向前来道:“我们是一六九团三营九连,我是第一班副班长。你们是增援部队吗?”李参谋看到是决无错误,迎向前说明了身份,那副班长便报告着前方情形,现时第七连在前掩护,让作战已久疲劳得很的九连下来,占领后方的既设阵地,连长、班长,都已阵亡了,副连长受伤,已经抬去新民桥。他把这两班人合并着,代行连长职权带到这里。报告毕,他就向李参谋请示办法。李参谋道:都很好,就把机枪安放在掩体里控制面前这片空阔地带,掩护第七连转移。洛路口已发生接触,后方有暴露的危险,前面无须挖得这样长。副班长听说,便把他的十几名弟兄,布置在高地上,还不到十分钟,却见两警察带着几名老百姓,由新民桥路上很快的跑了来,看时,两个老百姓抬着一箩筐白米饭,两个老百姓抬着一木桶开水。另一个老百姓挑着一副箩担,一头是两钵咸菜,一头是筷子碗。李参谋认得那警察,就是跟着顾指导员,刚才走过去的。 便迎着问道:“你们是向这里送饭来的吗?”一名警士道:“我们到了新民桥,附近老百姓正向部队送饭,饭菜都很多,那里弟兄根本吃不了,顾指导员告诉他们火线上弟兄打了一天一夜,很少有吃有喝,这几位老百姓就自愿把饭菜开水分了一半送上来,他们没有枪,又不懂战场规矩,所以我们两人又回转送他们来。”李参谋听了,面对了老百姓,立刻立正着行了个军礼,慌得老百姓不知高低,有的也举手行个军礼,有的抱了拳头连拱了几个揖,有的连抱拳来不及,就连连的点着头,李参谋道:“难得各位这样热心,冒了飞机大炮的危险,送饭来给我们,我们感激不了,诸位就送到这里为止,不必向前了。这里地势很好,两道堤加着一道河,这河两岸,我们全都可以控制的。”说着让那副班长将全部士兵分着两批,一批警戒,一批吃饭,轮流休息。自己也就捧了一碗饭,夹着一些菜,陪老百姓说话。因道:“难得各位这样热心,冒险送饭我们吃,吃一饱,自然是管这一顿,可是对我们精神上的鼓励,我们一辈子也不会忘记。”一个年纪老的百姓,叉了手看他吃饭,便一摸胡子道:“官长,你不要说我们乡下人不懂事,难道我们不是中国人吗?你们为了国家,拿着性命跟鬼子拼,我们送一两次饭算什么。晚上各位还在这里的话,我们会再送饭来,我们懂得好歹的。”另一个小伙子道:“真的,我们懂得好歹的,那种不相干的军队,我们才不送饭给他们吃呢,他也用不着我们送,老实不客气,到了哪里,吃到哪里。你们虎贲太好了,向来不占我们一点便宜。别人不知道,我上次挑一担萝卜进城,你们伙伕全担买了,替我挑着担子走进师部。我心里头捏一把汗,想这回是完了。一个钱捞不着,想不到大厨房里,那伙伕把大票子给我,差两块钱我找不出,他倒白送了我了,这已经是和大兵作买卖第一次的事,出门碰到一位军官,他看了我挑着空担子出来,他问明白了我是送萝卜来的,再三问我弟兄少给了钱没有。 我说:不但没少给,还多给了两块钱呢。和你们大兵作生意,我第一次占便宜。那军官笑了,后来那军官走了,街上人告诉我那就是余师长。我倒吓了一跳!余师长真和气呀!”那个老人道:“可不是吗!我们常德前后来过两个好人,我们永远忘不了。从前是冯玉祥,于今是余程万。呵,不!是余师长!”李参谋笑道:“没关系,你们老百姓当面叫我们师长余程万,他也高兴,不信你将来可以试一试。你要知道,到了老百姓一见面都认识他,都敢叫他,那才算是民主精神。在外国,当大总统的人,可以把他的名字,送给人家小孩作纪念。”他说着话时,把那碗饭吃完了。那个小伙子,也不征求他的同意,拿过碗去,就去替他盛饭。李参谋笑道:“这不敢当,我们当兵的,一切是自己来。”那小伙子并不理会,给他满满的盛了一碗,又夹上许多菜在碗上,他捧过碗来道:“官长,多吃一点吧!吃饱了,打仗才有力量。加油!加油!”这样一来倒引动了其余几位老百姓的兴致,抢着和各位士兵盛饭,各个喊着加油!连那两名警士,也都放下了枪,加入了盛饭团,因此各人的眼光,都注射在士兵的饭碗上。只要饭碗一空,就有了老百姓过来,双手接了碗去。有的索性来个先下手为强,只等饭吃到九成,就把碗夺过去了。有时还两只手伸过来,弄得士兵们哈哈大笑。大家在说笑中,两批士兵都吃过了饭,前方的枪声,却格外的紧迫。向远看去,半空里常常是冲出一阵阵的白烟,敌人的炮位也逼近了许多。 李参谋便向老百姓道:“各位请回罢,这个地方,大概马上就要接触。”一个警士向在阵地上的士兵看了看,便挺着胸道:“我看你们士兵不多,我愿意加入战斗。”李参谋点着头道:“多谢你的盛意,只是各位父老并不懂得作战,在阵地上不但无用,反增加我们许多顾虑。就是二位各有一枝枪,这枪太旧了,也是不便作战。还是请二位带了老百姓回新民桥去。假使晚上我们在这里作战,各位再给我们送点吃的喝的来,我们就感激不尽。”那个老人举起一只拳头,平空捶了一下,作个坚决的样子,他道:“我们一定来!除非给炸弹炸死了,一个不短少。”李参谋笑道:“老伯伯,你有这股勇气,一定不怕炸,快走罢,晚上再见。”说着,举手行了个礼。老百姓却是一双空手,听听那前方的枪声,好像就在前面那短堤下,大家也不敢耽误,分别的抬着篾箩水桶,依然跟着两名警士走了。李参谋倒是有先见之明,老百姓走后不到六七分钟,一个联络兵,由前面短堤上翻了过来。因为他只是一个人,大家虽都注意着,却并不紧张。直等他逼近到二三百米,这边掩伏在堤身下的人就伸出头来喝问着哪个?那兵答应了,并大声道:“我是第七连一等兵。”李参谋在堤后看到没有错误,就叫他过来。他走过来说:“我们第七连已到前面短堤下,先让我过来看看,他们随后就到。” 说着,他回身一指道:“他们来了。”大家看时已有二十个人上下,翻过了前面短堤,走到水田路上。他们也是看到这里水田平原上光秃秃的,没掩蔽,很快的走了过来。李参谋很机警的伏在堤身后,抬头问道:“张连长在哪里?”队伍最后面一个人举着手,一面走一面答道:“我是张凤阁。”李参谋道:“快上堤到这边来,这里有接济,快!”张凤阁督率着一小批士兵,翻过了堤。早已听到飞机声响,立刻下令散开,弟兄们都掩蔽在河堤后身,两架飞机飞到了河堤上面,盘旋了两三个来回。它们没有发现这里任何迹象,一直就飞向德山市去。张凤阁连长这就走向李参谋面前报告着道:“前面约有七八百敌人,沿着沅江向观音寺高坪头进犯,绝对是增援洛路口。他们的山炮,也是向那边移动。石公庙这条沿线,大概敌人是牵制的兵力。”李参谋道:“他们果然是增援洛路口的话,在我们面前,正暴露着侧翼,找个机会,要干他一下。第七连掩护第九连转移阵地,太辛苦了,张连长可以到新民桥去休息一下。我们吃饱了饭,第九连又休息了这样久,这里由我们来罢。”张连长笑道:“虽然是打了一天一夜,弟兄们的战斗意志还很旺盛,若是预备在这里干敌人一下,我们愿参加这个战斗。”李参谋看看他的脸色红红的,已打出了气,还不见疲倦,第七连的弟兄们,坐在河堤干草皮上,却还手里拿着枪,腰杆子直挺着。他便点了两点头。 第十章 石公庙堤上和堤下 第十章 石公庙堤上和堤下 李参谋和张连长商量之下,参酌这里的地形,觉得面前这道小河,由北向南来,到了这里,正好转个弯,微微的西向。河堤有一大截,坐北朝南。便立刻在堤面南的转角上,抢着挖一个机枪掩体。掩体前面正好有两棵歪倒的老柳树儿,相当的掩蔽。这堤身上控制着两条人行路,一条是沿堤角走向新民桥的大路,一条是成垂直线到天井港通洛路口的小路。于是命令张连长带第七连,守长堤转弯的角度上,第九连仍旧藏在堤后,面向东监视。这样布置着,不到三十分钟,一切停当,那沿马家铺而来的敌炮声,已转向了南面,果然是奔向观音寺,看那炮发出来的白烟,也正是在那方面上升。张连长在堤东南角站着,他带有电话机,本想向营部里去个电话,但电话线还相距这里有两里路,正踌躇着走呢,还是不走呢?李参谋却派了个传令兵来报告,东面短堤上,已发现敌人,准备接触。 张连长这就没有离开了,他爬上去,伏在一块砍了的柳树树兜下,向前注视着,这里倒是东南都可以看见,果然,在那里面平原上,已有四五十个敌人,他们翻过那短堤。敌人看到前面有一道长堤横了去路,也有相当的感觉,散开了队伍,就下了小路,在稻田里成了纵线,向堤面进逼。在纵线后面,有两门迫击炮在那短堤脚下,向这面堤上发射,掩护敌队进行。这个机枪掩体,在堤面微低的所在,没有给敌人发现,弟兄们掩藏在堤下,在射击角度以外,大家十分镇静。李参谋和那副班长,都伏在机枪掩体附近,睁着眼看了稻田那面一群散开来的敌人,动也不动。敌人的迫击炮在前面射着白烟,咚咚放了一二十响。见这面一点反应没有,也就不再发炮了。在水田里的敌步兵,像寻食的一队狼,田上移着人影,到达了三百米距离。那一块地形,正好突起,正是个射击的好机会。我们机枪的射击手伏在掩体里,全部神经紧张。两只眼珠,几乎注意得要由眼眶子突出来,扶了机枪,只待令下。这时,那副班长做个手势,突!突!突!一阵子弹由枪口里飞射出去,面前的敌人已有七八个倒在田里。其余未倒的,赶快伏了下去。这挺机枪如何肯放手?略略的转着枪口,又是一阵扫射。那里敌人的迫击炮,集中了火力,四五处喷着烟,一齐向机枪掩体这边轰击。原来第九连到后,已在相当距离之处,又临时挖了两个机枪掩体,在那迫击炮轰击之前的两三分钟,已赶快把机枪移到偏北的一个机枪掩体里去。好在这一道长堤高过人身多多,部队在堤后活动,敌人无法射击拦阻。机枪放置好了,在堤下暴露着的敌人,也就赶快的向后低田里移动,在偏斜的角度里,还可以看出敌人密集着,借那方高地掩蔽着卧倒。这又是一个射击的好机会,突!突!突!一阵响,又击中了他们几个人。 这样,敌人又向更低的地方退下去,除了用迫击炮轰来,并没有什么行动。相持约莫到一小时,张连长派了两个传令兵来向李参谋报告,他爬上一棵大柳树顶上去探望,发现有一批敌人,在南方小路上,向这里增援。李参谋立刻跑到堤转弯的所在去。张连长站住溜下树来迎着道:“这方面的敌人,恐怕后续部队很多,我们应当变更战术,给他个下马威,然后才顶得住。”李参谋道:“你怎样给他一个下马威呢?”张连长道:“我主张先不让敌人知道我们机枪阵地,只管让他向前。这堤下面,田是平的,没有东面那几块低地,路后面又是几处水塘。他们过来了,就很不容易运动。那时先用机枪扫射,再来一个冲锋。”李参谋弯腰走了两步,藏在大柳树兜下,对面前看了看。果然,沿堤平行的人行路外,水田里的泥土,只有一半干湿,所有田埂,都不能掩蔽这里俯瞰的视线。远在一两里外,有两三口很大的池塘,像个小湖泊,一条人行石板小路,就是绕了那几圈水向这里进行的。 便回转身来道:“张连长,你这个决策不错,不过你们在牛鼻滩打到这里,一直是……”张连长不等他说完,便道:“没有问题,我们弟兄,一点也不晓得累。”李参谋看他脸色红红的,战斗意志在内心里反映出来,也就不再考虑。那边的迫击炮在停止了一个阶段的时候,复又紧密射来,哗哒哗哒,呼!空中又在接连的响发着白火。李参谋通知那边代连长的副班长,只管沉着应付,不见敌步兵行动不要睬他。同时,敌机两架,由东南角飞来顺着堤后这道内河,不住的盘旋,呼轧轧的马达响声下,咯咯咯机枪响着。因为西岸那道堤还有稀稀落落的高大柳树,它怕碰上了树,还不能飞到像平常阵地上那样低。它虽扫射了七八十次,因为两面是堤,中面是河滩,对于部队,丝毫没有损失。这样也就说明了敌人更有企图,因此对于南面这方的敌人,更为注意。 约莫二三十分钟,那条路上的敌人,已在那条路上发现。他们似乎是有意偷袭,并不用炮,也不用枪,就是静悄悄的,顺着路端枪冲了过来。张连长已把部队完全部署妥当,把人调到顺堤的一道斜坡后面斜伏等着。看看敌军百人附近,已逼近了堤下那道人行大路。他作一个手势,立刻机枪对了敌人密集所在,一阵猛射,在堤面放出百十道烟。这出乎敌人意料,慌乱的伏在堤田里。张连长说声冲锋,号兵在堤下呜嘟嘟吹起了冲锋号。张连长一人当先,率领着全连弟兄,由堤的斜坡直冲下去。敌人在机枪扫射之后,已是慌了手脚,感觉到找不着一个较好的立脚地点。而面对着这道长堤又是局促的仰攻,无便宜可图。这时一声冲锋号响起,他们那里敢在烂泥田里迎战,立刻掉头向后溃退,扯腿就跑。自然,他们的意思,还是想匆忙中找个有掩蔽的阵地。这里张连长怎能允许他的要求?他在最前一个,挑选了几个擅长掷弹的弟兄紧紧跟随,飞跑的走到人行路上。敌人一小部分在石板人行路,一大部分都已慌乱的踏进了泥田里,张连长首先扬起手来,一颗手榴弹丢到行人路上,哄通一声,已有四五个人在烟丛中应声而倒。其余奔向上前的几个士兵,都照着敌人密集的地方抛去。一时间火烟和泥浆乱溅齐飞,奔到人行路上,其他的士兵,都已举起了枪,作近距离的射击。敌人原是想在这里立定阵势,然后向堤上迎击。看这情形,已是不可能,就继续的向后退去。张连长因自己人太少,就不敢跟着追下去,依然回到堤上来。那东面的敌人,在南面敌人进扑的时候,他也曾作相应的蠢动。那面堤上第九连的机枪,就猛烈的对地面上敌人影子射击,子弹雨点般的飞着青烟,让他们抬不起头来。南面冲锋号一响,他们疑心这边也会冲锋,就缩着没有敢动。南面敌人退下去了,他们更是不敢动。张连长回到了堤上,李参谋十分高兴,握了他的手,连连的摇撼着,笑道:“这一仗打得好,这一仗打得好!无论如何,石公庙到新民桥这一线,我们已是把敌人压制下去了。参谋长对这方面的情形颇关心,应当给他一个报告,我拿了电话机子,到后面去打个电话罢。我想在黄昏以前,这里的敌人不会蠢动。”张凤阁连长也同意了他这个看法,于是李参谋让勤务兵周太福背了电话机子,渡过小河,抄着小路,向新民桥走来。走了三四里路,已经遇到了电话线,周太福爬上电话柱,将线接好。 总算顺利,这里通到城里的电线,并没有损坏。摇着铃子,由总机接上了师长室。那时师部里遣兵调将二十四小时,已没有一分钟空闲。师长余程万,已铸定下了铁定的工作,自己坐在床上,或躺在床上,右边壁上挂着五万分之一的常德地图。左边小桌上,放着电话机,他经常是手拿了耳机听话。眼睛注射着地图,他接着李参谋的电话,便问道:“现在情形怎么样?”李参谋把战斗经过的情形,详细的报告了一遍。余程万坐着听话时,突然的站了起来,很兴奋地道:“很好,你告诉张连长,我嘉奖他,先赏他们二千元。并拍电给军长,望你们和孟营稳定了这一线。西面河洑山也打得很好,你们放心。最后,望你们注意德山方面的情报,我们要留心,阵地不可太突出,必要的时候,你们可移守新民桥,这样可以把力量集中起来。和我们也有相当的便利。”李参谋答应着,并说以后随时有电话报告,余程万又叮嘱了几句,挂上了电话。在余师长打电话的时候,同一间屋子里,指挥官周义重,却也在和河洑山方面耆山寺营部里的袁自强营长正通电话。 话说完了,他向师长报告道:“那边的情形,依然很好。截至现在为止,我们所知道的敌情,来犯的敌人,共分三路:一路是由缸市犯黄土山,是敌人一一六师团的先头部队。一路是由戴家大屋,直扑我袁营河洑阵地,约有步兵一千,骑兵一百。一路是由盘龙桥直犯陬市,是敌人第三师团的先头部队。他们到了陬市后又分两路,一路用民船木排渡过沅江,进犯桃源,一路回转头来东犯,有各种大小炮二十几门,进犯河洑,企图和戴家大屋那路敌人会合。”余师长听说,眼睛注视了墙壁上的地图,因道:“敌人犯陬市,这着棋,那是相当毒辣的。他分明截断常德和西南的联络。这样,河洑的战斗也就分外重要。敌人的路线拉得太长了,侧翼暴露,这支深入的孤军,就不得回去。不过桃源不能守的话,他一定有个大迂回,进犯常德南的斗姆镇。那我们会受四面包围。”周义重道:“师长这个看法,非常的正确。我们必须把沅江南岸那两v字形的地区把握着,然后通桃源益阳的两条路,才不致于资敌。只是我们现在的力量,却顾不到南岸。”余程万道:“顾不到也要顾,我已有成竹在胸,现在且不必提,让我们注意河洑的情形。”说着,他自己又拿着电话听筒,要着河洑袁营长的电话。这时,袁营长和去督战的程坚忍,都在庙角建筑的小碉堡里守着电话机。接着电话,听到是指挥官的声音,便凝神听着,以便接受命令。余程万在电话里道:“袁营长,河洑这一天的战事,我们满意。不过敌人既侵陷了陬市,他一定会用全力进犯河洑。我一再和你们说过,河洑是我们的圣地,我们在这圣地上,一定要洒上光荣的血迹。我每次到河洑,看见河洑老百姓对我们五十七师那一份信任,我们一定不能让他们失望。我已命令迫击炮一排增援你们,马上就到,你要好好使用它。受伤的弟兄,不要留在河洑,可以即刻送到后方医治。我再和你说一句,河洑是我们的圣地。”袁营长听师长在电话里的声音,非常沉着。便道:“一切遵师长的命令行事。师长要我们死在这里,我们就死在这里。”余程万答应了个好,将电话停止。 第十一章 罗家冲壕中行 第十二章 第八次进犯又压下去了 第十二章 第八次进犯又压下去了 日本鬼子在中国作战的手法,向来是一贯的。眼面前这些炮火,就是每次进犯的预兆。刘贵荣睁大了两眼,聚精会神,向敌人来势看了去,敌人山炮迫击炮射来的炮弹,一颗跟着一颗,都落在这附近三四座碉堡左右前后。似乎敌人已发觉到这几座制他死命的碉堡,想加以摧毁。因为炮弹落得多,这山麓前面,已屯聚着一片迷蒙的烟雾。有两次炮弹落得很近,把碉堡后的山土和小石子,像下雨一般的由碉堡洞口扑进来。人在里面也觉得地面震动了一下。但刘贵荣连长身子动也不动一下,只是注目看着敌人。这前面起伏的丘陵,有两处较高的坡子,一个相距约五百米,一个相距约四百米,驮着一条人行便道,向这里伸沿。这两个小丘陵,敌人必须经过,经过就暴露出来。他们到了这里,总是飞跑过来。刘贵荣的眼光,就是射在这两堆丘陵上,他终于把敌人发现了,约莫有二三百敌人,在那小丘下面蜂拥而上。冲到小丘顶上,这个丘顶,倒有相当的长度。 那里,和那第二个丘顶一般,都经过防守工事的布置,把所有障碍的一木一石,都已铲除干净。那时快,左手下一班人所守的一挺轻机枪,已在碉堡口眼里,吐出火蛇的舌头,喀喀喀,一阵子弹,向那小丘顶上狂射了去。敌人纷纷饮弹倒地的,约莫有三四十人。究竟因为他们人多,已有大部分冲过了那小丘,奔入下面的凹谷。这是一个射击死角,左角下的机枪,便已停止了射击。在这死角下,敌人有几分钟的休息。休息之后,就当冲上第二个小丘,那就接着这里的阵地了。刘贵荣的两只眼里,都要望出火来,回头向机枪手将手一举,作了个准备射击的姿势。他依然向前张望着。这时,头顶上三架敌机,低飞得呜呜怪叫。机上的机关枪,不断在散兵壕上来回扫射。 刘贵荣看到,回头只望了程坚忍一眼。程坚忍也就伸头向前张望。见第一个丘陵,只隔了这阵地斜坡下三四百米,假如敌人冲到了那里,也就绕过了左手的我军机枪阵地。我军正好予以侧击。便向刘贵荣道:“刘连长,敌人一定会冲到对面山上来的,我们两挺机枪交叉着,掐住他。这是一个歼灭好机会,千万莫放松。”刘连长只点了点头。说时迟,敌人早已有百十人站起来,由小丘顶后面跃起。这里的机枪,便随着刘贵荣的手势一挥,喀哒,喀哒,喀哒,飞出了流水似的子弹。那左边的机枪,更不落后,同时响起。两支火箭,对准了暴露着的敌人猛射。敌人跑着跑着,排竹似的向下倒。但他不顾牺牲,前面人纷纷的倒下,后面人还是向前奔跑。其间只有四五分钟,已有七八十人冲过了那丘顶,跑下了斜坡。再过来,就是这边堆置鹿岔的所在了。这样,头顶上的飞机,就增加到了七八架。它们来往逡巡着,一面丢炸弹,一面扫射。在那个丘陵后面的敌人迫击炮,也加紧着向这边射击。炮头越过敌人头顶,纷纷落在散兵壕前后。分明他们是掩护这批鹿岔外的敌人冲了过来。那鹿岔经过十小时以上的炮轰,烧的烧了,炸飞了的炸飞了,不但是有了缺口,堆置的鹿岔,只是点缀着像堆积的零碎木柴堆,已无法防止敌人。这鹿岔后的拦阻壕,也是炮轰得处处坍缺,沙土堆平了不少地段。而敌人的飞机炸弹和炮弹,就照着几处坍平了的壕堑附近,再加紧的轰击。在这里向对面小丘下看去,本来是俯瞰的,敌人的步兵,更行移近,我们的步枪也容易瞄准射击。可是敌人更诡计多端,已在他们移动的前面,放出了烟幕弹。立刻在炮弹烟焰之外,又冒起一片白烟。不用说,这白烟后面,就是一群要跟着挤上了的敌人。刘贵荣一个转身,抓了步枪在手,向副连长道:“你好好的把这挺机枪捏住敌人,我到外面去看看。敌人七次进犯,都让我压下去了,现在是第八次,我照样压下去。”说着就钻出碉堡来。这散兵壕里是控制着一班人的,因为敌人又已进迫,他们由班长带着已伏在散兵壕里,举枪待发。 刘连长一到散兵壕的蔽掩下面,班长就迎过来请示。刘连长道:“叫他们上刺刀。”说完了这句话,他又伏在壕口,向外面看了去。果然那烟幕越来越浓,在拦阻壕外面,已是起了一道烟壁。那左侧的机枪却也发射了几次,可是在烟幕外,并不曾发现敌人,这里的步枪和机枪,却也不能毫无目的地放枪。这散兵壕下的斜坡,究不是滑梯那样平的,有些坎坷不平的地方,原来烟幕外面,这时已发现了几处敌人衣裳角,看那距离远在一百米。有几个弟兄,已将放在壕上的步枪,瞄准着发射了几响步枪,但衣裳角却越发的发现了很多,而且是蛇一般在地面向前钻。七十尺,六十尺,很快的向前挨。刘贵荣已把身上挂的手榴弹,拿了一个在手,班长在他右方,便挨着一路顺下去,吩咐伏在壕里的弟兄,说声预备冲锋。弟兄们很机警的,各各拿了手榴弹在手,在地面上的敌人,随着又前进了若干尺,一声呐喊,他们已突然的站了起来,刘贵荣向来是掷手榴弹的能手,他久练之下,随便一丢,总在六十公尺。 这时,他忍耐又忍耐,料定了敌人,已到他手榴弹的杀伤程度以内,拔开引线,一抬手,对准了敌人抛去。随后,这一班弟兄的手榴弹,都紧紧跟着抛了出去。敌人看到这里的手榴弹抛去,随着首先的哄咚一声,已是向地一伏。刘贵荣看到这个机会,不敢失掉,手一举作了个冲锋的信号,他端着枪首先跳上了壕沿,士兵们一齐冲上壕来,口里喊着杀啊……随了这声音,却是向来的敌人开了一排枪。原来冲锋肉搏的时候,开枪是来不及的。但我们的军事家,曾经研究过,在肉搏之前,最好能有一次射击。因之国内部队,也多有受过这种训练的。而这些弟兄,就是受过这训练。枪开过后,敌人刚站起来的,又倒下去几个。这一个打击,也就给了他们一个顿挫。冲锋之时,每秒钟都是十分宝贵的。第六连的士兵,又高喊一声杀啊……大家举起枪刀,向面对着的敌人奔了去。刘贵荣在先,他就先遇到一个相当强健的敌人。他利用着这斜坡由高向下的坡度,取了个居高临下的姿势,人和枪一齐冲向前,对准敌人作一个滑刺。敌人是仰攻的,身子没有取得侧立的姿态。虽是他早已举过枪来,人却不好上冲。刘贵荣微让着他的刺刀,只一步斜迈,枪刺了过去,便深深的刺入敌人的右肋,也就随身倒地,让下去两尺路。刘贵荣松了这口气。 还不能让他寻找第二个目标时,早见相隔不到三尺路,一个士兵,和一个矮胖的敌人,举枪将刺刀互相碰砸,已没有了手法。而且那敌人只管抢上风,想挤到斜坡上来,位置已横着和自己弟兄相并。刘贵荣怕自己弟兄吃亏,只横着一跳,倒提了枪托,枪尖朝下,向那敌人腿部刺了过去。敌人被刺,身子向下一蹲。那弟兄竟来不及作个俯刺,横过枪托,用劲在敌人头部一扫。打得敌人头浆暴流,倒在地下,刘贵荣正感到这弟兄这种战法,是个奇迹。却不料第三个敌人由一旁斜扑过来,也是举枪向腿部刺着。他眼睛看见刺刀白影子的时候,万万来不及回手,身子赶快向后一耸。然后小腿肚子,已让刺刀划了一条深口。所幸那个同战的弟兄有了将近若干秒钟的休止,脚步站稳,枪也拿稳。他立刻对那进扑连长的敌人,从侧面一枪刺去,刺中敌人的肩膀。敌人痛得丢了枪,人也倒下去了。那弟兄提起枪来,又想举行第二刺,刘贵荣已看到进扑的敌人,解决了一大半,其余的抽了口冷气,看到仰攻不易,转身就走,这一战算是一个决定的胜利。这个敌人,无须弄死他。刘连长在两秒钟内,有了这个决定,抢着高喝了一声捉活的,那弟兄也就止了枪没刺,但也怕这敌人还有反噬,又打了他两枪把。因为站在山坡上的第六连弟兄,除了阵亡的而外,其余还停立着的,面前都没有了纠缠着的敌人,倒是很从容的对付这个倒了的敌兵。那些跑走的敌人相隔还不到五十米,几个善于掷弹的弟兄,不肯让敌人喘息,各掏出手榴弹来,对着敌人抛了去。我们碉堡里的机枪,也已开始了追击的扫射。所有没有找着掩蔽的敌人,完全给他个消灭。弟兄们一阵欢呼。刘贵荣看到倒在山坡上,有自己五名弟兄,指挥着健全的士兵,赶快把他抬到散兵壕里。仔细一看,阵亡了两位,三人受伤。那个和刘连长共同作战的士兵,他也带抱带拖,把那个受伤的敌人带进了散兵壕。程坚忍在碉堡里亲眼看到这场胜利,十分高兴的跑了出来,也走进散兵壕里,握着刘贵荣的手,连连的摇撼着道:“我佩服之至!你那肉搏的时候,真是精彩的一幕,受到了伤没有?”这句话把他提醒,他低头一看,裤角子上,沾了一大片血迹。他笑道:“挂彩虽然是挂彩了,但我自己却是不知道,没有关系。先把受伤的弟兄送到后方去再说。”程坚忍看了看他的裤腿,除被血染成了一片以外,那血凝结着,都成了紫色的布壳。这不由得不肃然起敬向他连连称赞了几声,笑道:“好!敌人第八次进犯,又给你压下去了。” 第十三章 电话中的杀声 第十四章 炮打波式阵 第十四章 炮打波式阵 在兵士们这样勇敢作战之下,敌人的进犯,确是受到严重的打击。在这日下午,他们变更了攻击的方式。步兵暂且不动,把他后续部队调到的山炮和迫击炮,集中着,对准了我们一处战壕或一个碉堡,继续轰击。天上助阵的飞机,也依照了炮弹射落的所在,跟着轰炸,直等他们认为这一处工事彻底毁坏无余了,再换个方向集中轰炸。我们隐伏在工事里的士兵,就都被掩埋在毁土堆里,连武器和人,常是全部牺牲,这个作风,不但是河洑阵线,其他阵线也是这样。罗家冲的电话线,恰是受了阻碍听不清楚。程坚忍和袁自强都十分的期望着。 约莫半小时,原来那几个送饭的老百姓,已经回来了。他们用门板抬着三个重伤的士兵到达,另有个联络兵,随着他们回来。那个松村本次,却让敌机扫射,把他打死了,并没有带下来,程坚忍、袁自强立刻让那联络兵向前报告,据他说:“这两小时以来,敌人只是集中了炮火,轰击我们的碉堡,我们在罗家冲一带的碉堡,都让大炮轰掉了。连长刘贵荣和排长唐安华,都只好在轰倒的碉堡里爬了出来。最近敌人两次进攻,敌人已有一部分,突入我们的阵地,刘连长就在毁壕的工事里抵抗,身上又有两处挂彩。唐排长看到就带了一班预备班,代刘连长指挥作战,他以为阵地是破坏了,就带了这班兄弟和一挺轻机枪,冲进敌人阵地里,反扑过两三次。每次反扑,都把敌人压下去了。 最后唐安华右手受伤,他还用左手拿步枪作战,电话机已经被碉堡扑下来压坏了,所以没有电话报告。”袁自强听了电话,就向程参谋请示,作一个临时决定,原来前线部队转移,这是要督战员确定的。程坚忍道:“这一连人实在尽了最大的力量,马上就该有河洑的核心战斗,我们还是把力量集中来的好。我们可以让第六连来守这高湾坡这一段既设阵地。”袁自强听了就叫了个传令兵,把这命令传了过去。一面就向师部里打去电话。这时,敌人已是三面逼近了常德。师长余程万,接着各方面的情报,敌人的动向,大概是这样:西路敌人一部已窜抵桃源,大部敌兵约计一万多人,由陬市缸市东进。东线牛鼻滩方面的敌人,后续部队,也陆续的跟着向西来。随了这个情形判断,显然敌人立刻要对常德作攻城战。余师长对于大部分的指挥职务,都交给指挥官周义重。通常在那防空洞师长办公室里的,还有代副师长陈嘘云和代参谋长皮宣猷,不大过重的问题,也由陈皮两位随时解决。余本人全副精神都在看地图,研究情报,以便计划整个作战局面,他把敌情判断了之后,就把那号称一团欠着两营的炮兵,还有号称一连,实只一排的高射部队,调到常德城里,分东西两门扼守。把拥有三个团番号的步兵,也集中力量来施用。一百七十一团,守西门和江面的一条直线,常德城南墙,针对了由西面陬市,攻来的敌人,并防着敌人由桃源绕到沅江南岸的抄袭部队,而且也可以和隔江南站来的援军呼应。一百七十团守常德的西北城角,针对了由缸市来犯的敌人一支主力。一百六十九团,守城的东门,兼东北角。 此外,沅江拦住了常德守军的退路,也拦阻了援军的来路。整个常德,就是一个置之死地而后生的背水阵。这是有军事常识的人都知道的。余程万自然烂熟在胸里,因之,特别的注意这条江防。他把上面部署拟好了,叫周指挥官在电话里先通知了三个团长,并叮嘱一七一团团长杜鼎,一六九团团长柴意新,用火力控制阵地前面的江防,另外把这命令用书面传达。这里部署规定的时候,已是十一月二十一日的下午。西路河洑袁自强营长,正是报告敌人用密集队冲锋的时候。袁自强在电话里道:“敌人在进犯了一天一夜,丝毫没有进展,他们就改变了办法,把他们在前线的所有炮火,集中起来,对我们的工事,一处一处,轮流轰击,我们藏在工事里的弟兄,连人带枪,都埋在土里,现在只好改着离开碉堡,在碉堡后面抵抗。可是敌人在我们工事毁坏之后,又改用了密集冲锋。大概二三十个人一队,后面一队跟着一队,不管前面的人受多大的损失,后面还是跟着上。现在我们用机枪侧击,勉强可以制住。但敌人还会继续用这个办法的,我们伤亡太大了,请示办法。”周指挥官听了,就把话转呈师长。 余程万道:“在工事后面抵抗,这个办法可用敌人那密集冲锋的战术,叫波式阵,用迫击炮去毁灭他就是。另外可以用机枪巢来辅助。”他说这话时,正把手边折叠着那张五万分之一的地图放到一边,他由小床上站起来,将旁边那小桌上的纸烟盒和火柴盒拿起,从容地燃着一枝烟吸了,喷出一口烟来。微笑道:“周指挥官,我们不作兴说没有办法,无论什么问题来了,都顺利的去解决他。”配合了他这微笑的笑容,是遥远地一阵阵猛烈的炮声和机关枪声。而这位指挥官周义重的姿态,恰是和师长相对照,他伟大的身躯,漆黑的面孔,两道浓眉下,始终带了一副沉着的样子。他拿起电话,操着一口河南土腔道:“没关系,一切有办法,敌人那个密集冲锋是波式阵,拿迫击炮轰毁他,你可以把机枪巢配合这个行动。哦!明白了,那就成。”原来两军阵前,敌我所用的电话线,不见得随了部队行动,可以撤除干净,因之,彼此都可以把话机挂在残存的线上,互相偷听。 在电话里指示作战,只要下面部队可以了解,就当尽量的含糊其词。周指挥官所说的话,旁人不懂。可是接电话的袁自强他就知道是什么意思。城里调来的两尊迫击炮,原已在上午到了河洑,他立刻叫传令兵通知那炮兵排长,把炮移向到罗家冲的小路侧面,在小山坡后设下阵地。一面他就向程坚忍笑道:“现在有了个新鲜的玩意,要在树上建筑鸟巢工事。原来师长指示过在比较平坦一点的地方,敌人若利用高低不平的地形进攻,我们可以选高大树木,在上面建筑机关枪巢,这样,敌人的行动,我们一定看得清楚。我们自己呢,只要伪装得好,敌人很不容易发现。可是这个办法,我们没有试验过。”程坚忍道:“这没有什么难,我去找这种适当的地点,可叫一班工兵跟着我去。”他说走就走,站起身来向碉堡外走去。那工兵班原是耆山寺里候令的,得了营长的命令,同着弟兄带了工具,随了程参谋走。程坚忍挑选了几处高地,观测河洑附近的林木。这正是严冬时候,落叶树都成了枯条,纵然有些地方,有一丛树生长着,那不是太矮小,也就是不够掩蔽。观测了很久,在耆山寺向西北有座小村庄,半空里挺立着一棵冬青树,相距约莫到一华里。在这冬青树附近,也有些杂树林。他觉得这颇为合意,立刻就奔向那里。这里不过三五户人家,全是关门闭户,没有一点动静。 那棵大树,正是靠人家院墙生长的。下面为了常绿树盖覆,阴森森的,连地面那人家的墙脚边都长遍了青苔。程坚忍为了要明白这树的望界如何,自己首先就爬上墙去,更由着这墙上扒上那小桌面粗细的树杆,扯了枝叶,径直的向树梢上攀了上去。这树的半中间所在,正是那常绿叶子浓厚的所在,便是同在一棵树上,也不容易看到其他同伴。再分开眼前枝叶,向外面看了去。单就向高湾坡一方看,自己的阵地,是很分明的现在眼前。敌人的炮兵阵地,一阵阵的射出了白烟,看白烟的箭头,纷纷向我阵地里射击,我们阵地上,也是左一丛右一丛的,向半空里涌起着尘烟。在这烟尘后面,也可以在空隙里露出少数的人影,向我散兵壕进扑。可是在这侧面,敌人却是二三十个一群,一队跟着一队推进,我们正面的散兵壕里,似乎已发现这是牵制我消耗我的敌人,因之我们阵地里,尽管让敌人接近,却是一点动作也没有。程坚忍正看得有点出神,冬的一下,在高湾坡附近,一道白烟向敌人射出,那是我们这轻武器阵地上少有的事。这认得出来的,乃是迫击炮弹射出。那弹道在空中划出一阵呼呼的响声。 就在这时,看到那波状攻势的第一队敌人阵里,拥起一阵烟尘。程坚忍这觉得比自己买了彩票得奖,还要高兴,站在树丫杈中间,两手拍着,情不自禁的叫了一声好!他忘记了这是站在高空的树枝上,两手一拍,人向前一栽。幸喜面前有一根横枝,把他挡住了,他的身子就伏在那横枝上,他两手赶快把树枝抓住,身子还不曾立定起来,那边的迫击炮,又是冬的一下响。睁眼看时,又是一颗炮弹,打落在波状攻击的队伍里。虽是这里仅仅只有这一尊迫击炮,难得接连到四五炮,都在敌人攻击部队里面。他这个波状攻击的队伍,目标很大,炮弹发射了过去,总会在那附近。敌人也许始终料到我们阵地里不会有炮的,并没有怎样理会这件事,因之接连七八个炮弹的射出,让那密集前进的部队,却发生了相当的骚动。那最前两队的人,有部分人直立起来,向两边闪动,各找掩蔽地方。这样,就发现了目标,我们那侧面的机枪阵地里,已是咯咯的发射了一排子弹。那些暴露着目标的人,就纷纷的倒了下去。这虽然是一枪一炮,却实在发挥了联络的效用。程坚忍两手抓树枝,就不住的点着头,口里连连的自言自语道:“这很好,很好!”后面那位工兵班长就叫着问道:“参谋,我们就在这里构筑工事吗?”说着话,他已爬到了树半中间。程坚忍这才醒悟过来,点头道:“你上来,我告诉你怎么下手。”最后他又重申了一句道:“你看我们的部队打的多么好呀!” 第十五章 西北郊一个黄昏 第十五章 西北郊一个黄昏 那工兵班长,爬到了树上,藏在枝叶中间,向前方一看,正值着我们阵地上机枪追击。偶然看到一群人影蠢动,立刻也就倒了下去。这样让观战的人,实在感到兴奋,他把弟兄叫了几个上树,拿斧子的砍,拿木锯的锯,在树的大丫杈的所在,先架起了一座假楼的座架。将大树丫杈削成了栓口,把成段的木料,在这丫杈地方嵌住或钉住。这些树段,是地面上的工兵在四处找来,用绳子悬吊上树的。在这冬季,村庄上不缺乏枯树枝,把这座假楼底面铺得平了,再由地面供给大大小小的树枝,就仿了鸟巢的形式,顺了大树枝杆的姿态,层层的架叠,在斜对着敌进犯的方面,作了架枪的缺口,远看去,这分明是个大鸟巢。这还怕会多少露出一点形迹,就把棵大树的树枝,连杆带叶的又砍削了许多,在巢的四围堆积着。他们的工作,非常的迅速,不到一小时,就把这鸟巢工事建筑完毕。 这时那西方的枪炮声,固然是一阵比一阵猛烈,就是北边黄土山的枪炮声,也猛烈紧密起来。站在这大树上听到,那里是机枪,那里是迫击炮,听起来非常的清楚。程坚忍虽眼见到自己的军队,逐次得着胜利,可是也就逐次的看到敌人压力加重,万一北面的敌人由黄土山那方面冲过了北郊的栗太桥竹根潭,西北郊的缸市侧面,就完全暴露。缸市不守,这西郊的阵地,那就过于突出。心里有了这样一个疙瘩,就觉得非向师长请示不可,当时带着工兵们,匆匆的回到了营指挥部,就拿起电话机,向师长余程万通话。余师长在电话里道:“河洑的情形,我完全明了,袁营长指挥得很好,弟兄也十分忠勇用命,实在可以嘉奖。程参谋你立刻到酆营去看看,在下午六时以前,你要到达。”程坚忍正是想把北郊的情形,向师长累累的报告了去,不想憋在心里头的一个哑谜,一拿起电话机就让人家猜着了。再听师长在电话里的语气,却还是从从容容的和平常在电话里说话一样,这很可象征着在师长脑筋里并没有感觉到有任何危险存在。 这样一来,自己胆子就壮得多了。放下了电话机因告诉袁营长自己有个新任务要离开这里,关于整个河洑作战计划,又和他商量了一阵,这就叫着王彪跟随着,由河洑大道向东走。到了王家桥,然后顺着一道小河的堤坝,转上北郊。这里的地形,已和西路不同,完全是平原,大小长短不同的河道,将平原划分了无数的区域。在这些大小河道两边,随着大水时水量的程度夹河筑着小堤。在高的堤坝上展开眼界,但见地平线上,全是蜘蛛网似的堤道画成了大小的圈。这堤道上有的种了些树,有的是光秃着。但每条堤坝,都是当着人行路的。两条之间,也随着河势有大石桥和木板桥。堤下的水田,冬季是干涸了几寸长的稻桩子在田里齐齐整整的排列着。远看着,它这密密层层的点,和那弯弯曲曲的河堤相配合着,构成一幅美丽的图画。在这美丽的图画上,有些散漫的村庄,带着丫杈的树林,分散在各处。那树枝虽是落了叶子的,可是因为它大小的树枝,非常的繁密,仿佛在树头上涌出一丛稀薄的烟雾。 这一程子,天气老是不晴不雨,构成了灰色的天幕。这样上下的颜色颇有些像米襄阳的淡墨画。程坚忍心里又在想着,好美丽的湖山呀!假使在太平年间,这种餐鱼稻饭的地方,老百姓在收足粮食的冬季,是怎样快活的过着日子。他想到这里,哄冬冬一声响,在北边那烟树丛外,一阵火光猛闪出来。他沉沉的幻想打破了,这就感觉到那东北一带的机枪声,像暴风突然的袭击,哗啦啦的在半空里传来,又像是人行在下风,把若干里外的大瀑布,时断时续,时轻时重的随风卷来。因为远在东郊的德山,迤逦在东北的双岗桥,正北外栗木桥,西北的缸市,以及扔在背后的河洑,都在激战,整个常德的东西北三郊,都混乱在这机枪的连响声中。程坚忍在行路途中,要到高一点的所在,就不免站定了脚,四处张望一番。那炮声正是不让机枪声响单调,每隔一二分钟,就哄隆一下响着。他偶然一回头,看到王彪抬起两只手掩住左右两耳,却不住在起伏按捺,脚下却还是照常的走路。 问道:“你这是什么意思?难道还怕枪声吗?”王彪笑道:“参谋,你看我是怕枪炮的人吗?我这样按了耳朵听这枪声倒想起一件事,这好像我们乡下人煮着大锅的粥吃,日本鬼子好毒,他把我们常德当了煮粥的大锅呢。”程坚忍笑道:“你倒有这个好譬方,糊涂人也有糊涂人的好处。”王彪道:“我怎么会是糊涂人呢?参谋不是告诉过我,到了紧张的时候,都要轻松起来吗?”程坚忍笑了一笑,也没有再说什么。顺着脚下面这道堤,加快了步子向前走,自己还怕误了师长的限期,走了一程子路,便掏出铁壳挂表来看看。一口气跑了上十里路,不知不觉走上了一段公路。在这公路上,正孤独的有家民房,门窗关闭了,屋前空地上有许多撒落的米粒。一株高和人齐的枯柳树上,搭着一堆旧鱼网,屋檐阶下,卷缩着睡了一条狗。它看到人来,抬起头来,将那靠在地面的尾巴,扫地似的,懒懒地拂了两拂。程坚忍在他一路怀念之下,对了这情形,自有点感触。站定了脚,正在出神,一阵马蹄声,得得响近了面前。程坚忍在这四面枪炮声之下,突然遇到这紧急的马蹄声,便向后面跟着的王彪招了两招手,很机警地向房子后面一避。等那马跑得近了,在墙角里张望得清楚,是谍报组的王参谋骑在马背上。便叫了声老王,自迎出来。 王参谋勒住缰绳回头一看问道:“老程哪里去?”程坚忍走近了马边,手扶着马鞍子,答道:“我要到酆营指挥所去,你知道指挥所现时在什么地方没有?”王参谋跳下马背来,隔了马背向他道:“这北郊敌人,来的势子相当凶猛,酆营长一营人,由杨家桥拉长一条线,拖到这公路前面缸市,总有二十里长,非常的吃力。我知道的,营指挥所,在前面竹根潭。前面那个村子,是严桥子。”说着,他抬手顺着公路向前一指,接着道:“翻过那前面一道河堤,大概就有敌人。顺了这公路,由石板滩来的敌人,应该是不会少的。可是到现在为止,这里还不见激烈,我们有一班人在缸市附近警戒着。正北方面,对着栗木桥,进扑的敌人,是用波状攻击,和东北角双桥来的敌人互相呼应,压力很大。东北和正北的情形,既是这样,这公路是西北角的主要路线,敌人不会放松,恐怕马上也会用密集队作波式进攻的。河洑的情况,现在怎么样?” 程坚忍道:“敌人现在两路来犯,照样用的是波式攻击,过去几小时,我们靠着两门迫击炮,把他一个一个的波浪击破。不过这两门迫击炮,就是两门迫击炮。”说着苦笑一笑。王参谋道:“这边自然也只有拿炮来对付他,我想只要援军能在三天内赶到,常德一定安稳的渡过去。”程坚忍道:“照我的看法,只要有子弹,还可以多撑些日子。”两个人正是这样说着,劈劈拍拍,一阵倒排竹似的枪声,就在公路北头发生。冬的几声,炮也响了,在长堤外的树影丛外,冒出一阵阵的白烟。程坚忍道:“好了,这边也接触起来了。”王参谋道:“天不早了,回头看不到路,你赶快去找酆营长罢。”说着,他一手按马鞍,人跳上了马背。程坚忍道:“见了师长,你就说我们在这里见着了罢,万一电话线断了,我会设法给师长报告的。”王参谋答应一声,抖动缰绳,马很快的向常德城区奔去。程坚忍看看天色,头顶上依然是盖着那些浓厚的灰色云层,回头看西边天脚,在云层下脚有几道橘色的光彩,横斜的交杂着,可以想到在云层外面,太阳已落到离土地相去不远。而另外在阴云密布的东北角,天气是格外的黑暗,枪炮在那里发出,就阵阵的冒出血色的火光。这样看来,敌人又在作黄昏攻势。 于是加紧了步子,跨过公路,向延东的短堤走去。将近竹根潭,在短柳树下,遇到一个警戒步哨,问明了营指挥所,就在前面那河堤的工事里面。程坚忍很快的跑到营指挥所,天气还没有十分昏黑,营长酆鸿钧正拿着电话叫道:“不管怎样,冲上去拿回来。”程坚忍见他面孔红红的,嘴唇都有点焦干发裂。他放下电话机,向坚忍行过礼,用沙哑的嗓音报告道:“自从今日天不大亮起,一直到现在,就是和敌拉锯一样打着,由三点来钟起,敌人用密集部队进攻,二三十个人一队,一队跟着一队,少的时候有四五队,最多的时候到过八队。正面第五连,挡住了敌人这样的猛扑六次。三点钟的时候,敌人用大小炮十几门猛轰,飞机四架助战,对着栗木桥那里的工事猛轰,工事全毁了,我们只好在工事外抵抗。 后来敌人第七次用密集队冲锋,第五连连长王振芳在前方受了重伤,排长祝克修气愤不过,带了那伤亡过半的一班弟兄,向我们冲锋过来的敌人猛烈的反扑,用手榴弹和刺刀肉搏,那个敌人的攻势是让我们暂时止住了。因为敌人怕我们再派人上去反扑……可是那祝排长和上去的一班弟兄,一个也没有回来。”他报告得后面话说得十分急促,面色也更红了,睁着两只大眼,捏着两只拳头,浑身都带了三分吃力而又坚毅的样子。程坚忍道:“我们这边没有用炮来对付这个办法吗?”酆营长还没有答复,这就听到很近的地方,哄冬哄冬两声炮警。程坚忍又道:“哦!我们也调了炮队上来了。”酆鸿钧道:“炮是四点钟开始发射的,对我们阵地前面,发生了很大的作用。敌人这个波状部队,十停有八九停是让炮弹打退的,他还有一两停冲向前来,我们就是用肉搏逆袭来对付。”程坚忍道:“那就很好,不过现在天色已经昏黑了,我们有限制的炮弹就难像白天那样发挥效力,我们出去看看。”说着,就和酆营长走出指挥所来。这指挥所是在一道高堤的南侧下面,就堤身挖了半个地洞,洞上用草皮伪装了,并没有一点破绽。在这附近几个掩蔽部,却是简单的半个靠堤洞,像个干桥涵洞,有预备部队在那里休息着,或坐或睡。他们掩藏得是十分隐密,便是敌机飞得只有十丈高,也不能看到这地面是什么实在情形,因为酆营长一路和他走着,随时指点给他看,他才发现堤下面离自己不到五丈路,那里有着说话的人声。 二人同上了高堤,已经看到隔了几层矮堤的地平线下,红的一道光,绿的一道光像放焰火的灯彩一样,向半空里发射着光辉的带子。酆鸿钧道:“参谋,你看,敌人对我们常德,什么能玩的花样,他都玩出来了。这两天拂晓攻击和黄昏攻击,总是这样放着信号枪,大概他们又是一次波状攻势。”程坚忍道:“这是他们藐视我们没有重武器的原故。要不然,这样落了伍的战术,那简直是自找毁灭。”酆鸿钧道:“我遵照师长的指示,对付了他一天,这晚上的抗抵办法,恐怕……”他正是这样有点疑惑的时候,在相距一百米的身旁,哗哒哗哒两声,发出了两声怒吼。两个红球在朦胧的暮色里,向信号枪密集的地方飞奔了去。红球很快的落地,一阵火光,地平线上闪开,遥遥哄咚一声,那些像飞蛇似的光带,立刻消蚀下去,肉眼有个很迅速的反映,在对面天幕上,闪出了几点星光。酆鸿钧笑道:“好!这两颗迫击炮弹,大概又葬送了不少日本鬼子。”程坚忍道:“迫击炮弹的速度,并不怎样快,给予了我们这一种奇异的景致。战场是丑恶,但有时也是美丽的,科学把战场弄得千变万化。我们当一个现代军人,真是看着普通人民所不能看到的许多东西。”酆鸿钧道:“这也为了我们五十七师全师弟兄不含糊,为了师长不含糊,假如是那些听了两三声炮响,扯腿就向后转的部队,日本鬼子就用不着搬出许多东西来看了。”程坚忍觉得他这话倒是中肯的,连连的点了几下头。 第十六章 手榴弹夜袭波式状 第十七章 话说叶家岗 第十八章 夺回岩凸 第十八章 夺回岩凸 李参谋站在屋子中间,两只手代替了飞机大炮机枪步枪,又代替了我军敌军,不住的随了口里所说,比着姿势。他自己这条身子,也是代表了杨营长、董副营长、胡连长,扮演了几个角色。时而身子半蹲着,时而直挺着,时而移动个一半步。说到了这里,程坚忍就笑道:“说书的,你虽说得有声有色,可是有点儿文不对题,你这回书好像说的是杨维钧接防鹅子港,胡德秀死守叶家岗。只是一篇过场书,并不明白你所说精彩的一幕。”李参谋笑道:“一班人守在十几门大炮和九架飞机的威胁下,难道还不算是精彩的一幕吗?不过我还没有把最精彩的一幕说出来罢了。不忙,你等我慢慢讲这一段热闹书,我先喝一杯水。” 说着,弯腰下去,把床铺下的大瓷壶掏出来,再在窗户台上,取来一只粗瓷碗,斟了一碗冷开水,站着喝了。一口气把水喝干,放下了碗,依然站着道:“你再听我说这段最精彩的罢。董副营长去过之后,敌人的飞机,就集中向岩凸轰炸了。大炮是不用说,除了德山市那一路的炮,还有新民桥那一路的炮,都对了岩凸这一带阵地轰击。火焰把前后周围上千码的地方,都笼罩了。耳朵里所听到的全是爆炸声。敌人对于这一个据点所付的代价,实在是可以送他四个字,不惜工本。工事外面,简直是个绝大的雾天,也可以四个字来形容,不见天日。我们看这情形,判断着敌人,必然想进扑岩凸,抄到黄木关的后面,然后和德山来的敌人合流,顺着江边公路,直攻常德大东门。 因之,一面把详情随时电话团指挥部,一面电话前方几个据点把兵力后撤,以便集中。说到这里我不能不称赞董庆霞和胡德秀是两个铁人。我们在那炮弹轰去了半边的指挥部向外看,每两三分钟,前面平地上就有一阵火花涌了起来。那些火花,那一丛由平地涌起,不是一座魔塔?可是他两个人,就带了两班人,由叶家岗转了回来。我说的铁人事实上也真是一群铁人,飞腾的硫磺焰屑,地上溅起来的尘土,水稻田里的泥浆,把这些弟兄全身都涂抹着。还有挂彩的弟兄,脸上手上扎着涂抹了灰烟的纱布,那一份形状,真难把言语来形容。我看到他们,虽然说一声辛苦,可是眼睛两包眼泪水,真想抢着流出来。杨营长看到他们苦战下来,也就叫他们到岩桥去休息。 我们的营指挥部,是在陡马头岩凸之间的皇经阁附近,我们隐身在长堤下的工事里,看得十分清楚。敌人在沅江岸,拉着一条纵线,由乌鸡港武庙山叶家岗五里山,有五路部队向这岩凸前方猛扑。在这五路敌军的前面约莫是一千码,炮弹是一个连着一个的给他们开路。炮弹上面,还有飞机车轮式的飞着,也是不断的扫射和投弹。在这样的情形下,我们在前方布置的那两连人,当然是拦不住敌人的步兵。到了四点多钟,敌人的山炮声,忽然停止,只有零落的迫击炮声。我们立刻接着第一连指挥所的电话,敌人的步兵,对着岩凸,分三路猛进。每路是五个波队,我们三挺机枪,正好截住这三路。电话报告过了,前面的机枪,已像大堤决了口一般,哗啦啦发响,敌人的轻重机枪,也不能分别它有多少,也分不出是哪里起哪里落,只是接连着发射。 杨营长向我说:‘参谋,请你到团指挥所保持着接触,敌人来势凶猛,非我自己前去不可了。’他说完了,背起步枪,挂着手榴弹,跳出指挥所就走。这指挥所附近的掩蔽部里,只有一班预备队,全跟着他上去了。我在掩蔽部里,向外张望,见杨营长带了一班人,连窜带跳,又时时的伏在地上躲避敌迫击炮的炮弹,很快的,就看到他们钻进了面前的烟雾丛中。那时,就有两个敌机,由南边转了半个圈子飞来,似乎他已发现这里有援兵上去,正钉在杨营长后,像燕子掠地一样,斜侧了翅子飞,咯咯咯,一阵又一阵,在烟雾上扫射。我十分和杨营长这一班人担心。 同时,我对他们这大无畏的精神,又实在佩服。我也就伏在工事里向前张望,眼睛皮也不肯夹一下。约莫有半点钟,在皇经阁的北首,已经发现了很密的机枪声,并且有几个迫击炮弹,射落到指挥所附近。外面一个哨兵,匆匆的跑进来,向我报告,北面已发现有敌人,大概相隔到一千一二百码。我听了这话,确实吃了一惊。这样子,岂不会让敌人冲到岩凸后面来了。那我们在岩凸的人,全会被他包围。这时,指挥所只有一个连副和几个杂兵,我毫不考虑的就打电话给柴团长。我一面告诉在指挥所里的人,紧急戒备。所幸日本人所送我的那枝步枪,还是带着的。我预备到必要的时候,大家冲敌阵,作个自杀攻击。还好,不到十分钟,杨营长已带着第一连由岩凸回来,他也没有来指挥所,就在北面一道小堤所,临时布起阵来,将敌人截住。这时,我已判断这里已陷敌手,因为正面沿着公路,也已发现敌人。最后我已看到敌人一枝波状的部队,有三个波队向皇经阁推进,我料想是我最后一分钟到来了。我摸了两摸身上挂的两枚手榴弹,我又端起步枪来看看,抚摸两下机枪。好!精彩的表演来了。冬一下很猛烈的响声,在面前的几百码响着,一阵火花爆发,离着指挥最近的一个敌人波队,中了我们一颗炮弹。”他站着说声身子向下一蹲,又一起,右手紧紧的捏个大拳头,在左手巴掌心里猛可的打了一下。他接着道:“自此以后,我们每颗山炮弹发出去,都落在敌人的波状密集部队里面。沿着沅江西来的敌军,首先就让打垮。后来我们的炮弹,陆续向北路发射,敌人就节节后退。我在指挥所里,紧紧的握着步枪的两只手,也就松懈下来。不过敌人的步兵虽已停止住了,炮兵又开始发动,指挥所头上不住的发出呼呼的怪叫,敌兵也在向我炮兵阵地还击。我正要向柴团长打了电话去,柴团长却带了一连预备队由后面冲上来,正由指挥所经过。那个刚由这里下去休息的董庆霞副营长,胡德秀连长,他们竟是跟着同来。 这时,敌人的飞机虽已撤退,可是那敌人炮弹的火光,就在我们面前水稻田里,一丛丛的开着火花。阴暗要晚的天色,面前的田园,像在闪电光里照着,他们就在这野火群里面,分了二队暗影,半俯了身子,向面前敌冲去,我亲眼看到柴意新团长,领着一班人和一挺机枪,一阵风似的,踏着石板人行路,拍拍作响,抢到面前那道短堤上去。天色虽越发黑了,在炮火光里,我还隐约看到一群影子,跳着抢上了堤。一阵机枪声发出去,随着两侧的机枪,都应声而起。也不到十分钟,前面已是一阵杀呀的冲锋声。随着手榴弹的爆炸声,叫了起来。我实在忍耐不住了,走到指挥所外面堤上来远眺。那发着红火球的敌人迫击炮阵地,已移到两里路外去,吐着火舌头的敌机枪阵地,也三三五五的在前面向后退。我们这里三群闪动的火焰,在前面堤下,逐渐的向前移。随后一阵火花闪动之后,又是遥远的一阵喊杀声,我知道柴团长又来了个冲锋。我就站在堤上看呆了,我忘了头上随时有炮弹落下来。后来还是一个兵站起来叫我:‘报告参谋,团长来了电话,我们已经把岩凸拿回来了。’我才松了那口气,回到指挥所里,一通电话,师长叫我回来。我就摸黑走回来了。”他一面把这幕精彩表演说完,方才俯着身子下去,把那粗瓷壶拿起,再斟了一杯冷开水在手,仰起脖子,嘴对了茶碗,咕嘟嘟几声,把水一口气喝干。程坚忍笑道:“在你这一番说话,不要说是打仗的人那股子劲有多么大,单凭你这全身努力,也可以想到这一仗的紧张。”李参谋笑道:“假如我还留着一条命在,等完全胜利了,我有几件拿手好表演,或者来个常德战役演讲会,或者到电影公司里去当一名副导演,那真有声有色。”程坚忍道:“为什么不当正导演呢?”他笑道:“那就为了拍片子的技术差劲啦。不过你放心,我无论当正导演副导演,你和你的爱人我都会给一个角色地位的。没有罗曼斯在内,这部战事片子是嫌太硬性一点的。”说着,打了一个哈哈。 第十九章 三个女人 第二十章 文官不怕死 第二十一章 黄九妹还活跃着 第二十二章 火药涂染的情书 第二十三章 风!火!雷!炮! 第二十四章 肉搏后的一个微笑 第二十五章 回马枪 第二十五章 回马枪 这一路的敌人,在密集火网下射了一阵,他们后面的迫击炮,已经赶到,就在堤那面,对南堤作了个近距离的射击。李少轩因为藏在死角里,依然不理他。这样对峙了半小时,敌人不能忍耐了,照前次一样,又涉水冲过来。李少轩也是一样,等他们渡过来一半,先掷手榴弹,然后跳下堤去肉搏。不过他知道敌人冲到河里是一个波队,堤那边还有个波队,对河里这个波队不能追击。因此将敌人打死一二十个,敌人退上了北堤,他也回到南堤。敌人吃了第二回亏,就改变了办法,用掷弹筒掷弹,代替了迫击炮。丢了一二百个手榴弹之后,又冲锋过来。李少轩也是第三次跳下堤去迎击。不过弟兄们接连三次肉搏实在吃力,已伤亡了过半数。受伤的弟兄,料着也没有担架,都反过枪头用刺刀自尽成仁了。 李少轩第三次回到南堤上看看全班弟兄,只剩六个人。看着其中一个年纪轻身体壮的弟兄,便向他道:“你回去报告营长,我在这里成仁了。再有一二十分钟,敌人必有个第四次攻击,我一定冲下去和敌人同归于尽,你还跑得动,快走!”李少轩是斜靠了堤身站着的,这样的数九寒天,他额头上像雨一般的流着汗,说话还不断喘气。那是个上等兵赵忠勇,他还立着正行了个军礼道:“报告副营长,我愿和副营长死在一处。”李少轩道:“营长也要知道这前面的情形啦,你把这里情形报告给营长,那比你和我一路成仁要好得多,快走!快走!”赵忠勇站着发呆,不觉流下泪来。李少轩喝道:“哭什么?当兵的许哭吗?”赵忠勇道:“副营长和我相处多年,像自己兄弟一样,我舍不得副营长!”李少轩道:“舍不得什么?我若把敌人捏住了,回头我们再见,快走!”赵忠勇不能不服从命令,行了个军礼就走了。 果然,李少轩所猜的不虚,不到二十分钟,敌人又来了个四次攻击,这次他觉得冲下河去,没有多大效果,连自己在内,只有六个人,决不能和四五十个人短兵相接,因之伏在堤上,等着敌人到了有效的杀伤程度以内,才把所剩的一个手榴弹抛了出去。这一弹出去,自是炸倒几个敌人,可惜其他弟兄,手榴弹都丢完了,他们只有开着步枪作短距离的射击。眼见敌人一阵风的涌过来,已有大部分敌人冲到堤脚。李少轩已不能再指挥弟兄,看见敌人丛中有一个领队的,料着是军曹,端起步枪,忘了命的向那人冲去。虽有几个敌人,连续地用刺刀拦截,身上腿上,前后共中了五刀。但他一切不顾,只是向那军曹冲去。那军曹早是看到他身受数创,血在衣服上流湿了好几块,料着他没有多大力量,将身子一偏,端着打算向他胸口来个滑刺。但李少轩根本没有顾及这一点,人和枪一齐斜冲了向前,刺刀戳到了那军曹的肩膀,人也冲得压在军曹身上。于是两人同倒在地上,李少轩还怕他不死,丢了枪,两手捏住他脖子,咬紧牙齿使劲,那军曹完了,他也就倒在堤下。 这时,堤上隐藏的五个弟兄,有三个人都照样找着一个敌人,同归于尽。其余两个人,精疲力尽,跳不起来,只好在芦苇丛里,各把刺刀取在手里握着,准备让敌人发现了,就抱住他一拼。可是敌人抢着向前推进,竟忘了在芦苇里面搜索。后来他们绕道归队,终于把李副营长这悲壮的行为,传述了出来。这里刘家桥前面几个据点一失,敌人的前锋就通到了长生桥。敌人知道五十七师是一种钢的训练,一班人守一个小据点,也不是轻武器可以克服的。所以逼近了长生桥,倒不急于使用波状部队进攻,只是上面用飞机轰炸,地面用远近距离的炮轰。到了城郊附近,在每一道小河和一道堤身之下,虽都构筑了散兵壕和小型碉堡,但这些碉堡并不是真正现代化的建筑,都是用本地取材的石板,代替了钢骨水泥。敌人利用了他多量的炮,不管中与不中,只是向了战壕和碉堡地带,集中了连续轰击。由上午九点钟起到下午两点钟为止,就这样轰击了五小时,长生桥一带,所有重重的堤道,都被轰击得成了锯齿状的东西。有些堤道,简直没有了痕迹了。只是一片碎土,所有在堤上堤下的散兵壕、交通壕,也就连带的毁坏了。碉堡呢,炮弹若是落在附近,就把石板震裂或震垮,炮弹正打中的,那就是一堆碎石。虽然被炮弹打中只有很少数的几处,可是大部分的碉堡,都已于受震之后,不能保持原形。 张庭林自己据守的这个营指挥部,自然是最坚固的一座,它是一半落在土地里面,上面用石条砌成个圆形的通壕,高出地面约一公尺半。在石条合缝的所在,用了水泥砌住,在碉堡的周围作了几个瞭望洞口。在它前面,铺着草皮,栽上几行青青的矮树,伪装得像坟墓无二。在碉堡的背面挖着一道沟,通了长堤下的交通壕,而且这里是一片高地,由南向北,可以俯瞰到一大片敌人的来处。在指挥所前左前右两面,在长堤的掩蔽部里,各架了一挺机枪,正是交叉着射程拦住了刘家桥向长生桥的来路,这两处是一连人的散兵壕连接着的。弟兄们沉着的隐伏在里面,受过了敌人五小时的炮轰和飞机轰炸,除了左角的机枪掩体已被炮弹炸垮了,把机枪安放在另一个机枪座上之外,散兵壕已先后正中了十几颗山炮弹,工事坏了,弟兄们也伤了十几人,这么一来,反是让兄弟们愤恨着敌人步兵不来冲锋,因为敌人不来冲锋,我们的轻武器没有法子可以打击他,只有守在战壕里被打,这是十分苦闷的事,张庭林营长比弟兄们还要苦闷,每在指挥所里守候二三十分钟,他就走出碉堡,由交通壕里,巡视面前全部防线,他见兄弟们这种精神,心里倒十分暗喜,便分别的告知他们敌人来了,自己一定亲自带着弟兄冲出战壕去,和敌人肉搏。到了下午两点钟,敌人炮火的射程,已向防线的后面射去,这是表示着敌人的步兵密集部队,又要随了炮弹后面过来,大家也就密切的注意,到了两点钟,敌人的波状队伍,就果然在面前平原水稻田里出现。 张庭林和后面的炮兵阵地取得了联络,对着密集部队发炮,但敌人接连在东西路吃了两天的亏,在我们炮火有效射程以内,他就不肯再那样傻干了,除了他的炮火用着好几倍的火力还击而外,步兵就疏散开了进攻。不过他依然运用着优势的兵力,后续部队,流水般的跟着上来。另调着几个小队,在两侧向长生桥侧面迂回着来袭。张庭林在营指挥所,手里拿着电话机,眼睛就不断由瞭望洞里向外张望。这长生桥左右的据点,哪里有了漏洞,他就亲自跑到哪里去督战。营指挥所里的事,就交给了营附。这样战到三点钟,敌人迂回的一支兵力,却窜到了后面一段长堤上,相隔不到一千米。他把电话机一放,向李参谋道:“这地方让敌人占领不得,看我给他一个回马枪。参谋,请你和我一路去,把路打通了,你好回城里。”李参谋道:“你走了,我不能走,对面的敌人正逼得厉害呢,而且我也没有枪。”张庭林也没有说话的机会,跑出指挥所,见预备队一班人正在战壕里休息待命,他把手一举,说声跟我来,就开着跑步,奔向后路一道长堤。这长堤和长生桥的距离上,共有三道短堤。张庭林立下了必死的决心,他抱了一支步枪,人伏在地上,将两只手拐当了脚,在水稻田里拼命的向前爬行。弟兄们跟在后面爬,只怕落了伍,遇泥过泥,遇水过水。好在重重的短堤,挡住了敌人大部分的视线,爬出了暴露点,大家就跳起来向前一冲。跑过第二道堤的时候,那边长堤上的两架机关枪,就对了第三道短堤猛烈的射击。同时敌人并以手榴弹向这里死角上抛来,打算把我们驱逐出死角。张庭林爬到堤角一棵柳树根下藏着,招招手,把弟兄都叫到这里。叫两个弟兄向外面警戒着,其余的围了他听话,他道:“到了前面第三道堤边和敌人只相隔三四十公尺,那就可以冲上去了。现在敌人把机枪捏住这两道堤中间一截路,我们是冲不上去的。时间宝贵得很,又不能久等,现在把三名弟兄守在这里,可以爬上堤去,轮流抛他几个手榴弹,让他注意着这里,我自有办法把敌人那两挺机枪拿了过来。” 说毕,他指定了两个上等兵和一个副班长在这里抛手榴弹,他就引着其余弟兄,顺了堤脚弯着腰向东面走,走了几十步,堤脚下有个涵洞,勉强可以钻人过去,大家就鱼贯的穿了过去,看原来敌人发射机枪的所在,他们还在嗒嗒嗒的继续发射,心中自是暗喜,再也不容踌躇,立刻奔到第三道堤下,顺了堤脚更向西走回去。敌人的手榴弹和机枪弹,都在头上穿越过去。他拿了一个手榴弹在手,向兄弟作了个手势,然后自己爬上堤。平空一跳,看准了敌人机枪所在地丢了过去。敌人是刚到堤上不久,机枪座并没有作好,枪就这样浮面的架在堤上。只听这里手榴弹哄咤一声响,机关枪声立刻停止了,弟兄们随了这个机会,端着上了刺刀的步枪,一口气就冲上了长堤,那长堤上的敌人,只监视着前面两道短堤,却没有料到我军就在本道长堤下冲上来,大家手忙脚的迎了上来。张庭林如何肯让他们接近,把手榴弹正对了敌人抛了去。一弹之后,跟着二三十丛火花并发,根本就没有大队敌人接近。手榴弹轰击之后,只剩了七八个敌人,他们已处于弱势了。大家看得清楚,端着刺刀一阵风冲上去,因为张庭林首先一个举了枪尖,伸着刺刀向前飞奔着,弟兄们忍耐了一天的炮火,无法子还手。这时等到一个碰头机会,谁肯放松,都是人和枪一齐向敌人扑了去。这一种不要命的作风,也就让敌人看到,先压下去一口气了。 第二十六章 四十八颗手榴弹 第二十七章 锦囊三条计 第二十七章 锦囊三条计 周太福把这情形看过了,料着敌人马上就要进扑指挥部,掉转身来,由交通壕里赶快的就跑回营指挥所去报告。这时,碉堡里就只有李参谋一个人,他问了周太福几句话,便道:“那么,我们只有走吧,这里还有四颗手榴弹,我们各带两颗。到了渔父中学和师长通过电话,再作计较。”说着,两人各把手榴弹挂起,把那电话线剪断,由周太福背着话机,就向大西门外渔父中学走。走了一里路,已经遇到我们的步哨,一路问明,知道了孙进贤团长就在前面指挥。李参谋一口气奔到团指挥部,见着孙团长,把长生桥前面详细的情形说了一遍。那孙团长身上穿着的一身灰布棉制服,已是溅满了灰尘。裹腿和布鞋,也全溅满了泥点,但他脸色红红的,却还精神奋发。 说着话时,他两手互相揉搓着,表示他不住的在使劲。他道:“这边西路的情形,也正是和西北角情形相同。洛路口的敌人,除了炮火猛烈之外,又放大量的毒气。”李参谋道:“长生桥那边,敌人也放过两次毒气,但是西北风太大,毒气在战场上停留不住都让风吹跑了。这边怎样?”孙进贤道:“也没有什么效力,不过敌人借着风势,又用烟幕掩护了密集部队进攻。冯副团长现正在那里亲自指挥,已是把敌人压制住了。”李参谋道:“西北角兴隆桥那边怎样?”孙进贤道:“我马上就要去看看,在长生桥东角的第二营第八连连长乔振起,他带了不足的一班人,在后面掩护,只下来三名弟兄,乔连长因伤重不能行走,用步枪自尽成仁了,由洛路口到兴隆桥这一个扇形阵地,我一定要稳住它。”李参谋得知了这面情形,就向师长通了个电话请示,电话里师长叫他立刻回师部去。他就带着周太福由大西门进城。 这已是下午四点多钟,看看天色又将近黑,越是走向城里,却听到东南角的枪炮声,越是猛烈。本来自二十日以后,城区就包围在枪炮声中,哄咚霹拍的声音,在耳朵里没有一秒钟的停息,可是那些声音,决不会在城区附近发生。李参谋听这时的枪炮声,简直就在城里,心里未免有些焦急。就加紧了步伐,径直的回兴街口。所幸经过的街巷,一切情形照常安定,看不到什么异样之处,心里先安定了一点。快到兴街口里,已判断清楚,这声音在下南门木码头小木头之间,不过枪声已经停止,只有零碎的炮声了。而且可以断定这炮声是我们自己发的炮。这样料着没有多大问题,便放从容了步子,向兴街口走。在路上正面遇着参谋主任龙出云,带了一名勤务,由南头走来,他首先的在脸上放出了轻松的笑容,因道:“好了!没有事了。”他突然的说了这句话,忽然想起来笑道:“是了,你在长生桥回来,没有知道这里的事,过去半小时,南门外发生了惊险的一幕。南站那边,有敌人五百名上下,动用了汽艇民船,一共二十多艘,用炮火和飞机四架掩护,企图强渡沅江。我们用迫击炮和轻重机枪猛烈压制敌人的船,打沉了一半,他们只好又回去了。我得了这消息,亲自跑出下南门去看,现在是把事情解决了回来的。”两人说着话,就一同走回了师部,都向师长报告了。 余程万师长,在这个惊涛骇浪中,还是照样的在那张小桌边坐着,就近了那盏煤油灯,正在那里看一份精密的城区地图。他见二人进来,先听过龙参谋主任的报告,再听李参谋的报告。因道:“你二人可以休息休息,回头还有新任务。今晚的高潮,不在外围还是在南站,敌人白天强渡不逞,晚上一定还要偷渡的,大家严密注意。”说时,第一七一团第三营的营长张照普应着师长的传召也来了,他原是在西郊防守的,已于昨日调进城来。他的一营人,就防守着南城的江岸一带,刚才敌人在下南门江心被挡回去了,也就是他努力压制的结果。这时,他走进师长办公室来,敬过礼,面孔红红的挺立着。余程万道:“这一次你们和迫击炮营联络得很好,弟兄也极为忠勇。不过一切的事情,我们要向好处作。同时,又要向极恶劣的情形上去防备。敌人强渡不逞,他不会就把这个企图放弃了,大概今天晚上,敌人又要偷渡的。你得时时刻刻严密的监视着江防,我这里有几个对付敌人的办法,交给你。事关机密,不必我口说。”说着,他脸上带了三分微笑。接着道:“也可以说是古人的锦囊计吧?”说着在衣袋里一掏,掏出一个白纸小信封交给他,这上面有一二三号码注着。张照普看了,请示道:“职执行了,可以由电话报告吗?”余程万道:“可以的,你只说照第几号命令执行了就是。” 张照普敬了礼退出去,在僻静地方先将信封看了一看,见第一号信封上写着,出办公室立即开拆。他于是拆了信封,抽出一纸命令,上写“参副处长现存有虏获敌军之衣军帽十余套,着秘密领去,妥存营指挥部”。张营长看了,虽有些莫名奇妙,命令如此自然是照着指示执行,当时悄悄把这些衣帽运到了营指挥部,堆在碉堡角上,并用油布掩盖了。这时,已到了五点钟,天色已经昏黑,电话机铃叮叮的响着。他拿起耳机来听,是第七连连长乔云的电话,他道:“报告营长,在小码头对面,南站江岸上有敌人蠢动,在作偷渡的企图。那里放着很浓厚的烟幕,有多少船,还不能注视清楚。”张照普道:“用机枪严密的监视着,不许他的船只移动。”说着,放下了电话机,叫副营长雷拯民在指挥部驻守,自己却跑出指挥部,到城墙上来观察。原来常德城垣是个品字形的轮廓,东北西三面的城墙,都已经拆掉了,只有一人来高的墙基,还存在着。南面沿着沅江江岸,城墙却还没动,通常把这一带叫南墙。南墙也不算高,普通只有二丈多,沿城外新式的建筑,凡是三层楼的,都高过了城墙。所以这南面虽是有城,也不能算是坚固的防线。张照普找着城墙没有遮掩的地方看去,果然江那面烟雾突起,罩遍了一大段江面。这是阴历初月尽之夜,云浓风大,星斗都无。 但黄昏的时候,还不十分黑,加之城周围的炮火之光,被云笼罩住,反映出一种暗红的光,江上还隐约可见。因之那烟幕向江心移动的时候,西北风吹出一个空隙,就看到有船舶移动。于是张照普立刻奔回营指挥部,电话乔连长射击。又向师长报告,师长得了报告,就电话协防城区的第七一一营杜鼎立即拦击,并电话迫击炮营营长孔溢虞,派连长涂天凤率兵两排归杜团长指挥。各处得了电话,不到十分钟,就在下南门里集合,由杜鼎亲自率领冲到下南门外的河街上来。在那个时候,渡沅江的敌人,已冲到了小码头江心,在附近江岸驻防的是第三营的第七连第一排,由连长乔云亲自率领。另外有机枪连第三排协助防守。沿江的工事,是依着江岸只挖着半人深的战壕。因为再挖深了,就有水冒出来。战壕利用着街上的石板,作了掩蔽部。除了第一排的轻机枪四挺,还有机枪连的重机枪一挺,轻机枪一挺。在敌船放的烟幕达到了有效射程以后,这里轻重机枪就一齐猛烈向江面上射击。架在南门城墙上的迫击炮也观察的准确,向江心发射,顷刻之间江里的浪花火光连合成了一气,在炮火光焰开花的时候,烟雾里面,有两三丛火焰上升,那正是敌人的船只燃烧起来了。船一燃烧,照得一大段江面通红。烟幕不能把偷渡的船舶罩住。在岸上的守军,就可以把那一排向北岸移来的船看得清楚,越是好用机枪迫击炮去射击。不过对岸的敌人,原意在于偷渡,先是枪炮无声,及至这里已经发现了,敌人就不必隐瞒了,隔着江面,就对了这小码头木码头的江岸工事,猛烈的用炮火作全面轰击。炮弹落在江岸的工事上,石块和铁片一齐乱飞。在南墙水星楼下的一段,是机枪第三连唐国栋排长率部驻守。唐排长看到敌人的船只,正对了这里,不管敌炮怎样射击,指挥两挺机枪只管向江面上截击。隔岸的敌炮兵阵地,就集中了十几门大小炮,对于水星楼下那一小段江岸狂轰。那炮弹带着猛烈的爆炸声,成串的落下。只十来分钟的工夫,这里就成了火海。在火海里,那机枪还突突突的响了一阵。 最后,在那里有一阵中华民族万岁的喊声叫出来,向外发出去的声音,就寂然了。唐国栋排长和全排弟兄,并没有一个人离开这火海,在水星楼城下靠西一带,乔云连长,依然指挥着弟兄在完全炸毁了的工事外面,用机枪步枪向江面射击。他所据守的一个小碉堡,被炮弹削去了一只角,副排长和一个勤务兵,都在石块和弹片下成仁了。熊烈的火光,夹着飞沙和硫磺烟子,冲进了碉堡。自然,他周身都是灰尘。但他一伏身子,将那股扑人的热风闪了过去。他意识到身上并没有痛苦,分明是没受伤,他再一看身边的电话机,还是完好的,就摇着铃子,拿起耳机来喂了一声。还好,电话里有了回声。他道:“报告营长,沿江一带,工事都毁了,机枪都没有了响声。传令兵出去,也没有回来。我们这个碉堡,轰垮了一个角,这里只剩我一个人。碉堡外面,敌人的手榴弹和步枪已开始……”他说到这里,突然的哼了一声,接着道:“报告营长,我胸口上刚才挂了彩,敌人来了,我带着手榴弹,立刻冲出去。敌人来了,请营长注意。”那边接电话的张照普,听到这里,觉得耳机里嘎咤一声之后,便没有其他的响声,想着乔云连长已冲出碉堡去了。他放下电话,一个观察哨的哨兵,跑过来,老远的立着正喊道:“报告营长,火光下,看到敌船十几只,已在小码头靠拢,有四五百敌人风拥上了岸。现在有一部分跑进了河街,向水星楼脚下进犯。”张照普道:“你去告诉水星楼上的王班长,敌人如果爬城,用手榴弹轰他,我立刻就来。”他把哨兵命令走了,立刻在身上摸出师长给的第二个信封来看。上写:“敌人登岸时执行里面命令。”这样写着:“着精细勇敢之官长带一班人,穿着敌军衣帽,绕入敌后街道埋伏。当敌人前进时,在其后尽量扰乱,遇有敌人经过,即行袭击。本晚以本晚口令为号,天明以军帽向左戴为记。”张照普这时所留在身边的预备队是第九连,那连长宋维钧身体魁梧,善于国术,是个冲锋的能手。因把他叫到身边,将命令说给他听。他用山东腔的直率口音答道:“俺一定达成任务,水星楼外的地形,俺比谁也熟悉。”张照普道:“好!你要勇敢,你更要仔细,你可由大东门那边绕了出去。我这里有两枝信号枪,也让你带去,限你半小时内,达到小码头。到了,你向空中,笔直的连放两下信号枪。”宋维钧接受了命令,立即传了一班弟兄来,将预备好了的敌人军服穿上,依然携着各人的步枪手榴弹,顺了城墙,开着跑步向东。张照普事先已经预备好了的挑了一排掷弹手,候令出发。这时,亲自带了这排人,首先跑往水星楼附近。那时水星楼已接连的中了好几炮颗弹,房屋立刻燃烧起来。一丛猛烈的火焰,高冲云汉。一枝遮天火炬,照得满城通红。张照普就在火光里向前跑。他一面抽出师长给的第三个信封看,那上面写的是:“判断敌人于任何一处有登城迹象时,即照此执行。”他再把命令内容,仔细的看了一遍。不觉点了两点头。觉得用这样战术,几百个敌人前来,那是不难对付的。于是他就照着命令要旨,就当时情形,布置起来。 第二十八章 火瀑布下的水星楼 第二十八章 火瀑布下的水星楼 原来水星楼,是东南城墙上一个旧箭楼,南墙由这里向西是渐渐的向高,向东呢,恰好是渐渐的低。敌人炮轰这一段城墙,并在小码头登陆,那就正为着这地方容易爬上来。敌人隔河的大炮,替登陆的敌人开路,由小码头到城墙脚下的房屋,完全都已轰毁,由城墙到江边,有七八丛火焰光夹着烟尘,红遍了半边城。未曾燃烧的房子,都堆着砖瓦,撑着木架子,在火光里冒着烟。张照普奔到水星楼附近来的时候,敌人的大炮,已停射击。登岸的敌人俯伏在乱砖堆里,在未曾倒坍的秃墙下,架起轻重机关枪,向城墙仰射。由城堞空隙里向外张望,有二三千条流星,交织了火网,百分之一秒的时间,也没有间隔,向城墙上飞着重轻机枪的子弹。 看这情形,敌人用的机枪,至少在二十挺以上。尤其是水星楼楼基那段城墙,那枪弹像一座火的瀑布,在半空里倒下了子弹。这样子,敌人一定就是想预备在水星楼登城,张照普判断定了,就指挥一排掷弹手,俯伏着以城堞为掩体,对着这条火瀑布的源头,轮流的掷弹。后面增援的本营第二连和机枪连一排,也随着赶到。张照普就把全部分作两部,一部守水星楼城墙东段,一部守水星楼的西段。中间让出约一百码的地方,躲开城下机枪射来的火瀑布。但那排掷弹手,有了城堞掩住身体,却不管这火瀑布的厉害,只是用手榴弹向城下抛去。东西这两部守兵,各拥有两挺机枪,也都由两方城堞上,交叉着火网,向城下敌人阵地中间侧击。这样相持到三四十分钟,城上的阵地相当稳定。同时,在大码头过来的地方,有两条红曳光弹,笔直的射上半空。那正是宋维钧连长已绕敌人后方了。在这城墙上作战,并没有什么掩蔽。张营长身上,挂着不能再挂的手榴弹,来往奔走。看到这里有敌人逼进城脚,就亲自前去掷弹。敌人也有好几次编成一二十个人一组,带着大梯,由房屋的废墟上冲到城脚。但是因城上和敌人的机枪阵地,相隔得太近,敌人由下仰击,很难掩护这批冲锋的人。我们城上的军队在火光下,看得敌人十分清楚。对着敌人的密集部队,三四颗手榴弹一丢,火光爆发,敌人就作鸟兽散。而在敌人的后方,也冒出火光,涌出步枪和手榴弹声,城下敌人的机枪,曾因此有了两三回的间隔。 这样相持两三小时,已是到了二十五日上午二时,冲出下南门的杜团长,顺着小河街,指挥了士兵,逐步向小码头进逼。先用机枪架在街口上,对着炮轰毁了的废墟,封锁敌人向西发展。放在后面的迫击炮,却由西向东,对准了敌人的机枪阵地,连续的轰击。一面派一排机枪沿江岸向西推进,并临时架起电话线,通达迫击炮阵地,监视着敌人增援或撤退。同时,第三营有一连人,由东门绕出来,也向大码头小码头作反袭的姿态,牵制敌人。敌人听到四面的枪声,料是没有迂回的余地,又继续的向水星楼墙脚冲了几次。而每次冲过来,都让手榴弹炸得粉碎。张照普在城墙上看得清楚,墙脚下破屋堆上的死尸,成排的摊摆着,总在二百具以上。判断敌人是五百人渡江登陆,这也就歼灭他的半数了。在这样死亡惨重之下,敌人就不得不稍微休息着,喘过一口气。因之城底下的机关枪,就停止了有几分钟。我们的守军,自不会略略放松,大家还是由城上俯瞰城下,严密的监视着。殊不料敌人另一个行动,不在地面,却在半空。在城外河街上,还有几幢楼房,在炮火里还存留着一部分。突然的,在那破屋的楼窗里和屋顶上,七八挺机枪向城墙上猛烈的注射着火流。两三分钟后,随着又是下雨一般的,向城上抛着手榴弹。在水星楼偏东的城墙,不过一丈多高,临时补修的城墙垛子,又被敌人炮火轰坍了。 因之,那里我们的一小部分守军,完全都殉职了。那外边房屋上的敌人,倒反是成了以高临下的姿势。不但正面的我军稳立不住,就是东西两头布置的机枪,也反受到威胁。就在这稍一顿挫的空隙里,敌人用着密集的部队,由那城脚的倾斜废土堆上,有一百多人,蜂拥而上。他们到了城墙上,那外边的敌人机枪,就不能向正面射击,改为分向左右,射击我们两面城墙拦截的部队,开始和登城的敌人开路。张照普看到,觉得形势过分逆转。亲自督率着西部的两挺机关枪,对水星楼废址,猛烈射击,一面在电话里告诉在东部督率两挺机枪的排长,把枪口也封住了水星楼。于是敌人在原来两个机枪的枪口中间,约莫占有一条一百公尺的城墙,却不能两面伸张。城墙里面,还有一丈多高,有二三十个冒险的敌人跳了下去,那里是一条窄狭的巷子。在巷子两头,我们已早有弟兄预先跳下拦阻。趁他们立脚未定,两三颗手榴弹丢过去,就把他们全数炸倒。在城墙上的敌人踌躇着就不敢跳。不过在城上水星楼废址的附近,有两座小碉堡,还没有让炮火轰毁,位置就正在这一百公尺的一条空当内。敌人利用着这两座小碉堡,作了前进的据点,把机枪放在碉堡里,分着左右向我军射击。 这样,拦住了我军不得进步。他城外的部队,就借了这两个碉堡掩护,继续的登城。张照普看到东西这四挺机枪,确实能把敌人挡住,这一百尺的城墙,很可能作一个陷阱。这就在电话里调动一排人,在水星楼城里高大房屋的屋顶上,架起轻机枪两挺,向那百公尺的城墙上扫射。原来这幢高大民房,是半西式的两层楼,距离着水星楼,不到二百公尺。面前除了矮小的民屋,就是炮弹轰毁了的废墟。除秃立着的几根电线杆,并没有什么挡住视线。这一排人在半小时内,就齐全的登了房顶。借着屋脊当了掩蔽,用步枪和机枪对着城墙上的人射击。敌人虽是登了城,却是伸不得头。除了藏在碉堡里而外,其余便是临时堆着城砖两叠,把身子平卧在城砖下面。我军有了城墙两头的机枪,截住敌人发展,现在屋顶上两挺机枪又监视着敌人的活动。在那小小一段城墙上的敌人,这就限制动转不得。敌人看了正面不行,西路也不行,就分了一股敌人,顺着河街向大东门窜扰。因为越向东走,城墙越低,他们打算由低处的城墙爬上城来和水星楼上的敌军合流。当他们想窜扰到仁智桥的时候,却和我们的拦截部队遭遇着了。原来团长杜鼎,在西面亲来截堵敌人的时候,就调了第一营第二连连长宋家和,带一排人由大东门城墙上抢出,顺着河街,反向西走。不到半里路,在最前面走的侦察队,就发现了敌兵奔走过来。 宋连长得了报告,立刻将一班人分别隐伏,在街两旁民房的矮墙里。等到敌人迫近到二三十公尺的时候,他首先一个手榴弹抛去,作了开火的信号。大家一齐将手榴弹对准了街心抛去,敌人猛不提防,就有一半人倒地。其余的人不敢向前,也分向两旁民房里门楼和墙角下掩蔽下去。因为双方太形接近,步枪机枪,都不能使用,只是彼此把手榴弹互相抛掷。宋家和怕这样相持过久,会妨害了正面水星楼的战斗。就挑选了四名弟兄,爬上民房的屋顶,绕到敌人后面,在屋檐上,将手榴弹由上向下侧掷过去。敌人根本地形不熟,见前后都有手榴弹掷来,顾虑到会全部被歼。一股人只剩得二三十个了,就向后退去。恰好由这里退出去,是一条窄巷,两边是房屋夹立着,并没有疏散展开的余地。我军先用手榴弹跟着丢了一二十颗,然后大家一阵喊杀,冲锋了上去,就在这巷子里,施行了名副其实的巷战。敌人在短兵相接的时候,已不上十个人。我军人数,一向占着劣势的情况下,这次却占着优势。大家勇气十倍,举起枪尖,一阵狂刺,敌人只有两三个回合,又倒了过半数。只剩三个人,转身拼命的向后跑。宋家和连长,身上带有四枚手榴弹,他单独的一人先追上去,始终和敌人只有三十公尺的距离,只两颗手榴弹,就把最后三个人解决。这一仗,算是将敌人全歼灭。在街面上收集,却得了轻机枪三挺,步枪十四枝,街巷里遗弃的敌尸,共有三十多具。宋家和集合着自己弟兄检点一番,只阵亡了两人,另外五人受伤,就派了一名传令兵,向大东门友军联络,请把伤兵抬下去。自己依然带着全排人搜索前进。这河街北边是城墙脚,南边是江岸码头,各派了一名侦探兵前去搜索。 这时,已到了下午五点钟,听听水星楼的枪声爆炸声,已不是那样猛烈。燃烧着房子的火光,也挫了下去,只有一片紫色的烟,在晚风中卷着怒涛上冲。向城墙这边搜索的侦探兵,名叫徐标,他一人蛇行蛙跃前进。将到水星楼,在昏昏的曙光里,看到十几名敌兵,在矮的城墙建筑临时工事。他于是伏在地下,慢慢的在废墟的残石阶下,爬行前去。逼近到二十多公尺的时候,拿起一枚手榴弹,看准了敌人丢去。一弹开花,他就在这哄咚响声中,赶快转身狂奔了几十公尺,闪在倒下来的城砖下,偷着张望着。城上只站有三个人了,他觉得这不难对付,就把军帽取下,放在石头上。立刻顺了砖堆一跑,绕到敌后,悄悄的爬上城基。这里还有两个散兵坑,他溜进一个坑里,见两个敌兵,对了自己那顶帽子藏在城堞后面用步枪射击。最后一个敌兵,却伏在城墙上观望,脚跟正对了自己的脸,相隔不到十公尺。他心里一想,这一下子可以逮个活的。于是悄悄的爬上前,只到三四公尺的时候,突然一跳上前,用尽平生之力,将敌人的颈脖捏住,另一只手抓了一把土,向敌人鼻子里口里乱塞,让他喊叫不出来。那敌兵并无防备,也就没有抵抗。徐标见他已经半死,抬起身,正想把他拖下城来。究竟这敌人一阵手脚挣扎,发出了地面砖土磨擦声响。前面相隔三十公尺的两个敌兵,回头一看,便也跳着转过身来。徐标料知活捉不成,拿起放在手边的枪,倒立着刺刀,对准敌人胸膛,一刀刺死。自己原是跪在地上的,这就卧倒在地上,对另两名敌兵,连发两枪。那两名敌兵,原是脸朝外的,等他掉转身来,徐标已把面前敌人刺死。他还不知同伴死活,不敢开枪,正想跑上来肉搏。徐标接连两枪,就见二人应声而倒。他心想,活该,捞他三枝步枪也是好的。就走近这两个敌人,要想收起枪枝。不想先倒的一个敌人,虽然中弹,却还没死。倒在地上睁着两眼,见徐标走到身边。出其不意,把枪上刺刀向徐标胸前倒刺过来,徐标一闪,膀子上却截通了,身子也向后一倒。那敌人见徐标倒了,跳起来,就向前去按住他。他的神智,还是清楚的,不肯让敌人按住,也跳了起来。这时,两人手上都没有了枪,彼此都想抱住对方丢下城去。结果,四只手将两人纠住一团,在城上乱滚。在徐标后面民房屋顶上,也有个侦探兵,对徐标的行为看得十分清楚。因为急忙中找不着一个掩蔽地方,溜下屋来就没有走。而且原先看他很是得手,也不愿上前,徒然惊动敌人。后来见他和敌人在城上乱滚,就不顾一切,跳下破屋,飞步奔上城墙,他由原地点到这里,总有一百公尺。等他跑到徐标面前时,却浑身是血,僵卧在城墙上,没有了一点动作了。 第二十九章 竹竿挑碉堡 第三十章 女担架伕 第三十一章 两位患难姑娘 第三十二章 勤务兵的军事谈 第三十三章 鸟巢人语 第三十三章 鸟巢人语 在战斗场合上的人,他的心里,是有着强烈的变化的。虽是这种变化,随着各人的性情,各有差别,而他们需要轻松与温暖,却大体相同。因为他们每一秒钟,都在紧张的空气里,精神实在需要喘息一下,有些下意识的人,就因了这种需要,极端的变为自我陶醉,弄成了轨外的行动,会带兵的人,他就要明了士兵心理。五十七师自参加上海“八一三”之战以来,向来都是名将统率,也就向来注意到这一点。现任的副军长兼师长余程万,他是个儒将,所以他一向的,在适当的时候,就给予部下一部分轻松与温暖,却又极力的训练他们,避免自我陶醉。参副处的人昼夜和师长接见,他们知道在心理变化的时候,怎么处理自己。就是勤务兵也没有例外。 王彪认识黄九妹虽是日子长远了,只为着师长纪律严明,除了心里有那种不可遏止的恋慕而外,在表面上向来不敢说一句笑话。这些日子,在炮火中屡次和黄九妹见面,觉得在生死患难里,颇与她感情增加,不过还是保持着严肃,依然不敢说一句笑话,这时,她暗地借了关大门来说句私话,又尽情的笑了一声,他也就立刻感到一分充量的愉快。但向来是个不会说话的人,未免呆了一呆,不知道说什么是好。黄九妹将手轻轻推了他一推,笑道:“发什么呆,快回去吧!不要误了公事!”王彪道:“你一定知道我的心不坏,只是嘴里说不出来。”她倒不以这是闲话,沉默了一会,因道:“我知道的,战事这样厉害,真不知道明天谁死谁活。我现在拜托你一件事,假如我死了,我老娘孤苦伶仃,请你另眼相看。”她说到这里,哽咽住了,脸上已是有两行急泪,直扑下来,落到衣襟上。 王彪道:“你放心。”他也只说了这三个字,依然呆站着,黄九妹将袖头擦着泪道:“别丧气,祝你们旗开得胜,马到成功,回去吧。”王彪也不敢再耽误,行了个军礼,随着来个向前转,头也不敢回就走了。这动作是他平时所得的一点训练,不肯有了女人的眼泪,消磨了自己的勇气。他很快的走回师司令部,在门首遇到了程坚忍,他问道:“这一封公事,怎么送这样久?”王彪道:“参谋没有限我时间回来,我顺路……”程坚忍一面走着,一面道:“又是和我去找纸烟。我告诉过你,虽然是炸坏了的房子,那房子里东西究竟是老百姓的,我们穿了军服的人,不可以常到那里去扒掘东西,小处不自爱,慢慢就会出毛病,随我上大西门去吧。”王彪听他这话,知他又是向大西门去督战,没有说什么,随了后面走去,但这条路,已不是往日那样好走,炮弹在火光灿烂的空气里,呼呼的响了过来,走出城门半条街就有三颗炮弹在前后爆炸。到了渔父中学,已是迫近了火线。程坚忍找到营指挥所和来此作战的杜鼎团长谈话,王彪就在营指挥所外散兵壕里休息。 这营指挥所也是个小碉堡,外面的散兵壕,屈曲着横断了路面。壕的一端,连着两幢轰毁了的民房,半堵没有倒的砖墙,挡住壕的正面,倒是相当安全。团部营部五六名杂兵,靠了土壁,坐在壕里休息,候令,大家悄悄的说话。有两名弟兄,不甘寂寞,曲了腿,面对面的坐着,手拍了腿,闹着儿童玩意,在猜锤子剪刀布的哑拳,赢了的,拧输拳的耳朵。虽是天已昏黑了,那天上反映着炮火的红光,却看得手式十分清楚。每拧一下耳朵,大家全忍不住嘶嘶的笑。正猜着有趣,壕上有人轻轻问道:“那位同志有水吗?分给我一点喝。”大家伸头看时,有一个伤兵,将绷带在肩上挂了手臂。旁边一个人,背了两枝枪跟着。王彪道:“说话的好像老乡袁班长。”那人笑道:“可不就是我袁忠国,哪一位答话。”王彪道:“参谋处勤务兵王彪,这里有水,班长这里来喝。”这两个就下了战壕,王彪把身边的一只木桶,和一只瓷铁碗,一同送到袁班长身边,让他尽量的喝。他首先舀起一碗,一口喝光,嗳了一声道:“不错,还有点温热呢。”他立刻把碗递给了同伙。王彪道:“班长,你怎么到这儿来了?你们一七零团第二营由小西门进城了。”他道:“可不是?在长生桥附近,我们落了伍,就绕道到这里来。刚才已见了参谋,他让我进城归队。”王彪道:“听说酆营长……”他唉了一声道:“阵亡了,死得壮烈得很。” 王彪道:“你有工夫说给我们听吗?”他道:“我迟十来分钟进城去,没关系,酆营长这段忠勇事迹,是应当告诉各位的。”说着,他接过碗,又舀着大半碗水喝了,然后道:“今天下午,敌人又用密集队冲锋了,昨天我们还用迫击炮山炮去压制他们,到了今天我们的炮,就不大响,一个钟头也只响两三次,大概是炮弹完了。不过迫击炮营是非常出力的。这第三连涂天凤连长,和我相处得最近,我最知道他。那里前后有两棵大树,作了鸟巢工事,一个是我守着,一个就是涂连长作了观测位置。我们在桥上看敌人比什么都清楚,我们在树上用电话指挥发炮,有什么不百发百中?虽然我们一下午只发了几炮,一炮打过去,总揍死他几十个人。后来我看到涂连长下了树,带了他的弟兄,加入散兵壕作战”。王彪道:“他们有家伙?”袁忠国道:“喏!那位就是他迫击炮第三连的弟兄,你问他罢。”那士兵道:“我们一排人,只有九枝步枪,其余的都是徒手兵。我就是个徒手的。徒手有什么关系?我们每个人拿两颗手榴弹,就由战壕里上去。我也是腿上让子弹穿掉了一块皮,落了伍了。”群伙中一个士兵道:“我们五十七师,真不含糊呀!后来怎么样呢?” 袁忠国道:“没有炮,敌人就更猖狂了。大概长生桥那一带,总有四十门大炮,不分高低,敌人对了我们的工事乱轰,我们几处机枪阵地,都让炮轰毁了。我蹲的这棵大树,就让炮弹射穿了两回,那一阵狂风,几乎把我摔下来。长生桥往南,有几个鸟巢工事,今天算是用着了。我们在上面守着,看到敌人走近,对准了密集部队一个手榴弹,不会让他们少死人,敌人冲到大树边六次,我送了他们五颗手榴弹。第六次我没有手榴弹了,把步枪还干了他几个。算我运气好,敌人对树上还击我多次,就是手膀上穿了个洞,别处没事。也是那棵树长得好,四周有许多小树,他不敢走近,也看不到我。我挂了彩,一只手没有办法,只好留在树上光瞧着。巧啦,营长两次由战壕反攻过来,都攻到那树林边下。第一次上来,大概我们有二十人以下。肉搏以后,树林外捡着二三十个鬼子尸首,他们就下去了。营长也回了战壕。第二次上来,营长就只带了八九名弟兄。我亲眼看到他一路丢了手榴弹上来,那八九名弟兄,也就是这样丢着手榴弹上来的。我想,他是看着敌人太多了,根本没有打算用刺刀劈刺,用了个大家完的办法。所以到了敌我相隔几尺路的时候,我们这里还在丢手榴弹。敌人没想到我们用那个战术冲上来的,十之八九躺下了。一个密集部队,大概总有三四十人,只回去几个人。” 王彪道:“我们呢?”袁忠国道:“那还用说吗?全没有回战壕哇。营长自然也在内。他是我们一个好长官,唉!真是可惜!”士兵里有一个人插言道:“虽然他为国牺牲了,他的精神是永久存在常德的,我是常德人,我就可以代表常德老百姓说这句话。将来我们在营里建筑一座忠烈祠,或者是一座英雄墓。把阵亡将士的姓名,都刻在石碑上,自然第一七零团第二营营长酆鸿钧的名字,也是一字不漏刻出来的。”袁忠国道:“所以我们全不怕牺牲,都有这点意思,落个芳名万古存。我这里在敌人尸首身上,搜到这么一点好东西,各位来一枝。”说时,他在衣袋里掏出一个纸烟盒子,传递着,各人面前,分敬了一枝纸烟,又摸出火柴,分别的点了烟。立刻这战壕黑暗里,有几点红星亮着。王彪吸着烟,笑道:“班长,你在鸟巢工事里作战,那是个新鲜玩意儿,你觉得这玩意儿有些什么好处?”袁忠国道:“好处多着呢!可惜大树究竟不多,不能到处作鸟巢工事。鬼子总是鬼子,诡计多端。他们在阵地上,总是声东击西,在东面拼命的喊杀,他可会在西面悄悄的抄袭上来。有时候,他们在阵地上匍匐前进的时候,头上顶着树枝,或者顶着草,故意让我们发现。他可把树枝插在地上,人跑了开去。有时候,他们也弄些少数的人,在我们阵地面前佯攻,消耗我们的子弹。像这一类的事我们在大树上守着,全看了他一个清清楚楚。我们和地面上的人取得联络,用各种暗信号,通知了散兵壕里和碉堡里,不但可以不上当,反而可以杀他个措手不及。在这些鸟巢工事里,我们至多是两个人,牺牲了也无所谓。在今天以前,他们还没有发现这玩意儿,我们真占了不少便宜哩。”说着,也打了个哈哈。还是王彪因为他同伙两个都是带伤的,劝他赶快进城。他两人说声再会,爬出战壕,从从容容的走了。 第三十四章 夜风寒战郭星火肃孤城 第三十四章 夜风寒战郭星火肃孤城 这些故事,都是十一月廿五日发生的。到了黄昏的时候,每日照例的一个高潮,这日自然也没有例外。当袁忠国离开渔父中学前面战壕时,有一架敌机,突然的飞到了常德城圈上,绕着城垣,飞了个圈子。然后飞到城中心,落下个照明弹。照明弹这东西,像个远望的汽油灯泡,亮得发白,它由飞机丢下,化学液体燃烧起来,悬在几百尺高空,可以到十几分钟。液体燃烧完了,就变为一阵青烟化为乌有。平常轰炸机夜袭,用这东西对付灯火管制。半空中悬上一二十个照明弹,可以把整座大都市照明得如同白昼。而敌人在常德丢照明弹,却不是这个意,这是黄昏总攻击一个信号。所以在高空的照明弹像大月亮似的,挂起来,敌机就悄然的走了。敌机一走,常德四面的敌人,包括沅江南岸的敌人在内,山炮、迫击炮、轻重机枪、步枪,一齐发展,各对了他们面临着的阵地,尽量的抛出他们的火药与钢铁。那一种火光,可以在地面上绵延牵连着成一条光芒,闪射红毛茸茸的火龙。它那声音,把宇宙里所有爆烈喷发的响动来比拟都不能形容得恰当,它是连串的,凶猛的,有高有低的。成语上什么震耳欲聋的话,那也形容不出,震耳就是震那么一下而已,这枪炮之声,根本不是波动式的震,它简直是爆烈的声浪,倾泻出来。 本来这种动作,每日都有,而二十五日这个黄昏,却更猛烈,守常德的虎贲们,他们有了一个星期的经验,丝毫不为这声色俱厉的情况所动摇。而且我们的子弹,越来越少,不能不加爱惜。所以两方阵地对照之下,我们的阵地,反是寂然无声,只有偶然的一阵机枪声和喊杀声,那就是敌人冲锋上来,他们加以反击了。我们守在战壕里,屡次得着师长指示,都是沉着应战,而且每次根据上峰的来电,都说援军二十七日可以赶到。凭着这苦战七八日的经验,再撑持一日一夜,决没有问题,大家除了沉着之外,还添上了一分高兴。这一晚上东西北三面,敌人只是用猛烈的炮火轰击,阵地的争夺,都没有什么变化。王彪和一部分杂兵,守在营指挥所外面的战壕里,半坐半睡的休息,大家让炮声枪声噪聒得麻木了,不能作什么消遣,等着枪炮稀疏一点,说话可以听到的时候,大家就谈天消遣。谈到后天援兵就会开到的消息,大家是非常的高兴。有人说:“把日本鬼子驱逐走了,什么功劳也不想,只希望找个僻静而又暖和的地方,痛痛快快睡他一觉。”有人说:“赶快写封家信回去,免得家里人惦记。”也有人说:“我愿意买一盒纸烟,坐在城墙上,看着鬼子进攻的路线,慢慢的吸烟。”王彪却沉默的没说什么,有人问他,他笑了一笑。就有人猜道:“他准是想到敌人尸身上剥一件呢大衣下来穿。”王彪还是笑,却不答言,夜色慢慢的深沉,地平线上的火光,也慢慢萎缩暗淡下去,染着火药的云彩减退了血色的光焰,长空有几处灰黑色,也就有几个星点,在战壕头上一闪一闪。枪炮声在面对着的敌阵上,暂时消沉下去,偶然一两下的枪声,正像暴风雨过去,后屋檐上还有不断的点滴声。 不过这透着比较沉寂的夜空里,西北风大大的作怪,呼呼狂晌。战壕上面,一阵阵的飞沙,噗咤一阵又噗咤一阵,又在头上刮了过去。这里的阵地,正好对了西北,完全面对了风的吹势。在战事紧张的时候,大家把生死置之度外,也就不理会天气对于身体的关系。到了战事和缓过来,紧张的神经中枢,它又要管它五官四肢所接触到的变化。那风沙夹着的寒潮,侵袭到战壕里每个人的脸上身上,让人的脊梁里,有一丝丝的凉气向外透出,伸出在棉军服外面的两只手,已渐渐的会让人感到麻木。王彪坐在战壕里,没有什么言语。他两只手不住的搓着,借了这点运动,让两只手发生一点热量。他心里在发生着幻想,那些被敌人侵占了的地方,包括自己老家在内,不知道那些老乡过着什么生活。他们会想到我们要打回老家去的人,是这样的吃苦吗?他又想着,到过一次大后方的重庆那里并不冷,轰炸后的街道,修得宽宽的,到了晚上,电灯也是点着通亮,这个时候,应该是戏馆里散了戏,看戏的人向那到处的三六九面馆,吃着消夜点心。那不会瞎猜的,自己在重庆,就尝过那么一回好滋味。他想到这里,有点悠然神往了。 两只手也就搓得十分有劲,瑟瑟作响。他又想到那回在戏馆子里看着盘丝洞的京戏,八个美丽的蜘蛛精,在雪亮的电光下,在台上跳舞,多么醉人,出了戏馆之后,在三六九吃了一碗汤团,软软的,甜甜的,几乎没有嚼,就吞下了肚去。重庆人应该还是那么样,他们可会想到常德城里今晚上的滋味。他正是这样想,战壕上有人轻轻喊着王彪,他听出是程坚忍的声音,便立刻答应着有,程坚忍道:“我们回师部去。”他正巴不得一声。坐在战壕里不动,这大风下,实在有点支持不住,走走路,身上就可以冒一点热气了。他跳出了战壕,见程坚忍挺立在风头上,向前问道:“我们就走吗?”程坚忍低声道:“夜深了,低声些。”他说完了,就在前面走。大风由后面吹来,仿佛在推动着人,王彪也就一声不响,顺风而行。眼前虽然还看到火光偶然一闪,但大地被风刮得昏黑,零碎的炮声,在远远近近响着,已是上十分钟一响。步枪子弹声,嗤!拍!点缀着战场有些沉闷。东角有时嗒嗒嗒发出一阵机枪,但也只有两三分钟的连续,人在路上走着,拥上前去的风,把田原上的冬树枯条,吹得像野兽在嚎哭,电线被风弹出凄凉悲惨的调子。小声嘘嘘大声呜呜,炮轰毁了的路旁民房,也在夜声的哭泣中动作,秃墙上的沙土,噗嗤嗤的向下坠落。房架子上的焦糊木料,不时噗笃一声落下一块。 这两个人中,程坚忍是有着相当文字陶冶的人,他觉这西北风,在这个炮火寥落之夜,已写出一篇吊今战场文。枪声少,人声更是没有,其他生物的声音,自然也是没有,让西北风尽量的去朗诵这篇动人心魄的杰作。眼光接触的呢,远处有些野火之光,像夏夜在乡间农场上纳凉,常常看到远处闪的干电,不过这多了一种雷声配合而已。星光下,也还可以看到负郭人家,只是那种焦糊的气味,就在这里空气中荡漾,于是仔细一看,就能看到人家残破歪倒的轮廓。路上偶然也碰到一两批上前线去的武装同志,老远的彼此对过了口令,挨身而过,有时也说两句话,都是简单的字句,沉着的声音。在路上悄悄的走着,他心想:很难有这种抓得住当前情调的文人,写出这么一首动人的诗,也不会有那种名电影导演,能幻想这么一个镜头。战争是暴燥的,热闹的,丑恶的,但有时也不尽然。他只管沉沉的想着,终于铮的一声,碰着件东西,原来炸断了电线横拦在路上,他扶开了电线,继续的向前走。在大西门附近,遇到一连布防的部队。他们在些微的星光下,不带一点火,肃静的布防,但听到枪托声,步履声,锹锄动土声,在寒风里散布。遇到他们的官长,说起话来,知道是属于一七一团。 到了城门口警戒部队,挺立在风声里。程坚忍上风站住了脚答应了本晚的口令,随着那些呼噜噜推进城门的风,在门洞的沙包堆缝隙里。缓步进了城,顺着中山西路,走向城中心。这条街,不但经过多次的轰炸,也中了很多的炮弹,房子是整片的成了残砖烂瓦堆,连空屋架子,都很少有。风呜咽着哭过了这废墟,天上几个孤独的星点,似乎也让风诱惑得在眨眼。这里没有什么杂乱声音,偶然有巡防部队的步伐声,答复了城外炮响,那炮声也像劳动的人,感到了出汗过多的疲乏,很久一两声气喘。远远的,可以看出街尽头两三星灯火,那正是彻夜备战的战士,在那里工作了。风和冷,夜和静,被那零落的枪炮,点缀出一分严肃的气氛,不曾倒完的人家,在墙脚边涌出一丛丛火光来,就近看见部队的伙伕,挖了地灶煮饭,为了敌人过于逼近,为了轰炸过于频繁,煮饭烧水,已不得不在夜晚工作了。在那火光上,大锅冒出如云的水蒸汽,两三个伙伕,人影摇摇的在火光水蒸汽边工作。上风头经过,可以听到他们细微的,沉重的,断续的谈话声。 他立刻得了两句诗:“更清炊战饭,丛火废墟生。”走过了中山西路,转弯是兴街口。这里已不是中山西路那样荒凉,满街亮了十几盏灯火,有一连工兵忙碌着在搬运石块,加强马路中心的石条甬道。甬道两边,层层堆着乱砖木料门板以及桌椅板凳。不到若干丈路,就在马路两边有这样一道阻隔的堆积物。同时也听到两旁的民房,哗啦啦作响,正是工兵们在人家屋里打墙洞,让所有的民房都可以串通。这样连夜的工作着,表示了我们巷战准备的积极。就是连师部大门口,也预备作巷战了。走得将近中央银行却听到李参谋在街心说话,因问道:“老李,你还没有睡吗?”他走过来道:“我在这里监筑石坚防线。”程坚忍道:“石坚防线这个名字双关,我们师长号石坚,又可以说这道防线,有石头那样坚固。这道防线有多长?”李参谋道:“先从兴街口建筑起,只要时间许可,我们可以尽量的向四城发展。好在石头这样东西,常德城里是取之不尽的。”程坚忍因要去向师长报告大西门外的情形,没有久站,自向师部来。银行的营业大厅里,点了三四盏油灯,参副处的人,有几个据守了小长桌,在灯下工作着,师长直属部队的一部分人,得着暂时的休息,拿着军毯或小被条,各人就在地面上摊着地铺和衣而睡,防空壕的电话总机,在大家无声的情况下,时时响着电铃,两个接线士兵,端坐在电话机旁,一个译电员,拿着一张电稿,由防空室里出来,可想到师长还在办公,程坚忍走了进去,见师长把那份五万分之一的地图,摊开一角,在煤油灯下占了小桌面的全幅。他军衣军帽整齐的穿戴着,端坐在小凳子上。左手按了地图,右手拿了枝铅笔,在地图上虚画着。煤油灯逼近了他的脸,照着他的面色发红。正好这一刹那,没有电话通到,副师长陈嘘云、参谋长皮宣猷、指挥官周义重都在四周挺了腰杆坐着,他们似乎在等着一种指示,这斗室里面,充满了严肃的空气。 第三十五章 铁人铁人 第三十五章 铁人铁人 程坚忍在师长那分严肃态度中,料着他是在计划战略,就没有敢多言,且站在门口,约莫有四五分钟,余师长脸色映着灯光,泛出一种不可遏止的笑容,同时,他突然的向在座的人道:“我们胜利了。战略的策划,完全是准确的。”大家听了这话,看了他的脸色显出了兴奋的样子,就都望了他,他一抬头看到程坚忍就把他要说的话停住,等候程坚忍的报告。报告完了,余程万带了笑容道:“你听完我这一段话再走。”接着向大家看了一看,因道:“也许你们都已见解到这一点的,这一次敌人发动的湘西战争,最大的企图,是想进犯沅陵。所以他的第一路主力第三师团,由弥陀市登陆,箭头一直向西,直扑五峰边境,折转南下,进犯石门,他若是顺利的话,当然一直由慈利大庸,以推沅陵之背。再说他第二路主力第一一六师团的大部分,由公安进犯大堰垱,也是针对了石门的。只有洞庭湖西岸登陆的那支敌军,是直扑常德的。敌人集合了十万人,原想大干。为了我们在常德坚决死守,他们在洞庭湖西岸登陆的军队,就无法策应北路主力,北路主力,既在西边山地,遭遇了我友军的抵挡,又以常德尚在我手,后路受威胁,所以变更了计划,打算用他们全部兵力先解决常德。于是他将近十万人兵力由西转南都集合在这个据点周围。这正是我们的妙算,将他们都吸引到这个核心地带来的。据我截至目前所得的情报,敌人并没有后续部队前来,纵然有,也远水不救近火。你想,十万大军,都在常德城区这一点,后面补给线那样长,弹药粮秣,怎么能说不缺乏?而况我们的空军和盟军的空军,天天在炸这条不绝如缕的供应线,他决难持久。 此外,我西面的友军和东面的友军,正对他取反包围,他的后路,随时随地都受威胁。所以他越把大军聚拢到常德这一点,他后路空虚,我们外围的友军,越是可以占他一个大便宜。而我们常德守军越支持得久,也就是敌人的消耗越大。他的前方拼命消耗,后方接济不上,没有被反包围的危险,也不是万全之策。而今我们友军已慢慢的办到了合围之势,他对常德的攻势,无论达到什么阶段,也非惨败不可。请问,十万大军的接济,是能靠飞机投掷的吗?不过局势演变到这种局面下,敌人不攻下常德,有受核心部队和外围部队夹攻之危,就是突围撤退也不容易。第二,敌人也不愿失这个面子。我判断在最近两天,敌人一定不顾一切,要先攻下常德,然后掉头去对付我们外围军队,以便逃避包围。在这不顾一切的情形下,一定还会放大量的毒气,但我们要完成这次会战的胜利,决不能放弃吸引敌人的手段。也就是不让他在湘鄂边境站稳或撤退,好让我们友军来个大歼灭战。 这样,全局是乐观的。而我们五十七师,就负着一个当仁不让的光荣伟大之任务。我以担负这个光荣任务为荣。把这个光荣任务给五十七师,那是百分之百的看得起五十七师,我们不能辜负这个期望。我仔细研究了,我们能把城区守到下月一号,无论援军到与不到,外围的友军一定把常德这个大陷阱布置妥当,那时我们成功是成功了,成仁也是成仁了。我和全师弟兄要咬紧牙关,闯过这个难关,让抗战史上,写下一篇湘西大捷,连我在内,八千人的牺牲,搏得这一回大捷,那是十分合算的。”他在这一篇理论和情感的演讲下,说得大家都十分心服。说到紧张的时候,他也是目光闪闪的,紧捏了拳头。等到他把话说完了,他脸上又照常放出了平和的笑容,接着道:“这并不是什么阴阳八卦。有军事常识的人,一说破了,就会恍然的。”程坚忍站在屋子里,本来觉得理由充足,再看到师长的态度十分自然,也就在充分的自信心下,脸上现出了高兴。余程万将身上的挂表掏出来看了看,向他道:“两点钟了,你可以去暂时休息一下。明天早上有任务给你。”程坚忍也是个久经斗争的人,他自知道在战场上抓着机会就打,也知道抓住机会就吃,抓住机会就睡。听师长的指示,分明还有一场恶斗在后面,有机会非培养精神不可,他退出了师长办公室,回到自己搭床铺的屋里,在窗台上那盏菜油灯下,看到自己的被盖,展开在那床板上,便先有三分陶醉。七八昼夜的战斗,和枕被相亲的时候,实在太少。 由二十四日拂晓起,将近四十八小时,没有合眼了。他取下头上的帽子,鞋子也不曾脱下,就半斜半直的躺了下去。平常的营中床铺,平常的枕头棉被,这时一相亲起来,就甜蜜得昏然过去了。睡意朦胧中,哄咚劈拍的猛烈声,让那受惯训练的脑筋,不能不恢复工作。他猛可的一个翻身坐了起来。首先看到窗户纸上,已变成了阴白色。其次看看屋子里床上,都已空空无人。辛苦多日的同胞,又各各去接受新任务了。其次他看看屋子内外,一切无恙,心里安然了。他本来也知道这种观察是多余的,因为他曾设想到,不定是那一次昏睡过去,人和屋子,有同时化为乌有的可能。所以有时睡醒了过来,就下意识的要四周观察一下。不过耳朵对着声浪的接受,已明白了这又是拂晓攻击的家常便饭。他沉静了两分钟赶快摸出床铺下的脸盆,在厨房里舀了一盆冷水来,蹲在地上,就着盆连洗脸带漱口。这时候的枪炮,已是四城连成一处。山炮弹呼呼的在空中发出怪叫,师司令部已变成了火线核心。在这洗脸当中,师司令部附近,就落了好几颗炮弹,哗啦啦的房屋倾倒声,把这盖得相当坚固砖墙房子,也不住摇撼,随着窗子外就是黑烟弥漫。 程坚忍一想,这已达到了战事最后阶段吧?不管他,先得把肚皮填饱,好预备今天拼掉这最后一滴血。正这样想着,勤务兵王彪,真是一个能共患难的助手。他将一只粗碗捧进一碗冷饭来。两根筷子插在饭堆尖上,居然有两条咸萝卜放在筷子边,他接过饭碗,不问冷热,连吞带嚼坐在地上,就是一口气把它咽下去。再摸出床底下的瓦水壶。向碗里斟了大半碗冷开水,还是一口气喝了。就在这时,城区连续的发出了爆炸声。近处既是不断的爆炸,城外的枪炮就被掩盖了。现在是那一个角度战斗得激烈,却无法判断。师长昨晚上说了,今天早上还有新任务,且在屋子里等候着罢。约莫坐有一小时,城里炮弹的爆炸,并没有减少,而敌人的飞机又来了。当那嗡嗡的声音,在上空响着的时候,他心下一横想着,坐在屋里有什么用?立刻炸弹下来,城里又是好几处起火,应当出去救火,且看敌机来的是多少。他站了起来,正打算走出屋去,哄隆哄隆几下大响,也不知由哪里钻进来的一阵狂烈的热风,把自己身子,摔到屋子中心几尺路远。同时窗户扑开,屋子里东西,四处乱滚,那一片响声已把自己的脑筋搅乱,他被摔倒地下,定了一定神,只觉一阵浓厚的硫磺味扑鼻,但见烟雾腾腾,由四处涌进了中央银行,这是无须猜测就可以知道的,一定是附近中了弹。这个感觉刚是发生,接着又几下猛烈的爆炸声,将热风涌进了屋子。而且在房屋震动中,看到墙外一阵阵红光闪动。敌人对于这种炸法还嫌着单调,城外的炮兵阵地,对着城区中心,连串的猛射。这时只有耳朵里听到震天动地的爆炸声,屋子里外被火焰迷糊得像入了黑夜。门窗户扇一齐摇撼,随了哗啷,哄咚,扑咤,各种难以形容的巨响,也发生劈劈拍拍的声音来助凶焰,这样有十来分钟之久。程坚忍第二次横下心来,心想,不管怎样危险,也要出去看看,可能师部直接中了弹,要看看师长是否安全。他在烟雾中,摸索着奔到防空室门口,见里面还放出一线灯光来。 走向门口看时,见副师长陈嘘云坐在电话机边,师长余程万安安全全的坐在小桌子边,手上拿了自来水笔,低头在纸上写一张文件,大概在拟手谕。那盏煤油玻璃罩子灯,很亮的放在左手下。可想到刚才那种猛烈的轰炸和轰击,根本没有丝毫牵扰到这屋子里的空气。心想,他简直是个铁人,这样惊天动地的情形下,他还能坐在这里撰文稿。余师长把这文稿写完了,一抬头看到程坚忍,便笑道:“我很好。现在敌机走远了,赶快出去看看火场,好督率弟兄们去救火,我已经指派人分头出动了。”程坚忍这又知道在刚才轰炸中,师长并没有稍微停止工作。他衷心的敬仰下,聚精会神,注目敬着礼,然后走出来。他因为那昼夜不停指挥的周指挥官,并不在指挥电话机边,他是大家敬爱的一个爽快人,就不免绕道到他寝室里去看看。心想,他可能是得一个短期间的休息,睡觉去了。在这防空室后面,一幢楼房底下,就是他的卧室。走到他的卧室门口一看,有一个勤务兵滚了满身的灰尘,兀自坐在地上。 看那周指挥官时,他侧着身子和衣睡在床铺上,双目紧闭,鼻子里呼呼有声,睡得正着。程坚忍道:“什么?刚才那样大轰大炸,让他睡在床上,没有把他叫醒吗?”勤务兵道:“指挥官睡在床上,原是醒的,我在楼上,一个大炸弹落下来,也不知道落在什么地方,呼的一声,空气和灰尘把我由楼梯上轰了下来。指挥官还笑了我一顿,说我没出息。他倒是照常的睡在床上,刚才飞机走远了,他就闭上眼睛睡了。”程坚忍摇着头赞叹了一声道:“这又是一个铁人。”勤务兵道:“谁还有这样大的胆子?他真忍得住。”程坚忍道:“师长坐在那里下手谕,一动也没有动。铁人铁人!”他赞叹着走出了师司令部,看到全城的上空,又是烟雾腾空。三四处的火头,喷吐着几十丈的烟焰,尽管向长空里伸张,西北风不停的吹着,将那焰头下面的浓烟,卷成了百种波涛,烟头滚滚向东南角直扑将去。这个时候,全城有了三个救火的组织,一是师直属部队,二是留在城里的警察,三是代理警局长,把留在城里的少数人民,组织了个乡镇服务队。那留在城里的老百姓,原不过几十个人,向来也就自动的出来救火和送子弹、送茶饭、抬伤兵。警局方面,嫌这样太散漫,在见着百姓的时候,通知了一声,打算有一个组织,只半天的工夫,老百姓都自动的到警局去登记,听候组织调用。警局为着每次轰炸,都是四处起火,就让老百姓和附近的邻居各组一队。一遇火起,不必等候指挥,就自动的去救火。每队各指定了一个人当队长。至于输送担架任务,由军队和队长接洽,只这样一个简单的约定,老百姓就在前一日的一小时内,把服务队组织起来了。这时,程坚忍走出兴街口,见师直属部队全涌在师部过去两条巷口上,登屋的登屋,扒墙的扒墙,将下风头火势前面的民房,一齐拆倒。那火被风吹着,浓重的厚网,完全把人罩住,火星带了狂热的空气,向人直扑。救火的人全身是灰尘。着火的地方,风卷着火焰一扑,立刻就卷去一间屋子。水枪注射的水,和盆桶泼出去的水,根本压不下一块火。于是救火的人摇摇头,放弃了扑灭火源的企图,只是去断火路。为了这里离师部太近,救火的士兵们,用着冲锋陷阵的姿势,在屋上的人,用斧头砍椽子,用棍子捣瓦。在地面的人,用绳子缚了木柱拉,用锄头去捣毁墙壁。有时一阵火星飞了过来,烧灼几个人的衣服。大家只将衣服上的焦糊地方扑熄,照常的拆屋。直等哗啦啦一声倒了,人才随着灰尘由烟雾里钻了出来。这时,敌机还不断的一架两架,由头上飞过。它似乎知道下面有人救火,一阵阵的把机枪扫射,子弹射到地面的青烟,也可以看出。城外敌人的炮弹,嘘呼呼怪叫,刺激着头顶上的空气。可是这些救火的人杀进烟堆里,杀进火阵里,杀进风涛里,只管拆屋谁也不理。程坚忍不由得暗地里又叫了几声铁人铁人! 第三十六章 自杀的上帝儿女 第三十七章 战至最后一人的壮举 第三十八章 零距离炮与火牛阵 第三十八章 零距离炮与火牛阵 那个传令兵走回到连指挥所,把鼎新电灯公司方面情形,向宋维钧连长报告了。他虽然对李排长那样壮烈的举动十分赞许,可是西路正面的阵地丧失了,在大西门外作战的半个连,那就十分感到威胁。敌人也正是着着加紧,那渔父中学的敌人和电灯公司的敌人,立刻合流。除了地面上百门炮猛轰,天空上始终有六架飞机轮流轰炸。这个还不足,他们还放着烟幕,掩护了波状部队进攻。宋连长把这种情形,在电话里向张照普营长报告。在这营指挥所里高级官长有张营长、李参谋和军炮兵团长金定洲。这炮兵团事实上虽只是一个连,可是金团长是参加常德守城战的。 这时,张营长问金团长道:“我们的山炮弹都完了吗?”金定洲道:“至少还有五枚可用,我因为要留到最要紧的时候用,还没有打光。”张照普道:“现在当面的敌人,又在作波状攻击,正好用炮打他。可是距离太近了,能不能生效?”金定洲道:“让我请示一下。”于是拿过电话机就向师部通了个电话,把这意思陈报上去。那边是余师长亲自接着电话的。他道:“由我们现在的山炮位置,对敌人的进犯部队,作零距离的射击,那是极有效的。你观测准确了,这样发射,并无关系。”金定洲因师长这样指示了,放下电话,就亲自到炮兵阵地里去指挥。所谓零距离者,就是在第一线将炮的射程减到不能再减,那炮口向敌的度数,也是不能再缩。这种射击法,若是使用不灵,炮本身可以发生问题。而观测不准确也可能打着自己人。 金团长因师长已说可行,就放胆照行。正好敌人在西北角阵地,又放上了毒气,当前的情势,颇为严重。在不放烟幕的时候,敌人将毒气筒由当面平地燃放起来,原有一种浓浊的白烟向空中喷射,自是可以看出来的。但烟幕也是由人拿着喷射筒,在地面掩蔽所在,爬着向前喷射。烟幕放得多,平地会生着丈来高一片烟海,在其中放毒气的人容易混淆。敌人之所以不怕毒气,第一是他在上风头,第二他们都有防毒面具,在这种情形下,我们就靠嗅觉测验。敌人所放的毒气,多是芥子气味,猛烈嗅到很像是人家厨房里在炒干辣椒。我们中国军队作战,防毒的器具,向来缺乏。面具和防毒眼镜根本不能普遍的供给前线。我们全是因陋就简的随身带一条毛巾,上面抹着肥皂或酒。连毛巾或肥皂和酒都没有的人,就把棉军服里面的棉絮抽出一块来,把自己的小便撒在上面。然后用这类毛巾或棉絮蒙着口鼻。虽是人总不免受点侵害,却不妨碍作战。只是敌人每次到了放毒气,总是随着就猛攻的。金团长见敌人又在放毒气,就亲自指挥着两门山炮都上了弹。他极细心的,在一门炮边观测得准确,按着零距离的射程发出。炮弹跳出了炮口,哄隆一声,白烟射入烟幕。他目不转睛的,望了那弹的着地所在,据自己估计,正是电灯公司过来,北汽车站过去,敌人密集部队所在,立刻身边电话机铃响。他蹲在地上,拿起话机,听到里面说了一句:“报告团长,射击得非常准确,正面一股敌人打垮了。”金定洲听了这话,高兴得了不得,放下电话,又发出了第二炮。这种零距离的奇袭在敌人也是出于意外的。他也没料到沉静了一天的我军炮兵,又会射击出来。在他密集部队,连被打垮四个波状队以后,就停止了冲锋。而且他在电灯公司阵地里,发现了我们的守军,原只是个排,他实在惊讶着这战斗力的充沛,颇有戒心。这也可说李少兴排长的威风,虽死犹存。 同时,另一个排长,在北门外贾家巷表现了奇异的忠勇。这个排长是属于第一七一团第一营第三连。排长叫殷惠仁。他奉命守北门外的一个据点贾家巷。因为这个地方是北门进出的孔道。也就是由这里前向北门外正街,可以通过护城河的大梁,直达北门的所在。从二十六日天亮起,敌人就调了二十多门大炮,向贾家巷一带猛轰,在这以前,师长电调在城外的一六九团第二营残余官兵入城整编,调第一七一团一营三连接防北门城墙基地。敌人乘我换防之时,调了五百多人,借着向炮火掩护向贾家巷猛扑。第三连连长马宝珍,他立刻抽出一排人交排长殷惠仁到贾家巷去截阻。贾家巷是由西北郊引向北门外正街的一条街道。依着街道外的短堤,构筑了一条散兵壕和两个地面碉堡。殷惠仁就把一排人堵守了这战壕和碉堡。敌人在一小时炮轰以后,将贾家巷百十幢民房,完全毁成平地,先把殷排后路彻底破坏。天亮以后十几架飞机来往逡巡,在北门与贾家巷之间一面轰炸,一面扫射。这一排人沉着的隐蔽在工事里,丝毫未动。敌人料着我们阵地毁坏甚大,就用了火牛阵冲锋。这个法子,原是中国二千年前的老戏法。当年田单为齐国守即墨城,曾用这法子破燕兵。乃是把耕牛身上涂着五彩,在它的角上缚着利刃。然后把牛几百头列成一排,在它们的尾巴上缚着引火之物,同时燃烧起来。牛烧灼得痛不过,就向前面乱冲。当战国之时,战阵多是用车战,燕国的兵,看见五彩怪兽猛冲,一时没有了抵御的法子,车子行列就让火牛冲得七零八落,结果大败。 日本在常德外围作战的时候,引用了这个法子,常把几十头耕牛,调到前线用军毯把牛头包着。在牛的尾巴上缚着火把,让它来冲动我们的散兵壕和机关枪阵地。然后把他的步兵,乘势推上。在小据点作战的时候,我们不会防备,却也吃过两回亏。到了城基作战的时候,我们已经有了经验,根本不为介意。殷排长看到火牛冲上来。指挥弟兄,不许移动位置,到了最近的距离,用步枪射击。牛的目标很大,总是随枪倒地,就是有少数的牛冲过来,原不见得就撞着人,就放它过去。它又不会和人斗争的,倒平安无事。我们还是用机枪压制牛阵后的敌人密集部队。等着那波状部队攻上来的时候,两个碉堡里的机枪就交叉着扫射,第一番接触就打死四五十敌人,但这天的敌人,对于北门,有个志在必得的模样。没有了牛,就把波状攻击来当火牛阵。由头上的十几架飞机,沿着我们的散兵壕,先作一次总的投弹。弹爆炸之后,就由后面的炮,把弹焰作目标,用二十多门炮,发排炮攻击,发射了七八排炮之后,步兵密集部队四百人以上作六个波攻过来。这六个波是塔式的,列成一二三的阵式。就是第一线一个波,第二线两个波,最后一线三个波。我们虽只有一排人,但殷排长很好巧妙的在碉堡和散兵壕里,分布着做点的防守。虽是贾家巷前后一片地,全遭炮火洗刷过了,每段炮火的空隙里,我们总还留着一两个守军。等着敌人密集部队迫近了,就大家跳起来,用手榴弹作密集的抛掷。这些抛掷手榴弹的士兵,都抱了必死的决心的,直迫到敌人面前,才把手榴弹抛出去。火花开处,敌人整片的倒在地上。我军为了顾全人力起见,敌人走开了,我们也就回到战壕里来。这密集部队一连串的攻击了数次,都是这样的顶住了,敌人见步兵攻不上前,又用迫击炮对了我军阵地,密集轰射。轰击过了几十分钟,波状部队又分层的攻上来。殷惠仁排长,率同了残余的弟兄,就向敌人的最密所在一路把手榴弹抛掷了去。直等着跑到了人丛中,也不必肉搏了,就凭了那最后一颗手榴弹当中一砸,和敌人同归于尽。所有这排人只有两个受伤的不能冲锋,藏在短堤的涵洞里,没有让敌人发觉。其余的就完全为国牺牲了。 第三十九章 余师长弹下巡城 第四十章 忽然寂寞的半天 第四十章 忽然寂寞的半天 自二十七日上午零时起,炮火之声,渐渐的稀少,到了天亮,连步枪声都停止了。由十一月十八日到这时起,炮声是一日响过一日,也就是一时响过一时,这时忽然一切声音都没有了,人好像在一所宇宙里,掉换到另一座宇宙里,全有一种欣慰又惊奇的感觉。连师部里人也都笑着传说,战事快结束了。 由深夜快到天亮,各城门的观察哨兵,还纷纷的向师部报告,敌人由深夜起开始向后面撤退。大部分的敌军,都是退向西北角,余程万师长接到这些报告,料着士兵们都有一番高兴。可是没有任何象征可以证明敌人是被迫撤退的。所有援军的消息,还是和以前各种消息相同的。而最大的证明,就是并没有听到远处的枪声和炮声。于是余师长就分别通知第一线部队要严密戒备,这片时的沉寂,那是敌人重新调整部队。敌人向西调动,是由沅江上游渡河,加紧包围西南角,他这次企图一定是更毒狠的,千万大意不得。同时,也就分派参副处的人分向四城去观察。王彪在不闻枪炮声的情形下,感到满身的轻松与舒适。在吃饱了早饭之后,闲着无事,走出师司令部,站在街中心,叉了两只手,只管向天空上张望。 今日的天气,依然是阴沉沉的,可是风势稍稍停止,也减了一种凄惨的景象。这一个星期以来,城里的火被敌机轰炸,敌炮攻打,一直的是燃烧着的。因为旧的火没有扑灭,新的火又发生了。自昨晚一时以后,城里停止了炮打,每日拂晓应该有的轰炸,今天早上也没有敌机飞来。因此里城没有新火发生,只是旧的火场上冒出几缕青烟而已。他站着发了一会呆,心里在想着,敌人是弹药打完了吗?怎么会不打了。他正是如此向四周看了天空出神,见程坚忍走了出来,便自动的迎上前来跟着。程坚忍道:“没有什么事,我到城墙上去看看,你不去也可以。”王彪道:“这些日子,无论跟着参谋到那里去,都是紧张的。这回可以自自在在的走一截路,我还是去吧。”程坚忍笑道:“我给你一小时的假,你可以自己做点事去。”王彪道:“报告参谋,我和五十七师每一个人一样,全副精神,都是守住常德,打退敌人,没有什么自己的私事要做。”程坚忍笑着打了个哈哈道:“那就跟着我走吧。”王彪倒不明白他是什么意思发笑,就随在他后面,先奔向大西门。在掩蔽所在,向面前观望着,果然阵地上悄静无声,虽是敌人所占的战壕,或破毁碉堡里,有白布红膏药的日本小军旗撑出来,但不看到有人移动,只是在渔父中学洛路口那里,涌出两股大火焰,风由那里来,带着一种奇恶的臭味,据守城上的士兵说:“在天没有发亮之前,敌人大批出动,把遗弃地面上的死尸,都向后面搬了去。这两堆火是焦尸的。” 程坚忍受不住这奇恶的臭味,吐了两口唾沫,就对弟兄们说:“最前线的大小据点,敌人还有人蛰伏在工事里守着的,不要以为敌人是真在撤退。他不过是把伤亡过重的部队,调到后方去整编,把生力军换到前面来打,师长再三让我转告各位,一定要严密戒备,别中了敌人的诡计。”吩咐已毕,就向小西门走。到了这里城基上,有一位班长带了几名弟兄,坐在掩蔽部里向城外敌人监视着,其余的弟兄,在城基下面休息。就是在城基上的弟兄,手里抓了枪,斜靠在工事石条堆壁上,态度也是很悠闲的。班长迎上前来回话,并没有去惊动那些半休息着的弟兄。程坚忍向城外看,见那被火烧炮轰过了的小西门外正街,一片砖瓦堆,摊在阴风惨惨的地上。高低不齐的残墙,还是四方秃立着,两边护城河的水,成了一条浅沟在河床中心,河床一片混泥,上面伏着几具尸体,还没有搬走。西门来的和北门来的河,漂着那不动的一浅沟水,河边上还有不曾铲尽的两三棵秃柳和几丛短短的赭黄芦苇,在炮火声光俱寂之下,有一种前线死去了的象征。两河中间通小西门的一条通路,铁丝网还存在着,铁丝网上有四具敌尸,不曾移走,铁丝网里,也有几具敌尸,是被我们手榴弹炸虏的,班长在身上掏出一包纸烟来,笑向程坚忍道:“参谋吸一根烟罢,这里有一股臭气。” 程坚忍接过烟来一看,夹着烟翻覆的看了一看,笑道:“这是很好的烟,在哪里弄来的?”班长道:“天不亮的时候有两个弟兄溜出城去,在敌人死尸上搜索得了些东西,有几项文件,已经呈送到师部去了。”王彪听了这话,对着城外的敌尸,看了很是出神。便插嘴笑道:“我下去给参谋摸两盒纸烟来罢。”程坚忍道:“敌人在河那边有监视哨,不要冒失吧。”王彪笑道:“没有关系,我保险可以找到香烟回来。”那班长也从中凑趣的笑道:“我们叫两名弟兄,用步枪掩护着他去。敌人虽有一两个监视哨,料着他也不敢出头。”王彪看看程坚忍并不怎样拦阻,顺着城沿找了个缺口,伏着端相了一会,卧在地上斜着身子一滚,就滚落到城基外面脚下。他伏着有两分钟,四周一看,并没什么动静,他就蛇行着到铁丝网边去。他见地面上几个敌尸,已仰了过来,衣服翻乱着,那已经是受过一回搜索的了,他就径直的走到铁丝网下,将钩挂在上面的敌尸,一一的都伸手掏摸着。程坚忍在城上掩蔽里张望着,见他在地面上已抬起了半截身子,心里暗骂着,这家伙胆子太大,这目标岂不是太暴露了?可是他倒不介意,总摸索了有十分钟之久,然后将落在地面上的一顶钢盔戴在头上,蛇行着回到城基下,有位弟兄,伏在缺口上,伸着手下去,把他拉上城来。 王彪笑向程坚忍道:“参谋,你看我平安回来了。”说着,他笑嘻嘻地掏出虏获的东西,呈交程参谋,看时,共有一本日记,一把小刀子,一个行军水瓶,两盒纸烟,一盒火柴,另外还有两枚手榴弹。程坚忍笑道:“这钢盔和水瓶算是你的胜利品吧,小刀子应该送给班长。那手榴弹你和拉你上来的弟兄分了,把鬼子的手榴弹再去打鬼子。纸烟火柴我就收下来吧。日记本子应当陈送到师部去。”王彪真的这样办了,带了几分高兴,再向北门走。这边也是和西门一样,城外是凄惨荒凉寂寞,不过铁丝网附近,散摊在地面上的敌尸,却有好几十具,因为到城基太近,敌人没有法子把他们拖下去。而这里出城去搜索敌尸的人还多,他们的目的,第一是要虏获可用的武器,第二就是找纸烟。弟兄们还笑说着,把这行为起了个名词,叫“摸死狗”呢。程坚忍的任务,只巡视到北门为止,他带着一分安定的心情在城基上张望了一番,但见城外一层层的短长堤,还是那样懒洋洋的,纵横在平原上。阴沉的云空,天脚下罩着些似有如无的树林。西北角遥远的有一抹微黑色的太浮山影子,把战场的冬景,衬托出惨淡的意味来。在东北角上有两丛黑色的烟向上伸冒,大概也是在烧敌尸,此外是没有动静,耳朵下听着括括之声,抬头看时,城垣高处树立着一枝挺立的旗竿,一大幅庄严美丽的国旗,高悬在竿的最高处正随风飘荡。中华民族之魂,高临着太空,也在俯瞰着面前的敌人。他觉着这沉静的局面,还会延下去若干时候,便带了王彪步着严肃空荡的街市,缓缓的走回师司令部去。而他也存了百分之几的私意,要回去享受那战利品呢。 第四十一章 逮活的 第四十一章 逮活的 他们回到师部,在这种轻松的时候,自也各得着片时的休息,王彪有他勤务兵朋友,相聚的坐在参副处后面一间小屋子里闲谈。他手上拿着那顶钢盔不住的翻弄,脸上透出笑容,甚为得意。周太福斜躺在地铺上,头上包扎着几条绷布,笑道:“老王,看你这样子,好像你有什么了不起吧?”王彪笑道:“了不起不敢说,反正我胆子不小,你头上怎么挂了彩?”周太福指着坐在旁边的雷耀铣说:“今天早上七点钟我两在东门外送公事。因为鬼子停了火,也是我们大意一点,摇而摆之走出城去。不想街边民房后面,就是鬼子的机枪阵地,开起枪来,就对我们一阵扫射。我头部受了伤,老雷腿上让机枪擦了一下。好在伤不重,我们照样的把公事送到了。难道说我们的胆子会小吗?”王彪道:“反正今天闲着,你想不想到城外去摸回死狗?” 周太福将身子挺起来坐着,笑道:“这有什么不敢去?”雷耀铣道:“摸死鬼有什么稀奇,要逮活的才好。”王彪道:“有什么法子逮活的?”雷耀铣坐在地铺上,两手抱了那只受伤的腿,点了头笑道:“说出来就不灵了,也是昨天我和老周到小西门外去过一趟,我们想着那个地方,可以玩日本鬼子一个花样。”说着哈哈大笑起来,周太福笑着站起来道:“去!我们同去见见主任请示一下,若是主任肯让我们去,我们就照计行事。”雷耀铣也是很高兴,突然的站起来和周太福见参谋主任去了。勤务的朋友们,倒不相信他们有什么办法,各自笑着。十分钟后,见周雷两人在房门口行了个礼,竟是笑嘻嘻的走了。他们到了小西门,悄悄的溜出城去,顺着墙基向南走了一截路。那里针对了敌人的来路,有一个土堆,蹲在路的右边。土堆上长着小灌木和乱草,可以伏着藏下两个人,他们伏在地上端相了一会,周太福低声道:“老雷,我们昨天想的办法没有错,来吧。” 于是二人各携着一把锹锄,走向离土堆十多公尺远的路上,四手同举,刨挖了个五尺深,三尺见方的一个土坑,好在这是沙泥地,刨挖起来,并不十分吃力。刨挖得好了,找了些小树枝在坑面上架起。先盖上一层树叶和乱草,两人再抓着沙土轻轻的在树叶上洒盖起来,盖得寸草片叶,不让外露。在这陷坑前面,约莫相离十来公尺,于路的两边,各埋下三颗手榴弹,用麻绳缚住弹的保险,另一头拿在手上,引到土堆后面,牵在地面上的麻绳,也都用沙土给掩埋上了。诸事安置妥当,两人就卧伏在土堆后面,静等机会。这已到了下午四点钟了,各方面敌人的炮兵阵地,又在陆续响起,西北门的敌人前锋,也在蠢动,雷耀铣悄悄的道:“老周,等着吧。不久敌人就要上钩的。” 果然,不到半小时就有一阵脚步声,慢慢的迫近。他两人静静的守候着,心里真不住的在跳。彼此对望了一下,也没有作声,由乱草缝里向前张望,已有敌人三十多个,拖着上刺刀的枪,蛇行在地面滑将上来。周雷两人,四目注视,看得清楚,这三十多人前面,恰有一个离开队伍的,他似乎在侦探这堆土,只管向倒爬。两人看后面那群敌兵,还相距四五十公尺,正好先逮这个活的。两人沉着气连鼻息都不让透出来。各人两手撑了地,预备随时向上一跳。那个最先爬行的人,丝毫不知死活,赶快的爬到了陷阱所在,还是继续的爬,等他半截身子爬到了小树枝上,无论他是否发觉这是一块假路,头重脚轻,一个倒栽葱式,连沙土带树叶乱草,落到了坑底。周雷二人,不敢怠慢,周太福紧抓手榴弹引线,雷耀铣跳上前去,就去先夺落陷敌人的那枝步枪。可是那敌人,已在坑里翻过身来,抓着死也不放。后面三十多敌人,看到同伴落坑,爬起来就向前抢救。周太福看得十分准确,等他逼近了这弹所在,使劲将引线一扯,立刻六弹同时爆炸。早有十几个敌人,随了烟火一丛,同时倒地。其余十几个敌人,摸不着头脑,转身向原路跑了回去,周太福见威胁已除,也跳了向前,帮着雷耀铣去俘敌。在坑里的敌人,一面要夺枪,一面要爬坑,手脚正忙乱着一团。周太福抬起脚来,对他脸上一踢,喝道:“好小子,倒下吧。”他头被重踢一脚,人昏了过去,枪已让雷耀铣夺了过来。他是个徒手的,两人更不怕了,一人扯了他一只手,活拖上坑来。在这种三人纠缠情形之下,已在三分钟以上。败下去的敌人,退了几十尺公路,各找了一个掩蔽所在,将身子蹲下。他们见这边并没有人追击上去,也就不走。各各开枪,对了周雷二人射击。 有几枝枪,还向土堆前面射击,封锁了周雷二人去路。他们那意思,救不下人就让这三个同归于尽。可是那个被拖住的敌兵,让周雷二人拳打脚踢,已精疲力尽。两个人将他摔倒在地,各拖住一只脚,由土堆斜角,拖下一片负郭菜地里去。菜地上面是斜倾的土坡,正是射击的死角。由这里向小西门正好有条长满了草的小路,两个扭住这被俘的敌人,带扯带推,终于走进了小西门。在小西门上扼守阵地的赵相卿排长,早已看得清楚,立刻迎了向前。很赞许了几句,并要派弟兄护送他们回师部。周太福道:“报告排长,我们是早上挂的彩,这次,敌人的弹烟,都没有挨着我们。我们两人对付这鬼子足行。”赵排长一笑,也就让他去了。周雷二人和这个俘虏,步行着回师部,路经过振康堆栈,见王彪站在那门口在和黄九妹说话。黄九妹一手扶了半掩的大门,一手将个食指伸着嘴边,微微的笑着,王彪迎向前,竖了一个大拇指道:“真有你的,果然逮着活了的。”雷耀铣得意的用手拍着胸把经过的情形,略为说了一说,黄九妹和参副处几个勤务兵都是熟人,笑道:“好啦。你们把敌人打退了,论功行赏,你们会高升的,等着喝你们一杯喜酒吧。”周太福道:“黄家大姑娘要喝我们一杯喜酒吗?”雷耀铣道:“对了,等着喝你一杯喜酒。”黄九妹道:“大炮歇了大半天又响了,你还是这样嬉皮笑脸。看守着鬼子罢,别让煮熟了的鸭子飞了。”周雷二人笑着,带了俘虏走,王彪也就跟在后面,周太福道:“你还在那里谈谈罢。我们能在火线上逮活的,到了城里,还会让他跑吗?”王彪道:“我也该回去了,参谋只给了我一小时的期限,现在大炮响了,会有事的。”雷耀铣道:“参谋给你一小时的期限干什么?”王彪道:“也是送一道公事到大西门。”周太福笑道:“我看不是,也是让你逮活的吧?你逮的着,逮不着?”王彪道:“什么时候,开玩笑?”三人都哈哈大笑,相映着那个被夹在当中走的俘虏,低了头面如死灰,他们是更觉得有意思了。因为他们是非战斗员的勤务兵呀! 第四十二章 没让敌人活埋到 第四十二章 没让敌人活埋到 余程万师长对敌情的判断,那是相当正确的,在二十七日下午四时以后,常德城周围的炮火,又开始向城基进攻了。敌机九架,也在这时,在城空转了几个圈子,随着就丢了几十枚炸弹和烧夷弹,虽然一部分都落在废墟上,可是依然有个大火头,在空中涌起。昏黑的长空,又是红光照耀。北门外的敌人,就把兵力集中在城基东北角,展开两翼,向护城河进逼。三四十门大小炮,就对了一个角猛轰。北门是一七一团一营吴鸿宾指挥,他带着两个连亲自在城上作战。 敌人的战法,还是这样先用大炮集中向一处射击,造成一个火焰下的缺口,然后密集部队,分作若干波状,向防线缺口猛扑过来。我们呢?在没有重武器缺乏子弹的情形下,也有一种固定的战法,就是敌人炮轰的时候,我们伏在战壕里,动也不动,听他在捣乱。等到敌人涌到护城河边的时候,才用机枪去射击。敌人若再逼近,我们就奔出战壕去,当头迎击,先用手榴弹炸,再用刺刀肉搏。来一次我们就反击一次,因此敌人就根本无法接近城基。由黄昏战到深夜,就是这样支持住了。北门的炮火达到了最高潮的时候,炮声先在东门相应,其次是西门。到了天亮隔沅江的敌军炮兵,也就开着炮攻击南墙,而且敌人的飞机,增加到四十多架,十几架一批,或随了炮弹着火处掷弹,或掷下弹来引起火焰,作为炮弹的目标。在常德城中心,抬头四周一看,完全是烟雾,把这个孤城罩住。在浓密的烟雾阵里,可以看到那阵阵紫绿色光焰,在烟雾下面喷射,城里所听到的炸弹,炮弹爆炸声,每是若干响连成一气。为了这声音的猛烈逼近,所有城外的枪声喊杀声都听不到了。 在这种情形下,程坚忍奉着命令,在东门督战。由兴街口起在焰火当中,他和勤务兵王彪,成了两个模糊的黑影。向东走,因为那炮弹的烟凝结在废墟上,像寒冬最浓重的大雾。每一个弹落在烟雾里,火光带了无数的芒角,由平地向四周喷射,立刻烟里更加上一重烟。弹子嘘呼嘘呼的声音,造成一种惨厉的怪叫,每带一种猛烈的热风吹来。这热风好几次由身边经过。程坚忍伏地稍迟,被这风吹着倒在地上打了几个滚。但是他觉得战事到了今天,已到了无可再加的高潮,军人以身许国,本随时可死。而今天这随时可死的可能性,就十分的大。城里已是步步过弹,在火线上抵抗敌人的弟兄,更是在铁火的狂潮中了。死要死得慷慨,不管怎样炮火猛烈,必得极力达成自己的任务,死了也是心地光明的。退退缩缩的死去,那是种耻辱。 这样想了,尽管让弹风掀在地下打滚,爬了起来,又继续的向前走。而在同样情形下工作着的,有通讯兵在牵着电话线,有工兵在铺着工事,有输送兵在送子弹,烟雾丛中,看到各种人影在活动。他觉得谁也没有把死放在心上,我怕什么?他继续的走近东门,远远看到东门那个城基缺口所在,弹火像大海船头上冲起的红色浪花,一簇随着一簇,向半空里激起,硝磺气味,触着鼻子都要郁塞起来。街道边的残剩房屋,经炮弹掀起,瓦片石子,像狂风雨点似的扑人。他这时已不知什么叫死亡,也不知什么叫恐怖,人像落在一种宏大声音狂浪里,把一切丢开,只是朝前走。到了中山东路的广清宫团指挥所里,见第一六九团柴意新团长伏在街上小碉堡的石壁下,手握了电话机,用沙哑的喉咙喊着:“冲上去,把他们消灭了。”在他指挥的时候,炮弹溅着地面上的沙石,由小洞孔里随狂风直穿进来,而他并没有理会。 由这里到东门,径直的顺着中山东路,约是半公里,正好看守住那城基的缺口,但见平射炮的炮弹,就地面不高带着白色的烟箭,呼呼咚呼呼咚,向两座小碉堡连珠式的发射。缺口外涌起一座火焰山,向缺口边倒,缺口东北角,有三十多个敌人,趁着我们守军完全牺牲,援兵被弹挡住,就抢着爬过一人高的城基,突然窜到海月庵。这里还有一部分民房,和废墟相间隔。副团长高子曰,原在这附近一个小碉堡里指挥作战,他身边已没有了正式的战斗兵。只是在昨天晚上,将本团的伙伕杂兵,凑合了四十多个人,编并了一小队人,在此监视城基一角作为预备队。这些人既不是战斗列兵,他们就没有枪。昨日编并的时候,只找出了十枝步枪交给他们。其余的是各人拿着本师从前操练国术的大刀,和几尺长的木柄长矛,另外每人配上三颗手榴弹。这样的授给武器,自是万分不得已。而大家也就自始下了决心,预备最后一滴血,随时肉搏。这时敌人已冲进了城基,副团长高子曰在街口石砌的甬道工事里,就在电话里向柴团长报告。 他的答复很简单,冲上去把他们消灭。高子曰端着一柄上了刺刀的步枪,首先跳了出来。将手一挥,四十多名的决死好汉,一齐跟着跳了出来。由这里向前海月庵,全是些炮火轰击成的砖瓦废墟。平地上,左一堆右一滩的砖瓦,和不曾倒塌的墙基,造成了障碍物。高子曰一人当先,依着这些障碍物,蛙跃着前进。敌人三十几枝步枪,也是各利用了这些障碍物,向里面射击,大家冒着敌人密集的枪弹,分着两翼迂回,包抄过去。直逼近到二三十公尺,然后抛着手榴弹,先向掩蔽敌人的所在,各别轰击。人是一秒钟不停留,跟了手榴弹向前,既接近了敌人,拿着刀矛的士兵,手里家伙轻便,倒占着老大的便宜,扎的扎,砍的砍,十来分钟就把这突入城里的三十多个人,消灭了三分之二。剩着不到十个鬼子,向城基原来爬入的所在,跑了回去。高子曰又抛着手榴弹在后面追击。除了两个鬼子跳出城去,其余都让刀矛杀死了,但这样一来,敌人鉴于少数突入部队,在城内站不住脚,就放弃了这个办法,依然调集了迫击炮和平射炮十几门,紧对了那缺口,连续射击。所有在东门外的山炮,已加到四十门以上,也是对城基集中一点,连续轰射。轰射一二十分钟,将这段城基轰平了,又挨着轰了一段。程坚忍和柴意新团长,守在团指挥部里,由碉堡洞眼里向外张望,但见炮火之烟,夹杂了堆土,层层段段在眼前飞腾。到了中午,指挥所里向扼守缺口几个据点打着电话,已有好几处一律不通,派出传令兵去,有的就不回来。回来的满身都是灰土。所幸最前方高副团长据守的碉堡,还保持着联络,他汇集各方面的报告,缺口上两挺重机枪的碉堡,已经轰平了,左右两侧机关枪的掩体,也成了一堆土,人枪都埋在土里。所有面前一带城基,被轰得和缺口相连。在战壕里和散兵坑里的士兵,都已牺牲。敌人的炮弹,这时,已不仅是向城基攻击,东北角城区,已普遍的落着弹。程坚忍就向柴团长道:“我到前面营指挥所里去看看吧。”柴意新道:“那很好,沿着这中山公路,连接的公事还相当完好。”程坚忍知道这个方向,已到了万分危急的阶段,对柴意新看了一看,因道:“我们随时保持联络。” 下面有一句话他是忍住着,那就是说,也许我不会回来了。他说毕,跳出了碉堡,见王彪在碉堡石砌的甬道工事里蹲了坐着,手上簸弄了几个碎石子,便向他一招手,道:“我们到前面去看看。”王彪也是一跳了起来,随在程参谋后面走。这时,这条中山东路,四周全为弹花所笼罩。走不到两三丈路,附近就有猛烈的爆炸声发现,两人走一截路,就在工事里蹲伏一阵。奔到东门附近,见营指挥所那个碉堡,屹立硝烟弹火之下,倒还是完好的。但重机枪弹轻机枪弹,雨点般在那前后落着,已很难前进。两人只好伏在路面的工事,蛇行前进。这里是高副团长亲自指挥,二营营长杨维钧,又前进一步,在东北角城基连指挥所里督战。程坚忍由工事里爬进了碉堡,高子曰倒是很为惊异,情不自禁的,伸出手来向他握着手道:“欢迎欢迎!”程坚忍笑道:“高兄,你实在是行,我愿来帮你一点忙。昨晚上我们接着各处的情报,我们的友军,一路到了斗姆湖,一路到了沙港,沙港到城基只有五华里,不是今日上午,就是今日晚上,我们应该解围了,所以我们这里的阵地,无论如何,一定要维持住。”高子曰道:“没问题,我一定能稳住。”说时,他捏住拳头,高高的举起,紧紧的捏着摇撼了几下。程坚忍见他意志这样坚定,心里倒是安慰的。可是说话之间,那当前的炮声,又猛烈起来,程坚忍和高子曰面对的坐着,彼此说话,已不听见,炮弹的爆炸声浪,又哄咚咚的连成一片。外面除了火光闪闪,白烟弥漫,几丈以外,已难看得清楚。除了炮弹烟之外,敌人又放了掩护进攻的烟幕,指挥所左近侧面,有一个机关枪座,还完好没有破坏,虽听不出枪声,已看到吐出闪动不断的火舌,随着一位排长进来报告,已有三百多敌人,由缺口和缺口以北,分作三股,扑了向前。高子曰跳起来大声叫道:“冲出去,我和鬼子拼了。” 程坚忍一面做着手势,向城里指,一面大声叫道:“先把这里情形报告师长罢。”正说这话,程高两人和同在碉堡里的三位弟兄,全突然的一个转身扑倒,把人震昏。一响中,这碉堡,让平射炮弹铲去了一小角,各人身上,都盖着石子和灰土。副团长虽已跌倒在地,神志还是清楚的,在灰堆里抽出身子和枪枝来,就预备跳出碉堡去了。那个在碉堡角上的话机,却还叮叮响起铃来。他接了电话一听,却是柴团长转来师长的命令,着柴团东门一带部队,调到稍后地方调整部署。逐次占领永安商会舞花洞一带的街巷,并占领东北万缘桥一带城墙和三板桥巷口的工事。他接完了电话,却见勤务兵王彪跳了进来,失声的叫了句“还好”。程坚忍被碎土碎石压着,也是痛昏了一阵,当高子曰接电话的时候,就已爬了起来。他知道王彪所说还好两个字的意义,便道:“没事,你把土里那枝枪抽出来罢。”他说时,已看清楚两个弟兄压在厚可两尺石土下面,流的血有脸盆口大一片,他们为祖国安息在这里了。王彪看到土外冒出来的半截枪托,正待弯身去扯,恰好又是个平射炮弹,这破坏的碉堡上,掠顶而过。碎土碎石,随了一阵猛风,拍咤咤筛落下来,碉堡的洞门,塌下了半边,那灰尘迷住了一切,眼前漆黑。大家呆住了两三分钟,终于看到洞口一团圆大的白光,三个人就依次由这洞口里钻了出来,这碉堡外的一道散兵壕,用石头在正面砌上了矮小的遮壁,却还没有完全破坏。这里布置的预备队,还很少伤亡,高子曰就命令有步枪的弟兄,守住这一带散兵壕,掩护那刀矛的弟兄撤退,一面派出传令兵将碉堡两翼的残破部队向附近民房一家家的转进。程坚忍伏在散兵壕里才发现了手臂上腿上头上都已受了轻伤。王彪蹲在他旁边,就轻轻的道:“参谋,我送你回师部去罢。”他笑道:“受这点轻伤,就要休息吗?别让人家弟兄笑掉了牙,我决定和副团长在一处督战,现在我们巷战开始了。敌人没活埋着我,我就要活埋着他。”高子曰知道他是个文人出身的,听了这话也就不住的点头。 第四十三章 虎啸 第四十三章 虎啸 巷战开始了,程坚忍所说那是对的。这时,东门的防线,由舞花街到永安商会,由东门缩进来大概是五六百码。自东北角的城基到南墙,斜切去了一个小角。中山东路商会门前,有一个碉堡。退后约二三百码,西园墙巷口,又有一个碉堡。中山东路上的房屋,虽然一大半毁坏了,存在着的民房,和那些乱砖残瓦的废墟依然是敌人前进的障碍。一六九团现在就守着这两个碉堡,控制了街道和废墟的三面。程坚忍和高子曰转进以后,就守在第二个碉堡里。敌人既拥进了东门缺口,就分着两枝进犯,一枝约六七百人,沿着南墙城外河街,窜到水星楼下。一枝约四五百人,在东门里切去的那一角防地,再分着若干股,由民房里废墟砖瓦堆里四处乱钻。 这种办法,虽然给我们一种困难。但师长接了报告之后,就命令参谋长皮宣猷亲自出来督战。他到了团指挥部,立刻把示范队一连,将城东南角,划一条纵线,指挥他们驻守封锁。一面指挥一九六团的士兵,利用民房墙壁,分点驻守,不必顾虑其他,凡发现敌人,就用手榴弹去轰击。这样敌人小股渗透阵地的办法,就随时可遇到打击,还是不能摇动我们阵地。敌人为策应这东门战事起见,就在北门、小西门、大西门三处先后猛烈进攻。在北门进扑的敌人,形势尤其凶猛。参谋长这时亲自在中山东路指挥,就调程坚忍到北门去督战。他奉命后还是带了王彪同行。因为今天在城区行路随时有和敌人遭遇的可能。各拿了两枚手榴弹藏在身上。可是一出指挥所,就见七架敌机在上空盘旋。这时的防空武器,已没有了一颗炮弹,敌机飞得特别低矮,飞机头上吐出机枪的烟焰,一阵阵看得非常清楚。程坚忍为了减少目标起见,只好舍去大街不走,只挑选向北通行的小巷子钻行。半上午被炮声所掩盖了的步枪机枪声,这时又复在城东北角流水般响起,这可以知道敌人的步兵,在这个角已十分逼近。 在小巷子里钻行了三十分钟上下,已遭遇到两次飞机投弹和三次炮弹落地的爆炸。除了在那爆炸发动的时候,伏在墙角地面约两三分钟,等这爆炸完毕,又继续的向前走,还有一次炮弹落在身后一幢民房里,根本没有来得及掩护,被弹风扑着,跌出去几尺路。尚幸还是一条完整的深巷,弹片还没有打着。他一路走着,心里就在想,不定面前那一块土,就是自己最后的一步路。及至到了北门,在正街的南口上到城基还有一二百尺路,就无法前进,那迫炮弹和山炮弹,一个随着一个,就在正对面城基上爆炸。火光、热烟、弹片、石子、碎土,交杂成一种带有猛烈声浪的黑雨,向街上飞落。但是他负有重大任务的,非明了此地实在情形不可。好在前面那个碉堡,就在团指挥部,冒一点险也就到了。他和王彪在一带民房的墙脚下蹲伏了一下,趁着炮弹稀疏的一个空当,赶快就奔向那碉堡。这里直下,已接到中山北路,因之碉堡后面,也就接上了这石砌工事,工事里面隐伏着一连预备队,一七一团团长杜鼎,也是亲自守在碉堡里指挥。程坚忍走进碉堡时,他正自和第一营营长吴鸿宾在说电话。恰好是敌人的正面炮轰,已经停止,而机枪步枪声犹在喧闹的时候。杜团长喊到:“敌人冲上来了,有多少?”那边吴营长答道:“报告团长,这里还可以冲锋的弟兄不足一班人。在正面密集的敌人,估计有二百多。”杜团长道:“你们前后肉搏了七八次,弟兄们伤亡太大。这次就在城上守着,等逼近了,用手榴弹炸他。” 在城上指挥的吴营长,在散兵壕里,向城基下一看,敌人在城门口大路上,密集了五股之多,塔式的铺在地面上,正爬行着逼向城基。最前的一股敌人,约有四十人,已爬到了残破铁丝网下,临城基只有一百公尺了。照着这两日的战法,到了这个时候,就该预备冲出去和敌人肉搏。可是向来带着部下弟兄出去冲锋的马宝珍连长,已经由吴营长告诉,这次不必肉搏了,他带了十几名弟兄,伏守着城基上几个散兵坑,眼望了城基下的敌人逐次逼近,实在着急。他抓住了枪枝两眼直视着,额角青筋直爆出来,他一腔热血,无可发泄,冲锋两个字,几乎要喊出来。可是他看看自己这一连人已经伤亡到百分之八九十,仅仅剩余的几名弟兄,还带了轻伤,实在不能冲出去。话到舌上,又吞了回去。然而奇怪,呜嘟嘟一阵冲锋号声,就在身边吹起。这是本连的号兵,他在散兵坑里自行吹号的。 弟兄们并未得着连长预备冲锋的命令,突然就听到冲锋号,又没有看到连长起身,大家还都有点犹豫。而俯看城下的敌人时,掉头向后就跑。第一个密集部队退了,第二三个,也照样的退下去。马宝珍在城上看到也不由得笑起来道:“这是怎么回事?听到冲锋号就跑了,我们还没有动脚呢。实在是让我们冲锋吓怕了,哈哈!”回头见散兵坑里的号兵,问道:“我没有叫你吹号,你为什么吹号?”他道:“报告连长,我看到敌人上来,我急了。”马宝珍又笑起来。原来自常德外围作战以来,我守城的虎贲,每日也不知道冲锋若干次,说冲就冲,随时随地,都可和敌人肉搏,很少吹冲锋号。这次突然吹起冲锋号来,敌人鉴于每次肉搏吃亏,料着这次是个狠着,所以掉头就跑了。这个冲锋号,不但敌人出于意料,就是在城里的杜团长听到这号声,也很是惊奇,自言自语的道:“他们又冲锋了。”便立刻向城基上叫着电话,电话打完了,他不由得笑了起来。程坚忍道:“我们把敌人冲垮了?”杜鼎笑着把情形告诉了他。因道:“没想到我们一声冲锋号会把敌人吓跑了。”程坚忍笑道:“这号兵虽是没有得着命令就吹号,可是其情可原。而且我们得着胜利,也可以将功折罪了。”杜鼎笑道:“这可算是常德抗战中一个佳话了。这应当和这号声取个佳名。”程坚忍笑道:“叫虎啸。”他问道:“怎么叫虎啸?”程坚忍道:“五十七师的代字是虎贲。我们虎贲的冲锋号,自然就是虎啸了。”杜鼎笑道:“这个名称很好,我们可以记住。”程坚忍道:“将来战事平定之后,我来编个电影剧本,题目就叫武陵虎啸。”杜鼎也点头叫好。可是他们这份轻松,也就只有这几分钟。立刻大小炮继续的响起,北门城基上下,烟尘乱飞,他们又随着紧张起来了。 第四十四章 杀四门 第四十四章 杀四门 这个用冲锋号吓退敌人的办法,虽然是着棋,可是这着棋只能下一次。而敌人也就疑心我们守军虚虚实实,吹过冲锋号而没有士兵出来,依然是疑兵之计。或者再冲过来,依然会遇着肉搏的。因之自此以后,大炮由四十门加到五十多门,对了城基足足连续了一小时以上的轰击不曾间断。在城上督战的一营第三连连长马宝珍、第四营第五连连长戴敬亮,都受了重伤。杜团长打电话叫他们下城去休息,两个人躺在散兵壕里都不肯下去。说是不能作战,也还可以躺在战壕帮助指挥。可是戴连长肋下中了弹片,渐渐的已感到呼吸困难。马连长右腿受重伤,已不能站起,左臂也受了轻伤,不能拿武器了。连长如此,在城上作战的士兵,也越发的增加了亡伤。这一带城基,将三五连的健壮士兵凑起来,也不到一排人。在炮火猛烈轰过之后,敌军又到了步兵开始冲锋的时候。吴营长把这情形告诉了杜团长,他就要亲自带预备队上城增援。这时机枪第二连连长温凤奎,随着预备队在团指挥所候命,见杜鼎要上城,便由地面上站起来向杜团长道:“我去!”他虽只说两个字,说得十分坚决响亮,脸上也是充分了兴奋沉着的样子。 杜团长道:“那很好,你再带一班弟兄上去。”温连长感到炮声停止对城基的轰击,又是敌步兵扑城的时候,情形已刻不容缓,马上由工事里调集了一班弟兄,跑上城基去。果然他们到了城基上,敌人密集队组织了三股,第一股又已逼到铁丝网附近了。这温连长一向管着机枪,并不冲锋肉搏的。自甘六日起全师官士杂兵,都已编为战斗兵,也就个个人都有冲锋肉搏的任务。他含着一腔热血,看到敌人像一窠狗在地面爬进,就不由得两眼发赤。又相信着带来的一班弟兄是生力军足可以给敌人一个打击。他看到敌人在弹坑里上下爬着,身子半隐半现已慢慢逼近城基。就对弟兄们说:“上刺刀,预备冲锋。”刺刀上好了,他又对号兵说:“吹冲锋号。”铜号呜嘟嘟响起来,敌兵却未理会,以为又是一响空枪。温连长首先跳下城,对准了面前三十来个敌人,就是一手榴弹。全班弟兄蜂拥而下,手榴弹同时抛了过去。最先一股敌人,就溃散了。 这时,第二三股敌人,待要增援,新移上城基的一挺轻机枪,在侧面五十公尺开外,得着一个很好的射击角度,对站起来跑步向前的敌人,一阵猛烈的扫射,又射得他们纷纷回窜。温连长面前没有了敌人,很高兴的回到了城基上。所谓城基也者,经两日夜的炮轰,已是缺口连绵,只是间三间四有些高到三四尺的土台,敌人见这次还冲不上,随着又炮轰起来。这次炮轰,索兴不再用步兵冲锋,只管轰下去。到了下午三点多钟,所有的那些土堆,一齐铲光。而原来成为缺口的地方,反是堆上些浮土。于是在城基上下死守的我军百分之九十五都已牺牲,而上城基增援的温凤奎连长也成仁了。第一线没有了工事,也没有了人,杜鼎团长又要亲上城基,用人去挡。但向师长电话请示之后,师长认为那牺牲太大,且于事无补,就命令杜团长转进稍南数百公尺,驻守既设巷战工事的中山路北口的十字街口。这地方既有一个很好的碉堡,而石砌甬道,一直顺了中山路下去,和几条重要街道都联络着的。这里的民房,虽都已被炮弹毁坏了,工兵们已把剩有的颓墙和大小砖瓦堆,作了临时工事。杜团长接了命令之后,把团指挥部移到玛瑙巷口中山路北段的中心点,吴营长鸿宾就亲自在十字街头第一个碉堡里扼守着。程坚忍是随了团指挥所走的,他也就到了中山路中心。 这时,敌人的炮兵阵地,跟了步队前进,山炮阵地,在城基外面,迫击炮移到了城基,平射炮在城门里北正街口,顺了中山路发弹的炮,大小共有十门,炮弹落在转进路上每一方丈内。程坚忍已无法在街上走,就在地面的石砌甬道工事里走。这甬道军事术名叫覆廓,两面是街上石板夹筑起来的,有一人高,中间宽可三尺,容得两人走。它并不是顺了街直下的,四五丈路一个弯曲,在每一个弯曲里,都可以用一两个人驻守。纵然前面一个弯曲,人和工事都已损坏,接上的另一弯曲,照样可以据守。就是两头都打坏了,孤立起来了,还可以守。在甬道两边,每隔四五丈路,用砖石、桌椅、木料、沙土作了横断路面的障碍,尽量的和街两边的屋墙壁或废墟的砖瓦堆连结。程坚忍在甬道里弯身而走。心想,尽管敌人用炮火轰击,这样的工事,总还可以支持一个相当时日。援军说达到城边已经三日了,难道今日晚上还不会冲过来?无论如何,这工事支持今晚,是没有问题的。他在敌人突进了北门之后,看到这些工事,心里总还算坦然,团指挥所的碉堡,就是联结着这甬道的。他和王彪来到了中山路北段中心,就在工事里坐守着,所预备的两颗手榴弹,始终在身上的。他同时也就想着,随时预备着这两弹,作为今生的最后一个举动。 到了下午四点,副师长陈嘘云亲自来此督战,程坚忍又奉命向西门去督战。他今天一大早,调到东门,后来由东门调到北门,现在又要向西门去了。本来到了今日五十七师由师长到伙伕,已没有一个人可以休息。程坚忍既奉命到西门去,也就立刻出发。他是一大早在师部里吃过早饭的,由上午五点,到这个时候,将近十二小时,却是水米不曾沾牙。在北门那炮火紧张情形下,根本也就没有想到吃喝上去。这时,伙伕由中山路南头,送上战饭来,由北门城基调回来的残部,在这里吃饭。程坚忍要了两个冷饭团,一面手拿了送到嘴里咀嚼,一面就向大西门走。到了大西门时,知道这里受敌人攻击十小时以上了。这里的敌人,是和小西门的进攻部队联合一气的。炮火轰击点,分作两处,一处在小西门正面,一处在大西门南角。每处的炮,都有十六七门。照例都是炮连续轰击半小时之后,就用波状密集的步兵随着猛扑。第一七一团第一营张照普营长,是这次常德之役最能打的一个人,他自己亲自在城上指挥抵御,一天都没有下城。军炮兵团的一营人经十几天的作战之后伤亡过半,残余的人,因无炮弹可用,已改编为步兵,由营长何增佩督率,在城上互助张营拼杀。 这里的一带城基,比较的结实,敌炮轰击之后,虽然城墙上的防御工事,多半被毁,可是城基还屹然壁立。有了城基,张营长就觉得防御比较有把握,每当敌炮把城墙造成一个缺口的时候,一面用机枪手榴弹,和敌人进扑的部队作战,一面就派士兵把缺口来堵上。程坚忍到达西门的时候,正值敌人十几门炮向城墙乱扑打着炮弹,烟火之中,石子弹片,四处纷飞。炮弹所毁坏了的工事旁边,随处躺着成仁的弟兄,都还没有来得及运下城去。张营长站在城上,正指挥了士兵挑着麻布袋盛的土,抬着城下运来的石头,堆塞城头上一个两丈见方的缺口。虽是我们挑着炮火稀疏的时候才来抢补,可是一到敌人不发炮了,就是敌步兵抢到了城基脚下,他们就齐集了七八挺机关枪,对着缺口所在,集中仰射。他的密集波状部队,也就对了这个缺口一窝蜂似的冲过来。在城上补城的人,根本就不能理会这些动作,在弹片火焰下,照着平常修工事似的,只管向城缺口上架石堆沙包。缺口两侧的守军,却把机关枪掐住了敌人进扑的部队,狠命的扫射。其余的弟兄,就用手榴弹投掷跑到城根的敌人。敌人站立不住,退了下去。敌人的山炮迫击炮,又向缺口上射来。一个迫击炮弹落在缺口的斜侧,尘土黑烟拥起来两丈高,把人的眼睛都迷住了。 程坚忍还没得着机会和张照普营长谈话,只是伏在散兵坑里,离那炮弹爆炸点,也只有六七丈路,响声带了一阵热风扑来,人都震昏了。心里想着那些补城的弟兄,一定是完了。等到烟尘散了,睁眼一看,除了有三位弟兄躺在城头而外,其余的人照样工作。张普照叉了两手,站在散兵坑里,露出半截身子在外,子弹射到身边,向下一蹲,子弹不射来,就指点弟兄们补工事。口里喊着:“右边行了,左边再并排堆上三个沙包。正面把这块长石板抬上去。”他口里说,手上指,眼望了来去奔跑的弟兄,抢了炮弹,四周乱飞,助长了这忙碌紧张的气氛。西门的城墙工事,就是这样维持住的。到了下午五点钟,敌人又接上了黄昏攻势,但因黑夜之间,城上抢救破坏工事,城下不容易看到,敌人越发无法进扑了。到了晚上十点钟以后,敌人也就停止了。程坚忍自下午到西门城上来以后,伏在散兵坑,简直就抬不起头来,炮轰过之后,就是敌人冲锋,冲锋遏止之后,又是炮轰。和张营长商量什么事情,都是蛇行或蛙跃到散兵坑里坐着谈话。这里敌人攻势停顿之后,他接着师长电话,调回师部候命。他临别和张营长握了一握手。在握手的时候,捏得紧紧的,虽并没有说什么,两人心里都有一句比再见更沉重十倍的话,没有说出。这天下午,王彪却不像往日随从,只是伏在工事里而已,今天他抬石头抬沙袋,也没歇过一口气。这时,下了城墙,身体上的紧张工作,虽已停止了,可是心头上的紧张程度,却随了每一秒钟都在增加,抬头一看,城圈内外,四面都是烧房子的火光。究竟是多少火头,已没有法子可以数清,仿佛所有的火已连成了一个大火圈,把五十七师的阵地,完全圈在火焰深处。只有着火的地方,紫红色的火焰更浓,火焰头上的浓烟更黑。不着火的地方,却是一片红光,再上些灰黑色的烟,和高冲的黑云头相连接。山炮弹、迫击炮弹、轻重机枪弹,各种带了长尾巴短光芒的火花、火球,穿过了红色光焰向城中心钻来。城中心随着涌起大小的光焰,眼前到处是光,到处是火,断墙颓壁电线杆,一齐为光闪耀着在颤动。大声哄咚,中声哗啦,小声劈拍,尖锐的声唏嘘,再加上一片冲锋的喊杀声,几乎让人不相信是在宇宙里。他二人随着中山西路,走到双忠街,接近上南门,眼前一片晶光闪动,机枪步枪声,翻山倒海迎面扑来。程坚忍站着呆了一呆。王彪由后抢上前一步道:“参谋,转弯就是师部了。”程坚忍道:“走到这儿,我今夫正好绕城走了个大圈子,这正是京戏里的杀四门了。我真没想到我还能走到双忠街来。”一言未了,哗啦一阵倾泻声,随着一阵火焰,面前一幢房屋,中弹倒坍,两人都扑倒下去。 第四十五章 以忠勇事迹答复荒谬传单 第四十五章 以忠勇事迹答复荒谬传单 三分钟后,程王两人都站起来了。城里的火光,反正是照得如同白昼的,程坚忍看看王彪,又看看自己,倒还都是完好无恙。因笑道:“又没死掉。只要没死,我就得和日本鬼子干。走,先回师部去。”说着,他大开了步子向师部走。在火光熊熊中,看到中央银行这座砖砌墙壁的房子,还完好的屹然未动。师特务连这时警戒了师部前后左右。特务连排长朱煜堂扛了步枪,挂着手榴弹,带了几名弟兄不住的绕着师部巡视以防万一。他们静悄悄的守卫或步行,正和那掀天掀地的枪炮来个对照。程坚忍走进师长室前,只见余电务员笑嘻嘻由对街房屋里走来。他手上拿着电稿,可知新收到了好消息的无线电讯。程坚忍禁不住问道:“消息怎么样?”他道:“很好。”说着他把电稿捧了起来。程坚忍擦了根火柴站在电务员身边,向稿子上照着。因为电务员说了消息很好,他要先睹为快,料不妨事。匆匆的把那电文看着,本师收电格子纸楷书誊写得清清楚楚,乃是: 限二小时到,余师长x密,敬酉宥未申电悉,我感日攻至近郊,与敌激战,现继续猛烈进攻,期于险日与兄握手。干部已令飞送弹药给兄,望坚守,必死则生。xx感戌x印。 程坚忍轻轻的道:“到现在二十八日,已过完了呀。感日握手,还可能吗?”他看电文时,已擦过两枝火柴,再又擦了根火柴,电务员又把一篇电稿捧起,他道:“这通电讯,先到了二小时,已译呈师长看了,这是补誊一张备案的。消息更好,你看罢。”程坚忍看时,上写: 限半小时到,余兼师长x密,俭申x电悉,敌确已纷纷向东北溃退。我一六二师已到城北沙港,第三师已到德山,务必拼死支持,以竟全功为要。xx俭申印。 程坚忍又已擦过两根火柴。电务员道:“这个电报师长已交一科通知各部队了。”他交代了这句话就走进师长室。这个日子,整个师司令部,没有一个人可以得着休息,官佐杂兵,全已变为战斗员,所以原来在中央银行大厅里放地铺坐办公桌子的全已离开,大厅里是空荡荡的,只有两枚鱼烛放在柜台内外两张桌上。里面一位副官端坐在烛下等候命令。外面两个勤务兵,坐在地上,靠墙打盹,倒是电话总机下,两个接线兵,还是忙碌的。屋里除了电话铃响,并无其他响动。师长室里,只有指挥官周义重、参谋主任龙出云和师长余程万三个人。师长用自来水笔写了两张电稿交给电务员拿出去。看到程坚忍便道:“今天你很辛苦,我知道的。你可以在师部休息一下。在敌人拂晓攻击以前,你可以随我出去。”程坚忍道:“报告师长,职精神很好,不需要休息。”师长忽然微笑道:“有功夫能培植一点精神更好,也许连我在内,都要和敌人肉搏的。敌机今天下午散的传单,你看到没有?”程坚忍道:“听见说的,没有看见。”余师长把桌上一张五寸见方的白报纸铅印传单,递给程坚忍道:“你可以看看。这种传单对常德军民能发生作用吗?”他接过那传单来看,是这样印的: 告亲爱的军民 一、日军完全包围常德县城,后续部队,陆续到达,五十七师将兵之被歼灭,只在目前。 二、救援汝军之渝军,仅空城而已,无再前进之意。 三、汝等宜速停止无益之抗战,速挂白旗,则日军将立即停止攻击。 四、五十七师将兵诸位,宜速停止为师长余程万一人之名誉而为无益之抗战。 五、居民诸位,日军对居民并无敌意,日军爱护汝等,宜速反对抗战,与五十七师将兵扬起白旗。 大日本军司令官 在这传单上,有余师长用自来水笔写的几行批语,乃是:“余自投笔从戎即受民族感召,只知不成功即成仁,余确信余全师弟兄,亦因余故而受此之感召,不成功,即成仁。军事教育,无悬起白旗一语。”他又在第二项下,写了两句话:“诬蔑友军,且文字欠通。”在第四项批道:“忠贞受自教育,光荣属于民族。”在第五项下批道:“其谁欺,欺天乎?”程坚忍觉得师长在这几行批字里,充分的表现了他的从容态度,忠贞心迹,将传单呈还,肃然起见,对师长行了个礼。余程万道:“我说的光荣属于国家,这是衷心之言。若认为五十七师的死守常德,是为了我余程万个人的名誉,那不但小视了五十七师全师官兵,而且也小视了我中国人。中国的不肖子孙,投降敌人的,虽然是有,那究竟占绝对少数,岂可以把这些人来类视一切的军民。我们今天的战事,弟兄们作出许多可歌可泣的行为,就是给敌人这传单的最好答复。我这日记本上,今天就所得的报告,就载了若干特殊忠勇事迹,你可以拿去看看。你所见所闻,当然有我所不知道的,你可以补充着用另一张纸记下来。这上面用红笔勾了的就是。”说着把他面前摆着的一册日记本子,移到桌子边,指给他看。程坚忍拿了过来,捧着就了煤油灯望了一下。余师长笑道:“事无不可对人言,你不必顾忌,可以拿到外面烛光下,从从容容的去看。”程坚忍见师长如此说着,就拿了日记本子,带到自己卧室里来,坐在床铺沿上,对了窗台上的半截鱼烛,慢慢看了下去。这是一本厚纸直格的本子,有墨笔写的,也有自来水笔写的,写到最后的几页,就是记着本日的战事。再倒翻过去,见这几日的日记,每日都占有好几页,文字夹叙夹议,字迹笔笔清楚,心想,没料到他在这样惊天动地的局面下,还有工夫写日记。但师天叫看今日红笔勾勒的所在,自不必去看许多,也没有时间去看许多,就在最后几页上,翻出红笔勾勒着字面看下去,上面这样写着: 今日官兵特殊忠勇事迹摘要 一、第一六九团一营三连下士王福明,今晨担任东门城垣守备,枪枝被炸,身边仅余手榴弹二枚。时有敌十七名,于该士所守处,向城上猛扑。王君沉着隐伏,泰然无动,及敌至有效距离,投以弹一枚,毙敌四名,余敌继续拥至,攀登高不及丈之废城。该士留其最后之一弹,而举起城上之石块,向敌猛掷。一而再,再而三,敌即应石如倒者三。不意另有敌二名绕至身后,突然奔赴,拥抱之后,竭力拖曳。王福明毫无犹豫,抽开身上手榴弹之引火,与敌同归于尽。盖于其掷一弹而留一弹时,已有此准备矣。智且壮哉! 二、一七〇团副团长冯继异,忠勇人也,观其名,可知其以乃祖大树将军自视矣。今日下午敌一股,由东门顺城犯南墙水星楼,该副团长率第三营残部及杂兵拼编之战斗兵,共约八十人。亲临城垣,与五倍之敌鏖战相持数小时,敌无寸进。机枪毁,则以步枪当机枪射,手榴弹尽则以石块当弹投。血肉与钢火拼,犹以石块刺刀,死守水星楼之梯道,再三反扑。于是副营长张鑫,第九连排长陈少祥饮弹皆亡,连排长曾手杀敌大尉一员。上等兵吴文香于中弹后犹跃起数尺,以巨石毙敌一人而后倒,非目击者得不疑为神语乎? 三、第一七一团三营副营长雷拯民,守大西门城垣,凡四日矣。其人短小精悍,口头语善用决心二字,人恒笑之,顾视其作战,则真能决心死守者。该副营长每日抵御敌炮火之日夜轰击,及步兵数十次之猛扑,亲持轻机枪一挺,扼上城垣一角,寸步未离。曾受两次轻伤,余召其入城医治,而雷君答以无恙,决心死守,乃一再裹创而战。今日午后,阵地毁于敌炮,雷乃挟其机枪成仁,真无负其决心之一语焉。 四、山东大汉宋维钧,一七一团第九连连长也,平常爱唱京戏,能拉胡琴,琴韵之妙,乃与其粗鲁之表现相反,亦一奇也。今日大西门之战,该连长死守阵地,率部不退。所有掩体,既尽为敌炮火所毁,守兵与武器,乃完全埋没。敌兵乘隙而来,有十数人已窜进城门。宋君连掷手榴弹数枚,将敌驱散。宋之步枪,本已炸毁,无可冲锋。旋见一敌落后,乃自高过丈许之墙基,作兔起雕落之猛跃,以拳力殴此敌,夺其枪而以刀反刺之。群敌认为神勇,错愕不敢近。宋乃复跃回城基。顾以负伤数处,血昏倒地。当其弥留时,犹高呼好弟兄们杀呀!杀呀!闻者无不壮之,而阵地乃确保。 五、今午敌五百余,突入大北门,在飞机大炮掩护下向左席卷,同时,慈云庵之敌,其数相同,亦经县府,向疏散桥猛扑。北门左翼阵地,乃两面受击。守此地者为一七一团二营四连之一排。孤军苦斗,以一而敌十余倍之众。敌以迫击炮五门,平射炮两门,向我阵地作连环不断之猛击,工事全毁。我军即隐伏断墙残壁中与敌周旋,每当敌近,即冲出肉搏,如此反复冲杀六七次,张排长及多数士兵均已阵亡。班长王正义犹率轻伤士兵五名,挟轻机一挺,利用砖堆继续抵抗,俟敌迫近,以机枪猛射,并以手榴弹投掷。敌数次未能冲过,却又以炮猛轰,最后五名士兵,阵亡均尽。王正义亦身负重伤。彼乃沉寂不动,以示无人抵抗。及敌拥上,乃只身以机枪扫射,敌仓皇向疏散桥逃去,以谋隐蔽。该处吾人埋有地雷,尚未使用,王君以机会绝妙,乃离开机枪,左手拉动地雷引线,右手随之抛出手榴弹一枚,一刹那间,毙敌二十余名,唯因其流血过多,人昏厥倒地,遂不复能起。可谓用尽其最后一分力,流尽其最后一滴血者矣。 程坚忍把这段日记看了,觉得师长真是不肯埋没每一名弟兄一分功劳,自然不便在人家日记上胡乱涂写,便把自己这几日亲眼所见的壮烈事迹,另纸写了几条,然后连日记一并呈回师长。时已夜深,自己回到屋子里小坐了片时。但是坐在屋子里,也就像伏守在战壕里一般,那炮弹枪子的爆炸声穿空声,完全在这屋子左右。但想到师长的批语和日记上的文字,丝毫没有动摇,尽管敌人已打进了城,对这常德城一定要守下去。可是寸土寸地的厮拼,也要血拼,我们还能拼多少时?友军方面,每天来的电报,都说援军可到,然而截至现在,既没有看到友军前来,也还没有听到敌后的枪声和炮声,似乎相隔着还遥远。想到这里,自己又解答着,四周都在巷战,怎样能听到敌后的枪炮声?不知是何物驱使,理智压服不了希望的情感。这就走出屋去,由窗户爬上屋顶,睡在罩着屋子的避弹竹子架棚上,侧耳细听。这竹架是西南普通防空物,一层层的,用碗口粗竹子编竹筏似的架叠起来。他还怕在下层听不到,直爬到最上一层,静心细听。然而远处没有一点动静,只是这师司令部四周,海潮般的枪炮响,火线、火球、火网、火圈,光芒上下四射,反告诉了人这是在火窖里呢。 第四十六章 覆廓碉堡战 第四十六章 覆廓碉堡战 程坚忍在屋顶防空竹架上,静静的听了二三十分钟,实在没有得着什么消息,悄悄爬下屋来,却见有人由窗户里伸出头来,便道:“是谁?”下面李参谋的声音答道:“老程,是我呀!”程坚忍由屋檐悬了脚踏到窗户台上,然后跳进屋来,问道:“你也回来了,晚上你在哪里?”李参谋两手背在身后,在屋子里踱着步子,答道:“我在水星楼。那里由冯团长指挥作战。敌人大概有六七百人,我们只是一百多人应战。这里除了杂兵新编的部队,还有二十名警察,实在是苦撑。”程坚忍道:“警察打得怎么样?” 李参谋站定了一点头道:“打得很好,城里留下的警察,共四十多人,一半在西门打,一半在水星楼打。要说到杂兵,我们可以说集各种人物之大,幕僚、官佐、政工人员、伕子,全备。就以抽调去作战的士兵而论,有炮兵,有工兵,有辎重兵,有通信兵,有担架兵,此外还有留驻常德二十九分监部,七十三军监护勤务士兵一班,也加入了战斗。这可以说在常德城里的人,全在杀敌了。”程坚忍道:“提起这点,我倒想起城里百十名老百姓,今天我在北门,还看到有老百姓参加救火和充担架兵,下午在大西门,我就没有看到什么百姓了。”李参谋道:“大概也是伤亡很多吧?不过晚上水星楼后面,还有一二十名老百姓,在帮着输送子弹。那位刘小姐我留心的没有看见。他们所住的地方,到下南门不远,恐怕已饱受着炮火的威胁。”程坚忍道:“怎么样?你很惦记她吗?”说着,望了他一笑,又道:“我认为这位小姐是相当勇敢的。还有王彪那位……”一语未了,王彪在门外答应了一声有,就走了进来,他手上拿了一根硬木棍子,一面横嵌了一只斧头。 程坚忍道:“你怎会拿了这样一个自造武器?”王彪道:“我们参副处还有几名勤务兵没有加入战斗。刚才主任亲自在师部点验了一遍,在勤务兵里面连我在内,抽出了三名,还有三名伙伕,一个号兵,两个通信兵,算拼编了一班,由工兵营里一位班长统率我们作一六九团三营预备队,后来有一位军医官和主任说,愿意加入,主任连说很好。这一班人,总算不差什么。只是找不到家伙。我们到民房里四处去找,我就只找到一根枣木棍子和一柄砍柴斧头。我费了很大的事,把斧头由短柄上抽下来,安在这枣木棍上。这斧头除了用钉子夹住,我再缠上几道长丝,锋口也磨得快了。参谋,你看。”说着他横拿着斧柄,将斧头伸了过来。程坚忍点点头道:“好的,你有手榴弹没有?”他道:“有两枚。没有手榴弹也不要紧。”程坚忍道:“我们谈话,没叫你,你好好的去干罢。”王彪走了,李参谋皱了眉头苦笑道:“没想到我们还用这样可笑的武器作战。今天下午,听说我们的飞机送了子弹来了,不晓得送到多少?”程坚忍道:“我听见说的,在小西门里收到两千多发。子弹是用棉花絮厚厚的包住,由飞机扔下来的,可见我们占的面积,已经很小很小了。丢下来稍微偏斜一点,那就难于收到。”李参谋道:“这丢下来恐怕没有手榴弹吧?”程坚忍道:“今天既送来了一次,可能以后会继续的送了来。”李参谋笑道:“但愿如此。”说着,他把反背在身后的手,右手捏着拳头,左手伸平了巴掌,把左手巴掌托住了右手拳头,上下颠动着。大家若有心事似的,沉默了一会,却听到一阵开步走的脚步声,由里向外走去。两人赶快伸出头去看着,见工兵营班长,带了杂编的十名弟兄,列成一队,向兴街口走去。这些人只有三枝步枪,扛在肩上,其余的都是长柄大刀或长矛,其中有个扛着长柄斧子的,那就是王彪了。 程坚忍道:“老李,敌人是越打越近了。明日白天,不知是什么情形,我想呈明师长,也加入战斗,你赞成吗?”李参谋道:“我自然是赞成的,不过我们总还有我们的任务吧?”程坚忍道:“我当然明白这一点。不过我因敌人节节进逼,有些忍无可忍了。”两人正说到这里,哄咚咚两声巨响,就在师部前后爆发。他们久经战阵,什么声音是什么武器发出来的,是一听就听得的。这两声巨响是两枚山炮弹。程坚忍道:“敌人四城的炮,合起来应该有三百多门,半个月的轰击,这消耗量应该是可观的。他们竟还是这样消耗下去。”李参谋还没有答复这句话,又是几枚山炮弹在师本部前坠落,哄哄乱响。自这时起,炮弹就响声连连,都在师部不远。那炮弹爆发的硝烟,已弥漫着流窜到屋子里来。 李参谋道:“敌人又在猖狂了,我们不能休息了,我们向师长去请求一个新任务罢。”说着随了话一跳。实在的,这时在炮火下的中国人,不问军民都紧张得热血要由口里喷射出来,忘了饥渴,忘了疲劳,个个都急于要寻找一个敌人厮拼一下。程李二人在这大炮声里各各有了新任务。李参谋向北门去督战,程参谋向东门去督战。程坚忍由兴街口走向中山东路,已是满空子弹横飞,敌人的迫击炮弹,由他的部队头上像流星般过来,毫无目的地,无数团红色火球,划着由南到北的一条线,向城区中心乱落。轻重机枪声和步枪声,这时已无法分出他是前是后,是左是右,人就埋在枪声堆里。里面枪炮发出来的火光,向四处闪动,人家的破屋秃墙,像破坏放映机放出来的影子,在眼前跳动。那平射炮趁着地面射出来,将风沙扫动,哄咤咤发射着旋风、光焰和热烟,对准了中山东路直射将来。这一截路的难走又比昨日上午不同了,几乎每走一步路都可遇到炮弹和枪弹。所幸工兵们抢筑的石条覆廓,已经大部分完成。工兵营长高玉琢,在枪林弹雨之下,还带着一批工兵,将工事继续加强。程坚忍就顺了覆廓,在里面走向中山东路东段西围墙南口的碉堡里来。 副团长高子曰,在这个方向指挥作战,已是三昼三夜不曾有一分钟的休息。嗓子打电话说哑了,两眼失眠充血里外通红。多日没有修胡子,满腮长得像刺猬的毛,根根直竖。这时天色大亮了,满街全是浓烟所笼罩。敌人在东城的缺口窜进来以后,南面受了城墙的限制,无可发展。他们就沿了城基向北伸张。由舞花洞,坐楼后街,到北前道街,成了弧形的阵式。面对了这弧形阵式,是我预备的碉堡线。碉堡各堵塞着街巷口上,共有七个。在原来筑碉堡的时候,四周当然都是民房。现在被敌人的炮轰与火烧,四周却都是一片瓦砾堆和零零碎碎几间残破屋架子。在这些碉堡里,倒还可以看到四处敌人活动,不少控制的能力。两个碉堡之间,用机枪交叉着射击,就挡着了敌人前进的路线。所以敌人进了东门一日一夜,还没有多少进展。这时天亮了,敌人就在每个碉堡前面,架起平射炮和迫击炮的混合阵地,正对碉堡轰击。程坚忍到了西围墙巷口的碉堡里,正直两门平射炮,对了这个碉堡在直射。此外一面用迫击炮射击街中心的覆廓,用烧夷弹射击没有倒光的屋架子。只是二三十分钟的时候,东南城一角,变得烟雾迷天。数尺之外,全看不见人了。那高子曰副团长还是前两日死守碉堡的精神,带两名弟兄和一挺机枪,伏在碉堡眼孔后睁了两只红眼,望着前面。程坚忍在碉堡里就和他使用着那架电话机,不时向各据点通着电话。相持了一小时,这个碉堡,上下中了三枚平射炮弹。他们有了教训,不等碉堡坍倒,就把机枪电话机,移到碉堡后的覆廓里来据守。这覆廓是直线的,平射炮弹射来,多数由两面擦过,依然不理他。敌人两三次用密集部队冲上来了,高子曰咬着牙齿,亲自把机枪口架在覆廓石条上扫射。敌人在烟雾里全倒下去。敌人冲不上,又改用了迫击炮轰击,他的迫击炮阵地,就在永安商会,同在一条街上的东端。那迫击炮弹竟代替了机关枪,一弹跟着一弹,就在覆廓上碰砸。到了十点多钟,除了街两面的七八道障碍物,烧的烧了,毁的毁了,这高子曰所守覆廓后面的两个弯曲工事,都也轰平了。他怕没有工事掩护,会断了联络,又把机枪移到后面完好覆廓的第一个曲弯守着。敌人虽然步步紧迫,我们退一截,他进一截。可是这都是百把公尺的进退,对全线并没有什么影响。东门是这样,北门也是这样。西南两面,靠了城墙的掩护,敌人更没有进展。尽管战事已打到了城圈以内,整个局面,却还相当稳定。程坚忍每当机枪扫射敌人冲锋部队一次之后,也就感到心里舒畅一阵。坐在石砌的甬道里,两手抱了膝盖,昂了头望着天。每当敌机马达哗轧轧在烟雾上面经过,就极力的用目光搜索着,看它是几只黑影。有时,很想吸枝纸烟。伸手到衣袋里掏掏,当掏出纸烟末屑的时候,也就送到鼻子尖上嗅嗅,聊以解嘲,耳朵里的步枪声,眼里的火光和硫磺烟子,也就因时间太久而冲淡了。 第四十七章 通信兵和工兵都打得顶好 第四十七章 通信兵和工兵都打得顶好 随了高子曰副团长在这正面作战的,约有两个排。他们一半是一营老底子,一半是新并的杂兵。在街两面的废墟上,利用着砖堆墙基,炮弹打的弹坑,分布了许多据点。自二十七日下午以来,我们已成了人自为战的局面,虽是每个据点,都只有两三个弟兄,但大家都发挥了最崇高的武德,若是没有命令转移,都和阵地同尽。而且五十七师的人,训练有素,几个据点,由一个班长联络依然进退自如。随了两排人在一处的,有三名通信兵,是由班长王兆和统率着。因为阵地时时都有变动,电话线也就要时时重新装架。高副团长到了西围墙向西的一段时,第一营和第三营的电话,就已经中断。第三营残部这时扼守在城的东北角坐楼后街。由中山东路北去,很要经过几条街巷。 高子曰就命令王兆和赶快向那方面架线,王班长率了三名通信兵,立刻前往,所经过的几条街巷,全是没有什么掩蔽的,而且架电线的人,爬高下低,根本也不能找什么掩蔽。三位通信兵,一个背了一圈电线,两个拿着斧子叉子,王班长拿了一枝步枪,在前面引路。他们是和我们的防线列成平行线向前走的。每一尺路,都是敌人的目标。王班长一点畏惧没有,挨着没有倒塌干净的民房,悄悄的走,三个弟兄,跟随在后。遇到房屋倒了的废墟,四个人一串,就在地爬行。最前一个兄弟牵着线,后面两个弟兄将线在墙基上高土堆下一面爬,一面牵顺。可是遇到十字路口,就是个难关,敌人都是在东面用机关枪封锁着的。这时王班长就由人家矮墙底下,迫近了敌人,用手榴弹去袭击。手榴弹哄然一声响,三名弟兄就赶快的跑过这个街口,随后,王班长才由巷子这边民房,跳到院子那边民房去。这样闯过两道关口,又遇到一排没有倒下的民房。这民房的高墙里,正隐伏了一股敌人,他俯瞰着面前一片废墟,用步枪射击。王班长只好又伏在前面,爬行引路。这废墟上,虽然有高的土堆,低的弹坑,可以隐蔽。可是在高墙上俯瞰着的敌人,却把这情形看得清楚。他们几排枪射来,三名弟兄都已阵亡。所幸背电线圈的弟兄,负伤爬过了废墟才死去。王班长就凭一个人继续前进,牵线架线,侦察敌人,完全自己来做。 到了烈士祠口,到三营的碉堡据点,只有大半条巷子,也就把断线最后的一段接住。腿上原来被子弹擦破了一块,并不曾理会。这时就藏在一堵砖墙下,把腿上的伤露出来将裹腿撕下了一截,把伤口扎住。扎完之后,正待起身向第三营指挥所走去。忽然一阵步枪响,十几粒子弹打得砖石碎墙乱飞。这里有东向北的两条巷口,都斜对了砖墙,听听枪声,正好由那两面飞来。回去的那条路,是废墟一片,由高民房上的敌人监视着的。自己这么一位通讯排班长,竟是让敌人包围了。他沉着的想了一想,向西的后面,是否有敌人,那不得而知。但重重叠叠的倒塌民房,路极不好走,也许绕出掩蔽,随处可以遭遇到高房上敌人的射击。只有刚才来的一条路,是自己熟识的,证明敌人隔着远。于是立刻下了决心,在原路回去。听了一会枪声,北巷口的敌人还少,就掉转身来,爬在向东的墙脚下,对那边敌人还击了两枪,也不管那边敌人怎样扑过来,立刻奔到向北的墙角,向北巷口抛出一颗手榴弹。这墙只有三四尺高,伸头一看,有七八名敌人,正向后面藏躲。他接着又丢出一颗手榴弹,向敌人来个追击姿态,好在这墙角是挡住了东边巷口的,趁了这两面人不能夹击的时候,就跳出墙来。面前这巷子一段,是敌人射击的死角,正好脱身,沿了墙脚,就向南走。走出去六七十公尺,两边倒坍的房子,断墙夹立,巷子的形式,依然存在,他就藏在东边弹坑里放一枪,又爬到西边墙角上放一枪,来回的放,来回的节节向后退。敌人不知道王班长一路有多少人,不但不敢追击,反是让他击毙了六七个人。连他那两枚手榴弹所炸毙的,已经死了十几个人了。王兆和退到了一堆残破的民房面前,还有七八家是相连的,都在废墟的西面。他想着这是正好的一个脱身所在,就在那些破屋子里向西钻,直钻到我们的碉堡后面来,再由中山东路西段,回到西围墙巷口向高子曰副团长复命。 他在覆廓里面,报告这一场战斗经过,驻守前线的官兵听了,没有一个不感动兴奋的。那时,已到二十九日的十三点钟了。西城还有城墙上作战,北城在中山路北段,也没有多大变动。这时工兵连第一连排长王封华带了两班工兵,向东门来增援。就在大高山巷西围墙之间一段覆廓里作预备队。高子曰因接着第三营指挥所的电话,敌人一股约五六十人占据了坐楼后街一所砖墙民房,作为前进据点,我们的左翼,受到很大的威胁。而且步枪机枪都打不到他们。高副团长就命令王排长带这两班人上去,把这股敌人消灭掉。王封华接受了命令,就带了这两班弟兄由高山巷北进。这两班人实际上只有十九个人,有十一枝步枪,其余的是刀矛。不过每人都配给了三枚手榴弹。王封华因昨晚还在这一带补筑工事,对于敌人已经突入城垣以后的地形,还相当熟悉。他丢了街巷不走,一人当先带了十八名弟兄,完全由那倒塌了的房屋里面钻着走。他有时候向北,有时候又倒转来向南,总是在屋架子下,或者在断墙下面走,一点形迹不露。到了坐楼后街,正有一排残房着火,趁了火势不大,他由火焰缝隙里向北猛进,穿过了一排屋架,走到百子巷。这巷是靠东北角城墙基的,算是绕到那砖房敌人的后面了。 他将部下停留在砖瓦堆下,自己爬上一幢房子的屋脊侦察敌状。见那所砖墙屋子,正在百公尺附近的西南。屋顶是塌下去了,四周的墙,高的有两丈,矮的也有七八尺,竟像一座小城。端详了一会,看出了这房是自西朝东的,占着两条巷子,估计情形,必有一个后门朝西。这就溜下屋来,把两班人分开,七个人带七支枪攻后门,其余的人带四支枪去扼住前门。自己负迂回攻前门的任务。教攻后门的弟兄在离后门三四十公尺外找着掩蔽,分两边据守,用七支步枪交叉着封锁后门,只管吸引着敌人射击。敌人不逃走,不理他,敌人逃走,就用手榴弹追击。吩咐已毕,告诉一位刘班长向面前这条石板路面爬行向西南,见一堵没倒的砖墙,就是目的地。于是自己带了十二名弟兄,又顺了一带残房,由东南迂回了前进,由一家烧光了的屋基后面,钻破墙进去,就看到对面一幢砖墙屋子,关着两扇黑漆大门。但听步枪拍拍作响,敌人已在后门作战了。他就指挥了四名有步枪的弟兄,隐伏在墙的南北两角。自己带了八名弟兄,各拿起手榴弹,由低墙所在,抛了进去。弟兄们是约好了的,一举手投弹,大家齐声喊杀。十几枚手榴弹,同时抛进这屋子,那威力自然不小。在屋子里的敌人没有想到突然弹从天落,果然手忙脚乱,有的炸毙,有的被破屋倒下来,压在砖瓦木梁下面。少数没有死伤的,分两路向前后夺门而出。鬼子出门,步枪就连续的射击,一个没有让他逃脱。王封华还怕里面有敌人藏躲着,自己拿了步枪在先,带着弟兄们拥进大门去搜索。及至到了门里,见由前到后,两进屋子全已倒塌,在屋子里的敌人,全变成了砖瓦堆缝里的尸体。弟兄们在后门里,把外面作牵制战的弟兄叫应了,就在积尸和砖瓦堆中间会合。这一战,前门弟兄阵亡了三人,后门阵亡二人,五十名敌兵,却被歼灭无遗。在二十九日这一页战史里,实在是场伟大的胜利。因为作战的仅是十九名工兵而已。 第四十八章 看到巨幅电影广告 第四十八章 看到巨幅电影广告 在这种无人不战,无战不勇的情形下,敌人每走一条街,每占一幢屋的时候,都必须把人血付出很大的代价。到了下午三点钟,敌人就不得不变更战术。他一面用山炮向城中心轮流不息发射烧夷弹,一面用汽油浇在残存的民房上,四处放火。我们在民房周围布防的士兵,固然站立不住,就是在街心的碉堡里,或覆廓的据守官兵,也被火炙烟熏,感到作战困难。在北城的敌人,占在上风,顺风放火,烧一截路,就进攻一截路,自是占着便宜。在东城敌人占在下风,放火就会烧着自己。但他不在我们阵线前面烧,把烧夷弹发射到我们阵线后面,还是把我们最前线的守军,放在火头的下风。我们的军队,一面作战,一面扑火。敌机二十多架,却又在城区上空轮流轰炸,扫射。救火的人也是无法努力,敌人攻势的主力,依然放在东南角,也就以东南角的火势最大。根本无所谓火头,大火接着小火,旧火增加了新火,守军面前,四周全是火焰围绕。敌人的枪炮弹,穿着火网,向我们阵地上发射。紫黑色的焰里,更增加青白的惨光。 第一六九团柴团长和高副团长,都据守在最前一线的碉堡里,团长以下,自也没有一个人肯后退,因为烧夷弹烧着的民房,是在阵地后面,我们送子弹送水饭的输送兵也必须在火焰里钻了过来,也加上了一种困难。我们守着民房的官兵,就挑着前后都有掩蔽的所在隐伏着,前面靠了墙或砖堆,挡住敌人的枪炮,后面也靠了这些东西挡住火头。于是全线每个官兵,都在火炮空袭三面夹攻之下作战。敌人每当火焰稀薄的地方冲过来,我们的官兵就跳起来用刺刀或刀矛和他肉搏。敌人真不会想到,这里恶劣环境下,我们还是死守。他不但不和我们肉搏,却退了转去,找着掩蔽物,伸出手来,向我们伸个大拇指。接着又摇了几摇手,那意思说:“你们实在英勇,可是这并没有希望,不要打了。”但我们的官兵,有手榴弹的就回敬他手榴弹,没有手榴弹,就回敬他一块大石头。敌人这又变更了战术了,在火焰猛烈的地方,火焰由西向东,料我无守兵,他也冲不过来。对火焰稀薄的地方,却用迫击炮重机枪密集射击。在每一座碉堡前,他们至少有一门平射炮向我轰击。 到了晚上十时,东城残余的房屋,完全烧光。弟兄们始终没退,也都随阵地牺牲了,我们在中山东路的碉堡和覆廓,也让平射炮轰击得破碎分离,高副团长虽然还据守西围墙那一段覆廓里,可是一看左右民房,全部烧光,墙壁也铲平,横亘的阵线,已不存在,只好又向后移挪了一截路,移到高山巷口。这时电话线又已断了,通讯兵虽在火网里抢着架线,而这里的情形,还必须向师长报告。程坚忍和高子曰商量好了,自己由据点上回师部去。他走在路上,又觉得和白天的情形不同了。睁眼一看,无处不是火焰。各处的火焰,在半空里纠缠在一处,像是红紫色纤维织成的庞大网罗,密密的罩住了天空。除这网罗以外,什么也不看见。网罗之下,血色的火光,涌出了无数的峰头,照耀着败墙颓壁,完全涂抹了血色。这样的寒夜,人身上不感到一点寒冷,反是有阵阵的热气,由上风头向人脸上身上扑了来。屋子烧着焦糊气味,炮火放的硫磺烟味,随着燥热的风,格外浓重。至于枪炮声呢,自二十七日下午到现在,三天三夜,根本没有一秒钟的停息。这时除了那潮水般的声音,噪聒得两耳里什么都听不到以外,而炮弹的猛烈爆炸,时时在附近发作,总是红光一闪,震得人身一跳。那更近的弹着点,带了沙石热气的旋风,就把人猛可的一扑,把人扑到地上。他走到兴街口,蛇行了若干次,跳了若干次,跌倒了若干次,只得钻进了覆廓,顺了覆廓向前。在覆廓中段,遇到了李参谋。见他手上拿了一卷报纸,因问哪里来的,他道:“今天下午三四点钟,我们的飞机丢下来的。”程坚忍道:“就是报纸一样吗?”李参谋道:“还有棉絮包的十二包子弹,大概有八千多发。” 程坚忍道:“八千多发?那……”李参谋道:“我们希望明天再送来。可惜有几包丢到敌人阵地里去了。”程坚忍道:“报上说些什么?”李参谋道:“那倒是很够人兴奋的。五十七师的番号,已经公开了。全国都在赞许我们五十七师,勉励五十七师。”两个人在覆廓里摸索着,一面说话,一面向前走。今晚上师部的情形,似乎比昨晚上又增加了一分严肃。因为敌人的阵地,已和师部同在一座城圈里,除了步枪,敌人其他的武器,都有袭击师部的可能。因此师部里的灯火,都已严格管制,各处都没有亮上灯烛。必要的地方,有一盏灯,或一支烛,都是用各种掩蔽,把灯光遮挡住了,不让外露。不过满城都是火光,由窗户口大门口放进来的光,依然可以照见一切。今晚更是没有人休息,师部里的官佐杂兵,除了出去参加战斗而外,回来复命的人,立刻又出了师部。师部门口马路上,工兵还在两头加强工事,并牵架铁丝网。在门口警戒着的特务连,荷枪实弹,一部分在师部附近街巷逡巡,一部分守着门口的碉堡和覆廓,大家心上,都搁了一副沉重的担子,连咳嗽也没有人发出。中央银行的西式砖房,被四处的火光照耀着,现出一个长方形的立体房屋轮廓,砖瓦全反闪着红光,屹立在烟雾丛中。程李二人各怀了一种沉重的心情,向屋子里面走,刚走进大门,就听到一阵步伐声,整齐的走了出来。火光反映中,看清了是师长带了四名官佐士兵走了进来,二人立定着敬过礼。 余师长道:“我到东北两门去看看,你们在师部等我回来,副师长在这里。”说着,他就走了。事情是那么巧,当师长走出门的时候,哄冬两声巨响,眼前一阵火焰闪动,两个炮弹连续的落在师部附近。硫磺烟子,直涌进中央银行里面来。两个人不约而同的吃了一惊,都奔出了大门口来张望,却见一行五个人影子,顺了大街向北走去。他们见师长是安全的,才回到师部里来。但他们因师长是全体同胞的主脑,他走到巷战最激烈的前线去,心里究不能完全安定,还只管站着定了神,侧耳向屋外听去。说也奇怪,越是听着,越觉得北城那面的枪声、炮声、喊杀声,猛烈的响着。程坚忍道:“这是北门的接触声音吗?”李参谋也静静的听了一阵,摇着头道:“四面八方都是枪炮声,我也听不出哪里是激烈,哪里是平常。根本我们所处的城区,就变成了一座地狱,哪里是安全,哪里是危险,完全谈不上。到屋子里去坐坐吧。”两个人一同走进屋子,见墙脚根地板上插了一支蜡烛,那是为了免烛光外露的原故。两个人就席地坐着,程坚忍伸手在床铺下面摸了一摸,摸出那把破旧瓷壶来。拿到手上颠了两颠,根本就是轻的,提起壶来,向地面斟着,滴出了几滴水。 李参谋道:“我也想喝水,厨房里找点冷水试试看。”说着,拿起壶走了。程坚忍见他带着的报卷,正丢在地面,便展开来摊在烛光下看。很容易的射入眼光头一条新闻,特号字标题,乃是:“常德坚城屹然雄峙。”其后有两行小题乃是:“五十七师浴血抗战已达两周。”“余程万师长仍指挥全军苦斗。”大题前面还有一行挂题,乃是:“七七以来最光荣之一页。”他不觉心里暗暗叫了一声,总算五十七师官兵的热血,没有白流。大后方还没有忘记我们在这里创造这最光荣之一页。于是伸了头,就着烛光,把新闻看了下去。但耳朵里所听到的枪炮声,依然是狂风暴雨般的继续着,对了这昏暗的烛光,睁着两只大眼,把头条新闻看了下去,也就无心再向下看土纸印的小字。移转目光,倒是那大字电影广告,不费力就可以看清。上面印着航空运到歌舞巨片鸾凤和鸣,香艳热烈,得未会有,名歌十曲,妙舞百回,连日客满,向隅甚多,继续放映,欲罢不能。程坚忍看了这种字样,就联想到电影院门口,红男绿女,拥挤的情形。点着头称赞了一声道:“那也很好。”再看这电影广告旁边有两家餐馆开张的广告,一家是登着聘到维扬名厨,精制扬州菜点,并由远道运来新鲜鱼虾,为市上不可多得之珍品。一家是法国大菜馆,登着特聘西国名手监督烹调,尝此名餐,无异身临欧洲。他不由得失声笑起来道:“这更妙了。”李参谋捧了一壶冷水进来,听了他自言自语,就笑问道:“什么更妙的事?”他指了广告道:“看了这个,教人悠然神往。大后方有吃有喝有玩。” 李参谋淡笑道:“老兄,不要有悠然神往了。今天下午敌机的轰炸,又烧掉了我们两处仓库,吃米大有问题了。”程坚忍道:“我们还拥有一处仓库吧?今天上午,我知道已经把第四仓库的米,疏散开了。我的忧虑,倒不是在米少,是在人少。只要人够的话,我们饿着肚子也还可以打两天。”李参谋道:“据我精确的估计,全师由上至下,什么人都包括在内,不会超过一千八百人,因为二十八日作战的人数,是两千四百多人。昨今两天的巷战,至少必是伤亡四分之一。”程坚忍道:“你在西门一天,那边敌人的情形怎么样?”李参谋道:“杜团长亲自在大西门城墙上指挥,敌人前后猛扑了十几次,一点没有摇动我们的阵地。小西门也是一样,据我看,我们的难关,还是在东城。因为南墙攻到水星楼的敌人,也是进扑很凶。彭幼成营长虽是亲自在那里指挥,可是中山东路一六九团有前后被夹攻的危险。”程坚忍听了这话,他却呆呆坐在地上,眼望了烛光下的报纸,对着电影广告餐馆广告,只是出神。李参谋把那壶冷水送到他手上,笑道:“喝一口冷水吧。”程坚忍接过壶来,嘴对了壶嘴,咕噜了一阵,虽然是一阵凉气,由嗓子眼里一直涌到心窝里,但这水却是甜津津的,比糖水还有味。最后放下壶嗳了一声道:“鼓儿词上说的,在沙场作战的人,未免要喝马尿,我们总算没有喝马尿呵。”李参谋道:“好男儿死则死耳,埋怨什么?”程坚忍说声:“对的。”拍手站了起来。 第四十九章 秃墙夹巷中之一战 第四十九章 秃墙夹巷中之一战 程参谋这么一跳起来,自然是一种兴奋的表示,李参谋便问道:“老程,你有了什么新的好决策吗?”他笑道:“有的,死是可以死,我不能白死。我现在只分配到两颗手榴弹,这不能有什么很大的作为。我想着,我还得去找一样武器。有手枪步枪,固然是好。若是没有,就算大刀、矛子、叉子,甚至于切菜刀也都是好的。有了这类武器,我除了抛出手榴弹去以外,我还可以凭了这武器和敌人肉搏一阵。”李参谋道:“这个准备是应当有的。天下最靠得住的事,莫过于自己的血和自己的精神。”两人正讨论着,传令兵传话,副师长传见。他二人到师长室里,见副师长陈嘘云端坐在小桌子下,代师长暂时指挥一切。他沉默的望了桌子上那张地图,并没有一点声息。 周指挥官义重,却手握了电话机在传达命令。他道:“现在又接到了军长的电报,决亲自带了部队,挺进河洑,救援各位弟兄,望我们坚守成功。”看他说话时,他那黑皮肤的脸上,更有一层沉毅的神气,两人也就同时得了一个印象,大概我们的援军,真是要到了。两人向副师长敬礼后,他向两人看了一眼,那意思是看他们是否过分的疲劳。见他两人还军服整齐的挺立着,便道:“李参谋可以到水星楼去,协助彭营长,稳定未来的敌人拂晓攻击。程参谋到图书馆去,协助一六九团二营,监护中山东路侧翼,不让敌人钻隙窜扰。”两人接受命令,敬礼而出。出了师司令部,要各走一条路,彼此相望着握了一握手。在这一握手之间,也只是彼此对看了一眼。 程坚忍这两日,就是这样,每到和朋友分别的时候,就和人家握上一握手。他也不解这是什么缘故,也没有故意去这样做,只是情不自禁地要这样做出来而已。他别了李参谋,挑着小巷子向城东北角走,这虽然是深夜,四处火头依然照耀着红光满空,眼前每一件事件,都看得清清楚楚。所经过的街巷,偶然也可以碰到两三间还有七八成模样的民房,其余全是火烧不了的砖墙,高一截,低一截,秃立在平地上。从前是人家夹峙的街巷,这时却是秃墙夹峙的街巷。墙没有门,也没有窗户,露出大小窟窿。在窟窿外面向里面看出去,那也正是空洞洞地,看到红光照耀,火星纷飞的天空。和这墙平行的,不论远近,还是这一样秃立而毫没有遮盖的东西。有时不是秃墙夹峙的所在,便是秃墙凹进去一个缺口,依然还是三面秃墙包围着。有时,砖墙屋瓦,一齐倒塌,是一片瓦砾场。街道更不成其为街道,石头砖堆、木料堆、弹坑,牵连不断的,没有一丈好路。在这些崎岖的路上,有时站着一两名哨兵。他静悄悄的就在这不成巷子的巷子里穿绕着。到了去火线不远的所在,有一所倒坍了半边屋顶的房子,却见里面有一班弟兄,坐在地下休息着。还没有走近,那边一个人由破屋瓦檐下迎了出来,立着正敬礼。 程坚忍在火光下看得清楚,乃是领导一班杂兵的工兵营刘班长。自己的勤务兵王彪,就编并在他这一班里面,便问道:“你们守在这里,和敌人接触过吗?”刘班长道:“我们原是奉命增援第三营,因为第三营调到小西门那边去了,我们现在坚守这里,为第二营指挥所预备队。直到现在,我们还没和敌人接触,我们极愿意立刻有一个任务。”程坚忍听他们说话,看他们的脸色沉着了,胸脯挺起来了,说话的声音,也极其利落,立刻觉得他是一个好男儿,便连连点了几下头,看那其余拿着刀矛或步枪的弟兄,都挺立在屋檐下,王彪也在其内。心里正想着,杀了十几天,士气总是旺盛的,这实在是可庆幸的一件事。就在这时,对面巷子里,很快的脚步,跑来一位士兵。程坚忍立刻喝问着口令,他答应了,是营指挥所的传令兵。他见着刘班长,将一张铅笔写的命令交了过去,他擦着火柴看了一遍,立刻又转交给程坚忍,他又擦了火柴看。上面写着:“据报,大高巷破屋中,发现敌人一股,约二十余人,向图书馆东面钻进,着该班长立即率部前往予以消灭。并占领大高山巷,据守之。”程坚忍道:“刘班长,我和你一路去。”说着,又向传令兵道:“回去报告营长,我和刘班长一路去了。”刘班长走向前一步,问道:“参谋在这里,我们有主了,我们怎样截击敌人?” 程坚忍道:“恰好这条路我今天走了两回。你们都随我来。”他一面说,一面在前走。他走时,不住的在秃墙夹弄中两面张望。看到倒塌人家的屋檐下有什么棍棒之类,都拾起来看看。走了二三十户人家,抬到一根枣木的扁杖,两头各钉上两个钉子。这样,冲锋的时候,就有了助手了。他将扁杖像扛枪一般,扛在肩膀上,一人顺了烧光屋子的秃墙走,每到墙屋完全铲光了的废墟上,就站着定一定神。看那小废墟,依然周围是被秃墙环绕着,他就大胆的过去。由原来前进地进行,约莫有了一百公尺。他忽然省悟,前面就是接二连三的废墟,连串到大高山巷。他站住了脚,轻轻的对刘班长道:“敌人要北犯图书馆,非经过这里不可。若是向南,是中山东路的防线,他去不了的。你们有几支步枪?”刘班长道:“有四支步枪。”程坚忍道:“好,这左边有个药铺的砖石柜台,把两支枪守着。右边这个八字门楼,也是很好的掩蔽。刘班长你带一名有枪的弟兄在这里守着。这四支枪,无论如何,要把敌人挡住。其余没有枪的弟兄,都跟着我来吧。你们只要挡住了他,我会绕到敌人后面夹击他的。”那刘班长虽不知道程参谋何以料定敌人会向此道而来,但是他很信任的,就立刻依了他的指示,将四枝枪分布在夹巷左右。程坚忍却带了没有枪的六名弟兄,由左边钻进破墙里面,穿过三堵断墙。前面有两面青砖墙,面临着废墟,突出一支墙角。这墙西面临着秃墙夹峙的尾上,南临两亩地面的一片瓦砾场。程坚忍指着西墙三个窗户眼下,命令各埋伏着一名弟兄。因轻轻的道:“等敌人集中了,跑过了窗户,你们在他身后用手榴弹掷地。”说毕,指点了王彪和一名通信兵跟着自己,由窗户眼里跳出去。走到夹岸东边一堵短墙下埋伏着。 他部署完毕,还不到五分钟,那瓦砾场上,就发现了晃晃荡荡的人影,虽是那枪炮声喧闹得把所有的细微声音都被低压下去,可是皮鞋踩踏瓦片的响声,到了近处,依然可以听到。程坚忍由短墙头上张望了出去,见一群人举了步枪,在废墟的外面几堵短墙下转了出来,微俯了身子,彼此有个二尺开外的间隔,联系着迎面而来。虽是不多的一群,也分成了三股,作一个波状攻势。在这群人前面,有两尖兵,奔到那砖墙脚下,然后伸头一看,才走进秃墙夹峙的巷子。在天空红焰倒罩下,也可看到他们头上戴着钢盔,身上穿了黄呢军服,一望而知这是敌人。首先两个人虽进了巷子,但我们的守军,并不介意,依然沉默着。第一个波,约莫八个人,转进了巷子的时候,最前面两个人,已接近了药店柜台。刘班长喝了一声口令,这两个人慌忙着向地下一伏。在药柜上的两支枪,是老早端正好了。双枪并响,先把他们结果了。后面这第一个波,也就各找掩蔽,卧倒射击。可是这巷子的一段,秃墙夹得紧紧的,不容他们展开。地面上除了些乱砖碎瓦,没有一尺高的东西可以凭借,我们四支枪却都掩蔽得很好。尤其是那砖石药柜,是个单面堡垒。只有五分钟的接触,把第一个波打死了三分之二。那后面两股敌人已集结在砖墙转角之下了。程坚忍看得十分准确,那颗心在衣服下面,只是砰砰乱跳。但是他咬着牙齿,把手榴弹捏在手里,却不让抛出去。王彪和另一个通讯兵,自然也是把手榴弹拿在手里的,但他们却看程坚忍的行动作标准,他忍着,他们也忍着。敌人到了那巷尾砖墙下突然一声狂喊,就向巷子里冲去,冲的时候,他们也是向我们步枪所在地丢手榴弹。但在砖墙窗户里隐伏的弟兄,已不能忍了,哄咚,哄咚,哄咚,火光爆发了三次,手榴弹就落在敌人的密集队中间。巷子窄,手榴弹丢得近,再也不能让他们有躲闪的余地,在焰烟丛中没有炸到的敌人,只有抽了身子向后跑。程坚忍突然身子向上一伸,拦头就是个手榴弹。接着其余两人,也把手榴弹抛出。二十多个敌人,只有五个人跑到砖墙转角处,彼此相距,至多十公尺,这已不能再丢手榴弹,各人拿了不发火的武器,就奔向敌人。而对面窗户里所隐伏的三个人也就跳了出来了。以六对五,根本就占着优势。王彪首先奔到敌人面前,对准了一个矮子,举起长柄斧头,朝着敌人劈头砍去。敌人举枪来招架,斧头却由肩膀上斜劈下去。 他喝道:“小子,你躺下去罢。”他一阵高兴,却疏忽了身后,另有个带伤的敌人,由巷子深处,孤零的奔出,跑得慌张,正和王彪相碰。他先下手为强,用刺刀向他后脊梁直刺了来。程坚忍离王彪只有两三尺路,和那通信兵,一枝枣木扁杖,一枝花枪,已把一个敌人打倒,正好抽出身子来。他看到王彪身后,已离刺刀不到两尺,大吼一声,飞起那枝扁杖,向下一砸。敌人的刺刀,已刺了王彪的衣服,这扁杖才砸到了枪杆。刺刀向下一滑,把王彪的衣服,撕破了一大块,刺刀尖滑到他的腿部,就划到肉了。但王彪业已知觉身后有人,凭着他平常学过一点武术,身子向前一跳,再回过身来。那敌人见刺王彪不着,把刺刀向上一个反挑,把程坚忍的扁杖挑开,举起枪尖就向他头部刺去。王彪手脚很快,却已举起斧头,对准了敌人的头猛砍着,敌人倒不肯硬干下去,缩回枪杆,斜刺里向南便跑。不知是谁抛起半块砖头,砸在他右肩上,砸得他身子冲了两冲,停住了没跑,另一个弟兄追上去,一长刀将他砍倒。所有敌兵,仅仅只有两个人钻进断墙缝里跑掉了。程坚忍也顾不得受伤弟兄,喊着杀呀杀,一直追到了大高山巷。这条巷子,也是两边房屋烧毁秃墙夹峙着的。地面挖的散兵壕,还有两段存在。大家立刻就跳进了壕去。程坚忍笑道:“总算我们达成任务了。”说着和刘班长检点人数,有一位使步枪的弟兄被手榴弹炸死。王彪和另一位弟兄,在肉搏的时候,受了轻伤。王彪的军衣划开了,右腿上有两寸多长的一条口子,向外只管冒着血。程坚忍道:“你们受了伤的,可以到医务所去,扎上绷带。那边巷子里,敌人丢下来的步枪,一定还有可用的,那位弟兄和我去取几支枪来。”王彪道:“报告参谋,我不能走开,再走了两个,这里防守的力量就太单薄了。这位弟兄,是伤了右肩,根本不能拿武器了。让他走罢。”刘班长道:“你们应当走。在这里你们也不能战斗,出多了血,那就不妥。王彪,你扎了绷带我欢迎你再来。”王彪低着头一看,血已把裤脚粘着裹住,背上的衣服破了,凉风灌着脊梁,他觉得实在没法打下去,就陪同了一个伤兵走向医务所。 第五十章 向民间找武器 第五十章 向民间找武器 五十七师的野战医院,被敌人炮轰火烧,也就邀移过两次了。这时有一部分轻伤士兵和绷带所,移在下南门附近。王彪顺了南巷里面小巷子穿绕,却遇到师长带了四名官佐士兵,由水星楼火线上回师部去。王彪在小巷子口,被喝问着口令,清楚的答应了。余师长倒听出了他的声音,在大街上插言道:“这是参副处的勤务兵王彪。”王彪扶着那个伤肩的士兵走近,敬着礼道:“报告师长,我们在大高山巷巷战,挂了彩了,班长叫我们到绷带所去扎绷带的。”余程万将手电筒照了两人一遍。问着另一个伤兵,是个工兵,便点着头道:“好弟兄,你们的行为是光荣的,好好的到绷带所去扎,治好了伤,好好的休养着。我们援军随时可到,我和你们弟兄,同心努力,一定要把敌人打退。”王彪看到师长和颜悦色,敬着礼,扶了那伤兵走开。那伤兵肩上流血,兀自没有完全止住,已经发着晕,走不动了。 王彪道:“老兄,我背着你去罢。”他道:“你也是受伤的人,我怎好让你背着哩?”王彪道:“没关系,我只是小伤一块。师长不是让我们同心努力吗?”他不问人家愿意,背对了那位朋友,两手一反夹,就背到了绷带所。究竟他腿上划的口子不小,到了绷带所,放下人也就坐在地上喘气,军医看到,立刻和他洗血换上绷带。我们的作战,一贯是艰苦的,轻伤兵士,除了休息不作战实在并无其他的安慰。这里是一所砖墙民房,只是在人家地板上,铺了些稻草,让伤兵在上面坐卧着。王彪自昨日半夜起,随着班长候令,东奔西走,刚才一场肉搏,又受了伤,人也实是疲倦已极,把身放在这金丝被上,人也就睡过去了。等到迷糊过来时,却听到哄咚哄咚几下响声,自己是猛可的被东西推动了一下,砂石木块落了满身。睁眼看时,天色已经有些昏昏的亮色,这已十一月三十日的拂晓了。猛烈的马达声,呜呜怪叫。炸弹接二连三的爆炸,就有两颗炸弹落在这绷带所附近。王彪想着,这一次算是真完了,睁眼向上看,屋檐歪倒,瓦像流水般的倒下。屋子外墙坍了,门上一个大窟窿,惨淡的白光上升。他跳起来向屋角一缩,借以避免房屋压倒,口里连声大喊:“烧夷弹,烧夷弹。” 可是在这墙倒房塌,炮打弹轰的时候,响声真是惊天动地,那里喊得别人听见,在这绷带所里,都是些受伤的弟兄,没有谁有那股力量再去救火。顷刻之间,外面那惨白的光焰,就是一阵火头带了黑烟向上直涌。不到四五分钟,这绷带所里,已是烟雾弥漫。眼面前就有几个人跌跌撞撞的走了出去。王彪想着,坐在这屋角上,决计躲避不了危险,还是出去的好。也就随了众人,由大门口走出去。到了巷口上,四周一望,已是火星向身边乱扑,巷子前后,全是火,全是烟。好在自己睡了一觉,精神好得多,也就不再顾及腿部的伤痕,选择那烟焰稀薄的地方钻出去。出了巷口,忽然有人走近前来,一把将他抓住,叫道:“王大哥,还好吗?救救我罢。”却是黄九妹,她蓬着一头的乱发,满身都是灰尘,面色惨白。王彪道:“怎么样?你们也还……”她两行急泪,由眼睛里抢流出来,哽咽着道:“昨天晚上,我们那幢房子中了一颗炮弹,把屋子打垮了,也不知怎么有那样热,人像在蒸笼里,立刻房子就烧着了。我当时让一下大响,把人震晕了。等我醒过来的时候,听到刘小姐乱叫,跑过去一看,她和我妈,压在一根倒下来的横梁上。我用力把她拖出来,刘小姐也爬出来了。我也来不及多问话,抱了她就向外面走。因为后进屋子,烧得烟雾迷天,不容人站脚,走到了大门外,把我妈放在地下,她……她……没气了。王大哥,我怎么办呢?” 王彪道:“唉!想不到我倒看到她老人家先牺牲了。这城里是没有棺木的,你把她放在哪里?”黄九妹道:“我又能把她放在哪里呢?刘小姐带着伤出了大门,她坐在我妈尸首旁边,还是她和我出的主意,放在巷子对过,一个炸弹坑里,上下用两扇门板夹着,弄了倒墙的干土,盖在上面。刘小姐受了伤的人,动不得,我昨晚上简直忙了一夜。你看,天一亮,鬼子的飞机又来丢炸弹,我倒不要躲了,一炸弹把我炸死,倒落个痛快。我怎么办呢?”最后她又补上了一句,抓住王彪的手,只是抖颤。王彪道:“姑娘,现在城里四处都在巷战,你是一个姑娘,有什么法子呢?你找个地方躲避躲避罢。”黄九妹道:“我躲避什么?那里去弄一枝步枪,我和你们一路打鬼子罢。”王彪道:“找枝步枪,连我都没有呢!我昨天和敌人打了一仗,就只有一把长柄斧头,现时这柄斧头,也没有了。”黄九妹还没有答话,抬头看,叫道:“鬼子的飞机又来了,快躲开罢。”王彪早听到马达声呼呼号号乱吼,看天上时,四架敌机,一次排开,正向头顶扑来,王彪忘了避嫌疑,也忘了腿部上的伤痛,拉着黄九妹向侧面屋子里就跑。这所屋子,屋顶是左一块右一块的向下歪倒,四处是大天窗,最后面有一口井,井圈里并没有水,像是淤塞了的。这时,接连两下大响,大概就在附近,怪风扑来,把两人都掀着扑在地下。 同时,哗啦啦的响着,那要倒的屋顶,瓦片像泼水似的落下,黄九妹睡在地下一看,白烟滚滚涌了进来。她也不知道是什么变动,一时没了主意,爬起来,走到井口,伸着两脚就向井里一溜。王彪大声喊着,但是来不及,她已溜下去了。王彪奔到井口,连连向里面叫了几声。她却在里面答道:“王大哥,你快也下来吧,这井里是干的。”王彪道:“都下去,我们怎么上来呢?你就在井里等一等罢,等敌机过去了,我把你想法子弄上来。”黄九妹道:“那末,你在上面,小心一点。”王彪连声答应着是。他听听飞机的马达声,业已走远。这就屋前屋后,四处在找绳索。粗粗细细找了七八根,他就一起连结着,走到井口,缒了下去。因对井里喊道:“九姑娘,把绳子头缚在身上,我好拉你起来。”黄九妹照他的办法作了,就被拉出了井。王彪道:“九姑娘,这是你命中有救,这口干井,太好了,比什么掩蔽都安全,以后你就躲在这里罢。我们的绷带所虽中了弹,但是受伤士兵,还要集合起来的。而且我的伤,根本就不相干,我还要去归队。你遇事要谨慎,我不能照应你了。”黄九妹道:“那是应当的,你请便罢。”王彪站着望了一望,想要说什么,可又说不出来。黄九妹道:“那位刘小姐不知道在那里了,我得到原来的地方去,找找她。她和我一样,是一个孤苦伶仃的难民。” 王彪道:“那也应当。”说时,他听听不远的所在,又是枪炮声中,夹了喊杀声,他料着又是那里有事故发生。身上现在只剩了一颗手榴弹,这实在算不得武器。和黄九妹点了点头,又从倒屋的砖瓦缝里钻了出来,又挨着人家去找合用的武器,走了约莫四五家人家,见着头上包着绷布的伤兵,在一所歪斜的小铺里面,拿了一把杀猪尖刀出来,举着还只是看那锋口。王彪道:“同志,你怎么找这么一把短武器?”他道:“肉搏的时候,这东西最便利不过了。反正到了肉搏,我不想活,敌人别碰到我,我一个八字,决拼他四五个。我归队去了。”王彪道:“我也有这个意思。睡着不动,不是让敌人炸死,也是让炮轰死,让火烧死,不过,我们不候师长的命令,也应当请示一下。”那人道:“你不听连师部四处都是枪声,来不及了。轻伤的弟兄,全都归队去了。朋友,你快找样称手的武器罢。绷带所里出来的人,每个都去找了一样武器。”说着,他举手一敬礼就告别了。王彪想着也是,就也跑进这小铺店里去。这个铺子,原来是个猪肉案子,大小刀子,案子上,地面木盆里,都还排列着。他挑了一把割肉的扁刀,先插在裤带上,又继续的向街头巷尾没有倒光的屋子里去找,一路之上,遇到四五伤兵,都在人家屋里,拿着家伙出来,有的拿着棍子,有的拿着斧子,有的拿了切菜刀。有的是伤兵,有的却是伕子或杂兵,这找武器倒也像成了一种风气。王彪总觉不拿长柄家伙,究竟不妥。他继续的向全倒的半破的市民屋子里去发掘。又找了三四家,在一堵倒了的墙堆脚下,找到了一把长柄锄头,看看锄头和木柄相合的所在,是用铁皮包着的。他拿在手上颠了两颠,笑道:“行了,总可以拼他两个鬼子。”他扛着锄头,一点没有踌躇,在枪弹纷飞之下,直奔大高山巷。 第五十一章 刀袭敌后手推战梯 第五十一章 刀袭敌后手推战梯 他到了大高山巷时,见刘班长和七名弟兄,都还守据散兵壕里,而且各人手里,都有了枪。刘班长道:“我们在那边作战的巷子里,找到七枝还可以用的三八式步枪,除了本班弟兄各分得一枝外,其余的送到别处使用去了。”王彪扛着那柄锄头,一挺胸道:“报告班长,没关系,没有枪我一样杀敌人。”刘班长见他十分勇敢,究竟觉得九个人之中就是他没有枪,未免不公。就把自己带的手榴弹,分了一枚给他。 这时高山巷北端,又调了一班人,由一个连长率领着策应着南到中山东路,北到烈士祠的两个据点,通信兵也就很快的架起电话线通了电话。余程万师长在拂晓以前,巡视了东北两城的防线,为了指挥抵御敌人的拂晓攻击,就赶快的回到了师部。刚一到指挥室里坐下,十八架敌机,就已临空。他们是早已知道中央银行是常德的神经中枢,又知道中央银行是青砖和一部分钢骨水泥的建筑,普通炸弹,不会发生效力。就在这指挥所前后左右,乱堆烧夷弹,弹下火起,在巷战外围的迫击炮,再外围的山炮,就向这火焰的目标射击。在中央银行的这一圈房屋上,打得天翻地覆,火是一丛丛的飞舞。向以扑火著名的特务连,也就扑不胜扑。但在二十六日以后,余师长就知道将用火攻,在指挥所周围,已拆开了两条火巷。自二十七日后,敌人每日轰炸火烧,这火巷倒只有逐日加宽的。所以一二十日这个对核心的炮火环攻,倒也摇撼不动指挥所什么。 师长就立刻下着命令:“指示特务营和师本部直属官兵,外面的炮打火烧,现在可以不理,炮弹烧夷弹若是落在师部,那就立刻把火焰扑灭。”他指示完了,尽管外面闹得天翻地覆,他还是安静的坐在小床铺上,就了小桌上那盏煤油灯,将自来水笔,在格子纸上起草命令。到了八时左右,程坚忍由中山东路大高山巷口来了电话,说是:“柴团长高副团长都在战壕里指挥弟兄拼斗。敌人现在用迫击炮平射炮对了街上逐节炮轰,工事也是一节一节毁坏,弟兄们虽是死守不退,伤亡太多。请示办法。”指挥官接着电话,也就向师长请示。余程万接着电话道:“敌人的主力,既在中途来犯,可以把我们的兵力分布在中山东路左右两翼。在中山东路据点上,只须用少数兵力抵抗。等敌人接近,指挥左右两翼,抄袭敌后,尽量的接近肉搏,让他们的重武器不能施展。告诉各位弟兄,我们的援军,随时都可以达到的,我们必须争取时间,达成保守常德的任务。这是五十七师的光荣,我必须争取。”程坚忍答应着一定转达给各位弟兄。他是由大高山巷口中山东路,向东第三个碉堡里打的电话。放下电话线,见柴意新团长拿了一枝短枪,正由散兵壕里走了进来。随着他来的,也就是平射炮的炮弹,碉堡的外面,砂石喷射,火焰奔腾,整个碉堡都像有些摇撼。柴团长正要拿起话机打电话,程坚忍就把师长的命令转告诉了他。 他道:“这个办法很好,我们只有放敌人过来,和他肉搏,最是上策。”他这就伏在地上接连打了几个电话,把在中山东路的兵力,尽量向北侧大高山巷里面移动。因为南侧乔家巷,虽有南墙掩蔽,但是敌人一部已在南墙外攻击水星楼有两日夜,万一水星楼不稳,敌人就会绕到我们南侧的后面了。因之在乔家巷,也只留下了一班人,作为北侧的策应。在中山东路碉堡内外只留下了十来个人,柴团长和高副团长各持着一挺轻机枪,柴守着碉堡,高守着一段用石条掩护着正面的散兵壕,每处以一个带步枪的士兵协助。路上或两旁的散兵坑里,断墙下,都只以一名士兵或一名连排长据守。敌人是面的进攻,我们却改为点的据守。只要有此一点存在,敌人也就无法过来。敌人虽明知道五十七师的人是越战越少,但因我们利用了断墙、瓦堆、破屋、炸弹坑、炮弹坑,每一个射击死角,都有人抵抗,他究竟断不定力量有多大。战到半上午,他又改变了战术,将迫击炮对街道两边的砖墙破屋轮流的加以轰击。在马路正中,还是用平射炮直射碉堡。因为师长团长有令,无论在何种情况下,守军不得变更位置。因之那些作点的防守的弟兄们,连人和枪,一齐都被埋在土里。 到了十二点钟,中山东路的碉堡和覆廓,也完全被平射炮摧毁了。柴团长向师长请示,师长命令他转进到中山东路的泥鳅巷去。这巷口有一座碉堡,散兵壕南联水星楼,北联图书馆,再划一条横线,后面有春申墓中山南路两个碉堡作为第二道防线,却是比较的形势坚固。柴团长高副团长奉到命令,和程坚忍一路,仅仅的带了十二名健存的弟兄,退到泥鳅巷口。敌人在正面炮轰了两三小时,见我们正面的守兵,并没有回击,就组织了波状部队,大声呐喊直冲过来。他们这种呐喊,倒是给了我们左右翼一个通知,我们北侧大高山巷的部队,南侧乔家巷的部队,齐齐的拿了武器,等着机会,等着敌人两个波队,把巷子全冲过了,巷口两面的军队就双方的向中山东路丢着手榴弹。敌人阵势一乱,接着就跳出来肉搏,这出来肉搏的士兵,大部分都是不发火的武器。刀子砍,梭标打,矛枪扎,大家就纠缠在一处。我们的士兵,全是不要命的人,只十来分钟的工夫,敌人丢下了二三十具尸体,又向后退了去。这样自然我们的队伍,依然分散到左右两翼去。经过这样的接触,敌人知道是硬冲不过来的,又将炮火改变了方向,对着中山东路左右两翼射击。 同时,北面的人,向图书馆我军驻点猛扑,南面的敌人,在半上午的时间,就向水星楼猛扑了四次,那一七零团第三营彭幼成亲自拿了一枝轻机枪在城堞上射击。第三营的排长陈少祥,却带了一排人在下南门城墙上,侧击敌人的左翼,敌人用粗竹竿扎成十六条长梯,放在河街上破烂民房里藏着,却用机枪迫击炮,对了城上仰射。陈排长伏在工事里面,始终不动,敌人用枪炮仰射了半小时之后,一窝蜂似的抬出那十六架竹梯,搭在城墙上,每架梯子都有一个人抢着向上爬。陈排长还是很镇定守着,直等敌人爬上了一大半梯子,他才跳出战壕来带了全排人上去,把梯子一架架的给他推倒。各人身上原只剩了两枚手榴弹,只丢了几颗手榴弹,大家就节省着用,各人端起大砖头,爬起城沿,对准了城下的敌人,用大石头砸了下去。由手榴弹到用大石头,他就打死了十二个敌人。只是他急于求功,在城沿上暴露了目标,被敌人仰射的机关枪射中,他也就殉职了。在这段城墙上爬不上来的人,水星楼东侧却有几十个人涌上了城基。那彭营长放下轻机枪,带了弟兄跳出战壕,由坡上向下,俯冲着肉搏,敌人站在斜坡上,立不住脚。我们用手榴弹一度猛轰之后,一排刺刀飞跃下去,敌人就溃退了。结果除杀死十七八名敌人以外,还虏获步枪六枝,轻机枪两挺。这样,东南角的战局,暂时又算稳定一下的了。 第五十二章 余师长亲督肉搏战 第五十二章 余师长亲督肉搏战 中山东路的炮弹烟焰,渐渐的稀薄,在西北风吹过天空的时候,眼面前也现出一片阴黯的云天。每个炮弹发出来的白烟,在东南角一阵阵起涌,而不是眼前一片烟雾了。因为由泥鳅巷一阵直向东,房屋已全部烧光,已不再是烟火向上涌了。枪炮声自然是每秒钟不停的,不过到了这时,仿佛连续着不是那般猛烈。程坚忍随了柴团长守在中山路十字路口那大碉堡里,得着了一线工夫的轻松。坐在地上,两手抱了拱起来的双膝盖,微睡着头,却闭了眼睛,想打个盹儿。就在这时,师长的电话来了,命令着程坚忍率领在春申墓二营补充兵一班,由华严巷经圣公会,增援城西北角小西门内的四眼井。程坚忍接了命令,立刻就向春申墓去。他和驻守春申墓总营吴连长接洽好了,立刻带了一班补充兵向西北走去。一路之上,听到喊杀声机枪手榴弹声,在小西门那面掀起了狂潮,这才知道那方面突然吃紧。原来大西门小西门这两道防线,我们始终守得坚固,没有让敌人冲过来。驻守小西门第一线的部队,是第一七一团第一营第一连,连长邓学志带了赖大琼、赵相卿、赵登元三个排长,都在城垣上作战。赵相卿一排却是驻守了小西门的正面城墙上。自二十八日起,敌人就是不断的炮轰,飞机炸,波状部队冲锋。 到了二十九日下午,就把炮位分成了三层,第一线是平射炮,第二线是迫击炮,第三层是山炮,就以二十四小时的不断射击,正对了小西门一段城墙工事猛轰。因为小西门内一条大街,直达兴街口中央银行师指挥部。这是由城外到师指挥部最短的一条直径。小西门到兴街口至多是一华里,所以严格的说,小西门就是师指挥部的外围。敌人为了要一举而打击我们的守城主脑部,我们守住小西门的官兵,也就誓死不肯退后一步。当敌人炮轰到三十日拂晓的时候,敌人先放了一阵毒气。好在守军在西北门,对于毒气,认为是家常便饭,并没有怎样去理会他们。放过毒气之后,敌人七八百之多,就组织了十几个波状部队,向轰毁了的城基冲锋。第一营营长吴鸿宾,见情势危急,率领第二连长方宗瑶,亲在西门右面作侧面射击。全连士兵,只有三十多个人,大家不顾工事破坏,全露身在土身外面,伏在城基上,把步枪口列成了一排,对敌人的每个波队,轮流集中射击。吴营长方连长各督率了一挺轻机枪作斜角侧射,赵相卿连长在二十九日一天,就向敌人作了七次逆袭,战到三十日清晨,敌人伤亡了五百左右,第一连本身,也就只剩了三十人。 由清晨七点,再战到正午十二点,守在小西门城基正面的士兵,只有了五个人,而且都带了轻伤。赵连长自己,也受了两处伤。这时敌人冲上来,五名受伤弟兄,一点没有考虑,也没有谁下命令,等敌人接近,各各拿出身上的一枚手榴弹,拉开引线,和敌人同归于尽。赵排长却进一步,身上还有两枚手榴弹,先对敌人最密集地方抛去一颗。然后再拿起一颗拔开引线,连人带弹,奔到敌人丛里去爆炸。敌人看到我军这样的死拼,惊心动魄,不能不踌躇一下。我侧面的机枪,又是猛烈的狂射,在这个狭窄的缺口上,无法展开,就死伤了二百人左右,一部分人退却,一部分向城墙缺口里冲。这就有一百人左右,冲进了小西门,一直顺了大街,向文昌庙冲来。这文昌庙也是小西门内一个十字街口。向南的一条大街是石板面的宽敞马路,直通中央银行,论它的距离,不过是一百三四十公尺。像敌人那样的猛冲,十分钟内,就可以冲到师指挥部。所幸兴街口的工事,重重叠叠,作得十分周到。在文昌庙十字街口,就是一座石砌的碉堡,由那里到师指挥部,就是覆廓防事,阻了敌人前进的道路。不过在碉堡附近据守的,是一六九团第三营的残部,一共只有二十四个人,而且一部分是受过伤的。在敌人来势汹汹的情况下,实在很难抵御。于是据守碉堡的第三营营长孟继冬,一面急电师部告急,一面亲用机枪扫射,一面令弟兄跳出碉堡去,用手榴弹死拼。师长得了这个电话,就立刻电话一七一团第一营长吴鸿宾率领所部,下城抄袭敌人的右侧面。一面调集师直属部队里的杂兵三十余名,和炮兵团的一班人,交第一营副营长刘昆率领,由残破的民房里钻墙穿壁,抄袭敌人的左侧面。吩咐已毕,余师长命令传令兵通知特务连排长朱煌堂,调一排人在师部大门外集合。他自己裹上绑腿,提了一枝短枪,走出师部来。那一排人已是荷枪实弹,挺立在墙根下,成双行的排成一列。 这时,文昌街北头文昌庙方面枪声喊杀声,已海潮般的涌着。余师长走出来,迅速的将弟兄们的姿态看了看,说了几句简单沉着的话:“我知道平时朱排长和这排士兵很好。军人事业在战场,现在敌人迫近师部,正好给你们一个立功机会,看看你们的本领。”言毕,将手一挥,自己在前面扛着枪,就向前走。由朱排长以下,看到师长首先赴敌,大家都鼓了勇气,跑步争先。朱煌堂排长后来又紧紧的随了师长,不便离开。到了文昌庙,敌人的子弹,已是如雨点般的向街心射来。余师长被朱排长用手拖着,跳进最前的一段散兵壕,匍匐向前,钻进碉堡去。朱排长出来对了弟兄们叫个口令两手一挥,招呼散开。一排人分作两部,沿着街两边狂奔向前。有的跳进散兵坑或碉堡,有的掩蔽在障碍物下面,有的伏在人家阶沿下,立刻放着枪向敌人来个逆袭。同时,还继续的向前进行。在第一道防线一九六团第三营的二十四位弟兄,又已伤亡了过半,不是碉堡里那挺机枪始终猛烈射击,这防线又要支持不住。 这时,特务连赶到,首先把敌人的道路挡住。只五分钟的接触,左侧面一七一团一营副营长刘昆带的炮兵一班,杂兵三十多人,已由西观街民房里钻出来,到达箭道巷。刘副营长首先一人在街道的障碍物下面,三级跳远似的,一层一层的跳向前,逼到敌人面前就抛出手榴弹去。敌人调动两枝轻机枪,向箭道巷射击,刘副营长手臂上中了一弹,他还是伏守在障碍物下,狂呼弟兄们,杀呀!杀呀!这边四十多人,冒着敌人的弹雨,把箭道巷各散兵坑障碍物掩蔽所一齐占住,也把敌人向东扩展地面挡住。那敌人右侧面的我军吴营长,也由西墙北侧白果树那里钻出。三方面的人,齐声喊杀,接连向敌人冲锋两次。把在十字街口,向东西面扩展的敌人,逼着向文昌庙十字街中心集中。恰好我空军输送子弹的飞机八架,由正北飞来,低低的绕着西北城盘旋。我军抬起头来,看看机翼上画着自己的国徽,不约而同地狂呼,声如潮起,那声音直赛过了枪声弹声。我机两架,折到小西门城外,也就对了敌人的后路,来回扫射了三次。敌人因伤亡重大,心里恐慌,就向北撤退。在城基上的刘副营长,趁着这个良好迂回机会,留一部分人在箭道街口向十字街中心射击,自己带了十几名弟兄,由小西门城基倒袭过来。敌人在那狭窄的地方,受着四次围攻,他们的枪口,不知对那方面是好,也就只有向外冲。但我军弟兄,知道师长亲自在这里督战,大家都是死命的向前去接近敌人,尤其是拿着梭标刀枪的杂兵,不接近敌人,无法施展他们的力量,当敌人向小西门拥出去的时候,大家由散兵壕和障碍物下面,一阵喊杀,各人追着一个敌人,枪扎刀刺。文昌庙到小西门这一小段街上,人像波浪般颠动。只十来分钟的肉搏,遍地都是尸身,杀到最后,剩了十几个敌人,向四处民房里乱窜,我们更是几个追杀一个,追不上,就掷去一颗手榴弹。结果是窜进城来的敌人,一个也没有回去。我们另虏获轻机枪六挺,三八枪式步枪二十七枝,战刀七把,及第一一六师作战命令日记及地图一批。在文件上,证明这是一一六师团一二零联队,联队长和尔基隆,也在消灭之列。 第五十三章 最得意的一句话 第五十三章 最得意的一句话 灰白色的弹烟,还笼罩在十字街的天空,硫磺气味,凝结没有散开,文昌庙沸腾着的声浪,颠动着的人身,一切归于停止。地面上横七竖八都是血染的人。人像倒乱了的沙丁鱼罐头,尸体毫无秩序的摊开着。除了将近二百名的敌人,飘洋过海了结在这里。而我们以血肉来保卫自己国土的同胞,也有四五十人长眠在地上。余程万师长在紧张到万分的情况下,轻松不急。他提着枝曾亲自击毙敌人七八名的步枪,从容的由碉堡里走出。聚结在文昌庙十字街口的官长,轮流的到师长面前来报告战况。这一役,我们虽把敌人消灭了,自己的消耗也不少,除了兵士伤亡六十名以上,刘昆副营长受伤,连长邓学志、方宗瑶两次负伤,排长赖大琼、赵相卿、赵登元阵亡。余师长看了看小西门的城基,被炮火轰得成了犬牙相错的大小土堆。街上左右的民房,变成了无数层的短墙,墙里还缭绕的上升着白烟。石板地面不断的露着桌面大的弹坑。四处拦着街的障碍物,满地摊散。尤其是这面前无数的敌尸里面,仰的扑的,间杂了自己的弟兄们。他们手上还握着百年前作战的刀矛,紫色的血迹,洒在地上,洒在弹坑上,洒在散兵壕沿上。他心里实在有一种难以形容的伤感。 可是当大将的人,对了战场上的弟兄是不能有悲观的颜色的,他立刻正了颜色道:“这一仗打得有声有色,你们都很光荣的,敌人既然冒险了一次,就会继续的冒险。我们必须争取时间,迎接友军入城,完成这光荣的任务。我们的师司令部,决不变更位置。你们只管打下去,总有办法。危险困难时候,就是立功时候。”他简单的训话完毕,就命令吴营长,再回原阵地驻守,自己带了特务连回司令部。他为了表示从容起见,不径直的走向街口,顺着城脚,走向大西门,由中山西路回去。当他经过大西门的时候,也正是敌人猛烈进攻的时候。我们因为凭了城墙,一贯的是把来的敌人歼灭,每一个士兵都能发生可歌可泣的故事。在三十日拂晓的时间,敌人除了在大西门正面用排炮攻城,就另调了一股敌人,由洛路口绕到西南城角,预备偷着爬墙。 在这个城墙转角的所在,有个瞭望哨兵监视着。他原是师直属部队军炮兵团第三营的上等兵,名叫李志忠。自前几天炮兵因炮弹用尽,改为步兵后,他便随了炮兵团长金定洲,在西城作战。他在这里监视,就没有步枪,只有一根木棒和十四枚手榴弹。他在天色朦胧之情形下,看到西边来了一股敌人,约在百名上下,渐渐的向城基逼近。他一见之下,立刻将预备好了的一块颜色布,连连向大西门守军据点,打着告警的记号,一面把砖头堆集在一处。等到敌人逼近城下,他挑着敌人最密集的地方用手榴弹抛了去。把所有的手榴弹丢完,已炸死敌人七十多名。究竟他只一个人,来回的跑着丢手榴弹,不免有难照料之处。偏南的地方,就有没被炸到的敌人,在轰垮的城墙斜坡上爬来。他没有手榴弹,就用大石头,由高临下的向敌人身上砸,敌人又被砸倒两个,他正在继续的砸,不想就有两个敌人,在他侧面爬上了墙,举起枪上的刺刀,双双的开着跑步,向李志忠身上便刺。他两手举着木棒,侧身避开了刺刀尖,对先奔来的敌人,劈头一棍,将他打倒。然后跳了开去,站到另一个敌兵侧面。他将木棒一丢,两手抓住敌人的枪杆,抬起脚尖,向敌人的小肚上踢了去,敌人一声怪叫,蹲在地上,他就反过枪来,对敌人胸窝一刺刀。但后面爬上城来的敌人,又有十几名,一阵乱枪响起,李志忠也就忠勇殉职了。 所幸我们的守军,也有十几人赶到,几个手榴弹,把敌人全消灭了。一个上等炮兵,稳住了一段阵地,在当时亲眼目睹的人,怎能不受着感动?因之西城守军跟着都加上了一番勇敢,冒着敌人的炮火,等候他们接近,用轻武器去截杀。这里的城防,有两个团长亲自在城墙下指挥,一位是一七一团团长杜鼎,他率领的是第三营的残部,约莫是一百多人,另是新编并的四五十名杂兵和二十名警察。一位是军炮兵团长金定洲,他率领的是炮兵编的步兵四十多名,和杂兵编并的补充队,也只有四十来个人。这一带城墙的守军,不足三百人。一部分兵士,还没有步枪。因之这里用的战术,只是苦撑两个字。在西城的城墙,已经过了五日五夜的炮轰,先是城外面的砖头,打得左一个疮疤,右一个疮疤,其次是城墙垛子,整段的铲光,随着落了砖的城墙再中炮弹,就纷飞着黄土,垮了下来,成了很大的缺口。原来有了缺口,我们的守军,一面应战,一面挑沙土,搬石头,立刻把它堵塞上。 到了二十九日下午,守兵伤亡过多,作战的人手就不够,更没有法子补修工事,只有把城墙上的乱砖,草草的在城基上,垒起一个砖堆,人就掩蔽在砖堆后面,举了步枪射击。杜团长、金团长都成了战斗列兵,各拿了一枝步枪,在城墙上散兵坑里射击。第三营营长张照普和炮兵营长何曾佩,也早拿了一枝枪在散兵坑里射击。敌人因为西门外北角的护城河都很宽,逼近城墙,只有靠南正对了西门的一条线。再向上就是和沅江平行的城墙,没有迂回的路线,敌人唯一的法子,还是将山炮、迫击炮、平射炮对了这面对着的西门城墙,轮流的轰击。炮弹打在城墙土,白烟火光上涌,沙土砖石,都是倒溅。轰隆隆的炮弹爆炸声,和城土崩溃飞射中的呼咤咤之声,融合一片,异常的刺激耳鼓。平射炮的炮弹,射到城基向里面直钻,在城基上的守军,很容易感到身子卧伏着的城土,不断的在震动。一个山炮弹,若是碰巧落在城上,立刻把城上的土,炸得涌起,烟和尘土掺和着的高潮,平飞起一阵黑峰。不幸在弹着点附近的守军,当然是血肉横飞,人就可以随了火焰失却所在。稍微远一点的人,弹爆着点的热风,可以把人的身体,和崩溃着的尘土,一齐卷滚到城角下去。再略远一点,也会被飞溅着的砖石弹片打伤,和飞起来的尘土掩盖着。但弟兄仍守在砖堆后面的,就始终在砖后面,藏在散兵坑里的,就始终伏在散兵坑里,并没有哪个变更位置。参谋主任龙出云,奉师长之命,亲自在这里督战,手臂上挽着一圈白布红印的督战臂章,手里拿着一枝步枪,在团长附近的一个散兵坑里伏着。在猛烈的炮火之下,就增加了一分严肃的意味。 余师长巡行到这里,已是下午一时,敌人由天亮战到现在,已猛扑过五六次,阵地却丝毫没有移动。第三营营长张照普因一个炮弹在所伏的掩蔽部附近爆炸,头部重伤,已由兵士担架到兴街口的绷带所去,杜鼎团长派团副卢孔文代替他指挥。这时,大西门城门,被炮弹打着只剩下半个圆框,紧靠了这门框的右侧,就被几个山炮弹垮了一道热沟,由城顶直到城脚,开着六七尺宽一条缝,我们在城基下作战的士兵,赶快用砖石沙包,在裂缝外边,砌起了一道闸,但大西门城门,被三尊平射炮对准了轰击,虽是木板上钉有铁片,却早已不存在,所幸我们的工事,一切是在极恶的意料下建筑的,紧靠了这城口,就有个石块的坟墓式碉堡,斜斜的把城门堵塞,敌人的平射炮弹,虽可由门洞里穿了进来,可是这碉堡是微向北斜的,炮弹不能拐着弯打过来,至于迫击炮山炮,虽可以由城头上用抛物线打过来,而这个碉堡又是和城墙相连着半边的,而且又比城墙矮,很难一个炮弹擦城而下,打中这个碉堡顶,它近一点,会打在城墙上,远一点又打过碉堡去了,所以炮火轰了几十小时,这个碉堡还是完整无恙,就是右侧斜对了城门,掩蔽着碉堡门的三叠沙包,也并没有什么损害,杜鼎团长是时而在城上作战,时而在碉堡里指挥的,这时他在碉堡里派出卢团附上城去了,他正在碉堡孔里,观测城外的动向。在洞口的卫兵,忽然进洞报告,师长到了,他心里有些惊讶。 但表面依然很沉着的,立起来迎着,敬着礼报告当面敌情。余程万师长站定了,听过他的报告,脸上寻不出有一点异乎平常的颜色,从容的答道:“这里的地形,始终是有利于我们的,要沉着的守下去,不能变更位置。外围的友军,已逐渐接近城区,我们已把守城的任务,达到了百分之九十。古人说:‘行百里者半九十。’这时,就是我们最当努力的时候。”正说着,敌人的炮弹呼嘘嘘成串的在头上掠过,碉堡后,像暴风雨时的炸雷,不断的在地面滚动。余师长道:“这是敌人掩护进攻的炮。用电话通知弟兄们,我在这里,准备冲锋。”杜团长听说,立刻把电话通知出去,果然,在敌人炮弹烟火的下面,步兵密集着组织了四个波状部队,对了城基下猛扑将来,随了师长来的特务连排长朱煜堂,特别奋勇,带了四名弟兄,携着一挺轻机枪,奔出城洞去,就在城基下一堆乱砖上,架起轻机枪来,猛烈扫射。城基上的卢团附,听说师长亲自来到西门,便由城基上带了一班弟兄跳下,向南奔到一丛残破民房的短墙下,迂回到敌人第一个波状后面,迫近到第二波队的侧面,隔了短墙,然后将手榴弹,全数的抛了出去,眼前一阵烟火风涌,随着就是敌人向后奔跑,像打翻了蜂窠,卢孔文首先举着上了刺刀的步枪,就三跳两跳的,由乱墙堆里跳了出去。弟兄们随着一阵大喊杀呀,敌人第二个波队,也就把继续上来的第三个波队冲动,特务连的弟兄,这时为应合着这边卢团附的侧击,相应着喊杀,挺出雪白的二十几把刺刀,直冲了敌人第一个残落的部队而去。敌人看来势过凶,竟是没有一个人还击,拖着枪跑了,只十来分钟的工夫,敌人这一次冲锋,就被冲散了。卢团附随着朱排长之后,由城门洞里带了弟兄回来,他大着步子,挺了胸脯,走进碉堡,立着正,用宏亮的声音道:“报告师长,把进犯的敌人打垮了!”这是带兵的人最得意的一句话。余师长在他那声音里,也听出了他那分得意,在沉着的脸上,也情不自禁的泛出几分笑意。 第五十四章 听!援军的枪声啊! 第五十四章 听!援军的枪声啊! 十一月二十日几个险恶的局面,都应付过去了。余程万师长带了特务连一部回师部去。但就是这一截短短的中山西路,也不是安全的路径。西门外的炮弹,由后面送来,水星楼的炮弹和北门庙的炮弹,交叉着向侧面送来。东门的敌人迫击炮,已移进了城墙,迎着头把炮弹送来。人在四面炮弹爆炸下走。他没有顾忌,在特务连前面走,他也终于安全的到了师部。师部里的参谋处人员,现在是全部出发督战。除了副师长陈嘘云,指挥官周义重在师长室代替指挥而外,只有李参谋,在师部听候任务。师长回来了,李参谋报告,刚才我们飞机送来的东西,已经军械员点清,共有步枪子弹八千发,猪肉牛肉共二百多斤,报纸二百多份。师长立刻起草了一纸手令,教李参谋按着上面的数目,把子弹赶快送到各部队去。猪肉和牛肉,这可以斟酌分发办理。晚上煮饭的时候,分给各营伙伕去煮熟。这是后方人民给我们的盛情,我们一定要敬领的。李参谋因全师的非战斗员辎重兵和输送兵十分之九,都已参加了战斗,参谋处的官佐,也就剩自己一人在师部服务,接着命令之后,立刻去找没有军械及有工夫的人来会同办理。子弹是当时的第二生命,很迅速的在半小时内就分送到了各部队。那飞机上丢下来的几大块猪牛肉,却堆放在屋子外面廊檐下,还没有动,李参谋本人到了下午四点多钟,也得了新任务,到水星楼去督战。 在五点多钟的时候,来了一架敌机,绕着城圈子,飞了一周。随后就在兴街口上空,丢下了一颗照明弹。这是敌人的老办法,每在黄昏攻击以前,就有这样一只飞机作了短程的巡逻,照明弹落下来,就是道总攻击的暗号。那照明弹一颗小亮星突然在空中落下,在半空停住不坠,立刻变成了个面盆大的水晶球,白光四射,将没有烧完的民房,如同白昼的,照得清清楚楚。于是四面八方的大炮,一齐狂响起来。当那颗水晶球还没有变成一阵烟化为乌有之时,山炮弹、散榴弹、曳光弹、烧夷弹、迫击炮弹,在空中布起千百道光线与火花,代替了那个坠下的月亮。炮弹哗啦啦哄隆的响着,起了千百个烈雷。轻重机枪的声音,就变成了决堤的江河,步枪也变成了散落的冰雹。我们的巷战区域缩小了,这个常德城的核心,变成了火网下的一座声海。在夜战间,敌人知道城里任何一间民房,我们都已拿来作为抵抗的堡垒,晚上分不出方向,那很容易走入我们的陷阱,因之他就改用了烧一截攻一截的办法。在声海沸腾了半小时之后,常德核心区,立刻又变成了火海。这时,大西门的城墙,依然保守无恙。小西门的敌人,在城门内文昌庙和我们对峙,我们借着覆廓碉堡两种地面工事防御。正面的阵地,敌也无法摇撼。东城的战事,中山东路的敌人,已到了水星楼后面,在泥鳅巷口的碉堡面前,用平射炮迫击炮轰击,偏北,在图书馆门外的碉堡前对立。以上各地,还是以文昌庙这一线,距离师部最近。文昌庙附近左右的民房,全已着火,西北风到了晚上,总是速度加强的,风把火星和重浊的厚烟,一阵阵的向中央银行口扑来。人在下风头,简直立不住脚。但师长已再三命令,不许变更位置,所以无论是正面来的火,或烧夷弹打在阵后,由后面倒烧过火来,大家全不理会,必等火烧到了身边,然后才去扑灭。好在谁也不会在完整房屋里作战,散兵坑和掩蔽部是在街巷中的,人纵然受烟熏,火还烧不到。至于用短墙砖堆掩蔽着的,也是没有屋顶的所在。长官已不约而同的喊出了一个口号:有一墙,守一墙,有一壕,守一壕,有一坑,守一坑。这样的战到深夜,阵地还没有什么变更。十二月一日零时,师部得着两通无线电,是安慰的消息,立刻就用电话告诉了各部队。通电文的消息是这样: 友军已在德山东激(距城十华里)。已再严令占常山,到南城以援兄,冬期相见。望坚守成功。 又一通电的消息,也好,文字是这样: 本xx电话,(一)令xx军,以两个团于明午四时前进常德城。(二)限第x军于明日拂晓攻击常德东南之敌。(三)并令xxx师以六个连星夜驶入常德城。援该师。特达。 这消息传到了各部队,大家自是高兴了一阵。的确,敌人攻到深夜,也就把枪炮声音,渐渐稀疏下去。在师部没有去作战官佐兵伕,都有一个同样的行为,每到深夜就站到院子里,或屋檐下,静静的去听南岸援军的枪声。每夜如此,并不因为没有枪声减少兴趣,只要敌人在城区的枪声稀松起来,大家总要抽点机会来听上一两次。这时,有两个出去战斗过的伙伕,晚上又回来煮饭。他们在中央银行里烧着灶。张伙伕抽空跑出来,一直爬到后院照墙上,侧了头静静的听着。隐约之间,有一阵霹霹拍拍的枪声由南面传来。这枪声,好像给买奖券的人报告中了头奖,他止不住心房乱跳,自言自语的道:“他们真来了?”于是更细心的往下听。果然,在一阵雨点似的枪声之间,还有两三声哄哄的炮响。敌人攻城的炮,每响都像猛雷,这样远的哄哄声,证明了是远处开炮。敌后有了战事,就是我们的援军到了。他忘其所以的,两手一拍,人滚下墙来。他虽跌在地上,也忘了痛,爬起来就向厨房里跑,笑着道:“老刘,老刘,好了,好了!我们的援军到了,我已听到南岸的枪炮声了。”刘伙伕坐在灶门口向里面塞着柴,问道:“真的?靠不住吧?”张伙伕道:“你去听,很清楚的。”刘伙伕将手上一块柴一丢,就跳了出去。过了十分钟,他满脸笑容,拍着手走进厨房,笑道:“果然,果然,友军到了。老张把那块肉洗洗,拿来煮吧。”他指着墙上挂的两大块肉,不住的笑。张伙伕道:“友军不来,难道你就不煮肉吗?” 刘伙伕道:“煮肉是煮肉,没有兴致罢了。多谢后方人民给我们送肉来,他没想到我们煮饭都是夜晚抢着煮。明天,恐怕米都没有了。吃肉干什么?我倒希望飞机送些手榴弹来,也分我两颗。”说着,传令兵丁士强走了进来,因道:“快点煮饭吧,趁着现在炮火有点空隙。”张伙伕道:“快了,老兄,煮肉你吃。”丁士强见锅里冒着热气,抢向前掀开锅盖看了看,见米汤还欠着大锅沿两三寸。问道:“为什么煮得这样少?”老张两手一扬道:“没米了,就分得这些米。可是老兄你不要着急,我们已经听到友军在南岸的枪炮声了。”丁士强道:“鬼话!你自骗自,开开心。”老张将手一指了屋顶道:“我起誓,我骗你……”丁士强摇手道:“别发誓,我听去。”他说着,立刻跑到屋外院子里听听。这时,城里敌人有一休息的空当,除了炮声停止,四周也只有些劈一声拍一声的散枪响。于是那南岸的枪炮声,是非常的清楚入耳。丁士强跳了两跳,自言自语的道:“中国人有办法!”他对这声音,还感到不足,学了前两日程参谋的样,由窗户台上缘爬上了屋檐,又由屋檐爬到那竹子搭架的防空弹性架最上一层,向南岸看去。果然,在黑城区烟火的空当里,可以看到黑沉沉的原野上,有一闪一闪的炮火光发出。他点着头自语道:“没有疑问,援军到了。”说着,他又举手行个礼,对了拍拍拍的枪声响处笑道:“朋友,明天见了。”他一溜烟的走进屋里,首先碰到回师部来的参谋程坚忍。敬着礼道:“报告参谋,援军杀到南岸,听到枪声了,看到炮火了。”他那个立正姿势,来得十分利落,他那一举手,也十分的带劲。程坚忍道:“你在哪里听到的?”丁士强道:“我爬上屋顶去听到的。其实不必站在门外露天下就可以听见的。”程坚忍原是每晚都听友军枪声的,今晚却没有这个计划。听了这消息,立刻走到院子外去。不错,他听见枪声了。他转问别人,也都说是听见枪声。这是充分的证明了援军已到达,不消片刻,就把这好消息传遍了每个部队,而每一个也都精神抖擞起来。 第五十五章 裹伤还属有情人 第五十五章 裹伤还属有情人 这援军的枪声,一直的响下去,直到天色发亮,敌人拂晓攻击的枪声响起来,才把这种声音掩盖下去。而在拂晓攻击的那番轰炸,敌人也没有忘却,当天空可以看清下面房屋的时候,二十几架敌机,三架一批,四架一批,对准了师指挥部所在,轮流的乱炸。自十八日敌机轰炸以来,每天都有几颗炸弹,扔在中央银行附近。可是今天的轰炸,却比那一天都厉害,哗哄哗哄的震耳爆炸声,在师部附近响个不断。师部墙角,就中了两个炸弹,浓浊的硫磺烟子,像重庆冬季的大雾,把几尺路外的视线都弥漫了。窗子震开,门板闪动,桌上东西,滚倒地面。但师部里的人,由师长以下到伙伕,谁也没有离开原来的地位。只是师部附近的房子,却炸了十几幢。最不幸的是绷带所,一弹正中在屋子中心,许多重伤兵士,一齐炸死。飞机炸过了,敌人四面向师部进扑的情形,也就比以前几日更猛烈。 在前昨两日,敌人的战法,是烧一节路,攻一节路。烧到一日天亮,他们看到并不能把五十七师降服,又改变了战术,把他们所有的平射炮,扫数移到了东西北三条进攻的主要正面。每处面对了向前的一直线,架上几门平射炮,斜对了我们的碉堡和覆廓射来。单以东西而论,中山东路泥鳅巷口的防线,是四门平射炮,北侧图书馆前面,也摆列下了三门炮。炮弹像织布的梭子,向着对面的碉堡连续的猛射,那平射炮弹,带起了地面上的飞沙,呼喳喳向我们扑来。火光拖着烟的长尾巴,在碉堡前后左右开着花。我们的弟兄,在工事里伏着,只有人枪同时被埋。于是我们就尽量利用了街两旁的短墙残砌,向左右散开。反正他的步兵不能过来,过来了,就两边跳出来肉搏。敌人在常德内外围,打了十几天的仗,感到肉搏战是他们最大的威胁。他们尽可能的避免肉搏。知道我们是向街两边散开的,就在阵线前面,由北至南,画一条横线,沿了这横线,排上廿多门迫击炮,对着面前的民房,不问是半毁的,或是全毁的,一幢幢的轰击。由杨家巷经春申墓,到中山南路的十字街口,约是二百公尺长的几条街巷,成了迫击炮弹的爆炸线。 在这条线上,沙石和弹片齐飞,烟焰始终不断,像堆起了一列小烟山。在这烟山下的弟兄,都是和阵地同归于尽。北侧的迫击炮,发射得密,街巷正面的平射炮,就随了机会前进。杨家巷关帝庙口有一个堡垒,归工兵第二连连长魏如峰驻守。他所率领的是一班工兵。王彪参加的那一班编并杂兵,牺牲得剩他和另外一名通信兵,也就补充在这两班里面。在一日上午,魏连长和全班弟兄,用一挺轻机枪,六枝步枪,守着这个堡垒。敌人由图书馆那面,搬来两门平射炮,连射了十几发,两个炮弹,正中了堡垒的圆顶。上面的砖石泥土倒了下来。魏连长在猛烈的响声里,也震晕了过去几分钟。在烟雾灰尘里睁眼看时,机枪和弟兄们全埋压在石土堆下。因为前半边堡垒,完全垮下了。只有王彪和自己伏在堡垒右角的那几块石条斜支着。王彪还依然健在,他正在土里抽出一枝步枪,架在堡垒的缺口上,向外瞄准。魏如峰看时,正有十几名敌人在对面乱砖堆里爬行向前。他叫道:“王彪,这碉堡前面敞了个大口,敌人冲进来了,我们两个,施展不开,拼不倒他。冲出去吧。” 说着,他就由缺口里跳了出去。王彪自也跟着出来。不料这里身体一暴露,那边十几枝步枪一齐飞出了子弹。两人立刻向地下一伏,把这阵弹雨躲过去了。四周一看,人在碉堡前面,一点掩蔽没有,他向王彪作了个手式,自己赶忙就全身齐动的作蛇行,两手托着枪,两肘撑着地,两只脚在后勾着,绕了堡垒向后倒退。敌人虽是继续枪击,王彪也跟着来了,彼此在地面看了一眼,正想找个机会向敌人还击。可是敌人一阵狂呼,已是蜂拥着冲了上来。那魏如峰一时没了主意,却跳起来向斜角里一窜,窜到右侧面半边木柱屋架子一截短墙下去。他退了,王彪也退了。他见王彪手上那枝土里扒出来的步枪,已不存在,便问道:“你的枪呢?”王彪道:“枪坏了,不能用,上面又没有刺刀。我扔了,干脆用手榴弹吧。我还有两个。”说着,右手拿着手榴弹举了一举。魏如峰是在墙脚下站着的,顿了脚道:“我错了。师长命令谁都不能变更位置的,我怎么走出碉堡来?趁着敌人站脚没定,我要去把这碉堡恢复过来。”王彪道:“我们只有两个人,一支枪。” 魏如峰道:“就是我一个人也要去。来罢。”说着,他手一挥,首先就两手拿了枪,作了几个蛙跃姿态,跳到了堡垒的后面。然后俯了身子,一手提着枪,一手拿着手榴弹,向前轻轻的走。走到左侧沙包半掩蔽着的碉堡洞口,就俯伏在地,向里面听了一听。碉堡里面,敌人叽哩咕噜,正在说话。他料定了敌人多数在里面,腾出拖枪的手,将手榴弹引线拔起,手一伸,把弹向里面一丢,哄的一声,烟子涌出,魏如峰以为鬼子全数了结,就要去收复这个碉堡。不想碉堡外面还有个敌人,闪在二十多尺外,一堵破墙下。手榴弹一响,他就掩蔽着举枪瞄准。魏如峰提着枪站起来,头部就中了一粒子弹,向后倒下。王彪手里拿了一颗手榴弹跟来,正要跟了连长去收复失地,见他倒下,立刻向碉堡后身一闪。 静等五分钟,也不听见声响。心里想着,不要是敌人抄袭过来了吧?回头看时,有个鬼子,正在后面半截短墙下,伸出一顶帽子和一节枪头。躲闪已来不及了,立刻拔开引线,将弹抛出。哄的一声,又拍的一声。哄的一声是这里去的手榴弹爆炸,拍的一声,是敌人的枪,正也同时射来一颗子弹。王彪右腿上突然一阵重撞与麻木,站不住,倒在地上。但他的知觉没有失却,昂头看看,敌人所伏的地方,短墙垮了去半边,鬼子也就不会存在了。他立刻猛省过来,身上已没有寸铁,脚又受了伤,这一个地方,待不下去的。拖着一条流血的腿,赶快的就向自己的第二道防线爬了去,爬过了一条巷子,侧面却来了一阵机枪弹,打得面前的砖石乱飞,火光四溅。他脑筋有点昏乱,就不择方向,舍弃街巷的路面,向倒坍的短墙丛里钻着爬。也不知道爬了多久时候,面前一幢屋架子,像倒了的木牌坊,撑在砖堆上。他想起来了,这已迫近上南门。昨天曾把黄九妹安顿在附近一家民房里,也就在这附近。昨天曾在这屋架子上解下一根粗绳的。他端详了一会,正对面一个瓦堆,压住半堵墙,那就是。于是再慢慢的爬,绕了那瓦堆,找前进的路,左侧阴沟眼里,忽然钻出一个长头发的人来,轻轻的喊了声王大哥。看时,不正是黄九妹吗?一件灰布袄子,全染遍了黑泥,王彪哼着道:“救救我吧。九姑娘,我又挂了彩了。” 黄九妹跑过来道:“我藏阴沟里,早已看见你了,我先认不出是谁,不敢过来。你怎么了?呀!腿上。”王彪实在累了,哼着说不出话来。黄九妹蹲下身去,把他的裹腿解开,将他的裤脚撕破了,轻轻的掀起来,见他的腿肚子上,被子弹穿过掀去一块肉。就将自己棉袄里子扯破,扯出几块棉絮来,缓缓的给他擦抹血迹。然后背转身去,解开衣扣,将里面小褂子,撕下一面衣襟,来当了绷布,再弯腰下去,把王彪的伤口捆住。她正站起身来,想给王彪找一个安顿的地方,呼的一响,半空里一个炮弹飞来。她赶快把身子一伏,弹落在隔墙,一阵火光,响声震得耳聋,瓦片石片一阵雨点似的落在人附近。这正是一个山炮弹。九妹在白烟环绕的情形下,扶着王彪一只手臂道:“王大哥,敌人用山炮来打我们,这敞地上怎么能安身?我扶你到阴沟里去吧。” 王彪道:“阴沟里?”就是这句话,那石板缝下阴沟口里,伸出一个毛蓬蓬的东西来,他倒是吓了一跳。接着那毛蓬蓬的东西说出话来,他道:“九姑娘,你受惊了吧?好大一声响。”随着话,那个毛莲蓬的东西钻出来,乃是一个人。王彪看出来了,他是丁老板,胡子越发的长了,头发越发的乱了,脸上被污泥搽得漆黑。王彪道:“这阴沟里倒是躲得下两个人。”黄九妹道:“两个人?可以七八个人。那边不是有一口干井吗?一天两晚我们把这个沟和那井挖通了。索性告诉你罢,前天房子炸掉之后,我和刘小姐向这里躲,半下午,遇到了张大嫂和丁老板。枪炮太厉害了,我们有的跳下井,有的藏到沟眼里,后来刘小姐出了主意,说我们大家努力,把这沟和井来打通。连夜我们找到一把锄子,一把铁锹,一把斧头。我和刘小姐在阴沟里挖,丁老板张大嫂两个人搬土。也是刘小姐出的主意,说是不能倒在附近,怕让敌人发现了。挖到昨天半夜,就挖到了井里。挖的时候,我们刻刻出来打定方向,睡在地上,用耳朵贴了地,听下面的声音,总算没有弄错。现在我们就只要有粮食,若是有够用的粮食,我想我们可以在阴沟躲去这一劫难关。王大哥,你动不得了,你们的绷带所炸了之后,火又烧了。你下洞去休息休息,好不好?这地面上是睡不得的,刚才那颗炮弹,再过来二十公尺,我们就都完了。”丁老板满身穿着污泥的衣服,搓着两只黑手,因道:“听听这枪声,像急水流在浅滩上一样。”说着,将一只手竖起,对天上画个圈圈,因道:“你看这火头,烟子迷了天,晚上是更害怕,人像在火炉子里,不烧死,炕都会把人炕死,来,我把你抱下去。”黄九妹道:“阴沟那样小,怎么能容两个人下去?我来想个办法。我先下去,丁老板扶着王大哥,把头先伸到沟里去。我在沟里拖了他的手膀,把他倒拖下去。他的脚是用不得力的。”丁老板点着头,连说有理。一会子工夫,王彪就倒溜到洞底。这里邻近着井,挖了个五尺见方的地下室。地面上铺着稻草,破棉絮,破布烂片,地面上放了一只碗,盛了半碗油,居然有灯草一根,点着亮。看见四周用五六根烧糊了的木料上面撑了板子,顶住了洞顶。那个麻子张大嫂,半截身子在井里,半截身子在洞里,睡着了在地下。刘静媛屈了腿,靠了洞壁坐着。她听到人声,睁开眼来,王彪哼着叫了声刘小姊。静媛道:“呵!王大哥来了,外面战事怎么样?”王彪道:“越打越紧,我们的守军,只剩几百人了。没有了粮,也没有了子弹,情形是很严重,不过师长还在中央银行坐镇,他说决不要紧,友军要到的。”刘静媛道:“程参谋还好吗?”王彪道:“很好的。参谋处的人,已经一律在火线上督战。今天早上,我还看到他的,你放心罢。”刘静媛对于他最后一句话,觉得有点孟浪。可是还不好说什么。黄九妹已经对刘小姐很熟了,知道她的心事,也是默然。这黝黑黑的洞底,隔了土层,听到枪炮连天,成了另一世界。 第五十六章 平凡的英雄神奇的事实 第五十六章 平凡的英雄神奇的事实 洞里的环境,那样静止,洞外的情状,就格外的惨烈紧张。东门敌人的战术,还是照旧。开平射炮对了大街正面的覆廓堡垒轰击。迫击炮山炮,对了街两边的轰击。尤其东南区是在下风头,不能用火烧,敌人更是加强了炮轰。他认为我们有伏兵的地方,都作面的射击。一六九团长柴意新,一七〇团长孙进贤,就在这条炮火线上,亲自拿着步枪手榴弹带了弟兄们反击。由上午七点到下午四点,共计反击了六次。 战到黄昏时候,北侧图书馆的一股敌人,带平射炮两门,向鸡鹅巷上春申墓一个碉堡进扑。轻重机枪在正面的巷口上,布置了一道火网,在火网后面,两门平射炮将炮弹由火网里穿射过来。碉堡的前后就是烟火横飞。这个堡垒,由机关枪第一连连长高长春驻守。他率了弟兄六名,架着一挺重机关枪,把敌人堵住。敌人因为这条路,斜刺着兴街口师司令部的,共调有一百多人,满布在街巷两边民房里,作包围的姿态而来。在枪炮轰击之后,敌人将烧夷弹射到堡垒后的鸡鹅巷。把那些残败民房烧燃,让那些火焰,借了西北风,倒薰我们堡垒中人。绕到春申墓北边民房里的敌人,就把毒气筒丢向堡垒的北面。等毒气稀薄了,在正面的敌人,就用了七八个人,拿了烟幕筒,翻墙越壁,来往放着烟幕。这些浓烟滚滚上涌,堵塞在断墙夹壁中,凝结不开,堡垒面前,就一片漆黑。敌人把平射炮在烟幕下只管向前推进,对了堡垒射。里面的六名弟兄,有的中了毒,有的被烧夷弹高度的热炙着,已全数殉职,高排长也被碉堡碎石落下来,打伤多处。但他先用机枪将敌人扫射,随后由碉堡破碎的洞口里,向外掷着手榴弹。 最后一手拿起面前的电话机,一手拿着手榴弹,监视着敌人进来。对电话里大声喊道:“报告师长,机一连排长高长春,奉命死守春申墓碉堡,与碉堡共存亡,现在职受伤多处,弟兄全数殉国,并没有离开。火焰好大,已冲进了碉堡,职算达成任务了,中华民族万岁!虎贲万岁!”他宏亮的高呼声还没有喊毕,堡垒里面,已是烈火一团,变成一座地灶了。春申墓的堡垒毁了,北侧关庙街,南侧中山东路阵线都受到了威胁。一方面是我们的弟兄伤亡增加,一方面也是英雄故事的增加。一六九团一营三连连长胡德秀,是个矮小的广东人。他仅仅率了一班人,掩护中山东路十字街口的左翼。春申墓的碉堡没有了,敌人立刻由北向南窜来五十多人。他们见迎面一排砖石堆叠的工事,有半人高,不容易冲过。立刻在上风头放着毒气,在工事后的弟兄相隔太近,来不及防备,全部中毒。敌人一拥而上,把工事占领。胡连长只和三个中毒较轻的士兵退下来。他闪在一堵高墙下,对三位弟兄道:“机枪丢了,阵地也丢了,我们好意思去见营长吗?我们再上去,死在前面,预备手榴弹,跟我走。” 他说过,拿了一枚弹在手,绕着墙,在破屋里面钻着跑着,窜上了街口,面对了一群敌人,将手榴弹丢了去。三位弟兄一齐跟上,接着十来枚手榴弹,一片火焰之下,敌人倒下三十多个。他们究竟不明白这里的虚实,剩余的十来个人也就跑了。北侧关帝庙那边的故事,更有点近乎神话,然而是事实。这幢庙是常德城内供奉关羽的老庙宇,比平常民房,要高出一两丈。敌人东北城角的炮弹,四五昼夜向市中心轰击,关帝庙前后左右的民房,全毁平了,满地是乱砖。可是这庙四面的砖墙,却还整齐的屹立着。庙的屋顶,被炮弹砸垮了,可是正殿的神龛,和关羽的塑像,却一点没有动。守着这一带的军士,是第三营第七连的我部,士兵的心里,本来都有一个关帝的偶像,过五关,斩六将,挂印封金的故事,都有个模糊的影子。他们看到庙貌巍然尚存,大家就想着,这又是关公显圣。敌人占了春申墓,就派了一股敌人五六十名,北犯关帝庙。这庙的墙,我军作了个小城,三面架枪迎击。输送连的一班弟兄,在这里协助作战。 到了这时,上等兵杨西林奉连长命令,由庙后侧门里出来,正要侦探敌情,却听到隔着墙角,有着喁喁的声音。正是一群敌兵摸索着来了。他并没有带步枪,也没有带手榴弹。他向来练习拳棒,玩得一手好长矛,这时他就拿着一枝五尺长的枣木钢尖长矛。凭了这一枝长矛,要对付一股有枪炮的敌人,那简直是梦话。他要转身回去,又怕敌人由后面用枪射击,他就施展一身腾挪跳跃的功夫,在墙角一列砖堆后面,跑来跑去,碰得砖头乱滚。敌人不知道这里有多少守兵,就不敢向前。有两名敌兵,顺了墙摸着来,意思是想就近对砖堆飞出两个手榴弹。杨西林却已早摸到墙角这边。两手端了矛柄底侧身等候,敌人头一伸,一矛刺了过去,立刻倒下。第二个敌人,既无法射击,又不敢走出墙角来,只好沿了墙倒退。杨西林知道这边只有两个人,早已掣回枪去,一个箭步,跳了出来,伏倒在地。随时已看清了敌人,端枪横过刺刀来,他挺起矛尖,人一跳,矛子向上一挑,矛尖刺入了敌人的腹部。他也不敢在此暴露,让矛子插在敌人身上,顺手夺过敌人的枪,立刻跳了转过墙角。在对面一丛破倒民房里藏着的敌人,先看到敌我两人揪住,未便开枪,及至敌人被刺死,步枪子弹就雨点般发来。所幸杨西林跑得快,没有射着,敌人究也不知这里虚实,就通知后面的炮兵,用迫击炮向庙后乱轰。杨西林就在炮弹下阵亡了。但这种国术战的肉搏,敌人引为深忌,把电话通知各部队,不准少数人冲锋肉搏。可是在这种防备下,也照样的上当。 在下南门的附近,有一座碉堡,是一班人守着。当春申墓碉堡失陷,泥鳅巷口的敌人,对了中山路上的碉堡,用四门平射炮加紧轰击,碉堡去了半边,里面的人,也全部牺牲了。柴意新团长,这时在华严巷团指挥所里抵抗中山东路、春申墓、关庙、近圣巷四条路的敌人进攻。他接着电话报告,立刻调一班人上去堵塞,一面作战,一面修补堡垒。修补好了,弟兄们也就阵亡四分之三,这是一班编并的新战斗员,全是杂兵。剩下来的三个传令兵,边诚发、洪金、杨茂,他们三人藏在堡垒里,已没有了官长率领。电话机虽是摆在面前,电话线打断了,电话打不出去。杨茂道:“老边,这事情怎么办?机枪也有,步枪也有,可是没有了子弹。敌人冲过来了,我们把什么对付他?”边诚发道:“我还有两颗手榴弹,敌人来了,我们冲上去肉搏吧。”洪金道:“那不好,我们白送死没关系,谁来守这座碉堡?”杨茂道:“那末,我去给营长报告,请营长调人来。”边诚发道:“恐怕来不及了。敌人这时候没有射击,恐怕是重新部署,马上就要冲锋上来的,我们牺牲了一班人,好容易抬石头堆沙包,把碉堡修起来,又轻轻易易的丢了。”他坐在地上,手抚了那挺轻机枪,一面说,一面摸枪杆。杨茂望了他发呆。洪金伏在洞口,向外面张望。这虽是夜里了,东南城火烧着的房屋却因了天黑,烟焰全变成了红光,在这个碉堡南侧,就有一片新烧起来的屋子,冒着一座小火山,光闪闪的照着街巷通亮。这就看到两个敌人,一个扛着一挺机枪,一个提着两盒子弹,在对过民房断墙角上,放下了要架起来。洪金赶快回转手来,向二友招了两招,大家向洞眼里一望。边诚发轻轻的道:“妙!我们去抢过来。”一言交代,三人立刻由碉堡后的门洞抢出去。彼此相隔只有二三十公尺,他们一阵风的扑过去,边诚发抓着那个拿枪的。金杨二人抓着那个拿子弹盒的。五个掀住一团,全滚在地上。拿枪的鬼子力大,在地面上摸起一块小砖头,向边诚发头上砸。老边头上砸了一个大洞。他头一低,急中生智,伸手抓住鬼子的肾囊,用力一扯,鬼子大叫了一声,痛晕了过去。老边已摸起一块大砖,再回敬他头部一下,他不能不死。洪杨二人抓住的鬼子,恰是力小,一个按倒地,一个掐住他的咽喉。抓着头乱撞,他也立刻死去。拿枪的鬼子,身上有三枚手榴弹,边诚发立刻取过来。拿子弹盒的鬼子,武器带得特别充足,背了一枝步枪,还有两颗手榴弹。杨茂拿过了手榴弹。这其间已有五分钟的工夫,已有四个鬼子,隐隐约约,在街头那边过来。三人立刻分散在巷口两边民房门楼石阶下。等他们近了,杨茂把枪瞄得准准的,子弹出去,先结果了一个。边洪二人,一人一手榴弹,把其余的三个也结果。不敢再耽误,扛起那挺机关枪,提了两盒子弹,赶快向堡垒里跑。边诚发笑着道:“大难不死,必有大福。”一面就把这机枪在洞口架起,把子弹装上。正面的鬼子,也正是新部署完毕,刚要冲过来。我们有的是子弹,看到影子一闪,立刻就给他影子闪几下,机枪响几发。敌人这就大为奇怪起来。因为敌我的枪声不同,敌人听到自己的枪声,向自己人打,恐怕有什么误会,不但没有冲过来,连平射炮也没有射击。下南门一带,阵地竟是非常之稳。后来这事情报告到师长那里,师长嘉奖,除了登记升三人为准尉之外,并奖洋六千元。 第五十七章 人换机枪 第五十七章 人换机枪 东南门的战事,在炮弹横飞中,继续的到了入夜。西北角的战事,紧张一样,却是另一个局面,敌人是一味的放火。敌人和民房逼近,就用汽油点着烧,敌人逼近不到的民房,就放射着烧夷弹烧,他是不停的烧。他知道我们的师司令部去小西门不远,不到百五十公尺,人被覆廓碉堡隔着,打不过来,火总可以烧得过来。因之在兴街口的北端和西端,火像半环火焰山,把这核心的一个地方抱住,火烧过了的房子,黑烟还在向上冒,满地的红色未退,我们的士兵,就冲到不能再近的地方,搬着烫手的砖头石块来,架起临时工事,将敌人来路挡住。小西门正面文昌庙的敌人,向南冲不过来,就西窜白果树,再由白果树南窜三雅亭。迂回着到师司令部的后路上来。 这时,常德城东南北三面,都已被人炮打火烧,阵地全毁。只有兴街口经中山西路到大西门的这一片城区,还完全归我们掌握。大西门城墙,由一七一团和杂兵把守,也没有让敌人冲破,敌人既已到了三雅亭,立刻可以截断师司令部到大西门的联络,我军核心地方,就更要缩小了。所有在城里的官长,都已感到是最后的五分钟,那杜鼎团长在西门作战,看到局势严重,就想了应付局面的新计划。就和两个督战参谋一个督战副官商议了一阵。因为电话里报告太占时间,就请李参谋回师部去面呈师长。李参谋在电话里请过示,师长允许他回来一下。他就顺着中山西路走。一路之上,那街北面的火头,横卷着丈大的火浪,舞着紫色的烟团子,只管向东南角冲动。烟火团里,又是千百颗大小弹花穿梭,那凶恶的形势,已是让人惊心动魄。更加上那些炮声枪声房屋倒坍声,风火呼叫声,兵士喊杀声,让人的耳朵,听不出自己的咳嗽。 李参谋几次被一股烟团扑着迷着眼睛,热气随了这烟,灼得皮肤忍受不住,向南钻着小巷向前,或直穿垮了的民房,才达到了兴街口。看那中央银行的楼房不分上下,全是上风头吹来的黑烟包围住。火星在烟头上纷射,也是在屋顶上风舞。李参谋老远的看来,实在不免心里捏上一把汗。可是到了近处,一切还是平常。站在门口的卫兵,还是持枪挺立着。中央银行的建筑,并没有那里毁坏一个角,他到了楼下大厅里,站着踌躇了一会,是先到屋子里去弄口水喝?还是径直的就去见师长?就在这时,看到副师长和参谋一人谍报员六人,向外面走来。看那样子,不像是去督战,因为副师长只带了手枪,参谋没有带上督战臂章,六个谍报员全是便衣。当了长官的面,自不敢问到哪里去。陈嘘云倒含了笑,先向他道:“我们实在有办法了。刚才接到军长来的电报,六十三师已经于三十日晚上克复桃源,五十一师一五一团已到了长岭岗。军长让我们派员前去联络,因为从前派了许多次官兵去联络,都没有消息回来,现在师长命令我前去迎接。长岭岗到城里不过是三十里路,我们可以设法由小路钻进,明天早上以前,可以赶到城里了。五十一师的战斗力是很强的,一定可以来援助我们的。你们在城里的人,再努力几小时就好了。而且我们的空军,现在积极来城区助战,今天上午我机八架和敌机九架遭遇,就击落了他一架。好消息陆续的到了,第十军的第三师,这时正在德山附近作战,说不定还是第三师先到城区,努力吧。”说毕,他带着随员走了。李参谋看到副师长亲自迎接援军去了,这事千真万确,自己也立刻兴奋起来,把胸脯挺了一挺,走进师长室去。师长坐在煤油灯下,又摊开了五万分之一的地图。他正在注意着常德西北那一角,分明是在估计着五十一师进来的路线。李参谋向前,便把西门的情形,详述了一遍。余师长望了他一下,见他神气还自然,便道:“一切的情形,我都明白。我已通知了各部队,五十一师已到了长岭岗,西门城墙在我们手上,我们正好由这里迎接友军进来。在任何情形下,是不能变更位置的。”李参谋还想有所陈述,却见传令兵满脸带着笑容,走进来一个立正,一举手道:“报告师长,我军便探引来第三师谍报员一名。”余师长点点头道:“叫他们进来。”传令兵出去不多大一会,就引着两名便衣人进来。其中一名是我们的谍报员,化装作难民,拿了师长的信和名片,于昨天晚上,渡过沅江,去德山联络的。另一名是第三师被引来的谍报员,这师长室非常之小,一桌一床铺之外,很难再容纳多人,李参谋就退到门口听消息,第三师谍报员,敬过礼,在怀里取出一封信和一张名片,向余程万呈过去。余程万先看那信,信上写的是: 余副军长石坚兄鉴:本师于十一月三十日晨到达德山以南地区,开始向德山攻击,经一昼夜之激战,于同日午后五时三十分确实占领德山,并控制其东南之线。惟以远道驰援,常德敌我情况,诸多不明,故特着本部谍报员龚志雄黄茂林两员前来联络,请将一般情况,详为示知为感,即颂勋祺! 弟周庆祥鞠躬 十二月一日 再看那名片是见着我们谍报员,补充的答复了几句话。名字下盖了图章,背面用自来水笔写着: 来函及名片所示均悉。本部已派第七团于本日下午五时,由德山向常德西南挺进,并即入城协助。除该团尔后应请兄直接指挥外,但该团到达后,渡河事宜,请兄妥为准备,并协助为感。此致余副军长石坚兄! 弟名正肃 余师长问明这位谍报员是龚志雄,黄茂林一员,半路被流弹所伤,没有渡河。他立刻向旁边坐的周义重指挥官道:“这几天派了官兵十多次去联络,都没消息回来,你到德山去一趟吧。一切详细情形,非你去面呈周师长不可。有你去了,也可引友军入城。”周义重应声站立起来答道:“我愿去,可是副师长也走了,参副处的人都已出去督战,师长一个人太辛苦。”余程万微笑道:“全师人谁不是太辛苦?这任务太重大,派别人去不妥。”说着命令谍报员在外休息等候,他立刻就在煤油灯下写了一封亲笔信,交给周指挥官,并指定他调参谋副官、谍报员、勤务兵八员,一同前去,周义重接着信,立着正道:“事不宜迟,马上就走。还请师长指示几句话。”余师长很客气的站起来,和他握了握手便道:“我们很光荣的,得着保守常德这个任务。我们只要能达成任务,就是虎贲的光荣。自我说起,并不要什么功,我想你们全师兄弟都会信任这句话,我只图常德这一仗,光荣的结束,我并不要功。这个表示是相当要紧的。你明白了没有?” 周义重道:“明白师长的意思。”余师长点点头,他然后敬着礼走了。余师长就叫李参谋进来,把数路友军都已到达常德外围的情形,用电话通知各部队,叫大家格外努力,争取时间,这时参谋长皮宣猷、参谋主任龙出云也都在外作战,师长就留了李参谋在屋子里协助一切。时间在炮火里面缓缓的消耗,已到十二月二日的零时。敌人在东门经过一日的平射炮攻击,虽已进展了半个圈圈的几条街巷,每次在肉搏后,总是一个重大的伤亡,到了这时攻势已停顿下去。可是西北面的敌人,却乘了晚风,加紧了火攻。最迫近师部的阵线是兴街口北头,文昌庙的火,向南烧了几十幢房子,在每节覆廓里面驻守的弟兄,都被烟火熏死,敌人在废墟上推进了三四十公尺,到师部门口,还有八十多公尺。那里现由迫击炮营营长孔溢虞,负责驻守,他所率的部队是一六九团第三营的残部,不分哪一连,也不分什么兵种,所有官佐兵伕,一齐编入战斗。全数算起来,不过五十个人而已。但他们知道这里和师部太近,不能让敌人多进一公尺,在覆廓里逐节的守着的人,就像生铁铸下似的。敌人要由兴街口直接攻来,我们覆廓里的守兵,可以用枪和手榴弹在两面打他。敌人在正面进不动。 小西门的部队就分两面伸开,一面向大西门伸展,一面向北门伸展。企图和原来两处敌人合流,北门和文昌庙相接的防地,这时归一六九团一营驻守。杨维俊营长守着后稷宫门口的一座堡垒。他一面挡住正北敌人的火烧炮轰,一面又防止小西门敌人的抄袭,十分艰苦。程坚忍参谋率领一班杂兵,这时只剩七个人,还连他自己在内。就在四眼井的弹坑沿上,堆了些砖头,做了临时工事,掩护看后稷宫碉堡的后路,他们这个地方,是被敌人隔断了后路的,已是一天没有吃饭。到了夜深,正北的敌人,顺着风,陆续的放着毒气,守军扯出衣服里的棉絮,名自淋着小便在上面,掩住了口鼻,沉着的熬住。杨营长在堡垒洞口观望,见正面的敌人,在残破墙脚下,隐约的移动,料着随后又是一个冲锋,正预备了截杀。却得到师长的电话,已经派人去迎接两路友军进城。立刻就叫传令兵,分头去告诉弟兄们要争取时间。这话传出去,就听到伏在工事里的弟兄们哄然一声,有着高兴的欢呼。他想士气还是很旺盛的,只要有子弹,还可以拼下去。可是看机枪旁边子弹盒里的子弹,已不过二三十发,简直不够对付敌人一个冲锋的。没有子弹,堡垒有什么用?他低着头咬着牙的想了一想,就派传令兵去请程参谋来。相见之下,彼此同喊出一句话,援军快要来了。程坚忍脸上,还勒着一条洒了肥皂水的手巾,勒住了嘴鼻。 杨维钧道:“敌人马上要来冲锋,没有子弹,堡垒没法子守。我的意思,趁了弟兄们这时高兴,来一个逆袭,若是抢得一挺机枪和一些子弹,那就有办法把时间拖到天亮。”程坚忍低头想了一想道:“好是好,不过我们人太少,肉搏一次又要有个相当的伤亡。打个电话,请示一下。”杨营长伏在碉堡前壁说话,他却是不住的向外张望,将脸上兜口的手帕起下来,将鼻子耸了两下摇摇头道:“毒气已经稀薄了,敌人马上要冲过来了。那右边墙角上有挺机关枪,在人家倒了门洞子伸出头来。我去把他弄到手。”说着,他就提起了步枪,走出碉堡旁门,见一位连附带了十几弟兄,蹲两堵断墙的脚下。他把手一招,把连长叫到沙包掩蔽下面,弯了腰轻轻的道:“我们援军来了,快要进北门,我们杀开一条血路,把援军引过来。巷口上有挺机枪,挡住了我们的路,我们得连子弹都抢过来。去告诉弟兄,跟我上去,援军来了。” 连长复走到断墙下,对弟兄一个个的通知,跟营长接援军去。杨营长由沙包掩蔽下,跳着走到这面墙脚,只手一招连附和十几名弟兄,一齐跟上,正好对面敌人喊声大作,乘了放毒之后,要来夺这碉堡。哄然一阵叫着,便待冲锋。杨维钧首先一个,拼命向敌人奔了迎上去,手上一连串的丢出三枚手榴弹。敌人密集着,成了队形,还不曾开脚,见杨营长顺着残败的墙脚,先挺身直奔上来,倒出乎意料,这三枚手榴弹,丢得面前火花涌起,密集的敌人就一面向左右散开,一面举枪抨击。杨维钧虽然是身子中了两颗子弹,他还迎着敌人,跑到他们面前,丢出第四枚手榴弹,作一个自杀的冲击。他和站在前面的九个敌人,一齐同归于尽,后面的十几名弟兄,也是冒了敌人的枪弹,跑近来丢着手榴弹。敌人见我们冲到面前来丢手榴弹,比肉搏还要厉害,就退下去了二三十公尺。摆在面前的那挺机枪和几盒子弹,没有来得及撤退。我们有一个弟兄,跳上前去提了一盒子弹扛着枪,就回头跑。敌人一弹射来,把这个弟兄射倒。旁边窜出来一个弟兄,就代替了他,提着子弹盒扛了枪,作个接力赛跑。将近堡垒,他也中弹而倒了。程坚忍已出了堡垒,在掩门的沙包下藏着。看到这种情形,就凭空一跳,跳出了沙包,奔上前来向已死的弟兄身旁一伏,先拖过机枪,再提过子弹盒,就紧紧的贴了地面,很快的向后倒退。将退到沙包边,拖子弹盒的左手臂,却让一颗子弹穿通。他咬牙忍住了痛,终于把枪拖过来。所幸四眼井方面那六名弟兄,已增援到这里,立刻掩在民房墙脚下,对那边丢去两颗手榴弹,拦着敌人向前,一面连人带枪,抬进了碉堡。程坚忍看到夺过来的这架机枪,已由弟兄在洞口架起。笑道:“好了,有了子弹有了枪,我把援军迎接得来了。” 第五十八章 这样的吃喝休息 第五十八章 这样的吃喝休息 这一个反袭,夺得了机枪,夺得了子弹,然而十几名士兵和忠勇的杨维钧营长都牺牲了。程坚忍左臂受了伤,将预带的伤药,敷住了伤口,撕一片裹腿,把伤口扎好了,就把这里情形,向师长请示。不想电话线又断了,他因为六名弟兄里,还有一位运输连班长,就把机枪交给了他管,自己咬牙忍住痛,坐在碉堡地上指挥。敌人先后冲了两次,都被机枪压住,就不再冲了。呐喊一阵,将平射炮轰一阵,连续了三次,这碉堡却前后中了五弹,连垮两次,最后只有程坚忍和一名轻伤弟兄,由碉堡土堆下,爬出来坐在掩洞门的沙包后,其余五个人,都被砖石倒下,埋在碉堡里,程坚忍道:“敌人若冲过来,你设法和敌人去拼,我身上还有一颗手榴弹,我会放在地下,一手拔去保险和靠近我的敌人一同完事。”那弟兄道:“我爬进碉堡去找一点武器来吧。”说着他真由洞口里爬进去。说也奇怪,这里碉堡垮了,敌人却没有再来搔扰,听了那枪声喊杀声,却已在后稷宫的南边,这里已甩到敌后了。 程坚忍由沙包上面,伸出头来看看,三四十码之远,敌人在巷子当中叠上一堆乱砖,正对了这里,似乎是个临时机枪座。脚步拍拍的响,却在那机枪座之后,斜向西南而去。正揣想着,那士兵由破的碉堡洞里爬出来了,手上拿了把刺刀举了一举,他道:“找不到别的了。”这话大声一点,惊动了对面,果然突突突射来一阵机枪弹,两人赶紧伏在沙包下。程坚忍道:“敌人知道这碉堡打垮了,料着我们没有了力量,就用一架机枪监视着,免得我们牵制了他的兵力。到了天亮,他看清楚了情形,也就会冲过来的。”那士兵道:“何必天亮,他要知道我们只两个人,跑近来丢几个手榴弹我们也是完。参谋,我想,我们……”拖着声音,没有敢说出来。程坚忍道:“我听听这枪声,好像是在我们后面警三局了,我们可以回去。但路上走不得,只好由民房里钻着墙走。”那士兵道:“参谋走不动吧?我背着你走。”程坚忍道:“不用,我伤了手,又没伤了脚。走吧。”他将一只右手扶着沙包,站了起来,那弟兄就拿了一把刺刀,在前面引路,他们在脑筋里估量着方向,在人家重重墙壁之中钻了走。遇到了瓦砾场,两人就很快的跑过去。墙挡了去路,就翻着断墙头,或穿着窗户爬过去。凡枪声逼近的所在,就绕道走远些。摸索了二十多分钟,却有个迫击炮弹,哄的一声落在走的破屋上。那士兵正好走到墙边,屋顶和砖头一齐垮下来,把他活埋了。 程坚忍还隔了一堵短墙,他听炮弹在空中落下来呜呜的声音,已经伏在墙角下,就躲过去了。等到震声停止过了一两分钟,他抬起头来看看,见前面浓烟之下一堆砖瓦,料着同行人是牺牲了,他微微自叹了口气,慢慢的向前走。约莫走到药王宫附近,大火一丛,燃烧着十来家民房,却没有法子前进。在这左右两面,都是敌人的枪声。由这个地方到兴街口,只有五六十公尺,但听着这敌人的机关枪就像倒排竹似的放射着子弹,实在没有绕道的可能。于是再走回去,摸索着向东再向南,在民房里转来转去。转了两小时之久,才转到上南门,经过那十字街口的时候,两头的余火,照着街上红红的,红光下,两次碰到敌人经过。第一次伏在砖堆下躲过去了,第二次正走在街边,四边是敞着的,脚步已由街口响过来,他见地面有七八具死尸,向地上一扑,就躺在尸首一起,装着死人。这地方敌人不断的来往,而子弹又是乱飞着。敌人过去了,他也不敢起身,就地面一阵滚,滚到人家墙脚下,才起身钻进人家破屋子里去。由这里向西,已是自己的阵地。再向西走到中山西路的南侧,听到前后是自己的枪声,这胆子就大了。面前一带民房,并没有烧掉,虽是被枪炮打垮的地方不少,四周有墙,上面有屋顶,人家的轮廓还在。在四处火焰照耀下,他看出了情形,这是双忠街。双忠街向北三四十公尺,就是师部了。他坐在人家屋檐脚下,休息了一会。疲劳是得着了一个休息,可是又渴又饿,心里头像火烧着,口里干着要冒青烟。心里这就想着这非赶回师部去没有办法。正想起身,火光的飞烟下,看到对面来了两个人,他首先喝问着口令,那边答话的,是自己人,让他们穿了烟阵,走近了一问,正是师部里一个传令兵,一个勤务兵。 传令兵站在面前道:“参谋挂了彩吧?”程坚忍道:“不相干,手臂上穿了一弹,已经扎好了,你们有法子找到一点水吗?”勤务兵道:“这里我很熟,我去和参谋找去,请你等一下。”说着,他走进人家去了。程坚忍道:“你们回师部吗?”传令兵道:“是的,师部里的杂兵,都上了火线了,我送了一封公事到大西门,又赶回来。”程坚忍道:“那边情形怎么样?”传令兵道:“还好,敌人还在城外。今天一天,敌人总冲锋了十几次,团附亲在城上督战,有四天四夜了。”程坚忍点着头道:“卢孔文是个汉子,我知道。”传令兵道:“可是,可是今天下午阵亡了。”程坚忍道:“阵亡了?”传令兵道:“是的。是今天下午四点钟的事,那时,我正在那里呢,敌人先来了一阵炮轰,打得烟火弥天。据大家估计,城外总有大小炮四十门。炮轰过了,敌机飞到,又轰炸了一阵,城上的弟兄,差不多全阵亡了。后来敌人又顺风放着毒气,毒气稀薄下来,敌人约有五六十人,带了十几管掷弹筒,拥到了城脚下,团附带了两个传令兵,跳上城去,丢下二十多枚手榴弹,才把敌人赶跑,敌人退下去了,一个迫击炮弹飞到城上……”程坚忍唉了一声道:“都完了。”说着,那勤务兵端了一只木瓢,舀了一瓢冷水来。程坚忍一手接着,口对了瓢沿,咕嘟咕嘟一口气把冷水喝得点滴不留,嘎着一声放下水瓢,勤务兵在裤子袋里一摸,摸出一个饭团,交到他手上。程坚忍道:“这倒好像日本人的便当。” 勤务兵道:“这就是我在敌人尸身上搜来的。”程坚忍把冷饭团三口五口就咀嚼咽了下去。将手摸了一下嘴,这才道:“我是一天都没吃饭,顾不得了。我倒要问你,你不自己留着吃吗?”勤务兵道:“我今天吃过两回了。明天再说明天罢。”程坚忍道:“行了,我们都回师部去罢。”说着,他首先起身。这时一七零团的指挥所,就移到了双忠街附近,保护兴街口的一六九团三营残部,由南到北,还把师司令部面前一端街道把握住。东北头覆廓里,用两挺机枪,挡住了敌人。弟兄就在覆廓两面,尽量的堆积障碍物。由师部向北向西,已拆去三十多公尺的房屋,火也烧不过来。敌人却是由文昌庙斜着向东南,和箭道巷南下,旧营署西来的两股敌人,会合着攻中央银行后墙,最近的只隔二十公尺,最远的也只有六七十公尺。因为相隔是这样的近,中央银行这座两层楼房,又是目标显然的,敌人集中着用掷弹筒丢弹轰击,师部后面也是一片爆炸之声。西北面的火,虽隔着火巷,可是浓烟和飞来的火焰头,也向着大门口冲。程坚忍在烟火里钻进了师部,知道师长还泰然的坐在师长室里,便进去谒见,报告自己督战负伤的经过,余师长的广东烟,早已是断了粮的,烟卷也早二十四小时以前完了。他唯一的刺激品,是桌上一只小玻璃杯,盛着半杯冷水。他闲闲的端起杯子,抿着冷水,听程坚忍的报告完毕,见他脸色惨白,因道:“你的血流多了,可以休息一下。现在没有任务给你。可是你立了不少的功,我都知道。”程坚忍出了师长室,李参谋已抢了过来,搀扶着他。低声道:“老程,你走路晃荡晃荡,吃力得很吧?我给你找个安全点的所在,你休息一下。”他扶着他走到两墙相交的夹缝角里,教他坐在地上。程坚忍道:“敌人已杀到大门口了,我还要休息吗?前面是火,后面是炸弹,我能坐下吗?”李参谋道:“当然不能坐下休息。可是马上天色发亮,就有一个最后五分钟的拼局,你也总应当缓过来一口气,然后才有拼命的气力啊!”程坚忍抓住他的手握了一下,因道:“好朋友,我感谢你。你有你的正当任务,不必管我了。我身上还有一颗手榴弹,足以自了的。”李参谋道:“不要紧,你不见师长那样自然吗?在这里躺躺罢。”程坚忍实在也支持不住了,他就在这墙外轰炸,眼前烟熏的情况下垂了头合上眼休息过去。 第五十九章 对攻心战的一个答复 第六十章 师部门前的血 第六十一章 江心泪 第六十一章 江心泪 孙进贤随师长到了指挥室里,因道:“报告师长,全体官兵八千多人,现在只有二百五六十个人了。据卑职的意见,趁了现在西南城有一段街巷,还在我们手里,我们可以渡过沅江去策应友军会合进城。一来我们熟于地形,可以引友军前进,二来还可以保存这二百多人的力量反攻。不然的话,我们的子弹完了,人死光了,依然不能达成保守常德的任务,这事可不可以考量?”余程万站在小桌面前,听完了他的话,摇着头道:“没有考量的余地。你现在可以带弟兄,守师部的大门。我预料几小时之内,友军可以进城。天色已经黑了,我们可以发挥我们巷战的特长。”孙团长见师长态度坚决,就也不敢多说,只好回到大门口去驻守。 到了八点钟,五十一师就有一名敢死队和五十七师联络兵一名,由沅江南岸,渡河钻进了师部。他们的报告,五十一师还在长岭岗与强大敌人猛烈作战,三两日内不能前进,我们在沅江南岸时,听到德山有些稀疏的枪声越响越远,恐怕南岸友军今晚上不能进城,除非常德派兵协助,还有些希望。余师长得了这个报告,心里很不痛快,但表面还镇定,先吩咐联络兵退出去,他坐着沉静的想了一想,就命令李参谋到城墙上去观察友军形势。九点多钟,李参谋回来报告,初登城墙的时候,还看到几丛些微的火光,也有些零碎的枪声,后来枪声没有了,火光也远了。余师长点了点头,没作声,把地图展开了,看了看南岸友军的路线。这就接着杜团长在电话里报告:“一股敌人由余家牌坊冲出,截断了中山西路。在西门城墙上作战的弟兄,伤亡殆尽。全军需官用手榴弹冲锋阵亡,李医官受重伤,一七一团残部现还保守上老鸦池到双忠街一段阵地和城墙,伤兵太多,能战斗的只有七十个武器不全缺乏弹药的杂兵。”余师长告诉他尽量支持,等候命令。 在兴街口碉堡里的一六九团柴团长又来了电话了。他道:“南岸的友军不得过来,分明是被敌堵击,摸不着路,应该派队伍去打开口子引路,趁着我们还能支持几小时,把友军引进来。若到明日天亮,就无法办了。”余师长答应了一声,那也可以,就叫孙进贤进防空洞指挥部来,因道:“友军大概是被敌人拦着摸不着道路,你现在可以把防守南墙的弟兄带过河去,打开口子迎接他们。在笔架城下面,江岸边有敌人驾来的船被我俘虏,你可以尽量的用。先把伤兵渡过去,然后你带了弟兄在鲁家河集中,向德山一带去策应接友军,随时随地打电话给我,保持密切联络。”孙团长站在师长面前,挺立着接受命令,师长说完,他沉静着一两分钟,然后问道:“师长自己在城里既无弹药,又没粮食,并且没有几个人,怎办呢?”余程万道:“你不必管我的事,只要你达成任务,并要打电话保持联络。我须要坐镇着在这里,这里的情形,你完全知道,你快快的击破敌人接友军入城就是了。”孙团长举手敬着礼,脸上沉郁着出去,他发愁的是师长不能同去,恐怕自己不能达成任务。这是十一点钟,余师长沉静又想了两三分钟,就拿起电话机向大西门城墙下的杜团长说话,这时杜鼎团长带的一七一团残部只有三十多人,军炮兵团金团长带残部二十余人,师直属部队杂兵,归杜团长指挥的二十余人,一共也只有八九十人,据守着大西门南一段城墙万寿街一段街道。到师部来的路已被敌人截断,唯一可和师长联络的就是这根电话线。 杜团长也正自徬徨着还是死守住这个被截断的这段城呢?还是冲破敌人的封锁来援救师部呢?这时接到师长电话,立刻应声道:“报告师长,现在阵地稳定,不过这是暴风雨前的片刻沉闷。”师长便在电话里道:“刚才有五十一师的联络兵来到师部了,他们还在长岭岗。我看不用兵力去打开大门,他们是不能立刻过来的。你可以趁了这个有路可钻的时候,把一七一团、炮兵团、师直属部队由南墙渡过沅江,再由那边绕道到河边附近过江北上,迎接友军进城,立刻就走,我已命令孙团分批向南站渡江,在鲁家河集中,你们务必在南岸取得联络,互相策应,我在中央银行。”杜团长道:“敌人还有一两万,师长在城里的力量,只有几十人,太单薄了,可不可以师长也渡江过去指挥。”余师长笑了一笑,因道:“我有我的办法,只要你们能达成任务,那就很好了。南岸那边已经挂好了电话线,你可以随时在那边通电话过来。”杜团长在电话里把话答应了,声音透着有点梗塞,但余师长并未加以理会,把电话机搁下了。这时师部外的枪声,霹一下,拍一下,比较的稀松,敌人似乎在觅取一个机会,正在沉寂中。孙团长的电话十几分钟一次,先报告伤兵过河,其次报告自己渡河,又其次报告达到了南岸,又其次报告在路上拾得弹药五百余发,手榴弹三十六枚,路上有警察尸体三十余具,可以证明上次警察突围遗留下来的,在大家缺乏子弹的时候,得了这个消息,真是喜从天降。 又约莫过了二十分钟,李副官在南岸打来一个电话,过江的部队在三里外和敌人遭遇,孙团长已经受伤了,请另派一位官长过河指挥。余师长听了这个话,心头上仿佛猛中了一拳。脸孔发青,总有四五分钟,沉默了没有作声,就在这时柴意新团长手里提了步枪,满头是汗,走进师长室,余程万道:“你来得正好,孙团长在南岸受了伤,弟兄没有人指挥,你去吧。”柴团长道:“报告师长,我不能去,我现在带的弟兄,守在街南口移动不得。一个人过去,连划船的人也没有。还是师长亲自前去,才有办法。”余师长道:“我怎么能去?谁守城?”柴团长道:“职觉我守城比过河有把握,能支持几时就撑持到几时,我知道过河的弟兄,各团和直属部队居多,不是我带的队伍,我也没有把握。再说到友军,若是遇着了,他们会听一个团长的命令吗?要我过河,是白白送死。我个人为国牺牲,没有问题,我去了,是不能达成任务,反要误事。师长要我去,干脆把我枪决。”余师长道:“你说的自也有理,可是过河的队伍,没人指挥,不但不能达成任务,反有全部牺牲之虞。”柴意新道:“那没有问题呀!师长去了,就解决了。南岸不是我们的阵地吗?师长又不是离开阵地,河这岸,河那岸有什么分别?而且附城的友军,根本是归师长指挥,师长去了可以指挥他们,比我去好得多,好在过河的电话线架设好了,师长指挥这面,也没有问题。”余程万想了一想,突然站起来道:“好,你不去,我就去,我马上过河,若是电话线割断了,或者我南岸作战有意外,你可以在城里自行处理战事。”说毕,他指定师部官兵八人,携带自己随身武器,随自己一路过河。 命令柴团长守师部,高副团长和孟营长守街口的堡垒。程坚忍也被指定了,一同渡河,他把没有受伤的手扶了墙壁一步一颠,进屋来近着师长道:“我不能过去了。下午在围墙上丢手榴弹,让弹片炸伤了右腿,现在站不起来,更走不动,而且左手创口还痛得很,根本不能战斗,我愿意和柴团长在师部里。”余师长对他周身看看,因道:“你脚上又受了伤?那你可以不走。反正我死活都在常德战区里和敌人厮拼,总必竭尽全力,来援救城里的弟兄。”程坚忍走出师长室闪在一边,敬着礼,看了师长走出师部,李副官连忙走在最后面,挨着他走过,悄悄的伸出手来,和他紧紧的握了一下,然后过去,余师长前面两名弟兄,由卫士排排长余伟安率领,各提了一枝步枪在前引路,他自己也提了一枝步枪。其余五个人,有的拿着手枪,有的带着两枚手榴弹,成单行,鱼贯走出师部,向南行走。这时满城的房子,全已烧光,火焰不扑自熄。只有几处倒下去的残存屋料,还在地面冒着几丛小火,有些淡泊的青烟,缭绕上升。四城已没有了大据点争夺,只是零碎的枪声,在惊天动地七八昼夜的战潮以后,这仿佛开始有些寂寞,是有些凄凉,天空的烟火焰落下去了,抬头看见了暗空中一片星点,晚风吹来,虽还带了焦糊味和火药气,但是凉的而不是前几晚火里吹来的炙人空气。 他们绕过兴街口,走到上南门,见那对面巷子里,隐隐约约的有一小股敌人在残破的工事后面活动。大家疏散开来,各人拿着发声与不发声的武器,挨着烧毁了的房屋,擦着断墙,穿过十字路口。全城火光,虽还是照耀着,但四处是乱枪响,敌人在晚上还不知道这里的虚实,也分不清敌我,并没有什么动作。穿过十字街口,便是江边码头,沅江在稀疏的星光下,闪动着流水的小波浪,像一群虫豸在地上爬动,码头上的水浪,打在沙石上,有些卜卜之声,这实在是二十天来,同行人第一次听到的大自然的声音。城里零落的枪声,或远或近的,穿过长空,越是显着这江岸的寂静。大家悄悄的顺了江岸走,先向西走了一段路,并看不到船只。原来在我们控制下的船,大概都渡部队过河去了,余师长站在人中间慢慢走,便轻轻的道:“向东一定有船,我们把敌人控制下的船,夺一只过来就是,大胆些向下游去,是有把握的。”于是大家掉转身又向东走,在江边,曾遇到两三个敌人的影子,由码头穿进向河街的小巷子里去。大家闪在残破工事下,让敌人过去。这更证明了前面有船。邝副官文清拿着一枝手枪和一枚手榴弹,沿了水边,首先向东走,果然不到二三十公尺,就有一只单独的大帆船,将绳子系在断木桩上,他悄悄的走到船边,扶了船头向里一看,并没有人,心中大喜,立刻爬上船去,在衣袋里摸出一方白手绢,手里提了,在空中连连招晃。在星光下,这白色的东西,还可以现出一点影子,于是一行八人,都悄悄的鱼贯上了船,余师长是最后上船的一个。他到了船舱,他的卫士李炳松,已是一篙子把大帆船点开了。可是离岸约一丈多远,河水很深,竹篙一撑不到底了,可是这船上没有懂得驾船的人,大家争拿着篙子向水里试探,却操纵不住这只大船。 大家正没有法子的时候,好像有天意帮助这一群保卫常德的虎贲,突然来了一阵很厉害的北风,呼呼作响,把这船向江中心由西北向南吹去。江水本是由西向东,风又由西北向东南,正是这船要取的航线,大家竟是篙橹不动听凭这船由北岸到南岸斜流,当时在船上的人都觉得这事太神秘,也增加了一番兴奋。船已斜过了江的一半,北岸的敌人似乎已发现江心这只船,突突突的来了一阵机枪扫射,大家立刻都伏在舱底下去。这大船吃水很深,他们所伏的舱板在水平线下。夜晚目标又不大正确,虽然船中了几颗子弹,却没有伤到一个人,而且风势很猛,时时把船向东南推进。船离开了射击,余师长沉静的由舱里站起来,回头望着常德城,那南墙的残破城基,还隐约的有道黑线,燃烧不尽的余火,变成了四五道紫色的轻烟,缭绕上升。炮声喊杀声房屋倒坍声全没有了,只是那刷的一声拍的一声的步枪流弹响,还点缀了战场的气氛。他想到八千多人守这座城,战死到只剩三百人了,于今走开二百多人,城里只有几十名弟兄,这个悲壮的局面,实在不能回想。柴意新团长担任了守城待救的重任,凭那七八十人的两只手,不知道还能苦撑多少时?他想着,船快到了南岸,大家全静止得没有了气息声,大西北风,还是由常德吹来,好像八千兄弟的英灵,在空中相送。他一阵心酸,忽然落下几点泪。他忽然叫道:“把船划回去!”邝文清副官在船头上问道:“师长,划回去?”他道:“划回去,我舍不得常德这座城。与其死在城外,不如死在城里,与城共存亡。”邝副官道:“那末,我们来迎接友军的计划,不完全推翻了吗?过江的各团直属部队,谁来指挥?假使我们马上碰到友军,现在还只两点钟,在天不亮的时候,我们还可以赶回常德呀!” 余师长道:“你听听南岸并没有枪声,立刻能接到友军吗?”在后艄守舵的李连贵副官接嘴道:“报告师长,我们不能再犹豫了。为了挽救弟兄,一秒钟都是可以宝贵的。友军走远了,我们更应当去接他们,假使越走越远,岂不糟糕?何况前来那团友军,已到我们防地圈子里,根本是归师长指挥的。请师长想想,不去指挥他们,怎么能和我们过江的部队联络?”邝军需万里道:“师长不必考虑了。听说句彻底的话,回城去无粮无弹又无人,根本守不了这城。若受伤被敌人俘虏,反为不美,但凭师长亲自出面,亲自指挥,援军进城,要快得多。”他说着,又反过面看常德,卫士余江伟道:“这样大的北风吹大船,又无人会撑,要回也回不去,绝无考虑可能,报告师长不必考虑。”余程万默然的站着,万意交集,手只管抚摸了夹在胁下那枝手枪,后来想还有达成任务的希望,就放开手,不到十分钟船靠近了南岸。大家怕岸上有敌人拦截,都停止了一切可不发的声音,就是走的脚步,也轻轻的落下。同时大家也预备敌人一开枪,就冲锋上岸,但南岸的房屋树木,在星光下露出黑巍巍的轮廓,并没有什么动静,船悄悄的靠了岸,余排长伟安,牵着绳子跳上岸,缚在一块石头上。在船上的人,依次上岸,余师长站在沙滩上,向四周观察了一遍,决定引了大家沿河向右走,避开南站这群民房。他们还没有离开原来登岸所在半分钟,突突突,一阵机关枪声,在身后发出。看那子弹带出来的火光,正奔向江边那只没人的大帆船。敌人的目标,既在那边江上,大家更是认为迂回了行,完全不错,益发再走向上游。在常德对面的地势,被沅江来回包围着,是一个倒置酒杯形的河套,沿了上游,这半段江由南到北有一条公路,直通桃源。大家料着公路上,必是敌人满布。因之迂回到了江边,就在公路沅江之间,钻隙向南走。这时,星月无光,霜风遍地,昏黑的旷野,寂无声响,余程万带了官兵八人,在小路上穿沟翻堤而进。回看常德只有几缕紫烟,在长空依依相映。 第六十二章 冲!冲过去! 第六十三章 罗家岗望月 第六十四章 用日本机枪打日本兵 第六十四章 用日本机枪打日本兵 凄凉的月亮,伴着一百单八名战士,在罗家岗宿营,弟兄们虽是不敢安然睡去,但二十天来,这还是得在金丝被上长期躺着的初夜,四点半钟以后,又是参副处的人督率几名弟兄作饭,吃过饭也就天色发亮,残月早已没了,星点因天亮而渐渐躲藏起来,在村外担任警戒的哨兵拿着枪立在风霜里,耳目并用的,注意着敌人。忽然遥远的有了喁喁的人语声,自南而北。这就立刻引起了一位弟兄的注意力,走上短堤道,掩在一棵大柳树下张望,相隔约莫有一华里,有一群影子,在昏昏的曙色中移动,仔细看那影子有人,也有骡马。他心里不由得暗叫了一声,哈,这是敌人的运输队,好一群肥羊,可别让他跑了,他掉转身立刻向师长住的屋子里跑了去。 他只走到屋檐下,老远看见余师长坐在黑木桌子边,便敬着礼道:“报告师长,敌人有一支运输队由南边鲁家河大路上走来,有骡马驮着东西,到这里还有半里路,似乎是由这里经过,向常德去。”余师长听了他的报告,没有一分钟的犹豫,便向站在门口的传令兵道:“告诉孙团长带一排人,由村子后绕出去,掩蔽在那道长堤下,放敌人在堤里大路上经过,听到这里枪声在后面夹击,限十分钟内到达。”说毕,又回头向另一传令兵道:“告诉杜团长,带一班人立刻出村子南口,拦截敌人。”两个传令兵,立刻分头去传令,所有的弟兄,吃过了早饭,本是提枪待发。命令传到之后,大家也是立刻执行任务。到村子口上的这一排人,就在村子的屋角或稻草堆后掩蔽着,那支向这里进行的运输队,绝对没有料到这里有中国军队。人夹着骡马,顺了一条大路,缓缓的走着,有那些牵着骡马的敌人,还是唧唧咕咕的说着话,这里掩蔽好了的弟兄们把步枪端起,瞄得准准的,让敌人一尺一尺的移近,带领着弟兄的杜鼎,沉静的伏在一个土堆后面,将眼光注射在正面的一队敌人身上。当他们走到三百公尺的时候,这里还是忍耐着,不作一点动静。 再又过了三分钟,他们已走进步枪射击最有力的距离,拍拍拍,一阵紧密的步枪子弹,飞了出去。那一群鬼子,早倒了十几个,他们真没有想到有这天上飞来的横祸,没有倒的撒腿就跑,虽有三五个人卧倒在地,举枪还击,无奈一时找不着掩蔽,目标暴露,也被我们弟兄击毙。尤其是那些逃走的敌人,先被那些受惊脱缰的骡马,撞得七颠八倒。随后又被我们抄到后面的弟兄,一阵子弹夹击,他们像是猎枪下的野兔,乱跑乱跳的倒毙下去。只十分钟的工夫,敌人完全解决,仅仅只有两三匹马和两三个敌人落荒而走。敌人是零星的跑了,也就不去追击,弟兄们由掩蔽部冲了出来,把没有跑掉的骡马,先行牵住。遗弃在地上的枪支、弹药、粮袋,分别的扛抬着送到村子里师长指挥所面前空地上。检点一番,共有骡马六匹,轻机关枪五挺,步枪二十五枝,子弹二十五箱,手榴弹一百五十六枚,粮食十五口袋。站在旁边看的弟兄,无不咧着嘴微笑。大家全是这样想着,真是天无绝人之路,到了这个时候,粮弹两缺,偏会收到这一批礼物。余师长出来,把东西看过了。便将粮食和骡马都收藏在老百姓家里。因为预备今天整日,都是钻隙前进,要尽量减少累赘。枪弹按着徒手的人,先行领用。 只在半小时内,就安排已毕。师长就对大家说:“敌人无缘无故,有了一个大损失,漏网的敌人跑回去,一定要找我们图谋报复,我们有重大的任务,决不能让敌人缠住。我们立刻向毛家渡前进。”说毕,命令大家即刻出发。由这里到毛家渡,全是一片平原,可以作轻装掩护的,还是那些纵横罗列在水田面上的长短堤。大家舍开大路,只是弯曲着由水田里的小道迂回里走。这日的天气,比昨日还好些,红日当空,大地上全是阳光,敌人的飞机,不断的在沅江两岸盘旋,我们为了避免不让敌人发现,只好掩蔽在一所小村里,直到下午五点才继续向东南角进发,路的左侧是乌峰岭的山麓。乌峰岭是一座小山,上面密密的长了些松树和杂树,那地方援救常德的我军,和敌人作了多次的拉锯战,敌人就占了这个据点,北面控制德山,南面控制毛湾,在这山麓上,他们布下了步哨,监视着山外这条人行路。余师长在队伍后面,看到山脚由东迤逦而来,高踞在路的侧面。就传令下去,叫弟兄们加倍警戒,果然到山脚约还有六七百公尺,突突突山脚密树林子里面三四挺机关枪,向这里射着。虽是那子弹落在地上,乱起着烟尘,可是他们发射来的时候显然是毫无目的,那些烟尘,不落在队伍前面,就落在队伍后面,对我们弟兄们并没有损害。这个时候太阳已经落下山去,到黄昏时候,这正是冲破敌人警戒线的好机会,绝对不可以放过。余师长在队伍后就下令将虏获的五挺日本机枪,架在一道长堤上,对准了山麓上的密树林子,朝着那吐火舌的所在,回答了四五十发。 在机枪这样响着的时候,我们的弟兄,借了这一阵机枪的压制,就冒着侧暴露的危险,向前冲了过去。敌人自己机枪的响声,敌人自己听得出来的。他们被这机枪回击了一阵,自然有些惊异,立刻停止射击,打算探看一个究竟。我们在这情形之下,早是一口气把这个山麓的警戒哨冲过。好在新月还不亮,我们的四挺机枪,也就渡过去,在乌峰岭山麓经过,只前进两三里路便是毛家渡,毛家渡这个地方,有一道小河,自李家湖前来,由西北向东南,穿过毛家渡的南面,河南边都是小堤,上面有许多柳树和杂树。在这黄昏时候,只看那眼面前黑巍巍的一片影子,就知道是到了毛家渡,余程万一行,约莫走到距毛家渡还有二里之遥,就在短堤道上一丛野树林子里休息,一面派出斥候,不住向前面去打听。据他们回来报告,敌人在河面上已搭架好了浮桥,好像敌人有向这里增援的模样。余程万听说,便立刻召集两位团长站在堤上柳树下计议着,因道:“我们要拿到毛湾,必须先拿到毛家渡。毛家渡到毛湾直径上隔着一条河,正愁不能过去。敌人既已架上浮桥,这是一个绝好的机会,我们决不可放过。杜团长可带一排人去占毛家渡,孙团长带一连占领那浮桥,我带弟兄们在毛家渡东边那道堤上,接应这两方面。我们要把握敌人还不曾防备的时机,一举而达成任务。”两位团长接受了命令,看看天色,虽然天空上还高悬着半片月光,但是人物的移动,十步之外并不看见,孙团长在昏亮中,将一排弟兄集合,带了一挺日本机枪,向着毛家渡前面那道河堤,猛烈前进。他们走到那河堤还有大半里路的时候,把那一带堤树变成的巍巍黑影,已经分别得出高一株低一株的树,延长着的一道河堤,在平原的水田上堆起。在晚风不大,四野无声的当儿,这一行寻找野兽的猎夫,每走一步,都可以听出自己脚步声来。 于是孙团长就暗下轻轻的告诉弟兄,伏在地上,蛇行前进。大家依照命令,在地平上悄悄的爬着走,也渐渐的接近那堤道。侦探兵早已报告明白,浮桥就在上堤大路口上,大家只顺着身子的大路向前移动,自然是找着那浮桥,倒不用得打量方向。悄悄儿的爬着,那是更走近了,渐渐的已听到了鬼子们的说话声音,想必是守浮桥的部队。于是我们拿步枪的弟兄伏着不动。四名弟兄,带着两挺日本轻机枪斜向河堤的下游走去。这河堤原是由西北向东南的,河堤下游,突出的地点,正好和浮桥平行,机枪射击手走上了河堤,在月光下隐约的看到上游水面,有一道粗大的黑影,料着那就是浮桥。于是把机枪挨堤沿架好,各对着了桥影的一头,各发射十几发。这一个试探,并没有错误,桥的两头同时发生了脚步纷乱的声音。而且桥的南头也有机枪回击。在堤正向大路上的我军,已经知道敌人注意在东面,又赶快的蛇行了四五十公尺。孙团长就在影里喊了一声冲锋,大家跳起来,就向堤道上猛冲了去。这边桥头上,只有七八名敌人警戒哨,又看到我们来势很凶,不能抵抗,就由桥上跑过河去。那皮鞋踏在木板架在小船面上的浮桥,怎么不咚咚作响?而且我军也原来约好了,步兵只抢到堤后身为止,等机枪把桥那头敌人肃清了,才过桥去把桥完全占领。那时,自会通知机枪兵。因之射击手不用揣测知道这时敌人狼狈退去,立刻跟着桥板响处,一个严密扫射追击着。在桥头这边的我军,带了丰足的日本手榴弹。挑着几位掷弹能手,跳了起来,对桥那头埂堤上,连抛去四五枚手榴弹,月色中,手榴弹在地上喷射的火花和红烟,照见了一小群鬼子倒下,敌机枪立刻没有了声音,兵士们喊着,冲!我们冲过桥,我们的机枪自然停止侧射。他们就毫不受抵抗,冲过桥那头,把这道浮桥完全占领下来。 第六十五章 没有垮字 第六十五章 没有垮字 这道浮桥占领之后,大家全高兴得很,觉得进取毛湾,已有了一条很接近的道路,纷纷的说笑着。余程万由堤下走上桥来,先巡视一遍,然后又在桥那边堤上来回走了两次。这就对部下道:“你们不要过于兴奋。敌人若是不把这条路看得重要也不会在这里架设浮桥。这桥被我们占领了,他决不甘心,在一小时内,必定要来反攻,好在我们的目的,只是要渡过这条河。这道桥的得失根本也不用管,假如在毛湾的敌人分兵向这里增援,我们倒正好乘虚去把毛湾拿下来。现在趁敌人还没有增援,我们可向上游绕了过去。”说毕,就命令队伍向西北走。这时半轮新月早巳升到天中,上旬之夜料着已是天亮不远。在堤上望对面的南路,地面和树木,敷着浅浅的一道白漆,正是浓霜之后,月亮反映出霜的微光。这个微有光芒的宇宙里,一般的是可以看到东西在里面移动的。大家在堤上走着,这就不免常常向大堤南面注意,果然不出师长所料,约莫在一华里路上下,白光里面,有一群黑影,向浮桥这边,蜂拥而来,看那一大片黑点,总有一千人上下,余程万看到自己所在地,正是个侧面射击所在。这就命令弟兄们在堤上展开阵势,斜对了敌人侧击。四挺机枪,赶快布置在队伍两头,准备敌人万一正面攻击时,机枪在交叉着把敌人捏住。这里只匆匆忙忙的一布置,敌人早已相距到不过六七百公尺。大家忍住胸头这口气,全是眼睁睁的望了他们过来。敌人倒比我们更着急,在那个地方轰轰轰七八门迫击炮向河边投着火球。更近点,七八挺机枪在田埂上支起,早是一片火蛇吐舌,滴滴答答向浮桥正面作猛烈的射击,炮弹子弹射在堤道上下,烟火并发。看这样子,敌人还是认为我们守在桥头呢。大家心里好笑,也就不去睬他。敌人见我们并没有回击,步兵就在月亮地里冲了上来,这样敌人已完全暴露在我们机枪射程以内,我们的射击手,在等着不耐烦情绪下,谁也不能再放过这个猎物送上枪口的机会。四根火流星,造成两个斜十字,在月光下向敌人飞扑了去。 等到敌人卧倒还击,他已有了很大的损失了。在敌人步兵后面的敌机枪阵地,这才明白,我们并没有守住桥的正面,迫击炮和轻机枪一般地改变了方向,也向这边还击。那伏倒在地面的敌人,志在夺回那浮桥,还是步步向前移动。在常德城里,早是在炮火下稳渡过了的余师长,在堤外河滩上指挥着弟兄们战斗,并没有理会面前炮弹打起的尘灰扑人,不断四周打量地形。在掩蔽的地方,低身打着手电筒,掏出挂表来看一看,已是六点钟。抬起再看天色,月光已落,东边天脚,显着更白一点。他想着自己的兵力和敌人又是个一比十的局面,万不能在敌人下面暴露。立刻下令脱离阵地,向西北迂回。我们在敌人回击以后,本来发射一阵,停止一阵,敌人根本还摸不着虚实。我们悄悄的走远了,那机枪还在阵地上射击呢。天色大亮以后,队伍到了这小河南侧一片空旷地方,这里背对了河堤,面前却是由西向东,半环抱着的一片小山。湘中气候温暖,山上的小树,像一把蓬乱的头发,密密层层的生长着。小树有赭色的,有黄色的,也有老绿色的,还有落光了叶子,簇拥了一大堆小树枝的,在这山水之间,有三四间七歪八倒的草屋,带了几堵黄土短墙,四周也有七八棵大小树木。估计着这里到毛家渡已相去四五里路。便下令队伍掩蔽,在这草屋子里。只许找些冷东西吃,不许生火。果然他这一猜,又对了。 在半小时后,敌人的飞机,就是一架两架的,不断的在空中逡巡,敌人已知道我们有一枝兵力在沅江南岸钻隙前进,想寻找出来,把我消灭。我们这一百单八名官兵,一日一夜的钻隙,所幸没有伤亡,大家也都要求保留这每一枝枪,每一颗手榴弹的实力,全掩蔽在这破小不成样子的小村落里,没有移动一步。到了下午五点钟,敌机已不再飞了,我们立刻出动。这小村对面的一座小山,叫毛家山,毛家山左边,有一座矮树林长着,看不到山原形的小岭,叫蛇螺岭。在地图上标明着,翻过这座小岭,就是毛湾,在这山岭下面,有一条人行大路,半环绕着向东而去,大路的一边,就和山脚的树林子相接。越过这条路,就钻进树林子去,地形复杂,轻装夜袭,是个最理想的地带。这条路上,敌人只有两名哨兵监视,兵力十分单薄。在白天的时候,我们已在暗地里侦探得清楚。因此我们队伍前面,先派了两名弟兄搜索。因为天气既是昏黑了,山上有些薄雾,把月光遮住,眼前更觉得是漆黑一片,他们拿着枪,慢慢的向敌人哨兵进逼,却一时看不出来他们在那里。也许是脚步走得重一点发出了响声,那边敌人站在一棵树下,就向这里开了一枪。我们的兄弟,虽是没有让他打着,已是无法把他活捉。就对那吐着枪火的所在还了一枪,只听噗咚一声,此人业已倒地。 可是这个地方,是两个日哨兵。这一个被打死,那另一个却惊走了,立刻遁入那山上的密树林子,向毛湾敌人驻军所在去报告。余师长听到两下枪声,料着敌人的警戒线已被惊动,便告诉部下停止正面进攻,向左翼迂回。因为面前是一片丘陵,人行道路正也是绕着山麓走。我们还没有走到半里路,对面山脚下,突突突的,已响起了机关枪,好在我们所获得的日本机枪,子弹配得很多,这也无须爱惜,立刻用两挺机枪在人行路这边,对着那机枪发射地,来个猛烈的还击。一面把我们的队伍,依然右翼延长。又只展长半里路,那边的敌人第二次也把两挺机枪来挡住。这时,我们还有两挺机枪来答复他,后面的队伍,就陆续的向左翼延长,随后那两挺最后的机枪,也脱离了阵地。可是敌人先看透了这一点,我们只管向右翼迂回,他也只管在右翼拦着,而且机枪之后,又增加了四五门迫击炮。这种战术,叫着延翼战争。由黄昏战斗到夜深,月亮已高升到天中,照见那丛密的山林,在微弱光辉的月色下,像是一丛烟雾,在烟雾外面,敌人的火球火花火线,一段一段由右向左发射。在我们延翼的前面,这些大小火点,溅射着尘烟火光在地面涌起,把我们迂回的路挡着。本来在这黑夜,这延翼的战争,是有利于进攻一方面的。但有一个条件:必须人多。我们统共只一百人,前面延长深入,后面的人就单薄得只零星可数的兵力。余师长觉得这样和敌人纠缠下去,徒然是把虏获来的弹药,完全消耗了事。因之悄悄的下令留一位营长,带五名弟兄作后卫,钉住敌人枪炮最热烈的一点,其余的人,立刻脱离阵地,再回到右边。 约莫是两三里路,到达一个小村落,上十户人家,被几丛小树和二三十棵大柳包围着。在月色朦胧下,大家便顺着一条人行路,走进了村子。在月光下,看看人家门户,一一关闭或倒锁着,倒没有破坏的形迹。村子口上有一幢古庙,半开着门,推开门来看,庙虽不大,前后有两进,弟兄们亮着电筒,见正殿佛案上,还有残剩的蜡烛和油灯。于是擦着火柴,将灯亮了,照见灰色神龛上垂着红布的幔子,也成了深灰色。半掩着一尊泥塑的佛像,不知是何神,白面孔,胡子去了半边。可想这庙也是失修的,殿旁有两间僧房,也是敞着门的,里面倒有木床和桌椅。余师长进来看过了,便向随后官长道:“就在这里宿营罢。前进是个过堂,弟兄就安顿在那里,这里老百姓大概没有走远,门是关着的,不要撞进人家家里。”他说着,自取了佛案上半截蜡烛头,在屋子里墙壁上插着。就在那没有被褥只铺稻草的僧床上坐下,听听远处,敌人的机枪和步枪连续不断的在响,大概那五名弟兄还在戏弄敌人,没有脱离阵地呢。约莫是晚上两点钟,那枪弹声已经从稀少变到寂寞了,参副处的人员,找了一堆干柴,在前面破殿里的墙壁上架起,烧着熊熊的火,大家找了些长矮松凳围着烤火。有的索兴斜靠着墙,闭着眼睛打瞌睡。虽然四周全是战场,但战场里人总是这样抓着机会就吃,抓着机会就睡。忽然一阵脚步声,由大门外响了起来,把头挨着墙的李参谋猛烈惊醒。他正梦着在香港荔枝摊上呢。故乡的风味,久别重逢,不禁馋涎欲滴。手里拿了绿叶子托住的一把紫荔枝,赏鉴那颜色。睁开眼来,见自己弟兄,引着一个穿便衣青布棉袍子的人进来,便向前拦住了他,那弟兄道:“报告参谋,我们由前面脱离阵地过来,在村子口上,遇到几名老百姓,都藏在竹林下稻草堆里。这位他自己出来说,是洞庭湖警备司令部的陈联络员。” 李参谋望那人时,他已在怀里掏出一张名片,含笑递了过来,李参谋接过,就着火光一看,果然洞庭湖西岸警备司令的名片,上面盖有私章。李参谋哦了一声笑道:“我们终于联络上了。”便和来人握手。陈联络员道:“各位实在辛苦了,国内外的报纸,天天登着你们五十七师的战绩,你们已是轰动世界了,可是你们自己未必知道。傅司令派兄弟和师长联络,要转告的话太多,我一时有千言万语,不知从何说起。我听到这大半夜的枪声,料着是我军和敌人遭遇,不料就是你们。这太好了。我要见见师长,可以吗?”李参谋道:“师长一定欢迎的,我先去报告一声。”说着,到后殿去了四五分钟,就出来把陈联络员引到僧房里去。该员进去,见一张黑木板桌子缝里,插着一枝土蜡烛,烛下放一张地图,一枝左轮手枪,压在地图上。桌子面前放了一本横格拍纸簿,又是一枝自来水笔压着。夜寒,余师长正穿着黄呢大衣,由桌子边立起来。联络员敬过了礼,余师长伸着手和他握了一握,笑道:“有劳傅司令记挂着我们。”陈联络员道:“报告师长,我们是很抱歉的,关于贵师需要的山炮弹迫击炮弹以及各种枪弹,十一月二十二日我们就接过来了,敌人把路堵住了,我们没法送上去。另外还有一批军米,都存在我们司令部里,师长若要,我们马上可以运过来。”余师长笑道:“实不相瞒,我们现在是用敌人的子弹打敌人,我们自己虽有两挺机枪,却没有子弹,最好把步机枪弹和军米先给我们运来。”陈联络员道:“一定设法运来,还报告师长,第九战区的军队已经源源开到,不久就可开进阵地。还有王军长亲自在火线上督战,已经达到河洑附近了。师长一定可以大功告成。”余师长道:“我也料着王军长一定会来援救我们的,所以我始终在这里苦撑。事不宜迟,就请乘这月夜冒险回去,粮弹运来。请在外面休息一下。我写两封信,请你带去。”陈联络员答应着,他心里有了一种印象,就是五十七师打得只剩这样几个人,他们对于一切任务是照样进行。态度也是照常,他们的记录,只有伤亡,却没有那个垮字。 第六十六章 拿下傅家堤早过年 第六十六章 拿下傅家堤早过年 陈联络员到了前殿,李参谋和同在烤火的张副官,就上前迎着他,搬了条板凳,一同在火柴堆外坐着,其余还有两位参副处的同事陪了说笑。柴火堆边放了一把瓦壶,壶嘴里向外吐着白气。壶边一只瓦罐,也向外冒着气,却不断的有一股茶叶香。陈联络员鼻子耸了两耸笑道:“这好像是茶叶蛋香。”李参谋笑道:“一点也不错。有朋友自远方来,我们一点招待的东西没有。也是巧,我们到灶房里去烧饭,发现了碗橱子里有二十多个鸡蛋。本来我们师长有命令不许动老百姓一草一木。前昨两天我们没有带粮食,免不了在老百姓家里,找一点米和小菜,别的东西,实在没有动过。这二十多鸡蛋,若在老百姓家里,我们绝对不敢要,可是和尚吃鸡蛋,颇为幽默,我们就也幽默他一下。所以全拿了来。又找了些茶叶和盐,煮上一大瓦罐子。陈先生先来一个。”说着取了两根松枝儿在手,掀开罐子盖,夹了一个煮蛋,放在凳子头上。 陈联络员笑道:“这是各位消夜的,我倒来分肥。”张副官笑道:“这样的请客,我们才是衷心出于至诚呢。”陈联络员笑道:“那末,大家吃吧。我一个人就不好意思吃,我想各位苦战半个多月,这样的享受,半个月来,也许是第一次。”李参谋又陆续的取了鸡蛋,对在座的每人分了一个。他取过一个放在地上的一碗冷水里浸了一浸,然后拿取敲着剥壳。笑道:“老张,你懂不懂?吃煮鸡蛋,有个法子须浸一回冷水。这样剥起壳来不烫手,而且壳也容易脱落。”张副官将两个指头箝了一枚热腾腾的鸡蛋,正没个作道理处。看到李参谋自在的剥着蛋壳,口里念道:“好像瑶池一个桃,里无骨肉外无毛,我今送尔西天去,免得人家受一刀。”张副官笑道:“这是和尚偷吃鸡蛋的诗,你既然知道,就不该把这鸡蛋拿了来。”李参谋咬一口鸡蛋道:“和尚送他是送,我们送他也是送,好事人人可做。唯其是我知道这四句诗,所以我就代劳了。”在座一位张参谋也笑道:“李参谋既是当仁不让,我们也当见义勇为吧。”说着,学了样,把蛋放在冷水里浸了浸,也剥起壳来。大家虽是不愿高声,也都格格的笑着。 陈联络员望了大家笑道:“各位真不像苦战过来的人。拿起枪就打仗,放下枪,一切照常,我真佩服。”李参谋道:“实在的,我们也就凭了这么一点满不在乎的精神,打到了现在。不过要达成任务,我们还得仰仗各处友军帮助。傅司令就是我们仰仗的一位,来,老兄,来一碗水,再来两个蛋。今天晚上还得我兄跑几十里呢。”说着,在地上捞起一只空碗,给客人斟了一碗开水,又在瓦罐子里夹了两个鸡蛋,放在板凳头上。这位陈联络员一面吃喝,一面和他们谈笑着,自己也忘记了这是四周被敌人包围的所在。还是师长将李参谋叫了进去,交出两封信,才提醒了他有重大任务,立刻告辞而去。殿檐外的月亮,已无迹影,远远的来了几声鸡啼,这真是空谷足音,证明了这附近,还没有经过大骚扰,派出去的侦探兵,已陆续的回来了,报告西南角的傅家堤,有三十多个敌人驻守着。余师长得了这报告,把装在身上五万分之一的地图拿了出来,摊在桌上,借着烛光,仔细估量了一下。 便传令将两位团长叫进房去,因道:“我们要打开大门,无论如何要把毛湾拿下来,毛湾附近可用的据点,就是傅家堤。傅家堤南面是山,北面是河,再利用村子外那些纵横不断的堤埂,我们拿过来就进退有据。那里敌人既少,我们一定可以拿过来的。你们可以带两排人去占领村子右边那一带高地,将他们吸引去。参副处的员兵和特务排,由我亲自领着,迂回到村子后面冲进村去。只要村子里火起我就到了。你们要努力夹击,把那股敌人消灭。现在快六点钟,立刻出发。”说完,两个团长去了,余师长把参副处员兵,卫士特务排剩余的兵,师部勤务兵,传令兵,统共编了一排人,约莫三十余名,亲自率领着,就向这村落南面,一条宽不到二尺的人行小路,悄悄的进行。这路在傅家堤南边,已去一带山脚不远,星光下一串模糊的人影,在干水田面上移动,脚踏霜敷草皮,唏唆有声,弟兄拿着枪的手正被寒气割着微微的痛。但远远看到一丛黑巍巍的树影子里,有两三点火光,那正是傅家堤。大家聚精会神,几乎是忍住了呼吸,拿枪作预备刺的姿态前进,却也顾不得夜气寒冷,提快了脚步,绕着那个村子远远的向前奔走。余师长拿着手枪,跟着队伍后面,也是一句话不说,和他们齐了脚步跑,约莫绕过傅家堤西南角一里远,天色已是大亮,师长立刻吩咐弟兄们掩蔽在短堤下。这个时候师长变了排长,他已直接指挥到任何一个战斗员。 大家也就因为每个人的呼吸,师长都听得到,也格外的情绪紧张。师长命令掩蔽着,各人也就伏在堤道下,端了枪,凝神望着面前那座村落傅家堤。这时杜孙两团长带的六十多员官兵,已经占领了傅家堤右侧的高地,守着村子的敌人,走出了村子东口,用机枪步枪迎击。只听那滴滴答答的机枪声,夹着拍拍拍一串的步枪声,可想到敌人是忙乱着防御,并没有什么妥当的布置,但仔细辨别我们进攻部队的枪声,却比敌人的枪声有轮次。而且每一次都比敌人的枪还猛烈,这是可以证明把敌人吸引得很牢的。余程万想着他们不过三十多人,再也不会有多大的力量,能把守村子的后门。于是在弟兄们当中,喊了一声冲上去!大家猛可的跳了起来,也不走道路了,有田穿田,有沟跳沟,有堤翻堤,径直的翻向傅家堤这村落猛扑了去。他们脚下虽然是飞奔,可是嘴里并不喊出一个字,一直扑到村口上,还不见一个敌人。但只听到北边的村口,敌人的枪声,向外响着。弟兄眼见村子已可拿到手,自更不敢怠慢,先把带来的一挺日制机枪,抢到村子牛栏外,一堵短土墙上架起。然后弟兄们分着两小队,由村屋左右包抄向前搜索敌人。走到村子中间,有一幢比较整齐些的屋子,门口用竹竿子斜插着一面白底红膏药印的旗子,有一个鬼子站在屋檐下守卫。弟兄们一枪就把他解决。这已惊动了屋子里的三个鬼子,拿着枪冲出来。参副处的张参谋是一位掷弹手,在对面人家一只墙角后,看得清楚,拔开引线,丢去一颗手榴弹,正好丢在三个敌人中间,火光冒处,三个人全数炸倒。弟兄们高声喊了一声杀,冲锋而上,再各补他一刺刀。随着冲进屋前后搜索了一遍,并没有敌人。 同时,李参谋在稻场的草堆上,立刻将火柴擦着,不住的燃烧稻草。顷刻,烈焰腾空,在晴空里,现出一注很大的目标。在村口子上守住的敌人,已知道村子被我军占领,在里外夹击之下,全体心里慌乱,就撤出了村口,沿着向正北几条田埂,向一丛柳树林子里斜着退过去。他们也有两挺机枪,就把两挺枪支住了队伍的两头,抵住我们两军会合。但孙杜两位团长所率的弟兄,看到村子里火起,知道我们已完全占领了傅家堤这个村落,大家兴奋起来,在那高地上就各各找着掩蔽,逐寸逐尺,爬行前进,向敌人进迫。敌人究是人数太少,只支持一小时,就完全退入那树林里去。太阳升起两三丈高,在高地上的队伍,也就进了村子,大家会合了。余程万亲自到村口上来,闪在老百姓家里,由土墙的窗户眼里,对当前的阵势观看了一阵,估量敌人退进去的那丛柳树林,是在一片小堤外面,堤外当然是一道小河。由小堤到这村子口,约莫是一华里,全面都是高低的水田。若再向敌人进迫,他们利用了那道堤,还可以用那挺机枪压迫我们。再看那柳林的两头,倒是弯曲着堤道,由西北向东南延长,敌人顺了堤向东,可以去毛家渡,也可以去毛湾。余师长仔细观察了一番,回到村子里,就下令在村子四周,构筑工事,把四挺机枪,在村子东西两头,监视着柳林里的敌人。又对两位团长说:“估计敌人可以作战的,只剩二十人上下,现在不用拿我们宝贵的力量去和他硬拼。到了晚上,他必然脱逃。那时在堤道两头用机枪把他们捏住,可以不费力给他一个很大的打击。”他下令已毕,自己安然的走进敌人原来驻扎那间民房里去,就在那里设指挥所。这里除了敌人遗留下来的一部分弹药,灶房里煮下两大锅饭,屋檐下抛着已经宰割还没有去毛的十几只鸡鸭。挂在墙钉上的几串咸鱼咸肉,参副处的人笑着叫声活该,叫来弟兄们大家动手,提早来过个阴历年。他们已把敌人迫近咫尺,当了家常便饭。反正村口上有人警戒着,又在构筑工事,那二十来个漏网之鱼,正不必放在心上。于是这户民房的厨下,七八员官兵,忙得烧火的烧火,办菜的办菜,不到正午,午饭办好,分头送给弟兄们吃。那藏在柳林里的敌人,除了偶然放两三下冷枪,并没有其他的动作。到了两点多钟,枪声曾紧密了一阵,余师长又亲自到村口来观阵。孙进贤团长正伏在工事里监视着敌人,见师长闪在一棵大柳树干上,便过来敬礼道:“报告师长,敌人想逃走了。”他笑道:“他们已由那边划水过河了,这不过是几个后卫上那里故装声势,渡河他们就不打算去毛湾,随他去吧。我们严密监视着面前的阵地就可以。”孙团长奉命再回到工事里,果然只有十分钟,对面枪声,寂然无闻。孙团长派出两个侦探兵,去侦察情形,一会儿跑了回来报告,敌人果然全数逃走了。 第六十七章 饱餐了精神不知肉味 第六十七章 饱餐了精神不知肉味 太阳慢慢的偏了西,终于是一面大铜锣挂在西边的柳树林子梢上,那黄红色的光彩,斜照着大地。草木和墙屋,全装上了淡淡的金。村子外一条水沟,倒映着天上的红色云块,包围住村子的落叶树,也有伸着头的影子,在水里反映出来。长堤、短堤、水田,早起的半规月亮,还有那南面的一带小山,一切在一种似有似无的烟里笼罩着。四处没有人影和人声,倒是有四五只水鸦,悠然的掠空而过。尤其那小山上丛密的矮树,把东南角深蓝色的天幕做背景,衬托得树林下黑沉沉的。这小山上的松树,是苍绿色,其他的树是赭色、丹红色、黄色。落完了树叶的枯枝,由这些树叶子里挣扎着挤了出来,它们依然是在大自然中,过着大自然的生活。这能象征着天下太平吗?也许有一点。因为不知藏在什么地方的老百姓,慢慢的在斜阳里行走出来了,先是几位年纪衰老的,走近了村口。 我们的哨兵,看到他们穿的农人衣服,脸上又是一把胡子,就等他们走近了才盘问。及至他们开口答话,又是纯粹的土音,也就不见外的告诉他,这是虎贲,师长也在这里。老百姓听说是虎贲,立刻向四面喊着,来罢,来罢,这是虎贲,不要紧的,哨兵尽管吩咐他不要高声,已把藏在各处的老百姓完全惊动出来。不但有女人,而且有小孩,大家全拥进了村子。余程万得了报告,立刻走到村子口上来迎着,对当前走来的几位老百姓道:“各位,你们打算怎么样?这是战场呀!我们随时可以开火的,你们这样自由自在的走着,那是很危险的。”一个白胡子老头,穿件青布棉袍,手里扶着一根竹杖,颤巍巍的走向前点头道:“官长,我们知道的,你们打仗打得太辛苦了,我们要来谢谢你。你们师长在那里呢?他还好吗?”余程万站着,对老人家看了,微笑的点了几点头。张参谋站在路边道:“老人家,这就是我们师长呀!”老翁听说,扶着竹杖走近了一步,两手抱住竹杖,作个几十度的弯腰深深的作了个揖,由平地三寸拱手起,一直把两只手拱齐了额顶,口里还不断的道:“师长,你太辛苦了,你太辛苦了!”余程万穿着军服,对了这么一个白发老人鞠躬到地,真不知这怎样回礼才好,就闪到一边道:“老先生,不敢当,你有什么话请说?”老翁作完了揖,因道:“我没有什么话,但不知师长有什么事要我们百姓出力吗?”余程万道:“我们是路经贵地,在这里住着,又在这里吃着,已是很打搅了,倒没有什么相烦的。这里是四战之地,我们随时要和敌人接触,我劝你们躲开点。” 老人后面一个中年人便插嘴道:“怕什么?有虎贲在这里,鬼子来了,我们可以帮着你们和他拼。”旁边又有个黑胡子道:“这小伙子说话,怎这么样不懂礼节,师长在这里呢。我想起来了,虎贲打了一天的仗,恐怕还没有吃饭,我们叫村子里人来做饭吧。”在这三人后面,本也陆陆续续的来了一群老百姓,都远远的围着,看了余程万。被这黑须老翁提醒了一声,立刻哄然一声答应着,拥进了村子,各奔回自己屋子里去。看那样子,是去预备食物。这时,太阳已完全落下土去了,村子外面,四周全昏黑着,天空也冒出了几颗星点。在这个小据点里的动作,大概不致惊动敌人,老百姓那种亲热情形,兵士们看着都不忍怎样去拦阻,余师长也就只命令部下,在村子外加倍警戒,对陆续进村子的人并不拦阻。一面又派参副处的人分途随着老百姓到家里去指导他们的行动。人家里面,这时全已点得灯火辉煌。那些老百姓在灯火之下,看到了我们官兵的本色。 见他们所穿的军服,上上下下全已沾满了泥浆,东破一块,西烂一条,棉絮不受拘束,全由破眼破缝里挤了出来。他们的脸色,也说不上是什么颜色了,黄里套黑,黑里套紫,每个人的胡桩子,都刺猬毛似的,涂满着两腮,灰色军帽的边沿盖在头顶上,几乎和皮肤成了清一色,全是漆黑的。他们看到,全不觉哎呀了一声。李参谋在一户老百姓家里就被六七名老百姓包围着问话,他笑道:“各位老乡,你看我们成了叫化子了吧?”一位中年的老百姓道:“我们晓得的,你们在工事里滚了十几天,慢说是布做的衣服,就是牛皮也会滚得稀烂。你们满身是这样子稀破烂糟,可想你们是太辛苦了。我们作常德老百姓的,实在应当安慰你们,好好的招待一下。那家有腊鱼腊肉?快拿出来。”只这一声,许多人答应:“我有我有。”大家哄然一声散开,各各去找好东西来招待。不到一小时,大盆小碗,纷纷的由民房里端了出来,送到每一队弟兄集合的所在。师长住的所在,他们特别客气,将木托盆托着四盘两碗。他们对此,还觉得不大恭敬,又恭维两位年纪大的,随着托盆后面,直送到师长所住的民房里来。那位先前和师长谈话的白须老人,就是代表之一。余程万早已知道老百姓要优厚的款待了,直迎到堂屋的滴水檐下,乡民们七晃八晃的摆着衣襟走来。余程万便道:“老先生你们太客气了,这叫我们受着不安,难道你们不是四处逃难的人吗?”白须老翁又是抱着竹拐杖,齐额顶一个揖。 他道:“师长,你们对老百姓太好了。单是我一家就应当谢谢你。我儿子儿媳全在城里开店,幸亏你们要他们下乡,又派许多老总和我们挑东西,划船渡河,没要我们一个钱。今天难得师长到这里来,我们只预备了一点土仪,又没有酒,真谈不上欢迎,算尽我们一点心罢。”说时,端托盆的人,把饭菜放在桌上。那老翁放下竹杖,还亲自端了把竹椅子,放在桌子上席。又是一揖道:“请师长用饭。”余程万看看屋外的弟兄,就是这样残剩的几个。再看看老百姓这样恭敬,心里头一阵惭愧,又是一阵感激。一个走遍了逆境的人,最是受不住人家同情,尤其是大家全在患难中。他觉得常德全境的老百姓,都是自己余程万的知己。心里那股热气只管向眼睛里冲上来,他仿佛有千言万语要向老百姓说,可是又说不出来,只有站在桌子边,抱了拳头,不住点头。另一个代表看了白须老人道:“师长看了我们这么一大把年纪,大概我们站在这里,他是不肯用饭的。”老人道:“是是是,我们告辞。”于是二人各各一揖,然后走了。余程万只知道说多谢,站着没有动,看了桌上是腊鱼、腊肉、红烧鸡、煮青菜四大盘,还有一碗鸡汤,一碗炖鸡蛋。一只大钵子,盛了一大钵子白米饭,筷子、瓷勺、饭碗在上面摆着现成。他看呆了,不知道移动,李参谋走过来,因道:“报告师长,饭菜都凉了,这是老百姓一番好意。”他点了点头盛了一碗饭,坐下来吃。慢慢的吃完了那碗饭,将瓷勺舀了几口汤喝就放下碗了。李参谋站在一边,看师长好像在想心事,见他目光只望着檐外的月光,手里只拿着瓷勺并不舀汤,因问道:“师长还要加一点饭吧?”他推着筷子碗站了起来,摇了两摇头道:“我实在吃不下去了。”李参谋听了这话,倒有些奇怪,在什么困难情形下,他也没有示弱过,为什么到了海阔天空的环境下,他发愁不吃饭?他只管看了师长没作声。余程万道:“你不懂我的意思吗?老百姓待我们太好了。我觉得敌人没有打退,我对不住老百姓,老百姓对我们这一种穷苦情形,不但不予鄙视,反是这样亲爱,我感激得不知怎样是好。老百姓的安慰,已让我兴奋得不知肉味,所以吃不下饭去。”李参谋道:“我们拿回城区,打走敌人,不就……”余程万不等说完,捏着拳头一捶桌面道:“对,我们立刻去拼命!” 第六十八章 拿下毛湾打开大门 第六十八章 拿下毛湾打开大门 在十分钟后,余程万在稻场上召集着全体弟兄讲话,他道:“你们这样受着老百姓的款待,有什么感想,不觉得很是惭愧吗?我们是来替老百姓守土的,我们把土守住了没有?自己没有尽到责任,倒受老百姓这样的款待,怎么着,也是良心上说不过去的,我们虽是只有这些兵力,但四面的友军,都已来到,尤其是我们军长时时刻刻挂念我们,已亲带了队伍快要到河洑,我们应当打开大门,让友军进来,才对得住这颗良心。当面的敌情,敌人有少数兵力在毛湾,我们的友军新十一师,也离毛湾不远。我们不能让敌人将毛湾堵住,今晚上我们冒夜前进,明天一定要把毛湾拿下来。拿不下毛湾,大家就不要再走别处,连我在内,都死在阵地上。”他说到最后一句,语气格外的沉着,这又是新月行天的时候,月亮成了一把小银色的扇子,高挂枯落的柳树梢头,淡淡的光照见弟兄们一群人影横斜在地上,虽是无人作声,但在那些人影的镇定方面,可象征着大家对师长的话,很受到感动。 师长训话已毕,拿出两小卷钞票,交给李副官、张参谋,教他给这里老百姓,算是叨扰了两顿饭的饭钱。一面下令出发。张李二人去了半小时,队伍已经出了村子,他们追上来,报告师长,老百姓无论如何不肯收下钱。余程万走着路叹了口气道:“无论如何,我认为中国老百姓,是最容易治理的百姓,不过大家因为老百姓容易治理,越发的放手做去,这就把事弄糟了。我们不达成任务,再也没有脸见常德人了。”他言下,心里更下了一个必定拿下毛湾的决心。这毛湾是个小小的村镇,约莫六七十户人家,在离小河不远的地方,夹着人行大道,成了一条小街。街两边的屋子,矮矮的屋檐,互相对伸着,街中就是一线天,石板面的路,年久失修,也是高低不平。加上所露天空有限,两旁店户里暗暗的,黄土的墙,灰色的门板,灰色的窗户,衬托出这个镇市,是相当的古老。不过常德这个地方,只要是平地,就有大小水沟,也有堤,也有杨柳,所以村镇里面虽是古老,在村子外看来,还是优美的。一丛高拥着枯条的柳林,夹着几株常绿树,下面是一片矮的屋脊,远远的又护着两道堤,这就很有些诗情画意。在新月当空的时候,余程万所带的一百名官兵,已过回山麓,走到了毛湾附近,他命令弟兄们,暂在离街镇半华里的高地上驻守,先派出斥候,去侦探敌人动静。 一会儿,侦探回来报告,在路上遇到好几个逃难的百姓,都说街里面敌人不多,现在街东头有些灯火来往,骡马嘶叫,好像敌人要在拂晓撤退。这时,将近五点钟,夜色已深,一切声音停止,正听到东南角有不断的枪炮声。那正也可以断明,我们援救常德的友军,正向敌人压迫,敌人孤军深入,久战将有一月,他们精疲力尽,支持不住,也是常情。余程万这样的判断着,又接着两次报告,敌人果然装载弹药,准备撤退。他觉得这个机会决不能错过,依然用进袭傅家堤那个战术,由孙杜两团长,带了三分之二的弟兄,占领镇东口高地,截击敌人预备撤退部队。余师长本人,却带了三分之一的弟兄,由西口直袭毛湾街上。这时天色还不曾亮,正是军队运动的时候,孙杜两位团长,绕过村落的南端,很快的就到了村子东口一段高地上。敌人大概是忙于撤退,也是藐视着我们部队,以为不会到这里来袭击他,竟是一点戒备没有。孙杜所带的弟兄,在高地上把阵地从容的布置好,那边并没有什么反响,但听到村口上来往的脚步杂乱着,马不住打着喷嚏。于是我军伏着地上,缓缓蛇行前进。到了三百公尺附近,月亮虽没有了,在星光之下,已看到有散乱的人影,在路上晃动,孙团长在队伍中,将手挥着作了一个暗号,弟兄一齐放着步枪,瞄准了那些人影,密集的射过去。那边早是一阵纷乱,首先是骡马脱开了缰绳,落荒而去。 没有被击倒的敌人,也就在街口人家屋角下还击,只听那枪声劈劈拍拍杂乱无章,也可以知道他们是匆忙着,人自为战。这时,余程万所带的三十几名官兵,顺了路冲上来,并没有遇到阻挡。那一片房屋,已在星光下隐约的看到,远远的已发现那房屋中间一个缺口,正是街头敞开。弟兄们正待冲了进去,余程万倒不肯那样大意,却暗暗的招呼弟兄,在路边一道高田埂下掩蔽,先观测一下动静。果然,敌人在这街口,还筑有工事,人影在月亮下为敌人发现,地面上,放出一道红火流星,嗒嗒嗒敌人在那里用机枪扫射。所幸我们全数已伏在田埂下,那是个死角,敌人怎样也射不着,大家伏在那里有二三十分钟,没有法子前进,听听东口的枪声,正是互相射击得猛烈。余程万觉得万万不能持久,又暗暗的招呼了弟兄们,顺了田埂下蛇行着东向,绕到市镇房屋的背后去,这里留着张参谋和四名弟兄,零星用步枪还击,吸引敌人。弟兄们在水田里爬,师长也在水田里爬,十来分钟,爬到街后,还没有被敌人发觉,有两户人家正中夹了一堵黄土短墙,听那机枪声,还在东头,总算绕到了机枪阵地的后面。 余师长首先在水田里站起来,就轻轻喝着爬墙,翻过去,首先两名弟兄,各背了步枪,两手抓着土墙向上用劲一耸,于是在上面的拉,在下面的托,二十几个人,连师长在内,一齐都翻过了那墙。墙里是人家一所小院落,有两三棵小树和两三只酱缸,并没有什么阻碍,前面就是房屋。大家将上了刺刀的枪端着,准备随时肉搏。余程万一手拿了手枪,一手拿了手榴弹,随着弟兄们冲进人家的房屋,料着房屋前面,就是街道,大家径直的就向这屋子前冲了去。这是一家乡村小饭店,里面本来有些桌椅板凳,敌人也并没有怎样损坏,倒不妨碍大家前进。由后面院落,一直冲到前面店房,见那木板店门,是虚掩着半扇,第一个士兵,将门悄悄拉开,探头一望,见窄小的街上,只有彼此屋檐相接,并没有一个人影,但东头街口,却是滴滴答答,机枪响个不停。恰好这街向西,是略微弯曲的,这位士兵,恼恨着那两挺机枪,拦着来路,让大家爬了一里路的水泥田。他拿着一颗手榴弹,在人家屋檐下,挨着墙壁向东弯腰走着,走过七八家店面,已看到敌人向外建筑的防御工事。那不过是就地挖了个机关枪座,在前面堆了些砖石。在这后面看去,敌人伏在地下,也是完全暴露的,他为了一定要着手起见,又走过了两三家店面。这脚步声,也许是惊动了敌人,有一个鬼子,在地面直起腰来,他再也不敢怠慢,拔开引线,将手榴弹抛了过去,一阵焰火由地涌起,哗啦一声之后,两挺机枪寂然。这一弹,只中了一座机枪座,其余一挺机枪的射击手,是惊动着回转身来抵抗。但继着这位士兵而来的,有李参谋和四名弟兄,他们哪肯让敌人得有机会,又是三四颗手榴弹抛了去。大家大喊一声奔向前去,朦胧的曙光下,看到五个鬼子,血肉模糊的倒在机枪座边,余师长在街那端,看见两挺机枪消灭了,已无后顾之忧,立刻立在街心,伸手一挥道:“向东冲锋,冲!”大家掉转身来,二十多只猛虎,跑得冲上石板,拍拍作响,远望到街前洞明的一端,便是东街口,各人举起枪来,就是拍拍拍一阵响,街口的敌人,本就慌了,现在受着前后的夹击,不愿再抵抗,各各跳了起来,斜刺里就向街的西北角飞奔了去。看那模糊的黑影,也不过三四十人,料着是万万不会反攻的了。 第六十九章 一口气打回城去 第七十章 国旗飘飘 第七十章 国旗飘飘 月亮像团扇一般大,向西沉下去了。余光照着城基那些断墙残砌,空荡无人,越发现着零乱。夜静了,空气沉静,人的嗅觉,透着灵敏,立刻奇恶的臭气向人鼻子里猛袭。同时也就发现了城墙基下,左一小堆,右一小堆的黑影。这是前几天猛攻南墙遗下的敌尸,有了七八日,全已发生腐化作用了。大家跳下了城基,踏着前几天自己弟兄洒的血迹,向城中心奔了去。因为在下南门到与街口一带,不断的有枪声发出,料着是伏在城内的弟兄,已经跃起。大家心里所急于搭救的就是这班人。在满地的砖瓦堆上,有时露出一段石头路面,料着那就是中山东路,大家作个冲锋的姿势跳过路面,向中央银行那个方向奔去。天色已渐渐的混亮,看到兴街口不曾烧完的几间破民房,在半空中立一个黑影。枪声就在那里发出。 余师长料定自己弟兄,利用了这几间民房,正在袭击敌人,便指挥了弟兄,借着每一堵断墙,每一堆砖头,逐段掩蔽着蛙跃向前。孙进贤团长一人带队当先,早在一堵断墙角上,看到八个敌人,端了步枪,向一幢半倒塌的屋子放枪,他火从心上起,看准两个敌人蹲着的地方,抛过一枚手榴弹去。火焰涌起之处,两个敌人便已倒地。其余六个敌人,由砖堆里站起,正是仓皇不知所之。我们掩蔽在砖堆下的弟兄,早已一跃跳起,大声喊杀呀,几十把枪上的刺刀,射箭一般,四面八方,向敌人飞刺着。人是一拥而来,但听到脚下踏的砖石哗啦作响,仅仅六个敌人,自然一齐解决。大家正要扑入这破屋里去,却听到有人大叫道:“报告师长,高子曰在这里。”师长和两位团长,一听就清楚,这果然是高副团长的声音。大家喜欢得心里乱跳,还不曾说话,早见破屋窗户洞里,两个穿着全是泥渍而又破烂军衣的人跳出。他们手上各拿着一枝日本步枪。看得清楚,前面一个是副团长高子曰,后面一个是参谋程坚忍。他们两人,看到师长站在弟兄们一堆乱砖上,提了枪直奔到师长面前笔挺立了正,双目注视着,同喊着一声报告师长四字,不能向下说了。不知道他们的心里是高兴还是难过,情感过分紧张,竟是张口结舌,不能说话。 同时那立正的身体,也有些抖颤。余程万虽是极端镇定,在这种九死一生的情景下和患难弟兄相见,他也按捺不住他情绪的冲动。回着礼,望着高程两人总有三分钟之久,才点了头道:“很好,难为你们了,新十一师还在东门外和敌人相持。我们须先占领西门,和西路的友军,打开大门。还有我们在太阳山的部队也由这条路来。城里的敌情怎样?我们自己人怎么样?”高子曰道:“城里的敌人,都已调到东门去作战去了。北门小西门两处,似乎还有一小部分敌人。西门方面半夜里还有枪声,大概也是和我们潜伏城里的弟兄接触。城里的自己人,一天比一天减少,最近两日,已经失去联络。我带两名弟兄,藏在中山西路一所倒坍的民房地沟里,和敌人纠缠了这许多天。白天我们藏着,晚上出来寻找子弹和粮食,倒也没有被敌人发现。昨晚上听到东门外枪响,我们知道师长和友军到了,出来袭击敌人。两名弟兄阵亡了,我在街上遇到了程参谋,正想绕出城去,迎接友军进来,在这里遭遇着敌人一小队,相持了半小时。我们的子弹已经完了,不是师长来到,我们……”说着,他又哽咽住了。 余程万道:“好的,军长马上就到的,我会报告军长嘉奖你们。现在不必耽误,我们马上要去占领小西门。”说着,叫了一声孙团长。孙进贤答了一声有。余程万指着上楼门城上一枝旗杆道:“把那东西取下来,把我们的国旗升上。”原来那上面正挂着一面日旗呢。孙进贤将始终带着的一面国旗,抱在怀里,带了两名弟兄跑步奔上城基。只五分钟远见那面日旗突然落下,弟兄们情不自禁的哄然一声。立刻我们的国旗随风飘展,向上爬着,大家立着正,注视了他上升,一直升到顶上。正好来了一阵风,把旗子全幅展开,在空中摇摇摆摆,好像在和地面上进攻的我军招手。余师长满脸是笑,一团高兴,站在一堆砖上,大叫道:“弟兄们随着我叫口号。”于是举了拳头先喊着道:“中华民族万岁!”弟兄们应着:“中华民族万岁!”他又喊道:“抗战胜利万岁!”弟兄们又应着:“抗战胜利万岁!”余程万最后喊着:“虎贲万岁!”弟兄们也应着:“虎贲万岁!”那时,像一团火球的太阳已高升数尺,青天没有一点云渣,阳光照映着旗子上的颜色,光彩夺目。正好有一架飞机,由东北角飞来,听那响声,看那形式,不像敌机,大家便都注了意。 余程万取出袋子里的望远镜架着一看,在机翅膀上发现了我们的国徽,便笑向弟兄道:“我们的飞机也来了。”正说着,飞机飞到西城,大半个圈子,到了南门上空。他正是发现了城墙上我们的国旗。弟兄也不管师长在这里,同举着手,高喊一声:“中华民族万岁!”飞机也知道了,在空中摇了两摇翅子。但余程万虽然兴奋,他是时刻注意到阵地的变化的。这时,东门城外的枪声,虽然还有,而城里的枪声却已稀少。同时小西门却一阵一阵枪声涌起。他很机警的,跳下砖堆,指挥着弟兄道:“向小西门冲。”这里到小西门只是短短的一条直径,大家一口气奔上那里,远远看到几名敌人的警戒哨,站在城墙缺口下。正待射击,可是他们看到来了一股华军,胡乱放了两枪,扯腿就跑。余程万料着城基上的敌人就在当面,立刻命令弟兄们伏在残墙破屋下面。听时,缺口左右,突突突的有两挺机枪断断续续向外面射击。城外也是突突突的有机枪响着。余程万虽是掩蔽在一堆土砖下蹲着,但他看了左右伏着的弟兄,忍不住笑着点头。因为毫无疑问,城外是自己的人了。那几名敌警戒哨放枪一跑也就惊动了城基上的敌人。远见那带城基上,拱起许多穿敌人军服的脊梁。沿了城基,向北门飞速的移动。那是敌人俯着身子慌乱的溃退。弟兄们自不会放过这追击的机会,各处掩蔽下的步枪,一齐向敌人影子射击。敌人很少数的回过枪来,虚击了几下,还是跑。余程万将手一举,喊声冲,大家就由砖瓦堆里跳起扑上城基。看时,敌人逃走一空,却遗弃两挺机枪在地上。但大家知道,城外有我军的,怕发生误会,还不敢拥上城基,依然站着各各掩蔽下。 余程万就命令身边的李参谋向前去观察。他俯伏着,溜到一堆砖土下,伸头一看,在城外四百多公尺外,隐约的有人伏在地下。便大声喊道:“城外是什么部队,我们是五十七师,已经克复小西门,敌人溃退了。”连喊了两遍,那地面上有人伸出头来问道:“你是哪个?”李参谋答道:“是五十七师。”只这一声,地面上有二百多人拥起。原来这就是五十七师被隔断在太阳山下的部队,由张副营长统率。他们得了情报知道我军已反攻城区,昨日连夜就向小西门回扑。到了这里,听到东南角枪炮声,也就格外兴奋。逐渐向城门进逼,到了天亮,却被城墙基上两挺机枪拦住,不敢冲锋。自从小西门有了枪声,敌人的机枪又突然停止,那张副营长就料着是友军进城。这时听到说是自己五十七师,高兴得跳了起来,大声喊着,报告了番号和姓名。李参谋道:“没有错误,这里一个敌人没有了,请过来罢。”张副营长大声喊道:“弟兄们克复小西门,鬼子全跑了,来罢。”他感情抑遏不了举动,首先领着队伍在前面走。二百多人,随在他后面,离城四五百公尺的地方,一口气跑了过来。李参谋恐怕弟兄们还有误会,大声叫道:“张副营长,师长在这里,张副营长,师长在这里。”这话声连那二百多名弟兄们都听见了,真是喜出望外。大家放下心,从从容容走进城基缺口。他们一过来,首先看到在城里的弟兄,个个周身污泥沾遍,军服里四处钻出烂棉花絮,都觉凄然。但同时看见师长在小队伍里站着,便立着正敬礼。张副营长向前敬礼报告着弟兄人数,和两日来战斗情形。说毕,站着听候命令。余程万道:“敌人在东门已经动摇,我们不能让友军三十二团老拦在城外。你立刻带弟兄向东门去夹击,我也去。立刻前进,冲上去。”张副营长这二百多人,究还是生力军,得着命令跨了面前的瓦砾场,直扑东门去了。余师长所率进城的人,现在只剩六十多,就命令随后跟进。到了鲁圣宫,隔着一大片瓦砾场,已看到敌人分两股窜逃。一股沿城基北走,是想出北门,一股顺中山东路西走,是想出西门。张副营长怎肯失了这机会,架起机枪,在断墙下面,分着两端扫射。敌人一面迎战,还是一面跑。十分钟左右,东城外之三十二团,已是蜂拥而来,也分着两股,跟了敌人后面追击。那李团长自率弟兄,追击中山路一股敌人,正由面前经过。看到五十七师弟兄人数倍增,列队在瓦砾上,便命令手下营长,继续追击。自己走过来迎着余程万道:“报告师长,敌人全部溃退,我们确实克复常德。” 第七十一章 废城巡礼 第七十二章 坐井观天 第七十二章 坐井观天 在这日下午,余程万一面派人向道林寺,挑取粮秣子弹,一面组织掩埋队,打扫城内的尸体。中央银行那个地下室,是钢骨水泥的,到底没有破坏,他本人就带了两名卫士住在那里。但一出地下室的门,就是瓦砾场,却无法再容其他的官兵。参副处的人,只找了一堵墙聊挡西北风,就是露宿的,好在这一月来大家什么痛苦都经受过了,这也不必去怎样的介意。大半轮月光之下,程李二人缩在地面弹坑里坐着,各谈过去的事,聊以解闷。话越说越长,也就不觉夜深。直到李参谋接着师长命令,冒夜到毛湾去和友军取联络,话才终止。原来在十二月三日晚,柴意新团长在兴街口碉堡作战阵亡,高子曰副团长看到自己势力孤单,决不能凭了一个据点和敌人作战,就命令所有的人疏散开来,脱离阵地,各各自找预约地每到晚上出来活动,在断墙上插着交叉的木棍子作为标记,以便取得联络。程坚忍虽然腿上有伤,也不能不疏散。他取得敌尸上一枝步枪,还各有十多粒子弹,这算是相依为命的两种活宝。他接受了高副团长的指示,含着一把眼泪,悄悄的离开了兴街口。 在程坚忍自也不知应当向何处藏身,只有在瓦砾场里绕着圈子爬走。这是阴历十月的上弦,大半钩梳子形的月亮,高挂在天空。城里烧房子的余火,时时冲上一阵浓烟,将月光遮掩了。他爬一阵,回头四处张望一阵。眼前除了砖瓦堆就是断墙和破屋架,分不出街巷,也分不出方向,正不知向哪里去好。却听到半截短墙下,有人轻轻的喂了一声道:“参谋,王彪在这里。”他猛然间吓了一跳。但立刻也就醒悟过来了,这确实是王彪的声音。正向那里注意着,王彪也就爬出墙角来了。两人就到一处,略说了各人自己一点情形。王彪是在井里养好伤,爬到外面来探听消息的,他在墙脚下,已发现程坚忍半点钟之久了。忽然间,唰……一粒子弹由面前穿过去。两人立刻伏在地上,没有敢动,都以为说话声音大了,惊动了敌人。伏着有四五分钟之久,不敢动,但在此以后,却也没有什么动作。王彪道:“事到于今,我们要有一个藏身之处再说,你随我来罢。”说着两人便又站了起来向前走,王彪爬着在前引路。两个人所取的方向,就是到王彪和黄九妹几个人避难的那枯井里。走到井口,他悄悄的道:“这口井,比中央银行的防空壕还保险。”说时他取了两块小石子向里面连丢两下。程坚忍扯着他的衣襟轻轻的喝道:“你这是干什么?不是故意吓着他们吗?” 王彪笑道:“没关系,我和九姑娘约好着的,来了,就给他扔下两块小石子。多一块不是我,少一块也不是我。参谋,天快亮了。我们由地沟眼里溜下去罢。”他说着,着先钻进倒坍房屋的木架子下把那掩着的沟眼石板,揭开两块,两脚伸了下去,然后拖了步枪,缓缓的向下溜着。他缩进去了几尺之后,就不断的叫着参谋,你下来。程坚忍虽觉得向这地沟里一藏决不是办法,可是到了此时,除了随着王彪溜下去,一个单独的人,必须离开这里,否则被敌人发现,就要连累他们。正犹豫着,王彪又在地沟眼里不住的叫参谋,你下来,他不再考虑了,便照着王彪的法子,向洞里溜去。将要离开洞口的时候,还两手把沟眼口上的两块石板托着盖将起来。然后也就缓缓的溜到了沟底,这里在洞壁上插了一枝蜡烛,照见张大嫂、丁老板、黄九妹和刘静媛小姐,一共四个人,正在缩脚缩手,各各靠了洞壁坐着。这里再加上自己和王彪,已是挤得大家肩背相叠,而且这里还是伸不起头,只有蜷缩着一团,刘小姐似乎最感到这洞里挤不妥,她是最靠里的一个,那已到那口枯井的当中去了。他一到达,大家就争相问着,外面的情形怎么样?可是刘小姐只说了句程参谋来了,却没有问什么话。王彪将枪在洞壁上靠着,坐在地上,两手抱了膝盖,答道:“外面的情形,那不必问,反正全城都烧光了。我们站不住,鬼子也站不住的。师长亲自过去迎接友军去了,我们在这里面活埋两天罢!师长一定会带了友军进城的。” 黄九妹坐的地方,正紧挨着他,就扯了他一下衣服道:“谁来问你呀?我们是问程参谋呢。”程坚忍坐在沟眼和地洞相接的所在,因道:“事情倒的确是这样。今天晚上,敌人在城里闹得厉害,大家只好安静一点。我想过了明天一个白天,晚上我们要出去活动了。”丁老板道:“出去不得吧?我们总得躲上个十天八天?”程坚忍道:“我和你不同,老板!你是逃难的百姓,我是打仗的军官,我们留在城里有我们的任务。只要友军一到,我们就得在城里里应外合。躲在这里,怎样听得到外面的枪声?”张大嫂道:“真的,我们的军队早点来了也罢。不说别的,就是这样弯了腰缩着腿,周身疼痛,真有点受不了。”刘小姐道:“那好办,大嫂子你过来。站在这井中间罢。可以伸伸腰,也可以透透空气。”张大嫂真个在人缝中挤着爬过去了,洞底算有了一个空当。程坚忍把腿伸着,叹口气道:“管他,先睡他一觉,反正是准备活埋。刘小姐你伸头望望,天亮了没有?”刘静媛听说,忽然噗嗤一笑。大家这倒有些愕然她怎么会笑得出来呢?她道:“程先生你这一说,我倒想起一句成语来了,这就叫坐井观天吧?”这倒把程坚忍提醒也不觉得笑了,因道:“还有呢?人家说什么井底之蛙,现在我们一群,都成了井底之蛙了。”刘静媛道:“不说笑话了,天已天亮,程先生你休息一会罢,我看你们有好几天没睡吧?”程坚忍还没有答言,黄九妹道:“可不就是?你看,老王他已经睡着了。”大家看时,见王彪在人中间坐着,头枕了两条曲起来的腿,已睡得呼呼作响。程坚忍那样坐在洞口,本已是身子仰着暗沟底,两眼闭起已是有些昏昏沉沉。这时听到王彪的鼻息呼呼,也就勾引了自己满腔睡意,自己只这么一停止思索,也就不觉得是井底之蛙了,等到自己有了知觉,缓缓的睁开眼睛来看,却看到当前一团亮光,洞子原来避难的四个男女挤坐着。亮光看得清楚,王彪却是直挺挺的睡着。 于是缓缓的坐了起向四人问道:“一糊涂我就睡着了,我睡了好久了吗?”刘静媛轻轻的道:“程先生快别作声,刚才井外有响动,好像还有敌人说话呢?”程坚忍也就坐着揉揉眼睛,没有作声。刘小姐在人丛中挤着爬过来,到了坚忍身边,便细声道:“这洞里龌浊得很,你到那井口里去透透空气罢。”程坚忍道:“多谢刘小姐关心着我。”他没有思索,就突然的向人家感谢起来。及至说出了以后,这才想起,事情大有语病。刘小姐也就没说什么。所幸那黄九妹从中插言道:“人到了这个生死关头,大家凑付着活下去罢。还有什么可客气的。”程坚忍连说:“是是,还是黄姑娘痛快。”于是就站到井里去。他身上的一支挂表,这时还存在,掏出来,就着光线一看,乃是下午两点钟,听听外面,已没有什么枪声。抬头向井上看去,那真是蟹眼般的一个亮洞,那上面一块天,也不会比脸盆大多少。在这种情形下,也探看不到什么常德城里的状态。心里不但焦急,而且自从昨日正午起,就没有吃过一点东西。这个时候,肚子里真饿得发慌,像火烧着肠胃似的。这不仅是饿,而也有二十小时没有喝水,也渴得不得了。但这有什么法子呢?只有靠了井墙站着。约莫过了两小时,王彪也醒了。黄九妹坐得挨着他,首先轻轻的警戒了他别作声,慢慢的熬。王彪道:“参谋,这不是办法,我们爬出去看看罢。”程坚忍道:“我早有此意。不过洞里黑了,外面还是亮的。等着我从井眼里看到星点,我们一路出去。”王彪道:“那末我再睡,睡足了,我给鬼子闹个整夜。”说着,他真的在沟底上躺下了。 第七十三章 敌尸群中夜猎 第七十四章 荒凉,恐怖,奋斗! 第七十五章 舄履交错 第七十五章 舄履交错 这两个人,开始在洞里度第四天的光阴时,彼此是更相识了。大家曲起了腿,两手抱着膝盖,背靠着洞壁,轮流的打瞌睡。那枯井口上透进来的光线,还可以看到人影子。黄九妹和刘静媛都坐在井底下,王彪隔了张大嫂向这边看着。见黄九妹抬起一只肥白的手臂,撑住膝盖,托了头,那长发向下歪垂着,遮掩了半截手。那是呵,她至少也有一个月没有剪头发了。这就想到在战争发生以前,虽然和她常见面,可是很难和她说上三五句话。总是板着脸孔,把话顶人。自从常德城里炮火响了以后,彼此亲热得多了,她还真是留意我。将来把鬼子赶走了,也许我可以爬高一点,那时或者她肯嫁我的。有那么一天,我王彪睡在梦里都是笑的。他想到笑,他真嘻嘻的笑了。张大嫂紧挨着他坐的,自看得出他的行动。问道:“王大哥,你一个人笑什么?”王彪道:“我没笑呀!哦!是笑了的。我笑那鬼子揪着我衣服的时候,我拧着他一只耳朵。”黄九妹回过头来道:“那也没什么可笑的呀。不过我总得多谢你,要不是你来得快,那鬼子捏住我的脖子,我不给他捏死,也让他拖走了。唉!活是活了,我已经没有了老娘,战后我没有了家,我真不知道怎样活下去。” 刘静媛道:“那倒不用愁,天无绝人之路,只要自己肯奋斗,那里也可以安身,我们不是一样家破人亡吗?”黄九妹道:“刘小姐,我和你不同呀!你知书识字,容易找到工作。再说你是个教徒,天主堂里的王神甫,他就可以替你作主。战事平了,我一出这洞门,真就不知道要上哪里去。”王彪道:“这也用不着多发愁,你若不嫌弃的话。”他说到这里,大家都吓了一跳,这老粗不要把心眼子里的话,糊里糊涂就说了出来。还好,下面一句,不是人家所猜的那种话。他接着道:“凭我还有点力气,我大小还可以帮你一点忙。还是那话,到了南方,直鲁豫,咱们是大同乡。”黄九妹也是怕他乱说,心里正估量着要预备一句什么话把他挡了回去。乃至他说出来,不过是这样一种轻松的话,也不由得笑了。因道:“那自然是多谢你的呵。”张大嫂子道:“难道你家乡就没有一个亲人吗?”九妹道:“有是有的。我是开封人,我们那里沦陷多年了,慢说在湖南,让鬼子隔断了,不能回去。就是能回去,家里头还有些什么人,那真只有天知道。”张大嫂道:“九姑娘你若不嫌我嘴直的话,我倒赞成你赶快说个婆婆家。” 黄九妹一点也不犹豫,立刻答道:“现在兵荒马乱,哪里谈得上这一件事。”丁老板是个不大爱说话的人,听到这里,他也就插嘴道:“大姑娘,你这话可说得不对。兵荒马乱,你一个二十几岁的姑娘,六亲无靠,那更不是办法呀。”王彪把头向前一伸,立刻反驳着道:“不,她只有十九岁呢。”黄九妹噗嗤一声笑道:“这又不上户口册子,管他十九岁二十岁。”这样一打岔,已算把这个问题牵扯开了,可是张大嫂已感到兴趣,便道:“真的,兵荒马乱的日子,少年妇女,最是没有办法。”黄九妹两手撑了膝盖,向上托着头,脸睡掌心里面,她就在那个姿态里说道:“我们不要说这件事,换一种别的话头谈谈,好是不好?”说毕,她的脸更是遮掩在平掌心里了。王彪在这洞里闷守了三天,有时,也就借了一番幻想。看黄九妹现在这分态度,那竟是完全拒绝提婚,心里懊丧之至。他心里想着凭我这样不要命打仗,我们长官由师长算起,没有哪个不说我是一条汉子。倒是这黄姑娘,怎么说我还是个无用的大兵。唉!他心里是这样的唉了一声,口里情不自禁的,也就唉了出来。程坚忍道:“你叹什么气?军人不能成功,就当成仁,老实说,我们藏躲在这洞里,根本就不算有志气。你没看到城里的死尸里面,不少是我们弟兄,人家以身报国,才没有白当军人,你还唉声叹气呢。” 王彪道:“报告参谋,我没有怨恨什么呀。”程坚忍道:“那末,平白地,你为什么叹气?”他奇怪着道:“什么,我叹了气吗?我只是在心里叹气呢,不,我心里也没有叹气。我只觉得昼夜躲在这里,闷得慌。”黄九妹听他的话,颠三倒四,就知道他心里是什么意思,想着:这家伙真是个实心眼子的人。哪个女孩子愿意人家当面锣对面鼓的提到亲事。我就说了一句不许提这事,你就唉声叹气。我要是躲开了他,那还了得吗?无如现在都有心事,要不然,我索兴耍他两句,那真会把他急死呢。真是可笑!想到这里,自己也就不由得噗嗤一笑。刘小姐是个女子,她自然会知道女子的心事。而且她和黄九妹都坐在井圈子下明亮的地方,黄九妹的脸色时时刻刻变换着,她也看得出来。因道:“刚才王大哥心里面一叹气,口里就叹出来。于今黄九姑娘,忽然无端端笑起来,也许是心里要笑就突然的笑起来吧?”黄九妹挨着她坐,就用手轻轻的在她腿上捶了两下。她并没有说什么。丁老板道:“我们也是看得开。你看,我们现在过的是什么日子?还不是照样的说,照样的笑。”刘静媛道:“那是当然,要不然我们成天的叹气怨声,成天哭着,就能想出一条什么活路,想出一个什么好办法来吗?那还不是照样的不能。与其那样,倒不如笑一声,落得先高兴哩。”王彪道:“刘小姐你说的话,就和我们参谋说的话,一模一样。”程坚忍道:“你这真叫胡说,什么时候,我说这样的话?”王彪道:“你不是常说吗?打仗的时候,要紧张,不打仗的时候,就要轻松吗?细想起来,那道理不是一样吗?”黄九妹道:“程参谋,他这话倒是说得很对。” 王彪一高兴,手拍着大腿,身子猛可向上一升。笑道:“怎么样?我说的那是很对的吧!”他高兴之余,忘了这是地洞之下,人就笔直的立着,他又是高个子,作了洞里的一枝撑柱,咚的一声,把洞顶上的碎土,撞得纷纷落下。全洞的人,都忍不住嗤嗤的笑。王彪摸着头道:“我撞了一下,不要紧,可千万别笑出声音来。那是闹着玩的吗?”这一个警告,才把大家的笑声停止。不过这闷坐在洞里的生活,除了坐着打瞌睡,也就只有谈话,否则日长如年,怎样耐得过去?不过大家全有个戒心,到了白天,敌人就要四处活动的,因此说话的声音,也是非常之细微。好在那个沟眼,是用石块给它盖上了的,而且又在破屋笼罩之下,一点不会有什么问题。至于那个井圈,四周全堆了砖头瓦块,圈上还有个倒坍的屋子。是早日原来在洞中人的设计,将些断柱子,再在屋架四周勾搭着,塞住了随便前进的路。这样又可使阳光和空气,照样的透进井里面去。所以虽是大家提心吊胆,但也知道敌人要发现这个密窟,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最低的限度,敌人要移动那些木架子,里面早就可以听到响动。三四天以来,一些也没有听到什么响动,大家便就安心了。程坚忍王彪两人,根本就是忘了生死的人,在这种黑洞子里,不能说话就睡觉,睡不着,就胡思乱想的消遣。王彪配着那些思想的行动,只是口里胡乱的唱些歌曲,有时唱京戏,有时唱山东梆子或大鼓。程坚忍摸索着将衣袋里东西,一样样的拿出来清理,然后又一样样的送到袋里面去。他摸索到一块小木头片就把虏获来的小刀削着木片,削久了,他就挤着坐出来一点,就着井圈漏进来的光,细细的在木片上修括。 刘小姐和他坐得近了,看他玩弄了一两小时,禁不住问道:“程参谋,你削这木片作什么?”他笑道:“我打算刻一样东西送你作避难的一个纪念。”刘小姐用极轻微的声音,报答了两个字:“谢谢。”这谢谢两个字轻微到让在紧傍着坐在一处的人,也听不到她说的是什么。程坚忍把刀子将木片刮得平了,心里也就想着,这上面应该刻四个什么字?实在点,可以写生死与共,不过这不能做印章文字看。就在这时,斜坐着的黄九妹,将她曲着的腿移动了一下。脚踏在程坚忍鞋尖上。他立刻想起了古文上一句话,这不就是舄履交错吗?他想的对了,深深的点了几下头。黄九妹曲着腿,坐得和他膝盖相连。面对了这位军官,怎不看得清楚?因道:“程参谋,大概会在这木片上,刻出一个好玩意来吧?我看你点点头,嘴角又微微的笑着。”程坚忍道:“我也给你作个纪念章。”黄九妹道:“我不够资格。”刘小姐突然从中插言道:“张大嫂请你摸摸那口袋,里面还有多少馒头?”张大嫂道:“多着呢。还足够两天吃的。”说时,在黑影子里面,伸出手来,将馒头交给她。那装水的旧脸盆,就放在她身边,她弯腰下去,嘴就盆沿,端起来喝了两口水。就靠了洞壁,咬着干馒头吃。她道:“这种生活,这一辈子应该不会忘记。”王彪道:“我们这就托天之福了,假使没有拾着这口袋馒头,光靠在敌人尸身上去找点东西,恐怕,我们就得带挨一点饿。”刘小姐道:“这倒让我想起一件事,馒头究竟有限,我们六个人,知道在洞里要守多少天?往后计口授粮,每天每人只许吃一个,好吗?”程坚忍道:“你们四位,以后可以吃馒头,我和王彪,天天晚上出去找东西,不会饿着的。”王彪道:“对的,饿极了,敌人身上的肉,我也割块下来吃。”黄九妹道:“哼!你?”王彪道:“我不敢吗?”黄九妹道:“我今天早上,就闻到死尸臭了。你是西藏蒙古的饿鹰?吃死尸。”王彪道:“西藏蒙古的大鹰吃死尸吗?”刘静媛道:“对的,边疆人讲究一个天葬,就是把死人暴露在旷野里,让大鹰去吃。差不多小学教科书上,就有这记载。”张大嫂向脚下吐了一口水道:“别说了,想到外面那些尸臭,谈起来真恶心。”王彪道:“九姑娘肚子里学问就多着啦。以前家里的账,都是她记。不但是大鹰吃死人……”黄九妹道:“人家恶心,你还说。”王彪笑道:“是,是,是,我们就挑好的说罢。九姑娘,你也来个馒头,喝口水。”她道:“我要吃,还不会拿。”他接连的碰了几个钉子,大家都笑了。 第七十六章 复活之夜 第七十七章 一只离群孤雁 第七十八章 空山无人 第七十八章 空山无人 程坚忍这个作风,分明是给王彪一个机会。他自觉得这番儿女心肠,功德不小,走起路来也特别感到愉快。这已去西门不远,他单独的走着,看到那打垮了的城墙,像是剥了草皮的黄土山丘。敌人爬城的短梯子,还放在城墙基下。自从收复以来,驻城部队虽是不断的在掩埋敌尸,可是在这西城基脚下,还是有三三两两的敌尸,遍散在高低的土堆上。看到这些尸体,也就继续的闻到了尸臭。他回想到在西门督战的时候,炮火惊天动地,料着迟早是一死。没想到在百分之一二里面,自己居然逃出了这条命。假使当日死了的话,也和这城基下的尸身一般,已经发着奇臭了。想到这里,再看看那些远处的死尸,真不由得打两个冷战。于是自己加紧了脚步走。由那仅存大半个城门圈的西门进了城。眼前还是没有路,人还踏着瓦砾场走。瓦砾场上还树起来的电灯杆子,就是指南针,顺着电线杆子下面走,到了上南门,算是有点新鲜儿点缀,那就是矮墙下用木棍支起了个架子,上面盖着芦席棚。几个破衣帽的人,在那芦席棚周围,忙着在那里扒砖扒土。程坚忍站着路头上呆望了一下,看看这里面,却也没有自己认识的人。于是停留了五分钟,又走出城去。在经过上南门的时候,看到一个女子,和刘静媛的相貌,颇有点相像,他看了一下,心里忽然起了一个浮影。 立刻想着,刘小姐虽是有个天主堂可以落脚,可是那也并不是她的家,在地沟避难的时候,得着人家很多的关心,于今一分手了,也应该关心一点。借了送黄九妹的理由,到天主堂去看她一次,却也不显什么痕迹。不然,王彪去了,提起了自己已是半路分手的,这就显着自己太不讲交情了。他一面想着,一面慢慢的走路。慢得终于是把脚步停止了,他昂起头来看看天色,太阳还没有正中。这就想着,到天主堂去看刘小姐一次,立刻再过河向二里岗,也不算晚。于是定了主意,且不渡过沅江,沿着河岸,直向东走。约莫走了半里路,见小码头上停了一只小船,一个中年男子,带着一个妇人和两个小孩子,正要上岸。那男子站在船头上,向那妇人道:“真没有想到,我们还能回到常德来,那几天我躲在东门外头,时时刻刻有死的可能。”那妇人道:“我在二里岗还不是时时刻刻都记挂你吗?我后悔得不得了,不该逃难,大家死在一处,倒也干净。今生今世,我们再不要分开来了。”听他们的说话,好像是夫妻战后重逢。那妇人又说到了二里岗,这让人立刻想到了他未婚妻鲁婉华,一定也是时时刻刻记挂着未婚夫的。他站着踌躇了一会。这一对夫妇,带着两个孩子,已经上了岸。 这就向那个人点个头道:“请问这位大哥,你们是从二里岗来的吗?”那人看了看他胸前挂的佩章,代字是虎贲,而且又是个军官的样子,便道:“官长,我家眷在二里岗逃难,我今天把她接回来了。”程坚忍对那妇人看见她穿的一件青布袄子,虽不是破烂的,也就粘遍了脏迹。头发焦干,披在肩上,凭这一点,也可知二里岗逃难,是一种什么生活。便又向她点着头道:“请问这位大嫂子,你们在二里岗逃难遇到鬼子吗?”她道:“鬼子倒是没有去过。可是炮火连天,有好几回说鬼子打到山下,我们吓掉了魂。”程坚忍道:“没有人逃下二里岗去吗?”她道:“也有走的,走的不多。”他问道:“大嫂可看到一位老太太带一位二十来岁的小姐?她们姓鲁。”她笑道:“这个倒不晓得。”程坚忍觉得她这一笑是对的,逃难的人很多,她曾知道哪个是鲁老太太,哪个是鲁小姐?人家还叫声官长,自己可是说出很幼稚的话。自已也笑着踌躇了一会儿,没有说出下文来。可是人家不能等,夫妻双双的,已经走开了。程坚忍站在码头上出了一会神,见面前码头边,有一只小船,缓缓的向江心荡了去。这让他把一个深刻的回忆想起来了,记得送着鲁小姐离开常德的时候,自己眼望着她还在小船上,船到了江心,她还不住的回过头来望着。那时,自己虽还穿了一件军衣,可是心里这一分难过,真难以形容。他想到这里,看看面前一片江水,翻腾着细微的浪纹,缓缓的向下流去。这水面也有几只小船,来往着渡河,他似乎觉得眼光生花,觉得其中有一只向对岸开去的小船,舱里隐约有个女少年,那就是鲁婉华小姐。他很惊异的,走向靠河的岸边看了一看,那人不一定是少女,而且不一定就是女人。那是自己神经过敏的错误了。 他不再考虑,沿着江岸到了大码头,见有过河的渡船,就随着过河的人走上船去。到了南站,还不过是上午十点钟。他估计着到二里岗去的来回路上,足有余裕。于是在大路边新支起的茶棚子里,喝了一碗茶,吃了几块米粉团子,就向二里岗走去。这二里岗是常德南岸西南角的一座小山,估量高度,约莫四五百公尺,并不算得有什么险要。但因为去每条大路都远,决不是战争的地带,因之,日常疏散出城,来不及远避的人,都跑到这座小山来。程坚忍到了山脚下,看到迎面一带山峦,套着一个高些的峰尖在后,山势很平常。山上长了些稀稀落落的松树,并不像常德北面太阳山那样雄壮。心里先暗叫了一声糟糕,这个地方,怎么能躲避兵灾呢?看看山脚下,有一道弯曲的小路,迂回着山坡度,向山下延展了去,自己也就顺了这小径走着。在半山腰上,遇到两批下山的人,全带着箱杠行李,似乎已是逃难的回家,后面这批,有个年纪老些的在后押着一挑杂物,扶了根木棍子,带劲的向山下走。便站住脚问道:“老人家,请问这山上避难的人都住在什么地方?”这老人向他周身上下打量了一番,因道:“老总……山上去接人的吗?山上人走空了。我们是最后离开二里岗的了。”程坚忍道:“为什么走得这么快?”老人道:“仗打完了,鬼子也跑了,我们还在这空山上守着干什么?”程坚忍道:“山上一个人都没有了吗?”他道:“都没有了,除非是那庙里的和尚。”他一面说,一面向山下走。程坚忍道:“老人家,这山上出过事吗?”他道:“在山上的人,没有出过事,只有些人让大炮吓着逃下山去,预备再走一截路,听说遇到了鬼子……” 他说着只管走,下山路快已经走远,以下没听清楚他说些什么,不过看到他竖起手上的棍子,在空中晃了几下。程坚忍看到这情形,倒不知道怎样对付才好。站在半山腰呆了一会,心想,到了这里,无论如何要找出一点消息来的。于是加紧了脚步向上走,太阳正当午,热气晒在背上,像火炙似的,汗却又由棉衣底下向上浸透。到了山顶,喘着气,心房乱跳,路头上有棵大松树,且扶了树干,站着出会神,借着歇歇气。虽是冬天,奔走着发热了,还是想喝点凉水,于是手扶了树,四周打量着哪里有水可喝。经他这样巡视着,他发现了各处大树兜上和直立的石头上,都贴着字条,或用白粉在上面写着字,全是逃难的人,在上面留着无法投递的公开邮件。这却引起了他的新估计,是不是鲁小姐也会在这里留下几行字。因之,再向上走,倒有了目的,就在沿路都向树上石头上打量着。翻过前面这道小岭,就是山岗子上一条小路,沿路的树干上,果然不断有纸条发现。他将每一张纸条全看过了,并没有鲁小姐母女留下的字迹。地上有些就着山坡挖的灶坑,也有在岩壁下面系着绳子,留下布片的,这一些,可证明当时散漫在满山的狼狈情形。连想到鲁氏母女也无非是在这山上风餐露宿了。前进约半里路,遇到一座古庙,墙屋还相当完整,庙门是向外掩的。还将大铁环上插了一把大铁锁。由门缝里向里面张望,连院子带佛殿地下,全是碎草乱叶,靠墙也有几处烧着焦糊的记号。待翻过墙去向里看看,又找不着爬墙的东西,对庙门发了一会呆,正没个做道理处,却有两个挑柴小伙子,由庙后转出来。便道:“请问二位,在山上逃难的人,都下山了吗?”一个樵夫答道:“昨天就走光了。山上没有了吃的,和尚都下山了,你不见锁着庙门?”程坚忍道:“再向里走,是哪里?”樵夫答道:“向里走也是下山路。”坚忍问道:“听说难民下山,有遇到鬼子的,是吗?”樵夫摇摇头道:“是的,男的让鬼子杀死,女的抢了跑。”程坚忍道:“你知道难民里面有姓鲁的母女两人吗?”樵夫摇摇头。另一个樵夫道:“怎么没有?在前几天大炮响得厉害时候,她们吓得下山了,全家都让鬼子杀光。”坚忍听说,不由心房猛撞一下,面孔急红了,那两个樵夫全是担了柴捆在身上的,看到他直了眼光,红着脸,这是个军官,还带着手枪呢。他们怕是话说错了,挑着担子转身就跑。程坚忍叫着,我还有话问你们呢,站住!这一声站住,吓得两个樵夫挑了担子,由山坡上滚下山去。 第七十九章 一场恶梦以后 第七十九章 一场恶梦以后 程坚忍没想到事情有这样严重,自己一声吆喝,竟把这两个樵夫吓得滚下山了,万一这两人摔死了,倒是自己老大的罪过,追到山边上看了一看,却也没有什么踪影。摇了两摇头,便穿山而过。由山西面下山,去山脚不到两里路,就是一所村庄。看看房屋田园,倒也没有什么创痕。老百姓们各各都住在家里。看到稻场上一个坐在草堆上晒太阳的老人,便向前客气了两句话问:“这里有没有鬼子来?”老人扶着草堆边一颗枯树,战兢兢的站起来,把那簇拥了皱纹的眼睛睁开来,向程坚忍打量了一番,然后望着他道:“老总你还不知道,那几天的大炮把天都要轰得翻过来了。”程坚忍道:“这个我知道,我是问鬼子有没有窜到这村庄上来?”老人道:“来过的,我们这里关老爷显圣,在一里岗下面,放下一把神火,迷了鬼子的眼,鬼子看到半天云里,有无数的天兵天将,鬼子吓得跑了。” 程坚忍听了,好气又好笑,估量着敌人还没有到这里,只好放下不问。又向前,再找着别一个村子里人问问,但所问的结果,各有不同。有的说鬼子没来,有的说鬼子晚上来个转身,白天就走了。有的说是关公显圣。至于二里岗难民下山到这里来的,却没有。在前面是不是遇到了敌人不知道。可是遇到了鬼子,那就休想活命。问了一下午,毫无实在消息。看看这一带很少破坏情形,想到由这里逃走的人,大概也没有什么危险。这就打听着回常德的路,转身向北走,因为打听消息,耽误的时间太多。而且冬日天短,没有走到几里路,天色已经昏黑了。越靠近常德的乡村,破坏也就越多,沿着大路,经过了一个小村子,在临路的一所茅屋下,由门缝里露出灯光来,便站在门外叫道:“老板,我是虎贲,让我进来歇下脚吗?”随着这声音,有人举了一个油纸楠子,照了出来。他道:“老总,辛苦辛苦,请进来罢。”程坚忍走了进去,见是两明一暗木板泥壁屋子。正中堂屋里,只有一张三腿桌子,断掉的腿,用竹竿子代着。此外只两条破板凳,什么都没有。墙角下一方土灶,有个小伙子坐在灶口石墩烧火。桌上正放了一盏菜油灯,由灯光看出这个开门的人,是个五六十岁的老者,好像见过。 正注视着他呢,他举起破蓝布袄的袖子,连连拱了几下手道:“原来是程参谋,好呵。”说着,他对客人这身破烂肮脏的军服,注视了一番,程坚忍道:“老板,你怎么会认得我的?”他笑道:“参谋,你忘记了。是上个月十七八,你还和一位姓李的官长,同路走我们门口,那个时候,鬼子还在漆家河呢。”程坚忍偏头想了一想,笑道:“对的,你是韩国龙老板,我们还扰了你一顿。你怎么到这里来的?”他将手把破板凳抹了一下,请客人坐下,叹气道:“一言难尽。鬼子打来了,我逃上二里岗。这孩子和几十名乡警,打了几天游击,我昨天回家去,家算烧光了,倒遇到了他。”说着,指了那个烧火的小伙子,那小伙子站起来,立正向程坚忍行了个军礼。程坚忍道:“你们还有家里人呢?”韩老板道:“谁知道他们逃到那里去了。也许没了命,这是我们亲戚家,全家七零八落,也是没有归家。家主去找家里人去了,我父子暂给他看房子。参谋没有吃饭吧?我们正在煮粥,同吃,好吗?”程坚忍道:“好的,我也不必和你客气了。” 于是坐下来,和他谈话,打听二里岗难民的情形。他道:“有几十名难民听到大炮响得近,说是山上人多,怕鬼子注意,的确有些人从后山上走出去。据传说,走出十几里,遇到桃源来的鬼子,都让鬼子打死了。实在情形,我们也不晓得,我有个老朋友龙得斌,就在那条路上引我们军队渡河,驾了三趟来回的船,让流弹打死了。人家可六十多岁了。还有一个邮差,也是给自己军队引路,被打死了。常德老百姓,提起打鬼子,倒是不怕死的。”于是他一面盛粥,炒小菜,一面叙述了民间许多英雄故事,和许多难民遭劫情形。据他所说就有两件事,好像是鲁太太母女所遭遇的。听了心里很是不安,也不便和韩老板说明,吃粥以后也不想渡江了,就在旁边屋子里睡。这屋子里有一张竹架床,堆满了稻草,韩老板还找出他逃难中的一条棉被,送给客人盖。程坚忍一肚皮心事,而且又跑了一整天,实在也疲倦了,放下头就睡,也不知道睡了多少时候,爬起来又走,心里还想着,无论如何,要把鲁小姐下落找着。死了也要找出她的尸首,正走之间,大路上三株柳树,伸出倒坍的黄土墙外面来。黄土墙根下,就有几具尸体。有穿敌人军服的,也有穿便服的,其中一具女尸,身穿着蓝布大褂,披着头发。心想,不要是鲁小姐吧?近前一看,果然是她。虽双目紧闭,胖胖的圆脸儿,还是生前那个样子。心里一阵难受,不觉号啕大哭。有人叫道:“程参谋,你怎么了?天刚亮呢。”他睁眼一看,纸糊窗子里,放进来光亮,自己是睡在矮小的茅草屋里。原来是场恶梦。自己跳下床来,向韩老板笑道:“对不起,把你惊动了,我睡在梦里还在打仗。” 说着把放在床脚的棉大衣穿起,在床头拿了军帽戴着,扭转身躯向外走。韩老板道:“程参谋,你不喝口热水。”他道:“我有要紧事,不喝水了。”他匆匆的走出草屋,心里还记着梦里头那个惨境。恰好这茅屋外面就是一堵短黄土墙,和梦中的墙,直仿佛相像。常德的大柳树,又是非常多的,这短墙里外,就有几棵柳树。程坚忍看着,不由得身上不打一个冷战,望了那短墙,有点发呆。但在这时,有人在身后叫道:“果然是程参谋,好极了。”他回头看时,刘静媛小姐由一家人家奔出来。她已换了一件干净的青棉布袍子。头发剪短了,却梳得溜光,比那地沟里避难的时候,简直换了个人,也年轻而又漂亮了许多。瓜子脸上,两只凤眼,有她一种俊秀而略带英武的姿态。他怔了一怔问道:“刘小姐,你怎么在这里?你……”一句没问完,后面又跑出来三个人,一个是王彪,一个是黄九妹,最后面一个人,是女子,她穿了一件蓝布罩袍,圆圆的脸儿,一双大眼睛。他不由得哎呀了一声,接着叫声婉华。鲁小姐满脸是笑,直奔过来,口里连叫了两声坚忍。程先生没想到她会在这里出现,而又这时出现,忘了一切,抓住她的手,因道:“你好?你瘦了许多了。”鲁小姐立刻止住了笑容,两行眼泪,下雨似的挂在脸上,点了头道:“我们还好,母亲在东门外天主堂里,你放心。”她在身上掏出一方旧手绢擦着眼泪。程坚忍道:“不要难过了,所幸大家都还健在。”婉华对程坚忍脸上看看,因道:“你说我瘦了,你是更瘦了,我听说你负了伤。”程坚忍道:“两处轻伤没关系,现在全都好了。你是怎么到这里来的?”说着,索兴把另一只手也握着她另一只手。她道:“王大哥昨天到天主堂去,恰好我们也在那里。我们因为没有地方落脚,听说天主堂还可以容纳难民停留一下,就去了。去了就见着刘小姐,知道了你许多事情。王彪说你过河寻我来了,我就特意来迎接你,等了一下午,没看到你,就住在乡下人家里。他们全愿意陪着我一路来了,一路住下。早上是刘小姐听到你说话的声音,出来看你的,果然是你。”程坚忍这才看到了刘小姐、黄九妹、王彪都呆站在一边,便放了未婚妻的手,迎着刘小姐点头道:“还要刘小姐过江来,盛情可感。你太关心我们了。”这句话,是洞中避难的话,旧事重提,刘静媛便微微一笑。 第八十章 虎贲万岁 《有间文库:虎贲万岁》无错章节将持续在完结屋小说网更新,站内无任何广告,还请大家收藏和推荐完结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