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唐神探狄仁杰之南境风云录》 第1章 升天凤凰 “辟谷”源自道家养生中的“不食五谷”,起于先秦,流行于唐朝,又称却谷、去谷、绝谷、绝粒、却粒、休粮等,其最早的记载源于《庄子?逍遥游》:“藐姑射之山,有神人居焉。肌肤若冰雪,淖约若处子,不食五谷,吸风饮露,乘云气,御飞龙,而游乎四海之外……”作为延年益寿的养生法门,辟谷术在很多古书典籍里多有记载。久而久之,以讹传讹,求道者以为辟谷可以成仙,遂大举修炼,一时间蔚然成风。 ——《道家辟谷术总论》 “仙门开,天官到;仙门开,凤凰叫……” 石长生醒了,醒了也像睡着,睡着也像醒了。 有声音在响着,他仔细听了听,恍惚记起来,那是白石道长的叮嘱。 他向四周看,一切光影都模模糊糊,似乎有,也似乎无。 “我在哪里?”他不知是第几次问自己了。 他不知道自己在哪里,更不知道,是在人间还是天上。 最后,他确认自己仍然在人间,而且是在凤凰观最顶上的天官殿。 这里是求道者们的升仙之处,有机缘的人就能从此登上仙途,离开人间,再也不食人间烟火,不问凡间俗事。 成仙,一直都是石长生的梦想,也是唯一追求。 他无数次辟谷,都徒劳无功,直到在这凤凰观里遇见了白石道长,白石道长的一席话让他茅塞顿开——“天时地利人和,总要三才皆备,才有可能成功。人啊人啊,总是急于求成,却忘了,成仙是需要机缘的,得遇到好地方、好方法、好引师……你是个有慧根的人啊,也有成仙之缘,留在这里吧,我会帮你。” 石长生感激莫名,当场向白石道长下跪磕头,入住听雪楼,日日诵读《道德经》。然后三个月后沐浴更衣,被送到这天官殿里来。 这一次,他很有信心,能够得道成仙。 辟谷到了第七天的时候,石长生感觉自己的身体轻盈得如同一片羽毛,微风吹过就能够轻轻飘浮起来,但是这座大殿里没有风,只有四周日夜亮着的红蜡烛。蜡烛火焰笔直向上,足以证明这里一丝风都没有。 他一点都感觉不到痛苦,只是觉得快了,按照白石道长说的,他觉得自己即将成仙。 辟谷是道家长生的法门,石长生一直以为自己生来就应该是神仙,却被这副躯壳阻碍住了。只要能够通过辟谷完成脱胎换骨的一次变化,就能够扔掉躯壳,羽化登仙。 他羡慕那些成仙的人,甚至为此茶饭不思,散尽家财,登山渡水,寻访高人。这一次,就在这座道观里,他很快就能达成梦想,走上真正的成仙之路。 恍惚之中,他看见烛火摇曳起来,似乎大殿里有了风。 他向四周看,眼神微微有些模糊,黑影绰绰,什么都瞧不见。 “到底是怎么回事呢?没有风,烛影为什么摇动?”他喃喃自语。 他的身体有些虚弱,嘴张了张,声音没出口,停留在喉咙里。 “成仙的道路真是太难了啊。”他苦笑起来。 辟谷到了最后十分难捱,这也是高人们经常向他灌输的,所以成仙之路就是行百里者半九十,如果最后挺不过去,那就前功尽弃了。 “我一定能够挺住的,一定能够成仙,到另一个极乐世界里去完成多年的梦想。”他再一次坚定地告诉自己。 过去的六天里,他就是这样凭着意志力一次次克服了饥饿、疼痛、昏睡、焦灼,挺到现在来。无论如何,不管是四七二十八天还是七七四十九天,甚至是九九八十一天他都能挺住。 对于他而言,过去的生命如同一场旧梦,或许明天一早醒来,自己已经身登仙界,位列仙班,与从前仰慕的所有神仙站在一起。 他为梦想活着,走在实现梦想的路上,这就是最快乐的。 忽然,他耳边响起了叫声,沉闷而凄厉,遥远又切近。 “是什么在叫?”他吓了一跳,极目向远处望去。 就在柱子的黑影里忽然亮起了两盏灯,摇摇晃晃地渐渐接近。此刻两盏灯距离他约有五十步,即使是在平时视力好的时候都不一定能够看清。 “两只灯笼。”他自言自语。 最初,他只看到灯笼的光,却辨不清颜色,甚至错误地以为那是两只绿灯笼。世界上是没有绿灯笼的,只有红灯笼和白灯笼。 “看来,辟谷到了最后,连眼睛也不管用了。”他默默地想。 按照道长的说法,当他的视力、听力全都失去的时候,自身就与大自然融为一体,无限接近于成仙。 “要想成仙就要遵循羽化成仙的道理,让自己的身体变得无限轻盈,仿佛无数根羽毛扎起来的。到最后,身体变成一根羽毛轻轻落地,然后这躯壳就烟消云散,化为尘埃……从此以后人间失去了石长生,天上就多了一个石神仙……” 道长的每一句话都让石长生感到热血沸腾,是从前所有遇到的名师们根本没有教过的,也没有保证过的。 他庆幸自己遇到了道长,到这座道观里来,幸运地踏上了成仙之路。 “成仙之时,天官降临。”他记起了道长的叮嘱。 天官降临就是成仙的一个明显标志,在道长的解释中,他领悟到天官就是来引领自己走向仙界的,所以任何时候看到天官都不要害怕。 只有那些身具慧根的人才会见到真正的天官,相反如果没有慧根,就算辟谷达到九九八十一天也是枉然。 道长还曾说过,石长生天资异禀,成仙的可能性是其他人的数百倍,甚至不客气地说,道长保证他可以成仙。既然这样,石长生还有什么好顾虑的,他心里只有感谢二字。 灯笼越来越近,左扭右摆。大殿里的蜡烛光摇晃得更厉害了,远处的几只已经熄灭。 猛的,灯笼向前一窜,竟然是一只无名巨鸟。 巨鸟约有一人高,翅膀半张,在地上拖曳着。正是因为它的体型大,所以眼睛里的光很足,才让石长生误以为那是两只绿灯笼。 “呦呦喳喳,呦呦喳喳”,巨鸟嘴里发出的奇怪叫声听得清清楚楚,竟然是石长生从未听过的一种声音。 见到如此巨鸟,石长生本来十分恐惧,但他发现巨鸟背上竟然坐着一个人。那是一个穿着官服的人,坐姿端正,神态威武,一看就知道不是普通人。 “那是天官,那是天官,我终于见到天官了。”石长生大喜,纳头就拜。 巨鸟停下来,绕着石长生打转。那端坐着的天官似乎睡着了,闭着眼睛一动不动,任由巨鸟驮着在柱子与柱子之间游走。 “天官带我走吧,天官带我走吧。”石长生忍不住低声叫起来。 迄今为止,他相信道长都没有骗他,每一个字都是真的。还有,他真的觉得自己的资质高于普通人很多倍,只辟谷了七日,就已经看见天官。 既然有天官在,石长生就不害怕巨鸟,而且眼前的事实是,天官骑在巨鸟背上,巨鸟就是他的坐骑,根本没有害怕的理由。 “天官天官,你睁睁眼看看我。”石长生的声音越来越高。 巨鸟停止游走,“呦呦喳喳”的叫声越来越响。 慢慢的,天官睁开了眼睛,望着石长生。 “天官,是我,带我走吧。”石长生哀求。 端坐在巨鸟背上的人睁开了眼睛,死死盯着石长生。不知为什么,石长生觉得天官的眼睛比巨鸟的眼睛更可怕,眼底深处仿佛跃动着绿色的狰狞火焰。 “你认识我?”天官缓缓地说。 “我听道长说,辟谷到了一定程度,天门就会打开,天官下凡,带着成仙者离去。如果您是天官,那我就是你要找的人。”石长生连忙回答。 “你想成仙?”天官问。 石长生连连点着头回答:“没错,我想长生,我想成仙。” 他没有说谎话。心里想到什么就赶紧说什么。当然,他无比相信道长。在他心目中,道长虽然也是人,但却接近神仙,否则也不会到这座远离尘世的道观里来修行。 总而言之,他觉得自己是最幸运的,想成仙就能成仙,遇到对的人做了对的事才会看到天官出现。 “人人都想成仙,天上已经人满为患了。”天官说。 “不要开玩笑了,天官,天上那么大,怎么会人满为患?”石长生说。 他以为天官在开玩笑,天是无穷大的,就算有一百万一千万个神仙也站的开。 “就是的,人人都想成仙,天上哪里那么多的位置给你们?”天官说。 “那怎么办呢?”石长生有些焦急,因为看天官的意思,似乎并不准备带他走。这样的话,事情又麻烦了。 他想往前走,但是身体一直麻木,因为坐的时间太久了。没办法,他只能趴下,向着天官一点一点爬过去。 到了巨鸟身前,他抬头向上,仰视着天官。 “我辟谷已经七天了,如果天官能成全,今天就带我走,证明我没有白白修道。如果天官觉得我接受的考验还不够,那么我就继续辟谷,直到四十九天八十一天,等着心诚则灵、金石为开的那一刻。”石长生大声表白。 至少这一次能见到天官,下一次还有机会。 “带你走,带你走。”天官说。 石长生没明白这是什么意思。只是向上看着,身体一动不动。 “凤凰,你说咱们带他走吗?”天官问。 “求求你们带我走吧。”石长生说。 巨鸟没有动静,似乎没有听到天官的话。 “凤凰,你说呢?”天官又问。 巨鸟依旧没有动,停在那里。 “看来凤凰是不想带你走了。”天官说。 石长生焦急起来:“怎么会这样?我已经辟谷七天了,而且已经见到天官,当然就有成仙的理由,为什么不能带我走?” 他向前一扑,双手按在巨鸟身上。 “凤凰说不行就是不行。”天官回答。 遭遇这种结果,石长生自然不满意,以他的脾气性情遇到事情一定要问个清楚。可是,当他抓紧巨鸟的身体之时,巨鸟突然晃动起来,甩开他,扭动身体,向着来时的路快速奔去。 石长生浑身乏力,自然无法追赶,只能徒劳地哀嚎:“等等我,等等我……” 巨鸟去得那么快,天官是听不到他的声音的。所以说这一次石长生的辟谷没有任何效果,即使再拖下去也是徒劳。 他艰难地站起来,踉踉跄跄向回走,到了大殿的侧门旁边。他本来想伸手推门,脚下一个踉跄,扑通一声摔倒了。 突然之间,他的眼泪涌出来,涕泪横流,顿足捶胸。这可能是他一生中最接近成仙的时候,这一次失败了以后也就没有信心了。 “难道道长说错了,我不是天赋异禀,也不是应该成仙的那个人,而是一个废物……”他一边哭一边骂自己,但实在想不清楚天官和神龙为什么拒绝他。 他看过很多修道的书,书中明确指出要想成仙成佛,天赋是第一位的。等于说某一个人命里应该是神仙,但却被发配投胎到人间,这一生必须经历千辛万苦,才能重新回到天上,重新位列仙班。这就是命运的考验,任何想要成功的人都必须接受这种锤炼,在反复捶打中找到真正的自我。 过了很久,等他有力气站起来推门的时候,才发现外面已经黑了。 七天之前,他在子时开始辟谷修行,到现在整整七天,一个时辰都不少。 他走出了门,坐在大殿前的石阶上垂着头思考。 “石先生,石先生。”有个小道士经过,好心地叫他。 石长生抬头,小道士吓了一跳,连退三步。 “石先生,你的脸怎么了?”小道士吓得浑身哆嗦,战战兢兢。 石长生有些纳闷,伸手上自己脸上一抹,这才发现手心里黏黏腻腻的全是鲜血。 “是不小心撞到了脸。”石长生说。 小道士拼命摇头:“不可能不可能,我要去告诉道长,我要去告诉道长。” 他撒腿飞奔,转眼就不见了。 石长生躺下来,脸向上。通常情况下,这种方式能够止血,不至于让自己身体内的鲜血流干。 “到底是什么时候受的伤?好像没感觉啊。”他又问自己。 辟谷前后,他的身体和思想仿佛分离开了,无法统一,脑子也无法运转。 他恍惚觉得,自己此前经历的是一次成仙的演练。天官不带走自己不是对方的错,而是自己的错,流着血就是一种惩戒。 他又想到,大殿里空落落的,藏不下一只巨鸟。那么在巨鸟和天官出现之前,他们又是藏在哪里呢?道观里不可能平白无故养着这样一只巨鸟,太危险了。 后来,石长生就昏迷了过去,天旋地转,人事不知。 在昏迷中,他觉察到有人奔跑,用冷水泼他的脸,呼唤他快醒过来。可是,他不想醒来,甚至想就这么死了,再也不为成仙而奔忙。 “死了吧,就这样死了,万念俱灰,再也不想成仙了。”他默默地告诉自己。 他又听到了奇怪的“呦呦喳喳”叫声,像是鸟叫,又似乎是兽鸣,像虎啸,也像猿啼。 那声音似乎来自天上,就在遥远的不知边际之处。 “那是天官的召唤吗?算了,算了,天官已经走了,就不会再回来了。他不准许我成仙,我就再也没有希望了。我还不如天官骑着的那只巨鸟呢,至少它能在天界和人界之间自由来去,陪伴仙人长生……”他万念俱灰地想。 “石先生,石先生,石先生……”不知有多少人在叫他。 “我累了,让我歇歇吧。”他向无尽的昏迷暗夜里跌下去,越来越深,直至忘记一切。 第2章 妄求长生 狄仁杰马快,率先登上山坡,向着山谷里的凤凰观望去。 那道观里的房屋排列十分杂乱,交错而建,靠着山势迤逦而走。最高处的天官殿仿佛一只鸟首,高高昂起,接近峰顶。 “大人,注意安全。”陶荣第二个到,勒住马,连人带马,全都气喘吁吁的。 “我没事。”狄仁杰回头,含笑看着自己的属下。 “大人,我们到凤凰观来,为镇南王王妃的事奔走,是不是太窝囊了?镇南王一直对大人不善,几次刁难,还想免了大人的官职……大人一向刚直不阿,这一次为什么要镇南王低头示好呢?”陶荣问。 跟随狄仁杰多年,他对狄仁杰的脾气秉性十分了解,越是仗势欺人之辈,在狄仁杰这里就越讨不了好去。 “呵呵,陶荣,你想得太简单了。”狄仁杰微笑着摇头。 他欣赏陶荣的耿直,当今之世,耿直太过的人,总是会得罪别人,升不了官职。 乱世之中,要想做个好人,得先自己站得住脚才行。否则,不但做不了好人,连这个官都得丢了,任那些大人物们踩来踩去。 “大人,等等我,一直叫你们,也没有等我的。”柳叶也赶上来,气喘吁吁地勒住马,小脸儿通红,骑着的枣红马也一直不安地喷着鼻息,发出一阵呼呼哧哧声,引得另外两匹马也乱叫起来。 “只剩胡先生殿后了。”陶荣笑起来。 柳叶也笑:“是啊是啊,他不殿后谁殿后?胡先生老了,总是慢慢腾腾的,怎么能跟上我们?” “胡说,胡说。”胡先生的声音响起来,快马加鞭上了山坡。 他们一行四人是一个非常和谐融洽的小团体,狄仁杰不把他们当属下,他们却非常尊重狄仁杰,视他为团体核心。 “看看,凤凰观的房屋像什么?”狄仁杰用马鞭向山谷里指着。 “当然是像凤凰了。”柳叶随口回答。 狄仁杰点头:“对,就是像一只展翅腾飞的凤凰。” 柳叶吓了一跳,自己随口一诌,竟然直接点中了命题,真是意外之喜。 “我来,是为了石长生。”狄仁杰又说,这也等于是回答了陶荣的疑惑。 “就是原先为皇上炼丹的杏林国手石长生?他不在京城待着,到这里来,也是为了求道成仙吧?”柳叶问。 狄仁杰叹气:“是,他父亲有一封信寄到我这里来,让我劝劝他,赶紧回家,放弃成仙的痴望。石长生是个聪明人,原先曾被保举到礼部去,坐上要职,但却主动放弃,宁愿躲起来炼丹成仙。我跟他父亲有交情,所以必须管这件事。至于镇南王的事,顺水推舟而已,没有多大难处。记住,到了凤凰观里,都不要多说话,四处走走看看,发现问题,偷偷向我汇报。” 柳叶摇头:“大人,何必偷偷的?我们是官府六扇门的人,到哪里办事,都会畅通无阻。我们只要亮出身份,把凤凰观查个底朝天,又能怎样?” 她还年轻,少一分老成持重,多了一分孩子气。 “明白,大人。”陶荣点头。 “一只好凤凰,一只不好的凤凰。”胡先生忽然摇头,马鞭向前点了几次,眉头深皱。 “胡先生,有什么发现?”狄仁杰问。 他对胡先生一向看重,无论胡先生提出什么意见,狄仁杰都会为此而三思。 “如果说凤凰观天官殿是凤凰的鸟首,那么,其脖颈的位置就面临着横拦三杀。”胡先生向前指,“大家注意,看看天官殿向下的道路和山形,有两条横溪、一条横沟穿过,把道路斩杀三次,也等于是说,将这只凤凰的脖子斩断三次。这种地势,怎么可能得道成仙?”胡先生说。 狄仁杰仔细看,天官殿下面的确有两条横溪和一条横沟。而且,横溪已经干涸,没有一滴水了,等于跟横沟形成了“擒龙三杀手”的风水局。 如此一来,进入天官殿的人非但不能成仙,反而有性命之忧。 “啊,这就怪了。”柳叶叫起来。 “你听懂了没有啊就乱叫?”陶荣打趣她。 柳叶挥起马鞭,向陶荣虚晃了一下:“你看懂了没有呢?我看不懂,还有大人呢,轮得到你来说?” 狄仁杰皱眉望着远处,对凤凰脖颈上的横沟深表忧虑。 “二十三,二十七。”胡先生低声说。 “什么二十三、二十七的?”柳叶问。 “左侧房子二十三间,右侧房子二十七间,总共七七四十九间,符合道家‘七七顶天’之数。”胡先生回答。 “那很好啊胡先生。”陶荣长期跟随狄仁杰,多读了一些书,对于道家的“七七顶天”还是有所了解的。 胡先生摇头:“不好,不好。山下的房子达到了四十九间,剩下的天官殿就成了多余的一间,也就是第五十间。修道者最忌累赘,既然多出一间,那就必定要除掉的。再跟凤凰脖颈上的三杀横沟相联系,那么天官殿就变成了凤凰观的‘决死之地’,大凶,大凶。” 道家玄学,深奥无比,单单是一本《道德经》就值得人苦读一辈子了,更何况还有数以千计的典籍。 陶荣接不上话,毕竟他的学识浅薄,距离胡先生已经十万八千里,更不要说是跟狄仁杰比了。 不过,在他心里很明白,以狄仁杰的见识才学,任何一种难题都能迎刃而解。 狄仁杰又观望了一阵,双手紧紧攥着马缰,闭目沉思。 其他三人一起收声,柳叶更是连呼吸都屏住,以免打扰狄仁杰的思考。 远处,凤凰观里传来钟声,沉重而有力,一声声不绝。 “大人,兴许是有事发生了。”陶荣请示。 “这些房子就是凤凰的左右两翼,天官殿则是凤凰的头颅,那么,整座山峰呈现出的就是凤凰虚抱之势。胡先生,你刚刚说多出一间房子是大凶,那么,整座寺庙、整座山都被凤凰抱住,又是什么?”狄仁杰闭着眼睛问。 “凤凰为神鸟,神鸟抱山,要将山峰连根拔起,掷向空中。这是大毁灭之劫。”胡先生应声回答。 “怎么可能呢?”柳叶吐了吐舌头。 “没什么不可能的。”胡先生脸上的笑意全都收敛了,表情变得无比严肃。 “这里可是镇南王妃每年必来的修道之所啊——”柳叶说。 “我只说地势,没说针对什么人。”胡先生说。 狄仁杰对于道家玄学有所研究,不过却并不沉湎其中。当今大唐国运并不旺盛,内忧外患,边疆不宁。他虽然不能上马提刀,平定西北戎族,却愿意尽心尽力,带领六扇门的力量,清君侧,申正义,让国都平安稳定。 在他看来,凤凰观呈现出大凶之势,就会有事发生。 只要有事,他绝对不能袖手旁观。 “有人在那里!看,有人在那里——”柳叶突然叫起来,向凤凰观山峰顶上指着。 天官殿就坐落在山峰顶上,此刻,大殿飞檐上站着一个人,灰白衣袂随着肆虐的山风猎猎飞舞。 “是一个男人。”陶荣说。 “去,先把人救了再说。”狄仁杰一挥马鞭。 “得令。”陶荣和柳叶异口同声地答应,猛甩马鞭,奔下山坡。 “有人要自杀。”胡先生说。 距离太遥远,狄仁杰看不清飞檐上站着的那个人,但是,他永远都珍惜生命,绝对不会眼睁睁看着有人跳崖自杀。 “大人,与镇南王交好,会惹得同道中人耻笑,以为你想攀龙附凤,把以前的理想和抱负都抛开了。”胡先生说。 两人缓缓地策马下了山坡,边走边聊。 镇南王是大唐开国功臣之后,王位世袭,财大气粗。很多人不肯跟镇南王交往,就是因为此人嚣张跋扈,行事专横,不给别人留一点余地。 狄仁杰没有分辩,因为他不是为镇南王办事,而是为了镇南王妃。 “大人,属下斗胆说一句僭越的话,其实朝中一些老臣子对于镇南王也多有非议,跟他走得近了,一定会影响大人的名声。”胡先生又说。 狄仁杰知道那些流言蜚语,但却并不惧怕惹上麻烦。 关于镇南王的所作所为,他比任何人都清楚。大理寺那边,有多次受到检举镇南王的举报文书,累积起来超过五尺高。 “胡先生,今天到凤凰观来,是为了王妃。”狄仁杰说。 胡先生长叹一声,没再说下去。 镇南王妃患了怪病,这已经不是秘密了。 即使是朝中太医院里的御医,都对那种病束手无策,最终结论,只能是慢慢等死。几个有胆识的御医曾经献出了一张太古方子,就是用千年人参、千年黄精磨成粉之后,用无根水调和为糊糊,勉强提气吊命,延缓王妃的性命。 那个方子只能治标,不能治本,即便能让王妃多活一年两年,最后仍然是个死字。 “胡先生,做人,只讲良心。”狄仁杰说。 胡先生想说“良心值几个钱”,但话到了嘴边,却强自忍住。 他知道,狄仁杰做事目光深远,一定能看到自己看不到的方向。 这也正是他佩服狄仁杰的地方,朝中文武百官中,能比得上狄仁杰的,寥寥无几。 “我感觉有些不对呢?”狄仁杰轻轻勒住马缰,向前方望去。 凤凰观中的钟声越来越响,越来越急。 目光所及之处,很多穿着灰色道袍的人向天官殿方向飞奔,仿佛一条条灰色的虫子。 “那一定是个重要人物。”胡先生向上指着。 “是石长生。”狄仁杰的双眉陡然立起来。 “怎么可能呢?这么远,连五官都看不清呢。”胡先生起疑。 “是我的第六感。”狄仁杰的语气越来越凝重。 就在此刻,天官殿上的人向前一扑,头下脚上,扑跌下来。 “啊——”胡先生忍不住低叫了一声。 隔得这么远,他们什么都做不了。 “还是来晚了。”狄仁杰长叹。 “我们过去再说,或许有转机呢?”胡先生只能如此安慰狄仁杰。 “一个妄想成仙永生的人,怎么可能跳楼而亡?”狄仁杰抛下一句,连甩了两鞭,胯下马吃痛,长嘶一声,狂奔而去。 从天官殿跳下的的确是石长生,狄仁杰赶到的时候,石长生平躺在地上,被人团团围住。 “大人。”陶荣回头,向狄仁杰拱手,脸上的表情十分坦然。 狄仁杰跳下马,闯入人群,到了石长生面前。 地上没有血迹,石长生的衣服虽然凌乱,却没有血溅当场的迹象。 “我们来得快,恰好把他接住了。”陶荣波澜不惊地说。 狄仁杰松了口气,向陶荣一指,没有说夸赞的话,表情已经说明了一切。 “青泉道长来了,青泉道长来了。”道士们窃窃私语,亮开一条道。 一个面容清瘦、身材矫健的中年道士飞步而来,衣袂飘飞,仙风道骨。 “大家不要慌,把石先生抬回去。”那道士大声下令。 “喂,先不要碰他。刚刚跌下来的时候,一定扭伤了筋骨和内脏。先让他谢谢,等到他清醒了,能自己爬起来走路再说。”陶荣张开双臂,阻止围过来的小道士们。 “你们是谁?”那道士喝问。 “我们是从京城来的。”狄仁杰接话,“青泉道长是吧?陶荣说得对,先让石长生休息,自己起身,少受伤害。” 道士望了望狄仁杰,目光闪动,似乎想到了什么。 “贫道青泉,一直负责照顾石先生起居。几位贵客从京城远道而来,有什么见教?”青泉问。 狄仁杰探手入怀,取出了镇南王府的令牌。 青泉一见令牌,马上躬身施礼,脸上的笑容如沐春风。 “王爷让我们过来,巡查一下清明节祭祀的事。”狄仁杰说。 他不必亮出自己的身份,一张令牌足以让凤凰观里的人俯首帖耳。 “请几位贵客到前面客室用茶。”青泉态度谦恭,伸手相让。 狄仁杰淡淡地一笑:“那就叨扰了。” 他用目光示意,让胡先生、陶荣、柳叶留在天官殿前面,等待石长生苏醒。 柳叶皱着眉,鼻子里哼哼了两声,似乎有话要说,被陶荣一把按住。 狄仁杰一直对陶荣很放心,他人虽然年轻,但性情沉稳,办事老练,假以时日磨砺淬炼,一定是个六扇门里的好苗子。 “大人,请放心。”陶荣拱手。 狄仁杰跟着青泉向右面去,穿过几条幽僻的小径,到了一个花木扶疏的清净院落。 这里是五间客室十分清幽,焚着檀香,与外面的混乱吵嚷完全隔绝。 “凤凰观的观主是白石师兄,他有事下山去了,所以一些接待工作由我暂时负责。怠慢之处,贵客勿怪。”青泉连连致歉。 狄仁杰摇头:“无妨无妨,清明节祭祀事关王妃,所以王爷十分重视,才会令我们几个过来巡查。如有纰漏,马上补足。不过,王爷相信凤凰观的办事能力,否则也不会把祭祀的事放在这里了。” “正是,正是,我们凤凰观上下感恩王爷的信任,一定不负重托。对了,敢问贵客怎么称呼?”青泉问。 小道士在廊檐下煮茶,无声地进来,奉上果茶两盏。 “鄙姓狄,狄仁杰。”狄仁杰回答。 “是大理寺的神探狄大人?失敬失敬。”青泉站起来,再次躬身见礼。 狄仁杰笑了:“来自大理寺是真,神探倒是未必。” 青泉摇头:“不不不,大人太谦虚了。去年大人侦破西宫黄魔案,前年大人侦破京城胡人傀儡案、西域人下毒案、扶桑人灭门案……神探之名,除了大人,谁还能担得起?” 狄仁杰又笑:“原来青泉道长对这种事感兴趣?我还以为,道家清静无为,对外面的各种事不闻不问呢。” 青泉点头回答:“我负责对外接待工作,多多少少听到一些。而且,狄大人之名响彻天下,谁人不知,谁人不晓?这一次,镇南王能请狄大人亲自主持清明节祭祀,他就能高枕无忧了。” 第3章 怪书怪画 第4章 飞贼潜入 第5章 白日做梦 第6章 成仙怪谈 第7章 疯言疯语 第8章 误入骗局 “哈哈,哈哈,不用去了,我都查过了。”柳叶一边笑着一边上楼,“而且,我已经吩咐小道士,赶紧送上饭来,这一趟出去查访,腿累嘴累心累,真把我累惨了。不过,该查的事都查了,不该查的也查过了,大人要的所有答案,全都在我肚子里了。” 三个人的视线落在柳叶脸上,各自含义不同。 狄仁杰一向知道,柳叶对侦缉办案、惩恶扬善充满热情,只是输在经验不足、心性不定,往往好心办成坏事,到处捅娄子,弄得四邻不安。所以,他的目光中满含着欣赏和包容。 胡先生性情淡泊,见惯风云,所以对任何突发情况都能泰然处之,从不大喜大悲。之前,无论柳叶做得太好或者太不好,他都只是报以微微一笑,现在亦是如此。 “小柳叶,你这一个多时辰跑哪里去了?大家都担心你知不知道?快来坐下,喝口水润润嗓子——”陶荣旋身,急急地倒了一杯茶,一手端杯,一手提壶,迎着柳叶走过去。 他把柳叶当成亲妹妹,一会儿看不见,心就悬起来。所以,不管柳叶溜出去这一趟有无收获,他都笑脸相迎。 “喂喂,大人,您不问问我得到什么重大消息了,就知道笑——胡先生,你一笑,我就知道你心里在说,小柳叶别瞎叨叨了,探听来的都是一堆废话,一毫钱都不值。算了算了,我先说事,你们听了,保准感兴趣。走开走开,我不喝茶,先说事,先说事!”柳叶推开陶荣,大步走过去,坐在八仙桌一侧。 柳叶离开时,头发扎得整整齐齐,脸上手上也都白白净净,衣服更是整齐利索,没有一点狼狈之态。现在,她的鼻尖、下巴沾着黑灰,膝盖、鞋尖上都是泥巴,扎在头顶的发辫也散开了一条,胡乱披在脑后。 “柳叶,这一趟一定非常辛苦,辛苦之极,看你弄得这一身,连灰带土的。”胡先生忍住笑,从架子上取了一条手巾,先在盆里浸湿,又绞干了递过来。 “我没事,你们一定猜不到,我刚刚进了凤凰冢,下到山隙的最底部去了,而且看到了凤凰——真正的凤凰,活着的凤凰!”柳叶接过毛巾,并未急于擦脸,而是猛地拍在桌上,发出噗的一声响。 她在东坊看说书人表演多了,自然而然地学会了这个动作,意在吸引听者的注意力。 “继续说。”狄仁杰丝毫没有吃惊,只是含着笑催促。 事实上,柳叶这次探听到的消息相当有用,已经涵盖了狄仁杰等三人想知道的全部内容。 “我用一锭银子买通了一个名叫‘贯一’的小道士,他把自己知道的全都告诉了我。他说,凤凰观一直都有‘凤凰涅槃、一飞冲天’的说法,白石、青泉两位道长都亲眼见过活的凤凰从凤凰冢里直飞上天。更早一些,太师父那一辈的无尘、无二、秋叶、秋实、更俗、更深、不悔、不厌等道长都见过凤凰。也就是说,凤凰观之所以得名,就是因为有凤凰出没,而凤凰冢就是供凤凰涅槃重生之地。三年前,镇南王妃到观里祭祀,留宿谪仙居七日。她的身边有个女侍名为‘小怜’,聪慧无双,貌美如花,却在风雷交加之夜失踪。观里的道士们找了七天七夜,连石头底下、草根缝里的每一寸空隙没有放过,却始终没有找到。王妃大怒,将当晚在谪仙居外守卫的四十名武士全部斩首,道观里也有八名接引弟子获罪,人头落地。小怜是呼延豹大将军的女儿,她失踪时,呼延豹还在岭南戍守,听到消息后,星夜兼程,回到飞虎城,向镇南王辞官,赶来凤凰观。再后来,就发生了呼延豹白日飞升、得道成仙的怪事……”绘声绘色地说完这些,柳叶的嗓子已经哑了,接过陶荣手里的茶杯,一饮而尽。 那件怪事狄仁杰在京城里也听说过,不过坊间传得最多的,却是女侍小怜国色天香的花容月貌。 南来北往的马帮商贾们最喜欢传那些风流八卦,有人透露,小怜的美貌胜过了镇南王妃,所以连镇南王也动了心,几次要将她纳入芙蓉帐中。王妃因此生嫉,派人将小怜秘密处死,彻底杜绝了镇南王的绮念。 也有人传,小怜本来就是仙子下凡,夜宿凤凰观时,受到天界感召,独自步入凤凰冢,与凤凰一起涅槃升天,远离红尘俗世。 更有人传,小怜之美名动天下,连长安城里的皇上也惊动了。镇南王与皇上因美女小怜而生隙,导致岭南大局不稳,江山动荡。 最离谱的一个说法则是,小怜本来就是玄武门事变之余脉,潜伏在镇南王妃身边,就是为了养精蓄锐、纠结人马,筹谋卷土重来。镇南王识破其狼子野心,命大总管曾知味提前布局,一举歼灭,不留一点痕迹。为了不引起百姓骚乱,对外只称是‘无故失踪’而已。 曾知味在江湖上有“文武双全大元帅、能屈能伸真奇才”的称号,除了镇南王,再不肯屈居其他人之下。所以,他对镇南王忠心耿耿,绝无二心,只要是镇南王吩咐的事,必定竭尽全力完成。 “甚好,甚好。”狄仁杰点头。 “还有更好的呢!”柳叶受到狄仁杰的赞许,眉飞色舞起来。 陶荣二次倒茶,放在柳叶手边。 “贯一说,只要再加一锭银子,就带我抄小路去凤凰冢看看,那里才是凤凰观的真正禁地。我当然要去,就顺手给他两锭银子,要他带路。”柳叶说。 胡先生从袖子里抽出一份折叠的灰布地图,在桌上铺开。 那是凤凰观的地理图,屋舍楼台的中央,有一个三角黑框,旁边标注着“凤凰冢”三个字。 “深度二十丈,再向下,还有一条极窄的山隙,最宽处不到两尺,已经无法以人力探测。这些地图是昔日征南大军的先锋队留下的,尺寸标准相当准确,值得参考。”胡先生说。 “贯一带我去的就是那里。”柳叶指着那黑色三角说,“那里的山洞跟平时所见的山洞不同,只有三个边,弯曲向上延伸,看不见洞口,但隐约可见天光。贯一说,天官殿建好之前,凤凰冢是可以直接通天的,凤凰涅槃之后,就能由那里直飞出去。现在,天官殿阻挡了凤凰的出口,总有一天会出大问题的。”柳叶说。 世人皆知“凤凰涅槃”的典故,但却没有一个人、一本书记载过凤凰究竟是如何涅槃的。而且,自古至今,也没有一本图册描画过凤凰的真实样子。 “进凤凰冢的路径记住了吗?”陶荣问。 柳叶愣了,轻轻摇了摇头,不过随即回答:“不怕,你们想去那里,可以让贯一带路。我们有银子,他缺银子,这种合作,多多益善。” “大人,如果您觉得有必要,我马上去那里看看。”陶荣请示。 “那里什么都没有,不必去了。”狄仁杰摇头。 柳叶急了:“大人,那里不是什么都没有,有一块一人多高的白玉璧,就镶嵌在山体里,光滑之极,如同一面铜镜,能照出模模糊糊的人影来。贯一说,有人曾在白玉璧上看到了仙女,美得无法形容,比王妃好看一百倍。可是,他多次到那里,却什么都没看见过。” “还有什么?那洞里很黑是吧?你们用松油火把照明,火把冒烟,看,把自己的脸都炝成这样了。”狄仁杰笑着说。 他曾到过很多所谓的佛家、道家圣地,每一个地方都留着十分奇诡的传说,或者仙人留迹,或者神佛点睛,件件都令人神往不已。如果追问传闻的来源,查来查去,却总是没有结果。 “凤凰观究竟有没有凤凰”是个谜题,永远不会有确凿的答案。 “还有吗?”胡先生问。 柳叶想了想,用力挠头:“没了,不过贯一说,他还听过一些观里的吓人传说,但都未经证实过,以后再告诉我。” 胡先生在地图上搜索,用小指轻叩着听雪楼的位置,提请大家注意。 “这里是听雪楼,与凤凰冢的标记距离极远,几乎是道观客房里距那边最远的。最近的一个院落是……谪仙居,就在旁边,直线距离仅有二十丈,约有百步余。”胡先生说。 狄仁杰明白,胡先生这样说,是在印证那些子虚乌有的传言。 不管怎样,小怜、呼延豹真的消失了,除了那些背锅的武士和道士,任何人都不曾伤筋动骨。 “还有还有,我听到凤凰叫了。”柳叶突然叫起来。 “什……么?”陶荣惊诧地拧起了眉毛。 “就在白玉璧前面,我正在欣赏自己的影子,忽然感觉洞中出现了声音,然后耳边就听到‘呦呦喳喳”的动静,像是饥饿的幼鸟正在觅食。我四下里谛听,最后发现叫声来自白玉璧,就伏在上面,耳朵紧贴上去,屏住呼吸倾听。于是,那种呦呦喳喳声变得更清晰,就在白玉璧后面。贯一说,那就是凤凰叫,听见那声音,就证明一个人有成仙的慧根。我当时还说,如果把白玉璧刨开,也许就能将凤凰找出来了。”柳叶比比划划地说。 实际上,她看到的只有密道、山洞、白玉璧,其它一切秘闻,都是由那个叫贯一的小道士转述。 这些内容根本经不起推敲,表面看一大堆线索,细细追究,一条都靠不住。 “去,把那个小道士带到这里来。”狄仁杰吩咐。 柳叶还没起身,楼梯上就传来脚步声,两个小道士抬着一个乌木食盒走上来。 “几位大人,青泉道长说,观里的饭菜粗粝,望勿见怪。本观唯一值得自夸的就是饭菜,一米一菜、一油一盐都是本观自己生产的,干净放心,绝不掺假。”带头的小道士口齿伶俐,脸上笑容可掬。 小道士向桌上摆放碗碟时,狄仁杰故作漫不经心地问:“借问一声,贵道观里有没有一位小师父名为‘贯一’?” “贯一?”两名小道士一起反问,又一起摇头。 “什么意思?”柳叶急了,“没有吗?你们把他藏起来了吗?” 小道士摇头:“观里没有叫这个名字的,我们这一代、前一代、后一代的法号分别以‘悟、定、明’开头,没有‘贯’字。而且,凤凰观开山祖师为后辈提笔留字时,用的也是‘山、林、智、多、凡,空、静、无、了、一’。几位大人看看,哪里容得下一个‘贯’字?” 刹那间,柳叶的脸涨得通红,双手攥紧手巾,在桌上敲打着。 “先吃饭吧。”狄仁杰吩咐。 柳叶霍地站起来:“不,大人,不弄清楚这件事,我绝不回来。” “对方存心骗你,骗完了,转头就跑了,怎么可能还在原地等着你去抓?”胡先生问。 “可是,他为什么要骗我?我不心疼银子,就是想问清楚,他这样骗人到底什么居心?”柳叶几乎要哭出来。 她费尽力气在观里转了两个时辰,以为是收获满满,实际却一钱不值。这种巨大的挫败感,让她瞬间没了胃口。 “大人,我陪柳叶出去找人。”陶荣主动请缨。 狄仁杰轻松地挥袖:“行,去吧,无论找到找不到,都赶紧回来,不可意气用事。” 陶荣、柳叶先下楼去,两个小道士摆放饭菜完毕,也转身下楼。 “这一下,倒是有趣了。”胡先生说。 “是那个女飞贼。”狄仁杰说,“我猜,有可能是金镶玉。胡先生,你大概也注意到了,柳叶知道自己被骗时,陶荣的脸色很不自在。” “嗯。”胡先生点头,“情字当头,哪个年轻人都扛不住。不过,大人,金镶玉的口碑在江湖上还算不错,陶荣与她交往,即便传扬出去,也不会丢了大理寺的脸。” 大理寺是官,金镶玉是贼。两者泾渭分明,不可同流合污。狄仁杰担心的,并非陶荣丢大理寺的脸,而是这个年轻人在“情”字上栽跟头。 两人对坐吃饭,默然无语。 楼下,石长生又长吁短叹、呼天叫地起来,噪音一直传到楼上,令两人不断皱眉。 “石长生想闹事,被青泉一句话镇住,可见两人之间一定有交易。现在,石长生又开始吵闹,大概是在催着青泉实践诺言。胡先生,如果你是青泉,会怎样做?”狄仁杰问。 胡先生一笑:“大人不要给我出难题了,我不是青泉,也不会教他做人。但是,我观察过那个道士,行事果决,雷厉风行,不是个善茬。我猜,他想让石长生闭嘴的话,一定会采取一了百了的手段。哦,能够永久闭嘴的只有死人,死了,也就一了百了了。” “看住石长生,也就等于是扼住了凤凰观的命脉。”狄仁杰也笑起来。 大理寺的人出于职业习惯,必须怀疑身边的每一个人,然后小心地证明对方不是坏人。 当下,他们把怀疑的矛头一起指向了青泉。 饭后,狄仁杰到右侧房间里小睡,胡先生则去了左侧房间。 大约在申时初,陶荣和柳叶也怏怏不乐地回来。 看情形,那个名为“贯一”的小道士已经消失了。 “那个人既然想戏耍我,为什么又带我到凤凰冢去?如果那是金镶玉,我身上又没有宝贝,她何必在我这里耽搁工夫?唉,唉,唉……烦死了,烦死了,陶荣,你说现在该怎么办?弄得我好没有面子……”柳叶一边上楼,一边嘟嘟囔囔地抱怨。 陶荣上楼,先到狄仁杰房中禀报:“大人,收到镇南王府那边的讯号,曾知味大总管将于黄昏时抵达凤凰观。他知道石长生在这里吵闹,就是来解决这件事的。” “怎样才能解决这件事呢?”狄仁杰饶有兴味地问。 陶荣回答:“王妃祭祀之前,曾知味先把石长生带离,留在安全之所,免得冲撞了王妃。等祭祀过了,王妃回了飞虎城,石长生再怎么闹,都无所谓了。” 第9章 烈火焚身 第10章 王府总管 第11章 独行杀手 第12章 拼死救人 第13章 白石道长 第14章 怦然心动 白石缓缓低下头去,情绪低沉下去:“是啊,出了那件事,凤凰观难辞其咎。小怜是王妃身边最出众的女侍,文才和人品都是最好的,声名远播,直至京城。直到如今,我每次见到王妃,仍然抬不起头来。这一次,王妃亲口吩咐,祭祀大典之前,必须重绘小怜的画像,悬挂于大典上,以此来表示凤凰观上下对于小怜的愧疚。” 狄仁杰注意到,刚刚进来时,白石的确正在画画,纸上已经出现了一个女子的大概样子。 “这种惩罚,的确是令人难受。”狄仁杰点头。 白石也点点头:“是啊,我每画一次小怜的画像,都感觉自己罪孽深重,对不起镇南王与王妃的信任。如果凤凰有灵,我真希望小怜的魂魄能够借着凤凰的灵力复活,重回人间。唉,那是我今生唯一的心愿,我曾在祖师像前发誓,只要小怜能复活,我愿意立刻死了,用自己的命换她的命。” 两人一直站着说话,白石既不让座,也不奉茶,没有一点主人的礼节。不过,狄仁杰并不在意这些小节,他想要的是白石昨夜杀人、盟誓的真相。 他走到桌案前,低头看着那幅未完成的画。 画中女子正在读书,虽然五官没有画出,但白石的绘画技艺十分高明,寥寥几笔,已经将女子气质高雅、身材纤纤的特色描绘出来。 狄仁杰忽然摇头,拂袖后退。 “怎么,大人觉得我这幅画画得不好?”白石立刻觉察到了狄仁杰的情绪变化。 狄仁杰一笑:“道长,我不懂丹青,但我扫了一眼,就知道你想错了,也画错了。” “什么意思?”白石追问。 “到外面去,到桥上去。”狄仁杰向外面一指。 两人到了桥上,俯视水中的睡莲。 天刚刚放晴,一夜雨丝飘落在莲叶上,形成了数千颗晶莹剔透、滚来滚去的露珠。 “看那些露珠。”狄仁杰说,“真正的美人,就像那些露珠一样,自天上来,向天上去,不染一丝红尘俗世的繁华喧嚣,也不带一线金银珠玉的财宝铜臭。我听过小怜的种种传闻,据我猜度,那是一个纯白如露、飘逸如风的年轻女孩子,即使此刻踏足莲叶之上,也不会惊起一丝涟漪,跟那些露珠无异。” 说这些话的时候,狄仁杰想到了梅花观的早春梅蕊。 萧梦梅来时,梅蕊含香,花瓣上挂着露珠,如同美人眼中滑落的泪滴。 萧梦梅去时,梅蕊枯萎,花瓣凋零,散落一地,连露珠也无处追寻。 那年三月,狄仁杰的心也随着梅花观的花期结束而碎了一地。 真正的美人是画不出来的,人有十分,画出来的只有十之七八而已。 “狄大人高见。”白石感叹,“对于小怜的死,飞虎城每个人都感到万分惋惜,王妃更是悲恸至极点,所以才安排了每年的祭祀大典。关于这幅画像,正如大人所说,我直接撕了,就用从前小怜的自画像就好。” “那好,愿小怜的在天之灵能感受到所有生者对她的深切悼念。”狄仁杰说。 眼下,他们讨论的句句都是小怜,但狄仁杰胸膛里跳动着的,却无时无刻不是萧梦梅的影子。 梅花观的惊艳一见,已经变成了狄仁杰心灵上的桎梏,无论怎样挣扎,都无法除下。 “我会禀告王妃,谢谢狄大人的教诲。”白石又说。 狄仁杰摇头:“不必提及我的名字,昨天我跟手下人商量过,既然镇南王府中的得力干将曾知味、元十三两位至此,白石道长又赶了回来,我们下一步会抽身出来,在道观中修身养性,过几天忙里偷闲的日子了。” “观中的事,不敢烦劳大人。我和青泉师弟一定会尽心竭力办好。”白石说。 田田莲叶之下,有锦鲤缓缓游来,从小桥下穿过。 狄仁杰不禁想起了庄子、惠子的“濠上之辩”,先哲看到游鱼而想到人生,后辈们却只顾追名逐利,完全忘记了人生在世的真正目的。 “看起来,凤凰观也不是世外桃源啊!”狄仁杰默然感叹。 “大人,大人。”陶荣从远处快步走来,边走边叫。 狄仁杰悬了半晚的心一下子落了地,知道响铃镇的事已经了了。 “告辞。”他向白石拱手。 “恭送大人。”白石态度谦和,一派仙风道骨。 离开饮冰斋,陶荣脸上露出疲惫的笑容。 “大人,我把金镶玉送到响铃镇那个秘密据点,连云寨共有七十余人潜伏在那里,其中三个,是苗疆著名的大夫,确定能够快速治疗她的刀伤,不会有性命之忧。我连夜去了明月峡谷,韩、信两家得了胡先生的号令,今天就会兵发响铃镇,各自找地方安顿下来,与连云寨结成掎角之势,共同抵抗暴风雨——”他喘了口气,接着说下去,“庆幸的是,韩、信两家与镇南王妃本来就是死敌,尤其是曾知味、元十三两人,早就列入两家的暗杀名单。如果这两人追杀金镶玉,响铃镇就是一口悄然铺开的死亡陷阱。” “把两人分开,可以各个击破。你观察一下,两人虽然屡次口角,实际却目标一致。也就是说,他们表面上是敌人,实际是一家人,千万不要忽视了这一点。”狄仁杰提醒。 “是,金镶玉也提到过同样的问题。她在飞虎城与凤凰观潜伏超过两个月,近距离观察过曾知味、元十三。她还说,几乎所有人的目标都在凤凰胆,但直到现在,都没人看到凤凰在哪里。”陶荣回应。 “你先回去休息,之后密切跟踪白石。他是观主,所有秘密都该有份。”狄仁杰说。 从表面看,白石无懈可击,是一个得道高人,也是一位谦谦君子。 狄仁杰看过他写的字,刚刚又看了他画的画,觉得很有必要细究下去。 在飞虎城,除了镇南王妃萧梦梅,他怀疑剩余的一切人,也包括镇南王在内。 路边竹篱之内,一棵牵牛藤与一株茉莉早开。粉红色的牵牛花与纯白色的茉莉花并作一处,随风摇曳。 陶荣停住,各摘一朵,捏在手上。 狄仁杰不语,但心里有隐隐的担心。 男人本不爱花,一旦爱上了某个女子,就会不自觉地将花当成了她,或者把她当成了花。最可怕的是,到了这时候,无论是武林大豪还是江湖杀手,一颗心都会百炼钢化为绕指柔,从小培养起来的雄气、豪气、胆气、杀气,也在那女子的笑靥之中荡然无存。 就如昨夜,千难万险之中,陶荣对金镶玉始终不离不弃,直至一夜之间辗转响铃镇、韩家埠、信家村,将金镶玉及连云寨部众全都安顿下来,才彻底放松下来,肯为了牵牛与茉莉停步。 救人是大理寺的公事,但也是陶荣的私事。 公事与私事放在一起,他才会舍身忘死,无畏突进。 “临兵斗者,皆阵列在前。”狄仁杰感叹。 “道门九字诀”之中包含着太多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箴言,每一个字都可以衍化为一则千言长文,这也正是《道德经》开篇里“道可道、非常道”的宗旨所在。 “大人,我已突破了生死禁域。”陶荣回应。 “你没有,完全错了。”狄仁杰摇头,“陶荣,你还年轻,像围栏里的马驹和羊羔,以为围栏就是世界边缘,围栏上方的四边形天空就是宇宙版图,其实完全错了——你突破的不是生死,或者说你根本没有突破什么,只是进入了一场梦境。” 人生的关键时刻,狄仁杰只能毫不客气地否决陶荣的想法,让对方清醒。 情爱若梦,自古如此。一个从未爱过的男人,无论十五岁还是五十岁,都会痴迷于红花一朵,不能自持。 梦醒后,花只是花。红尘俗世中花开万朵,任何一朵下沉眠,都可以做一个美梦。到那时,男人就不会再说“为情生死”的傻话了。 陶荣怔住,狄仁杰一个人前行,把陶荣留在后面。 否定陶荣时,他却无法在心里否定自己因萧梦梅产生的那个梦。唯一不同的是,他把梦压抑在心底,任谁都不知道,而陶荣却无法控制自己的热切情感,率真表达出来。 刚到听雪楼外,楼里已经传出来曾知味豪爽的大笑声:“哈哈哈哈,胡先生妙人妙语,从京城来的大儒生就是不一样,刚刚这番交谈,令曾某人茅塞顿开,哈哈哈哈……” 狄仁杰走进去,胡先生与曾知味并肩站在桌前,共同俯身看着一幅卷轴。 “狄大人,狄大人,正等您来,请帮我看看这幅《不动明王千变本身像》,题字落款是京城里丹青高人范嵩阳的作品,刚刚胡先生已经上过眼了,说是如假包换的真迹,东坊市价黄金二十万两,您看值不值?”曾知味抬头,笑容可掬,大声招呼。 彼时,胡先生在楼下八仙桌的客位,柳叶却坐在楼梯拐角处,散开发髻,握着木梳梳头。 两人无声配合,阻断了任何人上楼的路线。 如果曾知味是来打探消息的,一旦翻脸动手,两人就能对敌人形成合围之势。 这是大理寺演练过无数次的套路之一,随时可用,来之能战。 狄仁杰进来,柳叶立刻放松起身,披着头发上楼,剑拔弩张之势烟消云散。 “是吗?范嵩阳的真迹,那可真是不得了。”狄仁杰接过了曾知味的话头。 胡先生不动声色地笑着,向后退让,给狄仁杰留出看画的位置。 狄仁杰不在,他义不容辞地统领全局,用性命补上狄仁杰的位置。狄仁杰一到,他就从容退后,不显山不露水,仍是籍籍无名的布衣先生。 不动明王即“孔雀明王”,幻化之后,身有千手,执千种法器,具有盖世之能。 京城范嵩阳是“道画”魁首,擅长创作各种道家人物及鬼怪本像,天下无人可比。 那幅卷轴长有五尺,画中孔雀明王已经现出千手像,手中所执的法器琳琅满目,包罗万象。 狄仁杰曾在东坊的书画贩子手里见过一幅范嵩阳的《钟馗嚼鬼像》,对画家的题字、落款印象极深。 “两颗印章,一颗是李斯古篆,字面为‘小行入道中’,一颗是钟鼎文,字面为‘祖龙不死’。印章吻合,笔锋凌厉,画意深远,不可模仿。曾总管,这是范嵩阳的大作,但胡先生却说错了——”狄仁杰俯身审视良久,估计陶荣已经神游完毕,很快就能回到听雪楼,才缓缓抬头。 “错了?”曾知味脸色一变,“这幅画我可是花了大价钱、大工夫才到手,难道连二十万两黄金都不值?” “黄金有价画无价,如果曾总管有机会把画送到天竺国去,即使是一整个驼队,都不一定能把换来的黄金装运回来。我粗略估计,二十万两再翻三番差不多。”狄仁杰微笑着说。 “翻三番?那就是……一百六十万两黄金?哈哈哈哈,狄大人这话,说得我真是……心花怒放,心花怒放啊……”曾知味哈哈大笑起来,贪婪、得意之情溢于言表。 “不动明王”是孔雀化身,民间说法,孔雀开屏时的尾羽,即“不动明王”的千手。 孔雀再美,也只是凡鸟,与凤凰不能同日而语。所以说,在狄仁杰眼中,这幅画再值钱,也只是“钱”而已。 如果一个人有了遮天的权势,那就一定会有钱,不是十万、百万两黄金,而是金山银海,数不清的财富。 曾知味小心地将卷轴收好,双手握住,一副心满意足至极的样子,忽然抬头,看着楼梯:“啊,对了,怎么没见陶大人?” 狄仁杰一笑,早就看透这才是曾知味到访的主要目的。 “胡先生,去看看陶荣吧,他似乎有些不对,刚刚看到竹篱笆上开着的牵牛和茉莉,就突然出神入定了。我猜,年轻人一定是心有所属,才会变成这样子。唉,出京时,我为此行占卜,得到‘小过’一卦,当时还不在意,现在总算明白了。”狄仁杰叹气。 胡先生会意,向曾知味点点头,然后缓步出去。 “发生了何事?”曾知味问。 “密云不雨,自我西郊。”狄仁杰用易经卦象里的话回答。 曾知味坐下,盯着胡先生的背影。狄仁杰用眼角余光斜瞟,曾知味的表情如同一头饿狼盯着一块离去的肥肉。 “昨夜,有人在凤凰观向南的官道上杀人,十个人,都是王府卫士。在飞虎城一带,任何江湖人物都认得镇南王府的标志,轻易不敢下手,免得惹上灭门之祸。这事也怪我,安逸太久,实在太大意了,没想到有外地高手潜入,连杀我十人。我想,有这种实力而又新近抵达飞虎城的不多,除了苗疆连云寨的蛮族,似乎只有陶大人有这种实力……呵呵,我只是在拿陶大人打比方而已,不是怀疑他。我把那些卫士当成兄弟,带他们出来,就要对他们的父母、妻儿负责,无论谁出事,都像是断我手足——”曾知味低下头,用力挤了挤眼睛,落下两滴泪来。 “我带来的人,不会胡乱杀人,尤其是镇南王妃的卫士。曾总管,我用大理寺的名誉担保,陶荣与此事没有丝毫关系。如果不信,等胡先生叫他回来,我们一起问他。”狄仁杰说。 这句话语带双关,他说的“带来的人”,却不包括自己。昨夜,他安排陶荣闯关、柳叶放火、胡先生发射诸葛七叠弩,虽然三人都在做事,却跟“杀人”无关。 他把“杀人”的任务留给了自己,宁愿自己冒险、犯事,也绝不让手下人涉罪。 第15章 杀人圈套 “当然,当然,怎么敢怀疑陶大人呢?我一大清早过来打扰,就是想请狄大人帮我分析分析,到底谁杀了那十个人?”曾知味的话锋转换极快,每一次变换,都是由另一个角度刺探狄仁杰的秘密。 “连云寨。”狄仁杰立刻给出答案。 曾知味挠着头苦笑起来:“是啊是啊,我早该想到,元十三那家伙杀了连云寨的巴陀,一定会惹来报复。唉,这事闹的——元十三杀人立功,我自己的兄弟们替他顶罪,这还有天理吗?那家伙是个疯子,天天挎着刀在飞虎城晃悠,看谁都不顺眼,动不动就要白刀子进去红刀子出来。我怎么办?总不能天天让我的兄弟替人家抵命吧?我真是够了,王妃非得把这疯子留在身边,整天堵不完的窟窿、擦不干净的屁股,倒霉,到八辈子霉了……” “连云寨”就是最现成的答案,但却不是正确答案。 见过白石之后,狄仁杰没有打探出什么。如果不是昨夜亲眼所见,他绝对不相信白石也能疯魔一般瞬间屠杀十人。 胡先生带着陶荣从外面进来,陶荣手上仍然捏着那两朵花。 狄仁杰明明知道“男大当婚、女大当嫁”的道理,却仍然不能接受陶荣现在的模样。 “曾总管有案情问你——陶荣,我们到凤凰观来,为的是侦缉办案,不是为了风花雪月。”狄仁杰冷峻地沉声低喝。 陶荣抬头,眼中迷惘密布。 “陶大人,昨晚你没有出过凤凰观?”曾知味问。 陶荣点头:“我跟柳叶出去过,骑马兜了一大圈,看见一个竹林,挖了三根嫩笋,还射了一只野兔、一只山鸡,都在二楼上。” 曾知味追问:“那你有没有看到我的人?我死了十个兄弟,全都身首异处,你看到过可疑人物吗?” 陶荣茫然摇头,指向楼上,没有继续理睬曾知味,而是转向胡先生:“山鸡炖嫩笋,小指姑娘最爱吃。可惜,飞虎城距离长安城太远,就算健马飞驰,也没法把新鲜的竹笋和山鸡送给她。胡先生,你有什么好办法?” 胡先生冷哼了一声,把头扭到一边,不理会陶荣的问题。 “柳叶,柳叶。”陶荣大声叫起来。 柳叶匆匆下楼,站在楼梯拐角处。 “把山鸡开膛拔毛,不要吃,用盐腌好,再用芭蕉叶卷起来,带回长安去,送给小指姑娘。”陶荣仰着头吩咐。 “什么?什么?大人,陶荣疯了,他为了东坊小指姑娘疯了……”柳叶气急败坏地跺脚。 狄仁杰明知陶荣是在演戏,仍然面色严峻,眉头紧锁。 “大人,你再不管管陶荣,我也不管了。”柳叶扭头,飞奔上楼。 “哦,这样……狄大人,那我不打扰了,继续到别处去查问,稍后再聊,稍后再聊。”曾知味起身,抱着卷轴走出去。 等曾知味走得远了,胡先生亲自烧水,准备沏茶,脸色阴郁,沉默不语。 “大人,我不会跟金镶玉有任何瓜葛,她是连云寨的人,也是苗疆‘老苗’的传人,一生嫁给‘蛊苗部落之神’,一个仅仅存在于苗疆传说中的神人。我救了她,她不欠我人情,只欠大理寺一条命。”陶荣说。 他把两朵花揉碎了,挥手丢到廊下。 “公而忘私,善莫大焉;私而忘公,罪莫大焉。入了大理寺,成为治世能臣容易,成为庸人小人也容易,因为你肩上担着的不只是你陶荣一个人、一条命,而是代表了大理寺的权力。昨夜,你为了金镶玉能够拼命,够勇,但却不够谋,大理寺培养你多年,不是为了在昨夜拼命,而是要你为天下百姓秉公办事,惩奸除恶。陶荣,你一定记住,今后做任何事,心里都要有一杆秤,一杆公平公正之秤。”狄仁杰说。 爱之深,责之切。他对陶荣寄予了太大希望,所以不愿看到对方犯错,即使是“小过”也不行。 “大人,陶荣一定铭记在心。”陶荣躬身领受教诲。 水开了,胡先生亲手洗涮茶器,沏上自己包裹里带来的长安好茶“一寸青”。 “刚刚曾知味无意中透露,午后王妃可能要来,与白石、青泉两位道长商谈祭祀大典的细节。大人,凤凰观掩藏真相的本领很大,我总觉得,除了呼延豹、石长生,应该还有其他人‘升天’而去。假如有人企图用这种方式对付王妃,事情就要捅破天了。”胡先生端茶给狄仁杰,顺便低声禀报。 “白石平静如水,我去饮冰斋试探,一无所得。”狄仁杰说。 “作恶的人始终藏在暗处,曾知味和元十三不追查这些事,反而全力对付连云寨,这已经变成了一个怪圈。大人,王妃过来,或许是个机会,能够找出真正的敌人。”胡先生又说。 狄仁杰敏锐地想到,如果敌人胆敢对付镇南王妃,那就必然将矛头对准了镇南王府。 飞虎城是守卫岭南以北的战略要地,大仙会若想向北侵袭,一定绕不开飞虎城。所以,企图向镇南王下手的,只能是大仙会的人。 “通知飞虎城的线人,有王妃出城的消息,立刻飞鸽传书来报。”狄仁杰吩咐。 胡先生端茶给陶荣,陶荣立刻站起来,恭恭敬敬地双手相接。 “陶荣,怎么突然变得如此客气了?”胡先生微笑着问。 “三国第一智者诸葛神侯在我心中崇高无比,先生是诸葛嫡系传人,三十岁之前已经名满蜀中,任何一个门派听到先生传令,都会全力以赴奔走。我和柳叶跟先生在大理寺一起共事多年,从前怠慢之处,请先生勿怪。”陶荣不敢直视胡先生,深深地弯下腰来,几乎要一躬到地。 “那些,都是过去了。今日只有一个胡先生,没有诸葛嫡系。在蜀中,我已死,在长安,遇到狄大人之后,才能再次重生。”胡先生说。 柳叶下楼,跟在陶荣身边,也向胡先生行礼。 “小柳叶,你又怎么啦?”胡先生笑起来。 “胡先生,我以前老是抢白你,千万不要见怪。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我们都是大理寺的人,都是狄大人的手下,有难同当,有福同享,就算我得罪了你,也只是得罪胡先生,而不是得罪蜀中‘三十三峰第一巧手、七十二流第一神工’诸葛长城。所以,你大人大量,就原谅我和陶荣吧。”柳叶可怜兮兮地哀求。 胡先生给柳叶斟茶,笑着挥袖:“好啦好啦,你们两个别做戏了,都赶紧起来喝茶。” 他的确有辉煌的过去,但也有从人生巅峰瞬间坠落的至暗时刻。就像陶荣、柳叶一样,他只有跟在狄仁杰身边,才能收拾残局,重新上路。 对于他们三人来说,狄仁杰是天上的北斗星,能够为他们指明黑暗中的方向。 喝过了茶,狄仁杰做了明确的安排:“陶荣负责盯白石,柳叶去盯青泉,胡先生全力应付曾知味。接下来,我除了在凤凰观里四处查访,也会随时盯住元十三,必要时候,给他安个罪名,先废掉再说。” 他不是不敢杀人,而是要将“杀人”作为一种最精确的打击技术,瞬间截断敌人的运转中枢。杀一人,必须起到杀千人的效果,这才是最高明的杀人之术。 元十三嗜杀,积怨极多,废了此人,就等于是送给连云寨一件大礼,起到一箭双雕的作用。 狄仁杰出门,径直去天官殿。胡先生与柳叶对天官殿的探访结果并没有令他满意,因为他要的是细节。 大理寺办案,最关注的就是细节,只有找到那些被常人忽视的残枝末节,才能识破“升天”的诡事。 狄仁杰走到中途,遇到歧路,向前、向左、向右都是被树丛掩盖的崎岖小径。 他向高处望,天官殿被大树遮住,怎么也看不见。 就在此时,一个提着青色竹篮的老道士从后面匆匆赶上来,篮子里满满地装着香火、蜡烛和纸钱。 “大人迷路了?”老道士停步,和善地问。 “我要去天官殿,走到这里,竟然不小心迷路了。”狄仁杰回答。 “正巧,我也去天官殿,请大人随我来。”老道士说着,走向了向右的小径。 穿过小径后,沿着一条青石台阶向上,两人很快就走出了树丛茂密之处,一直向着天官殿行去。 老道士十分健谈,沿途为狄仁杰指点,告诉他每一处房子的名称。 原来,凤凰观历史悠久,最远能够追溯至两汉、三国时期,观中所有建筑物并非一朝一代所建,而是几个朝代以来,历代观主竭尽全力拓展、建设、维护的结果。 曾有几次,战火横行,凤凰观大部分殿堂被烧成白地,只剩凤凰冢周围的那几间房舍,多亏了当时的观主极具恒心,才又重建家园。 魏晋之后,凤凰观有了“凤凰带人成仙”的传闻,一传十,十传百,直至中原皆知。自那以后,凤凰观就跻身于“中原十大道观”之一,排名于第六位,不再为金钱开支、柴米油盐发愁了。 两人到了天官殿,殿里空无一人。 老道士解释:“白石观主回来,召集所有人开会,是为了祭祀大典的事。青泉道长说,这是一年中道观里最重要的工作,必须人人尽心尽力,不得偷懒。呵呵,年轻人有干劲是大好事,凤凰观的未来,就靠他们这一批人了。” 天官殿的地面、屋顶都留着一个直径六尺的圆孔,按照观中的说法,就是为了“升天”之用。 狄仁杰由地面的圆孔向下望,隐约可见那个三角形的山洞在两丈之下转折,无法继续下望。 当然,他知道这个山洞一定通向凤凰冢底部,直达火球爆发之地,也就是蛊惑柳叶的白玉璧那里。 屋顶的圆孔与地面圆洞正对,透过那里,能够望见晴空一碧如洗。 狄仁杰能够想到当日火球从凤凰冢底下激射出来时的骇人情景,世人愚昧,以为那就是“成仙”,唯有狄仁杰这样的智者才明白,所有诡异幻象背后,都有人为操作的密谋。 老道士点香,插在侧面供桌上的香炉里。 供桌前面,随意摆放着七八个蒲团,另有十几张毯子。 “祈求成仙的人都在这里打坐?”狄仁杰问。 老道士摇头回答:“凤凰观里处处都有仙机仙气,不一定非得守在这里,真正有仙缘的人,到了观中就能成仙,譬如大人这样的有缘人。” 狄仁杰笑了,因为他很清楚,自己没有仙缘,只有惩奸除恶的使命。 “白石和青泉两位道长有没有说过,王妃是否有仙缘?”他问。 “或许吧,每年的祭祀大典上,王妃都会到这里来祈福,独自在天官殿留宿一夜。她的虔诚一定能感动上天,没有仙缘,也会赐她仙缘,大人说呢?”老道士反问。 忽然间,狄仁杰觉得有些头晕,身子摇摇晃晃,脚下有深有浅。 他赶紧远离地面的圆孔,免得发生意外。 “大人怎么了?”老道士问。 “你点的什么香?”狄仁杰问。 他清醒地记得,刚刚进入天官殿时,自己毫无不适的感觉,正是因为老道士点起了三炷香,他才会这样。 “要命的香。”老道士狞笑起来,远远地盯着狄仁杰,“你不让别人好过,别人也不会让你好过。这个世界就是如此简单,官捉贼,贼也会捉官,只看谁的手段更厉害一些。狄大人,你刚刚替王妃问过有没有仙缘,现在我来问你,你想不想成仙?” 狄仁杰深吸一口气,连续退了几步,后背抵住墙壁。 他其实早该察觉,凤凰观里极少出现老道士,而且提着那么重的篮子登山是个力气活,不该由老道士来做。 “你到底是……谁?苗疆连云寨还是……大仙会?”狄仁杰手捂心口,艰难地呻吟了几声,虽然只问了两句话,中间已经断开了数次。 “我从不对死人说谎,那太残忍了。我是大仙会的人,飞虎城和凤凰冢是我们杀出岭南的第一战,大战开始前,用京城大理寺狄仁杰大人的头颅祭旗,一定会旗开得胜,马到成功。”老道士一步步逼近,凶相毕露,两颗眼珠竟然变成了蛇眼一般的青碧色。 “不要动我……的人,他们对大仙会一无所知,放他们一条生路,可不可以?”狄仁杰身处危难之中,仍然惦记着其他三人。 “与大仙会为敌,谁也不得幸免。狄大人,不要想太多,从那里下去,就能成仙永生。”老道士一把抓住了狄仁杰的衣领,单臂发力,将狄仁杰举在半空,大步走向地面的圆洞。 其实,头顶是人类防护最薄弱之处,百会穴、玉枕穴、大椎穴、左右太阳穴等等,全都是一击必死的要害。如果没有特殊理由,将敌人举过头顶实在是最愚蠢的举动。 狄仁杰的双腿无力地挣扎,双臂却异常稳定,右手从左袖中抽出了一把半尺长尖刀,一寸一寸下落,直至抵住老道士的脑后玉枕穴,只需再向下一寸,就能将老道士当场格杀。 “呦呦喳喳,呦呦喳喳……”圆洞里传来了一阵叫声。 原来,这山腹中的三角洞穴有一种特殊功用,能将声音放大数倍。在凤凰冢底部,狄仁杰必须贴近石壁才能听见叫声,但在这里,声音变得相当大,而且底气十足,就像从一只大鸟口中发出的一样。 “凤凰叫了,狄大人该成仙了——”老道士狰狞大喝。 狄仁杰毫不犹豫,左掌在右手背上一拍,尖刀一闪,刺入老道士玉枕穴中,外面只剩刀柄。 既然对方承认自己是大仙会的人,那么,当场格杀无妨。 老道士松手,狄仁杰翻身落地。 “你没中毒?我太大意……太大……意了。”老道士双腿一跪,跌入圆洞中,垂直落下。 狄仁杰刚刚站稳,天官殿四面的窗户里便出现了至少十八名射手,同时弯弓搭箭,刹那间箭如雨发。 他想躲,可除了那张半人高的供桌,再也没有遮蔽物了。急切间,他贴地翻滚,冲到供桌前,双手发力,将供桌拖离了墙面。他的本意是躲到供桌与墙壁之间的空隙里,至少可以避开两面的射手。没想到,供桌后面竟然藏着一个体瘦如柴、身高四尺的怪人,双手握着一杆丧门戟,只一刺,就插入了狄仁杰的小腹。 狄仁杰大叫一声,向后倒翻。 第二轮箭雨又至,为了活命,他做了最大胆的决定,向着圆洞飞身跳下。 第16章 凤凰冢底 飞坠之中,他双手抓住丧门戟的三尺铜柄,咬着牙一抽,硬生生地将带着倒齿钩的丧门戟拔出来,不顾小腹鲜血喷涌,立刻反手突刺,利用戟尖与石壁缝隙的勾绊之力,减缓下跌之势。 当他经过山洞转折处的时候,速度已经能够控制,大可以攀住石壁,稳住身形。不过,射手并未放过他,继续由洞口向下射箭。箭镞与石壁碰撞,迸起一连串火星,灼痛了狄仁杰的脸颊。 “先下去……再说。”狄仁杰浑身收缩,继续下滑。 狄仁杰的小腹伤口极重,持续下滑中,因为失血太多、太快的缘故,他很快就陷入了昏迷,毫无意识地下坠,最后跌落在地,翻滚几次,昏迷过去。 “仙女,一个仙女,仙女在舞蹈……”意识模糊中,他好像看到了柳叶说过的那一幕,仙子跳舞,越来越近,然后深深地看着他。 “梅花观,七香车……梅花上留着你的香气……”狄仁杰悲叹起来。 他不爱仙子,只爱梅花观前惊鸿一瞥中看到的那个女子。 “我要死了,从那么高的地方跌下来,跌在石头上,只怕不能幸免了。可惜,我临终之前,想见一见她也不能了。下个轮回还能遇见她吗?命运捉弄,造化伤人,如果早上十年遇见,或许还有结识她的机会——天不怜我,早知如此,何必让我在梅花观见她?或者早知相思如此痛楚,我宁愿自戕双目,永远看不见她……”狄仁杰的思绪越来越乱,最后种种古怪问题在脑子里轰然一声炸开,眼前爆发出万朵金星,彻底昏死过去。 狄仁杰忽然清醒,伤口疼得钻心,根本不敢触碰。血仍然在向外冒,如果不能即刻止血,他这条命就要留在凤凰冢了。 “不要动。”他刚想翻个身,一只手伸过来,按住了他的肩膀。 “谁在那里?你是……谁……”狄仁杰艰难地开口,满嘴都是腥气,可能五脏六腑也在急速坠落中受了内伤。 “伤口需要止血,可能有点痛。你忍住,我能救你。”传入狄仁杰耳中的,依稀是个年轻女子的声音。 “你是萧——”狄仁杰想到了梅花观前款款下了七香车的女子,只说了一个字,他又急促止住,因为“萧梦梅”这三个字不是随便可以说的,尤其是在飞虎城四周之地。 “不要说话,我来救你。”女子的声音轻柔而动听,仿佛一支催眠曲。 “多谢了。”狄仁杰咬紧牙关,把想问的话、痛楚呻吟、不甘心等等,全都压在喉咙以下。 他只恨低估了大仙会的野心,对于那样一个肆无忌惮的江湖帮会,的确应该选择“杀无赦”,而不是姑息养奸。 “这次,如果能活着出去,必与大仙会势不两立。”他在心底发誓。 他感到伤口处传来一阵彻骨的寒意,似乎有某种活物落在身上,轻轻蠕动两下,接着倏地消失。很快,伤口麻木,不再有任何感觉。 “月牙儿想娃娃,娃娃想家家,家家有妈妈,妈妈疼娃娃……娃娃骑着大白马,门前看荷花,鱼儿鱼儿来来来,跟着娃娃叫妈妈……”那女子随口哼着儿歌,声音低沉舒缓,十分动听。 “你是长安人?”狄仁杰问。 现在,他的脸也已经麻木,张嘴说话时,声音含糊不清。 这首歌谣他曾听过,是长安城无数童谣里的一支,很多母亲哄儿女睡觉,都会这样唱,歌词曲调一模一样。 “高楼顶上伸手手,一摸摸到小星星,摘下星星送妈妈,妈妈夸我好娃娃……妈妈推我打秋千,秋千荡到楼上头,一荡荡到云端里,绳儿剪断怎么办……”女子又换了一首歌谣,但这次唱到最后一句时,她突然低声哭泣起来,将那一句连续重复了三遍。 狄仁杰心中一凛,因为这是一首同样来自长安的歌谣,但最后一句不是“绳儿剪断怎么办”,而是“见了嫦娥要果果”。 秋千荡到云端,绳子一断,荡秋千的人必死无疑。 狄仁杰一急,单手按着地面,挺身坐起来。 一个女子站在角落里,身着一件宽大的黑色披风,风帽深垂,遮住自己的脸。 “你是谁?恩公救命,请留下名字,日后必有重谢。”狄仁杰大声说。 此刻,他的确是在凤凰冢底下,侧面就是那块白玉璧。 “不用你谢,我本不想救你,但上天缘法如此,谁又能放弃呢?我是个极不吉祥之人,出去以后,不要说见过我,只会惹来更大灾祸。”那女子回答。 “你是长安人?”狄仁杰追问。 女子的风帽簌簌抖动了几下,喃喃地自问:“长安?长安?难道只有长安人,才配唱这些长安谣?” “不是长安人,也跟长安有关是不是?我是大理寺狄仁杰,如果你有什么……需要帮忙的,我一定尽力。”狄仁杰再次追问。 对方救了他,他不愿白白欠下一个人情,务必要问清楚,以待将来报答。 “我是个死人,怎会需要任何活人报答?等你死了,就知道死人没有任何要求,只想藏在黑暗里,看着活人们跳舞,呵呵,呵呵呵呵……”女子哀怨地轻笑起来。 狄仁杰硬撑着站起来,觉得身体已经复原了一半。 他定了定神,估计两人之间的距离,只要纵身一跃,就能将女子抓住。 “死人怎么会说话?姑娘说笑了。我带你出去,不要怕,有大理寺在这里,没有人能伤害你——”狄仁杰陡然间向前冲去,双手抓向女子的肩膀。 不知怎的,狄仁杰的双手都抓了个空,重重地拍在石壁上。 女子明明站在石壁前,身子却连续后退,越去越远。 原来,她的身子能够瞬间收缩,进入了那个狭窄的石缝之中。 “喂,喂,你叫什么名字……”狄仁杰双手扣住石缝,但却追之不及。 女子不回答,渐行渐远,无声地消失。 狄仁杰低头检查小腹,丧门戟在肚脐以上留下了半尺长的伤口,现在已经被那女子用黑色丝线缝合,疼痛感降低了很多。 “她生活在那里面吗?难道凤凰冢下还有另外一个世界?”狄仁杰很是困惑,明明发现了一条新线索,却又无从追查。 他艰难地向上攀爬,进入之前的盗洞,再从那个废弃院落出去,脸上的血渍、汗水混合在一起,不必揽镜自照,也知道狼狈之极。 “这副模样回去,不知要让柳叶担心多久、笑话多久了?”狄仁杰坐在台阶上喘息了很久,轻轻地自嘲苦笑。 他记起了天官殿外伏击自己的箭手,心情突然焦躁起来。 “大仙会如此嚣张,就真的没有办法反击吗?如果我今日死在天官殿,岂非死不瞑目?”他最不能忍受的是,大仙会的人在凤凰观内横行,白石、青泉他们却照样读经喝茶,不必承担丝毫责任。 道观矗立在这里,八方信众基于对凤凰观道士的信任,才会纷至沓来,为了心中梦想而久居此地。身为观主,白石有责任保证这些人的绝对安全。否则,官府就应该拆除凤凰观,不留任何隐患。 渐渐的,狄仁杰感到胸膛被无端的愤怒塞满,猛地站起来,一掌拍在青石栏杆上。 “今日我不幸死了,大概也会跟那女子一样,龟缩在凤凰冢下的石缝里,‘活’在莫名其妙的世界里——凤凰观算是什么升天宝地?简直就是人间活地狱!”狄仁杰脱口而出。 他踉踉跄跄向外走,胸膛似乎马上就要爆炸,再也忍受不了这么多不公,必须去找白石问个明白。 出了院子,他沿着石阶向下,转过一道石墙,忽然看见有个女子站在绿树红花的门前,双手合十,深深垂首,似乎在默默祈祷着什么。 狄仁杰只看到对方的侧影,浑身一颤,如同遭到雷劈电击一般,死死钉在原地,一动也动不得。 那女子掌中夹着一支带露的粉色玫瑰,祈祷完毕,双手一瓣一瓣剥下花瓣,缓缓丢落在脚下清渠之内。 狄仁杰痴望,看见那女子,他心里的一切怨怒就全都烟消云散,再也不想什么,只想这样看着那人,直至天荒地老。 那女子就是萧梦梅,如今处处被人尊称为镇南王妃,极少有人敢直呼其名。 三年过去,与狄仁杰心里那个梅花观前回眸的女子相比,萧梦梅的美越发深入骨髓,如同一盒沉香胭脂,因岁月积淀而艳到无可匹敌。 对于狄仁杰来说,为了这样一个女子活着,是一件最隐秘、最快乐的事,不可说也不必说。 此生此世,只要知道她日日过得极好,也就足够了。 “此生不得双飞翼,能怨鸳鸯不飞还。这一瓣是去,这一瓣是还,这一瓣是去,这一瓣是还……” 一阵风来,王妃的祈祷声传入狄仁杰的耳中。 两人相距几十步,各自迷惘成痴,浑然忘记了身外世界。 一朵花的花瓣剥完,王妃抬头,踮起脚尖,又从篱笆上折下一支白玫瑰,再次开始剥下花瓣。 水渠极窄极浅,水面飘满花瓣,一路向南流去,花瓣满渠,花香氤氲。 狄仁杰不禁黯然想到:“她不快乐吗?整个镇南王府那么大,还不够她看花、折花、剥花,非得要到凤凰观来祈求快乐?” 他去镇南王府时,府中生活奢华气派,与长安城皇宫相比,不遑多让。以镇南王的实力,足够铸造金屋安放萧梦梅。 除了皇上,当今再没有一个男人能与镇南王的权力、财力匹敌。被镇南王“金屋藏娇”的女人,就像关进黄金笼子里的金丝雀,安逸舒泰,无牵无挂,应该再也不会怀念外面的世界了。 蓦的,王妃丢下花枝,向远处望去。 小径尽头,白石与青泉并肩而来,各握着一卷经书,边走边谈。 两人同为道士,同样年轻,同等身高,五官相貌各擅胜场。白石堂堂正正,如白玉之珪,青泉却随性洒脱,如浑圆之珠。出世,当学白石,入世,当学青泉。 “青泉道长。”王妃举手招呼。 两人不但看到光彩照人的王妃,而且看见了狼狈潦倒的狄仁杰。 青泉在王妃面前停下,白石则绕过王妃,快步走到狄仁杰面前,收起经书,双手相搀。 “狄大人,怎么弄成这副模样?”白石问。 狄仁杰的一颗心仍然挂在王妃身上,生怕王妃向这边望,看见自己的狼狈样子,赶紧转过脸去,向着天官殿那边。 “不当心跌了一跤,没事,没事,回去敷药就好。我向这边走,先回听雪楼去。”狄仁杰说。 “好,我扶你回去。”白石说。 两人慢慢地转入另一条小径,缓步回听雪楼。 直到望见那块“听雪”的匾额,狄仁杰混乱不堪的思想才安定下来。其实他很清楚,萧梦梅是王妃,这是至死不能更改的事实。无论他怎样转圜,此生都必定与萧梦梅擦肩而过了。 “曾知味在哪里?”他低声问。 “什么?”白石没听清,似乎也是一边走一边沉思。 “王妃到了,必须提防有人偷袭,曾知味那些卫士太大意,不堪重用。所以,道长一定让弟子们多加小心,有事马上到听雪楼来求援,陶荣和柳叶立刻就能赶到。”狄仁杰解释。 他愿意为王妃做更多事,哪怕这些事是毫无意义的。做过,心就甘了,梦就甜了。 “王妃要与青泉师弟商议大典的细节,刚刚刻意让卫士们退下了。狄大人放心,王妃每次到观里来,大总管和元十三都很警惕,不会出差错。”白石说。 “提防……大仙会,敌人行踪不定,王府卫士们墨守陈规,会出大事的。”狄仁杰感叹。 “我会再三提醒大总管,狄大人放心吧。”白石点头答应。 进了听雪楼,胡先生见到狄仁杰的样子,并没有半点惊讶,立刻从行囊里取出药箱,帮狄仁杰检查伤口。 “这么长的伤口?狄大人,你……”白石看见狄仁杰小腹的伤口,立刻明白并非“跌了一跤”那么简单。 “不妨事,无妨,无妨,道长先去忙吧,胡先生会处理。”狄仁杰摆手。 白石皱着眉,低头审视那道伤口,又用竹镊子在丝线缝合之处轻轻拨弄了几下,稍稍沉吟,低声吩咐:“拿剪刀来。” 胡先生见多识广,一个字都不问,马上从药箱里取出银剪刀,递到白石手上。同时,他不等白石吩咐,立刻点起了一根蜡烛,把烛台端到白石身边。 “不管这些针脚是谁缝的,都得剪开,重新检视伤口,免得遗留后患。狄大人,你能不能忍住疼?”白石问。 狄仁杰想起那鬼魅一样的黑衣女子,虽然伤口已经不痛,自己却委实不敢大意。 “请道长大胆动手吧——”狄仁杰微笑,“这点痛都怕,怎么扛得住江湖风雨呢?” 对比白石与那鬼魅一样的女子,狄仁杰更信任前者。 白石将银剪刀在烛火上燎烧了两遍,轻轻吹凉,然后贴着伤口上的针脚,一个一个剪过去。 “胡先生,取我的经书来。”狄仁杰吩咐。 胡先生上楼,把狄仁杰常看的《道德经》拿来,翻到最近读的那篇,递给狄仁杰。 “吾有三宝,一曰慈,二曰俭,三曰不敢为天下先……”狄仁杰一句一句读下去,思想融入书中,渐渐忘却了小腹上的伤口。 唯有至圣经文,才能抵御他脑子里的种种乱象。 王妃抛进水池里的花瓣,仿佛是他因相思而碎的一颗心。等到王妃手上再没有花瓣,他的心也就消失了。 “到底怎样才能斩断相思呢?”他几万次问自己。 离开长安城的那日,他反复权衡,告诫自己,此次南来是为了侦缉大仙会,与镇南王妃萧梦梅没有一点关系。他曾算计过,只要看不见她,就不会触动相思,完整地南来,完整地北归。 人算不如天算,绿树红花的门前只一眼,他心里堆筑的全部防线就崩塌了。 第17章 愈挫愈奋 “师兄,怎么回事?”青泉的声音从外面传来,紧接着响起了两个人的脚步声。 狄仁杰的心一紧,翻过一页经书,眼睛仍盯在文字上,但却一个字都看不清了。 “无事,狄大人伤了,我为他重新检查伤口。”白石说。 “呀——”有人骇然,轻轻叫了一个字。 “是她,是她!”狄仁杰听到了萧梦梅的声音,就算两个人都化成灰,他也忘不了这一声。即使世上最完美的音乐,也无法胜得过她口中飘出的一个小小音节。 “这么不当心?元先生,七香车上有药,去拿,快去拿吧。”王妃又说。 狄仁杰没有抬头,双眼盯着经文,嘴唇轻轻噏动,看似在读经,但只有自己明白,他是在强撑着最后的一丝尊严。 “哼哼,京城来的官儿,说说官话、做做官样还行,一旦交战,就是小羊遇上豺狼,能活着回来就不错喽。”元十三幸灾乐祸的冷笑声响起来。 “元先生,不要说风凉话了,快去取药,回来帮白石道长的忙。狄大人是自己人,是朋友,为大典的事赶来凤凰观,谁伤了他,就等于是挑衅整个镇南王府。道长,你说呢?”王妃问。 元十三丢下一连串冷笑,大步走了出去。 “元先生,我要九转丹、锁魂散、竹叶祛毒水……还要一颗聚魄回魂丸。”白石大声说。 元十三腿脚极快,等白石说完,冷笑声已经到了院外。 “道长勿怪,元先生性情独特,但人不坏,对王府赤胆忠心,如果凤凰观有需要,随时可以通知他。”王妃又说。 胡先生搬来椅子,恭恭敬敬地放在王妃身边。 他很清楚自己的身份,当这么多大人物一起涌入听雪楼时,自觉缄默,只做事,不说话。 “这位是?”王妃为。 青泉笑着引见:“这是跟随狄大人一起来的胡先生,江湖上都知道,胡先生身边有‘一虎卫、一女将、一智囊’,胡先生就是那位智囊,在长安城里鼎鼎大名。” “久仰,久仰。”王妃说。 胡先生低头,谦逊地回应:“青泉道长过奖了,大理寺、六扇门数千人只仰仗狄大人一个人,其余部众,皆为浮云。大人突然遇险,万望王妃不吝援手。” 王妃立刻回答:“自当尽力,胡先生请放心。” 自梅花观一别,狄仁杰曾经设想过几百个与王妃见面的场景,但绝不包括眼前这种。 这是他平生最狼狈的一次,小腹裸露,伤口外翻,一动都不敢动,任由白石施术。偏偏王妃和所有人都在一边围观,已经将大理寺的面子全都丢尽了。 “咕咕,咕咕。”楼顶突然有信鸽叫起来。 胡先生十分警觉,立刻告退,去了楼上。 陶荣曾经禀报,如果响铃镇那边有事,会马上飞鸽传书求援。所以,有信鸽飞来,绝对不是好事。 狄仁杰皱眉,身子刚刚一动,就被白石轻轻按住。 “不要动。”白石低语,“伤势很重,必须小心应对。” 狄仁杰无声地吸了一口气,用经书遮住脸,淡然一笑。 他当然知道,这种时刻,就算响铃镇有事,自己也无法分身驰援。 “师兄,我陪王妃出去,看看谪仙居的报春花开了没有。”青泉说。 “嗯,去吧。”白石答应。 青泉陪着王妃走出去,狄仁杰的心才彻底安定下来。无论他跟王妃之间有没有关系,他都不愿在她面前丢脸。 “狄大人,伤是怎么弄的,你不说,我就不问。稍后,我替你清理伤口,再次缝合,就没有大碍了。其实,凤凰观这边并没有事,祭祀大典也会如期举行,不会出任何乱子。世上本无事,庸人自扰之……伤成这样,强留此地无益,你以为呢?”白石淡然问。 “大理寺责任在身,官面上的事,可不是随性、随缘就能处置得了的。我真是羡慕白石道长,能够躲在这清静之地,避开全部尘世纷扰,读经种花,看云养鱼,悠悠闲闲,直至与天地同寿。我想,那些求仙的人一定最羡慕道长,毕生最高追求,就是像道长这样生活吧。”狄仁杰回应。 他说的是实情,这个世界必须有一部分人去承担责任,除魔卫道,另一部分人才能有闲、有地、有空去追逐求道成仙的梦想。 如果没有大理寺,天下大乱,豺狼横行,想求一隅安身而不得,哪里还有凤凰观这种地方?怕是早就毁于兵荒马乱、山贼流寇之手了。 元十三送药回来,啪的一声丢在桌上,随即转身离去。 白石涵养极深,用王府的药给狄仁杰清洗伤口,然后敷药、缝合、包扎。 他做这些的时候,狄仁杰一直平躺着,看不见伤口。不过,很明显的,白石几次用竹镊子夹起伤口两侧的皮肉,向深处仔细观察。狄仁杰能够感受到伤口传来的阵阵剧痛,却一直咬紧牙关,不吭一声。 白石处理完伤口,胡先生才从楼上下来。 “王府的药很有奇效,三日后,伤口初步愈合,七日后就不妨碍行动了。不过,三日内,不要与人过招动手,免得牵扯伤口。桌上的药丸,晚饭后服下,好好睡一觉,明天醒来,一切就都平安无事了。”白石说。 他果真没有过问伤口成因,只疗伤,不细究。 胡先生连连道谢,然后送白石出去。 等到胡先生回来,狄仁杰已经坐起来,浑身都被冷汗浸透了。 “大仙会的人在天官殿设伏,射手从四面窗子里射箭,我本想躲避到供桌后面,没想到敌人早就算定了这种变化……小腹中了丧门戟一击,只能跃下凤凰冢。有个黑衣女子救了我,帮我缝合伤口,我本来能够抓住她,可她由狭窄石缝里隐去了。”狄仁杰迅速向胡先生说明情况。 “伤口有碍吗?”胡先生问。 狄仁杰低头,伤口已经被白布紧紧缠裹起来,眼下还在隐隐作痛。 “无碍。”他摇头。 胡先生点头,然后低声禀报:“响铃镇有消息,不明人物次第出现,怀疑是大仙会的人。不过,无需担心,金镶玉的伤已经痊愈一半,连云寨与明月峡谷合兵一处,战斗力极强,足以抵御大仙会了。” 狄仁杰皱眉沉思,默默地权衡,随即做了布置:“胡先生,通知飞虎城的线人,全部向南去,在凤凰观至响铃镇一线暂且编为流星斥候小队。你一定要警醒,我们能够使用飞鸽传书,敌人也会觑准这一点,将我们的紧急消息切断,换上另外一些混淆视听的假情报。” 稍停,他又补充:“若有必要,我们全体赶赴响铃镇,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夤夜扑杀大仙会的人马。这些苍蝇老鼠,早就该连根拔除了。” 在京城占卜到“小过”一卦时,狄仁杰曾数夜不眠。 那一卦为艮下震上,卦象之中并无喜事,反而处处忧虑——“可小事,不可大事,不宜上,宜下,飞鸟以凶,弗过防之,从或戕之,密云不雨,自我西郊,公弋取彼在穴,弗遇过之,飞鸟离之……” 狄仁杰一向认为,卦象不可不信,但也不可全信。否则的话,大理寺做起事来,就会畏首畏尾,不敢放手放胆了。可惜,一进凤凰观,他就连续遇挫,不得不反思“小过”之卦。 “大人,我扶您去楼上休息吧?”胡先生说。 “今晚是最好的出击机会,敌方以为我遭受重创,卧床不起,遂大胆展开各种行动。如果响铃镇不需要驰援,我会再探天官殿,看看大仙会的人到底意欲何为?”狄仁杰缓缓地说。 当青泉、元十三进听雪楼的时候,他与胡先生配合,表现出受挫、沮丧、溃败之相,并且由那些人将这种消息传递出去。 “大人,陶荣和柳叶可以去天官殿,您需要休息。”胡先生轻轻地搀扶狄仁杰上楼。 受了那么重的伤,纵然是铁打的汉子,也抵抗不住了。 “呵呵。”狄仁杰笑了,“胡先生,你知道,我修炼过‘易筋锻骨’之章,在危急情况下,自然而然就会产生反应。敌人的丧门戟一刺,看似正中要害,其实我的脏腑已经横向移位,避开利刃。如白石所说,七日之后就能痊愈,毫无妨碍了。” 伤在他身上,只有他最了解其轻重如何。况且,“重伤”是一个机会,正好能攻敌之不备。 胡先生没再说什么,伺候狄仁杰躺下,一个人下楼。 狄仁杰昏睡了很长时间,醒来时已经太阳西斜。 陶荣和柳叶坐在床边,见他睁眼,欣喜之情溢于言表。 “大人,您可醒了,把我和陶荣都吓坏了。”柳叶腮边仍然挂着泪珠,但眼睛里已经有了笑意。 “我没事,王妃到了凤凰观,你们得多留意那些道士们,不要让他们过度接近王妃。这是在道观中,敌人只要假扮成道士,就能掩人耳目。所以,你们遇到可疑道士,一定要招呼其他人来辨认,不可让人蒙混过关。”狄仁杰马上吩咐公事。 这是大理寺的传统,案子没了之前,尽量不要谈论个人私事,一切以公事为主。 “大人,您好好休息,我和陶荣马上就出去做事,一定按您吩咐,不让王妃受惊扰。”柳叶连连点头。 即使在昏睡中,狄仁杰心里的最重要位置仍然只装着王妃萧梦梅。他甚至觉得,只有亲自去保护王妃,才能确保她平安无虞地离开凤凰观。 当然,现实情况是,王妃身边有元十三,还有曾知味率领的王府卫士,另外更有凤凰观中的数百道士,根本不必大理寺的人插手了。 “大人,流星斥候小队已经整编完毕,共四十一人。我命令他们以各种职业做伪装,安插在凤凰观到响铃镇一线,与飞鸽传书配合,绝对不会耽误事。我从金镶玉那边还得到一个情况,但是十分怪异,我俩百思不得其解,现在我先说出来,请大人指教——上个月初七深夜,金镶玉在观中查访,忽然看见天官殿那边的天空出现了一个巨大的影子。影子投射在天上,大概模样是一只巨鸟,尾羽极长、极多,比开屏的孔雀更加繁复,至少有数千条。更诡异的是,每条尾羽的形状都不相同,有些是弧线形,有些是圆圈形,有些笔直,有些弯曲,不一而足,条条迥异。金镶玉向天官殿飞奔,到了近处,她才看清,影子是从天官殿屋顶的圆孔投射出去的,但天官殿空空如也,别说是巨鸟了,连个人影都没有。她也猜测过,影子是从凤凰冢下反复映射后升空的,但她没有来得及进一步深究,只把目光放在了‘求道升仙’的人身上。”陶荣说。 “凤凰冢是三角形的,表面石壁平滑,能对任何声音和影像进行加倍扩散。如果那巨鸟不在天官殿里,就一定是在凤凰冢下。”狄仁杰说。 他从天官殿坠落,将凤凰冢这个山体中的三角形怪洞彻底探索了一遍,深深知道,山洞并非天然形成,而是经过了人工的开凿修整,使其变成了传声筒和千里眼。 “那会是道士们口口声声说的凤凰吗?”胡先生问。 “很有可能。”狄仁杰说。 “今日也是初七。”胡先生沉吟,“也许今晚那只巨鸟也有可能出现,只要按照它的行迹追踪,就能找到它秘密居住之地。” 欲求凤凰胆,先得找到凤凰才行。所以,凤凰才是道观里最大的秘密,也是金镶玉率连云寨高手北来的唯一目的。 “大人,今晚,我和陶荣去天官殿。”柳叶请命。 越危险的地方,她越希望冲在前面,用自己的性命去趟出一条路来。 “你们随时准备驰援响铃镇,探察道观的事,全在我身上。”狄仁杰说。 眼下,要想深入了解凤凰观的秘密,不单单需要勇气,还需要敏捷的头脑和缜密的逻辑能力。很显然,柳叶勇猛有余而智谋不足,无法担当夜探天官殿的任务。 “响铃镇那边有陶荣不就足够了?”柳叶嘟起了嘴。 她始终对金镶玉耿耿于怀,心里系着一个疙瘩。 “要破大仙会,离不开连云寨的帮助。况且,金镶玉也说过,从今往后,连云寨随时听从大理寺号令——我们已经是一家人,从前的过节都该翻过去了,不是吗?”狄仁杰微笑着问。 柳叶哼了一声:“大人,你们都一个个大人大量,反正没被金镶玉捉弄过,哪像我,被她牵着鼻子绕来绕去,还有模有样地跟我说,白玉璧上出现美人起舞的奇景。结果,我二次进去,险些酿成大祸——啊大人,救你的女子莫不是白玉璧里的仙子?” 这一次,她把陶荣和胡先生都逗笑了。 “没有仙子,只有怪人。”狄仁杰说。 他确信,凤凰冢底部再向下,还有一个无法想象的隐秘世界,否则那女子不可能一直缩在缝隙里,不吃不喝,一动不动,岂不变成了作茧自缚的春蚕? 如果凤凰观有秘密,白石、青泉就是该秘密的始作俑者,个中关窍,只有他两人明白。 进一步猜测,狄仁杰甚至怀疑青泉、王妃之间有着某种秘密交易,否则王妃也不会屏退左右之后,才与青泉商谈。 晚餐时,四人各自低着头,默默吃饭。 外面当然少不了监视者,他们做的每一件事,都会被监视者报告到曾知味那里去。 死了十个人,曾知味不会善罢甘休,一定得找到凶手,而且其怀疑目标是陶荣,所以狄仁杰很容易想到,曾知味将持续监视听雪楼,直到四人离开凤凰观为止。 晚餐后,狄仁杰服下药丸,一个人上楼休息,其余三人留在楼下谈天说地。 狄仁杰休息了两个时辰,大约在亥时初起床,由东窗飘然出去,辨别方向后,径直奔向天官殿。 他一边走一边仰望天上,做好了随时观看“巨鸟”影像的准备。 在胡先生带来的军事地图上,凤凰观表面建筑物一览无遗,但却对于侦缉办案毫无用处。 “地下世界才至关重要,表面建筑人人可见,藏也藏不住什么秘密。”狄仁杰感叹。 想到地图,他下意识地向左手边望去。那里是谪仙居,也就是道观里专为王妃准备的下榻之处。 狄仁杰身不由己地站住,向夜色中的白色两层小楼望去。 楼上亮着灯,白纱窗帘深深垂下,映出了王妃的身影。 她正坐在桌边看书,左手握着敞开的经卷,右手端着茶杯,正看得出神。 狄仁杰的心弦猛地一颤,一句话脱口而出:“我愿做那只茶杯——” 一只普通的茶杯能够被王妃握在手里,与她的香唇轻轻接触。一杯茶喝完,至少要接触她的唇十几次。可是,狄仁杰做不了茶杯,只能继续在相思海里沉浮煎熬。 第18章 巨鸟怪符 那个影子如此动人,以至于当她站起来推开窗子时,狄仁杰的心为之狂跳。明明知道王妃眼中没有自己,他仍然无法跳出情感的囚牢。 王妃出现在窗中,向着夜色笼罩下的凤凰观眺望。 夜色里,笛声悠悠响起,吹的是一曲《塞上梅花落》。 狄仁杰向北面看,相隔三十步的屋脊上,一个孤单的影子孑然而立,双手抚笛,幽咽笛声随风飘落。 那是元十三,一个独来独往、杀人如风的刀客。 直到王妃关窗、熄灯,狄仁杰才收回了春潮澎湃的心思。 笛声不知何时停歇,屋脊上的影子也不见了。 “一生都解不开的死结……”狄仁杰此刻心痛不已,小腹上的伤口也隐隐作痛,两下里交加袭来,只得坐在道边小亭内暂且歇息。 不到飞虎城来,他不会如此心痛。可是,即便不来,萧梦梅的影子也不会从他心中无端消失。 “她很美,是吗?”元十三幽灵一般飘进小亭里,死死盯着狄仁杰,双眼泛着狼一般的碧光。 “没错。”狄仁杰点头。 “她的声音更美,为了她,我拜在楚地第一音乐大师卓江流门下,苦学竹笛,终于练成这一曲。她曾说,愁肠百结之时,听了这一曲《塞上梅花落》,才能酣然安睡。”元十三说。 世人都知道萧梦梅是镇南王的王妃,也知道元十三独爱萧梦梅。这种犯忌、犯法的事如果发生在京城,元十三早就被抓进铁狱、酷刑致死了。可是,飞虎城一带民风与长安不同,许多异族部落中,一个男人公开宣称爱一个女子,无论他是否有妇之夫、女子是否有夫之妇,只要这份爱干干净净、磊磊落落,不但不会遭人唾弃,反而受到祝福。 所以,直到现在,元十三仍然活得好好的。 “大仙会有人潜入凤凰观,王妃危险,因为歹人通常会挟持贵人,使得我方投鼠忌器。元先生,有你彻夜守在这里,我总算可以放心一些了。”狄仁杰说。 他从未在外人面前谈及自己对王妃的观感,这是做人的最低底线。一个从小遵循礼法的人,一直到死都不会逾越规矩。 “我只要有一口气在,就没人伤得了她。”元十三在刀柄上拍了拍。 “天下之大,无奇不有。很多时候,敌人在暗而我在明,不会跟你一刀一枪对敌。元先生,不要大意——” 陡地,狄仁杰住口,一步跨出小亭,向天官殿顶上的天空望去。 今夜薄云掩星,天幕呈现出淡灰色。一只巨鸟的影子在刹那间铺满了天空,此前毫无预兆。 狄仁杰无法估计那影子的大小,目光所及之处,全是鸟羽、翎毛、脚爪和翅膀。并且,那只巨鸟此刻是活着的,翅膀虽然没有张开,却在缓缓抖动。 “那是什么?”元十三跟出来。 “嘘——”狄仁杰摇头,示意元十三噤声。 稍后,巨鸟的翅膀缓缓伸展,一点一点打开。那对翅膀极长、极宽,一看就知道,只要它扑扇翅膀,就能乘风高飞,挟风之力极强,即使是西部苍鹰也无法相比。 “是凤凰,真正的凤凰,金镶玉一个月前见过,现在它已经长大了,很快就要变成扶摇直上九万里的神鸟……”狄仁杰仰面望着,此前的种种猜测、想象全都成真,给他的震撼犹如金刚当头棒喝。 “凤凰藏在何处?由人豢养还是天生?找到凤凰就能拿到凤凰胆不是吗?”他清醒过来,立刻想到了传说中的凤凰胆。 巨鸟蹒跚而行,翅膀撑起,不久便放下。 “是了,是了,雀鸟三月引飞,它刚刚长大,羽翼尚未丰满,所以不能高飞,尚需一些时日调养。”狄仁杰自说自话,为那巨鸟解释。 正如陶荣转述的,巨鸟的尾羽又多又乱,有直有曲,有方有圆,呈现出各种形状。 狄仁杰看了一阵,忽然心中一动,举起双掌,挡在眼前。现在,他用手掌遮住巨鸟的半身,只看尾羽末端那些奇怪图形。这一次,他粗略辨认,那些图形竟然近似于某种古梵文的文字。 古梵文发源于天竺,因流派和地域不同,文字和发音也各不相同,至少分为十五种以上。 侦破长安城玲珑塔一役时,狄仁杰曾翻阅过大量的天竺文字,对这些奇怪符号印象很深,所以才及时醒悟过来。 他弯腰捡起一块石头,在小亭的柱子上快速记录那些符号。 当然,这一切都止于他的猜测,巨鸟尾羽的真正意义如何,还需要进一步甄别解读。 “你在做什么?”元十三问。 狄仁杰来不及回答,眼睛盯着天幕,右手快速记录。他只恨手边没有纸笔,石块记下的符号肤浅凌乱,为今后的鉴别增添了极大麻烦。 凤凰是传说中的神鸟,它的出现,必然为世界带来某种神秘启迪,而这些无意之中呈现于天幕中的符号,也许就是最终答案。 巨鸟的尾羽极多,影子重重叠叠,很难辨认。尤其是它的身体缓缓抖动时,符号的排列就会顺序大变,必须重新分辨记录。 一根柱子记满之后,狄仁杰蹲下去,在青石板上继续速记。 “有杀气,有强敌来了!”元十三低语。 狄仁杰能够听到十几人高速奔跑时的脚步声,但他无心理会,只想把巨鸟传达的奇特讯息全都记下。很快,小亭地面记满,他退出小亭,一路退一路记。 元十三先一步出了小亭,横在当道。 当一队黑衣人从树丛中穿出时,一场恶战随即展开。 狄仁杰的眼睛一直盯着天幕,耳中听到快刀切入皮肉时的飒飒声、伤口飙血时的嘶嘶声、刀剑相格时的锵锵声,但却始终没有听到有人呼痛。 “凤凰在凤凰冢底?此刻下去,是否能够找到它?或者,把整个凤凰观深挖一遍,找到地底世界的入口,把凤凰找出来……”狄仁杰停手喘息时,脑子里不断闪过类似的念头。不过,他也清楚,那样做的结果,只能是杀鸡取卵,最终面对的不是一只凤凰神鸟,而是没长大的凡鸟怪胎。 很多历史典籍中记载,前朝有人擅长抚育鸟类,从远古蝌蚪文中得到了“养凤”绝技,悉心钻研,终于培育出一只凤凰。可惜,他所获得的只是“凤凰模样的鸟”,而不是传说中的神鸟,徒具其形而不得其神,只能宰杀炖食,贻笑方家。 诚如前人所说,如果凤凰可以培育,那么春秋时的神人公冶长早就成功了,又哪里轮得上后代人夸夸其谈? “即便知道它在哪里,也不能掘穴打探,破坏其修行,否则又将留下一则江湖笑谈了。”这就是狄仁杰的最终定论。 所以,他只能仰面观瞻巨鸟投映在天幕上的奇特影子,记录这些似是而非的古梵文字符,却无法做更多。 巨鸟影子来得突兀,去得倏忽,就在狄仁杰眨眨眼喘口气的空当,一下子消失,空留一方灰色天幕。 狄仁杰太累了,就地躺下,一动不动。自第一个字符开始,他至少记录了两千次,石块的三个尖角都已经磨平,他的右手上也磨出了四个血泡。 “至少能记下一些有用的东西,不至于一直在黑暗中……摸索前进,向着揭开凤凰观的秘密又……近了一步。”他的思想都已经不连贯了,眼前金星乱跳,几近虚脱。 噗通一声,元十三也无力地坐下,距离狄仁杰五步,浑身散发着浓烈的血腥气,不知是敌人的血还是他自己的血。 “十五个……很难缠的对手,逼得我弃用长刀,使用中刀。春山发如雪,无敌最寂寞,自从我学成出山,还没有人逼我使出短刀。有时候,相思比战斗更危险,敌人的刀剑轻易伤不了我的汗毛,但彻骨的相思,却一下贯穿了我的心——咳咳,咳咳……”元十三低声咳嗽起来。 他们躺下时,视线仍然对着谪仙居的那扇窗。 灯光没再亮起过,窗内人好好安睡,就是他们今夜最大的慰藉。 “竹笛呢?”良久,狄仁杰伸手。 元十三从腰间抽出竹笛,吃力地递过来。一场恶战,耗费元气,他的状态跟狄仁杰相比,也好不到哪里去。 狄仁杰接过竹笛,深吸了一口气,横挪身子,背靠小亭的栏杆,轻轻吹奏起来。 梅花观花期过后,某一日深夜,他单人独马经过东坊千花楼,有夷族女子夤夜吹笛,送入他耳中,曲调深幽,遥寄远方,如泣如诉,如怨如慕。 他一个人久久伫立在暗夜之中,默默地记下了那首曲子。 良曲无名,他写下谱子,自名为《发上春潮生》。 “好曲,好曲,从未听过的好曲子,似是心死,似是心动,明明心死,却又心动。原来,相思最勾人魂魄之处,不在得或不得,而在得与不得之间也。”元十三拔出中刀,在青石上击节赞叹。 “这一生,总算有个机会,将这首曲子吹给伊人听了。”狄仁杰吹罢默然,心中五味杂陈,不知幸与不幸。 “如此好曲,值得连浮三大白。”元十三坐起来。 “走吧。”狄仁杰点头。 两人互相搀扶着起身,向左侧小径去,一直到了元十三的居处。 那处简陋的草寮门口插着一支木牌,上面凌乱地写着十二个时辰的文字,从子时到亥时,顺序排列,一个不缺。但是,木牌长有两尺,十二个字却只占了不到一半,下面全都空着。 两人进了草寮,桌上有酒坛,坛边摆着两只粗陶大碗。桌子侧面,除了一张窄榻之外,竟然堆放着几十只酒坛,层层叠叠,一直摞到屋梁。 酒是好酒,刚一开坛,草寮内外酒香四溢。 两人连干了三大碗,突然间同时放声大笑。 他们都没谈及相思为谁,一切尽在不言之中。 “我名十三,一天有十二个时辰,长安十二时辰,飞虎城也是十二时辰,而我独自在十二时辰之外……我不属于这里,也不属于任何地方,我活着,又好像死了,杀人的时候,恍恍惚惚,不知道下一刻是杀人还是被杀,每一天都颓废到极点,不知睡下去还能不能再醒过来。如果没有那个人在我心里,我这颗心早就不再跳了。呵呵呵呵,你说,我是死人还是活人?”元十三问。 三碗酒不能醉人,但他的人生已经变成了一场沉醉,有没有酒,已经无关紧要。 “我从不为某个人活着,只为大理寺活着。”狄仁杰说。 任何时候,面对任何人,他都能毫无愧色地说出这句话。“狄仁杰”这三个字不等于大理寺,但“大理寺”三个字却几乎等于狄仁杰生命的全部。 少年时,他发誓此生将“精忠报国、为万民谋”。入了大理寺,他终于找到了那条正确的报国之路,全情投入,失去自我。 “我痴迷她的声音,要想隔绝相思,先要将自己的双耳刺聋。或许有一天,我厌倦了这样的人生,就真的刺聋双耳,离开凤凰观,流浪天下,直至老死天涯。你知道吗?每次相思蚀骨,我就忍不住要拔刀杀人,只有在鲜血四溅的快感中,我才能暂时忘记烦恼。世人骂我嗜杀,又有谁知道我心头的痛楚?”元十三喃喃自语。 狄仁杰不嗜杀,但他压抑相思的最好办法就是侦缉办案,榨干自己的精力和体力,穷尽智谋,将罪犯绳之以法。 长安城可以没有大理寺,但不能没有狄仁杰。 近年来,长安城夜不闭户、路不拾遗,其中大半都该归功于狄仁杰。 “再喝三大碗,人生无知己,白日如长夜,喝,喝酒,喝酒……”元十三不再劝酒,一个人连干了三碗。 刚进草寮时,狄仁杰就意识到一个问题——一个人喝酒不需要两只酒碗,一只碗属于元十三专用,另一只一定是别人曾经用过。也就是说,他不是唯一一个在凤凰观陪元十三喝酒的人。 喝酒之前,他已经不动声色地观察过大碗沿上的唇印、碗底的指纹、座位上的坐痕、座位前的履痕、桌面浮尘里的肘印等等,这些都是追踪术里的要点。只要将所有细节归拢到一起,就能总结出陪元十三喝酒的那个人的模样。 “是曾知味——真的是他?”狄仁杰观察得出的结论与曾知味吻合,尤其是履痕,底部、边缘、脚跟与曾知味穿的薄底快靴一模一样。 此前,狄仁杰曾告诫过陶荣他们,谨防曾知味与元十三在人前做戏。 现在,他的预感成真,曾知味与元十三果然是人前相互贬损,背后却推杯换盏,沆瀣一气。 他立刻想到:“曾知味与元十三联手代表着什么?难道镇南王与王妃之间的某些不睦传闻也是故意放出来的吗?” “喝酒,喝酒……”元十三继续倒酒,已经显现出醉态。 “你刚刚杀了大仙会十五人,不该喝这么多酒。”狄仁杰说。 “不该喝酒?怕什么……怕什么?有大总管曾知味在,任何敌人都翻不了天。狄……狄大人,你知道吗?飞虎城有一个曾知味,胜过十万雄兵,王爷相信曾知味,就像相信自己的左手右手一样。这么多年了,飞虎城固若金汤,大仙会在岭南闹得那么凶,根本不敢到城里来滋事,就是因为有曾知味大总管坐镇飞虎城……放心喝吧,放心喝,不要担心,大总管会把一切弄得服服帖帖……白石、青泉两个道士算不了什么,大总管一句话,他们乖乖服从,谁都不敢说个不字……喝酒吧,喝酒吧,我元十三刀术第二、酒量第一,喝酒……”元十三站起来,双手乱挥,比比划划,在草寮里踉踉跄跄地来回踱了两趟,突然倒下,靠着酒坛昏昏沉沉睡去。 狄仁杰凝视着面前的酒碗,潜心思索。 曾知味势大,任何言语行动代表的都是镇南王的旨意,白石、青泉自然不敢违抗。 “凤凰出现,天幕无遮无拦,今晚的有心人都能抬头看见。金镶玉只要扛过响铃镇一劫,一定也会反杀回来,劫夺凤凰胆。到那时,包括大仙会在内的全部势力必将发生正面碰撞,一场激战,在所难免——”狄仁杰皱眉。 大理寺最期待的结果不是“激战”,而是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将一切战斗都无声无息地消弭在暗夜之中。那样的话,所有好人第二天清晨醒来,只看到天清气朗、波澜不惊,又是一个国泰民安、歌舞升平的大好日子。 “先破大仙会党羽。”这就是狄仁杰此刻洞见的凤凰观一役的关键。 第19章 彼此试探 草寮外风声又起,树丛花叶唰唰飒飒,响个不停。 狄仁杰极力想象,当曾知味坐在这里时,会说些什么、想些什么? 曾知味表面豪爽大气,实则圆滑到极点,表情转换极快,仿佛川中“变脸”戏法一样。这样的人最难对付,因为外人根本不清楚他的哪一句话是真,哪一句话是假。 “呵呵呵呵,狄大人好雅兴啊,今晚跟元先生一起喝酒——”曾知味边笑边走,站在了草寮门口,低头一看,抚掌大笑,“好啊,狄大人海量,已经把元先生喝倒了?” 狄仁杰没有起身,只是微笑着向外望,看着身着软甲、手提双斧的曾知味。 昔日开国元勋程家擅长长柄开山大斧,那是马上兵器,只适用于两军对垒时阵前交战。后来,有智者将开山斧做了改变,斧柄只留两尺,斧头缩至一半,就变成了曾知味此刻手中提着的这种近战利器。 “酒不醉人人自醉。”狄仁杰淡淡地回答。 “唉,元先生性情中人,不善劝酒,往往自己都醉了,客人还没喝够。罢了罢了,我来陪狄大人喝几碗。”曾知味弯腰进了草寮,坐在元十三的位子上。 “曾总管,有敌人要来吗?”狄仁杰不兜圈子,开门见山。 “是大仙会的人。”曾知味把两把斧子交到左手,单手拎起酒坛,将两只碗再次斟满。 “他们终于瞄上飞虎城了。”狄仁杰感叹。 “哈哈,是啊,我等这一天很久了,也一直都知道,这一天肯定会来。大仙会的人——”曾知味端起碗,大口干了,然后继续说下去,“打错了算盘,根本不该打飞虎城的主意。他们永远都不知道,我早就掌握了他们在岭南的老巢资料,连详细的地形图都画好了。唉,我常常劝王爷放过他们,因为飞虎城的百姓分属于不同民族,有些人与大仙会的人属于同族同宗,关系极近。如果扫荡大仙会,一定会引发城中百姓的不安,生怕城门失火、殃及池鱼。镇南王宅心仁厚,为了这座城操碎了心,我怎能逆势而动、与王爷背道而驰呢?” 狄仁杰一笑,听曾知味话里的意思,分明在诛杀大仙会这件事上存在颇多无奈,却又不得不下令执行,进退之间,两难取舍。 “善心动不了恶魔,曾总管,当断不断,反受其乱。大仙会的人不但作恶,而且谋逆,必须放手诛之。”狄仁杰说。 曾知味又斟了一碗酒,放下酒坛,猛地一拍桌子:“没错,没错,狄大人说得才是颠扑不破的真理!昔日王爷也教诲过,当断不断,反受其乱,对大仙会这样的江湖人渣、武林败类一定要痛下重拳,扫荡一空……” 他晃了晃两把斧子,斧刃上散发着湛湛冷光。 “可惜元先生醉了,否则的话,也让他观瞻一下我曾家斧法的厉害,哈哈哈哈……”曾知味又笑起来。 草寮的风声变得更密集,但敌人仍未现身。 “狄大人以为,成仙一说,是否可信?”曾知味忽然换了一个完全与当下局势无关的问题。 “这个问题应该去问白石和青泉两位道长,曾总管向我发问,岂非问道于盲?”狄仁杰笑着摇头。 “狄大人自长安来,学问见识一定比我们这些偏居穷乡僻壤的人高明得多。不怕大人见笑,三年前我曾保护王妃北去,参加京城南郊梅花观祭祀大典。那时,万人丛中见过狄大人一面,无限景仰之情油然而生,至今回想起来,仍然萦绕心头。所以,飞虎城得到狄大人即将南来的消息后,最激动、最迫切的就是我。狄大人,之前我对‘成仙’深信不疑,总以为只要诚心笃志、诵经求道,就能得到白日飞升的机会。可是,从呼延豹将军身上,我却产生了怀疑——”曾知味满脸真诚,眼神中都透着无比的恳切,几乎让狄仁杰相信,对方是在真心求教。 “说说看?”狄仁杰点头。 “呼延豹根本不想成仙,呼延小怜是他在这世上唯一的亲人。他的女人——咳咳,狄大人,下面这些话咱们说过就忘,随风飘去,不再重提。”曾知味的表情变得尴尬起来,“他的女人与别的男人生下了小怜,忽然下落不明,只留下这个女儿,父女相依为命,十分不易。最后还是王妃发了善心,把小怜收留在身边,悉心调教,修文习武,出落得一表人才。呼延豹跟我说过,他要为小怜好好活着,不再贪恋战功,只求明哲保身,多攒些钱,将来让小怜过上衣食无忧的好日子。怀着这种想法的人能追求成仙吗?绝无可能,绝无可能……” 狄仁杰很清醒,绝对不会被曾知味的“真诚”打动。 以呼延豹的身份,军中俸禄不高,要想让女儿过上好日子,并不容易实现。 狄仁杰曾在京城查处过几起军中贪腐案,十几名曾在西北战场上屡立战功的将军,都是为了让家中老小过上锦衣玉食的好日子而走上了歧路,不但克扣军饷,而且向边境走私者大肆勒索,最终发展为杀人越货,从官军变为强盗。 “呼延豹没做过什么出格之事吧?”狄仁杰问。 曾知味笑眯眯地摇头:“当然没有,当然没有,他是个耿直刚勇的正派人,把身边将士视为手足,绝不会克扣部队的粮饷。我听说——只是听说,没有真凭实据,呼延豹喜欢打猎,打到猎物,就分给将士们,绝不独吞。可惜啊,好人没有好报,有些没有分到大好处的人,偷偷向镇南王举报,检举密函全都交到了我手里。我当然替呼延豹据理力争,保他一条活路。就在那时候,发生了小怜失踪的事,好好的一家人就这么完了。” 在部队中,“打猎”有多种含义,猎物有可能是野兽飞禽,也有可能是奴隶、人头、财物、车马。 人人都相信“法不责众”,所以遇到这种事,所有人会一哄而上,得了好处就跑,谁都顾不得猎物的死活。 曾知味的话意很隐晦,可狄仁杰已经猜到呼延豹究竟在岭南做过什么。 “人死了,账就烂了,以后永远没人追究了,对吧?”狄仁杰问。 “是。”曾知味耸了耸肩,“所以嘛,现在大家都不再提呼延豹和小怜,除了王妃祭祀之时。人命本不值钱,活着还好说,死了死了,人死茶凉。” 嗖嗖,嗖嗖嗖嗖——外面响起了箭矢破空之声。 “唉,大仙会的人啊,除了偷袭,没有别的本事。狄大人,你等着,我出去杀人平事。”曾知味一口喝干了碗底的残酒,双手各拎着一把斧子,大踏步出了草寮。 “石长生是被杀人灭口的,呼延豹呢?也是同样原因?”狄仁杰不再喝酒,端坐桌边,将已经思考了几百遍的问题重新托出来。 听曾知味的意思,呼延豹在岭南做过一些事,很大概率是属于“白吃黑”,得了很大好处。有人追查起来,越闹越大,无法掩盖,最终只能以“赔命”结束。 “人为财死,鸟为食亡。数千年过去了,这句话永远适用,从未错过。”狄仁杰感叹。 处理军中贪腐案时,他尽最大努力网开一面,给那些曾经为国立功的将士们一条活路。他们曾经是国家功臣,如果没有罪不可赦的理由,那就功过相抵,贬为平民,也就罢了。 “他为什么要向我说这些?是有感而发还是故意试探?”狄仁杰丝毫没有放松警惕。 对于曾知味,他只有提防、提防再提防,绝不敢麻痹大意。 元十三仍在昏睡,浑身散发着浓重的酒气。 “一个爱喝酒的人永远都做不了好保镖。”狄仁杰摇头。 酗酒是狄仁杰最厌恶的恶习之一,所以陶荣、柳叶、胡先生都极少饮酒,时刻保持清醒,应对突发事件。 “他醉得这么厉害,如果此刻连云寨有人杀进来,取他性命岂非易如反掌?”狄仁杰皱眉,因为这个问题十分现实,金镶玉虽然遭到重创,但她的部众都在,随时可能反杀进来。 要知道,一日之前,元十三杀了巴陀,同时重伤金镶玉,已经与连云寨势不两立。 “曾总管出去杀敌,看来我只能守在这里保护你了。”狄仁杰摇头喟叹。 今晚,他望见天幕上的巨鸟,并且为了记录那些符号而无暇他顾。幸好有元十三在侧,几个回合之下就歼灭了大仙会来袭之敌。其实,这没什么值得畅饮庆祝的,更不知道酩酊大醉。 “其中有诈?”狄仁杰目光如炬,突然洞察了一切。 元十三大醉,空门大开,不过是为了引人上钩。 第一层诱饵针对的是连云寨的人,假如那些人报仇心切,一定悄然潜入凤凰观,杀奔草寮而来。元十三貌似大醉,或许到时候就能暴起杀敌,将连云寨余部一网打尽。 第二层诱饵针对的是狄仁杰,一旦有人来袭,狄仁杰选择逃走或是固守,都能表明他对王府、元十三的态度。再者,如果狄仁杰与连云寨有勾结,一定会趁机诛杀元十三,为连云寨除掉强敌。 无论哪一层诱饵,都设置得相当巧妙。 狄仁杰相信,能够做出这种繁复布置的,绝对不是元十三,而是曾知味。 “睡吧,安心睡吧,我守在这里,任谁都伤不了你。”狄仁杰低声说。 元十三斜躺在地上,胸口微微起伏,人事不知。 狄仁杰暗自庆幸,对方设置圈套的对象是自己而非陶荣。陶荣心里装着金镶玉,而元十三是重创金镶玉的元凶,那么元十三大醉之后,陶荣一定忍不住冲动,马上拔刀杀人,就正好中了曾知味的陷阱。 “还不是诛杀元十三的时候,他不过是诱饵而已,早晚都会被敌人挤出来,一条命变得分文不值。”狄仁杰一点一点剖析出了真相。 就在此刻,有两人突然闯入了草寮,一胖一瘦,全都黑巾蒙面,手中反握着一尺短刀。 “狄大人,我们是连云寨的人,金镶玉说,先杀元十三,再救狄大人出去。”胖子低声招呼。 狄仁杰摇头苦笑,他其实并不愿意看到这种局面,那些足够愚蠢的敌人总是按部就班地展开行动,浑然不顾对付的到底是谁。 就像现在,狄仁杰在乱麻一样的数百条线索中找到了头绪,一切都是试探,一切都是怀疑,他根本不必刻意反击。 “她还好吗?”狄仁杰问。 “她很好,不劳大人牵挂。”胖子回答。 “元十三就在这里。”狄仁杰说。 他不愿意应付这些低级陷阱,只是觉得对方愚蠢得有些可笑。 金镶玉重伤,逃亡于响铃镇,还得靠着胡先生的援兵而侥幸活着,岂能称之为“很好”? “杀了。”胖子吩咐。 那瘦子立刻向前猛扑,右臂一旋,短刀毫不犹豫地刺向元十三的咽喉。这一招又准又狠,杀人手法十分娴熟。 如果狄仁杰置之不理,那一刀就要了元十三的命。 “元十三该死吗?答案是肯定的。”狄仁杰早就做出了判断。 千钧一发之际,元十三身子一翻,右手在刀柄上一拍,中刀脱鞘而出,掠过了瘦子的脖颈。只一刀,瘦子的人头就飞了起来,从草寮的木窗穿出去。 胖子一愣,向后连退三步,已经退出草寮。 他惊叫低头,胸口竟然多了一把短刀,正是同伴手里跌落的那把。 “狄大人,我们……救命,救命……”胖子没有即刻咽气,立刻向着狄仁杰跪倒,祈求救命。 “你们是什么人?”狄仁杰问。 “误会,误会,我们是曾总管的人,今晚只不过是做戏试探狄大人和元先生,绝对没有恶意,请二位饶命……饶命……”胖子吓得脸色惨白,说话声音也变得断断续续,连不起来。 “试探?刚刚元先生不醒的话,早就该身首异处了。”狄仁杰说。 “不要杀我,曾总管马上就到,怎么赔罪都行,就是不要杀我……我家里有八十老母、两岁儿子,我不能死啊,我不能死啊……”胖子大声哀嚎起来。 “放了他,杀他没意思的。”狄仁杰说。 元十三抽刀,轻轻嗅着刀刃上的血滴。 每次试探都是要付出代价的,胖子大声哀嚎起来,在暗夜里显得尤其惊人。 “多余,好吵——”元十三右手中指一弹,短刀飞出,刺穿了胖子的咽喉。 这是一场不折不扣的闹剧,所有人在曾知味的筹划下依次布局,只是为了将狄仁杰拖进陷阱。可惜的是,这种如意算盘并不奏效,毕竟大理寺整天面对的就是各种深深浅浅的圈套、埋伏、诡计、陷坑,在那种地方待久了的人,早就像穿了三层战甲一样,百毒不侵,水火不惧。 “竟然不知不觉就喝醉了,失礼,失礼。”元十三不好意思地笑起来。 “没事,我也醉了,刚刚曾总管进来喝了几大碗,不知道他是不是也醉了,竟然试探起我们来。”狄仁杰说。 “大总管整天疑神疑鬼,除了王爷,他看任何人都像奸细。”元十三懒洋洋地起身。 “酒已够了,告辞。”狄仁杰站起来,跨过地上的尸体。 “不要管凤凰观的事了,回去吧。哪里来就回哪里去,省得惹麻烦。飞虎城这地方,只有豺狼蛇虫才能活下去,好人没法活。你是京官,应该知道,好多贬谪至此的官员全都有来无回。再有,什么大仙会、连云寨、苗疆部落、蛊苗山寨……都是群魔乱舞,狗咬狗一嘴毛,打打杀杀到了最后,王爷就会出兵清扫战场,垂手落得天下太平。”元十三在狄仁杰背后说。 狄仁杰出了草寮,转过身来,向元十三拱手:“王爷能等来天下太平,百姓却等不及。就连我们脚下这大唐江山,也不是等来的,而是开国元勋们一刀一枪、一弓一箭打下来,再传到当今皇上手里。你刚刚说的那些江湖势力都不可怕,可怕的是国家失去民心。民心散了,国家就完了。” “水能载舟,亦能覆舟。”——这才是治国治世的箴言。老百姓是水,帝王是船,这艘大船最终能否顺行千年,都是由水来决定。 “呵呵,好话劝不了该死的鬼。狄大人,这里是飞虎城的地盘,不是大理寺。飞虎城有飞虎城的规矩,不守规矩的人,或许明天早晨起来就要变成一具死尸了。”元十三冷笑。 “我只遵守一种规矩,那就是大唐的法令。”狄仁杰淡淡地回应。 第20章 临兵斗者 他缓步向听雪楼这边来,中途三度遇见巡逻的王府卫士,全都弓上弦刀出鞘,一副如临大敌的样子。 狄仁杰熟悉飞虎城的军事布防状况,除了曾知味带来的王府卫士,镇南王还可以使用虎符调兵,动用岭南沿线十万大军,控制东起红河镇、西至大小罗刹岭一线,战线总长度约三百里,彻底切断岭南人进入北方的通道。 如此一来,无论大仙会派多少高手袭击飞虎城、凤凰观,都将回头无路。 镇南王作为一方大员,很多事不是不能做、做不到而是不想做,只想坐享其成,不费吹灰之力而唾手可得。 正因如此,狄仁杰非常看重镇南王对大仙会、连云寨的态度。 当然,继续向国家层面来看,长安城也无比看重镇南王的做法,因为那关系到南方的局势。 他没有看见曾知味,也没有听到大规模的厮杀动静。 “曾知味一直在做戏,进进出出、来来往往莫不是做戏,别人是半真半假,他则是九假一真。”狄仁杰不禁感叹。 身居镇南王府大总管之位,或许只有曾知味那种变色龙一般的人物,才能胜任其使命。 “救救我,救救我……大人救我……”道边杂草深处,忽然有人压低了嗓音呼救。 狄仁杰停步,左右看看无人,才向草丛接近。 “我是连云寨的人,刚才在凤凰冢下面探听到线索,的确有凤凰存在,那是一个大阴谋……大人,我中了箭,怕是挺不过今晚了,这块布一定……交给金镶玉,让她提防所有人……”草丛里窸窸窣窣响了一阵,一只手伸出来,拇指和食指捏着一块巴掌大的白布,边缘极不规整,应该是仓促间从衣服上撕下来的。 白布上滴着血,足见那人受伤极重。 “怎么能证明你的身份?”狄仁杰低声问。 在草寮,他刚刚经过曾知味的试探,绝对不想遭遇第二次。 “我的身份——”那人惨笑一声,“无需证明了。金镶玉说,度过这一劫,今后连云寨就是大理寺的马前一卒,火里来雨里去,随时听候差遣。我的伤太重,不求大人搭救,只要把这块布送出去,我就……死也……瞑目了。” 狄仁杰伸手接过那块布,粗粗扫了一眼,明白那是一幅地图。地图尽头,一支箭头指向了一个“凤”字,令他精神一振。 “活凤凰?”狄仁杰沉声问。 “千真万确,有人成功培养凤凰,告诉金镶玉,一定夺到凤凰胆,拯救岭南大小三百部落,保卫家园,消灭强盗……”那只手缩回去,草丛乱响,稍后重新恢复了平静。 狄仁杰把白布掖在靴筒里,绕过树丛和山石,想把此人搀回去救治。可是,四周传来杂沓的脚步声,十几人同时叫着:“抓住了,就是他,在这里,在这里……” 他躲闪在一棵山核桃树后面,偷偷探望。 卫士们围着一个人拳打脚踢,那人大声惨叫,听声音正是留下地图的人。 “大总管吩咐过,不要活口,勿留后患。赶紧,杀了埋了,就当是这个人没在凤凰观出现过。”有人吆喝。 惨叫声瞬间停止,也就代表着连云寨的人已经送命。 狄仁杰后退,无声地离开现场,抄捷径回听雪楼去。 进屋之后,他先吩咐陶荣和胡先生带着纸笔去小亭,把他记在柱子上、地上的奇怪字符誊抄回来。 不管那些东西有没有大用,都是一种奇特发现,必须留存,以待后续勘验。 陶、胡二人离去后,柳叶轻手轻脚地斟上茶来。 狄仁杰取出白布,平铺在桌上,仔细研究那个“凤”字到底在凤凰观里什么位置。 “大人,这是什么地图?咦?线路从饮冰斋和谪仙居之间穿过……紫云府向西……干涸小溪左行,横沟西段右折,三道门户的院落……大人,这是去凤凰冢的路,金镶玉带着我走过,过了三重门,就是一个有着五口水井的院子,从左手边第一个门口进去,钻入一条向下的地道,就能直达凤凰冢。”柳叶诧异地叫起来。 狄仁杰把白布的来历简要讲了一遍,柳叶立刻摇头:“虽然是金镶玉的人舍命换来的,但这地图没用,金镶玉带着我进去,只能到凤凰冢底下。大人,那地方您也去过了,除了白玉璧,没有任何可疑之处。” 狄仁杰把白布调来转去十几遍,很快就弄清了,“凤”字就是凤凰冢的位置。诚如柳叶所说,这是通向凤凰冢的地图,没有特别用处。 他丢开白布,微感失望。 原以为连云寨的死士找到的是柳暗花明的重要线索,但现在看来,这地图带来的信息严重滞后过时,根本无法给分析案情帮上什么忙,白白浪费了死士的一条命。 “大人,这个字是不是反写反了?”柳叶拿过白布,指着那个”凤”字。 狄仁杰早就注意到那一点,但是可以理解。刺探情报者的情绪处在高度紧张之下,能够画清楚路线已经殊为不易,标注地名时,能省则省,能减则减,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 “如果‘凤’字反着,是不是该反着看、倒着看?我们把布翻过来,对着烛光,您能发现什么?”柳叶问。 狄仁杰心中一动,柳叶的话启发了他,他立刻拿起那块布,字面对着蜡烛,背面向着自己。 外面,铁索连环甲哗啦哗啦乱响,十几串又沉又重的脚步声一路冲进来。 狄仁杰垂手藏起白布,端起茶杯,浅啜了一口香茶。 曾知味当先进来,后面是十几名身披重甲的卫士。 “大人,兄弟们看见,有大仙会的敌人冲到这边来……我赶紧带人过来,免得惊扰了大人。搜,赶紧搜,楼上也去搜,只要是陌生人,格杀勿论……”曾知味气喘吁吁地叫着,根本不等狄仁杰点头允许,便指挥着卫士们四处搜索。 狄仁杰没有制止,只是默默地喝茶。 无论曾知味使出多少把戏,他都泰然自若,表面不动声色。更何况,楼上没有任何犯忌的东西,就算把木榻全都拆掉,也找不出什么可疑的东西来。 曾知味坐下,起初脸色凝重,稍后低下头,再抬起头,脸上已经堆起了笑容。 “大人,兄弟们抓到了一只信鸽,信鸽携带着一封密信,您有兴趣吗?”曾知味问。 狄仁杰微笑:“曾总管,我只对祭祀大典的细节、王妃的安全问题感兴趣,其余的,都是你的工作范畴,与我无关。” 曾知味大笑:“是是,我糊涂了,我糊涂了。这些事原本就是我的事,不该拿来劳烦大人。唉,都怪元十三的酒,一喝了酒,脑袋糊里糊涂,难免干些糊里糊涂的事。刚刚道观里守卫告警,惊动了王妃,她召我过去问话,顺便询问了一下狄大人的伤情。唉,狄大人在凤凰观遭到偷袭,是我严重失职,等到回了飞虎城,我必须向王爷请罪。对了,大人的伤好些了吗?” 狄仁杰抚摸着小腹,伤口的阵痛已经减轻了很多。看来,王府的丹药的确具有神奇的疗效。 “多谢过问,好多了。”他说。 曾知味摇头:“是王妃惦记,差我来问。狄大人伤情好转,那就再好不过了。” 他们对话期间,楼上一直稀里哗啦、叮叮当当响个不停。看来,那些卫士们早就得到曾知味的指示,要将听雪楼查个底朝天。 “这里乱,我们到外面谈。”狄仁杰说。 曾知味会意,马上大声吆喝:“好了好了,查完了赶紧下来,别耽误狄大人休息。” 铁甲卫士们下楼,两手空空,没有任何发现。 “大人恕罪,千万不要见怪。要不,您亲自到谪仙居去一趟,当面回禀王妃?”曾知味问。 狄仁杰没有拒绝,因为他从曾知味眼中读到了更狡猾的意思。 “曾总管先请,我即刻就去谪仙居。”狄仁杰说。 面对这种对手,他必须反其道而行之,从对方料不到的角度入手,才能争取暗战的主动性。 曾知味果然一愣,随即用大笑掩饰:“告退,告退,狄大人自便,自便。” 卫士们出去,柳叶这一次表现出了少有的成熟冷静,没有暴跳如雷,而是微笑不语。 “笑什么,小柳叶?”狄仁杰问。 “胡先生说,大人有瞬间破解心魔之力,无论局面多乱,都能洞悉先机,杀敌人个出其不意。刚刚狄大人同意亲赴谪仙居,曾知味的表情极度错愕,仿佛生吞了两个鸡蛋一样。”柳叶笑起来。 狄仁杰感叹,只有胡先生最懂他。 魔由心生,一旦他的心安定下来,任何魔障幻象,都是纸人纸马,一脚踏上去,挡者披靡。 “更衣。”他笑着吩咐。 既然是去拜谒王妃,他当然不肯草率。换过衣服如同换过心情,他必须以全新的思想面貌来应对新一轮战斗。 狄仁杰洗脸更衣,慢慢地收拾心情。 元十三是江湖散人,酗酒杀人,放浪形骸,都是个人所为,没有人愿意去指责他。即使坊间流传他痴迷于王妃,也很容易受到原谅,因为他毕竟是个“浪子”。 浪子多情,浪子也无情,浪子的那些惊世骇俗、愤世嫉俗之举,都变成了一种特殊标签,非如此行径,才对得起“浪子”之名。 狄仁杰不同,他是京官,是大理寺掌权人,一举一动代表的是皇家威仪,而不是个人。 陶荣、胡先生回来时,狄仁杰已经更衣完毕,气定神闲地坐在大厅里喝茶。 胡先生的脸色十分严峻,左手握着一大卷纸,右手拎着文房四宝布囊。 “那些字符如何?”狄仁杰问。 陶荣抢先拱手回答:“大人,符号十分重要,我们过去时,曾知味正在苦苦研读。不过,他的文化根基远远低于胡先生,无法破解其中的奥秘。” 柳叶心急,从胡先生手里抢过那卷纸,在桌上铺开。 “怎么?竟然是白纸,一个字都没有?”柳叶叫起来。 她把那卷纸翻来覆去看了两遍,果然一个字都没有。 “临兵斗者皆阵列在前。”胡先生只说了九个字。 “那些符号传达的意思,就是道家九字诀?”狄仁杰明白了。 “道家九字诀加九天十地、八百神魔连环大手印,大人看得准、记得快,其中重复符号只有十之四五,我将它们剔除,只留下最重要的,就合成了大手印。如果巨鸟是凤凰、尾羽符号是预兆,那么,凤凰出世,随之带来的就是一场如火如荼的血战。”胡先生说。 狄仁杰顾不得惭愧,毕竟当时情况,能够辨认并记下符号已经不易,即便有一半重复,也已经穷尽了他的智慧。 “豢养凤凰者,疯了,疯了,疯了……”他一连说了三个“疯了”,心情已经坏到极点。 出山之时,老师曾经用金击子在狄仁杰头顶一边敲击,一边传下护体真言:“此去,万万不能动用不可控之力,世间所有大奸大恶之徒,无论怎样行动,心中都存着‘人性’,不敢毁灭身外世界,以至于连其自身都无法立足。唯有那些不可控之力,才是毁灭天地宇宙的邪魔外道之志,一旦开启,天地不存。” 过去,狄仁杰没有遇见过“不可控之力”,如今,这只无名巨鸟、杀人凤凰就是绝对的“不可控之力”。 九字诀是道家战斗力的集大成者,昔日“封神”之战,九字诀过处,神、鬼、魔、士无不引颈受戮,根本没有逃命的机会。诛仙阵中,番天印、遁龙桩、黄龙剑、乾坤袋、太极图……一切宝物,都在九字诀面前黯然失色。 九字诀加大手印,已经穷尽了“杀”字的极限。 所以,胡先生的面色不仅仅是严峻,而应该用“沮丧”来形容。 “那是什么?这么严重吗?”柳叶无知,仍然追问。 “杀人凤凰不除,豢养凤凰的狂人不除,这世界——就毁灭了。”胡先生艰涩地回答。 柳叶吓了一跳,连连倒退,跌坐在椅子上。 “应该还有机会,巨鸟羽翼还未丰满,没到‘风尘吸张、万里飓风’之时。胡先生,我们必须顺应天时天意,既然上天选择在这个时候指引我们来到凤凰观,就是要借用大理寺的力量,斩锄这只杀人凤凰。大家不慌,我们一定还有机会。”狄仁杰淡淡地说。 他是主帅,帅旗不倒,大理寺就不倒,其他三人就有信心和战斗力。 “我现在去谪仙居拜谒王妃,真正的转机,或许就在困难丛生、山穷水尽之时。”他说。 胡先生回转之前,他心里或许对谪仙居之行还有一丝残存的绮念。这一刻,杀人凤凰蠢蠢欲动,大理寺没有退路,他的心就变得坚硬如铁,再也不存一丝暧昧。 他从来不想当英雄、逞英雄,都是形势所逼,自古华山一条路,迫得他不得不“阵列在前”。 “大人,我陪您去。”柳叶突然叫出声来。 狄仁杰回头,看见三名属下同时露出忧心忡忡的表情。 “不会有事。”狄仁杰摇摇头,“你安心在这里,我们四个人不能再发生任何意外了。” 他当然明白三个人在担心什么,跟随他久了,每个人都了解他的行事习惯。 “我至少可以陪您过去,站在谪仙居外守候,直到您安全出来。今夜实在太晚了,已经过了子时正中,很快就要到丑时了。”柳叶仍在坚持。 “好,跟我去吧。”狄仁杰点头答允。 两人离开听雪楼,径直赶往谪仙居。 谪仙居的灯亮着,王妃的身影映在窗上。 就在一个时辰前,狄仁杰和元十三见面时,王妃已经熄灯睡下。现在,重新亮灯,或许正是为了等候狄仁杰。 第21章 故人再见 第22章 最大乱局 混乱之中,狄仁杰力求让局面变得简单,不给敌人留下可乘之机。 胡先生永远都能领会狄仁杰的意思,在他登楼之前,已经做好准备。 “右前五十步楼顶、左前四十步树梢、正前方八十步巨石后面……至少五处,有暗哨出没,弓矢瞄向天空。这一局,任何消息都只能封锁在凤凰观外面,无法传递进来。我也担心,刚刚编队完毕的流星斥候也会大受损伤,无法正常运转。大人,敌人正在得寸进尺,逼我们做选择。”陶荣隐蔽在东窗后面,不断禀报外面的情况。 “敌人攻势越急,就越证明图穷匕见的时候快要到了。”狄仁杰说。 “大人,我要动手了?”胡先生低声请示。 “三弹,信鸽全灭。”狄仁杰下令。 胡先生深吸一口气,马步站稳,突然拉弓,一射三弹,随即呼气收弓,走到一边去,默默地调整气息。 “就这样结束了?”柳叶第一次见到七叠弩的发射方式,十分好奇,忍不住嘀咕出声。 狄仁杰从窗口望出去,四下里高高高低低的楼阁里都点着灯,今夜的凤凰观注定无眠,太多心怀鬼胎的人藏在暗处,小心盘算,觊觎胜果。 “也许在下个月初七,巨鸟的影子再次映上天幕的时候,超级杀戮就要开始了。”遥想未来,狄仁杰并不乐观,因为他手中没有太多筹码。 相反,曾知味进退自如,似乎有恃无恐。 “啪啪啪”三声,空中爆发了三朵烟火,每一朵都有西瓜大小,各自将盘旋中的信鸽裹住。信鸽哀鸣着,在空中拼命扑扇翅膀,却无力挣脱火舌,最终一头扎向山坡,寂然无声。 空中没了信鸽,四下里的暗哨也都重新匿藏起来,有些楼里的灯火无声地熄灭,应该已经收兵。 “长夜漫漫,终有天明的时候。”胡先生若有所思地说。 “明天,掘地三尺寻找那巨鸟,呵呵,想必会很有趣,你说呢陶荣?”柳叶的情绪恢复得很快,再次变得兴高采烈起来。 陶荣却高兴不起来,摇头苦笑:“柳叶,我要是你,就尽快寻找一副软甲穿戴起来,从头到脚包裹得严严实实的,只露出眼睛、鼻孔和嘴巴。” “什么意思?”柳叶连连眨眼,疑惑不解。 “你没听说过吗?凤凰、孔雀、大鹏之类巨鸟,必以毒蛇为食,以维持其神力。吃下的蛇毒性越大,巨鸟成长就越快。大人看到的巨鸟横跨天幕,其本身一定体型极大,或许旁边就有成堆的毒蛇等着它吃。想想吧,要是挖到那种地方,是不是得预先做好防蛇的准备?”陶荣解释。 柳叶呀的一声大叫,捉住陶荣的胳膊大笑:“你又吓我——毒蛇有何可怕?离开长安时,我早就做好准备,到天竺人的店铺里买了一大包蛇药,全都放在包裹里。该害怕的是你,那位……小姐是苗疆蛊苗部落的人,浑身带毒,步步下蛊,如果你靠她太近,说不定会变成苗疆毒人,哈哈哈哈……” 她的最大好处就是情绪变化极快,仿佛夏日午后的雷阵雨那样,云来下雨,云过天晴,只不过是眨眼之间的事。 “只要保住连云寨,就不怕巨鸟身边的毒蛇。”狄仁杰说。 “大人,原来您早就想到这一层关系了?草蛇灰线,迁延千里——高明,实在是太高明了。”胡先生惊讶不已,向狄仁杰高高地挑起了大拇指。 狄仁杰擅长举一反三,将所有搜集到的细节归拢起来,深度思考,选取其中最重要的线索彼此关联起来,在凤凰观周围织起一张绵绵密密的大网。 巨鸟、毒蛇、金镶玉、连云寨之间的联系并不明显,等于是棋盘上的四步棋。 狄仁杰的过人之处就在于——敌人还没落子,所有关键点就都已经在他算计之内。无论敌人落不落子,都已经输定了。 当然,高手对局,本来就是不断的布局、破局、乱局、定局的过程。 凤凰观这一局,他起初将曾知味认定为主要对手,现在看来,除了曾知味,敌人另有主将深深潜伏,后续复杂变化将如黄河之水,滔滔不竭。 陶荣感叹:“大人神机妙算,视野覆盖全局,当世无人能敌。” 狄仁杰摇头:“不要大意,麻烦事还在后面呢。” “咦?哪里来的香气?”柳叶深深地吸了吸鼻子,充满疑惑地问,“刚刚在谪仙居门外,似乎也闻到过。” “哪里有香气?我怎么闻不到?”陶荣也吸了吸鼻子。 柳叶有些不好意思:“嗯,刚刚有,现在又没了,大概是我从谪仙居回来时,鼻子里闻到了七香车的香味,太浓太多,到现在都留着余香。” 王妃的七香车就停在谪仙居楼侧,狄仁杰也注意到了。 四个人各自回屋,熄灯歇息。 隐隐约约的,狄仁杰鼻翼里也闻见某种淡淡的香味。 “只有王妃才配得上七香车,只有镇南王才能给她荣耀和地位,只有她才能与展翅高飞的神鸟凤凰相提并论……小怜不过是她身边的女侍,再美丽聪慧,不过是米粒之珠,岂能跟明月竞辉?坊间那些传闻过分夸大其词,传入王妃耳朵里,是不是只会让她嫣然一笑?唉,天下之大,美人虽多,却再也没有一个人,能在梅花观前让人牵挂一生了……”狄仁杰辗转反侧,一会儿身在梅花观,一会儿又上了谪仙居,翻来覆去,睡不沉实。 “她是王妃……王妃有事,就是最大乱局。”猛地,狄仁杰想到了这件事,脑子里像是打了个炸雷一样,轰隆一声,将他震醒,一下子坐起来。 他命令胡先生消灭信鸽,力求简化局面,平息波涛。可是,他要做什么,敌人就会破坏什么,只能是继续搅乱局面,使得凤凰观顾此失彼。 天光已经大亮,至少已经到了巳时初的光景。 狄仁杰跳下床,觉得头昏脑涨,两侧太阳穴青筋暴凸,带来阵阵刺痛。 “陶荣,陶荣。”他踉踉跄跄开门出来,连叫了两声,已经察觉情况不对。 陶荣开门出来,脸色苍白,头发凌乱。 “大人,昨夜……香味真的出现过,柳叶说得对,香味怪异,我们都着了道。胡先生,胡先生,柳叶,柳叶,快醒醒,快起来……”陶荣双手抓着门框,硬撑着大叫。 狄仁杰踉跄下楼,搬起水桶,哗的一声,从头顶淋下去。 他稍微清醒了一点,来不及招呼陶荣,立刻出门,赶往谪仙居。 在梦里,他察觉到王妃有危险,这就是一个最危险的警示。通常,某件事白天考虑得不透彻,他就会借助于梦境,获得重大突破。 谪仙居静悄悄的,所有人都在沉睡中,包括把守门口的四名卫士。 狄仁杰进门,第一眼就发现,王妃的七香车已经不见了。等他闯进二楼,心中一凛,连连苦笑,因为王妃的床榻空空如也,人已经不见了。 “昨夜有人在观里撒下迷香,得手后挟持王妃,乘七香车离去。”这是狄仁杰得出的结论。 半个时辰后,所有“沉睡”的人方才全部苏醒。 曾知味暴跳如雷,当场将昨夜把守谪仙居的四名卫士斩首示众。 “元十三醉了,否则不会出这种大乱子。”曾知味告诉狄仁杰。 狄仁杰连续洗了几把脸,思想彻底清醒。很明显,敌人中途一定会抛弃七香车,因为车辙留在官道上,清晰明了,非常便于追踪。不要说是陶荣那种追踪术高手了,就连王府的卫士都能跟着车辙追下去。 “狄大人,我先回飞虎城,向王爷禀报情况,请他派遣大军沿途追查。”曾知味满脸冒汗,变成了热锅上的蚂蚁。 “我带人去追,沿着七香车的车辙跟下去。”狄仁杰说。 “不行,狄大人,我希望你能留守凤凰观,免得再出意外。王妃失踪,王爷能担得起责任,你若是失踪,王爷就没法向长安交代了。”曾知味苦笑着说。 出了这么大的事,白石、青泉都赶到谪仙居来,站在楼外听令。那些小道士们噤若寒蝉,全部缩在各自屋内,大气都不敢喘。 陶荣勘察七香车的车辙,回来向狄仁杰禀报:“车辙沿着官道向南,到了五里外的岔路,继续前行,直指响铃镇。” 这种情况下,“追下去”就变成了狄仁杰唯一的选择。无论是为了王妃还是连云寨,他都很有必要赶往响铃镇。 曾知味带人离去后,狄仁杰立刻做了部署,他带陶荣、柳叶二人赶往响铃镇,请胡先生留守凤凰观。 “总觉得哪里不对头,大人,敌人会不会把王妃当成了独钓金鳌的香饵,在响铃镇摆下口袋阵,引着我们去钻?”胡先生忧心忡忡地问。 这种可能当然存在,但狄仁杰已经顾不得了。 午后,未时末,狄仁杰与陶荣、柳叶出了凤凰观,沿官道向南疾驰。 流星斥候起到了极大作用,沿路报告,都看见王妃的七香车黎明时向南去了,车前车后跟着十几匹快马,马上骑手全都黑巾蒙面。 “我们不想在响铃镇开战,敌人就逼我们开战。大仙会如此嚣张,我们大概姑息他们太久了。”狄仁杰感叹。 正与邪、善与恶永远都是此消彼长的关系,大理寺如果一直姑息养奸,任由岭南江湖势力野蛮生长,那么大理寺就是渎职、犯罪。 “我的腰刀已经饥渴难耐了——”柳叶大笑。 她每时每刻都能为同伴鼓舞斗志,这一次也不例外。 狄仁杰等三人一直向南去,到了岔路口勘察,果然如陶荣说的,七香车过了路口向南,并未转弯。 路口向东,大路平直,能够去飞虎城一线,向西则是崎岖转折,逐渐进入大山深处。 如果挟持者从路口向西去,反而比较容易理解。因为他们要将王妃匿藏起来,然后向飞虎城要赎金,只有西部山区最适合这项工作。 “先到响铃镇。”狄仁杰二次上马。 官道上的车辙十分明显,因为七香车的双轮轴距极宽,与普通马车大不相同。而且,他们观察路上的马蹄印迹,除了拉车的三匹健马之外,还有八匹马一直跟随在马车旁边,从未远离。 这样说来,敌人至少有九名,一人驾车,八人跟随。 “一直没见到元十三,应该已经追上去了。”陶荣说。 元十三肩负着保卫王妃的重任,这一次,王妃出事,无论他有什么开脱理由,都难辞其咎。 狄仁杰的行囊里装着一卷地图,从上面的记录看,响铃镇的住户约二百家,总人口一千人左右。官道穿镇而过,还算是个繁华之地。镇子本身地势平坦,没有易守难攻的据点,难以抵御大部队袭击。 一旦发生大战,向西南方向的明月峡谷撤退,将是逃亡者唯一的选择。 狄仁杰并未将大仙会列为逃亡者,而是在为连云寨筹谋。 他始终觉得,敌人势大,显露出来的仅仅是冰山一角。 申时末,前面已经望见响铃镇。 地上的车辙没有消失,一直驶向镇里。 陶荣射出旗花火箭,立刻有两名农夫模样的中年人靠拢来,在陶荣马前禀报:“七香车驶入响铃镇,停在云来客栈的院中。跟随者包下了整个客栈,共有九人,八人骑马,一人赶车。七香车进院子后,大门随即关闭,暂时没人从车里下来。” 陶荣取出银子,分赏给两人,两人便低头离去了。 “更像是一个陷阱——云来客栈的西面有一家山货铺子、一家药铺、一家私塾学堂,都是连云寨的据点。明月峡谷的人则是改换身份,藏在响铃镇两端的茶馆、酒馆、民居、驿站中,各自设置了瞭望哨,相互呼应,等待厮杀。”陶荣向狄仁杰介绍情况。 “进镇,先到云来客栈附近歇息,黄昏之后,直扑七香车。”狄仁杰吩咐。 有时候,明知是陷阱,他仍然得跟上去。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毕竟大理寺干的就是追捕缉盗的工作,没有其它选择。 云来客栈的东南面有一家酒楼,地势比客栈稍高。 三人上了二楼,靠窗而坐,正好能俯瞰客栈的院子。 七香车就在院中,被一块黑布覆盖住,只露出半边车轮。 “命令线人们招子放亮一点,别被人一锅端了。”狄仁杰说。 陶荣立刻下楼安排,柳叶则是点了满满一桌菜,只等摸筷子吃饭。 “在凤凰观这几天,大家都受累了。”狄仁杰说。 “何止是凤凰观?就连在飞虎城那几天,吃的也太素淡。我和陶荣私下里聊过,觉得整个镇南王府都因为王妃信道的缘故,上上下下全都吃斋食素,在那里当差干活,实在辛苦。大人,走南闯北这么多地方,我就觉得在大理寺当差最舒坦,想干什么就干什么,想说什么就说什么,想吃什么就吃什么……天底下最有趣的工作,就是跟着大人东奔西跑,不用担心被上头叱骂,不用看别人脸色,也不用整日战战兢兢,有点风吹草动,就吓得小心肝噗通噗通乱蹦……”柳叶深有感触地说。 狄仁杰笑了,因为柳叶自己不知道,她之所以过得轻松自在,是因为其他人一直看在狄仁杰面子上,纵容她,娇惯她,呵护她,哄着她,遇到危险先保护她,遇到好事先让着她。如果没有狄仁杰这把大伞,焉有柳叶的快乐生活? “以后不要总是欺负陶荣,他宽厚老实,不跟你计较,可是,你跟他没大没小的,岂不是让他很没有面子?”狄仁杰笑着问。 “他宽厚老实?大人,他对金镶玉——那一晚,他为什么冒死营救金镶玉?还不是看人家长得漂亮?如果换了一个丑如无盐的女人,他能舍身忘死?我算看透了,这个世界上的男人都是好事之徒,如果我也像金镶玉一样漂亮就好了,走到哪里,都有人请我喝酒吃肉,白吃白喝……”柳叶也笑起来。 她还年轻,不知人间的蹉跎艰难,所以把“美貌”当成了第一追求。 “金镶玉是蛊苗中人,再漂亮,都是带刺的花,跟你怎能相比?”狄仁杰笑着摇头。 “是啊,是啊,唉……可是我宁愿做带刺的花,也不想只做一枚小柳叶。”柳叶垂头叹气。 第23章 赤脚法王 第24章 死地救人 “吃饭吧。”狄仁杰招呼。 陶荣和柳叶坐下,各自拿起筷子。 “你们就快——”僧人向前探身,龇牙咧嘴地狞笑着,死死盯着柳叶的脸。 柳叶突然拔刀,刀光一闪,僧人坐着的椅子就断了三条腿,独腿难支,倾斜倒下。 僧人的双手在桌上扣着,身子被椅子锁着,半躺着地,挣扎数次,无法起身。 “再开口,就把你扔下楼去,像条狗一样,死在长街上。”柳叶说。 僧人垂下头,歇斯底里地嚎叫了几声,最终只能闭嘴。 在这场战斗中,他只是个小角色,连狄仁杰都不屑杀他,自己的同伴也就更不屑救他了。再叫再喊,无济于事。 “七香车在死门、死地里,大院围墙一倒,八阵图就不攻自破了。挟持者也明白这个道理,又为什么费心费力地插了那些旗帜布下八阵图?是故弄玄虚的疑兵计吗?还是另有更高明的圈套,我至今都没看出来?”狄仁杰仍然目视着七香车。 楼上与大院隔着一条街,直线距离约五十步,正好是箭矢的可控范围。 自从落座,他已经计算了几百次,只要从窗口跃下,几个起落就能到达车前,扯掉那层布幔,进入七香车里。 他发誓,一进了车子,就不再让王妃伤到一根毫毛。任何人胆敢进犯,都要把命留在响铃镇。 “大人,我去。”陶荣忽然说。 “什么?”狄仁杰回头。 “战斗开始,我冲过去保护七香车,您不能去。”陶荣回答。 两人眼神相遇,狄仁杰从陶荣眼中看到了满满的担心。 “您是一军之主、阵中统帅,舍生冒死的事应该由先锋来做,您只需要高瞻远瞩,给我们和友军指明方向。大人,大理寺只要还能剩下两个人,您就必须后退,让我们冲在前面。”陶荣说。 柳叶嘴快,一下子说出真相:“王妃在七香车上,关己则乱,您不能去。” 其实,他们都观察到狄仁杰遇见王妃时的异样,之前不说,是可以隐忍。他们当然不会责备狄仁杰,只会尽自己所能,让狄仁杰远离危险。 狄仁杰笑了:“小柳叶,我是个大人,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早就心如明镜。不用争了,你们两个另有重任,战斗打响后,马上赶赴连云寨的匿藏地,由外围策应,协助连云寨,击退大仙会围剿阴谋。我一直都觉得,大仙会把我们引来响铃镇,就是为了一网打尽。我们费了那么大力气保护岭南火种,绝不可以功亏一篑。” 狄仁杰熟知,先天八卦源出于《周易》,古人已经对此传下定论:“天地定位,山泽通气,雷风相薄,水火不相射。八卦相错,数往者顺,知来者逆,是故易逆数也。” 更详细的解释,则是乾配天、坤配地、兑配泽、离配火、震配雷、巽配风、坎配水、艮配山。 目前,七香车所在的位置为八门中的死门,是八阵图里最凶险之地。八门分别是休、生、伤、杜、景、死、惊、开,其中开、休、生为三吉门,或者称为“活门”,而伤、杜、景、死、惊为五凶门,即“死门”。 以他对陶荣、柳叶的了解,两人对于八阵图十分陌生,根本无法应对“死门”的威胁。所以,两人过去,身陷死地,从“死门”中救人,一定是九死一生。 “是,大人。”陶荣垂首领命。 现在不是争执乱动的时候,跟随狄仁杰这几年,他早就养成了“越乱越听命”的习惯。 在大理寺中,“军令如山”是第一准则,任何人不可违抗。 “大人,那您多保重。”柳叶含着泪说。 “这一战,我们未必会输。镇南王妃有难,王爷不会姗姗来迟。更何况,我们还有一名强援——元十三。大仙会胆大包天,惹上飞虎城,好运就要到头了。”狄仁杰说。 猛地,夜色中响起了急骤的马蹄声。 “开始了。”狄仁杰缓缓地放下了筷子。 陶荣、柳叶也学着他的样子,轻轻放下筷子,右手无声地拔刀。 云来客栈的西面围墙突然倒下,与此同时,一队青衣壮汉从长街店铺里涌出来,将客栈的东面围墙推倒。紧跟着,一队骑手由西面冲入大院,手中挥舞钢钩,一声呐喊,甩出钢钩,抓在客栈小楼的北墙、栏杆、飞檐、立柱上。再一声喊,骑手们猛催坐骑,向西撤出。呼喇一声,小楼坍塌半边,一楼二楼的最北面房间全都暴露出来。 有人在楼上大声呼喝,刚一露头,三队弓箭手就冲进了院子,第一队跪射,第二队蹲射,第三队立射,一连三轮箭雨,将楼上的人射了回去。 “行动吧。”狄仁杰当先跃出窗户,冲向七香车。 青娘子的人已经接近七香车,将布幔扯掉。 “自己人,大理寺狄仁杰——”狄仁杰大叫,不理会那些人,径直穿入车内。 车内十分宽敞,足有七尺长、五尺宽。 王妃一个人靠在锦榻上,手脚都被捆着,眼睛也被黑布蒙住。 狄仁杰悬着的心放下,只要人在,这场战斗已经胜了一半。 “我来了,不要怕。”他没有丝毫耽搁,拔出小刀,挑开了王妃手脚上的绳索,然后轻手轻脚解下了王妃眼睛上的黑布。 外面,箭矢破空声响个不停,青娘子的人推着大车撤出了院子,先上了大街,然后套上健马,急速向北。 “我猜到最后一定是你来救我,果不其然。整整一天,我都在等着这一刻。”王妃脸上没有惊惧,只有心满意足的笑容。 “我来了,就算有千军万马拦路,我也能送你安全地回飞虎城去。”狄仁杰低语。 听到王妃说得那么笃定,狄仁杰的心里涌动着一股莫名的春潮。 他曾无数次血里火里救人,救过无数名男女老少、贵胄平民,唯有这一次,他解下王妃眼睛上的黑布时,轻手轻脚,唯恐惊吓了对方,仿佛只有这样,才能把压抑了三年的一腔柔情,如水一样,捧给对方,就像奉上了自己的一颗真心。 “回凤凰观去吧,只有在那里,我才能真正呼吸到自由的空气。”王妃说。 狄仁杰凝神谛听,马蹄声急而不乱,已经出了响铃镇。 “去凤凰观,王妃无恙,必有重酬。”狄仁杰挑开车帘,向车辕上坐着的两个人大叫。 “是,狄大人,谨遵号令。我们是明月峡谷韩家埠的人,胡先生有令,必定拼死响应。”两人一边回答,一边连连挥舞长鞭。 狄仁杰回望响铃镇,至少有五处火起,厮杀声一阵紧似一阵。 “幸而青娘子布置妥当,一切有惊无险。”狄仁杰松了口气。 他缩回车内,王妃正在揽镜自照。 近在咫尺之间,王妃衣服上的香气不断地钻入狄仁杰的鼻子里。 “我永远记得梅花观的事,却从没对人说起过。”王妃摇摇头,“以为会忘,实则每年晚冬早春,飞虎城的梅园蓓蕾绽放时,我都思念长安城梅花……” 很多话,都没必要再说下去。王妃提到梅花观,就像有人用一根尖细的绣花针刺破了狄仁杰的伪装,他凝视王妃时的目光,已经将自己的心事暴露了个精光。 “长安城的达官贵人们都说梅花观的梅花天下无双,可他们不知道,王妃来时,梅花观花开如海,香气冲彻长安城,而王妃去时,花与香一夕间俱失去了颜色与味道。有人在花下写诗唱歌,千言万语,急管繁弦,都道不尽其中故事——”狄仁杰嘴唇噏动,用低得几乎听不见的声音,诉说着自己的三年相思。 “世间事,不如意者十之八九。所以,人人都想求得‘凤凰胆’,那是天下至宝,任何人拥有它,都能号令天下,莫不遵从,予取予求,绝不落空。有了它,即便身在岭南,想要长安城的梅花也不是难事。”王妃说。 她的眼眸之中含着蜜一样的微笑,令狄仁杰为之沉醉。 这不是三年前梅花观前的王妃,也不是几日前凤凰观里的王妃,而是一个焕然一新的王妃。 在狄仁杰面前,她说出了自己想要的,即使她要的是天上的星星和月亮,狄仁杰也愿意踩着梯子为她去摘。更何况,她要的只是“凤凰胆”。 “好,我们回凤凰观去,我发誓,一切都必将如你所愿。”狄仁杰着了魔、受了魇、迷了心一样微笑着点头。 自从上了七香车,他心里一直在重复这样一句魔咒一般的话:“我愿为你舍身忘死去完成一件千难万险的事,即便当场死了,也能了无遗憾。” 蓦的,车外有人野兽一般嘶声大吼,七香车随即倾倒。狄仁杰猛地向前一扑,抱住王妃,将她护在自己的双臂之中,由车门翻滚出去。 拉车的健马共有三匹,其中两匹已经瘫倒在地,马头被一个手舞双锤的赤发大汉砸得缩进腹中。剩余的那匹马,则是受了死马拖累,再也无法前进。 赤发大汉屹立在官道正中,身后还有三个男人,全都赤膊、赤脚,手里拄着古藤拐杖,拐杖头上各自盘踞着一条赤色小蛇。 “狄大人,向树丛中去,北面被堵,向西去明月峡谷韩家埠。”赶车的两人拎着长刀挡在前面,但气势已经被赤发大汉压制住。 狄仁杰抱起王妃,几步进了树丛。 敌人对形势的判断也很正确,既然七香车要向北、向东去,回凤凰观或者飞虎城,他们就预先埋伏人马,将这两条路堵住。 “我们去另外一条路,别怕。”狄仁杰拔足狂奔,很快就远离了官道。 王妃脸上毫无惧色,双手挂在狄仁杰脖子上,身子紧贴着他的胸膛。 “我相信你,无论走到哪里,都相信你能克敌制胜,保我平安。”王妃说。 曾经,狄仁杰只想为王妃做一件事,证明自己对她的一片丹心,要她知道,也要她一生都铭记。 念念不忘,必有回响。现在,就是上天给予狄仁杰机会、狄仁杰实践自己梦想的时候了。 连续翻过两座土丘、穿过四片丛林之后,狄仁杰停步,把王妃放在一片草地上,自己弯下腰,稍稍喘息。 赶车的两人凶多吉少,走向了死士的最终命运,值得赞美,却也令人惋惜。 他取出地图,迅速查找路线。 从地图上看,再向前十里,过两道浅溪,沿着黑松林上坡,就能抵达韩家埠。 “我们先去一个叫韩家埠的地方,那是我身边的胡先生昔日的朋友。不用怕,挟持和追击的敌人不过是一群江湖败类,掀不起什么风浪。”狄仁杰解释。 “不要一直安慰我了,我什么都不怕。”王妃微笑起来。 他们休息了一阵,再次上路。这一次,狄仁杰背着王妃,前进速度加快了不少。 黑松林位于一片舒缓宽广的山坡上,绵延数里,茂密茁壮。 进了黑松林,狄仁杰还没来得及辨别方向,便发现自己已经被几十名脸上刺着青色兽纹的怪人包围。 “埋伏了一天多,终于有猎物上门了。”一个秃头怪人用力挥舞着手里的镰刀,一边叫着一边逼近狄仁杰。 如果没有王妃掣肘,狄仁杰可以轻松格杀这群怪人。可是,多了王妃,他就顾此失彼、捉襟见肘了。 “不要担心,他们只想抓你做人质,不敢伤害你。镇南王的人马已经在路上,很快就会包围这里,把你救出去。”狄仁杰把王妃轻轻放下。 “我在这里帮你掠阵,杀光他们。”王妃说。 狄仁杰深吸了几口气,感觉小腹上的伤口隐隐作痛,还是有些碍事。 陡然间,一道寒光闪过,有人松树顶上冲下来,虽然只出了一刀,已经有三名怪人身首异处。 来的正是元十三,别人以为他只出了一刀,但真实情况是,他拔出的是三把刀,长、中、短的攻击特点各不相同,所攻击的敌方目标也相差巨大。敌人根本来不及防范,已经死了三人。 “只有我——”元十三落地,三把刀仍在鞘中,“才能保护她。” 狄仁杰苦笑,元十三早就应该出现了。如果大家能够联手,或许情况比现在要好很多。 “我带王妃上韩家埠暂避,等飞虎城援军。”狄仁杰低语。 “走吧,我断后。”元十三孤傲地轻拍着刀柄。 狄仁杰再次背起王妃,沿着斜坡向上,遁入黑松林中。 王妃见到元十三时,没说一句话,等到远离战场,她才幽幽地喟叹:“不到生死关头,永远不知身边谁是朋友。我一直知道,元十三不是坏人。” 狄仁杰没有接话,因为从大理寺的角度看,元十三嗜杀、滥杀,如果他不是坏人,天下就没有坏人了。 黑松林绵延数千步,尽头是一大片灰色的空地,长约百步,寸草不生。 有人早就等在那里,高举双手,向狄仁杰招呼:“是陶大人的友人吗?我是韩家埠的人,在这里接人过迷魂渊进小赤壁。” 那人手里没有任何武器,穿着农人的短衣,手里提着一盏青色灯笼。 “带路。”狄仁杰沉声说。 那人将灯笼稍稍抬高,照亮了狄仁杰的脸。 “是大理寺狄大人?请跟我来。”那人脸上现出错愕的表情,但随即镇定下来,走在前面带路。 进入空地之后,狄仁杰才发现这里竟然是一片沉寂的沼泽。他们脚下的小路与两侧沼泽平齐,连颜色也一模一样。如果没人带路,误入沼泽的话,一定会深陷其中,遭遇灭顶之灾。 刚刚过了沼泽,后面就有人追至。其中几人性急,狂奔着冲上来,却在二十步之内便陷入沼泽,狂呼救命。 “大人不要担心,迷魂渊对面的堑壕里埋伏着弓弩手,即便敌人探明小路跟上来,也会被射成刺猬。明珠姑娘经营韩家埠小赤壁二十年,早就把这里打造得铜墙铁壁一般。”带路的人笑着说。 过了沼泽,狄仁杰果然看见,一条绵延数百步的堑壕之内,无声地伏着数十人。伏兵鸦雀无声,他只能看到箭镞上森冷的寒光。 第25章 明珠一战 第26章 明月峡谷 第27章 一路血战 张月凉大吼一声,仰面倒下,护手钩远远地掷出去,插入道旁的古柏树上。 他身后的弓箭手失去领袖,彷徨张望,不敢动手。 “归降韩家埠的,全部免死。张月凉侮辱‘死士’之名,死有余辜。你们都退后,各自歇息,明日一早,信家村与韩家埠合为一家,不再有任何隔阂嫌隙。”明珠登上高处,向着弓箭手扬声大喝。 江湖人向来鄙视叛徒,弓箭手们不再坚持,无声地散去。 狄仁杰走近张月凉,替他阖上眼帘。 有些本来能够名垂千古,却因为错误的抉择,一夜之间失去所有甚至生命。生在乱世,低头走路与抬头看天缺一不可,就要洞察内心的野望,又要兼听外面的局势。 张月凉今夜的选择,殊为不智。他以为自己能够如智圣诸葛神侯那样——“不出茅庐已知天下三分”,可惜,万古之内只有一位诸葛神侯,盲目效仿,只会贻笑大方。 “我们带王妃回去,援手之情,容当后报。”狄仁杰向明珠拱手。 明珠走过来,烟袋锅上仍然滴着血。 “大人,回去请转告胡先生,今日一战,明月峡谷欠他的就已经还完了。韩家埠、信家村的人不再是死士,而是堂堂正正的江湖人。”明珠惨淡地笑着,轻轻挥手,甩掉了烟杆上的鲜血。 “一定转告。”狄仁杰点头答应。 陶荣、柳叶套上马车,然后叩门,请王妃登车。 这辆车远远比不上七香车那么奢华,唯有如此,才会避开追兵的耳目,向西绕行,安全返回凤凰观。 陶荣亲自赶车,狄仁杰坐在车辕的另一边,柳叶则留在车厢里,贴身保护王妃。 “你没去向金镶玉告别。”车出信家村,狄仁杰忽然说。 “不用告别,她昨天说过,大仙会不除,连云寨就会永远与大理寺合作,成为大理寺插在岭南腹地的一把尖刀。所以,我们还会见面的。”陶荣平静地回答。 从他脸上,狄仁杰找不出喜悦或者悲伤的痕迹,有的只是静水深流、波澜不惊的淡定。 一个人只有在经历了生死之后,才会领悟“静、定、慧”的极高境界。狄仁杰看得出,经历了明月峡谷一战,陶荣变得更成熟了。 从地图上看,马车向西北去,需要经过四个地方,分别是野狼滩、苦集、娘娘庙、卧蟒沟。从卧蟒沟下坡、上坡,就能望见凤凰观的殿宇了。 “大人,为什么不送王妃回飞虎城去?只有她离开凤凰观,我们才能放手一战,不是吗?”陶荣问。 这个问题的答案很明显,任何人都能猜到。 “敌人怎么想?”狄仁杰反问,“敌人怎么想,我们就反其道而行之,哪怕这种选择是两败俱伤的结局。陶荣,顺风之战,看似简单,实际很难掌控,因为敌人在暗而我在明;反之,逆风战之时,我们每一次选择,都距胜利更近一步。就像刚才,张月凉明明已经占据了天时、地利,胜算极大,却顷刻间倒在自己的老巢里,这就是顺风战、逆风战的最大区别。” “王妃回到凤凰观,我们仍然处于逆风局势,大人的计划还是采用‘引蛇出洞’之计?”陶荣似乎明白了。 “天地不仁,万物刍狗。”狄仁杰用《道德经》里的名言回答陶荣。 引蛇出洞是需要诱饵的,这一次,狄仁杰把“诱饵术”发挥到极致,这一战中出现的所有人、所有物都可以是诱饵,尤其是王妃和凤凰胆,更是最大、最具吸引力的超级诱饵。 那么,作为布局者,狄仁杰无论如何都要做到心如止水,不受任何人影响,把任何得失都看得如“草编刍狗”一样。 马车到了野狼滩,朝阳东升,霞光万道,将滩上的浅溪照得如同赤色血水。 猛然间,对面官道上尘土飞扬,两队骑兵并行,龙卷风一样呼啸而来。 陶荣跳下车,牵着健马,把马车拉到路边小道上去,给官军让路。 骑兵约有四百人,马队冲过去之后,扬尘久久不散。 “王府的大军终于到了!”柳叶从车厢里钻出来,按捺不住满心欣喜。 大军当然不止这一路,一定是四面合围,最终聚集于响铃镇和明月峡谷,将大仙会一网打尽。 这明明是件大好事,狄仁杰却高兴不起来。 在他的办案过程中,经常遇到官军“锦上添花”的情况,却极少有“雪中送炭”的时刻。也就是说,如果一味等着官军救援,几乎是死路一条。关键时候,还得倚靠自救,而不是求助于官军。 再次上路后,又遇见两队步兵,都是向着响铃镇去的。 “大人,我已经吩咐金镶玉,让她的手下乔装改扮,藏好武器,一遇到官军,就赶紧表明平民身份,绝不会跟官军起任何冲突。”陶荣说。 狄仁杰点头微笑:“做得很对,恰当得体。” 连云寨是山贼,官军的首要任务就是缉贼除恶。双方冲突,连云寨会吃大亏。 表面看,陶荣是在“助贼”,而实际上,大理寺有时候只能在正义与邪恶的灰色夹缝中游走,才能达到“除恶”目的。 巳时末,车子进了卧蟒沟。 这条沟很深,官道上修建了一座平桥,横跨沟底。沟底常年有水,水的源头位于西山山隙渗漏而成的卧蟒潭,是附近村庄的水源地之一。 “小心一些。”狄仁杰向车厢里叫。 柳叶脆快地答应:“明白,大人。” 马车上了平桥,对面道上恰好有一群黄牛慢悠悠地过来,将丈二宽的桥头堵了个严严实实。 “停车,下马。”狄仁杰吩咐。 黄牛来得蹊跷,而且他早就料到大仙会不可能轻易放过战机,一定会在沿途发动夺命一击。 陶荣跳下车,腰刀出鞘,准备战斗。 “只要开战,我就带王妃后撤,下到谷底,从卧蟒沟的蟒尾处上去,返回凤凰观。你和柳叶不要恋战,跟着我且战且退,平安撤离。”狄仁杰低声说。 卧蟒沟的地形如同一头俯卧的巨蟒,蟒口在卧蟒潭,蟒尾在凤凰观正南面,绵延十几里。 平桥是咽喉要道,敌人一定会扼守桥头拦截马车。但是,没有足够人手的话,敌人不可能封锁沟底、沟沿,切断狄仁杰一行的全部归路。 黄牛上桥,每只牛的腹部之下,竟然都藏着一名口衔长刀、身背弩匣的黄衣刺客。 狄仁杰掀开车帘,向王妃挥手:“到我背上来,我们走。” 王妃没有丝毫耽搁,弯腰低头,扑在狄仁杰背上。 “我们走。”狄仁杰低叫一声,翻身越过平桥栏杆,落在卧蟒沟的斜坡上。 从平桥到凤凰观大门约有五里,平时散步的话,洒脱信步而行,半个时辰就足够了。这一次,狄仁杰一行人足足用了一个时辰,才从卧蟒沟的蟒尾上坡,到了凤凰观门前。 “这真的是一场噩梦。”陶荣跟在狄仁杰后面,衣袖、裤脚已经被鲜血浸透,那把大理寺特制的精钢腰刀也砍出了缺口。 “砍杀了这么多……敌人,今晚一定会做……做噩梦。”柳叶气喘吁吁地跟在陶荣后面,手软、腰软、脚软,每走一步,脚下就要踉跄一次。 的确,在卧蟒沟底,他们杀了很多敌人。 行进过程中,王妃几次要求“留下我、你们逃”,但都被狄仁杰制止住。 敌人来得越多、攻得越凶,就越证明狄仁杰的“诱饵术”成功。当然,他在这边吸引敌人越多,躲在响铃镇的连云寨部众就会越安全。 他们踉踉跄跄地冲进凤凰观,有小道士撒腿狂奔,去向白石、青泉报告。 很快,白石和青泉一起出来迎接。 “去谪仙居,王妃需要静养……”狄仁杰说。 即使在精疲力竭的情况下,他仍然冷静开口,不失了大理寺的面子。 按照常理,狄仁杰可以为王妃选择另外的住处,毕竟王妃就是在谪仙居遭到挟持,证明敌人对此处十分熟悉,已经预先踩点。 “反其道而行之,敌声东我击东,敌击西我迎西,直至令敌人进退失据,混乱不堪。”这就是他教诲陶荣的话。 安顿好王妃,狄仁杰命令胡先生留守谪仙居,然后带陶荣、柳叶回去沐浴更衣。 在那之后,他并没有急于回转谪仙居去守护王妃,而是在一楼大厅里坐下,亲手沏茶,一个人独饮。 曾知味不在观中,按照常理推断,此刻这位大总管已经亲自督领大军,杀向了响铃镇。 “他应该能做得更好,难道是因为向镇南王请罪而耽误了太多时间?”狄仁杰淡然地微笑着,猜度曾知味一天一夜之间究竟做了什么。 王妃平安,这就是此战的最大胜利。 “现在赶回来,凤凰观里或许有人会不爽利了。”想到这一点,他不禁微微皱眉。 在谪仙居,他看出白石和青泉之间的些微尴尬。王妃脱险,凤凰观的罪过减轻,他们应该异常欣喜才对,但很明显的,两人眉间都掩抑不住焦躁,尤其是青泉,表现得更为明显。 “这一局,刚刚下到酣处啊——”茶甚好,尤其是浴血厮杀、绝处逢生之后,狄仁杰越发感受到,平安生活来之不易,必须加倍珍惜才对。只有好人耐心、平安、幸运地活着,坏人才会越来越煎熬度日,显露原形。 柳叶下楼,满脸疲惫,一边走一边呵欠连天。 “你可以上楼多睡一会儿,回到观里,就没什么大事了。”狄仁杰说。 “没大事?我怎么觉得,大人这一次十分紧张,以前从未见过您这样。还有陶荣,一直都眉头深锁,像是天塌下来了一样?”柳叶连连摇头。 “天塌下来,个子高的顶着,不是吗?”狄仁杰笑着反问。 在大理寺,每个人都喜欢跟柳叶开玩笑,好沾沾她身上的活泼生气。 “大人,我想到了一件很重要的事。”柳叶压低了声音,坐到狄仁杰旁边来。 “什么事?”狄仁杰问。 “谁都想要凤凰胆,但最后只有养凤凰的人才能得到。我觉得,这件事跟‘杀鸡取卵’是一个道理,有人把凤凰从小养大,长成了大凤凰之后,马上宰杀,把凤凰胆取出来。这就是那个据说能‘号令天下’的宝物,谁拿了它,就可以号令别人。大人您说,不管第一个拿到它的是谁,岂能再老老实实交给别人?所以我说,谁养凤凰,谁就是最后、最大、唯一的胜利者。”柳叶一板一眼地解释。 “那么,谁是养凤凰的人?”狄仁杰追问。 “肯定是凤凰观里的道士。”柳叶很笃定地说。 “哪个道士?”狄仁杰这一次偏偏要考校柳叶,打破砂锅问到底。 “不知道,这就需要我们一个一个调查了。”柳叶大摇其头。 “不用查,是青泉。”陶荣从外面走进来。 虽然梳洗过,也换了干净衣服,但他脸上的极度疲惫是洗不去的。 “证据呢?”柳叶向陶荣摊开了手。 “小道士们私底下传言,说青泉野心很大,想当凤凰观的观主,但在德行、道术方面又超不过白石,所以就从镇南王、王妃那里找路子,想讨一个‘御口亲封’。所以,每年祭祀大典,他都事必躬亲,跑前跑后,忙得脚不沾地。一个对权力有着极度迷恋的人,一旦知道世间有‘凤凰胆’那种宝物,肯定不会放过。所以,借凤凰观这个灵性宝地豢养凤凰,他是最好的人选。”陶荣说。 一进凤凰观,狄仁杰对青泉的印象就异常“深刻”。 如果小道士们私下里的议论可信,那么一个“凤凰观观主”又岂能满足得了青泉的野心? 小道士们用自己的人生观去度量青泉的野心,犹如燕雀不知鸿鹄之志。像青泉那样八面玲珑、应变急速、不卑不亢、进退有度的高手,至少配得上曾知味那个“镇南王府大总管‘的位子。 “哈哈——”柳叶突然大笑了两声,把陶荣吓了一跳。 “大人,我有一个惊天地泣鬼神的想法,您要不要听?”柳叶挤眉弄眼地问。 狄仁杰了解柳叶,但凡是以这样的开场白亮出的点子,一定是个不折不扣的馊主意。 “还是算了吧,有听你胡说的工夫,不如歇息养神,有了力气再去找凤凰。”陶荣摇头。 “不是说给你听,是说给大人听。”柳叶坚持。 狄仁杰也摇头:“柳叶,我大概能猜到你想说什么。记住,大理寺永远都是大唐忠臣,绝不做乱臣贼子。就算现在有人把凤凰牵到听雪楼来,当场将它剖腹,摘下凤凰胆递到咱们手里——咱们也只会带它回长安,亲手交给皇上。” 忠臣不是在别人面前做做样子、表表决心,而是从内心深处严格惕守忠臣的准则,把“忠”字清清楚楚地镌刻在自己留下的每一个脚印里。 “您……大人,凤凰胆还没出世,四面八方就有人来抢了。像您这样清清高高的有什么意思?大理寺好是好,难道做更大的官、最大的官不好吗?”柳叶嘟嘟囔囔起来。 天下最大的官莫过于九五之尊的皇帝,所有的野心家无一例外地瞄准了那尊龙椅。 狄仁杰微笑:“小柳叶,千千万万不要在野心里失去自我。你有空多跟陶荣学学,好好看书读史,看看历史上到底有多少乱臣贼子上了朝代的耻辱柱?” 柳叶低下头,沉默了一会儿,马上再次精神抖擞起来:“大人,说真的,如果咱们能找到凤凰观献给皇上,他一定大大地封赏大理寺。那时候,您就能把去年就拟定好的‘六扇门军械表’拿出来,向皇上要求,给每个州县的六扇门捕快都配发软甲、快马、快刀、夜班饭钱、年年新衣……您自己不贪钱,但现在长安城里连吃奶的孩子都知道‘没钱寸步难行’的道理,对不对啊陶荣?” 陶荣被逗笑了:“吃奶的孩子……天哪柳叶,你到底脑子里想什么呢?吃奶的孩子连话都不会说呢?怎么知道‘没钱寸步难行’的大道理?” 柳叶红着脸跳起来,在陶荣头顶扎扎实实地凿了一个“板栗”,发出咚的一声响。 第28章 白石之心 今日晴好,阳光已经洒满了听雪楼前的小院。 昨夜卧蟒沟里噩梦一般的厮杀恍如隔世,狄仁杰一直都坚信,胜利永远属于有勇有谋的最强者。 “你们是不是饿了?”他问。 柳叶摇头:“到现在鼻子里全都是血腥气,没有心情吃饭,不饿,一点都不饿,大概一整天不吃东西也不会饿了。” 狄仁杰微笑:“不对,你们一定很饿了,而且忍都忍不住,肚子咕咕叫,马上就想去观里的后厨找点东西吃,否则就要饿晕过去了。” 柳叶满脸疑惑,瞪着狄仁杰。 “对,我们很饿了,必须马上去后厨。民以食为天,人总得吃饭,天下只要是活物都得吃饭,尤其是那么巨大的鸟,一顿不知要吃多少东西呢。”陶荣站起来。 他善于体察狄仁杰的意思,当狄仁杰提到“后厨”时,他立刻把“吃饭”和“巨鸟”联系在一起。 这正是狄仁杰思考到的最新线索,凤凰从小到大,不是喝西北风长起来的,必须得喂肉、喂饭、喂水,吃得饱饱的,才能夜以继日地猛长,直到能够剖腹取胆为止。 凤凰观里所有的食物采买、蒸煮、烹饪,都在后厨进行。也就是说,凤凰每天吃的食物,也会在后厨留下痕迹。 沿着这条线索追查下去,距离找到豢养凤凰的准确地点就不远了。 “我知道了大人,您是要我们去查凤凰到底吃什么——陶荣,上次你不是说了,凤凰的食物是毒蛇吗?我怕毒蛇,要去你自己去,我可不想掺和。”柳叶又叫起来。 “走吧走吧,后厨没有毒蛇,只有好吃的。”陶荣拉着柳叶,快步出门。 当下,狄仁杰需要深度思考,把今后要走的路全都规划出来。 首先,以曾知味掌握的权力,只要知道凤凰观地下豢养凤凰,就一定会掘地三尺,把凤凰找出来。曾知味不找,就有“同流合污”的嫌疑。 其次,凤凰豢养在观中,无论白石还是青泉,都会知道一些消息,更有甚者,青泉就是豢养者。小道消息虽然不够准确,但却从来不是空穴来风。小道士们既然那样传,就证明青泉有野心。 再者,白石做为观主,观中出了任何事,他都逃脱不了干系。王妃失踪、归来,等于是大理寺为凤凰观开脱、洗清了天大的罪名,白石至今连“谢”字都没说一个,实在太不正常了。 最后,狄仁杰的怀疑指向了镇南王。王妃在凤凰观里失踪,出了这么大的事,镇南王始终没有露面,只让曾知味在外面奔走,这和他“深爱王妃萧梦梅”的形象根本对不起来。 只要找到疑点,就能一路追查下去。揭开疑点的同时,围绕凤凰观发生的案子就会水落石出。 “大人。”白石出现在听雪楼门口,远远地向着狄仁杰行礼。 “道长请进。”狄仁杰站起来还礼。 白石缓缓地走进来,脸上没有太多笑意,并未因王妃归来而欢欣鼓舞。 “我刚刚沏了茶,正想着不可独享,道长就来了。”狄仁杰微笑着给白石斟茶。 “谢谢,感谢狄大人冒死深入响铃镇,将王妃救回来,保证了王妃的安全。”白石说。 “那是大理寺的职责所在,不敢承蒙道长致谢。”狄仁杰说。 白石目光犹疑,向着门外,似乎心事重重。 “道长有什么话,直说无妨。”狄仁杰说。 白石沉吟了一阵,直到狄仁杰再次催促,才下定了决心一样,咬咬牙开口:“狄大人,我有一件事憋在心里很久了,没有人可以请教。在凤凰观,所有弟子都遵从我的号令行事,根本无法替我答疑解惑。大人来自长安,又是天下公认的六扇门第一智者,想必能帮我的忙,回答我一个问题——” 狄仁杰微笑,不忙回应,低头喝茶。 “大人?”白石等不到回答,转头看着狄仁杰。 “道长,小怜姑娘的那幅画像最终也没有完成对吗?”狄仁杰问。 “什么?”白石愣怔了一下。 之前在饮冰斋门外的小桥上,狄仁杰直指白石画中的不足,认为白石为小怜画的像并未画出其人神韵。这一节,白石似乎并没有将狄仁杰的话拾进心里去。 “你说过,王妃命令你为小怜画像,在祭祀大典上用,道长忘了吗?”狄仁杰反问。 “对。”白石点头,“我没忘,大人指点得很对,画一个活人最难得的是描摹其神韵。否则,画得再像,也只是个死人。我会用旧画代替,然后向王妃禀明情况。” “不了解一个人,就难以画出神韵。你不了解小怜,画她的像,等于是一次折磨。或许王妃这样安排,正是对凤凰观的一种惩罚。”狄仁杰说。 “一种惩罚?或许是吧。王妃是飞虎城第一美人,美人的心思最难猜测,大人说呢?”白石问。 在狄仁杰眼中,王妃不但是飞虎城第一美人,而且是他平生所见的天下第一美人。 她驾临长安城梅花观的那日,狄仁杰觉得,长安所有的女子和花朵同时失去了娇艳的颜色。 在她面前,连云彩和轻风都自动避让。古之所谓“沉鱼、落雁、闭月、羞花”的四大美人都无法与之匹敌。 激战中,他抱着她、背着她、心疼着她、呵护着她,这段经历,刀砍斧凿一般,镌刻在他的人生经历里。 想到她,狄仁杰嘴边慢慢地浮起微笑来。 “爱一个人,必须坠入魔道;恨一个人,也必须坠入魔道;如果选择不爱,又将坠入魔道;即使远离红尘,仍然脱不了魔道。大人,我想请问,四面楚歌之时,西楚霸王是不是进和退、降和战都是死路一条?在垓下,他已经死了,最后兵败乌江,只是向世人无奈宣告,以自刎维护一个大人物的尊严?”白石问。 读史时,西楚霸王项羽是令狄仁杰感慨痛惜的大人物之一。不过,狄仁杰给项羽下的最多批语是“哀其不幸、怒其不争”八个字。 “四面楚歌,不是没有路,而是鬼打墙,蒙住双眼,看不见路。西楚霸王被困垓下,曾弹剑作歌‘虞兮虞兮奈若何’,此歌如果不是后人伪作,那就是西楚霸王最大的悲哀。大人物席卷天下,岂能问计于他人?就算求教他人,又怎能对一个舞姬俯首求教?舞姬的天地在庙堂,英雄的天地在四方,庙堂与四方有云泥之别,能相同吗?道长,霸王乌江自刎,是死得其所,即便渡江不死,最终不过的有勇无谋之莽夫,再为历史留下狗尾续貂之笑谈。”狄仁杰回答。 不读书不能明事理,不读史不能知兴替。 狄仁杰之所以能坐稳大理寺掌权人的位子,就是因为他能将历史中的各种失败例子作为自己前进的路标,不断修正方向,踏踏实实做事。 “四面楚歌时,该怎样行?”白石追问。 狄仁杰向白石脚下一指:“路就在那里。” 白石低头,下意识地双脚后缩。 “道长,一口一口吃饭,一步一步行路,这就是我能告诉你的。知人者智,自知者明,胜人者有力,自胜者强。读书、读史、读经之后,才能明白人间正道。你来问我,其实答案已经明明白白地在你心里了。”狄仁杰说。 “我此刻想到的,与从前修道所学的,全都南辕北辙、差之千里。”白石说。 “你知道何者是对何者是错,还用的着忧虑吗?择其善者而从之,其不善者而改之,不就是了?”狄仁杰问。 白石再度沉默,眉头紧紧皱着,鼻翼两侧的法令纹深刻地凸显出来,显得苍老了许多。其实,相比于大多数人来说,他还年轻,前途一片大好,名满天下指日可待。 “祭祀大典就要到了,好好约束观里的小道士们,各司其职,不要再出乱子了。”狄仁杰又说。 “不会了。”白石摇头。 茶已经凉了,但白石浑然不觉,端起茶碗一饮而尽,然后起身,头也不回地出了听雪楼。 陶荣和柳叶回来时,每人手里捧着一个荷叶包,一个包着土烧鸡,一个包着卤羊蹄。 “什么也没发现,既没有毒蛇,也没有给凤凰巨鸟吃的东西。”柳叶说。 “后厨一切正常,中午吃的是素斋,五大锅米饭,三大盆炒青菜……这些肉食是给曾知味准备的,他没回来,我们就顺手拿走了。”陶荣说。 “道观的采买道士问过吗?有没有线索?”狄仁杰问。 “问了,也给了钱,他说自己只负责道士们的伙食,其它的开销进出都由青泉道长负责。我和柳叶在后厨来回找过,没有暗门暗洞之类。唯一值得怀疑的,就是一个五尺见方的大铁柜,上面挂着七星鲁班锁,属于曾知味所有。据采买道士说,这是曾知味从王府运过来的,都是世间难得的顶级食材,除了他自己,别人都开不了鲁班锁。”陶荣回答。 “巨鸟一定要吃东西,陶荣,你先跟踪采买道士,看看他在观中跟谁接触紧密。柳叶,你歇息之后,驻守谪仙居,保护王妃。”狄仁杰吩咐。 午后,柳叶去谪仙居,把胡先生替换回来。 跟白石一样,胡先生也是眉头紧锁,忧心忡忡。 “昨夜,我听到了凤凰叫声,同时感受到大地震颤。大人,一旦巨鸟出世,麻烦就大了。当务之急,也许我们应该面见镇南王,告诉他其中的利害关系,请他征调民夫,向凤凰观地底挖掘——”胡先生一边说一边察言观色,当他感觉狄仁杰的情绪也在变坏时,只能停下来。 “那几乎做不到,胡先生,镇南王想做的话,早就吩咐曾知味去做了。与其掘地搜寻,不如把道观里的人全部清空,看看凤凰饿极了之后,会不会自己跑出来?这两种方法,全都耗时太久,我们已经没有多少时间了。胡先生,我只安排你一件事,就是死守谪仙居外围,把王妃跟外界的接触全部掐断,直到祭祀大典开始那天。也就是说,我不想让王妃跟任何外人接触,包括白石、青泉在内。”狄仁杰说。 这种办法也很笨拙,可是,非常时期,狄仁杰采取的是“阡陌割据”的办法,将人与人之间不动声色地切割开来。敌人要想有所行动,一旦接近谪仙居,行踪就会暴露出来。 “王妃很伤心,我离开时,她在给元十三写悼亡书。”胡先生说。 元十三战死这件事,似乎是冥冥之中的天意安排。他伤了金镶玉,才引发了响铃镇之战,乱局之中,他死于大仙会之手,既像是赎罪,又像是还债。 “你有没有觉得,凤凰观这边闹得沸沸扬扬,连王妃都连番遇险,而镇南王却始终稳坐钓鱼台——这种态度,岂非令人猜疑?”狄仁杰问。 “属下以为,大人应该去飞虎城面见镇南王,探听他和王妃之间究竟发生了什么。”胡先生立刻建议。 狄仁杰从响铃镇乱战开始,就决定要去会会镇南王,现在连胡先生也意识到了这一点。 “你带陶荣、柳叶镇守凤凰观,我去飞虎城,一日一夜就能回来。切记,任何情况下,都不能跟白石和青泉起冲突,尤其是前者。”狄仁杰说。 他看到了白石身陷困局,但却猜不透原因。 修道之人的心思要比普通人更敏感,一旦钻进牛角尖,就会很难逃出来。 “大人请放心。”胡先生说。 两人并未详细讨论响铃镇、明月峡谷之战,尤其是张月凉的反水,险些让狄仁杰等遭遇灭顶之灾。狄仁杰没有丝毫怨言,而胡先生也没有负荆请罪,该说的话、该算的账皆在不言之中。 “我夜半丑时动身,天明便可抵达飞虎城。明日晚间,子时之前返回。”狄仁杰低声说。 “我会在十二时辰内保证王妃安全。”胡先生说。 胡先生走出去时,脚步有些蹒跚,原本挺直的后背,也弯曲前倾,仿佛肩上背负着几千斤的重担。 狄仁杰不谈张月凉,而任何人却不能忽视这件事。 “胡先生,一切过往非难,皆为英雄序章。”远远的,狄仁杰将这句话送过去。 胡先生在听雪楼门前转身,向狄仁杰拱了拱手,抖了抖肩膀,胸膛再次挺直。 “谢大人海量。”胡先生说。 与狄仁杰一样,他也是“要脸”的人,之前犯过的错,一定会加倍用心,用大功弥补回来。 狄仁杰目送胡先生离去,心情有些苦涩。 江湖险恶,人心难测。胡先生启用明月峡谷力量之时,根本想不到自己倚重的“死士”部队之中竟然藏着张月凉那样的大奸大恶之徒。 “变化是永远的,不变是暂时的。”这就是狄仁杰从各种乱局中得到的最大教训。 为了避开楼外的耳目,他先打着哈欠上楼,进房间休息一个时辰,然后在太阳下山后,借着暮霭掩护,悄然从窗中跃出去,奔向饮冰斋。 出乎他意料的是,他没想到会在饮冰斋外看见青泉。 青泉的样子十分悠闲,单手握着一根细竹鱼竿,正在桥边垂钓。 与白石的困顿不同,青泉嘴角带着恬然笑意,没有受到凤凰观中混乱局面的丝毫影响。 在他身后,四名小道士捧着茶壶、茶杯、拂尘、卷轴肃立着,全都面向着小桥彼端的饮冰斋。 狄仁杰隐身于树丛之中,关注着饮冰斋里的动静。 哗的一声,青泉提竿,一条半尺长的锦鲤挣扎扭摆着离开了水面。 一个小道士上前,从鱼钩上摘下锦鲤,放进旁边的木桶里。 第29章 毒人毒药 “师弟,够了。”白石出现在饮冰斋的门口。 “师兄,道观里出了那么多的事你不管,几条鱼就扰动你心思了?”青泉笑起来。 “你明明知道,这些鱼就是我的命。”白石颓然。 在青泉面前,他的气势极弱。 “玩物丧志,师兄,你忘记这句话了吗?在修道者面前,一切都是玩物,不可过于看重。刚刚你说什么?这些鱼就是你的命?真是可笑,如果我命人涸泽而渔,是不是等于要了你的命?”青泉问。 “是我口不择言——”白石后退一步,气势消失殆尽,“请师弟进来说话。” 青泉笑了笑,把鱼竿扔给小道士,昂然上桥。 狄仁杰看得出,白石的“守弱”有诈,请青泉过桥,暗藏着极大的杀机。 自古一山不容二虎,凤凰观有白石、青泉两位强者,本来就藏着随时爆发的危机。 青泉过桥,白石又一次后退,进了饮冰斋。 “师弟请进。”白石的声音从门内响起。 青泉刚刚低头,准备迈进门去,白石的进攻就开始了。 黄昏中,水上有蜻蜓起起伏伏,时而停在水草尖上,时而掠过饮冰斋的檐角。 四名小道士以为白石、青泉要坐下来好好谈,所以各自松懈,忙着收拾鱼竿和木桶,指着桶里的鱼低声说笑。 一切看起来都很和谐,只是狄仁杰深切感受到了笼罩在饮冰斋上的一团杀机。 “白石不堪重压,马上就要爆开了——”狄仁杰深吸了一口气,做好随时冲出去劝架的准备。 倏地,白石一步出了饮冰斋,缓缓地停在桥上,面向着四个小道士。青泉跨进了饮冰斋的门,隐身于门后,低声咳嗽起来。 “放下木桶,去吧。”白石挥了挥袖子。 四名小道士不明白发生了什么,抬头望着白石,各自将双手探入腰间。 “我曾说过,任何人不得踏入饮冰斋外二十步范围。现在就走,我不追究。”白石又说。 四个小道士面面相觑,刚刚从鱼钩上摘鱼的那个突然跪下:“我……我们不该违背规矩,不该碰这些鱼。我们马上就走,马上就走……” “走吧,没事了。”白石大度地微笑起来。 四个小道士相互搀扶着后退十几步,突然转身,撒腿飞奔。 “师弟,这么多年,你终于按捺不住野心,要对我动手了。可是,你不要忘了,师兄永远是师兄,师弟永远是师弟,不能乱了规矩。我答应你的事一定会做到,但必须等我解决了那个难题再说。”白石说。 青泉呻吟了一声,扶着门框,一步步出来,小腹正中的衣服上已经添了一块碗口大的血迹。 两人在进门、出门时贴身恶斗,一个回合,便分了胜负。 “师兄,人死不能复生,我说过,那些药都是毒药,毒药害人,不能救人。你一次一次把毒药喂给……这是杀人,不是救人。最终,你得到的是一个毒人,怎么处置?”青泉问。 “毒人也是人。”白石背负双手,一字一句地回答。 “毒人不是人。”青泉反驳。 “你要的,我一定给你,其它的,你就不用管了。”白石说。 “那杀人凤凰呢?谁来管?古籍上那个预言里说过——凤凰鸣于风雨如晦之岭,不动明王开屏露杀戮本相,天地玄黄,千万人亡,尸横断河,兽血疯狂。师兄,师父弥留之夜,也说过同样的话,不许我们跟杀人凤凰有关的念头。你也发过毒誓,一旦违背,乱箭穿身而亡。”青泉大声说。 “毒誓毒誓,那个人死了,我的心也碎了,毒誓有什么用?这个世界,人吃人……我不想再当任人宰割的牛羊了,我要反抗,要让这个世界按我的规矩重新来过,让……活过来。”白石说。 他们两人的交谈中,刻意回避着一个名字。每当说到那个名字,都非常默契地跳过去。 “他们说的是一个死了的人,是谁?”狄仁杰脑子里掠过好几个名字,但并没有一个能跟两人的谈话对得上。 “师弟,最后帮我一次。”白石的声音忽然缓和下来,“为山九仞,不能功亏一篑。你帮了我,我最后带……走,凤凰观的一切都是你的。我一直都知道,你不服气曾知味,以为凭你的能力,也可以坐镇南王府大总管的位子。你放心,离开之前,我杀了曾知味,替你扫平障碍,怎么样?” 青泉昂着的头低下来,那个“大总管”的位子像一个沉重的王冠,把他死死压住。 “大总管处理完了响铃镇的事,很快就会回来。最慢十天,最快五天,师兄,我们瞒不了多久的。”青泉说。 “五天足够了,我计算过,距离……的最后一次发作期还有三天,伏下最后一副药,就成功了。”白石急迫地说。 “好,我帮你。”青泉终于点头。 “谢谢师弟,你我各取所需,精诚合作,一定能大功告成。”白石松了口气。 他们两人都是德高望重的修道者,在宾客和弟子的面前,永远都仙风道骨、温文尔雅。可是,达成某种不可告人的交易之时,与普通人同样猥琐而邪恶。 白石向侧面让开,青泉踉踉跄跄地过了小桥。 两人再次擦肩而过,表面虽然没有剑拔弩张、相互戒备,但狄仁杰还是感觉到了,他们之间已经横着一条永远无法弥合的鸿沟。 狄仁杰悄然后退,藏在树丛深处。 青泉离去后,白石走到木桶边,把里面的锦鲤一条一条捧出来,弯腰放回水里去。 “毒人也是人,你们说呢?告诉你们一个好消息,从前爱你们的人,很快就要回来了……”放生了所有鲤鱼之后,白石向着水面喃喃低语。 “问题果然出在白石和青泉身上。”狄仁杰如释重负。 如果没有王妃被挟持之事,他会命令陶荣、柳叶一直跟踪白石和青泉。现在,他终于印证了自己的判断。 暮色之中,白石的身影孤独孑然,仿佛一棵衰草,与周围的环境格格不入。 狄仁杰想到初入凤凰观时看到的那些书法与画作,与现在的白石正好相符。 “修道者入魔,才是最可怕的事。”狄仁杰摇头叹息。 眼下发生在饮冰斋的事,是他最不愿看到的。 “三天,三天……”白石高举双手,仰面向天,“三天之后,尘归尘,土归土,一切就结束了。毒人,毒人,呵呵呵呵……就算是毒人又怎样?普天之下,只有我一个人钟爱又怎样?” 白石猛地飞起一脚,将木桶踢得远远的,水淋淋地跌进树丛里。 “谁也不能阻止,我将是凤凰观唯一的王者……”白石阴森森地笑起来。 任何案件到了最后,真相总是赤裸裸的,惨不忍睹。就像现在,狄仁杰远远地望着白石,不想看着对方一步步入魔,却又无法援助。 呼延豹、梁长生死于凤凰观的“成仙”,更早一点,还有王妃的女侍小怜。这三条人命不会白白消失,总要有人为此认罪。天道自古长存,大唐法令也不会形同虚设,所以,该白石认的罪,一点都不会少。 白石一个人过桥,进了饮冰斋,砰地一声关上了门。 狄仁杰无声地退出树丛,沿着青泉离开的方向追过去。 青泉小腹受伤,一路上留下了无数线索。对于精通追踪术的狄仁杰来说,那些每隔四五步才出现一次的暗红色血滴,比路标更清晰。 最终,狄仁杰在后厨外的石桌边找到了青泉。 “狄大人?”青泉颇感意外。 “白石要你做什么?毒人是谁?杀人凤凰是怎么回事?曾知味回来之前,你打算一直替白石隐瞒下去吗?”狄仁杰没有兜圈子,直接把所有问题都抛出来。 青泉面如土色,颓然垂首。 “说吧,白石已经入魔,这时候只有说出真相,才能救他。如果你还念着师兄弟之情,就把知道的全都告诉我。”狄仁杰紧紧逼问。 “师兄他……他做了一件大逆不道的事,那就是开启了凤凰观七代观主扶摇师祖的水银棺,从里面偷出了传说中的‘药俑术’。当夜,我巡查后山,发现了师兄,严辞规劝,但他不听我的,并且告诉我,除了‘药俑术’,他还找到了凤凰观早就失传的‘凤凰胆之术’。那种奇术来自西域,本观历史记载中提到过,扶摇祖师五次深入西域,就是为了求取‘凤凰胆’,但却没有结果。原来,祖师早就获得了奇术,只是秘而不宣,最后带进了棺材里。师兄说,只要我肯帮他练习‘药俑术’,他就帮我取得‘凤凰胆’,将来建功立业,封疆裂土。我一时鬼迷心窍,就答应了他。修炼‘药俑术’需要很多苗疆秘药,我几次去岭南,跋涉于苗寨之间,为他找药,十分辛苦。后来,我发现他跟曾知味有秘密交易,很多我找了多时的秘药,曾知味轻而易举地就帮他拿来,藏在后厨的铁柜里。我质问他,是不是要把‘凤凰胆’送给曾知味,他一直否认。我知道,自己再怎么努力,都无法像曾知味那样帮助师兄,只好默许了他们的交易,但每次见到师兄,都叮嘱他不要忘了当日盗取扶摇祖师水银棺时的誓言。可是,我越来越发现,师兄早就忘了那件事,他一定会把‘凤凰胆’献给曾知味,因为曾知味答应了他另一件事——”青泉一边讲述一边苦笑,伤口一直流血不止。 “每个人都有野心,曾知味也一样。如果‘凤凰胆’真有江湖传说那样神奇,任何人都会觊觎不已,梦想着据为己有。”狄仁杰说。 “师兄是个好人,只是被仇恨冲昏了头脑,才会做出这种事来。可是,天下只有我不会害他,而曾知味给他的药,每一样都毒性奇大,连苗疆人都不敢在病人的身上使用。我第一次知道他将‘阴狐花’和‘连王城芝’给人服下的时候,吓得半天都回不过神来,要知道,那两种毒草每一样的功效都超过鹤顶红、断肠草一千倍,只要用舌尖舔一舔,走不出三步必死。这些东西给人服下后,结果如何,不用猜都知道。我只能说,师兄的做法误入歧途,最后培养出的一定是个不折不扣的毒人,让凤凰观陷入更大的危机当中……我刚刚去找他,心存一线希望,求他迷途知返。大人,他伤了我,我不怪他,因为他是个很可怜的人……”青泉一直都表白自己是个满腔正义的人,但是,他帮助白石的出发点,就是要对方替他养凤凰、取凤凰胆,而取得凤凰胆的目的,则是号令天下,做一方霸主。 他是颇有根基的修道者,却连“名利”二字都看不透,这么多年的读经打坐,也全都白做了。 狄仁杰曾经侦办过一系列贪腐案,将长安城里的十一名高官一起刺配西北。审批状上,狄仁杰亲笔批示,说那十一人“满口仁义道德却一肚子男盗女娼”,做过的那些坏事简直令人发指。 如今,面对白石和青泉,狄仁杰又一次想起了贪腐案审判状上的那些话。 “白石即将大功告成?”狄仁杰问。 “三天。”青泉点头。 “怎样阻止白石的计划?”狄仁杰追问。 “只要毁掉铁柜里的毒药,师兄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就真的回天乏术了。”青泉向后厨深处指了指。 “现在就毁了那些药。”狄仁杰斩钉截铁地下令。 “这个……我开不了那把鲁班锁。”青泉犹犹豫豫地回答。 “找斧子,劈开铁箱,你不愿动手,我来。”狄仁杰说。 毁掉白石的梦,就等于是挽救了凤凰观的一场噩梦。 狄仁杰很庆幸今天目睹了青泉与白石的谈判,才能突然洞悉了凤凰观的秘事真相。 “大人,我不能……师兄对我有恩,入师门时,我只有十一岁,是他天天照顾我,比至亲兄长更周到。我曾经发誓,今生无论发生任何变故,我都得全心全意地维护他。有恩不报,修道者德行亏损……”青泉抬头,已然满面都是纵横的泪痕。原来,他是一边哭着一边回到后厨来的。 “我们是在救他。”狄仁杰说。 “回来的路上,我想过要毁掉毒药,可是这念头转来转去,就是狠不下心来。大人,白石师兄本来是个很好的人,如果不是因为一个女人……劫啊,这都是师兄命里的大劫啊……”青泉长叹。 “我去找斧子。”狄仁杰淡淡地说。 后厨一定有好几把斧子,劈开鲁班锁不是难事。 “大人,容我考虑,再给我一点工夫,容我考虑。”青泉张开双臂,试图阻拦狄仁杰。 狄仁杰闪身,绕过青泉,大步进了后厨。 门后边,七八把斧子倚在墙角上,长柄短柄,大头小头,什么样的都有。 狄仁杰取了一把短柄月牙斧,向后厨深处去,很快就找到了角落里的铁柜。 铁柜被一列摆放碗碟锅铲的木架子挡着,上面覆盖着一块黑布,遮得严严实实。 鲁班锁的锁身由紫铜铸成,约有拳头大小。 狄仁杰举起斧子,三下就砍烂了那把锁,用衣袖掩住口鼻,然后将铁柜的盖子掀开。 柜子里空空荡荡,什么都没有。 狄仁杰放下袖子,隐约闻见柜子里有各种甜腥味混杂后的古怪香味。按照经验,这里曾经存放过多种毒药,虽然每一种都严密包裹住,仍会留下余味。 “青泉说谎?还是白石提前盗走了毒药?”狄仁杰皱眉。 他将铁柜里里外外检查了几遍,确认除了开锁揭盖之外,没有别的办法取走里面的东西。也就是说,白石和青泉中间一定有一个人说了谎,毒药已经到了白石手中。 狄仁杰把铁柜的盖子阖上,把那块布盖好抚平,然后才缓缓地踱出来。 第30章 山雨欲来 到了门口,他才赫然发现,青泉不见了,原先坐过的地方,留着一大滩黑血。 狄仁杰一跃出门,四下里看不到青泉的人影。再向地上看,这次青泉既没有留下足印,也没有遗落血滴,竟像是凭空消失了一样。 “青泉道长,青泉道长?”狄仁杰低声呼唤,四面无人回应。 这种情况下,唯一的怀疑对象就是白石。 狄仁杰离开后厨的院子,直奔饮冰斋。 青泉知道白石的秘密,只有杀人灭口,白石才能永远守住秘密,将自己不为人知的邪恶一面永远掩藏起来。 道观里各个院落的灯次第亮起来,小道士们诵读晚课的声音随风传来。 狄仁杰下意识地向谪仙居方向望去,二楼窗上映着灯光,微弱而遥远。 “这一劫,能平安过去吗?”狄仁杰喃喃自问。 青泉的失踪,让他再次感受到了人性的残酷。人与兽之间并没有不可逾越的藩篱,一旦牵扯到重大利益,杀人、反杀、火拼、夜屠都是一触即发的事。 大理寺纵有通天之能,也无法阻止这些罪案发生,只能是尽力弥补,让罪犯伏法,给亡者报仇。 他之所以屡次向皇上奏本,要求增加各地州县六扇门的薪俸费用,就是想增强六扇门的战斗力,提前预警,将犯罪活动扑杀于襁褓之中,防患于未然。 “太难了,连我都做不到预防犯罪案件发生,凭什么要求六扇门那些兄弟做到?”他一边走一边自责,心情十分复杂。 到了饮冰斋外,狄仁杰深吸一口气,把所有的愤怒和焦躁压下去,才缓步过了小桥,叩响了那扇门。 门开了,白石出现在门里。 “夤夜造访,不速之客,欢迎吗?”狄仁杰问。 他们两个面对面站着,一样冷静,一样镇定,就好像凤凰观里一切如常、平安无事一般。 “请进,狄大人。”白石后退,让在一边。 狄仁杰没有必杀白石的信心,但是,他从不畏惧险境,只想抢在第一时间内找到罪犯,令敌人无法掩藏罪证。 他进了饮冰斋,闻见了室内淡淡的墨香。 桌上有纸,白石手中握笔,正在作画。 狄仁杰走到桌前,看着那幅完成一半的画。 “今天向大人讨教后,我忽然有了灵感,要为小怜姑娘再作一幅《莲上小怜图》。请大人暂坐,我画完画再沏茶待客。”白石说。 狄仁杰让开,白石再次蘸墨,迅速勾勒着一个盘坐在莲花上的女子形象。 这幅画的谋篇布局中,白石极力描摹莲花的高洁出尘、遗世独立之状,只让那女子露出半边侧影。莲花之下,花枝半斜,显然荷塘之内飒飒生风,将莲花、女子都吹得颤抖起来。 女子坐在莲花上,莲花仍然挺立,可见女子身轻如燕,体态纤细到了极致。 从侧影看,女子的鼻尖、嘴角微微翘起,似笑非笑,似嗔非嗔,生动美妙,传神至极,仿佛轻轻一跃就能从画中跳下来一般。 白石的笔尖连续颤动,在女子背上添了一袭轻纱斗篷。画面中有风,那斗篷飞扬向上,如同一对黑色的翅膀。 稍后,女子的长发也变成了“飞扬”的模样,全部向上,如同脑后燃起了冲天烈火一样。 白石停笔,歪着头欣赏,慢慢地放下了毛笔。 “好画,精彩。”狄仁杰低声赞叹。 “大人见笑了,希望这幅画能让王妃满意,取代从前的旧作。那件事过去很久了,所有人都该忘记过去,重新开始。”白石回答。 “时间不是忘记的唯一理由,我们大理寺有句话——谷子黍米可以沉,但罪案永远不会沉。只有全部罪犯伏法伏诛,案子才会结束,所有人的生活翻开新的一章。道长,青泉失踪了,后厨院里留着一大滩血,你能不能说说看,到底发生了什么事?”狄仁杰问。 白石皱眉:“是吗?我去看看。” 狄仁杰摇头:“不必去了,我看过,整个人凭空消失,一点线索都没留下。不过,他在失踪之前告诉我,铁柜里有你需要的毒药,而你对于‘药俑术’的研究已经到了关键阶段,必须得到那些药。如果我控告你杀人灭口,你认不认?” 狄仁杰知道,没有证据的情况下,任何罪犯都会否认犯罪。 他这样逼问白石,就是想从对方的眼神变化中获得第一手资料。 白石摇头:“我为何要杀他?他是我师弟,凤凰观一脉中唯一的师弟。杀了他,于我有什么好处?” “杀人灭口,你的那些秘密就没有其他人知道了。”狄仁杰回答。 “我有什么秘密?”白石望着狄仁杰,眼神澄澈,如秋日深潭。 “毒人、药俑术、豢养杀人凤凰、与曾知味勾结获取大量岭南毒药……太多太多了,或许我应该带你去飞虎城,在衙门大堂里说话会更容易一些?”狄仁杰再次逼问。 白石笑起来,把毛笔放进笔洗里。 “你说的,与我无关,不过要去飞虎城的话,必须等到大总管回来,把王妃的安全托付给他,我才能离开。如你所说,青泉师弟出事,道观里就只剩下我一个人主事,实在不能离开。还有,狄大人,青泉师弟来过,自那之前之后,我一直在饮冰斋作画,从未离开过,他们两个可以作证——”白石指向隔壁。 狄仁杰侧身向那边望,两个小道士各自捧着一卷古籍,正在低头默念。 “大人看清了吗?如果不放心,就带他们出去,分开来单独问话。不过我要提醒大人,道观里发生了失踪案,必须连夜彻查,不能耽搁。”白石说。 狄仁杰看着白石,紧绷的表情忽然放松下来。 “白石道长,你有证人洗脱嫌疑,真是……太好了,我终于放下心来,不用再猜疑你了。”狄仁杰长出了一口气,神态诚恳,声音真挚。 事态急转直下,他必须如此演戏,才能化解尴尬的局面。 有了这两个小道士做人证,任何人都无法追究白石杀人灭口之罪。 “多谢大人信任,我们去后厨看看吧。”白石说。 两人一起离开饮冰斋,匆匆赶往后厨。 很快,凤凰观敲钟传讯,发动所有人寻找青泉。 陶荣赶回听雪楼与狄仁杰会合,同时带来一个坏消息:“我接到飞鸽传书,曾知味督战,大军席卷响铃镇、韩家埠、信家村,俘获金镶玉、明珠及连云寨、明月峡谷部众三百人,装入木笼囚车,大奏凯歌,运往飞虎城。镇南王在城中设十里长街连环宴庆祝,已经放出风来,要重赏曾知味。” 这的确是个坏消息,因为金镶玉等人一旦入狱,连云寨就亡了。 狄仁杰原定今晚奔赴飞虎城,可是出了青泉失踪案,他已经无法分身旁顾。 “你想救金镶玉?”狄仁杰问。 他从陶荣眼中看到了疯狂和崩溃,这更是一个坏消息。 “大人,我没有,但金镶玉对于连云寨无比重要,连云寨对于岭南大局无比重要……”陶荣无力地辩解,但他的心思根本逃不过狄仁杰的眼神。 “陶荣,这时候不能乱,一锅粥糊了,我们总不能连铁锅都扔掉,而是尽量稳定情绪,把损失降到最低。”狄仁杰按住陶荣的肩膀,沉着地安慰他。 陶荣一直说,自己跟金镶玉没有未来,所以两人之间不会发生任何事。可是,金镶玉遇险,他总是第一个跳出来解决,不敢有丝毫的耽搁。 “大人,我有些江湖朋友,只要发出号令,一昼夜间就能火速集结于飞虎城。或者,曾知味押送木笼囚车中途经过——” 狄仁杰轻轻咳嗽一声,打断了陶荣的话。 “我们是大理寺的公人,不是江湖草寇,筹谋任何事之前,都得先认清自己的身份。陶荣,我理解你的心情,但越是面临乱局,越不能乱了方寸。你先去烧水,我们沏一壶茶,静下心来筹划。”狄仁杰说。 烧水沏茶的过程,就是一个火炼真金的阶段,只有借着灶中的烈火烧掉纷纷扰扰的蛛网尘丝,才能洞悉真相,做出最正确的抉择。 陶荣深深地垂着头,直到后颈上的大块红晕一点点褪色,满身的毒火、满腔的暴躁才彻底压住。 “大人,我去烧水。”他说。 “我挑胡先生带来的最好的茶叶。”狄仁杰微笑。 当局者迷,旁观者清。此刻他劝得了陶荣,下一刻如果王妃遇险,他其实也会像陶荣一样,奋不顾身地冲出去。 “再狂暴的人心里都藏着一头猛虎,也有一腔柔情。”狄仁杰默默地低语。 外面,小道士们打着火把穿行在道观里,不时地大叫着青泉的名字,明明知道这样无济于事,但每个人都吼到嗓子哑了为止。 这是凤凰观遭遇的一场诡异劫难,从青泉的失踪,小道士们兔死狐悲物,人人感到自危起来。 经过听雪楼时,几个小道士停下来,探头探脑向里张望。 狄仁杰故作不知,只是耐心地挑拣茶叶,一片一片放进茶壶里。 曾知味凯旋,一举灭了连云寨与明月峡谷的肘腋之患,镇南王一定异常高兴,所以才会设宴庆祝。 对于镇南王来说,所有江湖帮派都是大患,无论连云寨还是大仙会。每消灭一股江湖势力,飞虎城都会更加安稳一些。 “如果曾知味有野心,镇南王就变成了养虎遗患,整个飞虎城都岌岌可危了。”狄仁杰很清楚地看到了这一点。 陶荣烧开了水,提着铜壶进来,倒进茶壶里,刹那间茶香四溢。 “坐吧。”狄仁杰说。 陶荣默默地坐下,垂下眼帘,看着脚下的方砖。 狄仁杰把今晚发生在饮冰斋、后厨的事叙述了一遍,其中着重提到了对曾知味的怀疑。 “不要着眼于一个人、一件事,而是向远处看、向高处看,看看敌人真正在图谋什么。响铃镇之战只是个引子,如果青泉说的是真话,曾知味的末日就要到了。”狄仁杰说。 除了王府卫队和城外大军,镇南王手中还掌握着一支最精锐的部队——驻扎在王府北侧千步之外的神机营。这支部队只接受王爷一个人的领导,任何人都调动不了。 也就是说,只要神机营还在,王爷就不惧任何人反水。 “原计划不变,喝完这壶茶,我就单人匹马去飞虎城。”狄仁杰说。 “您一个人?大人,那样太冒险了,外面都知道,曾知味是镇南王的亲信,他做的事,全都出于镇南王指使。如果镇南王有野心,大人岂不就是羊入虎口?”陶荣抬头,满脸焦灼,“大人,您不能去,如果您出了事,大理寺就完了。” 狄仁杰端起茶壶,将浮沫倒掉,二次添上水,盖上盖。 “出事?会出什么事?”他淡淡地问。 陶荣无法回答,因为他局限于自己的职位、地位和格局,无法揣摩像镇南王那样的大人物心中的野望。 只不过,他忌惮曾知味,生怕狄仁杰一着不慎,满盘皆输。 这一战,大理寺输不起。 “陶荣,我是怎么到的大理寺,你还记得吗?”狄仁杰又问。 不等陶荣回答,他自问自答:“我从小习文练武,立志报效国家,从地方小吏到掌权大理寺,其间经历舌辩千场、武斗千场、生死千场、诡计千场……最后,我活下来,成了千场乱局之后唯一的胜利者。我不是靠着祖宗荫庇得了这个官,而是一步一步刀山箭雨里拼出来的。陶荣,你放心,一个飞虎城留不住我,镇南王、曾知味更留不住我。我去了,是去救人——” “大人,您要去救金镶玉?”陶荣惊喜地叫出声来。 狄仁杰点头,接着摇头:“陶荣,你若是眼中只有金镶玉,那么我去救的就是金镶玉。但是,这一次,我告诉你,此去要救的是飞虎城、镇南王。只有大力解局,所有困难才能迎刃而破。” 擒贼擒王,驯马牵头。只有找到关键的那一条头绪,才能高瞻远瞩,在战局里位于不败之地。 对于岭南局势,狄仁杰一向看得比任何人都清楚。 如果镇南王愤而出手,十个大仙会也将在大军合围之下化为齑粉。反之,一个大仙会就能把岭南搅得乌烟瘴气,变成大唐南境的巨大毒瘤。 这一次,狄仁杰把镇南王比作一匹性情暴烈的天马,要想驯服他,就得拿出超常的勇气与智慧来。 “我眼中的确只有……金镶玉。”陶荣低下头来。 “陶荣,你还年轻,即使胸怀正义,愿为天下百姓而战,但仍然不能控制个人情感,为情所迷。不过,年轻时的青涩总会过去,这些都是成长的代价。”狄仁杰端起一只茶碗,送到陶荣面前,“喝了这碗茶,洗掉剑网尘丝,重新上路。” 陶荣双手接过茶碗,闭上眼睛,嘴唇噏动,默念了几句话,然后才深吸一口气,端起茶碗,一饮而尽。 “大人,您放心去飞虎城,任何时候,只要您一声令下,陶荣这条命就是一个沙袋子,哪里决口,就堵到哪里。”他从牙缝里迸出这几句话。 “好好留着这条命吧,我们一起去做治水的大禹,不要做堵水的鲧神。”狄仁杰说。 大禹治水,高瞻远瞩,以疏导为主、堵截为辅,最终万河归海,彻底治理了洪水之患。相反,鲧神治水,首尾难顾,哪里决堤堵哪里,将九州围成了几万个大池塘,最终害惨了百姓,也害死了自己。 如今,针对飞虎城的局势,狄仁杰要做的就是“疏”,而不是“堵”。 这一点,如果没有洞察大局的眼光和包容天下的胸怀,任谁也解决不了这一次的溃败乱局。 第31章 隔匣猜枚 喝完了一壶茶,狄仁杰吩咐陶荣,先骑马出去,在凤凰观南面的大枣树侧面等候。 过了一个时辰,约在子时之初,狄仁杰才从二楼越窗而出,离开凤凰观,与陶荣会合。 事情就在此刻突然发生了转机,狄仁杰还没来得及上马,一支骑兵就从官道上飞驰而来,到了大枣树附近,骤然扇面形散开,把狄仁杰和陶荣围住。 这些骑兵的马鞍两侧各嵌着一只超大箭壶,每只箭壶至少装着狼牙雕翎箭逾百支。 一匹玄色健马越众而出,马上的将领身披玄色软甲,肩挎着一只铜背铁胎弓,五官包裹在一只金丝面罩里面,双眼炯炯有神,直直地盯着狄仁杰。 狄仁杰淡定地上马,手握马鞭,静静地望着对方。 “狄大人?”那将领拱手。 “飞虎城神机营的尉迟广将军?”狄仁杰点头招呼。 初到飞虎城时,他曾在镇南王的贴身虎卫中见过此人,只扫了一眼、听了一次名字,就牢牢记住了。 大理寺的资料显示,尉迟广是开国元勋尉迟敬德的旁系侄孙,原名为‘敬忠’二字,从小善射,又仰慕汉代名将李广“三箭定天山”的盛名,遂改名为“广”字。当下,尉迟广统领神机营,与大总管曾知味并称为镇南王的左膀右臂。 “正是在下,这次来是传镇南王口谕,请狄大人随我夤夜赶往飞虎城,与王爷秉烛夜谈。”尉迟广说。 狄仁杰没有丝毫犹豫,扬起马鞭向南一指:“请将军带路。” 这一次,他与镇南王做了同样的选择,必须见面深谈,才能荡平困境。 陶荣没有多说一个字,因为在神机营环伺的紧张局面下,狄仁杰已经彻底没有回头退路了。 健马疾驰之中,前面出现了一座黑压压的桑林。 “进林中去,下马避雨。”尉迟广大声喝令。 狄仁杰不动声色地随着大队入林,知道又有变化即将发生。天上虽然阴云遮月,但连个雨点都没见,自然无需“避雨”。 桑林中央搭着几座帐篷,尉迟广下马,一把扣住了狄仁杰坐骑的笼头。 “请狄大人进帐篷去避雨。”他说。 狄仁杰不慌不忙地下马,身后立刻有四名刀斧手紧贴过来。 “我们进帐篷去,狄大人不要怕,王爷有个难题,请狄大人帮忙解答。解答完毕、雨过天晴之后,我们即刻上路,不会耽误了大人与王爷秉烛夜谈。”尉迟广说着,伸手抓住了狄仁杰的手腕。 狄仁杰没有反抗,当然,他若真的动了杀机,桑林也许就要变成尉迟广和神机营骑兵们的埋骨之地了。 进了大帐,尉迟广放开狄仁杰的手,请他在锦墩上落座。 帐内摆放着一张桌子、两只锦墩,桌上还有一个四四方方的黑檀匣子,约有四只拳头大小。 “狄大人,事急,我就不兜圈子了。”尉迟广坐下,那四名刀斧手一言不发,站到狄仁杰背后去。 狄仁杰经历过太多类似的场面,或战或和,或进或退,都在他的自如掌握之中。在他眼中,像尉迟广这一类人,都只不过是桑林里的小蚕罢了,杀一只或者杀十只,都是弹指一挥间的事。 他从那个匣子的大小和色泽判断,通常用于“隔匣猜枚”之用。 “猜什么?”他不接尉迟广的话,比对方来得更直接。 尉迟广怔了怔,才明白狄仁杰的意思。 “王爷有三只珍藏的爱物,分别是白玉蟋蟀、红玉雕蝉、黑玉斑蝥。不知怎的,昨夜三只爱物都不见了,只剩一个匣子,但这匣子又打不开。王爷不舍得锯开匣子寻找,所以想到求教于大理寺第一智者狄大人。现在,请狄大人猜一猜,这匣子里究竟藏着王爷的哪一只爱物?”尉迟广问。 “红玉雕蝉。”尉迟广话音没落,狄仁杰已经给出了答案。 尉迟广愣住,死死盯着狄仁杰。 “那就是答案,走吧。”狄仁杰淡淡地说。 “狄大人,如果猜错了,这片桑林就是你……”尉迟广从震惊中清醒过来。 “我说了,匣子里装的是红玉雕蝉,听清了吗?赶紧上路吧,不必再耽搁了。”狄仁杰重复自己刚刚的那个答案。 “隔匣猜枚”是达官贵人们常玩的娱乐游戏,同时也是赌博杀人的工具。这一次,镇南王给出了三个答案,“三选一”的情势之下,狄仁杰毫不犹豫地选择“红玉雕蝉”,等于是将自己这条命都押到了第二个答案上。 “狄大人,你……稍等。”尉迟广满头冷汗,站起来向外走。 狄仁杰笑着摇头:“王爷给你的答案一定是第二个,赶紧去查验吧。” 尉迟广出去,只一会儿工夫就回来,向着狄仁杰深鞠一躬。 “走吧,有什么话路上再说。”狄仁杰再次催促。 “隔匣猜枚”只是个小插曲,他希望尽快见到镇南王,将飞虎城的各种复杂关系梳理清楚。 尉迟广的态度前倨后恭,不敢跟狄仁杰并辔而行,而是不断大声提醒手下,注意保护狄大人。 “尉迟将军——”狄仁杰招呼对方靠近。 尉迟广赶紧拨马过来,伸长了脖子听着。 “曾总管从王府带走了多少卫士?调动的大军又有多少?以神机营的实力,能否妥帖保护镇南王府?”狄仁杰问。 尉迟广大声回答:“目前王府中卫士全都出动,王爷临时征调神机营左军进入王府,替代卫士,担任警戒任务。” 狄仁杰心头豁然开朗,镇南王那样做,等于是将王府的警卫力量全部换血,把原先曾知味率领的人马驱逐出去,不动声色地巩固了自身的安全。 换句话说,镇南王对曾知味起疑,才会将对方派出城去合围响铃镇,看似重用,实际是想借刀杀人。 曾知味凯旋,镇南王一计不成又生一计,邀狄仁杰入城,共同商议对策。上一次是“借刀”,这一次则是“借智”。 那么,“隔匣猜枚”的插曲就是为了考校狄仁杰的智谋,猜得中就携手合作,猜不中就杀之灭口。 如此说来,真正老奸巨猾、深藏不露的还是镇南王。 “尉迟将军出身名门世家,以后必定前途无量。我去年清明到长安城外扫墓,曾拜谒过尉迟敬德侯爷的陵墓。侯爷为大唐南征北战、建功立业,永远都是我辈学习的榜样。希望尉迟将军能够将毕生所学回报国家,成为大唐的栋梁之才。”狄仁杰说。 尉迟敬德是大唐忠臣、功臣之一,与“马踏黄河两岸”的秦琼齐名,狄仁杰这样说,完全出自公心,态度诚恳之极。 尉迟广在马上高高拱手:“谢大人勉励,在下一定竭尽全力,精忠报国,光宗耀祖。” 两人兵马奔驰一段,离开神机营的人马稍远一些,尉迟广压低了声音问:“大人,请问您怎的一下就猜到匣子内所装何物?难道这‘隔匣猜枚’还有什么天机诀窍吗?” 狄仁杰点头:“那是自然,世间万事万物都有一定之规,如果能够读懂上天旨意,就可以纵横开阖,无往而不利。古人教诲‘顺势而为’,而不能‘逆流而上’,正是这个道理。尉迟将军如果对这方面感兴趣,以后可以多多切磋交流。” 尉迟广是武将,对这些玄秘之术一窍不通,刚刚看到狄仁杰一口猜中匣子里放的是红玉雕蝉,立刻被镇住,将狄仁杰奉为天神一般,恨不能立刻下跪拜师,获得这种通天奇术。 “感谢大人,感谢大人,如果能蒙大人提携,在下感恩不尽,愿追随鞍前马后,执弟子礼,无怨无悔,忠心侍奉。”尉迟广大喜,受宠若惊之情溢于言表。 狄仁杰微笑点头,快马加鞭,向飞虎城疾驰。 队伍进飞虎城时,时间已是寅时末了。 王府灯火通明,门前守卫看到是尉迟广到了,马上跑过来牵住战马的笼头。 尉迟广跳下马,亲自搀扶狄仁杰落地,然后殷勤地陪着进王府去。 “王爷在黄金屋静候狄大人。”神机营的箭手大声报告。 王府中有“黄金屋”和“颜如玉阁”,都是书香满室的书房,摆放着两汉书卷和前朝典籍。“黄金屋”是镇南王的书房,而“颜如玉阁”则是王妃读书写字的地方。 到了黄金屋,尉迟广叩门,然后推开门,请狄仁杰进去。 镇南王正在靠窗的长桌边看书,旁边放着笔墨纸砚,一幅刚刚完成的五尺隶书墨迹未干。 不坐殿理政的时候,镇南王不穿王袍,不戴王冠,头发用一支金簪草草地别住,身上穿着一袭月白色的旧衫。 黄金屋里铺着灯笼草编织的草席,冬暖夏凉,柔软舒适,所以王爷没有穿鞋,赤着脚起身,微笑着迎接狄仁杰。 “王爷。”狄仁杰拱手见礼。 “狄大人无需多礼,夤夜相邀,唐突之极,幸而狄大人不怪,随神机营一起过来。我知道,一路上尉迟将军言语态度都很粗鄙,他是武将粗人,如有得罪之处,一切请狄大人看在我面上,饶恕他们吧。”镇南王微笑着,在灯影里垂下高贵的头颅,向狄仁杰低头谢罪。 两个人都是瘦长身材,气质儒雅,面如冠玉,卓尔不群,即使站在千万人中间,永远都会第一眼就被人认出来,如此出众,如此倜傥。唯一不同是,飞虎城是镇南王的地盘,客不能欺主,狄仁杰再果敢勇武、再深沉多谋,也只能在气势上屈居下风。 狄仁杰进了黄金屋,有宫女进来,捧着一个九宫格的茶叶盒子,轻轻跪在镇南王面前。 “狄大人喜欢喝什么茶?”镇南王问。 “七星岩老树、桂花从中伴露眠的兔儿眼珠小红茶。”狄仁杰回答。 镇南王微笑起来:“狄大人心思好缜密,知道我最爱这茶,才会点这一种。好,就喝小红茶吧,否则的话,就辜负了狄大人的一片好心了。” 他们都是绝顶聪明的人,三年前梅花观一别,狄仁杰便搜集齐了镇南王妃萧梦梅的全部资料,自然也就连带着熟悉了镇南王。 善厨艺、吹凉州横笛、喝小红茶、习萧何汉隶、用干将莫邪剑、练回风舞柳卷飞鸦剑法、有青云之志……对内,镇南王是个多才多艺、多愁善感、至情至性、温柔体贴的好男人。对外,他镇守飞虎城,勤奋操演大军,为长安筑起了一条高枕无忧的南境长城。 他曾是儒生,亦是儒将,然后是儒帅,如今是儒王。 普天之下,唯一能与镇南王匹敌的,不是狄仁杰,而是长安城里的九五之尊。 在他面前,狄仁杰气沉丹田,字斟句酌,不肯被对方轻易就比下去。 宫女下去,沏好茶送进来,黄金屋内顿时茶香氤氲。 “狄大人,你见过白眉叔了?”镇南王忽然问。 狄仁杰点头:“是,上元节时,白眉老王爷进长安城赏灯,我负责警戒任务,有幸与他见面。” “我就知道,我就知道……”镇南王笑起来,“满朝文武之中,白眉叔只欣赏你。皇室子孙里,他只给我面子。所以,一见面,他必定夸耀亲手给我制了一只红玉雕蝉。我用‘隔匣猜枚’试探你,就是想知道,我们之间到底有没有合作的默契。唉,其实我也知道此举多余,被白眉叔看上的人,不是东海钓鳌客,也是西极擎天柱,都是出类拔萃到极致的高明人物,可是我不得不防,因为飞虎城已经到了生死存亡的危难时刻——” 他双手捧壶,为狄仁杰斟茶。 托盘上的青丝岫玉茶碗并不深,但镇南王却一斟、一停,再斟、再停,三斟、三停,才将一碗茶斟满。 这种“金乌三点头”的斟茶手法寓意深刻,他是镇南王,是皇上的直系嫡亲,一言一行代表了皇家的尊严,所以不能轻易向官员、平民屈膝求救。 所以,“金乌三点头”就等于是向狄仁杰连续三次施礼,求助之意,皆在这小小动作上。 狄仁杰没有开口,右手食指、中指、无名指、小指并排蜷曲,再弯曲大拇指,将四指扣住,然后用指关节在茶碗旁边连叩了六次。 前三次,等于叩首还礼,后三次,则含着“一力承托、有事请讲”的意思。 两人中间隔着一个萧梦梅,有些话只能点到为止,甚至连说也不能说,只用动作、眼神交流。 镇南王提到的“白眉叔”是皇上的叔叔,昔日曾是“大唐十名帅”之一,因双眉一黑一白而被军中奉为“白眉帅”。他在平息渤海郡之乱中立过大功,打得高丽人、扶桑人闻“白眉帅”之名即望风而逃。白眉中年后出家,自称“白眉道人”。 皇上刚刚登基时,他受到先皇嘱托,不遗余力辅佐皇上,在朝中威望极高。 狄仁杰与白眉道人是忘年之交,他欣赏对方的倜傥洒脱,而对方则欣赏他的处事严谨。 其实,“红玉雕蝉”是个暗号,因为白眉道人曾经与狄仁杰有过君子约定,只要有人提到那四个字,就等于是白眉本人向狄仁杰求援,请他务必抛下一切,火速相助。 尉迟广职位低微,不会想到狄仁杰与皇室之间这些盘根错节的交集,以为狄仁杰真的有“隔匣猜枚”的奇术,才会顶礼膜拜,奉为师长。 “我要……杀了……”镇南王深吸了一口气,才说出了那个名字,“曾……知味。” 茶很香,狄仁杰嘴角带着微笑品茶,静静等待着镇南王的下文。 “我手里有一份线人的密报,曾知味与凤凰观白石勾结,制造毒人,豢养杀人凤凰。有人撞破了他的罪行,反遭他和白石以‘乘凤升天’的蛊惑手段杀之。他的野心太大,不满足于屈居飞虎城,想取得凤凰胆,号令岭南,坐拥南境,成为南方霸主,与长安城分庭抗礼……呵呵,这种野心,很多人想都不敢想,但他却想了、做了,不日即将收获胜果。我爱才惜才,却无法容忍这种欺君罔上的邪派人物潜伏于飞虎城。四个时辰后,曾知味就将带着木笼囚车回城献俘,到那时,飞虎城内的十里长街庆功宴,就将是他伏尸之地。”镇南王一口气说完,两颊突然因震怒而飞起了两团红晕。 他是飞虎城的王,卧榻之侧容不下他人鼾睡。 曾知味凭着“镇南王府大总管”的身份在外面呼风唤雨,已经超过了镇南王的忍耐极限。 响铃镇一役,是镇南王最后一次驱使曾知味效力。明日之后,世间再无“大总管曾知味”之名。 第32章 尉迟后人 “好茶。”狄仁杰点头赞叹,“好局。” 四个字,已经表明了他全部的态度。 杀了曾知味,就断了白石的臂助,凤凰观的事就变得容易解决了。 “狄大人,你赞同我的主张?”镇南王松了口气。 “完全赞同。”狄仁杰点头。 “连夜邀狄大人抵达飞虎城,就是想请狄大人做个见证,让曾知味死得心服口服,以免天下无知之人诋毁我李唐滥杀有功之臣。”镇南王脸上终于有了笑容。 “王爷,白眉老王爷赠你红玉雕蝉时,可曾提到过,大唐江山是开国元勋一刀一枪打下来的,要开战,就要流血牺牲,所以这江山的每一寸土地都是鲜血换来的。那些妄图抢夺大唐江山的,就是聒噪不已的鸣蝉,他们敢来,就要付出血的代价,直至变成红玉雕蝉。”狄仁杰语气决绝地说。 “白眉叔说过。”镇南王点头。 “那就是了,为了大唐,即便飞虎城内血流成河,也不足惜。王爷放心,这一次我狄仁杰不止为王爷作证,更要与王爷并肩作战,诛杀曾知味。”狄仁杰一字一句地说。 镇南王满满地斟了两碗茶,刚高高举起:“谢狄大人支持。” 狄仁杰也举起茶碗:“王爷,以茶代酒,预祝成功。” 这是他最希望看到的结果,镇南王终于觉醒,磨刀霍霍,指向曾知味。那么,解决了飞虎城之危后,凤凰观的诡事也必将告一段落了。 “其实,梦梅尚在凤凰观,那是我最担心的。”稍后,镇南王涩声说,“那是诱饵,只有把梦梅留在那里,曾知味才会放松警惕,不认为我有勇气暴起发难。” 狄仁杰的心猛地一颤,因为他发现自己在一瞬间败给了镇南王。 眼前这个男人即使深爱萧梦梅,但为了解飞虎城之厄,仍然舍得将她作为诱饵投掷于危机重重的凤凰观。这种狠劲,只有做大事的人才拿得出来。 反观自己,一得知萧梦梅遭挟持,马上全力追击,从响铃镇到明月峡谷,再到卧蟒沟,抱着她、背着她、呵护着她,直至平安返回凤凰观。 这一点上,他不如镇南王,后者更洒脱,更放得开,更坐得住,更敢于舍小我而成大我,更不惧人生一切得失。 狄仁杰没有说自己派柳叶、胡先生严守谪仙居的事,因为他知道,说得越多,在镇南王面前就越失去气势。 萧梦梅是王妃,是镇南王的人。他对她,就像他对飞虎城一样,王者之翼扑张之时,任何人都不得僭越。 眼下,尉迟广是镇南王最信任的人。 狄仁杰退出黄金屋的时候,尉迟广亲自为他安排歇息之处,就在黄金屋西侧的快哉楼。 “大人有任何需要,随时招呼。我在王府里安排了六支巡逻队,一停不停巡视各处,以免有人蓄意破坏。”尉迟广说。 “告诉你的人,检查武器,严守秘密,互相监视,不得擅自离开。”狄仁杰吩咐。 “已经安排过了,王爷特意交代,明日大战过后,每人赏赐黄金百两。”尉迟广信心满满地说。 狄仁杰知道,眼前这年轻人很有上进心,渴望立功受赏,平步青云。 这是好事,却也是险事。捕杀曾知味之战,是一场势均力敌、同室操戈的乱战,即使神机营占据了“地利”,也有武器上的优势,但结果并不一定是完胜。 “好好安抚手下兄弟,有爹娘妻儿的,都留下姓名住址,告诉他们,如果有什么意外,百两赏金加倍,一定挨个送到他们家里去。”狄仁杰说。 大理寺每次有重大行动之前,狄仁杰也会命令胡先生这样做,从来不让伤亡兄弟吃亏,更不会让英雄流血又流泪。 尉迟广连连点头,退出门去。 狄仁杰躺下,一闭上眼睛,脑子里晃动的全都是梅花观的那些开到荼蘼的花枝。 这里是王府,萧梦梅日日生活之处。镇南王给了她奢华的一切,不知让世间多少女子羡慕嫉妒,她应该很知足,才会饱含着怜悯之心,去凤凰观祭祀祈祷。 “在她心里,大概谁都无法与镇南王相比,所以元十三痴痴地跟随了她那么久,最终只落得一个悲悲惨惨的下场。她是黄金笼子里的金丝雀,这一生不会离开王府,只会与镇南王白头偕老。只要是心智健全的人,都会衡量得清清楚楚,做镇南王的女人要好过做江湖客的女人……”狄仁杰想到这些,黑暗之中,苦笑满脸。 梅花观的初相逢,是一种永远没有结果的爱恋。他早该挥剑斩了情丝,好好做事,解决杀人凤凰的麻烦。 “就是明天,十里长街斩了曾知味,马上返回凤凰观去。”狄仁杰在自己额头上轻拍了一掌,仿佛要将萧梦梅的影子震散似的。 他睡了一阵,又突然惊醒。 “她在叫我,她在叫我——”他猛地起身,望着窗纸上映出的亮光。 外面,巡夜士兵的脚步声单调而杂沓,由远及近,又由近及远,一遍遍过来,又一遍遍离去。 “救我,狄仁杰救我,救救我……”他听到了萧梦梅的呼救声。醒来后,才知道那是梦里的幻听。 他仔细回想刚刚的梦,依稀记得,王妃还说过这样的一段话——“狄仁杰,我不要做黄金屋里的金丝雀,救救我,还我自由,我只想要自由。谁能给我自由,我就跟谁离开这座死水一样的王府。” “为什么会这样想?除了自由,王府里应有尽有,这种生活不好吗?外面自由,但生活颠沛流离,天天打打杀杀,今天躺下明天不知还能不能看见太阳。她不该过那种悲惨的生活,而应该做金丝雀。”狄仁杰深吸一口气,把脑子里的绮念全都赶跑。 萧梦梅在梦里说的话,都是狄仁杰的潜意识想法,通过对方的声音表达出来。 “解决了所有事,把王妃送回来,就这样结束吧。”狄仁杰喃喃地说。 天亮后,狄仁杰从快哉楼里出去,没有见到尉迟广。 “尉迟将军在十里长街准备庆功宴,一夜没睡,忙得脚不沾地。”巡逻士兵告诉狄仁杰。 有人送来早饭,狄仁杰振作精神,好好吃饭。 今日这一战,神机营一定是箭如雨发,根本不给曾知味反击之力,更不会留活口。 “百足之虫,死而不僵。曾知味必须死,否则他在飞虎城经营了那么久,一旦得到喘息之机,就有翻盘的可能。只有将他彻底斩杀,才是唯一能够扳回败局的手段。”狄仁杰默默地做了决定。 巳时初,尉迟广回来,请镇南王、狄仁杰移驾飞虎城西门城楼。 从西门到镇南王府的长街上,二百多张桌子一字摆开,上面已经摆好了果蔬和冷盘,看这样子,午时之前,热菜就会上齐,等曾知味一到,庆功宴就能热气腾腾地开始了。 三人登上城楼,眺望西面官道。 “曾知味差遣传令官禀报过五次,最后一次,传令官说,大队人马已经到达白羊口,很快就到。”尉迟广禀报。 “射手安排妥当了?”镇南王问。 “是的王爷,等曾知味入城,我们会立刻关闭城门,切断他与后面大队人马之间的联系。城门之内,城墙垛口、两侧屋顶、窄巷深处……只要是能藏人的地方,全都设下了埋伏。神机营的射手身经百战,不射光两壶箭绝不罢手,等于是说,每个人要射出一百八十支以上雕翎箭,把城内敌人射成刺猬,攻击才算结束。”尉迟广回答。 镇南王笑起来:“很好,很好,尉迟将军,这一战之后,你暂且替代曾知味,负责镇南王府一切事务。” 尉迟广赶紧谢恩,脸上的疲惫之色减轻了许多。 表面看来,飞虎城内已经设下了完美的陷阱,只等曾知味赶回来送死。 狄仁杰俯瞰城内城外,到处是一派喜气洋洋的景象。 “狄大人在想什么?”镇南王问。 “曾知味是个什么样的人?”狄仁杰问。 镇南王的脸色变得严峻起来:“狡黠多变,智计百出,思维缜密,极少出错。所以,我也做了一些准备,这次一定要成功。” “你绑了他的家人?”狄仁杰能猜到两军对垒时最有效、最惯用的手段。 “是。”镇南王坦然承认,“父母、妻妾、儿女共十四人,都关在西门左近的民房中。一旦情况突变,就把人带上来,当着他的面,一个一个枭首示众,直到他跪降为止。” 同样的计策,大仙会也用过,但却没来得及拿来威胁镇南王,便被狄仁杰击破了。 “这样做,都不如将神机营分出一队埋伏在城外,里外夹击,将其射杀。王爷,我们做事,如果不能光明磊落的话,与江湖草寇有何区别呢?”狄仁杰感叹。 他无法改变镇南王的计划,毕竟这一战关系到飞虎城的安危。 “对付内奸,无需光明磊落。”镇南王摇头。 “狄大人,我们不得不这样做,否则,射杀曾知味之后,还能容留他的亲人活着离开飞虎城吗?那时候岂不也得斩草除根?”尉迟广低声问。 狄仁杰被问住,苦笑着摇头。 打蛇不死,反遭其噬。所以,江湖上有“猛虎搏兔也需用尽全力”的说法,不杀则已,一杀就要斩草除根,令敌人一族全灭,再无死灰复燃的希望。 “狄大人先观战,如果事情有变,再烦劳狄大人出手。如此一来,就算有些违背人伦道德的事传出去,也不会影响狄大人清誉。”镇南王说。 狄仁杰明明知道自己并非这种“胆怯怕事”的意思,却也不想解释,免得影响了神机营的士气。 午时初,一名传令官快马抵达城下,向着城头的镇南王禀报:“王爷,大总管距离城门三里,即刻就到。” 狄仁杰向西眺望,烟尘之中,旌旗飞舞,隐约听见了马蹄声,其中夹杂着木笼囚车车轮发出的辚辚辘辘之声。 “我在这里,至少能保证金镶玉的安全,让陶荣不受伤害。”狄仁杰默默地沉思。 “告诉大总管,城内设宴,款待功臣,本王已经望眼欲穿,只等他凯旋归来。”镇南王大声吩咐。 传令官掉转马头,回去报告。 尉迟广从腰带上抽出一杆小小的三角黑旗,紧紧地攥在手里。 当曾知味出现时,城下鼓乐声大作。 狄仁杰为了避免引起曾知味怀疑,早就躲避到旁边的箭垛后面去,偷偷向下探望。 “王爷,我回来了。”曾知味在马上抬头欠身,向镇南王施礼。 “知味,赶紧入城,先喝三杯庆功酒再说。”镇南王笑着回应。 “多谢王爷。”曾知味策马进城。 木笼囚车共有八辆,后面那些俘虏没有囚车可用,全都绑成一串,跟在囚车后面步行。 金镶玉就在第一辆囚车里,头发披散,衣服上斑斑点点全是血迹。 狄仁杰松了口气,只要人没事,受点折磨没什么妨碍,将养一阵就恢复过来了。 曾知味进城,身后跟着十几名王府卫士,全都大摇大摆,没有任何防备。 尉迟广高举小旗,猛地向下一挥。那是一个动手的信号,城门立刻关闭,发出“哐当”一声,随即闩门落锁,将曾知味与十五名卫士堵在城内。 一阵急促的梆子声响过,四下里乱箭齐发,登时将十五名卫士射杀了一半。 曾知味极有战斗经验,狠甩了两鞭,健马吃痛,长嘶一声,向着城内冲去。 “想跑?哪能那么容易?”尉迟广摘下铁胎弓,弯弓搭箭,瞄向曾知味后背,陡然松手,那支雕翎箭发出一声急骤的哨音,长了眼睛一样,刹那间贯入了曾知味的肩胛骨。 这种强弓硬弩的战斗方式容不得半点取巧,曾知味在低处而尉迟广在高处,恰好是神箭手最爱的那种“俯瞰银河星万点”的战斗方式。只一箭,曾知味踉跄倒下,勉强起身挣扎,窜进小巷中。 “就这么结束了?”狄仁杰颇感意外,感觉胜利来得过于容易了。 镇南王准备了很多奇招,可一点都没用上。 在尉迟广把控下,整件事处理得十分从容,各个环节有条不紊,绝对算得上是大城设伏的经典案例。 战斗的确结束得太快,曾知味带入城的十五人都是亲信,八名当场射杀,七名重伤被擒。 镇南王在城楼上登高呼喝:“曾知味反叛,一人当诛,从者所有罪责可免,下马伏绑,等待神机营查明利害关系后一一处置。” 城外的卫士们喧嚣了一阵后,不敢妄动,纷纷下马,跪在路边。 尉迟广的人追进小巷,沿着血迹追过了四条街,最终失去了曾知味的踪影,只能回来禀报。 “他在飞虎城里经营了那么久,狡兔三窟,早有防备。命你的人紧闭四门,在城内由西向东挨家搜索,把他找出来。”镇南王向尉迟广下令。 狄仁杰跟随搜索队进入小巷看过,从地上的鲜血滴沥痕迹看,尉迟广那一箭已经在曾知味背部造成了贯通伤,所以在地上留下了两行血迹,一深一浅。 在失去曾知味踪影的巷口,狄仁杰找到了金疮药粉末,就撒在青石板街的缝隙里。 “曾知味一路自己止血,药粉撒落后,他为了遮掩行藏,还用鞋底扫了几下,可见溃败之中,仍然保持着足够的警惕性。”狄仁杰做出判断后,向四周巡视了多次,但这边都是普通民宅,没有任何明显线索。 “如果我是曾知味,突变之下,该如何反应?”狄仁杰自问。 家自然是回不去了,因为镇南王已经抓了曾知味的所有家人。剩下的,就只能是曾知味预先收买的死士所住之处。 第33章 万众师我 城内的大搜捕开始时,狄仁杰已经救出金镶玉和明珠,请她们到快哉楼歇息疗伤。 “狄大人,我猜曾知味一定不会轻易中伏。从响铃镇到飞虎城,他始终一个人走在队伍最前面,低着头深思。我观察过,他的双手一直不停地掐诀,偶尔抬头,也是观察太阳方位。也就是说,他一直在算计时间,不仅仅是队伍抵达飞虎城的时间,而是另外一种更复杂的东西。”金镶玉说。 她只受了皮外伤,两处刀伤都在左臂,并不影响行动。所以,即使身陷木笼囚车,她也能审慎观察,等待逆风翻盘的机会。 “他知道飞虎城有陷阱。”狄仁杰叹息着说。 在西门城楼上,他清楚地看到曾知味进入城门时的冷静与镇定。 镇南王亲热地向曾知味打招呼时,后者脸上、眼中没有丝毫喜悦之情,仿佛一切都在预料之中,无惊无喜,淡定从容。 “是啊,曾知味是聪明人,镇南王的智慧始终还是低了一筹。”金镶玉感叹。 “大不了是夺城一战吧?曾知味早在城内留下死士,到了约定时刻,四下发难,令飞虎城易帜。可是,狄大人刚刚也说了,神机营全城布控,严防这种变化。曾知味买通的死士再多,其实力也不足以对抗神机营。”明珠说。 三个人的探讨一直延续到黄昏,城内的大搜捕过半,曾知味仍然没有出现。不过,尉迟广那边却传来一个坏消息,曾知味的家人都被押至王府门口的广场上,等待开刀问斩。那里已经搭起了一座断头台,十名刽子手也已抱着鬼头刀候命。 这就是镇南王的最后一招,曾知味不出现,每隔一个时辰,就要有一个曾家人身首异处、人头落地。 狄仁杰始终觉得,自己没有猜透曾知味的心思。 不该入城偏偏入城,不该中伏偏偏中伏,不该惨败偏偏惨败……一切变化,都好像是曾知味随着镇南王的步调行进,钻进陷阱的每一步,其中也包括轻易地令自家人全部落入神机营的掌控之中。 “他若想反水易帜,应该有更完善的计划,而不是事到临头,被逼匿藏,被困飞虎城中。”狄仁杰从不敢轻视敌人,尤其像曾知味这种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人物。 他明白,曾家第一颗人头落地后,飞虎城里就将出现镇南王、曾知味只能余存其一的惨烈后果。 “祸不及家人,曾家人都是无辜的。”他不愿看到那种无法挽回的悲壮结局。 “如果我们处于镇南王的位置,又能如何选择?结束吧,就这样结束,然后所有人相忘于江湖。”明珠是局外人,飞虎城未来挂什么样的旗帜,都跟她不相干。 金镶玉突然叫起来:“狄大人,我想到一件事——有一次在颜如玉阁,曾知味给王妃送东西,其中有一捆信札,说是女侍小怜写给呼延豹的。王妃看过信札后,气得口不择言,而曾知味当时只说了一句话,共有七个字,我记得是‘虫二无边白石夜’。王妃震惊,跌坐在椅子上,指着曾知味说不出话来。曾知味又说了一段话,大概意思是‘秘密再也不会外传’。我只偷听到那么多,后来一直想不明白,直到现在,我隐约觉得,曾知味身为王府大总管,掌握了这府中太多秘密,已经成了一个杀不得、动不得的微妙人物。” “去颜如玉阁。”狄仁杰站起来。 他无法解释自己的奇特感受,在金镶玉的叙述中,他窥见了一线天机。之前,所有人都认为曾知味是镇南王的亲信,元十三是王妃的亲信,两人的身份永远不会交叉变换。表面上,曾知味甚至表现得十分忌惮元十三,处处忍让,不敢争锋。事实上,曾知味的权力和谋略超过元十三百倍,所谓“忍让”,只是“不屑计较”。 在飞虎城,曾知味如同巨灵之掌,翻手为云,覆手为雨,可以承托某个人,使其高高在上,也可以毁掉一个人,使其瞬间坠入炼狱。 镇南王正是意识到了这一点,才会设下斩草除根之计。 这样一个老谋深算的人物,岂是一支狼牙雕翎箭就能轻易消灭的? “我带路。”金镶玉说,“我曾潜伏王府四个月,所有路径都很熟悉。” “我也去吧,既然卷进来了,又有什么办法呢?”明珠跟着起身。 三人出了快哉楼,先向右去,穿过临水长廊,再过三道月亮门,便到了隐藏在花圃、水榭之中的颜如玉阁。 王妃不在,那八角形小楼里没有一丝亮光。 狄仁杰闻见夜色里飘浮着淡淡的香气,不是花香,更不是檀桂薰香,而是一种自己从未闻过的味道。 “是从颜如玉阁散发出来的香气,独一无二,其它地方都没有。”金镶玉解释。 她走到门口,抽出发簪,在锁孔中捅了两下,大锁就应声而开。 三人进去,无声地关门。 “狄大人,为什么到这里来?”金镶玉问。 “曾知味执意入城,一定有其非此不可的理由。最危险的地方也最安全,只要进了王府,就等于是一条鱼游进了大海。我猜,他一定会重回王府,而且这本来就是他入城的目标。王妃不在,神机营搜索时,自然将这里排除在外。更重要的,是你偷听到的那些话,曾知味知道王妃的秘密,就可以拿来做文章了。”狄仁杰回答。 所有问题都隔着一层窗纸,朦朦胧胧,时隐时现。 狄仁杰像一个玩捉迷藏的人,已经越来越逼近目标。 “这间屋子里共有四张软椅,分别放在东、西、南、北四扇窗户下面,供王妃在不同季节、不同时段读书。狄大人,我记得上次看见王妃,她就坐在东窗下的软椅上——”金镶玉向前指。 东窗上映出微微光亮,那是相邻院落的楼上散发出来的烛光。 窗下极暗,狄仁杰向前走了五步,才看清那软椅上竟然坐着一个人。 喀啦一声,那人手上传来弩匣机括扳动之声。 “都别动,别出声,否则第一个死。”那是曾知味的声音。 “你果然在这里。”狄仁杰叹了口气,同时也松了口气。 “是啊,我没想到,你这么快就追踪到颜如玉阁来了。狄仁杰,如果我们不是敌人就好了,事到如今,最后只能有一个人站着走出去,另外那个,就——”曾知味没有再说下去,声音里透着无限的遗憾。 “其实,我是来听故事的。”狄仁杰在黑暗中微笑,“一个复杂而有趣的故事,一个高手随手间就玩弄了一座城、一城人的故事,或者,这个故事并不在飞虎城结束,还要有一个光芒璀璨、惊世骇俗的伟大结局,譬如像呼延豹、梁长生‘乘凤升天’那样,成为永远的传奇。而这一切,都要从曾总管口中说出来,听者不听不快,说者不吐不快。” “是吗?”曾知味也笑了。 狄仁杰看不清曾知味的脸,但能想象出,即使在四面楚歌的情况下,曾知味也能笑得如一尊开怀的弥勒。 “不是吗?如此好计、好戏,如果不能传播于天下、留存于后世,岂非锦衣夜行?”狄仁杰问。 曾知味沉吟不语,身体完全隐没在黑暗之中。 狄仁杰站在最前面,对方发射弩箭的话,他将首当其冲,用身体挡住所有袭击。可是,他从不认为曾知味会任性射箭,给自己的人生胡乱安上一个乱七八糟的尾巴。 智者行事,谋定而后动,绝不草率姑息。 正如狄仁杰在大理寺内的书房里练字时常常书写的那两行字——“即便明日天地一毁,今夜吾也将于池中植满莲花。” “不乱”是智者一生的行为准则,甚至是其最大的心灵洁癖。从生至死,绝不轻易改变。 “最初,这计划的确天衣无缝,飞虎城、凤凰观的每个人都是我指尖上的棋子,可以任意调度,而被调度的人则会甘之如饴。大仙会有很多上古奇术,这是其中一种,原名‘行尸走肉之术’,官场俗人学个皮毛,将其命名为‘为官驭人之道’,道门术士学去,自称为‘赶尸术’。名称不同,本意大同小异。最初几年,我如蜘蛛,日夜结网,每个人都被网罗其中。当我发现了凤凰观扶摇道长的‘杀人凤凰之术’后,豁然省悟,那才是真正的‘天子之道’,比起普通奇术,有着云泥之别。简而言之一句话,我需要凤凰胆,它将帮我实现生命中最大的飞跃,从江湖到庙堂,从平民到贵族或者飙升到更高的地位。我控制了白石,他想制造毒人,我就给他提供一切药物,而他的回报就是为我豢养杀人凤凰,直至破腹取胆。这个宏大的计划一直都在有条不紊地进行之中,直到有一天,突然出了一个小小的纰漏——”如狄仁杰所料,曾知味果然开口,说出了自己的故事。 世上每一种大阴谋都会潜藏数年,在所有人没有察觉之前,就已经布局完成,只等最后收割。 换句话说,智者万里挑一,剩余的九千九百九十九人,不过是智者指尖的棋子、脚下的蝼蚁而已。 “谋事在人,成事在天。”狄仁杰说。 听故事的这一刻,他不去思考曾知味的善恶,而是跟着对方的叙述前进,不断反思为何飞虎城出现了当下败局。 自古成王败寇,历史总是由胜者书写。所以,简单地指摘某个人、某件事的对错,是贩夫走卒所为,殊为不智。 “呵呵,狄兄说得对,我就料到,当你听到这里,一定会说这八个字,果然是心有灵犀,不点而透。还是那句话,如果我们不是敌人,一定会成为好朋友,好兄弟。”曾知味苦笑起来。 “到底是什么纰漏?有人反水还是遭人泄密?”狄仁杰问。 “不,我为这个计划设置了三重保险,每个人都在网中,但每个人都跟我单线联系。曾经有人反水,无一例外的,全都因为意外一命呜呼。狄兄,你大概万万都猜不到,我的纰漏是——我是个没有味觉的人。”曾知味说。 “什么?”这句话来得突兀,金镶玉实在忍不住,惊诧之下,脱口而出。 狄仁杰伸开双臂,将金镶玉和明珠严严实实挡在后面,严防误伤。 “我的本名是‘师我’二字,后来为了掩饰没有味觉的事实,改名‘知味’。我知道,当这个大计划实现后,大仙会将一统南境,自立为国,天下都将传扬‘曾师我’的名字,把这一战的荣耀与精髓一代代传下去,后代智者都将是我的学生,哪怕是五百年、五千年之后,大小智者,都曾师我。”不知不觉中,曾知味的语调变得慷慨激昂起来。 他想让后世智者全都“师我”,那样一来,他就如同鬼谷子、老子那样,成为万代之宗师,其名永垂不朽。 这种野心,早就超过了一皇一帝的梦想。 狄仁杰见过很多野心家,但曾知味属于极为特殊的一个,已经超出了普通人的想象力极限。 “如能实现,天下又多了一位智圣。”狄仁杰说。 同为智者,狄仁杰听到曾知味这样说的时候,不禁有高山仰止之感。 反观自己,唯一的梦想就是做一个忠臣,更进一步,做一名对国家、百姓有用的忠臣,生为大唐人,死为大唐鬼,永远不离这块热土。 “可是,我偏偏是一个闻不见味道的人,从一生下来,我就不知道花香是什么、海腥是什么、鱼肆里的味道是什么……这大概就是上天对一个智者的刁难吧。我觉察到这一点以后,四处寻医问药,却毫无效果。最后,我放弃治疗,觉得闻不见味道也没什么,照样可以名扬天下。可是,偏偏有一天,就在这里,我闻见了——”曾知味说。 狄仁杰能够猜到,曾知味闻见的是王妃留下的香味。 “恭喜,颜如玉阁无意中治好了你的病,真是件值得普天同庆的事。”狄仁杰说。 曾知味一声长叹:“事情没有那么简单,我闻见的是这书房软椅上的味道,离开这里,立刻什么都闻不到了。目前,王妃在凤凰观,我就从来没有闻到过相同的香味。我判断,是这里的书香和王妃的衣香混在一起,才打通了我的鼻窍,使我闻见味道。渐渐的,我发现自己已经对这香味着迷,开始是一个月闻一次就足够了,慢慢发展为十天闻一次、五天闻一次,最后必须天天闻到它,才会精神奕奕,做什么事都得心应手。这次,我冒死进城,就是为了闻见它。” 元十三喜欢王妃的声音,而曾知味喜欢她的香味,狄仁杰因梅花观门前看到她的极度美丽而念念不忘,王爷爱她,则是爱她“南境第一美人”的名声,唯有娶了这样的女子,才能配得上镇南王府的门楣。 四个男人,分别爱着她不同的品质,却没有一个人爱她的全部。 “说了这么久,你一定累了?还是好好休息一下吧。”狄仁杰说。 即使是超级智者,也都有各自的难言之痛,不足为外人道。 现在,曾知味既然向狄仁杰说出了自己的怪癖,那就一定没有打算让他们三人活着出去。 “狄兄,你现在心里一定藏着疑惑,可以说出来,我一一为你解答。这样的话,黄泉路上就不再纠结寂寞了。”曾知味说。 狄仁杰当然有话要问,但不是在这时候,而是在擒获曾知味之后的公堂上。 “你不敢动王妃,因为不知道今后还能不能闻见这唯一的香味?但是,王妃在凤凰观里已经成了你们的眼中钉、肉中刺,必须做出恰当的处置计划,并且由你亲自完成,是吗?”狄仁杰问。 矛盾无处不在,而曾知味面临的矛盾就是,不愿杀王妃,却又不得不为了完成大仙会这个杀人计划而身先士卒。 第34章 红玉雕蝉 “狄兄,如果你像我一样站在人生的十字路口,该怎样抉择?”曾知味问。 狄仁杰摇头:“曾总管言重了,我大概会跟你一样,把整个世界都拉过来陪葬。” 曾知味哈哈大笑:“好一个‘整个世界拉来陪葬’,狄兄是个妙人,不错不错。” 一个野心勃勃、指点江山、胸怀千秋万代的大人物一旦开启了生命中新的一页,从前的所有梦想,都会重新安排,等于是获得了一次新生。 这种感受,微妙而玄秘,其中的好与不好,只有自己知道。 “狄兄,其实我很想维持飞虎城的现状,让王爷继续君临南境,让王妃继续每年到凤凰观祭祀,让百姓们安居乐业,让岭南保持千年来神秘莫测的自然面貌……这样,颜如玉阁的香味就能永远留存下去,不会减少,也不会消失,所有人都能愉快而安稳地生活下去,哪怕只是生活在虚假的欢乐之中。这种想法,狄兄能理解吗?”曾知味问。 “能。”狄仁杰点头。 为了保护世间唯一能闻到的香味,曾知味愿意舍弃很多,包括一统南境、成为一邦之主的目标。 如果没有外来力量的冲击,曾知味也许能完成这个梦想,把南境改造成大唐疆域覆盖下的一个自成体系的“凤凰胆”。 “可是,连云寨想戳破我的梦。”曾知味说,“对于那些不让我做梦的人,只能剔除出去,如同踩死一只蚂蚁一样。” “你有梦,别人也有梦。曾兄,你的梦不应该是空无一物的沙漠,而是万物生长、欣欣向荣的新世界,对不对?所以,让连云寨活在你的梦里,并不是什么坏事。”狄仁杰说。 曾知味是造梦者,那个梦想痴情而伟大,但却是个一厢情愿的梦。如果他是一国之君,这个梦就可以自由肆意地做下去,让天下百姓追随其中,既做他梦里的子民,又做他清醒时的国民。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偏偏曾知味不是皇上,不姓李,他的祖上也没有从杨隋掌中抢下李唐的江山。于是,才产生了今日的矛盾。 “我可以举手之间就灭了连云寨,灭了苗疆三十七峒的老苗们,本来马上就要动手了,没料到狄兄突然抵达飞虎城,那计划才延迟了一些,连凤凰观那边的行动也被迫推迟。这是个小小的错误,明天开始,所有障碍就不存在了,一切都会按原计划进行。”曾知味疲惫地笑起来。 “这一次,如果曾兄向大理寺开刀,你的梦就碎了。”狄仁杰说。 “只要动动手指,有的是替罪羊。这种事,我做过太多太多了,世人只要理由,编一个恰如其分的理由出来,世人就以为得到了真相。大理寺的工作岂非也是如此,那些看似合理的口供,都是密室刑讯得来,哪有真假之分?”曾知味问。 颜如玉阁里的香味忽然流动起来,似乎比刚刚稍浓了一些。 门开了,一个人左手举着烛台、右手托着一个锦绣小包进来,正是尉迟广。 “连尉迟将军也反水了。”狄仁杰长叹。 “识时务者为俊杰。”尉迟广微笑着回答。 他把烛台和小包都放在软椅旁边的小桌上,然后垂手侍立一旁。 曾知味拿起小包,揭开织锦的绣帕,露出了一只半个拳头大小的血红色玉蝉来。 “这是王爷最爱的东西,他亲口说过,红玉雕蝉是白眉老王爷亲手制成,体内藏着掌握南境的秘密。现在,它是我的了,南境的秘密也是我的了。更重要的,它体内似乎也有香味——”曾知味把红玉雕蝉托起来,放在脸前,深深地吸了吸鼻子。 既然尉迟广是内奸,曾知味所受的箭伤就会有假,没有正中要害。 “大总管,亥时就要到了,外面都在等您的号令。”尉迟广弯下腰请示。 “放紫色旗花火箭,召城内大仙会伏兵动手,夺城。”曾知味说。 “遵命。”尉迟广拱手领命,大步走出去。 “那些木笼囚车里坐着的人,除了她们两个,都是大仙会的高手。这座城,如今已在大仙会控制之下了。”曾知味说。 “怎么会这样?”金镶玉愣住,这种变化实在出乎她的预料。明明是入城脱困,却陷入了更深的困境。 “好一个连环套。”狄仁杰叹服。 曾知味深深地嗅着红玉雕蝉上的香味,脸上的表情沉醉而快乐。 “飞虎城完了。”金镶玉顿足。 “不要怕,飞虎城永远屹立不倒,永远都是南境的第一大城,也是大唐南部疆域最稳固的万里长城,只不过,一切都是我梦中的一部分,楼阁城郭,百姓商贾,水舟陆车,牛羊骡马……”忽然间,曾知味鼻孔里流出两股鲜血,无声地滑过嘴唇和下巴,滴落在衣襟上。 他并未察觉这一切,仍然双手捧着红玉雕蝉,继续贪婪地嗅着。 那只玉蝉身上的色泽越来越殷红,竟然开始吸收曾知味的鲜血,不但色变,而且体态也渐渐由干瘪无神变得丰润有力,充满了生机。 “好像有什么不对劲?”明珠低声叫起来,突然向前猛冲,从曾知味手中抢走了玉蝉。 曾知味脸上的迷惘瞬间消失,霍地站起来。 他的胸口已经积了一大滩血,哗的一声洒了满地。 “大总管,事情有些不对!”明珠疾声大呼。 毫无疑问,她也是内奸,这时候跳出来,就是想帮助曾知味挽回大局。 “把玉蝉给我,出去找尉迟广,看看哪里不对劲?”曾知味镇定下来。 “这玉蝉,这玉蝉……大总管,不对劲的就是这玉蝉,它体内有毒,您鼻孔里流了很多血。”明珠虽然跳出来,但并不明白发生了什么。 “把它给我,现在,它是我的命——”曾知味阴森森地说。 明珠攥着玉蝉后退,连连摇头:“大总管,玉蝉有毒,不能再闻了,不能再闻了,会出大事。” 曾知味右手食指一动,弩匣内喀啦一声响,一枚三寸鹅毛弩箭就死死钉在明珠的咽喉上。 明珠倒下,玉蝉重回曾知味手中。 “号令天下,莫敢不从。没有凤凰胆,我也能号令南境,谁敢不从?”曾知味后退,跌落在软椅中,蜷缩身子,继续深深地嗅着玉蝉。 渐渐的,颜如玉阁里的血腥气盖住了原先的香气。 狄仁杰相信,现在曾知味闻到的已经不是王妃的香气,而是自己体内散发出的毒腥气。 再后来,曾知味松开手,玉蝉跌落胸前,浸泡在鲜血之中。 门又开了,这次进来的是镇南王,身后跟着尉迟广。 “曾知味的梦碎了。”狄仁杰说。 “只要是梦,都有碎的时候。曾知味如此,所有图谋篡位的反贼全都如此。否则的话,人人都活在自己梦里,岂非我们大唐江山、千秋盛世的悲哀?”镇南王问。 镇南王看着曾知味的眼神中充满了憎恶,就像是看着一条躺在垃圾堆里的癞皮狗。 “王爷,我会抓紧时间清理这里,不会留下一点痕迹。”尉迟广说。 “这一次,你做得很好。”王爷赞叹。 尉迟广微笑起来:“谢谢王爷夸奖,任何人想用钱来买通我,都是打错了算盘看走了眼。王爷身边有曾知味这样的内奸,但也有赤胆耿耿的忠臣。” 他的戏演得很好,连曾知味都被骗过了。 这种能力,已经超出了武将世家的尉迟一族,等于是脱胎换骨一样的变化。或许只有这样,才能在强者如云的庙堂和江湖重新扎下根来,牢牢地夯实基础,重振尉迟一族的辉煌吧。 镇南王在明珠的尸体上轻轻踢了一脚,摇头叹气:“人命之卑贱如斯——一直都知道,明月峡谷藏着两支人马,收服下来,可做飞虎城的臂助。谁料想,如此不堪一击?看起来,没有忠心、没有信仰的人,永远都不会有好下场。” 这些话明珠永远都听不到了,明月峡谷韩家埠、信家村两支力量至此全军覆灭,不复存在。明珠、张月凉他们曾经是死士,祖祖辈辈都是,本来可以蛰居明月峡谷,做一世的良民,可偏偏对外面的权力、富贵动了心,以为可以凭着武力一飞冲天。可惜,人算不如天算,他们没有出人头地的命,刚刚起飞,已经折翼。 胡先生的命令只是引子,如果他们遵从“死士”的道德准则,就一定不会招致今日之败。 狄仁杰带着金镶玉走出去,站在明月当空的院中。 “曾知味以为骗过了所有人,但王爷才是真正的幕后高手,连曾知味也骗了。这一局,曾知味的连环套坠入了王爷的连环套,正化为奇,奇化为正,反反复复,最终水落石出、天下太平。王爷之智,近乎神仙了。”金镶玉由衷赞叹。 原先,她是江湖客,与镇南王是两路人,但现在,她衷心为了飞虎城的最终胜利而满心喜悦。 “这样的结局,好吗?”狄仁杰微笑着问。 “这样不好吗大人?王爷铲除内奸曾知味,飞虎城就安全了。”金镶玉诚恳地说。 狄仁杰点头,回望着颜如玉阁里的镇南王。 那是今夜的胜者,但并不一定是一生的胜者。 真正的胜利者追求的是“大胜”而非“小胜”,小胜靠聪明就能做到,而大胜靠的是“忠勇仁义礼智信”,还有一生的坚忍修行。 狄仁杰知道,镇南王所拥有的,也仅仅是“聪明”而已。 “狄大人,我们现在回凤凰观去?”金镶玉问。 “连云寨损失惨重,你不能再有什么闪失了。”狄仁杰关心地说。 他这样说,不只为了连云寨,也为了陶荣的心。 金镶玉坚定地摇头:“大人,就算连云寨毁灭殆尽也不足惜,只要拿到凤凰胆,就能号令岭南,联合苗疆所有村寨,万众一心,对抗大仙会。岭南是苗人的家乡,为了家乡,十代人死光,总会有第十一代人崛起。岭南虽然荒蛮,但却并非不毛之地,在我们苗人眼中,岭南就是天堂。” 她只是个江湖人,但对家乡一片丹心,敢于用热血和生命保护岭南,这正是曾知味、明珠、张月凉等等根本不具备的。 “凤凰胆只是个传说,是野心家觊觎的东西。我想,岭南有你这样的人,无需凤凰胆,也足够团结苗寨,击败大仙会了。”狄仁杰感叹。 “大人,凤凰胆真的存在,扶摇道长下葬时,岭南蛊苗部落曾来过十二位绝顶高手吊唁送行,‘杀人凤凰之术’是上古奇术,并非今人杜撰。那十二人……嗯,后来没回苗疆,只留下这个传说。”金镶玉顿了顿,神情有些尴尬。 “那十二人为抢夺奇术而死?”狄仁杰问。 金镶玉叹气:“是,大人明鉴,正是这样。凤凰胆是宝物,宝物自然会遭人觊觎,那十二人在苗疆征战一生,一直无法实现一统岭南的梦想,于是就把希望寄托在凤凰胆上面。传回苗疆的消息说,十二人在葬礼上暴起发难,打倒了凤凰观所有道士,接着开启了装殓扶摇道长的水晶棺。水晶棺里突然飞起一只黑色凤凰,鸟身而双首,一边是人头,一边是鸟头,瞬间啄瞎了十二人的眼睛,接着便咬断了十二人的喉咙。” “死人杀人,才是最可怕的。野心家们即便已经算无遗策,又怎能料到,一切都在死人的算计之中呢?”狄仁杰也十分感叹。 现在,问题焦点集中在凤凰胆上面,只有彻底解决此事,飞虎城、凤凰观才能平安。 颜如玉阁的门开了,镇南王微笑着走出来。 夜已深,他的脸上带着明显的疲惫。看来,为了布置今日的连环套之局,他考虑得太多、太久,穷尽心智,机关算尽,大局已定,的确该好好歇歇了。 当然,唯有如此,他才能每一夜都平安入梦。 “狄大人,飞虎城遭此变乱,需要自上而下追责,将曾知味的党羽一一铲除。我需要坐镇飞虎城,凤凰观那边就有劳狄大人代为处理了。”镇南王说。 “王爷请放心,大理寺一定护送王妃平安回城。”狄仁杰说。 “现有元十三,后有曾知味,多事之人、多事之秋啊!”提到王妃,镇南王眼中忽然浮起了一种难言的惆怅。 狄仁杰理解对方的感觉,自己的脸颊也暗自一红。 萧梦梅是镇南王的女人,按照礼法,她一进了镇南王府,其他男人就不该再惦记她,她也不该再惦记其他男人。 美人与相思都是双刃剑,看似旖旎多情的温柔乡,其中藏着重重杀机。 这一战,如果曾知味只是妄图篡权,或许不会死得如此彻底,因为他毕竟是一个万里挑一的人才。镇南王爱才、惜才也用才,愿意给曾知味那样的“大才”更多机会。可是,曾知味太爱王妃留下的香气,这才是招致杀身之祸的最大根由。 “王爷,我和金镶玉即刻回凤凰观去。”狄仁杰拱手告辞。 镇南王微笑着点头:“那么,凤凰观那边的生杀大权就交予狄大人了,但凡有不祥之人、不祥之兆,杀之无赦。同时,我会命令尉迟将军率领神机营精锐,埋伏于凤凰观左近十里之内,大人一声令下,顷刻间千骑席卷而至,扫平凤凰观。” 离开王府时,狄仁杰后背冷汗未干。 从镇南王话中,他能感觉到凤凰观的大限就要到了。 金镶玉则没有意识到这一点,意气风发,精神抖擞,对于“夺取凤凰胆号令岭南”充满了信心。 平明归来,凤凰观沉浸在雾霭之中,一座座殿宇沉默无声,像是一只蛰伏待飞的凤凰。 见到陶荣之后,金镶玉没有多言,一个低头转颈的羞涩微笑,已经说明了一切。 “曾有人夜袭谪仙居,都被胡先生和柳叶击退。每隔两个时辰,山体就震动一次,像是有什么东西要从地底下拱出来一样。”陶荣禀报。 “我去谪仙居,你招呼金小姐。”狄仁杰吩咐。 他把听雪楼留给两个年轻人,大结局到来之前,留给他们的时间已经不多了。 第35章 山中祭台 走到谪仙居外,狄仁杰仰面看见,朝霞从东面天空的云层透出来,金光斜挂在谪仙居楼顶的飞檐上,仿佛是一颗火种,要将那座楼一下子点燃似的。 他觉得,萧梦梅就是一颗火种,即使不说、不动、不表白、不暗示,也点燃了许多人的梦。 胡先生从院中迎出来,须发都有些凌乱,脸上也清瘦了许多。 “无事。”胡先生只说了两个字。 “飞虎城有事,但大局已定。”狄仁杰说。 “都知道了,死者死得其所,生者历劫重生。”胡先生说。 对于他们两人而言,过程不重要,知道结果就能反推过程中的演变。 “祭祀大典后,我们送王妃回飞虎城,然后北归。”狄仁杰又说。 他答应了镇南王,就要竭力做到。 “大事还没开始,我们……大人,我们出京的真正使命还没完成,这样回去,岂非劳而无功?”胡先生皱眉。 除了侦办大仙会的案子,狄仁杰同时肩负着另外一项秘密使命。他没有避讳其他三人,已经告诉了陶荣、柳叶和胡先生。 “飞虎城大局定了。”狄仁杰回答。 “谨遵大人指示。”胡先生没有再问下去。 狄仁杰意识到自己的失态,苦笑着问:“胡先生,我是不是过于消沉了?刚刚说的,话里话外全都是沮丧之意,对吗?” 飞虎城一役,镇南王隐身幕后操控全局,以一只红玉雕蝉杀了曾知味,大有“闲庭信步、举重若轻、四两斩千斤”的味道,不但骗过了曾知味,连狄仁杰都一起蒙在鼓里。 无论是斗权、斗智、斗名分、斗气势,狄仁杰皆完败于镇南王。 跟随尉迟广进入飞虎城时,他曾踌躇满志,愿为镇南王筹谋,确保飞虎城平安无虞。带着金镶玉离开飞虎城时,却只剩了后背上的冷汗。 他被镇南王全方位击败,所以才会情绪消沉,不得不认输。 “大人,能屈能伸,以待天时,方为大丈夫。如果我们遇到的每一人都是‘小智’,又有什么可怕之处?凤凰还未出世,现在就谈胜负,为时过早了。”胡先生回答,“就算沮丧,也该是我。明月峡谷是诸葛一族留存在各地的‘死士’之一,不启用还好,一启用即反水。推想其它地方,也会发生同样状况。最坏的情况,诸葛一族自以为满把都是人马,最后却无人可用,一无所有。大人,这种一切尽失的感觉,仿佛让我面临灭顶之灾……” 两个人同时沉默,竟然一个比一个更沮丧。 如果诸葛一族的死士都没了,那么胡先生就变成了孤身一人,过去的雄心壮志再也无法实现,只能屈居于大理寺中,一辈子做狄仁杰的幕僚。 更可怕的是,“智圣”诸葛神侯流传下来的诸葛一族从他这一代就不复存在,他将变成万劫不复的罪人。 “如果凤凰胆真的存在就好了,一胆在手,天下横行,万众跟随,任意驱驰……”良久,胡先生苦笑起来。 狄仁杰在心底默默回应:“不要天下,只要一人甘心跟随就好了。” 在颜如玉阁被杀的是曾知味,但狄仁杰的心也好像被狠狠地刺了一刀。 “大人,您回来啦?”柳叶在楼上叫着,哗的一声推开了窗子,探出半边身子,跳着脚向外面连连挥手。 狄仁杰仰起头,向柳叶做了个“噤声”的手势。 柳叶赶紧捂嘴,翻身一跃,从窗子里跳下来,落在狄仁杰面前,一把拉住了他的袖子。 “大人,您可回来了。昨天夜里,地底下一震一震的,像是有妖魔鬼怪要钻出来。我和王妃都没睡,每震一次,她就问我一次您什么时候回来。唉,我一夜都没合眼,困都困死了……”柳叶叽叽呱呱地说。 “大人,我带柳叶回去,安排她休息。”胡先生善解人意。 “好,你们都去休息。”狄仁杰点头。 两人离去后,狄仁杰在楼外的石凳上坐下,凝视着花圃里的茉莉花出神。 他所见的每一个人都将重整旗鼓的希望放在了凤凰胆上面,那么,天下觊觎凤凰胆的人究竟有多少? 人人都有野心,只看有没有机会实现。就像杨隋礼崩乐坏之时,天下有十八路诸侯、七十二家反王、一百零八道烽烟从各地起兵,每一派都想占据长安,扯旗称霸。 打个比方说,凤凰胆就像两汉瓦解时的传国玉玺一样,谁得到它,谁就有了号令天下的本钱。 “最终,谁能得到,谁就会成为九五之尊的死敌。”这才是狄仁杰的最终答案。 天无二日,民无二主,除了九五之尊,谁都不该拥有凤凰胆。如果镇南王得到它,应该不是什么好事。 “狄大人,请楼里坐。”王妃的温柔声音从狄仁杰背后响起。 听到那声音,狄仁杰脑子里竟然浮起了元十三的名字。 他回头,王妃穿着月白色的旧衣,头发没有盘起,而是用一条同样是月白色的丝带系在脑后。 谪仙居里也铺着地毯,花色与颜如玉阁一样。 狄仁杰的目光从王妃侧面望进去,楼内竟然也放着软椅。 他忽然明白,谪仙居就是建于凤凰观的另一座颜如玉阁。 这种发现,使得狄仁杰心里充满了难以言表的酸涩。原来,即使远离凤凰观,萧梦梅身上仍然带着镇南王府的痕迹,永远是镇南王妃,不可能复原为自己。 “狄大人看什么?”王妃后退一步,裙裾一闪,她竟然也赤着脚,就如镇南王在黄金屋一样。 “飞虎城发生了一些事,但已经平息了。王爷安好,特来禀告一声。”狄仁杰说。 “有狄大人,自然处处平安。”王妃笑了,“请进来坐,尝尝凤凰观的上等清茶吧。” 死了那么多人,发生了那么多事,也耽搁不了她煮水烹茶。因为她那么美丽、高贵、典雅,永远都像一只骄傲的凤凰,等待别人甘心侍奉。当然,她有资本享受一切,任何人为她做事时,再苦再累,甘之若饴。 “谢谢。”狄仁杰没有拒绝,迈步进去。 茶已经沏好了,不知是不是因为想到了曾知味的缘故,狄仁杰觉得整个谪仙居都飘着香味,与颜如玉阁一般无二。 “每次到了这里,我都想到小怜。世间女子,少有她那么聪慧伶俐、温柔可爱的,有时候像一只婉转枝头的黄鹂鸟,有时候又像一只惹人疼惜的小狐狸。每次她一来,整个凤凰观也就有了勃勃生机。我常常觉得,自己离不开小怜,她像我失散多年的妹妹一样,我们在一起谈天游戏的时候,彼此常常忘记了岁月的无情流逝。王爷几次说,要在藩镇公子和十九王后人里好好挑选一位青年才俊,把小怜嫁出去,让她也做王妃。可是,小怜说过,做人间王妃有什么好,她要做的是一只飞在天上的凤凰,不做任何人的附庸,自由自在,天高海阔。我明白,小怜是个有野心、有主见的女孩子,一定会有很好的将来……”说着说着,泪水就盈满了王妃的眼眶。 “都过去了,人死不能复生,请节哀。”狄仁杰说。 “就在清晨,我刚刚梦见她,梦见她已经变成凤凰,飞在天上。”王妃破涕一笑。 “您如此善待小怜,呼延豹想必十分高兴吧?”狄仁杰问。 “那是自然,呼延将军对飞虎城忠心耿耿,甘愿常年驻守岭南最艰苦之处,那地方叫‘五圣城’。说是城,实际是建立在山头上的一座石寨,昔日武侯征南,在此地释放‘五圣’,所以才有了这个名字。不过,当地苗人大多把这里称为‘五毒城’,瘴疠极重,毒虫横行,环境非常艰苦。最初,王爷在军中征集勇士镇守五圣城,只有呼延将军挺身而出,愿承担重任。或许正是因为这个原因,我和王爷更对小怜高看一眼,从未把她当成女侍,一直当做小妹妹。”王妃回答。 狄仁杰知道“五圣城”那地方,从岭南地图上看,该山头向南是连云寨的地盘,向西则是大仙会盘踞的四曲河、长蛇坡、芭蕉岭、鬼诞泉等地。 要想把控岭南局势,五圣城是绝对的要塞,的确需要一名忠于飞虎城的大将镇守。 “谁也不想发生那样的事,王妃节哀。”狄仁杰重复。 表面看,小怜的确有非常美好的未来。 “对于小怜失踪,白石怎么说?”狄仁杰问。 “道观里上上下下都找遍了,他是观主,难辞其咎,主动向我请罪,但那又管得了什么事呢?每年祭祀,我都命令他为小怜画一幅画,亲手供在祭祀台上,让他接受良心上的谴责。”王妃回答。 狄仁杰见过白石作画时的模样,情绪的确十分低回。身体上的皮肉责罚随着伤口愈合也就淡忘了,只有良心上的谴责,到老不忘,而且会随着时间迁延而越来越重。 “对了狄大人,我今日要去祭祀台亲自检查,你要不要陪我一起来?”王妃问。 狄仁杰点头:“好,我去外面等着。” 他走出谪仙居,站在院子里。 “造化弄人,千回百折,高高在上的有可能跌入深渊,风光无限的也可能突然夭亡……凤凰观能送人成仙升天,也可能带人坠下地狱。乱局啊,乱局啊……”狄仁杰感伤起来。 呼延一家从父受重用、女受恩宠开始,一夕之间就变成了女儿失踪、父亲“升天”,其变化之快,如同风卷残云一般。 “一定有什么事情是外人没有看出来的,只有少数人知道。小怜的命那么好,就没人羡慕嫉妒吗?”等王妃换衣出来,狄仁杰轻轻地问。 “怎么可能?除了我和王爷,她极少跟外人接触。在王府里,她对所有下人体恤关怀,就算有人做错了事,她都是一笑了之,从不叱责。她是个心地善良的女孩子,即使对王府花园里的小鸟小猫和花花草草,也都尽心照顾。好多老仆人都说,如果菩萨下凡,也就是小怜这个样子了。”王妃回答。 狄仁杰点点头:“那么好的一个女孩子,真是太可惜了。” 两人并肩向北,经过花径和木栈道,到了一块巨大的石坪,长宽各有三十步。 靠近山坡的那一面,有一个青石垒砌的祭台,两人高,十步见方,上面摆放着长条供桌,旁边是一个紫铜香炉,与供桌等高。 两人一起登上祭台,眺望着远处的风景。 “凤凰观的风光再美,小怜也看不到了。”王妃再度哽咽。 “好人死后,升入天堂,天堂风光更美,小怜一定会平安快乐的。”狄仁杰安慰王妃。 “但愿吧,但愿她从此登上仙界,成为真正的菩萨。”王妃说。 站在祭台上,山风凛凛吹来,王妃衣袂飘飘,仿佛下一刻就要羽化成仙似的。 狄仁杰心里有隐隐的担忧,生怕王妃成为下一个小怜。 “我们下去吧。”他说。 王妃抚摸着香炉,喃喃低语:“既然来了,就该烧香给小怜,告诉她,我们如此挂念她,请她午夜托梦回来,倾诉别后衷肠。” 祭台上没有香烛纸马之类,狄仁杰向四面望,远远的,石坪一角的花圃里有穿着道袍的人影晃动。 “我去那边,要人去取香烛。”狄仁杰说。 他下了祭台,快步向右十步,进了花圃。 小道士共有五人,正在低头摆弄花草,有的拿着铲子,有的挥着锄头。 “借问一声,祭台上的香烛由谁负责?王妃要为小怜姑娘烧香。”狄仁杰问。 五个人抬起头,其中一个脸上长着络腮胡须的人回答:“就在祭台下面的暗龛里,我去取。” 他向狄仁杰走过来,看那样子,是要绕过狄仁杰,头前带路。 不过,就在狄仁杰侧身让路时,五个人突然亮出短刀,一下子将他逼住。 “一个字都不要说,否则,现在就杀了你,再杀了她。”络腮胡须向祭台上遥指。 “你不是道士,凤凰观里的道士没有留胡须的。”狄仁杰一瞬间想通了。 “没错,狄大人,我们从飞虎城一路跟过来,就是等你落单。牛魔王吩咐过,抓了你和王妃,就扼住了凤凰观的喉咙,呵呵,不要乱动,跟我们走吧。”络腮胡须猥猥琐琐地笑起来。 几个人出现在祭台上,迅速架起王妃,下了祭台,飞奔到这边来。 “赶紧走,去后山,牛魔王说了,这一次能成功,重重有赏。”络腮胡须低声叫着,猛推了狄仁杰一把。 两队人簇拥着狄仁杰和王妃转入一条偏僻的小径,左拐右转,绕到了日头找不到的后山背阴处,迅速钻进了一个掩蔽在藤萝长葛后面的山洞。 山洞的进深只有十五步左右,洞口经过刻意的掩藏,外面经过的人若不扒开藤萝搜索,根本发现不了这里。 牛魔王是个身材魁梧、声如铜钟的男人,脸膛赤红,眼珠暴凸,鼻子、双耳上各带着一只直径寸许的赤铜环。 “现在,别说废话,带我去地狱十八宫。你们也别说不知道,尤其是镇南王妃,你不说,下场怎么样,不说也知道,嘿嘿嘿嘿……”牛魔王狞笑着,上下打量王妃。 王妃挺直了身子,举手整理鬓边的乱发。 她是美人,即使在混乱之中,一举手一投足,仍然带着旷世独立的绝美韵味。 “到那里去的人,都没能活着回来。”王妃说。 “我是牛魔王,上天堂下地狱,从没怕过。王妃,既然把你掳掠过来,就知道你的底细,现在就去,别废话了!”牛魔王暴吼起来。 连牛魔王在内,敌人共有十五名。 狄仁杰忖度,在洞中无法同时击杀对方,一旦交手,王妃会有危险。那么,只有到了洞外,找到可以借用的地形优势,才能化解危机。 “走吧,去地狱十八宫。”王妃没有理睬牛魔王,向着狄仁杰淡淡一笑。 牛魔王愣住,转头看看狄仁杰。 “走。”狄仁杰走到王妃身边去,距她只有一步,做好了随时拼命保护她的准备。 其实,“爱”是一种毒药,一旦沾染,再也摆脱不了。狄仁杰亲耳听过元十三、曾知味的话,却仍然不能克制心中的“爱之毒”,一旦王妃遇险,下意识地就会向前冲,全力保护她,为她遮风挡雨。 第36章 地狱十八 两人出了山洞,离开小径,从两块巨石中间钻过,一路向着西北行去。山路虽然崎岖,但乱草之中却藏着一条能容两人并行的石阶,并不十分难行。 走了约千步,石阶一转,进入山中的石隙。再向下去,已经完全进入了山体之内,光线渐渐黯淡。 狄仁杰一直没有开口,他知道,到了该说的时候,王妃一定会告诉他。 山隙忽宽忽窄,有些地方仅容一个人侧身通过,有些地方却又豁然开朗,能容五六人并行。 “呦呦喳喳,呦呦喳喳……”狄仁杰忽然听到了奇怪而熟悉的叫声。那正是多人听过的凤凰叫声,但所有人都只闻其声,未见其形。 他不动声色,只是陪着王妃向前走。 身后那络腮胡须兴奋地低声叫起来:“终于找到了,这次大功告成,回了岭南,就真的露脸了。” 也有人悄声嘀咕:“别心急,见了凤凰再说,孔雀明王弄了那么久都没有结果,肯定不是件容易干的事。” 络腮胡须恼火地反驳:“孔雀明王算什么?我们是牛魔王的人,牛魔王才是大仙会的中流砥柱,只有跟着他才能建功立业。你们这群家伙,连谁近谁远都分不清,有什么资格跟着牛魔王吃香喝辣?你们都想想吧,外面都说镇南王府第一杀手元十三厉害,牛魔王一出手,那小子就完了……” 牛魔王哈哈大笑,在山隙之内激荡起阵阵回声。 “元十三不过是舍身求死吧。”狄仁杰在心底哀叹。 哀莫大于心死,元十三的心先死了,所以飞蛾扑火一样求死,硬斗牛魔王,才会死于明月峡谷。 “有一天,我也会心死吗?”狄仁杰用眼角余光瞥着身边的人。 王妃脸上平静如水,没有任何表情,淡然得像是要换好衣装出现宴会一样,对身后押解的大仙会人马全然不放在心上。 “这样的女子,心机究竟有多深呢?”狄仁杰感叹。 曾知味是带着无比的满足而死的,死在那种令他醉心的香味里。 镇南王正是利用了这一点,在红玉雕蝉里掺入了毒药,引曾知味入彀。 “前面再转,就是地狱十八宫,你若心存疑虑,现在可以回头。我一个人去,足够了。”王妃忽然开口。 她停下来,面对狄仁杰。 狄仁杰及时伸开双臂,将后面的人全都挡住。 “狄大人,你现在回头,没人怨你,没人笑你。向前或者向后,全都由你。”王妃微笑着,笑容恬淡而幽深,如一支盛开至极限的荷。 长安城那么大,女子那么多,狄仁杰却从未见过如王妃这样的一个人。如果有人可以替代,他也就不会对梅花观的那一面念念不忘了。 “走吧,走吧……”络腮胡须嚷嚷起来。 “住嘴——”狄仁杰低喝了一声。 络腮胡须不服气地哼哼两声,悄然闭嘴。 “我陪你,哪怕是地狱,死了也没什么打紧的。”狄仁杰轻描淡写地说。 “真的?”王妃问。 她的模样,美成了一幅工笔仕女画、一首坊间夜宴歌、一曲绕梁三日笛,像一把刀,死死地、稳稳地、准准地、狠狠地插进了狄仁杰的心口里。 只一刀,狄仁杰已经无处躲避。 “你如此说,我心甚喜。”王妃深深地点头,“山路湿滑难行,如果你肯搀扶着我的胳膊,我就安心了。” 狄仁杰心中一暖,立刻伸出双手,搀住了王妃的左臂。 响铃镇、明月峡谷、卧蟒沟逃难时,他抱她、背她,身体几次贴近,但都是困境之中的不得已而为之。她不怨,他也不想,毫无旖旎,更无暧昧。如今,她主动求他搀扶,只双手一握,已经胜过人间无数。 石阶尽头,地势陡然下降,每一阶梯都有两尺多高。幸而有狄仁杰搀扶,王妃才能稳稳地一步一步向下。 下行二百级阶梯后,左转直行,前面到达了山洞中的一个分岔路。 王妃没有停步,向左边岔道进去。又走了约五十步,前面又是岔路,不过这次是一个三岔路口。王妃选择了直行。当到达下一个四岔路口时,王妃选择了最右边一条走进去。 “喂,路线对不对啊?”络腮胡须在后面大叫。 “别瞎出声,走就是了。”有人嘀咕。 王妃对于路线如此熟悉,可见不止一次到过这里。 狄仁杰能够想到,王妃不可能一个人进来,身边一定有别人相陪。 “会是谁陪她至此呢?断然不是镇南王,那么,是元十三还是曾知味?”狄仁杰心里又开始隐隐作痛。 “呦呦喳喳……”那叫声突然响起来,似乎就在前面不远处。 连续经过了五岔路口、六岔路口后,前面一下子开阔起来,到了山腹中的一个巨大空洞。 狄仁杰抬头望去,五丈高处,洞顶出现了无数裂隙,小的如筛子孔,大的如脸盆、蒲团,裂隙中全都透出光来。 “这座山是空的,上面露着天呢,哈哈哈哈。”络腮胡须大笑。 这一次他真的说对了,连狄仁杰也这样想。 山洞中央不是实地,也有一个深洞,直径约有丈五,洞中黑乎乎的,不知有多深。 “就是这里?”牛魔王开口。 王妃点头,向洞中一指:“这里是地狱十八宫,你们要的,就在里面。” 牛魔王大笑:“好极了,这次一定大功告成,胜过不动明王了,哈哈哈哈……” 络腮胡须赶紧谄媚:“不动明王算什么?跟您比,不过就是一只傻孔雀罢了。他以为自己是神鸟,能够千变万化呢,我呸——在大仙会,我只认得牛魔王,其他的几王,有一个算一个,都是牛魔王脚底的烂泥。” 牛魔王笑够了,挥手吩咐:“点几个火把丢下去,看看下面那东西在不在。准备两把快刀,宰了凤凰,取了凤凰胆就走。” 狄仁杰深吸了一口气,暗自判断局面。只要牛魔王的人分成两拨,他就能逐个击破了。 更重要的,能够找到凤凰的话,也等于是揭开了凤凰观最后的秘密。他与牛魔王的目的一样,都想在地狱十八宫见到真正的凤凰。 络腮胡须点起两根火把,走到黑洞边缘,手一松,火把坠落下去。 所有人围绕在洞边,伸长脖子向下看。 “呦呦喳喳”,火把落下去,那奇怪的叫声立刻从洞中传上来。 “就是这里,就是这里。”络腮胡须兴奋地叫起来。 火把落到洞底,一开始,火头稍弱,接着便熊熊燃烧起来。 “呀,不好,洞底下有干草——”络腮胡须这才明白过来,自己手快,做事不过脑子,已经闯下大祸。 从火头位置判断,黑洞的深度超过十丈,越往下空间越大,如同一个小口的坛子。 蓦的,一个黑乎乎的影子从遍地火焰中跃起来,双翅展开,连续扑扇,竟然将火焰扑灭了。 洞中再次陷入了黑暗,但是余烬有光,众人都能看到,那影子拖着翅膀走来走去,不断地践踏着灰烬。 “多扔火把下去,把它赶上来。”络腮胡须回头,看着牛魔王。 “它不上来,岂不就烧熟了?”有人反驳。 “把软梯抛下去,再下去四个人,杀鸟取胆。”牛魔王吩咐。 这一次,众人的目光全都落在络腮胡须脸上。他很爱拍马屁,已经惹起了众怒,被所有人推上最前线也在早晚的事。 “你下去。”牛魔王吩咐。 “我……我下去,我下去,不过要是有什么事发生,大家都得下去救人,不能袖手旁观啊?”络腮胡须哭丧着脸说。 “这叫什么话?不过是一只大鸟而已,四个大活人还杀不了一只鸟吗?你们放心,回到大仙会以后,每个人赏三百两金子。”牛魔王说。 有人将软梯抛下去,络腮胡须带领另外三人,嘴里衔着短刀,攀附着软梯,一步步下去。 “王妃,这次承蒙帮忙带路,以后少不了你的好处,呵呵呵呵……”牛魔王抬眼看着王妃,眼神不怀好意。 就在这一刻,狄仁杰已经在心里给牛魔王判了死刑。无论是为了元十三还是王妃,牛魔王都必须死。 他没有过多地关注洞中的情况,而是仰望洞顶的裂隙。 很快,他就发现所有裂隙不是天然形成,而是有着明显的人工开凿的痕迹。其中一些,很像是梵文符号,也就是他记在小亭柱子上的那些。 比如最右手边的一个符号,像是两个撑架摔跤的人,手臂缠绕在一起,膝盖互顶,斗得如火如荼。同样的符号,他也数次记在小亭里。按照胡先生的书法,符号重复太多,只能留下一个,其余全都剔除出去。 “如果洞中有光,光向上冲,是不是就能通过石隙投射到天上,形成巨鸟和梵文的影子?也就是说,地狱十八宫与凤凰冢、三角山隙、天官殿是完全连通着的,这里投下的光正是从天官殿和凤凰冢而来。”这种想法非常大胆,根本无从证实。 最让狄仁杰无奈的是,他不知道王妃为何知道来地狱十八宫的路线,而且如此熟悉。找到陪同王妃过来的人,才是解谜的关键。 络腮胡须等人落地,四支火把晃动,向那拖着翅膀的影子逼过去。 渐渐的,众人看清了,那是一只体态魁伟的巨鸟,至少有一丈多高,身上的羽毛十分丰满,尾羽也又多又长,在火把照耀下泛着奇妙的七彩光泽。 “杀了它,取胆。”牛魔王大声叫。 王妃忽然叹气,嘴角露出了淡淡的微笑。 “笑什么?”牛魔王关注着王妃的一举一动。 “他们办不到。”王妃说。 话音刚落,络腮胡须的惨叫声就从洞中传上来。随即,四支火把熄灭,四人却再无声息。 “发生了什么事?你们刚刚看见了吗?到底发生了什么事?”牛魔王吼叫起来。 “巨鸟杀人,翅膀一掠过去,四个人就倒了。那翅膀上的羽毛像铡刀一样,太可怕了,王妃说得对,他们做不到,我们来得太急,实在低估了凤凰的力量。”有人回答。 牛魔王绕着洞口踱了半圈,不再暴躁大叫,而是沉默思考。 “我知道,你心里一直想问一些事,但那些事不重要。”王妃柔声说。 “世上很多事,本来就不重要。即便是那些别人认为无比重要的事,到了这里,也都不重要了。”狄仁杰说。 他们两人的对话犹如禅宗的打机锋、道家的隐语谈,点到即止,谁都不说破。 “你认为重要吗?”王妃问。 “你认为我认为重要吗?”狄仁杰反问。 “狄大人,你是个与众不同的人。我记得,王爷常说‘时势造英雄’,但我认为,被时势造就的英雄,都只不过是庸人堆里显出来的高手、矬子堆里拔出来的将军。真正的英雄,不是被时势造就,而是造就一个时代。越伟大的英雄,造就的时代就越辉煌,就像洞中的凤凰,越是经过了烈火焚烧,便越能成功涅槃,浴火重生。”王妃说。 她的话,深得狄仁杰的赞同。 入主大理寺时,狄仁杰雪夜临帖,曾写下“英雄造时势”五个大字。他从来不觉得是大唐盛世造就了大理寺和他自己,而是坚信,他将造就大理寺、造就大唐江山最刚正廉洁的大理寺和六扇门。 大唐是盛世,他生得太迟,不能如开国元勋一样立下盖世奇功,留名于凌烟阁。但是,他可以开创另一个时代,让天下人人敬畏大理寺、遵循律法,重回夜不闭户路、不拾遗的两汉遗风。 “真正懂我的,竟然是她。”狄仁杰暗自感叹。 “这里很危险,等一会儿战斗开始,你就赶紧后撤,躲在山石后面。我会全歼敌人,带你回去。”狄仁杰低声说。 “我不躲,狄大人,我要站在这里,看你杀光大仙会的人。英雄做事,必须有人摇旗呐喊,或者用文字记录下来,流传千古。没有观者,英雄杀敌时岂不等于锦衣夜行?”王妃真诚地微笑着,眼中充满了对狄仁杰的期望,“飞虎城有句民谚,大概意思是说,如果有人从言语上侮辱了你,就把他的舌头割下来,让他轮回三次,都做哑巴,一个字都说不出来。狄大人,对面那人刚刚说的话你都听到了,对吗?” 狄仁杰点头,牛魔王刚才说的话的确混账之极,所以他不单单想杀了牛魔王,而是要在杀人之前先把对方的舌头割下来,让对方永远不能再用言语伤害王妃。 这一次,王妃的想法又与他不谋而合。 “一切都会如你所愿。”狄仁杰点头。 “放火,放火烧,把它驱赶出来。”牛魔王大声吩咐。 大仙会的人收起了绳梯,同时点起十支火把,一声吆喝,扔进了洞中。这次,十支火把的落地点分散在洞底各处,干草迅速燃烧,先是形成了十个着火点,接着迅速蔓延,连成一片,洞底立刻变成了火海,将络腮胡须等四人的尸体一并吞没。 猛地,那巨鸟扑扇着翅膀向上飞起,临近洞口时才收束翅膀,鹞鹰钻天一样,冲出洞口,再次展翅,贴着洞顶飞行。 牛魔王的人早有准备,马上张开了两张捕鸟网,各有三丈长、五尺宽,分别从山洞的左右两面冲向那巨鸟。 这些网都是藤麻编织而成,韧性极大,只要缠住巨鸟,就再也挣脱不了了。 巨鸟身体极大,羽毛颜色鲜艳,飞翔之时,尾羽不停颤动,那些梵文符号清晰地展示在狄仁杰的视野里。 “尾羽上为何生出这样的符号来?凡鸟尾羽无论长短,都是挺直而坚硬的,永远不会变成这样。如果胡先生在场,他会怎么看、怎么想?”狄仁杰的双眼一眨不眨,全都关注在那只巨鸟身上。 当然,危机迫近时,他也能感觉到。 第37章 黑衣女子 牛魔王绕过了地洞,从右侧无声地接近狄仁杰。 当他的袖子里弹出一把两尺长的三股烈焰叉时,狄仁杰已经反手抽出袖子里的短刀。 一寸短一寸险,敌人发难越急,狄仁杰就越有近距离格杀敌人的把握。 三股烈焰叉来得急,如果狄仁杰没有及时偏头避让的话,那一叉就要在他脖子上捅出三个血窟窿来。他的短刀攻击范围不大,却极有效,避开烈焰叉的同时,精确地刺入了牛魔王的胸口。 “怎么会这样?你难道比元十三还……精擅刺杀技?我不服,我不服,你……狄仁杰是个长安城里的官员,又不是江湖杀手……”牛魔王委顿倒地,却不甘心失败。 “把他的舌头割下来,狄大人。”王妃果然没有退却,坚决地站在原处,冷眼旁观狄仁杰挥刀杀人。 狄仁杰下不去手,不管心里有多愤怒,他始终忘不了自己的身份。 他是官员,是执法者,必须执行大唐律法,而不是放肆地滥用私刑。 王妃又重复了一遍,但狄仁杰没有动,只是从牛魔王心口拔下了短刀,在牛魔王肩头擦干了血迹,重新收回到袖口里。 “他就要死了,不能——”狄仁杰说。 一条黑影倏地闪过,牛魔王发出一声惨叫,嘴里突然喷出一大口鲜血来,哇哇乱叫,却再也说不出话来。 那黑影在角落里停住,额头覆盖在宽大的黑帽之下,浑身披着黑衣,从上到下,不露一点肌肤。 狄仁杰记得这个女孩子,重伤跌下凤凰冢时,正是她救了自己。 “是你?多谢阁下上次的疗伤之恩。”狄仁杰拱手。 那女孩子挥手,一截软塌塌、血淋淋的舌头飞过来,落在狄仁杰的脚下。 原来,就在掠出来的一刹那间,她已经割掉了牛魔王的舌头。 大仙会的两张网已经聚拢,众人的视线全都集中在洞顶,吵吵嚷嚷,群情亢奋,即将成功捕获那巨鸟,竟然连牛魔王的惨叫声都听不见了。 狄仁杰后退,护住王妃。 “你是谁?”王妃问。 那女子的五官全都掩蔽在黑帽的阴影里,丝毫都不外露。 “我说的话,只有一个人愿意一丝不苟地执行,无论千难万险,无论对错善恶,她都会立即去做。在这个世界上,只有她绝对忠实于我。狄大人,你去看看,她到底是谁?”王妃的声音突然颤抖起来,向那女子指了指,缓缓地转过脸,不敢再看她。 “阁下可否真容相见?”狄仁杰问。 女子一动不动,斜向上望,看着那即将落网的巨鸟。 “抓住了,抓住了,快快,这边这边……”大仙会的人兴高采烈,预感到即将大功告成。 陡然间,洞中形势大变,那巨鸟双翅一收,笔直坠地,避开了两张大网的合围。当它站在地上再次展开羽翼时,尾羽一根根展开,如同打开了一只七彩巨扇,扇缘过处,瞬间将所有人腰斩。 大仙会的人的确低估了巨鸟的战斗力,以为是以众欺寡的“捕鸟”之战,实际却是自投罗网,与死神交手,最终变成了无头野鬼。 “我们没有恶意,告辞。”狄仁杰向那女子远远地拱手,护着王妃,一步一步后撤。 巨鸟没有追上来,而是蹒跚地走近那女子,“呦呦喳喳”地叫了几声,俯卧下来,头枕着女子的膝盖,闭上眼睛,无声眠去。 “她是……她是……咳咳咳咳……”王妃剧烈地咳嗽起来。 “不要慌,出去再开口,只要有命逃出去,有的是工夫说话。”狄仁杰沉声劝止。 人人觊觎凤凰胆,以为“杀鸟取卵”易如反掌,但今日目睹大仙会的惨败,狄仁杰终于明白,凤凰不是凡鸟,绝对不会任人宰割。 “大祸害,它尾羽上的‘道家九字诀’已经昭示了一切,临兵斗者皆阵列在前……凤凰出世,必是一场惊天动地的大杀阵。”狄仁杰的肩头压力倍增,想不出有什么办法能消灭那巨鸟。 两人退到了几层岔路之外,确认四周安全,才各自坐下,深深地喘息。 “你觉得那是谁?”狄仁杰问。 “小怜。”这一次,王妃毫不犹豫地说出了一个名字。 狄仁杰没有多问,小怜早就从这世界上消失了,已经变成了凤凰观的旧时传闻。如果她仍然活在山底,只能证明其中发生过某种诡异的变化。 “她还活着呢,真好,真好。”王妃喃喃地低语。 “我们回去吧,大仙会党羽全军覆灭,至少没人再来打搅祭祀大典了。”狄仁杰说。 他们再次动身,沿着石阶艰难向上,一直到了山坡的明暗分界之处。向前一步,阳光普照,灿烂耀眼,向后一步,晦暗幽深,阴风阵阵。 狄仁杰回头看,极遥远处,一块突兀的山岩之上,那女子孤零零地蹲伏着,向这边眺望,仿佛一个被世界遗弃的幽灵。 “如果真的是小怜,何必躲在那里?”狄仁杰问。 “是啊,如果是她,见了我就是见了在这世上最亲的亲人,早就该扑过来叫我,而不是形同陌路……小怜,是你吗?是你吗?”王妃高举右手,向那山岩挥动着。 停了一阵,山风越发凛冽了。 狄仁杰搀着王妃向前走,站在和煦的阳光下。 再回头时,那黑衣女子已经不见了。 回到石坪,白石正站在祭台上,看着小道士们搬运桌椅板凳、蒲团供果。 山风卷起他的道袍,忽起忽落,也像后背生出了两只翅膀似的。 “我去问他小怜的事。”王妃挣脱了狄仁杰的手。 狄仁杰默默地后退,把双手放到背后去。 地狱十八宫一行,他为王妃做了很多,双手留香,缕缕不绝。回到阳光之下,迫于流言蜚语,他必须明智地后撤,不给王妃带来任何麻烦。 王妃一步步上了祭台,背对狄仁杰,与白石面对面站着。 “符号……洞顶的山隙,凤凰胆,小怜,黑衣女子,青泉失踪,王妃对地狱十八宫如此熟悉……”他将各种疑点综合在一起,一条脉络渐渐浮现出来,一直指向了小怜。 “直击山底,擒获巨鸟和黑衣女子,就能消灭一切隐患,或许能够同时收获凤凰胆。”这就是狄仁杰的结论。 当他的目光再次投向祭台时,白石连连摇头,似乎是在否认着什么。 王妃的情绪也异常激动,每次开口,手掌都在供桌上猛拍一下。 忽然,白石扭头下了祭台,急匆匆地向狄仁杰这边走来。 “你去了山底?你带王妃去了山底?”激怒之下,白石已经失去了应有的礼仪,直瞪着狄仁杰。 狄仁杰微笑:“是,刚刚回来,幸喜王妃平安无事。” “你管得太宽了,凤凰观的事很复杂,再纠缠下去,就算你是长安来的京官,照样会死,而且死得很难看!”白石恶狠狠地说。 狄仁杰后退一步,避开白石嘴里直喷出来的咄咄逼人的气息。 “祭祀大典之后,我就带陶荣他们离开,如何?”狄仁杰问。 白石深吸了一口气,转头向祭台上望着,再回过头来的时候,情绪已经恢复正常。 “狄大人,刚刚我太失礼了。”他脸上的狰狞表情迅速隐退,只留下了两腮上咬牙切齿之后的痕迹。 “没事,白石道长是凤凰观观主,理应主持好大局,让来往凤凰观的每一个人都乘兴而来、平安而归。”狄仁杰笑着点头。 白石也点头:“是啊,正因如此,我才阻止任何人到后山地狱十八宫去。那里地形复杂,有几条岔路的尽头是数百年来都没人下探过的毒虫巢穴,还有几条则是直落百丈、跌入大江暗河。狄大人,任何情况下都不要再去后山,否则我只能逐客了。” “好,客随主便,谨遵道长安排。”狄仁杰既不动怒,也不诘问,只是温和地微笑着应对。 “千万不要觊觎凤凰胆,大凶。”白石向前探身,压低了声音补充,“无论谁向大人提到凤凰胆的神奇力量,都塞住耳朵,不要听信谣言。世上任何一种权力,都是浴血厮杀得来,妄图靠着凤凰胆而一呼万应的,最后难免引颈受戮,呵呵,呵呵……” 狄仁杰从不怕事,此刻不过是以退为进,任由白石表演。 远处,王妃下了祭台,也向这边缓步走来。 “镇南王是个野心家,别被他骗了。前面有很多死人做榜样,希望大人明鉴。”白石说完,缓缓后退,脸上完全恢复到与世无争、仙风道骨的表情。 狄仁杰洞悉人性中的贪欲,也了解心存贪欲的人必然使出的种种手段。他原本希望白石、青泉等人能够借着“修道、打坐”的力量保持洁身自好、自重自爱的精神境界,成为红尘中人学习的榜样,但现在已经不可能了。 白石刚刚说话时,眼神极度贪婪,仿佛一只闻见了猎物味道的异兽。为了独占猎物,他连续做出种种令人作呕的表演,但却被狄仁杰一眼就看穿了。 “普天之下,还有一方净土吗?”狄仁杰不禁扪心自问。 “陪我回谪仙居吧。”王妃走近,只向着狄仁杰说话,漠视白石的存在。 “祭祀大典的种种细节都已经安排好了。三日之后,辰时如期举行。”白石说。 王妃没有理睬白石,径自一个人走在前面。 “不要再去——”白石欲言又止。 狄仁杰点点头,追上王妃,并肩而行。 “如果那是小怜,如果那是小怜……”王妃低语了两遍,忽然间泪如雨下。 狄仁杰无法劝慰,只能默默相陪。 黑衣女子与巨鸟表现出惊人的战斗力,大仙会根本难以匹敌。这种情况下,只有调集飞虎城的神机营进入凤凰观,王妃的安全才有保障。 “狄大人,全靠你了,去查查看,那女子究竟是不是小怜?”王妃说。 “先回谪仙居去,我会派人去查。”狄仁杰答应。 回到谪仙居,王妃的脸色极不好看,在女侍的陪伴下到楼上去休息。 狄仁杰在院中坐了一阵,回想地狱十八宫的诡异状况,渐渐地如坐针毡,起身回听雪楼来。 他把后山的情况告诉陶荣等四人,当讲到黑衣女子割断牛魔王舌头时,金镶玉发出一声惊叫:“大人,那是个……毒人!” “什么毒人?”柳叶吓了一跳。 “我曾跟她近距离交手,她的身体携带剧毒,呼出的气息也令人头晕目眩。即便我从小接触各种毒物,已经达到百毒不侵的地步,但仍然不敢恋战,只能落荒而逃。大人,她没袭击您和王妃,已经是绝对的万幸。大家千万小心,不要跟她有任何手脚接触,更不要离她太近。毒人与毒蜘蛛、箭毒蟾蜍、五步蛇之类没什么本质不同,只不过后者是虫而前者是人——迷失本性、全身带毒的人。”金镶玉解释。 “那就是青泉说过的毒人,白石按照古籍一步步培养出来的。”狄仁杰说。 “他是个道士,培养毒人又有何用?”柳叶十分好奇。 金镶玉摇头:“我也想不通。” 胡先生一言不发,一个人走去烧水。 “既然巨鸟在山底,那就好办了,多派些人,多带几张网,把巨鸟逮住,然后开膛取胆,凤凰胆就落入咱们大理寺之手了。”柳叶说到这里,情不自禁地手舞足蹈。 陶荣摇头:“大人刚刚说了,巨鸟杀戮之力超强,普通人下去,等于自杀。” 柳叶歪着头想了想,又冒出两句:“我们可以涸泽而渔焚林而猎,哈哈,把山洞堵住,等敌人和巨鸟饿得走不动了,然后进去捡便宜不就行了?” 这当然不是什么妙主意,否则其它江湖势力早就做了,也轮不到她来捡便宜。 狄仁杰走到廊下,看着胡先生。 “时机。”胡先生把一块木柴放进灶膛里,看着它被火焰吞没,然后变成火焰的一部分。 “对,时机。”狄仁杰点头。 巨鸟藏于山底,必将破关面世。现在,时机未到,它只能生活在山阴的深洞中。现在也许是消灭它的最后机会,再等下去,凤凰观迎来的将是一只无可匹敌的杀人凤凰。 “每个人都在等,不是等凤凰杀人,而是等它长大,取得那颗弥足珍贵的凤凰胆。冒然动手,凤凰胆未成,一切就都变成纸上富贵、过眼云烟了。”胡先生说。 “我们也可以等,不为凤凰胆,只为查到妄图借凤凰胆谋反的幕后首脑。”狄仁杰说。 “传说变成真的怎么办?杀人凤凰升空,谁还能控制住它?”胡先生有些犹豫。 “飞虎城神机营。”狄仁杰深深地点头,“那是凤凰观最后一道救命符。胡先生,我不是为这件事过来找你,而是为了毒人的事。木牛流马、兵人、毒人都是诸葛神侯《蜀相秘笈》中出现的东西,你一定知道其中的奥秘,对不对?” 世人只知木牛流马,对于兵人和毒人则知之甚少。 木牛流马是诸葛神侯发明的搬运工具,自动行走,搬运重物,无需清水,更无需喂食,在六出祁山的北伐战争中,为蜀军提供粮食辎重,立下了汗马功劳,其样式图纸全都留存下来,后世仿制者甚多。 “兵人是战争武器,战斗力出众,以一敌百毫无问题;毒人则是兵人的升级种类,不但能够战斗,而且浑身带毒,触碰者立死。大人疑惑的是白石制造毒人的理由,我已经分析出来了,他的初衷并非制造毒人,而是采用这种奇术挽救一个人的性命。我来猜想一下,那女子一定对白石非常重要,所以,当她奄奄一息时,白石没有选择送别下葬,而是使用了苗疆奇术,利用各种毒物,将女子的心脉护住。只要她不死,白石就心满意足,根本无暇思考毒人的危害性。现在,他成功了,毒人活得很健康,与普通人无异。而且,他还豢养出了巨鸟,即将凤凰升天、一鸣惊人。大人,白石真的是个可敬、可畏的人才,世所罕见,吾不及也。”胡先生回答。 “智慧再高,力量再强,如果不能为国为民立功,也只不过是一代枭雄而已。更何况,巨鸟未成凤凰,毒人仍然不能得见天日,此刻说高低胜负,还为时尚早呢。”狄仁杰淡淡地说。 “大人,我们该如何下完凤凰观这局棋?”胡先生问。 第38章 怨念之虫 狄仁杰像胡先生一样,也拾起一块木柴,投入灶膛里。 “你是问我,稳招还是险招?回来的路上,我也一直这样反复忖度。胡先生,大理寺办事,一向以‘不留后患’为第一要诀,这一次,我仍然不想改变这个原则。”狄仁杰说。 他这样说,无疑是选择了“险招”。 “不管大人怎样选,我们这些人水里火里跟着闯就是了。”胡先生淡然回答。 灶膛里的火溢出来,映亮了两个人的脸。 “胡先生,我在想,为什么人人都想做天下第一?记得从前读史,每一朝代灭亡之时,龙椅上的天子滚落尘埃,想做个平民都不成,只能跪地伏诛,血溅尘埃。如今,人人欲夺凤凰胆,被权力冲昏了头脑,根本想不到第一有第一的烦恼。这一次,我们从长安过来,就是要替这类人解决烦恼……”说着说着,狄仁杰低头笑起来。 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这是自古以来最激人奋进的俗谚,每个人从懂事起就每天背诵,树立出人头地、青云直上的人生目标。 狄仁杰也不能免俗,从小就背,以此来激励自己。无知者无畏,只有身在高处,才能体会“高者自危”的凄惶感受。 那边,柳叶忽然提高了声音:“错,岭南重要还是长安城重要?如果你想拿了凤凰胆回岭南去,就等于是谋反,大理寺第一个要消灭的就是你——” “小柳叶,嚷什么?”陶荣不满地低叫。 啪的一声,柳叶在八仙桌上猛拍一掌,一只脚踩在椅子上,气势汹汹地瞪着陶荣和金镶玉,像一只被激怒了的斗鸡。 “柳叶姑娘,我从来没有谋反之心。只不过,现在大仙会占据了岭南大片地方,作恶不休,祸害苗人。如果我有幸得到凤凰胆,唯一的心愿就是联合各个山寨,驱逐大仙会,让岭南重归绿水青山的盛世美景。”金镶玉低声辩白。 “呵呵,那以后呢,你岂不也要自立为王,让连云寨成为第二个大仙会?”柳叶话锋咄咄,气势逼人。 狄仁杰与胡先生相视一笑,对柳叶能说出这样的话来甚感欣慰。 “岭南是我的家乡,苗寨自然应该由苗人自治。”金镶玉回答。 柳叶冷笑:“历史上的苗蛮叛乱事例还少吗?金小姐,你能保证日后不像那些蛮王一样,成为叛乱者的臂助与党羽吗?如果你敢保证,发下血海毒誓,那我柳叶第一个跳出来帮你拿凤凰胆。不敢发誓,就是有私心,你们连云寨跟大仙会没什么两样,表面冠冕堂皇,背后——哼哼……” 金镶玉并不气恼,而是默默地低下了头,不再开口。 “被我说中心事,没脾气了吧?”柳叶斗胜,得意洋洋,斜眼瞥着陶荣。 “小柳叶,金小姐让着你,看不出来吗?”陶荣皱着眉说。 “我才不要别人让,大人说过,凤凰胆是一道现形符,谁对它着迷,就等于是存着谋反之心。刚刚你听到了,连云寨北来,就是为了凤凰胆,这不是谋反是什么?”柳叶本来就比陶荣嘴快,现在占了上风,越发口齿伶俐,语如连珠。 胡先生站起来,走到大厅里去,先拍了拍手掌,把柳叶的气势压下去,然后才开口:“大人说,从现在起,每个人都好好吃饭,将养精神,等待大战来临。陶荣,你和金小姐去后厨,有什么好吃的尽管拿来,就说是大理寺狄大人要的。小柳叶,把咱从京城带来的好茶叶都摆出来,好吃好喝,等着凤凰升天。” 有了胡先生打掩护,陶荣赶紧起身,拉着金镶玉出去。 “胡先生,你偏心!”柳叶叫起来。 胡先生向柳叶挑了挑大拇指,又向灶边指了指:“大人夸你,没听见吧?你刚刚说的话,句句都说到大人心里去了,怎么突然间我们的小柳叶就进步了这么一大块呢?” 柳叶听说狄仁杰都夸自己,一下子高兴地蹦起来,几步到了灶边,亮晶晶的双眼直盯着狄仁杰:“大人,胡先生说的是真的吗?” 狄仁杰没有回答,而是抽出一根带火的树枝,在灶前的方砖地上一笔一划地写了一个大大的“忠”字。 “大人,您夸我是忠臣?”柳叶问。 狄仁杰点点头,又写了一个“义”字。 “什么意思?”柳叶不解。 “你是忠,陶荣是义,你们两个斗很好,不分高下,并不一定非要辩个谁对谁错。小柳叶,你对我说过的话记得那么清楚,真是难为你了。”狄仁杰微笑着说。 “大人是……我的老师,大人说的,我当然要一句一句记下来,思考奉行,不敢违背。只不过,柳叶知道,自己武功不高,又不聪明,如果没有大人罩着,在大理寺早就被别人欺负死了。我以前还犯过不少错,如果不是大人原谅,肯定就被逐出大理寺,变成江湖流浪儿了。”柳叶忸怩起来。 “大理寺离了你,哪里还有一点生机呢?想想看,哪个春天少得了燕子和黄鹂鸟呢?你就是大理寺的燕子、黄鹂鸟,到什么时候也缺不得。”狄仁杰说。 “哈哈,哈哈!”柳叶蹦起来大笑,“谢谢大人,谢谢大人,如果您不嫌弃,我可以天天给您学黄鹂鸟叫……” 在狄仁杰面前,她永远是个长不大的孩子,一时笑一时闹,整日不知烦恼,更不知疲倦。 陶荣和金镶玉回来时,带来两个食盒,里面除了干鸡、卤鸭、鹅掌、雉翅之外,还有四个精美小菜,红红绿绿,煞是好看。 柳叶嘴馋,不等小菜上桌,先拈起筷子尝了一口,立刻手舞足蹈地连声叫起来:“太好吃了,太好吃了,简直太好吃了……” 金镶玉微笑起来:“这是我们苗疆的一些特色小菜,你爱吃,我就天天做,一个月不重样都行。刚刚陶大人说,你是大理寺的真宝贝,人人宠着,任谁都不敢招惹。如果我说错了什么话,你就大人大量,多多原谅,这些小菜就当是赔罪,你看行不行?” 柳叶看看金镶玉,再看看陶荣,手里的筷子摆来摆去,忽然在自己嘴边轻轻打了一下,低声嘟囔:“吃人家最短,吃人家最短……你个吃货,就知道吃……” 众人哈哈大笑,金镶玉走过去,扳着柳叶的肩膀,两个人的额头轻轻一碰。 “我说过,自狄大人、陶大人舍命相救起,连云寨就成了大理寺麾下的一支人马,永不背叛,永无二心。柳叶,我只想让乡亲们过上平安日子,无论有没有凤凰胆,这个目标绝不会变。苗人虽然身处蛮荒之地,但我心中永远没有‘反’字,而是像狄大人、陶大人、胡先生和你一样,‘忠、义’二字当头,终生不敢逾矩。我不在你面前发毒誓,但已经在苗疆蛊苗之神面前抱着七代宗亲的牌位发下荣辱大誓,终此一生,不婚不嫁,不离岭南,不交邪魅,不叛族亲。现在,你懂我的心了吗?”金镶玉一字一句地说。 柳叶点头,两颊通红,知道自己一时贪口舌之快,实际已经错怪对方。 “好了好了,开饭开饭。”胡先生打圆场,招呼众人吃饭。 从金镶玉身上,狄仁杰看到了崭新的希望。 同时,他也知道,自己果然没有算错,以连云寨来克制大仙会,的确是平息岭南乱局的一步好棋。 大理寺的人再多,分散到全国去,也只是沧海一粟,不能有效地打击犯罪,惩恶扬善。如果全国各个州县都有连云寨这样的正派江湖势力,自然世道平安,邪魔无踪。下一步,这才是大理寺最正确的发展方向,也是唯一正道。 午后,狄仁杰熟睡了很久,至少有两个时辰。醒来时,室内光线晦暗,暮色已经四面聚拢过来。 他刚想起身,却发现一个人坐在床边,静默地注视着自己。 “白石道长?”他有些惊讶。 坐着的人正是白石,此刻脸上带着一种高深莫测、似笑非笑的表情,与平时的模样不尽相同。 “大人,你小腹上的伤口好些了吗?”白石问。 狄仁杰向腹部摸了摸,伤口还疼,但能忍住。 “跟我走吧。”白石站起来。 “去哪里?”狄仁杰问。 “走吧,去一个你想去的地方。对了,大人不必多问,否则‘怨念虫’焦躁起来,不但伤口疼,关节筋络、奇经八脉都会一起疼,然后一生中所有怨念都会浮上心头来,身痛心痛,苦不堪言。”白石幽幽地说。 狄仁杰听到“怨念虫”的名字,不由得心头一震,随即觉得小腹伤口一阵燥热,仿佛有人在里面撒了一把盐、一把辣椒面,然后拼命揉搓,几乎将伤口重新撕裂。 “这一生艰辛苦痛,活得不易,那些苟且偷生、虫一般低贱的日子里,几度想要自杀,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熬出头……如果重来,我宁愿去死。”陡然间,他回忆起刚进长安时的那段日子,报国无门,身无长物,只能寄居于金栏桥西平安寺内,每日与僧人同食,受尽了白眼嘲讽。那时的种种怨念,仿佛刻在石碑上的铭文,偶尔淡忘,大多数时候却是字字句句摆在心头,令他午夜惊醒,不寒而栗。 怨念人人都有,只不过他能一直压住、忍住、挺住,不甘沉沦,不服平庸,不停进步,才换来了今日的地位。 小腹上的痛一直向上延伸,到了前心、后背、腰椎、肋下,将五脏六腑全都包裹其中。同时,那种撕心裂肺的揉搓感也沿着筋络上行,传遍了他的全身。 最可怕的是,他心底的怨念翻翻滚滚,既有旧恨,又有新愁。 他想到了凤凰胆带来的阵阵风雨,想到王妃在他生命中出现又消失、消失又出现,想到元十三和曾知味的死,想到王妃是镇南王名正言顺的女人,想到杀人凤凰即将出世……没有一件事能够带来欣慰与惊喜,恰恰相反,每向前走一步,遭遇的都只是接踵而至的困厄与惊吓。 “怨念之重,一至于斯,不如死了,一了百了。”他艰难地坐起来,下床穿鞋,抬头望向门口。 白石等在那里,正在轻轻招手。 “去……哪里?”狄仁杰倒吸了几口凉气,竭力控制着伤痛。 “地狱十八宫。”白石回答。 “我身体内这……这‘怨念虫’是怎么回事?”狄仁杰明明知道答案,仍想从白石口中得到印证。 “你受了重伤,丧门戟上的八根倒齿钩几乎将你的小腹搅烂,当时情急,只能使用‘怨念虫’替你镇痛、清瘀、吸血、疗伤,然后用‘三尺烦恼丝虫’缝合伤口。这样做,虽然是饮鸩止渴,但除了我之外,换了任何一个大夫,都只能眼睁睁看着你死。你说,救与不救,怎生抉择?”白石问。 “救我的究竟是你还是那黑衣女子?在我体内下了怨念虫的,是她还是你?”狄仁杰强忍着浑身疼痛,走到门边,跟上白石。 “是她,也是我。我发现了她做的事,本来应该清理怨念虫,把她下在你体内的蛊连根拔除,但剪开伤口上的缝线才明白,只有怨念虫才能救命。为了你好,只能原样缝合,先救命再说。”白石说。 他向外走去,轻飘飘地下楼,不带出一丝声响。 狄仁杰跟着下楼,侧耳听听,隔壁房间里传来胡先生、陶荣的鼾声。他在门上重重地拍了两掌,但那两人睡得极沉,鼾声依旧。 “没用的,怨念虫的世界里,人人都是影子,恍如阴阳隔世一样。一个死人永远唤不醒一个活人,因为你根本进不了他们的世界。”白石在楼梯转角停住,阴森森地向狄仁杰望着,“你若胆怯,大可以回去。” “有什么可胆怯的?”狄仁杰淡然一笑,放弃叫醒陶荣的打算,立刻下楼。 在这里,他犯了一个错误,并没有意识到白石说的“影子”之深意,以为只是一个模糊的比喻。 事实上,他知道陶荣素来警醒,别说是用力拍门了,只要外面有脚步声、说话声,立刻就会惊醒察看。 这一次,陶荣酣睡不行,一定发生了特别奇怪的事。 向后山去的过程中,白石衣袂飘飘,脚不沾地,仿佛御风而行。如果放在以前,狄仁杰一定会羡慕前面这个仙风道骨的人,现在,他只觉得白石道貌岸然,像只幻化人形、披了人皮的妖狐。 进岔路口的时候,狄仁杰闭上眼睛,重温王妃带他进来时的路径。 “走吧,不会害你的,想想看,谁会费尽力气害一个影子呢?”白石大声嘲弄。 四周一片死寂,即便大声吆喝,也没人听得到。 “为什么带王妃到这里来?把她卷进来,对你有什么好处?”狄仁杰大声问。 “不是我,是她自己来的。王妃的心像午夜檐下悬挂的风铃,叮铃叮铃响个不停,谁也猜不透她的心思。”白石摇头反驳。 “她来这里干什么?”狄仁杰问。 白石轻轻拍打着侧面的石壁,皱着眉思索狄仁杰的问题,然后轻轻摇头:“我也不知道,但我知道一点,她的心机很深,像岭南的乌蛮沼泽地,怎么探也探不到底。你有这种疑问的话,可以当面问她。” 话不投机,两人不再交谈,进了岔路,继续前行。 过去的探案过程中,狄仁杰也遇到过不少迷宫,有些迷宫天然形成,有些则是智者刻意修造。进入迷宫之后,最重要的一点就是在每一个岔路口刻下醒目标记,旁边加以注明。只要能穷尽岔路口的每一条分支,就能找到正确的路线,最终脱困。 所以,他每过一个岔路口,都用小刀偷偷地刻下箭头符号,动作极轻,不引起白石的注意。 他相信,有了这些箭头,任何迷宫都困不住自己。 第39章 地洞烈火 到达巨鸟栖身的山洞后,白石停住脚步,指着洞顶的石隙:“看那里,那是扶摇祖师留下的生命密码,能够参透它的人,就是天选之子,可以成为下一代观主。你猜猜看,那些是什么?” 狄仁杰没有废话,立刻回答:“那是道家九字诀——临兵斗者皆阵列在前。” 九字诀是要配合“九手印”实施的,而“九手印”的施展方式十分严格,每根手指屈曲的角度各不相同,汇总在一起,产生的威力也各不相同。 “很对。”白石点点头,接着问,“那么,把它们凿刻在这里有什么用?如果是为了让人参观,完全可以刻在外面的山体上,刻成一人高的大字,在山下就能看见。” 狄仁杰向前走,仰望洞顶。 在山体内部左右盘旋之时,他始终没有迷失方向和步数。经过缜密计算,他得出了基本准确的结论——“洞顶上面就是凤凰冢,凤凰冢里同样有石隙和孔洞,上次那黑衣女子就是从石隙中逃遁的。也就是说,从这里一直向上,就可以视为山体的中轴。” “巨鸟成长过程中需要阳光照射,而豢养者无论用什么办法,都无法提供阳光。于是,有智者利用天然的山隙加以开凿,正午阳光就自然而然地投射进来,照在下面的地洞里,让巨鸟向着真正的凤凰越来越靠近。”狄仁杰说。 “啪啪啪”,白石鼓掌三声,轻轻点头:“狄大人聪明,果然一眼就洞察了其中的关窍。道家九字诀奥妙无穷,落在山上,封印群山,落在水上,直透海底,落在巨鸟身上,能够令它产生从无到有、从僵死到复活的神奇变化。世人以为豢养凤凰要从一个蛋开始,恰恰错了,凤凰观拥有的是一尊僵死的凤凰化石,在正午阳光铺陈的‘道家九字诀’符箓催化之下,化石复苏,巨鸟醒来。等它羽翼丰满,就到了振翅高飞、一鸣冲天的神之境界。这个过程很漫长,可我还是做到了。” “你的确很了不起,胡先生每次提起你,都十分尊崇。”狄仁杰说。 “古来智者,惺惺相惜。他是‘智圣’诸葛一族的后人,见识自然不凡。不过,能够驾驭他那样的高手,狄大人才是真正的人中龙凤。”白石由衷地说。 “可否让我看看凤凰?”狄仁杰问。 控制巨鸟,也就控制了凤凰胆,天下各派的视线就被吸引过来,不会引发更大骚乱。 “就在那洞里。”白石向黑洞一指。 狄仁杰向前走,站在洞边,俯身向下望。 洞中很黑,一丈以下,模糊一片。 白石走过来,也探身下望,向角落里指着:“就在那里。” 狄仁杰沿着对方手指的方向望去,仍然什么都看不见。 猛地,白石在狄仁杰背上一按一压,将他推入了黑洞。 急速下坠中,狄仁杰屈膝抱头,一落地即翻滚,侥幸没有受伤,只是沾了满身的草灰。 再向上看,洞口如同井口,白石变成了一个黑色的剪影。 “狄大人,在这里好好打坐反省吧。如果有缘,你也能如凤凰涅槃一样,经烈火淬炼而重生。记住,在怨念虫的世界里,人人都是影子……”白石的声音从上面飘落下来。 “那黑衣女子是小怜,对不对?小怜没死,只是遭遇了可怕的变故,对不对?”狄仁杰仰面向上,双掌在嘴边合拢,形成一个喇叭筒,发力大叫。 之前,这只是他的怀疑,现在觉得,白石既然能培育毒人、豢养凤凰、推他落洞,还有什么恶事干不出来呢? “没错,就是小怜。她被人推落凤凰冢,放火焚烧,九死一生,只剩骨架。我救了她,用七百种苗药帮助她活下来,虽然变成了毒人,但她仍然活着,只不过模样变了而已。我那么爱她,不管她多美或多丑,我都爱她,此心永恒不变。”白石大声回应。 “谁害了她?”狄仁杰问。 “王妃,是王妃害了她。萧梦梅与我青梅竹马,早有白首之盟。虽然她嫁给了镇南王,但心里装着的,仍然全都是我,每年都找借口到凤凰观来,每次来都让小怜在中间传讯。可惜,我不是她,不愿做这种有损道德之事,不知不觉爱上了小怜。萧梦梅知道这件事,就派元十三刺杀小怜,推下凤凰冢,又投下几百块木柴,付之一炬。萧梦梅以为,小怜必死,但上天不灭小怜,就在即将咽气时,她找到了一条山隙……呵呵呵呵,一个正常人钻不进那条一尺长、半尺宽的山隙,但小怜的身体那时候已经接近熔化,竟然神奇地由山隙钻出去,落在黑洞里。你说,这是不是天意?”白石激愤而凄凉地说。 这是狄仁杰第一次从白石口中听到“萧梦梅”的名字,但随之而来的,却是无比的震惊。 “你说的是真的吗?”他想替王妃辩解,毕竟在他心中,王妃不至于歹毒如斯。 “是真的,千真万确。”白石回答。 “我不信,你如果有胆量,我们去跟王妃当面对质,行不行?”狄仁杰心底还存着一半幻想,希望白石是在信口雌黄,污蔑王妃。 “他说的,都是真的。起初,我也不信,但一个人经历了烈火焚烧之后,除了报仇,心里不再有任何多余的想法。每一天,我都在思考你问的问题,每一次的答案,都是肯定的,尤其是我见到她望着白石的眼神之时。一个女人,不管是美人还是丑妇,不管她贵为王妃还是贫为村姑,都无法掩饰自己的感情。我错就错在,不该抢走了她爱的人。这是我的报应,逃不过的——我叫小怜,但并不值得可怜。”黑衣女子从黑暗中无声地走出来,站在狄仁杰对面。 狄仁杰黯然:“如果……是真的,王妃就是罪无可赦的人了。你一定恨她吧?” “不。”黑衣女子摇头,“我不恨她,只希望自此之后,她忘记我的存在,还像从前那样,深爱白石。我替她送信四十五次,每一封信里都写满了对白石的爱,那些火热滚烫的话,连我看了都深受感动。我的死生并不重要,凤凰涅槃,成神飞天,那才是我的未来归宿。”小怜说。 三个人分作两处,狄仁杰一时之间竟然分不清谁对谁错。 王妃命令元十三害了小怜,是杀人凶手不假,但他执行的是王妃的命令,王妃是始作俑者。 白石培养毒人、豢养凤凰不假,可他的初衷是为了救活小怜,让她好好活下去。 小怜变成毒人,成了最可怜的人,可是,如果她乘着凤凰出世以后大开杀戒,马上就会沦为人间魔鬼。 王妃害死小怜,是因白石与小怜暗度陈仓,三人间的感情纠葛太深,单独说是王妃错,亦是非常牵强。 “走吧,小怜,我们重新开始好日子。祭祀大典后,该死的人都得死,继续活下去的只有你我二人,我一定一生一世爱你,直到天荒地老。”白石的声音再次响起。 “不,不——”小怜突然捂住脸,大声尖叫起来。 情绪激动之下,她头上的帽子滑落,露出了头顶和耳朵。从她的指缝中间,狄仁杰又瞥见了其五官模样。 虽然狄仁杰见多识广,看过很多重伤后活下来的“伤疤人”,但从没有一个像小怜这样,难看到令人心碎。 只看了那一眼,狄仁杰就无声地转过脸去,视线飘向别处。 他们两个相距三步,洞中光线幽暗,看不分明,只能见到模糊的样子。即使如此,狄仁杰的五脏六腑已经胡乱搅动起来,忍不住要扭头呕吐出来。 小怜是人,能够说话、走路、思考、行动,但作为一个人,她并不够资格,因为她的模样已经坏到无法用人类语言来形容,不要说是跟她长久生活下去了,即便多看两眼,也会逼得爱她的人自杀而亡。 “人竟然可以难看到这种地步,造化之诡,真的是毫无下限啊。”狄仁杰在心底感叹。 “你看我的眼神……我知道,自己已经人不像人鬼不像鬼,再也不能回到阳光之下了。就算你说,一生爱我,也是口不应心。有天晚上,我跟踪你去谪仙居,你看着王妃的眼神那么深情沉醉。我知道了,如果没有我,王妃爱你,你爱王妃,那才是完美的人生。我是多余的一个人,所以才会遭此大难,上天是在惩罚我,不该拆散你们俩。白石,你走吧,不要再管我,我已经不是小怜,我现在不但是毒人,而且是丑到令人作呕的怪物,不配再走出山洞,免得吓坏了外面那些无辜的人。”小怜一边大哭,一边摇头。 狄仁杰没再回头,他从来都不缺乏面对罪恶、凶徒、惨案、断肢的勇气,可这一次,若是再看小怜一眼,只怕心底一辈子都会留下阴影,永远无法除去。 “小怜,你怕我看见你的样子,我就自残双眼,什么都看不见,只听你的声音,这样可以吗?我去谪仙居,就是想质问她,还记得从前的小怜吗?元十三死了,我要让她永远活着,不断承受良心上的谴责,无休无止,直到离世……”白石弯下腰,拼命向洞底挥手,但却阻止不了小怜的哭声。 “你怕死吗?”小怜忽然低声问。 狄仁杰还没来得及回答,轰的一声,满地干草骤然燃烧起来。上一次,大仙会的人点燃干草,只烧到一半就被巨鸟踩熄。这一次,不再是起火点燃烧,而是整个洞底都烧起来,火焰腾起一人多高,根本无处可逃。 “小怜,小怜——”白石大叫两声,随即被烟火呛住,连连咳嗽,说不出话来。 狄仁杰后退,借着火光,找到了一条山隙。山隙约有五尺高、两尺宽,仅能容身而已。再向外,山隙就缩减至三尺高、一尺宽,根本钻不过去。 火焰飞腾中,巨鸟从另一个角落冲出来,胡乱扑扇着翅膀,却无法扑灭火焰。 黑衣女子既不叫喊,也不奔跑,而是在烈火中盘膝打坐,左掌向天,右掌向地。 火焰吞噬了她的帽子,她肩膀以上全都露出来,的确已经“非人”。更可怕的是,她已经没有肩膀,身体如同一条鱼、一条虫那样。这种样子,的确很容易从某个山隙中钻出去。或者说,正是因为那场烈火将她的身体烧融,骨骼软化,变成另外的样子,才能侥幸从凤凰冢下的山隙里逃走。 能逃命,是幸;活下来而丑至极点,却是天大的不幸。 白石看过她原先的盛世美颜,如今看到的却是丑如鬼怪的模样,两下对比,就算是有大罗金仙的胸怀与心肠,也难以接受。 巨鸟哀鸣一阵,卧在小怜身边,头枕着她的膝盖,渐渐无声无息。 “一人一鸟,最终葬身火海,就是最终宿命。小怜曾经脱离火厄,如今点火自焚,等于是重新投入了命运的桎梏。这种死法,也算是死得其所吧。”狄仁杰哀叹。 他已经来不及多想,大火逼近,火舌翻卷,滚滚热浪凶残地舔舐着他的脸。 “这一遭,完了。”他哀叹一声,尽力向后缩,让自己的身体离火焰远一点。 忽然间,他进入了身后的山隙,本来不可能的事,竟然勉强做到了。他心头大喜,继续发力,向山隙深处挣扎奋进,一直挤过了最窄处。山隙渐宽,倾斜向上,尽头正是白石带他进来的山洞。 这个过程相当漫长,至少有两三个时辰之久。 白石已经离去,洞内空无一人。 狄仁杰走到黑洞边,下面的烈火燃尽了,灰烬余光中,小怜和巨鸟仍然保持着原来的姿势,不过已经化为灰烬。 “白石费尽心机挽救小怜,最后落得这样的结局,镜花水月,一场空梦,真是……”他想不出合适的话来描述白石,只是觉得,在这种巨大打击之下,白石不一定能忍住悲恸,好好地活下去。 一个“情”字,害了小怜,害了白石,或许还将害死很多人。 狄仁杰自忖:“连修道者都勘不破‘情’字,又有谁能‘万花丛中过、一露不沾身’呢?我呢,这一次从飞虎城回京,能不能忘掉凤凰观、响铃镇、明月峡谷发生的一切?” 他向外走,到达岔路口时,自然地右转,循着原先的旧路回去。 此刻,他的脑子里仍然不断浮现着小怜的可怕模样。有那么一刻,他竟然如此比较——“烧成灰烬的她也比之前的样子更容易让人接受吧。” 他不知道白石看到小怜的样子后怎样想,可是,只要是有正常好恶的人,看过小怜一眼后,一定是掩面疾走,绝不会再看第二眼。 正因如此,小怜才不相信白石会舍弃王妃而跟自己在一起,最终选择了自焚坐化。 蓦的,狄仁杰一脚踏空,身子向前一栽。幸好他反应灵敏,双臂急伸,扣住了侧面石壁上的凸起之处,在身子凌空时,向回摆荡,小心地落地。 不知怎的,这条走过三次的路竟然变了模样,前面无路不说,而且出现了一道黑漆漆的无底深渊。 “走错路了。”他懊悔自己的大意,慢慢后退,重新回到岔路口。 他检查每个洞口的右侧石壁,终于发现了自己刻下的箭头。可是,刚刚他走的,正是箭头的反方向。也就是说,那条路无比正确,笔直走进去,就能出山。 他在岔路口沉思了一阵,选择了另外一个洞口,先用小刀做好标记,然后才一步一步缓缓进去。 大约走到五百步上,他越来越觉得洞中的环境十分陌生,之前根本没有来过。又走了二百步,前面出现了一张巨幅的蛛网,密密匝匝地封住了去路。蛛网中央,伏着一只碗口大的黑色蜘蛛,一动不动,正在沉睡。按照蜘蛛结网捕猎的习性,只要狄仁杰不小心触碰了蛛网,那巨型蜘蛛瞬间就会扑击过来,发动暴烈的攻击。 尤其诡异的是,同样的蛛网并非一张,而是有无数张,依次向后排列,直至无穷远处。即便他闯过了第一张网,也无法突破后面那些。 “又是一条断头路,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怎的山洞里的路径全都变了?”狄仁杰大惑不解,只能原路退回。 他将六条岔路全都试过之后,才找到了能够安全通过的唯一一条。 进入五岔路口时,也是同样情况,原先标记过的箭头毫无意义,指向的是一条遍布毒蝎的死路。幸好,试验到第三条岔路时,他就顺利通过。 最终走出山洞时,狄仁杰已经精疲力尽,躺在石阶上休息了很久,才艰难地起身,一步一步登上石阶,回听雪楼来。 第40章 翻天之印 他无法计算自己在山洞中困了多久,去时是黄昏,回来时竟然又是黄昏,应该已经隔了一日。 听雪楼院中站着七八个小道士,全都踮着脚尖向屋内望,每个人的耳朵都支棱着,谛听着屋内的动静。 那些人听得太专注,狄仁杰从他们身边经过,都没有引起他们的注意。 楼下大厅里坐着三个人,全都须发皆白,年龄至少在五十岁向上。他们的脚边放着药囊、药锄,一看就知道是乡野大夫。 狄仁杰十分疲倦,只想回屋休息。可是,当他艰难登上二楼,却发现自己住的房间站满了人。除了陶荣、柳叶、胡先生、金镶玉之外,连王妃也在。 狄仁杰走进去,所有人只是看着那张床,没有一人回头。 “陶荣,你们都出去吧。”狄仁杰吩咐。 跋涉了那么久,他的喉咙已经沙哑,嘴唇也干得裂口,火辣辣地疼。 陶荣没有理会他,忽然转头,看着旁边的胡先生:“胡先生,我打算过了,马上回京,请最好的大夫由长安城向这边快马迎过来。你和柳叶跟随马车,送狄大人沿着官道向北,一切顺利的话,我们会在宝应城、河阳城一带会合。那两个地方还算繁华,各种药材齐备,会合后,我们就地驻扎,为大人治病。” “也只能如此了。”胡先生点头。 狄仁杰不明白他们在说什么,但是,当他望向床上,立刻愣住。 原来,床上平躺着一个人。 那个人的模样十分熟悉,宽额头、丹凤眼、虎头鼻、元宝口、下颌留着短须……那就是他自己。 “我……我躺在那里,可我又站在这里,怎么回事?我到底是谁?是魂魄离体还是死后化身?”狄仁杰后退一步,满头嗡嗡作响,仿佛碰翻了一个大号的马蜂窝。 他不信鬼神,明知道自己不是鬼,却又无法解释眼前的“两个狄仁杰”是怎么回事。 柳叶的眼睛已经哭肿了:“好吧,我下去命令道士们套车,用最上等的健马送大人回京。” 她向外走,王妃也叹息着跟出去。 狄仁杰站在角落里,急得满头大汗,却又无可奈何。很明显,没人能看见他。 他走到床前,拼命摇撼躺着的那个自己,但床上的人也一动不动。 金镶玉关门,屋内只剩下她和陶荣、胡先生三个。 “陶大人,胡先生,我还有一个办法,很难,但是值得一试。狄大人是中了大仙会的‘孔雀明王翻天印’,魂魄与身体暂时分离,既非死亡,也非见鬼。那是一种极度高明的巫蛊之术,我从蛊神秘典中看到过。那并非一种奇术,而是一系列巫术、蛊术综合而成,如果一一破解,短时间内根本做不到。唯一的解决办法,就是我使用自身的元神蛊搭桥,将镇压狄大人的‘翻天印’释放出来,放进另一个人体内。那样一来,狄大人就没事了。”金镶玉神情紧张地低语。 “不动明王是大仙会的首领之一……这样做,有几成把握?”陶荣问。 “把‘翻天印’引出来,七成把握;元神蛊搭桥过渡,五成把握;找到一个合适的人,把‘翻天印’寄存在对方身上,一成把握都没有,因为……因为……”金镶玉苦笑。 陶荣立刻明白:“谁接了‘翻天印’,就会跟大人一样,是吗?” 金镶玉点头:“没错,至少在不动明王被消灭之前,‘翻天印’将一直存在,所以,谁接了‘翻天印’,就等于是用自己的命换大人的命。” 胡先生倒吸了一口凉气,刚要开口,已经被陶荣举手阻止:“好了,金小姐,我用自己的命换大人的命。” 他的口气极为淡然,仿佛这一次不是换命,而是向狄仁杰献一杯茶、递一盏酒那样简单。 “我来吧,陶荣,你得留着有用之身,保护大人,平安回京。我老了,这条命换给大人,等于是为大唐江山保住了一条擎天之柱,很值了。”胡先生说。 每个人的性命都很宝贵,但他们为了狄仁杰,同时可以置生死于不顾,只求狄仁杰平安。 这种做法,已经超越了公私关系,完全是“以性命酬知己”的忘我行径。 金镶玉摇头:“元神蛊搭桥,只能把‘翻天印’引到一个年轻女子的处子之身上去。” 陶荣、胡先生一怔,眼中刚刚焕发的神采立刻黯淡下去。既然他们不合适,就只有柳叶能行了。 砰地一声,门开了,柳叶一步跨进来,满脸都是大义凛然的微笑:“那就最好了,我等这一天很久很久了,如果能为大人做一件无比重要、无可取代的事,那就是我今生最大的荣幸。不要婆婆妈妈耽搁下去了,现在就做,就算要我死一千次,只要能救大人,心甘情愿之至。” 金镶玉的眼中忽然泪水盈盈,泫然欲滴。 “金小姐,我们三个人,每一个都愿意为大人去死。天下虽有千万人,即便包括皇上、娘娘在内,全都加起来,也比不上大人重要。今生遇见他、认识他、跟随他,就算轮回十二世,都是值得夸耀的精彩事迹。如果你像我们一样,天天跟在他身边,也一定会这样想。来吧,要我怎样做,直接吩咐吧——”柳叶长长地呼出一口气,向着床上躺着的人俯身,用力抱住,喃喃低语,“大人,柳叶这一遭如果不能醒来,请一定记住,这一生,一定保重、保重、保重。柳叶在这里先向您磕三个头,就当是提前告别了,哈哈哈……” 她大笑了三声,肩头一颤,两行泪珠落在躺着的那人的胸口。接着,她抽身后退,跪在床前,恭恭敬敬地连磕了三个响头。 “不会有事的。”陶荣低声说。 柳叶起身,重重地拥抱陶荣和胡先生,又回头拥抱金镶玉,在她耳边低语:“陶荣是我的好大哥,他配得上你,你也配得上他。等你们好了,记得在我坟前上一炉香,跟我说道说道。” 这不是死别,但已经是生离。 她能这样淡然处之,已经是一个年轻女孩子能够承受的压力极限。 金镶玉所做的工作并不复杂,只是用一把白玉剪刀剪掉了柳叶头顶正中的一绺头发,在自己左手中指上打了个连环扣,接着俯身,在躺着的那人头顶也剪掉一绺头发,在右手中指同样打了一个连环扣。 她将白玉剪刀夹在右掌的指缝里,刀尖对着柳叶的头顶,同时左掌放在躺着的那人头顶,深吸了一口气,微笑着望着柳叶:“小妹妹,我在苗疆那么久,老少男女见过那么多,却从没有一个人像你这样,如此有勇气,如此有胆识。你说得没错,听到你们三人说的话,我也很盼望追随狄大人,像你们一样,忠心耿耿地保护他,把一腔热血、一条性命交付与他。人生海海,乱世茫茫,千金明珠翡翠白玉易得,最难得的就是求一知己。小妹妹,你真好,真懂事——” 柳叶笑起来:“好啊好啊,金小姐——不,以后我就叫你金姐姐。如果你肯加入大理寺,大人身边就有四个人跟随了,将来大人不愿骑马的时候,就可以坐轿,我们四个人为他抬轿子,哈哈,哈哈——” 笑声未绝,金镶玉右掌突然一落,那把白玉剪刀插入柳叶头顶两寸,只剩半截刀柄在外面。 陶荣、胡先生都是久经战阵的人,同时倒吸了一口凉气,却未失声叫出来,免得影响金镶玉施术。 柳叶受了一击,头顶血流如注,疼得变了脸色,兀自强颜欢笑:“金姐姐,我以前看《汉书》和……和《晋书》,觉得……你们苗疆人可怕又可恶,如同妖魔鬼怪一样,可是见了你,却是……从头到脚喜欢,我从没如此喜欢过一个人,哈……哈哈,陶荣想必跟我一样,我真心希望,这一战过后,陶大哥得偿所愿,你们……你们……” 鲜血从她额头涔涔流下,落在嘴角,再次下滑,滴在胸口衣襟上,令她的模样惨怖无比。 金镶玉无心说笑,双腿马步站稳,重心越来越低,直至腰部与床沿平齐。 轰隆一声,屋内有惊雷响起。 金镶玉的身体再度急沉,重心又下降了半尺。隐约之间,一块四方石块从床上那人的头顶缓缓升起,起初只有一尺见方,越是抬高,石头越是变大,最后变成五尺见方。金镶玉的左掌掌心本来向下,深吸一口气之后,霍地一翻,掌心向上,将那巨石托在掌心里。 嘎吱嘎吱两声,金镶玉脚下的木板、梁柱发出了惊心动魄的响声。 从体积计算,那块青石至少有千斤以上,如果不是金镶玉手臂承托着,一落地就要将地面砸出一个洞穿的大窟窿来。 金镶玉等到石块停稳,便缓缓平移左臂,将大石传递到右臂旁边,轻吐了一口气,缓缓一推,大石就到了柳叶的头顶,随即一闪而没。 柳叶倒下去,身体伏地的一瞬间,狄仁杰忽然觉得一股巨大的吸力迎面扑来,他身不由己向前,冲到床上,与那平躺着的人合二为一。 狄仁杰醒来,猛地坐起来,看着金镶玉。 “大人……没事了,没事了。”金镶玉笑了笑,身子一软,向前跪倒,俯身喷出一大口鲜血,随即软倒在地,伏在柳叶身边。 “大人,您怎样?”陶荣顾不上别人,一步跃到床边。 “我没事。”狄仁杰沉声回答。 他无法描述内心的感动,但这时候,他不愿说任何感谢、感动、煽情的话,以免折损士气、动摇军心。 “好,好。”陶荣连连点头,脸上的紧张表情稍稍放松。 狄仁杰亲手把柳叶抱到床上,为她盖好薄毯。 陶荣则搀起金镶玉,一步步下楼去。 “不会有事的,小柳叶,你好好睡,待我解决了外面所有的事,就带你回长安去。”狄仁杰淡淡地说。 他带着胡先生下楼,金镶玉斜靠在椅背上,头发凌乱,脸色苍白,胸口急剧起伏。 “她脱了力,没事。”陶荣禀报。 “大人昏睡了两日两夜,祭祀大典明日就要开始了。”胡先生说。 狄仁杰点头:“很好,大典过后,尘埃落定,我们就可以北归了。” 他没有详细描述魂魄被困地狱十八宫的事,既然已经回来,那就奋力开拓,让白石、王妃为自己犯下的罪行付出代价。 “大人,您的平安,就是我们所有人最大的欣慰。”金镶玉说。 她已经被陶荣、柳叶、胡先生争先恐后的奉献精神折服,面对狄仁杰这样一个忠臣、良师、益友,她的确与其他三人一样,心中只有爱戴、尊崇与服膺。 “大家辛苦了,等待明天,一天乌云就要散了。”狄仁杰饱含信心地说。 现在,他不只为自己而战,肩上已经承托着两个人的生命,必须要一战成功,绝无退路。 祭祀大典在卯时末准备停当,辰时准时开始。 王妃一身白衣,素颜登台,亲手点燃两尺檀香一把,插在香炉中。 小怜的画像已经挂在祭台侧面的柱子上,微风徐来,画像轻轻晃动,莲花上的女子像是随时都能一跃出来,重还人间。 “小怜,小怜,魂魄如有灵性,夜夜归来,与我相见,秉烛夜游,促膝长谈。小怜,小怜,别后千日,吾不得欢颜久矣,若地下有知,听我倾诉衷肠,归来归来,田园芜兮。小怜,小怜,愿轮回再世,我为仆兮你为主,还你侍奉我数年之情……”祝祷至动情处,王妃忽然俯身,双手撑在供桌上,呜呜痛哭起来。 狄仁杰在台下仰望,心如铁石,不再有丝毫感动。 真相总是冷酷如冰,没有一丝温情。恶人伪装得再好,都有真相大白之时。 白石缓步登台,托着一块雪白的丝帕,请王妃拭泪。 王妃转身,接过丝帕,低头捂住双眼。 白石向前一步,也拿起一把檀香,凑近烛火点燃。 又有一名道士快步登上祭台,接下王妃手里用过的丝帕。 白石把檀香插入香炉,迎着小怜的画像祝祷:“愿小怜姑娘轮回之后,早登仙界,得飨仙界鲜花供果,智慧大开,泽被四海。” 那道士猛地向前,横臂一扫,香炉里的檀香都被折断,四散乱飞出去。 “喂,无礼,你干什么?”白石大怒。 那道士在自己脸上一抹,白粉簌簌而落,现出原来面目,竟然是失踪已久的青泉。 青泉大声冷笑:“师兄,你和王妃演得一出好戏,先是烧死了小怜姑娘,又每年隆重祭祀,歹人好人都让你们一起当了,可外面的人都被蒙在鼓里,以为你们情深义重、仁至义尽。现在,说说凤凰冢下地狱十八宫发生的事吧,当着台下所有人的面,说个清清楚楚。” 台下的小道士们一片哗然,狄仁杰却冷眼旁观,看白石怎生应付。 “青泉师弟,不要血口喷人!”白石同样大声辩解,但色厉内荏之态显露无遗。 “怎么?非得将烧成灰烬的小怜姑娘抬上来,你才心服口服吗?”青泉问。 不等白石回应,青泉一招手,有八名道士从石坪的一侧转出来,四人一组,各抬着一副巨大的担架。前面担架上放的是小怜的遗蜕,后面则是那只巨鸟。 “师兄,你勾引王妃在先,又私掘扶摇祖师的水银棺,将烧得奄奄一息的小怜培育为毒人,再为大仙会豢养杀人凤凰,种种罪行,认还是不认?”青泉历数白石的罪状,气势咄咄逼人。 事实面前,证据确凿,白石哑口无言,缓缓地垂下头去。 “他是无辜的,谋害小怜的是我,不是他。”王妃开口,直面青泉。 “这句话,你对镇南王去说吧,现在——”青泉飞身一跃,到了那烧毁的巨鸟前面。 有人递过一把短刀来,被他轻轻推开。 “凤凰凤凰,终于等到你了——”青泉长啸一声,双臂一伸,探入那巨鸟的腹中去,摸索了一阵,猛地缩回来,高高举起,纵声大叫,“凤凰胆在此,号令天下,当者披靡……凤凰胆是我的,是我的……” 他的手中托着一颗七彩宝石,约有两个拳头大小,形如甜瓜,圆润光滑,在日光下散发出熠熠光彩。 石坪上所有人都震惊了,最初是因为青泉的死而复生,之后则是看到了凤凰胆所致。 第41章 杀人凤凰 “那就是……凤凰胆,蛊苗秘典上记载过。大人,动手吧,动手吧……”金镶玉在狄仁杰背后低语,呼吸急促,身体颤抖,难以掩抑声音里的激动。 巨鸟已死,但青泉算定了这一点,获得小怜、巨鸟炼化过的遗蜕之后,抢在所有人之前拿到了凤凰胆。 在场的除了王妃的下人、凤凰观众道士之外,也就只有狄仁杰等四人。 狄仁杰远远地望着青泉,那个年轻道士的脸已经被贪欲烧得通红,五官拧曲,失去人样。 “大人,此刻下手,正是最佳时机,如果您不方便动手,我去——”金镶玉已经按捺不住。 “不慌。”陶荣代替狄仁杰开口。 他受狄仁杰教诲最多,深知狄仁杰的行事方式。此刻,狄仁杰不开口,证明行动的时机还不成熟。 “凤凰胆属于凤凰观,绝不属于某一人。”白石从悲哀失望中清醒过来,遥指着青泉。 “师兄,你道德败坏,行为不检,早就不配当凤凰观的观主了。现在,我尊称你一声‘师兄’,是给你面子。识趣的话,就当着观中所有人的面,赶紧隐退,把观主之位交给我。”青泉大声说。 白石一步步下了祭台,走向抬着小怜的那副担架。 蓦的,石坪四周唿哨声大作,至少有三队人马杀将过来,直扑青泉。 “青泉没有暴露实力,可怕。”胡先生忽然开口,“单从他攫取凤凰胆的凛然杀气,就能知道,他深藏不露,远胜大多数人。” 狄仁杰深以为然,尤其是青泉故意失踪、突然杀出这种变化,足以证明这是一个心机很重、潜伏极深的人。相比较而言,白石、元十三、曾知味等人全都浮在表面,没把青泉放在眼里,已经错失了大局。 “杀光他们。”青泉一手举着凤凰胆,一手向前猛挥。 八名道士放下担架,迎着突然出现的敌人冲过去。 “他们不是道士——”胡先生捋着胡须摇头叹气,“而是青泉的帮手。” 金镶玉的表情猛地一凛,指着其中那个一边大步前行一边从腋下抽出一把三尺蛇形软剑的道士:“那是岭南大仙会的人,复姓专诸,双名浮屠,江湖绰号‘一步杀七人’,是大仙会外门著名杀手之一。狄大人,青泉请来的帮手都是大仙会的人,由此可知,他跟大仙会有很深的勾结。” 刹那间,专诸浮屠逼近石坪边缘,蛇形剑一振,洞穿三人,封喉三人,袖子里又闪出一把灵蛇锥,准确无误地掼入了一名敌人的咽喉。 一个人的名字可以起错,但绰号断然不会叫错。“一步杀七人”之名,果然不是白叫的。 狄仁杰不肯妄动,只是关注着青泉。 其实,他料定青泉有后手,才会放胆揭穿白石,趁势掀翻对方,夺下凤凰观的控制权。 凤凰胆是宝物,也是诱饵,今日之凤凰观,就是贪欲者的葬身之地。 狄仁杰不动,只是在保存实力,等待发出雷霆一击的最佳时机。 白石在小怜的遗蜕前跪下,双手前伸,却不敢抚摸那烧得不成人形的木炭样的躯体。 “她死了,她早就该死了,如果不是你,就不会有今日的复杂变化。当日我曾问你,是不是在培养毒人,你却矢口否认,直到我跟踪你到地狱十八宫去,才洞悉了你的谎话。白石,你明明可以解脱自己,为何偏偏抓着旧人不放?从前小怜没出现的时候,我们不是很快乐吗?我真的没想到,镇南王没有成为我们之间的天堑,偏偏小怜才是……”王妃站在祭台上,美丽的脸上浮着淡淡的忧伤。 即使大声指责白石时,她也没失去应有的优雅,仍然保持着王妃的身份。 她的模样落在狄仁杰眼中,狄仁杰心底忽然一声长叹:“弱水三千,只取一瓢。无论一个男人多爱一个女人,那女人不爱他,最终也是春花秋月梦一场。” 这句话反之亦然,无论王妃对白石的情意有多深,后者只爱小怜,哪怕她已经变成了焦炭。 “你说,我看王妃时的眼神让你伤心,真的错了,其实我的眼中只有你,面对别人时,都是虚与委蛇、逢场作戏,无论笑得多欢喜,都只是伪装出来的。只有你,能让我真的开心快乐,也只有你,让我活得像自己。那么,我今日一定要你明白,不管你变成什么样子,我的眼中只有你,这一生,只有你……”白石喃喃地说。 小怜已死,王妃就在十步之外的祭台上。如果他肯回头,一切都好商量,王妃一定会原谅他。 “回头吧,白石。”王妃说。 “为了小怜,我再也不能回头了。我曾经喜爱的萧梦梅已经死了,她那么聪明,兰质蕙心,八面玲珑,把自己的人生梳理得清清楚楚,既嫁了黄金屋,又留了颜如玉,左手是镇南王,右手是元十三……呵呵,我只爱她的聪明,却再也不爱她这个人了。我,夏目白石,只爱小怜——”白石猛地挥手,右手五指缝中有寒光一闪,从自己脸前掠过。 立刻,两道血箭从他的眼中飚射出来,落在面前的焦炭上。 “我自残双目,以后什么都看不见。小怜,这一次你满意了吧?呵呵呵呵,不管你能不能听到,这一生,我只爱你,只爱你……”白石大笑,声音通透豁达,仿佛刹那间悟透了人生大道,进入了另一重境界。 他刺瞎了自己的双眼,此后世间女子的容貌美丑已经跟他无关。无论美如西施,还是丑如无盐,都看不见了。能为小怜这样做,证明他是个有勇气的人,更能证明,小怜才是他的真爱。 “你,你——”王妃气得浑身乱颤,倚着供桌,泪如雨下。 “白石那样痴情入骨的人,怎会擅长‘孔雀明王翻天印’?”狄仁杰转身,看着金镶玉。 金镶玉眼中掠过一丝疑惑:“狄大人,您怀疑——可是,我实实在在地从您身上取出了‘翻天印’,不是他下的手,还能是谁?” 狄仁杰摇头:“多情之人把‘情’字看得极重,宁愿舍弃生命,也不肯舍弃深情。相反,能够练成‘翻天印’那一类绝世奇术的人,都已经绝情寡义,甚至连人性都丢弃了,才会破关成功。金小姐,你是蛊术高手,同不同意我说的?” 金镶玉犹豫了一下,向陶荣望了一眼,才勉强点头。 狄仁杰面沉似水,低声吩咐:“陶荣,盯紧青泉,他才是大仙会的‘不动明王’。” 陶荣没有半个字废话,重重地点头,抬手按住刀柄。 几个回合过后,专诸浮屠等八人将进犯的敌人全部消灭,石坪上添了三十多具尸体。 小道士们噤若寒蝉,战战兢兢,面对满地鲜血,各自捂着嘴,一句话都不敢说。 “回飞虎城去,我要回飞虎城去!狄仁杰,你过来,陪我回飞虎城去——”王妃向狄仁杰招手,大声叫着。 这一次,她知道,已经彻底失去了白石。所以,只有回转飞虎城,才能保住一位王妃最后的尊严。 狄仁杰没有拒绝,大步向前,上了祭台。 “带我回飞虎城去,现在,我身边只有你了。”王妃含着泪乞求。 “不要怕,这边的事结束,我就陪你回飞虎城。”狄仁杰柔声答应。 “我知道自己犯了很多错,但是小怜背叛我在先,她和白石瞒着我,做了太多对不起我的事。所以这件事,所有人都有错……”王妃垂着眉解释。 明知她做错了太多,狄仁杰心里仍然无法激起对她的恨,只是温和地劝慰:“先回去,一切慢慢说。” 王妃抬起头来,眼中含着泪光,如同一朵带露的牡丹花,美得令狄仁杰无法呼吸。 “如果可以,结束了凤凰观、飞虎城的事,相约明年三月,长安城外梅花观,我愿为君吹奏一曲《落梅花》,如何?”王妃问。 “好。”狄仁杰点头。 他无法拒绝王妃的任何一个问题,这是他的软肋,藏了三年,一见到她,根本难以自持。 “如果白石没有痴迷小怜,凤凰观就没有这么多事了。”狄仁杰感慨万千。 有那么一刻,在王妃温情脉脉的目光里,狄仁杰将小怜视为了不和谐的多余音符。她的出现,搅乱了白石的心,破坏了白石与王妃的默契,当她被元十三重创,跌入凤凰冢之后,竟然绝境逢生,再次把白石拖入了歧途。如今,她与巨鸟焚亡,但白石与王妃之间的感情也提前进了坟墓。 “她的出现,就是‘大破’之兆,将凤凰观变成了‘死地’。”狄仁杰下意识地这样想。 蓦的,他记起响铃镇一役中,王妃的七香车曾经停在“死门、死地”,而自己深入死地救她,是否也会命格受创,前途一片“死气”? 鬼谷子占卜之术中记载,人之一生,起落沉浮,必定遵循“一命二运三风水”之说。如果狄仁杰命格受创,等于其命运产生了误入歧途之变,绝非什么好事。 轰隆、轰隆轰隆,山后突然雷声大作。 狄仁杰向东北望,天空中出现了一只巨鸟,从头至尾长约五丈,双翼与尾羽一起展开,在阳光下散发出一团团奇妙的炫光。每次振翼,巨鸟都发出一声清越无比的长鸣,似排箫,又似古笛,音调之美,远胜过春秋大祭之时的黄钟大吕。 乍看起来,那巨鸟如一只扩大数倍的孔雀,但细看过去,它的飞翔之姿华丽高贵,绝对不是孔雀之类凡鸟能够相比的。 “是凤凰,活凤凰。”狄仁杰没有张口,只在心底默念。 “看,是凤凰,是凤凰,传说中的凤凰……”下面的小道士七嘴八舌乱叫起来。 所有人向天上望,那巨鸟渐渐飞近,在石坪上方十丈之处徘徊。 “是凤凰,抓住它,抓住它!”青泉大叫。 他手里本来握着凤凰胆,但现在凤凰出现,体内一定有另外一颗凤凰胆,那一颗更重要。 不等专诸浮屠等人动手,那巨鸟就缓缓落下,收敛羽翼,停在祭台前。 八人一起冲向这边,人人都想抢夺头功,先把凤凰抓住。 凤凰背上并没有人,但狄仁杰望着那巨鸟的眼睛,仿佛看到了年轻女子的灵性。 凤凰涅槃,浴火重生。狄仁杰知道,小怜和巨鸟已经在烈火中合二为一,成为半人半鸟、亦人亦鸟的微妙状态。 专诸浮屠等人冲近,凤凰突然伸开左翼,横空一扫,如刀一般的鸟羽划过,将那八人当场腰斩。 石坪外再度有人冲入,密密麻麻,足有三百余人,黑压压地涌上来。原来,刚刚死在专诸浮屠手上的不过是小部队,敌人主力全都蛰伏山中,等待大决战来临。 现在,凤凰出现,争夺凤凰胆的战斗到了白热化之时,敌人不必继续隐藏实力,立即全体出动。 狄仁杰早就料到,凤凰的战斗力极强,不要说是三百人了,就算是三千穷凶极恶之徒、三万久经战阵的大军,都将腰斩于凤凰的羽毛收割之下。 “果然是凤凰,他果然成功了,白石果然成功了。我早知道,他的聪慧才智卓然不群,想做什么一定能排除万难而登顶……有了凤凰,就有了一切,天下万事万物,全都听任凤凰胆的号令……”王妃喃喃地说。 白石站起来,那凤凰叫了一声,似乎在为他指点方向。 他蹒跚而行,向着叫声处走过去,猛地脚下一绊,扑通一声倒地。 石坪上所有道士都看着那一人一鸟,竟然忘记了身边的敌人。 扑过来的敌人大肆杀戮,凤凰观的道士根本无处躲藏。 “我带你走,回飞虎城。”狄仁杰向王妃伸出手。 王妃缓缓摇头:“不,我要那凤凰也听我号令,如若不听,就当场斩了,取了凤凰胆。反正,飞虎城失去信仰太久了,有它在手,所有人都会臣服于我。元十三,去,替我杀了那些人……” 她说错了话,竟然将狄仁杰当成了元十三。 狄仁杰长叹一声:“杀人凤凰是不祥之兆,凤凰胆是不祥之物,妄图取之,实际只会引火烧身,最后坠入魔道。” 事实的确如此,凤凰胆没出现之前,已经令太多人丧命。如今,杀人凤凰出现,更是引发了石坪上的极限杀戮,祭祀大典变成了修罗杀场,祭台也变成了断头台。 “我要它,我要它——”王妃尖声叫起来,向凤凰指着,“它是小怜,它是我脚下的蝼蚁,必须任我驱驰……没有人能抢走我的东西,没有人能踩在我头上……” 白石没再起身,而是手足并用,艰难地向前爬行。 敌人欺近,凤凰突然长鸣,尾羽一振,霍地展开,如同数十把丈二长刀一起挥动,斩了冲在最前面的几名敌人,将其他人一起吓退。 “我来也——”青泉丢下了已经到手的凤凰胆,越过遍地尸首血污,一跃冲天,双掌从背后连抽四次,将四截武器连接在一起,组成了一把足有一丈五尺的长柄细刀,向着凤凰的脖颈处猛斩下去。 他的目的很明显,杀了神鸟,再取凤凰胆。 正如所有人看到的,他从巨鸟体内挖出的宝石并非真正的凤凰胆,根本没有号令天下的神力。 那么,毫无疑问,真正的凤凰胆就在那凤凰体内,只有杀了凤凰,才能成功取胆。 第42章 不动明王 狄仁杰看见青泉一飞冲天、飞流直下的那一刀,不禁深深地吃了一惊。 那一刻,青泉也变成了一只杀人的鸟,但不是杀人凤凰,而是杀人孔雀。 当年玄武门之变,敌方阵营中就有一名擅长飞天遁地、奇术杀人的高手,江湖名号为“大明王”。 狄仁杰翻阅史官案牍文书时,看过“大明王”的资料,其中提到,此人忠诚于大王、三王,玄武门变乱之后,逃出长安,自此不知所踪。 “青泉……玄武,青对应玄,‘白水之柔’对应‘武库之刚’,原来,青泉就是玄武门之变党羽‘大明王’的余脉,从‘大明王’到‘不动明王’,他才是潜伏在凤凰观的大唐劲敌——”狄仁杰突然想通了一切。 “陶荣,立旗!”狄仁杰向着陶荣挥手。 “得令——”陶荣爆喝一声,自背后解下一个三尺长的包裹,铺在地上,将其中的十几截旗杆迅速连接完毕,张挂七尺长、两尺高的铁血蒺藜引军旗。 “旗到令到,神机营人马见旗如见镇南王杀敌令,来、来、来——”爆喝声中,陶荣将那面三丈高的红旗猛地竖起来,在空中缓缓挥舞。 敌人冲近,欲斩将夺旗。 陶荣全然不顾,只是奋力挥动红旗。 “来得好,今日以热血当墨,就写一首《大兰亭》吧——”胡先生长笑,从袖子里取出两支乌沉沉的铁笔,每一支都有两尺半长,笔尖左钝右尖,钝者如开山破石之锤,尖者如封喉点穴之锥。 五名敌人冲近,一照面间,便倒在胡先生铁笔之下。 胡先生曾自言“封笔不杀”,但这种情况下,除了杀人,再也没有一种手段,能保护自己人全身而退。所以,他必须亮笔,就像柳叶必须以一条年轻性命扛起“翻天印”一样。 有敌人从侧面冲来,金镶玉扬手,一把金色丧门钉飞出去,每个敌人至少中了三枚以上钉子,全都在面目要害之处,嚎叫着倒地。 第一刀斩下去,刀刃未到凤凰颈上,青泉便负了重伤。凤凰左翼一挑,射出一根七尺翎毛,贯穿了青泉的小腹。 青泉半空翻身,刀尖在石坪上轻轻一点,第二刀向着白石腰砍下去。 这种“围魏救赵”之策十分歹毒,等于是攻敌之必救。 凤凰连续弹出一根翎毛、一根尾羽,逼退青泉。 第二刀是虚招,青泉的刀尖点在那根激射而至的凤凰尾羽上,借力飞腾,上升三丈,高举长刀,挟着开天辟地之神力,再次斩向凤凰头顶。 第三刀,青泉不仅仅是人刀合一、从天而降、以人驭刀、以刀载人,更为可怕的是,他的背后雷电交加,竟有九块如“翻天印”一样的巨石跟随而至。 “道家九印——”狄仁杰的心猛地一沉。 他知道,这是凤凰大劫,单纯以凤凰之力,根本抵敌不住。 “不要去。”狄仁杰刚刚向前一扑,王妃就叫起来。 “不要去,留在我身边。”王妃低语。 在柔情与道义面前,狄仁杰毫不犹豫地选择了后者,自祭台上一跃而起,轻飘飘地落在凤凰背上。 他仰面望去,青泉只斩出了一刀,但天空中却出现了九把刀,每一把刀后面,都载着一块巨石天印。 道家九印分别是惊天印、摩天印、震天印、齐天印、落天印、谢天印、筑天印、明天印、炼天印,最早是从太上老君八卦炉中锻造出来,有形之石化为无形之印,最终传入人间。 儒、释、道三界能够势均力敌,道家秉承的就是这“道家九印”,以此来匹敌儒家的《论语》和释家的《面壁书》。 九把刀风雷激荡,让狄仁杰一瞬间想到了太多遥远之极的往事。 “达则兼济天下”——这是他少年读书时立下的志向。那句古训共有两句,他只记这一句,就是因为,他从来不去想“穷”时应该如何。 为了天下人,为了大唐江山,他必须“达”,必须将天下人的疾苦扛在自己肩上。 “达、则、兼、济、天、下——”他仰面长啸,气贯长虹,这六个字幻化成六层气浪,托住了青泉的九把刀和道家九印。 长刀锋锐,九印沉极,六层气浪瞬间被破三层,只剩“济、天、下”这三层。 “穷、则、愈、挫、愈、奋——”狄仁杰第二次长啸,六个字出口,又幻化为六层气浪。 他从不肯秉承“穷则独善其身”的古训,因为他一直将“独善其身”视为一件极度可耻之事。 如果人人都抱着“独善其身”的想法,然后按照这种思路过完一生,那么这个世界就充满了自私自利、漠然他人的怪物,家家自扫门前雪,不管他人瓦上霜。 那么,这世界就完了。 他将“独善其身”改为“愈挫愈奋”,就是证明,他的“达者之心”永不熄灭,每次遇挫,都会斗志高涨,将挫折失落当成第二次高飞的动力。 这就是他名字中“仁、杰”二字的本意,心中有“大仁”,此生必“人杰”。 青泉破不了九层气浪,突然放弃长刀,振臂高飞,如孤独飞鸟,隐入遮天蔽日的乌云之中。 狄仁杰刚刚松了一口气,青泉再现,却已经不是那个年轻洒脱、八面玲珑的道士,而是半人半神、千手招摇的不动明王本相。千手之中,执不同法器、武器、冥器、祭器、乐器、仪器、戏器、金器、宝器,每一种都闪着金光,挟着不可匹敌的杀气,自天而降,杀奔狄仁杰。 就在狄仁杰脚下,那凤凰感应到不动明王的杀气,蓦的振翅立起,全身羽毛一起张开,变成色彩斑斓的一座“道家九字诀”之丘,每一根羽毛上都写满了“临兵斗者皆阵列在前”的梵文字符。 “不动明王临世,万物祥瑞御免,杀、杀、杀、杀、杀、杀、杀、杀、杀——”青石的声音从半空传来,但却不是一个人、一张嘴,而是数千人、数千张嘴一起呼喝,声音盖过雷声,如倾盆暴雨一般降落,突破狄仁杰释放的气浪,震耳欲聋,直刺他的耳鼓。 凤凰连声厉啸,羽毛上的字符一层层激射而出,成千上万,密如仓粟,冲向半空,截击不动明王。 狄仁杰的视野之中,“临兵斗者皆阵列在前”的梵文字符已经将不动明王本相严严实实地包裹住,等于是凤凰将落在地上的“道家九字诀”之丘搬到了天上,与不动明王在空中恶战。 “该结束了,该结束了。”狄仁杰低语。 骤然间,不动明王本相撕裂了梵文符咒的包裹,俯冲之下,扑向狄仁杰。 狄仁杰毫不惊慌,竟然于千钧一发之际垂下头去,信手一掂,自凤凰颈上捏起一片柔软的羽毛。 那羽毛长不过两寸,色泽也不光鲜亮丽,最普通不过,也最不起眼。可是,他就是用这样的一片最不像武器的羽毛轻轻一挥,就破掉了不动明王的本相,对方千手、千嘴、千眼一起消失,只剩一个青泉的本人。 羽毛刺在青泉的额头上,不见伤口,杀气已透后脑。 昔日,西天宝地,佛祖讲经,拈花一笑,但笑无语。众僧缄默,而迦叶自那一笑之中幡然领悟,独得佛祖真传。 那一花、一笑、一悟,就是今日狄仁杰捏在指尖上的这片羽毛。 所以,不动明王本相再强,都强不过“智者一悟”。正如到凤凰观来求长生的所有人,即便虔诚诵经三十年,将经卷翻烂了、背熟了,都比不上智者一夕之间的顿悟。 狄仁杰松开羽毛,轻轻一跃,从凤凰背上落下。 稍后,青石栽倒下来,跌在石坪上,死不瞑目,怒瞪苍天。 凤凰轻挥羽翼,左翼将白石卷住,放在背上,右翼和尾羽挥动,屠杀那些妄图抢夺凤凰胆的江湖败类们。 最后,凤凰飞起来,在石坪上空盘旋一周,向着狄仁杰点首致礼,然后飞向山阴。 “是该结束了。”狄仁杰转身低头,用袖子遮住眼睛,不忍再看。 乍然间,神机营的射手们从漫山遍野之间闪出,足足上万人,全都仰面向上,抱五尺长弓,搭七尺巨箭,向着凤凰一起狂射。 箭如飞蝗,遮蔽日光。这一遭,正是杀人凤凰之劫,谁都解不了,连狄仁杰也不能。 最终,箭雨过去,天日恢复清朗。 “大人,结束了。”陶荣、胡先生、金镶玉跑过来,围在狄仁杰身边。 每个人都已经竭尽全力,拼到了最后。算上柳叶一起,他们全都是忠勇者,唯有忠勇者,才能历劫重生,攫取胜利果实。 雨落飞虎城,整个镇南王府都沐浴在霏霏细雨中,院中花草,叶绿如新,飞檐青瓦,也都冲洗得干干净净。 正因如此,镇南王的心情非常之好,命女侍取出珍藏多年的“岭南老坑茶砖”,用山桃枝煮前年就存放在地窖里的梅花雪水,再用红泥鸳鸯壶沏茶。 狄仁杰一再致谢,到了最后,镇南王假装生气了:“狄大人如此客气,就太生分了。你护送王妃归来,又平息了凤凰观天大的祸事,为我飞虎城解忧。区区几盏茶,算得了什么呢?等你北归时,我送两箱茶砖给你,都是岭南最顶尖的好东西,回到京城,一定羡慕死朝中那些老茶客。” 凤凰观一战过去七日,狄仁杰等人仍然没有喘匀了气息、歇够了身体。那一战,如果不是狄仁杰使出“掂花一羽”,最终结局,也许就是“不动明王血洗凤凰观、杀人凤凰与之同归于尽”吧。 至今,狄仁杰都觉得真正的“杀人凤凰”之名应该归属于青泉,因为青泉才是真正的幕后布局者,利用白石、王妃、元十三、曾知味、连云寨、大仙会之间的情感纠葛、个人矛盾、帮派野心,铺陈出惊天阴谋,目标直指凤凰胆。 谋事在人,成事在天。青泉之败,并非因为智力不高、地利不够、人和不足,只是因为没有得到“天时”。 或许,凤凰观大变时狄仁杰不在场,青泉就有九成以上成功的机会。 再或许,没有梅花观那一面,狄仁杰就不会三月南下,莅临飞虎城与凤凰观,恰恰刺破了青泉的阴谋。 也或许,青泉能再忍耐半个月一个月,等狄仁杰心灰意冷地离开飞虎城,也就能为所欲为、大开杀戒了。 究其实,“天时”不予,青泉才会功败垂成。 “多谢王爷。”狄仁杰捧起茶碗,轻啜好茶。 “那个——狄大人……狄兄真的留给我了吗?”镇南王指向书桌一侧的铁匣。 狄仁杰点头:“是,王爷,凤凰胆来自凤凰观,凤凰观又是飞虎城下辖的道家重地,所以这东西理应交给王爷处置。唯有这样,外面坊间的流言蜚语才会平息。” “狄兄之言甚是有礼,甚是有礼。”镇南王连连点头。 他向旁边的女侍挥袖:“你们都下去吧,对了稍后尉迟将军过来,除了他,任何人都不见。” 女侍出去,将黄金屋的雕花门无声地带上。 同样是黄金屋,这次来与上次来,狄仁杰的感受大不相同。 上一次,镇南王坐拥“地利”,以主人姿态迎接狄仁杰,虽然没有流露出高高在上的倨傲,但在气势上却高过狄仁杰太多,令后者倍感压抑。 这一次,狄仁杰高奏凯歌而归,除了送回王妃,更馈赠惊天大礼,所以镇南王以“无上贵宾”的礼遇恳切接待,并谦逊地以“狄兄”相称。如此一来,两人地位齐平,终于可以心平气和地相对品茶聊天了。 同时,对于王妃萧梦梅,自从青泉在祭台上揭穿白石之谋后,狄仁杰梦里的梅花就落了满地。既然花期已过、梅花已落,还有什么值得挂怀的呢?所以,狄仁杰再见镇南王,脸上的淡然微笑就不再是强装出来的,而是真切而诚恳,完全将镇南王当成了旧朋友。 镇南王起身,双手打开铁匣,再将里面的水晶匣子轻手轻脚地搬出来,放在两人正中。 水晶匣子品质极佳,没有一丝杂质,所以一眼望去,那颗凤凰胆纤毫毕现,散发着璀璨耀眼的七彩光辉。姑且不论它具不具备“号令天下”的神奇之力,单单是如此巨大的宝石本身,就当得起“价值连城、稀世奇珍”八个字。 “狄兄,天下不知有多少人觊觎它,你却没有丝毫贪心,轻易地将它馈赠给我,这份友情,让我真的……呃,真的、真的是惭愧、惭愧、惭愧……”镇南王的眼睛被凤凰胆牢牢地吸住,说话也变得结巴起来。 “王爷言重了。”狄仁杰说。 他思虑再三,将凤凰胆送到镇南王府来似乎是唯一的解决之道。因为在两天之前,长安城大理寺那边就传来消息,西到吐蕃、东到登州的七十多支江湖势力已经派出本帮精锐,密集埋伏于岭南至京城的各条官道上,只等狄仁杰一行人露面。 也就是说,即便有十万大军护送,狄仁杰也无法活着将凤凰胆带至京城。 更何况,他们还得照顾沉睡不醒的柳叶,沿途无法快马疾驰,只能马车缓行。 “说句玩笑话,是不是我拿到它,就能号令天下——不,不对,号令天下是绝对不敢的,是不是就能号令岭南所有帮派了?”镇南王双手按住水晶匣子,十分期待、十分神往地问。 狄仁杰笑了:“王爷太谦虚了,就算没有孔雀胆,仍然能够令行岭南、无人不从。” “哈哈哈哈……”镇南王大笑,“开玩笑开玩笑,我就是开开玩笑而已,狄兄不要当真。” 书桌的另一端摆放着貔貅香炉,炉盖的鳞片花纹之中,不断有檀香烟气飘扬而起,让狄仁杰闻起来浑身舒泰。 “有人爱上王妃的香气——”不知为何,他突然想起了曾知味,那个野心冲天、要让后世智者全都“师我”的大总管。 “王爷,红玉雕蝉呢?”狄仁杰这样问的时候,忽然觉得手脚发软,五官都开始麻木了。 “就在那边啊,就在香炉旁边。”镇南王回答,抬手向香炉指了指,猛地坐回到椅子上。 红玉雕蝉不在香炉边,等狄仁杰艰难地伸手取下香炉盖子,却发现那只血色玉蝉就埋在熏香丛中,已经被火炭灼烧得半边赤红。 “有毒,我们……着了别人的道了……”狄仁杰颓然松手,炉盖落下,跌在脚边。 能够接触香炉的只有刚刚那女侍,而王府里的女侍统归王妃管理。所以,在熏香里下毒的,就只有王妃了。 第43章 观音般若 果然,炉盖落地之后,黄金屋最里面的小门开了,王妃微笑着走出来。 她依然极美,凤凰观那血腥惨烈的一役并没有给她留下思想上的阴影,白石的死似乎也已经变成了昨日黄花。 在狄仁杰眼中,她只是她,不因岁月增长、人事迁变而颓然衰老,这样一个美如天仙、气质如兰、容颜如花、步步生莲的绝色女子,从来只应天上有,人间不得几回见。 “我是否来迟了?”王妃微笑着,走到书桌前,看着垂坐在椅子上的镇南王,再看看对面的狄仁杰,“或者,我还是来早了?打扰了大人和王爷的密谈?是了是了,只要是有关‘凤凰胆’的事,都是飞虎城的大秘密,是不是王爷?” 狄仁杰望着王妃,仿佛望着茫茫海上的一叶扁舟,或是从莲叶下面倏地消失的一尾锦鲤,虽然眼睛里看到她,却真的不知道她心里到底在想什么。 “这香味,曾师我最爱闻。”她说着,轻轻地笑起来,笑声如屋檐下的风铃,更像是冬日北方瓦沿下的冰棱,风一吹就坠下,跌碎之声,清越如歌,胜过管弦琴笛。 “这声音,元十三曾爱。”她垂着头,玩弄着镇南王头顶小帽两侧挂着的银编丝绦说,接着便转向狄仁杰,悄声地问,“我还依旧美丽吗?比起梅花观的初见,那时今时,何时更美?” 狄仁杰发自肺腑地低声回答:“都一样美。” 王妃又笑:“客自长安来,佳丽皆如云。狄大人见过那么多各国美人,却来赞我念我,是不是刻意装出来的?” 狄仁杰摇头:“平生所见,王妃之美,当世无双。” 王妃两颊上的笑靥更深,在镇南王肩上轻轻一拍:“他爱我的美貌,你呢?爱我的名声?是不是?” 镇南王冷笑:“我是镇南王,南境男人中的魁首,名马美人,任我挑选。你是南境第一美女,不嫁给我,还嫁给谁?我不娶你,又会娶谁——” 啪的一声,王妃扬起手来,在镇南王脸颊上猛掴了一掌,但脸上并不生气,而是浓笑如花:“你呀你呀,这张嘴真的能把死人说活了,明明只爱我的名声,却在南境人面前,装得好像视我如珍宝,让南境的男人惭愧、女人羡慕。镇南王镇南王,你整天装给外人看,难道不辛苦吗?” 镇南王并不恼怒,而是抬起头,冷眼盯着王妃:“白石呢?他爱你什么?” “他爱我的聪慧,爱我在所有男人之间做得游刃有余。万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身。我不说、不动、不指使、不强求,自然有人愿意为我赴汤蹈火,两肋插刀——譬如元十三。”王妃笑了。 “每个人都爱你,但只爱你身上的一件特质,却从没有一个人爱你的全部,愿意舍弃一切,全心全意地与你共度余生。这样的爱,只是春花秋月,老来空梦一场。真正的爱,不止风月,而是年轮。”狄仁杰长叹。 他看得清清楚楚,太多人爱上王妃,却只是爱她的一个侧面,一旦全然了解了她,心中的“女神”就会片片破碎,直至那爱她的人自己也心碎。 王妃说得没错,元十三就是个例子,但却是个失败的例子。 “你——”王妃脸上的笑突然消失了,手腕一翻,一把两寸长的银色小刀出现在掌心里。 “从没有人敢这样说——只有小怜,即使是小怜,也只敢说要我对白石放手的话。结果呢?她烧成了怪物,最后与那凤凰融为一体,带着白石一起,死于万箭穿心之下。现在,狄大人,你应该跟他一起上路了。”一刀在手,王妃那张妩媚动人的脸就变得狰狞可怖起来。 “杀了他,就再没人独爱你的美貌了,那是你最自豪的地方。想想看,狄仁杰死了,谁还三年如一日地念着你呢?”镇南王悠悠地问。 王妃垂手,小刀一横,贴上了镇南王的咽喉。 “我劝你不要杀他,否则的话,就再也没人能给你‘镇南王妃’的名头,也没人爱你‘南境第一美人’的名声。唉,舍去这些,你还剩下什么呢?”狄仁杰淡淡地问。 王妃忽然犹疑起来,虽然一刀在手,却又不知如何抉择。 “我一直都在怀疑,你真的是为白石而杀小怜吗?去岁之秋,我曾在七夕的葡萄架下听你和小怜谈天,你说过几句话,大意是这样——迢迢星汉,万年不涸,与汝执手,一夕之欢。怜兮怜兮,如何留汝,与汝共飞兮,凤凰不还。或者,你是为小怜而杀小怜,其中真正的原因,你不说,我和狄大人也不必问了。”镇南王冷笑起来。 王妃眼中的光芒愈来愈冷,仿佛镇南王提到小怜时,就碰触到了她内心最痛的花簇。 霍地,门开了,尉迟广一步跨进来,然后反手关门。 “你来得正好,剩下的事,你看着处理就好了。”镇南王脸上终于露出了笑容。 尉迟广是他最信任的手下,无论什么事,只要尉迟广接手,他就放心了。 “我要带走它——”尉迟广指向水晶匣子,然后又指向王妃,“还有她。在岭南,大仙会万事俱备,只欠东风,就等着我回去揭竿而起了。有了凤凰胆,就有了号令南境的本钱,有了王妃,就等于是圆了一个与镇南王分享同好的梦。王爷,这样安排,您看可好?” 镇南王愣住:“什么意思?” 尉迟广一把摘下了神机营的面罩,狠狠地掼在地上。 “大仙会中,不动明王与夜鸦王向来都是好搭档。如今,青泉死了,我必须为他报仇,血洗飞虎城,让这里变成一座死城。我是尉迟广,也是大仙会夜鸦王,神机营已经成了大仙会的羽翼,我的祖先为大唐皇帝立下汗马功劳,但我如今却只是统领箭手的无名小官,连正式的官籍都没有,所以,为了祖宗荣耀,我必须揭竿造反,王侯将相,从来无种,九五之尊的龙椅,人人都坐得……”尉迟广露出了本来面目。 所有反叛者都有“必反”的理由,无论这理由有多牵强,比如尉迟广说的“为了祖宗荣耀”几个字。 尉迟敬德曾经在黄河岸边“单鞭夺槊”,忠心救主,是大唐皇帝最信任的忠臣。可是,他的后代却毫不在意这些,自顾自地快马加鞭,直奔歧途。 “完了。”镇南王颓然长叹。 “完了吗?”小门再次打开,金镶玉微笑着一步一步走出来,“连云寨和大仙会的一战迟早会来,相约不如偶遇,与其回归南境再战,不如就在这里开始。我,连云寨金镶玉,挑战大仙会夜鸦王,请吧——” 她不看任何人,只盯着尉迟广。 尉迟广冷笑着,自怀内抽出一把仅有半尺长的伶仃小斧,向着金镶玉招手:“说得极是,今日只能有一个人活着出去,那就是我。” 那把小斧的斧柄长四寸,斧头长一寸,通体墨黑,妖气四溢。 金镶玉稳稳地向前走,然后坚实地站定,左掌横在胸口,犹如菩萨掂花远眺。 她的右掌慢慢地前伸,掌心向上,如同托着千斤重物。 “你竟然如此年纪就练成了‘观音手’?”尉迟广吃了一惊。 “是啊,夜鸦王也是天生异秉,十二岁即领悟了般若斧,连曾知味的大斧都是向你偷师的。他虽然自称‘师我’,却连你的一半都不及,真是一个笑话。”金镶玉回答。 “这一次,般若斧对上观音手,将要成为南境的传奇一战了,请、请、请——”尉迟广后退半步,双臂高举,擎着那把墨斧。 斧头极黑,将他的脸、手臂全都染成了墨黑色。不仅如此,他的身上迅速散发出无穷无尽的毒腥气,充斥着整座黄金屋。 只不过,他算错了一点——般若斧对上观音手的确是经典一战,并且是大仙会、连云寨的争雄一战。可是,这里是江湖,而不是擂台。武功、武器重要,但头脑和智慧更重要。 双方交手只一招,般若斧砍中了金镶玉的左肩胛,入肉两寸,黑血飞溅。 表面看,金镶玉惨败,斧头若再深入一寸,她的项上人头就不保了。可是,就差那一寸,尉迟广就弃斧、后退、委顿、倒地。 金镶玉的观音手仍在胸前,她只不过是将右掌向前轻轻一松,那个动作,就像是将托着的重物交给了尉迟广。 然后,尉迟广就死了。 最终走出黄金屋的不仅仅是一人,而是狄仁杰、金镶玉和镇南王三个。 镇南王是最后一个出门的,有意无意地顺手带上了门。 王妃留在屋内,不知怎的,当三个人走出去时,那把小刀却留在了她的心口上。自杀或是他杀,已经无从查考。 镇南王手中搬着那只水晶匣子,脸上的表情恋恋不舍,但最终却高高地举过了头顶。 “王爷意欲何往?”狄仁杰问。 “我生是李唐人、死是李唐鬼,永生永世都是忠臣,绝无二心。所以,凤凰胆于我没有任何意义,现在就当着狄兄的面砸了,以示我的耿耿忠心,请狄兄和金小姐做个见证——”镇南王大声说。 他双臂猛挥,水晶匣子砸在院中的石狮子额上,摔了个粉碎。 凤凰胆落地,滚到草丛中。 镇南王从府门卫士手中夺过铜锤,连砸了几十下,将那七彩宝石砸得粉碎。 “好了,凤凰胆没了,南境就平安了。”镇南王抚掌大笑。 自飞虎城向北,官道一路坦途。没了凤凰胆,那些八方流寇自然就散了。 狄仁杰、陶荣、柳叶、胡先生都在马上,每个人都意气风发,精神抖擞。 “金姐姐大智大勇,用身体硬接了夜鸦王的般若斧,然后借着夜鸦王墨斧头上的毒液,逆势抢攻,将从我体内取出的‘翻天印’掼入他的体内。这一战,金姐姐赢得惊险,也赢得漂亮……”柳叶叽叽呱呱地连声赞叹,钦佩之情,溢于言表。 金镶玉在神机营护送下返回岭南疗伤,从今往后,连云寨和镇南王府联手,共同为南境平安而战。 身为新一代的蛊苗之神,她和陶荣之间,真的只有友谊,再无私情。 “大人,这一次,真的是大功告成了,连皇上的担心都消除了。”胡先生悄声说。 狄仁杰点头,出京时,除了大理寺的案子,他还肩负着皇帝的钦差密令,那就是考察镇南王的忠心。 镇南王用砸碎孔雀胆来表示忠心,那就可以让长安城彻底安心了。 “走,咱们回长安——”狄仁杰猛挥一鞭。 “回家喽,回家喽……”柳叶兴高采烈地叫起来,声震原野,与天空的雁鸣交相呼应,越飞越远,直奔长安。 (《大唐神探狄仁杰》卷二《杀人凤凰》剧终,飞天2019.7.14于济南。) 《大唐神探狄仁杰之南境风云录》无错章节将持续在完结屋小说网更新,站内无任何广告,还请大家收藏和推荐完结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