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神》 一白色火焰 二雪山送子 这夜里,秦福根睡不着。 雪娃虽不是他的亲生儿子,却也是从奶娃时便一把屎一把尿带大的。感情深!他这么一个嫩生娃儿,车龄也不长,怎么能翻得了那险山恶道。想到那山道,他便想到了25年前的那次进山,那在拉姆雪峰脚下的奇遇。 那粉红色的拉姆雪峰的图画是永不磨灭的。 他驾驶的跃进牌货车终于翻上山去。公路平直了,视野开阔了。山里的太阳又鲜又亮,又大又红,映红了凝冻的云团、广袤的草地和牦牛群。看不见一个人。这红蒙蒙的高原大世界里行驶着他单人驾驶的单车。高远的天空、雄浑的大地、车夫、汽车、牦牛构成一幅奇妙神魔的画面。渐渐地,他眼前的唯一的活物牦牛也看不见了。新奇振奋的心又涌上孤独,耳边又清晰了那没完没了的令人疲乏的单调的汽车轰鸣声……他后悔不该接受这次进山任务。他觉得,自己的精神和肉体都会要耗竭在这一座接一座的大山和永无止境的山道上了。他眼前又清晰了那一路上见到的撞坏的翻倒的汽车残骸和伤亡的人的情景,又埋怨起死命叫他接受这次光荣的进山任务的父亲来。是父亲那威严坚决的眼神、话语和自己的好奇心将他驱使到了这会令他心悸一世的穷山恶路上来。他真希望这跃进牌汽车会像大跃进时车队墙报上画的那样,多出两只翅膀来,一展翅飞到目的地又一展翅飞回临丘县。他把油门加到极限依旧感到车速太慢。突地,眼前拔地一峰,迎面扑来。昨晚夜宿时听说过,这山顶平地上有一座雄奇的拉姆雪峰,果真不凡。 但见这峰身披积雪的轻纱,沐浴暖暖的阳光,反射出柔和的粉红色光晕。她迎风而立,宁静、慈祥、端庄,似一位风姿绰约、温善多情的仙女! 五月的天气了,竟还有这般棉软清丽的积雪! 他怦然心动,一扫孤寂埋怨闷苦的心绪。驱车雪峰脚下,跃下车去,一头扎进冷而不寒的积雪里。有生以来,他第一次看见如此伟大的雪峰!他在雪里翻滚,提着穿毛皮鞋的重重的脚往雪峰上爬,直到力竭时扑倒在雪堆里。喘吁着用手用嘴去抚揉亲吻积雪。这雪,就将他的手脸变成红萝卜色,将他的唇变成樱桃红色,他仰躺成人字形,大口喷吐出团团热气,阳光和雪的反光把热气调配成斑斓的七彩。透过七彩,他看见了迷蒙缥渺的紫云中的峰顶,似一位美丽清秀而典雅的仙女在颔首俯视着他。而他正躺卧在她软柔的怀间。他胸中的弦丝儿发颤了。如此美艳的享受只有在这荒远的大雪山里才会遇见。人呐,没有来过这大山里真白活一世了。 他平息下呼吸,一动不动。他要在这雪山仙女的怀抱里小憩,消除疲劳,养精蓄锐。他合下眼帘,眼前一派暖柔的粉红。 “嗯哇……嗯哇,……” 阵阵“呼呼”的山风送来似有似无的婴孩的啼哭声。啊,雪山仙女,你难道也是一位慈爱的母亲么?他笑了,幻听着那“嗯哇”声。突然,他仰坐起来,憋息凝神倾听。是的,真的是婴孩的哭声,哭得好急切好凄厉!他翻滚下雪峰,迈着重步循声走去。 果然,在公路绕雪峰脚的拐弯处,军毛大衣裹着个婴儿。露出的小脸蛋儿通红,小嘴巴使劲地一张一合。“嗯哇,嗯——哇!……”哭得小嘴唇青紫,近乎憋气。呵,是见魔还是遇仙了?他急步扑到婴儿跟前,惊骇而又心疼地将婴儿搂抱到怀里。这小肉团儿剧烈地抖动着,山崩地裂般地“哇--”地急啼。小嘴唇满圆地张着,小脸蛋憋得血红,欲吐腹中巨大悲怨却又半响无声。秦福根心里突感撕拉般地痛,两团晶莹搅得眸子灼热。蓦地,看见婴儿的颈子边有张宇条。展开看,是印有最高指示:“下定决心,不怕牺牲,排除万难,去争取胜利”的笔记本的扉页,上面草草地写着:“再三地拜托过路的司机大哥了,恳请您一定要收下并精心抚育这个刚出世的婴儿,让他成为革命的接班人!具有光荣革命历史意义的大雪山感谢您,拉姆雪峰会永远记住您的!” 没有落姓名。他一阵惊诧,一阵鄂然,一阵豪气。难道会是雪山生的孩子?他摇了摇头,又看了一遍字条。蓝色的钢笔墨迹浓淡极不均匀,笔势狂燥,看得出留条人心的巨大颤栗和悲憾。这一定是孩子的母亲写的了。她一定是有什么难言的巨大苦衷。他抬眼四寻。山里的天,小孩的脸说变就变。太阳巳被浓云罩住,目极处的茫茫四野没有一个人,山风紧急起来。 风暴来临了。他顾不得再想再寻,搂紧孩子回到驾驶室里,急急地发动了汽车。汽车发出巨大的吼鸣,盖过了婴儿的哭声,顶风急驶。车绕过雪峰的时候,秦福根留恋地侧目看。那雪蜂不是温柔的仙女了。她瞬时变了脸,搅合着漫天风雪,似一头发怒的狮子。车开出约莫半个小时,越来越厚重的狂放不羁的风雪罩严天空,大地骤然黑暗。他只好停下车来。约莫一刻钟之后,天又骤然亮开。日上中穹,周天澄澈,满世界一片壮丽的辉煌。他探出头回脸遥望。远远看见,拉姆雪峰又恢复了她美丽温善多情的仙姿,久久地充满寄托地伫望着他。 这孩子,就叫他秦雪娃吧。他满心滚热,这样想。 雪娃一直以为他是他的生父。他终于还是将实情告诉了雪娃。 他并不情愿讲的,是雪娃逼了他讲。雪娃早就多次问过自己的妈妈是谁了,他总是胡编搪塞。然而,雪娃从人们口中知道,父亲从来就没有结过婚。与人开玩笑或是吵嘴时,有人会说他是从野婆娘的胯下钻出来的。 “爸,你说你到底有过野女人没有?”一个多月前的一天,雪娃怒着眼问。 “滚你妈的!”他骂。 “其实,你年轻阵,真有个把野女人又啷个了?我只是想知道我妈在哪里。”雪娃两跟似红枣。 “在雪山上,雪山就是你妈,你是从雪堆里崩出来的!”两团火焰在秦福根眸子里哔剥作响。火急了的他脱口说了这话之后,就觉得娃儿已这么大了,没有啥子必要瞒他了。就一泻千里把根根底底来龙去脉全说了。说出之后,到觉心里彻底痛快,也万般担心。 “雪娃,这件事,你自己知道就行了,可千万别对你爷爷说。他一直把你当亲孙儿待的!你要像完全不知道这事儿一样,像往日一样亲他巴他。他年岁大了,伤不得感情的。”秦福根的眸子发湿。 “嗯。”雪娃眼里噙满了泪。 秦福根打了个仰坐,下床。不开灯,一根接一根抽烟,让风扇对自己呼呼吹。他又当爸又当妈拉扯大雪娃好不容易,可娃儿进那有可能丢掉性命的大山里去了。他是铁心不许雪 娃学开车的,开车风险太大。他和老父亲开车一生,大事故没出过,小风险常有。父亲对赵队长耍蛮横,过了退休年龄死不退。说是要交方向盘子得等他蹬腿的那一天。结果,老眼昏花,让车头啃了树干,也亏了那大树,不然,车翻下悬岩早命归黄泉了。这才愧颜地退下来。自己也碾死过一条黄狗,狗皮子让轮胎打滑,车冲进路边的水田地里。要是再往前盘旋上山去遇这事儿,也会一命呜呼了。汽车夫的命是系在车胎沿上的,不晓得哪一天就会让阎罗王收了去。而雪娃却蛮横无比非要学开汽车,处处护着孙娃的父亲就掷出石头硬的话来:“娃儿要开车就让他开,有我秦家这种!”汽车队一个小修理工要跟老子学开车,早几年,不过易如反掌的事情。这几年严了。必须得经过公司驾校培训,要去考执照。进公司驾校的进门关、培训关、考执照关,关关都得靠自己的业务本领还得靠费神费时费钱的通关努力。雪娃的勤奋努力学习、奥妙无比的努力通关,总算从驾校毕业,考得了执照,掌握到了方向盘子。 不想,种得颗苦果儿自己尝。 他明白,雪娃这次闹着要进山去的目的。虽然有自己20多年的养育之恩,可是娃儿还是要去追寻自己的血缘至亲。啊,血脉!他想到自已,想到老父亲,心里在滴血。不由地,痛恨起早已迷朦淡忘了的那方古天井来,痛恨起那陆离光怪的月色和那将他引向绝望深渊的赤裸的女人的胴体来。 三老店招亲 四应急出车 五患难兄弟 六雪娃归来 七三张狼脸 雪娃回来了。 老秦头心热如一炉暖火。下班回来后,便使出当年当跑堂倌时学来的拿手活,做了一桌好莱。当他端上热气腾腾的雪娃最喜欢吃的糖醋鱼时,对刚回屋坐在桌边喝茶的儿子秦福根说:“雪娃该进家门了。” 话音刚落,卷进一股暖风来。嘻嘻笑着的鲁圆圆换了身雪白耀眼的连衣裙走进来,把着秦福根肩头嚷: “呀,秦师!好安逸的莱。”鲁圆圆说着,就不客气地拿起筷子挟了块鱼肉吃,看见了正擦抹着手的老秦头,一笑,“秦爷爷好!” “嗯。” 老秦头闷声一应,回身进厨房去。他每每见了鲁圆圆这小女子来,都有种惬意。今天,她又来家里了,为他们这爷孙三代的屋里带来一股活力和生气。老秦头面色严峻心里热乎。也遗憾,遗憾自己没有个贤慧能干的为自己秦氏传宗接代的儿媳妇。他看出,鲁圆圆对儿子福根很亲近,特随便。儿子呢,对女人冷严,而对鲁圆圆却随和。可他俩,不般配的啊……早先,在他们山东老家,盛行大女人嫁小男人的。当然,也有大男人娶小女人的。只是,他也看出来,福根除了对鲁圆圆随和外,是没有其他思想的。 老秦头想着,拿出碗厨里的沱牌曲酒,又多拿个酒杯。到外屋,往桌上四方摆开,就听见儿子对鲁圆圆说: “坐嘛,一起吃。”儿子秦福根说一口地道的四川话。 鲁圆圆应着,捋着未干的披肩头发,一双眼睛被墙上的照片诱住。 那是秦雪娃生日那天爷孙三人去县照相馆刚照不久的半身合影照片。三张被风霜雨日扎刺的黝黑粗犷的长条形狼脸。老秦头银丝如霜,面似刀刻;秦福根鬓角杂白,眼角密布鱼尾纹;秦雪娃一头浓黑头发,脸挂几分雅气。三爷子都是隆起的大鼻头,厚唇,狼一般竖起的耳朵。只老秦头右耳半月形缺去小半拉。三双剑眉下的三双狼一般的火爆爆的眼珠子都严肃得怕人,死死地盯住鲁圆圆。 “哈哈哈哈……”鲁圆圆终于忍不住击掌捧腹,“好像,好像!” 如同秃子听人说到灯泡,老秦头父子心里都不是味儿。他们都喜欢听人们说他三代人相像,内心里却又怕听到。雪娃其实并不像他俩。那双狼眼儿就比他俩柔蜜圆滑,那鼻梁骨也并不那么隆大,嘴唇其实显薄。秉性就越发不像。雷憨人就对秦福根说过,雪娃子面似而神不像他。是憨人喝了酒话多起来时当了老秦头面说的。老秦头听后“嗯唉”了半日。事后,秦福根狠实埋怨雷憨人:“你家伙平素棒也打不出个屁,那天却当我父亲讲那屁话!” 鲁圆圆耸肩发笑的时候,穿背心短裤、肩着工作服的秦雪娃走进门来,他那目峰和鲁圆圆的目峰相碰,二人心里都发了惊叹。 鲁圆圆那张浴后的白里透红的俊俏脸旦,那丰盈苗条的身段,那雪白结实的腿杆,被红蒙蒙的屋灯照着,给这长年只有三个男人的屋内平添了一股迷朦的仙气。 秦雪娃怦然心动。 鲁圆圆来过秦家几次,却一次也未遇见三爷子都在的时候。她还沉浸在对那张秦氏三代合影照片的莫名醉人心境里,被突然出现眼前的秦家最小辈的充满男子汉阳刚气的秦雪娃震慑住了。 秦雪娃高出她半个头,捶衣石般饱满的胸廓将那破了洞的背心撑得满满的,仿佛一扩胸便要爆裂开来。司机们贯有的暴突的臂肌在屋灯下放亮,长腿杆上布满汗毛。一双大脚掌塞满的青年式皮鞋的一只鞋头张开了鱼嘴。 鲁圆圆看着,收住笑,莫名地升起股悲怆。这些个男人啊! 秦家这顿饭吃得热烈又凶狠。两瓶沱牌曲酒喝了个山穷水尽,满桌莱扫了个精光。老秦头惊叹儿孙们的那股狼虎劲,儿孙们夸他今天这桌莱格外可口。鲁圆圆也没有女子娇态,嘴嚼得香甜有声。饭毕,她又抢了老秦头的活儿,把餐桌收拾清爽,把锅碗洗得铮亮,把屋地打扫干净。 一切收拾停当后,三个男人坐到阳台上喝茶抽烟。鲁圆圆依在台沿边望月亮。 这带阳台的楼屋是省运车队近两年才修好的。房子是老秦头名下的。本来,他可以分到三室一厅的,他只要了两室一厅。他说,人少,够用了,比组建车队时住农民的茅草屋强多了。赵厚心队长很是感谢,拿了这事例去教育那些为分房子为争间数争楼层而闹架葛孽的职工:“人,不能说没有一点儿私心,可私心也不能太重。看看人家老秦头,你功再高再大能比过他!……” “啧啧,月亮好圆!”鲁圆圆咂口说。 “今儿个十五了哩。”老秦头呷酽茶。 “圆圆,你这名字也怪。”秦福根喷了口烟云。 烟云罩住鲁圆圆的脸,她用手扇着:“秦师傅,你不晓得,我是月圆时生的,爸爸就给我取了这个名字。”说时,瞟了秦雪娃一眼。 秦雪娃正在看她,目光立即就去看月亮。 说到圆月,阳台上罩上股温馨、肃穆气氛。四人都各有一番浓重的心事 八拉姆雪峰 鲁圆圆同秦雪娃一路往车队单身宿舍走的时候,望了望东天。东天上的圆月被一片云挡住了。而路边豪华的“时代舞厅”那一闪一灼的霓虹灯光夺目耀眼,把她那张酒色扑面的脸映得一红一绿。 鲁圆圆名圆圆,而她的家世却不圆满。人称鲁大牙的爷爷,解放时,被定为商车老板。后来的三反五反、打老虎、反右都是挨斗对象。文化大革命中,吞炸药自爆身亡。父亲鲁世能对她说过,你爷爷那资产阶级当得冤枉。父亲早先是温厚老实的,后来变了。脾气暴躁,嗜财如命,贪色,打老婆,两次婚姻都遭破裂。鲁圆圆是父亲的第二个老婆生的。在她初小未毕业时,母亲终于伤心而又狠心地离他父女俩走了。 从此,父女俩相依为命,日了过得冷寂而又富裕。 父亲掌握着方向盘子,绝顶地会利用这方向盘子,财源滚滚来。她不知道父亲到底有多少钱财,只知道父亲花钱大手大脚。她的自费大学便是父亲用钱供出来的。当她终于捧回那张令汽车夫们眼羡不已的交通大学毕业证书之后,她的父亲像古时候家里有人考上状元般地高兴。豪饮了一瓶茅台酒,揣了这金贵的文凭书到车场、茶馆、戏院,逢人便拿出来夸耀:“看看,我鲁氏无儿,却有了女状元!……” 自费大学生,国家不包分配。然而,父亲有钱就自己分配。买通了各道门子,终于鬼使神差地将她安排到了这临丘县来。虽说是父女俩各奔东西没能在一个县里,却也因女儿到了一个很不错的县城且有了个国营的正式工作而甚为高兴。“路嘛,一步一步的走。女儿,你先去,爸会调动过来的。”临别那日,父亲这样对她说。她呢,感激父亲的盘养却又巴望远离父亲,以免看见那些被钱财引诱而来家里和父亲幽会的女人。眼不见心不烦。后来,父亲又通了门子,想要调她回川西的那座一马平川的县城去,她坚决不干。她坚决不回父亲身边还有另一原因,那便是对秦氏父子的亲近感。 说穿了,她亲近秦福根师傅的根本目的是偷偷地爱上了秦雪娃。 “雪娃,你胆子好大,硬是进得山去!”鲁圆圆闪眼盯秦雪娃,露亮齿说。 “大啥子啊,”秦雪娃笑,“我初中一个同学,现在在汽车团当排长,一年进山去好几趟。规定每天跑两个兵站,他龟子跑球4个!” “雪娃,你没有刷牙呀?” “怎么没刷,早晚都刷一次。” “那啷个满嘴巴脏话,也不怕别个女娃儿听了害羞。” 秦雪娃咧嘴笑,露一口白牙。 “龟子跟我神吹,说有一次他在雪山上当了‘山大王’,第二天起来时发现,人……”秦雪娃说时嘎然止住,嘿嘿一阵邪笑,不往下说。那是只有男车夫们在一块儿才能说的话:“人鸡巴都冻硬了。” 鲁圆圆却追问他:“人啥子呀?咋个说半截话?” 秦雪娃就捣头说:“鲁圆圆,莫问了,汽车夫们的嘴巴,每天刷十次都难干净的。” “死鬼!”鲁圆圆就打了他一掌,面颊火烧般红。闪闪眼,又问,“呃,你刚才讲‘山大王’,啥子意思嘛?” “就是司机开车途中,突然遇到大雪封山,进退不得,只好待在山上为‘王’。这‘山大王’是高原上司机们炫耀的资本也是最害怕遇上的。就有冻死在山上的。嗨,我头一次进去就遇上了。” “啊!”鲁圆圆一阵心惊,“我说嘛,你不要进去的。” 秦雪娃觉得有股英雄豪气,侃侃对鲁圆圆一番神吹,而那寻母的事,他是不说的。如同他这次回来也缄口不对爷爷和爸爸说一样。 那天,他驾驶东风牌大货车驶拢拉姆雪峰脚下时,好一番激动。 冒顶的太阳燃烧着雪山的峰巅,炉火般的光焰向四周浸漫,变得柔和轶丽。漫向峰脚的积雪间可见点点雪莲,宝石般放亮。秦雪娃情不自禁,似父亲当年那样奔向雪山,扑到积雪里,仰躺过来。如躺在母亲的怀抱里!他从小便没有享受到过母爱,此时,尽情地享受着。有热泪在眼眶里旋转。他仰坐起来,看见了雪山脚的公路拐弯处,那儿有一团红焰。他狂跑过去,见是一朵盛开的被血红的阳光照射着的雪莲花。他胸中的弦丝儿震动。啊,母亲,你生了我又为什么要抛弃了我?你现在在哪里?他举目四看,茫茫荒野,苍苍环宇,天地交合处依稀可见有群牦牛。心碰撞胸壁,有牦牛就有放牧人!他合掌向天边吆喝: “噢嗬嗬——……” “噢嗬嗬--……” 没有人应,天地把他自己的声音撞回来。这仿佛超越了时空的悠远回声令他心悸心痛。啊,妈妈!儿子去哪儿寻你…… “达达达,达达达……” 由辽远而近的马蹄声中,一个与他年龄相仿的慓悍的藏族游牧汉子策马而来,滚下马背:“喂,想换牦牛尾巴不?一块钢板换一尾,划算得很!”一口带川味儿的普通话腔调,“干不,师傅?” 秦雪娃看着这喘吁吁的会做生意的牧民汉子,闪目笑。一块钢板,可以打好多把锋利的藏刀,换好多的钱,他的生意经不错。他掏出张五十元的人民币。 “换不?” “不换啰。” 他浑身上下摸,掏出个值一百多元的汽体打火机,迎着山风捏燃,火苗呼呼喷吐,不灭。 “干!”汉子接过打火机,试了试,放入怀中,交过纯白色的一尾牦牛尾巴来。 秦雪娃抚了抚那柔软而又硬实的牦牛尾巴,真想要,却说:“我不要。打火机送你了,交个朋友。”心里佩服着他的识货,“你叫什么名字?” “叫边巴,就是汉语星期六的意思。” “这么说,你是星期六生的?” 汉子点头。 “哈,我也是星期六生的,叫秦雪娃,就出生在这拉姆雪峰脚下。” 边巴笑了:“生在这里,讲笑话啊,会冻死的。” “真的。可是,我不知道我母亲是谁,你能帮助我吗?” 秦雪娃将自己的生世对他说了。 边巴不笑了,庄重严肃起来:“我一时帮不了你,我一定帮你打听。” 二人交了朋友,相互留了信址。边巴翻身上马,“呃呃”吼,那马箭一般向天地交合外驰去。货运任务在身,秦雪娃把热泪挥洒在拉姆雪峰脚下,恋恋不舍地驾车离去。 那一天,他未能驶离拉姆雪峰。车鸣声轰响起来的时候,拉姆雪峰怒号了,搅昏搅黑了天地,倾下来厚密的鹅毛大雪。秦雪娃关死了车门车窗,裹毛皮大衣在驾驶室过了一夜。他惊骇地当了“山大王”,酸心热肚地想,一定是这座母亲般的雪山舍不得我走!待艳阳当顶,他烤热汽车发动之后,想,拉姆雪峰,我会永远记住您,还要来看您的 九舍命夺车 临丘县现今的逢场天改在星期天了。平日阵,在机关、工厂、学校里办公、上工、教学的人们,以及那些天天要转游市场的家庭主妇们,把个县城的大街小巷拥得热闹非凡。更有那直至午饭时还络绎不绝朝县城涌来的乡民,更是使这座城市爆满。 计划生育年年搞,可人还是越来越多。人跟自个儿搅劲哩。老秦头拎了老伴儿拎了几十年的黄亮陈旧的竹蔑菜篮子,边走边叨咕,埋怨人太多。“人少好过年,人多好种田。”老秦头一入巴蜀地界就听说过这话。可国家的广播、电视里时常说,人口要控制。是哩,人多地少,是好种田,可打那粮食咋够吃哩。他这么一想,就觉着自己家里的人口是符合国家政策的。然而,心里却不快畅。他无比地羡慕三弟雷老倔。他在世那会儿,逢到过年,不足三十平方米的屋内,挤了老婆、八个女子、一个儿子,统共十一个人吃团年饭,真可叫个热火火的家哩!想着,也心凉凉的。现今,老倔和他女人都先他而去了。他那八个女儿也都嫁走了,就剩下独儿子雷德祥了。德祥这娃儿,现刻又是暖热热一大家子人了,可自己那福根…… 他转游到新市场场口,挨着人流涌进场内去。 现今的市场也建成楼房了,有三层。一层卖蔬菜瓜果,二层卖木器杂货,三层卖肉蛋鸡鸭。这办法好,人多地少也就有人多地少的办法。人哩,可真会动脑筋。他打问莱价,涨了,比先前贵得多,可东西也比先前多,有钱就能买到。唉,这钱将后来会不会变得不值钱呢?听说有的车夫也如冷鸭子那帮人那样发富了,出手便是百元大钞,一准是这帮人把这钱弄的不值钱了。可儿子又说这是中国人的一大进步。进步应是当年老队长讲的人的脑子进步,没听说讲钱的进步的,真胡搅蛮缠了…… “秦师,买菜呀!” 赵厚心队长和他那比他小十多岁的白胖的老婆也在转市场。他招呼着老秦头,介绍身边一个笑着的西装革履的五十来岁的男人: “介绍一下,这位是刚才调来的县交通局的鲁世能副科级干事。这位是我们省运车队的开队元老,在古山县的七板桥立过大功的老英雄,我的恩师……” 鲁世能称老秦头老前辈,握了老秦头的手,随赵厚心队长夫妇走了。 老秦头的心砰砰撞胸壁。这个鲁副科级哟,活脱脱当年的大哥鲁大牙般模样儿!咳,我那鲁大哥,你现今在哪里?你还在人世么?…… 老秦头一身的血液都翻腾。走回到家门的时候,才发现菜篮子空空,什么都没有买。就叹息着又往回走…… 老秦头走过的路,险恶、精彩也顺当。最为精彩、险恶而又富传奇色彩的便是七板桥舍命护车了。是美国三十年代产的老牙杂牌货车。那是解放军进军西南的日子,老秦头驾驶商车老板的老牙杂牌货车打头,鲁大牙驾驶自个儿的老牙杂牌货车断后。说自个儿的车,是因为这是他三兄弟拼死挣钱合买来不几天的一辆车。这车已开不动,车老板要报废了。他们买来后一番整治又开动了。他们三兄弟花钱一向不分彼此,出这买车钱与他三兄弟的排行正相反。雷老倔多些,他次之,鲁大牙最少。鲁大牙那抽大烟的婆娘几乎耗尽了他的钱财。办理这车的户主时,秦、雷二人公推挂大哥的名字。这会儿,他兄弟二人都是放空车返回。 临近古山县时,忽听“砰砰”几声枪响。老秦头身边督车的商车老板吓得面如土色,弃车夺小路逃了。老秦头听说过,路上会遇见蒋军逃兵,见车就上,让司机拉到目的地后便把司机枪崩了。也吓得心扑扑跳,跟着下车,吆喝了后面的鲁大牙一块儿逃。逃一截,二人实在舍不得那两辆老牙杂牌货车,又返回来。被一伙持抢的蒋军围住了。 为首的一个军官别上了盒子枪,给他二人散了烟,叫他俩驾车送他们去所在部队。 “兄弟,别怕,把我们拉拢。” 老秦头心砰砰跳,额上沁出冷汗,发动了车,拐了几道山弯,翻过一座山头,驶入了古山县。穿过县城,看见了丈母娘的“古山槐饭店”。心恋恋地却决不敢停留。过了店子就看见了古水河和那座仅能驶过一辆汽车的七板桥。触此景,老秦头突然心生一计,车开到桥上时熄了火。向身边的军官谎称这老牙车抛锚了,便下车打开车头盖检修。后面的鲁大牙也过来“帮忙”。二人便头埋在车头盖内谋划对策。这一修就个把时辰。那帮又累又饿又乏的蒋军就在那军官的吆喝下去“古山槐饭店”吃饭。精细智慧的老板娘早在店门前看出情景,并同女婿传了眼色。老板娘舍血本大肉大鱼好酒“款待”,蒋军们就猜拳行令,虎吃狼饮。这时候,鲁大牙慢腾腾走回自己的车上,徉装去取修理工具。老秦头估计着大哥的行动,试打着马达。突地,老牙杂牌货车声如狮吼,陡然启动,向前面后看守他们的那个蒋军冲去。那蒋军惊叫,往边上躲,滚落到七板桥下。老秦头加足马力驱车飞驰,心想,大哥的车也一定跟上来了。转过前方那座山时,听见身后传来密集的枪声。这枪声渐势稀远,只老牙杂牌货车的轰鸣声震耳欲聋。渐势平定下来的老秦头才死盯反照镜,不见大哥的车跟来。停下车后看,依旧不见踪影。情知不妙,又不能返回去寻。两眼被泪水糊满,祈盼大哥能得平安,弟兄三人能得团聚。却不想大哥那车一时未能发动,被蒋军们用枪逼了驾车走了。这是后来丈母娘告诉他的。那一别,就是四十余载。老秦头开回那老牙车,交给了人民政府,受到嘉奖。临丘县组建联营社汽车运输队时,他入了队。军代表后来宣布,像老秦头这种敢与敌人周旋,于生死不顾,从弹雨里逃生,为新中国夺回一辆美国大汽车的行为是英雄壮举。又让老秦头口述入党申请,批准了入党。军代表说,部队里有火线入党的,咱地方汽车队里也有。老秦头举起了常年握方向盘子的坚实有力的手臂,在党旗下宣了誓。 十玩世不恭 鲁世能在赵厚心队长家吃够喝足之后,抬着发重的双腿向县交通局长家里走去。 喝了近一瓶沱牌曲酒的鲁世能,本来就重的脚步此时显得更重。每一步都仿佛要将县城大街那才铺了不久的沥青路面踩凹下去。他像父亲一样,中等个头,暴突牙,一副善相,心计却非同一般。他调来临丘县的事,女儿鲁圆圆还不知道。他没有告诉女儿。因为,在几天之前,他对于能否调过来还心里没有底儿。掌管人事调动的那位有职权有印把的头儿一直未有松口,事情的结果是在他终于算定并忍痛扔出了那颗“重磅炮弹”——亚马哈摩托车之后,才彻底炸开了最后一道屏障。当那最后的印截儿盖到调函上之后,他便以最神快的速度办妥调动手续,立即就来报到上任了。长字号的正、副职位已满,按照他原先车队的股级职务享受其副科级待遇。来前,他本想给女儿打个电话发个电报的。又想,让女儿来一个突然的惊喜和高兴,干脆见面后再说。 女儿鲁圆圆是他唯一的心肝肉一般的亲人,长得像她母亲。女儿的母亲是个乖巧的山乡女子,叫春芬。被人贩子拐骗了要往外省走,搭的他开的长途车。途中,春芬同那人贩子吵起来,他听出了眉目,挥拳头将那人贩子揍了个半死。后来,他就娶了这女人。女人谢他的恩,崇拜他的方向盘子,对他百般依顺百般好。他却耍大男子气,把她当佣人般看待。稍不遂意,就动拳头。终于,他那揍跑了人贩子的拳头也揍走了自己的女人。春芬决意要和他离婚后,他才知道了事情的严重,一扫大男子气,奴仆般向女人下跪。女人心软了一股,抱了他哭。哭了他满鼻子满脸热泪。然而,春芬是乌龟的背壳――铁了心,还是随来接她的哥哥走了。他后悔极了,气恨自己。最终,更恨女人。 圆圆的妈妈是自己打走的,他认。可是自己的第一个老婆呢,是她抛弃了他。那女人并不漂亮,只肤白如霜。她的那颗心也冰冷如霜。结婚那阵,他俩也算恩爱相处。可是后来,他父亲吞炸药自爆身亡定为叛徒后,她狠心地走了。还带走了他俩生的儿子。不久就改嫁,把他儿子的鲁姓也改了。 女人是祸水,他认定了这个理。而男人终离不开女人。他就不再结婚,只和女人私通。干这事儿,早些年他心惊胆颤得很,这几年肆无忌惮了。怕啥,老子用钱换来的,他这样认为。还用父辈们当年也有人在山野小店里打过野鸡的事儿来为自己的行为辩护。 只有一点,他总觉得对不起自己的女儿和女儿她妈。他真想再能见到春芬,却不能如愿。前两年,他终于打探到春芬的情况。得知后震惊、悔恨不已。春芬后来又被人贩子拐走了,合谋干这黑心勾当儿的正是她自己的亲哥哥。用她去换得了两千多元钱。他驾车去死捶了她哥哥,那家伙连声告饶却实在也不知春芬的最终去向。他的追寻前妻的梦破裂了。 他更加倍疼爱女儿,也更玩世不恭地对待女人。疼爱供养女儿要钱,玩女人要钱,办想办又难办的事也要钱。他就酷爱其钱。小说《林海雪原》里面有句话,叫做“火车一响,黄金万两”,他改成“汽车一响,钞票万张”。他知道,万两黄金是弄不来的,可万元、十万元甚至百万元却是可以弄来的。这两年,他就亲眼目睹那些白手或小本起家的个体户、倒爷、皮包公司客和某些官员,一下子就成了万元、十万元、百万元户。他那心不平、愤懑了。干倒爷、搞皮包公司、利用官位谋暴利,他缺条件,少去想。却盯准那些发了的个体户和农民,发现了奥妙。这些人的发财很重要一个环节是靠了汽车运输。东买西卖,西进东销,来去都有赚头,窝尿捏鼻涕――两头都捏着了。可为他们运货的车夫呢,累死累活,月工资不如人家两天挣的。他就狠敲这些人。哪知,人家不怕敲,还怕他不敲。给货钱不要车票,请吃,送礼品、钱财。他就发现这钱也容易得来了。当然,他知道的,一旦发现私自拉货、侵吞票款是要受重罚重处的。可这些人不会揭发的,他们还要靠他这汽车夫发财哩。胆子就越发大起来。无论拉什么货都要私取一点儿。心里埋怨、嘲笑父辈们当年在滇缅路上拉过一箱箱金条,却没有偷留下一两箱来。否则,现今会有多么富阔!渐渐地,他的行为车队有所发觉,又未抓住实据。那眼镜队长就调了他的工作。“老鲁哇,队里想提升你一下,当技安股长吧。”他知道,这是明升暗夺了他的方向盘子。可也想开了。总算带了长字。钱呢,也捞得不少了。还幸亏有了这个股级,要不然,调临丘县后,能享爱这副科级待遇! 虽说是副科级,却又少了“长”字。还是要带长字好。他体味世事,又改了那句话,改为“名后带长,钞票万张”。不是么,为自己盖了最后一道调动印的那个局长,一下子就得了辆摩托车。他下决心要奋斗个什么长。无功难受禄,得拿到头功来领这“长”字号的奖赏。来临丘县前,他就听说过,现今县车队与省运车队竞争剧烈,终还是败在省运车队脚下。倘如自己调来之后,能出谋设法改变此种状况,不就能得县里赏识、重用了么!事有凑巧,今天,他去省运车队找女儿,女儿跟车去了。却碰上了赵厚心队长。赵队长和他在海口一个称之为全国汽运管理学习班上同过一周的学,俩人同住一屋,以学友相称。女儿能调来这个车队的最终一关还全靠了这个学友帮忙。同他调过来的最后一道关子相反,赵队长这关没有用钱物的炸药来炸,就只凭了他俩的学友之交,再就凭了女儿那大学生牌子。办成女儿调动之事后,他真情感谢赵厚心队长,惊叹如今也还有这等发傻之人。他调来之后,便去赵队长家登门拜谢,不想,赵队长去地区公司开会去了。今日相见,喜之不已。赵队长说正好星期天,一定要请他吃饭。他一口答应。也买了本地特产的用精美的竹篾包装的板鸭、还买了瓶五粮液酒和一条红塔山香烟去。他本想把礼品买得重些,又怕像赵队长这号人会把他看俗气了。再也想,女儿调都调来了,又干得不错,能省几个子也就省几个。钱嘛,当花必花,能省必省。席间,二位学友豪饮畅谈。有心人的他专心听,诱着问。无心人的赵厚心畅心谈,不设防。他把省车队的底细、策略摸了透透彻彻。 一个谋略在他胸中形成,一道曙光在他眼前闪现。 他便是带着这个谋略,带着一种希望走进临丘县交通局长家门的。 十一妙龄女子 当长长的黄昏渐渐缩短,参差的林木褪去青苍,凉爽的暮风吹淡了夏日的炎热,秋天便从容走来。它披红带金,丰姿绰约,走向田野、山川、公路和城镇……这浓重的秋色将秦雪娃带进了秋色更浓的偏远的古山县。 秦雪娃驾驶的大货车很快便驶上了莽莽古山。这辆十堰市第二汽车制造厂产的东风牌eql40型货车,吨位重、马力足。曾由他驾驶翻越了川藏大山道,翻这古山算是小菜一碟。自从进藏回来,秦雪娃身上仿佛平添了一股动力。胆大一股,技高一筹,公里跑得全队拔尖。赵厚心队长见了他总是赞口不绝。 “年轻人,行呀,好好干!” 为他上月实现1.8万吨公里,节油15%,赵队长亲自授给他烫金奖状和厚重的奖金,还提升他为运输股长。爷爷少有露笑的脸上有了喜色。只是父亲却说:“啥稀奇的,开这么好的重吨位车,该。60年,‘保钢、保粮、保煤’运输那阵,我跟你爷爷开那‘杂牌车’时,就跑过月产双万吨公里了。那时候,也没得什么奖金。”他知道,父亲指那“杂牌车”是早已淘汰了的奇姆西、雪佛兰、福特、道吉、星牌、万国等车况极差的老型号车。他没有沉默,回父亲说:“你那是啥时候,现在是啥时候。”爷爷就猴着父亲说了:“你也还记得那不发奖金的时候。” 听了父亲那话,秦雪娃就下决心要跑出月产双万吨公里。他总是要鲁圆圆多派长途,多派车次。鲁圆圆不很情愿又总是尽力满足。要知道,现今竞争厉害,货源不好找。 汽车爬上古山颠后,秦雪娃的视野徒然开阔。 寒露已过,山上已草枯花谢。然而,尽染的山林却抹金流霞,明媚富丽,没有萧瑟凋零气氛。热烈的山槐、蓬勃的枫树、潇洒的红桦,一株株一行行一片片,好似燃烧的火焰。不时可见成熟的野果儿缀在枝头,饱满、晶莹,活像彩珠玛瑙。汽车向下行驶。道旁闪过朱紫的山杏、深黄的黄栌、金黄的白桦、火红的枫叶,浅浅深深,深深浅浅,散落于路边的山崖、地沟、谷地,散落于大大小小、急急缓缓汇流向古水河最终流入嘉陵江、长江的溪流岸边。汽车转过一道山脊,看见了诱人的青湖。这静躺在古山群峰怀间的青湖,方圆数十里,倒映着暮空秋景,褐气氤氲,似一面巨大神魔的彩镜。 古山的雄姿和青湖的秀色历存百年千载。近年,经地区和省里的电视一播放,美色倍增,众人惊叹、神往!无奈,这儿实在偏僻,交通、食宿实在太不方便。否则,游人真要络绎不绝。咳,鲁圆圆,你也真没有眼福。这古山和青湖的秋色比得过北京的香山秋景哩!秦雪娃打着方向盘点踩刹车这样想。鲁圆圆早就想到古山县看看了,费尽心思调派了秦雪娃这趟车,又与车队赵队长调换,自己跟跑这趟车。可是,车驶过龙虎场,接近去古山县和安东县的岔路口时,她发了急腹症。幸亏从安东县回来的雷帅驾车送她回临丘县医院去了。秦雪娃这样想时,心里有着为鲁圆圆病情的担忧,也有股莫名的惆怅。 汽车盘旋下古山,拐过两个大的山弯,就看见了古山县城。 县城太小了,斜躺在古山脚下。城下是清冽的古水河。瓦屋垒居,其间有几幢鹤立的式样好看的楼房。七板桥加固加宽了。出入城的车辆极少。这个县城还没有自己的汽车队,货物运输主要靠省运输公司临丘县汽车队负责。客运每周两班,是省运地区公司开来的长途客车。秦雪娃驾车驶过了七板桥,一眼便看见了坡坎上的那棵孑然苍劲的百年古槐和古槐上飘摆的“古山槐饭店”的绒面旗幡。他是第二次跑古山县,发现“古山槐饭店”重新翻修过了,造型古朴而有当代色彩,贴了面砖装了铝合金门窗和茶色玻璃。秦雪娃听爷爷和爸爸说,这店子早先是外祖婆开的,已易店主20多年了。再问详情,两位老人都不说。只听雷憨人伯伯说过一句话:“那店子早先前有声有色。”再追问,他便噘死了嘴。 自然要住此店。秦雪娃开车到店后空地停下,锁死车门,走过去。 “师傅,欢迎您光临!” 早有一位妙龄女子恭迎店门前,说的是脆悠悠的四川普通话。秦雪娃依稀想起,上次住店时见过,惊叹这女子如这店子一样变化好大。秋槐下的这女子着一身耀眼的红装,薄呢面料的。宽松形蝙蝠袖上衣,一步裙,肉色裤袜,半高跟皮鞋。时新而不飞艳的头发,文静、聪慧、细嫩的笑脸。白洁的两手合放腹前,娉婷玉立。 疲惫的秦雪娃冷着张长途车司机们贯有的脸孔却心暖暖地顺那女子走进店里,但见窗明桌净,屋灯柔和。刚坐下,那女子便拿了菜单和住宿登记本来。秦雪娃扔去身份证让那女子登记住宿,翻着菜单点了酒莱。那女子殷情而动作麻利,不一会儿便端了酒莱来。秦雪娃吃喝时,那女子又时时来照问,心里很是惬意。正上劲时,“膨!”临桌一个黑脸汉子怒掌击桌,大声喝骂: “咯老子,这半天了酸菜鱼还不上来!” 那汉子身边的两个楞头青年也助威叫骂,还挽袖捏拳。 “个臭女子,懂不起唢。” “龟儿子,以为我们没钱呀……” 那女子笑着过去了,和悦说:“师傅,就来,就来!你们又不是不晓得,刚才,是你们才去挑选的活鲜鱼。这鱼,厨师要现刮鳞现剖肚,要切成一条条薄片,锅里要现炒鲜脆的泡酸菜,再熬入汤和鱼头。刚才,汤才滚开。鱼肉片已倒下锅了。这我就去给你端出来。”车转身,一阵风旋进厨房去,果然立时就捧出钵酸菜鱼来。 这酸菜鱼是四川重庆江津风味的美食,近年来风糜全川。秦雪娃见那女子细白的手捧了个蛮大的陶瓷钵,钵内冒出股股热气,飘过来扑鼻的鲜香味儿。她将钵子轻盈地放到黑脸汉子跟前,朝几个人点头笑笑,就又轻盈地到秦雪娃这边来。 “师傅,你不品尝个酸菜鱼吗?” 秦雪娃早动了心,又恐一人吃不那大一钵鱼,一时没有回答。 那女子又说了:“你一个人,各自去挑选小点的鱼,我叫曹大师傅做精美些。好不?” 秦雪娃点了头:“要得,你选一条做就是。” 女子风一般飘走,又过一阵,端了一小钵酸菜鱼来。秦雪娃一尝,鲜、辣、麻、烫,果真味道不凡。女子笑着坐到桌边。 “不错,不错!”秦雪娃赞道。 “嘭嘭嘭嘭!” 临桌那黑脸汉子连击餐桌,鱼汤也溅了出来:“混帐,盐罐子打倒了呀,放这么咸!” 两个小青年满面酒色,呐喊助威。 “咂了龟儿的牌子!” “这生意还想做不了……” 店家女子和顺的脸显了不快,过去用调羹舀了匙汤尝,抿动嘴唇:“不咸呀,师傅们一向口重的呀……” “哗!”黑脸汉子掀翻了一桌莱,两个小青年欲有动手的架势。 精瘦的曹大师傅从厨房里出来,笑脸相劝:“哥子,咋发恁么大气,有话好说。” 黑脸汉子眉毛倒立,早伸手攥住曹大师傅衣领:“你龟儿小看老子唢,老子捶瘪了你!”挥起拳头。 “慢!”一声喝叫,出来个精明干练的四十多岁的妇人,“师兄,看在我姚老板娘的面子上,息点子怒。咸了嘛重做一份就是,打人可是犯法度的……” 黑脸汉子并不理她,照曹大师傅面门就是一拳。曹大师傅也火了,挥锅铲还击。两个小青年上前助阵,照曹大师傅狠打。姚老板娘和店家女子也火了,上前与那三人对打。黑脸汉子趁热撇开曹大师傅,过来扭住那女子,手巴掌朝她大腿上扇…… 秦雪娃眼冒火星,哪里还坐得住,起身揪住黑脸汉子,挥手就是一拳。两上小青年过来帮忙,早各挨了拳脚。一时里,店子内呐喊四起,人仰桌翻。老秦头传下来的拳脚结结实实落在三条汉子身上。三人知道遇了高手,且打且逃,出了店去。 老板娘、店家女和曹大师傅好生感谢秦雪娃。陪了他坐,请菜敬洒。言谈中,秦雪娃得知老板娘同那女子是孤女寡母,曹大师傅是她们雇请的厨师。老板娘叫姚雯丽,那女子叫朱岚。 “他们吃醉了,耍酒风。”秦雪娃说。 “才不是。”姚雯丽老板娘说,斜眼朝对面的“快活饭店”看,“你看,他三个又到那边吃去了。吃是过场,主要是要女子陪坐。” 秦雪娃扭脸看,果见三人坐进了灯火通明的“快活饭店”里,已有两个年青女子挤坐到他们中间,为他们把酒拈菜。 “啊,兴这一套?”秦雪娃说。 “平素间,这几个人都是在那店子吃的,今天怕是想到这边来寻点新鲜刺激。”曹大师傅接过朱岚递来的热毛巾,捂打肿的脸说。 朱岚听了,脸泛红:“臭想!”盯秦雪娃道,“多亏了秦师今天帮忙,真谢谢你了!” 秦雪娃倒有些不好意思,笑笑:“他们干啥的?” “赶马拉车的。”姚老板娘说,恨眼盯对面那人称“秤砣”的矮胖老板,“个屁巴虫‘秤砣’,找些妖女人把老娘的生意也抢去了。”又看女儿,“其实呢,陪一陪坐也无碍……” “妈,跟你说过,我不会陪男人吃饭的,你以为他们只要陪坐呀,要上床的。”朱岚生了气,起身上楼去。 十二圆圆开刀 十三挖人墙脚 十三 挖人墙脚 雷帅为鲁圆圆倒了小便,回病房放好便盆。又拿了舒尔曼香皂去洗了两遍手,再回到病房,坐到鲁圆圆床旁削苹果。他削得认真细致,一手的姆指、无名指捏住苹果两端,另一手捏小刀转圈削皮。皮离果肉而不落,直到整个苹果削完,才长长地理下一圈果皮,又将果肉放入碗里,切成小块,用刀尖戳了,一块块喂入鲁圆圆嘴里。 “圆圆,多吃点儿,苹果健脾胃。”雷帅说,见鲁圆圆嚼着苹果,仿佛自己也咽下甜蜜。 雷帅如今也同秦雪娃一样当了运输股长,当的是临丘县汽车队的运输股长。雷帅之断然决定调去县车队可以讲出好些理由。其一,县车队给他的报酬比省运车队高;其二,一般讲,调单位都想去更大的企业,现在不都这么看了。传闻下放自主权,今后车队都要归当地管,晚去不如早去;其三,顶重要的。说服鼓动他调去县车队的是县交通局的鲁世能,人家是副科级干部,是自己追求的女子鲁圆圆的爸爸;其四,立马分给他一室一厅的房子。他的最后决心是在赵厚心队长任命秦雪娃任运输股长之后下定的。鲁世能传话说,县车队也聘任他为运输股长。这也许是祖辈遗传的雷、秦两家的竞争心理使他对自己的抉择义无反顾。他担心父亲会要反对。 “爸爸,县汽车队……” “帅娃,你莫说了,我想了多日,世能兄的话有道理,给的条件又优厚……” 雷帅万不想父亲反到做起他的工作来,就紧锁眉头,做出痛苦思考的样子:“要得嘛,既然爸爸和鲁伯伯都这么说,听老辈子的就是。” 父亲说动了爷爷的长徒、如今省运车队坐头把交椅的叶有福保修工也过县车队来。他60岁,办了退休手续过来,工资、奖金等等加起来反而高了一倍多。 省运车队一家伙损失三员大将,赵厚心队长气得差点儿吐血。见着鲁世能副科级时,诉苦地将县车队挖人墙脚之事泼天痛骂,又骂那三个“叛贼”。鲁世能很同情,好言劝,把三人的能耐、作为贬了个最低,说是来了三张白吃嘴,全不中用。这话也传到雷帅耳里,他去问未来的老丈人。鲁世能就笑他还是太嫩生,少心眼,如此这般一说,他就展眉眼笑。雷帅还担心鲁圆圆会反对此事,却从鲁世能处得知,他女儿开通得很,认为现今改革开放,就是要搞人才流动,人挪活,树挪死,就是要真正引进竞争机制,打破大企业的一统天下。就如同小孩打架争输赢、体育比赛争高下,你走我跑,我跑你飞,社会发展进程就自然会快。雷帅听后,不亦乐乎,更佩叹鲁圆圆人模样俊,才学高,有头脑。可他并不知晓,鲁圆圆心里还另有想法。那便是,一心追她而她并不倾爱的雷帅调离省运车队,对她来说并无大碍,只觉得走了一个好派车的车夫而已。要是换了秦雪娃要调离省运车队,她就另有话说了。 “雷帅,你这一向老来照看我,车公里要少跑好多。”鲁圆圆吃苹果,说。 “没得关系。”雷帅又喂她一块苹果。 鲁圆圆感动地笑,欲言,一个人走进来。来人是秦雪娃,手里拎了一大兜苹果。 “鲁圆圆,好些没有,我这段时间一直在古山县跑车,今天才回来。”秦雪娃说,把苹果放进床头柜里,对雷帅笑道,“帅娃,你也在。” 雷帅被雪娃一搅,好生不快,又想到兄弟般关系,强笑道:“雪娃,坐。” “啊,雷帅,我想起了,你上街去帮我买点纸来,快去!”鲁圆圆做梦都巴望的人来了,心里好愉悦。她早就盼望秦雪娃来了,可他一直不来,就怨怨地想,要是在我住院时你雪娃不来看我的话,哼,……不想,这家伙来了,还西装革履,提了礼品,就心生一计,要把雷帅支开。 “买啥子纸?”雷帅问。 鲁圆圆嫌雷帅走得太慢,生怕秦雪娃这火燥脾气的男人放下苹果就走,乜雷帅:“你说啥子纸嘛!” 雷帅陡然明白,女娃儿要纸,当然是那种纸了,连声应诺,出门去。 雷帅一走,鲁圆圆就唤道:“雪娃,你坐呀!”觉得投进屋窗来的阳光格外明丽。 “呃,坐。”秦雪娃见鲁圆圆软软地躺在雪白的被盖里,雪白的面颊上泛着两团红润,一双灼灼眼睛看他,一声唤那么温柔,心里一股热浪拍击,坐下。 “呃,别坐那凳子!刚才放过便盆,坐这边。”鲁圆圆说,伸出白净的软软的手指身边的床沿。 秦雪娃已经坐下,又立起身来,欲往床边坐又不好意思。 “坐呀!这床上又没得火炭,看你个小封建。” 秦雪娃坐下了。床上没有火炭,可他挨着了被窝里她的身子,如像挨了团热火。他显得机械,手脚无错,便躬身从床头柜内取出个苹果,掏出钥匙串上的小刀削果皮:“这是山里面的雪苹果,没有一点儿酸味。” “呀,削恁厚的皮,不要人家吃唢!”鲁圆圆嚷。 秦雪娃笑,削完苹果,递给鲁圆圆。鲁圆圆说不好啃,要他削成小片喂。他照办。他喂她一片苹果,她就盯他几眼。秦雪娃脸红起来。重重的脚步声中,鲁世能进来了。 “圆圆,今天精神些了!” 鲁世能为女儿送饭莱来,对秦雪娃勉然一笑。他去找过秦雪娃和他老子,动员他们过县车队来,没有买他的帐。另外呢,有次他托秦雪娃为一个关系户捎带搬家俱,秦雪娃说超吨位了,没同意。他觉得这小子人年轻脑子却古板,懂不起世事,不重人情。鲁世能只对女儿说话,女儿却只盯秦雪娃,吃他喂来的苹果。雷帅火急买了几包卫生纸来,见秦雪娃喂鲁圆圆吃苹果,心中老大不快。 “她刚才已经吃了苹果,冷东西吃多了要伤脾胃。”雷帅说。 秦雪娃就不再喂,察觉气氛不对,起身告辞。他走出病房时,听见了鲁圆圆的话声:“爸爸也是,早不来晚不来!你也是,多跑几条街选着买嘛,人家要的是那种纸……” 十四合合分分 十五资本家崽 十五 资本家崽 雷憨人为操办大女子雷来弟的婚事,从银行里取回了一大笔钱,又存回去了。他不认大女婿。大女子平日总说他耍的男朋友好得很,终于对他讲了那男人的名后,雷憨人气得倒床。 女儿耍的竟是绰号“洋三科”的羊山。 此人是个二婚汉,比雷来弟大十多岁,又带了个别家女人下的崽儿。现今,一对夫妇只能生一个娃儿,他连抱亲外孙娃的希望都没有了。况且,这“洋三科”成天里洋里怪气,三次飘洋过人家的国家去过。天晓得打过洋女人或是黑皮肤女人的野鸡没有。雷憨人吵骂大女子时,讲了种种坚决反对的理由,唯这一条只闷在个人心里面犯疑。雷憨人的父亲雷老倔年轻阵就并不老实,开车远出时就打过野鸡。那时候可以打,他在单人单车单宿野店时想打就打了。这事儿是雷憨人知事后听父母亲吵架时听来的。初听得父亲打野鸡以为是打猎之类的事情。后来更大些了才明白是搞野女人的事情。这样的事儿,在他单人单宿野店的时候也想入非非过,却有心无胆。师弟秦福根就打了,结果也不善,至今过着王老五式的单身生活。他也佩服师弟有专一感情,他一定是死也忘不了那个与他一夜之欢的女人。可是这个“洋三科”呢,女人死了不久,就瞄上了自家的黄花女子。 女儿来弟铁死了心,比他的秉性还倔,非“洋三科不嫁,她不要父母操办婚事,搭乘“洋三科”的车去古山县的青湖畔来了个闪电式旅行结婚。回来后,向车队上下人等都散了喜糖,庚即就都上班了。赵厚心队长就大小会表扬二人喜事新办,工作为重。又碰着雷憨人时,把笑往脸上按,拍了他肩头,说他虽然有负省运车队,却也为省运车队养育了个公事、私事都是模范的女工班长。说他对大女子办婚事这件事脑筋开活。他听完就回家,回家就倒床,闷声不言,茶饭不思。惊得老伴儿不得不向赵厚心队长告假扔下烧锅炉的活儿,回屋来服待他。雷憨人一倒床就几天不出车,第一个最着急的便是临丘县车队新任副队长鲁世能。他因从赵厚心队长那儿打探到实情,知已知彼,首战告捷,从人才这个企业的根基上松动了省运车队一下,又从出谋土政策这一招向省运车队晃了一枪,立了头功,获了副队长的任命。虽说是平调,却终于带了长字。他提了慰问品来探望雷憨人,叫他去县医院看看。内心里却巴望这个技术高超能跑车最招引乘客的老司机早早出车。 雷憨人不得不去县医院看了“病”,他没有病,是心病。 鲁世能副队长来他家里左劝右劝,帮他解心病。这时候,门前一黑,与雷憨人住隔壁的秦家三代人齐进门来。秦雪娃手里拎了罐头、水果。没有多的寒喧,秦家三人围坐到雷憨人床边。雷憨人这床活像有了个大磁场,跟着,又吸引来了儿子雷帅和他希望的未来的儿媳妇鲁圆圆。他这十来平方的屋子被人塞满。老伴儿忙里忙外,张罗着泡茶散烟递糖果。顿时茶声嚯嚯、烟云弥漫。看着这帮自己亲近的得罪过的人的到来,雷憨人感动了,点头招呼,不好意思地坐直起身子。这时候,八级保修工叶有福也来了。叶有福横胖,身子几乎把屋门寒满,看见老秦头在坐,回身想溜,被老秦头喝住: “有福,你小子回来!” 叶有福就回身进来,坐在了鲁圆圆让出的旧藤椅上。藤椅就一阵叫唤。 “你小子现今能了,听说帮县车队办了汽车修理厂,还当了厂长!”老秦头用鹰隼般的目光盯他。 “退休了,没事嘛,凑和干干。”叶有福说。 “没事不兴回省运车队汽修厂干,偏往人家窝里钻,还是那钱在作怪!”老秦头的目光也扫了雷憨人父子,就又说了那句老话,“想一想我那师弟嘛。” 老秦头这话一出口,屋内就冷寂、肃穆。 鲁世能讪讪一笑又苦苦一笑,说:“秦师傅,想要搞传统教育呀。钱,有啥子怪的,过去就是把钱的事情看得轻了,当成邪事儿,才越穷越光荣,越穷越革命。结果呢,听德祥师兄说,当年你们省运车队穷得肚儿吃不饱,汽车没油烧,车夫们停了汽车去龙虎场的乡坝头除田草……” 鲁世能说这事,除屋内的三个年轻人外,其余人都经历过。那时,省运车队确实有过停产三个月,大部分职工去乡坝开荒种菜除田草的事儿。可是,老秦头还是怀念那会儿的人和事。尽管把藤藤莱、牛皮莱、红苕叶儿,甚至桑树叶子都当顿吃,可人心不邪不贪,有汽油就出车,运输任务重了就加班加点跑车,并不按钱的多少来决定做事的多少。他不屑地哼了一声。 “现今的人,都看重钱了。没有钱能做啥子?不为了钱去干又为哪样干?我这是讲的大实话……” “屁话!’老秦头上了火,打断鲁世能的话,“你也不小了,莫把这些话当着晚辈们说,恐带邪了他们!”脖颈上青筋暴跳。 鲁世能来县里后的为人处事,老秦头渐有所闻,竟有传他日嫖夜赌的。他不想相信,为的是他酷似自己的大哥鲁大牙。此时听他言语,认定确实是个邪门歪道之人。遗憾鲁圆圆怎会有这么个父亲。又朦朦想,将来如何能同这晚辈亲戚相处。老秦头看出来,鲁圆圆亲近福根,实则是亲近雪娃。他问过孙儿,孙儿说那女子不错。有一天,鲁圆圆拿了件咖啡色毛衣来,说是她专为雪娃打的。老人就认定迟早有一天这女子地是他秦家的人。 “呃呃,秦师咋冒火啊,怎么说是屁话?我鲁世能投生人世,磨难一生,吃过钱的苦头,尝过钱的甜头,苦和甜都使我明白一个事理,那古话不错,钱确实能够通神。要不,现今广播、电视、报上天天都在讲,一定要把经济搞上去。国家也都和个人一样,没得钱,办事难!你不看那美国佬打败伊拉克靠的啥子?靠钱,4 000亿美元哟!秦师,你老人家的思想是对的,只是得要现实点儿,说句不晓得你会不会生气的话,凭你老的威德和超群的技术,你要是乐意,我可以去建议你来我们县车队当祖师爷顾问,至少每月给你两百元,福根和雪娃也过来更好,保险比你们现在挣的钱多。” 老秦头听了眼冒金星。心想,这个鲁世能真厉害,挖了雷家又来挖我秦家,臭想。愤然说:“鲁世能,你小子黄鼠狼给鸡拜年,没安好心,想要整垮俺们省运车队!” 鲁世能笑曰:“秦师眼明,话点穿了,不是想要整垮是想要争垮省运车队。实话说,即便这临丘县没有我鲁世能,那县车队还有其他车队也是要自觉不自觉和省运车队竞争的。这便是你说那话,是钱在作怪。谁都想多创经济效益,把自家的车队搞强大,让自己的职工多受益。用哲学上的话来讲,这叫客观规律没法子违背……” “我不听你胡诌,小子,你试试,看能碰动了省运车队这根临丘的大梁柱不!”老秦头面堂涌血。 “秦爷爷,别和我爸爸一般见识。他这一辈子兴在钱上,也会要败在钱上的。”鲁圆圆依到老秦头身边,乜父亲一眼,又说,“秦爷爷真是省运车队的老忠臣!不过呢,秦爷爷,现今的汽车运输业已从‘运方市场转’向‘货方市场’了。也就是说,不是别个来‘送米下锅’,而要你去‘找米下锅’了。运输生意的主动权已经从我们车队这一方转向客户那一方了。刚才爸爸说的那种竞争是想躲也躲不了的……”她说时,拿目光去盯秦雪娃,希望得到秦家的最小辈的支持。 她出院后,勇敢地去约秦雪娃看过电影、转过公园,也谈到过雷家父子过县车队去的事情。不想,秦雪娃的观点同她一致。认为这是客观竞争造成的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的必然结果。只愁好心忠厚、辛辛苦苦的赵厚心队长还缺乏浓厚的竞争意识,还缺乏从治本入手的宏观构想。平日或是开会也讲,要进一步深化改革,把步子迈得更大,要解决好深层次的问题……可是,具体落实就不够。就说这竞争吧,表象看是省运车队与外部的竞争,其实呢,关键还在于搞好、理顺内部竞争机制。真正打破铁交椅、铁工资、铁饭碗这“三铁”。把“我要你多做”变为“我争着要多做”。做到了这一点,就自然不会人才外流而会要人才内流了。鲁圆圆听得击掌,说,雪娃你该去竞争当队长。秦雪娃就捣头笑,说,自己资历太浅,勇气也没得那么大。事情么,说起容易做起难。这会儿,秦雪娃见鲁圆圆向自己递眼色,也觉得有话想说。还不待他开口,就听见父亲说话了。 “爸,医生说过,你有脑血管硬化,怄不得气。退休了,就好生养息,少操些心,恁大个省运车队,一张嘴巴就说得垮唢。”忍不住了的秦福根说时,怒撇鲁世能一眼。心里也有担心。省运输公司在安东县的汽车队确实就被县车队挤垮了,“再说,它真要垮,你也未必撑得起来,现今的事情说不清楚……” “爸爸,事情也说得清楚。”秦雪娃接过父亲的话说,“就如刚才鲁圆圆说的,‘运方市场’已向‘贷方市场’转化,我们省运车队人的思想也得尽快从观念上转化。要由被动的单纯生产管理型的观念转化到主动的生产经营管理型的观念上来。在经营管理中,按照客观经济规律办事,利用经济杠杆管理经济。要加强内部经济核算,抓紧企业整顿和管理体制改革。比如,破‘三铁’,搞好考核,实行合理使用人才,自主工资浮动等等。在经营式方上,搞合同运输、浮动运价、专线随包、开夜行卧铺客车、跟兄弟车队搞联营和行业竞争。力求以质量、信誉取胜,敢于在竞争中求生存,求发展,求联合……” 雪娃一说话,老秦头脖颈上的青筋就柔软。这不是他亲孙子的娃儿是他的全部寄托和希望。孙娃讲的话他难以听懂,却感到心舒耳顺。 秦雪娃的话滔滔不绝。他能说出这一番话来实在是深思已久,今天,不过是一个契机打开了他的话匣罢了。鲁圆圆听着,应声点头。她不想,秦雪娃这个汽车夫竟能讲出如此一番有理论有实际的话。更觉雪娃外刚内秀。雷帅却不痛快了。目光里流露出对秦雪娃的不屑,硬生地打断了他的话: “好了好了,你现在还只是个股长,等有朝一日当了队长再发表高论吧。我爸爸是个生病的人,听不得!” 雷憨人就恨雷帅一眼:“帅娃,人家雪娃说得在理。” 鲁世能一句不漏地听秦雪娃说话,觉得此人现在和将来都是县车队的真正对手,晓得难以挖他过来,还是说:“雪娃见解高!我劝你还是到县车队来,官管不如现管,这边的自主权大得多,关键是有县里撑腰。又还是说钱,绝对比省运车队给得多……” 听鲁世能又用钱来引诱孙娃,老秦头脖筋又鼓胀,黑了面孔:“鲁世能,你嘴上总挂个钱,资本家的崽呀?……” 老秦头一句怒言如一把利刃,戳痛了鲁世能的心窝。他这一辈子,倒霉就倒在这资本家出生上,显得激动:“是,我父亲是个资本家,可我不是!再说,他那资本家当得冤。眼看就要解放了,当穷工人的他才和两个把兄弟合买了一辆老牙杂牌汽车,车照上登的鲁友贵的名字,这资本家帽子就扣在了他一个人头上……”鲁世能早先不敢说这些,后来就敢说了。这会儿,老秦头的话又引出他心中积怨。 “啥?鲁友贵?”老秦头心弦震动。这一屋人,只有他知道这是他大师兄鲁大牙的大名!是说哩,鲁世能这么像我那鲁大哥,原来是他的后代,“啊,你是鲁友贵的儿子!” “是。”鲁世能怒着眼。 “啊,”老秦头急切起来,“他现在在哪里?快告诉我!” “他死了,我妈也跟了去。” 老秦头两眼骤然发潮,仰脸看屋内墙上相框中的雷老倔的遗像,心里悲鸣。啊,鲁大哥、雷三弟,你们都先我而去了。想着,他伸手扶住鲁世能,说: “世能呀,我就是你父亲的把兄弟啊!还有雷憨人他爸,我们三人是不求同生但求同死的好兄弟啊!这四十多年里,我时时都在思念寻找我那鲁大哥……” 不不到伤情处不来老年泪,屋里人们第一次看见老秦头声泪俱下。 鲁世能这些年来孤苦得很,不想老秦头就是他父亲的患难兄弟!心里顿感酸涩楚痛,也涌上暖流,就把父亲的情况一一说了。 当年,老秦头在七板桥上驱车走后,鲁犬牙的车没有发燃。等发燃火时,乌黑的枪口已对着他脑门了。那伙蒋军没有杀他,得靠他开车。他拉了那帮人到了成都飞机场,心想,这下完了。却不想在机场遇上了被抓壮丁去当兵的外侄儿,他衣领上一杠两花,是个副连长。经他出面,连人带车放了他。那阵子,败兵如潮。他不敢再往回开,寻小公路到了川西一个小县城落脚。解放了,因为他这辆挂了他名字的私车,加之他一时又舍不得公私合营,被定为商车老板,又明确为资本家。后来的遭遇更是不佳。鲁大牙对独生儿子鲁世能提到过两个把兄弟的事情,没讲过姓名、地处。也许他是不想连累两位把弟…… 人们憋息静听,连墙上相框中的雷老倔也仿佛在竖耳倾听。听了鲁世能的讲述,老秦头唉唉不已。世事竟这般地不圆满。尤其想到大哥吞炸药自爆身亡,仿佛看见鲁大哥那血肉模糊的脸。他一双昏浊的老眼把侄儿鲁世能看了又看,不住叮嘱他父女俩一定要常去家坐,就当是自己的家一样。 泪水涟涟的鲁圆圆依到老秦头胸前,悲切唤了声:“秦爷爷!” 雷憨人在床上坐不住,下床穿上鞋。他和秦福根都感叹不已,都用手掌拍鲁世能肩头。父辈们的生死患难友情,母亲们讲故事般早对他们说过多少遍了。 雷妈揉发红的眼睛说:“好事情,好事情!今天都不要走了,吃顿团聚饭!” 雷妈这样喊时,屋窗外下起绵绵秋雨。雨丝儿稀疏轻柔,渐次就密集,只是没有夏雨那般急切。 十六冷脸热心 十六 冷脸热心 秋雨一下起来,就不像夏雨那么快地收住,时大时小,下得人心烦气闷。然而,古山青湖畔的秋雨却柔媚温情潇洒。这里的秋雨旺而多情,“丝丝,唰唰”似情人在低语、暗笑。青湖水就悄悄爬上湖岸,漫过灌木,从几道豁口试探地迫不及待地加入飞瀑大合唱。 鲁圆圆终于如愿,跟秦雪娃的车到了古山县。卸装了货,二人就跑到青湖边来了。冒雨来的,雨悄悄停了。雨一停,黄蒙蒙的天空就亮开,多日不见的太阳晃晃地露了脸。于是,碎金万点的阳光在湖面跳跃,飘落的枫叶在瀑水间舞蹈。 呵,浸透秋色的古山青湖! 鲁圆圆的心也浸透了红枫般的秋色。她挨秦雪娃坐在高处,观山望瀑。但见起伏的群山间一道道溪泉水汇流入浩浩青湖,溢满的青湖水又从豁口瀑落而下,嚣声如吼。顺瀑水下望,便可见绿带般的古水河。朝古水河上游看,可见一条人工挖掘的水渠。秦雪娃对她说,古水河地势高,水量充足,古山、安东、临丘三县共挖了一条“大众渠”,各县的一段都挖好几年了,三县交界处的渠道却一直未有挖通。据说是那儿的“安古垭口”地段难挖,其实是各县都不想多吃亏。鲁圆圆就叹曰,可惜。要是早通水,可以多灌好多田。说完,拉了秦雪娃往青湖水边走去。 站在青湖边,鲁圆圆低首看水,看水中的他。秦雪娃也随她的目光去看水里的她。水浪花荡过来,荡碎了她和他。一只水雀搏击湖面,斜刺射上高天。 鲁圆圆见那孤鸟,心中突生悲悯。不知怎的,想到了雷帅。自从她患病开刀住院之后,待她巴心热肠的雷帅的影子就时常在她眼前闪现。此时,当她如愿以偿同雪娃一道站在迷人的秋水湖畔时,又想到了他。“年轻女子的心如同水一样”,她在一本书上读到过这话,现在,似有所感。接触多了,她发现雷帅其实也外帅内慧。比如说,那次谈到的关于竞争的问题,有的也许雷帅看得还要深刻些。雷帅认为,当今的社会就是竞争的社会。竞争中,如雪娃说的,是要搞联合,然而,联合只是方法或者说手段,决不是目的。联合的最终目的是吞并。就如安东县的实例那样。这似乎太残酷,但唯如此社会才有动力,才会飞速发展。在这一点上,任何陈旧观念、好心的同情和悲天悯人都是没有用的。鲁圆圆听雷帅这般阐述时,冷眼乜他,心里也觉得有其道理。平衡论、同情观的确代替不了客观现实。雷帅还能歌善舞会弹琴,这对年轻姑娘是有诱惑力的。开初,雷帅在车上对她唱“乌溜溜的黑眼珠”时,她不过以为他是胡乱哼哼而巳,而那一次,她去了雷帅住处后,才惊叹他的歌喉不是一般的好,乐感很强。他弹吉他,可以边弹边唱。他弹奏《布鲁斯》、《海明威的主题》、《月亮河》、《蓝眼睛在雨中哭泣》、《最后告别》,唱《乌溜溜的黑眼睛》、《深秋的爱》……她就静静地听,心泉伴随这琴声、歌声流淌。一次,听得晚了,他送她回去,月亮盯着他俩。他对她说:“月亮,是这夜的皇后,她以她的清丽、圣洁和光华,在天地山水间启示着光明和美!圆圆,你就是我心中的月亮……”她听了心尖发颤,两眼发热,就想扑到他的怀间。 她没有。她看见了从省运车站出来的满身油垢的秦雪娃。她发现雷帅没有看见秦雪娃,就叫雷帅回去,自己却尾随秦雪娃而去。 而那天晚上,她看见了秦雪娃的一件秘密。 县城的保护完好的东城门在月光里耸立。东城门外的古城墙脚边上,月光半照着一栋矮屋。秦雪娃迈着疲乏的重步走去。立时,就有一个十六七岁瘦条的长辫子大眼睛姑娘迎了出来。 “秦哥,你才出车回来!”姑娘的话脆而甜柔。 “嗯。”秦雪娃闷声一哼。 姑娘又搬了张竹凳来,秦雪娃坐下。他伸手接过她递来的蛮大的茶缸,头埋到茶缸里咕嘟嘟喝水。 “秦哥,先歇一会儿。”姑娘半蹲到秦雪娃身边,说。 “不了。”秦雪娃盯了眼姑娘。 鲁鲁圆圆身子贴靠在古城墙门洞内的墙边,探头盯着,心里有个小兔子在蹦跳。 姑娘朝秦雪娃笑笑,起身拐到月亮照不到的屋边的阴影里。秦雪娃就掏出烟来用打火机点燃,猛抽,放下茶缸,起身跟进阴影里。 鲁圆圆的心突感似有人在揪,酸痛而愤然。她欲抬腿又没有动。等一会儿再去?早些去?去干什么?关你屁事?马上离开这里永远离开他……一时里,她乱七八糟想,两眼发雾发湿,有晶莹的东西要滚落出来…… 有了响动声。 长辫子一闪,大眼睛姑娘从阴影里出来,两手扶着车把。车轮和车身都出了阴影,原来是一辆机动三轮车。后面跟着推车的秦雪娃。 鲁圆圆揪紧的心方松了松。 姑娘从屋内拿来修车工具,秦雪娃猫腰修车。他手里那根烟抽完时,发燃了车。那姑娘的两眼在月光下闪亮。秦雪娃把车熄掉,接过姑娘递来的手帕,狠擦,扔还给她。迈腿进屋去。不一会儿,抱出个男人来,放到机动三轮车上。 “耿森,你试试。”秦雪娃说。 耿森不用脚,用手发动车。车燃火,启动,在屋前的地坝转了几圈。停住,仰脸看秦雪娃,二目灼灼,沙声地笑:“好了!” 耿森仰脸时,鲁圆圆看见了他那罗腮胡子的面孔。一下子想起来,就是那个不时来汽车站兜揽载客生意的下身瘫痪的机动三轮车夫。有一次,他那专供残疾人代步用的小马力三轮车熄火了,挡了大客车出门的道。她朝他着急地瞪眼喝斥,他就用发急发怒发狠的目光回盯她。 矮屋里又出来了一个更小更瘦的姑娘,仰脸朝秦雪娃笑。秦雪娃就抚了抚她的头。又把耿森搂包进屋里去。两个姑娘就把三轮车推回到月亮照不到的阴影里。鲁圆圆才发现,那里是个简易车棚。秦雪娃出来,不打招呼,往回走。长辫子姑娘和那更小更瘦的姑娘出车棚来,锁了棚门,回屋去。 “嘭嘭嘭……” 秦雪娃的重步在踩鲁圆圆的心,她为自己刚才的胡想而疚然不安。 “雪娃!” 等秦雪娃直到城门洞边时,她迎出去,柔声唤。 秦雪娃怔了一下,看清是她: “鲁圆圆,是你!” 二人可以穿城而归的,却绕了城墙根走。月光柔楣,抚照着城墙边的环城路和路下的江水。鲁圆圆知晓了一切,耿森是秦雪娃、雷帅他们一个班的中学同学。他的父母都是闽南人,来川很久了。母亲生下三妹崽后,因大出血死了。父亲也是省运车队的驾驶员,下“安古垭口”时熄火空挡超速滑行,翻车摔死了,还摔死了三名乘客。车队损失两万多元钱。耿森也搭了父亲那趟车。没摔死,落下个半身瘫痪。车队为他花了不少医药费,每月给举目无亲的三兄妹补助。到他16岁时,按规定不该补助了。赵厚心队长同支书商定破例照补。耿森心里反不好受。常将心中苦闷对老庚朋友雪娃倾吐。后来,雪娃攒足一笔钱,为他买了这辆机动三轮车。说代你的两条腿吧,可以到街上转转,也可以守个烟摊什么的。耿森落了泪。果真摆了纸烟摊,后来竞用这三轮车来拉人挣钱,居然赚了一笔,硬气地不要车队补助了,包括他那已过了16岁的大妹。为这,雪娃怒骂过他,你不要命了!他不听,说是要赚钱养家糊口,要供两个妹妹读书。雪娃无奈,叮嘱他千万注意安全,千万不能跑远途。这三轮车的维修雪娃全包了。 鲁圆圆听得落泪。心想,今后一定要对耿森格外友好。一个残废人,真不容易。走着,就不走,扑到秦雪娃胸前,任无声的热泪流淌。她同情、可怜耿森,更为雪娃的真诚感动。 这个狼一般模样的男人! 姑娘的心真如像水,如像这明净晶莹也晃荡的古山青湖水。鲁圆圆从雪娃想到雷帅又想到雪娃,情不自禁地把涌血的脸靠到秦雪娃肩头上。 秦雪娃的心荡漾起金色秋波,他伸手抚揉鲁圆圆的披发。从头上、颈部、肩头直抚到她那细软的腰间。这个漂亮的女大学生暖暖地依在自己身边,他置身在梦幻般的古山秋景里,莫不真是在做梦耶!他这样想时,鲁圆圆仰起她那张沐着秋阳的脸来,一双乌黑的眼睛扑闪扑闪,刚硬的男人软柔了,他不自禁地低俯下脸去…… 传来“嘣嘣嘣”的吉他声,飘来男人的歌声。鲁圆圆听着,好生熟悉。回身看,见是雷帅抱了吉他,在后面的一棵枫树下边弹边唱。不用粤语,唱得忧怨: “孤单单的身影后寂寥的心情,永远无怨的是我的双眼……” 十七古山妹儿 十七 古山妹儿 近在咫尺的两张嘴唇瞬时间拉开距离。雷帅捎带来了赵厚心队长十万火急的指令,让鲁圆圆立即返回车队,写好文字材料,赶往专区的运输公司去参加调度工作经验交流会议。 这消息很令鲁圆圆高兴,她早就盼待这个会议了。她已经写好一篇“试论运方市场向贷方市场转型中调度工作的地位和作用”的论文,这是她早就躁动于心又未理出清晰头绪的思想,被秦雪娃和雷帅的看法触引的结果。对的,要用经济杠杆管理经济,这是当前调度工作的灵魂!要联合,要竞争。在文章的总倾向上,她更倾向于雷帅的观点:联合、竞争的最终目的是求得自身的发展,吃掉了对方并不是一件坏事。 雷帅说,他的已装了返回临丘县的货的汽车就停在公路边。鲁圆圆击掌说,太好了,我搭你的车回去! 临走前,雷帅立在秦雪娃跟前,说:“雪娃,鲁圆圆这女子怎么样?” “不错。”秦雪娃道。 “谢谢你这么看。雪娃,我要娶她!” 秦雪娃听了,脑子“轰”地一响,怒视雷帅,又移开眼目。他看见充满挑斗敌意的雷帅的眼里更多的是乞求和悲哀,这悲哀从他刚才的歌声已体味到了。为了一个女子,两个老庚朋友就此反目为仇么?秦雪娃想起父亲说过的一句话,世上之事,该得到的自然会得到,不该得到的争也无用,可是,他又不甘心舍下鲁圆圆。 “帅娃,这种事得两厢情愿,得看对方愿意不愿意。” “会的,我会争取她愿意的!” 秦雪娃所着,没有回答。心想,鲁圆圆,倘如你被人一争取就过去的话,那我雪娃还有什么说的。这样想,心里一股绞痛,望着走去的鲁圆圆,心里空落落地。又摇头,不会,她不会的。雷帅见秦雪娃冷脸摇头,认定雪娃要同他争鲁圆圆,燃起怒火,这火,会把铁溶炼成钢。 “你认为我会失败?”雷帅提高了嗓门。 “帅娃,”秦雪娃缓和口气,“我俩是好朋友,别伤了和气,这事,你有你争取的自由。” “好吧,我知道,你也喜欢她,当然,你也有争取的自由。只是,雪娃,朋友归朋友,这事,我不让,我要和你争到底!”雷帅说时,眼里爆起火苗。想起什么,又说,“哦,下个月二号是我妈五十大寿,妈说,见着你说一声,一定要请你去,再见。”转身追鲁圆圆去。 秦雪娃看见鲁圆圆问了雷帅什么,二人进了汽车驾驶室。车开走了,留下一路粉尘。 秦雪娃转身沿湖岸走,心里怅然。 秋阳被云罩住,湖面笼上冷翠。秦雪娃心间涌上孤寂。并不只因为雷帅带了鲁圆圆离去,还因为刚才雷帅谈到他母亲寿辰的那种亲切、自豪感!雷帅享有人间最为温情的母爱,而自己却从未有享受过。他也体味过母亲般的爱,这爱是雷妈给他的。他还不满四岁时,奶奶就因外祖婆的死而伤心倒床,不久病故。爷爷和爸爸一年365天,天天在外跑车,他便一直由雷妈托带。雷妈用心血哺育过他和帅娃。给他俩喂饭洗衣、讲天上地下和古今的故事。他俩都上学时候,雷妈为他俩缝制了漂亮的书包。逢到吃好莱的时候,雷妈用筷头把她那一群女儿的筷子碰开,先给他挟再给帅娃挟,斥责那群女儿一个个像饿狼—样。有一次,他听见雷妈同帅娃的谈话:“为哪样要先给他挟莱?人家雪娃没有亲妈,好可怜的。你当弟弟的要处处让着点。”夏天,要一一给孩子们洗澡,雷妈总是先给他洗。用她那多茧的有指甲的手为他搓背,好舒服。长大工作后,去车队浴室冲澡,洗的是雷妈烧的热水。水哗哗淋下来,很安逸。他就觉得依然是雷妈的手在抚揉。雷妈给了他母亲般的爱,他永铭在心。然而,雷妈的爱却终归代替不了亲生母亲的骨肉之爱。雷妈对帅娃可以柔爱不已,也可以说话不讲轻重,还可以打骂。而才是最亲切、真挚、神圣的母爱!可他秦雪娃没有过如此享受。 走着,想着,秦雪娃双目潮热。眼前又清晰了那座目睹他降临人世的拉姆雪峰。在那雪峰脚下相逢的藏族汉子边巴很重信义,来过信。他从游牧人多吉大爹处打听到,当年有一队红卫兵过雪山,有个女红卫兵在拉姆雪峰生下子个娃儿。后来,被一个过路的司机抱走了。这消息令他振奋,证实了自己的母亲是当年的红卫兵。可是,当年的那队红卫兵现在何处呢?人海茫茫,何处能寻?毕竟有了新线索新希望!他激动万分地给边巴回了信,寄赠去一个价值两百多元的电动剃须刀,希望边巴再能提供更为详细的情况。 哎,—— 青湖边的绿草凋褪了, 并不黯淡, 古山枝头的叶儿转色了, 却挑起火焰…… 一阵清悠动听的山歌传来,秦雪娃寻声搜寻。看见一个女子在不远处的树林边弯腰拣拾什么。一边拣拾一边唱,还望他笑: 秋天的成热啊, 把妹儿的心点燃, 哥哥,你可识这秋水秋山? 原来是“古山槐饭店”的店家女子朱岚。秦雪娃笑了,走过去,朱岚穿了件很随便的大翻领上衣,粉红色的衬衣领显露出来。她在采雨后的鲜蘑菇,快乐地笑着。 “朱岚,唱得好呃!”他说。 朱岚耸肩“咯咯”笑,林中有斑鸠扑飞出来。太阳钻出云朵,鸟儿在金光里扑腾。秦雪娃的心豁然愉悦。他开车来古山后,首先就领了鲁圆圆去“古山槐饭店”吃酸莱鱼。鲁圆圆啧啧赞叹味美,还话里代酸地说:“是说耶,你总夸这里的酸菜鱼馋人,原来这店里有位馋人的仙女子。”鲁圆圆说时,朱岚又殷勤地端了山里的泡咸莱来,两个姑娘都互相用眼睛说话。秦雪娃觉得有一种格外的快活,食欲特别地好。吃完饭,让朱岚写了两个房间。住了一宿,领了鲁圆圆来游古山和青湖。 “呃,你那个漂亮的女朋友啷个走了?”朱岚笑问。 “噢,她是我们车队的调度,是干部跟车,刚才有急事情回去了。”秦雪娃说。 “莫骗别个了,我分明看见是雷帅师傅把她从你身边夺走了!嘻嘻。” “朱岚,别乱说。”秦雪娃岔开话,“呃,朱岚,你唱的山歌好听,再唱一支!” “是你说的,唱就是。”朱岚亮开歌喉,又唱: 秋雨水儿停了, 太阳露出脸来, 妹妹把打湿的裙子凉在山岩岩…… 秦雪娃为这真挚动听的山歌陶醉了。 晚上,朱岚为秦雪娃端了滚热的洗脚水,秦雪娃把脚狠实烫,烫舒服了,爬到古山老槐树掩盖的屋顶,朱岚端了盖碗茶来。山里自制的茶叶,浓香四溢,秦雪娃喝得惬意。起眼看,四周是高高低低的山廓。夜空显得辽远,活像无波无浪的青湖。似圆非圆像笑不笑的月亮洒下来象牙色的清辉,世界显得皎洁、旖旎。 朱岚也忙碌完了,搬了竹椅来陪坐,摆些山里的笑事。秦雪娃品着茶,有一种奇异美妙的遐想。想这儿的秋山秋水秋月和秋夜里的山妹子。那白日里轰鸣不息的汽车声,那青湖畔鲁圆圆离去的惆怅感,那老庚朋友的敌意、乞求的目光都淡远了。 “朱岚,你出过古山县没有?”他问。 “我们从山外搬进来的。”她答。 “哦,这里面好?” “啷个说呢,有好有孬。不过,现在我和我妈过得很好。” “你爸爸呢?” “我没有爸爸。” “没有爸爸咋会有你?”秦雪娃逗问。 “你没有妈妈啷个又有你?”朱岚反问。 “你怎么知道我没有妈妈?”秦雪娃收住笑。 “上次那挨过你打的黑脸师傅说的。人些喊他‘黑铁塔’,他现在没赶马车了,换买了一辆别个报废了的货车开。他跟对门‘快活饭店’的人说过。那边的店女子给我讲的,还乱说你爸爸。” 秦雪娃不再问。他父亲和他的事情在司机们嘴里是有言传的,善意的好奇的同情的恶意的添枝加叶的都有。他伸懒腰打了个长长的哈欠,说是要回客房困觉去。 十八老人传宝 十九各式照片 二十兄弟反目 二十 兄弟反目 座落在临丘县城中心的花园口边的“馨香楼大酒家”,十二层高,建筑造型别致。米黄色与白色上等质量的面砖配搭,镶嵌有历史与现实的本县典故的造型的抽像的图案。柔媚的霓虹灯光闪闪烁烁。一直营业到深夜。 气派的门厅立有红衣白领漂亮的服务员小姐。门厅两旁的墙上有各式迷人的广告:“馨香楼大酒家娱乐城恭候佳宾光临。内设夜总会大舞台。一流音响,一流照明,时装表演,歌舞节目,镭射影视厅。吃喝玩乐,面面俱到”“国光洗消粉,又洗又消,一箭双雕。”“喘乐宁,ventolin,让哮喘者充分享受人生。”“窗帘城,新奉献,大增色。”“大流量热水器,冬天水更暖,夏天更温馨。”…… 秦雪娃和鲁圆圆漫步到街心花园处。鲁圆圆说是送秦雪娃出来,却依然不回去。 “雪娃,后天你就要进古山县长驻了,去‘馨香楼’跳跳舞吧!” 秦雪娃笑笑,前去买了舞票。二人进了舞厅,进了迷幻如梦的世界。两人随着优雅、抒情、浪漫、激越的乐声和歌声起舞。跳华尔兹、探戈、伦巴……两人都在彩色的世界里做着彩色的人生之梦。 秦雪娃跳着,可怜起父亲秦福根来。他孤独地过了半辈子,至今也没有享受过这等人世间乐趣。他成天里除早起晚归跑车外,唯喜爱的便是坐茶馆听说书,或就是倒在床上看电视,边看边打瞌睡,直看到最后一个节目。连雷憨人伯伯的乐趣也比他多,他可以打麻将到半夜。每盘输赢一元钱,还喜欢钓鱼。父亲也还有一个爱好,便是下象棋。一般不下,在省运车队里,棋无对手。车队工会组织的象棋赛,赵厚心队长可以过五关斩六将一路取胜,唯只要秦福根报了名,他便只有俯首称臣。秦雪娃曾听雷憨人伯伯说过,父亲并非常胜将军,也曾败在一个小女子手下,再追问细枝末叶,他就哑了。去问父亲,面色立时就不好看,说是没球那回事情。他也会下象棋,却棋艺平平。心里描绘过那个下胜过父亲的小女子,描绘得聪慧美灵。早先,他对于父亲的不近女人很是自傲,认为父亲才是堂堂正正气宇轩昂的男子汉。后来,就生出疑惑、同情、悲哀。父亲这一辈子,也太没有意思了。 “雪娃,你在想啥子?”鲁圆圆的柔腮紧贴在他那起伏的胸前。 “我在想,人太有意思了!”秦雪娃说,将鲁圆圆搂得更紧。 音乐变得舒缓柔漫,二人胸贴挨面跳着。秦雪娃斜乜见墙上的“严禁跳贴面舞”的标语,并未去想字意。 一对舞伴擦着他俩身边而过。是雷帅和一个极标致的女舞伴。雷帅看见他俩,目喷嫉火,步态加大。 雷帅出车回来,去比省运车队装修得好的县汽车队澡堂洗了澡,回屋梳理,换了西装,匆匆地到鲁圆圆家去。不想,在楼梯口看见秦雪娃吻鲁圆圆的一幕,顿觉满世界崩溃。想上去夺过鲁圆圆、虎狼般吞噬掉秦雪娃,想用颗炸弹炸毁掉眼前这一切。当然,他什么也没有做,而是泄气绝望地回身下楼。鲁圆圆是他日思夜想拼命追求的女人,秦雪娃是他从小一块儿长大的老庚朋友。他脑子闷胀,双脚如灌满铅,昏昏糊糊走,回到父母住屋,仰躺到来弟姐姐原先睡的床上。心里哀唱:“……找一个失恋的方法,让心情好好地放假,当我不小心又想起她,就在记忆中画一个x……”而她是难以消失的!无声的泪水顺了眼角淌。母亲进屋来看见,大惊失色,扪额头,问原由,急得唉唉连声。 “妈,你说这人活世上啥子意思,还不如死了好……” 此话如晴天霹雳,震得母亲泪花儿满眼里转:“帅娃,你妈老汉活这一辈子,吃了好大苦受了好大磨难,也没有觉得人活起没有意思,你年纪轻轻,乱想些啥子!是不是又同那鲁女子怄气了?唉唉,作孽哟,妈原先给你提的那个百货公司的女子多好,你相都不相一下……” “妈,跟你说清楚,天下女子我一个也不要!没有了鲁圆圆,我也就……” “咳,娃儿,你可莫要说吓妈的话,妈和你爸爸就你这么个儿子,帅娃,鲁女子对你不错的呀,究竟出了啥子事情?” “妈,雪娃也喜欢她,也在追她。” “雪娃?……”母亲的泪水珠子断了线。 雷帅知道,在母亲心里,雪娃也如自己的儿子一般。可是,他毕竟不是母亲的亲生骨肉。母亲用袖口揩抹泪水,突然苍老了许多,躬身子步态踉跄地出门去。 “妈!――”雷帅喊住母亲,“你去跟秦雪娃说说,叫他别再去找鲁圆圆了,你就把百货公司那女子说给他。” 母亲回过脸来,身子痉挛:“娃儿耶,妈不能去做那种缺德事情!再讲,这号事未必一讲就行的。” “妈!”雷帅起身到母亲跟前,“你去说一定得行,雪娃最听你的。你应该看得出来,鲁圆圆并不讨嫌我。” 母亲沉默着。 雷帅怒了,气咻咻冲出门,不理母亲的呼唤。他想回自己刚分得的布置美气的一室一厅的宿舍去,在那屋里,他曾为鲁圆圆弹琴唱歌度过了美好温馨的夜晚。又没有去,他觉得那样的温馨和美好不再会有了。他走到大街上,又走到鲁圆圆家附近,哀怨地想,不会有希望了。就走到“馨香楼大酒家”门前,买了舞票进去。他的舞跳得如他一般帅,应邀同他跳舞的姑娘多,他可以充分挑选,挽住最漂亮的舞姿优雅的女子跳。不想,看见了秦雪娃和鲁圆圆,心如刀拉,又击燃了他心中拼死追求鲁圆圆的烈焰。他听叶有福伯伯说笑时讲过,为争秦雪娃的奶奶,他爷爷和老秦头爷爷动过拳脚,他爷爷竞咬缺了老秦头爷爷的耳朵。可见,友情与爱情决不是一回事儿。是的,自己与雪娃的兄弟般情谊如同爷辈父辈一样,是永存的,然而,在爱情的追求上是不能自甘认输的。不论怎么讲,鲁女子还是喜欢自己的,况且她父亲也喜欢自己,自己在许多方面都强过秦雪娃…… 这曲舞曲终结了。雷帅举目搜寻,决心要去邀鲁圆圆跳舞。却发现他二人已出舞厅去。紧步撵出门外。见鲁圆圆正挽着秦雪娃漫步。他酸目恶眼地跟在后面,直跟到鲁圆圆家门前,痛心地看着他俩吻别。 秦雪娃回身走时,碰见了雷帅,两个男人的目光撞击。 “帅娃,上街玩?” “不,去鲁圆圆家玩!”“ “啊,好晚了。” “怕啥,她是我女朋友。秦雪娃,我给你说过,她是我的,我要娶她!” “帅娃,你我弟兄一般,不要为这事伤了和气,恋爱得要双方自愿。” “是双方自愿,她爱我!” “好吧,如果是这样,我退出。”秦雪娃说,要走。 “等等,雪娃!”雷帅喊住他,“你听我说,事情得想远一些,你俩的文化层次不一样。” “什么?秦雪娃没有大学文凭,对于这一点,他自己也感自悲,他对鲁圆圆说过。鲁圆圆讲,你还可以再学呀。再学,年龄、机会、现实与可能,谈何容易!此刻,雷帅点着他这一痛处,他黑了脸,“这个,你管不着。” “再有,她爸爸也认我这未来的女婿。” “她爸爸可不是她。” “她也爱我,真的!像这样的晚上,她也像刚才靠在你身上那样,伴我转过大街。” “你?盯人稍,卑鄙!”秦雪娃眼跳金星。 “怎么,你难受了?你也知道这滋味儿了?”雷帅说,一阵解气的苦笑。 “嘭!” 秦雪娃给了他结结实实一拳。 “嘭!”雷帅也回他一拳。 二人的脸上都青了一块。 “帅娃,”秦雪娃摇头叹,“咳,我们两人,在干什么啊!”转身怏怏走了。 雷帅也苦苦发笑,怏怏走去,走向前面一家夜宵酒店。 秦雪娃往回走时,想起他同帅娃一起长大,一起光屁股下河洗澡,一起背上雷妈做的书包上学,一起吃雷妈做的可口饭莱,一起跟父辈们学开汽……现在呢,两人分道扬镳,各在一个车队干,又为了一个女人而第一次动拳头反目。不禁两眼热潮。 走着,他听见了一声亲呢的唤声。 二十一心烦意乱 二十二黑白姑娘 二十三各有心思 二十四孤女寡母 二十五酩酊大醉 二十六老将出马 二十六 老将出马 赵厚心队长捏皱了鸭舌帽子,善眉眼儿起怒色。 “妈的,个姓鲁的,对着干。雪娃,我看队上一定有吃里扒外的奸细,不然,他县车队怎么会跟得恁么紧。我们去十辆货车他也去十辆,我们正研究去客车队他们就先了去……” 秦雪娃坐在赵队长对面,狠吸烟,想到了鲁圆圆。他把古山的运量情况对她说过,车队研究去客车的事她也参加,一定是她对她爸爸讲的。可讲了又怎么样?她就这观点,说就是要展开竞争。他也同意竞争,又觉得七股八杂的小车队都来啃省运车队这条大鱼不是个滋味儿。这样发展下去不是要动摇公有制么?眼下,古山县这一仗,他已感觉到败阵的威胁。 “队长,我不得不给你叫苦。我们在古山县的货运客户不少都转向了县车队,包括一些同我们签过约的客户,货运量比开先下降了。” “咳,——”赵队长重重一叹。其实,不只是古山县,就是本县和他们车队运输区的运量也都在下降。人家都相继扩大或新建了自己的车队和公司,“我说雪娃,你们是不是服务不如人家周到?” “不是。” “那问题处在哪里?” “钱。” “钱?你们的奖金也够可以了啊!” “不是奖金钱,是人家的钱使用得活,他们可以立马给货主百分之十至十五的回扣钱。” “噢,这太高了!再说,这成哪门子事儿了?” “这是在用钱开路,可你又阻止不了。” “告他,这是行贿。” “告?现今的商界不少都兴回扣,名曰让利。再说,你也抓不住实据。其实,明码的单位给单位的回扣还好说。听说,鲁世能还私下给货主小费。” “把这事儿通给县车队去。” “这也是听说。况且,他单独承包了的,有‘五自主’权,你通过去人家也不会理的。而且,县车队本身也受了益。” “咳,咳……” “队长,你也给我‘五自主’权吧。我保证不损公利己!” “这,这得研究研究,看看公司的政策。” “那你就慢慢研究吧……” 赵厚心队长披上退色的军棉大衣,牛皮鞋“嘎吱”响,出了队长办公室。秦雪娃尾随其后。二人径直往城南的“驼子茶馆”走。早先这县城的茶馆多,现在改的改衣店做的做舞场或是电子游戏场,就“驼子茶馆”还支撑着。生意清谈萧条了一阵,近来又发达了。店主死了,儿子继位,把内外装修一新,除依旧请人说书外,还时不时请县剧团的女演员来跳露大腿亮肚皮的舞蹈,又有歌手寻死觅活吼唱,还播放打打杀杀的录像片。这就不仅留下了老茶客也吸引来了新茶客。 二人走进茶馆,赵厚心队长一眼就看见了茶桌边的秦福根,他铁定要他去古山县。 与秦福根同桌的有雷憨人,还有刚从古山县来的鲁世能。自相识后,这鲁、秦、雷三位结义兄弟的直系后代便时常来这茶馆里聚会。虽然各有其不顺畅的过结,然而,父辈们结下的生死情谊紧系着他们。鲁世能自然不失时机诚邀秦福根过县车队来,讲了种种好处。从大道理上说,中央都放权到下面,县车队属县管,近水楼台先得月,肯定比省运车队受益多。秦福根自然是不情愿,说省运车队是省属企业,是本县的大户。赵厚心队长用事实和数据说过多次,省运车队对本县的发展贡献巨大、功不可没。自己是老省运的人了,感情深,一辈子不动窝了。雷憨人喝闷茶,听说书,冒了句:“人各有志。” 说书人的声音高了,压盖过来:“……关云长拈须正色而言曰:‘玉可碎而不可改其白,竹可焚而不可改其节。汝勿多言,速来决一死战!’诸葛瑾道:‘吴侯是欲与君侯结秦晋之好,共扶汉室,别无他意,君侯如何执迷如是……” 三人听上兴头,赵厚心队长、秦雪娃股长来了。鲁世能张罗店里丘二上茶。赵厚心队长是个茶罐子,捧了茶碗霍霍喝茶,咂口说好,心里却对鲁世能好恨。都是这家伙出的馊主意,挖走了他手下大将,与他对着干。雷憨人双手恭送过红塔山香烟来。 “耶,憨人,抽的烟也升级了。”赵队长吸燃烟,体味着比他惯常抽的五牛或是山城牌烟好,“憨人,听说现今你撅尻子干,卖力气得很哩!” “一球个样。”雷憨人笑答。 “鲁队长,你是身先士卒,亲自远征古山县呐!”赵队长瞅鲁世能,“我们小将秦雪娃哪是你的对手?”乜秦福根。他现今不愿用鲁圆圆这把“尚方宝剑”了,她不定就是县车了的奸细。老秦头呢,近来常生闷气,也不好去找。如何动员秦福根去古山呢,他取古兵法三十六计中的激将法,“咳,看起来,我们省运车队是找不出能与你鲁队长较量的对手了。” “赵队长,你谈笑话哟!”鲁世能嘿嘿笑,心里乐。小青年秦雪娃确实不是他的对手,自己过的桥也比他走的路多。现今的运输业,天时、地利、人和是一方面,更得要有心机、智慧和钞票,“我初来贵县,不卖点儿力气做事,难立脚根。”面露得意之色。 秦福根面色不好,心气不畅。你狗日的鲁世能,不过靠邪门左道取胜,算啥子能耐。有本事,正道正干,看我省运不把你吞吃了才怪。老子不是怕和你在古山县比试,是自己和父辈在那里都遇有不顺心的事情,不想引起旧烦。 “唉唉,老鲁啊,你这一卖力气,我可是难招架了!”赵队长愁了面孔,“我看得出,你不是非凡之人,就是我们秦福根出马,也敌不过你。” “赵队长,你过奖了。”鲁世能呷口茶,心中的“计算机”转动,“其实,照我说呢,你们省运单位大,牌子响,这临丘县城四围的生意稳吃稳做,莫如高抬贵手,把秦雪娃他们撤回来算啰” 秦雪娃听了,拧眉怒眼,用犀利的目光盯父亲。那目光在说,爸,你就那么没有骨气,甘愿败在人家手下,就不能把胸脯响拍一下?秦福根感觉到了儿子的目光,拿烟的手微微有些抖。鲁世能也太狂了,竟让省运撤离古山,真成败军了。赵队长曾经动员自己开客车进山去助儿子一臂之力,被自己回绝了。原因并非是怕吃那山路的苦。雷憨人是知道秦福根为啥不愿意去古山的,他盯了盯得意忘形的鲁世能,心里在说,福根可是个开顶风船的角色,这家伙一辈子不服输。 “爸,你就真不如人家鲁伯伯了。”秦雪娃说,“人家鲁伯伯照样开了大客车进去,还下了乡区,鲁伯伯能开了的路你就开不过去?那古山竟会是座火焰山?” 秦福根感到凳子不平整,坐不住,真是在同辈晚辈人面前丢人现眼。那二十多年前的往事儿见他妈的鬼去,现今还跑得动,进去闯!过去同憨人比斗了半辈子,现今又要同世能也比斗,人这一辈子就没得有完结的事情。 “赵队长,你说,好久启程?”秦福根问。 “去哪里?”赵队长故意问。 “古山县。” 赵队长就呵呵笑:“当然是越早越好!要不了多久就是春运高峰了。” 二十七夜雨击窗 二十八心服口服 二十九联合破曹 二十九 联合破曹 元旦一过,春节临近了。 今年春节前的临丘县城关镇,似乎不像往年那么闹猛。各式商店依如平时一般洞开,货架也如平时一般充足,任随顾客选购,有钱就买得到。这是其表象。有道是,商场如战场。尽管表面看去没有硝烟,而宁静的背后,抓住春节这一有利时机,争夺荷包里揣满了钱的顾客,将他们年前发的这样奖金那样款子或是卖农副产品的卖肥猪肉儿的钞票儿,尽多地收到自家的柜台里来的明争暗斗却紧锣密鼓。各家国营集体或是个体商店,根据自家的经营优势,都摆出了最能赚钱拳头商品。 秦雪娃驾车回临丘县时,搭车的冷鸭子给他神吹了这些临丘县的商业之道。向赵厚心队长汇报了工作之后,秦雪娃穿街往东城门外走。极不喜欢逛商店的他,也迈脚往商店里去。暗想,冷鸭子在商道上也算是博大精深。 县水产公司准备的不仅有内陆江河湖塘的各种鱼,突出诱人的是新进了海鱼。大市鱼货中有带鱼、黄鱼、鱿鱼、墨鱼、鳗鱼、对虾、马面鱼。精制鱼货有各类海珍、贝制品和虾蟹制品。日杂货店摆满了花样比往年多的烟花爆竹,一问,说有500多种。还摆有从湖南购进的价廉物美的各式精美茶具,食品商店突出了瓜子的供应。这几年,人们对糖果糕点的需求又转向了对瓜子的需求。质量包装上等的“白玫瑰瓜子”、“巧克力瓜子”、“雪板瓜子”粒满皮薄味道奇好。县百货公司又有高招,购物可得奖卷,中奖面30%。且旧录相机、电冰箱、洗衣机、吸尘器、电视机等家用电器产品以及旧羽绒服、旧皮装、旧照相机等物,均可以按质论价,以旧换新。单位选购商品在千元以上者,还可以凭单位财务部门开的证明书办理分期付款。贴的春联也考究:“虽为毫末技艺,文明经商柜台内外结情谊;却是顶上功夫,礼貌待客城乡上下荡春色”…… 秦雪娃现今看这些就很用心劲,自己是镇守古山县的省运的小头目,是得要精通商道。 父亲出马古山,声威大振,尤其是客车的到来,争了大批乘客。地头蛇“黑铁塔”见了他总一脸笑相。父亲为“黑铁塔”修好了那辆老牙破车,“黑铁塔”感谢得五体投地,提了重礼酬谢,口口声声喊他秦股长,要同他商量合办修车场。条件是,他们出地皮,省运车队出修理工,头头由两家出任,正、副职由随秦雪娃定。秦雪娃早就想办修车场了,和父亲、“洋三科”合计,都说干得。“洋三科”说,当仁不让,正头头自然由省运的人当,非秦福根师傅莫属。秦雪娃同意。父亲高矮不干。 “你小子胡子没毛,办事不牢,那修车场长是谁都干得了的?再说,我不跑车了?” “那我自己兼任。” “你也兼不了,我说个人选,看‘洋三科’的了。” “不行不行,你别以我修过洋轿车儿,那不过碗豆滚屁眼遇了缘(圆),修车我不行!” “我不是讲你,是讲你老婆。” 雷来弟!都说最好。“洋三科”巴望老婆来做伴儿,又愁了羊洋没人照管。 “我家那老人还缺伴儿,让羊洋住我们家去。”秦福根说。 自然又一条好计。秦雪娃佩服父亲心计,姜还是老的辣。安排了一趟回临丘县的货,回来落实此事。一切顺利。首先,雷来弟愿意干,她早就想去古山县见男人了。爷爷也乐意,是他雪娃说的事情爷爷总是乐意,老人也很喜欢羊洋。羊洋呢,也愿意跟这个老汽车夫住一起,听他讲那些讲不完的汽车夫的故事。关键是赵队长一关。他把古山县的近况汇报得详尽,把办修车场的事讲得具体。赵队长捏皱了鸭舌帽:“妈的,雪娃,你们这一招高,这叫做‘两国’联合破曹操,看他鲁世能比得过!”又觉比喻不妥,“不,曹操算大国,他不过是东吴小国。”秦雪娃笑问,那谁是曹操。赵队长也笑,说县川剧团演的那曹操不化白脸了。赵队长笑着,又严肃脸给他讲了一件事情。县汽车队的一辆客车同县机动三轮车运输公司的一辆三轮车相撞了。驾机动三轮车那个干瘦子残疾人被撞死了。残疾人不平,去县政府闹事儿,事情很麻烦。其实,主要责任在后者,他自己撞到人家那大客车的后轮上去的。县里下了通告,为了维护残疾人利益,维护交通秩序,规定残疾人只能驾驶小马力的机动三轮车代步,只能搭乘一名持有护理证的照护人员。不准驾驶超标准的机动三轮车,不得用做拉人载货。那死人的事情基本算是按平了,但是耿森几个残疾人不愿执行通告,说这是砸了他们的饭碗。人家摸清楚了,你秦雪娃是这个公司的顾问,同耿森是铁哥朋友。县里来人找了他赵队长,让他叫秦雪娃出面做工作。 “你去当球那顾问做啥子,想搞二职业挣残废人的钱?”赵队长斥责说。 “我没有要过一分一文,我只是同情耿森。”秦雪娃犟颈子说。 “看你那颈子上的筋,冒恁高!没要钱就啥都好说,晓得不,正议论你入党,为这事儿,人家不举你的手。” “信不信随你。” “我当然信。” “你回来了,就去劝劝耿森,别违政府法令。实话说呢,县车队的事情我还真不想去管。可县里招呼了,也得服从当地领导。” 离开赵队长,秦雪娃便去找耿森。步出东城门,秦雪娃愣了一下。 “啊,朱岚,你怎么在这里?” 城门口立着朱岚。她两手锁在小腹前,笑盈盈说:“噫,你们临丘县硬是比我们古山县大样呀,许你来就不许我来?人家来办年货的。” 秦雪娃笑道:“那好,等会儿去我家吃饭。”要走。 “呃,你上哪去?” “去一个朋友家。” “我也要去。” 秦雪娃想想:“走嘛。” 好久不见了,又见雪娃领了个俏女子来,耿森高兴得不行。招呼大妹、二妹酒肉款待。席间,秦雪娃几次要说那通告的事,又不好张口。饭毕,耿森那双黑亮的眼睛不住看朱岚,看得朱岚红了脸。 “秦哥,”耿森盯秦雪娃说,“我耿森有句话不避违了,这位朱岚小姐一定就是我未来的嫂子了!” 朱岚听了,脸更红,起身帮耿大妹、二妹收拾桌子,去厨房里洗碗筷。 两个男人坐在外屋,秦雪娃讲了老实话。 “这女子是不错。” “不错!我看外相还胜鲁圆圆一筹,就不晓得心眼儿如何?” “很纯朴的。” “那就好。人,最难看透的是人心。不是我要贬鲁女子,讲实话,她起先对我很不友好,因了你,她后来对我客气了。有一次,还同雷帅来看过我,一起帮我修过车。可我还是记恨她。她明明爱你,又去找雷帅,脚踩两只船……” 提到鲁圆圆,秦雪娃那平息下来的心潮又涌大波,真不知道女人的心这般难测。当然,自己因为雷妈的缘故而违心地疏远她,却不想,她这么快便投入了雷帅的怀抱。他收到她的信后,写好了回信的,只是没有寄出。他一时很犹豫、矛盾,也还自信地想,鲁圆圆不会跟雷帅好的,她对他说过只爱他。觉得世事真不尽人意,总有磕绊,他不愿伤雷妈的心。“洋三科”说他是懦夫、滑头,是又想沾腥又装吃素的伪和尚。他听了,面相如恶狼,却没有回嘴。“洋三科”没说错。“洋三科”告诫他,在爱情上不要怕与人争,不要顾这顾那,只要俩人是真情相爱,就要一心一意去追去爱。他后悔了,埋怨起雷妈来,又痛感自已没有真正疼自己的生母。失恋伤口的抚平,是因为古山的恶山险道,他终日在那山道上跑车拉货;也因为朱岚母女的热心关照,尤其是朱岚,为他端饭送茶,陪他出车,为他唱山歌。她好似冬日里的暖风,冬夜里的热火,温暖慰藉着他那颗伤痛的心。他不觉得孤寂冷凉了。他甚至想,古山县就是他今后落脚的家了。然而,他依旧难以忘掉鲁圆圆。不见不烦,他就尽量少回临丘县。雷妈过五十岁生日,他必须去。见到了她。而她,睥他一眼就进厨房去了,吃饭也不同他坐一桌。他喝得烂醉。 在“驼子茶馆”,他同赵队长说服父亲同意去古山后,心情很好。独自在街上走时,吹着口哨,不期又遇了鲁圆圆。他真想同她说句话,就算爱情不在也友情在。可她,灼灼两目乜他一下,不认识般走了。他苦笑,雷帅说得对,人家一个大学生女子,昨看得上自己这个中专生的汽车夫。 朱岚不同。她纯洁无邪,表里如一,少有大县城女子的娇气,充满山里人的真情。 那个没有月亮的夜晚,朱岚又喊了他去屋顶看月亮。他喝着茶,蹙眉看:“朱岚,今晚黑没有月亮!”“有。”朱岚咯咯笑,“太阳、月亮都有。都在我心里,就看你各人心里有没有了。”他似懂非懂听了朱岚的话,嘿嘿笑。又要朱岚唱山歌。朱岚就唱:“小小红公鸡,为何五更啼,莫吵妹的梦,哥在妹梦里……”他听着,情不自禁用手搂了她的柔肩,她那火烫的面颊贴在他的额头上。朱岚妈在下面喊她下去睡觉,说是明天雪娃要出早车,她要忙早厨,都不要太累乏了。 秦雪娃和耿森说话的工夫,三个女子也走进屋来。耿大妹在圆桌上摆了几个如牛眼睛大小的陶泥茶杯和一个小陶泥茶壶,揭了壶盖,放茶叶,再拎了大陶泥壶往小茶壶里冲开水,盖上小茶壶盖片刻揭开,又冲开水,又盖上壶盖。而后,拎了小茶壶往那小茶杯中快速点筛茶水。每杯都不一次筛满,而是在各杯中轮转点筛。都筛满后,笑道: “秦哥、岚姐,请用茶!” 秦雪娃端起杯来,顿觉清芬扑鼻。呷了一口,满嘴舌甘有余。仰头喝尽。耿大妹又为他筛了一杯,又喝。就觉释躁平矜,怡情顺性。 “好茶好茶!”秦雪娃盯了耿大妹赞道,“耿大妹,想不到你竟还有这么一手茶功!” “茶里乾坤大,壶中日月长嘛!”耿大妹闪眼笑曰。 朱岚也喝了两杯,啧啧赞叹,一定要她讲说说其中奥妙。耿森就叫大妹快讲。 “这个嘛,我也说不好。”耿大妹双颊红红地,“岚姐要我说我就献丑了,这是我妈妈爸爸教的闽南功夫茶。做这种茶很考究,茶壶茶杯要用上釉的紫砂陶,砂锅也可以。水须用炭火炉子煮,要用热炉子,免得起火时出现生炉子气味。炭要用松木或是杂木炭。茶叶和水都有讲究,品茶讲究香、清、甘、活,以活为上品。就是说,水要用活水,山泉水最好,井水也要得;茶叶自然也要正宗的。烧煮开水须用文火,煮沸就好,久沸则不活,沸水冲茶要高冲,可使茶叶沫汁尽快释放出来。沏茶讲究低筛快筛,每杯不一次筛满,轮翻地同量地筛入,各杯里就色味均匀。还有嘛,茶具一定要洗干净,啰嗦了。” 朱岚听得击掌,一定要拜耿大妹为师,说是回去也在店里做功夫茶,饭前酒后送上席桌,定受欢迎,费用当然要高收。 耿大妹说了功夫茶,朱岚说要回去当生意做,触动了秦雪娃的心。他一直不好说那通告之事,停了机动三轮车营运,耿森这兄妹三人昨办?这会儿,他有了新谋想,说: “耿森,我这次回来,听说了你们‘公司’出的事情。我想,政府既然下了通告,你们……” “你别管这事!”耿森瞪圆了眼,“这次事故主要责任是在干瘦子自己,可是,你知道县里为啥立马就下了这通告?咳,人呐,哪里有钱眼子就往哪里钻。我们残疾人是为了自谋生路,不在人前趴下。可一些健全的家伙,也买了机动三轮车来鱼目混珠,假装残疾人开车拉客载货,是他们把这事儿搅乱了。我们公司申明、抗议过,却没有办法……” “耿森,听我说……” “秦哥,我们得活下去,得有吃饭的钱!” “可以另想办法。耿森,这件事你一定要听我的!再有半个月通告就生效了,你不能跟法令斗。” 耿森的双目森冷得怕人,盯秦雪娃,嘴唇翕翕抖动,当他的目光望着两个正读书的妹妹时,骤然湿了。 朱岚也动了感情,又不知说什么好。 “行,秦哥,是你这样说了,我听你的!”耿森落了泪。 男儿有泪不轻弹,见哥哥落泪,两个妹妹抽噎起来,朱岚也泪眼莹莹。 秦雪娃一叹,说:“耿森,停了车运换个行道,刚才耿大妹讲了功夫茶,我看现今城里只一家驼子茶馆,你们就在这城开一家功夫茶茶馆吧。” “不行的。”耿森摇头说,“这事我想过,这里的人喝茶都讲究大茶缸,盖碗茶,巴望一口全喝下去,那有闲情逸致来喝这小杯的功夫茶。” “你说的也有理。不过,现今人的好多习性都在改变。温饱问题解决了,便要追求另外的享受。”秦雪娃开导说,“再说,你可以搞盖碗茶、功夫茶多种经营。或则,把功夫茶的功夫运用到盖碗茶上去。酒好不怕巷子深,有了好茶自有茶客临门。” 耿森沉默一阵,说:“你说的也是,只是……” “是缺本钱?”朱岚问,“我回去对妈说,借你们一笔。” 耿林对朱岚感激地笑:“本钱也还有点,只是……”恨盯住自己的双腿。 耿大妹说:“哥,我晓得你想啥,我早说过,书我不读了,那大学我不考了,我停学来开茶馆!” “你敢!”耿森怒了眼,“你成绩年级第四名,你要读,要考大学,我供得起你。你不是不晓得,现今的大学生好金贵!你有能力考上为那样不去考……” 雪娃和朱岚听着,心里都苦楚酸渍 三十祸福相依 三十 祸福相依 孙儿秦雪娃一回来,孤清的老秦头就乐颠起来。儿孙都远去古山县了,但凡有一个回来他都要使出当年的拿手厨活,做一桌上好的饭菜,少不了那儿孙都喜欢的糖醋鱼。 做了五、六道莱,等过了晌午,孙儿秦雪娃还没有回来。说是去向赵队长汇报工作,看来是工作离不开。这娃儿,虽不是俺秦家血脉,可不辱俺秦家门庭。敢去那古山老道上跑车,听赵队长讲,干得不错!就想到自己早年跑过的古山,那路可险,可人情纯厚。又一阵心闷痛,也不都纯厚,不然老岳母会吊死在老槐树上。想这,就心寒心惊。老伴儿就是自岳母死后大病一场。再以后,就一天不如一天……又想到了那马店子、古山老槐、结义三兄弟。想到当年三兄弟在那里跑车的艰辛和快乐,想到他与老伴儿的新婚,想到三弟的无比愤怒,想到为此而缺掉了的右耳朵。啊,老倔三弟,其他事情二哥我尽可以让你,可这事儿,没法让,不能让……你呀,也不该发下那绝人后代的诅咒啊!就又惊心地想,儿子福根就是去了那“古山槐饭店”之后,就再不近女人了。啊,老天,你可真惩罚我哩!你劈死了我让我随了老伴去呀,为啥偏要害我后人,绝我后代?……应该后悔自己当年的作为么,不,自己喜爱的女人,不能让的。不悔,俺不悔!世事确实祸福相依,老古人这样说哩。这么想,为鲁女子跟了雷帅去的不痛快轻松一股。去,去了也好,这不,还给雷家了,还了,两清了。 只是雪娃,他心里不会好受。是哩,娃儿不定有多气闷心痛哩。想着,自己也心闷痛…… “爷爷,你闷想啥呀?” 孙儿秦雪娃走进屋来,身后跟了个年轻女子。女子一进门,就甜声喊: “爷爷好!” 啊,她喊我爷爷?老秦头揉眼展眉看这女子。女子似山泉水一般清纯,雪白的皮肤、蜜笑的秀脸,一头黑发披至腰际。下身穿一条洗得发白的牛仔裤,上衣穿乳白色宽松羽绒衫。进门这声唤,好亲切动人。老秦头心弦颤动。 “噢,这女子,打从哪儿来呀?快坐,坐!”老秦头说时,盯盯屋钟,下午五点多了,“我给你们做晚饭。” “爷爷,我叫朱岚,从古山县来。你老人家坐,我去做饭,我好会做饭的!”朱岚边说边扶老秦头坐,一阵风旋进后面的厨房去。 秦雪娃坐到爷爷身边:“爷爷,让她做去,她手艺比你好。” 老秦头点头,问:“雪娃,她是你同事?” “不是,你看她咋样?” “看外相和脾气还挺好,就不知心眼如何?” “她心也好,爷爷,你不信?” “信,是孙娃看准的人爷爷都信。”老秦头说着,又对厨房里的朱岚讲说厨具、佐料的放置处。 朱岚在厨房里应说,晓得了。 不多一阵,动作麻利的朱岚就端上肉莱来。秦雪娃说好吃。朱岚说全不是她做的,只把爷爷做好的肉莱回了下锅。三人吃饭时,朱岚嘻嘻一阵笑。她望见了墙上那张都虎盯她的秦氏三代人的合影相片。 “好像!” 老秦头心里乐。来人都说像,是哩,像,我儿孙像我哩。 “岚女子,吃,吃这糖醋鱼。” 朱岚早吃了几块鱼肉,佩叹味道极好,要老秦头说说做法。 老秦头来了劲:“我这是在北方学的手艺,又添了南方人的做法,这味道南北合一。”掰手指头详细说了做法。 朱岚认真听,说是回去就干,继酸菜鱼之后,再推出个上等的南北合一的糖醋鱼。 秦雪娃笑说,”朱岚,你真成个小生意精了!” “岚女子是做生意的?”老秦头笑问。 “爷爷,她是闻名古山县的‘古山槐饭店’的姚老板娘的独女儿,”秦雪娃说。 老秦头听了,一阵沉默,心里骇然。啊,又是那店子,又是店家女?世事轮回,莫非又转回到孙儿身上?…… “爷爷,你怎么了,面色不好呃?”秦雪娃问。 “啊,没啥,爷爷一听说‘古山槐饭店’就有些念想。”老秦头又舒展开脸眉。 “哪天我开车带你去看看,现今大变样子了!”秦雪娃知道爷爷一定思念故去的他奶奶和外祖婆了。早年的那些事情他不全知道,爷爷和爸爸都只对他讲半截话。 有人叩门。 秦雪娃起身去开了门。来人是鲁圆圆,暮日的逆光照着她的后背。她穿一身轻软的冬服,大披肩圈住她那雪白的脖颈。她的头发全部梳上去,用一枚雷帅为她买的精美的发卡别住,显得富贵、高雅。那一刹那,秦雪娃用力关门,门板撞在她的柔肩上。她立着没有动,双目闪闪盯住秦雪娃。 “我听说你回来了,你让我进来,我有话要对你说。”鲁圆圆声音颤柔,目光真切,精致的鼻头抽动。 秦雪娃不再使劲,否则,会把她挤瘪。人依然堵在门口。 “你有什么事,公事还是私事?” “你就让我站在这门口说话?” 秦雪娃回盯她,胸脯大幅起落,心里好恨怨。这个爱过自己又去爱了别人而路遇时竞对自己不悄一顾的女人又找上门来,什么意思,为什么还要让她进来?又觉得,人与人何苦要冤冤相报。就让开身子,鲁圆圆走了进来。 “秦爷爷,你好!”鲁圆圆依如往常般招呼老秦头。 “啊,鲁女子来了。坐,吃饭没有?来,一起吃。”老秦头回话说。 鲁圆圆还真没吃饭,如前次一样,接了老秦头递来的饭,挨老秦头坐下吃。秦雪娃也坐过来。她盯他一眼,泪泪汪汪,用手抹泪,埋头扒饭。仰脸时,又看见墙上那三双恶目,心里五味俱全。 去厨房煮汤的朱岚端了热汤出来:“雪娃,快,接一下,好烫手!”边说边还是自己把汤放到桌上,又喊,“爷爷,趁热喝汤……”看见鲁圆圆,一阵惊诧。 两个年轻女子的目光相撞。 “你,又还来了?”朱岚说,话里带了千根刺。 鲁圆圆大口嚼饭莱:“我来找秦爷爷。”咽下饭菜和苦涩,起身说,“秦爷爷,你家有客,我以后再来!”说着,拉开门冲出去,“嘭!”地带死了门。 屋内人的心都震动。 三十一世事难全 三十一 世事难全 鲁圆圆回到自己屋里,扑到床上昏天黑地哭,哭湿了满枕头满世界。她号陶大哭时,夜雨叭叭击打屋窗。 昨天晚上,她去雷来弟家玩,帮助辅导羊洋作业。觉得死了生母的娃儿好可怜,又庆幸终于有了来弟这个温厚的继母。又埋怨雷憨人师傅太古陈太不讲道理竟连羊洋这么乖的娃儿也不喜欢,“洋三科”这么好的女婿也不认。还对自己的亲生女儿也如此绝情。连那天你们回去为母亲祝寿也不跟女儿说话。雷来弟听着,掉了眼泪。说,他总会要相认的。 鲁圆圆点点头,说,在这事儿上,你母亲和弟娃到还开通,你就多往这些想想。雷来弟就很感谢她这样说。待羊洋睡着后,两个女人摆不完的话。 夜深了,鲁圆圆就在雷来弟处住。她脱衣上床时,雷来弟笑了: “啧啧,你们这些年轻女子啊,可真讲三点式。小报上说,乳罩太小太紧了要影响乳房发育的。看那三角裤,也太紧太小了。” “这是最时髦的广式的乳罩、内裤,来弟姐,明天我去个体市场给你买来,你敢穿!” “我呀,才不穿耶。” “看你那老式汗衫,宽腰短裤,不好看。你要是这样穿了,‘洋三科”师傅会好高兴,定说你好美气!” “他呀,莫看他出过几次国,不过是外洋内土,终还是个汽车夫的土样!” 两个女人挤到一个被窝里后,挨着鲁圆圆那富有弹性的充满青春气息的身子,雷来弟笑曰: “圆圆,我弟娃可真有福气,找得你这么个要人才有人才,要学问有学问的女子。你今后要多关心他。” “嗯。”鲁圆圆笑应,想起什么,“来弟姐,你那宫血病好没有?” “吃了县医院的药,好多了。” “唉,做女人真造孽,好多麻烦事,我也有时来好多血,这回又不来。” “啊!好久了?” “过了几天了。” 雷来弟盯鲁圆圆,埋怨年轻人做蠢事:“圆圆,不是大姐要说你们,也太开放了。” “你说啥子哟,来弟姐?” “你同我弟娃雷帅!快去医院检查一下,是不是有了?” 鲁圆圆明白了,脸蓦然发红,笑道:“查啥呀,我们又没有那个。” “还骗你大姐呢,雷帅都在你家过夜了。” “你听谁说的?” “不少人都在传,那晚,你爸在外打通霄麻将。” “咳,”鲁圆圆一叹,“管他的,说去!不过,来弟姐,我确实没同他做那种事情。那是我最痛苦烦闷的时候,他来了。我们谈了很晚。那晚上,我让他睡我爸爸的屋子。我锁死了自己的屋门的。只是第二天早晨,他来敲门。我当时也真是昏了头了,没穿外衣就开了门。他就抱了我,可只是亲了嘴。” “唉,算了,我也不问你们这些事情,同他早些结婚,好生过日子。” “真的,来弟姐!他正亲我,雷妈来敲门了。说是人家货主来催雷帅出车。他就匆匆走了。事后,我好后怕。从那以后,我再不许他晚于10点离开我家。真的!来弟姐,你绝对要相信我。”鲁圆圆扑闪两眼,盯着雷来弟。 雷来弟点头:“相信。”又长长一叹。 “你还不相信?” “不,我相信。鲁圆圆,要讲起来呢,雷帅是我弟娃,我不该再说啥。只是,做为我们都是女人,我还是想问问你,你给大姐讲句实话,你倒底爱雷帅还是爱雪娃?” 鲁圆圆心里颤动了一下,说:“老实说,他们俩个都不错,各有长短。可是,来弟姐,你早晓得的,我一直喜欢秦雪娃。哪晓得,这个狼脸家伙就象夏日的天,说变就变。哼,遗传,可悲的遗传,野店女人癖!” “圆圆,你错怪人家秦雪娃了,他其实是很爱你的。当然,也怪他自己顾虑太多,缺乏像我弟娃那种死追到底的精神……” 雷来弟把回临丘县来过的“洋三科”在枕头边对她讲的秦雪娃的痛苦心境、雷妈的介入等等事情全讲了。 鲁圆圆听了,双目灼灼:“雪娃,你个该死的,为什么要这么想,为什么不对我说清楚……” “咳,你们这些年轻人呐!”雷来弟叹曰,“睡觉吧,时间不早了。” “不,来弟姐,我心里好烦,我还想同你摆摆,我想知道更多雪娃的情况。来弟姐,你实话告诉我,你听‘洋三科’师傅说过没有,他到底同那个店女子朱岚好没有?” “这个嘛,听说那女子到是很喜欢他的。只是,他俩到底好没有到还没有定论。”雷来弟说,又劝道,“圆圆呀,你就少打听这些了。他秦雪娃堂堂一个男人,总要找女人的。你就还是早些同帅娃把婚事办了吧。女人呐,一结了婚就一了百了。” “不,不听你说则已,听你这样说了,我要去找秦雪娃,非要同他说清楚!” 雷来弟愁脸道:“唉,你们这些年轻人呀!你同帅娃的事,也风传到他耳里了的。” 鲁圆圆道:“可我们并没有做那越界的事情……” “唉——”雷来弟一叹,后悔不该多了这几句嘴。从雷帅和父母亲来讲,这事儿她该向着自己的弟弟才对,否则,他们又会多痛苦。而从秦雪娃的角度想,又觉得如此多的磕磕绊绊竟将一对真情人拆散了。常言讲,有情人终成眷属。可世事古难全,贾宝玉与林黛玉、梁山伯与祝英台……都不圆满。这样想,觉得自己与羊山是圆满的。 “来弟姐,你叹气什么意思?” “唉,世事真难说清楚。”雷来弟盯鲁圆圆说。 鲁圆圆道:“说得清楚的,医生可以说清楚!” 雷来弟一听,怨艾地笑:“唉呀,看你,恁大个女子还一副娃儿脾气。需得着吗?又不是打官司!你晓得的,这些个汽车夫们最恼烦的就是女人的这些事情。” “他秦雪娃要也这么想他也就不值我爱……” 两个女人直摆谈到深夜。鲁圆圆梦见了秦雪娃,俩人虎狼般打了一架,梦醒时又气又痛又恨又爱。今天,她头昏脑胀瞌睡兮兮去赵队长办公室办事,看见秦雪娃正向赵队长汇报,想进去,又住了步子。走到办公楼下,被几个司机找了去谈调度上的事,再又鼓了勇气去赵队长办公室时,赵队长猴瞄她说:“鲁女子,看你那双眼睛,咋恁红。莫不是得眼病了,去卫生所看看。”她把屋内看遍,已没有了那狼崽儿。磨到下班,犹豫老久,还是闯到老秦头家来。进门前,生怕隔壁的雷妈和雷叔叔看见。幸好,房门是虚掩着的。那狼崽儿好凶狠,竟然拿门板来挡她,要不是衣裳厚,肩头骨定撞坏。他终于还是让她进了门,心里就冲上热浪,下决心开诚布公跟他说清楚,自家的不对就痛快检讨。比如,那次在街上路遇,没有理人家就不对。其实,当时她好想喊他的。不信他那心就是块铁石,铁石心也可以溶化,他也有好大的不对,问题的主要方面在他。胆小鬼、顾虑病、死脑壳、大男子主义。一定要痛骂他,用拳头擂他,当然,最终要谅解他。只要他仍然爱我,没有让那朱岚女子引花了心,仍归秦晋之好。这就是好事儿多磨!雷帅呢,去好生宽慰,跟他保持友好的朋友关系。还要努力帮他,为他找个漂亮女子。比如,县百货公司的那个女子,让爸爸出面,人托了人去说,爸爸在这方面特有能耐!爸爸要不干也不怕,自己找她,不信雷帅这样的帅小伙子她会看不上。进屋后,见老秦头爷爷依旧那么喜疼她,叫她坐,为她递饭,心里酸甜俱在,食欲也好。却不想,朱岚竟早巳在秦家屋里,还直呼老秦头为爷爷。这女子并非山里人土气样。人俊俏,穿着时髦大方不俗气。她愤然失望绝望,抽身离开了那水火难容令人断肠之地。 越想越伤情,越思泪水越多。 门铃声响了,连响几遍,她才起身去开门。来人是雷帅。他见状大惊,竭力抚慰。她不理他。雷帅就用汽车夫那有力的手扳过她的肩头亲吻她,她扭脸躲闪。 “圆圆,你今天怎么了?赵队长训你了?是哪个汽车夫欺负你了……” “是你惹我了,是你,你是个卑鄙人!” “呃呃,圆圆,我怎么卑鄙了。我哪点对不起你?你要啥子我给你买啥子,你愁了我给你弹吉他唱歌,你乐了我同你一起高兴,你馋了我给你做好吃的。天底下哪有我这样百般随女人的汽车夫。你说不许我超过晚上10点离开,我从没有超过半秒钟。呃,怎么了?你看我,出车两天,累得骨头快散架,立马就来看你,还给你买了件裘皮大衣!”雷帅说时,将放在门边的包装精美的裘皮大衣拎到鲁圆圆跟前。 鲁圆圆不看。 “唉,啷个哟,前天我出车时,你还踮起脚来亲了我一口,今天……” “我上了你的当了,上了你妈的当了!” 雷帅放下衣服,摊着两手:“看看,越说越没有谱了,怎么也联上了我妈?你爸爸去了古山县,我又天天出车,我妈再忙再累也常来照看你,教你做家务,为你杀鸡炖肉。圆圆,你可要讲良心。” “良心,你们男人都没有良心……“鲁圆圆哭着,抽噎着把从雷来弟处听得的一切和盘托出,“我问你,是不是你把你在我家住了一夜的事乱讲出去的” “唉,我为啥那样笨,我如是讲了就翻车暴死!” “那是哪个讲的?” “这……会不会是你爸爸讲出去的?” 这有可能,自己这个爸爸会做这号事的。鲁圆圆想,又愤然道:“雷帅,我问你,是不是你让你妈妈在中间插了一手?她是不是跟雪娃乱讲了些啥?这是不是不正当不老实?” 雷帅也上了气,急了,在屋内团团转。 “不错,是如你说的。我妈喜欢我疼我,为我的事情操透了心!可是,她这又有什么错?可怜天下父母心,哪个妈老汉不为儿为女。她告诉雪娃我喜欢你,说你对我也好,是事实!至于我,同秦雪娃亲如兄弟,可这只是兄弟朋友之情,代替不了爱情。对,为了爱情我俩动过拳头,我揍他他也揍我。我认为,我俩这样做都不算卑鄙,说明我们男人对爱情的真心。事实是,你自己也愿意同我好,虽然这与我苦苦追你有关。对不对?” “不对,不对!”鲁圆圆摊着两手,“我中了你的离间计了,你还乱写条子给我,说他跟那店女子好!” “不错,我写了。可事实是他确实同那女子好!你不相信?告诉你,那女子常跟他单独出车,有一次跟他去金矿,塌方断了路,他俩在驾驶室里过了一夜。一男一女坐在那丁点大的驾驶室里,晓得啷个过的?你知道这些不?我啷个乱说了……” 鲁圆圆听着,脑子嗡嗡响,泪水珠儿断了线,眼前有金星乱蹦:“帅娃,你,又在乱说人家。” “不是乱说,汽车夫们都在说,人家并不是在贬他,是在祝福他找了个好对象。可你,还在想着他,也可见你这人的心之纯之真!但是,你也得现实点儿,圆圆,雪娃过去现在将来都还是我的好兄弟。只是,你是我的,我的!我纵死也不会让给他……” 鲁圆圆抑声嚎啕。 雷帅心疼地扶她坐到沙发上,挨她坐着,说不完的宽慰话。又在她耳边忧伤地唱: 人与爱情啊, 人真渺小, 爱情是不能饮也要拚却的一醉。 …… 边唱边看潸然落泪的鲁圆圆,心里灼灼发痛发怨。痛自己心爱的人如此伤感,怨那天早晨母亲不该跑来敲门。否则,两人坠入爱河,木已成舟又会是多好的结局!如今看,她那颗心依旧向着秦雪娃,她真有可能离开自己而投向他的怀抱。那样,自己便死了最好。想着,两眼发潮,唱起《无言的结局》: 也许会忘记你, 也许会更想你, 也许已没有也许…… 雷帅这样唱,鲁圆圆就哇地哭。雷帅这人,可恨可气也可疼。他倒是真心实意爱她,有挑战欲和占有欲的男人也算是真正的男人!她侧首靠依在他肩上,伤伤心心落泪。 夜雨倾盆,雨声哗哗。 三十二前嫌难释 三十二 前嫌难释 雨后冬日的黎明,依旧黑得伸手不见掌。 临丘县省运汽车站和对面的县汽车站早巳灯火通明。高音喇叭吵架般播送着车次和发车时间。两边都是女播音员。省运这边说的是不标准的普通话,县车队那边说的是标准的临丘话。从两个相对的大喇叭里涌出的声浪如同两条无形的巨龙在厮咬、搏斗,都巴不得把对方压盖下去。两边的长年出早车的汽车司机们早已在检修、发动汽车。头班客车已经开走了。 春运高潮期,乘客多,加班加点车多。卖早食卖水果卖洗脸水的人也多。县里的严禁机动三轮车拉货载客的通告就要生效,为了再赚一把的机动三轮车也多。把个城西口要道的转盘花园一带闹腾得鸣喧喧地。 一夜没睡好的鲁圆圆强打精神起来,擦了把脸,蓬松着头直奔省运汽车站。还远不到站门口,就被抢生意的机动三轮车挡了道,急得心火冒。 一辆拉着客人急驶来的机动三轮车斜擦过她身边,刹住下人,又挡了她刚好想挤过去的缝隙。她火冒三丈。 “死个舅子往前撞,找死呀!”跟汽车夫们混久了的鲁圆圆嘴巴也不干净,加之本来就心气不顺,“好狗也不挡路!” “大路朝天,各人半边,哪个挡你路了!”那机动三轮车夫答话说,“看到要过年了,你咒老子不吉利的话,老子日死你!” 鲁圆圆一听,七窍生烟,欲要活撕了那人:“来,只要你敢,老娘让你做得来起不来,摘了你那老二!你龟儿啥子不会装,来冒充残疾人,哪个怕你……”离站远,灯光暗,鲁圆圆没看清楚那三轮车夫,就挨了一拳。 “装,不长屁眼的人才好人装残废人,以为老子腿脚不便就好欺负!”三轮车夫边说边又挥来几拳。 瞌睡兮兮怒气冲冲的鲁圆圆连挨几拳,被打懵了。有生以来,她还没有挨过这种打。她厉声叫骂,扑过去扭住那人乱扇乱打。 “你敢打老娘,打!我喊几个省运的车夫来把你狗日的捶平!” 有个人过来将二人分开,横身子护住那三轮车夫。鲁圆圆雨点般急的拳头、巴掌落在那人身上。打一阵,鲁圆圆才发现此人是她好气恨好思念又好失望的秦雪娃。住了手。 秦雪娃盯她一眼,回过身子,埋怨地:“耿森,看你,还来拉人!” 鲁圆圆才认清这三轮车夫是耿森,耿森也认出鲁圆圆。二人才熄了怒气。 “耿森,是你。我还以为又是那些假装残废的无赖,头回就遇着一个,他挡了路还耍泼无理取闹。”鲁圆圆边说边理更乱了的头发,抚被打的痛处,感觉着耿森和秦雪娃黑森森的目光,泪花在眼眶里闪烁,“耿森,你腿脚不方便,听我一句劝,莫做这种危险生意了。”说完,抽身向省运车站走去。 鲁圆圆走近车站门口,觉得有人跟着她。 站门上挑出有点钨灯,灯光雪亮。 秦雪娃盯着灯光下的鲁圆圆,她那张疲惫瘦削了的脸纸一般白,眼窝也深,心里股股痛。昨天傍晚,她居然来家里找他,说有话对他说。哼,还有什么说的。他让了她进屋,还是想听听她要说什么。也许,她良心不安,是来乞求谅解的。有什么谅解不谅解,男婚女嫁,自愿自爱。他清楚,她是见了朱岚在才走了的。倘如朱岚不在,她又会说些啥呢?有一线振奋在他心里扑腾,扑腾着一种酸甜苦涩的希望。会不会峰回路转,她又再度来追求他,如同先前一样?不,不会如同先前了,他也不会再爱一个已经那个了的女人。可是“洋三科”说,要排山倒海无顾忌地去爱自己爱的女人。昨晚,他和爷爷同睡外屋,里屋让给了朱岚睡。半夜里,爷爷对他说:“孙娃呀,明天一早要开车回古山县,可不要尽东想西想。”他就不再板动身子,而脑子里依旧翻江倒海。今天一早,他驾驶满载年货的货车要回古山县,朱岚也搭车同回。刚才,他叫朱岚在车上等,自己过来买烧饼油条,不想,碰见方才那一幕。耿森狠打了鲁圆圆,而鲁圆圆后来还关心耿森。觉得这女子心好,顿生旧情,万分后悔自己出征古山那天早上,不该顾这顾那而冷落了人家。是的,“洋三科”骂得对,自己真是个伪君子耶。现在,也如那天早晨似的,她就立在自己跟前。不论她有任何过失,那都是自己造成的。这样想时,他问: “鲁圆圆,昨天你说有话要对我说。你说,啥事?”秦雪娃的话音颤抖。 鲁圆圆双目灼灼盯他,嘴唇蠕动。是的,她昨天是要去向他讲明一切,道明自己的爱心。可是,他已经有了朱岚。雷帅在这点上没有乱讲。她跟他的车,同他野外度夜,到他屋里如同家人一般……心里撕裂般痛,辗转难眠。不想,一大早又稀里糊涂与耿森干了一丈。真是,人倒霉喝水也卡牙。又遇了秦雪娃,这个害了她心烦意乱的狼脸孔家伙此刻就立在自己面前,扑过来一股男人的粗犷气息和浓烈的汽油味儿。她真希望此刻里世界上就只有她和他俩。她要把心中的冰瀑雪浪沸水一股脑儿扑向这个男人……可是,这个世界上的人真是太多太多了,那个她最见不得的女子朱岚正向这边走来。还说什么呢? “秦雪娃,你,还愿意同我合作吗?”鲁圆圆这样说,话音柔和。 “……” 秦雪娃体味着她的话意,不明白是什么意思。他的身后,朱岚巳渐渐走近,喘吁吁地,两目闪闪。 “你大概忘记了,你曾经答应过我的,我俩合作搞科研的事情。”鲁圆圆望着秦雪娃,“你和雷帅都提供给了我不少资料,我也收集了不少。但是,还需要不少现成的数据和例子。你现在是运输股长,又镇守一处,一定会有新的资料和见解……” 原来她要说的是这件事啊?秦雪娃的心一阵冷凉又一股高傲:“我说过的话不会变卦,我当然愿意同你继续合作。” “那就谢谢你了,再见。”鲁圆圆迅速转身走开,她害怕看见朱岚靠近秦雪娃的情景。 秦雪娃驾驶东风牌大货车行驶在通往古山县的起伏山道上,心潮也起伏。 汽车刚驶出临丘县城时,车头亮着两柱雪亮的灯光。灯光发雾,他挤挤眼,知道不是雾天,是眼睛发雾,就狠骂了自己。这是司机的大忌,爷爷就是老眼昏花才让车头碰撞了路边的树干,险些儿粉身碎骨。自己要是把车开到岩下去就不仅毁了自己,也毁了身边坐着的朱岚了。东天透白,渐势亮开,灭了大灯,加快车速。爬一座山头时,山廓燃烧。车到山顶,看见了云海中的太阳,红蒙蒙的光焰漫过来,给秦雪娃那冷寒的身心以暖意。侧目时,瞟见被霞光曜红的朱岚那张青春的脸,不禁又看了一眼。 朱岚才是自己真正的伴侣。 世间事情,原因总是有许多,结果才是实质。 实质是,鲁圆圆已经随了雷帅。 男人的心不该太软,人生有许多要干的事,卿卿我我儿女情长优柔寡断不是男人的性格。男人就是这钢铁汽车不息地吼呜着一往向前! 鲁圆圆要同他合作搞科研,这确实是她这个女大学生调度一向的追求,也是自己的渴求,是老几代汽车夫们从来没有想过的事情,是人生值得一搏的大事。他对她的回答是诚意的。自己这一代汽车夫不能不应该对自己要跨越的标竿定得太低。出车拉货载客是本份,却还要有更高的追求。这本是他对鲁圆圆佩叹爱恋的一大原因,现在,依旧应扼守诺言,同她真诚合作。到古山县带领一支汽车分队,使他从宏观微观上看到了不少引人振奋思索费解困惑的问题。埋头开车盲目营运可以带来个人实惠和眼前效益,而他思考过中国地方汽车运输业的拓展和前景,意识到这拓展和前景的实现有司机个人和车队集体共同努力的诸多因素,更有政策、地域、行业、社会,历史、综合配套、人的意识观念等诸多要素。他想了许多,有闪光的东西又理不出满意的条理。而这些,大学生的鲁圆圆有。她曾对他讲过一些国内外汽车运输业的基础理论,他俩的合作兴许真能搞出有实践指导意义的科研成果来!规范化标准化的多种指示路标的公路绝对要在中国普及。鲁圆圆曾对他说。是的,司机行车离不了路标,中国的地方汽车运输业的发展很需要理论引导。搞车运科研,他曾对父亲说过。父亲把眉毛往两边撤:“吃饱了撑的。”他也对爷爷说过。爷爷把眉毛往印堂挤:“开汽车的名堂可不老少。”他对“洋三科”说,“洋三科”的眉稍下弯,“有想法,你就给我们汽车夫露露脸。”秦雪娃这般想时,心搏砰砰有声。松了油门,点踩刹车。 汽车从山头向下滑行,又翻越另一座山头。 太阳露出了整个面庞。 秦雪娃又看了眼身边的朱岚,想起那个没有月亮的夜晚她对他说的话:“太阳、月亮都有。都在我心里,就看你各人心里有没有了。”他懂了,朱岚姑娘就是他心中的太阳和月亮。 如同蜘蛛的触觉,秦雪娃的一举一动朱岚都能感悟。从他投向她的第一眼她便感觉到了他那火焰般的目光,心扑扑跳。昨天晚上,睡在秦雪娃曾睡过的床上,异样热暖。听见外屋他的翻动声、气息声,青春的心欲蹦出胸膛。虽然,有傍晚那阵鲁圆圆来的不愉快,但秦雪娃对那女子的冷淡又使她格外欣慰,也还升出对鲁女子的同情。早晨,她提了分明在古山县也可以买得到的年货搭雪娃的车回去。她来临丘县买年货是假,想要多同秦雪娃在一起想要来看看秦爷爷是真。雪娃买早点去,叫她在车上等。她下驾驶室转游。临丘县实在比古山县大得多,热闹非凡,汽车站就有好几个。幻幻地想,不久后她也会是这个县城的人。又哀哀地想,人家只是对你挺好,不一定会娶你……转脸时,见秦雪娃正同一个女子说话,定睛看,是鲁圆圆,心子一震,不禁急步走过去。心里却问该不该去?走近时,听见他俩说科研的事情。这事她听秦雪娃说过,他还让她记录整理过早年和现在的来他们饭店吃住的车夫的人次和单位,说是可以从一个局部来分析古山县汽车运输业的兴衰,预测其发展前景。还想听下文,鲁圆圆却转身走了。秦雪娃未发现自己,她顿感内疚,她应该充分相信他。他俩过去好过,鲁女子变了卦,秦雪娃那秉性是不会再同她好了。可爱情不在人情在,碰了面也不能不讲句话。原来,她昨天来是要谈这件事,朱岚竟感到一阵高兴。幸好,昨晚没有追问雪娃,否则,他会把自己看成—个心胸狭窄的女人。但还是忐忑不安,这个美气聪明的女大学生实在是人见人爱,又会不会…… “朱岚,你在想啥子?” “我,没想啥子。” 秦雪娃笑道:“朱岚,太阳照在你脸上好美气。” 朱岚娇羞一笑。 秦雪娃心潮上涌:“朱岚,嫁给我。” 朱岚耳门子嗡响,怕自己听错了话。 “你不愿意?” 朱岚腓红了脸,点点头,又连忙摇头。她眼前的太阳光环道道,金星点点…… 三十三各怀心计 三十三 各怀心计 古山县的汽车运输业在竞争中发展,最直接的受益者是古山县政府及其管辖下的古山人。这是省运驻古山县汽车运输分队队长秦雪娃得出的看法。他在他那笔记本中就有这么一段记载。 “……无疑,汽车运输业对当地的繁荣至关重要。现在,古山人这样说了:‘要快富,多修路’。古山县政府也果断决择,投资修新路、扩老路。秦始皇时,就注意修驿道行轮车。可以说,从古至今,凡是繁荣之地必是交通发达之处。以前,四面大山的四川盆地主要靠航运,沿江城市如重庆、万县等城市就发达。汽车运输业没有有形的直接产品,它只是人与物质交流的载体之一。然而,这一实用方便的载体一旦进入闭塞地域,便及时地带去了信息,带去了各行业的先进生产工具,还带去了科学的管理方法。它是先进生产力之一,幅射至城乡、千家万户……” 这是他从实践中得到的体会,有的是朱岚触发他想到的。比如,朱岚跟他说,“黑铁塔”他们也学了他们省运的行之有效的“五六”、“四一八”作业制度。他知道,“五六”即是每5辆车编为一个行车小组,配6名驾驶员,在定人定车的原则下,由其中一个轮流顶开汽车。也就是说,有主车驾驶员和机动驾驶员之分。“四一八”即驾驶员每周安全学习不少于4小时,每周休息1天,每天睡足8小时。而执行“四一八”制度的前提是“五六”制。 秦雪娃在这本厚厚的硬皮笔记本上记录得越来越多,还画有图表。也觉得自己的眼界更宽阔。他相信,这些记载、分析于鲁圆圆的研究有用。想到她,心里总感惆怅,唯只有让时间来冲淡。 省运车队又调派了几辆客车到古山县来,秦雪娃改开客车。这会儿,他坐在“古临联合汽车修理场”的工棚下,趁汽车保修的空闲又往笔记本上写。车修场场长雷来弟走过来,她头戴工作帽,身穿工作服,脚穿牛皮鞋,满身满脸油污。 “雪娃,写情书呀?”雷来弟喝茶缸内的酽茶水,笑问。 “是。来弟嫂子,帮我想点雅句。”秦雪娃笑答。 雷来弟要过本子坐到工具箱上看,一脸惊呀:“哇,我们汽车夫里也有秀才。唉,鲁圆圆呀,少眼力。” 秦雪娃道:“雷帅也不错的。” “他呀,不能和你比的。”雷来弟将本子还给他,问,“呃,雪娃,你这次回临丘县去,你爷爷和我们羊洋好不?” “好得很,一老一少相隔四代,情感深!羊洋那小麻雀儿夜里放水,湿了我爷爷一身。” “这个娃儿哟!” “爷爷还乐,说沾了童子尿,长寿。” 雷来弟咯咯笑。 猴娃凑过来:“哟,我嫂子咋恁高兴,人也水色透了。所以,女人一不受旱,就日日变。” 雷来弟乜猴娃,笑道:“猴娃,你童子娃儿晓得啥子旱呀涝的。” “晓得,那电影里的大兵就讲过,旱呀旱死了,涝呀涝死了。我猴娃现今正逢大旱。” “鬼猴娃,你怪嘛。”雷来弟笑骂。 “洋三科”过来,对雷来弟做亲昵状。猴娃就嚷,唉哟,馋死人啊!“洋三科”笑说,把百货公司那女子勾引来就好。猴娃说,此事已有眉目,马拉车换汽车――快了。 兼任车修场副场长的“黑铁塔”也凑过来。他现在从省运车队学了不少,受益匪浅,对秦雪娃刮目相看,俯首称臣。 “秦队长,你手下人又耍戏我这马车夫出身的人。”“黑铁塔”说,呵呵笑,给在场的男人散红塔山香烟。对雷来弟说,“雷场长,不想你真是女中人杰,手艺这么高超,人还温善。场长,你也请根烟。” 雷来弟笑道:“谢了,我不抽。”起身各自修车去。 聚拢的人正要散开,鲁世能披了件毛呢大衣走来:“耶,你们这‘两国’硬是亲密无间铁壁铜墙呢,谨防有人要来破你们这联合阵线啊。”话语酸酸地,对“黑铁塔”说,“铁塔老弟,去‘古山槐饭店’坐坐,我老鲁有件私事要同你摆摆。” “这……”“黑铁塔”面露难色。 “啷个,想避嫌唢,怕秦队长有话?机不可失,时不再来哟!来与不来,由隨你了。”鲁世能讪讪笑,朝众人点点头,背转身走了。 猴娃盯他背影说:“家伙,肚皮里的鬼点儿多,看样儿又想出了啥子歪点儿。” 秦雪娃笑道:“铁塔队长,鲁队长找你有事,你就去嘛。” “黑铁塔”想想,说:“各位,那我就失陪了,明天,我做东,请大家吃‘快活饭店’。”拱拱手,跟去。 “洋三科’摇摇头,对秦雪娃说:“雪娃,整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现在的车场如战场,朋友归朋友,世交归世交,讲到各车队之间的利益,就是鎯头碰鎯头——硬碰硬了。” 秦雪娃点了点头。 自从他们与“黑铁塔”联合开办车修场来,两家都受益。吃亏当然是鲁世能一方,他们的车到这里来修,一分不少交修车费不说,还得排队等候。雷来弟场长性情和善,却常常有意拖临丘县车队汽车的修理时间,以至于老猴子有一次也朝她鼓牛眼睛冒火。她不冒火,一口一个猴师,我一定抓紧修,却只放在嘴上。老猴子去搬儿子猴娃,说让他去求求雷场长,否则,他会被鲁队长罚扣奖金。猴娃就说,他跟雷来弟有私仇,去说不得,一说反而砸锅。像这号事件,鲁世能便只有干瞪眼,和尚的脑壳——没法(发)。现在,赵厚心队长也注意情报工作了,从临丘县车队得来“内线”消息,鲁世能已在做叶有福的工作,重金聘他来古山县主持再办一个车修场。叶有福是雷来弟的师傅,如果他来,这对台戏就热闹。看来,鲁世能叫了“黑铁塔”去,很大可能与争夺这块修车场的地皮有关。这件事情,秦雪娃早有准备。激烈竞争的事实使他多长了心眼儿。已在有父亲秦福根在场的情况下,对“黑铁塔”打了招呼,言明一场不换二主。又双方签订了为期三年的合同,进行了公证。因此,他不害怕鲁世能有啥子花招。再说,你明里不高兴让“黑铁塔”去鲁世能那里,他不会暗里去?还不如大肚随意点儿,只暗藏心计。 姜还是老的辣,秦雪娃想到的防到的事情终不能万全,先发治人是一招,后发治人也厉害。当天傍晚,鲁世能与“黑铁塔”在他包租的单人房间里喝酒密谈,谈妥了一件双方都满意的事情。 改革开放了,鲁世能也如其他不少人一样,通过侨办寻找海外关系。终于与当年在成都飞机场救过他父亲鲁大牙的表哥联系上。他已年近七十,在东山办了个汽车运输公司。鸿雁传书,两方都泪湿信页。终于,对方也如不少台商一样,答应投资为祖国大陆建设效力。来信说了,认为他信中写的古山县确实是个天然自成的好旅游区。当年,他路过过那里,只是不知现今的环保如何。旅游业离不开交通运输,他愿意来投资开办合资运输公司。鲁世能读完信,喜泪横流。又担心地区或是临丘县知道了,会把合资公司办到地区或县里去。那里的“婆婆”多,麻烦,办在古山县最好,做为有“五自主”权的临丘县驻古山县汽车队长的他说话算得了数。且又有老来落根的“古山槐饭店”和他未婚妻姚雯丽在这里,表哥又是自家亲戚。今后,这合资运输公司还不是自己撑实权么。越思越振奋,觉得前半辈子遭罪后半辈子来福了。姜子牙八十岁成器做宰相,我鲁世能五十岁要当合资公司经理啰!他立即回信,希望表哥尽快过来。表哥回信说,他决意办,身体条件许可时,亲自回来考察。一则,回大陆故土看看;二则,最后定下此事。得知表哥要来考察,他万分高兴,又感忧虑。自己在古山县立足不牢,还没有自己的修车场和汽车站,竞争又对手十分厉害。得要打破那“两国”联盟,形成鼎足之势! 鲁世能就把办合资公司的事对“黑铁塔”添油加醋说了,宣传了自己表哥这个大老板如何如何,描绘了万般美好前景。 “……铁塔老弟,你好好想想利弊,弄得好,将来你就是合资公司的副总经理。” “黑铁塔”满面酒色,心跳加速。他赶马车,开破汽车,想不到有朝一日还要开进口车,当合资公司的副总经理,这是何等显阔光宗耀祖之事。今后,他脚踏到古山县这地皮之上也有回响。又对鲁世能提的同他办修车场的先决条件犯难。 “鲁队长,不是我不同意,是我们与他们签了合同、做了公证,事情不好办。” “看你,少长个心眼,签合同可以,不该去公证。”鲁世能张着暴牙说。 “不是我少心眼,是秦雪娃多了心眼,非公证不可。你晓得的,当时我那些破车要求他老子秦福根修。”“黑铁塔”苦着脸。 “咳,三年,你订短些也好。”鲁世能真犯了愁。秦雪娃这毛娃儿,老虎跟猫学艺,把他那一手学走了。又觉不该把这毛娃儿比做老虎。盯了“黑铁塔”,散给他根万宝路烟,“你再想想,有啥办法不?要明白,我派来的人是雷来弟的师傅,闻名临丘县的叶有福!他来了,没有修不好的汽车。” “黑铁塔”血红的眼珠子上下翻动,冥思苦想,终于猛击大腿,道出了他其实早就揣在心头的不过是吊吊鲁世能味口的计谋来:“有了,我们原先马车队在北门外还有块地皮和几栋牛毛毡房子,现在租给别人当仓库用。你看,我们是不是也签个约,在那里再办一个‘古临第二联合修车场’?” 龟儿子“黑铁塔”不是盏省油的灯,家伙看着憨,隐着滑头。想两边不得罪,两头吃糖。看来,他鲁世能想办起自己的修车场而整跨省运修车场那一箭双雕之计难以全实现。不过,“黑铁塔”说这事儿倒值得一干。 “可以,明天看看去。只是,如要干的话,格外取个名字,尤其不要那‘第二’的提法。”鲁世能抿了抿嘴唇,说。 “要得,你取名字就是。鲁队长,说干就干,何不这阵就去现场看看。” 鲁世能发现“黑铁塔”是人精:“可以嘛,走。” 二人往古山县城北走时,鲁世能就想出个名字来,“这样,叫‘临古联合汽车大修厂’,要得不?” “哥子,你把‘临’字摆到前头来勒,还啥子汽车大修厂,好气派!要得嘛,我‘黑铁塔’好说话。” “老弟,舍不得金弹子打不着凤凰鸟,你将来要出人头地做大经理,可不能做铁公鸡哟,还是要先拔点儿毛投点儿资。” “啥,呃,鲁队长,你硬是算得精哟,我们出了场地还要出钱呀!你硬把我当傻瓜唢……” 二人边说边就走到北门外这场地来。幕色下,鲁世能见场地不算小,正当通往安东县的要道,下临古水河。今后,汽车修理以及机动船的修理都可以搞。还发现四周有很平整的农田,将来有钱了可以买了来,建一个新式样的汽车站。这样,立足古山,扩展安东,辐射临丘,染指专区……不禁心绪昂烈。表哥来了定会夸赞,就挥手拍了“黑铁塔”肩头: “不错,老弟,这是你我弟兄发家建业的风水宝地!” 三十四稳定阵脚 三十四 稳定阵脚 “临古联合汽车大修厂”的挂牌开业,迫使秦雪娃也不得不将修车场升级为大修厂。“黑铁塔”便趁机要价。几经其双方艰苦谈判,以“黑铁塔”方再多分成利润的百分之三点二为条件,终于也挂出了“古临联合汽车大修厂”的牌子。 两个汽车大修厂,一个在城西,一个在城北。只“临、古”二字顺序之差。鲁世能提了抗议,说是盗用他们厂名,搞鱼目混珠。秦雪娃坚决反驳,认为讲盗用者首先为对方,是对方先搞鱼目混珠,可谓是贼喊捉贼。“黑铁塔”就劝导,“算了,都是一家人,一家人不说两家话。要说你雪娃队长的老子秦师呢,和鲁师算同辈师兄弟。往上追,更是手足亲的弟兄。又说了,两家的厂长叶有福和雷来弟,有如父女一般的师徒关系,都不要把脸皮撕烂。我‘黑铁塔’还不都是承蒙了两家的关照抬举,才有了风光起来的今天么。今后,我们同舟共济,携手合作,共谋古山县汽车运输大业,如何?……” 两方都把怒怨投向“黑铁塔”。家伙外粗内细,外傻内精,鹬蚌相争,他渔翁得利。 这话意由秦雪娃直端捅给了“黑铁塔”。“黑铁塔”就笑脸变怒,说:“话不能这么说,你们都是外来户,认真说起来,是‘入侵者’。我‘黑铁塔”其实是个懦夫、草包,是古山县的‘汉奸’。” 鲁世能圆着话:“怎么把话往死里绝里讲,就算我们是‘入侵者’,可你古山县今后的汽车运输发展史上还少不了我们,没有我们这‘入侵’,能发达得如此快么?你说是不是,秦队长。” “黑铁塔”好羞恼,又不好回顶,鲁世能为他描绘的美妙前景诱惑着他。 秦雪娃鼻子里哼哼,对鲁世能很不服劲。无论从哪方面讲,省运都远胜县车队一筹。少有的只是他享有的那真正与工资效益挂钩的“五自主”权。否则,根本不把对方放在眼里。而现在的事实是,尽管省运又调派有客、货车和人员来,还修了简易汽车站,然而,鲁世能他们的营运和修车收入已与他们不相上下,且大有超过之势。秦雪娃发急,多次向赵厚心队长要打破“三铁”的“五自主”权,可赵队长一直不敢松口。这狼崽儿毛躁,真要给解雇几个人回来又咋办,木娃要让他孙女破相的要挟还记忆犹新,且他自己也还未得到“五自主”权。回答秦雪娃说,请示公司再说。 鲁世能搞得好鬼!七股八杂的钱发得超过省运车队司机将近一倍。这是明里知道的,暗里的就不晓得了。猴娃探得信息来:“我老子说,那边的事情,你只要甩实干,钱包都给你胀得烂!雪娃哥,我都想过去了。”“洋三科”臭骂:“你崽儿一辈子就恁看重钱,钱是何物,纸张一堆!”猴娃怪笑:“我不过说说,凭跟秦哥和你哥儿的交情,我棒打不飞。不过,我跟你说,那姓鲁的把马娃子说动了,家伙蠢蠢欲动,要当叛徒。” 马娃子乃省运车队一员干将,秦雪娃去找他谈过。不找还好,一找,马娃子把话干脆说明白。 “秦队长,其实你待我不薄,按说我马娃不该装精作怪。可人家那边的工资芝麻开花节节高,如夏天的古水河暴涨。而我们这边呢,学生娃读书,十年一贯制,即便涨,又讲又评又吵又闹又争又斗还涨不了几块钱。现今的人,哪个又不看重钱,不看重钱的是傻子。别个鲁队长说,等不多久,临丘县要改建为临丘市,县车队要升格为市车队,省运车队也要合并过去……” 最终没有留住马娃子,只好搬兵求援。赵队长答应尽快派来人。秦雪娃召开了驻古山县车队全员大会,包括车修厂全员。他从未有过地激动。 “……什么叫‘竞争’?这就是竞争!老师傅们、师兄师弟师姐妹们,秦雪娃希望大家把脚站高一些,目光看远一些!希望大家不要忘记我们省运车队的光荣历史,要看到我们车队的美好前景,要像爱护眼珠一样爱护珍惜我们车队。要看到我们车队对大西南对本地区运输业繁荣发达的巨大成绩,功不可盖。难道,她会要衰败在我辈人手里?不会。当然,我们面对的形势严峻,我们有优势也有劣势。这就得靠我们自己了,靠我们大家出谋划策,充分发挥其优势,改变劣势……” “咋改,你说说,是不是像鲁世能他们那样干?”有人问。 “我们可以学他们的长处,也不可以照搬。”秦雪娃答。 “那很难。”又有人说。 “是的,我们很难,可是,我们有希望。”秦雪娃说时,扬动手里的报纸,“我注意看了,国家已在下决心抓了,改革开放要加快步子,要抓好转换国营企业的经营机制,以经济建设为中心,发展社会生产力。我念一段大家听听:‘转换企业经营机制,重点之一是打破企业的铁饭碗、铁交椅、铁工资。这就要改革劳动用工制度、人事制度、分配制度,在企业中建立激励机制。……把企业推向市场是企业改革的核心,不论是国营企业还是集体企业,都应该树立市场观念……’大家想想,照这样办,我们能不大变吗?而且,我们还有比任何个体、集体、合资企业都优越的劳保待遇。大家分析分析,在我们这样的车队里干,不是比任何地方都好吗?说句好胜的话,我们省属的汽车大户不能败在小户脚下……” 秦雪娃的动员起了一定作用,稳了阵脚。他把承包责任制抓得更加具体落实,注意了物质和精神奖励,严格了考核制度,自己又身先士卒。赵厚心队长也曾亲临古山督阵。“洋三科”和妻子雷来弟一如既往埋头苦干。秦福根为儿子的话和行动而骄傲,用父辈那种精神开车。榜榉的力量不小,一时里,省运车队有如老虎添翅,来势凶猛。 鲁世能吃惊不小。 鲁世能也回县搬兵,点子雷憨人、雷帅等人。雷憨人来,雷帅不来。他晓得,是自己的女子拴住了雷帅就不强求。 人争一口气,事拼一股力。鲁世能看出,省运车队在争气拼力。他暗暗佩服,觉得秦家父子也算好汉。然而,成事之人只凭勇气毅力不行,至为重要的得要有成事的机遇和心机。机遇:改革、开放、搞活,自已有幸遇上了;心机,说得雅些是智慧,说俗点是狡滑。他在《经济日报》上看到一条消息:“谁是最大的偷税户”。读完哑笑,那消息说,真正的偷税大户并非人们惯想的腰缠万贯的个体暴发户,而绝大多数系国营、集体企业。一个国营化工厂利用第三产业名义,转移利润,漏交所得税32万元。一个集体联营销售服务部,把自身经营的业务伪称为代理业务,瞒报营业额,逃避营业税21万元。历次税收查出的上百万的偷漏税额的单位并非鲜见。这些企业单位即使有完整的帐目,仍可以利用虚列成本、隐瞒收入等手段在各个环节上做手脚……鲁世能轻而易举看到了一笔可观财源的“天门”。从此订报纸不惜工本看报纸不惜时间。从报上学来这些方法,使他短短时间便大受其益。 “黑铁塔“也心虚了:“鲁兄,干不得了,谨防猫抓糍巴,脱不了爪爪。” “咳,看你,人壮如牛胆小如鼠。自古言,饿死胆小的,撑死胆大的。做事情,不闯咋行?”鲁世能抿动暴突的牙,“查不出来就赢了,查出来呢,去塞点儿包袱,人家不过象征性罚点儿款。即便是全罚,把该交的交回去就是,终还吃了利息。” “说是要加倍罚。” “那是懂不起硬顶的,也不过抓个典型。国家单位罚国家单位,哪有会真正斗硬的。譬如你们,一个马拉车队搞至现今之水平,不容易,硬把你罚垮了还不是要县里来善后。” “黑铁塔”服了鲁世能,也倍加提防,觉得他那张暴牙嘴贪得无厌,会把什么都吞得下去。这家伙,哪样都干得出来,不定哪一天,会真要把他那车队吞并了去。掰指头算,自己不过东吴小国,处处事事还是提防着点儿好。当然,利益要均沾,不得白不得。又想到省运那一方,那棵树子也不能不靠。秦雪娃为人诚实,当然他也暗吃了亏。不过,终是省属大企业,受国家保护,无论有何风浪,这棵大树是不会倾倒的。就对秦雪娃依旧友好往来。言听计从。 秦福根对儿子说:“‘黑铁塔’这龟子也还算一条汉子,够朋友,圆滑使脚绊的是鲁世能。” 秦雪娃点头,少了对“黑铁塔”的怨感,终于答应了其邀请,去“黑铁塔”他们车队上辅导课。 “……中国,或者说我们地区的汽车运输业,从宏观上讲,一是受制于公路建设的进度。主要指中、高等级公路的修建。从古山县看,在开始重视公路建设了,全省全国也一样;二呢,是受制于汽车的质量。我国的汽车制造业还处于成长期,所产汽车基本上是几十年一贯制。车耗高,耗油耗部件,吨位也偏小;三是营运的质量。目前应该也必须要在安全、舒适、及时、准点、快速、方便等方面下功夫。新制或改修客车应该在高靠、软坐以至卧铺方面努力。外型也以简洁、流线型为好,既美观又减少阻力。货运呢,不要愁没有拉的。社会发展越快,经济建设越快,就越离不开物质交换。譬如说吧,早先古山县靠马拉车把这边的农土产品运出去,换回盐巴、百货、衣料,往返一次十多天。现在呢,大货车拉,三两天可以一个来回,拉的也多。可还是有拉的,为什么?那时候的经济和人们需要就那个水平,现在,不一样了。那时候,打‘古山槐饭店’的比方吧,至多去临丘县那边进点井盐、精制佐料、上等米面。可现在,各类名酒、精制点心、各式海鲜干货都进。前不久,还一个房间添了台彩电,又拉来冰箱、冰柜,还购来分体式空调。这是一个小店,全靠汽车运进拉出啊。所以,从长远看,货运应该朝集装联合运输发展。从综合运力看,今后应做到空中、铁路、水路、公路联运、分流。最适用最基础最有效的还是公路运输。国外一些发达国家,1 000公里内的货运一般都用汽车,比火车运输方便且经济划算。客运也是同样,就讲重庆和成都吧,飞机、火车都每天好几班,而直达夜班卧铺客汽车票还总是满员。总之,我们汽车运输业的前景大好……” 秦雪娃的讲课受到了欢迎。“黑铁塔”硬要款待一餐不说,还死活塞给他一百元劳务费。说听了你这一讲,我“黑铁塔”眼界大开。 鲁世能也来听了课,还用本子记。立即与叶有福共谋搞了高靠背客车坐椅,还筹划搞卧铺客车。他佩叹秦雪娃见解独到,深感中国汽车运输业步履惟艰却前景可观。因而越加坚定了快办合资企业的决心和信心。戴上老花眼镜,又给大海那边的表哥去了封长信。从理论的高度阐述,从具体的事例描写,描绘了古山县汽车运输的桃园图。 秦雪娃去讲课,受到了,“洋三科”埋怨。 “你小子就为那几句动情话软了心,把金子难换的腹中货全倒给了人家。在这方面,你啷个总不长进。你晓得外国老板发家的一条绝窍不?就是知识、情报保密!自家的,丁点儿不外露,别个的,尽量捞进来。你那腹中货就那样不值钱?” “球,”猴娃不以为然,“石头孵不出鸡来,外因要靠内因起作用。他‘黑铁塔’死莽娃一个,这耳朵听那耳朵出,其实,他也听不懂。雪娃这么张嘴一唱,进来一百元,划算!我猴娃要有他那一肚子货,就不开汽车,专靠讲课挣钱。” 秦福根说:“人呢,还是要提倡你帮我助。雪娃,你讲啥我不管。只是,现今你也常说竞争激烈,就得要防着点儿人。看见没有,你讲那些人家老鲁就用过去了。雷憨人开那汽车就改了高靠椅,龟子行动好快。” 雷来弟不言语,组织车修厂人员全力以赴,又向赵队长和地区大修厂求助,很快便把全部客车改为了高靠背座椅,还遵雪娃队长安排,决心搞出卧铺客车来。 秦雪娃把大家的话都听进去,对大家的关心很感动,对雷来弟的行动很赞叹。认为,这又是竞争。自己说出点无形的想法,人家变了有形的东西来,又促使自己包括赵厚心队长立即下决心行动,搞出更多的有形物,就都上去了。当然,父亲的话不无道理。今后做事是要想得多一点,又把自己的新的想法体会往那个本子上记,又想起了最为欣赏最为理解最为渴求他记的这些东西的那个原先的女友。 三十五千钧一发 三十五 千钧一发 今年的春节百年难遇,“双春双节”。又逢老大初一,又逢24节气的立春,双喜。下一次的“双春双节”是在46年之后的公元两千零三十八年。 初一早晨,穿县汽车队工作服的雷帅往临丘县车队汽车站走,他今天拉客去安东县。 走过县城街道时,脚下“嚓嚓”响,满铺烟花爆竹的碎屑,活像下了一夜“彩雪”。今年的烟花爆竹比往几年放得要多,雷帅一个在县消防队的朋友对他说,一到过年他们就高度戒备,总有火警。 雷帅脚踏彩屑,心里一片彩色世界。 昨晚团年,雷帅最高兴。汽车夫们,越是过年越忙,加班加点出车。工资倒是平日的三倍,奖金也高,只难得有过其他人家的那种全家团聚的热火。这个年三十,鲁圆圆的爸爸鲁世能在古山县走不开,不回来,她应了雷帅的邀请到他家里团年。雷憨人也少有地从古山县拉了车乘客回来,头天晚黑12点过到的,说是年三十只跑趟短途就不走了。果真不到下午四点就回了屋。雷帅也跑的短途,中午就落屋了。母亲天不亮就起来忙,直忙到吃团年饭之后。雷帅的那些嫁出的姐姐们也同姐夫、外侄娃都来团年了。母亲又喊了隔壁的老秦头和羊洋来。雷憨人不认羊洋,大过年的,不好翻脸,心里念叨在古山县的女儿来弟,终于还是默认了。 鲁圆圆下午来的,穿了雷帅为她买的貂皮裘大衣,还戴了配套的皮帽子。给人以华贵高雅的美感。她一进屋,就引起满屋人惊叹。连忙脱大衣揭帽子去帮雷妈包汤圆、捏饺子。雷帅也少有地挽了袖子理菜剥蒜刮生姜。母亲说帅娃从没有这么勤快。鲁圆圆抿嘴笑:“雷妈,你平日就该让他多做,莫把他娇惯了。”母亲说:“是耶,她也就沾了独儿子这福气!不过呢,他们一天到晚跑车,也实在累,又不忍心他多做事。”“你更累,上年纪了,又要做家务又要去烧锅炉。”“我嘛,习惯了。”鲁圆圆就翻白眼乜雷帅:“看看你妈,典型的中国勤劳善良的家庭主妇,他就笑:“这是我们雷家的福份,有恁么好的妈。”鲁圆圆撇嘴:“你呢?你是男人,是不?”“这,……当然。”“听倒,我可是鲁圆圆!”“对,我晓得,你不一样。你嫁了我就不会受妈这份累,我反转来服侍你。”“哼,你们这些汽车夫,开先都是蜜糖嘴巴,到手后就依然居高临下。”“不会不会,我雷帅指天赌咒……”母亲插话道:“大过年的,赌啥子咒。帅娃,贴对联去。”又对鲁圆圆说:“圆圆,你们工作都忙,有妈服侍你们……”鲁圆圆盯雷妈,热了一双眼睛。 鲁圆圆去看雷帅贴门联。雷帅的三姐夫是剧团的美工,写得一手好字,正饱蘸浓墨挥毫。上联:车行万里路;下联:钱从八方来。横批:岁岁发财。鲁圆圆笑问:“是哪个拟草的?”“我。”雷帅说。鲁圆圆盯他,心想,家伙还有点儿才气。又说:“这横批要改。”“啷个改?”“改成‘钱迷心窍’。”雷帅立忙就叫三姐夫重写。三姐夫举笔发愣。鲁圆圆擂了雷帅一掌:“傻娃子,我杵你的,就当真。不能只谈钱。”“那谈啥子,你爸爸就说那古话有道理。人为财死,鸟为食亡。”“他,不可救药。”雷帅在门上贴“福”字,鲁圆圆说贴倒了,拿过来倒了贴。他发急,不行,福字昨能倒贴?她就在手板心上写了“福到”二字给他看。他捏了她那手看,看出了意思。心里还想,圆圆告诉他,他的艳福到了。羊洋一伙小辈们拿了爆竹来,要小舅放。雷帅就放了一串,门里门外炸喧天。鲁圆圆说,这咋叫爆竹?雷帅讲,古人是焚竹子发声,叫爆竹。那时候,用真正的竹子点火来爆。鲁圆圆不信。雷帅说他爷爷和爸爸都这样说,他祖爷爷就是做爆竹卖的。还说,后来,人些才卷纸做爆竹。是为了驱邪迎财神。用现今的话讲,有暴发的意思。鲁圆圆美气地盯了他。 吃年饭时上了高潮。 全家人先向墙上相框里的雷老倔敬酒,再向屋内的德高望重的老秦头敬酒,其次是向雷憨人和雷妈敬酒。再就该向大姐雷来弟和大姐夫“洋三科”敬酒了。可二人还远在古山县,很大可能此时还在加班。雷妈含泪遥祝大女子大女婿春节快乐,万事顺意。雷憨人也还是与众人一道喝了这祝福酒。 向鲁圆圆祝酒时,雷帅喝了满杯,心里热辣。鲁圆圆挨了她最喜欢的一老一少坐,一边是老秦头,一边是羊洋,不住地为他俩挟菜。为老秦头挟的全是细软可口的菜,鱼肉还用手把刺捻了给他。雷帅看着,心里有丝不快,依然含笑。他敬重老秦头,几次向老人双手请酒。雷帅是去鲁圆圆家看春节联欢晚会的,破了她规定的不得超过晚上10点离开的规矩。鲁圆圆不许他在她家过夜,叫他回去睡觉,说是他明天要出车。出门时,叮嘱他一定要睡好觉,不要想东想西。他听了心里快慰,睡了一夜香瞌睡。八点钟,母亲才唤他起来,洗嗽毕,母亲就端来了大汤圆,说等会儿还要给鲁女子送一碗去。 雷帅出家门时,发现爸爸早巳出车去了。 初一天,坐车的人比前几天少,依旧比往年初一坐车的人多。大多是生意人。看来,大初一不做事的中国人的传统观念发生了改变。一路上,上下客人不少。过了龙虎场后,满员,不少乘客只好站着。 “还个舅子上呀,超员了!” “一路停不断,成公共汽车了。 有乘客发牢骚。 早巳习以为常,雷帅自是不理。多拉人多卖票当天就兑现多提票款奖。只要不遇上车辆监理所的人,超员也不怕。售票员是老猴子的幺女子,属县车队小集体管,高中没毕业就懒读书来跟车卖票挣钱。人精瘦,话却粗野。 “吼个屁,怕挤各人去坐小包车!” “这女子好凶,神气嘛,挤翻了车有得你哭。” “你龟儿好恶皂,老大初一咒翻车!……” 雷帅从反照镜里看那些吵骂的乘客,看见了惯偷木娃。这家伙不在省运车队好生上班,开了病假出来胡混,吃穿得比他好。木娃挤站在车门边,在同伙的掩护下正摸一个农民的荷包。售票女子也看见了,拿一双燃火的眼睛盯偷儿那“三只手”。木娃瞟她发笑,食指、中指挟了那农民的一叠钱,迅速塞进同伙的衣兜内。木娃穿花呢大衣,戴呢子帽,掏出墨镜戴上,朝老猴子那气红满脸的幺女子媚笑,吹起妹妹大胆往前走的口哨。 车停了,门“哧”地打开。木娃一乐,向朝他怒视的售票女子挥挥手:“拜——”拽同伴一把,下车扬长而去。车门立即关了,开走。 “雷帅,刚才下去的是两个偷儿!”售票女子喊。 “真的,你咋不早说。”雷帅佯装不知,油门踩老大。 车内大哗,都各自摸自己的钱包,看自家的钱物少了什么没有。唯那真被摸了钱包的农民并无反映。车到前面一个场口,那农民下车时才咒了一句:“龟儿子,摸去垫尸!” “偷了你好多?”售票女子问。 “三条肥猪儿钱。算了,作算是蚀财免灾。”这农民说,提皮包走了。 车上有人唏嘘,这可是笔不少的钱。有人说,现今的农民,有的肥得流油,这也许不过是个零头。看他提那破皮包,说不定全是钱。又有人讲,钱再多是别个挣的,一分一文也不该白拿。有人笑,这叫相生相克,自然灾害年辰,人吃的少,耗儿也少。现今,人吃的多,耗儿就成群,龟子孬了的饮食它还不吃。人些一阵笑。 雷帅开着车,也笑。他也憎恶木娃,前次出车,见他摸人包,他干涉了。木娃一伙人围上来,恶脸威胁,还挨了一拳,没人来帮忙。车开出后,发现不对,停车看,轮胎被放了气。联想到那放他血的威胁话。从此,对这号事懒管。刚才,他刹车开门,是恭送偷儿,少惹麻烦。也担心那女子喊了要吃亏。 汽车拐过三岔路口,往安东县驶。公路窄而崎岖。临近黄昏时,下起霏霏细雨。驾车人最怕的就是细雨天,泥浆多,路道打滑。开客车拉人,雷帅格外小心。 看见了路边挖好的“大众渠”那被雨水淋湿的干河床。雷帅知道,快到临、古、安三县交界的“安古垭口”了。一直未有通水的“大众渠”旁堆积的淤泥被雨水淋透,泥浆漫到公路上来,车轮打滑。雷帅减慢车速,骂骂咧咧。骂这些挖渠修路的人干半截活路,只晓得拿工钱。汽车开始爬安古山。“大众渠”在这险段得需穿山而过,三县谈判多次不得其果。渠沟挖到此,线断三头,公路保养也极差。 车向“安古垭口”驶去。 公路倚山临崖,呈一个弧形大弯,路面陡斜。雷帅知道,耿森爸爸就是开车驶下这段路时车翻人亡的。现在,他是驾车上行,可也是险象丛生。拐上顺山势盘旋而上的路道时,车轮就打滑。此时,只能上不能停更退不得。他眼手足一并使力。驶临垭口了,他快速换挡,加足油门,方向盘时左时右,汽车轰响,而车头却往崖边扭。汽车几乎横行在路间。他连忙脚刹手刹并用,车停住了。探头看,车前轮离崖边好近,惊了一身冷汗。车上人都惊叫。雷帅竭力沉住气,叫满车人下车,步行到山垭口那边等车。人们就,踩泥泞路冒细雨往山垭口上走,边走边骂司机投本事,骂天气不好,骂养路工偷懒,驾县大老爷高高在上,不下来体察民情……雷帅听了骂,憋一肚子火气,不发作。他一人驾车,往后慢慢倒车。老猴子的幺女子在下面挥手指挥。他探头把她一阵喝骂:“你在那汽车后面找死呀,车轮打滑恁么凶,各人给我上垭口去!”那女子讨不得好,噘了嘴巴上垭口去,立在垭口上,担忧地盯着客车和车上的雷帅。雷帅万般小心地将车后倒下去二三十米,重又加足油门再往山垭口上冲。仍然是车临垭口处时又打滑摆横,如此四次,依旧上不去。急得挠头抓腮,一筹莫展。只好倒回转去,盯住那陡滑路段谋思良策。这时,上来一辆客车,从车头字牌看,是古山县至安东县的客运班车。临近他的车边时,那车加足油门,汽车轰鸣着上驶,不减速,临近山垭口处时,车头猛向山壁撞去。雷帅一惊,小子车打滑,要碰岩!正想时,见那汽车的车头突向外拐,怒兽般吼鸣着翻上垭口。引来垭口上等车的众人一阵赞叹。雷帅才发觉这个司机老辣,依了他的方式和路线往上开,果然成功。 车翻过垭口,停住,上人。雷帅见那辆客车还停在前面未走。身边有人喊: “雷帅,跑安东?” 雷帅才看见是秦雪娃站在车门边。 “哦,雪娃,你行呃!” “我老子指点的。他说爬这段雨路,要先往岩壁冲驶一段,再杀个回马枪。再说,跑得多了,熟了。刚才,我停在后面看你的车,不晓得是你在驾驶,你好久开的客车?” “年前就开了。”雷帅此刻还真感谢秦雪娃,他停车等住是想来帮忙。 下行时,又遇险情。是段连接两个山包的下行弯道。这段路又窄又陡,两面临悬崖,路面似抹过一层油,好滑。雨水一浸,又塌方一段。这段路早该保修,因是县界,无人管。秦雪娃全神贯注驾驶,车速比人走还慢。终于驶过去,背心、额头缀满冷汗,他跃下车来,见雷帅的车也缓缓下行,迎上去。 雷帅也谨慎驾驶。秦雪娃那车上不少乘客都下来看,诅咒雨天,骂养路段的人。人们都悬着颗心,那下行车的车轮稍一打偏便有车翻人亡之险,眼看要下完那段险道,人们松了口气。“啊!”就在这时,有人惊呼。只见客车前轮突然向左打滑,千钧一发,悲剧就要发生。说时迟,那时快,只见秦雪娃猛然从路边冲去,向后车轮下扑,一双穿牛皮鞋的脚露在外面。几个妇女乘客紧攥胸襟叫出声来。人们看见后车轮朝秦雪娃压去,车身一抖,停住了。人们的心往下沉,完了……顿时,许多乘客不顾一切奔上去。雷帅车上的乘客也都悬心地探出脸来,有的走下车来。 人们围到雷帅驾驶的客车的后车轮前。 几个乘客俯身去抱秦雪娃的双腿,人们这时心中想的是快些救人。秦雪娃的双腿死沉,人们的心发凉,老猴子的幺女子落了泪。这时候,秦雪娃的身子动了,动得很慢,像是怕车再往下滑。他从客车下退出身子,成了个泥人,望着跟前的乘客和哭兮兮的售票女子笑,露出一口雪白的牙。 “没事了,那石头顶稳了。” 秦雪娃舒了口气,话音发颤。看得出,他也够紧张的。他一直注意着雷帅的车,发现险情后迅速抱了路边一块石头垫到后车轮上。正好,雷帅也紧急刹了车。 雷帅车上的一些乘客为秦雪娃擦身上的泥土,老猴子的幺女子拧了毛巾来为他揩脸揩手。她那块雪白的毛巾成了泥毛巾。雷帅不敢离开驾驶室,热了两眼,喊: “雪娃,谢你了!” 有个中年男乘客拍了秦雪娃肩头,说:“朋友,够意思了。这些年,我不信实的事情今天看见了。我信了,行,你娃不一般的。” 两辆车擦黑前驶入安东县。 县城四面环山,当间一马平川。给人以翻越穷山恶水来到世外桃园之感。许久不见了,又遇此险情,两人同住车站旅店一个房间。雷帅真诚感谢,秦雪娃岔开话题。二人天南地北摆谈。 看着电视晚间新闻,秦雪娃笑道:“今天坐我车的一个乡干部说,他们那儿致富是因为‘三论’。就是拍我肩头那个中年男人。” “他啥意思?”雷帅问。 “就是猫论、摸论、冒论。猫论是抓到耗子就是好猫,摸论是摸到石头过河,少踩虚步子,冒论是要冒险大胆闯,有机会就不要犹豫,闯错了大不过撞个鼻清脸肿头破血流,格外又来。 “嗯,他这还说得有点儿道理……” 电视节目都完了,雷帅下床关了电视,问:“雪娃,我大姐和大姐夫在哪儿过的年三十?” “你姐夫陪你姐加班抢修汽车挣大钱,一辆军车和石油局的汽车相撞了。” “鲁队长呢?” “在姚老板娘那里吃的团年饭。” “你呢?” “半道堵车,回去晚了,和队上人和我老子在队上吃饺子喝酒。” “当真?” “当真。哦,都好晚了,朱岚又来喊,我就又过他们店子去陪鲁队长吃夜宵、吹壳子。” “我们家年三十团年,热闹。除大姐和大姐夫外,都来齐了。我妈还请了你爷爷叫了羊洋来。” “哦,雷妈真好。” “还有,雪娃,你别不高兴,鲁圆圆也来了。” “唔。”秦雪娃掏烟,划了两根火柴,引燃了烟。 三十六雪娃寻母 三十六 雪娃寻母 春节过后,春天就踩着响步走来。 大山里的古山县的春天不如丘陵地的临丘县来得那么快,钻进秦雪娃驾驶室的山风依旧料峭。然而,春的来势巳不可阻。客车驶越山道时,秦雪娃看见,凝冻枝头的冰凌已经融化,沉默了一冬的瀑布已洋洒地放开气势,青湖畔的花草绽了新蕾,针叶林的浓荫下燃起绿绒绒的火苗。 客车盘旋下莽莽古山,过了通往安东县的三岔路口,径直朝临丘县驶去。 越往前驶,气候越加暖和,景物也有变化。宽阔的柏油路两旁,大叶桉树缀上新叶,路边的河水哗啦啦响,野花一簇簇一丛丛,如云似霞,长嘴百灵、云雀、斑鸠、麻雀飞来射去,叽喳呜叫。 白昼变得长了。清晨五点半发车的这辆客车驶进临丘县时,夕阳刚刚在西山头上埋下脸,迸射出红蒙蒙的暮辉。 客车驶入省运车站。下完乘客之后,秦雪娃便往车队澡堂走,向雷妈转告了雷来弟夫妇的问候。进澡堂后,让哗哗的热水冲洗身子,血管扩张,全身血红,好惬意。穿衣服时,赵厚心队长端了脸盆进来。秦雪娃就边穿衣服边汇报。省运车队现时在古山县的局面还可以,但是,又增添了人和车辆的临丘县驻古山县车队也咄咄逼人。虽说是省运与“黑铁塔”方合办的车修场也扩升为大修厂,然而,明显可以看出,有奶便是娘的“黑铁塔”偏向县车队。地头蛇难斗,把不少生意都揽去了县车队。又四处传言,雷来弟是叶有福的徒弟,弄得师徒隔阂不说,修车客户多愿意往叶有福那边跑。赵队长听了,边脱衣服边痛骂叶有福,这崽儿长反骨,吃省运的饭成了气候,去为外队卖力,连他最喜欢的徒弟娃嘴里的饭也要抢,有脸没皮了。又告诉秦雪娃一个不妙的消息,县车队的内线传了话来,鲁世能可谓神通广大,千方百计联系上了东山一个亲戚,听说要去古山县同他办合资运输公司。难怪,“黑铁塔”小子要巴那边。秦雪娃听了反高兴一股,有资金投进来,必定促进本地区汽车运输业的快步发展。省运地区公司见此情况,说不定会投血本来参加竞争,你合资企业也难斗这大地头蛇!也担心头头多条条框框多,会否有如此魄力。还想了另一件常挂心间的事情,人家海那边的分别40多年的亲戚都找到了,而自己的生母却杳无音信…… 秦雪娃出澡堂后,少不得又与雷妈摆谈,雷妈又少不得问长问短问寒问暖千叮万嘱。 “雪娃,听说你在古山县里耍了个女子?” “在谈。” “人好不?面相要讲,但一定要心好,要温顺贤惠。” “还不错。” “那就好,好久领回来看看,你雷妈要给她做身衣裳……” 辞别雷妈后,秦雪娃去看爷爷和羊洋。路过“时代舞厅”时,见霓红灯光下围了一圈人。挤上去看,是一个亮着半边臂膀的藏族汉子在叫卖虎骨、麝香等山药。身后停有一辆新型号的50型高架摩托车。 秦雪娃看着,猛然喊:“边巴,你是边巴!” 边巴也看清了秦雪娃:“哈哈,你回来了,我找你!”说着,收拾地摊,打成包,驮在摩托车上,推了车跟随秦雪娃走。 到家后,秦雪娃要向爷爷和羊洋介绍。边巴说,不用了。我下午阵就来过了,已认识了。就摆上酒菜,二人在外层屋边吃边谈。老秦头领了羊洋到里屋去看电视。今天周末。 “呃,边巴,我们说话声音小一点儿,你对我爷爷说过我去山里找母亲的事情没有?”秦雪娃担心地问。 “还没有,我只说你是我在山里相遇的好朋友。”边巴说,喝了口酒。 “那就好,边巴,这摩托车是你的?” “对头,我边巴现今有好多的钱,不骑马骑摩托车了。”边巴笑着,咬着卤鸭子,“我要骑这辆摩托车周游全国。” “当真?” “日本有个冒险家风间辰二,骑车去过南极和北极。” “你路费够不,不够,我给你添些。” “够了。我卖牦牛有老大一笔钱,又带了这些贷真价实的山药,边走边卖。按了你留的地址,先过来看看你。” “真谢谢你。” “说谢就见外了,我又给你带了点消息,是从尼玛大妈那里打听得的。她讲,当年那个在拉姆雪峰下生下娃儿的女人发高烧住过她家帐篷,叫继红。” 秦雪娃听得热血沸腾,又一想,当年叫继红名字的人太多了,怎么去找?就问:“边巴,你有没有问尼玛大妈,注意她是什么地方口音?有什么特征没有?” “问了,尼玛大妈说是四川口音,人生得白净,盘子脸。” “啊,”秦雪娃一阵高兴,四川口音,那么母亲是四川人了,至于人白净,盘子脸,这样的人也多。 “呃,雪娃兄,我说,你为啥不在报纸上登一个寻母启示呢?” “开先我不想登,主要是怕伤了爷爷的感情。后来,也偷偷登过,登的一张全国性报纸。心想,爷爷不识字,不会晓得。可没有回音。我就在想,要嘛,是她有什么难处,不愿意认我这个儿子,要嘛,就是没有看见启示,再就是……”秦雪娃不往下说了,心里哀哀地。 “雪娃兄,”边巴喝口酒,“听我边巴一句话,你要寻到你母亲,就还得再登,这次你就登省报。要不然,就在省电视台打广告,电视是家家户户都要看的,连播几天。” “不行,不能打电视广告,我爷爷天天晚上都看电视。他老人家还一直不知道我已晓得了生母这事儿,他要看了会好伤情。他已经发过一次脑溢血,住了一个多月医院才好转。不过,倒是可以在省报上登一登。” “你就一直瞒着你爷爷?” “嗯。” “如是你找到了你妈妈呢?” “也瞒着,我爷爷对我太好了。让他老人家一辈子也不为这件事遗憾。” “嗯,对。你这也是以心报心……” 晚上,两人同睡一张床上,又摆谈了许久。次日一早,边巴一定要走,秦雪娃也要出车,就没强留。秦雪娃开车领边巴去加油站加足了摩托车汽油,一定要为他付汽油钱。又把包装好的家里的两瓶陈年沪州老窖酒给了他,让他路上吃。又叮嘱,只能是晚上歇店时喝酒。边巴应着,道谢。二人依依难舍,紧紧拥抱。 “边巴,莫谢。你真是够朋友的汉子!” “是朋友就不讲客气话,雪娃兄,后会有期,再见!” 东方弹出一线亮白。 50型高架摩托车“突突”一阵响,带走了这个来自大雪山的藏族汉子。秦雪娃的心弦一阵颤动。拉开车门,坐进驾驶室里。东风牌大客车“轰轰”一阵鸣响,朝省运车站驶去,载满客人,又返回古山县。 大客车越平川翻高山,秦雪娃心涌大波巨澜。“隆隆”车鸣声里,他听见了遥远朦胧温馨的拉姆雪峰下母亲的呻唤。 三十七迟来爱情 三十七 迟来爱情 青湖畔的野桃花绽蕾、古山老槐树绿叶密布的时候,迟来的爱情收获了。年过半百的鲁世能与徐娘半老的姚雯丽喜结伉俪。 鲁世能可谓是春风得意,心旷神怡。近日,他失而复得了为调来临丘县而忍痛扔出的那颗“重磅炮弹”——亚马哈摩托车。共产党坚决纠正党风查处了那个收受贿赂数万元有职权有印把的头儿,退赔了收受的钱物,这车物归了原主。他留给了爱女鲁圆圆。古山县府得知会有笔可观的资金从东山投来,立马决择,将近来收的一人三千元的乡下人入城费的近亿元资金拔出一小股,以临丘县汽车队驻古山县分队和古山县城关镇汽车联合运输队为基础,成立了“临古汽车联合运输公司”,以做诱饵。鲁世能任总经理,“黑铁塔”出任副总经理。 婚礼在古水河畔七板桥上的“古山槐饭店”隆重举行,新任联运公司副总经理“黑铁塔”先生做主婚人。 新娘子的女儿朱岚忙里跑外张罗酒席。她去临丘县学回来的闽南功夫茶、南北合味糖醋鱼又成为“古山槐饭店”打响了的席上佳品。 应新郎倌鲁世能之邀来参加婚礼的人,首先有“黑铁塔”及其属下要人。鲁世能把地头蛇放在前位,他必须依靠这股不算大却极其重要的力量。“临古汽车联合运输公司”就是依靠了他们才如此快地成立起来。不想,秦雪娃也在地区运输公司支持下,庚即成立了“古临汽车联合运输公司”,只“临”、“古”二字动了顺序。秦雪娃任总经理。这事儿,“黑铁塔”不干就难搞成,可“黑铁塔”还是干了,也出任副总经理。说明这家伙两边吃糖的方针用得之坚定灵活。鲁世能无奈。不过,还是那句话:钱能通神。只要表哥来考察之后投了资,就不怕任何对手。那时候,临、古、安三县以至于地区的头头也要对我鲁世能刮目相看!其次的,请有秦雪娃总经理及其属下要人。专下请帖的有:叶有福厂长、雷来弟厂长、“秤砣老板”和现时还健在的他父亲的把兄弟老秦头、他同辈朋友雷憨人、秦福根及其雷憨人的老婆。自然还有女儿鲁圆圆和她男朋友雷帅。新娘子也请了自家的亲朋好友。 老秦头因年事高,行动不便,不来。由开班车前往的雷帅捎了话来,祝二人白头偕老。鲁圆圆拿了补休假搭雷帅的客车来,途中还兼售票。雷妈因家务繁忙且不能停烧省运车队的锅炉,故尔不来。其他人等均应邀到席。 婚礼和酒席放在晚上8点举行,这时候,大多数汽车夫都回来了。 “古山槐饭店”满席。 婚礼之前,人们陆续落坐。朱岚沏上“功夫茶”。茶具是新买的,杯小如核桃,筛茶点水不漏。刚进门坐下的秦雪娃看得呆了,目光随着朱岚那雪白灵巧的双手翻飞,仿佛店内的一切都不复存在,仿佛戏剧舞台的聚光灯只照射着一双翩然起舞的手,仿佛一双振翅的飞燕。飞燕到他的跟前来了,“簌簌”的音乐似的响声中,一股清芳扑鼻而来。他不由地顺那双舞动的手往上看,一双水杏般的跟睛正笑盯他,心弦一颤,不禁伸手捏住她那手腕。 朱岚任地捏,笑道:“雪娃,今天真勇敢,胆大包天,让恁多人看见!”腓红了一张脸。 秦雪娃立即松手,朱岚快步到临桌沏茶去。秦雪娃的目光随了她去,才发现挨坐在雷帅身边的鲁圆圆也在盯他,目光忧怨。心中顿涌惆怅。雷帅朝他点首一笑,拍鲁圆圆肩头,让她看朱岚沏茶。 “各位佳宾,各位前辈,各位朋友,请用小店的‘功夫茶’。先嗅其香,再噬其味。虽量少却情义深重,比青湖的海子水深,比古山的青山石重。欢迎多多惠顾小店!” 朱岚沏完一遍茶,朗声说。 引了满堂喝彩,品茶声响。有古稀老者说了:“这岚女子,比先前那马店的店女子还能干俊俏……” 各式莱肴美酒上桌时,“黑铁塔”粗声吆喝婚礼开始。新郎鲁世能西装革履,新娘姚雯丽身着婚莎,都胸佩红花。二人手拉手出来,又是满堂叫彩。这个小县城里,这样年纪一对新人办如此婚礼算是稀奇事情。 新郎新娘挨桌敬酒。 秦福根风尘扑扑,刚刚出车回来。挨了儿子秦雪娃同坐一席,这桌都是省运车队的人。猴娃对‘洋三科’和雷来弟说:“看人家,老来还风骚,你们耶,搞啥子旅游结婚。”“洋三科”笑:“不论你啷个办婚礼,最终都是到床上使劲。”猴娃啃着肉:“啷个使劲?”雷来弟扇了他的头:“等你接了婆娘自然晓得。”猴娃还要问,老猴子在临桌喊他过去。那桌全是临丘县车队的人。猴娃不屑,申明各跟其主,不当叛将。秦福根没听他们说话,眼羡地盯着微笑的新娘子。他不住“古山槐饭店”,除跟鲁世能来吃过一回饭后再没有来过,对姚雯丽没有啥印象。不想,这女人今夜好惹人眼。心里涌起对同辈人鲁世能的嫉妒和对自己的悲哀。雷憨人从临桌过来,撵开秦雪娃,挨了老朋友秦福根坐。两人也不说话,对饮酒。秦福根喝了满杯。鲁世能过来敬酒,三个同辈人碰杯,都喝了个底朝天。新娘子姚雯丽也来向秦福根敬酒,她那半露前臂的右手伸过来,为他斟了满杯,擎到他跟前。 “秦师,你是老鲁的好友,敬你一杯!” 盯见她那柔软的前臂,那肘弯处雀蛋大的红胎记,听见她那安东口音的话,秦福根那紧锁的记忆长河的闸门陡然开启,心涌巨澜。他死盯酒色满面的新娘一眼,仰脖子喝干了杯中烈酒。 新郎新娘又到别桌敬酒去。 秦福根空肚子饮下的烈酒翻涌上来,辣肝辣肺辣喉。头晕呼呼地,耳际有遥远朦胧诱人的声响。狼吃了几大口茶,擎了酒瓶咕嘟嘟喝。半瓶古山老酒下肚之后,一身的血液都燃烧,升腾起一股豪勇气,眼前云蒸霞蔚地璀璨,心里好痛畅…… 那个好大好大的太阳,那倒桩的骡子马,那仰躺的如一匹晒蔫了的叶子的女子,那诱人恼人的残局棋,那古树古店古天井,那梦幻般的女人胴体,那他人生中的至极的美好至极的痛苦的月夜又浮现眼前。 秦福根铬酊大醉。 三十八古山飞瀑 三十八 古山飞瀑 惊蜇过后的青湖岸边,青葱花红。满湖春水在活泼碧秀中藏几分冷涩,有如古山上的原始森林在葱郁中有几分清苍。流入湖中的溪水、山泉和溢出豁口的瀑布还不旺盛。古山的旺雨要到暮春才多情地挥洒。因而,此时里奔出青湖的瀑水欲吼还抑。青湖水显得清浅,水底的沉积物依稀可见。茫茫湖面透出淡淡的青色,仿佛有神秘的阴影在翠水里徘徊。 太阳终于顶开雾障在青湖边露出脸,青湖水就变得灼亮紫红。映衬着一对挨坐湖边的男女。吉他声响了,响起浑厚的男人的歌声: 春天的女神, 剪碎她的锦绣, 把青湖变得色彩斑澜。 美丽的姑娘, 用她青春的笑容, 把小伙子的心火点燃! 等不得雨季到来, 飞旋的车轮早已把我的心辗碎。 高傲的青湖啊, 快些为奔泻的瀑水敞露胸怀…… 鲁圆圆倚在雷帅身边,听他弹唱,一溜甜还苦的泪水淌进嘴里。昨天晚上,父亲热闹的婚礼了却了她一桩多年宿愿,而婚礼上秦雪娃与朱岚的那一番传情又使她那颗年轻女人的心受到刺激。自己一心追求的那个狼崽儿要落脚古山。那个古山老槐树下的店家女竟然战胜了她这城里的大学生。悲剧的导演是什么?是人貌还是金钱?似乎都不是。是可悲的遗传?是与他无缘?……她也还庆幸,自己有个真情的雷帅。父亲已经结婚,狼崽儿已属他人,自己的婚事也该办了,世上本来就没有十全十美的事儿。 “雷帅,再唱。”鲁圆圆闪动水亮的眼睛。 “嗯。”雷帅点首,欲吻她柔唇…… 哎—— 青湖边的草儿返青, 还有幽淡。 古山枝头的叶儿发芽, 还少绿焰。 春的迟疑呵, 把妹妹的心揉断。 哥哥呃—— 你可识这春水春山…… 飘过来清悠的歌声。二人循声望去,见湖西头走来一女一男,是那女子在唱。终于看清楚是秦雪娃与朱岚,晨风送过来他俩的说话声。 “朱岚,你的山歌好听,只是不该带着忧郁。” “是你的犹豫带给了我忧郁。” “你这高中生还会转弯磨角打比喻,其实,我早就识这春水春山了……” 秦雪娃把住朱岚的肩头,二人谈笑风生。 鲁圆圆看着听着,双眼发涩发雾。她想起去年秋天和秦雪娃在这湖边幽会的情景。他俩挨坐着,秦雪娃伸手抚摸她的柔发,从头上、颈部、肩头,直抚到腰际。她好幸福、舒心,仰起脸来,粲然笑。阳光抚在她脸上,他俯那张狼模样的脸来……” “嘣嘣嘣……” 吉他声响了,雷帅又唱。而她再听,就少了刚才那种情感,多了惆怅和忧怨。这琴声和歌声引来了秦雪娃和朱岚。 “圆圆姐,你们恁早就上青湖来了!”朱岚笑盈盈问,她现在同鲁圆圆是一家姊妹了。 “我们天不亮就上来的,青湖的空气好,我们来看日出。”鲁圆圆站起身迎向朱岚。昨晚,她同朱岚睡一个屋子,觉得这个妹妹确实能干漂亮,性情也好。就少了许多对她的怨感。 雷帅站起身来。他听鲁圆圆话中说“我们”,心里快慰。她这话是说给雪娃听的。他朝秦雪娃笑着点头招呼,弹响吉他,大放歌喉:“有一个美丽的传说,精美的石头会唱歌……”配合有潇洒的动作。 朱岚咯咯笑,鲁圆圆抿嘴笑。秦雪娃一向喜欢听雷帅唱歌,觉得他今天唱得格外动听,发现鲁圆圆在盯他,就朝她笑笑,两人的目光都复杂。 雷帅且弹且唱且走,人们跟了走。雷帅唱完,非要朱岚唱。朱岚笑笑,附在雷帅耳朵边说,她唱“篱笆女人和狗。” 雷帅就弹过门。 朱岚唱:“星星还是那颗星星哟,月亮还是那个月亮,山也还是那座山哟,粱也还是那座粱……” 都说朱岚唱得同电视剧里唱的一样好听。 朱岚又要雷帅唱。雷帅说,他爸爸现今老爱听《红太阳》。秦雪娃说,他爸爸也是,回到旅馆就独自用他那“搓衣板录音机”放这磁带听,还在驾驶室里挂了毛主席的戴八角帽和不戴八角帽的画像。雷帅说他爸爸车上也挂了,秦雪娃说他自已车上也挂了,雷帅说他车上也挂了。朱岚说,等你唱歌耶。 雷帅就弹唱,朱岚合了唱,唱得柔润动听:“毛主席的光辉,嘎拉呀西若若,照到了雪山上,依那强巴若若……”唱《幸福不会从天降》时,秦雪娃、鲁圆圆也禁不住唱起来。 “樱桃好吃树难栽,不下苦功花不开……” “轰――哗――……”惊天动地的吼鸣声压盖了四人的歌声。才发现走到青湖边的“古山瀑布”前了。但见这儿水宽丈余,汹涌的瀑水一泻千丈,怒触馋岩,逆射出万柱水花。其声如虎啸狮吼,其势如银龙翻腾。 好一道古山飞瀑! 年轻人易受感染,站在这大自然神功斧就的瀑布前,四个人何等渺小!秦雪娃望着飞瀑,想到飞旋的车轮,想到他向地区公司的大胡子经理和车队的赵队长拍胸脯立下的保证,定要在古山县立住脚根,让收入翻三番!还想到了他快要整理完的提供给鲁圆圆搞科研的资料,心生豪情。 “噢,噢噢噢——” 秦雪娃对着飞瀑大声吼叫。 “噢,噢噢——” 鲁圆圆也吼叫。 “噢!——” 四个年轻人都齐声吼叫,吼声融进瀑水的巨大轰鸣之中。 三十九怒斗车扒 三十九 怒斗车扒 雷帅与鲁圆圆的婚礼最为排场。两家老人都说要办得像模像样。婚礼在临丘县城最大的“馨香楼大酒家”举行,轰动个县城。 接新娘子的轿车是如今国内豪华的桑达拉轿车,驾驶员是雷帅的铁哥朋友。车是县里首富“临富实业总公司”总经理的座车,后面跟了各式大小汽车六辆。车队绕县城周游一圈。彩纸一路抛洒,鞭炮声震天响。车队开到“馨香楼大酒家”门口时,西装革履的雷帅恭迎门前,彬彬有礼地用戴雪白手套的手拉开车门,搀扶身着拖地婚纱天仙般的鲁圆圆下车,而后,绅士般地昂首挺胸,挽了鲁圆圆柔臂三楼登。围观的人啧啧连声。应邀来参加婚礼的人不少,彩礼多,十二桌席全是上等酒菜。婚礼中,一帮年轻人闹着新郎新娘做三件事情。一件是相互对歌。雷帅唱:“乌溜溜的黑眼睛和你的笑脸,怎么也难忘记你容颜。”鲁圆圆在起哄声中唱:“孤单单的身影后寂寥的心情,永远无怨的是我的双眼。”她唱时,看见提了礼物的秦雪娃走上楼来,他身后跟着朱岚,心里有股说不出的味儿;二件是跳一段轮巴舞,必须是肚皮贴肚皮跳;三件是两人对口咬糖。由鬼点儿最多的猴娃甩绳子吊颗花生糖,必须各咬一半,几次也咬不着,咬着了对方的嘴。猴娃一伙人乐得捧腹。鲁圆圆就一口全咬了那糖,说是再不重咬。猴娃说新娘子耍赖,鲁圆圆警告猴娃,谨防二回把你磨个死。猴娃说,嫂子,我巴不得呢。赵厚心队长揭下新买的鸭舌帽子磕猴娃的头,说他千翻,叫他别再闹。“洋三科”发话说,基本上可以了。 鲁世能看着女儿、女婿,露出暴牙笑。这个春天,他鲁家喜事儿不断。近日,又收到东山表哥寄来的并不快的快件,说是读了他的信很激动,向他这位“临古汽车联合运输公司”的总经理表示祝贺,对他信中展望的前景看好,说身体己有好转,待晚春时节便来古山考察。消息传出,连一毛难拔的冷鸭子也喜形于色,表示要出资入股。只是这胖子老奸巨滑,不见兔子不放鹰,说是等你表哥一来签约,立马投款。 喝喜酒时,秦雪娃和朱岚到签到簿前用狼毫毛笔在白帛上签名。秦雪娃签完,朱岚就挨他名字签。秦雪娃发现,她有一手好毛笔字。秦雪娃将一个红绸包交给新娘子,交物人和接物人的手都颤抖。朱岚将一个精美的贺卡交给了新郎倌。 待秦雪娃、朱岚入坐后,雷帅翻开贺卡,内夹有两张四人头像的钞票。贺卡内写有“雷帅、鲁圆圆:新婚致喜,白头偕老”的字,落名是秦雪娃、朱岚。鲁圆圆打开红绸包,见是个笔记本子,扉页上书有“轮底乾坤”四个字,再翻写得密麻的页面,全是她渴求的汽车运输资料和体会,禁不住心里潮热,她迷朦两眼看正与“洋三科”、猴娃一伙饮酒划拳的秦雪娃。秦雪娃仰脖饮尽杯中酒,朝她挤眼一笑。她也朝他举杯一笑。 在“古山瀑布”前,她跟了他狂吼乱叫,把心中的痛苦缠绵的爱怨都一股脑儿呼喊出去。大自然慷慨接纳。处于感情旋流中的鲁圆圆最终为忠心不二勇敢流血的雷帅的举动而动情,向他敞开了心底的最后屏障。 从古山县载客返回临丘县的途中,惯偷木娃一伙三人上车来。这帮不干活的人穿得比干活还挺阔。木娃穿的是五六百元一件的纯羊皮夹克衣。兼售票的鲁圆圆发现他偷了车门边一个年轻女子的钱包,两根指头一松,钱包便落入同伙衣兜内。 “你干啥,偷人家的钱!”鲁圆圆怒目大喝,拍那女子,“你的钱包被他偷了!” 木娃一点不惊慌,喷口烟云到鲁圆圆脸上,露出凶相:“吼个屁,你想找死!” “你吓哪个,嚣张,不得怕你!”鲁圆圆二目圆瞪。 “呀,真的被偷了,天啊,那是县百货公司的三干元收款啊!”那女子哭喊起来,扭住木娃欲拼命。 木娃刷刷拉开所有衣兜:“你找,老子会偷你钱,你搜!”又朝驾车的雷帅喊,“车都开过了,老子要下车,停车,停车!” “帅娃,不能停,拉到前面龙虎场派出所去!”鲁圆圆喊,对那女子说,“你的钱包被转移了。”说着,伸手快速从木娃那同伙衣兜内掏出钱包。 木娃和他的同伙都愣了。木娃不想今天撞了南墙,遇了这不识相的女子。又听说是三千元钱,好哇,除脱老子恁大一笔。“呼”地夺过钱包塞入怀中。一个同伙早亮出匕首对着那女子:“再喊看放你血!”那女子吓得哆索,不敢再喊。 鲁圆圆看见,气顶脑门,二目喷火,扑上去夺木娃怀中的钱包。木娃顺势把鲁圆圆搂紧,嘴杵到她耳边:“识相点,晓得老子们是哪个不,谨防老子操死你!”鲁圆圆被搂得上不来气,拼命板动身子吼叫:“流氓,坏蛋,摘了你那狗鸡巴!” 车上人恨盯木娃一伙,没人出来干涉。木娃一伙越加嚣张。汽车“嘎吱”刹住。“开门,狗日的快开门!”木娃嚷叫。 雷帅过来了,他面色铁青,手里拎把板钳,挥手照木娃劈去。木娃被雷帅这举动吓呆了,眼看板钳要劈到头上,却被他的另外一个同伙挡掉。木娃生怒,扔开鲁圆圆,与两个同伙一道朝雷帅扑去,挥拳死打。雷帅面门挨了几拳,退倒到引擎盖上,鼻子淌血。他咆哮了,犹如一头拼死的猛兽,抬腿狠踢,挥出跟他老子学过拳法反击。雷帅这行动感染了车上人,几个男乘客前来助阵,一个农民使用了手中的扁担。鲁圆圆和那女子就尖声呐喊助威,一车人都喊打。 “打,打死狗日的!” “捶烂他那狗鸡巴!” “砍了龟儿那扒手爪爪!” …… 这一番恶打好解气。三个偷儿挨得惨,连连告饶。鲁圆圆用手绢为雷帅揩满鼻嘴的血,问伤着没有。雷帅豪气得很,说没事儿。开车到龙虎场派出所门口停住,把三个家伙交给了了派出所的人,还承头让车上人签写了证明材料。乘客们怒斥偷儿,向派出所的人盛赞雷帅师傅勇斗歹徒的英勇行为。鲁圆圆听着,热了眼圈。只木桂恨盯他俩,那目光在说,此仇不报不休。 雷帅开车回临丘县后,县车队队长在职工大会上表扬、嘉奖了他。县广播电台、电视台记者来访了不畏强暴勇擒窃贼的他。他在电视上露了脸,县里的报纸也写了专访报导。临丘县以至友邻县都知道了他的英勇事迹,都为他除了当地一霸而拍手叫好。老秦头对儿子秦福根说:“这小子是个司机的种。”秦福根在茶馆里碰了雷憨人时讲:“帅娃有你老子那股劲。”雷妈对来洗澡的赵厚心队长说:“吓死人了,要是被那偷儿捅着了……”赵队长说:“不怕,你儿子是我们队培养出来的,是我们省运车队的骄傲。”秦雪娃开车和雷帅路遇,说:“帅娃,还看你不出来耶!……” 鲁圆圆很为雷帅的行为而高兴,又好是后怕。在雷帅来她家里玩时,超过了晚上十点没催他走,真情地把自已的身心给了他…… 四十途中病故 四十一自咽苦果 四十一 自咽苦果 “洋三科”倒在驾驶室里病故之后,鲁世能也总感胸口闷痛。去古山县医院看病,医生开了丹参片、消心痛等药让他长期吃。吃了,也不见有啥子特效。遇事情激动、高兴、怄气时也没有胸口痛。 爱妻姚雯丽说:“老鲁,当你的总经理就是,不许再开汽车。” 鲁世能笑曰:“个女人家,以为我是个啥子富阔的大经理,我们不过小单位取大名字。搞汽车这一行,不开车咋管车,不开车哪来钱?” “我不要你那钱,我要保你那命。不行,就来我店里当翘脚老板。” “啥,我堂堂运输公司的总经理来当你这小老板,笑话哟!” 鲁世能不听姚雯丽的,依旧要开车。姚雯丽就酸肠酸肚,想起当年同那长年开车进山去的汽车兵前夫一起时度过的终日担心的日子。唉,发誓说是不找开汽车的男人了,可又还是找了,这也天意了。 “好好,我拗不过你。只是,这段时间不出车,在屋里好生养息一下,好不?” 鲁世能听从了。 结婚后,鲁世能下决心把家安在“古山槐饭店”里,布置了两室一厅的住房。他立下了在古山县大干一番宏图的志向。临丘县那套居室正好留给女儿用。得此好老婆,又还得个女儿朱岚,真是老来福。 不跑车,除去公司看看外,空闲时间多了。老婆怕他没事情又想去跑车,忙里偷闲来陪他下象棋。新买的老大棋子的象棋。鲁世能的棋道老辣,同秦福根在茶馆里下时,多是平手,却下不赢老婆。有一盘,他剩马、兵、仕,老婆剩马、卒。他心想,这回我不赢你也和了你。那知老婆来了个“马卒巧胜马兵仕”,气得他唉唉日骂。老婆生怕他生气,让他,他又觉得丢了面子,说不球下了。就去把公司里订的报纸抱回来看。平日出车忙,好多报纸都投有看过。鲁世能看报,专拣几处看,一是连载小说,从中求乐;二是奇闻轶事,饭后茶余开心;三呢,便是头版头条新闻,主要注意大政方针,句句推敲,段段思考。越看越觉得自己走的路子对,符合当今政策。尤其注意看合资企业可以享受的优惠政策,真欣喜若狂,巴不得有个直线电话立即隔海说给表哥听。 姚雯丽老板娘没有订报纸,她不太喜欢看。店堂里放有大彩电,安了闭路电视,中央省里地区和县里的新闻都收看得到。鲁世能就对她说,现今不像那些年,电视、各类报刊讲的全一样,现今是信息爆炸年代,电视、报刊都报导有各自的信息。报纸天天来,容量大,还可以反复看仔细推敲,你当老板娘的也是商家,不随时了解形势掌握行情咋行,如今不是那口号喊得越响越吃香的年代了,如今是知识越多越致富钞票越多越吃香。把经济搞上去就是最大的政治。这是报纸上讲的,你晓得不。 俗话说,“近朱者赤,近墨者黑”,在鲁世能的影响下,姚雯丽也翻阅报纸了。这一日,鲁世能到公司去了,店里也清闲,姚雯丽就趿着拖鞋,斜靠在转角沙发上看鲁世能拿回来的报纸,觉得硬还比那些年的报有看头。还看中缝处的征婚启示,心想,这些人都把求偶对像条件写那么高,别个会干?又想,条件恁不错了可为哪样又找不到。看着,一条消息吸引了她震摄了她,是近日省报中缝处征婚启示下的一条寻母启示: 普天之下,谁个母亲不爱儿子,谁个儿子不思母亲!可是,在这大干世界里生长了26个多年头的儿于却至今没有见着生母。25年多前,他母亲继红在垃姆雪峰脚下生下了他,留下了一张字条:“再三地拜托过路的司机大哥了…… 看着,她两眼迷蒙了,泪水如注般下落,心里股股发痛,继红是她当年自取的名字。那一年,在这“古天槐饭店”的古天井里发生的那件她早已在记忆中抹去的事情又在她的脑海里清晰起来。那个欲仙般的梦魇月夜后的黎明,她跟那群红卫兵迈步北上长征。并非走不过那山挨着天的道路,而是真城地百折不挠地按当年红军走的路线走。去江西出发,经湖南、广西,贵州、四川……进发。还决心比红军走得更远,走到延安后再走到北京。走到贵州时,她才发现肚腹明显地丰满,对同行的女红卫兵说了,悄悄去医院检查,怀孕了。想打已不能打,否则会引产下个活婴来。她惊骇不已,呜呜大哭。同伴们就鼓励她下定决心,不怕牺牲,排除万难,去争取胜利。这事儿全是那个汽车夫的错,她是受害者,孩子无罪,怀下去,为革命生下一个接班人。她害怕开刀或是其他方法引产,又心疼那怀在自己腹中的婴孩,就怀下去。人些劝她先回家去。她不干,一则是,不达长城非好汉的共同誓言的巨大精神力量支撑着她;二呢,回去会遭家人和亲朋嘲骂。就走。人的能耐巨大,居然翻过了二郞山,过了泸定桥……到拉姆雪峰脚下时,裤管里淌出血来。就在女红卫兵们的围护下早产下婴儿来。她依旧坚持要往前走!可怎么养活这个早产儿?有人说,当年就有女红军把初生的婴儿留在长征路上,待革命成功之日又来寻回。也只好如此。可是,这儿荒无人烟,留给谁?她气愤起那个连名字也没有问汽车牌号也没有注意的汽车夫来。想到汽车夫,两眼陡然一亮,就掏出笔记本写了字条。撕下,放在用自己的军棉大衣包裹的婴儿的颈子边。待遥遥听见上山的汽车声时,就将婴儿放在雪峰下的公路边。他们都躲在远处的雪坡后,遥望见那位好心的汽车夫抱走了婴孩。她闪动两眼想看清楚汽车牌号,却不想来了风暴,他们就搂抱成人团。待风暴过后,那汽车和婴孩都没了踪影,她才“呜哇”放声憾哭。坚强的女红卫兵们也都陪伴了她落泪。她边哭边向汽车消逝的方向遥谢,向她的孩子祝福……一行人又往前行。她受冻发烧了,就在尼玛大姐的帐房里养了两天病。尼玛大姐采来山药给她吃,用牦牛皮给她御寒…… 她和她的同伴们都没有走完长征路。离开尼玛大姐帐房,没走多远,遇了大雪封山。他们说,先回去休整之后再来。就搭拦了一辆军车返回来了。回程中,受照顾坐驾驶室的她,认识了那汽车兵,后来,嫁给了他。 读完这则启示,她抹干泪水,没有对鲁世能讲原委,立即搭车去了临丘县。按照启示上的联系地址和人,寻到了耿森家。耿森得知她就是雪娃的生母,大喜大憾。她看见轮椅上的耿森,又喜又悲,以为他就是自巳的骨肉儿子。言明之后,更是震憾,自己的亲生儿子竟然是秦雪娃!是了,在雪山上拾得的婴儿就取名雪娃了。遂千恩万谢耿森,拿出早备好的五仟元钱酬谢。耿森哪里肯接,反让耿大妹买来肉菜款待。 认儿子心切,姚雯丽又匆匆返回古山县。坐在老猴子开的客车上,总嫌这老头儿开车太慢。一路上淌不尽的泪水。这么多年了,她也时时思念那降生在雪山上的儿子。她也曾打问找寻过,可这个世界上的人和车太多了,到哪里去寻啊。这件事,她做为个人秘密,紧锁心间,没对任何人说过。 回到古山县,才知秦雪娃开客车去地区了,要几天后才返回。女儿朱岚也跟了车去,不禁心急如焚。 秦雪娃竟然是自已的儿子,这是何等大喜之事,可也令她大悲。 爱女朱岚参加完继女鲁圆圆的婚礼回来就喜滋滋对她说:“妈,雪娃说了,要同我结婚!”“好呃,啥时候办?”她问。女儿告诉她,雪娃的爷爷和爸爸都同意这婚事,他爷爷说就早办,雪娃自然听从他爷爷的。这一向,两个年轻人两家老人都在忙着张罗办婚事。鲁世能也高兴,这样一来,秦雪娃父子就成自家人了,古山县运输业的一统局面将会形成。天啊,你送回了我的心肝骨肉却为什么又给我出了这么一道难题,两个孩子真诚相爱却是不同天但同地的兄妹啊!……越想越发急。朱岚同雪娃一道去地区了,说是去购喜物。两个年轻人,可不能做了那天地不容的事情啊!惊出一身汗,想到秦雪娃的养父秦福根,匆匆往“西门旅馆”奔去。 寻到秦福根住的房间,房门虚掩,从门缝看去秦福根正斜躺床上,眯眼听歌。他身边桌上那搓衣板录放机正播放着《红太阳——毛泽东颂歌新节奏联唱》的歌子。这些她好亲切、熟悉的先前很爱唱的歌,经了李玲玉、孙国庆、屠洪刚、范琳琳等这些当代歌星联唱,还真是有板有眼有滋有味悠扬动听引人激动遐想。禁不住止住脚步,她看见,秦福根的手还在有节奏地拍动。李玲玉唱“太阳最红,毛主席最亲”,范琳琳唱“雪山上升起哟红太阳”,孙国庆唱“只觉得心里而热呼呼”,屠洪刚唱“樱桃好吃树难栽……” “秦师!”姚雯丽走到秦福根跟前,颤声唤。 秦福根正沉浸在“幸福不会从天降……”的歌声里,沉浸在遥远了的痛苦而幸福的追忆里。听见了这梦呓般的呼唤,闪开发润的眼帘,见是姚雯丽立在自己跟前。心扑扑跳,又悸又热又痛。啊,她认出我来了么?她是来认我,还是来报复我?一时里,七想八想。 “啊,姚……老板娘,你来了,坐,坐。”车夫秦福根仰坐起来,为姚雯丽拉过木椅子,推过大茶缸,“喝茶。” 姚雯丽双目闪闪望着秦福根,已是个泪人。秦福根慌乱得手脚无措。 “秦师,你看。”姚雯丽抖动着手,递过那张报纸,指了中缝处说。 秦福根取出老花眼镜戴上,费力看一阵,明白了这是儿子雪娃登的,却不明白姚雯丽为何重视这则启示,说: “定是我几子登的,我也一直想要找寻到他的亲生母亲。” “那么,是你在拉姆雪峰下收养了他的?”姚雯丽的泪珠子断了线。 “是哟,25年啰!”秦福根双眼迷蒙,“那年,我开车从那里路过,见娃儿好可怜。” “娃儿身上那张字条还在不?” “在,我交给雪娃了。找不着生母,看看母亲留下的字迹也好……” “啊,恩人,好人!’姚雯丽“扑通”下跪,“我……”抽噎半天,“我就是那个狠心地抛弃了娃儿的当时叫继红的人啊!姚雯丽才是我的本名……”说着,就额头触地“砰砰”向秦福根叩响头。 秦福根呆愣了,心里发生着巨大的雪崩。世事竟会如此,那个婚礼上,他认出了当年的继红,今天,她又声称是雪娃的生母!啊,这是怎么回事?难道…… “你别这样,快起来,起来慢慢说。”秦福根招呼姚雯丽起来,两眼潮呼呼地,“你,结婚好早……”拉木椅让她坐下。 “唉呀,恩人,我也有话不避讳你了!”一心要认自己亲生儿子的姚雯丽体味秦福根话里有另外意思,“我那阵才十八九岁,懵懵懂懂迷离恍惚在‘古山槐饭店’那方古天井里,同一个不知性名不知来历的汽车夫就瞎做了那件事情。不想就怀下了雪娃。那时候,人年轻,有股疯劲,非去走长征路,就在雪峰下生了这娃儿……” 又一股热烈的浪头扑面击来。秦福根那心狠狠碰撞胸壁,热流股股上涌。原来,秦雪娃竟然是自己的亲生儿子!眼前这自己初次也许也是最后一次作爱过的女人竟然是娃儿的生母!是说哩,鲁圆圆和朱岚都说他三代人好像好像。是像啊!他看着对他感恩不已泪水涟涟的姚雯丽,真想立马搂抱这自己初恋的女人,发泄自己这二十多年来憋在心里、身上的那股排山倒海的劲儿,向她倾诉一切。倾述在那方古天井里她给予他的至极的人生美好,倾述那之后自己的可悲遭遇和心境,倾述这多年来他又当爸又当妈拉扯大雪娃的不易,倾述自己早逝的母亲的万般遗憾,倾述为断了血脉而泪往肚里咽的老父亲的万般苦恼……现在,儿子寻到了亲妈,自己寻到了初恋的女人,父亲有了血脉后代,这真是我秦家之大幸啊!可他没有扑上去,没有说这些。从姚雯丽神情看,她早已认不出自己,她已经与父亲把兄弟的后代鲁世能结了婚,相处美满。为什么要去说那些呢?那一夜之欢的感情不会引发出她的真情的,留下的只能是遗恨和痛苦……自己种的苦果就自己吞了。好在苦心抚养的雪娃是自己的亲生骨肉,也为她养育成才了亲儿子。自己于心得安了。她视自己如恩人,这就不错了。那当年之事只当做一场梦罢了……秦福根这样想,说: “姚老板娘,你不要伤心了,你母子重逢也是天大的喜庆事情,我秦福根渴盼的也就是这一天了!等雪娃出车回来,我就领他来认你这个亲妈。” “好人,恩人啊!……”姚雯丽双手抱拳,作揖不止。 秦福根终还是泪水夺眶,浊泪“叭嗒”滴落到地上。 四十二时代舞厅 四十二 时代舞厅 柏油公路边干涸许久的“大众渠”终于通水了,驾驶大客车向地区驶去的秦雪娃感叹又遗憾。朱岚坐在他身边,望着车窗外春景乐滋滋地。 太阳当顶时,客车驶进地区的省运输汽车站。下完人,秦雪娃驾车向地区公司大修厂驶去。地区公司大修厂老大,西北角堆放了不少报废汽车。朱岚见了啧啧叫可惜,说是倘如她继父鲁世能管这个厂的话,定叫这些车复话,拉货载人赚钱。他会有办法刺激叶有福那帮人拼命修的。 秦雪娃道:“一旦利益与自身挂钩,人的能力实在可以移山。只是,这些破车除了回炉炼钢铁外实在是不能再修了使用。现在,国内和国外发达国家一样,硬性规定了车辆使用和报损年限,否则,文通事故不得了。晓得不,当今世界上交通事故伤人比地震伤人还厉害。法国有个‘车祸博物馆’,堆了不少车祸后的破汽车,种类之多,世界第一。把教育和盈利融为一体,设有‘车祸教训区’,按车祸现场布设,还设有‘破车零件利用区’,参观者可以在数千辆破车中廉价购买需用的可用零件,这个博物馆年收入高达10多亿法郎。” 朱岚听着,觉得秦雪娃知识好丰富,他比继父更有头脑。心里又觉得继父鲁世能的脑筋也不简单。 “你不信我说的话?” “我信。嘻!” “你笑啥子?” “我笑你那竖起耳朵的狼摸样儿好像你爸爸!” 这话又触了秦雪娃心病,他真希望自己是父亲和爷爷的血脉后代。他要早些同朱岚结婚,讨爷爷和爸爸喜欢,让他们早日见着后人,给他们以慰藉。他真不理解父亲为何要独生一世。 秦雪娃的车在大修厂换了车胎,驾车要走时,公司的大胡子孙经理过来搭车。老头儿头发花白,颈短,很胖。河南人。是老秦头带的第一个徒弟。车启动后,他盯了朱岚邪笑: “雪娃,都勾搭上大姑娘了!” “不是勾搭,是人家自愿上勾。”秦雪娃打着方向盘子,说。 朱岚只顾自笑。 “雪娃,路上有哈新闻?” 孙经理早不开车了,总爱打问司机们的途中见闻。问到猴娃那种顽皮司机就会回答说:“呀,见了一路上的姑娘,一个赛一个靓,眼睛不够用呃!”孙经理就会开怀大笑:“他娘的,现今的公路上姑娘太多,也就见惯不惊。想我们青年那会儿,偶见一个,才真是,啧啧……”孙经理当年那好漂亮的而今也与他比赛似肥胖了的老件儿就是他开车途中看见,钟了情意,后来经老秦夫妇撮合的。要是遇了“洋三科”这见多识广的,就会对他说:“嘿,见了一路越来越多的各式牌号、单位的汽车,真担心要把省运的车吞没了。”孙经理就会五官蹙拢,叹:“他娘的,你说这事儿咋着呢……” “孙经理,我见‘大众渠’通水了。”秦雪娃说。 孙经理咂着烟,说:“现今这新专员机灵,投了不到两股的款额,说是临、古、安三县各均出剩余的钱。这钓饵一扔,就都出了钱,这水渠就通了。” 孙经理这一说,秦雪娃就把临、古两地的汽车运输情况讲了一通。 “孙经理,我在想,现今这多家竞争的运输业,也好比修这‘大众渠’,不发挥各县的自主积极性不行,可完全散了各自为政也不是个办法。必要时,是不是也得有个提卯卯的。” “你说的也中,可由谁来提?俺省运已经划归专区管了,你们临丘县马上要改为专辖市,不定你们车队也要划归当地管。” “那省运不就垮了?” “也不会那么容易,唉,俺一时也还闹不清楚。” “其实,归哪儿管是个形式,现今下放自主权,当地管也有好处。关键是企业要真正破了‘三铁’。” “中,可这也不是易事儿……” 孙经理搭车到地区公司门口,下了车,拍秦霄娃肩头说:“年轻人,好好干。我听鲁圆圆说,你俩在合作搞科究。你们就好好把现今中国地方汽车运输这行道研究研究。”又盯朱岚,“你可别犯嫉妒,他俩那是工作上的事儿。”哈哈一阵笑,走了。 中午阵,秦雪娃和朱岚去转了地区的大小商场,买了不少东西。下午,拉了人返回临丘县,第二日,再拉客人回古山县去。说好,当晚住秦雪娃爷爷处。 车到临丘县,下完人,秦雪娃领了朱岚往爷爷处走。路过“时代舞厅”时,两人均被吸引,买了票,挽臂步入舞厅内。多是青年男女在跳舞,乐手个个东倒西歪,吹奏的竟是世界名曲,斯特劳斯的《蓝色的多瑙河》、《维也纳森林》,福斯特的《可爱的家乡》柴可夫斯基的《悲枪》,舒伯特的《圣母颂》……中四、快三、慢四……秦雪娃从未有过的身心舒展,搂着朱岚舞蹈,两人都满面潮红、通身冒汗。 朱岚一直是那么自然地笑着,与他配合得恰到好处。秦雪蛙才发现和朱岚跳舞不觉得累,发现她的舞姿纯情柔软优美,发现一些人在歆羡地看他俩。忽然,他看见了两双好热悉的眼睛也在盯他俩:一双是似乎要飞翔的眼睛,闪着高傲胜利矜持与祝愿,一双是乌黑发亮的眼睛,如秋水寒星宝珠火焰,灼暖灼痛着他的心。是雷帅与鲁圆圆,他们也在人群中舞蹈。正是终场的《一路平安》的舞曲。秦雪娃搂着朱岚旋转,目光落到身前的也看见了鲁圆圆的朱岚的那双扑闪的眼睛上,惊异地发现,朱岚这双水杏般的眼睛清纯灵动俏媚,好似古山青湖水,倒映着没有一丝儿浮云的天空…… 舞会结束了,人们结伴往舞厅外走。秦雪娃伴了朱岚顺人流往外走,走出门,听见有人喊。 “秦雪娃,等一等!” 是他和朱岚正准备在门外等候打招呼的鲁圆圆在喊。鲁圆圆拉了雷帅挤出门来,又拉了秦雪娃到一边去。 舞厅门外的人稀落了,灯火暗淡下去,月光的银白色显得突出。 鲁圆圆和秦雪娃说了老久。雷帅就与朱岚随意摆谈。朱岚发现,秦雪娃和鲁圆圆谈得激动起来,心想,自己这个姐姐,不该再来忧烦她的雪娃。 秦雪娃和朱岚一进屋,老秦头就忙不停。为两个晚辈人下了煎蛋面条,又叫二人好好烫脚。朱岚正烫脚时,秦雪娃那散着足臭味儿的大脚板也伸进来,踩着朱岚雪白脚搓洗。 朱岚落了泪。 “怎么,踩痛你了?”秦雪娃抬了抬脚。 朱岚抬起眼来:“我那个鲁姐,她不该再来烦恼你。” “她?没有呀!”秦雪娃笑道,“朱岚,你吃醋了?她都结了婚了呀,她跟我谈的是合作搞科研的事情。你不晓得,人世上好多事情,平日你天天见它做它喜它恼它,就这么过了。可是,你要是认真去观察体味研究它,就大有学问大有名堂了。就如同那沙里淘金……” 秦雪娃说着,看朱岚那在屋灯下放亮的眼睛,就想到了爷爷和爸爸给他的那根闪亮的金条来。 夜里朱岚脱衣躺在秦爷爷为她铺了新床单的床上,身子在暖柔的被窝里板动,老睡不着。女人特有的妒意在心里翻涌,想那个伤害过雪娃如今又还来纠缠雪娃的她现今的姐姐,想那个自己既怨又谢的挖了雪娃墙角的她姐夫雷帅。感觉出来,雪娃至今也还是爱着鲁圆圆的。尽管他已向她求婚,对她欢笑,而失恋的心却在滴血。她决心用自己真诚心去温暖慰藉他那颗伤痛的心,给他以一生一世的爱…… 她这样想时,看见一条金闪闪的亮物在眼前晃动,发现秦雪娃摸到了自己的床边来…… 四十三血脉后代 四十三 血脉后代 这天夜里,古山县通往临丘县的公路上,急驶着省运车队的首班卧铺夜班客车。喜坏了冷鸭子这视时间如金钱视金钱如命根的生意人。 黎明时分,大客车驶进临丘县省运汽车站。驾驶员秦福根跃下车便匆匆往家走,他计算从地区返回的秦雪娃和朱岚该夜宿临丘县。 “嘭嘭嘭!” 秦福根急敲家门。 老秦披衣裳开了门:“是福根,咋这早来,我给你弄早饭。”拉亮屋灯。 “爸,雪娃来家没有?”秦福根进门便问。 “来了,娃儿好累,还死睡呢。” 秦福根一眼看见,儿子秦雪娃鼾睡在外屋床上:“朱岚是不是也来了?” “来了,在里屋睡哩。” 秦福根松口气。 司机们的早饭,多是天不亮开就吃。吃罢早饭,老秦头和朱岚在灶屋里洗碗,秦福根在外屋对儿子秦雪娃说话。 “雪娃,你给我说实话,跟朱岚乱来过没有?” “什么呀,问这个。” “说,有没有?” 看着父亲的急怒样儿,秦雪娃心里嘀咕,现今的男女,耍好了,做点儿什么有啥呀!况且自己并没有对朱岚怎么样过,至多,亲了一下脸,这在人家国外,跟握手一样随便。昨天夜里,他睡不着,摸了那根金条去给朱岚,朱岚腓红了一张脸。让他打成金戒子,结婚前给她戴上。他同意。望着她那扑闪着星光的眼睛,那红红的的脸蛋,感觉着她那透出薄软被盖的温暖诱人气息,控制不住地俯身吻了她滚烫的脸。她幸福地笑,两目灼灼。他的脚如同被磁石吸引,向她床上抬动,心胸里充满醉意…… 不可抗拒的诱惑。 他的脚终于没有抬上床去,爷爷的一阵动地惊天的咳嗽声使他把脚放回到地上,钻回到爸爸那床的被窝里。 “说!”父亲追问。 “没有,没有做什么!”秦雪娃嘟嚷,“管这些。” “你说啥?” “没说啥。” “你小子,可不能干傻事!”秦福根这样说,心里稍感稳实,想着怎么把话说清楚,怎么样告诉雪娃,已经找到他生母了,“雪娃,听我的话,朱岚是个好女子,可是,你不能同她结婚。” “为什么?”秦雪娃怒了脸。自己同朱岚好,爸爸知道,这时候了又来阻止,你自己不接女人,肯信叫我也不,“爸,朱岚既是个好女子,我要同她结婚!” “不行!” “我偏要!” “儿子,其他女子任随你找哪个都可以,只是不能同朱岚结婚!雪娃,你听我说……” “不听!”秦雪娃嗓门老高,“爷爷最喜欢朱岚,你问他,看他许不许!” “他许也不行……” 朱岚从里屋走出来,她听见了秦家父子的说话,伤感得泪目灼灼。老秦头从她身后走上前来,朝秦福根黑眼: “福根,这事儿听我的,这俩孩子般配!”老人话语坚快。 “爸,这事儿不行……”秦福根不好向父亲说清楚原委,心里唉唉发叹,诅咒这一切都是自己酿就的苦果。 “我说行,就这么定了!”老秦头怒红脸。不能再让孙娃也走儿子那条道,事情不能拖了,“雪娃,岚女子,这事我做主了,你俩今儿个就去把结婚证办了,省得夜长梦多。婚事嘛,可以大办也可以小办,只要是两人情愿,一家和睦……” “爸,可千万别办……” “娃,你俩快去,去!” 秦雪娃拉了朱岚就走,被秦福根死死拦住。 “朱岚,我求你了,别跟他去……”秦福根万般无奈,不拦雪娃只求朱岚。 朱岚就泪水儿扑簌簌下落。 “你?……你这个没用的不孝的东西呀!” 老秦头悲怆地大喝。他不想自己竟养了这么个冷血无情的儿子。老天爷,老倔弟啊,也不该这么样惩罚我报应我啊!突觉有千万蚂蚁在脑门里爬,发麻发痛,眼前金星跳动,立足不稳,仰倒到地上。 急把老人送到县医院急诊室,就地立即进行抢救。医生说,脑溢血了,难救。 秦福根向医生下跪:“医生,你一定要救活我爸爸!” 医生说:“尽力。” 用了脱水剂,打了强心针。老人有心跳没气息。向喉道里插管子,用了人工自动呼吸机,机器帮他呼吸。 鲁圆圆找了为她开过刀的熟人邱医生来,邱医生同那医生一阵低语,回话说,准备后事。秦福根追问,没有—点儿办法了。邱医生想想说,地区医院有ct机,如果照了那种能看见脑子里出血情况的机器,立即开颅也许有救。只是地区太远,病人根本不能再远送,目前,县医院也没有脑外科医生。秦福根如柱的泪水下落,后悔不该当父亲的面说那些话。现在,父亲就要去了,也该让老人死得瞑目。 秦福根就跪在父亲病床前,嘴杵到老人缺耳朵边低声说:“爸爸,儿子福根对不起你,你原谅儿子吧。我对你讲,雪娃就是你的血脉孙子,是我秦福根的亲生儿子!爸,你听见了就动动嘴巴。爸……” 老人的嘴未动,大大抽口气。 秦福根就叫了儿子过来:“雪娃,你爷爷怕是不行了,你给他老人家跪下,对着他耳边说,说你是他亲孙儿。” 秦雪娃跪下了。自己虽不是秦家血脉后代,可对爷爷的感情比血脉后代还亲。他对着爷爷耳边说:“爷爷,雪娃就跪在你老人家身边,我求你醒醒,睁开眼看看孙儿,雪娃是你最亲最亲的亲孙娃……”泣不成声。 秦雪娃身边的朱岚泪如雨下,对着老秦头耳边说:“爷爷,爷爷,你就睁开眼睛看看呀!……” 老秦头长大地抽口气,钢丝床也抖动。冥冥之中的老秦头听见老伴儿在喊他,向他招手。老伴儿风立在古山老槐树下,好年轻俏媚。那老槐、古店、七板桥和古水河被阳光涂抹得鲜丽、血红…… 医生、护士过来喊开围护的人们。邱医生盯着心电视波器说,没有心跳了。护士往心脏里打了针药,实习医生过来压胸口。又一阵,那抢救的医生说: “撤了。” 差半月77岁的老秦头嗑然长逝。 老秦头的悼词由赵厚心队长自己拟写,他念得悲切豪气:“……我们的前辈秦老师傅,做为共和国的第一代汽车驾驶员仙逝了。他和他的同辈们一样,为我国的汽车运输业为我们汽车队的创建发展,功不可没!他们的功绩他们的神韵将永载我队史册,他们的事业和精神将在我辈发扬光大!……” 出车在外的鲁世能得到噩耗,朝临丘县方向叩首,叹曰:“秦叔哟,你不该走这么快啊!我表哥就要回来了,他信上说过,一定要来拜望你这个前辈司机,拜望你这个我父亲的好友!” 老秦头的骨灰盒从火葬场送回屋后,秦福根叫儿子雪娃捧了,父子二人一道上了屋后的西山。遵父亲身前遗愿,将其骨灰盒葬在母亲坟内。在两位老人坟前焚香,烧大面额阴间钞票,跪拜。然后,又领了雪娃去西山下的林管所树种场,挑选了一棵上好的杉木树,爬回到西山顶上,在那对着东北方的已栽了两棵杉木树的地方,在这两棵树的中间刨挖树坑。 刨树坑时,山风呐呐。 父子俩刨挖树坑时,秦福根平静地向秦雪娃讲述了那古山老槐树下发生过的他爷辈结义三兄弟和他奶奶的事情,讲述了他做过的鲁蛮事情,讲了他生母的事情。秦雪娃听得两眼水湿,喜忧参半,不知所措。秦福根叮嘱儿子,生母一定要认,和朱岚的婚事没法子再办,对外人依旧说自己是他养父,他同她生母那段往事对任何人也不能说,嚼烂在他父子俩心里。为延续家谱一定要说,也等他百年之后对将来的后辈说。 “儿子,你可要死记下了你亲老子说的这些话,对你生母也别讲我是你亲爸爸,可千万不能搅乱了你妈好不容易得到的现今的安和日子!” “爸爸……”秦雪娃泪水夺眶。他不想自己祖辈还有这等人生经历,不想自己和朱岚都错怨了父亲,不想冷峻的父亲有着如此成人之美的心怀。自己的生父的这一生也太可悲可叹了,面且,他将在更大的精神折磨中度过晚年。还有什么可对他埋怨的呢,父亲的现在和他的有生之年里都应该得到他这个唯一亲生儿子的侍候、爱戴和慰藉,“爸爸,我的亲爸爸,你是我的生父,也是为我操劳一生的生母!” 秦福根听着,浑身抖动,伸臂将骨肉儿子紧搂怀中,眼里滚出浊泪。 树坑刨好了,秦福根将杉木树植入坑里,秦雪娃用手培进土去,边培土边说:“爷爷,孙儿雪娃遵你老遗愿栽了这棵杉木树了,这树会长青的!你听见了吧,爷爷。” “叭嗒,叭嗒……” 父子俩滚热的泪珠滴落到这新植的杉木树根处。 尾声母子相逢 尾 声 母子相逢 拉姆雪峰下的大山道上,爬行着一辆甲壳虫般的货车。 终于又从调度鲁圆圆那儿争取到这最后一次进藏运货任务的51岁的秦福根觉得自己仿佛又年轻如当年。 沐着夏日山里晃晃的阳光,汽车“嗡嗡”地向山上驶去。 儿子秦雪娃是他领了去认的生母。姚雯丽看了雪娃保留多年的她当年在雪山上亲笔写的字条,搂抱儿子憾哭。将儿子看了又看,说不尽的自责话伤心话疼爱话。一旁的鲁世能也潮热了两眼。朱岚只一个劲儿垂泪。他见儿子蒙蒙两眼盯他,那眼神里有不尽的话语,就强抑胸中巨澜,说: “好了好了,母子兄妹团圆,大喜事大喜事!……” 同母异父的兄妹,相处亲热,常去耿森的“功夫茶馆”喝茶摆龙门阵。 有一次,也叫了他同去。耿森的“功夫茶馆”是耿森的住屋加门前车棚的院坝改修的,有些闽南风味。秦福根开车曾经去过闽南,那是个不错的地方。他听朱岚对轮车上的耿森老板说,一定要让哥哥雪娃开车搭他去古山县耍,在他们“古山槐饭店”住些日子,指导她做功夫茶,看她的功夫到家没有。还要让继父鲁世能开了他们公司购进的奥拓牌小轿车送他去转游古山,看看那里的森林、青湖和瀑布。耿森望着同情、关切他的朱岚连连点头,黑森森的两眼灼灼放亮,对坐在儿子雪娃身边品茶的他说: “秦叔叔,古山恁好个地方我还没有去过,你和我爸爸早就在那里跑车了,现今又长住那里,真羡慕你享尽这人间仙境之乐了。” 他听了点头,笑中有苦,呷干杯中功夫茶。秦雪娃就岔开耿森的话,要耿大妹再讲些茶道。秦福根发现,已不读书专营茶馆的耿大妹竟出落成个丰盈俊秀的大姑娘了。 耿大妹过来为他们沏茶,说:“闽南人喝的茶叶种类多,种类不同,泡茶方法也不一样。佩如说,使用闽西的上杭青茶,必须是水滚沸时立马冲沏。而半发酵的铁观音和乌龙茶则要快冲快筛,稍微一慢就可能过于熟而有涩嘴味儿。乌龙茶现今很有些名气,听说是小日本国里都吸乌龙茶做的易拉罐罐筒……” 新鲜,茶道里的学问可真不少。 秦福根听了,又呷茶,觉得味道奇好,见儿子雪娃听得入神。 耿森拍了雪娃,说:“秦哥,我耿森一个没落的残废人,蒙你相助才起死回生,如今也算是发富了。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我要加倍赏还你当年借给我的钱,还要给你为我修车、盖车棚的所有劳务费。”说着,叫耿大妹拿了一大叠钱来。 雪娃哪里肯收,秦福根也说算了。 耿森怒颜,说是看不起他残疾人,对耿大妹说:“大妹,你把这钱给我秦哥存到银行里去,存折上写他的名字!” 片刻功夫,耿大妹果真存了钱回来,将写了秦雪娃名字的定活两便的存折交给雪娃。雪娃依旧不收。 耿森就说:“大妹,你帮他保存,这钱横竖都是他的。” 耿大妹就对雪娃笑道:“雪娃哥,那我就帮你存放了。” “古山槐饭店”的姚雯丽老板娘待他秦福根特好,说他同鲁世能如同弟兄一般,又是她儿子的养父,就是一家人。无论假日年节,只要他在古山县,都要让岚女子来喊他去喝两杯。闲时,还同鲁世能下象棋。是鲁世能硬要赢他,叫他去下的。姚雯丽来看棋总是帮他这一方。“呃,不能和,‘低卒必胜孤帅’,恁个走。‘将’走闲着,把‘卒’走到‘将’的同线上,逼他那‘帅’离开中路,把‘将’占中线,‘卒’占中心,‘帅’则无路可走只得俯首就擒。” “哎呀,老婆子,你啷个帮别个的忙!”鲁世能输红了眼。 鲁世能还是时不时动员他去他们公司干,说他表哥来信了,秋凉了是一定要过来的。他还是铁定了心跟赵厚心队长和儿子这边干。赵队长讲:“什么口叫盘石坚?就看看我福根师弟!” 雷憨人有时也跟他同坐茶馆喝茶。有一回,又在临丘县“驼子茶馆”碰面,憨人对他叫苦,说是儿媳妇鲁圆圆怀娃儿了,儿子雷帅托熟人的铁脸嘴去说通了做b超的人,一照,怀了他妈个母的。几番说服那鲁女子去刮了重怀个男娃儿,可是那女子死活不干。说是男女都一样,且女娃儿还巴妈一些。“唉,老天不长眼呃,让我鲁、秦、雷三家都绝后……”他听了,反感自慰。我秦家没有绝后耶!张了嘴又吞了要想讲的话,另外说:“憨人,如今是这么讲了,男女都一样的,再说,你那外孙娃羊洋不就是个带茶壶嘴儿的。”憨人就苦了脸笑:“那,那倒也是。” 鲁圆圆长得胖了一些,对他依旧很好。地区公司的大胡子孙经理和车队赵厚心队长都给她发了奖金、奖状。她的一篇什么论地方汽车运输业的科研论文在一家全国性杂志上发表了,还获了二等优秀论文奖。这女子把得的稿费、奖金分了一半给雪娃。拿了发表的文章指给他看,他看见第二个作者的名字就是秦雪娃,很有些自豪感。鲁圆圆还当红娘为猴娃说了个老婆,硬还是百货公司那个站化妆品柜台的漂亮女子。那女子就是在雷帅的客车上被木娃摸了包的姑娘。老猴子见了他喜颠颠的,请了他去吃儿子猴娃的喜酒。他儿子雪娃自然也去了,且是猴娃邀请的主婚人。他看见儿子笑嘻嘻为别人主婚,心里很不是味儿。他本来可以得到的儿媳妇鲁圆圆喝喜酒红了满脸,大闹猴娃喜堂,猴娃连连讨挠。鲁圆圆又去找主婚人秦雪娃对饮。那天,雪娃和鲁圆圆都喝得烂醉。 醉了,鲁圆圆还对雪娃说:“雪娃,这不是真的,朱岚怎么会是你妹妹?” 雪娃也醉了,对她说:“真的,圆圆,她真是我同地不同天的妹妹!” “真的么?哈哈,你为什么不早说?” “是真的。嘿嘿,我为什么不早说?” “是你,太胆怯太心慈太狠心……” “是我……” 雷帅怒冲冲抱了鲁圆圆回家去。 秦雪娃举起酒杯喊:“来,大家都为新郎新娘,干,干杯……” 汽车的吼鸣声大了。秦福根换挡,加油,汽车翻上山头,车速加快。公路平直,视野开阔。久违了,拉姆雪峰!灼大的夏日在雪峰颠燃烧,燃不尽的积雪迸射出夺目的光焰。拉姆雪峰依如当年般年轻、飘逸、温善、多情。她敞露胸怀,远远地笑迎他。 秦福根将油门加到极限。 雪山仙女向他迎来,她身后的太阳投射来道道光环,绚烂无比。 秦福根仍觉得车速太慢,直驶得一佛出世,二佛涅槃方驶到那拉姆雪峰脚下。 他停车,跃下车,一头扎进积雪堆里翻滚。累了,仰躺,喷吐出热气。热气里透出七彩,七彩里看见了雪山仙女的笑脸。他心里灼热了,胸中的弦丝发颤。 “嗯哇,嗯哇……” 他似乎又听见了那孩啼声,似乎又听见了孩子母亲的呻吟声,那么惊心,那么动情…… 《车神》无错章节将持续在完结屋小说网更新,站内无任何广告,还请大家收藏和推荐完结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