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嫌疑人男友》 第一章 失忆 刺耳的刹车声中,一辆中型厢货被两辆黑色轿车一前一后逼停在了路边。 中年司机一头冷汗地落下车窗,气急败坏地骂道:“赶着投胎啊?有你们这么开车的吗?会出人命的知不知道?!” 轿车门推开,两个男人急匆匆地跑了过来。最前面的那人披着一件白大褂,三四十岁的年纪,微胖的一张圆脸,眉头紧皱,显得有些慌张。 中年司机愣了一下,推开车门也跟着下了车:“刘主任?你这是?”转头一看,跟刘主任一起下车的男人已经朝着货车的后厢跑了过去。另外一辆轿车堪堪挡住了后车厢,两三个男人快步下车,其中一个也穿着白大褂,都是一副着急忙慌的样子。 中年司机看得一头雾水:“这是……出啥事了?” 刘主任指了指后车厢:“老赵,能打开让我们看看吗?” 老赵是南山村养殖园的司机,按规定每隔一天给位于城南樱花坡的疗养院运送生活物资。一个小时之前,他刚刚在疗养院的库房门口卸下几筐蔬菜水果,这还没开出城南的地界就被人拦住,老赵心里有些嘀咕,难道是疗养院丢了什么东西,这些人怀疑到他头上了? 老赵还在嘀咕疗养院的库房里能藏着什么值钱东西,就见一个年轻人从车厢后面探头说了句:“主任,车厢门没关,里面没人。” “不能啊。”老赵诧异了,“我亲手关上的。”车厢里堆着不少装蔬菜水果用的塑料筐,车厢门没关好的话,半路上说不定塑料筐就颠出去了。这些东西虽然不值钱,但也是养殖园天天要用的东西。老赵是个精细人,他不可能做这么没谱的事儿。 刘主任大步流星地走了过去,伸手握住把手转了两下:“没上锁?” 老赵老老实实地说:“送货的时候上锁,回去就几个破塑料筐,没人偷这个。我一般就把门关好,东西不会掉出去就行。”想起刚才年轻人喊的那句“没人”,越发摸不着头脑,“送货都是我一个人,没有别人。” 刘主任拉开车门,探头往里看了看。车厢也就一人多高,除了几个摞起来的塑料筐,再没有其他东西了。 “那是什么?”刘主任指了指角落里一团灰溜溜的东西。 站在一旁的小年轻跳上车,跑过去把那团东西拿了过来,抖开一看,原来是一套浅灰色的条纹病号服,沾了灰尘,看上去脏兮兮的。 刘主任转头去看老赵,见他目瞪口呆的样子,皱皱眉:“你有没有看到有人上车?” “没有啊。”老赵简直冤死了,“我把东西卸到库房,等老吴带着人清点签字,再把收回来的塑料筐放回车里就走了,没见有什么人上车啊。”偶尔管库房的老吴也搭他的车回市区,但那都是跟他一起坐在前边驾驶室里,哪有偷偷摸摸钻后车厢的? 刘主任沉思片刻,又问他:“跟老吴交接完就开车走了?没离开过?” 老赵迟疑:“上趟厕所算不?” 刘主任眉头一跳:“出了疗养院你停过车没有?” “没停过……红绿灯算不?”老赵看看刘主任的脸色,琢磨了一会儿说,“河北路路口停过一次,还有就是刚才过来的常家河路口停过一次。” 刘主任追问:“没觉得后车厢有什么动静?” 老赵愁眉苦脸地看着他:“真没有。”他车里开着收音机,路上又车来车往的,再说谁能想到后车厢里躲着一个人呢? 刘主任盯着手里的病号服看了一会儿,转头对身边的人说:“打电话给韩先生,想法子调监控看看吧。” 小年轻答应一声,跑回车里去打电话。 老赵看他们这架势,心里七上八下的:“刘主任,你们这到底是找什么人啊?要不要报警?”万一摊上逃犯什么的,那他的责任可就大了。 刘主任表情略显僵硬:“没事,没事,一个病人……”话音未落,刚才打电话的小年轻跑过来在他耳边嘀嘀咕咕。 老赵一头雾水地看着刘主任像一只被踩了尾巴的猫似的跳起来,连句告辞的话都顾不上说就带着人火急火燎地跑了。他左右看看,觉得大概是没自己什么事儿了,不由得松了口气。 这是什么病人啊?老赵一边擦汗一边暗暗嘀咕,身为病号不老老实实在疗养院里待着,非要往外跑?那疗养院可是滨海市最高级的疗养院,多少人举着钞票都进不去呢。这可真是身在福中不知福。 此时此刻,这个身在福中不知福的病号正裹着一件略显肥大的黑色风衣站在蛋糕店的橱窗外面咽口水。她钱包里现金不多,卡倒是有几张,可惜她不记得密码了。至于这件从护士值班室偷出来的风衣,口袋里除了一包面巾纸就只有一张公交卡。公交卡对她来说也没什么用,因为她对这个城市的记忆一片空白,根本不知道该往哪里去。 陈玥恋恋不舍地收回目光,裹紧风衣快步往前走。她刚才问过摆早点摊的大叔,知道顺着这条路往前走,经过一个红顶的报刊亭再往左拐就有一个派出所。她知道养殖场的货车离开疗养院的时间是六点半左右,从樱花坡到市区将近半小时,再加上她走这一路的时间,应该还不到八点。陈玥不确定地想,就算没到上班时间,派出所里应该也有警察在值班吧? 陈玥还在找红顶的报刊亭,就听身后汽车喇叭响,紧接着有人大声喊了起来:“陈小姐在那边!” 陈玥一回头,见一辆黑色轿车紧擦着人行道停住,一个男人推开车门正要下车,驾驶座一侧的车窗开着,司机一手举着电话,扭着脸朝她这个方向看。 陈玥撒腿就跑。 “陈小姐!”身后有人追了上来,脚步杂沓,惊得路边排队买早点的人都停下来看他们。 陈玥跑得上气不接下气,可她到底没什么力气,脚上穿的又是一双松松垮垮的软底布鞋,还没到路口就被拦住了。她心里一急,不管不顾地喊了起来:“干什么?打劫啊……” 拦着她的小伙子急得想上去捂她的嘴:“陈小姐,有话好好说!” 这可是在大街上,无数双眼睛看着呢,还有人一脸警惕地拿出手机准备报警,几个小伙子根本不敢真正用力去拽她,只是张着手臂虚虚拦着,一边等着刘主任赶紧过来解围。刘主任也跑得直喘粗气,手里还举着电话嗯嗯啊啊的不知在跟谁通话。 陈玥看见他,发狠地推开拦在眼前的小伙子就往前跑,没跑两步又被人拦住,一着急直接扯着嗓子喊救命。 刘主任脸都青了,见早点车前面几个人作势要过来,连忙揪着自己前襟上的胸牌跟他们解释:“我们是樱花坡疗养院的!这位小姐是我们的病人!”他这人一副文质彬彬的样子,又穿着白大褂,看外表还是很有说服力的。 “病人”两个字一出口,陈玥顿觉周围看过来的眼神都有些微妙了。她琢磨了一下也就反应过来了,心里大骂刘主任奸诈。她被人拦着,刚才还大喊大叫来着,这让人一看,可不就是个精神病患者吗? 陈玥愤怒地反驳:“我不是你的病人!我要找警察!” 刘主任气喘吁吁地劝她:“陈小姐,你对我们的治疗方案有意见,这个我们可以坐下来好好谈。” “我不跟你谈。”陈玥一脚踹开挡着她的白大褂小年轻,“我要找警察!” 刘主任微怒:“所有的治疗方案都有家属签字,你找王母娘娘也没用!我们的治疗是合理合法的!” 陈玥眼看自己挣脱不了这些人的包围,心里正发急,就听一旁有人喊了一声:“哎,你们几个,怎么回事儿?” 男人的声音低沉,微带沙哑,语气里有种自然流露的威严,令混乱的现场登时为之一静。陈玥回头,见一个身材高大的男人正朝这边走过来。他身上穿着一套很普通的黑色运动服,平头,两鬓修剪得极薄,衬得一张微黑的面孔棱角分明。 拦着陈玥的小年轻刚被踹了一脚,一肚子火气,听见有人问,没好气地答道:“有你什么事儿?你以为你是警察啊。” 男人一言不发地从口袋里掏出证件打开冲着他们晃了晃,冰冷专注的视线从几个人脸上一一扫过,连陈玥都不自觉地心头一悸。 几个人都有点发蒙,陈玥却迅速反应过来,声音也因为这意外的惊喜瞬间拔高:“你真是警察?!” “我是。”男人的目光从她脸上扫过,落在了拦着她的几个年轻人身上。几个人被他的气势镇住,一时间有些无措,一起转头去看刘主任。刘主任见的人多了,看得出这男人不好惹,连忙赔着笑脸走过来,正要解释,就听陈玥抢着说:“警察先生!我要报案!” “你们先把她放开。”警察没理会她的叫嚷,目光从几个人身上依次扫过,准确地捕捉到了刘主任这个领头人,“说说怎么回事儿。” 陈玥想提醒他要报案的人是自己,但这位警察同志气势太吓人,她咽了口口水,窝囊地把话又咽了回去。 刘主任在看到他的证件之后却像是大松了一口气:“警察同志,是这么回事儿。我们都是樱花坡疗养院的工作人员,这位小姐是我们院里的病人,一大早就跑出来……这不我们就追出来了。”说着掏出自己的工作证给他看,一边看一边凑近了他身边嘀嘀咕咕地补充了两句话。 陈玥恨恨地想,这老浑蛋一定又在造谣说自己是精神病。 听完刘主任的解释,警察的目光落在陈玥身上,上下一打量,不自觉地就带上了审视:“你叫陈玥?” 陈玥略紧张:“是……是他们这么说的。”事实上她从昏迷中醒来还不到半个月,很多事情都只有一个模模糊糊的印象。 警察皱眉。旁边的刘主任则是一脸“你看,她脑子果然有问题”的表情。 “警察同志!”陈玥着急了,“我跑出来是要报案的!” 警察看着她,倒是没有不耐烦,但是淡漠的神情也不像是对她的话很感兴趣的样子:“你说。” 陈玥忽然不知道该从哪里说起。她把自己要说的话在脑子里过了一遍,谨慎地开口:“是这样,我大概是病了一场……”她飞快地瞟了一眼面前的两个人,警察同志很认真地看着她,一副留神倾听的姿态,而刘主任则是一副急于辩解的表情。 陈玥决定长话短说:“我现在知道的所有情况都是他们告诉我的,我对他们说的话信不过,想请警察同志帮忙查查。” 警察了然,转头去看刘主任。 刘主任无奈地摊手:“陈小姐出过一场车祸,因为伤到大脑,很多事不记得了。当然这个情况是暂时性的……我们的工作也没做好,没有得到病人的理解。”这个就是解释了,他看看警察同志微微皱起的眉头,又补充了一句,“我们所有的治疗方案都有记录,也有病人家属的签字。” 陈玥瞪了他一眼,紧张地看着警察:“我从来没见过什么家属!” 警察转头问刘主任:“你们现在是?” 刘主任忙说:“我们想带陈小姐回疗养院,您看……” 警察思索了一下:“这样,我跟你们走一趟。” 陈玥瞪大眼睛,心想这警察是什么意思?报案的人明明是自己……他这是根本信不过自己的话?! “我根本就不想回去!”陈玥强调自己的立场,“我不觉得我有继续治疗的必要,我的身体很好……” 除了什么都想不起来。陈玥卡了壳,紧张地看着警察:“你们能替我查查吗?” 警察很肯定地说:“我们肯定会了解一下情况的。” “那我能不回疗养院吗?”陈玥满怀期望地看着他。她最初的打算是先到派出所报案,然后在附近找个宾馆住下来,有时间的话顺便各处走走,去陈家的老宅子看一看,说不定看到什么眼熟的景色自己就全都想起来了呢? 警察问道:“家属呢?” 陈玥以为这是问她,结果刘主任抢着说:“已经通知了。韩先生前段时间出差去了国外,这才刚回来。现在这个时间……大概快到疗养院了。您看……” 警察点点头:“那就先回疗养院,我带着人跟你们走一趟。”他转头看看陈玥,见她一脸不可置信的表情,便指了指刘主任身后正朝这边开过来的车,“我和我同事会一起过去了解情况。” 陈玥心里抓狂,谁稀罕他过去啊?他过去有什么用?她是想住到外面来啊。 警察看看表:“走吧。” “等等。”陈玥急了,“你是什么警察啊,我是来报案的!你有没有搞错,我是原告!他们是被告一方!” 警察奇怪地看着她,倒是反应过来她确实不想回去。但眼下这情况,他基本上已经可以认定这几个大夫的身份是没有问题的了,那么有问题的显然就是这个女人了。这几年医患纠纷频发,他们也接触过不少这方面的案子,像这种没闹出人命的已经算是轻的了。 警察同志耐着性子做她的思想工作:“不回去我怎么了解情况?怎么确定被告一方是不是真的有问题?” 陈玥一口气憋得胸口疼,要命的是她竟然无法反驳! 警察冲着刘主任身后的方向打了个手势,不多时,一辆灰色的轿车开了过来。警察看看刘主任一伙人,再看看一脸抗拒的陈玥,有些头疼地说:“你们也是开车过来的?要不你们几个在前面带路,这位女士上我们的车。” 陈玥心里哼了一声,谁稀罕! 但这显然不是稀罕不稀罕的问题。陈玥生了一会儿闷气还是跟着警察上了车。相比之下,她更愿意离刘主任远一点。刘主任一伙人对这个局面也有些无奈,但能把人带回去就比什么都要好。还好他们带了两辆车,一辆在前面领路,一辆可以跟在后面看着点,免得半路上再出什么岔子。 陈玥拉着脸坐在后座上,开车的小警察好奇地回头看了她两眼,挺友善地问她:“用不用我给你做个笔录?” 陈玥没理他。这都要被送回疗养院了,做笔录还有个屁用。她又不是真想把疗养院告上法庭,然后没完没了地扯皮打官司。她只是……不想再留在那个地方。在逃出来之前,她还以为只要她报案,警察就不会再让她回到疗养院了呢。 之前给他们做调解的警察从后视镜里看到疗养院的车慢慢跟了上来,转头问陈玥:“你想让警方调查哪方面的事情?” 陈玥迟疑了一下:“我怀疑他们并不是真的想治好我……如果我真有问题的话。” 警察目光犀利地打量她,一副公事公办的口吻:“你的怀疑有什么证据吗?” 陈玥的肩膀垮了下来:“没有。” 开车的小警察被她的表情逗笑了:“会不会是你想多了?我们以前也接触过这种案例,对医生不信任,疑神疑鬼,实际上……” “我没疑神疑鬼!”陈玥愤怒了,说来说去还是没有人相信她。 两个警察对视了一眼。之前给他们做调解的警察略有些无奈地说:“这样吧,我给你留个电话,有什么问题你随时找我反映。你看这样行吗?”说着他摸出纸笔,写下自己的名字和电话递到她面前。 陈玥有些赌气地看着这张纸条,运了一会儿气还是耷拉着脑袋接了过来。纸条上是一串手机号码,下面是两个字:唐靖。这人的字说不上有多好,但是笔画转折之间有种极其刚硬的感觉。陈玥心想字如其人,这个警察同志果然心肠很硬。 唐靖觉得这女人多少有些无理取闹的意思,本想不理她的,但琢磨了一会儿,觉得该了解的情况还是要问一问,要不岂不是白跑一趟? “这位小姐,”唐靖在副驾驶座上侧过身看着她,“你能把情况跟我们说说吗?” 陈玥正生闷气呢,没好气地回了句:“我回了疗养院就很难再出来,你们了解情况还有什么用?” 唐靖微愠:“不是你自己说的要报案?” 陈玥瞪着他,片刻后又泄了气。这警察眼睛太厉害,盯着人看的时候,目光好像能穿透皮肉,一直刺进骨子里去,让她心里直发毛。 唐靖又问:“你想清楚,还报案吗?” 他的神情专注淡漠,一副公事公办的架势。陈玥却觉得从他的语气里听出几分嫌她在找麻烦的意思,于是有些赌气地说:“当然报!” 唐靖点点头:“你说。” 陈玥发愁地想,在警察同志已经怀疑她脑子有问题的时候,她要怎么说才能让自己的话听起来有可信度呢? “是这样,”陈玥紧张地清了清喉咙,“我失忆了。” 唐靖飞快地扫了她一眼,点点头示意她接着说。开车的小警察也好奇地从后视镜里看她,大概失忆这种神奇的设定在电影小说里看得太多了吧? “我从醒来就在疗养院,我叫什么、多大岁数、什么身份……通通都是医生护士告诉我的。”陈玥的两只手扭在一起,纠结得一如她的心情,“除了他们之外我就只见过一个外人,她是韩家的保姆……他们说我有个未婚夫叫韩飏……不过我对他一点儿印象都没有。” 唐靖的神情终于郑重了起来。开车的小警察则喃喃念叨了两遍韩飏的名字,问了一句:“是不是家里做日化产品和医疗器械生意的那个韩氏?” “好像是。”陈玥迟疑了一下,“他们跟我说,我父母在我昏迷前半年死于交通事故,家里也没什么走得近的亲戚了。现在我家里的生意都是由韩飏在帮忙打理……据说我跟韩飏是在半年前订婚的。” 一家人接二连三地遭遇车祸,这也未免太巧了。唐靖的眉头微微皱起:“你对你父母还有印象吗?” 陈玥摇摇头。 唐靖又问她:“还有什么亲属?” “他们说没有了。”陈玥可怜巴巴地看着他,“就只有一个未婚夫。” 这样的处境,饶是唐靖铁石心肠也不由得有些同情起她来,再开口的时候语气都温和了许多:“你未婚夫……你们登记了吗?” 陈玥迟疑地看着他:“我不清楚。” 这意思就是她没有亲眼看到过结婚证书。唐靖心想,如果登记属实,韩飏跟她就是合法的配偶关系,在妻子重伤的情况下代替她打理家族生意也是说得过去的。 “我就是想知道他们说的是不是真的。”陈玥有些着急,她怕自己话还没说完车就开到地方了,“我觉得我现在就像个大傻子似的,什么都是听别人说的。他们要是骗我呢……” 唐靖明白了。 陈玥犹豫了一下,指了指前面带路的那辆车:“这个姓刘的也不是什么好东西,他最爱拍韩飏的马屁,每次打电话汇报情况都跟个孙子似的。他还喜欢对小护士们动手动脚,我都撞见过。” 唐靖被她的语气逗笑了。她是在提醒他疗养院的人人品有问题,说的话不能全信。 “你说的情况,我们会逐步核实。”唐靖看看她,觉得她垂头丧气的样子有些可怜,像一株刚被霜打过的植物。不过他的心软也只是一瞬间的事。这一行干久了就会知道,这世上表里不一的人实在是太多了。 陈玥迷迷糊糊睡了一会儿,醒来的时候车子已经开进了樱花坡。从车窗望出去,白墙红瓦的欧式建筑背山面海,衬着漫山遍野如烟似霞的樱花,美得就像世外桃源。 陈玥一根手指在膝盖上抠来抠去,心里巴望着突然间出现什么奇迹,能让这辆车停下,然后掉头开回市区就好了。她知道她这样偷偷跑出去,负责照顾她的保姆和护工都要担责任,挨训是肯定的,搞不好还会扣工资。她们虽然不会当面抱怨她,但这种微妙的抵触情绪一定会在面对她的时候流露出来——这会让她不知所措。 陈玥发现自己对别人的情绪变化很敏感。就拿保姆方桂花来说吧,这个五十来岁的胖女人总是挂着微笑,无论大事小事都能安排得很妥帖。她给自己安排的三餐据说卡路里都精确地计算过。还有她整理过的衣柜,那真是井井有条,每件衣服折叠的尺寸几乎都一样。陈玥每次拉开柜门都觉得自己像进了商场的样板间。 陈玥听到过小护士聊天,说她有福气,未婚夫是个高富帅不说,为人还这么体贴周到,特意安排这么有经验的人来照顾她。但只有陈玥自己才知道,这个胖女人在面对她的时候其实是很有些不屑的——这是一种很微妙的直觉,陈玥隔着她无可挑剔的言谈举止,很清楚地看到了被她勉强按捺住的不耐烦。 甚至还有些不甘心,就好像来疗养院照顾陈玥耽误了她什么重要的事。 这种反应是很奇怪的。陈玥心想,方桂花据说是很受韩家信任的人,而自己是韩飏的未婚妻,也算是她的雇主了。难道说方桂花这女人在韩家工作得久了,产生了角色错位,把她和韩飏当成了相依为命的孤儿寡母,而陈玥就成了她心目中那个抢走儿子的邪恶的儿媳妇? 不管怎么说,陈玥是不大信得过这个女人的。尤其她还事无巨细每天跟韩飏汇报她的情况,包括她午睡了多长时间、不肯喝鸡汤、散步的时候又把她给甩掉了……字字句句都有种告状的味道。有时陈玥甚至觉得这女人是韩家派来的看守,而她就是那个没有自由的囚犯。 韩飏从来没有在电话里指责过她,甚至他们交谈的次数都不多。但这样的日子还是让陈玥觉得很不舒服。明明找不出什么大问题,吃得好睡得好出门散步都有人照顾着,可她就是觉得不舒服。就好像在所有人都看不到的地方,躲着几只小蚂蚁在偷偷咬她。 看不见,却真真切切地存在着。 前面带路的车拐了个弯,沿着一条从松树林中延伸出来的公路驶向疗养院的正门。这是一条坡度向下的公路,公路的尽头是乱石嶙峋的海滩,再远处就是一望无际的大海,像一匹灰蓝色的绸缎,在尚未散尽的薄雾中安静地涌动。 一辆银灰色的跑车停在疗养院的大门口,看见有车过来,驾驶侧的车门打开,一个身穿浅色风衣的男人下了车,双手插在长裤的口袋里,慢条斯理地等着他们靠近。陈玥隔着车窗看见这个人,几乎立刻就反应过来他是谁——虽然她以前只在手机上看到过他的照片,并且两个人通电话的次数一只手都能数得过来。 陈玥莫名其妙地紧张了起来。唐靖从后视镜里看到她纠结的神色,对这人的身份也有了大致的猜测:“韩飏?” 陈玥点点头。 开车的小警察小声嘀咕:“有钱有势人还这么帅……这还让不让人活了?” 唐靖斜了他一眼。 小警察老实地闭嘴了。 前面的车也停了下来,刘主任几乎是跳着下车的。陈玥看着他急匆匆地朝韩飏走过去,一边擦汗一边解释,心里莫名有点窘。她从没发现刘主任胆子这么小,就算她从这里逃跑,难道韩飏会把他捆起来扔海里去,或者找人揍他一顿? 韩飏似乎没有注意到刘主任一直在擦汗,见后面的两辆车都停了下来,他便朝着中间的警车走了过来。离近了看他果然是位俊美的青年,眉眼深邃,鼻梁高挺,举手投足之间带着惯常发号施令的果决和傲然,但并不叫人觉得讨厌。 唐靖下了车,听见刘主任用一种近乎谄媚的语气跟他解释:“这位就是唐警官。他跟过来是想了解一下情况。” 韩飏望了过来,脸上浮起疏离的浅笑:“唐警官,幸会。” 唐靖与他握手,简单地说了两句客套话。他以前曾在媒体上看到过这位韩大少,觉得这人在现实中和屏幕上的表现并没有太大区别,都是一副彬彬有礼的派头。这种人警惕性都很强,想从他嘴里挖出什么情况只怕不容易。 韩飏转过身,微微俯身望向车里,轻声笑了起来:“还不出来?你以为躲车里我就看不见你了?” 陈玥别别扭扭地下了车,还没站稳就被韩飏拽进怀里抱住了。 周围顿时一静。 唐靖心里那根绷了一路的弦不由自主地一松。如果只是小情侣闹别扭,或者在玩什么我跑你追的小游戏,那事情倒是简单了。再看陈玥的反应,她虽然在愣了一下之后很惊慌地把人推开,但是很快便反应过来两个人之间的关系,似乎对他的出现也并不是很排斥。 唐靖心想,他这是客串了一把调解家长里短的居委会大妈的角色吗? 陈玥被抱住的时候整个人都蒙了,只觉得淡淡的薄荷味儿混杂着男人身上的烟草香气呼地一下扑过来,将她整个人都罩在了里面。她的双手在大脑做出反应之前就自动自发地把人推开了。但韩飏似乎并没有因此而生气,他后退两步,很自然地转过身向两位警察道谢,话说到一半的时候还伸出一只手,无比自然地在陈玥肩上拍了拍。 陈玥纠结地看了看他放在自己肩膀上的那只手……她应该推开吗?当着这么多人的面,真要推开的话,是不是有点不给人留面子? 唐靖看看他,再看看他身旁一脸别扭的陈玥,公事公办地说:“陈女士刚才提到了报案……” 韩飏打断了他的话:“报什么案?” 唐靖被他打断,微微有些不悦。他飞快地扫了一眼陈玥,见她紧紧抿着嘴角,微不可察地冲着自己摇了摇头。 唐靖若无其事地移开视线:“一个女孩子被人在大街上拦住,会喊救命是很正常的。”他看看他们身旁神情尴尬的刘主任,点点头说,“既然我和我同事都过来了,就请刘主任配合我们了解一下情况吧。” 刘主任与韩飏对视了一眼,有些无奈地说:“我带两位警官去见赵医生吧,他是陈小姐的主治医师。” 唐靖点点头,道了声“失陪”。转身离开时,眼角的余光瞥见陈玥跟在韩飏身后朝跑车的方向走去,一边走一边还可怜巴巴地回头看着他,好像指望他这位警察同志能突然之间大发神威,三拳两脚把这些人都打趴下,然后拎着她从这里走。 韩飏顺着她的目光朝唐靖看了过来,隔着一段不算远的距离,唐靖微妙地从他身上察觉到了一丝不友好的气息。 类似于敌意。 两个男人的目光在半空中相遇,韩飏露出一个似笑非笑的表情,漫不经心地移开了视线,转头跟陈玥说话的时候表情却温和了许多。不知有意还是无意,他站立的角度恰巧隔断了陈玥和唐靖之间的视线。 唐靖看到他伸出手去揽陈玥的肩膀,却被她躲开了。 这女人是因为没有记忆,所以不知该怎样面对自己的未婚夫吗?唐靖暗想,如果刘主任的话属实……这女人显然更需要心理医生,而不是警察。 一小时之后,唐靖和薛令白一前一后走出疗养院的办公大楼。 薛令白一走下台阶便长长舒了口气:“咱俩白跑一趟……哎,也不算白跑,至少确定了这女人跟你正查的案子没关系。” 唐靖含糊地“嗯”了一声,脑子里却还在回忆刚才副院长说的话。 “这位病人叫陈玥,家里是做化妆品生意的。半年前她父母出了车祸,两个月前她自己驾车回家的路上被一辆大货车追尾,听说整辆车子都被撞得变形了。她伤得不算重,就是撞到了脑子,很多事情都忘记了。” 当唐靖问他陈玥的情况严不严重,多长时间能恢复时,副院长很耐心地解释说:“其实,解离性失忆症是最常见的解离症,这种病最常见的症状就是对个人身份失忆,但对一般资讯的记忆则是完整的。这种病的发作通常很突然,患者会无法回忆先前的生活或人格,主要是失去‘过去的记忆’,特别是创伤性的生活事件。目前在治疗方面通常以心理治疗为主……”言下之意,实在没办法确定什么时候能完全恢复。 唐靖望着远处山坡上如烟似霞的樱花树,眯起眼睛喃喃念道:“创伤性的生活事件……” 薛令白倒是没想那么多,这女人的情况已经基本上了解清楚了,她的身份没问题,病情也没有什么特别值得怀疑的地方,在他看来,这段小插曲就已经可以翻篇了。虽然失去记忆也确实挺值得同情的,但对当警察的人来说,生活中的黑暗面实在见过太多,跟以往接触过的受害人相比,陈玥这情况要说一句可怜都有些牵强。 “回局里?” 唐靖看看表:“回去吧。今天华西有人过来,两边要开个碰头会,把各自掌握的线索对一对,要是……可能就要并案了。” 薛令白没有再多问。他跟唐靖是同校不同级的师兄弟,毕业之后他留在滨海,唐靖则去了相邻的临海市工作,两人分别多年,这一次还是借着唐靖出差的机会才能再次见面。薛令白目前算是唐靖的组员,协助他调查一个人口贩卖案。因为受害人大多是年轻女性,而且相邻的几个城市都有相似的案例——所以在面对陈玥的求助时,唐靖会表现得这么谨慎。 当然,能排除怀疑,他们这一遭也算没有白折腾。 薛令白问唐靖:“这就走,还是再见见那位报案人?” 唐靖摇摇头:“不用了,走吧。”他看得出来,当着韩飏的面陈玥大概不会说什么。不是说韩飏对她有什么威胁,更多的大概是面对“未婚夫”这个特殊身份的时候感到歉疚和不知所措吧。她忘记了自己是谁,却又不得不面对韩飏是自己最亲近的人这样一个事实,估计心里也很混乱,尤其他们将在八个月之后迎来共同的孩子——赵医生告诉他陈玥已经怀孕了。两月前的那场引发她失忆的车祸居然没有伤到这个幼小的胚胎,这简直就是奇迹。 “反正你也留电话了。”薛令白打断了他的沉思,“真有什么问题她自己会找你。依我看,这女人的性格可不像是忍气吞声的类型。” 唐靖的脑子里顿时闪过她抬脚将追她的男人踹开的画面,摇摇头笑了:“不管怎么说,没事就好。”只要不牵扯到犯罪,其他的问题在他看来都是小毛毛。 同一时间,疗养院后楼住院部的某间病房里,另外一个男人也颇为无奈地说出了同样的话:“不管怎么说,没事就好。” 陈玥耷拉着脑袋坐在餐桌旁,面对着满桌的大盘小盘,心不在焉地享用这顿比平时晚了两个小时的营养早餐。考虑到她的胃口,每样食物的分量都很少,但架不住种类多,常常是吃到一半她就饱了。 “多吃点儿。”韩飏亲自动手从一旁的保温壶里给她盛了半碗鸡汤,“刘姨炖了一整晚,还放了补气养血的药材,最适合孕妇补身。” 陈玥苦着脸望着这碗浅褐色的汤,胃里一阵一阵犯恶心。她被每天一罐的鸡汤给补过头了,所以一闻见这个味儿就想吐。无奈几位医生都说这东西适合她吃,她也只能皱着眉头往下吞,话说吃药都比喝汤轻松呢。 陈玥摸了摸自己平坦的小肚子,第n次怀疑是不是医生的检查出了问题,她真的快要当娘了吗?她脑子里甚至连谈恋爱的记忆都还没有,结果一下子就升级到生孩子……好没有真实感哦,真的不是哪里搞错了吗? 韩飏被她的表情逗笑了:“有那么难喝吗?我闻着还挺香。” 陈玥没好气地斜了他一眼,心想你天天喝试试。 “好啦,好啦。”韩飏用哄孩子的语气哄她,“要不我跟刘姨商量一下,明天炖点儿别的?鸽子汤,要不牛肉汤?” 一个初次见面的陌生男人用这样一种熟稔亲昵的语气跟她说话,让陈玥觉得满心不适。但理智又在不时地提醒她,他是她最亲近的人,是她的爱人,她孩子的亲爹。自从她苏醒过来,几乎每天都有人在她耳边提到他。 韩飏,韩飏,韩飏。 每个人都在对她说,韩飏对你如何如何好,他真是一个好男人,一个好丈夫。也许类似的话听得太多,对她有了一种类似于洗脑的效果,于是当她真的面对韩飏时,陈玥虽然觉得别扭,但似乎的确没有太多排斥的感觉。 “这段时间公司事情太多。”韩飏在她对面落座,满怀歉意地解释说,“还有陈氏……我每天最多只能睡四小时,你看,眼底都有红血丝了。”说着伸手拨拉眼皮给她看。 陈玥忍不住笑了起来。其实韩飏的外表极出色,虽然脸上带着倦意,但看上去真的不显憔悴。尤其他的眼睛,看人的时候总像带着几分笑意,自然而然地就流露出一种令人亲近的感觉来。 韩飏对着她继续装可怜:“刘主任早就跟我打电话说你醒了,可我当时人在欧洲,那边事情实在太多,陈氏的分部也出了一些问题,我实在走不开……你怪我了吗?” 陈玥摇摇头。他说的这些事她都想不起来,也完全听不懂,只知道他很忙,不仅仅要忙他自己的事,还要照顾她家里的生意——她要怎么责备他忽视了自己?何况她对他完全没印象啊,她怎么可能在一个自己都不记得的男人身上花心思? 韩飏似乎也想到了这个,有些无奈地转移了话题:“午饭有什么想吃的东西?我打电话让刘姨准备。” 陈玥知道这些日子的三餐外加补汤零食都是韩家这位姓刘的阿姨做的。听方桂花话里话外透出的意思,刘姨是在韩家工作多年的老人,是韩飏很信得过的人。方桂花大概是做着厨房的工作,而这位刘姨则全权负责全家人的衣食住行,算是韩家的大总管。陈玥当时就想,这两个女人简直就是韩飏生活上的左膀右臂坚实后盾,妥妥的心腹啊。 可惜她们都看不上她。 刘姨从来都是自己想做什么做什么,觉得什么有营养就做什么,连一句“陈小姐想吃什么”这样的客套话都没有说过。而方桂花说起这些事的时候也是一脸的理所当然,显然这对臂膀在对待她的问题上态度是一致的。 这就让陈玥怎么都高兴不起来。不但高兴不起来,还有点紧张,生怕这两个女人合起伙来给她演一出《蝴蝶梦》。没记错的话,女主角最后可是活活被管家下人给磋磨死的——在男主角深爱她的前提下。 而她目前的境况只怕还不如女主角呢。 陈玥想到这里,忍不住抬头看了韩飏一眼。她身边的那些小护士都叫他高富帅,他也确实是个不打折扣的高富帅。她不知道失去记忆能对一个人的性格或者审美产生多大的影响,但若是让她现在选,她大概不会给自己挑一个这样的男朋友。她对他的第一印象就是他大概很招女孩子喜欢,跟这样的男人来往会有很多意想不到的麻烦。这不符合陈玥的生活原则。 话说她的生活原则是什么来着? “发什么呆?”韩飏抬手在她额头上轻轻弹了一下,“问你话呢。中午想吃什么?” “除了你也没人会问我想吃什么。”陈玥顿时精神一振,无比珍惜地紧紧抓住这个点菜的机会,“我想吃麻婆豆腐、香辣虾、干炸羊排,甜点要提拉米苏。” 韩飏拽了张纸巾擦擦她的嘴角,面不改色地说:“好,我给刘姨打电话,让她做八珍豆腐、白灼虾、清炖牛肉,甜品就做红豆糕。” 陈玥瘫着脸与他对视:“这么欺负病号你好意思吗?” 韩飏哈哈大笑,笑完了又凑过来哄她:“不气,不气,乖啊。刘姨说她买了樱桃,晚上让她给你烤个樱桃派?” 陈玥面红耳赤地推开他。这男人大概还把她当成以前的未婚妻吧?但她受不了这样的亲昵,他们才刚见面好吧?他一靠近,她就要冒汗,心里紧张得不行。韩飏表面上像是没注意到她的窘态,但实际上应该觉察到了。陈玥觉得他或许只是想用这样的方式确立他在她生活中的地位,顺便刺激刺激她的记忆。 想通了这一点,陈玥对他的亲近倒也不是特别反感,但还是会有些不自在……以及疑惑。韩飏对她感情到底有多深这个姑且不提,至少他表现得像挺看重她这个未婚妻的。可是方桂花和刘长英的表现却又隐隐与他的意愿不一致。如果两个女人确实是韩飏的心腹,那是不是表示韩飏实际上并没有那么看重她? 陈玥心想,难道是为了孩子?貌似有钱人都重视继承人,尤其这个继承人的背后还是陈家的全部家业。 陈玥觉得自己的想法实在是太阴暗了。陈家的生意现在已经是韩飏在打理了,如果他真有什么坏心眼,哪里还会管她的死活?趁着她还在昏迷中的机会直接以家属身份提交一份放弃治疗的文件就够了吧? 韩飏摸摸她的脑袋:“又走神了?” 陈玥回过神,有些内疚地看着他:“你刚才说什么?” 韩飏露出无奈的表情:“我在说唐莉莉。” “啊?”陈玥没反应过来,“谁?” “唐莉莉。”韩飏再一次浮起无奈的表情,“护士应该给你看过照片吧?” 陈玥养病期间最大的消遣就是抱着平板电脑看照片,陈家人的、韩家人的、她自己从小到大的、同学朋友的。最后一类人当中出镜率最高的就是唐莉莉。从照片上看,这女孩个头不高,身材微胖,长着一张讨喜的小圆脸,总是一副笑眯眯的样子。陈玥对她印象不错,但给她介绍人物关系的方桂花好像并不喜欢她,说她说话的嗓门特别大,穿衣打扮没品位,明明是个小个子偏偏爱穿七寸高的高跟鞋,跟她的身材比例一点都不搭云云。 “你的闺密。”韩飏用一种戏谑的语气逗她,“就是你宁愿把老公一个人扔在家也要陪她去吃提拉米苏的那个邪恶女人。” 陈玥头一次听他说起“老公”这个奇特的称呼,整个人都怔住。 韩飏看着她傻呆呆的样子,微不可察地叹了口气:“好啦,不逗你了,别紧张。” 陈玥的脸一下红了:“呃……对不起。” “傻瓜。”韩飏抬起手将她垂在脸颊旁边的一缕碎发拂到耳后,温柔地笑了笑,“别这么说,这又不是你的错。” 或许不是她的错,但她心里的内疚并不因此而减少几分。尤其他脸上那种温柔又隐忍的表情,让她觉得透不过气。这是一种类似于欠债的感觉——欠了债,却没法子还,于是只能纠结地跟自己别扭。 韩飏若无其事地转移了话题:“唐莉莉说要到家里来看你。” “好。”陈玥干巴巴地接了一句,“好啊。” “之前她要来看你,都被我拦住了。那时候你还没醒呢,身上还带着伤,她看见了肯定又是一通鬼哭狼嚎,我哪敢放她进来闹你?”韩飏可怜巴巴地看着她,“当时她跟我发了好大的脾气,等见了你,她肯定还要告我的状。玥玥,你可要站在我这边哦。” 陈玥知道他是在逗自己开心,不觉一笑:“好,我跟她解释。” “真乖。”韩飏拍拍她的脸,“还有一个好消息,要不要听?” 陈玥捧场地追问一句:“哪方面的?” “跟你有关的。” “嗯……”陈玥若有所思,“难道是晚餐有香辣虾吃?” “你个吃货!”韩飏哈哈笑了起来,双眼亮晶晶的,看着她的表情活像期待表扬的小学生,“你们回来之前,赵医生跟我说你恢复得不错,同意让你出院了。” 陈玥怔住:“真的?”真的不是被她逃跑的事情吓到,生怕她再闹出什么事情不好收场,所以放她回家去自己作妖吗? “当然是真的,我什么时候骗过你?”韩飏被她的表情愉悦到了,笑着捏捏她的脸颊,“其实上周刘主任已经打电话说了出院的事,但是我想亲自来接你,所以就把日期往后推了,没想到你会这么心急……”他摊开手,做了个无奈的表情。 陈玥的心情顿时有些复杂。她需要再说一遍对不起吗? “我已经通知刘姨把你的房间收拾好了,你这边再做个全面检查,确定没问题了咱们就回家。” 陈玥被“回家”两个字震住,愣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呆呆地应了一声,说:“哦。” 等他离开之后,陈玥才反应过来她忘了问最重要的问题:韩飏说的回家到底是回哪一个家啊?陈家貌似已经没什么人了,韩飏不大可能把她一个人送过去吧。难道是回韩家?她是想离开疗养院离开这些看守似的医生护士,但就这么被他接回去,身边还有方桂花看着,这跟留在疗养院有什么区别? 她想说这不是她期待的结果,却没有人再给她说话的机会。陈玥想到韩飏身上那个“未婚夫”的标签,觉得站在他的角度这样安排似乎也无可厚非。不正常的那个人大概……是她吧,是她需要去适应太多自己不知道的东西。 陈玥暗暗给自己打气,不管事情有多糟糕,她总要试着回到以前的生活里去才行啊,也许来韩家就是这样一个合适的机会。 只是,除了刘长英和方桂花两位老阿姨,也不知韩家还有没有其他人?他们对她是什么态度?好不好相处呢? 还有韩飏,他不会跑来和自己一起住吧? 就算是未婚夫,可她真的跟他不熟啊。 一直到出院那天,陈玥也没有接到唐警官的电话。她不知道这是因为陈家的事情还没有查清楚,还是唐靖根本就没把她的报案当回事儿。或许自己当时的表现也有问题,给警察同志传递了错误的信息,让他们误以为自己只是跟未婚夫闹别扭,什么报案之类的说法无非是小女人的任性和无理取闹。 既然山不来就我,那就只能我去就山了。但现在的问题是,她是不可能当着方桂花这种脑门上打着韩家标签的人的面给警察打电话的。而除了洗澡上厕所,就连睡觉的时候她身边都有护工陪着——即便是洗澡上厕所,也有人在门口等着她。 这不是护工是看守吧? 有时候陈玥觉得大概是自己想得太多了,就像那位小警察说的疑神疑鬼。也许当着方桂花的面打电话也没什么不可以,但每当她这样劝慰自己的时候,心里都好像伸出了两只小手死死地拽着她往后退。 她的手机方桂花倒是一早就交给她了,可惜里面的人她一个也不认识。而唐靖的电话号码,说不清是出于什么心理,她默默背熟,却并没有存进手机里。 大概是陈玥摆弄手机的时间有点长,方桂花看了她几眼,问了句:“陈小姐是等着急了吗?” 陈玥摇摇头。 方桂花又说:“既然少爷说了过来接你,就肯定会亲自过来的,别着急。” 陈玥无语地看看她,她能说她对回家这两个字压根就没有什么期待吗?不过就是换了一个新的环境,身边接触的人也重新换了一批,这对她来说只意味着一件事,那就是麻烦。她自己都觉得这样的心态挺矛盾,一方面千方百计地想逃离这个地方,可真要让她离开了,她又一点都高兴不起来。 方桂花终于把所有的行李都收拾好了,她站起身刚松了口气,一转头却发现陈玥不见了,顿时吓了一跳,三步两步跑到卫生间门口探头看了一眼,见里面没人又转头往外跑,刚跑出病房就见陈玥靠在走廊窗台上向外张望。 方桂花松了一口气,微微有些嗔怪地说:“陈小姐怎么跑这里来了?” 陈玥奇怪地看了她一眼。从病房到走廊,几步远的距离,有必要这么紧张吗? “我给你泡壶花茶吧。”方桂花转身又走回了病房,像是察觉了自己的大惊小怪,因而有些不大自在了。 陈玥心想接她出院的人很快就要过来了,还泡什么茶啊。不过能有点儿事让她去忙,陈玥也是乐意的。否则她一直在自己眼前转悠,会让她有种自己正被监视着的不爽。 当然,也可以把监视两个字换成看护。 两辆车一前一后从前院的方向驶了过来,陈玥认出前面那辆银灰色的跑车是韩飏的座驾。至于后面那辆车,跟得挺近,应该是跟韩飏一起过来的。 方桂花端了茶杯给她,看见楼下的车子,露出挺高兴的表情:“二少爷也来了。” 陈玥疑惑:“谁?” 方桂花撇了一下嘴:“就是大少爷的堂弟呀,一直住在韩家的。” 陈玥心里再度涌起不舒服的感觉。方桂花在给她科普这些家长里短的时候,总是会不由自主地流露出一丝优越感,就好像陈玥的失忆在她看来是一种……一种生理性的缺陷,等同于残疾。 见陈玥没接她的话,方桂花又说:“二少爷现在也跟着大少爷做事呢,大少爷还说要派他去佛山,把那边的厂子管起来呢。” 她这么一说,陈玥倒想起了她说的这位二少爷是谁,不就是经常跟韩飏合影的那个叛逆小青年嘛。比韩飏瘦,也略高一些,合影的时候总摆着一副不怎么爱搭理人的表情。上次韩飏在这里陪她看照片,她还指着这人问韩飏:“这谁啊,表情这么欠揍。”韩飏当时哈哈大笑,还说“小宇听了非奓毛不可”。 对了,这小孩叫韩宇。他很小的时候父母离异又各自组建家庭,没人肯带这个拖油瓶,韩飏的父亲就干脆把他接回自己家照顾。再后来韩飏的父亲病逝,母亲去了国外休养,家里就剩下了这兄弟俩相依为命。 陈玥心想这小青年看着可不大好相处。他跟韩飏感情又那么好,以后她要是跟这小孩闹矛盾了也不知韩飏会站在哪一边?陈玥还在想些有用没用的东西,就听方桂花笑嘻嘻地说了句:“大少爷,二少爷,你们来了?要不要喝茶?” 韩飏跟她打了个招呼,走到陈玥身边伸手揉了揉她的脑袋:“怎么头发都没梳?就这么走吗?” 陈玥躲了一下,伸手给他看套在手腕上的束发圈:“扎起来就好了。”说着伸手把披散在肩上的头发用手指拢了拢,很利落地扎了个马尾。 韩飏的手还是伸了过来,挺自然地摸摸她的头发:“喏,这是小宇,你还记得他吗?” 陈玥抬头,见韩宇正带着一丝怪异的神色打量她,好像她身上有什么不合常理之处。陈玥愣了一下,转头看向韩飏。 韩飏也有些莫名其妙,抬手揽住陈玥的肩膀往前推了推:“我给你们重新做个介绍吧。小宇,我弟。陈玥,我孩子的妈。” 陈玥心里一阵别扭。对于怀孕这件事,她始终没有真实感。一听到孩子什么的,总觉得说的不是自己。 韩宇挺酷地点了点头:“玥玥姐,欢迎回家。” 陈玥干巴巴地笑了笑:“呃,你好。” 韩宇比韩飏略高一些,但比韩飏瘦,有一种青春期长个子太猛,营养没跟上的感觉。五官轮廓跟韩飏很像,像日系漫画中那些讨人喜欢的单薄又冷漠的美少年。 “走吧。”韩飏对方桂花说,“手续我已经办完了,东西拿下去吧。” 陈玥蓦地一阵心慌。 “怎么?”韩飏低头看她,“不舒服?” 陈玥摇摇头,病房里已经没有她的东西了,这样一个地方也实在没什么可留恋的。她不过是对将要面对的生活心里没底罢了。 下楼的时候,陈玥问他:“是回我的家?陈家?”方桂花给她分析过,韩飏不大可能会把她送去陈家,毕竟陈家已经没什么人了,而陈玥现在的情况又需要人照顾。但陈玥还是想争取一下,她想回陈家,那里才是她自己的地盘。 韩飏果然犹豫了起来:“想回自己家?” 陈玥反问他:“你打算带我去哪儿?” “当然是我家。”韩飏回答得理直气壮,“小宇也在,有什么事我不在你可以找他。还有方姨和刘姨,照顾你也方便。” 果然跟方桂花说的一样。 韩飏又说:“再说你不是最喜欢刘姨的厨艺?住到你自己家里去谁给你做饭呀?” 那位尚未谋面的刘姨连一句“你想吃什么”都没问过,陈玥可没看出来她有多乐意给自己做饭。 “吃饭什么的都是小意思。”陈玥心想现在满大街都是餐馆,自己不想出门还有送外卖的,有钱谁会饿着?关键是要证明现在的自己也是有选择权的——她不喜欢这种大事小事都要听从别人安排的状态。 韩飏的表情微微带些歉意:“玥玥,我之前没跟你细说,你家现在就是个空房子,只有一个老陈在那儿看房子。虽然也安排人定期搞卫生,但家具什么的都拿防尘罩罩着,总要好好收拾收拾才能住人。” 陈玥看着他:“所以?” “没有所以。”韩飏有些无奈,“你想做的事情,我什么时候拦过?” 陈玥觉得这句话还是跟没说一样,于是又追问了一句:“你会找人收拾?” 韩飏哭笑不得地看着她:“怎么这么心急?” “你说话怎么这么爱绕圈子?”陈玥听得心急,“咱直奔主题不行吗?!” 走在前方的韩宇一下子笑了出来,回头对她说:“我哥说你醒来之后性格都变了,我还以为他是说笑话。” 于是这话题是越扯越远了吗?! 被陈玥怒目而视,韩飏无奈之下做了个讨饶的动作:“好,我这就安排人去收拾。” 陈玥这才满意了,韩宇则一脸稀奇的表情,好像眼前的陈玥跟他记忆里的陈玥真的相差好多。方桂花拖着行李箱跟在后面,看到这一幕,嘴角微微撇了一下,似乎不大高兴看到陈玥用这样的态度跟自己的雇主说话。 韩宇倒是一脸的兴味盎然,听她反复交代一定要在一周内把陈家收拾利索,忍不住说了句:“玥玥姐,你以前可是很喜欢韩家大宅的,最喜欢的就是暖房和花园。我大伯母最爱种花,暖房里种了好多市面上少见的品种,你们俩一直都很有共同语言的。” 陈玥听这些话有种听故事的感觉。有时候她甚至觉得他们口中的那个自己像是另外的一个陈玥,一个有着同样名字的陌生人。现在的她还是更喜欢看草丛里悄然盛开的野花,看山坡上乏人照顾却依旧生机勃勃的桃花、樱花、野杜鹃,而不是暖房里被人精心照顾的娇滴滴的名贵品种。 话说,那真是她的爱好吗,或者只是做个样子来迎合未来婆婆? 韩飏看她发呆,揽住她的肩膀轻轻拍了拍:“说不定看到熟悉的景色就能想起什么了。不用心急。” 陈玥知道他误会了,也不想解释,点了点头说:“放心吧,我没事。我虽然也想弄清楚以前的事,但如果真的想不起来,我也不会特别在意。”过日子总要看以后,一直沉溺在过去的事情里,那岂不是把以后都耽误了? 韩飏的神色稍稍有些复杂:“你能这样想就对了。” 韩宇则显得很惊讶:“我以前一直觉得你爱钻牛角尖,病了一场倒是变得豁达了。” 陈玥想不出自己钻牛角尖会是什么样子,她觉得自己以前也应该是现在这个样子的,做事容易冲动,胆子不大,大多数时候都是个乐天派。 她多少也有些好奇以前的自己在别人眼里的形象:“我以前什么样?” “大小姐嘛。”韩宇半真半假地说,“爱发小脾气,出去逛个街都要我哥接送,把我哥折腾得不轻。” 陈玥有些不好意思地看了一眼韩飏,却见他一脸不以为然:“女朋友当然要宠着。你这种黄毛小子是不会懂的。”说着冲她笑了笑,“别听他瞎说,你乐意使唤我我才高兴呢。” 陈玥不知他这话里有几分真,但他此刻的表情是十分奇特的,脸上带着笑,眼里却流露出深切的惆怅,甚至还有几分惋惜的意味在里面。 陈玥的心软了一下,忽然就有些歉疚。或许对这个男人来说,她失忆这件事并不像他表现出来的那么不在意。 这件事不仅仅改变了她的生活,对他也是一样。 “我们都要有信心嘛。”陈玥不喜欢眼下这种沉闷的气氛,打起精神来拍了拍韩飏的胳膊,“面包会有的,一切都会有的。” 韩飏哭笑不得地看着她:“你是打算给我发块糖吗?” “不是哄你,”陈玥解释,“是给你打气!”说着比画了一下自己的拳头。 韩宇笑着说:“玥玥姐你变粗鲁了。” “这也叫粗鲁?”陈玥没好气地瞪了他一眼,“那是你没见过什么叫粗鲁。” “这样挺好的。”韩飏赶紧给她顺毛,“我看就是比以前活泼了一点。” 韩宇撇嘴:“情人眼里出西施啦,我懂的。” 几个人说说笑笑地走出了住院部,刘主任和陈玥的主治医师赵医生已经等在外面了,看见他们出来,连忙上前寒暄,又叮嘱了一通注意事项。陈玥以前对赵医生的印象并不好,因为每次问起自己恢复的情况,他都会说一堆似是而非的话,有时陈玥甚至怀疑赵医生是不是在拿她的病情练手。不过现在要出院了,还是要说声谢谢的。 赵医生是个身材消瘦的中年人,一副木讷的样子,干巴巴地提醒她别忘了复查的时间,就耷拉着脑袋,再也不肯说什么了。反而刘主任拉着韩飏说了好多。等他们上车之后,陈玥忍不住问韩飏:“这个老家伙是不是想哄着你掏赞助费啊?” 韩飏哈哈大笑。 韩宇也笑:“玥玥姐,这家疗养院本来就是韩家的产业,不用再掏赞助费啦。” 陈玥迅速在脑子里过了一遍有关韩家的资料,诧异地问道:“韩家不是做日化产品和医疗器械的生意?” 韩飏笑而不答。 “对啊。”韩宇从副驾驶座上侧过身跟她解释,“一开始是这样,后来我大伯手里有钱了,就在周边拍了几块地。地产行业大热的时候陆陆续续转手,就留下了樱花坡这块地。这里景色好啊,我大伯母特别喜欢,后来韩氏旗下的研究机构都搬了过来。这里可不仅仅是个疗养院哦。” 陈玥了然,心想难怪刘主任对韩家兄弟那么客气呢。 “不想那些不开心的事情了。”韩飏拍了拍方向盘,笑着说,“我出来的时候刘姨说中午要给你做樱桃派呢。” 陈玥笑了笑没出声。等下就要见面了,也不知这位刘姨是个什么样的人?要是再来一个翻版方桂花……想想都觉得头疼。 一个小时之后,陈玥就知道自己到底有多天真了。 她臆想中的翻版方桂花并没有出现,站在台阶上迎接他们的是一位瘦瘦高高、面相十分严肃的中年女士。她穿着一件样式简单的长袖衬衫,微卷的短发抿在耳后一丝不乱,给人一种极其讲究规矩的感觉。 “刘姨,”韩宇似乎并没有注意到这女人有多严肃,一下车就抱怨起来,“午饭准备好了吗?我都快饿死了。” “她就是刘姨?”陈玥有些好奇地端详她,觉得刘长英这副模样还真像个管事嬷嬷,而且还是权力挺大,能约束一大帮小宫女小太监的那种管事嬷嬷……难道她还兼职做厨娘? 韩飏见方桂花下了车,就转过头悄悄跟她说:“我妈还没生我的时候她就在我家做事了,你算算这都多少年了,我和小宇差不多都是她带大的。尤其这几年公司事情多,我们都很忙,家里的事儿几乎都是她在安排。” 果然是个管事嬷嬷。 陈玥心里隐隐有些不安。这么一个掌控全家衣食住行、深受家庭成员信赖、不是婆婆胜似婆婆的神奇存在,她要拿出什么样的态度才合适?从韩家兄弟的态度就能看出来,他们可不仅仅是把刘长英当作一个雇工来看待。 “下车吧。”韩飏下了车,主动帮她拉开车门,一边抬起手替她挡着头顶一边悄声安慰她,“她人很好的,你别紧张。” 陈玥无暇理会他,因为她一下车就感觉到刘姨的目光嗖地一下射了过来。一瞬间的感觉,简直像逃学的学生在翻墙头的时候撞上了教导主任。 刘姨迎了过来,很客气地点了点头说:“陈小姐,欢迎回家。” 陈玥蓦然松了口气:“刘姨。” 刘长英目光直白地上下打量她,然后对韩飏说:“瘦了很多,我尽快联系王医师给陈小姐做一个检查,然后根据检查结果来调整食谱。” 陈玥连忙摆手:“不用那么麻烦了,刘姨。我就住几天。” 刘姨微怔,用一种明显不赞同的目光看看她再看看韩飏:“这是大少的主意?恕我直言,陈小姐现在的情况特殊,回陈家住并不合适……” 陈玥咳嗽了一声,打断了她的话:“其实是我的主意。我想家了。”想家是真心话,虽然她想的……呃,什么都想不起来。 刘姨的眉头微微一皱,很快又舒展开,矜持地点了点头:“先不说这个。陈小姐一定累了,吃完饭好好休息一下。” 陈玥看看韩飏,这是什么意思? 韩飏有些无奈,凑到她耳边悄悄说:“刘姨当然也知道你怀孕的事。你觉得她会放心让你一个人回陈家?” 陈玥心里顿时生出一种微妙的不爽,就好像她或者她身上的某一部分在别人的心目中被物化了,具备了一种莫名其妙的象征意味。无论是刘长英还是方桂花,甚至韩飏也有意无意地流露出这样的意思:因为她怀孕了,因为有了这个孩子,她必须怎样怎样,必须不能怎样怎样。自作主张就是不对,就是任性不懂事。 可是在这一切之上,没有人想过要问问她自己的想法,连一日三餐吃些什么这样的小事都有人绕过她的意愿替她安排妥当了。难道在他们眼里她整个人都是不存在的,他们只能看到一个会移动的肚子?! 陈玥一言不发地跟着韩飏走进了客厅。 韩家的客厅充满了旧式的雍容,暗色的檀木家具和织金的厚重窗幔给人一种沉闷的感觉,却奇异地有一种岁月沉淀的安稳。陈玥看到这样的韩家,方觉得刘长英身上那种略显傲慢的笃定与从容和这里的环境是极其相配的。 他们自成一国,唯有她是一个格格不入的侵入者。 怀着这样的想法,陈玥在餐桌旁边坐下来的时候,心情多少有些低落。等她拿起筷子之后,她又发现了一件事:同样是刘长英安排的午餐,餐桌上这些菜品远比送到医院去的汤汤水水料理得更用心,也更讲究。 这种不同完全表现在细节,尤其是食材的处理和配料的搭配方面。比如同样是一道清炖鸡汤,她从餐桌上的这道鸡汤里夹起的每一块鸡肉都骨肉匀停,且大小相仿。相比较之下,送到医院的汤盅里盛的完全就是餐桌上淘汰不要的边角料,除了一两块乱糟糟的骨头,还有切得大小不一、看不出本来面目的中药渣。方桂花还特意强调过这汤的补养功效——她一直以为韩家的营养餐就是这种风格。 她抬头望向餐桌另一侧的刘长英,刘长英也一脸平静地看着她,她的眼神中有一种极其明显的笃定,好像算准了陈玥会注意到她在饭菜上所做的手脚,并且会立刻发作起来,而她正安然地坐等她出招。 这种隐晦的恶意让陈玥倒尽胃口。她一言不发地放下手里的筷子,起身往外走。 “玥玥?!”韩飏诧异地看着她,“怎么了?” 陈玥没理他,径直走出餐厅,一把抓起放在门口矮柜上的手包。 “陈玥!”韩飏追了出来,眉头微微皱起,“别闹脾气,有话好好说。” 陈玥侧过头看着他:“如果你一定要说我是在闹脾气,那也随你。反正我不在你家住了。” “为什么?”韩飏完全莫名其妙,“饭菜不合口?” 陈玥冷笑:“因为我还没有穷到非要上你家来打秋风,看一个阿姨的脸色吃饭的地步!” 韩飏怔住,直到这时他才意识到她是真的在生气。可他不大明白她说的话到底是什么意思,什么叫看阿姨的脸色?他的视线扫过站在厨房门口的刘长英和方桂花,从下了车他们就没有分开过,他没觉得这两个女人给了她什么难堪。 陈玥却气得指尖都抖了起来。果然老话说得好,阎王易见,小鬼难缠。 陈玥推开他往外走,刚走下台阶,韩飏就从后面追了上来,张开双臂将她牢牢抱住。陈玥挣扎了几下,无奈实力相差太远,累得直喘气也没推开这两条铁圈似的胳膊。韩飏见她不再瞎扑腾,终于叹了口气:“玥玥,有什么话不能跟我说?” “跟你说?”陈玥冷笑,“我跟你很熟吗?” 韩飏的身体似乎僵了一下,再开口的时候声音里多了一丝痛楚:“玥玥,你一定要拿这样的话伤我的心吗?” 陈玥把头扭到一边,她也不相信韩飏会授意刘长英用这样蹩脚的方式来恶心她,但他若是真的关心她,又怎么会连她受到什么样的对待都不知道?换句话说,如果他真的那么看重她,他手下做事的人又怎么会把这样龌龊的手段用到她头上? 韩飏把她的身体扳了过来,一双漂亮的眼睛直直地看着她:“你不信我?” 陈玥想说“我确实不信你”,但是他眼里有着明显受伤的神情,让她觉得这样的话她不应该说。 韩飏把她拉进怀里,像哄小孩子似的拍了拍:“说吧,到底怎么啦?” 陈玥心头恍惚了一下。此时此刻拥抱着她的这个男人是自她有记忆以来对她最好的一个,就算她给他惹麻烦,他也只是无奈地笑笑。即便他深知此刻的她并不是与他相爱的那一个,也依然无比耐心地陪伴着她。 不是不感动的。可是这种感动里夹杂了太多让她无法确定的东西,看不清,摸不透,想得越多心里反而越茫然。 一个只见过几面的陌生人,要怎么把他当成爱人来看待? 陈玥的鼻子酸了一下:“我想回家。” 虽然她想不起她的家是什么样,可是每每想到这个字眼,她的心里都会自然而然地涌起一种温暖的感觉。即便她的家人都不在了,但她固执地相信那种温暖的感觉会一直停留在那栋房子里,等着她去慢慢回味。 韩飏叹气:“嫁鸡随鸡,嫁狗随狗,这里是我家,也是你的家,你还想去哪里?而且就这么甩手走了,你舍得?舍得我?” 舍得。 陈玥心想我又不是个受虐狂,干吗自己有家不去住,反而跑到你家穿阿姨给的小鞋?脑子有病吗? 韩飏在她脑袋上揉了两把,悄声说:“是不爱吃刘姨做的饭?” 陈玥白了他一眼:“不比较我还不知道,她给我送的哪里是营养餐,根本就是你们家的剩饭吧?” 韩飏愣住。 话匣子一打开,陈玥就忍不住了:“具体什么样我就不描述了,反正跟你们家餐桌上的不一样。方桂花还哄我说营养餐注重功效,让我别介意卖相好不好看……” 韩飏表情变了:“你怎么不早说?!” 陈玥怒目而视:“谁知道你家是怎么炖汤的?我以为你家的厨子就是这个风格!” 韩飏哭笑不得,同时又觉得憋屈得慌:“玥玥,你听我说,刘姨什么都好,就是特别护短。她大概是觉得我和小宇工作比较辛苦,所以在伙食上难免要偏着我们一些……当然她这样自作主张也不对……”韩飏说着说着,自己都不知道该怎么辩解了。 陈玥心里一阵腻味:“不就是恃宠而骄吗?仗着你们信任她,把自己当成真正的主人,大事小事都要按照她自己的心意来安排。如果这时候你妈妈回来,你觉得她会听你妈妈的话,还是会拐弯抹角地哄着你妈妈听她的话?” 韩飏的眼神微微一沉,脸色也变了。 陈玥挣不开他的拥抱,索性也不动了,伸手在他胸前点了点说:“我不管你们是怎么相处的,我不想受委屈。我才刚认识你,让我为了你忍气吞声地受你家阿姨的摆布……你想都不要想,根本不可能的。” 韩飏把下巴搭在她的发顶,望着餐厅的方向,神情若有所思。 第二章 怀疑 陈玥这段时间心里一直憋着火。记忆缺失,身份和过去的经历通通变成了别人口中的故事,治疗期间又受到诸多限制,好不容易逃出去一次还被警察同志给扭送回来。被方桂花暗搓搓地鄙视也就罢了,进了韩家还要受管家嬷嬷的气,这让她怎么忍?她又不是指望韩家赏饭吃的童养媳。 当然她对刘长英的做法多少还是有些疑惑的,这女人既然将韩家的两个孩子视如己出,为什么又要对韩飏阳奉阴违?以她的人生经验不可能不知道欺负陈玥很有可能会破坏她和韩飏之间的“母子感情”。是为了证明她这个全能管家在韩家的重要性,或者只是更年期叵测的偏执心理在作祟? 陈玥把韩飏推开一点,摆出严肃脸强调自己的态度:“我回我自己家。” 韩飏流露出头疼的表情:“大小姐,你家没法住人,真不骗你。你在这儿凑合几天行不行?刘姨不是什么坏人,跟她接触久了你就知道了。我跟她谈谈,让她摆正态度,行不?” “不行。”陈玥冲他晃晃手包,“我又不是没钱,不能去住酒店吗?” “那怎么行?”韩飏一口否决,“你现在还是个病人呢,再说不为你自己考虑,也不想想咱们家宝贝吗?你忍心让他还没出生就居无定所?” 陈玥翻了个白眼。孩子什么的听起来实在太不真实了,她根本一点儿感觉都没有。 韩飏皱了皱眉:“住酒店是绝对不行的……”他看看陈玥登时竖起来的两道眉毛,无奈地做了个讨饶的动作,“听我把话说完。陈家住不了人,你又坚持不肯住这里,那干脆就去明湖吧。”他停顿了一下,“等陈家收拾好了,我再送你回去。” 陈玥呆了一下,明湖又是什么地方? 韩飏在她脑门上弹了一下:“明湖苑十九号。订婚的时候我妈给你添的私房,一点儿印象都没有啦?” 当然不可能什么都忘了单单只记得一栋房子。陈玥茫然地揉了揉脑门:“这个明湖在哪里啊?” 韩飏扶着她的肩膀转了半个圈:“直线距离大概不超过二十公里。” 陈玥眨眨眼,觉得好像也不是很远:“……那好吧。”至少自己的意愿达成了一半,陈玥的心情也随之好转,“那就麻烦韩少爷帮我把行李拿出来吧,我就不进去了。” 韩飏在她脑门上轻轻弹了一下,神色之间颇有几分拿她没办法的宠溺:“去那边坐一会儿,我交代几句话就出来。” 陈玥看看花园一角的木椅,点点头走了过去。 韩飏转过身,目光落在餐厅的窗口,脸色慢慢阴沉下来。 陈玥的行李不多,从疗养院提回来的一个旅行包,里面装的也都是随身用的东西,提着就能走。韩飏考虑到明湖苑那边有段时间没住人,又到厨房拿了一些吃的喝的。至于还缺什么东西一时半会儿也顾不上,只能先过去再说。 韩宇坐在桌边,一脸诧异地看着他忙进忙出。陈玥闹脾气他看出来了,却不明白原因何在,有心想问问出了什么事,又觉得韩飏的情绪不对,思忖片刻,还是老老实实地拿午饭塞住了自己的嘴。 韩家人少,刘长英和方桂花都是跟他们同桌用餐的。此刻见情形不对也都停了下来。刘长英制止了方桂花开口,自己走过去帮韩飏一起装东西。 韩飏淡淡扫了她一眼:“我都不知道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有主意。” 刘长英低着头把几盒酸奶放进袋子里:“她只是一个……” “对。”韩飏打断了她的话,“我知道。但你这样……是存心要拆我的台吗?这么一闹,我之前做的安排,还有家里这些……通通都白费了。” 刘长英对他的责备既不承认也不否认,沉默片刻,轻轻吁了口气说:“抱歉,少爷。我大概只是心有不甘吧。毕竟发生了这么多事,大家都不容易,而她只是……” “现在说抱歉还有什么用?”韩飏露出不耐烦的表情,“她的脾气你也看到了……刘姨,我把整个家都托付在你手里,我不希望在你这里出什么纰漏。” 刘长英低着头没有出声。 “明湖苑……也算歪打正着。那边暂时交给方姨。”韩飏紧盯着她的脸说,“我之前准备的东西也让她一起带过去。” 刘长英抿了抿唇角,低声说:“是,少爷。” 韩飏走出两步又停住,转过身低声嘱咐她:“不要再自作主张。嗯?” 刘长英看看他,欲言又止。 “那边你暂时别过去了。”韩飏深深看了她一眼,“有事等他们打电话了再说。” 刘长英流露出焦虑的神色:“少爷,我已经准备好了一些营养品。我想……” 韩飏没有理会她,拎着两个塑料袋头也不回地走出了厨房。刘长英听着餐厅里韩飏故作轻松地与韩宇聊天,然后客厅的门发出一声轻响,整个房间重又安静了下来。 刘长英走到厨房的窗口,看着韩飏提着旅行包脚步轻快地朝着那个年轻女子走过去,双眼明亮,脸上带着笑容。 他看上去像是很快乐。 这是她一手带大的孩子,刘长英默默地想,可她现在有些不认识他了。 陈玥吃了半包饼干就缩在座位上睡着了,等她再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躺在一间陌生的房间里。大床对面,宽大的落地窗半开,素色的窗纱在微风中轻轻拂动。日已微斜,明亮的光线中多了几许柔和之意。 陈玥几乎看呆了,许久之后才回过神来,将这间卧房上下打量了一番,这里估计就是她的房间了。无论地板墙壁还是家具摆设都是一水的浅紫色,充满了女性浪漫温柔的味道。她的行李箱放在门边,看上去还没有打开过。深色的皮箱像是一个格格不入的特殊符号,鲜明地凸显在一片浅色的背景之上。 陈玥从床上爬起来,赤着脚走过去推开了落地窗的玻璃门。窗外是半圆形的观景露台,再远处是初春时节壮美的海天一色。有风,海上的浪也大,浪花翻涌着撞上岸边的黑色礁石,飞溅的水花如同半空中炸开的一蓬碎玉。 “很壮观是不是?” 陈玥着迷地点头,片刻后反应过来这是韩飏的声音。一转身,果然见他靠在门边笑吟吟地看着她。见她回头,便走了过来伸手揉了揉她的头发:“睡得好吗?这里离海边太近,会不会觉得有点吵?” “不会。”陈玥笑了笑,装作不在意的样子躲开了他的手。她见惯了樱花坡的景色,一直以为这个城市的沿海都是温柔和缓的沙滩,没想到能看到这样礁石林立的景色,这种未经雕琢的原生态的美感让她有种惊喜的感觉。 “你喜欢就好。”韩飏望着远处的景色微微蹙眉,“这里的优点就是清静。离市区远,人少,也没有什么车。我让方姨过来照顾你,要是喜欢的话,就多住一段时间。” 陈玥忙不迭地点头。开阔的景色令人心情舒爽,何况天气慢慢热了起来,住在市区哪有住在海边舒服。 韩飏看看她,忍不住笑了:“你这脾气也不说改改,跟只猫似的,高兴了怎么撸毛都行,不高兴了随时伸爪子挠人。” 陈玥理直气壮地反驳他:“不高兴了还要忍着吗?” “不用忍。”韩飏搂着她的肩膀哈哈大笑,“我老婆,当然是想怎么任性就怎么任性。” 陈玥脸一热,忙不迭地推开他的手:“好好说话!我跟你不熟!” 韩飏也不生气,拉着她往外走:“吃饭去,吃饭去,你这大半天都是对付的,不考虑你自己也要考虑考虑我儿子。” 陈玥在心里哼了一声,暗想谁想要儿子啊,女儿才可爱好不好,乖乖软软的,还能穿漂亮的小纱裙…… 陈玥悄悄摸了摸自己的肚子,小腹平坦,也没有什么特别的感觉,于是她又一次疑惑了起来,这里面真的有一个小孩子吗? 简单洗漱之后,陈玥跟着韩飏来到楼下。方桂花已经做好了晚饭,正掐着时间在烤饼干。因为第一天过来,带的东西不多,晚饭做得也简单,只有一道红枣乳鸽汤炖得十分美味,显见火候十分地道。 方桂花见陈玥很喜欢这道汤,忍不住多了一句嘴:“这汤是老刘做的,出门的时候特意嘱咐我带过来。” 陈玥瞟了她一眼,没吭声。 方桂花讪讪地又坐了回去。刘长英之前做了什么她自然是知道的,虽然不是很清楚刘长英这么做的用意,但她一向是看着刘长英的脸色做事。原以为这里面有韩飏的意思,没想到韩飏的反应却完全不是那么回事儿,竟然对陈玥纵容到这个程度,一句不合心意立刻就能带着她打包离开。刘长英是韩家的老人了,就这么被卷了面子,方桂花在意外的同时,也不免心有戚戚。 韩飏对方桂花的小动作视若无睹。陈玥不是会吃哑巴亏的性格,方桂花降不住她,他也没什么可担心的。他现在为难的是另外一件事,这件事他拖了很久,有些担心再拖下去会不会出什么岔子。 “玥玥,”他拎着筷子问陈玥,“你还记得唐莉莉吗?” 陈玥想了想,点点头:“我同学?” 韩飏莞尔:“对,她算是你走得比较近的一个朋友。前段时间一直给我打电话想去医院看你,都被我给推了……你想见她吗?” 陈玥的第一个反应就是想点头,紧接着又有些疑惑韩飏的态度。他说担心有人来探病会影响她休息,陈玥总觉得会不会有些夸张了?或者韩飏对她的朋友印象不好,所以一直不希望这些人出现在他面前? 陈玥暗中打量韩飏,觉得那两道微微扬起的浓眉很有几分桀骜不驯的味道,如果他做出“看不顺眼的都给老子死一边去”那种事情来,她是一点都不会奇怪的。 像是感应到了陈玥的目光,韩飏挑起眉头看着她。大概是留意到她的眼神有些发直,韩飏微微一笑,眼神中流露出一丝暧昧的神色来:“在想什么?” 陈玥顿时觉得耳朵发烫,满心都是不可思议的感觉:以前的陈玥和自己真的是同一个人吗?竟然挑了这么一个妖孽做未婚夫,这要多操多少闲心啊?! “问你话呢。”韩飏被她的反应逗笑了,“你要是想见就给她打个电话吧。你现在的手机号码是我给你新办的。她应该不知道。” 陈玥诧异:“以前的呢?” 韩飏迟疑了一下:“出院之前赵医生曾经提醒我,说你以前的手机里联系人比较多,这些对你来说都是陌生人,怕你会感觉有压力。所以我给你办了个新卡。”他耸了耸肩,“原来的通讯录我给你打印出来了,有时间给你做个详细介绍,然后你自己决定要不要联系他们。” 陈玥心里稍稍别扭了一下,又因为想不明白自己到底别扭什么而愈加纠结起来。韩飏的解释听起来挺有道理的,也都是站在她的角度来考虑问题,这让她觉得自己似乎有些不识好歹。归根结底,他们之间的问题在于两个人看待彼此的视角不同吧。她对他来说是极其亲密的存在,而他在她心目中却只是刚认识没多久的……呃,熟人? “我知道你是为陈玥考虑。”她强调了一下“陈玥”这个名字,暗示他她和以前的陈玥是有区别的,“但是以后如果有涉及我的事情,你一定要事先告诉我。” 韩飏立刻就明白了她的意思,眼神黯淡了一下:“当然。” 陈玥看到他这样的表情心里也有些不舒服,但要让她说出“我的事交给你全权处理”那是根本不可能的。他们还没熟悉到那个程度,她连自己是谁都还没彻底搞明白呢。 韩飏倒是很快就把自己的情绪调整了过来,语气很是轻快地说:“吃完饭你给小唐打个电话吧,她昨天晚上还给我打电话……除了骂我主要就是打听你恢复的情况。” 看他的反应,似乎并不是很抗拒这位老同学上门拜访。于是,陈玥也配合地笑了起来:“没事,我会跟她解释。”她在心里补充了一句,如果她和唐莉莉之间的交情真有他说的那么好的话。 韩飏没有再继续这个话题。 因为陈玥中午基本上没吃什么东西,所以他们在明湖苑的第一顿晚饭要比平时提前很多,饭后韩飏拉着陈玥出门去散步消食,美其名曰熟悉一下周围的环境。 同样都是依山傍海,樱花坡地势和缓,海边都是经过了人工处理的沙滩,而明湖苑这一带的地势则远远高出了海平面,岸边以礁石居多。韩飏带着陈玥顺着一段窄窄的台阶来到海边,沿着海边的栈桥欣赏落日的景色,然后顺着来路慢慢往回走。 台阶两侧没有路灯,韩飏怕她被台阶绊到,一直牢牢地拉着她的手。陈玥本想自己扶着栏杆走,但是看到落日的余晖在韩飏的眼角眉梢勾勒出的愉悦的弧度,不知怎么又觉得拒绝的话有些说不出口。 这个男人从一开始留给她的就是一张从容愉悦的面孔,但她能感觉出来他的心情并不如他表现出来的那么轻松,他只是不抱怨罢了。对她来说失去记忆无疑是一件极其糟糕的事,但对韩飏来说,或许记忆已经不重要了,她能清醒过来这本身就是一件值得庆幸的事。这样想的时候,她心里会微微地有些可怜他。 韩飏晃了晃两个人相握的手:“在想什么?” “在想明天的早餐。”陈玥随口说道,“方姨说要做南瓜饼。” 韩飏举起她的手放到唇边飞快地吻了一下,哈哈笑了起来:“一定替我儿子多吃点儿。”他的手长得很漂亮,手指修长而有力,像钢琴家的手。陈玥心想若是生一个这样的儿子似乎也不错,漂亮又斯文,举着一双修长的手坐在钢琴前给妈妈弹《小夜曲》什么的……听起来就很美好啊。 也可以让韩飏跟着听一听。陈玥心想,如果到那时她已经恢复记忆,全盘接受了这位未婚夫,并且他还是这么体贴的话,那就勉为其难地给他也增加一个席位好了。 晚风习习,海浪的声音从远处传来,初夏的夜晚静谧而迷人。两个人顺着台阶回到坡上,又沿着小区转悠了一圈,回家的时候天色已经黑透了。方桂花煮了一锅米酒汤圆给他们当消夜,陈玥一不小心又把自己给吃撑了,正想着要不要再去院子里溜达溜达,就听方桂花在客厅里说:“陈小姐,你的电话。” 陈玥下意识地与韩飏对视了一眼,她醒来这么久,能给她打电话的人也只有韩飏一个。 韩飏先反应过来,转头问方桂花:“是手机还是座机?” “座机。”方桂花说,“是唐小姐。” 韩飏了然:“大概是先打到韩家,刘姨告诉她的。” 陈玥从他的语气中听出了一丝不情愿,或者在他眼里自己仍是一个需要静养的病人。但她心里清楚,除了缺失的记忆,她身体的其他方面其实并没有太大的问题。当然还有怀孕的事,不过从常识上讲,这也不能算一个问题。 “我没事的。”他的紧张让陈玥有些想笑,“偶尔跟朋友联系一下也不会很累。” 韩飏有些无奈:“算了,你去接电话吧。”陈玥有自己的关系网,在滨海市认识她的人可不少。没有唐莉莉也有别人,他总不能真把她关起来谁也不让见,养病这个借口也不是一直都能用的。 陈玥这么久以来第一次与外人接触,心里略有些兴奋,拿起电话刚要“喂”一声,就听听筒对面传来一声压抑的抽泣。陈玥顿时沉默了。她几乎忘了,对别人来说,她并不是一个陌生人。 对面的女孩哭了一会儿,哑着嗓子喊了一声:“玥玥?” “是我。”陈玥不知道说什么好,“那个……别哭了啊。” 她不说还好,一说女孩儿又开始哭:“你个没良心的,真把我忘了啊……咱俩从上初中就开始做同桌……” 原来这么深的交情。陈玥暗暗发愁,好像真的挺对不起人的。 “韩飏这个王八蛋一直不让我去看你。”唐莉莉哭了一会儿之后稍稍平静了一些,“你现在到底怎么样?” “出院了。”陈玥忙说,“没什么外伤,失忆……呃,还在失忆。” 唐莉莉很小心地问道:“我能去看你吗?” “当然可以啊。”陈玥转头看了看韩飏,见他一脸无奈的表情,便冲他做了个口型:我会注意的。 唐莉莉总算高兴了一些:“那就明天吧,明天我去看你。” 挂了电话,陈玥又有些心神不定起来,她的闺密究竟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呢?她翻出照片看了半天,又拉着韩飏给她讲,搞得韩飏哭笑不得:“怎么没见你这么想我哪,难道我还不如她重要吗?” 陈玥挥开他的爪子,不耐烦地翻白眼,心想这不是废话吗。闺密啊,论起感情深浅还真不见得就比韩飏这个未婚夫少——男人是男人,而闺密则更像是另外一个自己。每个女孩都会不自觉地在男友面前展现自己美好的一面,却会和闺密分享成长过程中所有的糗事以及……秘密。 会对这位传说中的闺密如此期待,陈玥心想,她还是太孤独了吧。毕竟没有谁的生活圈子里就只有一个未婚夫。 “听着,”韩飏扳过她的脸,一字一顿地嘱咐她,“别让自己累到,别太兴奋,也别急着往外跑。行吗?” 强硬的语气令陈玥有些不适,但她还是点了点头。 我们都需要时间。她对自己说,每个人的性格里都有不讨人喜欢的地方,这些性格中的凸点或许在情浓时会被双方不自觉地忽略,被温柔地包容。但是现在少了感情这一层重要的润滑剂,相处起来难免显得有些硌人了。 这是难免的,也是正常的。 我们需要磨合。她想,也许再过一段时间就好了。 陈玥一直担心见面的时候唐莉莉会哭。她不是什么心软的人,但是她不想看到眼泪,不论是她的还是别人的。父母不在了,家业一团糟,没有记忆,没有过去,又看不到未来……这一桩桩一件件哪里还经得起用眼泪去浸泡?她唯一能做的事就是自欺一般抓住所谓的现在。然而即使是“现在”,对她来说仍是一团迷雾。 当她站在台阶下,看到陌生的女孩推开车门一步一步走到她面前,红着眼圈与她静静对视,陈玥忽然觉得即使她什么都不记得,或许……有些东西仍然是存在的吧。 “不许哭!”她粗声粗气地警告她,“我根本还不认识你!” 唐莉莉咧嘴笑,眼泪顺着眼角滑下来:“要我做一个自我介绍吗?”她走过来拥抱了陈玥一下,飞快地擦干自己的眼泪,放开她的时候,脸上已经露出了开心的表情,“韩飏说你很幸运,孩子没事……” 一说起这个,陈玥就很苦恼:“孩子什么的……我根本没感觉。” 唐莉莉用拳头轻轻捶了一下她的肩膀:“你答应过我,我以后会是孩子的干妈。你不会赖账的吧?” “老干妈吗?”陈玥没好气地推开她,“根本没这回事好吧?”孩子的干妈干爸可是很重要的角色,哪能稀里糊涂就预定出去。 唐莉莉红着眼圈看着她笑:“小气!” 陈玥也笑了:“进去坐坐?” 唐莉莉抬起头,眯着双眼看了看头顶上轻纱似的薄雾:“能走走吗?” “能啊。”陈玥抬起脚给她看自己脚上的一双软底鞋,“最适合走路了。” “那就到外面转转吧。”唐莉莉挽住她的胳膊往外走,声音不高不低,“不想进去看人脸色。你家韩飏调教人的手段跟荣国府是一脉相承的,都是一双势利眼,一颗富贵心……神烦。” 不用回头看也知道她这话是说给方桂花听的。陈玥哑然失笑,暗想这位闺密的性格也促狭得很。她住院的这段时间韩飏不让她见外人,估计刘长英和方桂花也没少拦着唐莉莉。这语气一听就是憋着火呢。 走出院门,唐莉莉偷偷回头看了一眼,轻轻哼了一声:“还看着呢,你说她不会偷偷跟踪我们吧?” 陈玥哭笑不得:“不至于。” 唐莉莉撇嘴:“你可不要小看韩家这两个老妖婆,欺负起人来手腕厉害着呢。” 这一点陈玥倒是颇有体会。 唐莉莉扳过她的肩膀,歪着头很专注地打量她:“真的失忆了?” 陈玥点点头,心脏微微揪起。 唐莉莉的表情有些复杂,片刻后叹了口气:“算了,不记得就不记得吧。从头开始也没什么不好。说不定会遇到一个更好的男人,直接甩了那个姓韩的。” 陈玥被她的语气逗笑了:“你不喜欢韩飏?” 唐莉莉反问她:“你喜欢?” 陈玥迟疑了一下:“……我不知道。” 在熟悉他之前,他身上就已经贴上了“未婚夫”这个醒目的标签,这导致其他方面的事情,比如他的性格、喜恶、行事风格……通通都被模糊了。而韩飏也并没有和她从头开始的意思,他的愿望表露得相当明显,那就是她某天醒来突然间就想起一切,然后自然而然地将所有的事情都推回原有的轨道。 “我说不好。”陈玥迟疑地看着她,“他对我不错。但是……我觉得我还不了解他。”对不够了解的人来说,用喜欢这样的字眼来定义会不会太轻率了呢? 唐莉莉很干脆地说:“那就别想那么多,就当他是个刚认识的人好了,千万别给自己背上什么思想包袱。” 陈玥觉得这几句话说得很有些语重心长的味道,不由得露出笑容:“你多大?” 唐莉莉没好气地翻了个白眼:“咱俩同岁。我年头你年尾。两只母老虎。” 陈玥被她逗得哈哈大笑。 唐莉莉又开始挑剔她身上的衣服:“这都谁的衣服啊,垃圾堆里捡回来的吧?穿得跟韩家那两个老妖婆似的……你以前多时髦啊,走到哪里都是人群的焦点……哎,过两天我休假,咱俩一起去逛逛街买买衣服怎么样?我打电话的时候听韩飏说你恢复得挺好,出门散散心应该没问题吧?” 陈玥顿时心动。她在车祸中受到的外伤在昏迷期间就已经基本恢复了,醒来之后最大的问题是脑子——但这个毛病不是卧床休养就能够好转的。所以说出门转转什么的应该是没有问题的。陈玥正在琢磨怎么跟韩飏提起这个要求,就见唐莉莉的脸上露出一个惊讶的表情:“不是吧?玥玥,难道逛个街也要事先征求他的同意?!” 陈玥怔住。 唐莉莉上下打量她,眼神充满了不可思议:“你现在怎么这么……听话啊?简直像换了人似的,不会是姓韩的逼你吧?” “听话”这个诡异的词就像一支小箭,嗖地一下从她的胸口穿了过去,陈玥顿时觉得胸口都空了一块。 她傻乎乎地看着唐莉莉,觉得整个人都混乱了。她想说根本不是那么回事儿,说得好像她是个囚犯一样,上个厕所都要打报告。但同时她心里又有一个小小的声音在那里叫嚣,跳着脚喊她说得对!你就是被管起来了!人身自由受到限制!多走两步路都要打报告!想自己离开疗养院都要偷着跑,还会被逮回去! “不是那样的。”陈玥有些心虚地反驳她,“不是什么听话,只是……他一直在照顾我……要出门的话跟家里人说一声不是很正常吗?” 唐莉莉对这个说法有些怀疑:“‘说一声’跟‘申请一下’,这可是有着本质区别的。你别当我不懂。” 陈玥的小心脏微微沉了沉:“他对我很好……没你说的那么糟糕。” 唐莉莉哼了一声,显然对韩飏很有意见,不过看到陈玥的脸色不大好看,她还是体贴地放过了这个话题:“那就这么说定了,到时候我来接你,咱们去外面转一转,别一天到晚都猫在家里,又不是坐月子。那谁就不用带着了吧?” 陈玥无奈:“当然。” 两个人沿着草坪中间弯弯曲曲的小路漫无目的地往前走,唐莉莉把一条胳膊搭在她的肩膀上轻声问她:“有什么想问的吗?” “有很多。”陈玥叹了口气,“结果看见你就全忘了。” 唐莉莉失笑:“忘了就忘了吧,想问什么随时都可以问。姓韩的是不是把你的手机号码也给换了?” 陈玥连忙掏出手机跟初次相逢的闺密交换号码,一边替韩飏辩解了一句:“我那时候不是刚醒吗?手机里的人一个也不认识,所以他干脆给我换了个新号。” 唐莉莉哼了一声,轻声嘟囔:“什么烂借口!” 听着确实像个借口。陈玥心想要不就是车祸的时候手机也撞坏了,但她还在昏迷中,所以谁也没想起来手机这回事儿。后来大概时间太长被销了号,不得不重新办个新号。这样想还是比较合理的,不过事实当真如此的话又有什么必要遮遮掩掩呢? 唐莉莉碰碰她的胳膊:“出什么神?” “没什么。”陈玥收起手机,发现两个人已经走出了松树林,不远处就是一道白色的石栏,石栏外是峻峭的山岩,台阶蜿蜒向下,一直延伸到了海边。天气晴朗,海水也呈现出明媚的蓝色,波平浪静,像阳光下迎风展开的蓝色绸缎。 “真美啊。”陈玥伸了个懒腰,“天天看也看不腻。” 唐莉莉靠在石栏上看着她笑:“病了一场整个人都变了,你以前可是一点都不喜欢户外活动。” 陈玥问她:“我以前什么样儿?” “聪明、漂亮、做事仔细。”唐莉莉掰着手指数给她听,“大学还没毕业就帮着陈伯父管账。不怎么爱运动,不过每周都会去游泳。” 陈玥的心情顿时有些复杂:“感觉差了好多……” 唐莉莉斜了她一眼:“你以前很爱热闹的。不像现在,大白天的也在家里窝着。不过这也有可能是因为你刚出院,又怀孕了,生活习惯还没调整过来。” “我好像不是很爱热闹……” 唐莉莉搂着她的肩膀晃了晃:“没事,等你慢慢想起以前的事就好了。” “如果我一直是这个样子呢?”陈玥问她。 “无所谓啊。”唐莉莉望着她,脸上露出笑容,“性格变了也还是你本人啊。只要你别再动不动就闹失踪,搞得大家都心慌意乱的就行。” 陈玥的心脏落回原地,整个人都轻松了。 陈玥一整晚心情都很好,洗水果的时候还无意识地哼起歌来。 韩飏敲了敲厨房的门,酸溜溜地问她:“真有这么高兴?” 陈玥点头,双眼闪闪亮。 “高兴就高兴,还故意表现得这么明显,也不怕我吃醋?”韩飏的语气有那么一点儿半真半假的泛酸。怎么没见她看到自己双眼发亮呢? “不一样啊。”陈玥被他这么一说,心里稍稍有些囧,暗想咱们其实还不熟啊,帅哥。根本还没走到需要吃醋这一步好吗。 “真想出去?” “想啊。”陈玥点头,“这个城市是什么样的我都不知道。” 韩飏沉吟:“也不是不行。” 陈玥抬头看他,心想你不会真要限制我的自由吧?我其实只是跟你说一声啊,并不是想要征求你的同意。 “想去就去吧。”韩飏在沉思之后终于大发慈悲地同意了,“你身体方面也没什么大问题,别累着,别去人多嘈杂的地方就行。” 陈玥笑了笑没说话。她能感觉到韩飏答应得不是很痛快,但这不痛快到底是因为吃醋还是他真想对她的出行有所限制,陈玥就说不好了。或许只是考虑到她刚出院不久,身体还不是很结实吧。 陈玥把洗好的草莓递给他:“尝尝,很甜的。” 韩飏皱眉,用一种吃药似的表情捏起一个扔进嘴里。 陈玥忽然想起那次逃跑未遂被送回疗养院的事。那时她还在车上,没下车就看到韩飏等在疗养院的门口一脸煞气的样子,而且当时他说话的语气也非常……不客气,还真有那么几分霸道总裁的感觉呢。 霸道的男人肯定都有掌控欲,陈玥思索了一下韩飏的掌控欲到底被他控制在一个什么样的范围之内。不会真的想把她也管起来吧? “还好,不酸。”韩飏很嫌弃地看了一眼她手里的果盘,“大夫说你要多吃水果。” 陈玥被他的表情逗笑了:“来,再来一个。” 韩飏连忙摆手。 陈玥哈哈大笑。 “别闹了。”韩飏抓住她的手,拉着她在沙发上坐下,“跟你说点儿正事。” 陈玥嘴里叼着一个草莓,有些疑惑地看着他。 “陈家的生意,”韩飏露出有些无奈的表情,“这几个月都是我在管。” “出问题了?” “小问题总有,大问题没有。”韩飏看她露出紧张的表情,微微有些不满,“你好像不是很信得过我?” “当然不是。”陈玥连忙拍他马屁,“怎么会信不过,你这么能干……他们都夸你年轻有为,是年轻企业家,钻石王老五。” “听谁说的?”韩飏被她的马屁雷得不轻。 当然是八卦婆方桂花。陈玥在心里傻笑了两声,连忙转移话题:“既然没有问题,你有什么正经事要说?” 韩飏哭笑不得:“那可是你家的生意,交给我几个月了,不怕我给你搞破产了吗?” 担心自然是会有的,陈玥在了解到这个情况的最初也考虑过要怎样处理这个问题。可是思来想去,她两眼一抹黑,连谁是谁都不知道,就算以前知道现在也都忘了,真要把这一摊活儿从韩飏手里抢回来自己干,也不大可能会比人家干得好。但就这么把父母的心血完全交给这个她还不熟悉的男人,丝毫不加过问,她自问也做不到。 “陈家现在的领头人是我吗?” 韩飏点点头:“这些事情你总要了解的,我帮你联系了陈家的律师。见见吗?” 陈玥没想到他的动作这么快:“已经联系了?” “他想明天过来看你。”韩飏看看她的表情,“可以的话我就回复他了?” 陈玥忽然有些结巴:“他……他是陈家的律师?” 韩飏仿佛洞悉了她的紧张,将她的双手握住:“这些事情你总要了解的。” “我知道。” 陈玥知道每个人都有生来要担负的责任,个人的、社会的。陈家现在就是她的责任,哪怕自己确实做不好这些事,也总要找出一个合适的解决办法才行,而不是放任不管,任性地将它抛在一边。 “玥玥?”韩飏晃了晃她的手,“要不过些天再让他来?” 陈玥摇摇头:“不用,就明天吧。” 韩飏不大放心地看着她:“不要勉强自己,你毕竟才刚刚出院。身体要紧。” 陈玥从他手中抽出自己的手,摇摇头说:“这些事情我总要知道的。我的身体也没问题,赶早不赶晚,就明天吧。” 韩飏见她态度坚决,也没再反驳。陈家的事情总要让她有所了解才好,也免得时间长了有人在她耳边嘀嘀咕咕,再让她起了疑心,跟他生出嫌隙。 “我通知他。”韩飏说着,看了看她的肚子,“你只要记得别累到自己就好。” 陈玥简直要泪奔。 又拿她的肚子说事儿……她根本就没有感觉好吗? 陈家的律师姓高,是个瘦高个的中年男人。见到陈玥他显得十分激动,抖着手不停地扶眼镜框,说起陈爸的时候还红了眼眶,搞得陈玥也伤感起来。 虽然他说的这些人她一点儿印象都没有。 叙过旧,高律师取出厚厚一沓文件挨个给她讲。先讲陈家的生意,公司规模、经营情况、股权分配等,再讲陈爸陈妈订立的各项文件。陈玥起初还认真听,到后来就觉得脑子嗡嗡响。她自己也觉得奇怪,只是忘记了这些事情,并不是从来都没接触过的东西,为什么听起来会这么陌生?还是说她骨子里其实没有处理商业问题的天赋,以前帮着陈爸管账都是在硬着头皮干活? 直到两个小时之后,高律师意犹未尽地停下来喝茶,陈玥才勉强从一团乱麻当中抓住了自己最急于知道答案的两个问题,一是有关韩飏对陈氏的管理权,这一条她已经在陈爸陈妈出事之后签过文件,声明自己有什么意外,家里的生意交由韩飏代为管理,并从自己名下转移了百分之五的股票给韩飏作为报酬。 这一条陈玥觉得也能理解,毕竟在父母都离世的情况下,她身边最亲近的人就是韩飏这位未婚夫了。而且在韩飏管理陈氏期间,她还委托了滨海市最有名的事务所对陈氏的运营情况进行监督。这样的安排算是比较周详的了。从这一点也可以看出她在昏迷之前确实是个挺精明的人,不像现在这样一脑袋糨糊。 另外一条就是关于孩子的。陈爸陈妈在遗嘱中将他们名下的财产和持有的陈氏股份都留给了陈玥的孩子。如果陈玥将来有两个以上的孩子,财产平均分开,在他们成年之后转到他们名下,成年之前则由陈玥代为管理。 被一堆文件刺激得头昏脑涨的陈玥,在看到这份文件的时候终于有了心酸的感觉。早在出事之前,她的父母就未雨绸缪,给她和她的孩子都做了妥善的安排。然而他们却没有机会看一眼自己的小外孙。 陈玥终于从“父母”这个虚无的称谓中感受到了一些沉甸甸的东西。 “陈先生之前就说过,”高律师低着头擦了擦眼镜,眼圈微微泛红,“他们希望你的生活能轻松一些,不要太过辛苦。一家人能守在一起,开开心心过日子就好。” 陈玥沉默地帮他把资料收起来,心里的疑问有一部分已经解开,但她并不觉得轻松。相反,在感受到了父母对她的关爱之后,她几乎是有种负罪感。 因为她把他们都忘了。 韩飏的房间就在陈玥隔壁,站在阳台上伸手就能摸到旁边阳台上的柠檬树。这里原来是他的书房,陈玥出院之后主卧让给她住,这里才变成了他的临时卧室。 韩飏靠在栏杆上抽烟,视线穿过绿叶间的空隙,看到旁边阳台上的玻璃门还开着,浅色的窗纱在门口荡来荡去。陈玥也不知在做什么,居然没想着过来关门。海边风大,尤其是夜晚,温度会比市区低得多。他看看表,已经过了陈玥平时睡觉的时间,这是睡不着,还在想心事,被白天的事情刺激得过了头? 韩飏有一瞬间的心软。不过闭口不提陈氏的情况似乎也不是什么好主意,她会怀疑,会自己去找答案,那样反而更麻烦。 不知过了多久,陈玥踢踏着拖鞋过来关门,一探头看见韩飏还在旁边阳台上,顿时吃了一惊:“你今晚不用加班了?”从他住进来开始,几乎每晚的灯光都要亮到后半夜,难得看到他这么悠闲的样子。 韩飏懒洋洋地靠着栏杆,声音也带着一丝慵懒:“担心你。” 陈玥的心脏微微一跳。 韩飏的半边脸映着书房里的灯光,半边脸沉在黑暗里,五官的轮廓也因此显得比白天更有棱角。然而这张英俊的面孔在夜色里却仿佛比白天更加醒目,有一种迥然不同于以往的性感,像在无意识地诱惑着什么。 陈玥看了一眼就不敢再看,心里却因为他的话而感动。被人牵念着的感觉无疑是温暖的,尤其还是这样体贴的男子,对他心生好感实在是一件太容易的事。 韩飏似乎察觉了她脸上突然飙起的热度,嘴角慢慢挑起一个好看的弧度:“回去休息吧,别想东想西的,身体最要紧。睡不饱的话宝宝会不舒服的,还会有黑眼圈,就不美了。” 完全是哄孩子的语气,居然也被他说得温情脉脉。 陈玥不自然地揉了揉耳朵:“我没多想,只是……” “我知道。”韩飏的声音低沉而温柔,“玥玥,很多事都是我们没法子控制的。这不是你的错。爸爸妈妈也不会怪你的。他们和我一样,最大的希望就是你每天都能开开心心的,去做自己喜欢做的事。” 韩飏眨眨眼,笑容里多了一丝丝的顽皮:“就算你忘了我,我也不会怪你。” 淡淡的烟草气息弥散开来,让海边略显清冷的夜晚多了几分干燥温暖的气息,令人沉迷。或许是夜色太温柔,给了她某种错觉,让她在看着他的时候,模模糊糊觉得有什么东西似乎不大一样了。 然而她终究没有再说什么。这种略微有些不受控制的状态让她感觉陌生,甚至还有一点点的不知所措。 “睡吧。”韩飏有些叹息地看着她,“不早了,身体要紧。” 陈玥握住门把手迟疑地看着他说:“我想去看看他们。”她醒来这么久了,竟然也没有想到要去看看他们,实在是不孝。 韩飏犹豫了一下:“再等等好吗?地方有些远,开车要很久,我怕你身体吃不消。” 身体不好听起来像个随便拎出来的借口,但他眼里浓浓的关切还是让陈玥感到难以拒绝。 韩飏见她不说话,隐晦地看了看她的肚子:“你现在情况特殊,我想爸妈也不会希望你到处乱跑的。” 陈玥忽然反应过来自己是个孕妇。以前方桂花似乎说起过这样的风俗,说怀孕的女人不宜去那样的地方。 “或者我找时间替你去看看他们吧?”韩飏看出她的沮丧,连忙安慰她,“我算半个儿子,做你的代表也够了吧?” 陈玥心情有些复杂。不管她是否接受,韩飏的身份都是客观存在的,而且一直以来他也在利用这个身份的便利照顾她。这让她不忍心说出太绝情的话——万一某天她突然间恢复了记忆呢? 玻璃门关上,灯光也暗了下来。隔着薄薄的纱帘,陈玥仍然看得到旁边阳台上忽明忽暗的一点红光,是韩飏在抽烟。 男人的心事,就像这沉沉的夜色,看不清,却能感觉得到。 陈玥把额头轻轻抵在纱帘上,这一刻,她心里有种莫名的悲伤。为自己陷入迷雾一般的生活,为她不记得长眠何处的父母,也为这个一直微笑着面对她的男人。 或者她应该再勇敢一点,试着去接纳他,接纳她原本的生活,将她和他的生活都推回到原来的轨道上去。他们之间有长达数年的感情,还有一个即将出世的孩子,这些都是剪不断的纽带,都是客观存在的东西。虽然她不再记得,但失忆不能成为她逃避生活的借口。韩飏有一句话说得对,她的爸妈也一定希望她能够开开心心地生活。 或许,是时候做出一些改变了。 转天清晨,陈玥很早就起来了。或许是放下心事的缘故,尽管这一夜睡得并不安稳,但她看上去仍然神采奕奕。下楼看到方桂花在做早饭,还难得地冲着她露出一个笑容:“早,方姨。” 方桂花吓了一跳,小心翼翼观察她的表情:“怎么这么早就起来了?”她的房间就在韩飏书房的楼下,夜里窗半开着,她睡得迷迷糊糊的时候,依稀听到两个人在露台上说了半宿的话呢。 “不困。”陈玥挽起衬衫袖子往厨房里走,“早上做什么?” 方桂花对她的表现摸不着头脑,很是谨慎地说:“豆浆已经做好了,蒸了包子,香菇虾仁、荠菜猪肉和红豆沙三种馅的,打算再拌两个小菜。” “荠菜很好啊。”陈玥笑着说,“春天的野菜,只有这段时间能吃到。” “是啊。”方桂花一头雾水地跟她聊天,“大少爷和小少爷都喜欢吃荠菜,去年刘姐还买了一些冻起来,吃了好久呢。” “味道怎么样?”陈玥好奇。 方桂花很老实地摇头:“差了点儿鲜味儿。” 陈玥笑了起来:“当季的鲜菜当然要当季吃才对味儿嘛。咱们明天还吃这个吧。” 方桂花连忙答应,见陈玥凑过来帮她一起洗菜,本想阻拦的,犹豫了一下又假装没看见。人家毕竟是未婚小夫妻,要玩点儿洗手做羹汤的游戏,她一个帮佣何必要拦着。她可不比刘长英有面子,刘长英是韩家的老人,不但照顾过韩母还亲手带过两位少爷,她只是几年前才被刘长英招进韩家帮厨的。之前在疗养院的时候她觑着刘长英的态度对陈玥使了几天脸色,后来发现韩飏为了她连刘长英的面子都能撅了,这才意识到自己当初犯了蠢。 陈玥在方桂花的指导下拌好凉菜,正要端出去就见韩飏站在厨房门口笑眯眯地看着她。陈玥觉得他一定是看出了什么,否则不可能笑得这么……这么暖洋洋的。 韩飏从她手里接过盘子,歪着头看着她笑:“这么乖?” 怎么能叫乖呢,陈玥心想,这明明就是贤惠,上得厅堂入得厨房什么的。 韩飏捏捏她的下巴,飞快地瞟了一眼厨房的方向,俯身下来在她脸颊上吻了一下。 男人身上清爽的味道扑面而来,陈玥的脸一下子就红了。 韩飏笑着放开她,跑到厨房帮着方桂花拿筷子。留下陈玥一个人傻乎乎地站在餐桌旁边,红着脸发呆。 窗外薄雾已经散开,阳光洒在窗台上,一片温暖的颜色。 陈玥摸了摸被他吻过的地方,傻乎乎地笑了起来。 唐莉莉果然说话算话,两天之后的一大清早就跑来接她出去玩。她来得有点早,车子开到门外的时候正好跟出门上班的韩飏碰了个正着,两个人的脸色顿时都黑了。 韩飏自然知道陈玥今天要外出,也知道以陈玥的身体情况来看,出门散散心是有好处的。但唐莉莉这个女人性格实在太泼,之前就为了不让她去医院看望陈玥的事,被她在公司楼下堵着骂了好几回。韩飏对她真是一点儿好感都没有。 唐莉莉对他的印象自然也好不到哪里去,与韩飏冷着脸完全无视的态度不同,她的视线一直紧追着韩飏,两只眼睛里冒着怒火。 陈玥扶额,这叫什么事儿啊。 韩飏走下台阶,十分自然地转过身拥抱了陈玥一下,叮嘱她说:“别累着。有事给我打电话。” 旁边还有人围观,陈玥稍稍有些不好意思,但还是乖乖点头。 韩飏转身走了,唐莉莉一脸怒气都变成了愕然:“和……和好了?” 和好这个词用得或许不够准确,但她上次过来的时候,这两个人还远没到相亲相爱的地步,短短几天不见,竟然已经进化到了恋爱模式。 唐莉莉双眼一亮,顿时激动了:“你都想起来了?!” 陈玥被她抓着胳膊晃了几圈,脑袋都要晕了:“还没。” “真的?”唐莉莉狐疑地看着她,“那你俩……” 陈玥不好意思地冲她笑:“一个屋檐下,总要友好相处啊。” 唐莉莉捏了捏她的脸:“这么好一棵白菜就这么活活被野猪给拱了……气死人了。” 陈玥不以为然,要拱早就拱了好吗?娃都揣上了。 唐莉莉纠结地叹了口气:“我不怕你生气,我是真不喜欢你家老韩。你出事之后我急得要上房,他倒好,封锁消息,死活不告诉我你的情况……我好几次都想跟他拼命了。”说到最后简直咬牙切齿。 陈玥拍拍她的肩膀:“好啦,都过去了。那时候估计他也乱套了,什么都顾不上。看我的面子别跟他计较了。” “猪!”唐莉莉不客气地斜了她一眼,“你有个毛线的面子!” 陈玥:“……” “你以前就迷他迷得要死要活的。”唐莉莉简直恨铁不成钢,“好不容易失忆了,才争气了没两天……结果可好,记忆还没恢复,老毛病却恢复了。你说,姓韩的这小子哪来这么大的福气?” 陈玥听到以前两个字,心里像煮沸了似的咕嘟咕嘟冒出粉红泡泡。 唐莉莉抱怨了一通,心气也顺了,调出手机里的计划表给她看:“先带你去樱花公园散散步,然后去附近的商场逛逛,买点儿衣服什么的。中午在外面吃顿饭,下午可以看一场电影,大学城的美术馆还有画展,随你选。然后我送你回来。” 陈玥想了想:“直接逛街,然后吃饭,下午去看画展。” 唐莉莉提示她:“樱花公园?” “算了吧。”陈玥摆手,“之前在疗养院的时候,周围全是樱花,看够了。”一提起樱花就会联想到在疗养院养病的那段日子,出来进去都有人看着,跟失去自由差不多,好不容易偷跑一次还被警察押送回去,一想起来就心塞。 “也好。”唐莉莉想了想,觉得公园里万一人多,挤到陈玥这个孕妇就不好了,还不如找个环境好的商场逛一逛,累了还能随时坐下来休息。 “那就直接去‘一品江南’,”唐莉莉拉着她上车,一边给她做提示,“有家泰国餐厅还不错,你以前爱吃它家的椰汁鸡和杧果香饭。” 陈玥完全没印象:“我怎么觉得我更爱吃水煮鱼和麻婆豆腐?” 唐莉莉愣了一下,从后视镜里疑惑地扫了她一眼:“大夫没说什么?那么辣的东西对你没有影响吗?” “什么影响?”陈玥说完才反应过来她指的是自己正在怀孕的事,顿时有些无语,“应该没事吧?” 唐莉莉疑惑了:“不是要吃口味清淡有营养的食物?辛辣刺激的总归不大好吧?” 陈玥无辜地看着她:“大夫没说。”在疗养院的时候,每天都有韩家给送营养餐,大夫才懒得过问她吃什么。 唐莉莉顿时无语:“这好像是常识吧?” “那就随便吧。”陈玥有些泄气,“咱们以前没少一起逛街吧?都怎么过的?” 唐莉莉的脸上流露出怀念的神色:“逛街、看电影、唱歌、换着花样找特色小吃……没什么特别的,不过蛮开心就是了。” 车子在红灯前停下,唐莉莉从后视镜里很仔细地端详她:“病了一场,你变了好多。” “哪里变了?”陈玥对这一点相当好奇,因为韩飏从来不说这个。 “除了外表,哪里都变了。”唐莉莉笑了笑说,“瘦了,安静了,言谈举止没有以前那股干脆劲儿了。” “还有吗?”陈玥听得一头雾水,原来以前的自己是个风风火火的人啊。 红灯转绿,唐莉莉轻声叹了口气:“还有……跟我疏远了。” 陈玥吃了一惊,不明白她怎么会说疏远,她倒是觉得跟这个女人特别亲近呢。 “你是忘记了。”唐莉莉脸上露出落寞的神色,“以前的你和我,不用说那么多话就能明白彼此的心意。” 陈玥沉默了。她想象不出两个人心有灵犀会是什么感觉。此刻她能接触到的人当中只有唐莉莉和韩飏跟她最熟悉,但这两个人无论是谁都没能给她这种感觉。或许这就是时间的可怕之处了。他们之间隔着一段无法互相触摸的时光,各自发生了变化,偏离了原来共同行走的轨道。 “别多想。”唐莉莉打断了车厢里微妙的沉默,“这也没什么,你会恢复健康的。到那时候,以前的事情你就都能想起来了。” 陈玥点点头,心里对这种说法并不抱有太大的期望。就在出院之前,赵医生安排她做了一个全面检查,当时就有位专家说了,她的记忆区出现问题是因为受到外伤,很有可能不会再恢复了。 但这话她现在并不想告诉唐莉莉。不是存心隐瞒,而是……看着唐莉莉那双怅然若失的眼睛,陈玥说不出口。 两个人沉默了一路,直到车子停在“一品江南”的停车场,唐莉莉才打起精神给陈玥科普了一下她们俩在这个商场发生过的旧事。 “刚开业的那天咱俩就来过,当时人多得哟……吃个午饭就排了将近一个小时,你一口气吃了两份杧果香饭。我还以为你会吃腻,没想到却把你的馋劲儿给彻底勾出来了,但凡逛街非得来他家吃一顿不可。”唐莉莉说着笑了起来,“后来他家的服务员都认识你了,一见面就问小姐还是要两份杧果饭吗?” 陈玥哑然失笑。以前的事情不记得,但这段时间以来她最喜欢的还是川菜,方桂花顾忌她是大病初愈的人,又怀着身孕,所以一日三餐讲究的是营养均衡,口味都十分清淡,偶尔会给她做几道麻辣口味的菜,量还都不多。至于甜食,偶尔她也会吃一点儿,但是要拿它做主食就不可能了。 唐莉莉从她的表情就能猜出她的想法:“你想去尝尝以前爱吃的东西吗?” 陈玥连忙摇头:“你说的杧果饭听着就像零食,我不想拿零食当正餐。” 唐莉莉想说那不是零食,想了想又把话咽了回去:“要不去吃湘菜吧。有辣口的菜,也有一些不辣的。我记得三楼那家湘菜馆的冰糖湘莲和板栗烧菜心都做得不错。” 陈玥随口问道:“以前吃过?” “是啊。”唐莉莉看着她,目光深沉,“咱俩一起去的。” 陈玥与她对视片刻,心里慢慢地有种烦闷涌了上来。 唐莉莉虽然一直在鼓励她,但她的表情是骗不了人的。尤其两人独处的时候,陈玥甚至会觉得有种莫名的压力,就好像她的失忆症对唐莉莉来说是一种类似于背叛的存在。她看着自己的目光里都带着不自觉的、隐晦的谴责——甚至比韩飏给她的压力更沉重。 她像是在等着陈玥说一句“对不起”。可是有什么可对不起的呢?在陈玥身上发生的一切并不是她自己求来的。她也是受害者好不好? 这一霎,陈玥觉得自己有些理解韩飏之前的做法了。这样一个情绪化的女人,确实不适合出现在重症病房里,如果刚苏醒的时候和她见面,陈玥不确定自己是否能承受得住她这种隐含着谴责的眼神。 明明第一次见面的时候那么惊喜,可是再一次相处却让陈玥觉得疲倦。也不知是哪里出了差错。 不远处传来一阵争吵声。先是女孩子清脆的声音气急败坏地叫喊:“谁要你管?本小姐要做的事难道还要你批准?!” 紧接着便是一个男人的声音不耐烦地呵斥她:“你是脑子进水了吧?好好一张脸非要动几刀才舒服?” 女孩子尖叫:“我乐意,你管得着吗?你又不是我爸!” 陈玥推门下车,好奇地朝着发出声音的方向看了一眼,隔着几个车位的地方停着一辆时髦的跑车,驾驶座上是一个年轻的女孩子,二十出头的样子,梳着长马尾,身上穿一件浅色的外套。车旁站着一个肩宽腿长的年轻人,身穿深色西裤和笔挺的灰色衬衫,一手扶着车门,微微俯身,一副要跟那女孩子讲道理的架势。 “你要相信我是为你好。”男人按捺着火气说,“我就是整容医生,我会不知道这里面的花样?还是你觉得我会故意骗你?” “你就是故意骗我!”女孩子嘟着嘴,一脸的不满,“你就是不想让我高兴!” “你讲点儿道理!”男人微怒,“我可以负责任地告诉你,任何手术都是有风险的。你做决定之前最好先问问自己,如果以后一遇到刮风下雨你的头骨就会隐隐作痛,如果你的下巴稍不小心就会脱臼,伤风感冒也不敢随便擦鼻涕,因为鼻尖一碰就会歪……你还会不会觉得高兴?” 女孩被吓住,半晌才讷讷反驳了一句:“我只是想微整……” 男人怒道:“微整就没有风险了?” 女孩把脸扭到另一边不吭声了。 陈玥觉得这男人挺有趣,说起话来凶巴巴的,但是一字一句都充满了关心。 “你不要觉得我是在限制你。”男人见她不出声,又放软了声音,“你这个年龄的孩子,一拿起镜子就在挑剔自己的缺点,却不善于发现自己的优点。就说你吧,肤质好,五官也没有什么缺陷,只不过年纪小不会打扮。你以为整容了就一定会变漂亮?错了,我告诉你吧,很多人整完之后都比原来丑。” 陈玥没忍住,一下笑出声。 正在争吵的两个人一起看了过来,男人大概二十六七岁的样子,眉眼温雅,神情中带着高知人士特有的清冷。一旁的女孩子五官与他有三四分相似,嘟着嘴,一脸不高兴的表情。 “抱歉,我不是故意的。”陈玥连忙摆手,“二位请继续。” 被她这么一打岔,女孩子抿了抿嘴角,好像也不那么生气了。站在车旁的那位男士则用一种很怪异的眼神打量陈玥,好像医学院的老师在检查学生的缝合作业一样。片刻之后,他对身旁的女孩子说:“哪,这就是一个活例子。” 女孩子愣了一下:“啊?” 男人看着陈玥,目光像刀子似的在她脸上滑来滑去:“你的鼻子和下巴动过刀吧?脸颊这里应该也做过微调。” 陈玥目瞪口呆:“……啊?!” 唐莉莉锁了车走过来,正巧听到这句话,嗤的一声笑了起来:“胡说八道。” 男人的眉头顿时皱了起来:“小姐,我是整容医生。” “我俩是闺密。”唐莉莉抱着手臂,大大咧咧地说,“从九岁开始做同桌,认识了十多年了。她要是整过容,我不可能不知道。” 男人转头望着陈玥,语气微微有些不悦:“你的身体是什么情况,自己总该知道的吧?而且痕迹还很新,应该不超过三个月。” 陈玥有些发蒙:“我……应该没有吧?” 男人皱眉:“‘应该’是什么意思?” “别问她了。”唐莉莉拉着她往电梯的方向走,“她病了一场,以前的事情都不记得了。” “哎,你等等。”男人追了上来,拦住了陈玥,“我的问题可能有些冒昧,不过这位小姐,作为一个医生,我可以负责任地告诉你,你脸上确实有做过整容手术的痕迹。” 陈玥忽然有些疑心这一对男女会不会是骗子,否则怎么她一出现话题立刻就扯到她身上来了呢?她冲着男人摆摆手:“这位先生,我三个月之前出了车祸,一直在住院,而且我还怀着身孕……我想我应该是没有机会去整容的。” 男人愕然。 陈玥走进电梯间的时候,看到男人一脸无奈地跟那个女孩子说着什么,女孩儿脸上带着幸灾乐祸的表情,像是在笑话他。 在电梯合拢的瞬间,男人朝这边望了过来。不知是不是错觉,陈玥觉得似乎从他的眼里看出了一点点赌气似的不满。 大概觉得她故意不肯说实话吧。 陈玥摸摸自己的下巴,不确定地问唐莉莉:“我整过吗?” 唐莉莉扳过她的脸,上上下下扫了两圈,很干脆地说:“小时候不好说,不过从十五六岁开始发育,你一直就是这个样儿。” “他说他是医生……” 唐莉莉不屑:“他说是就是?” 陈玥不吭声,心里却莫名地有些不安。 出于某种不可言说的微妙心理,在和唐莉莉逛街的第二天,陈玥在家里组织了一次大扫除。卧室、书房,甚至空置的客房都被她从里到外翻了一遍。方桂花被她打发去整理车库和工具房,脑袋上顶着一个小碎花的布手巾可怜巴巴地问她:“到底……要找什么?” 陈玥呆滞了一下,没想到平时看起来好像完全没心眼的方桂花也有眼睛这么毒的时候。她还以为“大扫除”这个借口已经很完美了。 陈玥破罐子破摔地在楼梯上坐了下来:“以前的东西。” 方桂花还是不大明白:“你和少爷以前不常来这里,要说落下了什么东西……应该就是在阁楼了。我帮你去找找?” “我自己找。”陈玥有些歉意地说,“你还是去做饭吧,车库……先不用管它。” 方桂花松了口气,连忙洗手挽袖子去准备午饭了。 陈玥顺着楼梯一直走到顶楼。平时她来这里都是去花房消磨时间,以至于旁边那个不起眼的储藏室她一次都没进去过。 储藏室的门关着,但是并没上锁。陈玥推开门,发现这个面积不大的房间里除了几件旧家具,还堆着大大小小十来个收纳箱。最外面的几个箱子上都贴着标签,是韩妈妈外出旅游买回来的纪念品,还有她收集的书籍和手工艺品。再往下翻,有两个箱子里装着小孩儿的玩具,这应该是韩家兄弟的旧物。 陈玥打开手边的箱子,里面整整齐齐码着相册。她随手抽出一本翻开,原来是中学时代的韩家兄弟。面容青涩的韩飏带着冷淡的表情很不耐烦地看着镜头,有一种在故意装酷的感觉,特别可爱。陈玥一页一页翻着看,不知不觉笑了起来。 其实今天这一通折腾并没有什么明确的目标,她也说不好想找什么。或者是想找一些以前的照片来对比看看吧,不是护士和韩飏拿给她看的这一两年的近照,而是年代更早一些的,青少年时代的照片。 没想到的是,自己的照片没找到,却无意中触摸到了韩飏的中学时代。被留在小卡片上的曾经的青涩时光和时光里稚嫩的面容对她有一种治愈的效果。陈玥觉得或许只是因为记忆的缺失,才会让她对自己的过往不确定起来。 陈玥把相册放回原处。装相册的箱子下面压着一个半新的牛皮纸箱,是用来装清洁用品的那种半人高的纸箱子,箱口没有封住,露出一截淡绿色的布料。陈玥打开箱盖,发现里面乱糟糟地堆着一些女人用的东西:束发圈、用了半瓶的香水、衬衫、毛衣、手套和几双鞋。箱盖上没有灰尘,很可能是搬来的那天方桂花临时收起来的。她搬进来的时候还纳闷房间里怎么什么都没有,原来东西都收到这里来了。 衬衣和鞋子都是她的尺码,是她的旧物没错了。不过鞋子或许是因为放置太久的缘故,皮质有些发紧,穿上之后并不合脚,虽然是同样的尺码,但上脚的感觉好像偏小了半个码。 或许是觉得这些都是陈玥不要的东西,方桂花的活儿干得很潦草,衣服鞋子都团在一起,乱糟糟的。陈玥把它们打开重新叠好,然后一件一件重新放回去。这些衣服鞋子她应该不会再穿了,但偶尔上来看看,说不定会刺激她的记忆,让她想起什么来。 箱子的最下层是几件内衣,黑色、珍珠灰、暗紫色,都是偏冷的色调,光滑的织物被挤压得有些变形,但仍然很美。看到它们,陈玥又想起了唐莉莉的话,或许自己在某些方面确实变了很多,比如审美。她觉得现在的自己更偏爱米白、玫粉、薄荷绿之类的柔和甜蜜的颜色,而不是手上这些泛着冷艳气息的暗色。 陈玥捏在罩杯上的手指忽然僵住。她不可置信地翻开标签,怀疑自己的眼睛出了问题。 她曾经穿过的内衣,为什么会是d杯?她出院以来体重明明有所增加,没理由胸围反而会缩水。陈玥迟疑了一下,飞快解下身上穿的内衣来做比较。同样的尺码,只是她身上这件是b杯,手里拿的这件旧物却是d杯。 这到底是不是她的东西? 是她真的变瘦了,还是说她住院的这段时间韩飏带了别的女人回来? 陈玥的心忽然乱了。 第三章 乔治 陈玥在家里搞大扫除的事韩飏很快就知道了,不过这边的房子他们以前过来的次数不多,也没有多少旧东西好让她翻,韩飏并没当回事儿,心想爱翻就翻吧,说不定是在家里闷得慌了找事情打发时间。 等他晚上下班回家才发现陈玥有些闷闷不乐。他找了个机会悄悄问方桂花,方桂花也只说陈玥在花房里闷了一下午,还亲手给几盆花换了土——她不怎么喜欢名贵的品种,大概是怕自己经验不足养不好,反而那些被园丁塞在角落里的芦荟、薄荷之类的很得她的青眼。 韩飏琢磨了一会儿也没觉得有什么不对,只能先把这个问题放在一边,转而说起了一位名叫乔治的心理学专家。据说他在国际上享有很高的声誉,发表过很多重要的学术论文,尤其擅长记忆障碍方面的治疗和研究。他常年生活在国外,这一次回国是应滨海医学院的邀请来做一个为期一年的学术交流。 “乔治的老师跟我父亲曾经是校友,人很风趣。”韩飏生怕这个话题会引起陈玥的反感,于是努力将乔治医生定性为“韩家的老友”,“他去过很多地方,谈起各地的风土人情简直头头是道。” 陈玥倒是不反感去见心理医生,她只是不大明白自己的情况跟心理医生有什么关系:“我记得疗养院的大夫说我的情况是因为记忆区有血块压迫神经,这应该是病理性的吧?” 韩飏有些无奈,给她夹了一筷子笋片,带着几分央求的表情说:“乔治是专家,让他看看总不是坏事。” 病急乱投医嘛,陈玥心想,我懂。 “好吧。”她也无奈了,韩飏在她面前一直是洒脱不羁的样子,难得看到他放低身段求人——还是求着为她好。她能不领情吗? 韩飏见她答应,显得很高兴:“就当是去见见韩家的老朋友,坐下来聊聊天。你要是不喜欢,以后不去就是了。” 陈玥心软了一下,有些不好意思。这叫什么事儿啊,替她张罗治病,还要看她脸色? 韩飏看着她,忽地笑了:“傻瓜。” 陈玥垂眸,耳根微微发热。 “想那么多做什么?咱们是一家人啊。”韩飏隔着半张桌子握了握她的手,“你,我,还有宝宝。” 陈玥内疚地低下头。她又把孩子的存在给忘了…… 晚饭后,韩飏心情很好地跑去书房加班。陈玥望着他的背影才想起忘了问内衣的事,但这个时候跑去追问这种事显然不大合适。 陈玥有些郁闷地劝自己,家里有方桂花这个叛徒在,韩飏不会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但他一点儿不自然的表现都没有,应该……没有什么出格的事儿吧?要是真有什么女人的话,难道还能来一次留下一件内衣? 这根本说不通。 明湖苑虽然比较偏,但毕竟是在她的名下。韩飏又不是没有其他住所,何必大老远地跑这里来偷鸡摸狗?还故意留下这么大的把柄。 陈玥一路思索着走上楼,路过书房的时候隔着虚掩的房门听到韩飏在打电话,声音爽朗,带着笑音。 陈玥忽然又不想问了。就当是她车祸前后体重发生了变化吧。她决定在她想起过去的事情之前不对身边的任何一个人轻易下结论,只是去观察,去感受,去相处。 她不想在将来的某天内疚万分地去找谁去道歉,去试图挽回什么。 两天后的午后,陈玥正在后院跟着园丁一起种海棠,方桂花就跑过来喊她,说韩飏打发韩宇过来接她,要带她去见心理学专家。 陈玥愣了一下才想起韩飏提过这个事儿。他说那位专家叫乔治,在业内名声响亮,轻易不会接诊,还是看在两家父辈交情的分儿上才同意见见她的。 陈玥回去洗漱了一下,换了衣服下来,韩宇正靠在窗边玩手机,听见脚步声抬起头冲着她很浅地笑了一下:“玥玥姐。” 陈玥总共也没见过他几次,对他的印象始终停留在话不多、不好相处的那个层面上。冷不丁要跟这人单独相处,心里有种不知道该找什么话题的尴尬。还好韩宇并没有要跟她聊天的打算,见她下来,很干脆地说:“我哥在开会,让我把你送到公司。” 陈玥说了两句麻烦他跑腿的客气话,之后……就又没话说了。直到车子驶出明湖苑,韩宇才很公式化地问候了一下她近些日子的动向。 这至少是一个能聊下去的话题。陈玥说起了唐莉莉,说两个人去了“一品江南”,她觉得自己就像一个初来乍到的异乡人,看什么都觉得陌生又新鲜。 “本来还说好要去大学城看画展的。”陈玥有些遗憾地说,“可惜买东西花了太多时间,没赶上。” 韩宇露出意外的神色:“你对画展有兴趣?” 陈玥微愕:“我以前……没这兴趣?” 韩宇摇摇头。他的表情还是很平淡,但不知怎么,陈玥就是觉得从他眼里看出了一丝淡淡的疑虑。 陈玥现在有些多疑,最看不得这种表情,忍了一会儿还是问了句:“你对我很了解吗?我感觉你跟我不像很熟的样子。” 韩宇的表情似乎僵硬了一下,飞快地从后视镜里瞥了她一眼,不吭声了。 陈玥简直要抓狂。这是故意要吊人胃口吗?一个大老爷们儿,有什么话不能好好说?非要玩什么你猜你猜你猜猜猜?! 车厢里的气氛不知不觉又沉闷了下来。 陈玥忍不住追问他:“韩宇,我们是什么时候认识的?” 韩宇的表情和语气又恢复了之前淡漠的状态:“具体时间说不好,大概七八岁吧。陈伯父跟我舅舅关系很好,两家大人常常聚会,所以两家的小孩子也经常见面。” 陈玥有些疑心他这话有水分,如果真是青梅竹马长大的,她跟韩宇的相处方式不该是这样客气冷淡的。这里面应该还有什么隐情。 陈玥最后还是压下了刨根问底的冲动。她有种微妙的直觉,韩宇不但不会跟她说太多,甚至还在有意无意地跟她保持距离。他们之间闹过什么矛盾不好说,但得罪过他是一定的。现在她拿不准的就是自己究竟把人得罪到了什么程度? 这个问题问韩飏也不一定能得到答案,陈玥有时会觉得韩飏其实也有很多事情在瞒着她,或许可以找唐莉莉打听一下,既然是闺密,那么彼此之间应该是有一定了解的,说不定她会知道些什么。 一路沉默地赶到韩氏总部,韩飏已经在楼下等着了,跟韩宇交代了几句工作上的事就带着陈玥走了。 陈玥换到韩飏的车上,微微侧头就能看到韩宇的身影映在副驾一侧的后视镜上。距离逐渐拉开,他的面目都已经模糊了,也看不出到底是不是在目送他们离开,但是直到车子拐弯韩宇也没有动。 他就像一株孤零零的细竹,不合时宜地生长在了钢筋水泥的丛林里。 韩飏随口问她:“在看什么?” “没什么。”陈玥收回目光,迟疑了一下问他,“我以前得罪过韩宇吗?” “为什么这么问?” 话匣子打开,陈玥索性问了出来:“我怎么觉得韩宇的态度有些怪怪的?”从小一起长大的交情,怎么看都不该是眼下这样的相处模式。 韩飏的脸上露出好笑的表情:“认识这么多年了,磕磕绊绊总会有的。你跟唐莉莉难道就一点儿摩擦都没有?” 这倒也是。陈玥心想,那天一起逛街的时候还有点不大和谐呢。不过韩宇的情况显然不是这一种。她那天只是不爽唐莉莉的态度,但韩宇给她的感觉是他们的关系曾经闹僵了,又在表面上维持一种和平的假象。 “小宇就是性子冷一点,平时不大爱说话。”韩飏解释说,“其实要论脾气,他比我要好相处。而且这孩子重感情,做事也仗义。” 跟这样的人把关系搞得这么僵,她到底是干了什么啊? “该不会有什么事而你恰巧不知道吧?”陈玥越想疑心越重,“我去问,他肯定不会理我,要不你替我问问?” 韩飏趁着红灯停车的工夫看了她一眼,眼光复杂难言。 陈玥与他面面相觑:“……你觉得是我想太多了?” 韩飏肯定地点头。 陈玥有些不放心地看着他:“真的?” 韩飏无奈。 不知道是不是她的错觉,她总觉得韩飏的表情降温太明显,就好像这个话题让他感到不悦,甚至是……不安。 绿灯亮起,韩飏不露痕迹地转移了话题:“这一带有没有印象?” 陈玥转头朝外看。第一印象是马路上车辆似乎少了一些,再看远处,楼房似乎也少了一些。她茫然摇头:“这是哪里?” “大学城。”韩飏很耐心地给她当导游,“前面就是滨海医学院。” 陈玥恍然,她记得韩飏说过那位名叫乔治的专家是应邀来滨海医学院做学术交流的。 “他住酒店还是学校?” “当然是学校。”韩飏说,“他们的交流项目是有一些保密条款的。” 陈玥还以为校方为这位专家安排的住处会是那种校区招待所或者条件稍好一些的宿舍,没想到研究所自带生活区,不但有规格一致的公寓楼,还有几栋别墅。像乔治这种级别的专家自然是住条件最好的独栋别墅。 车子停在台阶下,一个穿着休闲衬衫的男人迎了出来,热情地跟韩飏拥抱了一下,转过头看向落后一步的陈玥。 “欢迎,玥玥。” 陈玥愕然。这男人对谁都是自来熟,还是他们以前认识只是自己不记得了? 韩飏有些无奈地在他肩膀上拍了一下:“玥玥,这是乔治。” 乔治是个混血儿,身材高大健壮,五官轮廓很深,黑发,灰蓝色的眼睛,笑起来的样子极其迷人。他处于那种看不出年龄的阶段,从三十到五十,说他多大都有人信。陈玥觉得他更像一个户外运动员,而不是一位学者。 “你好。”陈玥伸手与他相握。 乔治握住她的手,眼神意味深长:“我的女神。” 陈玥:“……” 知道外国人热情,但要不要这么奔放啊,咱们根本不认识好吗? 韩飏看她囧着脸,也有些好笑:“乔治就这性格,你别介意。” “你怎么能这么说?”乔治不乐意了,他的汉语说得还挺标准的,“你是在暗示我说话不老实吗?” 韩飏无奈了:“你到底想说什么?咱们之前说好的……” 乔治却没理会他说什么,上前一步捧起陈玥的脸,像端详什么工艺品似的,脸上居然还浮起一点儿得意的神色。 陈玥吃了一惊,下意识地抬手去推。她完全没想到这男人会做出这么失礼的举动,而且他的动作也太突然了些,让她完全没有防备。 韩飏走过来拦住他,脸色也沉了下来:“乔治!” 乔治松开手,斜了他一眼:“你在担心什么?不会是……嗯?动心了吧?” 韩飏神色微愠:“你不要挑战我的底线。” 乔治耸耸肩,转头对陈玥说:“我的女神,希望你能理解我激动的心情。要知道你所有的一切都来自我。我看到你就好像艺术家看到他自己创造出来的了不起的作品。” 陈玥完全不知道他在说什么。什么叫她的一切都来自他? 乔治的目光放肆地在她的脸上扫来扫去:“你每天照镜子吗?会不会觉得自己的脸非常完美?每一处线条……颧骨、下巴都无可挑剔?嗯?” 陈玥耳边嗡的一声响,她忽然想起那个在停车场遇见过的整容医生,他很肯定地说她整过容。她有些慌乱地看向韩飏,不明白他为什么要带她来看这样一个人。他真的是心理学专家,或者只是一个整容医生? 然而韩飏并没有看她,他走近一步,抓住了乔治的手腕,沉沉地呵斥一句:“乔治,够了!不要闹了!” “别怕,伙计。”乔治笑着拍拍他的肩膀,然后转向陈玥,微微躬身做了一个“请”的手势,“女神,请进来吧。我已经准备好了下午茶。” “你先进去。”韩飏说,“我跟她说几句话。” 乔治耸耸肩,转身走了进去。 “他就这性格。”韩飏冲着陈玥有些勉强地笑了笑,“你别见怪。” “我想回家。”陈玥心里涌动着强烈的不安,乔治身上有一种让她感到恐惧的东西,而且最令人不安的是,来到这里之后,韩飏也变得让她看不透了。 “乖啊。”韩飏很温柔地搂住她,“他性格古怪了点,但专业水平没人比得上。相信我,好吗?” 陈玥试图说服他:“我现在挺好的,不是还定期到疗养院那边做复查吗?我觉得我不需要让他来给我诊断。” “没事的。”韩飏像哄孩子似的在她背上轻轻拍了拍,压低了声音说,“你实在不想让他诊断也没关系,但是咱们不能就这么走掉。我们两家除了父辈的交情,还有一些生意上的合作,所以关系不能搞得太僵。” 陈玥沉默了。 韩飏安慰她:“进去坐一坐,我跟他聊聊天……就几分钟,然后我们回家好吗?” 陈玥低着头不吭声。 韩飏晃了晃她的胳膊,半真半假地撒娇:“帮个忙啦,老婆大人。” 陈玥被他逗笑,又很快板起脸来谈条件:“最多十分钟。” 韩飏举起两根手指做发誓状:“我保证。” “好吧。”陈玥挽住他的手臂,不情愿地说,“那就进去吧。” 韩飏在她脸颊上飞快地吻了一下:“好乖。” 陈玥脸红了,正想拍他一下让他在外人面前老实点,眼角的余光一扫,却看见乔治正站在窗口朝外望。确切地说,他正在看着她——用一种仿佛是在打量猎物,暗暗盘算从哪里下嘴更方便的目光上上下下地打量她。他的目光里除了诡异的专注之外更有一种意味不明的兴奋。 陈玥毛骨悚然。 她忽然觉得答应韩飏进去坐一坐似乎不是一个好主意。 房间里似乎只有乔治一位住客,客厅的沙发上很随便地扔着几本书,扶手上搭着衬衫,茶几上还有没收起来的咖啡杯。乔治在厨房煮咖啡,满屋都氤氲着咖啡的浓香,混合了甜点的香气,给人一种居家生活的错觉。 “你们随意。”乔治在厨房说了句,“咖啡马上就好。” 陈玥被韩飏按住肩膀,满怀戒心地在餐桌旁边坐了下来。韩飏则挽起袖子去了厨房,两个人不知道嘀嘀咕咕地说了些什么,乔治低声笑了起来。 陈玥很想知道他们在说什么,但距离远,只能含含糊糊听到几个字:种花、散步,似乎是在描述她在家里的生活情况,还提到了方桂花和韩宇,其他的就听不到了。韩飏的语气显得郑重,乔治却是满不在乎的,甚至还好心情地调侃了几句什么。 陈玥看着餐桌上的饼干碟子发呆。她很想知道他们到底在说什么,可是让她主动走到乔治面前去,她是怎么都不肯的。 这男人太邪性了。 两个男人很快走了出来,韩飏手里端着两杯咖啡坐在她身旁,乔治则坐到了她的对面,脸上带着挺恳切的表情说:“我从国内带过来的,尝尝看。” 突然间看上去又像个正经人了。陈玥迟疑地接过咖啡杯,顶着韩飏殷切的视线浅浅抿了一口。咖啡的香味十分浓郁,口感也细腻,但对她的吸引力并不大。她觉得自己以前大概也不是一个很爱喝咖啡的人吧,因为她觉得这东西闻起来比喝起来更香。 “尝尝这个。”乔治一边跟韩飏聊天,一边留意陈玥的反应,见她只是捧着杯子发呆,就将桌面上的点心碟子推了过来,“这几样是我的助理买回来的,据说是这里最好的点心师傅做的。曲奇是我自己烤的,刚出炉,还是热的。” 陈玥有些诧异一个大男人还会烤饼干,拿起一块果然还是温热的,味道也不错,表面撒了细细的杏仁粉,香气扑鼻。 乔治笑着问她:“怎么样?” 陈玥点点头:“不错。”岂止是不错,强出她一条街了,比起方桂花的手艺也不差什么。这男人果然是个怪胎。不过鉴于他现在的表情和谈吐都十分正常,陈玥心里那根紧绷的弦也不知不觉有所放松。 两个男人又谈起了医疗器械的问题,什么检查心肺功能啦,分析血液啦,陈玥听不懂这些复杂的专业词语,倒是明白了韩家医疗器械的生意跟乔治是有关系的,乔治会利用自己的人脉给韩飏介绍一些代理的机会。 果然是有利益关系的。 大概男人们聊的是她没兴趣的话题,陈玥听着听着就开始犯困。这时候乔治开始跟她聊起天来,问她从疗养院回到家之后都做了什么?有什么感触?接触过什么人,对他们都有什么样的印象…… 聊到后来,陈玥都不知道自己说了些什么,只觉得越来越困倦,眼前的景物也仿佛慢慢地旋转起来。唯有乔治的面孔,确切地说是他的一双灰蓝色的眼睛始终清晰地处在这一团混沌的中心,像两汪笼罩着薄雾的湖水,看不清,猜不透,神秘又诡异。 慢慢地,连他的声音也变得模糊起来,所有的音符都好像飘浮在空中,像星星似的闪闪发亮,绕着她的脑袋快速旋转。 陈玥觉得自己像溺水的人,一点一点地陷入湖水的深处,却怎么都醒不过来。 这一觉睡得极沉,睁开眼的时候太阳都落下去了,漫天晚霞在半空中烈烈燃烧,将浅色的窗纱都染成了明亮的金红色。 她抱着薄被懒洋洋地不想动,窗外隐隐传来楼下厨房里的响动,似乎有人在低声说话,偶尔还夹杂着一两声瓷器相碰的轻响。 一定是今天没睡午觉的缘故,所以才会一觉睡到这时候。陈玥在床上长长地伸了个懒腰,脑子里不由自主地开始回忆今天一天都做了些什么。上午起床后由方桂花陪着在小区里散步,回来之后对着电脑上的教程玩了一会儿十字绣,这东西还是唐莉莉给她快递过来的,让她在家养病的时候消磨时间。午饭过后园丁从老宅那边带过来一堆花苗树苗,于是她也不睡觉了,兴致勃勃地泡在花房里种花。 再然后韩飏回家接她,开车去了滨海医学院拜访乔治医生。他是一位混血帅哥,三四十岁的年纪,长着一双灰蓝色的眼睛,笑起来还有迷人的笑纹。韩飏跟他很熟,他们一起喝下午茶,医生还烤了很好吃的小饼干。 思路延伸到这里的时候似乎打了个结,有什么东西在阻止她继续深想下去。陈玥皱着眉头揉了揉微微酸痛的额角,模糊记得这位乔治医生不但耐心地为她分析病情,还很亲切地鼓励她勇敢面对生活中的变故。 真是一位彬彬有礼的绅士。 只是,或许他医者的身份让她感到不快,又或者是他那种例行公事的询问让她倍感疲倦,陈玥发现自己在想到这位乔治医生的时候,居然有那么一点点抵触的情绪。 陈玥缩在被子里有些内疚地做了个自我检讨,默默决定再有见面的机会,她一定要对乔治医生更友好一些。 陈玥下楼的时候才发现韩飏也在,她站在楼梯口有些愣神,想不起韩飏到底是下班刚回来,还是把她送回家之后就留下来休息了。或许是睡多了的缘故,她一想起白天的事情就觉得脑子里钝钝地疼,还有点犯晕。 “玥玥?”韩飏走过来,有些担心地扶住她,“不舒服吗?” “头晕。”陈玥头重脚轻地走下楼梯,借着韩飏的手劲儿靠在了他的肩膀上,“大概是下午睡多了……” 韩飏似乎松了口气:“乔治说你身体弱,多休息是有好处的。” “说过吗?”陈玥的脑袋昏昏沉沉的,想不起乔治都说了什么。 “说了很多呢。”韩飏扶着她在餐桌旁坐下,若无其事地问道,“你都不记得了?” “好像记得……不过我当时有点犯困……”陈玥抬头看着他,露出讨好的笑容,“我有没有错过什么重要内容?” 韩飏在她额头上轻轻弹了一下:“果然是一孕傻三年吗?下午才听过的话你现在就不记得了?” “今天好像特别困。”陈玥打了个哈欠,“是因为坐车时间太长了吗?”从明湖苑到医学院,感觉像是坐了很久的车。 “或许吧。”韩飏帮她倒了一杯柠檬水,小心翼翼地观察她的反应,“你对乔治医生印象怎么样?” 陈玥放下杯子想了想:“很和气、耐心、彬彬有礼。” 韩飏的表情变得轻松了一些:“既然你对他印象不错,那下周我们还去看他好不好?” 陈玥愣了一下:“每周都要去?” 韩飏握了握她的手,耐着性子解释:“乔治在这个领域里的地位是刘主任和赵医生比不了的,我很希望能把你交给他来治疗。” 这种信任权威的心态陈玥觉得还是很能理解的。有句话叫作关心则乱,身为病号的家属,他大概把自己痊愈的期望都寄托在了这位“专家”的身上。 “我记得赵医生说过,我这个症状是因为脑袋受过外伤。”陈玥委婉地提醒他,“并不纯粹是心理方面的原因啊。” “我知道。”韩飏眼中闪过苦恼的神色,“但是乔治有过成功治愈解离症的记录,如果说有什么人能让你尽快恢复,除了他我想不出还能有谁了。” 陈玥与他默默对视。她想或许韩飏也清楚乔治起不了太大的作用,但他的出现代表了一种痊愈的希望,这才是让韩飏无法舍弃的东西。 “好吧。”陈玥妥协了,“我们下周去看乔治医生。” 韩飏又惊又喜地看着她,像是不能相信自己听到的话:“你……答应了?” 陈玥点了点头。他脸上惊喜的表情让她觉得既心酸又欣慰。她想,哪怕乔治医生的治疗对她的康复起不了实质性的作用,看在他的出现能让韩飏这么高兴的分儿上,辛苦一些也是有意义的。 “真的同意?”韩飏不放心地追问她,“可你看上去有些勉强……” “这是正常的好吗。”陈玥说服自己去忽视因听到乔治这个名字而油然生出的抗拒,“我是病人,他是医生,你见过哪一个病号是高高兴兴迫不及待要去看医生的?” 韩飏被她的语气逗笑了,他握住她的手亲昵地晃了晃:“不怕,我会陪着你的。” 陈玥被他的笑容晃花了眼,晕晕乎乎觉得只要有他陪着,好像无论到哪里去都是一件蛮开心的事。他为自己做了那么多事,有她知道的,更多的是她不知道的。与这些付出相比,她这一点儿小小的妥协实在不算什么。 晚饭之后,韩飏难得没有回书房加班,而是拉着陈玥去外面散步。 天气渐渐暖和起来,桃花李花都已经谢了,一丛丛的海棠却悄然冒出了粉白相间的娇嫩花蕾。绿草如茵,远处的山峰泛起清新的绿色。 春天的每一处细节都透着勃勃生机。 陈玥靠在崖边的石栏上,静静凝望黄昏时分壮美的海景。红灿灿的晚霞铺满了天空,像有把火从海面一直烧到了天上。海鸟的身影宛若在火焰之间穿行,悠长的鸣叫划破了天地间的宁静,像惆怅黑夜即将到来。 两个人都沉默了下来。许久之后,陈玥轻声说:“有时候,我觉得我的日子像做梦似的,没有过去,也看不见未来。”连“现在”也充满了不确定的感觉,她就像陷在一团浓雾里,什么都看不分明。 韩飏没有像以往那样安慰她,他微微眯着眼望着海面上越来越暗淡的霞光,喃喃说了句:“谁不是呢?” 陈玥有些疑惑地看着他,觉得他眼神中有什么东西似乎和以往不一样。 “我有时也会觉得这是一场梦。”韩飏自嘲地笑了一下,“睁开眼就能看到爸爸坐在客厅里看报纸,妈妈在厨房里帮忙……爸妈他们都好好的,妈妈还会打电话嘱咐我出门多带一件外套,爸爸在旁边嘀咕她瞎操心……” 陈玥知道他后面说的是她的爸妈,生她养她,陪伴她二十多年的爸妈,可连他们长什么样子,她都要看过照片才知道。曾经生活中的点点滴滴,更是丝毫也不记得。如果他们地下有知,会不会伤心地哭出来? 一轮红日缓缓沉入了海天之间的缝隙里,霞光散尽,薄薄的雾气从海面上升腾起来,像有一层蓝色的轻纱,温柔地罩住了这个喧闹的世界。 “你还是那个没心没肺的样子,每次逛街都要打电话让我去接你……逼着我吃掉你吃不完的蛋糕,还把我的烟盒偷偷藏起来……”韩飏的声音有些恍惚,然而光线太暗,陈玥看不清他的脸,只觉得在这晦暗不明的光线里,夜晚将至而未至的神秘时刻,某些被他压抑在心底的东西突然间被释放了出来。 陈玥有些不安地往他身边靠了过去。这一霎间,陪在她身边的男人给她一种全然陌生的感觉,而他所念叨的那个女人,也让她觉得陌生。然而她终于还是弄懂了一件事:韩飏深切地怀念着陈玥——那个曾经是他未婚妻的陈玥,曾与他相亲相爱,一起长大成人,并且共同孕育后代的陈玥。 那个人……不是她。 她失去了记忆,而他则失去了一个与他相爱的人。 这种认知让陈玥有些害怕,她把头靠在韩飏的肩膀上,无意识地想要从他身上汲取一些温度。 韩飏的肩膀微微抖了一下,他像是从某种情绪里突然间清醒了过来。 陈玥没有抬头,不知为什么,她忽然有些害怕见到韩飏这一刻的表情。他照顾她,陪伴她,可是他想要得到的东西她却无法给他。 韩飏的手按在她的背上,轻轻地拍了拍:“对不起。” 陈玥摇摇头。 “对不起。”韩飏轻轻吁了口气,“吓到你了?” “没有。”陈玥感觉到他的两只手臂紧紧抱着她,这样的距离已经超过了她能够接受的范围,但此时此刻,她并不想推开他。 夜太凉,他们不过是互相取暖罢了。 “这些日子发生了太多事。”韩飏的脸颊轻轻蹭了蹭她的额头,语气中深含歉意,“公司的,家里的……我只是有些累了……” “我知道。”陈玥打断了他的话。或许是看到了这些变故留在他心里的创伤,她对他忽然就有了一种同病相怜的感觉。从某种程度上说,他们的确都是病人,同样在创痛里等待痊愈。然而那愈合的期望却渺茫得不可捉摸。 “会好起来的。”陈玥搂住了他的身体,在她有限的记忆里,这是她头一次张开手臂拥抱一个男人。 这样亲昵的姿势,却无关情爱。 有那么一个瞬间,陈玥心里竟然是有些遗憾的。 半夜时分海上起风了,松声如涛,和着海浪的咆哮,仿佛整个世界都在大自然的威力面前瑟瑟发抖。 陈玥一整晚心神不定,天快亮的时候才迷迷糊糊地睡了过去。再睁眼的时候天光大亮,阴霾散尽,竟然又是一个大晴天。 韩飏已经上班去了,方桂花留了纸条出去买菜,家里静悄悄的就只剩下陈玥一个人。她就着当天的晨报吃过早饭,百无聊赖地在房前屋后转了一圈,干脆爬上顶楼去看昨天刚种下的盆栽。园丁带来的花苗是她之前特意嘱咐过的,都是茉莉、三角梅、文竹之类简单好养的品种。像韩飏母亲喜欢的名种兰花之类的她可不敢养,万一侍弄不好,她该多遗憾呢。 暖房里满是湿润的草木香气,茉莉和三角梅开得正盛,粉粉白白一大片,看着就让人心情愉悦。陈玥搬了两盆开得最好的茉莉到自己的房间,上下楼梯的时候忽然注意到暖房一侧还有一扇门。 普通的木门,松松垮垮地虚掩着,一侧的门把手上还随意地挂着一把老式的铜锁。陈玥有些好奇,她以前从来没有注意到这里还有一扇门,看上去像是园丁堆放杂品的储藏室。 门是虚掩着的,轻轻一推就开了。房间里有一股淡淡的潮湿的味道,但是打扫得很干净,东西也摆放得很整齐。除了几件老家具,其他地方都堆着大大小小的收纳箱,大多数都是家里囤积的生活用品:洗涤剂、香皂、肥皂、卷纸之类的东西,靠门口较近的几个箱子是韩家人的旧物,有相册,还有一些像是外出旅游时购买的纪念品。听说韩母喜欢到处走走,或许这都是她带回来的东西。 陈玥抽出一本封面标着“两个宝贝”字样的相册,打开来发现里面都是韩家兄弟的旧照。两个人都是十五六岁的年纪,身材还未长开,犹带稚气的面孔在面对镜头的时候都故意摆出酷酷的表情,让人忍俊不禁。 陈玥把相册放回箱子里,再看看周围几个箱子,总觉得好像少了点儿什么。可是她之前并没来过这里,这种感觉未免有些奇怪。 陈玥正翻翻捡捡地查看收纳箱里的东西,就听身后有人诧异地喊了一声:“陈小姐?” 陈玥回头,见方桂花站在门口歪着脑袋往里看,一双手还背在身后系围裙的带子。看样子是正要进厨房的时候听到楼上有动静,所以上来看看。 “陈小姐是要找什么东西吗?”方桂花不解地看着她,“这里乱糟糟的,要找什么你跟我说啊。” 陈玥哑然。她也不知道要找什么东西,好像潜意识里有什么东西在吸引着她,于是……莫名其妙地就进来了。但这样的话说出来方桂花恐怕也不会相信,陈玥只好没话找话:“我只是想看看……这里为什么没有我的东西?” 方桂花脸上露出一丝为难的表情:“这我就不清楚了,以前我也是在老宅那边工作的。”她停顿了一下,又说,“我听刘姐说过这里以前是太太的房子,太太喜静,不喜欢有人打扰,外人大概很少过来吧?” 这里竟然是韩飏母亲的房子?陈玥愣了一下,这倒是解释得通为什么只有韩母和两兄弟的旧物了。 “既然是韩太太的住处,我们就这么住进来会不会不合适?”陈玥有些埋怨韩飏不把话说清楚。韩母这几年似乎一直在国外休养,也不知韩飏带她来这里小住有没有得到房主的同意?擅自动用婆婆的东西,说出去总归不大好听,显得她这个做晚辈的不懂事。 “这个……”方桂花不知道该怎么解释了,“既然少爷没觉得不妥,那应该没事的吧?” 陈玥左右看了看,总觉得哪里不对劲儿。 方桂花走过来把她腿边的收纳箱往墙角处推了推:“这里不干净,陈小姐下去休息休息吧,等下午饭就好了。” 陈玥总觉得自己像是忘记了什么事,但一时间又想不起到底忘记了什么。这种感觉,就好像她曾经来过这里,但她来过的地方又分明与眼前所见不一样。 方桂花还在旁边看着,陈玥不好再乱翻,只好换个方式问道:“我和韩飏没有自己的房子吗?那结婚以后要住哪里?” “新房肯定是有的,但具体在哪里我就不清楚了。”方桂花迟疑了一下,“我听刘姐说,你们订婚没多久亲家公和亲家太太就出了事……你身体不好,大少爷怕新房那边人少,会有什么照顾不到的地方,就干脆带着你搬回了老宅。” “那就是说韩家老宅有我的旧物?”陈玥自己也不清楚为什么非要揪着这个话题不放。或许是因为她在这里度过的每一天都跟“过去”是断开的,只有她曾经用过的东西才能够实实在在地勾连起她的现在和过去。 方桂花摇摇头:“陈小姐,我一直负责厨房的工作,家里其他的事情都是刘姐带着别人做的。你也知道,像我们这种在韩家工作的人都是有明确分工的……” 陈玥看着她为难的样子,心里有一霎的心软,但这个模糊的疑问随着她和方桂花的对话反而越来越鲜明,鲜明到让她很难忽略它。于是,她很干脆地打断了方桂花絮絮叨叨的解释:“给刘姨打个电话。” 方桂花张口结舌地看着她,怎么也想不到陈玥会在这样一个小问题上死缠着不放。两个女人面面相觑,片刻后方桂花败下阵来,转身下楼去给刘长英打电话。 陈玥跟在她身后,看她不情不愿地拨电话,暗忖这女人大概在心里埋怨她没事找事。她心里其实也不是很明白自己到底想要得到什么样的答案。但不管怎么说这都只是一件小事,而且是不麻烦的小事,为什么还要推三阻四? 陈玥听到方桂花举着听筒叫了一声“刘姐”,她觉得这个电话或许应该自己来打,但她心里又实在不喜刘长英的为人,就这么一犹豫,方桂花已经噼里啪啦地说上了:“刘姐,陈小姐想找自己以前留在家里的旧东西……不知道啊,大概就是衣服首饰之类的……我也不知道……这边不是没有吗,所以让我问问……” 陈玥离得近,隐隐约约能听到听筒另一端传来的刻板的声音,似乎每一个字都保持在同一个音调上。 真是想不通,这样的人竟然会做出背着韩飏给自己穿小鞋的举动。 方桂花对着电话嗯嗯啊啊地答应着,脸上的表情也在不停地变换,最初是为难,很快进入了跟同伴吐苦水的模式,然后反应过来陈玥就在身后,又绞尽脑汁地拿话往回找补,一副全心全意为陈玥打算的架势。 “陈小姐,我都问清楚了。”方桂花放下听筒,脸上的表情像是因为没能圆满解决问题而有些小遗憾,“刘姐说你的旧物除了陈家之外都在新房,老宅那边东西不多,贵重物品大少爷都放进保险柜了。至于旧衣服化妆品之类的东西……你出院的时候,大少爷说去去晦气,就都处理掉了。” 陈玥与她对视片刻,缓缓点头:“我知道了。” 方桂花不大放心地看着她:“那……要是没事我去做饭?” “你去忙吧。”陈玥微带歉意地冲她笑笑,“麻烦你了,方姨。” “不麻烦,不麻烦。”方桂花见她不再纠缠这件事,高高兴兴地跑去了厨房。她觉得陈玥今天的举动有点奇怪,像在故意刁难人似的,难道大少爷瞒着她做的那件事她知道了?方桂花心里微微抖了一下,又飞快地否定了这个想法。大少爷可是说了,陈玥脑子有问题,不会记得这些事情的。但是看她今天的反应,好像不是什么都不知道……问题就是她到底知道多少呢? 还有,既然她的脑子有问题,那她又是怎么知道的呢?方桂花思来想去,心里渐渐有些没底。她隔着厨房的玻璃门悄悄打量客厅里陷入沉思的陈玥,觉得她的样子看上去真是傻呆呆的。 也够可怜的。方桂花暗暗叹了口气,亲爹亲妈都没了,以前的事情也通通不记得,身边只有一个大少爷……可他分明有很多事情瞒着她。还有那个刘长英,似乎也知道不少事情的样子,却站在一旁冷眼旁观。而且看她的表现,根本就不把陈玥当作韩家的少奶奶来看待。这就有些奇怪了。 方桂花叹了一会儿气,又觉得自己的感慨挺可笑。她一个帮佣,每天从早忙到晚,还要看主家的脸色,挣的几个辛苦钱刚够家里那几张嘴吃饭,哪有多余的同情心去给不相干的人呢?再说像陈玥这样吃穿不愁,人又漂亮的大小姐,哪里用得到她去同情呢? 方桂花决定趁着陈玥午睡的时候给韩飏打个电话,汇报一下上午的事情。大少爷和刘长英都反复叮嘱过她,一旦陈玥有什么反常的表现,一定要及时汇报。 这样做也是为了她好……吧?方桂花不确定地想。 陈玥心里有股莫名的怨气,为自己糨糊一样的脑子,也因为方桂花忙不迭想要离她远一点的举动——尽管这举动很可能是无意识的。 这让她有了一个更加恐惧的发现:她竟然找不到一个可以听她说话的人。方桂花是不大愿意跟她说话的,之前在疗养院的时候陈玥就发现了。她是名副其实地照顾病人,而陈玥在她的眼里就是一个几乎可以等同于智障或者残疾的病人,只需要好吃好喝养着就可以。她只需要听从韩飏和刘长英的吩咐,却不需要对陈玥有什么交代。 至于韩飏,他是很好,对她一直很好,但他并不是一个适合交流家长里短、倾诉小情绪的对象。陈玥就算脑子真的坏了,基本的人际交往的常识还是有的。哪一个男人愿意听家里的女人絮絮叨叨说些鸡毛蒜皮的小事? 陈玥回到房间,拿出手机翻了一下,通讯录上可怜巴巴地只存着三个人的电话号码:韩飏、方桂花、唐莉莉。 陈玥拨通了唐莉莉的电话。电话很快接通,陈玥听到听筒另一侧传来熟悉的声音时,心中有种蓦然间松了口气的感觉:“莉莉。” “玥玥。”唐莉莉的声音里带着倦意,“最近怎么样?想我了吗?” “一直没见你打电话来,很忙吗?”陈玥拿不准此刻是不是一个向她吐苦水的好时机。 “忙是一直都忙的。”唐莉莉停顿了一下,“主要是你们家韩飏提醒我了,让我没事别总打扰你。我不打电话也是怕影响你休息。” “别理他。”陈玥轻轻吁了口气,“总是一个人待着,我都怕自己会疯了。” “是出什么事了吗?”唐莉莉顿时有些紧张。 “我不知道该怎么说。”陈玥仰面躺在床上,视线随着天花板上浅色的纹路无意识地移动,“我觉得我好像忘记了一些事。” 唐莉莉哑然失笑:“你才知道吗?” “不,我指的不是我的失忆症。”陈玥不知道该怎么说,自己都觉得有些混乱,“应该是近期发生的事。我觉得我好像忘记了什么。” 唐莉莉被她说得一头雾水:“可是你没忘记我啊。” “不是你。”陈玥越说越无力,“是……家里的一些事。我觉得我忘记了一些事,但是又想不起是什么……当然,也有可能这种感觉本身就是我的错觉……你明白吗?” 唐莉莉还是不明白她到底要说什么,但她倒是弄明白了一件事:她一个人待在家里,无聊得快要发霉了,都开始胡思乱想了! “好了,玥玥。”唐莉莉打断了她的话,“明天我去接你,一起出去走走吧?” 陈玥的思维因她的插话而出现了片刻的停滞,不知道为什么,听到“出去”两个字她心中首先浮起的不是欣喜,而是一种莫名的抗拒。 这种感觉来得毫无道理,却又十分强烈。 “玥玥?” 陈玥迟疑地点了点头:“……好。” 韩飏是带着韩宇一起回来的,韩宇手里还抱着一个大号的牛皮纸箱子,一进门就气喘吁吁地抱怨了起来:“玥玥姐,我可真是被你坑了。” 陈玥莫名其妙,她都半个月没见过韩宇了,什么叫把他坑了啊? 韩宇斜了一眼面带微笑的韩飏,小心翼翼地把手里的箱子放在沙发上:“你看看吧,我哥为了讨你高兴,简直不顾弟弟的小命了!” 陈玥走过去,见满满一箱都是各种书籍杂志,顿时诧异了:“这是……做什么?” “给你解闷用的。”韩宇很没形象地在沙发上坐了下来,手脚都软瘫瘫的,“累死了,有什么好吃的?” 陈玥不由得多看了他两眼。她还记得上次韩宇送她出门的时候全程都板着脸,后来她坐进别人的车里,从后视镜里看到他的身影很沉默地站在路边,瘦削的身材甚至给人一种单薄清冷的感觉,像压抑着满腹的心事。然而此刻的韩宇却是眉眼舒展的,笑容里散发着阳光的气息。 陈玥的手停顿了一下,她忽然想到韩宇并不经常来明湖苑,那么她是在什么情形之下搭乘韩宇的车? 又是那种记忆混乱的感觉! 陈玥几乎是有些愤怒地意识到了这一点。她不但不能确定自己搭过韩宇的车,也不能确定自己真的看到过眉眼清冷的韩宇,她甚至不明白自己的脑海中为什么会出现那样的画面,清晰得仿佛真的发生过一样。 “玥玥?” 陈玥抬起头,见韩飏正一脸担忧地看着她。她放下手里的画册,闷闷地问他:“怎么想到要买这些?” “怕你在家无聊。”韩飏拉着她坐了下来,“今天都做什么了?” “没什么。”陈玥不想跟他说自己在储藏室乱翻的事。好像记得什么又好像完全不记得,这种话说出来好像她是个傻瓜。 韩飏不大放心地看着她:“别总闷在房间里,让方姨陪着你多出去走走,晒晒太阳。你要总是闷闷不乐的,孩子以后不开朗怎么办?”说着很亲昵地捏了捏她的鼻尖。 陈玥躲了一下:“好好吃,好好睡,还要好好运动……科学养猪吗?” 几个人都笑了起来。 陈玥把鬓边垂下的发丝捋到耳后,若无其事地说:“再说方姨每天要忙家务,哪有时间陪着我在外面瞎溜达?我回头给莉莉打个电话吧,问问她有没有时间陪我出去逛逛。” 韩飏的目光一下子看了过来:“唐莉莉?” “还有别人吗?”陈玥的表情比他还要诧异,“你不是说我只有她一个闺密吗?” “也不是……”韩飏突然卡了壳,一时间不知道该怎样叙述这件事,停顿了一下才说,“除了那只母老虎,你当然还有其他朋友,只不过长时间不联系,大概都……嗯,你是不是在家里闷得慌?嗯?想去哪里玩?” 陈玥心头怦怦直跳:“没有什么特定的地方……我知道的地方不多。”说到这里,她心里也觉得奇怪,她记得大夫说过她会忘记个人身份,无法回忆先前的生活或人格,但对一般资讯的记忆是完整的——应该是完整的。然而她对这个城市的所有记忆都模糊得很。迄今为止,她所知道的地方除了樱花坡和明湖苑,就只有那天和唐莉莉去过的地方。 “我以前是什么样的人?”她下意识地问韩飏,“很宅吗?” 韩飏惊讶地看着她:“为什么这么问?” “我应该对这个城市很熟悉……”陈玥摇摇头,“可我什么都不记得。” “别这么说。”韩飏故意装出受伤的模样,可怜巴巴地说,“要说应该,难道不是应该记得我吗?什么都忘了,只记得亲爱的老公……电影里可都这么演的。” “别闹!”陈玥哭笑不得,这里可不止他们两个人,他这样说话让她觉得特别不自在。 韩宇坐在他们对面的沙发上静静看着这一幕,嘴角噙着一丝浅笑,眼神却有些发飘,好像不知怎么突然就走神了。 “好了,别多想。”韩飏搂住她的肩膀轻轻晃了晃,“该想起来的,时间到了自然就想起来了,乔治不也说过这些事情要讲究水到渠成?不要给自己太大的精神压力。” 乔治说过的话,从学术的角度讲还是有可信度的,毕竟那是国际有名的专家。尽管陈玥一想起这个人,心里总有一种说不出的违和感,但不能否认人家的知名度还是很有说服力的。至少对普通小老百姓来说,普通大夫和著名专家的诊断是完全不在一个档次上的。 陈玥不怎么甘愿地点了点头:“我知道。” 她垂着头的样子像一株被霜打过的植物,蔫巴巴的。韩飏看着她,不由得心软了一下:“这样吧,你想跟唐莉莉出去也不是不可以……” 陈玥抬起头,眼神诧异又带着轻微的不满。她跟韩飏说起这件事并不是想要征求他的同意啊,为什么这个人会摆出一副批准请假的态度? 韩飏几乎立刻就接收到了这种信息,于是他在轻微的停顿之后叹了口气:“真是拿你没办法。” 这几个字说得几乎是有些无奈的。 陈玥抬头,与韩飏微微俯视的目光碰了个正着。这是一双总是带着笑意的眼睛,如果仔细看的话就能够发现掩藏在其中的怅惘。这再一次提醒她或许韩飏在面对她这个什么都不记得的“未婚妻”的时候,也不是全无芥蒂的,至少并不如他表现出来的那样从容。 她已经忘了他,如果他不用强势的方式来表明他的立场,用一种甚至是霸道的方式挤到她的身边,那他们之间也许渐行渐远,再也没有了在一起的可能。 陈玥心想,他或许是真的深爱着陈玥的。 可惜那不是她。 至少……现在还不是。 跟唐莉莉的见面很顺利,唐莉莉跑来找她的时候韩飏还没下班,两个女人在小区的一家甜品店里喝下午茶,又去附近的码头散步,还买了一些新鲜的海鲜。后来韩飏知道了,也没有表现出不高兴的样子。 有了一次,第二次第三次就变得顺理成章了。唐莉莉有时候会带她去附近走走,有时候干脆带着她去市区,除了逛街看电影,有时候也去大学城转一转。校园的景色传递给她们的是一种温暖眷恋的惆怅,像微微加热的柠檬糖,清新又甜蜜。可惜陈玥还是什么都没想起来,甚至在看到自己曾经住过的宿舍楼的时候,也只是觉得新鲜。 对于这样的结果,唐莉莉不是不失望的,但任何一种疾病的恢复都需要时间,更不要说陈玥患病的部位是人体最为精密也最为复杂的大脑了。 这样想的时候,就见陈玥停下脚步,好奇地指着不远处的报刊亭说:“我怎么觉得那里看上去有点眼熟?” 唐莉莉心头猛然一跳:“是想起什么了吗?” 陈玥歪着头打量路口红顶白墙的报刊亭,与脑子里影影绰绰出现的画面反复比对,然后迟疑地朝它走了过去。 唐莉莉紧张地透不过气,亦步亦趋地跟在她身后,却不敢出声,生怕会打断她的思绪。 陈玥走到报刊亭前停住脚步,像梦游似的取出一张纸币递进了小窗口:“给我来一份《美术观察》。” 报刊亭的老板收了钱,很麻利地取出一份蒙着塑料薄膜的杂志,一边找零钱一边还随口跟她聊天:“你是那边美院的学生吧?” 陈玥拿起杂志,随口应道:“我不是滨海美院的,我是……” 她的声音突然卡了壳。 老板也不在意,把零钱递给她,笑眯眯地说:“你来得巧,这一期今天上午才送来。” 陈玥心神不定地道了谢,捧着杂志转身就走,好像连身后的唐莉莉都忘了。就在刚才,她清楚地感觉到有什么东西在心底涌动了一下,那是一种极陌生的感觉,混杂了兴奋与惆怅,甚至还有一丝悠长的怀恋。就好像,被她遗忘的东西正轻声地呼唤着她。 像心底系着一根纤长的茎,一下一下地拉扯着她的神经。她知道自己忘记的必然是极重要的东西,比唐莉莉重要,比韩飏重要,甚至比她现在所拥有的全部生活还要重要。这个莫名的东西的重要性几乎等同于她生存于世的意义。 如此重要,可是她却忘记了。 这一瞬间,陈玥难过得几乎要哭出来。 “陈玥!”唐莉莉从后面追了上来,气喘吁吁地一把抓住她,“玥玥你冷静!到底怎么了?你是想起什么了吗?” 陈玥像被人泼了一桶冷水似的,一下子清醒了过来。 “到底怎么了?”唐莉莉直觉她现在的状态不对,她像是陷进了什么幻境里,整个人的感觉都不对了,她像是突然间就变成了另外一个人,连背影和走路的姿势都让她觉得陌生。唐莉莉竟觉得有些害怕了。 陈玥抱紧了胸前的杂志,好像手里的东西变成了她唯一的支撑。 “玥玥?”唐莉莉晃了晃她的肩膀。 “大概是……想起了什么,可是不清楚……”陈玥摇摇头, “你别有这么大压力。”唐莉莉徒劳地安慰她,心里浮起强烈的内疚,后悔不该带着陈玥跑到这里来找什么过去的回忆。她虽然巴不得陈玥早日想起过去的一切,但揠苗助长的道理她还是知道的,“都是我不好。” 陈玥恍惚了一下,她脑海里突然间回响起一个男人低沉微带沙哑的嗓音,几乎重叠了唐莉莉的声音:“都是我不好,你有哪里碰到吗?” 似曾相识的声音,可是在哪里听到过呢?陈玥的脑子里乱成一团,无数的声音和画面不知从哪里冒了出来,争先恐后地争夺她的注意力。她看到很多年轻人走在幽静的人行道上,路边是一排高大的梧桐树,细碎的阳光透过茂密的枝叶,在暗色的地面上映出斑驳而美丽的图案;她看到一双骨节分明的手抓住了厚重的遮光布用力向旁边一拽,明亮的阳光瀑布般冲了进来,瞬间冲散了满室的幽暗。窗边半人高的石膏像仿佛开启了什么神秘的开关,人工造就的鲜明浓重的阴影消失了,明暗之间的分割线也变得柔和起来。有人在她身后喊道:“冬冬,小组活动改到二号画室,别忘了啊!” 冬冬又是谁呢? 陈玥抱着脑袋在路边蹲了下来,所有的声音画面都是如此熟悉,几乎熟悉到了骨子里去,然而这触手可及的熟悉却仿佛包裹着一层保鲜膜,看得见,摸得着,完全隔绝了最真实的触碰。 陈玥脸色惨白,额头渗出密密麻麻的冷汗。 唐莉莉吓坏了,徒劳地扶着她的肩膀,正犹豫是不是应该拨打120,就觉得手上突然一沉,陈玥已经闭着眼睛倒了下来。 陈玥陷入一个冗长的梦里。 夜色深沉,漫天雪花静静飘落,给这座海滨小城披上了一层白色的盛装。夜的黑、积雪的白被昏黄的灯光糅在一起,变成了模糊不清的一团。 陈玥撑着一把伞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在人行道上。时髦的高跟皮靴并不适合在这样的天气里赶路,精巧的鞋尖已经被雪水浸湿,冷气顺着脚底直往上爬。她有些狼狈地向四周张望,人行道上几乎没有人,偶尔有车辆从她身旁经过,也都是龟行一般的速度。但遗憾的是,没有出租车。 陈玥喘了口气,咬着牙继续往前走。她想不起这条街的名字,但周围的景色给她一种十分熟悉的感觉,似乎在她不知道的时候,已经无数次从这里经过。绵密的雪花扑簌簌落在伞上,眼前的世界仿佛只剩下这单调重复的声音,人行道也长得看不到尽头。陈玥越走越着急,心里也渐渐有些害怕起来。 这里真的还是她熟悉的那条街吗? 陈玥加快脚步,踩着高跟鞋踉踉跄跄往前跑,突然间一脚踩空,场景陡然间转换,眼前出现了一道玻璃门,门外站着一个熟悉的人影。与此同时,耳畔也隐隐约约传来一阵说话声,声音越来越近,依稀听得出是两个男人的声音。 “这种情况之前没有出现过,我担心她会不会想起什么?” “不排除这种可能。不过,要等她醒来才能确定。” “那个地方她应该是没去过的。你说……” “或许跟她以前熟悉的地方有什么相似之处。” “要不你再给她做一次催眠,我不想出什么岔子。” “你说得轻巧。在这么短的时间内频繁地修改她的记忆,有可能会出现很糟糕的结果。我劝你不要冒这个险。” 耳边的声音忽远忽近,她听出其中一个是韩飏的声音,另一个有些耳熟,一时间想不起是谁。陈玥的思绪很快又回到了韩飏的身上,他的声音里透着一股焦躁,冷冰冰的声调与平时那个总是温柔微笑的人怎么都对不上号。 陈玥的意识渐渐回笼,却强忍着没有睁开眼。她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要这样,但潜意识里对韩飏莫名地生出了一丝戒备。韩飏到底在担心什么?如果他们说的人是她,那么有什么事是不能让她想起来的呢? 陈玥的脑子里乱糟糟的,有关“陈玥”的过去还是一点儿都想不起来,反而昏迷之前看到的那条街和那个红顶白墙的报刊亭给她的印象要深刻得多——韩飏忌惮的不会就是这个吧?可是这有什么可在意的呢?她甚至想不起来自己何时曾到过这里。 除此之外还有什么呢? 陈玥脑海中各种念头纷至沓来,最后都集中在了“催眠”两个字上,她虽然还不明白韩飏的话到底是什么意思,一丝寒意却已经悄无声息地爬上心头。 莫非她的失忆症还另有玄机? 房间的另一端,两个男人的谈话还在继续。韩飏压着嗓子问道:“会有多糟糕?” 男人思索了一下:“这么说吧,比如一个硬盘,它的读写次数是有极限的,超过这个极限,它就不能用了。大脑比硬盘精密千百倍,反复的修改有可能会让储存信息的区域整个崩盘……所有信息炸成一团,彻底混乱,她会变成一个痴呆……那应该不是你期待的结果。” “那怎么办?如果她真的想起什么……” “你先别慌,等她醒来看看再说。如果……再动手也来得及。” 陈玥的双手在薄被下面紧紧地攥成一团。动手的意思,就是再一次催眠吗?韩飏到底在忌惮什么?有什么事情是不能让她知道的? 两个男人压着嗓子嘀嘀咕咕又说了一会儿,然后一起走到了床边。陈玥紧张得几乎全身都僵硬了,她死命地攥着身下的床单,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来克制自己不要动,继续保持昏睡的状态,她绝对、绝对、绝对不能让他们发现她醒着。 一片阴影无声无息地落在她的脸上,隔绝了灯光在眼睑上投映出浅浅的暖意。陈玥手心里全是冷汗,并不尖利的指甲几乎戳进掌心里去,手臂的肌肉紧绷到几乎抽筋。她在心里一遍一遍地提醒自己:呼吸要慢,要轻;眼珠不能乱动,还不能眨眼…… 每一秒钟都仿佛被无限延长。不知过了多久,床边的身影移开了,灯光重新落在了她的皮肤上。脚步声重新响了起来,紧接着空气中荡起一股轻微的气流。卧室的门打开又合上,两个男人一前一后走了出去。 陈玥心头陡然一松,这才惊觉整个后背都几乎被冷汗浸透。 她无法确定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但是一种源自本能的恐惧让她在第一时间就顺从直觉做出了决定:在韩飏面前,她什么都想不起来。 她必须什么都想不起来。 或许,只有当她是那个头脑一片空白的陈玥时,她才是安全的。 晚饭热了两遍,最终还是分毫未动地撤了下去。 方桂花暗暗嘀咕,这可都是当天空运来的顶级食材,新鲜又营养,再加上她的精心烹制,一顿饭的花费至少要顶她半个月的工资,就这么白白浪费了,简直让她心疼得不得了。 “少爷,我把菜再热热。”方桂花不死心地劝道,“你多少吃一点儿。” 韩飏站在窗边默然不语,指间的香烟已经快燃到头了才像醒过神似的,微微皱着眉头将烟头按在花盆里碾灭了。 方桂花想提醒他那盆兰花很娇贵的,犹豫了一下又把涌到嘴边的话咽了回去。她在韩家工作多年,一直觉得这位大少爷温和可亲,但是自从陈家出事之后,他就像变了个人似的,总是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再加上人清瘦了不少,五官轮廓也越发显得深邃,神情中就显出了一种凌厉的气势,竟让她在面对他的时候隐隐生出了一丝畏惧。 方桂花把剩菜端回厨房的时候忽然想起了刘长英,她记得刘长英以前是很喜欢陈玥这位少奶奶的,总是隔三岔五地给她炖补品,有时候陈玥工作忙,她还会做好了东西让韩飏给她送到公司去。 方桂花也是市井间打滚了半辈子的人,自诩还有几分看人的眼力,刘长英对陈玥的喜爱绝对不会是装出来的。可奇怪就奇怪在这里了,怎么陈家一出事,她对陈玥的态度立刻就变了呢?之前陈玥还没出院的时候,她亲眼看见刘长英在厨房剁鸡块的时候把卖相不好的零碎东西扔进炖盅里给陈玥炖补汤——不是韩家用了好几十年的那个老紫砂锅,而是超市买东西赠送的电炖盅。 当时方桂花就觉得她的态度不像是照顾韩家生病的少奶奶,而是打发不得不给口饭吃的穷亲戚。 方桂花也算是见过世面的人,但一个人对另外一个人的态度竟然能在极短的时间里发生天翻地覆般的变化,还是让她觉得不可思议。或许只是因为陈氏的掌舵人不在了,陈氏也已经被韩飏攥进了掌心里,陈玥一个弱女子再没有什么令人忌惮的依靠了吧。 方桂花深谙明哲保身的道理,心里无论怎么唏嘘,明面上还是要态度鲜明地捧着韩飏和刘长英。她清楚自己的身份,这两个人无论哪一个都不是她能轻易置喙的。 “可惜了……” 方桂花小声嘟哝了一句。话音未落,就见韩飏侧过头淡淡扫了她一眼。一闪而过的视线锋锐如刀,寒凉入骨。 方桂花只觉得一股凉气顺着脊柱倏地爬了上来,整个头皮都麻了一下。 “最近事情多。”韩飏转回身,淡淡地说了句,“辛苦你了。” “不辛苦,不辛苦。”方桂花脚步微乱,忙不迭地跑回厨房。 第四章 整容 一觉醒来,看到的第一个人不是韩飏而是方桂花,陈玥感到由衷的高兴,连她手里端着的清粥小菜好像都变得诱人了起来。 方桂花跟在陈玥身边这么久,也清楚她的口味,一进门就跟她解释:“你昏睡了这么久,大夫特意嘱咐了让你吃流食。有什么想吃的,方姨过两天给你做。” “没关系。”陈玥此刻哪里会在意这些。她满脑子都是昏睡中听到的那些话,直到看见食物才觉得饿,同时也有些好奇自己到底睡了多久。 “两天啦!”方桂花冲着她举起两根手指,一脸的心有余悸,“你那个样子被送回来,少爷发了好大的火呢。后来还是乔治医生说你没有大问题,他才冷静下来。” 于是,昏睡中在她床边说话的男人确实是乔治了? 陈玥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不自然地把话题从乔治身上引开:“少爷……跟莉莉发脾气了?” 方桂花点点头:“出去的时候好好一个人,结果躺着回来,少爷当然要发脾气……唉,少爷这两天连饭都没心情吃,还好你和孩子都没事。” 陈玥下意识地随着她的视线瞄了一眼自己的肚子……呃,她又忘了肚子里还揣着一个。话说她这样一个连谈恋爱的印象都没有的家伙,真的知道怎么当妈吗? 陈玥内疚片刻,转头问方桂花:“孕检……是怎么安排的?”在她为数不多的有关生育的常识中,按时产检是印象最深的一条。每月一次还是两次?她不记得了,但准妈妈都会有这样一个记录她还是知道的。 方桂花露出为难的神色:“我不知道啊,这些事都是少爷和刘姐安排的。”她仔细搜索自己的记忆,似乎在她出事之前,也就是刚刚查出怀孕的时候,韩飏和刘长英两个人曾陪着陈玥去做过孕检。 陈玥心里有种莫名的违和感,韩飏应该是很重视这个孩子的,而且她的身体又在康复期间,怎么他竟然不担心她这样的身体会影响到宝宝吗?或者他只是看出她不喜欢疗养院那种环境,所以才刻意地避开了去医院这样的话题? 方桂花听她问起孕检的事,不大放心地追问她:“是哪里不舒服吗?” “没有。”陈玥摇摇头。她根本就没有任何感觉好吗?什么孕吐、腰酸背痛啦,一丁点儿的症状都没有,否则她也不会总忘记自己是一名孕妇。 “不舒服要说。”方桂花嘱咐她,“有想吃的东西也要说。我跟你讲,怀孕的人口味都会很怪的。我以前的女邻居,怀孕的时候就爱吃生茄子,不让吃都不行!天天睡到半夜就肚子饿,必须吃一顿才能睡得着……” 陈玥听着她的唠叨默默喝了两碗粥。这些例子跟她真是一点儿共同点都没有,她既不挑嘴也没什么想吃的东西,饭量也没有什么变化。 “不要紧的。”方桂花猜到她在担心什么,“每个人体质不一样,反应也不一样。你每天好好吃饭,多晒太阳多走动,大人孩子都没事的。” 两个人有一句没一句地聊着天,陈玥放下碗筷刚要起身,却见韩飏站在门口,隔着半开的门扇,不知已经站了多久。 陈玥骤然间心跳加速,一瞬间的感觉竟不是高兴,而是受惊过度的心悸。 方桂花似乎也被突然出现的人吓了一跳,收拾碗筷的动作都比刚才快,匆匆丢下一句“我去泡一壶花茶”就一溜小跑地走了。 陈玥眼巴巴地看着她缩着肩膀从韩飏身边溜过去,觉得自己也很想跟她一起去厨房。但这显然是不行的,如果她把自己的情绪表露得这般明显,那“不让韩飏看出她听到了那些诡异谈话”的计划就没有办法实施了。 陈玥看着韩飏一步一步走过来,脑海中有一瞬间的空白。她知道自己应该表现得跟平时一样,可是在这样一个让人呼吸困难的时刻,她完全想不起来平时在面对他的时候自己是什么样子。她应该站起来请他坐下吗,或者先笑一笑? 韩飏若有所思地凝视着她,目光比任何时候都要深沉,隐隐带着些许警觉的神色,像要通过某种隐秘的比对来对她做一个评估。 这个男人在她面前一直是温柔又体贴的,在看着她的时候他的眼睛里总是带着微笑,让她感觉温暖,可以尽情依赖。但是这一刻,这个人给她的感觉是冷的,尽管他的嘴角仍习惯性地挑起一个让她觉得熟悉的弧度。 他像是突然间变成了一个看上去眼熟的……陌生人。 陈玥招架不住这样富有攻击性的逼视,略有些无措地垂下眼睑,绞尽脑汁地开始没话找话:“方姨说……大夫来过了?” 韩飏意味不明地嗯了一声,拉开椅子在她对面坐了下来。 “是有什么问题吗?”陈玥低着头不敢看他,“我这样莫名其妙地就晕过去……是跟怀孕有关吗?” 韩飏没有出声。 陈玥纠结地拿手指一下一下抠着绣花桌布上精巧的粉蔷薇,悲催地发现自己根本就没有什么演戏的天分。她很怀疑这样语无伦次地东拉西扯是否真的能把韩飏哄弄过去,但是他不吭声,她就只能继续往下演。 “方姨说大夫认为我的身体没事。”陈玥惴惴不安地抬起头飞快地瞟了他一眼,“可是没事的人怎么会毫无预兆地昏过去?韩飏,你跟我说实话吧,是不是病情方面……” 韩飏神情古怪地看着她,良久之后,他发出一声短促的低笑:“你在乱想什么?” “不是吗?”陈玥也想让自己放松一些,可是无论她怎么暗暗地劝自己,实际情况反而更糟糕。尤其接触到韩飏的视线时,她的声音都控制不住地开始发颤了。 这根本就不行。陈玥绝望地想,她根本就不会演戏,这么蹩脚的演技,韩飏肯定一眼就能看穿。他会察觉她在试图蒙蔽他,于是推断出她在昏迷的时候听到了他和别人的谈话。这些话里或许包含着某些不能让她知道的秘密,为了以防万一,有可能像他们之前商议的那样再度对她进行催眠。 短时间内频繁的催眠会令她的大脑受创,于是……她真的会变成一个傻子? “不要胡思乱想。”韩飏的身体向后一靠,紧绷的身体微妙地松弛了下来,“没有的事。” 陈玥白着一张脸,可怜兮兮地瞟了他一眼。 “真的没事,这一点我可以向你保证,大夫也说你恢复得很好。”韩飏微微侧头,双眼紧紧地盯着她,“不过玥玥,你是不是想起了什么?” 陈玥的呼吸不自觉地停顿了一霎。 韩飏微微向她靠近,漂亮的眼瞳里透着显而易见的关切:“乔治说你有可能是因为想起了以前的事,所以才会受刺激而晕倒。” 陈玥茫然地摇头。梦里所见太过模糊,它或许是曾经在她生命里出现过的一个场景,但这个线索太缥缈,实在无法向她提供更多的信息。 “没有?”韩飏微微蹙了一下眉,表情像是有些高兴,又奇异地有些失落,“什么都没想起来吗?” 陈玥干巴巴地舔了舔嘴唇,没有办法说谎话,那就只能说真话了。或许在某些时刻,她说的话是真是假并没有区别。 “当时只是觉得眼熟。”陈玥露出回忆的表情,“那里有个报刊亭,我觉得自己在哪里见过,然后就觉得头疼。” “只是……这样?”韩飏露出怀疑的神色。 “我还买了一份杂志。”陈玥迟疑地转头看看,没有找到那本《美术观察》,“没有带回来吗?” 韩飏微微蹙眉。他接到唐莉莉的电话,一路风驰电掣赶到现场,当时满脑子都在想她到底想起了什么,哪里会注意其他的事情。 “算了。”陈玥很快反应过来,“没有就没有吧。”事实上她自己都不明白那时候怎么会买下那样一本杂志,就好像那样的动作曾经重复过无数遍似的。 韩飏飞快地瞟了她一眼,眼神颇有些意味深长:“以前在那里买过杂志?” 陈玥心头一跳,忙不迭地摇头:“不……不知道。” 韩飏与她对视片刻,笑着摇摇头:“怎么这么紧张?” “没……没有。”陈玥被他看得心里发毛,她现在已经可以肯定昏迷中在她房里跟韩飏说话的人就是乔治了,但她想不明白像他那样的学者为什么会说出如此不负责任的话。难道他们需要保守的秘密比他身为医者的良心还要重要? 陈玥不寒而栗。乔治不是她记忆中那个温和可亲的学者,那么……韩飏呢? 她抬起头望着他,试图从他脸上看出更多的信息。然而韩飏的表情太过平静,那双总是蕴含着笑意的眼睛此时此刻也像是两潭幽深的水,波澜不兴。 “休息吧。”韩飏起身,无比自然地在她额头轻轻揉了一下,“别胡思乱想,明天我再请乔治过来看看。” 陈玥艰难地咽了一口口水,她一点也不想让乔治看看! 韩飏的手机响了,他抱歉地笑笑,举着手机出去了。 陈玥猛然松了一口气,捂着胸口半天回不过神来。她这算是过关了吗,或者他的怀疑也才刚刚拉开序幕? “他可不傻。”陈玥捂着胸口对自己说,她所认识的韩飏从来都不是傻瓜。 陈玥彻夜未眠。 海边的夜晚是安静的,然而留神倾听的时候就会发现这安静里还隐藏着许多隐秘的躁动。海浪温柔地冲刷着山崖,一起一伏,宛若呼吸。夜风拂过茂密的松树林,牛毛细雨时断时续,沙沙的雨声细不可闻。 陈玥缩在被子里,试图把这些日子以来所了解的事情理出个头绪来。她的身世、病情、几乎空白的关系网以及韩家上下在面对她时不同的态度。刘长英微带不屑的漠视、方桂花的敷衍、韩宇的冷眼旁观、韩飏包裹着温柔体贴的掌控欲。 在她和韩飏之间,除了感情的牵绊,能引起纷争的就剩下一个陈氏了。而所谓的纷争,也意味着利益的冲突。陈玥怀疑或许是陈氏出了什么问题,而这个问题跟韩飏有关。他不愿意自己与外人接触,或许正是因为这个原因。 她要养病,要养胎,需要安静的环境,所以与世隔绝地过日子就显得理所当然。 陈玥的身体在被子下面紧紧缩成一团。她很想知道韩飏到底是怎么想的,对她的苏醒,对即将到来的孩子,他是真心期待的吗? 他眼睛里的微笑,举止间的体贴,都是出自真心吗? 陈玥辗转反侧,直到后半夜才迷迷糊糊有了睡意,可就在这时候她忽然想起韩飏说过乔治今天会来。 陈玥一下子就被吓醒了。 这个之前只见过一面的男人在她印象中是个非常温和的人,彬彬有礼,言谈风趣。但奇怪的是,每次韩飏提到这个名字,她心里都会有种莫名的不安,像是动物性的直觉发作,认出了某种自己尚未察觉的危险。 她一直把这种戒备归类于自己对高知人士的敬畏。在她看来,他既然是韩飏的故友,那么对她这个韩家儿媳的身份而言应该是无害的。 但显然她的想法太天真了。 她身边的每一个人都有一张她看不透的面孔。曾经以为会是“家”的地方,突然之间充满了不确定的危险。 这样的转变让陈玥倍感无措。她把脸埋在被子里一遍一遍地问自己,要怎么做?她到底要怎么做才能摆脱这样被动无助的处境? 一夜未眠,早上起来的时候陈玥的眼圈都是青的,本想吃完早饭回房间去补个觉,没想到筷子还没放下就听方桂花接了个电话,转头对她说:“等下少爷和乔治医生一起回来,让你准备准备。” 陈玥哈欠打了一半,张着嘴愣在那里。昨天夜里她还在揪心怎么应对乔治,没想到才睁眼就要面对本尊。乔治跟韩飏可不同,那是个察言观色的行家,估计病人的任何一点儿小心思他都能看得出来。 陈玥思来想去,越想越绝望。方桂花来喊她下楼的时候,她磨蹭了很久才不情不愿地往楼下走。方桂花看出她不乐意,以为她不想看医生,随口劝了她两句:“这普通人呀都不乐意上医院,可是生病了就不能不去啊,拖来拖去的,那不是把小毛病拖成大毛病了吗?” 陈玥叹气,她不是怕看医生,只是怕看这位医生。 方桂花安慰她:“少爷把医生请家里来,估计就是看你不乐意上医院去。少爷这人嘴上不说什么,你看他做的这些事,谁家老爷们儿这么细心哟。” 陈玥苦笑,他就是太细心了,所以才让她感觉害怕。 方桂花见她还是愁眉不展,便小声跟她通风报信:“那位医生空手进来的,什么都没带。估计也不会打针啊什么的。” “我不是怕这个。”陈玥哭笑不得地看着她,原来她以为自己是害怕打针吗? 方桂花不解,那位医生她看见了,长得又好,看着也温和,有什么可紧张的? 陈玥叹了口气,半真半假地抱怨:“我之前一直住疗养院,好不容易回了家,还要三天两头看医生……好烦。我其实觉得自己的身体挺好的。” 方桂花笑了起来:“这好不好的,自己说了可不算,得医生说了才行。” “我觉得医生都一个德行,没病也会说出点儿毛病。”陈玥顺着她的话嘀咕了几句。在她看来,让人觉得她是因为不想看医生才表现得如此抗拒,总好过让楼下的两个男人看出她怀着另外的心思。 话音刚落,就听楼梯的拐角处一个男人的声音爽朗地笑了起来:“陈小姐对我们这个职业很有偏见啊。” 陈玥脚下一顿。 楼梯口探出一个男人的身影,笑吟吟地看着她:“陈小姐,我们又见面了。” 陈玥的脸都僵硬了,想要挤出一个微笑的表情努力了半天也未能成功:“乔……乔治医生?” 乔治就像没注意到她的失态似的,歪着头打量她两眼,点点头说:“气色不错。” 陈玥深吸口气:“很高兴您这样说,我也觉得我恢复得很好。” 乔治有些无奈地耸耸肩:“我们这个职业有时候也很无奈。哪,就好像现在,我知道你很不喜欢看到我,但我又不得不出现在你面前。作为受家属委托的医者,我要确定你的恢复情况。这一点,还请你谅解。” “您客气了。”陈玥觉得这人演技真好,一脸关切地说着言不由衷的瞎话居然也能说得这么自然。什么需要确定她的恢复情况,明明就是担心她会恢复得太好吧?陈玥一想到这些人巴不得她一辈子都是个傻子,心里就觉得格外愤怒。 韩飏的声音从他身后传来:“怎么才下来?” 乔治让开两步,像一位绅士似的护送着陈玥在客厅的沙发上坐下。茶几上摆着茶水和水果,看样子他们已经坐了一会儿了。 乔治接过韩飏递过来的茶杯,慢条斯理地问了一句:“陈小姐昨晚睡得不好?” 陈玥瞟了他一眼:“一想到今天又要看医生,我就心烦意乱,怎么都睡不着。” 韩飏一怔,诧异地看着陈玥,不明白她为什么这么说。 乔治却哈哈笑了起来:“陈小姐真风趣。好吧,好吧,我知道自己不受欢迎,但是让你讨厌到影响睡眠的程度,真是我的过错。” 陈玥坐在他的对面,因为害怕和对自己演技的不自信,她基本上已经破罐子破摔了。既然乔治是个分析人心的高手,说了假话会被识破,那就只能说真话了。陈玥想,反正她隐瞒的事只有一件,那就是昏睡中偷听到了他们的谈话。而这个事实这两位男士应该是没有察觉的。只要乔治不直接问她对偷听的内容有何感想,那她就没什么可紧张的。 韩飏朝着陈玥的方向微微俯身,眼神中带着意外的神色:“玥玥,别这样说。” “你要我说谎话吗?”陈玥坦然地看着他,“或者只是说客气话?不是你告诉我的吗?乔治医生是心理学专家,说谎的话他能看得出来。” 韩飏哑然:“我不是这个意思。” 陈玥笑了笑,眼中透出厌烦的神色:“我受够了你们总是把我当病人看。” 韩飏极快地与乔治交换了一个视线。他放下手里的茶杯,朝着陈玥的方向挪了挪,然后轻轻握住她的手:“抱歉,玥玥,我们不是这个意思。” 陈玥的手往回抽了一下,没有抽动,也就懒得再挣扎,只是沉默地把脸扭向另一边。 “你昏倒了,所以我很紧张。”韩飏握紧了她的手,他的呼吸就在她的耳边,很轻,也很暖,带着温柔暧昧的气息,“玥玥,你相信我,我的本意并不是要让你不高兴。” 陈玥轻轻躲了一下,有些心酸地想,若不是听到过那些话,她简直就要相信了。 乔治冷眼旁观,见陈玥一副不合作的姿态,便笑着出来打圆场:“陈小姐,你别多想,我就问你几个问题,没有别的意思。” 韩飏隐晦地瞪了乔治一眼,这样说话会不会太直接了? 乔治嘴角噙着一丝浅笑,双眼紧盯着陈玥,不想错过她最细微的反应。陈玥果然朝他看了过来:“你想问什么?” 乔治向后一靠:“我想知道你昏迷之前到底看到了什么?” 陈玥心头微微一跳,有种果然如此的感觉。她有些无奈地瞟了韩飏一眼:“要我重复一遍吗?” 韩飏安抚地搂住她的肩膀晃了晃:“再回忆一遍,说不定会有什么新发现。” 陈玥皱着眉头把他的手拨开。她并不是在扮演坏脾气的大小姐,而是打心底里不想跟韩飏有什么亲热举动。 “没什么特别的。”陈玥有些不耐烦地说,“就是走到那里觉得眼熟,好像以前来过。然后看到那个报刊亭,莫名其妙地买了一份杂志。” 乔治谅解地笑笑:“为什么会买那样一份杂志?” 陈玥微微愣了一下:“那本杂志就挂在收费口的旁边,很显眼啊。” 这的确是一个理由。但是只有陈玥自己知道,在她还没有走到近处的时候,就隐约知道在收费口旁边显眼的位置会有那样一本杂志,因为在这个报刊亭同样的位置,几乎常年都挂着一本《美术观察》。 “这样啊。”乔治稍稍有些失望,“以前见过这个杂志吗?” 陈玥摇摇头:“不记得了。” 她的表现太坦然,乔治反而难以做出结论。他能看出陈玥对他们的会面是真心排斥。他想起算不上融洽的第一次会面,暗想在经过了他细心的修补之后,陈玥为什么不觉得他是一位和蔼可亲的大夫?是他的修补力度不够,还是她的精神状况恢复得比他预料得更好? 陈玥的排斥太明显,这样的情况他是没有办法对她进行一个深入的评估的。 乔治双手合在一起,指尖顶着下巴,露出一副若有所思的表情:“有句话我刚才就想说了,陈小姐,在我眼里你并不是一位病人,而是一个朋友。”他停顿了一下,温和地加重了语气,“一位需要帮助的朋友。仅此而已。” 在经过了这一次的昏迷事件之后,陈玥发现自己原来是一个心理承受能力特别差的人。但凡心里藏着一点儿心事,夜里就会失眠,而且无论她用什么方法来补救都没有效果。热牛奶、小米粥、睡前运动,甚至是安眠药……吃药这一次感觉最糟糕,因为一整夜她都昏昏沉沉,似睡非睡,早上起来的时候头疼欲裂,感觉整个人都浮肿了。 陈玥望着镜子里那张微微泛青的脸,觉得自己就像一条缺氧的鱼,张着大嘴拼命呼吸,却怎么都无法捕捉到足够的氧气。 陈玥捏着毛巾后退两步,在马桶盖上坐下来,试图分析一下自己的处境。 她近日来的心神不定都源自昏迷中那一段语焉不详的对话,这段对话让她突然间发现她的未婚夫并不是她熟悉的那个男人,而这个男人给她请来的大夫也不是什么良善之辈。他们之间有共同的秘密,而这个秘密貌似与她有关。 所以,她所有的恐慌归纳起来无非就是韩飏到底隐瞒了她什么事? 这件事必然与她,或者说与陈家有关。她想,韩飏能够接触到的与她和陈家有关的,应该就是陈氏了。或许是陈氏的经营出了问题? 需要多大的问题才会逼着韩飏采取这样极端的方式来对付她?催眠,修改一个人原本的记忆,将一个活生生的人玩弄于股掌之间……陈玥一想起来就觉得浑身发冷。她甚至开始怀疑之前的车祸会不会也是出自他的手笔? 她想她一定是撞破了什么了不得的秘密。如果不是这个继承了韩陈两家血脉的能够合法继承陈氏的孩子即将出世,而韩飏这个父亲又是这个孩子的法定监护人,能够顺理成章将陈氏握在手中,他会不会做出更加极端的事情来保护自己的秘密?比如……杀人灭口? 陈玥越想越害怕,把脸埋进毛巾里悄声哭了起来。 她起得晚,下楼的时候韩飏已经上班去了,方桂花拎着一块抹布在搞卫生,窗开着,初夏的微风穿堂而过,清新而温暖。院子里有园丁在打理花木,靠近栏杆的地方几株石榴树结了满树的花蕾,远远看去点点火红十分可爱。 陈玥心不在焉地拿勺子搅着碗里的红枣粥,看到方桂花拖着拖车出来,眼里流露出羡慕的神色。 方桂花叹了口气。虽然一开始她受刘长英的影响也不怎么待见这位少奶奶,但相处久了就觉得陈玥是个挺好相处的人,没有什么大小姐脾气,说话从来都客客气气的,一点也不难伺候。而且这段时间她一直被关在家里,韩飏还特地嘱咐过方桂花让她看着点陈玥,尤其不能让她出门,说起来也是有点可怜。 陈玥放下勺子,眼巴巴地问道:“方姨你是出去买菜吗?” “去一趟小区的超市,我昨天让那个老板留了牛肉和香菇。”方桂花不大自然地笑了笑说,“陈小姐想吃什么,我给你带回来。” 陈玥沉默地看着她。她当然知道韩飏跟方桂花说过什么,也许是韩飏始终对她昏迷的那件事抱有疑心,这些日子以来对她看得尤其紧,打着休养的名义不让她出门,同时也严禁访客上门。唐莉莉自从那天被他撵出去就再也没来过,陈玥给她打电话的时候,唐莉莉连她也埋怨上了。那天的事情说起来也是陈玥自己不听劝,一个劲儿地往前跑才出了事,她又不是没拦过,可到头来怎么全成了她的错? 唐莉莉委屈得要命。这下她是彻底打消了带陈玥出门的念头了。这一次只是晕倒,下一次万一出点儿别的事儿她要怎么办?陈玥肚子里的那一个可是韩家的小太子,真有什么不好,韩飏会活吃了她吧? 陈玥事后也难过了很久,她并不知道韩飏对唐莉莉说了什么,但她知道再好的感情也经不住这样的折腾。一次又一次的恶言相加,就算是唐莉莉这样的女汉子也有些招架不住了。但韩飏的身份摆在那里,而且是为了未婚妻的人身安全发脾气,谁又能说什么呢? 或许唐莉莉也对她有些失望吧,完全没有了记忆的陈玥……还是她记忆中那个默契十足,宛如另一个自己的好姐妹吗? 这种心灰意冷,陈玥自然也感觉得到。她原本还想找唐莉莉拿个主意,但是一通电话打完,她到底也没说什么。她相信唐莉莉对她还是有感情的,但一段时间内,她可能都不会再出现在自己面前了。 陈玥明白,人与人之间的感情从来不是凭空产生的,如果说它是最华美的空中花园,那么曾经的日日夜夜、共同经历过的点点滴滴就是花园下方坚实的地基。而当她与唐莉莉站在一起的时候,她的脚下是空的。 只有一个框架的花园,当然无法支撑住来自外界的重压。这不是唐莉莉的错,陈玥心想,谁都没有错,可是大家都觉得不该的事情到头来也还是发生了。 方桂花见她久久不语,神色有些不安:“陈小姐?” 陈玥回过神,冲她笑了笑:“我想跟你一起去。” “这……”方桂花顿时为难了,“大少爷说让你在家好好休息。” 陈玥对这个说法深恶痛绝:“小区超市才多远?走路也就十来分钟,我跟你走一趟,就当是散步了。” 话是这么说没错,可是方桂花哪里敢自作主张地带着病号出门。那天唐莉莉被韩飏骂出门的时候,她就在旁边看着呢。 “要不你给韩飏打个电话吧。”陈玥也无奈了。只是出门去一趟小区超市,就算方桂花私下里同意了,还有外面的园丁呢。韩飏这是把她当囚犯了吗? 方桂花连忙去打电话,几分钟之后笑眯眯地回来了:“大少爷说可以,但是不让咱们在外面逗留太长时间。” 陈玥悄悄松了口气。 她并不是真想去超市,只不过想试探一下自己的自由程度。目前来看,在小区内走动走动还在韩飏所能够容忍的范围之内。陈玥觉得这还远远不够,她想找机会回陈家看看,如果可以,再见见陈家的那位律师。 她有种感觉,在第一次与高律师见面的时候,一定有什么东西被她忽视了。 陈玥绞尽脑汁盘算着怎么才能躲开韩飏单独见高律师一面。她身边除了一个二十四小时全方位监控的方桂花,还有负责外围防守的园丁和司机,她的一举一动都逃不开他们的视线,要想在不惊动他们的情况下离开明湖苑几乎是不可能的。 就在陈玥愁得吃不香睡不好的时候,不知道哪位过路的神仙听到了她的祷告,韩飏竟然出差去了,不仅如此他还被一场突如其来的暴风雨困在了南方某沿海城市。陈玥乍一听到这个消息,简直有种冲进庙里上炷香的冲动。 陈玥一边按捺着满心激动询问韩飏的情况,一边在心里暗搓搓地想,暴风雨好啊,搞不好接下来的几天天气都会很糟糕。航班延误,韩飏就没法子回来,那么接下来的几天她只需要对付方桂花这几个狗腿就好了。没有韩飏这位重量级boss现场坐镇,越狱的难度顿时降低了好几个档次啊。 “现在还不知道会延误多久。”韩飏的声音并没有多大起伏,但陈玥还是从那平静的腔调里听出了一丝压抑着的焦躁。行程被打乱意味着他接下来的工作安排都要重新调整,陈玥猜测他心里肯定也是着急的。 陈玥不擅长安慰人,只好干巴巴地说了句:“别着急,注意身体。” 韩飏嗯了一声:“有事你打电话找小宇。先这样。” 电话挂了,陈玥连忙上网查询当地的天气预报。台风登陆,整个珠三角地区被暴风雨覆盖,以后的情况不好估计,至少今明两天韩飏一行人肯定是回不来了。陈玥不敢浪费时间,立刻拿出手机给韩宇打电话,说自己有事去市区,问他能不能过来接自己一趟。 明湖苑附近也有公交线路,但依她这情况,没有韩飏发话方桂花等人是不会轻易放她出去的。他们头上除了刘长英这个二领导之外,就只有两位少爷,韩飏不在场,能将她顺利带出明湖苑而不会引出麻烦的人就剩下了一个韩宇。 陈玥打电话的时候心里多少还是有些忐忑的,她记得刚见面的时候韩宇看她的眼神并不怎么友好,还让她一度怀疑过自己以前是不是得罪过他,不过后来的几次接触,韩宇倒是没有什么太过情绪化的表现,时间一长,陈玥也就把最初的那点儿疑虑抛到脑后了。 跑一趟腿而已,小事情。韩宇很爽快地答应了,赶在午饭的时候跑了一趟明湖苑,把她接了出来。一直到车子驶出明湖苑,陈玥才算松了口气。一想起刚才方桂花欲言又止的表情,她就忍不住有点想笑。 韩宇侧过头飞快地扫了她一眼:“到底出了什么事?我怎么感觉这么奇怪?”他进出明湖苑不知道多少次了,头一次在离开的时候被家里的工作人员依依不舍地送到别墅门口,并且还挂着一副纠结的苦逼表情。 韩宇毕竟是韩飏的弟弟,陈玥就算此刻心情正好,也不会对他说什么怀疑韩飏的话。她摆弄着手机,避重就轻地说:“他们都觉得我需要静养。” 韩宇了然:“你这不是坑我吗?等我哥回来不得揍我啊?” 陈玥讪讪地看着他:“我请你吃饭吧。” 韩宇没出声。许久之后,他摇了摇头,露出一个有些复杂的感慨的表情:“你生病一场,感觉完全变了个人。” 陈玥不是第一次听他说这样的话,忍不住问道:“我以前是什么样的人?” 韩宇在等待红灯的间隙里侧过头看着她,目光深沉,带着某种复杂难言的怅意:“以前吗?” 陈玥从他的语气里感受到了一种微妙的类似于怀念的情绪。或许不只他,还有唐莉莉、韩飏……他们都在等待原来的那个陈玥回来。 “不要多想。”韩宇理智地把话题拉了回来,“现在的情况毕竟是暂时的。” 陈玥点点头,心里有点不是滋味。每逢这种时候,她都会有种奇怪的感觉,仿佛她和原来的自己并不是同一个人。因为她占据了一个不属于自己的位置,才导致他们真心盼望的那一位没法回来。 两个人都沉默了下来,直到韩宇把车停在“一品江南”的侧门外,陈玥才勉勉强强露出一个客气的笑容:“谢谢。” “一定要这么客气吗?”韩宇无奈地看着她,眼神中流露出淡淡的自嘲,“你刚才问我你以前什么样……你以前从不跟我这么客气。” 陈玥微怔。这个回答委实出乎她的意料,难道她以前不是得罪过他,而是跟他很熟吗? 韩宇显然不愿意多说什么,他收起微微有些惆怅的表情,晃了晃手机说:“买完东西给我打电话,我过来接你。” 陈玥想要推辞的话在舌尖上打了个滚,又悉数咽了回去:“好。” 她发现在她接触过的人当中又多了一个让她看不透的。第一次见面的时候他叫她“玥玥姐”,后来便开始直呼其名。他对她的态度也颇令人费解,独处时沉默压抑,欲言又止;有其他人在场的时候又会表现得像一个心无城府的青年,心直口快,脸上总是带着几分腼腆的微笑。 陈玥有些抓狂地想,这小子叵测的程度跟他大哥简直不相上下,果然血缘关系这回事还是有规律可循的吗? 站在街边出了会儿神,陈玥想起自己时间宝贵,忙不迭地找公用电话联系高律师。这年头手机太普及,公用电话这种东西已经快要被快节奏的生活淘汰了。可陈玥不敢用手机,她的号码都是韩飏给她办的,要查她的电话记录对他来说实在太容易。 陈玥在街上转了几圈,找了家甜品店进去买了奶茶和蛋糕,然后假称手机没电了,找服务员借手机。服务员是个梳着马尾辫的年轻姑娘,长着一张笑眯眯的娃娃脸,她坦然收下陈玥塞进她口袋里的钞票,很爽快地把手机借给她。 电话打过去,很快就被接了起来,高律师的声音带着中年男人特有的沉稳:“你好,高云生事务所。” 陈玥心头骤然一松:“高律师,我是陈玥。” 电话另一端诡异地安静下来。片刻后,传来一声像是被噎住了似的喘息声:“陈小姐?” “是我。”陈玥时间紧,顾不得多寒暄,“您现在方便吗?我想跟您碰个面,有些问题想要请教您。” 电话另一端传来模糊的说话声,似乎他身边还有其他人。 陈玥的心微微揪了起来。 “陈小姐。”高云生咳嗽了一声,“不好意思,我现在正在机场。” “是要出差?” “对。”高云生的语气也很抱歉,“大概要一周左右。你是有什么急事吗?要不要我让助理过去一趟?” “不用了,您忙吧。”陈玥被巨大的失望淹没,意识到自己这一趟偷跑的行动原来这么幼稚。高云生虽然是陈氏的律师,但他不见得只有陈氏一个客户。她居然没想过这个人也有自己的时间安排,不可能随叫随到。或许不是她没想到,她只是没有办法。在不惊动韩飏的情况下,她实在不能够安排得更妥帖了。 “好的。”高云生很客气地说,“等我回来再跟您联系。” 电话挂断了。自始至终,高云生也没有问起这个陌生的电话号码是怎么回事,或许对他来说这种小事没什么了不得的。或者他也觉得陈玥正在未婚夫的照料之下安心养胎,不可能遇到什么需要律师出面解决的麻烦。陈玥沮丧地想,如果他觉得她只是想了解陈氏在经营方面的情况,那的确不是什么急事。 最重要的事情没办成,陈玥有种白忙一场的失落。好不容易才跑出来,她不想就这么回去,可是这个城市对她来说实在太陌生,陌生到她有时间都不知道该往何处去。 陈玥忽然就有些茫然。她明明坐在这里,可是身旁的桌椅、窗外的街道和行人,甚至弥漫在空气里的香甜都仿佛是虚幻的。 “我不记得任何人。”陈玥问自己,“也没有谁记得我。他们记得的都是那个叫陈玥的女人,不是现在这个脑子里一片空白的我。于是……我真的存在吗?” 城市的另一端,高云生忙不迭地挂了电话,像被烫到似的将手机远远扔开。 他的妻子坐在沙发上削苹果,被他扔过来的手机吓了一跳:“怎么了?是谁打来的电话?” 高云生在客厅里来回转了两圈,脸上露出纠结的神色:“是陈玥。” 女人脸上露出了然的表情,慢条斯理地将削好的苹果切块,整整齐齐地码在玻璃果盘里,再细心地插上水果叉:“吃点儿水果。” 高云生耷拉着眉眼在她对面坐了下来:“她不是失忆了吗?从哪里知道我的手机号码的?”上次见面的时候他并没有留下自己的手机号码。陈玥是在翻阅文件的时候从签字栏里看到,然后悄悄记了下来,还是拐弯抹角从韩飏那里打听来的? 高云生思来想去,觉得还是第一种的可能性更大一些。因为韩飏在见面之前曾嘱咐他不要留下联络方式,又怎么会自己透露给她? “好啦,别唉声叹气的。”女人把水果叉举到他嘴边,“这事又不能怪你。要怪就怪她自己吧,谁让她招惹了那么邪门的男人。自己要当五指山下的孙猴子,怪得了谁?” 高云生烦躁地挥开她的手:“我当年答应过陈先生……” 女人不满地看着他:“答应了又能怎么样?你还真想拿着鸡蛋去碰石头吗?一家老小都不管了?也不看看你自己的分量!” 高云生颓然地垮下肩膀。 女人斜了他一眼,语气倒是温和了许多:“再说了,人家也没要求你做什么伤天害理的事,只是让你别跟那女人联系……也算不上背信弃义,干吗要死要活的?” 高云生沉默不语。 女人又说:“那位大小姐能有什么事找你?陈家的生意都攥在她男人手里,有什么事不能直接去问,非要绕个圈子找你?吃饱撑的!” 高云生心里清楚,陈玥要找他,只怕不是为了打听陈氏的经营情况。这也正是让他感到惊慌的原因所在。其实不用去见她,他心里也是求之不得的。 “行了,别哭丧着脸了。”女人在他肩上拍了一下,推着他起来,“去洗把脸,冷静冷静,然后跟韩先生打个电话通通气,别让他误会了才好。” 高云生被女人推着走,不耐烦地哼了一声:“他能误会什么?!” “你说呢?”女人学着他的腔调冷笑,“当然是别让你的新老板误会你人在曹营心在汉哪。投名状懂不懂?” 高云生有些踌躇:“其实,陈小姐也没说什么……” “你个猪脑子!”女人恨铁不成钢地点了点他的脑袋,“领导怎么说你就怎么做好了,人家交代的是只要那女人联系你,你就赶紧汇报去!至于人家两口子的事,谁用你管?!你还是先管好自己的老婆孩子吧。” 高云生唉声叹气地被她推进了洗手间。 女人白了他一眼,从毛巾架上拽下毛巾扔在他肩膀上:“我知道你跟陈老先生交情好,但再好的交情做到你这一步也足够了,你是陈家的雇员,拿钱办事,可不是他家养的奴才,难道还要伺候完了老主子继续伺候小主子?死脑筋!” “怎么说那么难听?”高云生的声音在哗哗的水声里听起来闷声闷气的,“什么奴才主子的。” “说得难听没什么,你别真那么想就行。”女人冷笑,“你别忘了现在的领导可不姓陈。就算不想你自己的前途也总要想想你儿子吧?你看看跟他同一年毕业的孩子有几个能进韩氏工作的?能拿到他这样的薪水?你真以为韩氏那么好进?不图你忠心耿耿人家干吗要关照你儿子?!” “好了,好了,废话真多。”高云生听得不耐烦,推着她出去,顺手合上了卫生间的门。 女人在门外拍了两下,气鼓鼓地走了。 高云生站在洗手台前,望着镜子里已经现出老态的面孔,长长叹了口气。 “这位小姐,你要的奶茶和甜点。”服务员把托盘放在陈玥面前的桌子上,顺便好奇地瞥了她两眼。 开在商业街上的甜品店,主要顾客就是出来逛街约会的青年男女,但像陈玥这样一坐一下午的到底还是少数,而且陈玥的表情看上去有些失魂落魄,几个小服务员在后厨准备食品的时候都在猜测她是不是失恋了。 陈玥从服务员的表情里接收到了一种微妙的同情,她尚未反应过来这是什么意思,就听门口的风铃丁零一响,又有客人进来了。 “欢迎光临。”服务员上前迎客,陈玥无意间抬头,见一对衣着时髦的青年男女正一前一后地走进来。女孩子长发披肩,一身淡绿色的春装尽显青春气息。她身旁的青年穿着一身浅色的休闲装,顾盼之间有种这个年纪的青年特有的锐气,显得神采飞扬。 陈玥忍不住多看了两眼。这两个人给她一种眼熟的感觉,好像在哪里见过。 青年似乎对别人的目光很敏感,几乎在陈玥看他的一瞬间就转头看了过来。这让陈玥稍稍有些发窘。公共场合盯着帅哥看什么的,听起来好像一个猥琐的怪阿姨。 没想到她刚收回视线,眼角的余光就瞥见那帅哥撇下女伴朝着她这边走了过来。 陈玥愕然。 青年走过来自顾自地拉开她身旁的椅子坐了下来,一边打量她一边伸手指了指自己的鼻子,再指指下巴和脸颊:“整容手术,记得吗?” 陈玥一下子反应过来,这不就是某次和唐莉莉出门逛街遇见的那位自称整容医生的男人吗?她看看他身后,果然带着好奇的表情跟过来的女孩子正是那天坐在车里被他极力游说不要去做整容的那一位。 “好巧。”陈玥不知道该怎么打招呼,他们连熟人都算不上吧? “姐姐好。”女孩子冲她嫣然一笑,学着青年的样子拉开椅子坐了下来。她看着身旁的青年,再看看神色懵懂的陈玥,眼中透出一丝促狭的神色,“好久不见,姐姐你看上去好像瘦了。” “是吗?”陈玥摸了摸自己的脸,觉得自己每天三顿孕妇餐外加下午茶和夜宵竟然也能瘦,真是不可思议。不过更不可思议的就是这两个人的举动了,他们只是偶然见过一面,连对方的姓名都不知道,真有坐下来寒暄的必要吗? “是……有什么事吗?”陈玥看看他们俩,目光落在青年的身上。她看得出在这两人之间,是这位青年充当领导者的角色。 “你的脸……搞清楚了吗?”青年开门见山地问道,“就算你不记得,你家里人不会也跟着失忆了吧?” 这话说得就有些不客气了。陈玥淡淡瞥了他一眼:“跟你有什么关系?” 青年蹙眉:“我是专业人士,我不能容忍自己的职业水平被质疑。” 陈玥觉得这人的语气像在找碴,也有些不耐烦起来:“你什么水平关我什么事?我又没有找你做咨询。” 年轻女孩子掩口偷笑,看着青年的目光颇有些幸灾乐祸。青年瞪了她一眼,转过头对陈玥解释说:“做个自我介绍,我叫卫玄,是一名整容医生。这是我堂妹卫紫,外语学院的学生,目前狂热迷恋微整形。” 陈玥沉默地看着他,心想这位堂妹也够听话的,居然跟他耗了这么久也没去做手术。 卫玄说:“我一直反对她做手术,因为很多人去做整容都属于……冲动消费。” 陈玥忍不住打断了他的话:“你堂妹已经成年了吧?她没有生活自理能力,还是智力有问题?你不觉得你管得太宽了吗?” 卫玄哑然。 卫紫在旁边撇嘴:“就是哟。” 卫玄咳嗽了两声,神情有些尴尬:“好吧,这跟我要说的话其实没关系……冒昧打扰,我只是想确定自己的眼光没有问题……你之前的确是做过手术的吧?” 陈玥叹气:“我可以确定没有。”韩飏给她看过从小到大的照片,除了脸颊和下颔没有小时候圆润,她的五官并没有什么变化。 卫玄很是无奈地看着她:“这位小姐,说实话很难吗?”又不是承认整过容就会被罚款,干吗非要这么嘴硬呢? 陈玥不知道怎么解释才能让这个固执的男人改变他自以为是的看法,想了半天也只能从手袋里取出钱包,打开来让他们看夹在里面的两张小照片。其中一张是与韩飏的合影,据说是他们订婚的时候拍的,另外一张是她高中毕业时与同班同学的合影。 卫玄接过钱包细细打量,卫紫也好奇地凑过去,一边小声嘀咕:“真的没什么变化哦……哥你踢到铁板了。” 卫玄完全没有理会她的挖苦,他的全部注意力似乎都被眼前的两张照片吸引了。然而他的眉头却越皱越紧,像是发现了什么了不得的事。片刻后,他向后一靠,整张脸都露出深思的表情。 “怎样?”卫紫还等着看他的笑话。 卫玄倒也没生气,转过头冲着她笑了笑说:“你不是说这里的抹茶蛋糕特别好吃?去点点儿东西吧,我陪你逛街都走累了。” 卫紫的注意力一下子被美食吸引,乖乖跑去柜台挑选自己喜欢的甜点。 陈玥心里却微微沉了沉,不明白什么样的发现需要他把堂妹支开。 卫玄从卫紫身上收回视线,一脸凝重地晃了晃她的钱包:“照片谁给你的?” 看到他这样郑重的神色,不知怎的,陈玥竟觉得有些喉咙发干:“你想说什么?” “我想知道给你照片的是什么人?” 陈玥怎么可能跟一个不熟悉的人谈论自己的私事,她晃了晃手里的杯子,没有出声。 卫玄猜到她在想什么,有些遗憾地收起钱包推回到陈玥面前:“我换个问题吧。给你照片的是不是跟你很亲近的人?” 陈玥觉得这个问题没什么可回避的,于是点了点头。 卫玄心里颇有些为难。他看得出这女人对他有戒心。这也不奇怪,对她来说他只是一个见过两次面的陌生人,他留给她的印象更接近一个江湖骗子而不是职业医生。这种情况下无论他说什么只怕她都不会相信的。 卫玄的目光越过她的肩头,卫紫正举着两杯饮料朝这边走过来。甜点柜台后面的服务员也带着好奇的神色来回打量他们。 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 卫玄从钱夹里取出一张名片递给陈玥:“如果你对自己的脸,或者……有疑问的话,可以给我打电话。我想,我或许能够帮你。” 这男人的神情太过郑重,让陈玥也跟着紧张了起来。她不明白他的话到底在暗指什么,但有一点毋庸置疑:他并没有在开玩笑。 然而她真心希望他是在开玩笑。 她在韩飏和乔治身上感应到的危险,以及由此衍生的对于自己处境的模糊怀疑刹那间重合在一起。前所未有的恐惧感袭上心头,她像一头无助的小兽,眼睁睁地看着滔天洪流从高处奔涌而下,瞬间击碎了她自以为是的完美生活。 陈玥眼神空洞地看着手中的名片,心里仿佛藏着一个人正悄声对她说:那些花前月下的温柔缱绻都不是真的。你知道的,你一直都知道。 “我一直都知道。”陈玥喃喃自语,“只是不想……也不敢承认。” 卫玄愕然:“你说什么?” 陈玥回过神来,艰难地挤出一个微笑来:“谢谢。” 卫玄摇摇头,起身离开的时候,他很突然地伸出手在她的脸颊上碰了碰:“你真的没有怀疑过自己这张脸吗?” 陈玥被他这堪称无礼的举动惊住,然而更让她感到惊骇的是他话里透出的险恶而隐晦的信息。这张脸……这张脸……这是属于陈玥的脸,如果这张脸确实曾经经历过精密的修复手术,那么又是什么原因导致了这一切?是那场车祸吗?或者连那一场车祸里也隐藏着什么不能让她知道的秘密? 走到近处的卫紫看到这一幕险些惊掉下巴,更让她吃惊的是那位被轻薄的女士竟然没跳起来揍他——莫非头一次遇见这么大胆的流氓,所以没反应过来?! 卫紫拽着卫玄匆匆逃出了甜品店,连刚放到桌子上的饮料都忘了拿,就像身后有狗撵着似的,直到走出好远她才放开卫玄,心有余悸地拍了拍胸口说:“哥,我救了你一命哎。” 卫玄瞥了她一眼,依然是一副心事重重的表情,好像完全没有意识到自己刚才的举动有多么离谱。 “你居然在公共场合耍流氓?!”卫紫有种三观都裂了的感觉,“我要告诉大伯!还要告诉爷爷奶奶!” 卫玄没有理会她的威胁,皱着眉头自顾自地往前走。 卫紫回想起刚才看到的一幕,仍觉得有些不可思议:“你居然摸人家的脸,要不是我拉着你跑得快,人家一准要揍你!” “你懂什么。”卫玄斜了她一眼,“那位女士怕是遇到麻烦了。” 卫紫对他的话半信半疑:“什么样的麻烦?” “很大的麻烦。” 卫紫跟他抬杠:“很大是多大?” 卫玄神情复杂地看一眼来时的方向:“大到……我恨不得没碰见过她。” 卫紫表示没听懂,顺着他的视线扫了一眼甜品店的方向,突然反应过来饮料和甜点都忘了拿:“哎呀,我的卡布奇诺……” “走吧。”卫玄叹了口气,“重新找个地方坐坐。我也要好好想一想。” 陈玥魂不守舍地走出了甜品店,心中原来的疑惑不但没有解开,反而又增添了新的疑问。而在这两个问题之间,隐隐约约地,似乎还存在着某种微妙的联系。 她身上有秘密,并且这秘密还跟韩飏有关。乔治是他的同谋,他们合起伙来对她隐瞒真相。这是陈玥出门之前就已经知道的。然后刚才那位医生告诉她,她的脸也有问题,甚至很有可能做过整容手术——唐莉莉曾经否定了这个说法,那么真有整容手术这回事也肯定是在车祸发生之后,唐莉莉与她断开联系的时间里发生的。 而韩飏刻意隐瞒了这件事。陈玥疑惑地问自己,难道她之所以会去整容都是因为韩飏做了什么? 难道是家暴? 那么她发生车祸是否也跟这件事有关? 陈玥把这些线索汇聚在一起,很快脑补了一出小情侣发生争执、吵架升级、男方动手、女方受伤逃跑、半路上遇到车祸,进而受伤失忆的狗血大剧,把自己雷得不轻。 不,不,陈玥在心里否决了这种可能性。只是如此的话,哪怕她真的是因为韩飏才受伤,事情也绝对没有严重到需要将她催眠的地步。 一定还有别的原因。 陈玥现在想知道的是,在车祸发生之前她的脸是否已经受伤?是否正是因为她在那个时候洞悉了韩飏的秘密才会有那一场车祸以及……随后的催眠?如果这一切都是真的,那么她所记得的“久病初醒”也必然不是真正的久病初醒。 陈玥提醒自己现在不是害怕的时候,可恐惧仍然如同旋涡一般,拖着她越沉越深。而她甚至找不到一个可以求助的人。 如果之前没有发生外出昏迷的事,她还可以试着找唐莉莉帮忙,但是韩飏的辱骂和指责已经成功地毁掉了她们之间那稀薄的温情。陈玥不敢肯定唐莉莉是否还有耐心与她周旋。尽管她深知唐莉莉对“陈玥”所抱有的深厚的感情,但她同样清楚,她倾注感情的目标并不是此刻的自己。 这也是唐莉莉与韩飏最大的不同,韩飏似乎是想掩埋以前的陈玥,而唐莉莉则无比热切地期待着她的好姐妹再度归来。 陈玥把自己认识的人一个一个拨拉出来,又一个一个否决掉,最后留下来的,只有两位陌生人:一个是刚见过面的卫玄,另外一个则是曾有过一面之缘的唐警官。 真好笑。陈玥心想,能让她相信的竟然都是陌生人。 然后她真的笑了起来。坐在路边的木椅上,捂着脸笑得停不下来。她明明坐在大街上,周围人来人往,为什么她会觉得自己被困在玻璃缸里,无论她怎么用力都无法冲破这一层透明的屏障? 木椅另一端的一对小情侣被她的反应吓到,惊慌失措地躲开了。走出一段之后还心有余悸地回过头打量她,像是生怕她会追上来做什么似的。那种看疯子一样的目光深深刺痛了她。 陈玥不再犹豫,她抹了一把脸,掏出手机飞快地按下那个熟记于心的号码。电话很快接通,传来男人略带沙哑的嗓音:“唐靖。哪位?” “唐警官?”陈玥忽然有些紧张,“我是陈玥,就是……樱花坡疗养院那个,逃出来又被抓到的病号。” “我记得。”唐靖的声音听起来很平静,“有什么事吗?” “我之前因为车祸,昏迷了很长时间。”陈玥开门见山地说,“我想了解当初车祸的情况。” 不知道是不是陈玥的错觉,唐靖的声音在沉默片刻之后,再度开口时莫名多了几分郑重的味道:“你想了解哪方面的情况?” “车祸的起因、我当时受伤的情况。另外……”陈玥有些忐忑地补充了一句,“这件事能不能不要让我的未婚夫知道?” 还好唐靖并没有多问,只说要先了解一下情况然后再跟她联系。 他的声音里有种安抚人心的东西,虽然他并没有说什么安慰人的话,但陈玥的心情慢慢地平静了下来。就好像他虽然不问也不说,但她藏于心底的那些惧怕担忧他通通都知道。 陈玥的眼眶酸了一下,反应过来又觉得自己不应该这样脆弱。 “谢谢。”陈玥不知道除了道谢还能说什么。或许唐警官自己都不明白他接起这个电话对她而言意味着什么。 唐靖在挂电话之前嘱咐她保持冷静,不管发生什么事首先要保护好自己。 只是短短的几分钟的通话,却让陈玥改变了对唐靖的看法。第一次见面时不了了之的报案曾在很长时间里让陈玥觉得他是一个不负责任的人。她好不容易逃出去报案,警察同志竟然把她送回了疗养院,并且对她这位原告连一句交代都没有。 现在想想,当时的没有交代或许是因为实在没什么可交代的吧。韩飏的证词、大夫们的证词,所有人都认为她脑子有问题,需要的不是警察而是一位心理医生。 或许唐警官现在仍有这样的疑惑,但他肯给她一个肯定的回答,答应会去了解情况,这对陈玥来说,已经足够了。 陈玥一个人在街上走了很久。韩宇打电话要过来接她的时候,她的心情已经平静下来,甚至还想到要买些卤味零食来给自己打掩护。 韩宇见了她,果然流露出了然的又有些啼笑皆非的表情:“你可真行啊……憋好久了吧?我哥一走你就翻天了。” 陈玥扫了他一眼,没吭声。 “其实我哥不是要限制你吃零食。”韩宇好脾气地给她解释,“我听他跟刘姨说过,怕外面的东西做得不干净。而且鸡爪子鸭脖子之类的东西激素含量高,不能总吃。不考虑你自己的身体,总要想想宝宝吧?” 陈玥满头黑线地看着他。这韩宇也是个怪人,有时候一脸阴郁地扮酷,有时候又是一副阳光开朗的模样,跟精分似的。不过这件事也不能怪别人唠叨,是她自己又把怀孕的事儿给忘得一干二净了。 这孩子以后肯定不会喜欢她。陈玥有些无奈地想,动不动就忘了孩子的存在,这样的娘谁会喜欢啊。 “偶尔。”陈玥有些心虚地解释,“也不是总吃。” 韩宇摇摇头:“你自己跟我哥解释去吧。” 陈玥心头一跳:“他反正还没回来,你就不能帮我打个掩护?” “谁说他没回来?”韩宇帮她拉开车门,“上车吧。等咱们回去说不定他已经到家了。” 陈玥的心跳骤然加快,韩飏竟然回来了? “不是说航班延误吗?”陈玥结结巴巴地问他,“我看过天气预报了,接下来几天都有大暴雨。” 韩宇关好车门,从后视镜里看着她说:“你要是别光顾着往外跑,这会儿就能接到他的电话了。” 说得好像谁在期待似的。陈玥默默反应了几秒钟:“他往家里打电话了?” 韩宇同情地点点头。 陈玥有种被雷劈到的感觉。韩飏顶风冒雨地赶回来,不是为了抓她的吧? “他们开车到同州,托关系搭别人的私人飞机回来的。”就这么一会儿工夫,韩宇的脸色又有了晴转阴的迹象,语气也开始有些不耐烦,“方桂花肯定不会往自己身上揽事儿,你就等着我哥收拾你吧。” 陈玥心跳微微加速。她现在担忧的不是方桂花,而是韩飏会不会知道她找过高云生?她和高云生的初次见面就是韩飏安排的,他们之间肯定是有联系的——陈氏的生意一直由韩飏在打理,而高云生是陈氏的法务顾问。 她有些庆幸高云生没问她要打听什么事,至于韩飏问起来要怎么搪塞,陈玥想了想,觉得韩飏应该不会直接来问她。他瞒了自己那么多事,她看得出他还是想扮演好完美未婚夫这个角色的。 或许因为感情,或许因为利益。 但对她来说,如果不能搞清楚韩飏刻意隐瞒的秘密,她就没有办法安心享受“韩太太”这个身份所带来的生活。 韩宇从后视镜里看了她一眼:“在想什么?” “没什么。”陈玥问他,“在你眼里,韩飏是个什么样的人?” 韩宇微微蹙眉:“为什么这么问?” 陈玥垂下眼睑,挡住了自己眼里因这个名字而浮起的复杂神色:“总觉得我才刚刚认识他,想对他多一点儿了解啊。” “他啊,”韩宇想了想说,“脑子好使,从小就是学霸。做事也果断,大家都说他有经商的天分。” 这似乎不是陈玥想要听到的答案。但她看得出韩宇对韩飏是有些崇拜心理的,他会这么说也不奇怪。 韩宇停顿了一下又说:“做事果断,有冒险精神。” 陈玥抬起头诧异地看着他,韩宇从后视镜里飞快地看了她一眼:“还有一点,他有很强的掌控欲。” 陈玥从他的话里品到了一种微妙的类似于“忠告”的味道。他不像是在介绍一个人的性格特点,反倒像是在隐晦地提醒她什么。 然而这一点异样的感觉很快就被韩宇自己推翻了。他伸手拨拉拨拉头发,半真半假地笑了起来:“哎呀,你就放心吧,我哥凶谁也不会凶你的。你现在可是揣着凤凰蛋呢,当初接到你怀孕的消息,他眼圈都红了。” 陈玥忽然间有种无力的感觉,弥漫在心头的感动里混杂了说不清道不明的酸楚与惆怅。这一刹那,她甚至有种冲动,想直接冲到他面前去好好问个清楚,问问他到底做了什么?到底瞒着她做了什么?! 然而冲动也只是瞬间的事。陈玥觉得能让一个人用催眠这种极端而可怕的方式来对待的,必然不会是什么鸡毛蒜皮的小问题。 他不告诉她,那她就自己去寻找答案。 第五章 逃生 方桂花整个下午都魂不守舍,每过几分钟就忍不住要往外瞟两眼。看到韩宇的车子驶进了院子,她放下手里的东西就急急忙忙迎了出去,见陈玥全须全尾地下了车,脸上顿时流露出松了一口气的表情。 “怎么才回来?”方桂花伸手接过陈玥手里的袋子,嗔怪地说,“陈小姐你现在可不能累到。大夫说了,你一定要好好休息才行,户外活动也要适度。” 陈玥知道因为韩飏马上要回来的缘故方桂花心里肯定是很紧张的,但她只要想到这些人在这里的主要工作就是像牢头似的看着她,她就很难对他们表现出来的关心心生好感。 “韩飏呢?”陈玥没有理会她的唠叨,自顾自地走进了客厅。房间里弥漫着一股浓郁鲜香的鸡汤味儿,这种味道闻得多了就让她有些反胃。 方桂花看到韩宇和陈玥都回来了,整个人都轻松了,说话的时候忍不住带了点儿喜气:“还有一会儿才能到呢,刚才打过电话了。” 陈玥放下手里的东西,上楼回房间去了。今天发生的事情太多,她需要好好消化一下。 泡了个热水澡,陈玥披着浴袍出来换衣服,一推开衣帽间的折叠门,看见里面整整齐齐一水的新衣服新鞋新包,心头一跳,忽然间反应过来为什么她每次走进这里都会有种不对劲儿的感觉了:她所有的东西都是搬进明湖苑之后置办的,包括化妆品和内衣鞋袜,那她以前的东西呢?韩飏说这幢房子是订婚的时候韩妈妈送给儿媳妇的礼物,他们也曾来这里小住,可是竟然没有留下一丝一毫的生活痕迹,这有些说不通。 陈玥模模糊糊觉得自己的记忆有些前后矛盾的地方。她似乎问过方桂花这个问题,但她怎么回答的她却不记得了。是有钱人的习惯,不爱在家里留着旧东西,或者图吉利全部买了新的?方桂花的解释无非就是这一类听上去很光鲜的搪塞之辞。陈玥甚至有些怀疑会不会是她在车祸之前就和韩飏决裂了,所以才会把留在这里的东西全部带走? 远处传来汽车发动机的声音,陈玥一边擦头发一边走到窗边掀起窗帘的一角朝外张望。 一辆黑色轿车穿过林荫道,缓缓停在了韩宅的院门外。后门推开,韩飏拎着电脑包下了车,回过身跟副驾驶座上的人说话。副驾驶侧的车窗开着,陈玥看到一个属于男性的棱角分明的侧脸,有些眼熟,似乎是乔治。不过有树影挡着,又只是露出一个侧脸,陈玥一时也难以确认。 紧接着后座上又跟下来一位年轻女子,身材高挑,长发如云,只一个背影便给人一种颇为惊艳的感觉。她走到韩飏身边侧过头说了几句话,韩飏点了点头,冲着副驾驶座上的男人说了句什么,三个人一起笑了起来。韩飏帮那女孩拉开车门,待她上车时还很小心地用手掌垫着她的发顶。车门合上的时候,那女子从车窗探出头,微微嘟起嘴给了韩飏一个飞吻。 陈玥的耳畔嗡的一声响,所有的声音都在刹那间静了下来。她有些麻木地看着韩飏后退一步,用一种很亲昵的动作冲那女孩小幅度地摆了摆手。直到目送那辆轿车离开,他才转过身大步流星地走进了韩家的院子,像他以往每一次回来那样。 陈玥的脑子里一片空白,然而奇怪的是她并不觉得难过,只是有些麻木地对自己说:哦,果然如此。 她一直以为他们之间是有感情的,或许他只是曾经爱她……爱过她,但在她失去了过往的所有记忆之后,在他眼里,她或许已经不再是原来的那个“她”了。陈玥不敢想如果没有孩子的存在,他还会不会把她接回家里悉心照顾? 或者还有个陈氏?可陈氏也已经是韩飏的囊中物了,她甚至无法肯定如果有一天她完全恢复健康,他还会不会把陈氏还给她。陈玥有些心酸地想到了她的父母,他们一手打下的江山交到她手里,别说撑起门楣了,如今连摸都摸不到。 陈玥苦笑着对镜子里的自己做了个口型:你可真够没用的。 片刻后,陈玥的卧室门被人叩响,是独属于韩飏的节奏,轻缓、克制有礼,又隐隐带着不容拒绝的坚持,仿佛她不来开门他就会一直敲下去。 陈玥有些奇怪怎么自己之前就没注意到韩飏性格中如此强硬的一面呢?直到韩宇把话说得明明白白,她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是她的感观太迟钝还是……还是韩飏在她面前有意摆出了另外一副面孔? “玥玥,”门外传来韩飏温柔的声音,“是我。” 陈玥蓦然间惊慌起来,她要拿什么样的面孔去面对他? “放松……深呼吸……” 几秒钟之后陈玥才发现自己竟然把这句话念出了声。她试图让自己放松,可镜子里反映出来的却是一张毫无血色的脸,眼睛瞪得滚圆,像一只被追捕的幼兽,一丁点儿风吹草动就能吓得她惊跳起来。 这一定不是我。陈玥艰难地保持着深呼吸的节奏,可她的心跳又轻又疾,快得她几乎难以呼吸。 她竟然在怕他?! 陈玥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感受到了他们之间的变化,明明不久之前想起这个人的时候还怀着满心的缱绻…… “玥玥?”韩飏的声音里透出了焦虑,下一秒,门锁咔嗒一声响,从外面打开了。 陈玥条件反射似的把脸扭向另一边,浓密的睫毛垂下来遮挡住了满眼的惊慌,紧握的拳头也在第一时间藏到了背后。 “玥玥?”韩飏大步流星地走了过来,“怎么了?你怎么不应我?” 陈玥不知该如何回答。 韩飏扶住他的肩膀,察觉到她身体瞬间僵硬起来,忍不住皱了皱眉:“到底怎么了?” 怎么了?怎么了?陈玥心想我怎么知道怎么了?要不是无意中发现这个男人瞒着她做了那么可怕的事情,他们怎么会走到这一步? 陈玥避开了他的手,佯装不在意地将窗户推开。 窗外是园丁精心打理过的草坪和花圃。她的目光越过韩家的庭院,望向更远一些的地方,那里有一片茂密的树林。陈玥对植物了解得不多,叫得出名字的只限于平日常见的那些,倒是方桂花有一次望着这片树林颇有些怀念地说她老家的后山上也长着漫山遍野的核桃树,年头久了,许多树长得比成年人的腰身都粗。 看到陈玥的反应,韩飏直觉这里面一定有什么事。他顺着她的视线向外看了看,园丁正在别墅前面的院子里工作,镂花铁门半开着,门外的灌木丛里一只胖乎乎的小黑狗蹦蹦跳跳地跑了过去。 “是在生我的气?”韩飏试探地看着她,“是刚才看到了什么吗?” 陈玥蒙了一下,听他这话里的意思,莫非以为……她在吃醋?不过他若真的这样想倒也省事,至少她不用费尽心机地替自己寻找什么借口。 “是真的吗?”韩飏见她并没有出言否认,瞪大的眼睛里流露出意外的神色,随即便哑然失笑,“你不会真的这么想吧,玥玥?” 陈玥没有理他。她在想如果是以前的自己站在这里看到那样的一幕又会有什么反应?会躲起来自己生闷气,还是霸气十足地冲出去亲手撕了那个小妖精?不管怎样应该都不会像此刻这么平静吧? 平静得波澜不兴,好像心脏都因为他的出现而感觉到了入骨的疲倦,跳都懒得跳一跳。 “玥玥,别瞎想。”韩飏温柔的声音从背后传来,“我们已经是要做父母的人了。要不是因为你现在的情况……我是巴不得马上出去发喜帖呢。” 陈玥忍不住看了他一眼。韩飏本来就生得英俊,尤其当他温情脉脉地看着她的时候,哪怕她明知他极有可能是故意摆出这副样子给她看,她仍情不自禁地看得出了神。 韩飏眼里浮起笑意,凑过来亲昵地顶了顶她的额头:“不相信我?” 陈玥有些尴尬地推开他:“说什么呢。” 韩飏不以为意,拉起她的手握在掌心里捏了捏:“好了,乖,别生气了。” 陈玥开始感到不自在——因他的靠近而生出的不自在。她不想勉强自己去接受他的亲近。尤其看到他顶着这样一张若无其事的面孔,神态自然到让人挑不出任何问题,活像戴着一张完美的面具。 陈玥心想,没错,就是像面具。这就是让她感到害怕的原因。 “你可真会倒打一耙。”韩飏故意扮了个颇委屈的鬼脸,“我还没批评你不听话到处乱跑呢。我问你厨房那堆鸡爪子是怎么回事儿?明明知道那些东西吃多了对身体不好还要背着我偷吃?!”他伸手捏了捏她的脸颊,“我还没跟你算账呢。” 陈玥反应慢了一拍,没躲开他的手,却在韩飏的手指捏上来的时候鬼使神差地想起了另外一个碰过她脸颊的人。他当时对她说的是:你就从来没怀疑过这张脸吗? 陈玥捏捏自己的脸颊和鼻子,并没有什么异样的感觉,似乎也不存在假体一类的东西,卫玄所说的整容手术如果是真的,到底是哪里动了手术呢?如果能知道她脸上哪些地方动过刀,她也能大致推算出她当时受伤到了什么程度。 “想什么?”韩飏有些不满地看着她,“我这么一个大活人站在这里,怎么你竟然还会溜号?还在怀疑我?刚才那女人就是一个重要客户的亲戚,推荐到我们公司,托我给照顾一下。她年纪小,不怎么懂规矩……” “好了。”陈玥打断了他的话,“我不想听这些。”他说得再诚恳又有什么用呢,她又不知道到底哪一句是真话。 韩飏识趣地不再提这些令人不快的话题,同时心里也认定陈玥是因为看到小助理献殷勤而闹脾气。这些都是小事情,倒是她为什么会突然想到要去找高云生让他有些疑惑。高云生胆子小,接到陈玥的电话紧张得够呛,生怕韩飏会怀疑他,光忙着撇清关系了,连陈玥找他有什么事都没顾上问。 韩飏暗中打量她沉默的侧脸,觉得这件事还真不好追问。陈玥自从上次昏迷之后就有些心事重重的,他一直以为是唐莉莉的缘故。但如果不是呢? 这件事是必然要搞清楚的,但怎么问成了大问题,韩飏大感棘手。 “我给你买了礼物。”韩飏伸手将她鬓边的发丝轻轻捋到耳后,“下去看看?” 陈玥抿了抿嘴角,以一种默许的态度被他拉着下楼。走下几级台阶后,韩飏听见身后的女人用一种蚊子似的声音说了句:“谢谢。” “傻瓜,跟我还要说谢吗?”韩飏没有回头,只是亲昵地握紧了陈玥微凉的手。 陈玥因他声音里的温柔而倍感煎熬。然而站在楼梯下方的方桂花却看得清清楚楚,韩大少虽然用一种很亲密的动作牵着陈玥的手,但他的神情是漫不经心的:他的唇边带着笑,眼睛里却是冷的。 方桂花不敢多看,低着头回了厨房,直到厨房的玻璃门在她身后合上,她的胸口仍然怦怦直跳。 有那么一两秒的时间,她犹豫要不要把自己看到的告诉陈玥。但很快她就想起了留在韩家老宅的刘长英,想起她给陈玥准备的营养鸡汤,想起她从来不曾主动去疗养院看望陈玥,想起她提起陈玥时那种轻慢的眼神…… 方桂花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战。 算了,她对自己说,神仙打架小鬼遭殃。有钱人的事情还是让他们自己去解决吧。 日子在掀起了一个小小的浪花之后很快恢复了平静,只是韩飏更忙了,常常一连几天都看不到人影。他走的时候陈玥往往还没起,等他回来陈玥又早早睡了。有时陈玥一觉醒来,听见窗外传来汽车发动机的响声,才知道韩飏回来了。 方桂花仍然寸步不离地跟着她,但饮食方面不像之前那样严格限制了。她的食谱里时不时也会出现辣子鸡丁、炸鸡柳或者水煮鱼这样“不适合孕妇食用”的菜。天气好的时候她可以去海边散散步,或者跟着方桂花在小区里转一转。但每当她表示自己想去市里或者回陈家看看,方桂花总会找出各种各样的理由来劝阻她。 她想这大概就是软禁吧。或者没有那么严重,但韩飏很明显在限制她的行动自由,打的还是她需要休养这样让人难以反驳的旗号。 在私自外出的事情过去了将近一周的时候,有天上午她刚刚吃过早饭,方桂花一脸纠结地走到她面前说:“门口有位姓薛的警官想见你,他说他来做回访的。”她压低了声音悄悄补充了一句,“他给我看证件了,叫薛令白。” 陈玥不记得自己听说过这样一个名字。 方桂花又说:“他说他师兄姓唐,他来这里见你是受他师兄嘱托。” 陈玥的眼睛唰地亮了:“快请他进来!” 方桂花很快带着人进来了。陈玥一眼认出他就是自己逃出疗养院那次遇到的两名警察之一,陈玥对他的娃娃脸印象颇深。 寒暄一番之后,主客各自落座。薛令白只消看一眼守在客厅里神情警惕的方桂花就将陈玥的处境猜了个七七八八。且不论方桂花站在这里到底有什么用意,薛令白都不打算当着她的面说什么。 “我还是头一次来明湖苑。”薛令白用一种符合他年龄外表的略带好奇的目光打量房间里的装潢摆设,“这里的房子内部结构都一样吗?” 陈玥也不知道,她虽然在这里住了两个月,但活动范围可不包括邻居家。 薛令白笑着说:“难怪这一带的房价这么贵呢,环境是真不错。不知陈小姐能否给我当个向导,带我到各处转转?” 方桂花欲言又止。 陈玥等了这么久才等来唐靖的消息,哪里还会考虑她的态度,不咸不淡地跟方桂花打了个招呼就带着客人出去了。方桂花知道这种情况下她应该跟上去才对,韩飏也特别嘱咐过。但她到底只是家里的帮佣,难道还能当着客人的面让主家没脸? 方桂花憋屈地把人送到院门口,然后回去给韩飏打电话。 这边薛令白也一直留意着她的动静,见她转身回去了,才摇摇头有些感慨地说了句:“有钱人家的阵仗可真吓人啊。” 陈玥想告诉他这不是什么有钱人家的阵仗,只是奉命负责看守她罢了。但他们的时间都太宝贵,实在没时间闲聊天。她能肯定方桂花已经在给韩飏打电话了。 “唐警官是怎么说的?”陈玥问他,“车祸的详情你查到多少?” 薛令白从口袋里取出手机,调出几张文件的照片给她看,一边解释说:“既然师兄嘱咐了,你的事我也不会多问。不过这些文件有些是内部存档的,你不要跟别人说。” 陈玥连忙点头。 薛令白把图片放大,一边低声解释说:“事发当时是凌晨两点左右,监控显示是你的座驾超速了。警方赶到的时候韩飏和医护人员已经到达现场,给你做了初步的急救。你当时的情况不算严重,哪,这里就是当时的医护人员留下的笔录,腿骨骨折、大面积擦伤、额头有严重的撞击伤、颅骨骨裂。” “毁容了吗?”陈玥有些急切地追问他,“脸部受伤到什么程度?” 薛令白有些不解她对这个问题为何如此执着,不过或许女人都很在意自己的容貌吧,他也没多想:“额头有撞击伤,脸颊有擦伤……不算毁容吧?” 只是这种程度的话,确实不算。可若是她并未在车祸中受伤,又何必去整容呢?陈玥开始考虑要不要找卫玄做一个正式检查,确定一下她到底有没有整过容。她总不能因为一个自称医生的人几句莫名其妙的话就整日里疑神疑鬼。 她滑动屏幕来回比较几张现场照片,鬼使神差地问了一句:“车有没有问题?我是说,刹车什么的有没有被人动过手脚?” 薛令白愣了一下:“你在怀疑什么?” 陈玥不闪不避地与他对视:“我没有记忆。所以我什么都怀疑。” 薛令白沉思片刻,有些遗憾地摇了摇头:“事故鉴定之后,车就被拖走了。你说的那种检查应该没有做。”当事人不要求,家属也没提要求,他们总不能把人家的私车扣着不放啊。再说那么剧烈的撞击,真有人动手脚也很难再找到什么痕迹。 “不过,这里有一份医生留下的检查报告,”薛令白说,“车祸那天晚上你参加了一个私人聚会,有人做证你当时喝了不少酒。” 陈玥第一反应是不可能。她不是怀着孕吗?怎么还会无节制地喝酒?难道当时的她并不知道自己已经怀孕了?那她怀孕的事到底是什么时候发现的?陈玥有些混乱地想,她到底是受了什么刺激要喝那么多酒啊? 陈玥越想脑子越乱,脸色也渐渐苍白起来。 薛令白也终于意识到这些事情并不如他之前猜测的那样简单,陈玥的反应不像是在寻找过去的记忆,反而更像是在寻找一桩意外事故潜藏的漏洞。 薛令白思索片刻,换了个比较和缓的问法:“是什么事情触发了你的怀疑?” 陈玥犹豫了一下,摇了摇头。不是她不想说,而是不想跟这个人说。不知为什么,明明是同一时间认识了薛、唐两位警官,但从信任度上讲这位薛警官总是差了那么几分。也不知是哪里出了问题,或许只是女人的直觉使然。 薛令白也暗中蹙眉,这女人初次见面时神神道道的,说疗养院的医生有问题,后来在他们走访了医院的院长、主任、医生甚至护工之后才知道原来有问题的那个人是她本人。脑子受了伤,醒来之后什么都不记得,整天疑神疑鬼的。 这次不会是又犯病了吧? 这个念头在薛令白的脑海里转来转去。因为陈玥的谈吐和举止都相当冷静有条理,这样的表现不大像是精神出了问题。不过这一点疑心终究还是在他心里埋下了一颗种子,在遇见了合适的条件之后就飞快地抽枝发芽,最终结出了一个名为“这女人原来真的有问题”的果实。 送陈玥回家的时候,薛令白在韩家的别墅门口再一次遇到了韩飏。一样的名车华服,但跟上一次相比,韩飏看上去要憔悴得多,下巴上有没刮干净的胡楂,眼睛周围也淤着明显的青黑色。 “薛警官。”韩飏彬彬有礼地伸手与他相握,“幸会。” 薛令白还沉浸在刚才的思绪之中,看见韩飏这个样子还是很同情他的。娶个脑子不好使,还上蹿下跳拼命折腾的老婆,是个男人日子都不会好过吧? 韩飏的眼中适度地流露出疑惑的神色:“不知薛警官光临寒舍是……” 薛令白瞟了一眼身旁略显紧张的陈玥,若无其事地说:“是这样,最近我们科里正在整理上个季度的档案。三月份的时候陈小姐这边不是留下过一份记录吗?我正好有时间,就顺路过来看望一下陈小姐,做个回访。” “原来如此。”韩飏恍然,“不知回访的情况……” 薛令白大大咧咧地摆了摆手:“陈小姐的情况还是挺稳定的。这里的环境也适合病人休养。我看家人把她照顾得很好,陈小姐都胖了呢。”不管他对韩飏抱有怎样的同情,唐靖嘱咐他的事情他还是记得的。 韩飏笑了笑,望向陈玥的目光显得温柔又伤感:“玥玥累了吧?方姨刚煮了糖水。” 陈玥听出这是让她回避的意思,有些担心地看了一眼薛令白:“薛警官,我先回去了。” 薛令白点点头:“好好休息。我看你这边也没什么事了,回去我就让唐警官把记录撤掉。” 陈玥眼睛亮了一下。她听出这句话是在向她暗示他会把今天见面的详情告诉唐靖。也不知为什么,她就是觉得唐靖比其他人更加可靠,她甚至有了一种微妙的松了口气的感觉,仿佛唐靖了解了她的情况,她就变得有所倚仗了。 薛令白目送她步履轻快地穿过庭院,转过头问了一个困扰他许久的问题:“她的记忆还是没有恢复?大夫怎么说?” 韩飏唇边还挂着笑容,神情却黯淡了下来:“还是什么都想不起来。有时候真是觉得……太累了。” 薛令白同情地看着他。这男人外表看着光鲜,但实际上日子过得可能还不如他舒坦呢。 韩飏一边送他出去一边很随意地聊着天:“她什么都不记得,别人跟她说的话她也往往不相信,有时候连我也怀疑。我给她联系乔治医生做检查,她反而怀疑我串通了医生要害她,还跟我闹了一场,唉。” 薛令白惊讶地看着他。 韩飏脸上露出纠结的神色,像是在做激烈的思想斗争。片刻后,他苦笑着拿出手机调出一张精神鉴定书给他看:“这是乔治医生出具的诊断书。这个人你们应该能查到,他现在在滨海医科大做学术交流。” 薛令白回头看了一眼花园里走来走去的园丁,再想想那位跟前跟后的保姆,总算明白为什么陈玥见个客会有这么大的阵仗了。他让韩飏把照片发到自己的手机上,又安慰了他几句就告辞了。他要赶着回去见唐靖,这里面的事儿可不像唐靖说得那么简单。 韩飏站在他身后,冷眼看着薛令白快步上车,眼中的神色意味不明。 再远一些的地方,陈玥站在卧室的窗边静静看着这一幕。她不知道韩飏给薛令白看了什么,但薛令白回头看过来的那个眼神被她捕捉到了:他在同情韩飏。他为什么会同情韩飏?是因为她而同情他? 在薛令白的眼里她究竟变成了一个什么样的存在? 陈玥攥紧了窗帘,喉头一阵阵发紧。她想如果唐靖看到这一切,还会相信她吗?如果唐靖也不相信,她又该怎么办呢? 薛令白推开虚掩的办公室门,见唐靖还在电脑前噼里啪啦地打报告。电脑屏幕的亮光映着他满眼的红丝,让薛令白怀疑他昨晚是不是又熬了一整夜。 “回来了?”唐靖头也不抬地问道,“见着人了?怎么样?” 薛令白把今天的所见所闻详细说了一遍,又把那张精神鉴定报告发到他的手机上。唐靖把照片放大,一寸寸看过去,眉头也越皱越紧。 “文件我让鉴定科的人看了。”薛令白大大咧咧地坐了下来,拿起唐靖的杯子看了看,见里面还剩着半杯冷透了的黑咖啡,又一脸嫌弃地放了回去,“他们说照片没有后期处理的痕迹。” 唐靖反问他:“你怎么看?” 薛令白想了想:“韩飏对他的未婚妻好像也没有多深的感情,反而很警惕。我去明湖苑的时候他应该已经在市区了,结果一听警察上门他立刻就回来,而且还很心急地亮出这张鉴定报告。他的意思无非是不管陈玥说啥问啥都别当真,因为她是疯的——他这种态度本身就很可疑。” 唐靖打趣他:“我以为你会很同情韩飏。” “我是很同情他。”薛令白一本正经地解释,“但我也很同情陈玥啊,被未婚夫摆那么大阵仗看着,还在外人面前说她是疯的。” 唐靖莞尔。 “他好像很怕陈玥会说什么。”薛令白懒洋洋地靠在椅背上,两只脚跷到桌子上,被唐靖毫不客气地拿鼠标垫拍下去,不情不愿地换了个姿势说,“陈玥对他有怀疑,这一点他应该是知道的。或者他自己也不确定陈玥对他的怀疑到什么程度?” 唐靖的手指间夹着一支烟,却不点燃,只是慢条斯理地转来转去。 陈玥的关注点在于令她失忆的那场车祸。肇事车辆是否被动过手脚已经无从考证,能确定的只是她当时喝了酒。唐靖闻了闻香烟,试图在脑子里慢慢梳理开这一团乱麻。陈玥关心她的脸,怀疑自己当时其实破了相,并对破相的原因抱有非同一般的执念——她的怀疑是怎么产生的?还有那场车祸,韩飏是事发后最先到达现场的人,医护人员大概在事发后十五分钟赶到,警方在将近二十分钟左右的时候赶到。那么问题来了,韩飏在几分钟的时间里能做什么呢? 唐靖一个激灵坐了起来:“救护人员是哪家医院的?” 薛令白回忆了一下看过的资料:“樱花坡疗养院的。他们当天去市区参加一个学术研讨会。聚餐后在返回疗养院的途中接到韩飏的电话赶过来的。” 唐靖若有所思:“这么巧?” 薛令白摊手:“疗养院的高层几乎都在。我查过,那个什么研讨会确有其事,时间上也没有什么异常的地方。” 唐靖心想,正因为看上去一切正常,所以才更加奇怪。而且他没记错的话,那间疗养院都是韩家的,韩飏想让他们做点儿什么应该也不会有什么顾虑。那么在警方到达之前,韩飏就有将近半小时的时间。半个小时,三十分钟,能做的事情太多了。 唐靖起初并没有把陈玥的电话太当回事儿,只是觉得一个失去记忆的女人,想通过警方得到一些比较客观的资料罢了。这也是他为什么打发薛令白去跑腿的原因,一方面他是属于借调到滨海这边协助办案,本地的档案薛令白比他更熟悉,另一方面他也确实不觉得陈玥会卷入什么了不得的麻烦里去——她这个情况,更像是自己没有安全感,在自寻烦恼。 但现在他的看法有些不同了。他几乎能肯定这女人是在向自己求助,而她的未婚夫在试图阻止她的求助。 这就有些耐人寻味了。 怎么联系陈玥是一个问题,韩飏明显将她看得很紧,而且对她身边出现的人都抱有一种很警惕的态度。 不好办啊,唐靖心想,她的境况已经很被动了,不能再给她招惹麻烦。 唐靖还在琢磨用什么方式联系陈玥才不会引起韩飏的注意,这边薛令白已经在翻钱包找零钱了。唐靖扫了一眼电脑屏幕的右下角,不知不觉已经到了午饭时间。 “师兄你吃什么?”薛令白兴冲冲地往外走,“我给你领回来。” 他们局里食堂改造,最近一段时间的午饭都包给了附近的一家餐馆,每天中午餐馆派人给他们送饭,各种搭配都有,价钱也不贵。不过若是手脚太慢的话,就只剩下青菜豆芽了。 唐靖随口点了个牛肉饭,说完忽然反应过来这不就是一个绝佳的掩护身份吗? “哎,哎。”唐靖忙说,“你让那送餐的小伙子过来一趟,我找他有点儿事。” 薛令白答应一声跑了出去,没过一会儿带着一位身穿餐厅制服的小伙子敲门进来了。小伙子见办公室里只有唐靖一个人,有些拘谨地搓搓手:“唐警官,你找我有事儿?” 唐靖请他坐下,顺手给他倒了杯水:“是这样,能借你手机用下吗?” 小伙子顾不上琢磨一帮警察都在为什么偏偏跟他借,左右这不是什么大事儿,忙说:“没问题。”一边取出手机递了过去。 唐靖飞快地按下一组号码,不多时手机接通,一个女人的声音略带几分不耐烦地问道:“喂?找哪位?” 唐靖心一沉。这不是陈玥的声音。 女人见没人应答,又问了一句:“谁啊?有什么事儿?” 唐靖忙说:“顾客你好,我是华兴菜馆的送餐员,跟你核对一下菜单。你刚才通过社区网络订了两份咖喱牛肉饭……” 女人不耐烦了:“神经病!打错了!” 电话挂断的一瞬间,唐靖听到电话里传来另一个女人的声音:“谁打来的?是找我的吗?” 这是陈玥的声音,语气显得很平静。不知是不是他的错觉,唐靖觉得他似乎从这句话里听出了紧张的味道。 电话挂断了。送餐的小伙子一脸惊悚地看着唐靖,这警察明显就是利用他的手机试探什么,该不会把他也牵扯到什么案子里去了吧? 唐靖清除刚才的通话记录,把手机还给送餐员,笑着解释说:“不好意思,让你见笑了。女朋友闹脾气呢。认识的电话一律不接,我想问问她有没有按时吃饭,没想到被她听出来了。” 送餐员的手机有一点儿漏音,他刚才也模糊听到了女人发脾气的声音。唐靖这么一解释,他立刻松了口气:“女孩子是要哄的嘛,多打几次她就肯接了。” 唐靖适时地露出一个苦笑。 送餐员刚走,薛令白就回来了,见他两眼发直地出神,拎着牛肉饭到他面前晃了两晃:“想什么呢?” “我在想,”唐靖接过饭盒,若有所思地说,“有什么办法能见见这位陈小姐。” 此时此刻,陈小姐正坐在客厅里生闷气。 她看着自己的手机被方桂花收进围裙的口袋里,除了愤怒更有一种说不出的荒谬感。如果说之前她只是怀疑韩飏是不是要限制自己的人身自由,那么她现在就可以肯定了,韩飏就是要打着养胎的旗号明目张胆地关着她。 愤怒、伤心、失望……这些情绪在她心里争先恐后地冒出头,又一个一个沉寂下去。到最后只留下一点纠缠不清的疑惑:她到底做了什么?以至于让他做出这么强烈的反应? 陈玥左思右想,不明白究竟哪一个时刻,又是什么样的小动作触及了韩飏的警戒线。或者他只是不能容忍自己试图挣脱他的掌控? “陈小姐?”方桂花站在厨房门口,不自在地摸了摸围裙的大口袋,那里正躺着韩飏交给她的陈玥的手机。他的原话是陈小姐需要多休息,乱七八糟的电话你来替她接。这样的举动多少有些不妥,可作为一个雇工,她是没有资格去质疑老板的决定的。 “陈小姐,午饭已经摆好了。”方桂花看着客厅角落里一动也不动的身影暗暗叫苦。这都叫什么事儿啊,神仙打架,小鬼遭殃。她只是个拿人薪水的帮佣,老板吩咐她做的事她又有什么办法拒绝? “陈小姐,你这样不行,要多想想孩子啊。”方桂花低声下气地劝她,这要是真把陈玥饿出个什么好歹,又是她的错。 陈玥还是没有搭理她。她在想韩飏的态度,如果她继续做一些违背他意愿的事,他接下来又会怎么做? 这个念头在脑海中一闪念就被她立刻拍开了。不管怎么样她都要离开这里,她想去找卫玄做一个详细的检查。她要知道她这张脸上隐藏的全部秘密。陈玥有些焦躁地想,她要怎么才能离开呢? 方桂花收拾完厨房,解下围裙挂在门后,一回身见陈玥坐在餐厅的窗边,一双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她看,方桂花手里的动作停顿了一下,顿时觉得浑身发毛。这位陈小姐以前有没有精神问题她说不好,但最近几天,特别是韩大少没收了她的手机之后,就真的有些不对劲儿了。无论谁跟她说话都爱理不理的,看人的眼神都冒着绿光。 方桂花觉得被她揣在裤兜里的手机都在隐隐发烫。但她又不能主动还给她,让韩大少知道她做出这种两面三刀的事,她就别想再拿韩家的薪水了。 陈玥走过来靠在厨房门口,语气平平地说了句:“我跟你去超市。” 方桂花为难地看着她。这几天她天天说这话,方桂花一直没敢答应,可是想到就在不久之前韩飏还对这样的活动采取默许的态度,她心里又有些动摇。说到底她还是有些同情陈玥的,从没听说谁家的孕妇连去一趟超市都不行的——养胎也不是这样的养法,当谁没见过孕妇吗?若真是把她当囚犯,那她方桂花又算什么?狱卒吗?谁任命的?怕就怕陈玥要是真出点儿什么事儿,第一个追究的就是她这个看护的责任。 方桂花暗中叹气,可又不能真的把陈玥得罪到死。谁晓得韩飏会不会某一天突然间回心转意,怜惜起他的这位未婚妻?到那时候,陈玥随便点拨几句,她的好日子也就到头了。未婚妻跟帮佣放在一起,是个人就知道该护着哪一头。 做韩家的帮佣可真难。 方桂花苦着脸说:“陈小姐,少奶奶,你要买什么我给你带回来。” 陈玥面无表情地看着她:“我想晒晒太阳,散散步,还想喝冰冰屋的奶茶。” 方桂花不吭声了,这些事她都没法子代劳。话说韩飏也没有明确表示不能让陈玥出门晒太阳吧? 方桂花犹豫地看着她:“那让阿成跟着吧?”阿成就是韩飏从韩家老宅调过来的园丁,身强体壮,据说以前是退伍兵。把他安排在明湖苑与其说是当园丁,还不如说就是来当保镖,当看守的。 方桂花肯退一步,陈玥自然也见好就收,爽快地同意了她的提议,高高兴兴地换了衣服拎起早就准备好的小钱包跟她一起出门。从韩宅步行到小区的商业区也就十几分钟的路。几个人在超市门口分道扬镳,方桂花推着购物车去超市买菜,陈玥去超市隔壁的冰冰屋喝奶茶,阿成就等在饮品店的门外。为了便于规划管理,这一带的商铺都没有什么后门侧门,包括超市在内,都只有前门一个进出口。 时间还早,甜品店里没有什么客人,陈玥故意选了一个比较偏的座位。从门外阿成的角度可以看见她的身影,但是有桌椅和盆景挡着,陈玥的一些小动作他并不能看得很清楚,比如借手机打电话。 当方桂花拎着大包小包从超市出来的时候,陈玥也掐着时间从饮品店里出来了,手里还拎着打包的小点心。或许是因为散步令她精神愉悦,一整天她都显得很轻快,下午在花房里摆弄花草的时候还情不自禁地哼起歌来,这让提前下班回家的韩飏大感意外。 自从他收走了她的手机,陈玥就再没给过他什么好脸色,在家里见到他也跟没看见似的。韩飏觉得这里面或许还有女人的嫉妒心在作祟,毕竟那天小助理的举动确实有些过火。 韩飏从楼梯上退下来,他觉得这个时候还是不要碰面更好。最近一段时间公司里事情一大堆,他每天都忙到想吐,实在没什么精力去哄女人。另外,让她吃吃醋也没什么不好,看清形势才能更好地相处。真以为他韩大少能被个女人死死攥在掌心里?开什么玩笑。 韩飏回到自己房间换了衣服出来,向方桂花打听陈玥这几天的情况。方桂花胆战心惊地说了陈玥一直要求出门走一走,并且在今天上午成功走出了韩宅的事。她看到韩飏的眉毛皱了起来,连忙解释说:“陈小姐只去了超市旁边的甜品店,阿成一直等在门口呢。” 韩飏的眉头稍稍松动了一些。他在明湖苑住了这么久,小区各处的情况自然也是知道的,如果陈玥只是这种程度的出门,倒也没什么大问题。他当了这么久的领导,掌控人心的手段玩得纯熟,最懂得恩威并施那一套了。 韩飏朝方桂花点了点头:“让阿成跟紧点。” 方桂花自然满口答应,同时心里也有一些小庆幸。看韩飏的反应,他对他的未婚妻并非全无感情。真要撕破脸把陈玥得罪死了,吃亏的明显还是她这个帮佣嘛。 陈玥从花房出来的时候,隔着楼梯间的玻璃墙看到了停在院子里的那辆车。她有些意外韩飏回来得这么早,她已有将近半个月的时间没在白天看到过他了。 陈玥犹豫了一下,还是转身回了自己房间。这些天方桂花一直旁敲侧击地劝她不要总耍小脾气,说男人的耐心也有限,让她放下身段主动和好云云。陈玥听得心烦,她现在是真的不想见到这个男人,既然他以为自己是在闹小脾气,那就让他继续这么认为下去好了。 陈玥打内线电话告诉方桂花自己不下楼吃饭了。她锁好门,翻出钱包开始检查自己的财务情况。她手里现金不多,有几张卡,但余额不详。还好密码都写在卡背面,不用她费心去想。有时间还是应该查一查。去医院做检查也是要花钱的,总不能跟人家医生赊账。不过,怎么付钱倒真是一个问题,她相信这几张卡但凡有一丁点儿的风吹草动,韩飏都能第一时间得到详细的消息。 整容鉴定是一定要做的。陈玥把计划中的事从头到尾又琢磨了一遍,然后开始考虑韩飏可能会有的反应。 她的自由会进一步受限,这是可以肯定的。最严重的后果应该就是再一次被催眠吧。她会被抹去记忆,重新变成一个大脑一片空白的大病初愈的未婚妻。大热的天,陈玥生生打了个冷战。她忽然觉得这种可能性不是没有,也许之前就已经发生过了,只是她不记得。也许她费尽心力的挣扎仍然会领着她再一次回到原点。但不管怎样,即便是重复的努力也是有意义的,至少有努力才会有希望。 门外传来轻轻的叩门声,韩飏的声音温柔地响了起来:“玥玥,开门。” 陈玥瞟了一眼反锁的房门,坐在梳妆台前没有动。 韩飏的声音带上了一丝担忧:“你还在怪我最近没有陪你?这段时间公司里事情太多,尤其最近这一周,所有高层都留下来加班,我也不能当甩手掌柜啊。” 陈玥想起了陈家的公司。那是她父母的心血,可现在她却连过问的机会都没有。只看这一件事,韩飏真实的心意已经表露得很明显了。韩宇说过他是一个掌控欲很强的人,只怕在他心目中,不论是她还是陈氏都已经是他的囊中物了吧。 “我真是累坏了。”韩飏叹了口气,语气伤感,“我一直觉得你会永远支持我,理解我的。” 陈玥苦笑了一下,把脸扭向窗外。远处的海面上弥漫着薄薄的雾气,灰蒙蒙的,像她此刻的心情,昏昧难辨。 “玥玥,别生我的气了。”韩飏停顿了一下,“你要知道,我不会故意去做让你不开心的事。公司最近有大动作,对手挖空心思在找韩氏的软肋,这种情况下,我当然要保证你的人身安全。我不让你外出也是为你考虑。” 有那么一个瞬间,陈玥居然有些相信这套说辞了。可他的言辞再漂亮,也还是没有触及她最在意的那个问题:催眠。这才是陈玥心里埋得最深的一根刺。这个结解不开让她怎么能信任他? 韩飏絮絮叨叨说了许多他的苦楚,见陈玥始终不做回应,无奈之下只能黯然离开。 陈玥听到他的脚步声慢慢走远,忽然想起在这个房间里第一次看到他的情形。那时他在她眼里还是一位优雅的贵公子,是她在这世间最亲近的家人。他望着她微笑的样子,让她仿佛看到了樱花坡漫山遍野的绚丽花海。 然而那样燃烧到极致的美也终究抵挡不过日复一日的猜疑。 转天一早,韩飏又早早开车走了。陈玥站在二楼的窗口,远远看着韩飏的车子驶入远处的林荫道,这才拿好自己的东西下楼。 方桂花正在收拾餐桌,见她下楼忍不住多看了两眼。陈玥穿的是一条浅色的中裤,脚上穿着一双运动鞋,还斜挎着一只小包,一副要出门参加户外活动的架势。 “怎么还背个包?”方桂花随口念叨,“也就几步路的工夫。” 陈玥别有深意地看了她一眼:“习惯了手机付账,出门总是想不起带钱包。昨天的奶茶和饼干还是赊账买的呢。” 方桂花脖子一缩,讪讪地笑了笑,转身跑回了厨房。陈玥的手机还在她这里,她可不想一大早的就把话题扯到自己身上。 陈玥吃完早饭就跟着方桂花一起去超市,阿成照例跟着她们。因为带陈玥出门这件事已经在韩飏那里过了明路,所以方桂花和阿成两个人都要比昨天轻松一些。 时间还早,甜品店也是刚开门,两个穿着制服的小姑娘正在门口打扫卫生。空气里飘浮着咖啡的醇香和令人垂涎的奶油的香甜味儿。一辆很普通的灰色轿车停在甜品店的门外,驾驶座上一个戴着墨镜的男人低着头摆弄手机,看上去像在等人。 这个清晨和以往的每一天一样,阳光明媚,花香四溢。夏季的温度令空气里蒸腾出一股暖醺醺的味道。 陈玥还坐在昨天的那个座位上,一边吃零食一边翻看杂志。到了与昨天差不多的时间,她举着半杯没喝完的奶茶慢悠悠地走了出来,朝着超市的方向走去。她是在复制昨天的步骤,她会在超市门口等几分钟,等方桂花出来之后再一起回家。 阿成举步跟了过去,作为一个合格的保镖,他不会距离自己的保护目标太远,以免发生意外时来不及做出反应。但他也不会离得太近,每个当事人的情况都不一样,陈玥很明显是对于自己行为受限极度反感的类型。这一点,阿成还是看得出来的。 一辆柠黄色的跑车冲了过来,角度精准地停在了阿成面前。驾驶座上一个年轻时髦的女孩子笑嘻嘻地冲着他摆了摆手:“嗨,帅哥,麻烦你给指下路,二十二号楼是往哪个方向走?” 阿成条件反射地扫了一眼陈玥的方向。她跟自己相差五六米远的距离,正慢条斯理地走下台阶。在她旁边,那辆银灰色的轿车已经发动起来了,驾驶座上戴墨镜的男人举着手机,双眼望着超市出口的方向,很不耐烦地大声嚷嚷:“不是说已经出来了?你人呢?我车子都发动起来了……啥?打折鸡蛋?我怎么记得冰箱里还有……” 阿成收回视线,指了指小广场对面的雕塑墙:“从这里绕过去,往东走。” 他的工作性质要求他必须在最短的时间里熟悉一个新的环境,这已经成为他的本能。女孩子问的地址他自然也是清楚的。而且女孩子长得漂亮,态度俏皮又友善,尤其当她用一种充满感激的目光望过来时,是个男人就会忍不住多跟她说几句话。 银灰色的轿车紧贴着黄色跑车的另一侧飞驰而过。 阿成似乎听到了一声关车门的声音。他心头没来由地一跳,油然生出几分危险的预感。正要回身时,年轻的女孩子已经发动了车子,很是不巧地挡住了他的动作。她一边倒车一边客客气气地向他道谢:“谢谢啦,帅哥,有机会请你喝茶。” 阿成一边说不客气,一边左右看了看,总觉得视野之内好像少了什么,有种不大对劲儿的感觉。 黄色跑车慢慢加速,绕过雕塑墙很快消失不见了。 阿成朝超市的方向走了两步,脚步突然顿住,冷汗唰地冒了出来。他突然反应过来,几秒钟之前还在自己眼皮底下晃的陈玥竟然不见了! 阿成快步跑进超市,心里存着侥幸陈玥是进来找方桂花了。他心慌意乱地在里面转了一圈,看见方桂花正在生鲜区等着超市的工作人员帮她收拾刚买好的两条鱼。阿成的视线在她周围飞快地转了一圈,只看见两位家庭主妇在不远处聊天。 阿成顿时慌了神,一把拉住方桂花,厉声问道:“陈小姐呢?!” 方桂花愣了一下,脸色唰地白了:“她不是在奶茶店?你不是看着她吗?” 阿成哪里顾得上跟她解释,转身就往外跑。超市门外零星停着几辆车,小广场上空无一人,夏日的骄阳晒得人眼前阵阵发黑。超市的隔壁,甜品店的大门敞开着,一位中年妇女正站在柜台前面等着服务员给她打包甜品。除此之外,店里再没有其他人。要不是知道这里没有后门,阿成真恨不得冲进去搜一搜。 方桂花也急急忙忙跑了出来,两个人兵分两路,围着超市和小广场前前后后找了起来,方桂花甚至还往家里打了个电话,留在家里的保镖声称没人回来过。半个小时之后,满头大汗的两个人不得不承认陈玥是真的丢了。 一旦确定发生了什么事,想要找出疑点就很容易了。因为出事的时候,他们周围就只有两个人出现过:问路的女孩和一旁灰色轿车里戴墨镜的男人。 阿成有些懊悔刚才怎么没意识到这其实是个圈套呢?他满心挫败地给韩飏打电话,原原本本汇报了陈玥失踪的事。韩飏不等他说完就把他骂了个狗血喷头。阿成身手好,人也机敏,跟在他身边这么多年也没出过纰漏——难道明湖苑的生活太过安逸,以至于让他失去了该有的警觉? 韩飏立刻联系物业,查小区的车辆进出记录,查超市门口的监控。然而谁也没想到的是,灰色轿车停车的地方正好处于两个监控探头之间的死角。相应时间段的监控录像来回放了几遍,阿成也只看到半个车身掠过的残影。 至于车辆进出记录,那辆柠黄色的跑车是在半小时之后离开明湖苑的,监控拍得很清楚,车上只有那个问路的女孩一个人,没有任何证据表明她与陈玥的失踪有关。至于那辆灰色轿车,那段时间里根本没发现有符合特征的车辆离开小区,阿成不记得灰色轿车的车牌号码,想找都没法找。 这期间离开明湖苑的车辆并不多,但要一一排查的话需要时间。事实上,等韩飏拿到这些车辆信息,并确认这些人都与陈玥没什么关系的时候,时间已经过去两天了。那时陈玥已经找回来了,韩飏的注意力也从车辆信息转移到了怎样更周密地看守她的问题上。 韩飏始终不知道她是怎么从阿成眼皮底下逃走的。她什么都不肯说,被问得急了就说自己不记得了。韩飏看得出她在撒谎,她也知道他看出她在撒谎。这让韩飏忍不住就有些疑惑,难道她这么做只是为了在他心里埋下一根刺?或者她的所作所为单纯地就是为了让他不痛快?只要看到他不痛快了,她就痛快了? 这是……挑衅吗?! 明明不久之前还是一个看见他就会笑得脸颊泛红的腼腆女孩,怎么一眨眼的工夫就变成了这样? 宝蓝色的轿车驶入医院的停车场,陈玥不大放心地左顾右盼:“没留下什么马脚吧?会追到这里吗?” 卫玄瞥了她一眼:“紧张?” 陈玥确实紧张,于是她继续没话找话:“丢在明湖苑的那辆灰车怎么办?还有商场的那辆车?都是你朋友的?他就住明湖苑?我见过他吗?” 这么多问题,卫玄都不知道要先回答哪一个。 两个小时之前,他在明湖苑的超市门口载上她之后并没有第一时间离开,而是绕了个小圈子,在一个偏僻的角落里换了另外一辆车。这辆车离开小区之后直奔市区的一家综合商场。卫玄在那里买了一件新t恤,陈玥也买了新的连衣裙,还买了墨镜和遮阳帽。经过一番乔装改扮之后,他们换了另外一个出口离开商场,卫玄自己的车已经事先停在那里了。 “明湖苑的车会收在车库里,最近都不会露面,不会惹来什么麻烦。反正车牌也是临时挂上去的假货,就算被拍到也不怕。”卫玄轻描淡写地安慰她,“谨慎起见,我借车之前就跟朋友说好了,他最近不会把这辆车开出来。至于停在商场的那一辆,他会派人去取的。这个人跟你从来没接触过,甚至都没有打过照面,而且他也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他们都是外行,逃跑的小伎俩算不上高明,但因为牵扯进来的人彼此之间全无关系,所以要想顺藤摸瓜地查点儿什么也不容易。 陈玥这样想,又觉得没什么可担心的,至少短时间内没什么可担心的。她下了车,眯起双眼打量卫玄就职的这家整容医院,发现它其实是从人民医院分离出来的一个大型科室,占据了人民医院最西侧的一整幢楼。站在这里能清楚地看到不远处人民医院的浅灰色主体大楼和蓝天白云之下那个巨大的红色标牌。 “走吧。”卫玄锁好车,率先往里走。 比起普通医院,这里的装修装饰带有一种明显的女性风格,墙壁也不是常见的雪白或淡绿,而是柔和的紫色,医护人员的制服也是漂亮的粉紫色。前台有人在做咨询,一楼的几间诊室外面都有人拿号排队。粗粗看去,还是女人多一些。有的看上去很紧张,有些则神色坦然地与同伴低声谈笑。陈玥觉得这里与普通医院最大的区别就是没有那种涉及病痛及生老病死的沉痛感,反而微妙地洋溢着一种充满期待的愉悦气氛。 卫玄带着她直接上楼去他自己的办公室。作为医院里最年轻的主治医师,他的办公室条件还是很不错的,宽敞明亮,窗台上还养了好几盆绿植。 “坐吧。”卫玄拿纸杯给她接水,一边摇着头,有些不可思议地小声嘀咕,“也不知我这是中了什么邪,竟然会同意做这种事……要是被抓到了会怎么算啊?绑架?诱拐?” 陈玥内疚地看着他:“对不住。” “你别这么说。”卫玄不怎么在意地摆摆手,“这件事搞不清楚,我自己也放不下。好奇心害死猫嘛。” 陈玥被他的措辞逗笑了:“不管怎么说,我欠了你一个大人情。其实昨天给你打电话的时候,我心里特别紧张。如果联系不到你或者你有事来不了……我就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办了。这个真相对我来说实在太重要。” 说起正事,卫玄的表情也正经了起来:“你不要太紧张。鉴定过程其实跟体检也差不多,除了人工检查,还需要借助一些仪器来对你的骨骼和肌肉组织进行扫描分析,找出手术痕迹。有些手术会在身体里留下假体,这就更好找了。” 陈玥点头表示明白,不过她今天难得脑子清楚,还记得自己是一位准妈妈,于是有些担心地追问了一句:“扫描什么的,对身体有什么影响吗?我怀孕四个月了。” 卫玄吃了一惊:“怀孕了?” 陈玥尴尬地点点头。她觉得自己大概属于各项特征都不明显的类型,否则也不会总是想不起自己是个孕妇的事实。 卫玄神色讶异地上下打量她,又摆出老中医的架势要给她把脉。 陈玥也诧异了:“你不是西医吗?” “我家是中医世家,传了好几代了。”卫玄拉着她坐下,架势十足地伸出手指搭在她的手腕上,片刻后两道眉毛紧紧皱了起来,“你真怀孕了?确定吗?” 陈玥眨眨眼:“这还有假的吗?”虽然怀孕的消息是别人告诉她的,但她几个月都没来过月事这总不是假的。尤其最近一个多月以来,她的小腹已经有了明显的凸起。 卫玄的表情越来越古怪:“你是不是搞错了?” 陈玥也凌乱了:“搞错是什么意思?” “把不出喜脉啊。”卫玄与她大眼瞪小眼,片刻后有些沮丧地嘟囔一句,“难道我手艺退步了?” 陈玥简直被他搞糊涂了:“那……怎么办?” 怀孕的事情总不可能是假的。陈玥心里嘀咕,卫玄把不出喜脉,难道是她肚子里的孩子有什么不对劲儿?发育的情况出了什么问题?这样一想,陈玥又想起一件要命的事来:说起来出院也有几个月了,竟然也没人张罗带她去医院定期做产检?!她是脑子有病,常常想不起自己是个孕妇,但韩飏方桂花这些人怎么也没有提醒过她? 卫玄确定不了她的身体状况,还真不敢随便带她上仪器。那可是韩氏的小太子,万一出点儿什么情况可就不仅仅是被控告绑架诱拐那么简单了。 “查一下吧。”卫玄想了想,“后面就是人民医院,我带你去妇产科找我师姐,让她给你看看,顺便问问有什么要注意的。” 陈玥这会儿也没什么主意了,从知道怀孕这件事开始她就没做过这方面的检查。她有些担心前些天没管住嘴,除了奶茶之外还吃了不少高热量的点心,还让方桂花做了一次水煮鱼,也不知这些东西对胎儿有没有什么不好的影响? 卫玄的师姐是一位眉目慈祥的中年大夫,她安排陈玥做了个常规孕检,然后露出了与卫玄如出一辙的惊愕表情。之后她什么也没说,直接打发一个小护士带着她去做尿检。半个小时之后,化验结果出来了。 “阴性?”陈玥拿着薄薄的一张化验单,茫然地看着卫玄师姐,“什么……意思?” “就是没怀孕。”卫玄师姐有些同情地看着她,“你是被人耍了吧?之前谁给你做的检查?病历什么的都留着吗?” 陈玥脑子里嗡嗡直响,有种被雷劈了似的崩塌感:“……搞错了吧?” 她想说她还在樱花坡的时候,不止一次听到医生护士跟她强调怀孕的事,尤其出院那天几个医生轮番叮嘱她按时吃药好好休息,还说给她开的药都是最新的进口药,对胎儿没影响……这难道也是她的幻觉?! 然而这一切在这张薄薄的化验单面前显得那么苍白,经不起推敲。 为什么呢?她问自己,为什么? “你这么长时间不来例假纯粹是药物作用的结果。”中年医生看着她脸上那种空茫震惊的神色,稍稍有些不忍。但她是医生,该说的话还是要说的,“你虽然年轻,身体底子也不错,但滥用药物也是不行的,对你的内分泌会有很大影响……” 陈玥茫然地看看她,再看看卫玄,不明白她只是想做个整容鉴定,怎么会翻出这么可怕的真相来?她原来并没有怀孕,难怪她的身体从来没有过异常的感觉,偶尔的下腹坠痛,现在想来也不是动了胎气,极有可能是控制她例假的药物在起作用。她想起方桂花照着孕妇食谱做的那些羹汤,想起韩飏一脸温情捧到她面前的养身茶…… 陈玥崩溃地哭了起来。 中年医生同情地看着她,做了个口型问卫玄:“谁这么缺德啊?拿这种事耍人玩?” 卫玄摊手,表示自己也不知道。他甚至不知道该不该问她还做不做整容鉴定了?在戳破了假怀孕的谎言之后,她是否整过容的问题似乎……也没那么严重了。 知道卫玄不会安慰人,中年医生走到陈玥面前轻轻拍了拍她的肩:“我知道你心里肯定不好受。不过事情已经这样了,总要往好的方面去想才行。你身体底子挺好的,好好补养补养,能养回来的,以后你结婚生孩子什么的都没事的。不要担心。等下我给你开点儿药,你自己按时吃。” 陈玥接过卫玄递过来的纸巾,胡乱擦了一把脸,想要说话眼泪又噼里啪啦掉了下来。她哪里是想到什么结婚生孩子的问题,她这么难过只是可怜自己的处境罢了。无依无靠,群狼环伺,以为是爱人的那个男人把她当傻子似的耍,她却连为什么沦落到这一步都不知道。 她痛恨自己的无力。 走廊里的人都在看他们,卫玄无奈,直接上手拽着陈玥往外走。陈玥哭得收不住,狼狈地打起嗝来。她捂着胸口一边抽噎一边问卫玄:“现在能做鉴定了吗?” 卫玄看看她哭得红通通的一双眼睛,难得的生出几分不忍心来:“如果你还想做……当然可以啊。” 一路走回卫玄的办公室,陈玥已经冷静了许多,她把这些事情在脑海里串了一遍,隐隐觉得假怀孕与催眠之间是有着某种关系的。而且她毫不怀疑自己已经被卷进了某个危险又麻烦的事情里去了。 她借了卫玄的手机给唐靖打电话,把最近一段时间发生的事情,从昏迷中听到的韩飏与乔治的对话,到前些天的软禁,再到今天发现的假怀孕的事通通告诉了他。她所认识的警察只有薛令白和唐靖两个人,但那天薛令白与韩飏的接触让她对这人有些不大信得过,于是她能够求助的目标就只剩下了唐靖。说句毫不夸张的话,在眼下这节骨眼上,唐靖在她心目中简直就是救命稻草一般的存在。 旁听的卫玄一直保持着被雷劈了的表情。尽管之前就有心理准备,猜测她一定是被卷入了什么麻烦之中,但他怎么也没想到会是这么大的麻烦。韩飏是滨海市有头有脸的人物,竟然这么对待自己的未婚妻:囚禁、催眠、欺骗,甚至是软禁……这人到底都有些什么见不得人的奇葩爱好啊。 卫玄对她的同情也在这一瞬间到达了顶点。 陈玥叙述的语气很平静,但这样不含主观情绪的表述反而更让人揪心。她甚至没有再哭出声,只是时不时抹一把眼泪,语气干巴巴的,好像讲的是别人的故事。她的眼神有点空,带着轻微的茫然,像是不知道接下来该怎么做。但卫玄看得出她骨子里有种不肯轻易服输的狠劲儿,她的眼睛里有痛苦的眼泪,但回击的欲望也随之滋生。像两簇小小的火苗,在眼瞳深处慢慢烧了起来。 陈玥把手机递给卫玄,她的睫毛上还挂着眼泪,眼神却平静到认真:“我也没想到会给你带来这么大的麻烦,抱歉,卫医生。在这里产生的所有费用,我双倍付给你。” “说这干吗?”卫玄微微蹙眉。他不喜欢她用这样的语气说话,好像他煞费苦心地做这些事都是为了挣她的钱一样。或者她并不是这个意思,单纯地只是想道谢。但本着不刺激病号的原则,卫玄还是决定什么都别说了,直接开始干活吧。 唐靖赶到医院的时候,陈玥已经跟着卫玄进了诊室。 唐靖靠在诊室的门外,手里捏着一支没有点燃的香烟,慢慢消化陈玥刚刚告诉他的那些事。这是他多年养成的小习惯,每逢遇到什么费脑筋的事情,手里总忍不住要摆弄点儿什么东西,上学的时候是钢笔,后来进了刑警队,出任务的时候常常熬夜,不知不觉就染上了烟瘾,于是钢笔就变成了香烟。 走廊的另一头,医院的保洁人员盯着他看了一会儿,见他始终没有要点燃的意思才拎着拖布去了别处。 唐靖把香烟凑到鼻子下面嗅了嗅,两只耳朵却支棱着倾听诊室里的动静。无奈医院诊室的隔音做得还挺好,站了半天他也没听出什么动静来。又等了几分钟,房门从里面拉开,一位穿着白大褂的年轻医生走了出来。 两个男人相互打量片刻,唐靖率先伸手:“你是卫医生?我是唐靖。” 卫玄谨慎地与他握了握手,之前听陈玥打电话时那么一副信赖的语气,他脑海里不由得勾勒出一位沉稳睿智的中年人形象,没想到本尊居然这么年轻——靠得住吗? 唐靖不是没看到卫玄眼神里那一点儿隐晦的怀疑,但这事儿说到底也跟这人没什么关系,他顶多提供点儿证据,听陈玥话里的意思,他跟陈玥也不过就是见过几次面的交情。 卫玄把唐靖请进门,陈玥恰巧跟小护士一起从里间出来,看见唐靖顿时眼前一亮:“唐警官!” 唐靖上下打量她一番,觉得跟两个多月前相比,她瘦了很多,下巴尖尖的,越发显得那双水润润的眼睛突兀地大,看人的时候带着戒备和惶然,初见面时那种稍稍有些跳脱的活泼狡黠的神气竟然一点儿也看不到了。 陈玥可没想那么多,跟唐靖见面的机会实在难得,她需要跟他讨个主意。 小护士被打发出去了,三个人围着卫玄的办公桌坐了下来。卫玄简单讲了一下和陈玥认识的过程,重点强调了自己的怀疑和今天的检查:“你们也知道我就是干这个的,一天到晚玩的就是人体结构,五官哪里动过刀我一眼就能看出来。陈玥的脸给我的就是这种不协调的感觉,比例被改动过了。” 陈玥黑着脸看他。她其实觉得自己的长相还是很过得去的,叫他一说,比例都不对了。 “我不是说你难看。”卫玄注意到她的脸色,解释说,“但漂亮不漂亮跟天生的协调感是两码事,这个你要理解。” 陈玥没好气地白了他一眼。协不协调也不是她自己选的,她有什么办法? 卫玄还想解释,陈玥却不想再把时间浪费在这种无意义的争执上,她对唐靖说:“唐警官,我请你过来,就是想拜托你帮我查查为什么会有整容这回事儿。薛警官带来的资料上没提到出车祸的时候我的脸受重伤。” 后面的话她没说,但唐靖已经明白了她的意思。当时到达现场的医护人员都是韩家的人,这份笔录是否真实实在不好说。而且真的因为车祸毁容,又有什么必要费心费力地隐瞒呢? 唐靖想的就稍稍多了一些。陈玥车祸之后一直昏迷,任何手术都需要韩飏签字。他当时就没想过如果有一天陈玥发现了这件事他要如何解释?其实,把整容的事情跟车祸联系在一起反而是最简单的,从哪个角度都解释得通。唐靖不明白他们为什么要留下笔录说陈玥受伤不重,如果真的只有擦伤,哪里需要做整容? 这件事怎么看都有点儿自相矛盾的意思。 唐靖隔着办公桌打量陈玥,尖下巴大眼睛,挺漂亮的一个女孩子,眼角眉梢还带着几分少女般青稚的感觉。他之前查过陈家的资料,知道这个看上去温和无害的姑娘其实是个挺厉害的角色,大学时期就跟在她父亲身边帮忙。年纪不大,生意场上的眼光却毒辣,杀伐决断连她父亲也有些自愧不如,同行送她外号“胭脂虎”。只是世事难料,谁能想到她会有这样的遭遇,父母双亡,家产被别人控制、失去记忆、陷入整容疑云,连怀没怀孕都被人蒙在鼓里。 唐靖干这一行多年,可怜人见得多了。但是看着眼前这个女人,他还是忍不住在心里暗暗叹了口气。 “怀孕的事我觉得挺蹊跷。”唐靖问她,“平时韩家的人有没有说过什么?” 陈玥沉思片刻,不大确定地说:“还在疗养院的时候,韩家老宅的保姆刘长英每天要给我送营养餐,但她送来的饭菜都是家里人吃剩下的东西。而且见面的时候她的态度也很奇怪,按理说我也算半个韩家人,但她好像一点也不把我放在眼里。我觉得她大概知道些什么。” “韩飏呢?” “韩飏好像很期待这个孩子,总是提醒家里的保姆做营养餐。”陈玥想起她父母留下的遗嘱,又有些不大确定韩飏是真心期待这个孩子的到来,还是期待着跟孩子捆绑在一起的陈家的家产? 唐靖留神观察她的反应,见她说起孩子的时候神情很平静才稍稍放下心来。他可没忘记这女人在心理方面是有些问题的,万一刺激狠了再犯起病来,只怕不好收场。 陈玥却没想那么多。对于怀孕这件事,她之前也没有什么真切的感觉。与其说她在哀悼一个还没降生就消失不见的小生命,还不如说她因为自己被动的处境而感到愤怒。在醒来的最初她对韩飏这个男人原本没有什么期待,是他主动贴过来,用温柔小意来麻醉她,让她以为他真是她的亲人。谁又能想到他所有的柔情蜜意都淬了毒?她像个傻子似的被他摆弄得团团转。被欺骗,被羞辱,生而为人的尊严和骄傲也被生生踩在脚下。 “我什么都不记得,所以我什么都怀疑,而且我的怀疑也不是全无道理对吧?”陈玥盯着唐靖的双眼,生怕他会说出类似于“没有证据什么都不能确定”这样的话。 唐靖哑然失笑:“你以为我很闲?”如果不是从这件事里嗅到了不同寻常的气息,他为什么要抛下一堆公事急三火四地跑过来跟她见面? 陈玥讪讪地揉了揉鼻子:“我其实……” 唐靖摆摆手说:“这件事既然牵扯到陈氏,这么一块大蛋糕,可不光韩家有嫌疑。这件事我会去查。倒是你这边的情况有些复杂……”他见多了因为利益产生纠纷进而互相算计伤害的事,韩飏的表现也实在跟“深情未婚夫”这一角色设定相差甚远。然而现在的问题是陈玥所遭受的种种都难以作为给韩飏定罪的证据。 催眠一说,是陈玥昏睡中偷听来的,仅凭她一句话很难扳倒乔治这样有名望的学者。整容的事可以推到当初那场车祸上去,至于子虚乌有的孩子,韩飏完全可以说是考虑到陈玥的精神状况,用来安慰她的话。 “我知道。”陈玥很镇定地看着他,“我这边……不能打草惊蛇。” “我不是这个意思。”唐靖摇摇头,“你有没有想过搬出来住?”他担心的是韩飏一旦察觉陈玥对他起疑,会不会做出什么伤害她的举动? 陈玥迟疑片刻,缓缓摇头:“韩飏手里有我的委托书,他管理陈氏是合理合法的。我离不离开韩家,其实对他不构成什么威胁。住到外面,他一样可以找人盯着我。”还有一点她没说,那就是他们之间青梅竹马的感情为什么会变成如今的样子?她想要留在韩飏的身边,找出这个答案。 见她态度坚决,唐靖一时也有些拿不定主意。如果真相大白的时候,这一切被证明只是韩飏和陈玥之间的误会,那他此刻坚持要让陈玥搬出去住,就有些不合适了。 唐靖和卫玄对视一眼,转头问她:“那今天的事你打算怎么解释?” “我当时没想这么多……”陈玥苦着脸看看卫玄再看看他,“你们觉得呢?” 卫玄也有些讪讪的。今天的事情说起来也确实有些冲动。按理说他比陈玥年纪大,遇事应该比她想得周到才对。 唐靖将两个人的表情都看在眼里,对卫玄这人的印象倒是有所改观。之前接到陈玥电话,他觉得陈玥这样冒失还情有可原,毕竟被关疯了,难免会有些冲动。卫玄一个大老爷们儿怎么也跟着瞎起哄?现在见到本人,发现这就是个直肠子,反倒没有那么戒备了。 唐靖想了想说:“有些人只相信眼见为实。相比你说了什么,韩飏应该更相信自己查到的东西。所以你干脆什么都别说。” 陈玥狐疑地看着他,眼睛里明晃晃地写着:这样也行? 唐靖唇角微微向上扬起:“试试。反正无论你说什么他都不会信——至少不会全信。” 陈玥觉得他说的也不是没道理。韩飏要是不多疑,又怎么会连她的手机都要收起来? “另外,”唐靖盯着她的眼睛,郑重其事地嘱咐她,“你尽量不要跟韩家人起正面冲突。事情的真相有待查明,你用不着吓唬自己。安全起见,你也不要主动联系我,我会想办法跟你保持联系。” 陈玥点点头。到处找人借手机的确不是什么让人舒服的体验,尤其她还要想方设法地躲过韩家人的眼睛。这一次回去,韩飏大概连小区超市也不会让她去了,想冒险也没机会。 卫玄看着他们两个人三言两语就把事情安排好了,不满地问道:“那我这边呢?检查报告出来了我给谁?” “给我吧。”唐靖说,“你们最好也不要有什么联系。” “我能不能帮上什么忙?”卫玄觉得唐靖的安排让他有种干完活儿就被踢出局的感觉,于是更郁闷了。 “我会跟你联系的,专业方面的问题还需要你的协助。”唐靖看看时间,对陈玥说,“有什么想法吗?要不我直接送你回去?” 陈玥犹豫不定:“给我几分钟,我想想。” 卫玄瞥了她一眼,转头望向唐靖:“我还有一些疑问,晚些时候能给你打电话吗?” 唐靖立刻反应过来他这是在给陈玥做检查的时候有了什么发现,却又不好当着陈玥的面说出来。 “当然可以。”唐靖说,“我二十四小时开机。” 陈玥也注意到了卫玄话里的玄机。不过他既然不肯说,那就说明不是很紧急的问题。她眼下麻烦一大堆,还是先想想怎么把眼下这一关对付过去吧。 第六章 囚笼 韩飏要气疯了。 一个保镖一个保姆跟着,竟然在家门口把人丢了,而且出事的时候保镖就在相隔不足十米远的地方!最让他气愤的是竟然连保镖也说不清陈玥是被人绑走的,还是她主动跟着什么人离开的。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韩飏一面因为没有接到勒索电话而庆幸,一面又陷入了深深的疑虑之中。他直觉陈玥就是主动逃跑的,但他想不通她在一种几乎是与外界断绝联系的情况下是怎么找到帮手的?或者带她离开的人并不是事先联系好的帮手,而是心血来潮之下随即挑选的一个目标? 那么,她是临时有什么紧急的事情要办,还是……只想用这样一种出人意表的方式来表达对他的反抗? 韩飏在书房里焦躁地踱来踱去,一会儿觉得陈玥说不定出去散散心就回来了,一会儿又开始担忧会不会是商场中的对手想利用她来算计自己?或者保镖和方桂花也都被收买了?他想得越多,就越是觉得每一种猜测都像是真的。饶是韩飏这等素来稳得住的狠角色也不由得坐立不安起来。蓦地一个念头闪电一般劈了下来:陈玥不会是发现了什么,所以故意逃跑的吧?! 韩飏被这个念头吓住,过了许久才缓缓吁了口气。他仔细回忆这段时间里自己的言谈举止,抛开那些自己都不记得的小动作,似乎并没有露出什么明显的马脚。至于陈玥对他心有不满他是早就知道了,他不让她出门,还没收了她的手机,她生气也正常。不过这种生气严重到了需要离家出走的地步吗? 韩飏忽然有些不能确定了。 电话铃响起,下属向他汇报最新的搜索结果:“有人在大学城植物园看到一个女生很像陈小姐。我已经安排人过去复核。” 韩飏顿时精神一振:“把照片发过来!” 几秒钟之后,他的手机上收到了一张照片。距离有点远,又是偷拍的,看不清面孔,但穿着身形看着还真有点像。韩飏立刻带着人赶了过去。等他快到植物园的时候,下属电话又追了过来,说目标人物已经步行去了海边。 韩飏让司机把车停在广场旁边,打发几个助理分头找人,电话里说疑似陈玥的女孩已经去了沙滩。这个季节,这样的地方,找人的难度还真不是一般大。 滨海是旅游城市,一到夏季满大街都是游客。尤其在海边,抬眼望去,密密麻麻到处都是人,沙滩上的帐篷遮阳伞更是连成一片,笑语喧哗几乎压过了海潮的轻啸。韩飏一路走来,只觉得无数人影在眼前晃来晃去,男的女的,老的小的,每个人的脸上都带着轻松惬意的表情,却没有一个是他要找的人。 一群年轻人打打闹闹地从他身边跑过,明媚的笑脸比六月的阳光还灿烂。 韩飏忽然恍惚了一下,似乎……很久没看到陈玥露出这样的笑脸了。记忆中那个总是围着他转的满面笑容的女孩子不知不觉就定格成了一帧泛黄的旧照片,在岁月里渐行渐远。而他也似乎跑得太久,不知什么时候,陪在身边的人一个一个都不见了。 海水温柔地卷上来,在沙滩上留下湿润的印痕,又欢快地退了回去。周而复始,不知疲倦。 韩飏茫然地在沙滩上走着,像一个迷路的孩子。 车子在红灯前停下,陈玥看到唐靖拿起烟盒又犹豫着放了回去,忍不住自嘲地说了句:“我不介意。” 反正也不是真的孕妇。 唐靖不客气地点了一支烟,转头看看她:“直接送你回明湖苑?” 陈玥自觉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但听到这个地名的时候仍有种抵触的感觉。尤其一想到韩飏那双似笑非笑的眼睛,陈玥就觉得自己还需要多一点儿勇气。 唐靖还在等她回答,陈玥实在不知说什么好,只好指了指前方:“绿灯。” 唐靖这才意识到刚才他也走神了。他干这一行这么久,麻烦事不知遇到多少,但像这样举棋不定的情况还真是不多见。这个姓韩的男人看似有问题,偏偏所有的怀疑都只是怀疑。偷听来的话不能作为证据,假怀孕的事顶破天也就是个口头欺骗——若韩飏解释说是考虑到陈玥精神有问题,为了安抚她才这么说,连性质都变成了善意的欺骗。谁不得夸他一句体贴呢?至于整容的事,只有一个鉴定书,什么都证明不了。毕竟在脸上动个小手术什么的,跟故意伤害是扯不上边的。至于韩飏限制她出行,只要拿出陈玥的诊断书,一句话都不用解释了。这不都是为了更好地照顾病人吗?! 陈玥忽然叹了口气说:“要不你就给我放这儿吧,我去超市买瓶二锅头。” 唐靖怀疑自己听错了:“买什么?” “二锅头。”陈玥摆出一副“老娘要跳崖谁也别拦着”的表情,“一想到回去要面对那么多糟心事,我就觉得需要点儿酒精来压压惊。” 唐靖试探地问她:“既然这么不愿意……你就没考虑过回陈家住?”据他调查到的消息来看,两个人虽然去民政局做了登记,但还没正式举办婚礼,无论是住一起还是分开住都说得过去。 陈玥沉默地摇摇头。 唐靖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韩飏和陈玥之间牵绊太深,他们之间的问题也不是不再见面就能解决的。除此之外,唐靖对陈玥还有一种隐秘的猜想,她病中醒来,见全世界都是陌生人,唯有韩飏身上贴着“爱人”的标签。对她而言,韩飏终究是不同的吧。她防着他,但同时必然也依恋着他,因为他是她空白的过去和空茫的现在之间唯一的桥梁。唯有在他的身边,她才能抓住自己存在的意义。 或许酒精真的能让她好过一点。 “走吧。”唐靖拍了拍方向盘,“我带你去吃点儿东西……嗯,还能喝点儿酒。” 唐靖把车子停在路边,隔着车窗玻璃指给她看街道尽头那家古香古色的小店:“别看不起眼,这是货真价实的百年老店。老板他们家祖上出过一位榜眼,现在家里还供着家族兴旺时传下来的私房菜谱呢。” 唐靖难得跟一个不太熟的人说这么多话,一转头却见陈玥两眼发直地盯着街道另一侧。 这一带都是滨海市的老街区,青砖铺地的窄街,街道两侧都是上年头的老房子。从外面看规制都差不多。陈玥盯着看的是一家文具店,临街的墙上开了一个橱窗,暗色的绒布上摆着石膏像和一些画板之类的东西。背景墙上还挂了两幅素描作品,看不出有多高的水平,但很规矩,给人一种挺专业的感觉。 唐靖颇觉意外。他查过陈玥的底,知道她是商科出身,小时候学过钢琴,还在一些不大不小的比赛上拿过奖。但没有迹象表明她学过画画,或者单纯只是有兴趣,还是失忆之后开辟出来的新爱好? 陈玥却顾不上想那么多,她只想近距离看一看橱窗里的东西。这种突如其来的冲动自然得接近生理本能,就像渴了要喝水,冷了要穿衣。她甚至觉得这些东西带给她一种极其亲切的熟悉感。 她站在橱窗外沉思片刻,推门走了进去。店不大,高大的木质货架几乎将空间塞满,纸张和颜料的气味混合在一起,形成了一种略微有些呛人的复杂气味儿,固执地弥漫在小店的每一个角落。可是就连这味道也是无比熟悉的,熟悉到让她全身上下的每一个细胞都情不自禁地开始战栗。 老板是一位清瘦的青年,捧着一本厚厚的《美术史》靠在柜台后面的躺椅上打瞌睡,看到有客人进来也只是懒洋洋地打了个招呼。 陈玥挑挑拣拣地买了速写本和几支笔,结账的时候老板说了句:“看你的手我就知道你是画画的。” 陈玥诧异地看着他:“为什么?” 老板侧着头想了想,笑着说了句:“每一行的人身上都有自己独特的烙印。你骨子里就有种颜料的味道。” 唐靖听得清清楚楚,望向陈玥的目光里不由得多了几分深思。看来不光是韩飏有秘密,这位韩家的大少奶奶身上似乎也隐藏着不少秘密。 韩飏心神不定地在沙滩上走了很久,太阳快落山的时候,另外一组下属打来电话,说在陈宅的门外找到了陈玥。等韩飏带着人赶过去的时候,天已经黑透了。韩飏把车停在树林的外面,步行穿过熟悉的石径。 他一眼就看到了她。 她盘着腿坐在地上,背靠着陈宅上了锁的镂花铁门。门后是已经长了荒草的石径和寂静的庭院,再远一点的地方,是沉没在夜色里的三层楼房。她孤零零地坐在那里,垂着头像是睡着了。在她头顶上方是路灯昏黄的光团,夏日的蚊虫绕着路灯飞来飞去,是眼前画面里仅有的鲜活。 韩飏停住脚步,心里忽然就有些难过起来。 陈玥没有看到他,她沉默地坐在那里,整个人都放空了。从醒来到现在虽然只有几个月的时间,她却觉得好像已经过了一辈子那么长。对自己的怀疑、对别人的怀疑,像一团越绕越紧的线团,勒得她透不过气来。 陈玥拎起手上的酒瓶子看了看,见巴掌高的小瓶子里还有一小半玫瑰酒,就有些舍不得喝了。这是唐靖带她去吃饭的那家小店里自己酿的,外面买不到。陈玥这一瓶能带出来还是看唐靖的面子,据说他有个同事跟这家店的幕后老板沾着亲。也不知以后能不能走他的路子多买几瓶出来。 陈玥小心翼翼地品了一口玫瑰酒,玫瑰的香气和醇和的酒香顿时溢满口腔,她在微醺的眩晕里看见了韩飏的身影。他站在那里也不知看了多久,沉默而温柔的姿态让她想起初见他的那段时光。 陈玥的目光在他身上停留了一霎,绕过他投向了石径的尽头。在那一大片枝繁叶茂的海棠树中间立着一块一人多高的假山石,唐靖就躲在那里看着她。他说不放心一个女孩子留在这么偏僻的地方,总要看到家里人来接才好。 夜色太浓,灯光照不到那个角落。但陈玥能肯定他一定还在那里。或许此时此刻正隔着层层枝蔓悄悄看着她,保护着她。 陈玥朝着那个方向轻轻举了举手里的酒瓶,无声地做了个口型:“谢谢。” 韩飏误会了这个举动。他从沉思中清醒过来,朝着她走了过去:“玥玥。” 陈玥仰起脸看着他,她的眼睛里沁着迷蒙的水光,眼神却是散乱的,像在看着他,又好像透过他在看什么别的东西。 韩飏在她面前蹲下来,伸出手小心地摸了摸她的脸。离得近了,他嗅到一股浓烈的酒气,忍不住皱眉:“怎么喝成这样?” 陈玥木然地看着他,凝在眼底的水光在昏黄的灯光下看去恍若泪水。 韩飏无声地叹了口气。 “对不起。” 陈玥像被惊动似的,眨了眨眼:“你说什么?” “没什么。”韩飏在她的眼角抹了一把,是干的。她并没有在哭。可不知怎么,他就是觉得她在哭。 韩飏难得地心软了一下:“回家吧。” 这一霎间,他忽然不想去追究她为什么要从明湖苑逃走了。就这样吧,他疲惫地想,或者她也觉得累了,就像自己一样,走着走着就发现周围的景色已经变了,不再有最初的明亮与心动,却不知到底是在哪里就遇见了那个要命的转折点,由一件事牵引出另一件事,不知不觉就越走越远,原来的路渐渐地看不见了。 韩飏拉住她的手:“走吧。” “去哪里?”陈玥带着迷蒙的神色看着他,很浅很浅地笑了一下,“哪里是家?” 韩飏被这个问题难住了。明湖苑是家吗?他不确定。而在她身后,这幢了无生气的黑沉沉的房子真的能叫家吗? 韩飏的眼睛莫名地酸了一下,他用力把陈玥拉起来,小心地将她搂进怀里。眼前的景色恍惚地变了,他看见裹着披风从台阶上走下来的贵妇,脸上带着笑容,语气却是嗔怪的:“怎么才回来?你陈叔叔都等急了。” 韩飏眨眨眼,看见眼前的场景变成了花园的另一侧,瘦高的中年男人手里拎着一只喷壶,脸上带着和煦的笑容:“这株绣球还是玥玥从同学家里移植过来的,差点被她养死了。你得说说她,养花要讲技术,可不是天天浇水就行的。” 一滴眼泪毫无预兆地从韩飏的眼角滑落。 自从陈家出事,他就刻意地将这个地方忘记了。他知道怀里的女人对这里也没有丝毫的记忆,可她还是鬼使神差地跑来了这里。 韩飏有些狼狈地抹了一把脸,另一只手在她背后拍了拍:“走吧。” 陈玥在抬头的一瞬间看到了浸湿他眼角的那一抹水光。她怀疑自己看错了什么,仔细看时,仍是那张淡定的温柔的脸。但此刻的韩飏又仿佛与平时的样子有些不同,好像平日里支撑着他的那种拼命的劲头忽然消失了,他变成了一个普通的青年,在这仲夏夜迷梦一般的夜色里放下了心防,露出了深藏在心底的脆弱。 然而这一点儿脆弱到底是不是她的错觉呢?或许等她从玫瑰酒的微醺中醒来,他又重新变成了那个穿着厚厚铠甲的韩飏——那个她看不穿也猜不透的、脸上戴着温柔面具的陌生男人。 韩飏沉默地拉着她的手往外走,从假山旁经过的时候听到树丛里发出窸窸窣窣的轻响,他警觉地停下脚步。 陈玥的心也瞬间揪了起来。 枝叶晃动,一团小小的灰白色跳了出来,轻巧地落在了假山石上。那是一只很小的猫,毛色灰白,瘦巴巴的,一双水汪汪的杏核眼眨巴眨巴,娇滴滴地“喵”了一声。 韩飏松了口气,拉着陈玥继续往前走。 陈玥走了两步,回头看时,那只小猫还在那里坐着,安静望着她离开的方向。毛茸茸的尾巴尖在身后轻轻晃了晃。 陈玥甩开韩飏的手,朝着它走了过去。 小猫不安地向后退了一步,但是并没有跑开。陈玥小心地伸手将它抱了起来,小猫不安地在她的掌心里蠕动起来。陈玥随手把酒瓶递给了韩飏,用两只手将它拢在怀里,安抚地摸了摸它的脑袋。 小猫安静下来,小幅度地在她掌心里蹭了蹭脑袋。 陈玥脸上露出笑容。 韩飏看看手里的酒瓶,很普通的玻璃酒瓶,连枚标签都没有,也不知她从哪里找来的。 “想养?” 陈玥没有出声,只是低下头用下巴蹭了蹭小猫的耳朵。 韩飏叹了口气:“算了,想养就养吧。想起个什么名字?” 陈玥想也没想地说:“就叫唐……糖糖吧。” 韩飏哑然失笑。 两个人慢慢走远了。唐靖从树丛里站了起来,手里抱着另一只毛色相似的小猫,他在小猫的脑袋上揉了揉,小声嘀咕:“你弟弟……或者妹妹可帮了大忙。它叫糖糖你叫什么好呢?糖果?糖豆?” 小猫瞪着无辜的大眼睛看着他。 “算了,你就叫豆豆吧。唐豆豆?”唐靖点点它的小鼻子,“你说我怎么养你呢?我一天到晚忙得要死……要不送你回家陪老太太去?” 小猫晃晃尾巴尖,轻轻地“喵”了一声。 玫瑰酒也是酒,喝多了一样会上头。陈玥一开始还强撑着,车子驶出市区的时候就有点挺不住了,脑袋昏昏沉沉,身上也有些发软,后来干脆靠在后座上睡了过去。小猫倒是不怕生,窝在她腿上跟着她一起打盹。 不知过了多久,陈玥迷迷糊糊睁开眼。车停了,熟悉的灯光从车窗外透进来,夜风习习,带来夏虫的呢喃。车厢里有淡淡的烟草味道,她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枕在韩飏的腿上。韩飏不知在想什么,手里夹着一支烟,沉默不语。 小猫紧挨着她,睡得肚皮朝天。陈玥摸着它身上软软的毛,不知不觉又睡了过去。半梦半醒之间,她听到了熟悉的海浪的声音,这是她的卧室。阳台的门开着,潮湿的海风温柔地拂动窗纱,下弦月在薄薄的雾气里时隐时现。 相邻的阳台上有压抑的咳嗽声,淡淡的烟草气息一整晚都萦绕在她的梦里。 夜风卷着潮湿的水汽扑过来,将呛人的烟气吹到他脸上,却又在下一秒尽数散开,了无踪迹。月明如洗,满天的莲花云像一群惊慌失措的羊群,在夜空中快速移动,月光穿过云彩的缝隙,光影斑驳,空气里仿佛有什么无形的东西在不安地跳动。 韩飏重新点起一支烟,在温暖干燥的烟气里他闻到了残留在衬衫上的若有若无的酒气,那是玫瑰酒的味道。除此之外,还有一丝极淡的青草香。那是她喜欢的香水味道。上个月跟唐莉莉出门的时候买的。她像个得到新玩具的小孩子似的,兴冲冲地喷在他的每一条手帕上,还叮嘱他一定要收好。 韩飏的脸上露出一丝疲惫的苦笑。他想不明白事情为什么会变成这么混乱的样子,明明一开始并不是这样的。他只不过是想要掩饰自己所犯的一个小小的过错,可是一件事牵扯到另一件事,于是在他还没反应过来的时候,事情就已经变成了如今这般无法掌控的复杂而棘手的样子了。 干燥的烟气涌入口腔,却无法抚平他内心的焦躁。韩飏翻来覆去地摆弄手机,终于下定决心拨出一组号码。 铃声很快响起,却没有人接听。韩飏却像入了迷似的,静静听着铃声一遍遍响起。仿佛只是这样,就已经能让他躁动的灵魂安稳下来。 不知过了多久,重复响起的铃声终于停了。电话被人接了起来,韩飏极快地说了句:“让她听电话。” 电话另一端久久无声,片刻后有轻浅的呼吸隐隐传来。 韩飏骤然间眼眶发热:“是你吗?” 电话另一端的人沉默不语。 “我知道是你。”韩飏空着的那只手捂住了自己的双眼,“我知道是你……我知道你在……我想你了,我想你了你知道吗?” 夜风卷着细碎的沙砾呼地一下卷了过来。山崖下的松涛和着海浪的轰鸣一声声敲击着沉凝的夜晚,焦躁又凶猛。夜色中的大海仿佛蕴积了满腹的心事却又无从分说。 韩飏深深吸了口气,竭力想让自己平静下来。然而他的心脏跳动得太过激动,撞击得胸口都隐隐作痛。 听筒里传来咔嗒一声响,挂断了。 韩飏的双眼胀得生疼,他急促地呼吸,然而胸口疼痛的感觉却越来越鲜明。他使出全身力气将手机扔了出去。手机撞在阳台的栏杆上,啪的一声碎裂开来。 有什么东西飞快地从他脸颊上划过去,热辣辣的锐痛,随即便涌出一线细小的热流。 韩飏喘息着,脱了力似的瘫软在阳台上。 陈玥一整晚似睡非睡,梦里都仿佛萦绕着某种令人不安的气息,好像有什么危险就潜藏在她的附近,她看不见,只能随时预备着跳起来还击。她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睡着的,直到小猫跳上她的枕头,四只软软的小爪子在她肩膀上踩来踩去,她才吃力地睁开眼。 天光大亮,挂钟的指针正指向十一点。陈玥揉揉眼睛,怀疑自己看错了。她竟然一觉睡到了中午?玫瑰酒里难道放了安眠药吗?! 糖糖爬过枕头,轻巧地跃上床头柜,转过身看着陈玥,一双大大的杏核眼透着水润润的浅蓝色。灰白色的毛皮上布满了深灰浅灰的条纹,样子居然也很漂亮。陈玥发现它的毛毛干净蓬松,耳朵尖上还带着一丝潮意,忍不住伸手过去拨拉了一下:“谁给你洗的澡?” 糖糖在床头柜上爬了一圈,找了个相对而言离她较远的位置蹲坐下来。 陈玥瞪着眼睛与它对视片刻,脸上的笑容慢慢淡下来:“唉,本想让你跟着我混的,可是我一穷二白不说,还要连累你跟着我一起坐牢。” 小猫晃晃尾巴尖,娇声娇气地“喵”了一声。 陈玥叹了口气,爬起来去洗漱。窗外不知何时起了雾,远处的礁石和灰蓝色的海面在浓雾里影影绰绰。她不喜欢这样的天气,看不清远处的景色,让人感到压抑。 微凉的水从头顶浇下来的时候,她的记忆也随之回笼。她想起了卫玄、给她做检查的妇科医生、那张戳破真相的化验单,以及沉睡在夜色里了无生气的陈家大宅。陈玥闭上眼,任凭水流冲刷着脸颊,喃喃地对自己说:“还有唐靖。” 是的,她还有唐靖。 想到这个人以及由他的身份所衍生的安全感,陈玥觉得自己好受了许多,不再有空荡荡的仿佛飘在虚空中的茫然无措,像双脚踩到了地面,虽然周围仍然弥漫着浓雾,但冥冥中有了一种类似于希望的、踏实的感觉。 陈玥换好衣服,抱着糖糖走出了房间。发生了昨天那种事,韩飏大概会多调几个人来看着她。白天的时候院门大概会锁上,方桂花去超市的时候也不会再允许她跟着。除此之外,韩飏或许还会追问她逃跑的细节。昨天她还觉得面对这些问题会让人头疼,但现在嘛…… 她低下头亲了亲糖糖毛茸茸的耳朵,小声对自己说:“好像也没那么可怕。” 糖糖挣扎着想从她臂弯里跳出去,但她搂得太紧,小猫徒劳地“喵喵”叫了两声,又勉勉强强窝了回去。小脑袋东张西望的,像在寻找什么东西。 “饿了?”陈玥揉揉它的后颈,小声安慰它,“马上就有吃的了。”她听听楼下的动静,厨房门合拢时锁扣发出的轻微的撞击声、餐椅被移动的声音,有人在餐厅里走来走去,但似乎不是方桂花,也不像韩飏——他即便在家,也都是留在书房里处理公事,不会这样无聊地把时间浪费在客厅里。 陈玥有些疑惑,这个时间,家里还能有谁? 熟悉的手机铃声突兀地响了起来。那是她的手机,被韩飏没收后一直留在方桂花那里。陈玥在楼梯上停顿了一下,突然很想知道还有什么人给她打电话。 “你好。”楼下传来似曾相识的女人声音,“韩宅。哪位?” 陈玥瞪大了眼睛,这个声音…… “是的。”女人的声音平静而客气,带着恰到好处的距离感,“她在休息。您也知道她大病初愈,再加上严重的妊娠反应……是的,是这样,所以大夫建议她卧床休息……我会的,一定转告。” 陈玥慢慢走下楼梯,转过拐角。尽管已有心理准备,但她看到站在窗前那个瘦瘦高高的身影时,仍有种条件反射一般的心跳加速。虽然只见过一面,但这女人身上那种一丝不苟的刻板冷漠让陈玥觉得大概一辈子都不会忘。一想起送到疗养院的那些鸡汤,陈玥就油然生出一种类似于生理反应的厌恶。 两个女人的视线在半空中相撞,在无声的对峙中都感受到了对方流露出来的不加掩饰的敌意。 良久,刘长英微微颔首:“很高兴见到你,陈小姐。” 陈玥一步一步走下楼梯。她看到刘长英手里还捏着她的那只手机,不知为什么,心里忽然邪火乱窜。方桂花拿着它的时候还会觉得歉疚,这女人却一副理直气壮的架势,她是真把自己当成了监狱看守吗? “我一直以为刘女士是个很懂规矩的人。”陈玥直勾勾地盯着她。 刘长英垂下眼睑,挡住了眼底的不耐烦:“陈小姐这么说是什么意思?” “你家长辈没教过你,”陈玥微微侧过头,平静地看着她,好像她真的想不透这个问题,“没有得到别人的允许不能拿别人的东西吗?” 刘长英下意识地挺直了后背,眼神也陡然间变得锐利:“陈小姐,如果我是你就不会这么意气用事。” 陈玥莞尔:“你指的是……我现在是你的囚犯吗?” 刘长英微微蹙眉,对陈玥的反应感到有些意外。 就在一天之前,陈玥也不能想象自己在面对这样的境况时会如此淡定。然而事实确实如此,她站在困住她自由的牢笼里,面前站着衣着体面的狱卒,庭院里有假扮园丁的保镖走来走去,时不时会向房间里看两眼,确保她随时处于有力的监控之下,而陈玥想的却是找点儿什么吃的喂喂小猫。 就这样吧。陈玥心想,只有她被困在这里,韩飏才会放心,如果他确实在暗地里做什么事……也才会安心地继续做下去。只要他做,就会露出行迹,就会留下线索,当线索累积到足够的程度…… 真相总会水落石出。 陈玥抱着糖糖走到厨房门口的时候,回头看了看刘长英,鬼使神差地问了一句:“你看过《蝴蝶梦》吗?” 刘长英挑眉看着她,片刻后唇角微微一挑,露出一个冰冷的微笑:“相信我。即使真有瑞贝卡,她也不在这儿。” 这个回答同样出乎陈玥的意料。她只是随口挖苦一下刘长英,觉得她像《蝴蝶梦》里那位暗怀鬼胎的女管家丹弗斯夫人,没想到会得到这样一句回应。陈玥走进厨房翻冰箱的时候还在琢磨她的话到底是什么意思,瑞贝卡不在这里……谁是瑞贝卡?不在这里又是什么意思?暗示她韩飏心中另有所爱? 厨房里炖着汤,满屋都是香气。陈玥不感兴趣地瞥了一眼那口咕嘟咕嘟的砂锅,翻出半袋面包掰了一块递给小猫,小猫嗅了嗅,不感兴趣地把脑袋扭向一边。 背后有轻浅的脚步声靠近,刘长英淡漠的声音从背后传来:“少爷等下会回来,我想他有不少问题要问你。” 陈玥头也不抬地嗯了一声:“让他带点儿猫粮回来。”她想了想,有些费力地从记忆深处拨拉出一个合适的名词,“……天然粮。” 刘长英:“……” “我刚想起来一件事。”陈玥抱着猫从她身旁走过的时候,故意斜着眼瞟了她一眼,“不管瑞贝卡在哪儿都跟丹弗斯夫人没什么关系。从头到尾,她就是个看不清事实瞎捣乱的、愚蠢又可笑的……反派。” 刘长英脸色微变,一双细长的眼睛冷冷看着她。 “虽然想不起什么时候看过这本书,”陈玥看着她,心情突然就变好了,“不过还是感谢你让我有了回忆的灵感。话说,方姨呢?是回老宅了,还是也被看起来了?” 刘长英还维持着端庄的神情,只是表情略有些僵硬:“答案是……两者都是。” “哦。”陈玥点头,“果然如此。” 方桂花近身照顾她这么久,以韩飏疑心病的程度,估计也很难痛快地放她离开。又没到杀人灭口的程度,最大的可能性就是调换个岗位,变相地看管起来。 “刚才谁给我打电话?”陈玥又问,“唐莉莉?” 刘长英摆出一副懒得跟她说话的架势,矜持地点了点头。 陈玥刚才就猜到了。在她联系上唐莉莉之后,也先后收到了一些问候的短信,据说都是平时交情不错的同学,大概是顾虑到她失忆的事,没有冒失地打电话来寒暄。虽然陈玥谁也不记得,还是很感动。这至少表示在这个世界上还有人惦记着自己啊。除了这些偶尔文字联系的老同学之外,能直接跟她联系的就只有一个唐莉莉。 当然,昏迷事件发生之后,她也被韩飏划为拒绝往来户。几次打来电话都不是陈玥本人接电话,或许她以为陈玥是在有意疏远她。慢慢地,她的电话也开始变少了。这也是陈玥谋划逃出明湖苑的时候没有向她求助的原因。 她从没怀疑过唐莉莉和以前的陈玥之间那种深厚的、一起经历了青春、一起长大成人的深厚感情,但她不确定她对现在的陈玥到底抱有什么样的感情。陈玥自己都能感觉到她和以前的自己就像两个完全不同的人,对唐莉莉来说,这种感觉只会更加明显。 陈玥一直没有主动联系她,只是不想让她再失望。她知道,唐莉莉一直在等待的那位好友并不是她。 韩飏回来的时候除了猫粮还拎着好几个袋子,都是养猫需要用到的东西。陈玥不太懂,拎着猫粮袋子看说明书的时候,刘长英已经一言不发地拿着东西去给小猫准备午饭了。陈玥的目光从袋子上移开,带着一点儿莫名的神色目送她挺直腰板进了厨房,那副干练的样子还真像全能管家。 韩飏在她对面坐了下来,很随意地问她:“在看什么?” 陈玥收回目光,在他脸上飞快地扫了一眼,没吭声。他们现在差不多已经是撕破脸的状态了,他都明目张胆地让人看着她了,难道还要跟他客客气气地说话吗? 韩飏带着一点儿审视的神色凝视着她,他的眼睛长得好,专注看过来的时候给人一种温情脉脉的错觉,仿佛多少说不出口的情愫都藏在那双深情凝望的眼睛里。然后他轻声地问了句:“玥玥,那天你怎么从阿成和方姨眼皮底下跑掉的?” 陈玥的手搂得紧,糖糖不舒服地挣扎两下,从她臂弯里跳了出来,轻巧地落在餐桌上,来回溜达了两圈,冲着陈玥“喵喵”叫了起来。 “饿了?”陈玥揉了揉手背上被它抓挠出来的红印子,漫不经心地瞟了韩飏一眼,“我不记得。你忘了我脑子有病?” 韩飏微微蹙眉,语气却依然温柔:“再想想。这个问题很重要。” 陈玥轻嗤:“多重要?” 韩飏沉默不语,耐心地等待她的回答。 陈玥不想被他盯着不放,于是懒洋洋地回了一句:“搭车呗,还能怎么跑?” 韩飏挑眉,为她轻描淡写的态度感到意外:“认识?” “不认识。”陈玥见刘长英端着猫食盆出来,指了指餐厅角落的位置,“放那里吧。”她虽然没养过猫,不过推己及人,谁也不乐意吃饭的时候旁边有人走来走去吧。 刘长英本来想把东西放到餐桌旁边,被她这样指挥,下意识地就看了韩飏一眼,见他没什么反应,便走到角落里放下食盆,又拎着袋子去安置其他东西。眼角的余光瞥见陈玥抱起小猫放到地上,嘴里还嘀嘀咕咕地给它介绍在哪里吃饭在哪里喝水,自在得好像没看到韩飏还坐在一旁似的。 刘长英皱皱眉。她上次看见陈玥的时候还是在韩宅,那时她刚出院,傻乎乎的什么都不知道,脾气却不小。不过那时她缠着韩飏的样子倒真有几分依恋,现在嘛……刘长英暗暗皱眉,这女人是知道了什么吗? 韩飏仍是一副好脾气的样子,柔声细语地问道:“不认识,怎么带你走的?”他对这一点也是相当疑惑。事发当时离开小区的几辆车他都仔细查过了,车主有男有女,但没一个跟陈玥有过来往,甚至见过面的可能性都不大。 陈玥却懒洋洋地笑了:“搭讪呗,说请他出去喝一杯。” 韩飏的瞳孔倏地一缩:“喝了?” “你不是看到了?”陈玥看着小猫犹疑不定地围着食盆转圈圈,忍不住笑了一下,“我不是还带了半瓶酒回来?” 韩飏的眼神顿时有些复杂。陈玥轻描淡写的神情有种莫名的尖锐的意味,像一根针在他心头飞快划了过去,极细微地疼,无声无息地沿着心脏的位置蔓延开来。 韩飏掩饰地咳嗽了一声:“想出去,为什么不明说?” 陈玥哈的一声笑了出来,然后转过身继续看小猫。糖糖围着食盆转了几圈之后,大概确定了这是个安全的进食地点,已经开始试探地小口小口吃东西了。陈玥心想这么秀气的吃相,这一定是个猫妹子。 韩飏不悦地看着她:“笑什么?” 陈玥心想又拿她当傻子哄,想出去明说?明说就能让她出去了? 刘长英站在厨房门口,规规矩矩地说了句:“少爷,午饭准备好了。” 韩飏点点头,一双眼睛还钉在陈玥身上,固执地等着她回答。 “我今天还想出去。”陈玥戏谑地看着他,“一个人。” 韩飏相信自己没看错,她确实是在挑衅:“为什么?” 陈玥回过身,双眼不闪不避地与他对视:“不为什么。” 刘长英有些困惑地眨眨眼,他们到底在说什么? 陈玥心里清楚,韩飏是在问她为什么要故意惹怒他。可这里面的原因太多了,她要怎么说呢?说她已经洞悉了他刻意的欺骗与伤害? 陈玥摇摇头,她说了他就会对她坦诚相待吗? “我是人,韩飏。”陈玥有些心酸地把脸扭向一边,“虽然我脑子有病,什么都不记得。但我不是你养的宠物,高兴了牵出去遛一遛,扔块骨头就会开心,被你锁在家里也毫无怨言。” 韩飏不自然地移开了视线:“你不要胡思乱想。” “胡思乱想吗?”陈玥反问他,“那我今天能出去吗?” “不行。”韩飏一口否决,随即反应过来自己的语气有些太生硬了,“我是说,今天不行。你昨天把我吓坏了,你知道我派出去多少人找你?耽误了多少正经事?作为你任性的惩罚,最近一段时间你都不许出门。” 这也是回来之前就已经预料到的结果,陈玥并不觉得意外,让她觉得意外的是他的措辞:“最近一段时间?” “最近一段时间。”韩飏加重了语气。 陈玥有些迷惑:“多近?” 韩飏嘴角微微一勾:“看你的表现。不过在这之前,你要先打一个电话。” “给谁?”陈玥心里警觉起来。他在试探她? “给你的好朋友唐莉莉。”韩飏很干脆地说。 陈玥有些明白了,这是不想让唐莉莉再主动联系自己?或者早上唐莉莉的来电让他有了一种危机感,生怕她再借助唐莉莉做出什么超出他掌控的事? 韩飏冲着刘长英摊开一只手,刘长英连忙取出陈玥的手机递了过去,韩飏接过手机调出唐莉莉的号码,接通后递给了陈玥:“就说你要出国生孩子,过几个月再回来。” 陈玥心里咯噔一下。 铃声响起,手机在她的掌心里微微颤动。 陈玥看着韩飏,想从他脸上看出他真实的意图。然而他的眼神深沉而平静,她什么都看不出来。 手机接通,女人的声音有些欣喜地喊她:“玥玥?” 韩飏以一种强硬的姿势将手机举在她的面前,他甚至没有说一个字,然而那种势在必得的威压却以一种肉眼可见的速度膨胀开来。 陈玥深吸一口气,从他手上拿起手机:“莉莉?” 唐莉莉嗔怪地说:“你都多久没接我电话了?还在生气吗?” “我没有生过你的气。”陈玥在韩飏的对面坐了下来,她看着茶几对面的男人,这个眼神冰冷的俊美的男人,看上去那么陌生,她想她从来都没有真正了解过他。 “我就知道!”唐莉莉的声音里透着笑音,“不过你家韩飏可真不是东西,回回打电话给我骂得狗血淋头的,你说你这个当事人都不怪我,他一个外人瞎搅和什么呀,存心要挑拨离间是吧?” 恐怕还真的就是要挑拨离间。 然而真相不能说破,陈玥又没兴趣替韩飏粉饰太平,只好含糊地说了句:“我们的交情,本来也与他无关。” 唐莉莉大声附和:“对!” “我会想你的。”陈玥被她的语气逗笑,有些伤感地说,“莉莉,我希望等我回来的时候,已经想起了过去的一切。你是……这么好的一个人,我不想失去你这个朋友。” “什么话,我们当然会是一辈子的朋友。”唐莉莉说完才反应过来陈玥话里的重点在前半句上,“你说什么回来?你要出远门?” 陈玥含糊地说:“出国治疗,外加生孩子,大概要几个月吧。” 唐莉莉顿时无比失望:“怎么这样啊……一定要去吗?” “都说国外的条件比较好。”陈玥有些讽刺地笑了笑,她早该想到韩飏不是什么家庭观念爆棚的暖男,只是拿到陈氏的管理权怎么够?他想要的恐怕是陈氏真真正正改姓为韩,而实现这一切的捷径就是一个流淌着韩陈两家共同血脉的孩子。 所以说,从来就没有过这样一个孩子。只不过她的重伤住院给了他这个灵感,抹掉她的记忆,捏造出怀孕的假象,几个月之后再拿出一份出生证明或者dna鉴定书——有乔治医生这样的同伙,陈玥相信这会是很容易的。然后,他这位法定监护人就可以理所当然地将陈氏的一切收入囊中。 那首歌是怎么唱的来着?陈玥轻轻哼了起来:“道义放两旁,利字摆中间……” 韩飏的视线唰地扫了过来。 陈玥听着电话另一端唐莉莉有些失落的唠叨,心里有种极其荒谬的感觉。韩飏拿“孩子”编了个谎言,而她正在给这个谎言添砖加瓦,竭力地想让它看上去更像真的。她漫无边际地想,几个月之后韩飏要怎么弄到一个孩子呢?收养吗,或者那天在别墅门外向他抛飞吻的女孩子其实已经怀上了? 陈玥木着脸笑了起来。 “笑什么?”唐莉莉不满了,“真要坐完月子才回来?” 陈玥揉揉脸,极轻地叹了口气:“我也不知道。我只是希望……再见到你的时候,我已经什么都想起来了。” 这个时候把唐莉莉摘出去也是一件好事,她想。唐莉莉为她担惊受怕那么久,不能再连累她了。 “一定会的。”唐莉莉沉默了一下,有些惆怅地说,“玥玥,不管怎么样,你永远都是我的好朋友。最好最好的那一个。” 电话挂断之后,陈玥沉默了很久。她知道,从今天起,韩飏在她面前算是彻底掀掉面具了。他不会再对她说些模棱两可的暧昧情话,不会再迂回地试探她的反应,也不会再费心给直白的命令刷上一层温情脉脉的油漆。 他正在把她变成一个标着“陈氏继承人”字样的单薄符号。她存在的意义,就是能在法律意义上授予他暂时管理陈氏的权力,并及时地生下一个孩子——一个身上同时流淌着韩陈两家血脉的、符合她父母遗嘱要求的孩子。 在他眼里,这就是她存在的全部意义。陈玥想,他在剥夺她生而为人的尊严和权利。 韩飏看着她挂断电话,脸上浮起一丝堪称温和的表情:“听刘姨说你没吃早饭,饿了吧?今天午饭有一道清炖乳鸽,你肯定会喜欢的。” 陈玥面无表情地看着刘长英从她手里抽走手机,嘴里淡淡说了句:“嗯,喜欢。乳鸽多有营养啊,最适合孕妇吃了。” 韩飏不由得多看了她两眼。 陈玥又说:“不过天天清汤寡水的吃腻了。明天能给做条鱼不?” “多吃鱼也好。”韩飏很随和地把话题接了下去,“营养丰富,补脑,大人孩子都合适。刘姨下午去码头看看,有没有返回的渔船。” 陈玥嗯了一声,眼睛还看着刘长英:“就做水煮鱼吧,要暴风辣。” 刘长英微微怔了一下,下意识地去看韩飏。 韩飏却仍是一派云淡风轻:“偶尔改改口味也好,但你不能吃太多,上火了就不好了。” 陈玥嗤笑一声,转过头去。她想韩飏这是什么意思,明明话都说到这个份儿上了,他也不会看不出自己已经猜到了什么,怎么还能厚着脸皮继续装傻? 这是装太久,以至于装出习惯了吗? 那索性就……大家一起装吧。 接下来的日子陈玥彻底变成了闲人一个,过上了与世隔绝的生活。每天的活动范围仅限于楼上楼下,在院子里转一圈都有人跟着,多吹吹风都有人掐着时间过来提醒她回去休息。家里能说上话的人就只有一个刘长英,陈玥还不愿搭理她,闷得简直要发霉。还好跟唐靖吃饭那天在美术用品店订购的画具都送来了,陈玥于是每天把自己关在卧室里,抱着速写本画苹果,画水瓶,画窗外嶙峋的海岸,画窗台上跳来跳去的糖糖。半个月之后,刘长英偶尔进她的房间去换洗窗帘,发现她在窗前支起了半人高的画板,正在自己绷画布。 再后来,波澜壮阔的海景在画布上慢慢成形。刘长英站在虚掩的卧室门口,终于流露出了忧心的表情。 晨雾刚散,暑天的热气已然蒸腾了起来。 唐靖满头大汗地从自行车上跳下来,正左看右看想找个锁车的地方,就听身后有人不满地说了句:“唐警官,你可真有时间观念啊。” 唐靖回身,见卫玄黑着脸站在他身后,手里还拎着两个装早点的塑料袋。 唐靖看见他,也就不急着停车子了,他指指不远处人行道上的木椅:“不好意思来晚了,坐那边说吧。” 卫玄一脸不高兴地拿出手机比画了一下:“警察同志,你迟到了二十分钟。” 唐靖把自行车靠边停好,顺手抹了一把满脸的汗:“实在不好意思,半路上抓了个小偷,所以耽误了时间。” 卫玄挺无语地看着他,心想这位警察同志还真是敬业。他看看手里的袋子,随口跟他客套:“早饭吃了吗?一起吃点儿吧。” 唐靖倒是不饿,不过追着小偷跑了半天,嗓子都冒烟了,听他这么说不客气地拿了一杯豆浆:“谢谢。你喊我出来是有什么事?” 卫玄从随身包里抽出一份叠起来的文件递给他:“陈玥的鉴定结果。” 唐靖接过来仔仔细细翻着看,卫玄则趁着这点儿时间赶紧解决他的早餐,他今天上午还有台手术,等到了医院就该忙起来了。 “照你说的,报告一出来我就联系你了。”卫玄嘴里叼着东西,声音有些含糊不清,“陈玥还不知道呢。” 唐靖嗯了一声:“先别跟她联系。” 卫玄迟疑:“这种事情总不好一直瞒着她,她家那位……可不是什么善茬,糊里糊涂的怎么能行?” 唐靖一页一页翻看手里的报告,两条浓眉也紧紧皱了起来。 从鉴定结果来看,陈玥的眼睛、脸颊、下巴都做过微调,不是什么大手术,基本上属于那种做完之后戴个墨镜就能去上班的性质。这种程度的手术,不像是因为面部受伤而不得不去做的修复,更像是女孩子挑剔容貌,为了美容而跑去做的整形。 这就明显不对了。唐靖查过陈玥,可以肯定她在受伤昏迷之前没有做过这一类的手术,而昏迷之后……不想着赶紧治疗,好让她早日醒来,反而挑剔她的相貌,安排她做整容手术,这怎么都说不通,完全不合逻辑。 “其实,”卫玄欲言又止地看着他,“我有个猜想,就是太离谱了点……你说陈玥跟昏迷之前那位陈大小姐会不会不是同一个人?” 听他这样说唐靖竟然没觉得意外,或者他之前也隐隐约约有过这方面的怀疑。不过他毕竟是警察,不是编剧。对他来说,任何一个结论都需要有足够的证据来支持。 “仅有脑洞是不够的。”唐靖拍了拍手里的报告,“有什么证据?” 卫玄抓抓头发:“证据啊……” “我换个说法吧,你到底发现了什么?”唐靖知道卫玄是医生,熟悉人体结构,他会有这样的怀疑,肯定是发现了什么不对的地方。 卫玄瞪着眼睛想了想说:“陈玥的钱包里有一张照片,据说是几年前拍的。我当时看到就有种很古怪的感觉,总觉得哪里不对劲儿。” 唐靖皱眉。陈玥从小到大的照片他都看过,如果单纯只是看外貌的话,还真看不出什么来。毕竟女大十八变,十六岁跟二十六岁看上去总会有些不一样。 “不是她整容的那些部位。”卫玄又说,“是颅骨的形状、额头和脸颊的线条,都有很细微的差别。不过我也不能肯定,因为照片这东西还有个角度的问题,我又没亲眼见过她昏迷前的样子……希望是我看错了吧。”他心里嘀咕了一句,否则这种事听上去也太过匪夷所思。 “这东西我拿走。”唐靖晃了晃鉴定报告,“至于你的怀疑,我会查的。你暂时不要联系陈玥。” 卫玄点点头,他知道陈玥手里连一只手机都没有。他倒是查到了明湖苑韩宅的电话,但就这么直愣愣地打过去,就算能找到人,他也不放心在电话里跟她说什么。 “哦,对了。”唐靖正要起身又停了下来,“上次陈玥托我跟你说一声,做鉴定的费用她晚些时候给你。” 卫玄忙说:“这个不要紧。” 他知道陈玥这是怕牵连到他。韩飏连她跟谁通电话的事都要管,更别说金钱上的流动了。一想到她孤零零一个女孩子,没有家人,没有记忆,甚至没有自由,他心里就不是滋味:“哎,你说,她一定要留在韩家吗?” 唐靖推着车子想了想说:“到目前为止,所有的怀疑都还只是怀疑。” 还是那个问题:证据。 “而且,”唐靖补充了一句,“那是她自己的生活,她虽然向你我求助,但她自己的生活最终还是要由她自己来决定。” 卫玄哑然。 唐靖看他这个样子,脸上倒露出几分笑容来:“我倒觉得这姑娘运气不错,还能遇到你这么一个真心为她考虑的朋友。” 卫玄被警察叔叔表扬,稍稍有些不好意思:“哎,没什么,举手之劳嘛。” 唐靖哈哈大笑:“放心吧,我是警察,真有事我不会坐视不理的。” 卫玄目送他离开,觉得刚才那句话也可以贴到他身上。能遇到这样不怕麻烦又古道热肠的警察,陈玥的运气的确不错。 陈玥今天起得晚了。唐靖和卫玄这两个大男人为了她的事情在早点铺门口接头的时候,她刚从浴室出来,站在卧室的窗前一边擦头发一边看楼下的热闹。 韩宅的院子里堆着好几个大大小小的箱子,拆开的包装箱和防震泡沫乱七八糟地堆了一地,刘长英带着两个保镖挨个检查箱子里的东西,忙得满头都是汗。陈玥看着刘长英的深色衬衣被汗水洇湿,黏答答地贴在背上,心里莫名地有种诡秘的愉悦。 这些东西都是她买的。自从美术用品商店给她送了一次货,她又陆陆续续订购了许多东西,大部分是颜料和画板,还有一些专业书籍和画册。当然电话订购这种事都是在刘长英的监管之下完成的,付账的事她也没过问。陈玥知道自己不是没有家底的人,她父母打下那么大一摊家业,现在都攥在韩飏的手里,她花这点儿银子一点儿心理负担都没有。 让她感觉意外的是刘长英的反应。当然,刘长英看着那一长串的订单并没有流露出肉疼的表情,人家毕竟是见过世面的人。引起陈玥注意的,是刘长英看着她的时候那种古怪的审视的眼神,以及当她看回去的时候,刘长英略微有些紧张的闪避。 陈玥觉得大概是她买的东西让刘长英感觉不安了。可是为什么呢?这些画具画册让她想到了什么?或者在她失忆之前,发生过什么跟这些东西相关的事? 陈玥百思不得其解,不过倒是有一件事她可以确定了,那就是刘长英果然与方桂花不同,方桂花只是被派来干活,顺便看着她的人,而刘长英则是韩飏的心腹外加左膀右臂,她是真正知道内情的人。 楼下的箱子都被打开检查了一遍,刘长英扶着腰指挥两个保镖把东西分类,搬到楼上画室。陈玥起初把画架支在自己卧室里,后来东西越来越多,再加上颜料气味也呛人,便跟韩飏说要把二楼空置的客房收拾出来当画室。韩飏自然不会有什么意见,只要她不到处乱跑,哪怕留在家里拆房子,他也是乐意的。 收拾画室的活儿自然又落在了刘长英的头上。陈玥不知道刘长英接到这个活儿的时候有没有暗地里埋怨她事多,但是作为一名合格的管家,她确实能把任何交到她手里的工作都做到最好。短短几天的工夫,客房就变了个样。原本乱七八糟堆在卧室里的那些画册也被分门别类地收进了新书柜里。 韩飏出现在明湖苑的时间越来越少,而陈玥留在画室里的时间则越来越长,画板与颜料带给她的迷醉仿佛是一种自我催眠,让她暂时忘记了自己被人控制的事实。偶尔,当她在色彩与线条构造的世界里短暂地清醒过来,她也会问自己,如果她和韩飏之间没有那么多的问题,或许……这样安静的日子真的会让她感到心满意足。 陈玥被自己这种没追求的想法雷到,深深地郁闷了。 弥漫在房间里的浓烈的颜料味道中不知何时起又混入了一丝食物的香气。陈玥耸耸鼻子,似乎是老鸭汤,顿时厌恶地皱眉。关于她到底有没有怀孕的问题,韩飏肯定是知道真相的,他知道,刘长英应该也知道。但他们还如此尽心尽责地营造一个照顾孕妇的假象,这是……想骗别人先要骗过自己的意思? 陈玥心烦意乱地放下画笔,一转身却发现虚掩的房门口站着一个人。一个看上去有些眼熟的男人,身量很高,宽肩膀,肤色是经常进行户外运动的健康的麦色。黑发,灰蓝色的眼睛,五官轮廓很深,看上去像混血儿。 陈玥猜不出他的年龄,感觉他似乎要比韩飏略微年长几岁。他抱着胳膊站在那里,神情中有一种理所当然的笃定与从容,就好像猛兽正在巡视自己的领地。陈玥与他对视片刻,心中蓦然生出一种危险的感觉。 她觉得自己应该是见过他的,但是不知怎么,这种印象又非常模糊,以至于她都有些怀疑这种眼熟的感觉会不会只是她的错觉。 这个男人放肆地打量着她,那种宛如站在食物链顶层,居高临下挑剔猎物一般的神情让陈玥有种近乎畏惧的厌恶。像在公园散步时看见了一条蛇,虽然只是远远看了一眼,但那种冰冷黏腻的感觉已经无声无息地爬上心头。 陈玥下意识地后退了两步:“你是谁?为什么会在这里?” “你不记得我了?”男人挑眉看着她,脸上慢慢露出一个略带几分邪气的笑容,“那有没有觉得眼熟呢?眼熟却又想不起在哪里见过,很模糊的感觉,是不是?” 陈玥觉得他的话里透着一股不怀好意的味道:“我不认识你。” “没有吗?”男人带着逗弄的神色看着她,“再想想。” 陈玥想说没见过的人要怎么想,可不知为什么,听他这么说,她心里模模糊糊又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尤其他的声音,说话声尾音微微上挑的语气……这是昏迷中那个说起催眠的男人! 一股寒意无声无息地漫上心头。她突然反应过来这男人到底是谁了。 “还是没想起来吗?”男人摸了摸下巴,漫不经心地看着她,像在暗中观察她的反应,并且对她的反应感到满意,“或者……单纯地只是怕我?” 陈玥自己也说不清楚是怎么回事。她站在他面前就好像青蛙看见蛇,有一种仿若来自天敌的、本能被压制的恐惧。她知道这个人能够对她进行催眠,或者已经进行过催眠。他是研究人类心理的行家,她的表情、眼神、最细微的肢体反应都会被他察觉,进而分析,最终得出比她对自己的了解还要透彻的结论。 这是个非常、非常可怕的人。 如果她说假话,他一定会看出来。陈玥的后背紧贴着画架,再往后退的话,画架就要被她撞倒了。她有些恐惧地想,这个人为什么会来?韩飏叫他来的?难道她往外跑的事情让他感觉不安?他们想要抹杀她对这段日子的怀疑,所以想要再度催眠她? 陈玥后背渗出冷汗,紧靠着画架,一动也不敢动。她生怕自己一个大意就中了招,再一次变成混混沌沌的傻子。 乔治看着她如临大敌的样子,眉头皱起又松开,有些无奈地笑着摊手:“玥玥,我们是认识的,你不用对我这样防备。” 陈玥心想有这样的旧识简直是倒了八辈子血霉。 乔治的肩膀是放松的,他的站姿也显得很轻松,仿佛他在面对着她的时候,是全心全意地信赖她。尤其他的眼神,温和又诚恳,甚至还有一丝忧郁和因为被人误解而产生的遗憾。陈玥的目光扫过他的脸,又飞快地移开视线。她不敢与他对视,她知道有些人的眼睛是有魔力的,可以把人的魂魄都吸进去。 “既然你不记得我,”乔治做了一个安抚的手势,笑嘻嘻地说,“那我先做个自我介绍。我叫乔治,是个医生。我来这里是为了检查一下你恢复的情况。” 陈玥微微愣了一下,不知为什么,她觉得这几句话听起来特别耳熟,好像很久之前就在哪里听到过。 乔治见她不说话,便指了指自己的太阳穴,柔声细气地解释说:“你之前受过伤,损伤了记忆区,所以不记得我了。” 陈玥打断了他的话:“你到底想说什么?” “没什么。”乔治坦然地看着她,“我只是想知道你记不记得我?” 陈玥摇头。 “真不记得?”乔治双眼紧盯着她,灰蓝色的眼睛像两汪蒙着雾气的湖水,让人看不分明,却又被那神秘的魔力深深吸引,“你想想上一次看见我是在什么地方?” 陈玥晕晕沉沉地与他对视,脑海中有什么东西在隐隐挣扎,可那挣扎的力量太轻微,很快就被她忽略了。她听见乔治的声音从很远的地方传来,像缥缈的回声,然而每一个字都清清楚楚地砸在她的耳膜上。 “上一次……”陈玥的瞳孔缩紧,又茫然地散开,她挣扎着提醒自己,“没有……我没有见过你……” 还好他很快转移了话题:“怎么想起自己会画画的?” 陈玥呆呆地答道:“看到就想起了。” “看到什么?” “卖画具的店。”陈玥呆滞的眼睛里流露出一丝亮光,“颜料、画板、笔……” 乔治皱眉:“你从小区里跑出去做什么?” “要见……见……”陈玥茫然地眨了眨眼,神情挣扎,“见……” “见谁?” “见……”陈玥挣扎起来,心里有种鲜明的直觉告诉她这个问题不能回答。然而乔治的声音里有种难以抗拒的力量,一点一点撼动她心里那一层薄弱的抵挡。 乔治再一次重复他的提问:“玥玥,你去见谁?告诉我,我不会伤害你。” “去……”陈玥大口喘息,像溺水的人猛然间蹿出水面,她虚脱一般软倒在地上,身后的画架被她推开,支架摩擦着地板,发出刺耳的声音,陈玥浑身微微发抖,口齿不清地说,“我想见高云生……我想知道陈氏……” 陈玥伏在地板上猛烈地咳嗽起来。耳畔嗡嗡的声音消失了,笼罩在眼前的浓雾也慢慢消散,她重新回到了自己的画室里。 乔治遗憾地看着她,有些意外她会这么快醒来。这一次的情况与以往都不同,在他出现的最初,她就对他充满戒备。 这不是什么好现象,她潜意识里有些东西正在慢慢苏醒。 陈玥喘息片刻,扶着画架慢慢站了起来,她的头发有些乱,衬着苍白的脸色和微微泛红的眼睛,显得有些狼狈。但是她的眼睛…… 乔治皱眉。他不喜欢这样带着凶性的目光,好像给她机会她就会扑上来一口咬死他。 “我想你对我有些误解。”乔治露出无辜的表情,“我来是喊你下楼吃饭的。当然,没敲门是我不对。吓到你了吗?” 陈玥的身体还在抖,根本停不下来。她隐约觉得她并不是因为他的突然闯入而受惊,但他说得又十分笃定,让她忍不住怀疑是不是自己想多了。 直到乔治又说了几句解释的话,客客气气地退出了画室,陈玥才腿脚发软地坐了下来,恍惚间,竟有种劫后余生的庆幸。 从这人出现她就满心防备,没想到仍然中招。她想不起之前乔治都问了什么,唯有那句“出去见谁”触动了她潜意识里最深层的恐惧。什么都能说,唯有唐靖不可以,任何与他相关的事都不能泄露分毫。 因为他身上寄托着陈玥全部的希望。 他是她的底牌。 “唐靖。”陈玥将这两个字含在舌尖上,仿佛只需如此就能够汲取到某种力量,某种支撑着她,让她咬紧牙关坚持下去的力量。 “唐靖……”陈玥把拳头抵在唇边,用发颤的牙齿轻轻咬住,“唐靖……” 韩飏挂断电话,一抬头见乔治慢条斯理地从楼上走了下来,眉头微微皱着,神情若有所思。 “怎样?”韩飏瞟了一眼他身后,压着声音问道,“她想起什么了?” 乔治摇摇头:“这倒没有。” 韩飏的眉头也皱了起来,如果不是有什么不对的地方,乔治不会是这样的反应。 乔治走到他身旁,轻声问道:“她那天跑出去,都见了什么人?” 韩飏挑眉:“什么意思?” 他早就注意到了,陈玥虽然什么都不记得,但她并不是一个性格柔顺的人,相反她骨子里还很有几分硬气。就好像第一次回韩宅,她发现刘长英是有意欺负她,她立刻就发作起来,一点儿委屈都不肯受。就算后来跟他生分了,明面上看着好像忍气吞声起来,但骨子里还是一样任性。从明湖苑逃走的事情就看得出,她的脾气一直没有收敛过,不过是换了个方式宣泄出去罢了。 韩飏有时候也会想,这女孩一定是被家里人宠爱着长大的,所以才会这么娇气任性。这也是韩飏为什么没有逼问陈玥的原因。她这样的性格,一旦觉得自己被逼到绝路,搞不好就一咬牙来个鱼死网破了。 韩飏不想冒这个险。 “你没有让人去查吗?”乔治不满地看着他,“这么大的事情,就这样放过去?” 韩飏沉吟不语。 乔治这一次真的惊讶了:“真没查?为什么?” “也不是完全没查。”韩飏迟疑了一下,“我没查到那辆车,也不清楚离开明湖苑之后她去了哪些地方,或者见了什么人。” 乔治的神色郑重了许多。 “有将近五个小时没有得到她的消息。”韩飏说到这里脸色也阴沉了下来,那天他都急疯了。不管是谁,在情绪这样失控的情况下都不会太冷静。他那天就被陈玥的举动干扰了理智,莫名地陷入了某种消沉的情绪当中难以自拔。以至于后来在陈宅外面见到她的时候,原本计划中要追查到底的事也就那么轻飘飘地被他放过了。 “那就是说,”乔治看着他,眼神中带着明晃晃的不满,“你也不知道她去见了什么人?” 韩飏吃了一惊:“她煞费苦心地跑出去是为了……见什么人?” “应该是这样。”乔治摊手,“不过她戒心很重,我没问出来。” 韩飏顿时懊悔不已。如果不是他当时情绪不稳,见她醉醺醺地窝在陈宅门外的样子觉得可怜,也不会一时心软打消了继续逼迫她的念头。现在想来,当时陈玥喝了酒,又处于十分情绪化的状态,他若是追问下去,她未必就会死咬着不松口。 可惜过去了这么久,陈玥已经从那种脆弱的状态中恢复过来了。如果乔治都没有办法问出什么,他想从她这里得到答案,恐怕是不可能了。 “当时查到的信息太凌乱。”韩飏其实一直也没查到带着陈玥离开的人是谁,“她平时跟小区里的住户没有什么来往,这些车主跟她都扯不上关系。” 乔治挑了挑嘴角,露出一个有些讥诮的表情:“关系肯定是有的,只是你没查到。” 韩飏微忿。 乔治虽然嘴上毫不客气地挖苦他,但他对韩飏的能力还是有所了解的。他查了这么久都没有查到确凿的消息,只能说陈玥逃跑这件事另有文章,绝非临时起意那么简单。他甚至怀疑是不是有什么厉害的人物插手,以至于韩飏始终游离于真相之外。 “我尽量找个机会,看看能不能问出什么。”乔治皱眉,陈玥对他防备太深,他需要找一个合适的时机。 韩飏想了想:“那你干脆在这边住……”话未说完,眼神微微一凝。 乔治随着他的视线望过去,见陈玥正一步一步地走下楼梯。 陈玥下楼之前洗了把脸,又重新化了妆。虽然眼睛还有点发红,但看上去已经平静了许多。 她这样的冷静让韩飏有些不能适应。在他的记忆里,她还是那个发现刘长英给她送剩饭就不管不顾闹起来的女孩子,有些冲动,对讨厌的人不留情面,任性得理直气壮,让人一看就知道这是个被宠着长大的孩子。 韩飏帮她拉开椅子的时候还在思考,似乎从明湖苑跑过一次之后,她就好像突然长大了,即便是面对刘长英这个她明显不喜欢的女人,她也能做到面无表情,视而不见。于是,他的思绪又重新被拽回到了先前的话题上:那一天,她到底见了什么人? 陈玥一边心不在焉地吃饭,一边支棱着耳朵听这几个人各怀鬼胎地聊天。乔治看外表就像个心无城府的大男孩,脸上洋溢着开朗的笑容,对刘长英的厨艺赞不绝口。韩飏似乎有心事,眉头一直皱着,偶尔附和几句,也都没有说到点上,而乔治似乎也并不在意他的态度。刘长英的反应就有些奇怪了,她似乎跟乔治不熟,但他们说起的那些事情她又好像都知道。仅这一点,就能看出韩飏对她的信任。 陈玥忍不住多看了她两眼。刘长英的长相其实不显老,五官甚至是有些秀气的。但她总是板着脸,看上去平白无故老了许多。严肃、讲究规矩、骨子里自有一股傲气,她给人的印象就像旧时深宅大院里忠心耿耿的管事嬷嬷,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手中掌握的权力仅次于主子。甚至有些不得宠的主子都不被她放在眼里。 她还给自己送过剩饭。陈玥在心里又记了一笔。 “多吃点儿。”韩飏给陈玥夹了一块鱼肉,“你最近瘦了。” 陈玥直觉他后面还有话。 “刘姨说你休息得也不好。”韩飏关切地看着她,“咱们这里离市区比较远,万一有什么情况就糟了。所以我把乔治请来住几天,等你情况稳定了再送他回去。” 陈玥心里那点儿不大妙的预感果然成真了。她飞快地瞥了乔治一眼,视线一触及他那张春风和煦的脸又飞快收了回来。韩飏这是一定要在自己身边埋下这么一颗炸弹,是怕刘长英一个人看不住她吗?或者之前乔治在画室里没有问到想要的答案,所以要留下来寻找另外的机会? 韩飏并没有过问她的看法的意思,他只是平静地告诉她这个决定。而事实上,她在这个家里也确实没有什么说话的份儿。陈玥忽然意识到韩飏对她的态度也变了,在她面前,他不再是刚住进来时那个百依百顺的温柔的未婚夫,而是更像一个上司。他会直截了当地说出他的决定,并且不再用温情的语气与态度来包装。就像……剥掉了一层华美的外衣,真实的那个韩飏正一点一点露出本来的样子。 陈玥回过神来的时候,韩飏已经和刘长英商量好了怎样安排客房的事,乔治面带笑容地坐在一旁听他们说话,偶尔插一句自己的喜好。陈玥心中陡然生出一种极其怪异的感觉,一种微妙的被排除在外的感觉。 然后她听到刘长英问了一句:“那种药……以后都不再用了吗?”她说这句话的时候,还很隐晦地瞟了陈玥一眼,瞟得她浑身汗毛直竖。 韩飏沉思了片刻,目光复杂地望向陈玥:“算了。” 刘长英轻轻颔首:“好的,少爷。” 乔治又给自己倒了一杯酒,好像这些莫名其妙的谈话通通与他无关。但他又仿佛是知情的,他什么都知道,只是懒得发表意见。 陈玥忍不住问道:“什么药?我以前一直在用吗?” 韩飏露出一个安抚的浅笑:“别多想,是调理身体的药。” “补药?安胎药?”陈玥心想这是大家都玩腻了“假装这里有孕妇”的游戏,打算要彻底揭开真相了吗? 韩飏避开了她的视线:“不管用不用药,总之都是为你的身体考虑。你不要胡思乱想。” 陈玥按捺不住心里的愤怒,握着筷子的手都微微颤抖起来。她没有再多问,因为无论她问什么,他们都不会告诉她。 他们需要的,只是一个代表了“陈玥”这个身份的符号。陈玥有时候会想,或许在他们眼里,她都不能算一个人吧。就像桌子、椅子一样,是可以让他们搬来搬去,没有自主意识的一件东西。 几天后,陈玥终于知道了他们所说的“药”是什么意思。 她的例假来了。 因为之前几个月一直药物停经,这一次的月事让陈玥吃尽了苦头。最开始的两天她甚至没法子下床,腹部绞痛,整个人几乎痛到痉挛。大伏天,她却裹着厚厚的被子一身一身出冷汗。最要命的是一点儿东西都吃不下去,吃了就吐。 这样的反应把家里的几个人都吓住了。乔治虽然是医生,但他不通妇科,只能推测是前段时间用的药太猛,药一停,强行压制的症状就都冒出来了。乔治表示,她需要在家好好休养,最好是卧床休息。 对于这样的诊断结果,陈玥并不觉得意外。她之前对自己的处境也有过猜测,他们不再用药物制造的假象来骗她,只有两种可能:一是她参演的戏份已经结束,陈氏的归属、韩陈两家的利益争夺也有了结果,不再需要这样一个孩子在其中充当连接的纽带;第二种可能就是事情还在按照原定的计划前进,但这些人懒得继续在她面前演戏了。或者这本身也是一种试探,他们猜到她已经洞悉了部分真相。于是,比起演戏哄骗她,他们觉得控制一个不得不听话的俘虏更加容易。 他们不会再放她出门了。陈玥对这个认知深信不疑,除了有些忧虑以后要怎么跟唐靖联系,其他的问题倒也没放在心上。毕竟回来那天,她就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而且从乐观一点的角度来说,她距离真相又进了一步。 半夜时分,海上起风了。 陈玥从浅眠中惊醒,一睁眼就见窗纱被风吹得飘来荡去,绵密的雨声沙沙入耳。她爬起来关窗,看见远处一道刺眼的电光撕开雨幕,倏然一闪又隐没于黑暗之中。 暴风雨要来了。 也许是白天睡多了,这会儿醒来就觉得特别精神,只不过连着躺了几天,腿脚都软得没力气,还好肚子没那么疼了。她在房间里来回走了两圈,觉得有点饿。这几天她都没正正经经吃过什么东西,刚一想到饿,肠胃里立刻就抓心挠肝地烧了起来。陈玥忍耐了一会儿,还是决定下楼去厨房找点儿东西吃。 刚过子夜,其他人应该都已经睡熟,走廊里静悄悄的。楼梯转角处的壁灯亮着,暖暖的一团,照亮了黑沉沉的夜晚。走廊尽头的窗关着,风雨声都被隔绝在外,然而潮湿的气息却无孔不入,在夜色里悄无声息地弥漫开来。 冰箱在厨房最里侧,旁边就是连通后院的一扇小门。刚住进来的时候,方桂花带着阿成把后院的地都开了出来,除了花花草草,还种了不少蔬菜。陈玥就看见过她做饭的时候跑出去揪回来两把小葱,或者摘几个青椒苦瓜,洗洗切切放进锅里。不过刘长英似乎对侍弄菜地兴趣不大,一段时间没有人细心打理,方桂花的菜园看上去已经有了向荒地发展的趋势。 陈玥摸着黑进去,从冰箱里取出一盒牛奶。考虑到痛经的问题,她觉得有必要把牛奶加热一下。 就这么短短几分钟的时间,豆大的雨点已经噼里啪啦地砸了下来,风声更急,黑沉沉的夜幕之下电光闪烁,远远传来沉闷的雷声。 这样的夜晚总会让人不安。大自然的威力,让凡人无所适从。 陈玥正想走过去打开厨房的灯,厨房半掩着的玻璃门外忽然亮了起来,把她吓了一跳。她走到门边探头向外看,见两个男人一前一后从楼梯上走了下来。韩飏身上裹着一件短袖的浴袍,沉着脸走在前面,乔治全身上下只穿了一条肥大的沙滩裤,赤着上半身,踢踢踏踏地跟在后面,嘴里还斜斜地叼着一支烟。 雷声轰鸣,雨声急骤,掩盖了两个人说话的声音。 陈玥见到他们的第一个念头不是出去打个招呼,而是找个什么地方躲一下。她不想跟他们单独待在同一个房间里。不巧的是,两个人也正朝着厨房走过来。 陈玥心脏怦怦直跳,转头看看,厨房不过二十平方米大小,一眼扫过去,完全没有什么可以躲避的地方。 踢踏踢踏的脚步声慢慢靠近,陈玥不及多想,抓起流理台上的牛奶盒就顺着侧门跑了出去。侧门外的台阶两侧种了几株葡萄,木质的棚架一直搭到二楼的窗下。方桂花说这几株葡萄还是从韩家老宅移植过来的,原本年年挂果,不知是不是难以适应海边的土质,从移植过来就没结过果子。不过枝叶倒是长得非常茂盛,粗如臂的枝干沿着棚架蜿蜒向上,一直爬到了二楼阳台的栏杆上。 丰茂的枝叶替她挡住了大部分的雨水,大风从棚架外面呼啸而过,带来了海上腥咸的潮气。枝叶飒飒作响,像有人在耳边絮絮低语。 厨房的灯光蓦然亮起,明亮的灯光穿透了玻璃门,静静洒在灰白色的台阶上。两个男人走进了厨房,稍稍有些模糊的说话声也顺着门缝飘了出来。 “我明天就给你介绍个人过来。”这是乔治的声音,带着显而易见的不满,“这么大的房子只靠几个人看着顶什么用?如果不是我过来住,你大概还想不到这个问题吧?有监控的话,说不定她逃跑之前我们就能察觉到她的异常了。” “这里以前是我妈妈的住处。”韩飏解释说,“我怎么可能跑到她家里来装监控?再说整个小区到处都是摄像头,号称全滨海市最安全的生活小区……好吧,我确实没想到这一点。她只是一个女人,家里又时刻有人,所以我觉得问题不大。最重要的是……我不想留下什么不利的证据。你懂的。” 大概看出韩飏有些冒火,乔治的语气也温和了起来:“我理解。这里是自己的家,除了父母就是未婚妻,确实不需要互相监视。但现在情况变了。”他沉吟了一下,“至于你所说的问题,我想,及时清除也就是了。” 韩飏不怎么高兴地说了句:“我知道了。” 两个人沉默了片刻,乔治又说起在家里安装监控系统的事。陈玥蹲在门外听得直冒冷汗,她应该庆幸自己在走了这么久的霉运之后终于幸运了一次吗?还好家里没有装那种东西,否则被他们发现自己躲在这里偷听,她要怎么解释呢? 出了一会儿神,陈玥发现厨房里的话题又变了,变成了一个社区工作人员打来的电话。他似乎向住户们传达了某个通知。 “每年都是这样?”这是乔治有些好奇的声音。 “好像是吧,刘姨似乎提过。”韩飏的声音有些发沉,不大高兴的样子,“现在是旅游旺季,外来人口多,片警要管好自己的责任区。” 乔治又问:“片警入户登记的时候家里所有人都要在场?” 韩飏迟疑了一下:“不用吧?我听刘姨的意思是只要家里有人在就行,其他成员的情况说清楚就可以了。” 冰箱的门打开又关上,然后响起一阵玻璃器皿相碰的轻响。 陈玥伸着脖子倾听厨房里的动静,就见人影一晃,有人走过来推开了厨房的侧门。陈玥屏住呼吸,窝在阴影里一动也不敢动。她无比庆幸今天穿的是件暗色的睡衣,否则再茂密的葡萄树恐怕也难以遮掩住她的身影。 乔治靠在门框上,似乎在眺望远处的夜景。陈玥听到他轻轻吁了口气:“我只是想知道这是不是正常现象。如果只是例行公事的话,那就没什么可担心的。” 韩飏走到他身后,语气平淡地反问一句:“你现在才开始担心?” 乔治笑了起来:“别这样,咱们俩可是穿在一条线上的虫子。” “蚂蚱。”韩飏纠正他,“穿在一条线上的蚂蚱。” “随便什么。”乔治笑着说,“我们要相互帮助,相互鼓励。嗯,同舟共济。” 韩飏沉默了很久,带着几分咬牙切齿的狠劲儿低声说了句:“你说得轻巧。这日子我可真是过够了。从一开始这就不是个好主意。你没发现吗?事情变得越来越复杂了。” “或许是变复杂了,”乔治平静地说,“但是也更安全了。至少表面上没有破绽。你要知道,大多数人看待别人的生活都是只看表面。表面正常,就没人去追究表面之下的东西。” “可这表面也要维持不下去了呢。”韩飏嘲讽地说,“这女人没有我们预料得那么听话。她从搬进这里就一直在试探我的底线。乔治,她不好控制。” 陈玥紧紧咬住自己的拳头,生怕自己会不受控制发出什么声音。她猜他说的“这女人”是指自己,而不受控制之类的话,明显是含着恶意的。 他的语气让她感到心悸。 乔治冷笑了一声:“满院子的人难道还看不住一个女人?” “一定要这样关着她?”韩飏的声音听起来十分烦恼,“万一……” “嘘,冷静。”乔治安慰他,“我倒觉得她不会做出什么不理智的事情。她看上去就不像个蠢货。哪,她已经知道了部分真相,却始终没有跟你正面对峙,你们那句话怎么说的来着,撕破脸?在我看来,这已经表明了服从的态度。” 韩飏不怎么相信地说:“你是不是乐观得过了头?” “有吗?”乔治反问他,“那你的想法是什么?直接干掉她?” 韩飏沉默不语。 陈玥觉得一颗心不断地往下落,失重一般,却怎么都落不到底。雨水打湿了她的睡衣,丝质的衣料紧紧贴在皮肤上,夜晚的凉气一直浸到了骨子里去。 “你不会真的这样想吧?”乔治哑然失笑,“你要知道,就算你真想这么做,现在也还不到时候。” 韩飏发出一声模糊的诅咒。 “距离预产期还有五到六个月的时间。”乔治耐着性子安慰他,“坚持住,兄弟。你也清楚,这段时间内陈玥必须活着,要有人证明她健康、平安、心甘情愿配合你的安排;要有朋友能随时联系到她,所有认识她的人都知道她正在安心待产。之所以不见外客只是因为身体虚弱要静养——否则我们会有大麻烦。” 韩飏没有说话。陈玥听到了打火机的声音,很快,一股淡淡的烟草味道弥漫开来。 陈玥怀疑自己是紧张得过了头,以至于嗅觉都变得不正常了。她一直觉得烟草的气息给人一种干燥温暖的感觉,然而此时此刻,闻到飘浮在空气里的来自韩飏的烟气,却油然生出一种纯生理性的厌恶,让她觉得恶心想吐。 他们提到了预产期。陈玥麻木地想,这就表示一定还有一位孕妇。那么这位孕妇到底藏在哪里? 良久之后,韩飏颓然叹了口气:“我知道。我只是……” “明白,明白。”乔治声音变得很柔和,陈玥不知道他在这样说话的时候有没有加入心理暗示,但他的声音确实有一种让人信赖的魔力,“在达到我们的目标之前,我们都需要忍耐。这个过程是必需的。” 韩飏低低地“嗯”了一声。 乔治大概很满意他的态度,语气都变得愉快了起来:“当然,等到孩子出生,这些乱七八糟的事情就都可以结束了。我保证。”停顿了一下,他又说道,“放心吧,孩子很健康。只要我们再坚持五个月。嗯?” 韩飏没有出声。 乔治走回去拿了什么东西,对韩飏说:“来,喝一点儿,冷静冷静。” 陈玥听到了玻璃杯和冰块相碰时发出的脆响,韩飏长长吁了口气:“我知道该怎么做。在孩子出生之前,我不会让她再惹出什么乱子来。” 乔治笑着说:“等到这里的事情都结束,我自然会给她做最好的安排。这么好的资源可不能浪费了。” 两个男人别有深意地笑了起来。 这满怀恶意的笑声让陈玥爬了满身的鸡皮疙瘩。他们说的话有些她懂了,有些却没听懂。但是当她将这些云山雾罩的对话一条一条梳理下来之后,一个疑似真相的推论还是慢慢浮出水面:在她不知道的某个地方,有位神秘的孕妇,他们都在等她五个月之后生下孩子。 陈玥觉得自己已经混乱了。她想难怪卫玄第一次见她就认定她做了整容,她确实做了整容,他们在她不知道的时候调整了她的五官,为了让她看起来更像…… 陈玥。 对,这就是真相。她并不是陈玥,只是一个被贴上了“陈玥”标签的赝品,一块挡箭牌。 陈玥一口咬住了自己的手背,在那里用力地咬出了一个深深的齿痕。与此同时,她心里也陡然生出一股狠劲儿来。 想摆布我,控制我,哪有那么容易?!不想让我活好,我偏要好好活给你们看! 夜里淋了雨,转天陈玥就发起烧来。家里虽然住着一个现成的医生,但披着外婆睡衣的大灰狼,陈玥可不想主动找他看病。她不就是被他给看傻的吗?什么车祸受伤失去了记忆,这样的说法都是哄弄外人的。 她强迫自己喝了一碗粥,然后翻箱倒柜地从储藏室找出药盒,正在那里挑挑拣拣,就觉得一片阴影从背后罩了过来,一个诧异的声音问道:“你在找什么?” 陈玥的手停顿了一下,没有搭理她。 刘长英看到了她手里的东西,声音不由自主地拔高:“还是不舒服吗?” 陈玥假装没听见,拿了选好的两盒药就起身往外走。她听见刘长英在她身后运气,但到底也没说什么,冷着脸自己走了。 这女人也奇怪。陈玥想起在疗养院里刚醒来的那段时间,刘长英虽然很少露面,但是送到她面前的所谓营养餐都是家里的剩饭,回到韩家的时候被陈玥发现真相也并没有流露出抱歉的意思。可是最近这段时间,尤其她痛经下不了床的这几天,刘长英又把她照顾得很周到。看她吃不下饭,还特意炖了暖宫的补汤给她喝。 要说虚伪……似乎也不是。陈玥只能感叹人性复杂,她怎么都理解不了就是了。她曾经躲在一边看刘长英给糖糖洗澡,那动作可是相当温柔的。糖糖怕水,被放进水盆里就死命扑腾,还在她手背上挠了好几把,也没见她发火,还好脾气地拿着吹风机给它吹毛。她订购的猫粮和宠物用品也都不是瞎对付的便宜货。 陈玥一直觉得能温柔对待小动物的人,本性是坏不到哪里去的。但是这个认知在面对刘长英的时候,又好像有点儿不大适用。能善待捡回来的小猫,同时却又置法律道义于不顾,帮着自己的雇主残害同类,这算什么善良? 吃了药,仍有些头重脚轻,陈玥艰难地爬回卧室去睡觉。 这一场生病断断续续地持续了五六天。直到整个经期结束,她才慢慢恢复过来。当然,这个时候家里的各个角落都已经装上了摄像头。除了衣帽间和浴室,连她的卧室也未能避免。至于这两个地方是不是真的没有装,陈玥并不能确定。因为韩飏现在说的每一句话她都是带着怀疑的态度去听的。 她的一举一动随时处在别人的视线之下。 陈玥心想,这里也越来越像一座监狱了。 几天后的一个中午,陈玥吃过午饭并没有第一时间回自己的房间,而是抱着速写本窝在客厅的沙发里发呆。糖糖跳上沙发,靠在她的腿边打瞌睡。毛茸茸的一团紧贴着她,虽然热,但奇异地让人觉得熨帖。陈玥一下一下摸着它的后背,听着它嗓子眼里惬意的咕噜声,觉得压在心底的忐忑也慢慢平静下来。 刘长英站在厨房门口看了一会儿,客客气气说了句:“要是不舒服就上楼睡一会儿吧。” 陈玥淡淡瞟了她一眼,没有出声。她和这老女人往日无怨近日无仇,她明知自己在韩飏面前是个受害者,还跟在后面添柴加火,落井下石,心甘情愿做别人手里的刀。陈玥不知道这种秉性是不是就叫愚忠,但她知道,这世上许多坏事就因为有这些不辨是非的愚人才能得以施行。 这样的人,陈玥不觉得她值得自己留面子。 刘长英悻悻地走回了厨房。大概是心里有气,她收拾厨房的动静都比平时来得响亮。陈玥也只当没听见,抱着糖糖耐心等待上门的人。迷迷糊糊快要睡着的时候,内线电话响了起来,陈玥一个激灵,登时清醒过来。 刘长英皱着眉头接电话,一双幽沉沉的眼睛落在陈玥身上,又不动声色地移开。电话挂断之后,她沉着脸走过来说:“陈小姐,少爷问你今天感觉怎么样。你要是累了就回房间休息吧。” 陈玥一口回绝:“我不累。” 刘长英皱眉:“你不回去画画吗?” “不画。”陈玥挑了挑嘴角,“我就想坐在这里,哪儿都不想去。” 刘长英飞快地瞟了一眼门外:“我刚才看到你吃药了。不舒服的话还是我送你回房间吧。” 陈玥干脆不说话了。她的手搭在糖糖背上,因为绷着劲儿,手背上都鼓起了浅浅的青筋。刘长英心头微跳,总觉得这个样子的陈玥让她有种格外陌生的感觉。她不再介意自己这个做保姆的为难她,不尊敬她,似乎在她的眼里,自己就像这房间里的任意一件摆设一样,根本就不需要多加关注。甚至,不想看的时候,完全当它不存在。 她曾经眼里容不下沙,初见面就跟自己发起了脾气。如今倒是不肯再拿正眼看她了。刘长英有些纳闷地想,也不过短短几个月不见,这女人变化还挺大。 “是这样。”刘长英轻轻咳嗽了一声,“等下有物业的工作人员上门来做登记,乱糟糟的,我怕影响你休息。” 陈玥靠在沙发靠背上,懒洋洋地说了句:“没事,我不怕。” 刘长英有些焦躁了,平时这位大小姐虽然也不爱搭理她,但正因为不爱搭理,所以她说了什么,她会忙不迭地避开,甚至不乐意跟自己待在同一个房间里。怎么今天就犯了轴,跟滚刀肉似的? 外面传来隐隐的说话声,透过玻璃窗正巧看见两个穿着制服的人在保镖的陪同下穿过庭院朝这边走来。刘长英心里着急,忍不住想要伸手去拉陈玥,没想到她刚一伸手,就被陈玥一把打开。 啪的一声响,两个女人同时愣了一下。 陈玥自己也没想到真的能打着她,然而也只是微微一愣,她就把脸扭到一边:“你该干什么就干什么去吧,我的事就不用你管了。” 刘长英急得要跳脚,但她看得出陈玥故意跟她赌气对着干,就算这会儿拽着她上楼,只怕她也会故意闹出什么动静,到时候让人听见,更不好收场。她抓起一旁沙发上的薄毯子,匆匆盖在了陈玥的身上,压着嗓子说了句:“你最好老实点,别乱说话。” “乱说话……”陈玥由着她摆布,脸上却浮起笑容,“你指的是什么?” 刘长英有些恼怒。可是不等她说话,客厅的门就被人推开,保镖站在门口喊了一声:“刘姨,有民警同志来做下人口调查。” 刘长英直起腰,脸上恼怒的表情顿时一变,换上一副得体的笑容:“请进来坐。”一边起身打招呼,一边还不忘丢给陈玥一个警告的眼神。 陈玥抱着速写本回她一个挑衅的微笑。她才不会告诉刘长英自己死撑着坐在这里就是因为前一天听到了社区工作人员打来的电话,所以在故意等人上门。她心里有几分期望,期望这样的上门调查是有人在背后运作的结果。而那个推动这一切的男人,正站在暗处默默地关注她。 进来的是一男一女两位民警,三伏天,两个人都是满头大汗的样子。那位男民警手里还抱着一本厚厚的登记册。陈玥以前没见过他们,两个人看她的神情也没什么特别的地方。这让陈玥忍不住有些失望,真的是她想多了吗? 女民警年龄与她相仿,看见她腿边的小猫,两眼一亮:“你养的猫吗?什么品种啊,多大了?我能摸摸吗?” 陈玥觉得她说话的语气有些像唐莉莉,忍不住就生出些许好感来:“请坐。这个是我从外面带回来的流浪猫,多大了我也不知道。叫糖糖,很乖的。”糖糖住进韩家之后仍然保留了野猫的习性,不爱在房间里待着,喜欢在外面乱窜。不过它从不跑远,而且每到吃饭的时间自己就会回来。 刘长英端着冰好的果汁出来的时候,见女民警坐在陈玥身旁逗猫,嘴里还发出“咪咪咪”的声音,显然也是一位爱猫人士。 “我家也养着两只肥猫。”女民警笑着说,“不过我工作忙,平时都是我妈帮我照顾。” 男民警拍拍登记册,笑呵呵地打趣她:“明湖苑养猫养狗的住户可不少,全是平时特少见的那种死贵的品种。我们这位小同志已经流了一路的哈喇子了。你们可别见怪啊。” 几个人都笑了起来。 男民警打开登记册,开始核对住户信息:“房主是陈玥女士。”说着看了陈玥一眼,见她点头,便又问道,“身份证麻烦给我看一下,我这里要拍照留档。” 陈玥望向刘长英,刘长英连忙起身:“我去拿吧。” 这些证件之类的东西都保存在二楼书房的保险柜里,陈玥是怎么都接触不到的。但是此刻留下她一个人面对这些生人,刘长英又觉得不放心。然而几个人都看着她,她也只能咬着牙先去拿东西。走上楼梯的时候因为不放心,还特意站在楼梯转弯处偷听了一会儿。女民警问她养猫的事,然后她听到陈玥问了一句:“喜欢画画吗?” 刘长英放下心来,快步走上二楼去取东西。 客厅这边,陈玥的视线从楼梯的方向收了回来,把自己的速写本递给了女民警。女民警似乎对这位年龄相仿的住户颇有好感,听她这样说就接过她的速写本一张一张翻看起来。坐在她们对面的男民警也好奇地凑了过来看。 刘长英拿着东西急匆匆跑下楼的时候,陈玥正在解释她取景的那条街:“其实我也就去过一次,不过留给我的印象很深,街道两侧的树都长得非常高大,茂密的叶子在人行道上方合拢,像一条走廊。我想秋天的时候一定更美。” 刘长英松了口气,把陈玥的身份证递给了做登记的民警同志。 看过身份证,两位民警又例行公事地问了几个问题,比如家里都有什么人,是否在明湖苑常住,最近家里有没有外地来的亲戚朋友之类的,然后客客气气地告辞了。 陈玥想起来,被刘长英按着毯子压住,嘴里故意说了句:“哎呀,陈小姐你就不要起来了,大夫说了你之前动了胎气,要多躺躺的。” 两个民警听她这样说也连忙说不用送之类的,女民警之前坐在她身旁还纳闷大热天的怎么肚子上还盖着毯子,原来是孕妇。她忍不住又回头看了陈玥一眼,见她手里还抱着那本速写本,笑眯眯地目送他们离开。 女民警冲她笑了笑,转身走了出去。 夏日的午后,正是一天之中最热的时候。两个人从空调屋里一出来,立刻就被暑热的气浪蒸得透不过气来。刘长英也不耐这股热劲儿,强忍着把两人送出门,这才快步走回了客厅。一进门就喘了口粗气,轻声抱怨:“怎么今年这么热?往年三伏天也没这样……” 转头一看,陈玥早就不在客厅了。她下意识地朝着楼梯的方向看了两眼,心里暗暗纳闷,陈玥今天闹的这一出到底是什么意思? 第七章 画 女民警发动车子,隔着车窗看了一眼不远处的韩宅,对身边的同事说:“真气派啊,这大热的天还放两个人在院子里来回溜达着……还园丁呢,谁家的花那么娇贵啊,随时需要有人照顾着?真那么娇气干吗不移到楼上暖房里去?” 两个人刚才还没进门的时候就注意到了,韩宅的顶楼是由露台改建的玻璃暖房,里面姹紫嫣红一片,也不知收藏了多少名贵的品种。 “有钱人的嗜好。”男同事摇摇头,“人家的狗窝都比我宿舍大……” 女同事哈哈笑了起来:“没有对比就没有伤害啊。前面那两家好像也养狗了,咱再比比,看看人家的狗窝到底比你的宿舍高级多少。” 等他们走访完剩下的住户,已经快到下班时间了。回到局里,两个人兵分两路,一人拿着登记册去档案室做交接,女民警则直接去了楼上的鉴证科,几分钟之后拎着一个牛皮纸袋去了顶楼特别行动组的临时办公室。 唐靖正拉着两个组员在开会,见她敲门进来,点点头示意她在一边等着,转头对自己的组员说:“先这样。报告让铁锤做,老吴和耗子换班,有情况随时联系我。” 两个组员离开之后,唐靖起身倒了两杯水,其中一杯递给苏玲:“坐,怎么样?见到人了吗?” 苏玲一口气喝了半杯水,拍拍胸口说:“幸不辱命。” “说说。”唐靖拉开椅子坐下,眉间一派沉稳,“就你看到的情况,觉得陈玥的人身自由受限制吗?” “暂时不能确定。”苏玲想了想说,“不过,大中午的韩家院子里还有保镖来回溜达,这肯定不是为了照顾什么娇气的植物。屋里那个保姆看着倒是挺客气,对陈玥好像也挺照顾,一直围前围后的。但是小张说要身份证的时候,她连问都没问陈玥一声,就直接上楼去取,可见这些证件平时也不在陈玥自己手里。” 唐靖点点头,这些他也想到了。 “而且,”苏玲皱了皱眉,“我跟陈小姐说话的时候她显得很紧张。” 唐靖之前查过刘长英,这女人早年的时候是韩飏母亲的生活助理,从二十多岁开始就在韩家工作,可以说是看着韩飏长大的。韩飏也很信任她,尤其在他接手韩家的生意之后,生活中的琐事几乎全部交给她打理。唐靖有理由相信,如果韩飏在暗地里做什么见不得人的事,而这件事又需要帮手的话,这个人一定是刘长英。 “陈玥有没有暗示什么?” 苏玲打开手里的文件袋,取出几张照片递给他:“那老婆子上楼的时候,陈小姐一直给我们看她的速写本,这几张都是她特意翻开来让我们看的。” 唐靖连忙接过照片一张一张翻看起来:“是她让你拍照的?” “这倒不是。”苏玲摇头,“是我说画得真好,想拍下来做纪念。她很爽快就同意了。这几张是她自己说画得比较满意的……你也知道我不懂这些,也猜不透她的意思,所以她说好的,我都拍回来了。” 唐靖甩给她一个赞赏的眼神。 照片一共六张,前面几张都是风景画,有街道,也有韩宅的花园,第五张是一幅人物画,画上的女人站在窗边眺望海景,侧脸很像陈玥。这应该是一幅自画像。第六张是一幅色彩极其艳丽的装饰画,画面中心是一位时髦女郎,靠着缀满玫瑰花的软榻,手里举着一面镶嵌着宝石的华丽的小镜子。 苏玲有些困惑地说:“我问过陈小姐,第一张画的是美院门口的林荫道,剩下几张风景画都是在明湖苑取景:韩家的花园、小区中心的广场、海边的松树林。这些地方,我和小张也都过去看了,并没有什么特别的地方。” 唐靖还在翻来覆去地看这几张照片。 “另外,我虽然没看出这些画有什么问题。”苏玲皱了皱眉,“但当时那个情景,陈小姐特意指给我看这几幅画,我觉得……她好像在试探我们。” 看来陈玥多少也猜到民警上门的事跟他有关了,但她又无法证实,所以才用了这么婉转的方式来传递消息。他几乎能想到陈玥一边试探他们一边又心怀警惕的表情,她心里必然是有些纠结的,可又不能表现出来。 唐靖想起那天她执意要回韩宅时的表情,下巴紧紧绷着,嘴角微微下压,平静的眼睛里透着执拗。 这是一个有主意的人。还好,并不算太冲动。 “照片拷贝给我一份。”唐靖叹了口气,“我再看看。” 唐靖头晕眼花地从一堆报告里抬起头,墙上的挂钟已经指向了十二点。 他站起来伸了个懒腰,活动了一会儿,翻箱倒柜找出两包方便面泡上,然后端着饭盒重新坐了回去,把电脑屏幕上一堆表格挨个最小化,露出压在最后面的六张照片,一张张点击放大,拖着鼠标一寸寸认真看。 树叶的缝隙、街道角落的阴影、衣服的褶皱……所有这些线条复杂的地方,唐靖都没有找到什么明显的信息。这倒也在意料之中,陈玥周围处处都是眼睛,她不可能用这么直白的方式来传递信息。那么,她要表达的意思就是画面本身了。 风景、林荫道、明湖苑,这应该都是她去过的地方,画面上并没有什么特别标注的地方,唐靖想不透,只好暂时放在一边。第五张是陈玥的自画像,侧身站在窗前,头发随意地披散在肩,整个人显得轻松惬意。画面的右下角还标着日期,正是两天前。 唐靖的眉头微微皱起。这幅画看上去并没有什么问题,可正因为看不出问题,这才是最大的问题。 画上的人是陈玥没错,他记得上次见到她的时候,她就戴着这条锁骨链,很细的一条铂金链子,颈窝处坠着豆粒大小的一粒祖母绿。他当时还想她的皮肤很白,衬着祖母绿的颜色非常好看。然而这也是不对劲儿的地方,陈玥被韩飏关在家里,身边时刻有人看着,想要向外透点儿消息都得遮遮掩掩的,她怎么会有这样轻松愉悦的姿态?唐靖的视线在画面上扫过,停在了她的腰际,画上的女人小腹微微凸起。 唐靖的心脏怦怦直跳,她画的是一位孕妇! 唐靖再三确认之后,长长舒了口气。他猜到陈玥想要告诉他的是什么了。再看最后一张画,果然画中持镜的女人与镜中女人有所不同,持镜人是黑发,镜中人却是紫色的头发,眉眼也更加细致。她在照镜子,可镜中的映像却并不是她自己。当然从艺术创作的角度来说,也可以认为这是一种艺术表现手法,但唐靖知道,陈玥想对他说的话是:她知道自己并不是真正的陈玥。因为无论是她还是唐靖,都知道她并没有怀孕。 唐靖这段时间也在暗中调查韩飏,同时他心里也有个疑虑,韩飏既然用这么卑劣的手段找人来假冒陈玥,那么真的陈玥在哪里?而怀孕这个借口,到底是不是韩飏单纯想要夺取陈氏而使出的手段? 现在他明白了,陈玥怀孕是真的,而韩飏也在真心实意地等待这个孩子的出生——不管他抱有怎样的目的。 旧的谜团解开,新的疑问接踵而至。真正的陈玥到底被藏在什么地方?还有被找来假冒陈玥的她,又是什么人呢?从她画图的笔法上看,唐靖有些怀疑她会不会是美院的学生?因为她自己也说过,对美院附近的街道有印象。 或许,这可以作为一条新的线索。 同一时间,明湖苑。 韩飏靠着书房的窗台,一页一页翻看陈玥的画册。风景画、人物画,最多的就是一些静物,寻常摆放水果的瓶瓶罐罐、插在水瓶里的鲜花、案头的书籍笔筒……他的手指在画面上轻轻拂过,指尖沾染了淡淡的炭黑。 对画,他只能说略懂,但他看得出这些作品是出自专业人士之手。 “没想到……”他喃喃自语,又有些自嘲地摇了摇头。他怎么也没想到一个没有记忆的人,在偶然间看到与她喜欢的专业相关的东西时,会突然间迸发出这么强大的力量,竟然突破了强加在她大脑中的禁制,重新唤醒了这种技能。就好像,这是她印刻在骨子里的、与生俱来的能力,只可能一时陷入沉睡,却无法将之根除。 人类的大脑,果然奥妙无穷 韩飏怀着新奇的感觉重新审视这个与他朝夕相处数月之久的女人。她单纯,却不会没有自己的想法。冲动,却会耐着性子制订计划,不会贸然行事。意识到自己陷入困境,也并没有哭天抢地地情绪崩溃,反而强迫自己迅速地冷静下来,在恶劣的环境里为自己找到了一个最安全的位置。 随着对她了解的加深,韩飏竟有些忍不住开始欣赏她了。这也意味着他不会小看她,不会想当然地觉得她的某个小动作是无心之举——当他通过安装在客厅的监控探头看到她向两位民警同志展示她的画册时,他就有这种感觉了。 她是有意的。 但是她究竟是想做什么,或者说她想要传递的信息是什么呢? 电话铃响起,韩飏扫了一眼手机屏幕,是乔治打来的。因为知道这两天会有民警上门排查住户的情况,所以他一早就离开了。一个小时之前,他把陈玥的画册拍下来发给了乔治。在韩飏认识的人当中,要说洞悉人心,没有人比得过他。 韩飏给自己倒了杯酒,一手拿着手机懒洋洋地在转椅上坐了下来:“看出什么了?” “看出了不少东西。”乔治的声音里透着兴味,“有些你还不一定想知道呢。” “我没兴趣知道太多。”韩飏不打算被他牵着鼻子走。他和乔治都是强势的性格,就像两只雄性猛兽被关进同一个笼子,即便双方心知肚明彼此是合作的关系,但免不了会有些争强好胜的心思,“你只要告诉我拍照的那六张画有什么不妥就行了。” 乔治也没卖关子:“风景画应该都是让她印象深刻的地方。美院附近的林荫道,应该是她上次昏迷的地方,她在那里恢复了部分记忆。而这些记忆,如果我没有猜错的话,直接引发的后果就是唤醒了她绘画的技能。” 韩飏点点头,觉得他说得挺有道理。 “明湖苑的几个地点,应该都是平时常常会去的地方,这应该是一种生活化的象征,”乔治说,“听说你们经常去海边散步?她潜意识里,应该是很怀念那段日子。” 韩飏端着酒杯的手在半空中停顿了一下,心中涌起一股莫名的滋味。 “至于人物画……”乔治的声音静静流过他的耳膜,像冬夜的河水一般泛着冰凉的气息。仿佛他正在谈论的不是一个人,而只是一串数据,“只能说她潜意识里对安稳的家庭生活还是有期待的。画中人的神情很愉悦,我想她是很享受被当作孕妇来照顾的那段经历。” 韩飏凝视着手里的酒杯,眼中神色变幻。 “至于最后一张,她渴望在镜子里看到另外一个人……她潜意识里希望自己变成另外一个人。” 韩飏的脑海里浮现出那个女人刚醒来时的样子,眼神直白而清澈,总是带着好奇的神色打量他,他的一个注视都能让她脸红。那个时候,每次看见她,他心里都会不由自主地变得柔软起来,像看见一只刚出生的幼小的动物,或者晨风里一朵刚刚绽放的、颤悠悠舒展开枝叶的小花。 柔嫩、纯净、充满生机。 可是那样一个双眼闪亮的女孩子,却在他的手心里,用最快的速度枯萎了。 韩飏垂下眼眸,将杯中的酒一饮而尽。 “……暂时就这些。”乔治停顿片刻,若有所思地说道,“这是我从她作品的角度分析出来的东西。但有一点我想不通,如果只是一种情绪上的宣泄,她为什么要特意展示给那两个警察看?真的只因为这几幅作品的技巧比较过硬吗?” 韩飏听到了他的声音,但奇怪的是,或许酒精在他的大脑皮层开始起作用,他所说的每一个字都仿佛飘浮在半空中。 “当然,也有可能她并没有什么特别的含义,她只是想通过这种举动来试探周围人的反应。不得不说,一开始可真没想到这女人有这么多心思。”乔治说了半天没见韩飏有什么反应,忍不住提高了声音,“阿飏?你在听吗?” “在。”韩飏懒洋洋地应了一声,“你说她有心计。” “你喝酒了?”乔治敏锐地察觉了他语气中微妙的不同。以韩飏谨慎的性格,竟然会在谈论正事的时候喝酒,这委实让他感到惊讶。 韩飏没有回答这个问题。在沉默片刻后,他喃喃说道:“乔,我有时候觉得,她们俩是同一个人。” 乔治哑然失笑:“你会这样想,是因为她不肯见你。而这一个……” “不,不是这样。”韩飏不知道该如何描述这种感觉,但他可以肯定他绝不是脆弱得想要通过赝品来寻找一种温暖相爱的假象。那种感觉,更像是从两个枯萎的灵魂中各自截取了还活着的部分,然后将它们拼凑成了一个完整的、理想中的形象。于是,她们通过这样的诡异的方式在他的精神世界里合二为一。 她就是她。 而她,也是她。 乔治猜不透他在想什么,但韩飏语气里那一丝罕见的软弱还是被他捕捉到了。他的语气登时变得严厉:“阿飏,想想你的处境,不要感情用事。” 韩飏沉默不语。 “阿飏,”乔治的声音变得柔和了起来,“在你想要的结果到来之前,等待是必需的。” “我知道。”韩飏长长吁了口气,“我都知道。” “那就好。”乔治提醒他,“看好这个女人。我不确定陪着她讨论画册的警察会不会有什么怀疑,但是你不能再让她接触外人。她太不安分了。” 韩飏挂了电话,起身走出了书房,沿着走廊来到陈玥的画室门口。透过虚掩的房门,他一眼就看见了坐在画架后面的女人。她身上穿着一件类似于围裙的衣服,一手举着颜料盘,一手拿笔正在画布上涂涂抹抹。 韩飏一眼就认出她画的是栈桥附近的海滩。正是黄昏时分的景色,黝黑的礁石被夕阳镀上了一层暖暖的晕光,天边璀璨的晚霞映在海面上,天空中掠过海鸟的剪影。也许海边的景色总是相似的,但是看到这幅画,韩飏却微妙地感受到了一种春天的气息,空气中浮漾着花草盛开的气息,乍暖还寒,生机盎然。 他恍惚想起他们刚搬到明湖苑的时候,他每天黄昏都要打着养胎的旗号陪她散步。那时他们常去的地方就是附近的栈桥。 那也是她怀念的景色吗? 从这样的角度看过去,韩飏觉得她似乎消瘦了许多,下颔不再有圆润的线条,反而多了一点锋锐的气息。她其实是标准的瓜子脸,下颔尖巧,配上微微上挑的眼尾,有种古典美人的精致。而她的眼睛,也是他最喜欢的地方。看人的时候,清澈直白的目光里总是带着一丝暖意。 越是相处得久了,就越会发现她与陈玥的区别。陈玥是一个很能沉得住气的人,商场布局,她总是最能坐得住的那一个。但任何事都有两面性,这个特点同时也是她致命的痛点,因为她会在博弈中耐心等待最恰当的时机去争取利益最大化,而对手的目标却并不是她眼中的那个结果,而是她这个人本身。 所谓的商业竞争都是假象,韩飏躲在背后暗中操作,用数月的时间布下的局,只是为了找一个最合适的时机控制住她,进而将她身后的陈氏收入囊中。 陈玥并不傻,她只是不能相信她的男人会对她出手。 是啊,谁会相信呢?韩飏苦笑了一下,这种事如果不是发生在他身上,他自己也是难以相信的。所以他无法再面对她。唯有在这个女人,这个正在画画的女人面前,他才能重新找回自己身为“陈玥未婚夫”的感觉,重新找回幸福的感觉,并让自己沉浸在那种虚妄的错觉里自我麻醉。 然而她终究不是陈玥。她或许有些小聪明,但她没有陈玥那种纵观大局的淡定。她冲动,任性,受不得一点儿委屈。而她的五官,也越来越不像陈玥了。陈玥的眼睛里除了彻骨的恨意,还有被背叛的痛苦。而她的眼睛里只有被错待的愤怒与委屈,像是想不明白为什么会有这样糟糕的事情发生在自己身上。 她的身上还带着少女的天真与青稚。那是陈玥身上所没有的东西。陈玥是商场上的“胭脂虎”,她洞悉人心,手段心计一样不缺。有时候韩飏也会想,或许她不是看不透他的那些阴暗的心思,而是没有刻意去分析。因为在她眼里,他大概是没有缺点的、值得信赖的、永远都不会舍得伤害她的人。 他身处的位置是她的盲点,所以他的背叛才让她崩溃。 然而此刻,纵然后悔也没有回头路了。韩飏迷茫地对自己说,一步错,步步错。 他再也回不去了。 “这些就是苏玲带回来的照片。”唐靖将六张照片在办公桌上一字排开,照片一角还细心地拿记号笔标注了序号。 薛令白一张一张看过去,忍不住赞了一句:“画得真不错。顺序有什么特别的吗?” 唐靖给他一个赞许的眼神:“这个顺序不是陈玥画册里的顺序,而是在她的暗示下,苏玲拍照的顺序。” 薛令白沉思:“是不是表示某件事的顺序……比如说她发现什么事的经过,或者恢复记忆的过程?” 唐靖也不卖关子,指着第一张照片说:“这是美院附近的街道。她在这个地方昏迷,醒来后听到了韩飏和乔治在说有关催眠的事。这个地点对她来说就像一个分水岭,之前她毫无知觉地以陈玥的身份生活,在这之后,她开始对自己的身份有所怀疑。” 薛令白点点头。这些事他已经听唐靖说过了。之前一直对陈玥的精神状况有所怀疑,现在想想,他多少有些愧疚。 “这几张都是在明湖苑取景,海边的礁石、小区超市、韩家庭院,这应该是暗指韩飏对她的逐步限制。最初她什么都没有察觉的时候,韩飏经常陪她散步,明湖苑附近的海滩是他们经常会去的地方。后来他对她有所怀疑,开始限制她的活动范围,她只能在保姆陪伴下到小区超市附近走一走;逃跑事件之后,她的活动范围就只限于韩家庭院了。” 唐靖把这几张照片推开,把最后两张放到中间:“孕妇。咱们都知道陈玥没有怀孕,所以她画的不是自己,而是她被找来假冒的那个女人。” “还有一个……真的陈玥?”薛令白眉头皱了起来,事情好像比他之前预料得还要复杂。 唐靖点点头:“如果说真的陈玥怀孕了,那么让她假扮孕妇就说得通了。但是这位孕妇的下落是个问题。” 薛令白点点头:“看来我们要转移一下调查的重心。” “嗯。”唐靖把最后一张照片推到中间,“这一张,陈玥应该已经能够确认自己确实是个替代品了。但这位陈大小姐的情况她也不知道,所以没有透露这方面的信息。” 苏玲趴在桌边一张一张翻看照片。她虽然也料到这些照片一定有什么用意,但没想到一夜过去,唐靖就从这几幅画中分析出了这么多信息。 “唐队威武。”苏玲拍了一记马屁,别有用意地冲着唐靖上看下看,“可是我怎么觉得事情没那么简单呢?你跟这位当事人未免也太有默契了,心有灵犀啊……是不是以前认识?” 唐靖淡淡瞥了她一眼:“把你那八卦的嘴脸收一收!” 苏玲连忙坐直,不死心地问道:“……认识还是不认识?” 唐靖没理她,转头对薛令白说:“这件事目前只能暗中调查,当务之急就是确定陈玥的身份,还有就是找到那位怀孕的陈大小姐的下落。” 薛令白心领神会:“查韩飏?” 唐靖微微颔首:“韩飏这个人不简单,千万不要打草惊蛇。” “放心吧。”薛令白最擅长做的事就是把一株植物从土里刨出来,且不会漏掉根茎上延伸开来的每一条根须。 “小白查韩飏这条线,苏玲想办法接近陈玥,寻找可以鉴定身份的基因样本。” 苏玲点头:“明白。” 要想拿到陈玥的基因样本,必须要有近距离的接触。如果陈玥始终不能走出韩宅,怎么接近她同时又不会引起韩飏等人的怀疑将是个大问题。 “我有个问题。”苏玲不解地望着唐靖,“陈玥这件事跟咱们正在查的案子有关系吗?” 唐靖眸光沉凝。思索片刻后,他缓缓摇了摇头:“我不确定。” 薛令白和苏玲对视一眼,两个人同时露出意外的神情。薛令白以为唐靖会说“没有关系”,而苏玲预料之中的答案则是“有关系”。 没想到两个人都没猜中。 唐靖隶属临海市刑侦大队,因为近几年沿海城市陆陆续续发生了多起人口失踪案件,所以省局抽调了各分局负责此案的刑侦人员,在滨海市组成了一个特别调查组,由唐靖负责这个案子的调查工作。 调查组刚刚组建的一段时间,工作进展得并不顺利,各地汇总的资料摞起来比一个成年人还要高,都需要他们重新分类总结,而临时组建的团队也需要时间和一次次的行动来磨合。还好两个月过去,所有的工作都已经步入正轨。 唐靖看着两名组员脸上疑惑的神色,解释说:“目前我们掌握的线索并不足以证明这件事跟人口拐卖有关。而且,在她的身份确定之前,我们甚至不能确定这究竟是不是一起刑事案件。”韩飏手中有权威出具的鉴定文件可以证明陈玥确实有精神方面的问题。在这个基础之上,韩家将她关在家里不让出门可以说是为了保护她而做出的合理安排。甚至催眠,也可以说是正当的治疗手段。 唐靖摊手:“所以我说不确定。我对这件事的关注,更多的是出于一种……直觉。”经手的案子多了,对于危险的气息总会磨炼出一些异乎常人的感知。些许的风吹草动都有可能触动他那根敏锐的神经。 薛令白和苏玲明白了。他们需要做的就是去搜集线索——无论是证明这件事正常的线索,还是证明这是一起犯罪事件的线索。 “最后再说一句。”唐靖看着两位属下,神色凝重,“千万不要打草惊蛇。” 两个人一起点头:“明白。” 墙角的几树合欢开花了。隔着暖房的玻璃窗望出去,伞盖般的树冠上像铺了一层粉嘟嘟的绒毯。舒展的枝干在夏日灼灼的阳光里不娇不妖,宛如一位恬淡自在的女子。 陈玥觉得以前的自己也一定是喜欢合欢树的。因为她一连画了几天也没觉得烦,而且在这个过程中她常常会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好像同样的事,她以前曾经做过无数次。这似乎是她以前就有的习惯,面对自己喜欢的东西,去尽力发掘它在不同角度、不同光线之下所展现出来的各种美态。 陈玥沉浸在自我发掘的愉悦之中,总觉得下一秒钟就会想起什么。 窗外,一辆银灰色的越野车飞驰而来,一个漂亮的旋转,停在了韩宅的大门外。车门推开,身材瘦高的年轻人轻快地跳下车,随手将墨镜推上发顶,仰着头朝暖房的方向看了过来。 这或许只是无意间的一个小动作,却让陈玥有种错觉,好像隔着韩家的庭院和玻璃窗后面层层叠叠的鲜花绿植,他的视线已经捕捉到了她。 陈玥眨眨眼,这么远的距离,她看不清他的脸,但奇异的是,她却觉得看到了他的眼神。带着思索的沉静的眼神,与平时那种含着明朗笑意,仿佛仍带几分稚气的神色不同,他显得心事重重。 陈玥脑子里忽然就浮现出一个模糊的影像,好像她正透过一面后视镜与他对视,他的身影在镜子里慢慢缩小,然而他眼里那种落寞阴郁的神情却仿佛随着彼此距离的拉开而变得更加清晰。 陈玥觉得她从来都看不透他。他有时像个单纯的大男孩,眼睛里还带着没有被生活消磨干净的青稚;有时又像戴着一层阴郁的面具,所有心思都藏在一层薄雾的后面。就好像在别人面前,他总是客客气气地喊她玥玥姐,但偶尔几次的单独接触让她觉得,他和陈玥之间的关系远比他表现出来的更为复杂。 但他从来没说过。 陈玥放下速写本,看着韩宇推开大门,跟保镖打过招呼,大步流星地走了进来。暖房的门是虚掩的,她听见楼下隐约传来的说话声,然后就是渐行渐近的脚步声。 陈玥微微有些紧张。她直觉韩宇这个时间出现不是没有用意的,或许他知道什么,并且打算告诉她? 韩宇推门进来的时候诧异了一下:“这里也有冷气?” “你不知道吗?”陈玥也有些意外,她还以为韩宇对这里是很熟悉的。毕竟这套房子也只是在订婚之后才转到陈玥名下。 “没注意过。”韩宇穿过花木之间的小径,走到她面前拉开木椅大大咧咧地坐了下来,“我以前很少来这里,花房基本没进来过。”停顿了一下,又说,“这边太偏了,一到晚上静悄悄的,没什么好玩的。” 陈玥莞尔。 韩宇上下打量她,目光最后停在她的肚子上,微微一凝又迅速转开:“你怎么这么瘦?我哥都不给你饭吃吗?” 陈玥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五个月的孕妇,再瘦也该显怀了,她这个样子对不知情的人来说确实有些奇怪。之前家里来人,刘长英会在她腹部盖一条毯子做遮掩,今天大概是因为来的是熟人,而且韩宇的动作也实在太快,她想做什么也来不及。 陈玥也突然间明白了为什么她发现了怀孕的真相韩飏却表现得毫不在意。因为这是一件注定会被揭穿的事,区别只在于早晚。而韩飏需要的,不过是利用她的自欺来欺人罢了——在她刚醒来的那段时间,他需要有一个“怀孕的陈玥”站出来,让所有认识她的人知道她平安无事。至于现在,她要“养胎”,不露面再正常不过。这整个事态发展的节奏其实都在韩飏的掌控之中。 她只是他提在手中的一个木偶。 韩宇见她不说话,眉头微微皱了起来:“你们俩到底怎么了?” 陈玥淡定地与他对视:“干吗这么问?” “因为你们两个都很奇怪。”韩宇有一种满心怀疑,然而却没有明确的怀疑目标的感觉,“我哥每天忙得团团转,把你一个人丢在家里让一群保镖看着。你做产检的时候他陪你吗?” 陈玥恍惚了一下,忽然有些好奇韩飏到底把那位孕妇藏在了什么地方?他有没有定期陪着她去做产检? “问你话呢。”韩宇伸出手在她面前晃了晃,“玥玥姐?玥玥?” 陈玥向后躲了一下:“你今天怎么跑来了?不忙吗?” 韩宇向后一靠,懒洋洋地缩进了躺椅里:“我刚跑腿回来,我哥放了我三天假。” “出差?”陈玥忍不住多看了他两眼。她一早就怀疑这小子跟陈玥有交情,果不其然,才回来就心急火燎地跑来看望她。 “去了一趟上海。”韩宇见她岔开话题,有些不大高兴,“你还没回答我,你们是不是闹矛盾了?” “没有。”陈玥摇了摇头。她有些拿不准韩宇是不是知情。 韩宇眉头微锁,眼里浮起焦躁的神色,又勉强按捺回去:“不能说吗?” 陈玥斟酌着说了句:“我不知道该怎么说。” 韩宇苦笑了一下:“玥玥,你曾经说过我是你可以信任的人。可是现在,你跟我聊天都要这么小心了吗?” 陈玥觉得心里那根名为“八卦”的触角嗖地一下就飞了出来,这个人对陈玥所抱有的感情果然没那么简单!信任的人……这一听就是男闺密的节奏啊! 陈玥含蓄地问他:“我们以前走得很近?” 韩宇笑了起来,眼神却有些失落:“玥玥,好歹咱们也算是青梅竹马。” 陈玥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这两兄弟从小就焦不离孟孟不离焦,陈玥既然跟韩飏是一起长大的感情,那么韩宇说一句青梅竹马也没什么错。 韩宇看到她愣愣地出神,脸上的笑容里透出几分无奈:“我发现你病了一场之后,性格真是变了好多。” “哪方面?” 韩宇却又不说话了。沉默了片刻,忽然说了句:“我给你带礼物了。” 陈玥随口问道:“是什么?” 韩宇站起身冲着她伸出一只手:“下楼去看看就知道了。就在车里。” 陈玥眼神微动。他的车停在大门外。 她把速写本放在一边,拉住他的手站了起来。韩宇的视线被速写本吸引,这才注意到她手里拿的是什么,顿时流露出诧异的表情:“在画画?你什么时候有了这个爱好?” “不知道。”陈玥留意他的表情,“我以前都爱做什么?” 韩宇哑然失笑:“这个问题听起来真奇怪……好吧,我不笑,让我想想看。你有时间会跟唐莉莉一起逛街或者看电影,但凡有好的音乐会你每场必到。你的钢琴弹得很好,但是我不知道你居然开始喜欢画画。”说着,他松开她的手,打算去拿她的速写本。 陈玥一把按住他的手:“给我留点儿面子吧。” 韩宇笑着摇摇头,眼睛里流露出一丝纵容的神色:“好吧,等你学好了再给我看。” 陈玥把速写本压在几本杂志下面。从韩宇的反应来看,他似乎真的不知道她是个冒牌货。他或许察觉到了她身上种种违和之处,但他怀疑的方向是她和韩飏之间的相处出了什么问题,以至于她的失忆症有愈加严重的趋向。 韩宇与刘长英都是韩飏身边亲近的人,但他给陈玥的感觉与刘长英截然不同。刘长英是韩飏的左膀右臂,但韩宇…… 陈玥有种直觉,他似乎是站在她这一边的。 “带我去看看礼物吧。”她抓起椅背上的一件长衬衣系在腰上,抬起头冲着他笑了笑,“我好像有很久没出过房间了。” 韩宇露出不赞同的表情:“这样怎么行?你要晒太阳、散步,否则对你和孩子都不好。”他扫了一眼她的腰身,摇摇头,“你也太瘦了。” “走吧。”陈玥不想听他反复强调孩子,便转过身率先往外走,“你也知道我不记得以前的事,所以呢,我其实对孩子什么的并没有太深的期待。” 更何况还没有孩子。 陈玥苦笑了一下。她想那位真正的孕妇一定跟她不同,或许她每一次想到这个小小的胚胎时都满怀深情。她会期待自己的孩子健康成长,顺顺利利来到这个世界。不像自己,即便在谎言揭穿之前也总是忘记还有孩子这回事儿。 身后的人久久无语。陈玥回头,见韩宇站在原地用一种极其复杂的目光看着她。她曾经在他眼中看到过这种神色,一度怀疑她是不是欠了他的钱没还。 “怎么了?” 韩宇像是在跟自己较劲儿,脸颊上的肌肉纠结地绷紧:“对……对不起。” “什么……意思?”陈玥莫名其妙。 韩宇把脸扭向窗外,欲言又止地纠结了一会儿:“下去拿礼物吧。” 陈玥却不想放弃这样一个机会。她有种直觉,在韩宇一句“对不起”的背后,一定有她想要知道的隐情。她拦住韩宇,逼着他跟自己对视:“你把话说清楚,别作弄我。你也知道我现在脑子不好使。” “不是作弄你。”韩宇抹了把脸,有些艰难地说了句,“那天……要不是我多嘴,你也不会跑去找我哥,再后来……” 陈玥听得一头雾水。 “就是……”韩宇的脸色都变了,却不知道这句话要怎么说,“就是……” 陈玥急得要咆哮:“就是什么?!” 韩宇的嘴巴再次张开,像是终于鼓足了勇气。可就在他出声的瞬间,一道清亮的嗓音在他们身后响起:“怎么还不下来?在聊什么?” 声音响起的最初,陈玥并没有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事。然而根植于灵魂深处的恐惧却先一步苏醒过来,令她的心脏在弹跳的最高点停滞了片刻,然后带着加速度砰然落地,震得整个人都微微颤抖了起来。 她僵硬地回过身,见韩飏正推开暖房的玻璃门走进来。他身上还穿着长裤和笔挺的衬衫,像是刚从外面回来,额头还挂着户外的热浪催生的汗滴。 韩飏冲着她微微一笑:“看到我回来,你好像很惊讶?” 明明是很温和的笑容,可是不知怎么,陈玥竟觉得毛骨悚然起来。她无意识地朝着韩宇的方向退了一步:“怎……怎么会?” 韩飏意味深长地看着她,直到她有些仓皇地移开视线,才伸出手有些嗔怪地冲着韩宇点了两下:“你小子跑得够快,就不能等我一会儿?” “我这不是赶着回来看看玥玥姐吗?”韩宇敏锐地察觉到韩飏和陈玥之间的气氛有些不大对劲儿,但陈玥背对着他,他看不清她脸上的表情。而韩飏的从容里似乎也有一些不同寻常的东西。 韩宇抿了抿嘴角,假装自己什么也没发现:“我正说要带玥玥姐下楼去车里取礼物。” “礼物还是你自己去取吧。”韩飏对陈玥说,“片警过来了,说上次做普查的时候出了什么问题。你下去看看吧。” 陈玥心头一跳:“是要见我吗?” “要见户主。”韩飏的表情很平静,但陈玥还是能感觉到这个话题让他有些不大高兴。想来如果这栋房子的所有人不是“陈玥”的话,他肯定不会同意让她就这么随随便便地在外人面前露面。 陈玥心头怦怦直跳,脸上却尽力摆出平淡的表情:“我这就下去。” 擦身而过的瞬间,韩飏一把抓住了她的手腕,俯在她耳边用极低的声音说了句:“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 “你放心好了。”陈玥挣扎了一下,但他握得太紧,她挣扎不开。于是她停止了这种徒劳的反抗,冲着他挤出一个假笑,“你也知道,我这个人很识时务的。” 韩飏刀子似的目光在她脸上寸寸划过,带着深刻的怀疑。 陈玥心跳得很急,但这个机会对她来说太珍贵。无论片警是否真与唐靖有关,她绝对不允许韩飏再想出什么“陈玥在卧床休息”之类的借口阻止她下楼去。当然,韩宇在场对她也是一个有利因素,她看得出韩飏并不打算在韩宇面前揭开那层遮挡的幕布。 果然,韩飏的表情重新变得温柔了起来。 “当然。”他伸手替她捋了捋鬓边的碎发,很是亲昵地在她肩上轻轻推了一把,“你先下去吧,我换身衣服就下来。” 陈玥把手腕从他手里挣脱开,头也不回地走下楼。 韩宇目送她略带仓皇的背影,眉头紧紧皱了起来:“哥,你们是不是吵架了?” 韩飏望着他,微微眯起眼睛:“为什么这么问?” 韩宇又瞥了一眼门口,陈玥已经走了出去,浅色的身影在玻璃门外一晃就不见了。他收回视线,有些不高兴地说:“你们明摆着是闹别扭了。” “她跟你说什么了?”韩飏最关心的就是这个。 韩宇有些失落地摇摇头:“她什么也没说。” 韩飏对这句话的真实性持保留态度。 韩宇沉浸在自己的小情绪里,没有注意到他的神情,他拉过椅子坐了下来,有些颓然地叹了口气:“我觉得玥玥姐病了一场之后,很多事都变得不一样了。你也变了,你知道吗?你刚才跟她说话的样子好像在威胁她……以前你是不会那样跟她说话的。你们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没什么。”韩飏走到他身后,双手搭在他肩上轻轻拍了拍,“你想多了。” “真的?”韩宇狐疑地转头看他。 韩飏笑了起来,伸手拨拉拨拉他的头发:“天底下哪一对夫妻是不闹矛盾的?你要注意一下自己关心的尺度哦,臭小子。” 韩宇没有出声。如果只是他们夫妻之间的问题,那他确实不该过问。但韩宇有种诡异的直觉,觉得这两人之间的问题并不是韩飏说的“夫妻闹矛盾”这么简单。而且韩飏本来说了中午不回家,结果又紧跟着他回来,这样的做法也太明显,让他不怀疑都难。问题是,韩飏到底在防着什么呢? 韩宇满腹疑惑,却又什么都不能问,只好闷着头跟着韩飏去他房间,等他冲凉换衣服,然后一起下楼去吃午饭。 大夏天的,冲凉也快,韩宇在他房间里晃悠两圈,捡起扔在床头的报纸翻了翻,突然间反应过来到底哪里不对劲儿:这里压根没有陈玥的东西,他们竟然是分居的! 韩宇被这个发现震得半天没回过神。他明明记得两个人早在订婚之后就搬到一起了,后来陈玥住院,算是分开一段时间。出院后两个人搬来明湖苑,一开始也是甜甜蜜蜜的,怎么居然是分房睡的? 但是到了这个时候,他还真是不能问了。因为这确实是“小夫妻的私事”。 韩宇回过身,见韩飏已经换好了衣服,正举着大毛巾擦头发。从侧面看过去,他脸部的线条有种近乎锋利的冷漠感。 韩宇忽然间生出一种诡异的直觉:他是不会再让自己有机会单独见陈玥了。 隔壁房间里,陈玥也在思考同样的问题。 韩宇前脚进门,韩飏后脚就跟了过来,用意再明显不过。不过,他究竟是担心韩宇会说什么,还是担心自己会向韩宇说什么就有些耐人寻味了。 至于韩宇说的那句“要不是我多嘴,你也不会跑去找我哥”,陈玥慢慢反应过来,应该是指陈玥酒醉出车祸的事——话说是不是真的有那样一场车祸?如果确实有这场车祸,车祸之后长时间的昏迷也确有其事,韩飏应该就是在这段时间里把她弄进疗养院跟那位真正的孕妇掉了包的。也不知他们是从哪里找到自己的,绑来的,还是骗来的?她的家里人应该会很着急吧? 这个问题让她胸口隐隐作痛。陈玥咬紧牙关将它拍回了意识深处。这些问题她现在不能想,她要面对的问题太多,还不到放纵自己脆弱的时候。 陈玥把刘长英给她准备的腰围系好,又套上一件防辐射的围裙。这样看上去腹部会有一点凸起,比较符合她“孕妇”的人设。 下楼的时候,她还在想来人会不会跟唐靖有关。虽然上一次入户调查的时候并没有谁给她传递消息或者暗示什么,但她还是抱着这样的希望——不管怎么说,希望总是个好东西,或许是最好的东西。 这是她最喜欢的电影里的一句台词。即便忘了自己是谁,这句话她也没忘。 楼下传来两个女人的说话声,刘长英的声音和一个略微有些耳熟的女人的声音,是那个用手机把她的画册拍下来的女民警。陈玥记得她,她的年龄似乎比自己还要小,娃娃脸,有一双很聪敏的眼睛,跟别人讲话的时候喜欢微微侧头,显得耐心十足。 陈玥看到过她在登记册一角的签名,她叫苏玲。 苏玲今天没穿制服,而是像个普通的女学生那样穿着中裤和t恤。陈玥下楼的时候,她正坐在客厅里跟刘长英讨教怎么煮酸梅汤更好喝的问题。刘长英明显有些心不在焉,看见陈玥出现,她眼睛都亮了。 “陈小姐,”苏玲也站了起来,客客气气地说,“很抱歉又来打扰你,实在是工作上出了点儿纰漏。” 陈玥连忙表示不用客气:“协助警方工作是公民的义务。” 苏玲很抱歉地说:“是这样,昨天交回去的记录被档案室打回来了,说有几位户主的身份证照片拍得不够清楚。所以我和同事今天就分头过来补拍一下。” “没关系的。”陈玥对刘长英说,“麻烦刘姨给取一下。” 刘长英虽然觉得这些片警天天上门有些烦人,但也不好说什么,只能板着脸上楼去取陈玥的证件。 她一走,苏玲就挪到了陈玥身边,悄悄问她:“她不是你家的阿姨吗?怎么你的身份证都归她管?” 陈玥心想这个问题还真不好解释。要真论起这里面的关系,她这个冒牌货才是最没有发言权的那一个。 苏玲见她不说话,忙解释说:“哎呀,我没别的意思,就是好奇多问了一句。你也知道,干我们这个职业的,不管见到什么都习惯了多问几句。不好意思哈。” 陈玥今天见了她,说得最多的一句话就是没关系,自己都觉得有些好笑。苏玲给她的印象跟前一次不大一样,或许是便装出行的缘故,她显得活泼得多。这种活泼的神气是很有感染力的,陈玥的心情也随之轻快起来,之前和韩宇相互试探的纠结和见到韩飏而滋生的那些忐忑阴暗也仿佛被吹散了。 “我头部受过伤,很多事都不记得了。”陈玥自嘲地说,“所以……”所以什么呢?陈玥有些纠结地想,接下来该怎么编? 然而苏玲却不用她继续解释下去了,她很是理解地在陈玥肩上拍了拍:“你不要有心理负担,这种情况一般来说都会恢复的,只是时间的问题啦。” 陈玥被她的善解人意感动了:“谢谢。” 两个人随意聊着天。刘长英很快拿着身份证下来,苏玲拿到窗台边光线明亮的地方拍了两张,然后客客气气地告辞了。 从局里开出来的车子就停在韩家大门外。上了车,苏玲从指缝间摘下两根头发,小心翼翼地放进了证物袋。 “圆满完成任务。”苏玲给唐靖打电话,语气颇为急切,“我能归队了吗?” “暂时不行。”唐靖毫不留情地否决了她的要求,“你去证物室守着,等比对结果出来马上给我打电话。” 苏玲顿时萎了:“知道了,队长。你们现在在哪里?” “码头。” “码头?”苏玲诧异了一下,正要追问,就听唐靖说:“刚接到报案,说码头这边发现了尸体。” 越野车沿着一条废弃的公路颠簸前进了两个小时,前方没有路了。龟裂的路面尽头是一片低矮的山坡,坡上长满野草,草丛中隐隐露出一条窄窄的土路。 唐靖停车的时候,窝在后座上补觉的薛令白也醒了,爬起来伸着懒腰探头往外看:“这里我来过。以前好像是叫郭庄子路,村子里的人都是走这条路去码头。后来东边新建的大湾码头投入使用,村里好多人都搬过去了,这条路也就没人走了。沿这条路走到尽头,就是郭庄子码头,尸体就是在那里发现的。” 尸体是偶然被发现的。 几个年轻人想找个人少的地方组织烧烤聚会,他们当中一个当地人介绍了已经废弃的郭庄子码头,说这片海滩平时基本没人来,随便烧烤也没人管。于是,一伙小年轻开了三辆车,一大早就赶到海滩。他们忙着从车里往下卸东西的时候,有个哥们儿内急,看到不远处有两栋平房,就打算去房后面解决问题。结果他一绕过去就看见铁栅栏里面的沙土被刨得乱七八糟,几只野狗正在争抢一条小腿。这人被吓个半死,连滚带爬地跑回来打电话报警。 接警的是二队队长李睿,因为怀疑跟唐靖正在跟的案子有关,所以也给他打了电话。 锁好车,两个人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坡上走。薛令白对当地的情况比唐靖熟,一边走一边给他介绍情况:“早些年海边多的是像郭庄子村这样的小渔村,几百户人家,男人们组织起来出海打渔,养家糊口。现在就不行了,海水养殖、远洋捕捞都集团化作业了,你一个村子里弄两条小船能干得过人家吗?根本没活路。” 唐靖知道他说的郭庄子村就是来时路过的一个小渔村。村子规模并不大,很多房屋都破败了。听薛令白说村里年轻人大都去了外面工作,留在村子里的只剩下老人和孩子。没有壮劳力,出海打渔的活儿也没人干,所以码头也慢慢荒了下来。 唐靖也是在海边长大的,这些事多少知道一些,听他这么说便随口问道:“现在不是有很多渔村都搞什么农家乐?” 薛令白没好气地白了他一眼:“农家乐也不是什么地方都搞得起来的。你看看郭庄子村这条件,村子就那么大点儿地方,周围也没什么景点,离海边还挺远的。谁吃饱了撑的来这里消费啊?” 唐靖摇摇头没有出声。这个村子的条件的确不行,天时地利人和,无论哪一条都不挨着。 “村子的地势不低。”唐靖思索着问道,“如果有车辆从这条路上经过……你说村子里的人有没有可能看到过什么?” “有可能。”薛令白说,“但是去码头并不只有这一条路。而且郭庄子村这个情况,真有情况恐怕也问不出什么来。”村子里没有青壮年,只剩下一群老弱妇孺,不想也不敢惹麻烦的心态说起来也没什么不好理解的。 唐靖微微眯起眼睛,目光扫过郭庄子村的上空,露出深思的表情:“这么近的距离,如果码头有什么情况,村里的人真的会什么都不知道?何况,现在还不能完全排除这些人不走这条路的可能性。” 薛令白想了想说:“要走访也要选个合适的机会。就这么贸贸然闯进去,估计什么都问不出来。这些人可排外了。” 唐靖点点头:“先看看码头的情况,回头我和老吴一起去。” 老吴名叫吴长河,两个月前从济州刑警大队调进特案组。三十来岁,人长得憨厚老实,特别有亲和力,擅长跟群众打成一片。但凡他出场,总是能问出一些别人问不出来的信息。像郭庄子村这种对外人抱有戒心的情况,他出马最合适。 两个人走上矮坡,一边留意周围的情况。这一带的山林还保留着大自然最原始的面貌,枝干凌乱,灌木丛生,很多地方都被荒草遮住了。没有明显的人类活动的痕迹,甚至连烟头、塑料袋这样常见的生活垃圾都没有。如果唐靖只是无意中来到这里,他会以为这条路已经很久没人走过了。 翻过山坡,唐靖看了一下时间,他和薛令白两个大男人一路走过来用了将近四十分钟。这条路不算短,一路走来要想做点儿手脚,比如留下什么记号也不是没有可能。如果是夜间行路,这种可能性会更大。唐靖决定回去的路上再多拉几个人好好找一找,说不定真会有意想不到的发现。 山坡的另一边就是一片荒凉的海滩,乱石嶙峋。成片的野草从荒滩一直蔓延到了山坡上,两条破败的木船倒扣在草丛里。远处,一架栈桥歪歪扭扭地探入海中。年深日久,桥身已经朽烂,只剩几片木板孤零零地挂在框架上。栈桥后方靠近山坡的地方有两排老式平房,墙体斑驳,窗户窄小且修得很高,是码头常见的仓库的样式。两栋平房周围围着一圈一人多高的铁栅栏。海边潮湿,铁栅栏锈渍斑斑,原来刷上去的油漆早已斑驳得看不出颜色了。 两个人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前走,离得近了就看见仓库的另一侧停着两辆警车,栅栏门大开着,门口还站着几个人。看见他们过来,其中一个黑黑瘦瘦的小年轻立刻跑了过来:“唐队,薛哥,有发现!” 唐靖跟着他往里走,一边问他:“你们李队长呢?” “在里面。”年轻人拍了拍胸口,脸上的表情挺纠结:“你们队的老吴和铁锤哥也在里面。唉,不行了,你们先进去吧,我再喘两口气。”说着,他捂着自己的胃,惨白着一张脸靠到边上去了。 唐靖莞尔:“看样子是真有发现了。” 旁边几个人都笑了起来。其中一个手里夹着烟,明显是换班出来休息的。 小年轻五官都要挤到一起去了,苦哈哈地说:“唐队你就别笑话我了,我干了这么多年,这样的还真是头一次见。” 薛令白也听得好笑,打趣他说:“不就是尸体吗,你干这个的还怕尸体?” 小年轻一副要吐的表情:“尸体我见得多,但是也没见过这样的,简直不是人……唉,你们进去看看就知道了。” 说话的工夫,唐靖已经闻到了一种奇怪的味道:海鲜市场里经年累月沉淀下来的腥臭味儿,以及混杂在其中的浓厚的尸臭。 唐靖从薛令白手中接过口罩戴上,两个人一前一后绕到了平房后面。在房屋与铁栅栏之间不足五米的空地上,此时已经挖开了一个直径将近两米的大坑,几个穿着防护服的警察拎着铁锹轮流挖坑,旁边的空地上铺着防护布,上面已经摆了几个尸袋。两名从局里调来的法医正在忙着将防护布上的残肢拼凑起来。防护布的另一端还摆着一些零零碎碎的东西:生了锈的发卡、沾满沙土的鞋子以及看不出颜色的女包。 看见他们过来,二队队长李睿伸出戴着防护手套的手,比画了一个“六”的手势:“已经挖出来四个了,都是年轻姑娘。详细情况还得等进一步的验尸结果。” 唐靖的心往下沉,然而并不觉得意外。 “刚接到报案的时候,谁也没想到能跟你那个人口贩卖案扯上关系。但是过来一挖开,就发现不对了。”李睿已经在这里挖了半天的坑,脸晒得通红,眼睫毛上都沾着沙子,杵着铁锹的样子活像个老农,“你自己看看吧。这帮畜生!” 唐靖的目光落在泛着湿气的沙坑里,看着深埋在沙砾之下的高度腐烂的尸骸,觉得身体里奔流的血液都因为愤怒而燃烧起来。这样的情形他不是第一次看到,但每一次看到,他都难以控制心中的怒火以及……难以言喻的自责。他会忍不住问自己,如果他的调查能少走一些弯路,如果他的行动能更迅速一些,是不是她们就能有机会活下来,不用像垃圾似的被人埋在荒凉的沙地里? 这些连面目都难以分辨的尸骸都曾是正值妙龄的鲜活女子,有些刚刚步入社会,还有些只是学生。尚未绽放的年纪,却在家人的翘首期盼之中无声无息地长眠地下。唐靖知道,除了眼前的这些死者,尚有更多活着的受害者被卷入黑暗的旋涡,被一双双罪恶的手推动着,不知散落在世界的哪一个角落。 李睿深深吁了口气,伸手指了指栈桥的方向:“我刚才去那边看了看,那座栈桥看着快朽没了,但实际上是维修过的,完全可以用。这就跟你说的条件都对上了。” 唐靖正在找的就是这样一个地方:偏僻、不引人注意,但是又便于撤离。他猜到在滨海市附近会有这样一个地点,但在他最初的推测里,这里并不是一个藏尸的地点,而是一处秘密的中转站。藏尸从来不是目的,对行凶的人来说安全离开才是最重要的事。 唐靖正在追查的是一起人口失踪案。受害者都为女性,年龄在十五到二十五之间,沿海几个城市因为人口流动性大,都是案件的重发区。这也是并案后将工作组地点定在滨海市的主要原因。 随着调查的深入,失踪人口的去向也渐渐有了线索。当所有的蛛丝马迹都指向了港口城市而非偏远山区,并且牵出了某个通缉在逃的臭名昭著的人口贩子,一张涉嫌跨国人口贩卖的黑色网络开始渐渐浮出水面。 受害人被绑架,通过特殊途径送到港口城市,由这里的中转站偷渡出海,进入国际贩卖市场。唐靖有理由相信这个犯罪团伙的规模可能远远超过了他们最初的推测。他们之间有明确的分工,上下层之间的约束极为严格,对待“货物”的手段极其残忍。看到沙坑里挖出来的已经开始腐烂的尸体,唐靖再一次联想到了横行湄公河流域的人口贩卖组织“黑河”和阿尔巴尼亚的黑帮。 唐靖带着薛令白和铁锤将整个仓库大院里里外外检查了一遍。几个房间的锁都已经打开了,房间里有生活痕迹,被褥整整齐齐地卷起来堆放在房间一角。靠窗的地方立着几个木柜子,里面东倒西歪地扔着几包饼干和半包没开封的矿泉水。 柜子上落了厚厚一层灰,看得出有一段时间没人来过了。薛令白和铁锤将墙角的被褥打开来仔细检查,唐靖则顺着大门走出去,一路走到栈桥上,又顺着原路慢慢踱了回来。 院门口,法医正带着人将尸体装车。现场条件太差,必须运回局里再做进一步的检查。看见唐靖过来,李睿迎了过去,跟他一起沿着仓库的外围往山坡上走。唐靖是想找一找还有没有其他的路,李睿则单纯想离那股尸臭味远一点。 围着海滩走了一圈,唐靖发现除了他们来时的那条路,还有一条路可以进出这片海滩。李睿和那群出来烧烤的年轻人就是走这条路过来的。严格说来,这也并不能算是一条路,这一带的海岸附近都是茂密的树林,林子里杂草丛生,不熟悉地形的人进去,只怕连下脚的地方都找不到,更别说开车了。 “给我们带路的人对这一带很熟。”李睿指着树林里他们出来的那个豁口说,“他说他就是郭庄子村出来的人,小时候经常在这里玩。” 唐靖微微眯起双眼,悍厉的神色倏然闪过:“你是说……他故意的?” “有这个可能。”李睿懒洋洋地挑起嘴角,“否则哪来那么多巧合?嗯?他恰好是郭庄子村人,恰好有朋友想找地方烧烤,恰好有人要解手并且恰好去了仓库后面?” 唐靖抿了抿嘴角:“这人是干什么的?” “大四的学生,叫章海。”李睿想了想说,“目前在一家商贸公司实习。” 唐靖说:“我先安排人跟他接触一下,看看能不能挖出点儿什么消息。” 李睿拿胳膊肘碰碰他:“唉,局长说了,让我协助你。有事儿就说哈。” 唐靖也不跟他客气:“听说你有亲戚是搞远洋捕捞的?” 李睿愣了一下,伸手在他肩膀上拍了一把:“行啊,哥们儿,消息真够灵通的。说吧,想干啥?” 唐靖莞尔:“帮我打听打听远洋船的情况,尤其是成员相对稳定的团队。” “这应该不难。”李睿想了想说,“现在海员不好找,好多都是从黑龙江、内蒙古那边招来的,基本上只要身体健康,无犯罪记录就能用。再说出海是个辛苦的差事,好多内陆农民干一次就走人,所以用工紧俏得很。你去打听打听,出一次海就招一次人的渔业公司多得是,船员的流动性太大了,稳定的团队反而少见。” 唐靖对这些情况也有所耳闻,但对他来说这倒不是什么坏消息,至少需要调查的范围缩小了,他也可以腾出人手去跟进其他线索。 “我就不说谢了。”唐靖拍拍他的肩膀,“回头请你吃饭。” 李睿不在意地摆摆手:“等破了案再说吧。” 两个人望向身后的库房,一起沉默下来。 远处的大海宛如一面铺展开的蓝色绸缎,在夏日灿烂的阳光下温柔地起伏,明媚的颜色刺得人眼睛疼。 这个世界,有多美丽就有多邪恶,有多明亮就有多黑暗。 唐靖把发顶的墨镜推下来,挡住自己的双眼:“走吧。要做的事还多着呢。” 苏玲离开之后,陈玥保持着送人的姿态,站在客厅门口怔怔出神。 不知为什么,她总觉得这样的画面有种莫名的眼熟:便装的女警挥手告别,脸上带着温煦的笑容。陈玥看不清她的脸,但她知道她冲着自己摆手的时候说的是:“那就这么说定了。我等你的消息哟。” 陈玥不自觉地微笑起来。她不记得这句话有什么含义,但她当时一定是懂的,因为只是这样模糊的回忆,就让她从心里泛起快乐的感觉,蠢蠢欲动地想要去做些什么。 她想这个人一定是她的熟人,她给自己带来的是一个好消息。 脚步声从身后传来,陈玥回头,见韩飏和韩宇一前一后顺着楼梯走下来。韩飏看见她的时候明显愣了一下。陈玥后知后觉地想到自己脸上的表情一定是……有些诡异的。 陈玥移开视线,率先走到餐桌旁边,拉开椅子坐了下来。 韩飏微微蹙眉,瞥了一眼空荡荡的庭院,不动声色地问道:“在想什么?说出来让我们也高兴高兴。” 陈玥拿着餐巾扭来扭去地摆弄,头也不抬地笑了笑:“别逗了。让我觉得高兴的事,你怎么可能会高兴。” 这种程度的回击,韩飏已经不当回事儿了。他在她对面坐下来,似笑非笑地说了句:“这可不一定。我相信我们之间还是能够达成共识的。” 陈玥嗤笑一声,没有再说话。曾几何时,她也曾有过跟他好好沟通的想法,但现在,她已经不觉得所谓的沟通会对她的处境有什么影响了。韩飏需要的从来不是这个。他只要她听话,乖乖在他眼皮底下扮演好“陈玥”这个角色就够了。 韩飏拿起餐巾擦擦手,一转头看见韩宇还站着,微微挑眉:“想什么呢?不饿?” 韩宇有些纠结地看了他一眼,拉开他身旁的椅子坐下。他不过一段时间没过来,怎么这个家里的气氛变得这么古怪了? “你们……”韩宇斟酌着问道,“是吵架了吧?” 韩飏默然不语。陈玥则抬头看着他,脸上带着诧异的神色:“你在想什么啊?” “不是吗?”韩宇看看她,再看看韩飏,“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你们两个也太奇怪了。” 陈玥瞟了他一眼,韩宇脸上的惊讶不是装出来的。或许他真的不知道韩飏做了什么?陈玥自嘲地摇了摇头。就算他真的什么都不知道,她也不打算对他做些什么。他毕竟是韩飏的兄弟,一旦他变成了知情人,他是会站在自己血脉相连的兄弟身边,还是会站在她这个毫无血缘关系的弱势的陌生人身边? 陈玥不打算拿这种可怕的问题去考验人性。 刘长英从厨房走出来,面带笑容地说:“今天有新鲜的螃蟹,二少爷可要多吃点儿哦。” “谢谢刘姨。”韩宇勉强笑了笑。在见识过了韩飏和陈玥的你来我往之后,他开始用一种更加客观的眼光打量刘长英。刘长英曾经是韩飏母亲的生活助理,一直把韩飏当成自己的孩子,对韩飏可谓是言听计从。韩宇有种直觉,不管韩飏做了什么,她一定是知情的。 然而问题也来了,对韩飏言听计从不表示会把他也当成顶头上司。不涉及秘密的问题,她也许会告诉他。如果韩飏身上真的有什么秘密,他可以肯定刘长英是不会告诉他的。 一家人围着餐桌坐了下来,刘长英端着大盘子过来,亲自动手给韩家兄弟一人夹了一只螃蟹:“现在还略微有点早,尝个鲜吧。再等半个月好螃蟹就上来了。” 陈玥懒得旁观他们一家人表演感情深厚的戏码,拿起筷子给自己夹了一个。她有时候会怀疑自己的家是不是也在沿海城市,因为她爱吃海鲜,并且也很会吃,尤其剥螃蟹,几乎不会浪费一丁点儿蟹肉。 韩宇惊讶地看着她的动作,见韩飏和刘长英都不吭声,忍不住咳嗽了一声:“咳,玥玥姐,孕妇最好不要吃蟹。” “哦?”陈玥不怎么在意地随口应道,“为什么?” 韩宇回忆自己曾经看过的那些孕妇注意事项:“螃蟹寒凉,孕妇吃了容易动胎气。” “是吗?”陈玥望向韩飏,挤出了一脸的假笑,“你可要多注意哦。” 韩飏飞快地扫了她一眼。一闪而过的凝视中,满是警告的意味。 陈玥嗤笑一声,低下头专心致志地开始剥螃蟹。 韩宇欲言又止。他都把吃螃蟹的危害说得这么明确了,怎么在座的人就没一个上心的?还有那句让韩飏注意是什么意思?陈玥好像并不把“动胎气”当回事儿,她不是很看重这个孩子吗?他记得她还因为刘长英不尊重她这位孕妇,给她送了剩饭剩汤而大发雷霆呢。 要不就是无知者无畏?他们不相信螃蟹真有这么大的危害? “咳,玥玥姐。”韩宇忍了半天,见她又去夹第二只螃蟹,实在忍不住了,“你……你还是注意一些比较好。” 陈玥笑了起来,满目嘲讽:“谢谢你,小宇。但愿你是真的关心我。” “为什么这么说?我当然是真的关心你。”韩宇诧异地看看她。今天从见到陈玥开始,她说话就一直阴阳怪气的,所有的谈话都好像说一半藏了一半。尤其韩飏回来之后…… 韩宇下意识地望向韩飏。 韩飏头也不抬地说他:“好好吃饭!” 韩宇放下筷子,一本正经地劝道:“哥,真有什么矛盾,你也别跟玥玥姐计较。她毕竟是孕妇嘛。你是大男人,就不能主动认个错?” 韩飏的手在半空中停了一下,又若无其事地落下来,夹了一筷子青菜放进自己的碟子里。 陈玥却好像听到什么笑话似的笑了起来:“好好吃你的饭吧。你这个神奇的脑洞……你说你都在想些什么呀。” 短短几分钟之内,韩宇已经是第三次听到这句话了。他其实什么都没想,只是难以相信自己所看到的,并且对自己的心事也有些捉摸不定罢了。数月前,他提心吊胆地看着陈玥带着一脸懵懂的神气与韩飏卿卿我我,明知这幸福背后潜藏着可能翻盘的危险,却只能压着忐忑保持沉默。 现在,他们之间相处的模式终于恢复到了他预料之中的状态,却让他更加不安起来。他不能确定导致这一切的原因究竟是韩飏又做了什么,还是因为她终于回忆起了当初自己对她说的那番话?话说,他当初干吗要那么多嘴呢? 他曾以为这两个人不应该那么虚假地幸福着,假装所有的矛盾与纷争都不存在。也纠结过要不要把他所知道的真相再一次摊开在她面前。然而他终究什么都没做。此时此刻,他坐在这个曾经幸福满满的房间里,看着她望向韩飏时冷漠讥诮的眼神,却宁愿她还是数月前那个什么都不记得的傻女人。 第八章 冬冬 一组一组的数据从屏幕上飞速闪过,最后定格在了一张人口登记表上。 这是一个年轻女孩的登记表。她叫凌冬冬,二十二岁,临海美院油画系大四的学生,身高一米六八,体重五十二公斤。去年十二月二十四日傍晚失踪,出事之前正在一家名叫“火烈鸟”的画廊实习。从监控记录来看,她当晚六点半离开画廊,沿着滨海公路步行一刻钟之后,拐进了黄山北路。不巧的是,黄山北路当天只有朝向滨海公路一侧的监控探头正常,中间几个路口均无监控。凌冬冬从这个路口走进去,就再也没有出现过。 表格上附着几张凌冬冬的近照,有在画室作画的照片,还有两张是在画廊实习时拍的。从照片上看,这是一位极其美丽的女孩,标致的鹅蛋脸,明眸皓齿,光彩照人。她拿着颜料盘坐在画板前的样子,比她身后精美的画作还要吸引人。 苏玲翻来覆去地看了半天,转头对耗子说:“我怎么觉得她有点眼熟?” 耗子名叫程浩,之前跟苏玲在同一个大队,比起别的同事来更加熟悉一些。听见她这么说,嗤地一笑,头也不抬地说:“一般男的跟美女搭讪的时候才会这么说吧?” “不是。”苏玲皱着眉头在记忆里搜索,“是真的眼熟,应该在哪里见过。” 程浩探头过来看了一眼,两眼一亮,哇的一声叫了起来:“大美女啊。” 苏玲没好气地白了他一眼:“出息!” 程浩摸摸下巴:“不过你别说,我看也有点眼熟。别是什么明星吧?” 苏玲拉下表格给她看:“不是明星,是画家。” 如果她真是明星,搞不好某次出保护任务的时候还近距离地接触过。要是画家的话,他们的工作跟画家可真是八竿子打不着了。 两个人思来想去也不得其解,电话铃响起的时候,苏玲看到屏幕上跳出来的“唐老虎”三个字,脑子里好像有什么东西极快地闪了过去,她没能抓住。 苏玲接起电话:“唐队?” “一小时后开会。”唐靖很干脆地说,“你和小程一起回来。” 苏玲连忙答应。 这边程浩已经听到了他们的通话,手脚利落地跳起来收拾东西。 苏玲把凌冬冬的表格打印出来,装进文件袋里。起身的一瞬间,脑子里仿佛有雷直劈下来,震得她头皮都发麻。 她忽然间想起她到底是在哪里看到过凌冬冬的照片了。 从总局赶回来,唐靖的办公室里已经坐了满满一屋子人。除了他们组里的成员,还有刑侦二队的李睿和他的队员。 苏玲和程浩在角落里摸了张椅子坐下,就听唐靖说道:“……所以,这个落脚点会选在滨海,一定有比出海方便更加迫切的理由。” 李睿从他手里接了一根烟,垂着眼皮说:“比起出海方便,更要紧的当然就是有人接应,手里的‘货物’要能顺利移交给下一个环节的人。咱们现在就卡在这里了。这些人耳目实在灵光,但凡下级窝点被捣毁,上一级接应的人第一时间就有反应,然后……断尾求生。” 下面有人嘀咕:“这尾巴也太多了点儿。” 这也是唐靖觉得头疼的地方:“他们之间的联系是上一级完全控制下一级,一旦这种联系断开,下级人员提供不了任何有用的信息……下级所知道的上级联系人的身份信息也往往都是假的。”这让他一度怀疑自己身边有内奸。 唐靖从电脑里调出两张照片,在屏幕上并排铺开。 李睿仔细看了两眼,正有些疑惑,就听唐靖手下叫吴长河的组员解释说:“左边这位是两个月前捣毁的长宁县窝点的负责人,叫刘瑜。右边的是他的上线,真名刘瑜也不知道,只知道他的外号叫刀哥。” 李睿恍然:“不是跑了?” “确实跑了。”唐靖说到这里,自己都有些佩服起这起子天杀的王八蛋,“这边刘瑜刚抓住,那头的线就断了。要不是刘瑜交代说曾经在码头见过这个人,还见过他跟渔业公司的人接触,我也想不到要请李哥出马摸一摸这边码头的情况。刘瑜说这个人在团伙中地位很高,可以接触到团伙的高层。” 李睿之前也有些疑惑唐靖是怎么瞄上了滨海市的渔业公司,听他这么一说就明白了。东海上虽然没盖子,但也不是随便找一条渔船就能把一堆大活人不声不响地送出去。唐靖会怀疑到渔业公司也不是没有理由的。 而摸底的事也只能交给李睿这只本地狐狸来操作。作为土生土长的滨海人,李睿深知能操持起出海生意的人都不简单,没几分根基怎么撑得起偌大的产业?这些人背后各有势力扶持,真要追究起来,牵连的事情绝对不会少。唐靖一个外来户,一脚踩进去只怕就陷在里面出不来了。 “这事儿交给我最合适。”李睿想来想去,自己先叹了口气,“但是能查到什么程度,我现在还不好说。但你上次跟我说的那个事儿,都是明面上就能打听到的。这个不难。” 唐靖心里也清楚,凭李睿在滨海市的人脉,往深处查能查到什么程度虽不好说,但想查查这些明面上的事情还不至于难办。何况渔业公司也只是有嫌疑,如果能查出什么证据证明其无辜,对唐靖来说也是好事,至少排除了一个嫌疑方向。 两个小组的人就合作与分工的问题敲定了细则就各自去忙了。 苏玲跟老吴等人将会议室的椅子搬回去,回来的时候见唐靖正站在窗边抽烟。窗开着,暑夏湿热的空气扑进来,让人胸口发闷,但办公室里的气味确实比刚才好闻了许多。一屋子大老爷们儿,又都是刚从现场回来的,这个气味也就搞刑侦的能受得了。苏玲和程浩刚进来的时候都被熏得直翻白眼。 唐靖脸上带着倦色,一边示意薛令白把门关上,一边问苏玲:“有结果了?” 苏玲抢着说:“老大你可真是个工作狂,刚开完会就不能休息几分钟再谈工作?” 唐靖扫了她一眼:“有话直说。” “其实没啥。”苏玲眼角的余光见薛令白欲言又止,连忙在桌子下面偷偷踹了他一脚,这小子刚才从程浩这里把话套出来了,一门心思要凑过去提醒唐靖。苏玲却不想这么直通通地说出来——在明知道这个真相会刺激到唐靖的情况下。 唐靖看看程浩,这小子低着头一副“我什么都不知道”的样子。再看薛令白,见他对苏玲怒目而视,顿觉这几个人有什么事儿瞒着他。 苏玲这一路过来光忙着发愁了,这会儿开始后悔刚才怎么就没想想该怎么开口呢? 薛令白见她吭哧吭哧不说话,也急得够呛:“其实没啥,就是……” “住嘴!”苏玲顿时怒了,恶狠狠地瞪了他一眼。 薛令白被她气得不行,哼了一声转头不理她了。 唐靖被这两人的反应逗笑了:“直说吧,到底怎么了?” 苏玲真心发愁。她这算报喜鸟还是报丧鸟?薛令白也不是迟钝的人,这会儿工夫也反应过来她在纠结什么。但他担心的是另外一件事。几个人各怀心事,却又诡异地担忧到一起去了,于是互相交换了一个忧心忡忡的视线,一起沉默下来。 唐靖猜到他们这是有话要说,也就不催,从桌面上拿起手机说:“行,你俩在这儿琢磨琢磨吧。我先出去吃碗馄饨。”头天晚上熬了大半夜,一大早跑去沙滩上挖尸体,回来又被臭味儿熏着开了半天会,早都饿得前胸贴后背了。 几个人还不知该作何反应,就见唐靖的手机屏幕乍然亮了一下,似乎是有短信挤了进来。就这么一晃眼的工夫,他们都看见了屏幕上那张女孩子的照片。 熟悉的影像映入眼帘,刺得人眼球生疼。 程浩下意识地拉住了唐靖的胳膊。唐靖也不说话,只是侧过头看着他,眼神微微放空,像是单纯地等着他开口。 程浩咽了口口水,假模假式地惊愕了一下:“呃,没什么……我就是……原来你手机上真有大美女的照片……这谁呀,是咱嫂子吗?” 唐靖低下头看了一眼已经变暗的手机屏幕:“你们到底谁先说?” 苏玲冲着程浩翻了个白眼:“都没想好要怎么说,你拽人干吗啊?” 薛令白和程浩想到一起去了。他们担心的并不是唐靖感情上会受刺激,而是这个事儿,上面会不会要求唐靖避嫌? 苏玲无比纠结地把报告拿给唐靖看,见他一页一页翻过去,神色还算镇定,只是脸色却越来越白,心里也跟着担忧起来。 “队长……” 唐靖放下报告:“我先去吃点儿东西,等我回来再说。” 程浩还想拦着他,被苏玲踹了一脚也不吭声了。唐靖的脸色实在不好看,想来也是需要自己静一静的。 办公室门关上了,程浩拍了拍自己的裤腿,没好气地咕哝一句:“踹我好几脚了哈,苏大姐,我可给你记着账呢。” “缺心眼!”苏玲骂他,“说这种事情一定要委婉……委婉你懂不懂?!” “又不是直系亲属!”程浩不服气,“其实他俩连面儿都没见过!” “你傻呀?!”苏玲气得又翻了个白眼,“就因为人家姑娘是在去相亲的路上出的事儿,咱们老大才会这么内疚呀。人家要是下班直接回家,说不定就不会赶上这种糟心事儿啦。” 程浩抓抓头发不吭声了。 薛令白挺头疼地嘀咕一句:“你说这事儿也巧,偏偏人家就给他介绍这个姑娘,偏偏约好见面那天就出了事。唉,定日子之前也没查查皇历?该不会是咱们老大的八字太硬,给人家克的吧?” 苏玲没好气地说:“我看你八字也挺硬,从你进咱们队,我就给你气得瘦了好几斤!”这年头还有人相亲之前看八字啊? 简直神经。 苏玲沉默地把手里的资料整理了一遍,就听薛令白在一旁嘀咕:“要说这姑娘条件也不错哈,才貌双全的,关键是心眼好,不嫌弃咱们老大穷鬼一个,还是个高危职业,有今天没明天的……” 苏玲又想踹他了。不过他这话也没说错,她家里长辈就无数次地抱怨她进错了行,说她一个大姑娘家,一天到晚不是查尸体就是出任务,成天灰头土脸的,搞得自己快三十了还没个男朋友不说,一家老小还跟着提心吊胆。 程浩也跟着嘀咕:“人家姑娘以前多漂亮啊,可惜了。” 可不就是漂亮惹的祸?苏玲心想,不管什么年代,年轻漂亮的女孩子总是惹人注意的,也就更容易招惹是非。否则怎么会有红颜薄命一说? 在这险恶的世道面前,个人微薄的挣扎总是有点不够看。 唐靖顶着八月的太阳在街上茫然地走着,满脑子都是去年冬天那个下着小雪的混乱的平安夜。 他想起自己坐在餐厅里静静数着时间,手边就是翻开的菜单,文字介绍配着精美的图片,可他一个字都看不进去。素来镇定的他,在面对穷凶极恶的匪徒时也能做到面不改色,然而那个夜晚,他看着玻璃窗上的雾气隔绝了窗外白融融的雪光,却总想要起来走一走,去门外抽支烟,或是去洗手间照照镜子,整理整理头发。 当他意识到自己在紧张的时候,心里颇有些难以置信。以前他不是没有相过亲,因为职业的关系,他的个人问题一向都受到亲友们的重点关注。七大姑八大姨有事儿没事儿就喜欢给他牵个线,或是领着大姑娘到他家来串门。他父母原本都是喜静的性子,为了他竟然也强扭着爱起热闹来了。 那时候唐靖还想,他难道是因为看这位凌小姐长得好看才这么上心?也不知照片p没p过?万一真人没有照片那么好看呢?或者……是对她的职业生出了好奇心?画家这种神秘的生物,他从来都没近距离接触过啊。 就在这七上八下的等待中,他接到了女孩儿打来的电话,听筒里传来的声音清脆而自然,微带一丝笑音:“你是方姨的外甥吧?不好意思,今天画廊有事儿,我出来得晚了,还得麻烦你等我一会儿。” 就这么几句话,唐靖竟然就有些心跳加速。他连忙表示不在意,让她注意行路安全。 挂了电话之后,他心里倒是安稳了许多,叫来服务员先点好了几个费时间的菜品。然后手机又响了,还是她打来的,唐靖以为她这是到了,没想到一接起来,就听到一阵杂乱的脚步声,女孩儿粗重的喘息声一下一下砸在他的耳膜上,让他陡然间生出不祥的预感。 “喂?”唐靖一着急,忘了女孩儿叫什么名字,“出了什么事?报告你的方位!” 女孩儿喘得很急,也不知有没有听到他的声音。唐靖怀疑她甚至没有意识到她已经接通了电话。 唐靖连忙打开录音功能,然而除了凌乱的脚步声就只有女孩儿越来越急促的喘息,片刻之后,女孩儿的声音陡然间尖厉起来:“放开我!你们是谁……救命……” 听筒里传来一阵撕打声,唐靖听到了一下沉闷的撞击声,像是手机掉在地上,然后就是汽车门被甩上时砰的一声闷响。 唐靖的心脏都快跳出来了。他左右看看,一把抢过邻座一个女人的手机,三下两下退出微信界面,直接拨到了今晚值班的副队长手机上,也不废话,直接报上凌冬冬的手机号码:“马上定位这个手机,人命关天!” 被抢了手机的女人正要发脾气,就听见了这句话,一时间拿不准这男人是什么身份,神色颇有些惊疑。唐靖给机主看了一下自己的证件:“不好意思,有紧急情况,手机暂时征用,电话费我赔你。” 机主连忙表示不用赔,也不知是不是难得遇上这样的情况,表情竟有些小兴奋。 唐靖的手机仍处于通话状态,但听筒的另一端再无半点儿声音。几分钟之后,被他临时征用的手机响了起来,副队长报上一个地址,并表示自己已经带人出警了。 唐靖删掉刚才的通话记录,把手机还给人家机主,又用最快的速度付了餐费,跑出去拦了车,一路狂飙去了出事地点。这期间,他和凌冬冬的手机一直处于接通状态,直到他听到话筒里传来副队长的声音:“喂?唐队?” 唐靖心里的那最后一丝的侥幸也在瞬间湮灭了。 雪花纷纷扬扬地落下,掩盖了所有的痕迹。从路口的监控设备上只看到一个窈窕的身影从这里走过。 凌冬冬就这样在他的生命中昙花一现,然后便消失不见了。 唐靖保存了她的照片,还有那一段出事时的录音,偶尔睡不着的时候会调出来看一看,听一听。有时候,他也会脑洞大开地幻想一下他和她之间的另外一种结局:他坐在餐厅里静静数着时间,玻璃窗上的雾气隔绝了窗外白融融的雪光。他有些紧张地看着时间,想要站起来走一走,出去门外抽支烟。然而他刚刚站起来,就看见餐厅的旋转门里走进来一个窈窕的身影。 年轻美丽的女孩子朝他走过来,每走近一步,眼里的笑意都仿佛会加深一分。然后,她停在他的面前,用他曾经听过一次的声音对他说:“你好,我是凌冬冬。” 然后他会说:“你好,我是唐靖。” 这句排练了无数次的自我介绍,最终也只是化成了他唇齿间的一声叹息。 唐靖停下脚步,脱力似的在马路牙子上坐了下来,掏出烟盒给自己点了一支烟。他的手指无意识地微微发颤,他却一直没有发现。他心里甚至是有些恐惧的,他不断地问自己,苏玲找到的信息真的准确吗? 那个女人真的是……凌冬冬? 对他来说,凌冬冬一直以来都只是一张他保存在手机里的照片,一段令他血液发凉的声音,一个未曾谋面却已擦肩而过的背影。 一段缱绻的、尚未萌芽就已经枯萎的心事。 她的存在就像一个梦,一个时刻激励着他,让他不能轻言放弃的信念。 唐靖连着抽了几支烟,双手终于不再发抖了,理智也渐渐回笼。他的视线扫过滨海市宽阔的街道,投向了更远的地方。这条路的尽头就是海,孕育了无数生命,养育了无数生命,也埋藏了无数罪恶的大海。或许就在此时此刻,就有无辜的生命飘摇在不知名的角落,飘摇在获救的期望里。 唐靖提醒自己,现在还远没到停下来惆怅的时候。他对自己说:“打起精神来,要做的事情还多着呢。” “要做的事情还多着呢。”男人站在阴影里,淡淡的烟雾腾起来,又迅速消散在夜风里。他的声音也极轻,稍不留神就被呼啸的风声掩盖了过去,“你可不能在这个节骨眼上犯糊涂。你们的话是怎么说的来着?打退堂鼓?” 韩飏晃了晃酒杯,默然不语。 从客厅的落地窗望出去,万亩松林在疾风的推动之下宛如海涛般起伏不定。海与天的边界已然模糊,被黑沉沉的浓雾融合在一起,却又在那雾气里挣扎着,蠢蠢欲动。 风声切割着海浪的咆哮,闭上眼,仿佛整个世界都在簌簌发抖。 一只手突兀地搭在他的肩上。韩飏悚然一惊,一抬头正撞进乔治那双野猫似的眼睛里。他带着一种像是看穿了他的眼神,缓缓说道:“阿飏,镇定。” 韩飏心头微微一颤。 “镇定。”乔治加重了手劲儿在他肩头微微一压,“看好那个女人,像平时一样过你的日子。你只管把面子抹得光光的,其他的事情交给我。” 夜色模糊了视线,韩飏看不清乔治脸上细微的表情,但他的声音、整个人散发出来的气场给人一种笃定的感觉,好像不论他做的是什么事,方方面面必然在他的掌握之中。 韩飏的心情一时有些复杂:“乔,你说……我是不是做错了?” 乔治按在他肩头的手骤然用力:“阿飏,任何时候都不要质疑自己的决定。我听说你在做生意的时候很是果决,怎么现在瞻后顾前起来?” “瞻前顾后。”韩飏纠正他。沉默了一霎,低声说道,“大概因为这不是做生意的事情吧。我从没想过有朝一日会闹成这样……”人只有在自己熟悉的领域内才有安全感,让一个厨子去开飞机,他怎么可能会有自信? 乔治在黑沉沉的书房里走了两步,唰地一下将半合的窗帘全部拉开。远处的天幕上一道极细的电光一闪即没,乌压压的云层仿佛压得更低了。 韩飏将杯中的酒一饮而尽,轻轻吁了口气:“你不该过来。” 乔治说:“我不放心。” 韩飏没有追问他不放心的到底是他还是陈玥,还是二者皆有。甚至……他有时候会忍不住想,乔治更加不放心的,应该还是他吧?毕竟陈玥已经是被控制起来了,只要他身边的人不出纰漏,她是翻不出什么浪花的。但他不同,他每天要出入公众场合,要见很多人,露出马脚的机会远比陈玥多得多。 这样想的时候,韩飏觉得他的心脏被一种仿若恐惧般的感觉抓住了,思绪也不由自主地顺着这个方向一路狂飙。他想乔治是不是从最开始就在防备着他?他频繁地出入韩宅,真正关注的并不是陈玥——她连大门都出不去,下趟楼身边都有人盯着,到底有什么可紧张?他真正想要打探的其实是他的动静? 韩飏额头渗出一层细密的冷汗。他一早就知道乔治跟他并不是同一种人,他想过安稳的生活,想要好好经营家里留下的生意,想把父辈的心血发扬光大。但这样的生活是无法打动乔治的,他想要的,远比这多得多。 “看好她。”乔治放下酒杯,玻璃杯在大理石台面上磕碰出清脆的声响。 韩飏点了点头,心里某个角落却悄悄地松了口气。他想自己果然还是想太多了,他是乔治的盟友,乔治怎么会针对他呢?至于在他心底蠢蠢欲动的那些隐忧,因为太过恐怖,他暂时不愿去想。 “这段时间风声紧,”乔治朝他的方向倾过身来,低声说道,“咱们不要见面。有事找老钟给我传话。”作为访问学者,他每天的行程基本都是固定的。上午在医学院讲课,下午要抽出两个小时去附属医院坐诊。 韩飏刚刚放松的心情又瞬间揪了起来:“风声紧……是什么意思?” “这些你不要打听。”乔治的语气很干脆,丝毫没有解释给他听的意思。韩飏其实并不想知道什么。私心里,他也担心自己知道得太多,最后脱不了身。但乔治一副不拿他当自己人的口吻,又让他有种微妙的不快。 乔治或许是看出了他的不快,压着嗓子嗤笑了一声,颇有些玩味地说:“阿飏,你要知道,咱们两个相识多年,论交情,亲兄弟也不过如此了。我不信你还能信谁呢?不过你现在一堆麻烦,我不想让你分心罢了。我的事,你知道得太多没好处。” 韩飏一时间竟分辨不出他说的是真是假。但有一句话说到了他心里去,他们自幼相识的兄弟一般的亲近感并不曾因为分开多年就有所改变。否则,他当初也不会在满心惶乱的情况下向他求助。而乔治也确实帮他解决了问题——虽然他很快就发现自己逃开了一个泥坑,却又身不由己地陷入了另外一个泥坑。但他又怎能把所有的过错都推到乔治身上?乔治也并不是先知,不可能走一步看百步。 归根结底,韩飏并不想怀疑乔治。他是帮助过自己的人,是知情者,亦是盟友。 “我要走了。”乔治拿起手机看了看,略有些遗憾地说,“超出时间会很麻烦。” 窗外闪过一道电光,仿佛鬼怪的爪子,在沉沉的天幕中只一闪便又收了回去。倏然而逝的亮光里,韩飏看见了乔治微微皱起的眉头以及冷静到毫无波动的双眼——就好像这世间没有任何东西能够让它们产生波动。 韩飏蓦然间对面前的男人生出一种极其陌生的感觉。他压下心底的不安,轻声问他:“要不在这里住一晚吧,天气预报说有暴雨。” 乔治摇摇头,站在窗前正好看到草坪上一团亮光,看位置应该是楼上陈玥的画室。这个时间,她还在画室里。 乔治皱了皱眉,对韩飏说:“让这女人安分一些。” “我会看好她。”韩飏愣了一下,一边暗想陈玥哪里有不安分的地方。事实上,陈玥自从对他产生疑心就一直不大安分,直到他换掉了方桂花这一批人之后,她才彻底老实了。就算她脑子里能想起来的事情有限,但到底也不是真傻,形势还是看得出来的。 乔治走后,韩飏在客厅里犹豫片刻,还是径直上楼,朝着陈玥的画室走去。 画室的门虚掩着,陈玥紧贴着门框倾听楼下的动静。风太急,海上又起了浪,天地之间仿佛充满了海浪的轰鸣。而两个男人的声音又刻意压得很低,她什么都听不见。 尽管心里暗暗着急,但陈玥是没胆子悄悄下楼去偷听的。她对乔治怀有一种近乎天敌般的恐惧。只要想到一次无意识的松懈就有可能令她再一次失去记忆,她就害怕得恨不得藏起来,让他永远都看不见自己才好。 两个男人嘀嘀咕咕地也不知聊了些什么,然后她听见客厅大门开合的声音,楼下重新安静下来。陈玥把门缝悄悄推开一点儿,不大放心地想着乔治这是走了? 片刻之后,韩飏慢慢走上楼。 楼下传来刘长英的声音,似乎在问他要不要吃夜宵。韩飏站在楼梯口跟她说了两句话,让她回去休息,还说刚刚接到通知,小区的供电系统似乎出了什么故障,等下要停电检修。让她通知几个保镖不要松懈。 陈玥还在想供电系统出问题是不是雷电闹得,就听到韩飏的脚步朝这边走了过来。陈玥想躲,犹豫了一下强忍着没动,却无意识地屏住了呼吸。 窗台上呼噜呼噜的声音倏地停了,糖糖翻了个身,一双明亮的猫眼警觉地朝她看了过来。陈玥的心脏怦怦直跳,也不知是紧张韩飏,还是被糖糖突然的动作惊到。 韩飏的脚步声停在了虚掩的门外。 他此刻距离陈玥不足半米远,她几乎能闻到从他身上传来的淡淡的酒气。陈玥靠在墙边不知所措,甚至分不清是真的害怕韩飏,还是对乔治的恐惧发散到了韩飏的身上。 糖糖不安地晃了晃尾巴,轻轻地“喵”了一声。 房门推开,带起的气流从陈玥的耳边拂过,令她受惊似的往旁边跳开一步,恰好与刚进门的人打了个照面。 两个人一起愣住。 糖糖慢条斯理地从窗台上跳了下来,甩着尾巴走到陈玥腿边蹭了蹭,一副不知忧愁的模样。陈玥叹了口气,弯腰将它抱了起来。 两个人都无话可说。陈玥意识到自己的恐惧更多的还是因为乔治,而不是韩飏。她的遭遇或许因他而起,但真正可怕的是那个让她忘记自己是谁的人。或者说,她最害怕的,是再一次失去记忆,变成一个任由他人摆布的傻子。 “早点儿睡吧。”韩飏也叹了口气,忽然间想不明白自己为什么非要跑过来看看她。或者只是因为乔治有些反常的表现让他心里有些发慌——他不想对自己承认,他其实对乔治并没有那么放心。他有时候会觉得自己鬼使神差地就跟着乔治爬上了一艘破船,摇摇晃晃之间,总担心乔治会一把将他推下去。 陈玥有时候会觉得自己憋着很多话要问他,可是当他出现在自己面前了,她又觉得什么都不必问。韩飏对陈家下手的详情以及真正那位陈大小姐的下落韩飏肯定不会告诉她,至于他会怎么处理自己……这个压根不用问。 陈玥有些沮丧地在糖糖身上揉了两把:“刚才来的人……是乔治?” 韩飏脚步微微一顿,却没有回身,淡淡说了句:“去睡吧。” 陈玥见他要走,忙又追问了一句:“他是你的上司,还是盟友?”她对这个问题一直很好奇,对她下手的人是乔治,但他之所以会这么做又是因为韩飏。这让她隐隐觉得在这两个男人之间,韩飏似乎并不是处于领导位置的那一个。 韩飏没有跟她聊天的兴致,头也不回地走了。陈玥目送他离开,暗暗猜测他跑到她面前也只是为了在这张相似的面孔上寻找某种慰藉。既然从他这里套不出话来,陈玥很果断地转移了目标。她拦住从韩飏房间里出来的刘长英,直截了当地问她:“你以前认识乔治吗?” “你问这个干什么?”刘长英被她拦住,神情有些不大高兴。 “随便问问。”陈玥扫了一眼她手里的牛奶杯,心想这老巫婆对韩飏还真是上心。但凡韩飏晚上在家,她总要在睡前给他热一杯牛奶。韩飏也挺捧场,大多数时候都会喝药似的喝掉。陈玥记得她假扮孕妇的那段时间也曾享受过这个待遇,后来谜底揭穿,大家坦然地各归其位,她也就没再享受过这种额外的优待。 “不该你知道的别瞎打听。”刘长英警告她,“安分一点,你的日子会好过些。” 陈玥不喜欢这种当面被人威胁的感觉,于是反唇相讥:“这句话我同样送给你,你要是能早点想到安分这两个字,就不必担心要去牢里安度晚年了。” 刘长英的脸色顿时难看起来。 “别不信。”陈玥冲着她点了点手指,“天网恢恢,疏而不漏。你又不是老天爷的私生女,凭什么你干了缺德事就能逃脱?不光你,还有你主子,有一个算一个。咱们走着瞧吧。”说完也不再理会她那张扭曲的老脸,抱着糖糖转身走回了自己的房间。 房门在身后关上,陈玥举起糖糖顶了个脑门:“唉,卧底不好当啊,不论是明着打听还是暗着调查,都没人买我的账啊。” 糖糖两只小爪在半空中一通乱抓,按在她额头上将她推开一些,毛脸上的小表情居然很有些嫌弃。 陈玥无奈地将它放下来,自己取了换洗衣服去洗澡。洗到一半的时候果然停电了,从窗口望出去,整个世界都仿佛突然间被罩进了一个漆黑的罩子里,无端地让人有些心慌。好在热水还够用,陈玥把自己拾掇利索,裹着浴袍摸了出来。 这栋房子紧靠着海,地势又高,景色固然极佳,但也的确偏僻。尤其这种时候,海边栈桥附近的照明灯也都灭了,真有种前不着村后不着店、仿若栖身荒野的错觉。即便知道这房子里里外外还有不少保镖,陈玥也不自觉地有些心怯。 “糖糖?”陈玥听到窗边有细微的声音,忍不住轻声喊道,“糖糖过来。” 小猫不过小小一团,无论窝在哪里都不容易被发现,何况又黑着灯。陈玥见窗帘微微动了动,还以为它藏在窗帘后面,便走过去伸手拂了拂窗帘:“糖糖?” 蓦地一只手伸过来捂住了她的嘴。陈玥一声惊叫被压回喉中,满身的汗毛都奓了起来。房间里还有别人?! 陈玥简直要疯了。她刚才在洗澡,自然没听到房间里有什么动静。外面正刮着大风,山崖下就是万亩松林,松涛如浪,混合了海潮的呼啸和偶尔滚过头顶的闷雷,整个世界都像要被翻过来似的……何况还停电了! 月黑风高杀人夜啊。 陈玥拼命挣扎起来,身后的人冷不防被她踩了一脚,疼得倒吸一口凉气:“嘘,冷静!” 想要呼救的声音卡在嗓子眼里,挣扎的动作也猛然停住。陈玥有种快要饿死的人被馅饼砸中的狂喜以及……难以置信。她想要看他的脸,却因为两个人的姿势而难以转身。身后的人似乎察觉了她的意图,手臂微微放松。就在陈玥以为他要松开自己的时候,困住她的那条手臂却又骤然发力,拽着她向旁边一闪,躲进了半合的窗帘后面。与此同时,一道明亮的光柱从落地窗上晃了过去。 陈玥微微侧头,见几道光柱正顺着楼侧的小径晃过来。这应该是韩飏留在家里的那些保镖在巡夜。 明湖苑的住户非富即贵,保安向来严格。韩家这栋房子又紧靠着海边——这一带的海岸以礁石居多,位置又太过偏僻,没有游客会来这里观光,更别提从这里溜进小区来作案了。这些人防的主要还是她。 巡夜的保镖看上去很谨慎。手电筒的光柱在她的窗台、阳台来回照了几圈,又去检查灌木丛外面的铁栏杆。 尽管心中已有答案,陈玥还是不放心地再次求证:“……唐靖?” 身后的人“嗯”了一声,稍稍向后退开两步,跟她拉开距离。陈玥刚从浴室出来,满身水汽,离近了就能闻到一种甜甜暖暖的香气,让他颇有些不自在。刚才也是一时情急,怕她会发出声音惊动别人,才扑过去捂住了她的嘴,没想到她身上就裹着一件轻薄的浴袍,这么近的距离,唐靖觉得自己的呼吸都开始发烫了。还好周围一片昏黑,不至于让人看出他脸上的尴尬。 陈玥一口气松懈下来,整个人都有些发软:“你是怎么进来的?” “停电。”唐靖很简洁地解释,“有人要借着这个机会出入明湖苑而不留下痕迹,正好我也搭个顺风车。” 陈玥思索他这话是什么意思:“……是谁?” “刚才韩家谁来过?”唐靖反问她。 陈玥恍然:“你在跟踪乔治?” “其实是跟踪韩飏。”自从知道她是韩飏弄来冒名顶替的“未婚妻”,韩飏身边就一直有他的人跟着。至于乔治,唐靖一开始并没有过多关注这位受邀讲学的著名学者。他的身份太敏感,在学术界名声又响亮,一不小心会引发国际纠纷。在没得到确凿的证据之前,唐靖并不打算与他正面交锋。但现在情况又有所不同,在已经确定韩飏确实有问题的情况下,乔治在其中所起的作用就很可疑了。 陈玥的精神鉴定是他出具的,那么整容手术是否与他有关?再往前推,韩飏从哪里找来的这样一个人?绑架?诱拐?这其中是否有乔治的手笔?如果有,他一个刚回国没多久的人,又是怎样操作的呢? “时间紧,我长话短说。”唐靖取出一个不大的筒状物在她眼前晃了晃,“我来是为了取你的血液样本,为了……鉴别身份。” 陈玥的喉咙发干,说不出话来,只是点了点头,配合地带着他躲进衣帽间,借着微型电筒的亮光完成了取血的过程。 取血的时候有点疼,但陈玥的心情是雀跃的,有种小孩子即将到达游乐场或者列车即将冲出悠长隧道似的兴奋。 “我的情况……是不是有线索了?” 唐靖听出她声音里轻微的颤音,但他现在什么都不能说。他要的是万无一失,是真真切切地知道她就是去年冬天那个下着大雪的平安夜里他坐在餐厅里耐心等待的女孩儿。 “有消息我一定会告诉你。”唐靖轻声说,“韩家这些花拳绣腿的玩意儿还拦不住我。” 陈玥默默反应了一会儿,觉得他说的“花拳绣腿的玩意儿”大概是韩飏找人装在房屋周围的监控设备以及那些在庭院里走来走去的保镖。但韩家的庭院就这么大,那些保镖据说也都是受过训练的人,而且家里的人什么都不会告诉她,她甚至不确定院子里到底有多少人。 陈玥越想就越是担心:“等下要怎么出去?” 唐靖把手压在耳朵上,像是在听什么声音,然后他对陈玥说:“还有七分钟。等下我跟你说的话你一定要记住。” 陈玥紧张地点头。 “你身边有人盯着。”唐靖的声音压得很低,但在黑暗中听来每一个字都又轻又疾,像有细小的鼓槌在她的耳膜上一下一下地用力敲击,于是每一个字符都仿佛被赋予了力量,一直钻进了她脑海的深处,“无论你这里发生什么事,我都会第一时间接到消息。所以你一定不能冲动,最重要的事情就是保护好自己,不要跟任何人硬碰硬。” 他在“任何人”三个字上加重了语气。见陈玥乖乖点头,才又说道:“你不要刻意打探任何消息。记住,你的安全最重要。我会找一个合适的时机把你带出去。” “不行。”陈玥忙不迭地打断了他的话,“韩飏做的事都在暗处……我就是压在地窖盖子上的那块石头。一旦石头动了,地窖里的人立刻就会被惊动。” 事情发展到如今的地步,已经不是一个陈玥就能左右的了。就算是唐靖,也不能因为陈玥一个人打草惊蛇,影响了整个案子的进展。但是一旦陈玥的身份确定,他对韩飏的怀疑就可以摆到明面上来了,有些事反而会变得容易一些。 “不会轻举妄动。”唐靖说,“但我会尽力保护你。” 凌冬冬的失踪始终是他的一块心病。她是在去见他的路上出的事,于是在唐靖的潜意识里,多少会觉得是自己没有保护好她才导致了她出事——这也是他对凌冬冬的事情格外上心的主要原因。 听到“保护”两个字,陈玥的鼻子微微一酸:“我没事的。” 唐靖问他:“乔治经常来这里?” 陈玥摇摇头,小声说:“乔治来韩家的次数不多,但他跟韩飏关系很好的。韩飏很听他的话。” 唐靖若有所思:“他们认识很久了?” “发小。”陈玥说,“陈玥的事,他知情。” 唐靖做了个噤声的手势,侧过头留意门外的动静。走廊里传来模糊的说话声,其中一个似乎是女人的声音。 “是刘长英。”陈玥心想这黑灯瞎火的,不会还要送牛奶吧?刘长英真是把韩飏当成小孩子一样照顾了。 “我得走了。”唐靖有些不放心地看着她,“记住,不要硬碰硬,安全第一。” 陈玥看着他朝窗口走去,心中蓦然生出一种拽住他不让他走的冲动。她知道留在韩飏的眼皮底下对现在的她来说是安全的,因为韩飏要借着她的存在向周围的人提供一个“生活还是老样子,一切都正常”的信号。而且对唐靖来说,她留下来也是必要的,只有稳住韩飏,唐靖才能放开手脚去寻找真正的陈玥,去寻找更多的证据。但她心里仍有个胆怯又自私的小人在那里疯狂跳脚,对她狂喊:抓住他,别让他走! 陈玥咬住自己的手背,调动全身的力量来抵挡这瞬间涌起的疯狂的冲动。 敲门声突兀地响起,伴随着刘长英冷淡的声音:“陈小姐睡了吗?” 唐靖停在窗边,做了个手势示意陈玥去应付她,不要担心自己。 陈玥将手边的椅子推开,在家具碰撞的声音里不耐烦地喊了一嗓子:“什么事?” “没事。”刘长英说,“少爷让我看看你休息了没有。” 陈玥没好气地说:“已经睡了。” 刘长英丝毫也不受她语气的影响:“麻烦你开门。” 陈玥望向窗口的方向,唐靖已经拉开了靠近浴室一侧的小窗,然后动作极快地闪了出去。 狂风卷起豆大的雨滴噼里啪啦地敲在玻璃窗上,憋了一整晚的暴雨终于如期而至。只是一眨眼的工夫,天地之间就拉开了一道白茫茫的水帘,整个世界都仿佛被隔绝在外。 陈玥再一次被孤独的感觉吞没了。 敲门声还在持续,刘长英喊着陈玥的名字,声音已经变得不耐烦了。然而这一点儿噪音在此刻听起来似乎又有些微不足道了,陈玥试图分辨更多来自窗外的声音,可是雨声太急,她什么都听不到,只能在心里暗暗祈祷唐靖已经顺利地离开了韩宅。 陈玥走过去关好窗。就这么一会儿工夫,她的半个身子都被淋湿了。陈玥摸回浴室里拿了一块大毛巾,一边擦着身上的雨水一边走过去给刘长英开门。 门一打开,应急灯明亮的光线就晃了过来,伴随着刘长英近乎训斥的声音:“我敲了半天,你怎么才开门?” 陈玥被灯光晃得睁不开眼,忍不住皱眉:“你敲门我就得开?你以为你是谁?” 刘长英冷着脸哼了一声,绕过她身旁走了进来,举着应急灯到处看:“这里怎么湿了?你开窗了?” 陈玥低着头擦拭身上的雨水,没好气地反问她:“空调都用不成,这么闷热的天,我开窗不是很正常?” 刘长英怀疑地看了她一眼。 陈玥没理会她,随手把毛巾搭在椅背上。她看着刘长英一脸抓奸的表情到处检查,心里虽然觉得憋气,却又忍不住庆幸唐靖来的时候还没有下雨,否则窗台或是地板上免不了会留下痕迹。 刘长英里里外外看了一圈,满脸都是“虽然没有找到证据,可我就是知道你不老实”的表情。陈玥见她这样,心里也有些犯嘀咕,忍不住问了一句:“你到底要找什么?” 刘长英并没有找到什么,她在门口停顿了一下,不甘心地问了句:“你有没有听到什么动静?” “什么动静?”陈玥反问她,“刮风下雨的动静,还是有小偷摸进来的动静?” 刘长英把灯举了起来:“你有没有看到院子里有人经过?” 陈玥的心跳微微加快:“不是有保镖?我看到窗户那边有手电晃过去。” “当然不是说他们。”刘长英觉得她在故意装傻,“除了他们呢?” 陈玥看着她一双眼睛几乎要冒火的样子就觉得身心舒爽:“那就没注意了。” 刘长英大概也反应过来陈玥不可能注意到什么——注意到了也不见得会告诉她。于是她也很快冷静下来,冷冰冰地甩下一句“休息吧”就转身走了出去。 陈玥等了几秒钟,悄悄扭开门把手往外看。 应急灯的灯光已经在朝着楼梯的方向移动了。她的身边还有人,两个人正压低了声音说着什么。陈玥把身体探出去,看到一个穿着浅色睡衣的熟悉的背影。陈玥其实不在意刘长英会说什么,但她好奇这么黑灯瞎火的,有什么情况需要韩飏下楼去解决? 陈玥跟在他们身后慢慢走下楼梯,然后小心地停在楼梯口的多宝架后面。多宝架上错落有致地摆着装饰品和几盆盆景,白天光线好的时候是什么都挡不住的,但在这样一个暗影憧憧的夜晚,反倒成了一个很好的藏身之处。她不敢走得更近了,因为等在客厅里的人都是韩宅的保镖,尤其站在最前面的那位领队,陈玥记得韩飏说过他是个退伍兵,身手很厉害。 陈玥听到韩飏问了一句:“能确定吗?” “不能。”回答他的人语气十分谨慎,“不排除天气原因。” 另一个男人补充了一句:“停电之前就已经出现不稳定的干扰,但是跟刚才强干扰的信号有些不同。” 陈玥有些明白了,似乎韩宅附近的监控并不受停电的影响,还在继续工作。而唐靖的顺利出入是因为采取了一些干扰措施。但干扰是有迹可循的,于是才有了刘长英到她房间里的那一番检查。当然,其他的房间她一定也检查过了。 之前说话的男人又说道:“干扰信号变强的时候正好开始下雨了,而且一整晚都在打雷闪电,风刮得也很猛。所以……” 韩飏摆摆手,表示自己明白了。如果家里确实没有出现过什么异常的情况,那么,保镖们就可以把这种情况归咎于天气的因素了。 “外面有什么情况?”韩飏又问。 几个男人一起摇头。只是有信号异常,所以才会里里外外转一圈看看,要是真有异常情况,谁还站在这里跟老板汇报工作啊。 韩飏大概也觉得问不出什么来,摆摆手说:“各就各位吧。都警醒一点。” 保镖们又退了出去。 刘长英举着应急灯满客厅晃了一圈,不放心地说:“要不我再去楼上看着?” 韩飏没说话,眼神却朝着楼梯的方向看了过来:“听了多久?” 刘长英的视线唰地扫了过来,昏暗中看过去竟有种刀子似的锋利的感觉。 陈玥被她的视线吓住,然后才反应过来提问的人是韩飏。她不知道他是什么时候发现她的,或许保镖们也都知道,只是见韩飏这位雇主没有反应才假装没发现吧。 “没多久。”陈玥往外走了两步,刻意去忽视来自刘长英的那两道仿佛带着杀气的视线,“我只是想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是跟我有关的。” “跟你没关系。”韩飏望着她,心头恍惚了一下。他知道眼前女人的这张脸是照着陈玥的样子加工出来的,在他心里始终将二者分得清清楚楚。而且两个人性格相异,言谈举止也各有不同,日常的相处中很难让他认错。但在某些特殊的时刻,比如看见她微带醉意地坐在陈家大门外,再比如看见她裹着他买的睡袍,穿过浓墨一般的黑夜朝他走过来的样子,却让他有种仿佛置身于梦境之中的不真实感。 这一刹那的感觉实在太过惊人,好像那个人真的出现在了他的眼前。理智告诉他,陈玥此时此刻是不可能出现在这里的。可他的眼睛却怎么都没法子从她身上移开。她走路的样子,眼中微微有些不安的神气,以及她皱起眉头按捺着不发脾气的神情…… 等韩飏回过神来才发现自己的后背已经被冷汗浸透了。一想起乔治不久前才告诫过他不要被情绪影响,他的心情顿时变得格外糟糕。 “好了,都回去睡吧。”韩飏扔下这么一句话,沉着脸上楼去了。与陈玥擦身而过的瞬间,他感觉到她的视线正落在他的脸上——审视的、带着怀疑的视线,像有根针从他的心头轻轻划过,疼痛的感觉细微到几乎可以忽视,然而那种被触碰的刺激却一直轻颤着深入骨髓。 他想起第一次见到她的情形,昏迷的女孩儿,皮肤苍白,五官明艳,莫名地带着几分熟悉感——与陈玥相似的面部线条,尤其侧脸的轮廓,在光线不够明亮的地方,他甚至有可能会将她们认错。 韩飏踉跄了一下,险些被楼梯口的地毯绊倒。他注意到站在他身后的女子下意识地上前两步,又克制地停住。 韩飏抓住楼梯扶手,闭着眼睛深深吸了口气。他的脑海里有大片大片的粉色晕染开来,深深浅浅,一直蔓延到视线的尽头。那是春天的樱花坡,他站在疗养院的门口,焦灼地等待着赵主任传回来的消息:人不见了……她藏在货车里跑了……他们追出去了……他们找到她了……有人阻挠,然而不要紧,他们正赶回樱花坡…… 不知等了多久,他终于看到了返回的车辆。他的嗓子发干,心跳得比任何时候都要快。然后他看见年轻的女孩子磨磨蹭蹭地下了车,带着一点儿好奇的神色朝他看了过来。这是他第一次见到苏醒过来的女人,他甚至不能完全肯定乔治的洗脑是可靠的。然后…… 然后就是一段完美的日子,甚至比他跟陈玥的相处更加轻松愉快。她有着陈玥的脸和身材,有着对于他们关系的信任,怀着热忱与期待试着去了解他,去试着爱上他。她确信他是爱着她的,保护着她的,所以她受不了丝毫委屈,对于刘长英的挑衅更是当面就打了回去。那么理直气壮。因为那个时候,她对自己的身份确信无疑。 韩飏胸口的位置闷闷地疼痛起来。 再后来,事情就开始变得不那么受控制了。人心难测,又不是真的白痴,谁会只凭几句话就相信一个虚假的世界呢?更何况他也不是那么尽心尽力地去维护他的谎言。他也会累,会疑惑,会害怕,害怕等不到他想要的结果。 他从没有在乔治面前承认过,但的确有那样的瞬间,他看着身边的这个女人,觉得就这么相守下去,似乎也不错。 他最初对陈玥所期望的,也不过就是这样的生活。 陈玥目送他离开,最近一段时间他总是这样,话不多,眼神复杂,有意无意地散发着阴郁的气息。在她看来,一个马上就要当爹的人不该这么颓废的,而且这个孩子还会给他带来他一直想要得到的陈家的财产。他不是应该每天都笑着醒来吗?总不会是迟来的道德感终于开始发挥作用了吧? “他到底怎么了?”她莫名其妙地嘀咕一句。 “不该你知道的不要问。”刘长英举起手里的应急灯冲着楼梯的方向晃了一下,两道细细的眉毛很严厉地皱了起来,“你该回去休息了。”她一早就觉得这女人不安分,一不留神就爱耍些小心眼。方桂花都被她坑了一把,她可不能掉以轻心。 陈玥跑下来只是想确定唐靖的行踪是否被人注意,其他的事她并不在意,他们也不允许她在意。她只要保证自己安全就好——这是唐靖说的。 陈玥心想,这个时候,他应该已经离开明湖苑了吧? 唐靖顶风冒雨回到局里的时候已经快半夜了,他顾不上换衣服,先把今天取到的血样送到化验室处理,然后回到值班室洗澡换衣服。等他忙完了出来,见值班的老吴和耗子都醒了,正嘀嘀咕咕地商量要泡面吃。 “正好,”唐靖忙说,“给我也泡两包。” 三个人当中程浩年纪最小,毫无异议地被打发去泡面。这边吴长河也爬起来洗了把脸,拿出白天整理好的报告给唐靖:“韩家是从韩飏的曾祖父那一辈开始在滨海市定居的,一开始也就是小手艺人。韩家的生意做大还是韩飏的祖父这一辈的事。生意人嘛,社会关系比较复杂,详细情况还需要时间。” 唐靖低头看报告,一边问他:“章海联系了?” 章海就是昨天去海边烧烤结果发现尸体的那一伙人当中的一个,贸易公司的实习生。李睿说聚会地点就是他给大家推荐的。他是郭庄子村人,对那一带的地形非常熟悉。报案之后,也是他带着警方的车抄小路去的海滩。李睿怀疑这小子一早就知道那个仓库有问题,所以才会撺掇同事到这里来。 “倒是见着人了。”吴长河有些头疼地说,“不过这小子滑不溜秋的,一问三不知,还给我讲人权,说他想不想配合咱们工作是他的自由,后来又说要考虑考虑……我跟他说让他好好想想。我明天再去跟他谈。” 吴长河是个人高马大的北方汉子,方方正正一张脸上露出苦恼的表情显得格外好笑:“我看他是吓得够呛。” 唐靖微微蹙眉。他觉得章海的反应不像是吓到了,倒像是单纯地抗拒警方的问询。难道他只是想把这件事捅出来,并不希望会牵扯到自己? 他到底在担心什么? 唐靖想起李睿昨天在沙滩上跟他说的话,报案之后,是章海主动给警方带路,李睿他们才能绕过郭庄子村附近的那条公路,直接走小路赶到海滩。唐靖心想,他当时的主动,会不会只是为了让警方避开郭庄子村? 如果章海的带路是故意为之,那可不像是被吓到了。他的所作所为更像是要把郭庄子村保护起来。换句话说,如果郭庄子村真的需要保护,那也意味着这个村子确实知道一些有关沙滩上那个仓库的秘密。 “明天我跟小薛去一趟郭庄子村。”唐靖看着吴长河,“章海交给我,你继续查韩飏。” 吴长河翻了翻手里的报告说:“我现在主要在捋韩飏的社会关系。至于这位乔治医生……从目前掌握的情况看,他们俩的交往并不密切。十几年前两家曾经住过邻居,后来乔治跟父母去了国外,这次受邀回来讲学还是他成年后第一次回国。” “这期间他们应该还是有联系的吧。”唐靖若有所思,“否则分开十多年的两个人,乍一见面就合谋去做这么见不得光的事,不是太奇怪了吗?” 吴长河也同意他这个看法:“这十来年乔治虽然没有回来过,但韩飏有很多出国的机会。不排除两个人有见面的可能。而且这两个人的关系,应该不只普通朋友这么简单,谁去朋友家串门会这么鬼鬼祟祟的,还生怕门卫看到?” 明湖苑停电的事情虽然没有证据表明是乔治的手笔,但他搭韩飏的车子进入小区,又趁着停电驾车离开,进出小区的两个时间段都没有他出现过的记录,且没有人证。最为巧合的是,当他离开明湖苑的时候,两个门卫恰巧都不在门卫室。 “我跟着他快到市区的时候交给了铁锤。”吴长河看了看表,“一小时之前铁锤来过电话,说乔治把车子开进了一个二十四小时开放的地下停车场。” 唐靖诧异地抬起头:“酒店?” 吴长河点点头,脸上流露出懊恼的神色:“不过他并没有入住酒店。” “金蝉脱壳?”唐靖恍然,“他倒是很警觉。” “不一定就是发现了有人跟踪,习惯使然吧。”吴长河还是很信得过自己这些兄弟的专业技术的,“地下停车场一共有三个进出口,调用监控需要时间,而且这个天气,能找出什么线索还很难说。” “他没回家?” “没有。”吴长河回答得很肯定,“医学院那边小薛一直盯着,他要回去小薛不会不知道。小薛说乔治回家没多久就去了几个学生,其中有两个走得比较早,其余的大概是看天气不好,干脆就住下了。” 这些学生进去没多久,就有两辆车先后离开。其中一辆去了医学院南校区的学生宿舍,另外一辆在市区绕了几圈,最后停在一家商场的侧门外,开车的人上了停在那里的一辆车,直奔明湖苑而去。 唐靖心想,这些学生倒成了现成的人证。乔治只需要在学生们进门的时候露个脸,然后推脱有工作要做,把自己关房间里就好了。谁会相信一位德高望重的学者会搞这样下作的把戏?而且那可是“老师”。估计每一个做学生的,对于“老师”都会有种无条件的信任吧。 “这样的天气,他会去哪里?”这是唐靖最感兴趣的问题。有什么事儿是非要趁着这样的天气去做不可的? 吴长河喃喃说道:“这个人身上好像有很多秘密。” “我想我们大概想错了方向。”唐靖看着他,缓缓说道,“一直以来我们把他看作韩飏找来的帮手,但或许……他才是两个人当中的主导者。” 吴长河思索片刻:“他一个学者,回国时间也不长,滨海市周边的地形都还没摸熟吧,就能跑去临市绑个人回来?他是怎么运作的?” 唐靖也一直在想这个问题。如果是他亲自动手,那他到底是怎么知道凌冬冬的?如果不是他动的手,那么他的帮手又是些什么人?会不会跟他正在调查的案子有关系?如果有,那他在这张大网里又扮演着什么样的角色? 沉思中,办公室的门被人推开,程浩端着几个不锈钢饭盒一溜小跑进来,胳膊上还挂着一个塑料袋,里面装着饼干火腿之类的东西。两个人连忙站起来接东西,程浩一边跳脚一边嘀咕:“烫死了,烫死了……火腿榨菜都是我去楼下值班室给你们搜刮来的,够意思吧……” 泡面的特点就是吃起来虽然不怎么样,但是闻起来很香。唐靖跑了一天,早饿得前胸贴后背了,一边撕开包装啃火腿一边冲着程浩竖起大拇指。 程浩嘿嘿傻笑。 吴长河在一旁打趣他:“不会又去找档案室的林妹妹了吧?我说你这追求人的法子用得不对啊,人家都是给美女送东西,你怎么总去搜刮人家的零食啊?” 程浩顿时急了,连连分辩自己对人家没有什么心思。唐靖也不禁莞尔。 一根火腿刚下肚,唐靖的手机就响了起来,是二队队长李睿打来的。唐靖一接起来就听他说:“华盛小区发生火灾。” 唐靖愣了一下,随即想起章海就住在这个小区。 “具体情况暂时还不确定。”李睿说,“小刘刚打过电话,我现在在路上。” 唐靖这边人手有限,就从李睿手下调了一个人配合吴长河轮班盯着章海。没想到还是出了事。 “赶紧吃两口。”唐靖敲了敲吴长河的饭盒,“你跟我一起过去看看,小程看家。化验室有消息马上通知我。” 看着两个人急急吼吼地跑出去,程浩一头问号地抓了抓头发:“化验室?今天有什么东西送去化验室了吗?” 唐靖和吴长河赶到华盛小区的时候,火已经被扑灭了。起火的那栋楼正好在小区的东南角,又是顶层最靠外的房间,楼下的人行道没有路灯,一到天黑很少有人经过,更别说还是这样一个狂风骤雨的夜晚,所以没能第一时间引起注意。幸运的是,因为雨太大,火势并没有蔓延开来,左右的邻居都没有受到太大影响。 风雨肆虐的夜晚,昏黄的路灯、消防车、拉开的警戒线、进进出出的警察和消防队员给这个老旧的小区蒙上了一层诡异的阴影。唐靖下车的时候,见不少人家都亮着灯,还有人趴在窗口朝外张望,但深夜和恶劣的天气营造出肃杀的氛围,成功地阻挡了闲人看热闹的脚步。 二队的小刘看到唐靖的时候,神情十分懊丧。他跟吴长河交班之后就一路跟着章海回到华盛小区,见证了他从回家到熄灯休息的全过程。 “起火的是章海的卧室,从床上着起来的。”小刘指着顶楼烧得黑黢黢的窗口说,“现场有助燃剂的成分。” 唐靖问他:“火是什么时候着起来的?” 小刘说:“大概一点半到两点之间。” “之前都有什么人进出?” 这也是小刘最头疼的一个问题。事发突然,有关章海的资料都还在调查中。楼上楼下都住着什么人,章海都跟哪些人有来往,这些也都不清楚。只知道章海同宿舍的人上周刚刚退房,目前整个二居室只住了他一个人。 华盛小区是老式的开放式小区,小刘一直跟着他进了单元,隔着一层楼的距离听到从他掏钥匙开门到进门落锁的全过程才悄悄摸出来。他的车就停在楼下,透过车窗就能看见章海的窗户。 “之前卧室和客厅的灯一直亮着。”小刘说,“十一点半左右熄的灯。” 唐靖问他:“人员出入的情况有什么异常?” 小刘想了想说:“出事之前有送外卖的来过。” 这个小区距离大学城不远,有不少学生在这个小区租房住,人口的流动性非常大。尤其是附近还有个夜市,天气不好出门吃夜宵的人不多,但是点外卖的不少。小刘盯了一个晚上,光是送餐员就上去了三拨。尤其是凌晨一点左右上门的送餐员,因为与出事时间比较接近,成了重点怀疑对象。 “是个年轻男人。”小刘回忆说,“身高在一米六八到一米七二之间,体重大约在六十公斤,雨衣帽子挡着脸,只能看到下巴蓄着短须。另外,他走路的时候微微有些左倾。送餐车和他提着的餐盒都没有什么不对的地方。具体情况李队正带着人排查。” 唐靖和吴长河跟着小刘去了案发现场。确实如小刘所说的那样,火是从卧室烧起来的,除了四面墙,东西基本上都烧没了。床上的人被烧得已经看不出人形了,具体情况他们还要等法医的报告,暂时也不能确定死者就是章海本人。 在章海的房间仔仔细细转了一圈,唐靖又带着人下来了。 “大门没有破坏的痕迹。”唐靖对吴长河说,“这个人有钥匙。” 有钥匙的人除了章海本人,就是房东和曾经的租户了。章海和房东的钥匙有没有被人动过?以前的租户是不是还留着钥匙?这些都需要警方去一一排查。 吴长河正在心里吐槽自己不会分身术,就听唐靖问他:“你说,报案之后,章海为什么要主动给警方带路?” 吴长河微微怔愣了一下。如果他不带路又会有什么样的后果? 警方大概不会知道这条偏僻的林间小路,接到报案之后十有八九会绕路走郭庄子村前面的那条公路。然后…… 吴长河瞪大了眼睛,他看向唐靖,见他也是一脸沉思的表情,就知道两个人想到了一起去。章海想把这件事捅出来,但又不想让郭庄子村进入警方的视线。他在用他自己的方式保护自己的村庄。 吴长河不解:“那他干脆别声张不行吗?” “或者在他眼里,那个仓库就是一个不知道何时会爆炸的炸弹吧。也有可能发生了什么事,让仓库的人注意到了郭庄子村,这种注意让章海有了危机感。”唐靖从章海身上感觉到了他对警方的不信任,这才是最让他感到难受的地方。 “先回局里。”唐靖对吴长河说,“把手里的资料归拢一下。天亮之后,你跟我去一趟郭庄子村。” 第九章 秘密 郭庄子村其实远没有外面的人臆想得那样破败,村子里的路修得很平整,村外有整齐的塑料大棚,村子里还有人家修起了二三层的小楼。这个村子之所以显得不兴旺,唐靖觉得主要还在于村民,青壮年都去外面工作了,留下一帮子老弱妇孺,难免会显得不那么有生气。 村支书的办公室开着空调,但七八个人坐在里面,还是有些闷热。盛夏时节,即使刚下过一夜的暴雨,天气也并没有变得凉快起来。 唐靖环顾一周,视线扫过头发花白、一脸愁容的村支书和他旁边哭成一团的两个女人,落在了靠窗坐着的神情呆滞的男人身上。 这个男人名叫李传富,是章海的姐夫。他旁边抱头痛哭的两个女人,一个是他老婆章云,一个是他丈母娘李彩玲。房间里还有两个男人,都是章家的邻居,算是章海在这个村子里来往比较密切的人。唐靖不得不承认,章海出事的确是一个最合适的契机,否则在一个极度抱团的小村子里,外人想打听点儿什么是非常困难的。 女人声嘶力竭的哭喊声听得久了让人脑仁疼,李彩玲情绪几近崩溃,除了哭喊儿子的名字,就只知道要求警察同志给她儿子报仇。章云也完全被这个噩耗吓呆了,哭得两眼通红,然而神情却是茫然的,像是反应不过来这么可怕的事为什么会发生在她弟弟身上。两位邻居的反应也跟她差不多,红着眼圈只顾着发愣了。而李传富,则在这些情绪之外流露出了一丝对警方的抗拒。 这其实是个很正常的反应。很多受害人家属乍逢大变,伤心之余会把失去亲人的痛苦发泄到警务人员身上,或多或少地产生一种“如果你们怎么怎么样,我的亲人或许就不会出事”这样的怨念。唐靖之所以留意李传富的反应,是觉得他的反应跟身旁的两个女人相比,似乎还夹杂着几分懊恼的成分。 他在愧疚些什么?唐靖暗忖,或者章海曾经跟他说过些什么,而李传富作为知情人却选择了袖手旁观? 最先被请出去的是章家的两位邻居。他们虽然跟章家很熟,但章海毕竟是在市里读书工作的,回村子的机会不多,而且由于彼此生活状态的不同,他们之间共同的话题也越来越少。尤其近两年,每次章海回来,他们也只是聚在一起喝喝酒聊聊闲话,更深层的联系就没有了。 与他们情况相似的就是村支书,这位老人家在村子里颇有地位,像章海这一辈的年轻人都管他叫“二爷爷”。但他作为长辈,对小辈们的生活状况也只是有个大概的了解。像章海这样的小辈,也只是在过年过节的时候提几瓶酒过来看望看望他。仅此而已。 村支书唉声叹气地出去之后,房间里就剩下了章海的亲人。 外表更有亲和力的吴长河开始询问有关章海的情况,平时的生活习惯,有哪些来往密切的人,是否与人结仇等。唐靖对章云母女可能会掌握什么重要情况并不抱有太大的期望,章海是成年男人,早几年就离开家独立生活,他或许会接受母亲和姐姐对他生活上的照顾,但跟她们谈论自己私事的可能性并不大。反而是李传富,自从章海的父亲去世之后,他就成为这个家庭最年长的男性,如果章海有事想要找人商量,他会是最好的选择。 李彩玲一辈子生活在郭庄子村,市区都很少去,她对外面的世界了解得不多,也并不感兴趣。自从老伴儿病逝,这个朴实的中年女人所有的注意力都集中在了一双儿女的身上。章海身为家中唯一的儿子,几乎是作为李彩玲的精神支柱而存在的。 她几乎被悲痛压垮了。 唐靖和吴长河让章云先扶着她回去休息。 办公室里就只剩下李传富一个人。他看上去有些紧张,眼里抗拒的神色更加明显,甚至不等吴长河提问,便很不客气地抢着说:“我什么都不知道。小海很久没回来过了,他有什么事也不会跟我说。” 唐靖与吴长河对视一眼,这反应可不像是什么都不知道啊。 唐靖放缓了声音问道:“我听说,你跟章海感情很好?” 李传富有些诧异地看看他,或许是唐靖的表情太平静,他没有从他身上感受到任何威胁,于是点了点头:“我跟他姐结婚的时候他还上初中呢,比我弟弟还小两岁。” 这样说的时候,李传富就想起了个头还没到他胸口的小章海,十来岁的小少年,皮肤白白嫩嫩的,个头不矮,可是看着孱弱。他知道章家就这么一个男娃,老丈母娘待他总有些小心太过,走路走多了都不舍得,晒太阳晒久了也不舍得。唯有他看出了孩子眼里对撒野的渴望,以及对两个女人所撑起的家庭所抱有的隐秘的不安全感。 他和章云的住处距离章家不远,于是,每天不论晨起跑步还是傍晚去海边接渔船,但凡有出门的机会都喊着他一起去。章海也仿佛在他身上重新找到了来自“父亲”的安稳的感觉,整个人都踏实了下来。 李传富有时候也觉得,他是把章海当成了儿子在看待。 “章海出事是谁都不愿意见到的。”吴长河神情温和,循循善诱,“我们也想尽快将害死他的凶手抓捕归案。李先生,请你仔细回忆一下,章海有没有跟你提过什么特别的人或事?” 李传富望向窗外,脸上的表情悲切而隐忍:“能跟我说什么?他都那么大人了……” 吴长河继续安慰他,然后旁敲侧击地套话。 唐靖不耐烦听这种推来推去的废话,起身去院子里抽烟。村委会的小院位于整个郭庄子村的后方,地势稍凹,从这里只能看到前方一排排的村居和后方的田地,再远一点的地方,青葱的山峰连绵起伏,蜿蜒向南,勾勒出了滨海市壮美的海岸线。 从这里是看不到他和薛令白曾经走过的那条公路的,那么……站在李传富家门外呢? 唐靖沿着整个村子转了一圈,全程都有人躲在暗处偷看他。因为带来了糟糕的消息,唐靖总觉得村民看他的眼神跟看瘟神是一样的。而且走了一圈他才发现,整个村子的地势虽然高,但也不是每一家都能看到通往海边的公路。村庄外围有些地势比较高的地段都种了树和很密实的矮灌木,一般来说,这样的地方是连小孩子都不会去的。 唐靖特意绕到章家和李传富家门前站了站,然后顺原路回到了村委会小院。 村支书办公室里的两个人都沉默着。李传富望着窗外发呆,吴长河则一脸无奈的表情。唐靖看他们的表情就知道李传富什么都没说。 但这并不表示他真的不知道。唐靖在他身上看到了和章海一样的特质:对危险的嗅觉,以及对警方的不信任。 唐靖在李传富的对面坐下,开门见山地说:“老李,我知道你和章海发现了一些不同寻常的情况。我想你大概也猜到了,章海就是因为这个被人害死的。” 李传富脸色顿时变了,一双沉默的眼睛死死盯着唐靖,迸发出骇人的亮光。 唐靖不闪不避地与他对视:“这些人做了什么,你和章海虽然有所察觉,实际上并不了解详情。同样的,这些人也不能确定你们都知道些什么,或者说,他们不确定这个村子里有多少人对他们的事产生了怀疑并且会……说出去。” 李传富神色闪烁,却依然固执地不肯开口。 “你或许还不知道,”唐靖说,“有人在海边的仓库里发现了尸体。实际上这件事是章海捅出来的。据我们推测,章海这样做的目的就是把所有针对郭庄子村的怀疑都集中到他自己的身上。他是在用自己的方式保护这个村子。”停顿了一下,唐靖轻声说,“或者说,他是在保护另外的某个可能会遭遇危险的知情者。” 李传富的眼泪一下子掉了下来。他把脸埋进掌心里,哭得全身都微微发抖。 唐靖和吴长河却都悄悄松了口气。他们最怕的就是受访对象油盐不进。有了突破口,剩下的事情就好办了。 李传富猛吸了一口烟,红着眼睛问道:“你们想知道什么?” “是不是经常有人从村子下面那条公路上经过?”唐靖问他,“是否是同一批人?他们的行动有规律吗?” 李传富凝神想了想:“这个事儿去年夏天村子里就有人议论了。只是猜不透这都是些什么人,大半夜地往海滩跑又是干什么。每次基本上都开着两辆车,一前一后往海滩那边走。至于规律嘛,有时候会断开几个月,有时候一个月有三四次——我们这里离市区远,一到晚上特别安静,所以有车经过,差不多半个村子都能听到动静。” 唐靖问他:“是同一拨人吗?” “这个就不清楚了。”李传富迟疑了一下,“但是车很像,都是越野车和商务车。一开始还有人猜他们是不是在搞什么走私的勾当,后来又觉得不像。我们这地方外人不了解,我们还能不了解吗?海湾不大,水也不够深,大船是进不来的。再说这附近哪有大船来往啊,大湾码头倒是有,可人家是渔船啊。” 唐靖和吴长河对渔船和所谓走私的说法不置可否。 李传富又说:“反正这事儿吧,大家也就是在私底下说一说。我们这个村子你们也看到了,老的老小的小,没几个壮劳力,谁也不敢惹事,都是老老实实关起门来过自己日子的本分人。别人的事,我们其实是不太在意的。” 见唐靖点点头,他继续说道:“后来有一次……大概就是春节刚过的时候,有一天晚上小海跟同学去聚餐,晚上回来跟我说,他骑电动车从下面那条路经过的时候,看到有两个男的追着一个女的打。小海听那女人哭得挺惨,就停下来喊了一嗓子。结果那两个男人说是夫妻打架,让他不要多管闲事。” 唐靖觉得这说法也挺奇葩,谁家夫妻大半夜跑到荒郊野外去打架? 李传富苦笑了一下:“小海当时喝多了,没反应过来,还在一旁劝了几句,说老婆要好好哄,不能动粗之类的。后来回到家里,越想越不对劲儿,跑来问我谁家来客人了?” 唐靖恍然。这人虽然醉着,但还是感觉到那几个人不是本村的人。 李传富说:“当时年还没过完呢,不少在外面工作的孩子都拖家带口地回来了,村子里也挺热闹的。但这个事儿吧,我当时就觉得不对。我让他别在外面说这事儿。” 唐靖点点头,示意他接着说。 “小海是个听话的孩子,我说不让他往外讲,他就真的没往外说。结果是我多嘴……”李传富垂下头,脸上流露出纠结懊恼的神色,“大概过了一个多礼拜吧,村北头的老钟到我家来吃饭,我俩是老同学了,一直走得近。那天晚上吧,我们俩都喝了点儿酒,不知怎么就说起了走私的事。我这嘴啊,也没个把门的,稀里糊涂地就把小海这事儿给他说了。” 唐靖与吴长河对视一眼,心里都是咯噔一下。 因为纠结,李传富的五官都扭了起来:“这事儿说了也就过去了,我自己都没在意。结果过了一周左右,我接到老钟一个电话,说他要去海滩那边转一转,说深更半夜总有车往那边走,他要去研究一下到底咋回事儿。” 唐靖和吴长河的眉头都皱了起来:“这个老钟,他是一个人去的?” 李传富点了点头:“我劝他别去,他不听,说他从小在村子里长大,村子里没人比他更熟悉这一片的地形,说他看看就回来,让我别瞎操心。”说到这里,李传富的表情已经不是懊悔了,而是一种掺杂着恐惧的深切的痛苦。 唐靖压抑着心里的不舒服轻声问他:“老钟出了什么事?” 李传富揪着自己的头发,哽咽着说:“老钟再没回来。他给家里发了短信,说临时有事,跟老同学一起去南边进货了,说年后想做山货生意。不管是我还是他家里人打电话他一律都不接。我当时就觉得……觉得……”他迟疑着说不下去了。 唐靖两人觉得这个情况就实在不对了,真遇上什么突发事件也不会连给家人打电话的时间都没有。 “你跟他家里人说起这个事儿了吗?” 李传富摇摇头:“我心里怕得很,也不敢说,就悄悄去了海边。” 唐靖两人一下子坐直了身体,一起盯住了李传富,不肯放过他脸上最细微的表情。 李传富说:“我一共去了三趟,前两趟都是白天去的,什么都没发现。海边还是老样子,空空荡荡的,仓库那边也一直锁着门,看不出有什么异常情况。隔了一个礼拜,我又摸黑去了一趟。当时也不敢拿手电,生怕那里还有别人。还好那天晚上月亮很亮,那一带的路我也是从小走到大的,所以很顺利就摸过去了。” 李传富停下喘了几口粗气,脸上露出惊惧的表情,双手也无意识地扭在一起:“我从树林里穿出去的时候大概是一点半。” 李传富记得很清楚,那时候年刚过完,论节气还是四九天,上个礼拜下的一场小雪都还没化干净呢。 夜风从海上呼啸而来,刀子似的锋利。 李传富躲在树林外侧的矮灌木丛里,瞪大双眼望着远处海滩上晃来晃去的手电光,总觉得自己因为太过紧张而产生了幻觉。 那是两个男人的身影,看背影都不是很高,但都很魁梧。他们都裹着很厚的帽子围巾,严严实实地挡着自己的脸。偶尔手电筒也会朝着树林的方向晃一圈,尽管知道手电筒的照明范围没有这么远,李传富仍然紧张地在灌木丛后面缩成一团。同时,他的思绪开始不受控制,他想起了老钟,老钟在某个黑夜摸到这里的时候,会不会也看到了同样的一幕? 李传富浑身颤抖地在灌木丛后面躲了四十来分钟,手脚都几乎冻僵了,才注意到海边又有了新的动静。等在海边的两个男人结束了跳来跳去依靠体能取暖的举动,举着手电筒一起望向大海的方向。 李传富小幅度地活动了一下手脚。他现在可以肯定这两个男人是在等人了,而他们在等的人似乎是从海上过来。 手电筒的照明范围毕竟有限,李传富又离得远,看来看去也没看出什么,不过岸边的两个男人却显得很兴奋,还往海边的方向又走了几步。 在李传富和这两个男人之间是大片的荒滩,地势略低的地方还覆盖着积雪。黑色的沙地、白色的雪、干枯的野草和远处似真非真的灯光,令李传富有种做梦似的恍惚感。眼前的景色像一幅没有生气的黑白风景画,空寂得让人心里发寒。 然后,他觉得那晃来晃去的手电光里有什么东西闪了出来,在光影里轻轻摇动。几分钟之后,他发现那是一艘小船。 海边常见的那种用于近海捕鱼的小型渔船,有人放下筏子,在海面上颠簸着漂向海岸。岸边的两个男人迎上去,齐心合力将筏子拽上岸。 上岸的是个身材矮胖的男人,裹得严严实实的大衣下面露出浅色的裤脚。三个男人站在岸边嘀咕了几句,一起朝着仓库的方向走了过去。 李传富忽然发现仓库的灯光不知什么时候亮了起来,昏黄的一团,仿佛随时都会被夜色吞没。 李传富毛骨悚然,不敢再看下去,小心翼翼地挪动身体,半趴着爬进树林里。一直爬到浓密的树影遮挡住了海边的灯光,才哆哆嗦嗦地直起身,蹑手蹑脚地朝着郭庄子村跑去。他不敢发出太大的声音,也不敢做出幅度太大的动作,回到村子里的时候,整个人都快要瘫了。 挨了半宿的冻,又受了一通惊吓,还没到天亮他就发起烧来,昏昏沉沉地在床上躺了小半个月才摸索着下了地。他把这事儿告诉了章海,并嘱咐他不许再往海滩那边去。章海当时答应了,但从后面的事情来看,他应该还是瞒着李传富偷偷去过了。 等他能下地的时候才知道,老钟已经在几天前下葬了。 老钟的尸体是在城南卫家岛附近的浅滩里发现的,身上有多处擦伤。警方认为这些都是他在水流冲击之下撞在礁石上留下的痕迹。据说,他的死因是溺水。 李传富不相信这个结论。他和老钟都是在海边出生的孩子,还不会走路就会游泳了,怎么可能会溺水?而意外落水这一条他也同样不相信,大冬天的,像他们这种常年在海边生活的人怎会大意到这个程度?何况不是水深的地方,真落了水也不是没有划拉上岸的办法。 老钟的死,绝没有那么简单。 然而一想起那个瑟缩的冬夜,那些摇曳在黑暗中鬼火似的灯光和那些看不清面目的身影,李传富就什么都说不出口了。 他害怕下一个躺在浅滩里溺水死去的人会变成他自己。 离开郭庄子村,唐靖开车绕去了不远处的大湾码头。郭庄子村就是因为这个码头的兴建而渐渐衰落了下去。或者不止一个郭庄子村,滨海市沿海的几个不成气候的小渔村都或多或少地受到了冲击。个体化捕鱼作业渐渐被规模化养殖和集团化远洋捕捞所取代,时代在进步,受到冲击而落水的小渔船只能调整自己的步伐去追赶整个社会前进的脚步。 各行各业,皆是如此。 唐靖把车停在路边,远远眺望繁忙的码头,脸上流露出感慨的神气。 吴长河自然也知道他绕路到码头的用意,他的目光专门在码头上走来走去的那些人的衣服上扫来扫去。灰蓝色制服,这是参与码头建设的施工队伍的制服。码头的主体虽然已经投入使用,但有些辅助设施还在施工中。橙色制服,码头工作人员的制服,身上也有条纹,不过是在肩膀上。 吴长河看得眼睛都花了,忍不住嘀咕一句:“这个李传富,不会是太紧张看错了吧?哪个裤脚有条纹啊?” 据李传富回忆,那天夜晚坐着小船上岸的男人上身裹着一件厚重的大衣,大衣下面露出一截裤腿,裤腿侧面依稀有浅色的条纹。当时距离挺远,他看得也并不真切,但那条裤子给他一种这人大衣里面穿着制服的感觉。 制服、船、筏子、敢在夜间驾驶小船出海的水手。这几个因素加起来,让人最先联想到的就是人员成分比较复杂的大湾码头。 两个人顶着大太阳在码头外面盯了半天,也没见哪一伙队伍的制服是裤子上镶条纹的。正巧苏玲打来电话,说乔治那边有了新消息,两个人只能先把找条纹裤子这一条放下,开车返回局里。 唐靖对乔治产生怀疑是从卫玄的办公室开始的,当时陈玥因为愤怒,叙述难免有些凌乱。而且有关“催眠”的话题毕竟不是在她完全清醒的状态下听到的,也有可能听错了。但唐靖还是从这一通不能算作证词的叙述里听出了阴谋的味道。 乔治医学工作者的身份、韩飏的家世以及他对樱花坡疗养院的完全掌控、当日将陈玥送回时主任有些过分客气的态度、陈家产业的归属以及陈玥诡异的失忆。当这些因素拼合在一起的时候,唐靖心里会有种莫名的违和感。 当然,那个时候怀疑还仅仅是怀疑。唐靖的工作团队资源有限,乔治和韩飏的身份又比较敏感,所以有关他们的调查进展十分缓慢。甚至在他开始调查韩飏的时候,这整个事件在他的印象里仍然停留在“家庭暴力”和“财产争夺”这样的层面上。 然而事情的发展总是出乎人们的预料。一旦陈玥的身份和失踪已久的凌冬冬联系在一起,唐靖自己都骤然间生出一种“柳暗花明又一村”的感觉来。进而调查的重点也从韩飏和乔治对陈玥做了什么,转移到了另一个方向上:在陈玥事件之外,他们还做了什么?他们到底是如何实施这一切的?还有哪些帮手? 与此同时,他们的调查也更加谨慎。一个在商场的利益较量中如鱼得水的成功商人,一个能将人心玩弄于股掌之间的恐怖医生,这样的一个组合,唐靖不敢掉以轻心。 唐靖和吴长河赶回局里的时候,已经过了午饭时间。两个人在半路上打包了几份炒饭带回去,一进会议室,果然聚了一屋子人,除了苏玲和程浩,其他几个人都还没吃饭。铁锤一边跟吴长河抢蛋花汤,一边叫苦:“老子审了一晚上那两个瘪三,早饭都没顾上吃,都快饿晕了。” 两个瘪三说的是上次在滨州郊区落网的两个喽啰。在这个机构庞大的组织里,他们的职责是充当最底层的打手,负责搜集受害人的身份信息,并汇总给他们的上一级,在上一级小头目审核并确定了行动目标之后,负责实施整个绑架或诱拐行动。 没错,还有诱拐。用瘪三的话来说,他们的队伍里也不全是大老粗,也有长相清秀擅长甜言蜜语的专职诱饵,专门负责钓那些花痴女学生。 铁锤继续吐槽:“这还不是同一个行动组的。就这两个货,还看不起色诱组的小白脸呢。” 一屋子人都笑了。 唐靖没笑。他知道铁南的审讯不会很顺利。这两个嫌犯并不是这两天才落网的,但审来审去,总是在一些不重要的细节上来回扯皮。今天说这样,明天又说“啊,我昨天记错了,其实是这样的”,审得人火冒三丈。外号铁锤的铁南在他们组里算是脾气最好的一个人了,结果这位老好人都审出了一嘴的火泡。 “别让他们看出来你着急。”唐靖说,“不行就干脆晾他们几天。” 薛令白一边往嘴里拨拉炒饭一边点头:“反正他们也是小角色,要是搁在蚂蚁窝里,这就是个干苦力的工蚁,距离蚁后还有十万八千里的距离呢。” “没错。”苏玲也表示赞同,“你就算撬开他们的嘴,估计也问不出太多有用的消息。看看这些人对仓库事件的反应速度……等咱们问出他们上一级,恐怕那边早把痕迹抹干净了。” 一屋子人都沉默下来。 唐靖和吴长河对视一眼,两个人都觉得郭庄子村搞不好已经被人盯上了。只不过这一伙人面对的是整个村子,一时间不好下手,只能旁敲侧击地进行恐吓——老钟的死就是他们对这个村子里知情者的警告。章海感受到了这种危险的逼近,而且老钟的事也让他开始担忧李传富的安全,于是他主动跳出来做了这个活靶子。 苏玲帮着把快餐饭盒收拾出去,又泡了一壶茶端进来:“饭后休息五分钟,然后我给大家汇报我这边的进展。” 程浩逗她:“有饭后甜点吗?” 苏玲挣扎了一下:“还有两块巧克力,谁要?” 谁好意思要啊。一屋子大男人都乐了,弥漫在房间里的那种低迷的气氛倒是消散了不少。唐靖知道这段时间队员们都累坏了,但身在局中,稍慢一步就被人凶残地毁掉了重要的人证。更何况在他们不知道的角落,也许此时此刻,就有魔爪正在伸向某个无辜的女性。如果他们能快一点,再快一点,或许很多人的命运就有可能被改变。 苏玲把笔记本电脑摆在会议桌上,开始介绍情况:“我这里搜集到的都是一些表面上的东西,他的家庭信息、在校期间的成绩、校方对他的评价、他的工作情况……嗯,总之这就是一位天才式的人物。名校毕业,曾经在国外顶级的医学研发机构工作,发表过很多有影响的专业论文,在业界享有很高的声望。” 屏幕上打开了一张乔治的近照,英俊的混血青年,举手投足彬彬有礼,一派绅士风度,令人一见便心生好感。 “去年十月,他受滨海医学院院长董老先生的邀请回国做为期一年的学术交流。”苏玲依次打开几张照片,有乔治讲课的照片,也有他坐在会议室里跟学生们讨论的照片,最后两张是校方给他安排的住处的外景,“明面上,他和他的助理一直住在这里。” 听到“明面上”三个字,一屋子人都把耳朵支棱起来了。 苏玲又依次打开了几张照片,有老有少,最后一张还是一个看上去很有些眼熟的大美女。 “这位老先生就是滨海医学院的名誉校长董默生董老先生,乔治就是他请回来的,他们以前应该是认识的,具体情况现在还没查到。乔治整个寒假期间都住在他家。”苏玲拖动鼠标,将屏幕上的一张照片放大,“这就是董老,董默生。” 照片上的老人鹤发童颜,面容慈和,神情间有种知识分子特有的温雅气息。 “董老的夫人已经过世,儿女都在国外工作。他在海星花园有一套靠海的别墅,还有一位秘书一位生活助理陪着他一起住在这里。至于乔治住在海星花园期间,都去过什么地方,或者跟什么人有过接触,目前还不了解。” 屏幕上又弹出一张男人的照片,三十岁上下的年纪,脸颊消瘦,一脸精明相。看到这张脸,很多人都在心里念出了他的名字。 “没错,这就是赵统。”苏玲说,“滨海市的地产大佬,海星花园就是他的。他也是滨海医学院的毕业生,喜欢做慈善,名声不错,还曾给母校捐赠过一幢实验楼。他跟董老私交不错,就是董老把他介绍给乔治的。据说赵统的老婆有严重的抑郁症,经过乔治的治疗已经大为好转。他把海星花园的一套高层海景公寓送给乔治作为答谢,这套公寓乔治挺喜欢的,没课的时候他都会过去住几天。” “这两个人私下里有来往吗?”唐靖问她。 苏玲摇摇头:“应该是有来往的,但是密切到什么程度暂时还不确定。” 唐靖点点头,示意她继续说。 苏玲打开五六张照片在屏幕上并排铺开:“这几位都是乔治在滨海讲学期间接触过的病人。有一些是熟人介绍来的,比如赵统的夫人。剩下几位是医学院安排的。我们现在掌握的情况只知道乔治跟他们有接触,但具体接触到什么程度,这个还需要继续查。” 最后一张照片就是那位让人觉得眼熟的美女。 “赵湘。”苏玲特意把她的照片放大,以便大家都能看清楚,“赵统的堂妹,在咱们滨海市她大小也算个名人吧。大学毕业后曾做过演员、模特,还拍过一些广告。后来和赵统的夫人合伙做起了化妆品生意。南京街那边就有她们的旗舰店,生意还不错。” 苏玲又换了几张照片,都是赵湘在不同场合拍的。只能说不愧是曾经做过模特的人,腰细腿长,身材好得让人移不开眼。 铁南在下面小声问:“这个也是病人?” “是追求者。”苏玲也歪着脑袋看美女,看看人家该凸的地方凸,该凹的地方凹,再低头看看自己的平板身材,多少有点羡慕,“她是借着陪赵夫人看诊的机会认识乔治的。今年五一的时候,两人还一起去珍珠山度假。” 唐靖忽然想起昨天晚上的事。乔治离开明湖苑后,吴长河和铁南曾先后跟踪他,进入市区后,他借着一家酒店的地下停车场甩掉了跟踪的人。他有没有可能是去见赵湘? “查查这个女人。”唐靖说,他有些怀疑对于韩飏和乔治所做的事,她究竟介入多深? 吴长河和铁南也补充说了一下他们两个人跟踪乔治的经过,重点强调了中山南路的酒店停车场。 苏玲听到酒店的名字,脸上的表情稍稍有些吃惊,在笔记本上噼里啪啦敲了几下,恍然道:“怪不得耳熟,这家酒店是赵家的产业。” 这下唐靖也有些惊讶了:“赵统?” “没错,就是他。”苏玲介绍说,“赵统是学医出身,毕业之后在人民医院急诊科工作了两年,然后辞职开始做医疗器械的生意,赚了点儿钱就转行做房地产。代表作就是海星花园,差不多是滨海市最早的一批海景豪宅了。再后来赵家的生意就开始转型,写字楼、酒店修起来之后自己经营。尤其最近几年,市面上已经很少见到赵氏的楼盘了。” 薛令白这个本地人听到这里忍不住补充了一句:“这赵狐狸可是真正的有钱人,二十四k纯金的。别看赵家好像这两年才起来,但要论家底殷实,恐怕韩家都不如他。” 唐靖没有出声,心里却在琢磨这个突然冒出来的赵家。有才的人交好有财的人,似乎也是很正常的。而且不论其他,只看乔治本人的条件,吸引个把女人的注意也没什么奇怪。 “先从赵湘查起。”唐靖说,“看看她昨晚在哪里。” 唐靖给大家安排完活儿,自己抱着一堆资料跑去找局长了。集中在乔治身上的疑点越来越多,对他的调查不可避免地会涉及他回国之前的事情。鉴于此人敏感的身份,他还是提前跟局长打个招呼吧。 化验室的小助理送来鉴定报告的时候,唐靖刚值完一个夜班,满脑子都是案情,晕头晕脑地打算出门走走,找点儿东西填填肚子,顺便清醒一下头脑。 小助理在楼梯口拦住他,一边把文件递给他一边嘴快地做了个剧透:“跟上次的鉴定结果是一致的。同一个人。” 唐靖的腿一下就软了。他眼疾手快地一把抓住栏杆,就势在楼梯上坐了下来:“啊?” 小助理被他吓了一跳:“你这是低血糖吧?” 唐靖眼前发黑,也顾不上跟小助理解释什么,从他手里接过报告一行一行地看了下去。他自觉看得很仔细,然而脑子里一直嗡嗡响,眼睛扫描进去的文字好像都变成了他看不懂的符号,在他的视网膜上闪烁不定。 唐靖其实什么都没看清楚,可是心里却好像有个小人在激动地跳来跳去,不停地喊叫:“是她,是她,真的是她!” 原来她真的就是他从平安夜一直等到现在的女孩。 真是……太好了。 唐靖几乎哽咽出声。他顾不上搭理被他的反应吓得一溜小跑蹿回化验室的小助理,重新拿起这份鉴定报告,一字一句地细细看了起来。 他想起去年冬天的那个傍晚,他难得一次没有加班,特意绕到市场买了几斤羊肉回家去讨好老爹。没想到一推门就看见自己的二叔二婶都在客厅里坐着,他爸笑眯眯地跟他们聊天,他老妈围着他买的印着大西瓜的围裙在厨房里忙着做饭。 几分钟之后,他就知道家里那种喜气洋洋的气氛是怎么来的了。他二婶拉着他坐下,兴冲冲地说:“我跟你们说过我有个特别要好的高中同学吧,在博物馆工作的那个?她呀,年轻那会儿就长得特别好,后来结婚生了个闺女。我们同学聚会谁也没带过家属,所以我一直就只是知道有这么个孩子,具体什么情况,有时候她也说几句,我也没往心里去。” 唐靖那会儿已经听明白了。这是要给他介绍对象了? 果然,他二婶眉飞色舞地说:“……这一见面可把我给惊住了,小姑娘长得就跟明星似的,大眼睛尖下巴,小脸白嫩嫩的……” 唐靖自己都被她说相声似的语气给逗笑了。 “别乐啊。”他二婶拿手拍他,“我问了,人家闺女今年大四,没有男朋友!” 唐妈妈不放心地问她:“咱家靖靖这个工作你跟人家说清楚了吗?” “说了!”二婶脸上的表情简直春暖花开了,“人家闺女就喜欢当警察的!她小时候跟她妈逛街走丢过,是被警察给送回家的……你们说巧不巧?!” 一听这话,唐妈妈脸上也浮现出惊喜的表情。二婶趁热打铁,从手机里翻出照片给他们看。唐靖不知道什么是一见钟情,他只知道看见照片上那张笑吟吟的脸,他心里的某个角落突然就变得柔软起来。 于是,在两边家长竭力撺掇之下,就有了平安夜的那一场饭局。 那是唐靖的第一次正式约会。 可惜,却变成了一个漫长噩梦的开始。 被化验室的小助理喊出来的一屋子人看到唐靖蜷缩在楼梯上的背影,虽然有人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事,但都默契地退了回去。 程浩趴在门框上悄悄往外看,一边给会议室里的人做实况转播:“他坐着没动,两只手捂着脸……没有什么抖动的迹象,看不出哭没哭……” 苏玲翻了个白眼:“无聊!” 外号铁锤的铁南进队时间最短,不明所以:“唐哥咋的啦?被局长给骂了?” “不像。”程浩继续趴在门口光明正大地偷窥,“唐哥挨骂不是这反应,上次局长发火拍桌子,唐哥可淡定了。” 吴长河若有所思:“像是受打击了,不会是失恋了吧?” “恋什么啊。”程浩小声嘀咕,“我早就打听过啦,咱们唐队就是个资深老光棍儿。” 这些人当中除了程浩模糊知道一些,也就苏玲和薛令白对凌冬冬身份鉴定的事情知道得比较详细。看唐靖的反应,估计这回是没错了,两个人心里也都有些感慨。尤其薛令白,一度觉得他唐师兄运气特别差,去相亲吧,相到一半女方被人绑走了……这叫什么事儿啊。凌冬冬要是找不着,或者干脆遇害了,这就成了唐靖心里一个死结,搞不好一辈子就卡在这儿了。唐靖负责的这个人口贩卖案,简直用力到命都要搭进去了。薛令白有时候想想,总觉得唐靖这么拼命,多少有点儿移情作用在里面吧。 还好人终于找到了,这可真是谢天谢地。 “唐队熬了三十多个小时了,想坐就让他坐会儿吧。”吴长河拽着程浩的肩膀把这个看热闹不嫌事儿大的小子拖了回来,“上下楼的走西边的楼梯。跟其他几个办公室的人悄悄说一声,别让人过去打扰他。” 苏玲叹了口气,伸手在吴长河肩膀上拍了两下:“咱吴哥真是个体贴的好男人。咱嫂子可真有福气。怎么我一把年纪了,就死活遇不到像咱吴哥这样的好男人呢?” 吴长河被她老气横秋的语气逗笑了:“别胡扯了。让你查的人查得怎么样了?” 说起正经事,苏玲脸上露出古怪的表情:“没想到赵湘这个女人的生活圈子这么复杂。虽然查到不少事情,但是需要花大把时间去过滤分析,感觉没用的信息占了绝大多数。” 在调查赵湘的过程中她总有种错觉,好像她不是警察,而是一名八卦记者。不论是她的旧时同学还是邻居熟人,在提到她的时候,通常提起的都是有关她的绯闻——这大概也是普通老百姓看待一个出名的美女时惯常的视角。她又追谁了,又被谁追了,跟谁谁又翻脸了,跟谁谁又破镜重圆了……查来查去,苏玲都有些佩服起赵湘来了。一个人能有多少精力啊,赵大小姐忙着享受爱情,竟然还能抽空把生意做得那么好。 简直牛人。 当然也有好一点的消息,那就是暴风雨的夜晚赵湘并没有回家。除了市区的公寓,赵湘名下还有两处房产,海星花园的高层海景公寓是赵统送的,另外她还有一套建在郊外珍珠山上的度假别墅。 海星花园离得并不远,但从市区开车到珍珠山,需要两个小时的车程。 清晨来临,晨光如利剑般刺透了厚重的云层,给这个潮湿闷热的夏日清晨染上了一层温暖明亮的色彩。 陈玥迷迷糊糊睁开双眼,望着窗纱上映出的一片浅浅的暖色出了会儿神,翻了个身又沉沉睡了过去。 刚才的睁眼仿佛只是幻觉,她一直沉在自己梦里,不曾醒来。 她的眼前出现了一片朦胧的白色,像她刚才看到的白色窗纱,透着被光线晕染的亮色,朦胧地在她面前铺开。 走得近些,陈玥便看出那是一扇玻璃门,房间里的热气扑在玻璃上,在那里凝出了一层水汽,耀眼的白色便是从玻璃后面透进来的。她伸手推开玻璃门,清爽的空气扑面而来,让她觉得眼前豁然一亮,仿佛加在镜头前面的滤镜突然撤掉,露出了景色自然清晰的原貌。 下雪了。 这是入冬以来的第一场大雪,门外的草坪上已经盖上了厚厚一层雪毯,松柏积了雪,苍绿的枝干上压着白花花的雪团,美好得像她收到的圣诞卡片。她甚至觉得空气里已经开始飘起了动听的旋律。 刚扫过没多久的小径又落了薄薄一层雪,深红色的小皮靴踩上去咯吱作响。 陈玥在沉睡中微笑起来。她记得这是她新买的皮靴,细高跟,漂亮的深红色。她第一次穿高跟鞋,走起路来都觉得自己的步态妖娆了许多。早上出门的时候她妈妈还对这双鞋表示不满来着:“外面下着雪呢,你穿个高跟鞋还能走路吗?别再摔了。你个头也不矮,再穿个高跟鞋……要是那个小伙子没有你个子高,多尴尬呀。” 哦,对了,她要去见一个小伙子。她妈妈给她看照片的时候,她没好意思细看,匆匆一瞥只记得他头发剪得极短,穿着制服的样子英气勃勃,也不知等下到了餐厅她能不能把人认出来。 发了一会儿愁,她又觉得没记住人也不要紧,他应该也见过自己的照片了。他能认出她来就行。她只需要站在餐厅门口发会儿呆,估计就能有人过来认领了。 她轻快地跳下台阶,觉得这双高跟鞋走起路来也没有那么累赘。唯一的遗憾就是这条路上没有出租车,雪天不好打车,快下班的时候她光顾着照镜子补妆了,竟然忘了提前叫一辆车……骨子里还是有些紧张了吧。 她站在路边左右看看,漫天飞雪中,只有刚扫过的公路泛着湿润的黑色。不远处的小广场上倒是有共享单车,但是这样的路况,骑自行车赶路可不是什么好选择。而且一路吹着风过去,脸蛋冻得红通通的,多狼狈啊,她还想美美的见人呢。 站在路边等了几分钟,她决定走一条近道去前面的六岔路口打车。那里距离超市和商场都比较近,行人车辆也要多一些。不过这样一来,她就很难在约定好的时间赶到餐厅了。 她怀着忐忑的心情给他打了个电话,为自己的迟到道了个歉。当电话里传来陌生男人醇厚而温和的声音,不知怎么,她忽然就不紧张了。 好像……更期待了呢。 陈玥雀跃地跑过马路,希望用最快的速度穿过这条小路。 陈玥满身大汗地从床上坐了起来。 太阳已经升得老高,阳光洒了满地,明晃晃的,刺得人眼睛疼。 陈玥的意识仍然停留在那个下着大雪的平安夜,身上一阵冷一阵热,梦里那种溢满心房的幸福感让她蓦然间无比失落。 她抱紧了手臂,觉得在那雀跃的期待之中更有一种深切的恐惧如影随形,可是她想不起后来发生了什么。 她那样期待的约会,到底也没有来得及实现吧? 唐靖把鉴定报告叠叠塞进口袋里,无视掉身后或明或暗的偷窥的视线,起身到外面晃了一圈,还顺便摸到警局附近的一家小饭店解决了自己的午餐。 填饱肚子往回走的时候,唐靖已经冷静了下来,甚至还很仔细地想了想怎么把她带出来以及带出来之后的事情。他要抽空联系一下卫玄,这个给女人拾掇脸的大夫还是有些水平的,人品貌似也没有什么大毛病。到时候如果凌冬冬想要恢复自己原来的五官,还是找这位知根知底的大夫比较放心。至于还能不能恢复到原来的样子,唐靖其实并不是很在意。 人还是那个人,这才是最重要的。 就这么漫无目的地想着,还没走进警局大门,一辆车就堪堪停在了他身边,车窗落下,薛令白觑着他的表情,小心地说了句:“师兄,那个……吃了吗?” 坐在副驾驶座上的苏玲没好气地翻了个白眼。难怪他一把年纪了连个对象也没有,跟自己师兄搭讪都这么蹩脚,更别提泡妞了。 “吃了。”唐靖挑了挑嘴角,“去哪儿?” 薛令白稍有些尴尬地揉揉鼻子:“我和老苏去一趟珍珠山。赵湘在那里有一套别墅,总要过去一趟看看人是不是在那里。” 唐靖想了想说:“我跟你们一起去。” 珍珠山虽然不是什么深山老林,但毕竟离市区比较远,山里又空旷,万一有事到哪里找帮手?想想沙滩上挖出来的那些腐烂的尸骨,再想想对章海下手的冷血果断,唐靖觉得怎么小心都不为过。 薛令白想到他已经熬了两夜,怕他身体撑不住。但是转念一想,珍珠山这一路上还有两个小时的时间呢,他跟着去路上还能补一觉,要是现在回办公室,还不知道又要干什么。而且山里景色多好啊,说不定看到美景,师兄的心情立刻就变好了呢? 果然,车还没开出市区,唐靖就躺在后座上睡着了。一直到他们出了城,沿着高速进了珍珠山所属的桃源乡,再沿着一条新开出来的公路爬上了半山腰,唐靖才睡醒。他是做梦都绷着神经的人,一睁眼状态就回来了。从后座坐起来的时候,看上去已经和平时的工作状态没有什么区别。 苏玲递给他一瓶水,指着前面的转弯说:“前面那个岔道往右通往樱桃沟旅游区,有个大型植物园,还有个比较出名的瀑布群,山上有庙,香火还挺旺盛的,算是滨海市周边一个比较有人气的旅游景点。左边那条路通往天鹅谷,珍珠山上几个出名的高档楼盘都是围着天鹅湖建的,彼此之间的距离并不太远。” 珍珠山,天鹅谷,这些地方唐靖只是听说过。如今人在山中才知道果然还是有钱人会享受,只是在这山路上走一走,就觉得五脏六腑都被清水洗过一遍似的干净舒爽。及至车子驶入天鹅谷,远远看见蓝天白云之下那一汪镜子似的湖水,只觉得全身上下每一个毛孔里都透出了沁凉。 三人一车在小区最外围被拦了下来,小区保安很负责任地赶过来做访客记录。唐靖三人给他看了证件,顺便从他这里侧面打听打听消息。 “南区b6座?”保安想了想说,“我记得我记得,户主姓赵。” 薛令白点点头:“赵湘。她最近在这里住吗?” 保安见了他们的证件就知道这些人来这里肯定是有事情要查,也不敢隐瞒。再说这些表面信息他们一早就摸透了:“赵小姐的房子从过了年就一直有人住,大概是亲戚吧。不过赵小姐自己很少过来。” 唐靖三人对亲戚的说法都持保留意见。赵家不算什么有渊源的大家族,自打赵统发家,离得近的亲戚也就那么几个,一只手也数得过来。当然这里面保不齐还真有什么外界不知道的亲戚。 薛令白又问:“亲戚的情况你们了解吗?有没有到你们这里做登记?” 保安为难地抓抓脑袋:“这种情况,户主一般也就跟我们打个招呼。人家的房子嘛,乐意给谁住就给谁住,我们也就是个看院子的,管不到人家那么多事。再说赵小姐也特意交代了,说不希望我们经常去那一片巡逻。说家里住着老人,身体不好,不希望被打扰。” 薛令白疑惑了:“老人?” 保安点头:“远远看见过几次,好像是一对老夫妻。头发都花白了,不怎么爱出门。” 三个人一时间也没想起赵湘哪里来的这样的亲戚,只好先放在一边。薛令白又问他:“赵小姐最近几天有没有回来过?” 保安忙说:“下暴雨的那天晚上回来过。都挺老晚的了,大概是有什么急事儿吧,待了没多久就又走了。”他停顿了一下,皱着眉头回忆了一下,“当时保安室刚换了一次班,老刘他们巡逻一圈刚回来……一点半!”最后这句话倒是说得很肯定。 这个消息倒是意外之喜,薛令白忙问:“她是自己回来的?” 大概是时间和当时的天气条件令人印象深刻,保安都不用细想,很干脆地摇头:“不是一个人,好像是朋友开车送她过来的。男的,大高个,脸没看清。” 唐靖从手机里调出乔治的照片给他看:“是不是这个人?” 保安凝神看了半天,摇摇头:“我拿不准。感觉轮廓是有点像的。” 三个人交换了一下视线,苏玲问他:“你们这里有监控吧。” 保安已经被这三位气场强大的警官问得直冒虚汗了,听见苏玲要看监控,连忙殷勤地带着她去找领导沟通。这边则麻溜地把剩下两位放了进去。 一路走来,唐靖和薛令白脑子里就只有一句话:难怪这里的房子卖得这么贵! 在这里建房子,请来的自然都是顶级的设计师,故而在总体设计上最大限度地保留了天鹅湖的自然风貌。没有城市里千篇一律的楼房,每一栋住宅都别出心裁,自然而然地和周围的景色融合在一起,看得两个穷鬼赞叹不已。 赵湘的宅子就建在天鹅湖的南侧,附近有一片天然长成的枫树林,景色颇为清幽。林边一条仅容一辆车出入的小路绕到别墅前面的空地,再往前就是紧挨着湖边的一片花园。薛令白停好车,两个人沿着小路走了下来,见庭院收拾得干干净净,房前屋后的花圃里花木繁茂,显然是经过了细心的打理。不过这会儿家里似乎没人,门窗都关着,连庭院外围的木质栅栏门也都挂了锁。 薛令白小声说:“不是说有一对老夫妻在住?难道出去买菜了?” 唐靖心想这大夏天的,下午两三点正是最热的时候,谁家老头老太太刚睡完午觉就出去买菜? “跟苏玲说一声。”唐靖对薛令白说,“让她跟保安打听一下,问问老两口是不是离开小区了?什么时候走的?” 薛令白刚掏出手机,就见唐靖双手在栏杆上一撑,干脆利落地翻了进去。他顿时无奈,扶额叹道:“师兄……让我说你什么好?” 唐靖回身冲他做了个噤声的手势,唇角微微挑起,侧脸的轮廓英挺而帅气。 反而是薛令白愣了一下,觉得他师兄似乎好久都没有这么……阳光灿烂了。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他的眼睛里就总是沉着一层冷冷淡淡的薄雾,好像在他世界的某个角落常年阴云密布。薛令白几乎忘了以前的唐靖其实也是开朗洒脱的性格。只是……他这喜欢摸哨的毛病也是没救了。 “真是败给你了。”薛令白连忙左右看看,见视野所及并没有保安或者住户,便自觉地退回了拐进来的那条小路,防着有人突然从这边经过。 唐靖屏蔽了监控,悄无声息地顺着厨房储藏间的小门摸了进去。一进门就见储物间的搁架上还放着两个西瓜,一小筐胡萝卜。厨房的东西稍稍有些凌乱,几个盘子还放在沥水架上,抹布更是随意地搭在流理台的边沿。唐靖戴上手套打开冰箱看了看,里面除了青菜和几样半成品的熟菜之外,最多的就是牛奶。唐靖拿出牛奶盒看了看底部,日期很新鲜。 客厅和卧房里的情形也差不多,客厅的茶几上还扔着没看完的报纸,日期正是暴风雨的那天。卧室和书房都在楼上,每一间都收拾得十分整洁,但看得出是没人住的。保安说的那对老夫妻应该都住在楼下。 客厅的落地窗外就是碧波荡漾的天鹅湖,一楼除了厨房、餐厅和储藏室之外还有一大一小两个房间。其中临湖的一间是赵湘的健身房,里面设备挺齐全,但大多数看上去都还是崭新的。另外一间朝向屋后的树林,房间不算大,但家居摆设倒也齐全舒适,应该就是老两口的住处了。 唐靖将房间里里外外检查了一遍。衣柜里衣服不算多,男装女装各放一侧,看上去像是被翻过,稍稍有些乱。床头柜里有几个首饰盒,都是比较老式的金饰,首饰盒下面还压着两张存折,加起来也有十来万的光景。这应该是两位老人家的积蓄,走的时候竟然也没带着,是因为很快会回来,还是实在太匆忙没来得及收拾? 一遍看过,唐靖并没有发现什么不对的地方,但他心里总是有种不对劲儿的感觉。他环顾四周,衣柜、床、床头柜、沙发……唐靖的目光再一次回到了床上。普通尺寸的双人床,上面铺着竹席,两床毛巾被叠得整整齐齐摆在床头,左边的毛巾被上压着一个竹凉枕,右边的却没有。 唐靖走过去翻了翻被子,又掀起床单看了看床下,纳闷另外一个枕头去了哪里。他再一次打开了衣柜。衣柜的尺寸不大,上下两格,常穿的衣服叠放在上面一层。下面一层就只放了几个鞋盒子。唐靖回身再看那张床,普通的板床,床下并没有储物柜。这老两口竟然只有夏季的换洗衣服在这里,难道真的只是过来度假避暑的? 唐靖皱着眉头关好柜门。或许是他用力太大,柜门啪的一声合了回去,撞得整个衣柜都微微摇晃了起来。 唐靖心里一动,这衣柜分量好轻。他试探地轻轻推了一把,没想到衣柜底座已经磨得很光滑了,这一推就将整个衣柜推了开来,露出一个直径不足二尺的黑黢黢的洞口。 一股潮湿闷热的怪味儿从洞口飘散开来。 即使胆大如唐靖,一时间也毛骨悚然。 “停!”苏玲伸手在小经理肩膀上重重一拍,“往回倒。” 小经理对这位彪悍的女警花有些打怵,红着耳朵尖老老实实地把监控录像向后倒退,直到她再次喊停。 屏幕上显示的正是暴雨夜小区门口的监控录像。静止的画面上,一辆浅色的车子停在横栏之前,隔着白茫茫的雨幕依稀可见坐在前排的一对男女。天气实在太糟,两个人的面目显得模糊不清。 苏玲让小经理把画面放大,指着黑乎乎的后座上一小团白色问了一句:“那是什么?” 小经理看了也摇头:“光线晃的虚影吧。我们这里的监控设备精度已经很高了,不过遇上这样的鬼天气,那也是没办法。” 苏玲却觉得那一小团白色的位置有些奇怪。就算光线昏暗,看不清楚后座的情况,但也不可能连后座大致的轮廓都看不见。苏玲怀疑他们在后座上堆放了什么东西。不过具体什么情况,还要带回去交给技术科分析一下。 小经理替她拷贝文件的时候,忍不住替自己的住户分辩了一句:“赵小姐人很和气,他家里的老人家脾气也很好的。” 苏玲斜了他一眼,心里暗暗吐槽,上次他们组抓的那个杀人犯还是个医生呢,平时工作尽心尽力,对待病人那真是春天般的温暖。案情曝光的时候,他身边所有人,领导、同事、亲戚朋友,甚至他的病人都不相信,说一定是警方弄错了。所以说,看上去很好很正常又有什么用呢。 小经理大概也觉得自己的话有点儿逻辑上的问题,红着脸不吭声了。 苏玲对这样的人简直没办法,她也没欺负人啊。 “那什么,”苏玲决定和气一点,尽量给老百姓留下一个和善的印象,“你好好回忆一下,赵家的老夫妻什么时间离开的?” 小经理摇摇头:“从监控录像上看不出他们有离开过。” 苏玲又说:“赵湘是暴风雨那天晚上回来的,那之前这老两口肯定在吗?” “这个我可以肯定。”小经理忙说,“那天下雨之前我跟着保安巡逻还看见老两口在院子里收衣服,所以下雨之前是绝对在的——老胡可以做证。” 苏玲暗暗在心里记了一笔:等下找老胡证实一下这个细节。 “这几天出入小区的监控录像我已经翻了一遍。”小经理说,“没发现他们俩离开。”他其实也怀疑那天赵湘回来是接人的,但是从录像上又看不出什么来。 苏玲把赵湘的事情又捋了一遍,问小经理:“你刚才说,赵小姐这房子空了很久?” “对。”小经理说,“这个小区上市已经快十年了,之前的房主因为出国把房子出让给了赵小姐。赵小姐也只是偶尔过来住几天,大部分时间都空着。” 苏玲又问他:“你知道赵家的老夫妻是赵湘什么亲戚吗?” “这我可不知道。”小经理连忙摆手,“邀请自己的亲友来这里小住属于业主的隐私,我们哪能管那么多事?” 苏玲盯着他不放:“他们在这里住了多久?” 小经理回忆了一下:“春天过来的,大概四月份吧,樱花开着呢。”说到这里,小经理的职业病又犯了,开始向苏玲推销他们小区的美景,“我们的樱花园在整个半岛地区都是有名的,春天的时候漫山遍野的花海,好多剧组还来我们这里取景呢。上次有个古装片叫什么狐仙的,就是在我们这里拍的……” 苏玲听得头疼,见文件拷贝完了,随口敷衍几句就出来了。走下楼梯的时候,小经理在她身后说了句:“警察同志,还有句话我不知当讲不当讲。” 苏玲险些一脚踩空,她抓住身旁的栏杆,回过头有些怀疑地看着他。 小经理讪讪一笑,搓了搓手说:“我这么说,是因为我接下来要说的话不是什么线索,只是一点儿我自己的猜测。”他看了看苏玲的脸色,小声说,“是这样,我有些怀疑住在赵家的人不是赵小姐的亲戚。” 苏玲挑眉:“怎么看出来的?” 小经理左右看看,大概是觉得自己一个安保经理在这里说业主的闲话有些不好,拉着苏玲往前走,一直走到大路上才小声说道:“赵小姐我也见过几次。这么说吧,赵家虽然是暴发户,但也是货真价实的暴发户,真正的有钱人。” 这一点苏玲倒是同意。 “有钱人家的亲戚是什么样,我也见过一些,”小经理说,“皇帝还有三门穷亲戚呢,对吧?我说的不是他们穷啊寒酸啊什么的,而是他们见到赵湘的那个态度……不大对。” “怎么不对?”苏玲也认真了起来。 小经理微微仰着头,很认真地思考了片刻:“怎么说呢?特别客气,有点像下属对着老板的那种感觉吧。” 苏玲眉头微微一挑:“下属?” 手机铃响,苏玲走开两步接起电话,就听薛令白喘着粗气问她:“小苏?你在哪儿呢?”还没等她回答,就听电话另一端传来了唐靖的声音:“小苏?” “唐队,我在。” “你马上开车回去,把监控交给技术科分析。”唐靖说话很急,但语气比薛令白沉静,“我已经给老吴打电话了,他们很快过来。你的任务就是盯着技术科,另外,寻找赵湘的下落!” 第十章 网 薛令白望风的地点从路口转移到了赵家别墅的客厅。他发现有钱人家的房子果然采光好,通透。四面都有窗,无论哪个方向来人,站在客厅里都看得到。在他身后,客房里的衣柜已经挪到了一边,压着洞口的铸铁栅栏也被撬了起来,二尺见方的洞口看上去黑黢黢的,散发着阴郁邪恶的感觉。即便是薛令白这样的老警员也忍不住生出一种生理性的不适。 只看这个地洞的位置就能猜到它绝对不只一个普通地窖那么简单。说起来,这挖地窖还是以前北方农村的习惯,到了冬天存些萝卜土豆之类的好过冬。城市里寸土寸金,别说没条件弄这个,就算有也没人有这份儿闲心。尤其对赵湘这样的有钱人来说,存酒有专门的酒窖,蔬菜水果要吃专人采买配送的新鲜货,哪里需要弄个地窖出来?而且就算要挖个地窖存东西,谁会把开口建在住人的房间?这不像是为了存取东西方便,反而更像是……看守。 这一行做久了,什么怪事都能遇见。然而见得再多,也不表示他再一次见到的时候会心平气和。就好像那天在海滩上看到一具一具残破的尸骸从仓库后面的沙坑里被挖出来。那是无论过去多久,都无法真正释怀的——即便凶手已经得到法律的惩罚。 一双戴着手套的手出现在了地窖口的栏杆上。唐靖抓紧栏杆,动作敏捷地爬了上来。洞口窄小,他的肩膀蹭到了洞壁上的灰土,看上去有些狼狈。 “来一支?”薛令白递给他一支烟,“吴哥刚才打过电话,说再有半小时就能到。” 唐靖的脸色很难看,他深深吸了一口烟,像是要借着这一股灼热的烟气将胀满胸膛的愤怒与无力感通通赶出去。 薛令白正在斟酌着用词,就听唐靖说:“等下老吴他们过来,你也跟着下去看看。” 薛令白点点头,知道他师兄这是又要给他上课了。他忍了一会儿,没忍住,小声问道:“地窖里……有什么?” 唐靖又深吸一口烟,转身看了看,随手在人家养着名贵盆景的紫砂盆里捻灭了烟头:“什么都没有,所以才可怕。等你看了,就知道了。” 薛令白莫名有种浑身发毛的感觉。等他跟在吴长河身后小心翼翼地沿着窄窄的楼梯下到地下的时候,他终于明白了那种发毛的感觉所为何来——这不是一间地窖,而是出于某种不可告人的目的特意修建的地下室,一个可怕的牢笼。 地下室长宽皆不足三米,靠墙摆放着一张窄窄的木床,床边一张小桌,桌面上有一盏台灯和码得整整齐齐的几本书。角落里用一面浴帘隔出了简易的卫生间,洗脸池旁边摆着一些洗漱用品。上方还悬着一面小圆镜,镜旁的挂钩上挂着一方浅色的毛巾。 地面和墙壁简单地抹了水泥,滨海一带本来就潮湿,这栋房子又修建在湖边,水泥墙面早被水汽渗透,角落里甚至已经长了绿霉。 吴长河夹起床单上的一根头发小心地收进证物袋,面无表情地说了句:“是个女人。” 其他人都没有出声。在已知的类似的案件里,受害人几乎都是女性——她们更心软,更容易回应陌生人的求助,以她们为目标也更加容易得手。 薛令白的视线像被证物袋里那根微微卷曲的长发烫到,忙不迭地移开,开始仔细检查他面前的书桌。书桌样式简单,四条腿一张桌面,连个抽屉都没有。薛令白把桌面上的东西都收进了证物箱。 桌子靠墙摆放,叠放的几本书一收走就露出了被挡住的墙面和上面一行暗红色的数字。 吴长河连忙拍照取证,又让老刘过来取样。 薛令白看着那一行数字却觉得浑身发凉。在这间小小的密室里没有笔,甚至连眉笔都没有。被关在这里的人如果想要留下什么痕迹,唯一能用的,就只有自己的手指。 她被关在这里多久了?一个月,半年,或者……更久? 薛令白从密室里出来的时候,脸色都是白的。听到唐靖问他都看到了什么,他打起精神,一边回忆刚才的情形一边答道:“地下室有家具和基本的生活用品,有生活痕迹。之前被关在里面的人……时间应该不会太短。” 唐靖眉眼不动地看着他:“还有呢?” “她在墙面上留下了电话号码,还用书挡住。”薛令白想了想说,“她很冷静。” 唐靖又问:“就这些?还有吗?” 这一次,薛令白沉思的时间比较长:“没有水杯、没有衣柜,也没有沐浴用品。她并不是所有的时间都被关在地下?” 唐靖点点头:“我检查过客房的浴室,有几样东西明显不是上岁数的女人用的。”质地很好的浴巾,包装考究的名牌洗护用品,更像是…… 唐靖忽然想起那个停电的夜晚,他从背后捂住凌冬冬不让她出声的时候闻到的那种甜甜暖暖的香气,以及她靠在他胸前的时候,那种让他喉咙发干的柔软触感。 唐靖的脸热了一下,他转过头不自然地对薛令白说:“地下室的洗脸池旁边有块香皂,让吴长河带回去。如果我没有猜错,那块香皂也不会是超市卖的便宜货。让老吴再检查一下那张床,确认一下床品的质地。”他之前下去的时候匆匆一瞥,只觉得竹席下面铺的床单看上去质地有些粗,但现在回忆一下布料的纹理,又似乎不像是粗布。 薛令白答应了一声,又跑了回去。不多时打电话告诉他:“吴哥说床单和枕套是纯亚麻的,看标签是外国品牌。” 唐靖把这些显而易见的线索集中在一起:一个特意修建的地牢、一个失去自由的女性囚犯、作为看守的老夫妻、高级品牌的女性用品。显然,这位女性囚犯的生活标准并不低,或者也可以说,他们对她还是有所顾忌的。 韩飏家里关着一个囚犯,赵湘家里也关着一个囚犯,巧的是这两个人都跟乔治有关。唐靖忽然就有些疑惑,到底是乔治这个外来人士在帮着他们做什么,还是这两个人都被乔治当成了棋子? 赵湘的突然离开有些出人意料,不过,凌冬冬的身份已经确定了,不论韩飏是主使还是帮凶都难逃干系。 唐靖决定回去以后就去见见韩飏,跟他好好谈一谈。 唐靖一行人回到局里的时候,一个意料之中的人已经等着他们了。 “唐队,幸会。”中年男人衣冠笔挺,高个子,瘦削身材,戴着一副细边眼镜,举手投足之间显得文质彬彬,“我是赵统。” 唐靖与他握手,很客气地打招呼:“赵总,幸会。”他想起之前看过的资料,他毕业于滨海市医学院,是董老的得意门生,工作后才转行做起了生意。唐靖觉得他以前一定是一位很有亲和力的大夫。 唐靖把手里的工作交给了吴长河和薛令白,带着赵统去了自己的办公室。 “只有绿茶,普通茶叶,最便宜的那种。”唐靖请他坐下,从文件柜里取出茶叶罐晃了晃,“要不就是白开水。” “那就绿茶吧。”赵统似乎并不在意他的措辞,“我其实也喝不出什么好茶叶,除了有时候有人送礼,自己平时也都是买十块钱一包的茉莉花茶。我老家那边是种茉莉花的,我上学的时候就爱喝这个。” 唐靖对他的印象顿时就有些不一样了。不管走了多远的路,发了多大的财,能一直记着自己的出身这就挺了不起。 赵统看上去也不是拐弯抹角的性格,端着茶杯很直接地问他:“赵湘到底惹了什么事?” 唐靖反问他:“是谁请您过来的?” “我自己过来的。”赵统两道浓眉微微皱了起来,“有位警察同志给我打电话了解小湘的情况,我觉得不对,就干脆自己过来看看到底出了什么事。” 唐靖也没问他到底从哪里打听到是他们这个组在调查赵湘,像他这样的身份地位,没有自己的人脉才不正常,说不定局里就有他的熟人。他又不是打听什么重要的案情,只是想了解一下谁在负责这个案子,再简单不过。 唐靖问他:“你上次见赵湘是什么时候?” 赵统想了想:“上个月月底吧。她跟于曼……就是我爱人一起回来,在我家吃了一顿饭。听她们聊天,好像是说刚查完公司的账目。然后不到九点钟她就走了,说约了人出去玩。算下来也半个月了,这期间打过两次电话,上周末她给我打电话的时候说想去国外度假,又说地点还没定好,还说走之前通知我一声。”他摊开手,有些无奈地苦笑了一下,“这孩子性子比较独,不喜欢别人过问她的私事。” 唐靖点点头,表示理解:“你知道她现在人在哪儿吗?” “不知道。打她的电话没人接,问秘书说不知道。于曼也说不清楚她去了哪里。”赵统说到这里,终于流露出了一点儿焦虑的神色,“她到底卷进什么事情里去了?”他来之前找了警务系统的老朋友打听情况,知道唐靖他们这个小组是负责重大刑事案件的,不由得有些心慌。 唐靖安抚地露出一个微笑来:“现在还不确定她是不是真卷了进来,我们找她也是想了解一下情况。” 这个说法比较官方,赵统觉得更紧张了。 “最近是不是有什么赵家的亲戚跟赵小姐住在一起?是一对老夫妻。”唐靖回忆了一下保安的描述,“大概六十来岁,两口子都挺瘦的,老爷子个子一米八左右,皮肤黑,不爱说话。老太太身高在一米六左右,脸颊这边靠近耳朵的地方有一颗痣。” 赵统陷入思索,片刻后露出一脸疑惑的表情:“我怎么不记得有这样的亲戚……本地的就那么几个,也没这样的啊。” 小区监控里应该能提取到这老两口的影像,但显然还需要时间。唐靖只能先把这个问题放在一边:“等技术科送来照片,还麻烦赵总帮我们辨认一下。” 赵统忙说:“一定,一定。” “我们现在谈谈乔治吧。”唐靖留神看着他脸上细微的表情,“听说你是通过医学院的董老认识他的?” 赵统像是没反应过来怎么话题会突然间跳到这么一个人身上,愣了一下才问道:“唐队说的是医学院请来做学术交流的那位乔治医生?” 唐靖点点头:“是他。” “他有什么可说的?”赵统更加摸不着头脑了,“哦,我爱人有段时间工作压力太大,烦躁失眠,动不动就哭天抹泪的,我一开始以为是到更年期了,后来有人提醒我是抑郁症。我们前前后后也看过几位心理医生,但效果不明显。后来我也没办法了,就给董老打电话,想问问他认不认识比较好的心理医生,董老就给介绍了乔治。乔治这人挺开朗的,说话也风趣,主要是我爱人对这位医生不排斥。后来就开始治疗呗,过了大概几个月的样子吧,她整个人的精神状态就有了明显的好转,现在已经很稳定了。我特别感激他,请他吃过几次饭,就这么当朋友处了。” 唐靖把他说的话跟苏玲带回来的资料对了一遍,大致情况都吻合,便又问道:“你知不知道赵湘跟乔治走得很近?” 赵统沉默了一下:“滨海市就这么大……要想不知道也难。再说他们两个都是成年人,私生活方面的事,我也不好插嘴。” 他虽然这样说,但脸上的表情明显是有些不赞成的。唐靖对他这种反应倒是有些意外,他以为赵统跟乔治有交情,是乐意看到赵湘跟他来往的。 赵统叹了口气:“我这个人说话不爱拐弯抹角,我就直说了吧。我跟小湘说过,乔治那个人做朋友不错,做男朋友不合适……除非两个人只讲究今宵有酒今宵醉。小湘不服气,觉得乔治这好那好,当然,我也不是说他就不好,乔治这人有能力,为人处世也很有自己的一套。但我见的人多了,也相信自己看人的眼光,乔治这个人……他有野心。” 唐靖心头微微一跳:“很多人都有野心。” 赵统带着一点儿不赞同的神色看着他,目光中别有深意:“很多人的野心都是有界限的。但是乔治……”他摇摇头,“这个人我看不透,但能肯定的是,他的野心很大……很大,而且他并不想限制自己的野心。最疯狂的是,他有那个能力去纵容自己的野心。” 赵统停顿了一下,轻声说:“这让我觉得很不安。” 唐靖向后一靠,又问了一个让赵统觉得意外的问题:“董老呢?你能看到的东西,董老应该也可以吧?” 赵统思索片刻,摇摇头说:“我们没谈过这个。乔治治好了于曼,算是我们家的恩人,我不想说他不好——特别是在董老面前。” 这种心态,唐靖也能理解。毕竟董老也是赵统的老师,如果让老师觉得学生是在暗示他识人不明,这也的确不大合适。 “那你知不知道赵湘和乔治的交往情况?” 赵统摇摇头:“听人说起过,不过我从没打听过,也没问过小湘。” 之前的资料上说赵统和乔治关系是很近的,现在看来,似乎也不是那么回事儿。唐靖倒没觉得赵统说谎,相反,赵统给他的感觉相当谨慎。他完全是靠着自己白手起家,所以他对周围环境的变化极其敏感,任何一点儿风吹草动都有可能触动他的警戒线。 “我没什么要问的了。”唐靖说,“至于赵湘有什么事儿……我现在还不能跟你说。因为具体情况我们也正在调查中。” 他的态度很诚恳,赵统只好留下一句“有情况一定第一时间告诉我”便匆匆告辞。唐靖把他送到楼梯口,回来的时候薛令白已经在办公室里等着他了,见他进来立刻大声嚷嚷起来:“师兄,你猜那个电话号码是谁的?” 唐靖淡淡“嗯”了一声:“查出来了?” 薛令白激动过了头,声音都比平时高:“化验室在做基因比对。你猜电话号码……” 唐靖走过来收拾用过的茶杯,头也不抬地说了句:“陈玥的。” 薛令白一下子卡了壳。 唐靖看看他,脸上浮起一丝笑容。 薛令白的脸耷拉下来,觉得他师兄也太能打击人了:“你怎么猜到的?” “没猜。”唐靖伸手在他脑袋上揉了一把,“陈玥的资料我看过,她的电话号码就记在我的脑子里。” 薛令白简直惊悚了,这样一份忙里偷闲看过的资料他都记得这么清楚,难道这就是队长和小跑腿的差距吗? 这也太打击人了! “那你刚才怎么不说?”薛令白暗暗磨牙。 唐靖挑眉,故意逗他:“我现在也没想说,是你问我的。” 薛令白:“……师兄你好像变坏了。” 唐靖笑了起来:“我说的是真的。一个电话号码不能说明什么问题,只要她愿意,她可以写任何一个她记得的号码。我在等化验室基因比对的结果。”其实在赵湘的别墅里,当他从厨房的垃圾箱里翻找到一个标有叶酸片的空瓶子时,他就已经对地下室里关着的那人的身份有所怀疑了。这东西也就孕妇会吃,老头儿老太太没事儿谁吃这个?但他是警察不是编剧,在案情面前他只相信证据。他在等待地下室床单上找到的头发、墙面上的血迹以及基因库里陈玥血样的比对结果。 唐靖在等的,是陈玥的身份得以确定的结果。 “让铁锤盯紧韩飏。”唐靖说,“通知苏玲,全力寻找陈玥的下落。” 薛令白响亮地答应一声,转身跑出了办公室。 夜幕缓缓降临,烟气似的薄雾笼罩在远处的海面上,慢慢遮挡住了天幕之上的最后一抹亮色。 海边栈桥上的路灯迤逦亮起,一个个橙黄色的小小的光团,从远处看去,像被一条看不见的绳子穿了起来,拖着拽着,一路向着远方延伸开去。 陈玥捧着一杯热的姜糖水站在窗边发愣,她身后不远处,刘长英正在摆桌,几道凉菜都已经做好了,厨房的炉灶上还炖着一锅牛肉汤,浓郁的香气飘得满屋都是。 她们在等着韩飏下班回来一起吃晚饭。 陈玥浅浅抿了一口姜糖水。热辣辣的糖水从喉咙口冲下去,身体却并没有很快温暖起来,腹部的疼痛感也并没有得以缓解。她有些怀疑姜糖水缓解痛经的说法会不会只是一种心理上的安慰?还需要充分的时间才能顺利催眠自己? 也许是之前韩飏偷偷给她吃的药对身体造成了某种损伤,这几个月她的月事一直不规律,而且每次都疼得要命。这些人又不可能放她去看医生,只好弄些姜糖水来糊弄一下。偶尔疼得厉害了,刘长英也会给她找两片芬必得止止疼。唯一不好的地方就是吃了止疼药她会胃疼,有时候还会吐得很厉害。 陈玥扫一眼餐厅的挂钟,已经快八点了,韩飏还没回来。最近一段时间,他回来得越来越晚了,有时候干脆连着两三天不露面,也不知在忙些什么。但他每次回来都沉着脸,眼睛下面也带着浅浅的瘀青,一副休息不好的样子。在家的时候他的话也很少,总像是有心事,但这心事无法说出口。 陈玥怀疑唐靖那边是不是有了什么发现,这个发现又对韩飏有一定程度的威慑,于是韩飏就有些心神不定起来。 幸运的是,乔治没有再出现。这个噩梦一般的男人,每次想到他,陈玥就有一种急迫的感觉。她害怕还没等她想起什么,这个恶魔就再一次控制自己的大脑,将她真实的身份与过往再一次封印在意识的最深处。她记得他对韩飏说过,如果再一次修改她的记忆,有可能会造成某种不可逆的损伤。 她一点都不想变成傻子——在她好不容易想起了那么多的往事之后。 她想起了出事的那个平安夜,雪下得很大,整个城市都是白色的。她走在街上,心情雀跃,觉得空气都是甜的。 这个梦她做了好几次,每一次在她拐进小街之后就会又惊又怕地醒来,满头满身都是冷汗。时间久了,她慢慢想起了在她走进小街之后发生的事:逐渐接近的脚步声,在她拼命奔跑的时候从背后扑上来的男人,捂住她口鼻的那块散发着刺激气味的毛巾,以及手机摔在马路牙子上的那一下脆响。 就在昨天夜里,她在这个梦境里停留了更长的时间。于是所有的细节都穿过了重重浓雾,变得清晰起来。她听见自己在喊救命,在那两个男人从背后扑倒自己的时候,她听到手机里传来男人焦急的声音,他喊的是…… 陈玥一个激灵,从沉思中清醒过来。回身看时,原来是客厅的大门被人大力推开,门扇重重地撞在墙壁上又弹了回来。韩飏阴沉着脸走进来,随手将电脑包扔给了刘长英。从她身旁经过的时候,还冷森森地瞟了她一眼。 这男人真是越来越暴躁了。 陈玥暗暗纳闷,这是又受什么刺激了? 韩飏在书房里走来走去。空调的温度已经调得很低了,但他心里像有把火在烧着,烧得他喉咙发干,一阵一阵地冒虚汗,脑子里翻来覆去地在想乔治究竟是什么意思?他为什么要说赵湘的别墅不安全? 究竟怎么不安全?那地方天高皇帝远,安保设施又严密,外人根本就进不去。而且小区里空间开阔,相邻的别墅之间少说也有五六十米的距离,中间还随着地形的变化被树林、草地、花圃隔开,基本上杜绝了被人窥伺隐私的可能性。怎么就不安全呢? 韩飏站在窗前,望着远处海面上仿佛燃烧起来的晚霞,竭力让自己冷静下来,一句一句地分析乔治说过的话。 “最近我们先不要联系,我这边恐怕有人盯上了。 “她不能一直待在赵湘那里,我觉得不安全。 “会换一个地方,等安顿好了我再跟你细说。你放心好了,她身体没问题。前段时间缺钙的症状也缓解了。胎位很正,体重比上个月增加了两公斤。 “是的,是的,她还是老样子,看看书,听听音乐,没人的时候让周姨陪着在院子里走一走,只是不说话……离预产期还有不到两个月,她已经开始练习呼吸法,平时也很小心……没有,她没有问起过你。 “你说我?我能有什么事,你想多了,没有什么别的事。我只是……嗯,未雨绸缪。小心点总没错。” …… 韩飏翻来覆去地琢磨这几句话,越想越觉得乔治还有别的事情在瞒着他。可是每当他想要顺着这一点儿怀疑往下想的时候,意识深处就会有个声音悄悄地阻止他。就好像他已经预见到了某个答案,而这样的答案又是他无论如何都不能接受的。或者,在他自己都没有察觉到的时候,他已经洞悉了乔治的某些秘密。 韩飏不敢再想下去。他觉得他对乔治应该再多一些信任。他们认识了那么久,他帮过他,而乔治也在用他的方式帮助自己解决问题——虽然他的方式让他感觉危险,并由衷地感觉畏惧。但不管怎么说,他是乔治,他不会害他。 乔治对他有所隐瞒也不是不能理解。韩飏心想,因为他首先对乔治的私事隐晦地表示出了回避的态度。或许从一开始,他就从乔治的身上嗅到了某种危险的气息,因而潜意识里不想跟他纠缠得太过紧密。 可有的人就像毒品,沾上就戒不掉。乔治的事,他也不是完全不知道,只是……一直在刻意地让自己不知道罢了。 敲门声响,韩飏回过头就看见刘长英站在门口,脸上带着明显担忧的神色:“少爷,晚饭准备好了。” 韩飏很久没有注意过她的脸了。在他的记忆中,刘长英始终都是跟在母亲身后的那位干练冷静的刘助理。但他突然发现自己竟然不知道她是什么时候变老的。尤其这样近的距离,他甚至看到她梳得整整齐齐的头发中夹杂着一簇一簇的银丝。 “刘姨,”韩飏有种受到惊吓的迟疑,“你有白头发了。” 刘长英也愣了一下,随即一笑:“是啊,少爷都长大成人了,我当然老了。” 韩飏很认真地端详她,她松弛的皮肤、眼角细密的皱纹和眼底那一抹沧桑柔和的神色都与他记忆中的“刘姨”相去甚远。这个女人,好像在他眼前突然间就变老了。这种感觉让他既愧疚又难过,甚至还有那么一丝不易觉察的恐惧。 曾经的刘助理变成了面前的老妇,那么他呢?乔治呢? 这种未知的恐惧突然间变得抑制不住,他忍不住就想问自己:乔治真的还是他记忆里那个有一块巧克力都要掰一半给他的好朋友吗?他说“好了,你不用担心,这件事交给我”的时候,他的麻烦真的可以不用去考虑了吗? “少爷?”刘长英不安地看着他,“少爷?” 韩飏跳起来就往外跑:“你们先吃饭,不用等我!” 刘长英被他突然的动作吓了一跳:“少爷,你这是……到底有什么急事啊,我去喊司机!” “不用!”韩飏急匆匆地跑下楼梯,“我去找人!” 刘长英追到楼梯口,听见楼下客厅的大门发出一下响亮的撞击声,紧接着从院子里传来汽车发动机的声音。 刘长英三步并作两步跑下楼梯,隔着客厅的落地窗只来得及看见韩飏的车子闪电一般冲了出去。帮他开门的保镖险些被车刮到,旁边的人眼疾手快地扶了他一把。大概从来没见过韩飏如此失态的样子,两个人都是一脸吃惊的表情。 刘长英忍不住叹了口气。韩飏的反应让她觉得事情……似乎不大乐观。 她侧过头,见陈玥抱着一个圆形抱枕,面无表情地注视着她。如果仔细看,似乎还能从她那双漂亮的眼睛里看到一丝戏谑的神色。 刘长英不悦地回视:“你看什么?” “没什么。”陈玥放下手里的抱枕,“开饭吗?” 刘长英忽然有种憋气的感觉。 陈玥很认真地看着她,大眼睛里明明白白地写着问号:人质以后不管饭了? 刘长英移开视线,一言不发地走去厨房。她跟这个姑娘无冤无仇,也不曾希望她会遭遇什么不好的结果。如果事情能由她控制,她希望这女孩能顺利回到她的生活里去,然后把他们家的大少奶奶换回来。所有因意外而出现的偏差通通被修正,再一次睁开眼,生活已经恢复到以前的样子。 刘长英的脑海里闪过少年时的韩飏带着韩宇在院子里种树的画面,心中有种难言的苍凉。 她知道,她所奢望的日子恐怕是回不去了。她坐在一辆开足马力冲下山坡的车子里,心里怕得要命,却不知道该如何让它停下来。 唐靖是被饿醒的。他觉得自己只是迷迷糊糊打了个盹,没想到一睁眼天都黑了。走廊里的灯光从门缝里透进来,他听见门外匆匆经过的脚步声和隔壁办公室里影影绰绰的说话声。 唐靖伸了个懒腰站起来,拎着毛巾去卫生间洗了把脸,再回来的时候见薛令白和老吴正在办公室里等他,桌子上放着一个鼓鼓囊囊的塑料袋,有食物的香味从里面飘出来。 “排骨?”唐靖耸了耸鼻子,“你们俩吃了没?” “吃过了。”薛令白打开塑料袋,从里面拎出装饮料的袋子,取出里面的热咖啡分给老吴一杯,“小苏那边在汇总赵湘和乔治的资料,铁锤还没回来。” 唐靖打开餐盒的手停顿了一下:“韩飏呢?” “正要跟你说这事儿。”老吴皱着眉头放下手里的咖啡杯。这东西虽然挺提神,但味道实在让他不敢恭维,“铁锤说韩飏最近的举动很奇怪。” 唐靖狼吞虎咽地吃饭,一边用眼神示意他继续往下说。 “韩飏晚上回了一趟明湖苑。”老吴说,“但是很快就离开了。他先后去了医学院的宿舍区和海星花园,铁锤怀疑他是在找乔治。” 唐靖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好巧。”他们也正在找乔治,遗憾的是,不仅乔治下落不明,跟他一起出现过的赵湘也不见了。 老吴又说:“铁锤身边还有二队的李队长。” 唐靖松了口气,铁南细心,但经验不足。李睿却是个经验丰富的老手,跟着他,铁南能学到不少东西。 “赵湘有线索了吗?” 老吴转头去看薛令白,薛令白摇摇头说:“在查。” 赵湘离开天鹅湖小区的那天正巧下着暴雨,监控录像的画面很不清楚,具体情况技术人员还在做进一步的处理。唐靖虽然没有明说,但他多少有些怀疑赵湘那天开走的那辆车子有问题,或者车牌做了什么手脚。因为在查过赵湘的资料之后,他们发现她名下甚至整个赵家都没有那样一辆车。 技术科只能大海捞针一般通过公共系统的监控录像来寻找那辆车的踪迹。然而那样的坏天气,并不是所有路段的监控系统都能正常工作。从目前掌握的线索来看,他们只知道那天晚上赵湘和乔治下山之后是朝南走的。 南边,这个范围可就太大了。有海滨浴场、海洋公园、游乐场,还有出城的公路,联通省际高速,直接通往附近的几个城市。 唐靖的思路又绕了回来:“找不到人,就只能先找车。赵家没有这辆车,就扩大范围,查赵家的熟人、乔治的助理、与他有来往的人。一辆车总不像一个打火机那么不显眼,哪怕是租来的,也总有个来处。” 薛令白点点头跑去办这件事。 老吴皱着眉头咽下最后一口黑咖啡,苦着脸对唐靖说:“唐队,上次滨州郊区落网的那两个小瘪三,我想再审审。” 他说的这两个人一个叫李海,一个叫刘志。两个人在滨州郊区对受害人实施抢劫的时候被捕,调查中发现他们与之前滨州地区人口失踪的案子有关系,于是移交给了唐靖的工作组。之前一直是铁南在跟这两个人周旋。 “他们被抓的时候说自己想抢那个女人的钱包,”老吴说,“但当时那女人刚下夜班,骑的自行车挺旧的,身上穿的是工厂的工作服,没戴什么值钱首饰,背的包也很普通。但她年轻,长得也漂亮,而且单身一人。” 唐靖点点头,这些情况他也了解过。这位年轻女士只看外表并不具备被劫财的特征,反而更符合劫色的标准。而且这一场抢劫被巡逻队打断的时候,这位女士的手臂已经被人绑了起来,嘴巴也被堵住了。但她身上的东西并没有被拿走。 “他们一句话不说就把我绑起来了。”这是那位女士的原话。 事后调查发现,李海和刘志开着一辆租来的汽车,已经在那里蹲守了一周。唯一的变数就是巡逻队的出现。 不得不说,这位女士的运气实在很不错。 这两名嫌犯移交到工作组之后的审讯进行得并不顺利,他们坚称自己就是不小心误入了一个传销窝点式的犯罪小团伙,因为长得五大三粗不适合实施色诱,于是被逼着去干点儿体力活,也就是抢劫。至于其他同伙的详情,他们一概不知。 铁南审了他们几天,气得起了一嘴泡。于是唐靖发话先晾他们几天。这两个小喽啰有恃无恐,无非是觉得自己还有被上司捞出去的希望,晾了他们这几天,想来这一点他们也想清楚了。 唐靖说:“你跟他们直说,要不是被关了进来,他们两家的家属这会儿就该给他们烧纸钱了。沙滩上挖坑那天拍的照片带几张,给他们看看。” 老吴莞尔:“是,唐队。” 抢劫和绑架的量刑标准是不同的,绑架和凶杀的量刑也不同。想来这两位讲义气的“江湖好汉”还没搞明白他们把受害人劫回去之后会有什么后果。 老吴刚离开办公室,门又被人推开了,苏玲站在门口探头看着他:“唐队,有乔治的情况。” 唐靖顿时精神一振:“是他在国外行医的情况?” 苏玲摇摇头:“在我们拿出确凿的证据之前,他们不会提供任何有关乔治的信息。” 或许是因为已经预料到了会得到这样的回复,唐靖听到这个消息并没觉得很失望。不出所料,苏玲查到的是乔治回国之后的行程——不是官方安排的工作表,而是他在几次休假期间的外出记录。 “他的假期不长,所以他的目的地都是在滨海市附近的几个旅游城市。停留的时间也不长,三两天。看上去很像普通游客。”苏玲停顿了一下,“或者说,他就是在扮演游客的角色。我这里有一张照片,大家看一下。” 屏幕上一张照片被放大。这是一张在餐厅大堂里偷拍的照片,角落里的一张餐桌旁边的两个男人被红笔圈了出来。 “乔治。”苏玲说,“和他一起吃饭的人外号叫刀哥。这张照片是刘瑜提供的。” 刘瑜,男,四十二岁,长宁县人,亦是照片上这家海鲜餐厅的老板。三年前,他经营的餐厅和酒吧陷入债务危机,经他的一位女友介绍认识了刀哥,刀哥帮他解决了这件事。两人就此相识。 “刀哥的真实身份刘瑜也不知道。”苏玲介绍说,“这张照片拍摄时间是在长宁县窝点被捣毁之前半年。当时刀哥找到刘瑜,说要找个放心的地方请人吃饭。刘瑜不清楚他要请谁,但是看到刀哥对这个外国人特别客气,一时好奇,偷偷拍了这张照片。” 刘瑜跟在刀哥身边的时间比较长,陆陆续续也知道不少情况。刀哥跟渔业公司的人有来往也是他交代的,唐靖因此把怀疑的目光投向了滨海市的几家渔业公司。这条线索目前是二队的李睿在跟进。 “在比对了乔治出行的时间之后,”苏玲说着,望向唐靖的方向,“可以确认的是,临海市的受害人凌冬冬出事的时候,乔治就在当地——明面上的说法是陪着董老一起回乡祭祖,近距离接触传统民俗活动。董家在临海当地是大家族,还保留了不少……嗯,富有凝聚力的家族活动。” 这是唐靖之前不知道的情况,一时间连心跳都有些加快。如果凌冬冬出事与乔治有关,那么,韩飏对乔治的事究竟知道多少? “当然,”苏玲说道,“乔治与凌冬冬失踪是否有关,还需要进一步的证据支持。”说着她自己也忍不住叹了口气,“所有跟乔治有关的线索都是零零碎碎的。” “这里还有一张照片。”苏玲说到这里,神色显得振奋了一些,“是十分偶然的情况下找到的。” 这是一张赌场调取的监控照片,坐在牌桌旁边醒目位置的是几年前曾经被重点调查的一位政府官员。在他身后不远处,红笔标注的一位侧身与人攀谈的男士赫然正是乔治医生。他脸上带着笑容,显然与身旁的人关系极为熟稔。而坐在他另一侧的男士也正望向两人的方向,看他脸上的神色,明显与这两人是认识的。 “两年前,澳门赌场。”苏玲指着背对着镜头的男人说,“这个人的身份尚不清楚。不过这个人……”她指了指旁边望着两个人的男士说,“他是董老的一位侄孙,名叫董贤理,当时他在滨海市一家医药公司从事产品开发的工作,刚去日本参加了一个行业内的学术会议,然后取道香港去见一位投资商。澳门并不在他的行程表上。” 唐靖可惜的是美国方面不配合,否则倒是可以看一看乔治当时的行程安排。他的目光再一次落在照片上,眉头微微皱了起来,董老的晚辈当中有人跟乔治走得这么近,他是否知道?或者他对这种状况是抱着赞成的态度? “除了这些不好的、不好也不坏的消息之外,我这里还有一个比较好的消息。”苏玲的目光扫过会议室里的同伴,落回到了唐靖的脸上,“赵湘的车找到了!” 李睿从烟盒里抽出最后一根烟,珍惜地放在鼻子下面闻了闻。他的打火机就塞在长裤的口袋里,在坐着的时候微微有些硌着他的大腿。那种轻微的压力正像一种无声的提醒,示意它的主人它可以派上用场了。 李睿遗憾地叹了口气,把香烟夹在了耳朵后面:“最后一根了,可得省着点儿用。” 他身旁的铁南回头看了他一眼,促狭地笑了起来:“李哥,马路对面就有便利店。你要是过去的话顺便还能帮我买点儿吃的。” “不啦。”李睿没好气地斜了一眼这个眼神狡猾的小子,“说不定目标人物马上就要抽风地奔赴下一个目的地。我要是被你甩掉那可就丢人了——这种事以前也不是没有发生过。” 铁南咧嘴笑了起来,双眼在黑暗中闪闪发亮。 李睿觉得他就像一头初次踏入猎场的幼虎,精力旺盛,且无所畏惧。他趴在方向盘上紧盯着数十米外的那辆越野车,目光里跃跃欲试的劲头俨然正在期待着一场激烈的角逐。李睿看着他,心里有种古怪的欣慰感,同时又觉得有些不是滋味。他昨天还跟队里的小崽子们吹牛说自己正值体力与经验的巅峰状态,如今被年轻后辈比着,却不得不承认自己确实是老了。因为他坐在铁南身边,心里很有种冲动,想要摸着他的脑袋说一句:“稳住,后生。干盯梢的活儿一定要沉得住气。” 能看出年轻一辈身上欠缺的东西,这不是老了是什么? 铁南完全没有注意到身边的人那复杂的心理活动。他趴在方向盘上,不错眼地盯着韩飏的车,看到玻璃窗里微微亮起的红点,有些不解地问道:“李队,你说他都抽了半天的烟了,烟盒还没空吗?” 李睿没好气地在他脑袋上敲了一下:“说不定他车里放着好几条呢。你说你这脑回路,都想什么呢?” 铁南嘿嘿笑了起来,目光却又回到了韩飏的车子上。他盯了韩飏这么久,还是头一次看到他表现得这么……急躁,似乎有什么紧迫的事情压在他的心上,急于求证。 “乔治干吗要躲他?”铁南想不明白。这两个人的关系据说是很铁的。 李睿又把那根烟拿下来闻了闻,不怎么在意地说:“或许不是躲,只是被事情绊住手脚,一时脱不开身。” 唐靖那边的进度也跟他通过气,李睿自然也知道乔治和赵湘顶风冒雨跑去天鹅湖小区的事。需要在那种天气去迫切需要解决的问题,一定不会太简单——尤其乔治到现在还没露面。 手机紧贴着他的胸口振动起来,李睿拿出来看了一眼,屏幕上的名字让他眼里露出一丝喜色。这是他的堂兄李成的电话。李成是一名会计,在一家远洋渔业公司工作。李睿调查滨海市的几家远洋捕捞公司,首先就是找这位内行人打听情况。 “喂?”电话里传来男人温和的声音,“小睿?” 李睿忙说:“是我,二哥,啥事?” “刚才往你家打电话,弟妹说你加班。”李成说,“你既然忙着,我就长话短说了。你上次不是跟我打听远洋捕捞队的情况?我这几天也比较关注这个事儿,刚才我们调度过来送报销的单据,我听他说起了川北渔业公司,觉得……哎,怎么说呢,感觉不大对,反正我跟你说说,有没有问题你去查吧。” 作为一个土生土长的滨海人,李睿对川北渔业公司这个名字还是有印象的。但也仅止于有印象。半岛地区渔业公司、水产公司简直多如牛毛。 李睿点点头:“你说。” “我所了解的川北渔业,表面上是没有什么问题的。”李成的叙述有种慢条斯理的感觉,“至于大家伙儿都打擦边球的黑工问题……” 李睿打断了他的话:“黑工是什么意思?” 李成想了想说:“你大概也听人说起过,有些公司出海的船……嗯,不那么规矩。比如说船上需要三十名船员,但是只有二十名船员的证件办下来了。出海的时候,海关要过去查的,挨个儿对出境记录。这时候船上只有这二十名证件齐全的船员,完全没问题。然后,等边检的同志走了,船开出不远就停下来,公司再派另外一条船把其余十名没有证件的水手送上船去。这就行了。” 李睿觉得不可思议:“有人乐意做这种黑工?” 李成说:“他们虽然没有出海的证件,但跟公司还是有签合同的。通常情况下,回来之后还是可以拿到钱的。” 李睿问他:“如果合同也有问题呢?” 李成哑然。他也不可能打包票说绝对没有这种事。话说回来,哪一个行业没有点儿乱七八糟的事情呢? 李成叹了口气:“要是公司厚道一些,他们回来还是能拿到工钱的。要是合同本身也有问题,那就不好说了。恐怕走法律途径都走不通。这种情况大部分都是被黑中介给坑了。唉,跑题了,跑题了。我要跟你说的川北渔业,就曾经被人举报用黑工。但后来具体怎么解决的,我就不知道了。” 李睿头痛地觉得自己似乎无意间打开了新地图:“这种事是不是挺普遍?” “不好说。”李成挺为难地回答他,“毕竟都是听说来的,我也没亲眼见过。不过这个川北也挺邪门的,当初被举报用黑工的是他们,按理说他们的管理挺有问题,结果人家偏偏就培养出了稳定的团队。我听调度说他们有条船是跑秘鲁那边的,好像跑了两三年了。” 李睿一下子兴奋起来:“多少人的团队?” “二十来个吧。”李成不大确定地说,“调度大叔有个老乡在川北,好像是做大副,刚跑了一趟南美洲回来,一靠岸,船员就跑了一半。他跟调度大叔喝酒的时候抱怨每次跑船带的都是新人,要手把手教,头疼得不行。又说另外一条船的船长运气好,手底下的人服服帖帖。团队稳定,带起来当然容易。” 在这个行业内从业人员普遍不稳定的情况下,川北这个团队的情况可以说很特别了。李睿翻来覆去问了半天,确定李成再没有什么遗漏的信息才挂了电话。从刚才李成告诉他黑工的时候他就在想,如果边检离开之后,公司的船送上去的不是船员呢? 隔着一道玻璃幕墙,唐靖可以清楚地看到房间里的情形,甚至连最轻微的咳嗽都听得清清楚楚。 房间里一张长桌,一侧坐着吴长河,另一侧坐着两个胡子拉碴的年轻男人。面色黝黑,长得人高马大的叫李海。体型偏瘦,个头略矮的人叫刘志,两个人都是土生土长的滨洲人。自幼相熟,都是初中毕业后就没再继续念书,一直在码头上打零工,有时候也互相介绍工作。李海年长两岁,刘志一直拿他当自己大哥——他大概也没想过,这位大哥能领着他走上一条不归路。 吴长河也不说话,只是沉默地盯着李海。这个人是两人当中拿主意的那一个,刘志完全看他的眼色行事。他要不开口,刘志就算知道些什么也绝对不会说。 见识过了铁南苦口婆心的无效劝说,吴长河决定不再废话,他盯着李海,直到这个粗糙的汉子开始眼神乱飘,才慢悠悠地开口:“如果你们还打算胡说八道浪费我的时间,那就干脆不用开口了。我这里有几句话,说完就走。” 这个开场白让两个人惊讶了一下。 “首先要说的是,”吴长河的视线刀子似的凝在李海的脸上,“不要指望有人捞你们出去。这个是根本不可能的。你们这个组织,说白了,跟传销是一个路数。上面有收钱的管事儿的,下面一层一层发展干活的人,一旦出事,上下级之间的联系立刻断开。谁被抓住,责任谁背,绝对不会连累到上一级。反正被淘汰的都是处在最底层的小跑腿,只要管理层在,很快会发展出一批新成员。” “不可能!”李海激动地反驳,“你……” 吴长河打断了他:“那么请问,自从你们二位出事,组织里有人看望过你们吗?有人给你们传过话吗?有人去看望过二位的家属吗?有抚恤金吗?” 李海哑然。一旁的刘志也有些不安,小幅度地在椅子上挪动了一下身体。 李海的脸色变得难看起来。 吴长河的表情更轻松了:“我给你们举个例子。前段时间我们捣毁了长宁县的一个窝点,负责人叫刘瑜,已经落网了。这个人呢,倒是看得清形势,想要配合警方工作,争取一个宽大处理。但是很遗憾,他什么有用的信息都交代不出来,因为他什么都不知道。他的上级,连真名都没透露过,他只知道一个外号。” 李海仓皇地与刘志交换了一个眼神,刘志忍不住又在椅子上挪动了一下。 玻璃幕墙的另一端,唐靖在注意到这个眼神之后,忽然间对两个人之间的从属关系产生了怀疑。以他的经验来看,一个人会在紧张慌乱的时候下意识地去看比自己更有权威的人,而不是反过来,去关注下属的反应。 唐靖叫来一旁的小警察,让他给吴长河带话。 小警察刚离开,办公室的门再次被推开,这一次出现在唐靖面前的是铁南那张颇有迷惑性的温和可亲的圆脸。他走到唐靖身边轻声说:“唐队,苏姐让我喊你过去。赵湘那部车子有新情况。” 唐靖的目光从玻璃幕墙上收回来,干脆地点头:“走吧。” 铁南伸着脖子往一旁的审讯室里瞥了两眼:“吴哥问出什么来了?” “还没有。”唐靖被他的小动作逗笑了,“行了,术业有专攻。对付这种奸猾的小混混,你确实没有老吴有经验。” 铁南的脸顿时垮了下来。 唐靖安慰他:“你的审讯经历对老吴来说就是经验啊。对吧?正因为吸取了你的教训,他才不用浪费时间了。不过,这两个人恐怕不会提供什么有用的线索。” 当初刘瑜能供出刀哥跟码头上的人有关系纯属巧合。正常情况下,他是只知道“刀哥”这个外号的。李海和刘志应该会供出同伙的情况、聚会的窝点、其他小组都有过什么行动,但更多的,恐怕就不知道了。 铁南顿时觉得好过了一些。 唐靖带着铁南赶回了办公室,苏玲和程浩已经在等着他们了。薛令白和李睿在跟韩飏,二队其他人都被李睿打发去排查渔业公司。 苏玲等大家都坐下,便从笔记本里调出一段录像:“这是暴雨那天晚上的监控录像,赵湘的车离开天鹅湖小区的时候已经是深夜了,天气很糟,光线不好,所以画面显得很不清楚。经过技术人员的处理,勉强提出了这张图片。” 苏玲调出图片,放大到整个屏幕。俯视的角度,能看到轿车前排的两个人,以及后座的一部分。 “当时那种天气,前排坐的两个人都显得模糊,后座就更看不清什么了。”苏玲再将图片放大,重点放在了驾驶位中间露出来的后座部分,“但后座还是显得太黑了,这里明显不正常。” 即使是在光线很暗的地方,远近不同的东西也会呈现出明暗区别,但这张图片上的一团黑,更像是被什么东西挡住了。 “对,这里的确有东西。”苏玲用手里的水笔点了点正副驾驶位的中间,“应该是深色的布,或者干脆就是一件特意举起来的大衣——暴露在监控探头里的空间并不大,拉开一件大衣足够了。” 唐靖微微一笑:“这就有点意思了。” 如果赵湘只是带走那对帮她看房子的老夫妻,完全没有必要这么煞费苦心。因为小区的保安是知道这两个人的存在的。小区居民进出小区是很正常的事,没有人会觉得古怪。显然,当时的后座上除了那对老夫妻,还有那位被他们关在地窖里的女人。 他们顶风冒雨地跑到山上,就是为了转移那个女人。而选择那样一个容易让人放松警惕的时刻,或许是刻意,或许只是出了什么意外,不得不为之。 “赵湘的车是在明珠广场附近的停车场发现的。”苏玲调出现场照片给他们看,“车里提取到了赵湘和乔治的指纹,另外,耗子在脚垫下面发现了这个。” 苏玲取出一个证物袋,里面是沙砾和一段干枯的草茎:“经海洋所的专家鉴定,这是一种可食用的海藻,当地人叫它毛毛菜。滨海市附近的养殖户喜欢把它们与扇贝一起养殖,不仅能够充分利用水体,而且还可以保持海区内的生态平衡,使两者互利互补。” 她把手里的证物袋交给唐靖:“目前,我们还不确定滨海周边有多少养殖场养这种海藻,海洋所的周副所长承诺今晚九点之前给我们回信。” 唐靖很仔细地看了看证物袋里的草茎,然后交给了身旁的铁南:“你刚才说明珠广场?我记得那个广场紧挨着码头,就是有游乐园的那个?” 程浩说:“就是那个,旁边就是海滨浴场。” “广场、海滨浴场、码头再加上旁边的樱花公园,合起来叫城南明珠景区。”铁南把证物袋交给苏玲,转头对唐靖说,“那一带本来人挺少的,后来海边搞开发,修了栈桥和码头。人多了,就有人在那里做生意,带着游客坐船出海之类的,或者载人渡海,去附近的几个比较有名的小岛——都是正规经营。前几年出过事,于是相关部门对这一块查得很严。” 唐靖若有所思:“我怀疑的不是他们。那样的天气,谁会半夜三更还在营业……”说到这里,唐靖身体一下子坐直了,“雨什么时候停的?” 程浩和苏玲对视了一眼,苏玲说:“凌晨四点左右,雨就小了。” “他们把车停在那里,要去的地方应该不会太远。”唐靖找出滨海市的地图,打开来,找到明珠广场,手指沿着广场慢慢向外移,“他们应该不会随便找个酒店落脚。这附近有没有赵家的产业?” 苏玲忙说:“我去查。” 如果是选择一个合适的藏身地点,明珠广场附近并不是好选择。与广场隔着一条马路的地方就是有名的城南商圈,这里汇聚了数不清的商场、酒店和餐馆。尤其在这个季节,每日游客如云。游客多的地方,安保也就越是周密,一点儿异动都有可能被人注意到。而且那样的地方,满大街都是监控探头。从天鹅湖小区的地窖就能看出乔治的谨慎以及……冷酷。他会选择这样的地方来藏人? 唐靖摇摇头。 铁南的手指顺着地图往南边移:“会不会真的出海了?” 唐靖开始认真考虑这种可能性。从滨海市的海岸线往南走,有数不清的大岛小岛,有些一直荒着,有些则世代有人居住。尤其近海的一些小岛,已经被开发成了大型的生态游乐园或是主题公园,变成了纯粹的旅游景点。 这样的地方显然也不会登上乔治的选择名单。如果他们确实出海了,那么乔治的目光应该会放在那些比较偏远,多少有些游客但相对来讲又没有那么热门的小岛上。过分偏僻,甚至完全是当地人的小岛也不是好的选择。因为在那样闭塞的环境里,任何一张陌生的面孔都是极其醒目的。 “他们去过的地方有这种海藻。”唐靖的手指在地图上轻轻敲了敲,“去查那些养殖户的时候,重点关注符合这两个条件的地点:附近有扇贝养殖户,有游客出入但又不是很热门。” 唐靖说完,自己都觉得这个范围实在太广。这要查到什么时候去?但愿这种被人叫作毛毛菜的海藻不会长满整个海域。 苏玲看了看时间:“我和耗子去一趟海洋所。老吴……” 唐靖见她看表,这才发现一伙儿人忙得团团转,竟然没人注意到天都要黑了。这么一天天连轴转,唐靖就算是周扒皮也有点不忍心了:“先别忙,耗子订饭,老吴这边也该出来了。都歇会儿,先把晚饭吃了再说。”至于再说什么,他没说出口。事实上大家也心知肚明了,晚上九成九还得点灯熬夜加班。 苏玲一放松才发现自己浑身上下都是酸疼的,哼唧了两声对程浩说:“耗子?铁锤?你们俩谁去给姐姐订一份牛肉饭?我还要热奶茶和双份的炸鸡排。” 铁南脚下一个趔趄:“双份?!” 程浩也跟着起哄:“苏姐姐你不减肥了?!” “吃饱了再减。”苏玲在桌子上趴下来,打算见缝插针地补个小觉,“记得哦,要双份炸鸡。”这个时间食堂已经没什么好菜了,人太多,等小炒反而更慢,索性就在外面餐馆点了。 “我去订吧。”程浩无奈,“唐队和铁哥要什么?” 铁南摊手:“随便。有肉就行。” “那都点一样的吧。”唐靖说,“这顿我请。” 苏玲闭着眼睛哼唧:“唐队请客啊,那再给我加两根烤肠一杯奶茶。” 几个人都笑了。 程浩去走廊布告栏上找外卖电话,这边吴长河也终于审完了李海和刘志,拎着记录过来汇报情况。跟他们之前预估的情况差不多,李海和刘志知道的情况确实不多,他们甚至没见过这个窝点真正的负责人。 “他们这个小组……姑且说小组吧。”吴长河从唐靖手里接过烟,皱着眉头吸了一口,微微有些头痛的样子,“组员之间平时也是有联系的,将近一半是本地人,都没有正式工作。李海是通过一起打工的工友介绍进去的,刘志是他带进去的。其他人加入的方式基本上也都是熟人介绍。进了小组之后,先加入的人负责引导后加入的。李海和刘志都属于最新加入的一批,入伙时间不到七个月。这期间,他们一共动手两次。” 铁南摸着下巴嘀咕:“七个月作案两次,这么闲?” “他们俩动手两次。”吴长河在“他们俩”三个字上加重了语气,“入伙的头三个月是跟着前辈们跑腿,算是实习期吧。据刘志交代,实习期内,他们俩曾有两次机会旁观……呃,前辈们动手。” 这下没人再说他们很闲的话了。 吴长河吸了一口烟,两道浓眉紧紧皱了起来:“通过网络、手机、游戏等途径物色目标,然后实地踩点,确定目标的各项信息。有时候也会把目光放在年轻的女游客身上。然后制订行动计划,最后动手。除了同伙,刘志还提到了一个人,他说这人姓徐,平时不怎么露面,但是每次开会的时候都会到场。而且他们抓到的人最后都会交给这个人带走。刘志说他们都不知道他把人带到哪里去了。” 唐靖问道:“具体情况知道吗?” 吴长河摇摇头:“只知道是男性,年龄在三四十岁之间,身高在一米七二左右,体重大概六十公斤。刘志对他的表述比较清楚,我已经让技术科过去画像了。刘志说他们暗地里管他叫军师,因为这个小团伙里的前辈都很听他的话。” 唐靖心里想的是,果然刘志才是两个人当中的小领导。 “这个人不可能凭空出现。”唐靖问他,“哪些人跟他接触最多问出来了吗?” 吴长河点点头:“有几个,都记下来了,我会一一核查。” 说话的工夫,他们点的晚餐送来了。果然每个人都配上了双倍的烤肠,不过鉴于男士们都不爱喝奶茶,这项福利被程浩体贴地取消了。 一顿饭用了不到一刻钟就结束了,唐靖所说的休息被压缩到了五分钟。然后办公室又空了。唐靖靠在窗边点了一支烟,刚吸了两口就有电话打进来。他按照电话里那人的嘱咐下楼,坐上一辆普通牌照的轿车,沉默地离开了市区。 轿车穿过夜幕降临的城市,一路向西进入山区。一个小时之后停在了滨海监狱的大门外。开车的小伙子取出证件交给门口的守卫,然后带着唐靖穿过一道又一道的铁门,最后走进了一间很小的审讯室。一个穿着囚服的女人正在那里等着他。 “半小时。”带他进来的小伙子指了指自己的腕表,随手帮他把门关上,“我在门口等你。” 唐靖向他道谢,转身打量坐在桌边的女人:“你就是朱慧?” 三十来岁的女人,身材微胖,团团脸,皮肤微微有些松弛,下垂的眼角带着几分颓靡的感觉,懒洋洋地上下打量唐靖:“就是你要见我?” 唐靖在她对面坐下。见面之前,他对这个颇有几分传奇色彩的女人还是有些好奇的。据说她是沿海地区最大的蛇头,两年前严打期间以“非法组织他人偷渡”罪被捕,因为是团伙首脑且非法所得数额巨大,故而被判处无期徒刑。 “有烟吗?”朱慧的眼神里透出一丝兴味来,“以前没见过你。” 这里关押的都是重刑犯,唐靖不可能带着打火机进来。这个要求只能当作没听见了:“我有几个问题要问你。” 朱慧扫了一眼他身上的浅色t恤,眼神里透出警觉:“你是律师?” 唐靖掏出证件打开来给她看。 朱慧收起了慵懒的神情,眼神也明显地冷淡下来:“该交代的我都交代完了,判也判完了,还有什么好问的?” “不是你的案子。”唐靖从她抗拒的神情中找到了几分大姐头的感觉,“我来见你是想打听一些情况。这也算是给你一个配合警方工作,给自己争取加分的机会吧。”分数累积到一定程度是可以申请减刑的。 果然听到“加分”两个字,朱慧紧绷的肩膀微微放松,她飞快地瞟了他一眼,不怎么高兴地撇了撇嘴:“你想问什么?” 唐靖直视她的双眼,开门见山地问道:“我没记错的话,你是本地人吧?” 朱慧懒洋洋地点了点头:“我老家是滨州那边的。”说完马上警觉起来,“不是说了不查我的事?” “我看了你的案卷。”唐靖双手交叉放在桌面上,摆出谈判的架势说,“拿你入狱前两年的记录举例,经你的手送出境的人,对比当年的失踪人口,竟然只占三分之一。” 朱慧像是被刺痛了似的,一下子激动了起来:“我不是人口贩子!我从没强迫过谁,手上也没沾过人命!每一个被我送出去的人都是平安到达之后才通知家里人给我打款的!” 唐靖做了个安抚的手势:“你真的没有注意到半岛地区人口市场的异常?” 朱慧一下子卡了壳:“我……” “没有传出过什么……失踪的人其实是偷渡去了某地这样的流言?”唐靖微微眯起眼,不放过朱慧脸上最细微的表情,“没有人跑到你面前旁敲侧击地求证,言语试探?这样的事真的从没发生过?” 朱慧的嘴张了张,却突然间说不出话。 “说说吧。”唐靖平静地与她对视,“我现在只是了解情况,并不是取证。你听到过什么传言都可以说说,是不是真的我会去调查。” 朱慧脸上流露出一丝微妙的被打败了似的悻悻然,不怎么高兴地反问他:“听人说的也可以跟你说?” 唐靖点点头。 朱慧沉默地低着头,有些无聊地摆弄着自己的手指。过了两三分钟的样子,她叹了口气说:“你不是本地人吧?” “不是。”唐靖回答得很干脆,“我只是过来查案。” “我猜到了。”朱慧面无表情地看着他,“其实本地人前几年多多少少都听过那种传言,说单身女人被人贩子拐卖到山里去,然后生不见人死不见尸。” 唐靖觉得这应该不算传言。这种事情各地都有,而且确确实实有真实的案例。前两年的严打也与此有关,朱慧就是那个时候落网的。 “大概是出事的人太多,”朱慧眼神游离开来,像是慢慢陷入了回忆,“也有人跑来问我。我说我就是拿钱办事,说到底也就算个中介,跟那些人贩子可不是一个路子的。我干不了那么黑心的事。前年有个女孩,她男朋友在美国,她申请了两三年都申请不下来,最后跑来找我。我收钱是比别人贵,但她这一路我操心啊,转欧洲到墨西哥,再从墨西哥越境到美国……你知道多少女人在这条路上出事的?失踪的,被强奸的,死在半路上的……她可是一根汗毛都没掉,见到她男人之后给她妈打电话说要给我磕头……” 唐靖默然不语,心里也不知道是什么滋味。 “我怎么会跟人贩子一样?”朱慧对把她和人贩子相提并论极其不满,“我挣钱,但是从来不害命呀。一条一条的路线打通,我也要花钱花心思走人脉的呀。” 唐靖提醒她:“你要是沾了人命,就不只是无期了。” 朱慧哑然。 “继续。” 朱慧收回思绪,把话题重新拉了回来:“后来就听说有人专门在做这个,不光是年轻女人,还有身体强壮的年轻男人和小孩……要器官。” 唐靖心里咯噔一下。 朱慧没有注意到他眉眼间一闪而逝的惊疑,自顾自地说道:“具体是不是真的我也不知道,只是听别人这样说,说半岛地区有一个规模很大的地下黑市。” 这完全是唐靖预料之外的收获。唐靖追问她:“有没有什么特定的人或者机构卷进这种传言里?” 朱慧迟疑了一下,摇了摇头:“我记得有段时间说什么的都有,还有说妇幼医院偷着卖胎盘的。” 唐靖两道英挺的剑眉微微蹙起。她说的这些或许有问题,或许没有,但从目前来看跟他要查的案子并没有什么直接关系。 “就这些?”唐靖挑眉看着她,“有没有听说过……针对年轻女人的犯罪团伙?” 朱慧没有回答,像是在反复斟酌他这个问题的用意。唐靖看她的表情就知道她多少也是知道一些的,只是她拿不准这些消息该不该说,或者是否会给她带来什么麻烦。 门外传来两下敲门声。唐靖看看表,已经过去了二十分钟。 “时间不多了。”唐靖很认真地看着她,“如果你知道什么,请不要隐瞒,因为你提供的消息很可能会救很多人的命。” 朱慧沉默不语。 唐靖轻声说道:“就在不久之前,我们在一处废弃的码头仓库里找到了六具尸体。都是年轻女性,被埋在潮湿的沙坑里,腐烂得已经没人样了。” 朱慧看着他,脸色微微发白。 “她们生前都遭受过虐待,几乎每一具尸体上都留有暴力伤害的痕迹。”唐靖平静地看着她,整个人都散发着一种无机质的冷漠感。但朱慧有种错觉,觉得她所看到的淡漠与冷静都只是人为制造的一个壳,像波浪轻缓起伏的海面。而那些被愤怒点燃的滔天巨浪都被死死地压抑在最深处,谁也无法触及的地方。 这个发现让朱慧心里莫名生出一丝柔软的感情:“你是个好人。” 唐靖纠正她的措辞:“我是警察。” 朱慧点点头,忽然叹了口气:“我也不是要拿一把,或者顾虑什么……”她停顿了一下,又说道,“只是有些事情……只是想想都觉得很可怕,会从心里有种要发抖的感觉。你懂吗?” 唐靖微怔,随即又觉得可笑:“只要是人,都会有害怕的时候。有的人怕黑,有的人害怕爬行动物,还有人害怕打雷闪电……” “我说的不是这些。”朱慧打断了他的话,她的两只手扭在一起,再开口的时候声音里带着轻微的颤音,“不是害怕这些来自大自然的东西。而是……是发现自己的同类比爬虫、比黑夜、比电闪雷鸣更可怕,让你觉得宁可遇到台风遇到地震也不愿意与这样的人有交集。” “人心比万物都诡诈。”唐靖眼神冰冷,嘴角微微挑起一个嘲讽的弧度,“我懂。” 朱慧深吸了一口气,像是终于拿定了主意,抬起头直视着唐靖的双眼:“帅哥警察,我跟你直说吧。我听人说过一些事,挺恶心也挺可怕——我干的那些事儿跟这个根本没法比。但是这些事我只是听说,而且还拐了很大的一个弯。这些话我自己都不敢想到底是真是假,也能说吗?” 唐靖点点头:“说吧。” 门外再一次传来敲门声。唐靖看了看表,他还有五分钟。 朱慧也注意到了他的动作,语速微微加快:“几年前我一个外国朋友对我说,他有一位亚裔朋友曾在欧洲的妓院里遇见过一个中国女人。因为他懂中文,所以那个女人跟他说了一些自己的事。她说她是被人绑架的,跟几个女孩一起坐了很久的船,途中还换了两次船,上岸后又辗转多地最后被卖到那个妓院。” 唐靖觉得一点儿寒意顺着脚底慢慢爬了上来。 “那女人说她的家就在滨海,说滨海是个美丽又可怕的地方,城市的地下有一张巨大的网,网上爬满了吸食血肉的怪物。我的朋友知道我的家在滨海,他跑来问我,滨海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城市?”朱慧苦笑了一下,“他的话让我感到害怕。但是……我觉得他们说的滨海,跟我所熟悉的滨海并不是同一个地方。” 审讯室的门被推开,带着唐靖过来的男人指了指手表,示意他时间已经到了。 唐靖遗憾地站起身对朱慧说:“感谢你提供的信息。” 朱慧也站了起来:“你在查的案子是不是跟那些被绑架的女孩子有关?” 唐靖没有回答,走到门口的时候对她说:“加分的事,我不会忘。” 他拉开门,一只脚刚迈出房间就听朱慧在他身后说了句:“如果……我是说如果,你真的发现了这样一张网,并且捣毁了它。能不能托人给我传个话?” 唐靖诧异地回头看着她。 朱慧摊开手,有些自嘲地笑了笑:“这里是我的家。我在这个城市出生长大,年轻的时候走过很远的路,最后还是回到这里。我对这个城市的感情是融在血液里的,我不希望这种深厚的感情里掺杂了那么多的恐惧和……厌恶。” 唐靖点点头,表示自己明白了。 “那么,”朱慧微微颔首,“祝你好运。” 第十一章 真相 唐靖一路上都在思索朱慧说过的话,她说这个美丽城市的地下埋伏着一张大网,所有那些跟它有关的传言都散发着令人毛骨悚然的血腥气。她还提到了一个极其关键的字眼:船。她说那个被拐卖到欧洲的女人坐了很久的船,中途还换了两次船。这至少说明唐靖怀疑的方向是正确的。在三面环海的半岛地区,的确没有任何一种交通工具比船更加方便了。 至于其他的内容,他需要跟局里做一个报备。还是那句话,仅有传言是不够的,还需要更多的证据。 轿车平稳地穿过市区,停在警局门外的时候,天色已经蒙蒙亮了。城市在似睡非睡的迷梦里慵懒着,街道上已经有早起的人出来活动了。 唐靖向开车送他的小年轻道谢,邀他一起去街对面的小吃店吃早点。小年轻很和气地摆摆手拒绝了:“谢了,不过我得马上回去复命。局长说了,朱慧的案子很敏感,到现在还有不少人盯着,所以要见她只能走私人关系,暗中进行。” 唐靖知道这是在提醒他今晚的事不能张扬。他点点头:“我明白。我亲自向他道谢。” 目送年轻人开车离开,唐靖站在路边抽了支烟,抬头看看五楼转弯处依然亮着灯的两间办公室,穿过马路去他们经常订餐的那家名叫“好再来”的小吃店打包了一堆包子、馄饨、豆浆提回了办公室。 办公室里果然还有人在工作,薛令白正趴在电脑前面查资料,办公室的另一边,苏玲披着一条毛巾被靠在沙发上睡觉。李睿趴在她对面的桌子上也睡得天昏地暗的,下巴上胡子拉碴,身上的衬衫都皱成了一团。 薛令白揉了揉发红的眼睛,站起来伸了个懒腰:“师兄你回来得真及时,我这会儿正饿得不行。有茴香猪肉包吗?” “有。”唐靖提出一个塑料袋放在他面前,“豆浆还是馄饨?” 食物的香味把另外两个睡觉的人也熏醒了,李睿捏了个包子扔进嘴里,含含糊糊地对唐靖说:“渔业公司那边查到点儿东西。等我冲个凉,换身衣服过来跟你说。” 等两个人收拾好自己,跑过来吃早饭的时候,薛令白面前已经堆着好几个空餐盒了,他叼着吸管一边喝豆浆,一边给唐靖汇报他们一晚上的工作进度:“……周副所长给标出来几个养殖场,都是扇贝养殖户。我和苏姐做了一张分析表,嫌疑最大的是这个地方。”说着,他伸手拨拉了一下电脑屏幕,让唐靖看屏幕上放大的地图。 “绿松岛。”薛令白说,“半岛地区沿海的养殖区往前面推几十年,基本上都是渔村。绿松岛也一样,以前交通没这么方便,整个小岛处于一种半封闭的状态,很少跟外面的人来往。大概十年前吧,被开发商看中,联手当地政府对绿松岛进行开发,现在已经成了有名的休闲度假区。” 唐靖嘴里还塞着东西,含糊地问他:“坐船要多久?” “明珠广场那边就有去岛上的观光船。”薛令白说,“从明珠广场出发,沿途经过两个景色很美的小岛,然后到达绿松岛。全程大概要两个半小时。” “直接去绿松岛呢?” 薛令白估算了一下:“常见的家庭型游艇,不考虑天气因素的话,大概一个半小时。要是调用海防那边的巡逻船,这个时间大概还能缩短二十分钟。” 唐靖问苏玲:“赵家有游艇吗?” “有。”苏玲之前对赵家的情况做过摸底,尤其是赵湘,她现在连这女人穿多大码的内衣都知道,“但是现在下落不明。我正在找。” 唐靖咽下口中的食物,对薛令白说:“等天亮了,你跟我去岛上看看。” 如果赵湘手里有游艇,在这几个地点中很有可能会选择绿松岛。但唐靖心里并不轻松。由毛毛菜到扇贝养殖场,再到几个养殖场当中地理条件最为特殊的绿松岛,这个线索来得未免有些太容易了。 李睿坐在他对面呼噜地吃早饭,一边把他堂兄李成打听到的那些消息说了。渔业公司、远洋船、船上的黑工、对付边检的种种手段以及川北渔业公司那个稳定的团队。 “船长叫刘富贵。”李睿说,“川北渔业公司刚成立的时候他就在了,大副王忠良,二副林朝阳也都是川北的老人,跟刘富贵的私人交情很深。他们三个人是六年前开始在光荣号上工作的,这期间船员也换过几批。目前光荣号二十八名船员,大概是在两年前稳定下来的。其中有几个船员是沾亲的。” 唐靖眉头微微一挑,这个情况他也有所耳闻。不少船员都是亲戚、熟人互相介绍,结伴去工作的。远洋船一走一两年,在那种与世隔绝的小环境里,身边有自己熟悉的人,心理上也会有一种安全感。 “两年多的时间,不算短了。”唐靖喃喃说道,“我很想知道把他们凝聚在一起的到底是什么……查一查光荣号的老底,尤其这期间有没有发生过什么异乎寻常的事情。对了,他们下一次出海是什么时候?” “大概在十一月。”李睿说,“前往秘鲁、智利海域。” 还有不到两个月的时间。这让唐靖有种焦灼的急迫感,他觉得他面前像摆着许多块拼图,他能从这些碎块上看出一个阴险的轮廓,然而还缺少最重要的线索将它们串起来。目前为止,唯一能证明犯罪团伙与渔业公司有关的刀哥还不知藏匿在这个城市的哪个角落里。 唐靖想起刘志和李海供出的那个神秘的姓徐的男人。这个人跟长宁县的刘瑜和刀哥是否有关,吴长河正在想办法核实。唐靖看看表,如果李海和刘志那对难兄难弟配合的话,或许还能从他们那里挖到一些有用的消息。 李睿抱着从薛令白的魔爪下抢到的最后几个包子,心满意足地眯起眼睛:“你们组那个小孩儿不错,可认真了。” 唐靖知道他说的是铁南。铁南年龄跟程浩差不多,性格有些冲动,用苏玲的话说就是个愣头青。不过唐靖最喜欢的也正是这一点,不论分配他去做什么任务都干劲儿十足,好像不知疲倦。 “韩飏乱跑一通。”李睿说着,不自觉地撇了一下嘴,“乔治现在连咱们都找不到,他能上哪儿去找?我看他是沉不住气了。” “这么着急?”唐靖倒有些好奇了,韩飏到底有什么急事非要见到乔治不可?或者,赵湘那里出事他也知道了? “着急好啊。”李睿喃喃念道,“着急才能露出马脚。” “韩飏回明湖苑了?” “铁锤和我们组的大熊两个人盯着。”李睿从长裤的口袋里摸出一张纸条,推到唐靖面前,“这是韩飏去过的地方。医学院、医学院的宿舍区、海星花园、附属医院的门诊大楼、住院部,还有就是明珠广场附近的西餐厅,名字叫西海岸。韩飏进去也就三五分钟就出来了。不是去吃饭的。” 唐靖的视线在这几个地点上缓缓掠过:“去医院都见了什么人?” 李睿回忆了一下:“门诊大楼的内科大夫,姓钟,是乔治带的学生。住院部的那个人不是大夫,等韩飏跟他说完话我凑过去看了一眼,胸牌上写的是后勤部。” 唐靖的眉头微微皱了起来。韩飏要找的人是乔治,问一问他的学生这没什么,为什么会问到后勤部的人头上去?乔治跟这个搞后勤的难道很熟? “查查这个后勤。”唐靖说,“之前查到的资料中,跟乔治来往密切的并没有这样一个人。” 他记忆力好,苏玲给他的那些资料他看一遍就都记住了。就算偶尔几个人名字记不清楚,但职业身份不会弄错。 “至于西餐厅……”唐靖一时有些拿不准,乔治在国外生活多年,对西餐的喜爱远胜过中餐。滨海市有名的西餐厅他几乎都去过,尤其这家西海岸,他可是常客。西海岸的位置也很有意思,正巧在明珠广场附近,乔治和赵湘最后出现过的地方。 这是巧合吗? 苏玲也吃完了早饭,她比这帮糙汉子要讲究些,收拾了桌子上的空饭盒塑料袋,拧了半干半湿的抹布把桌子擦了两遍。这间小会议室紧挨着唐靖的办公室,是局长特意划给他们组的临时办公室。会议室面积不大,因此中间这张会议桌使用率就很高了。等下谁把资料往上一放,再蹭上几块油腻,可就真成笑话了。 苏玲洗了手回来,正好听到他们谈论西海岸西餐厅,这个地方她也有印象,不过不是因为乔治,而是因为它的老板。 “西海岸餐厅的老板是谁,你们猜猜。”苏玲有些促狭地眨眨眼,“是大家都知道的人哦,往不可能的人身上去想。” 李睿大大咧咧地说:“不会是咱们局长吧?” 苏玲翻了个白眼:“就咱局长那个老穷酸,存款有五位数没有?” 薛令白叼着吸管认真猜:“不会是乔治吧?” 苏玲遗憾地摇头:“略略沾边。不过兄弟,你忘了乔治是外国人啦?他就是来讲学的,又不是要定居,干吗想不开了去开店啊。” 唐靖心想,既然沾边,那就是跟乔治有来往的人。在这个范围之内,有来往,且有商业背景的人选可不少,但是做餐饮的并不多。唐靖想起那张在赌场监控里调取的照片,有些不确定地问她:“不会是董家的产业吧?” 苏玲用力拍了一下桌子,恨铁不成钢地对另外两个人说:“看看,这就是差距!” 唐靖自己都惊讶了:“真是董家的?” “真是。”苏玲说,“董家也是滨海这边的大家族,只不过大家都只看到董老的学术成就,所以忽略了他的背景。” 李睿感叹:“有钱人啊。” 唐靖想起照片上坐在赌桌旁边的董贤理,心中有种豁然开朗的感觉。难怪董贤理坐在那里的神情举止会那么自如了。一直以来,董老给唐靖的印象都是一位学者,第一印象太过深刻,以至于他忽略了学者光环之下那个老人真实的身份。 “董家啊,”唐靖摸着下巴若有所思,“查查他们跟乔治到底有多深的交情。” 苏玲干脆利落地答应了一声。其实在确定了赵湘和乔治最后出现的地点之后,她就已经开始在排查明珠广场附近的情况了。但凡跟赵家有关的、跟乔治有关的,都要在她手里过一遍她才能安心。 “线头多也得一条一条捋。”唐靖看了看表,“小薛跟我去绿松岛摸摸底,老吴让他继续查刘志李海这条线。铁南那边还有‘光荣号’的一摊子就交给李哥了。李哥,今天你留在局里坐镇吧。” 李睿吃饱了又开始犯困,懒洋洋地摆了摆手说:“放心地滚吧。我记得明珠广场很早就有游船了,六点多吧?” “确切地说,”薛令白笑着说,“最早一班是六点二十分。” 六点二十分。 陈玥看了一眼时间,又把手机塞回枕头下面,打算再睡个回笼觉。一年之中最热的阶段已经过去了,她的睡眠要比前两个月好了很多。 不过,今天倒是个例外。 陈玥裹着薄被倾听隔壁房间传来的脚步声。或许是因为窗户都开着,房前屋后又清静的缘故,隔壁房间里打火机发出的咔嗒声她都能听得清清楚楚。 韩飏一夜没睡。 他昨晚回来的时候她已经睡了,却被他关门的声音惊醒,看看时间竟然已经过了子夜。这男人工作忙应酬也多,对明湖苑这个牢笼又没什么留恋之情,回来晚是常事。但他以往回来不会这么……这么…… 陈玥一时间竟想不出合适的词来形容他这种诡异的反应。在她的印象中,韩飏始终冷静自持,她从没见过他这样焦躁的样子。 对,就是焦躁。陈玥心想,他这样的反应,焦心、焦虑、烦躁,像被强行关进笼子里的野兽,一步一步丈量自己的生存空间,想要突破却不知该往何处使力。 陈玥顾不上幸灾乐祸,只觉得他这种反应实在不同寻常。她直觉不是因为公司的事,在那个领域之内他应该是游刃有余的。如果不是正经事,那就只能是不正经的事了。陈玥暗暗盘算他都做了哪些缺德事:侵吞陈家的产业、绑架陈玥(真的假的都算在内),或许陈玥家里的那些祸事也都有他的份儿。 陈玥胸口怦怦直跳。她猜想或许是唐靖找到什么重要的证据了,或者就是陈玥本人也不一定。于是韩飏才会这么慌张。 那么,乔治呢?他又是什么反应? 陈玥想到乔治那双邪气的眼睛,心里就隐隐发凉。她知道乔治是个很有名的医生,名声很好,在学术界的地位也颇高,但她还是觉得这个男人身上有一股亡命徒的味道。甚至,他的心里根本就没有法律或道德的约束。 如果乔治在这里,他一定不会像韩飏这样慌张无措。他会很冷静,近乎冷血的冷静,然后一步一步筹谋接下来该做什么。 陈玥能想象出他脸上那种不带丝毫温度的笑容。于是,她开始在心里暗暗祈祷唐靖能够尽快将这个怪物抓捕归案。 六点二十分。 观光客船缓缓驶离明珠广场码头,朝着大海深处驶去。海边的广场上高耸入云的白色树状雕塑和鳞次栉比的高楼大厦不断退后,最终隐没在了青灰色的晨雾里。 这个时间,船上的游客竟然也不少。唐靖出于职业习惯,一上船先将周围的人细细打量一番。年轻情侣、带着幼童的一家三口、两对结伴出行的老夫妻,都操着外地口音。唯有与唐靖两人斜斜相对的座位上的一对父子,看上去像是本地人。两个人长着相似的国字脸和高鼻梁,黝黑的肤色是常年户外辛苦劳作的印记。而且他们的穿戴也与游客不同,没有遮阳帽和墨镜,背包很随意地放在脚边,且穿着同样半旧的人字拖。唐靖猜测他们有可能是这条船途中经过的两个小岛上的渔民。 客船从明珠广场出发,终点站是绿松岛,途中在刘家岛和蜈蚣岛各停留十分钟。这两个岛的码头都很小,停靠着几艘老式的渔船,沿石阶向上望去,远远可见红顶白墙的房舍掩映在绿荫丛中。 薛令白和唐靖靠着栏杆看风景,一边小声给他介绍:“这两个岛的居民加起来也不足千户,以老人居多——年轻人大多去城市工作了。有绿松岛珠玉在前,这两个岛再想开发旅游资源就不怎么占优势了。岛上没有特别出名的风景,石头山而已,地方也小,只有山顶有几家民宿,偶尔有些不喜欢热闹的客人会来这里住几天。” 唐靖饶有兴趣地打量码头的破旧渔船:“岛上还有人出海捕鱼?” 薛令白摇摇头:“给游客玩的吧。” 有消息说,绿松岛全面开发之后,岛上原本那些搞养殖的大户有打算要迁到这两个小岛上来。如果传言属实并顺利实施,对这两个岛来说倒是个发展的机会。 客船上的游客目的地都是绿松岛,并没有人在刘家岛和蜈蚣岛下船,只有几个拿着大包小包的老人家上船。唐靖听他们拿当地的土话聊天,勉勉强强听明白他们也算是这趟航线的常客,每日都要做些特色小吃去绿松岛赚游客的钱。 晨雾散尽,太阳缓缓升起。绿松岛像一团巨大的绿色毛线球,怡然自得地漂浮在碧蓝色的海面上。客船从小岛东面缓缓靠岸,码头上方耸立着一块巨大的广告牌,上面写着“绿松岛乐园欢迎您”几个大字,下面是一幅全岛俯瞰图。 唐靖看到那张俯瞰图,就猜到他和薛令白这一趟只怕是白来了。他们只知道绿松岛上有养殖场,养殖扇贝的地方有毛毛菜,却没料到绿松岛的情况要比他们之前的预想更加简单。简单到要想找一个不受人注意的地方藏人几乎不可能。 从空中俯瞰绿松岛,就像看到一滴翠绿的水滴。码头的位置就在水滴的尖端,紧靠海边的几处景点被环岛公路串了起来。整个小岛依着地形被划分为不同的功能区,布局合理,松紧有致。遗憾的是,经过了这样一番布置,绿松岛已经变成了彻头彻尾的主题公园,园区内除了休息区的酒店,再没有可以住人的地方。 至于小岛南部的几个养殖场,唐靖和薛令白也特意过去看了看,那几乎就是开放式的环境,不远处的环岛公路上每隔一段时间就有观光车辆经过,雇佣的工人在海面搭建起的栈道上来回巡视。他们住宿的地方距离公路不远,据说要二十四小时轮班看护养殖场内娇气的海鲜们。 唐靖和薛令白打着借火的由头跟几个工人聊闲话,假称他们是想做海鲜生意,正在到处摸行情。工人不疑有他,大概也是见多了实地考察养殖场情况的主顾,他们介绍情况的时候也都非常热情。 唐靖找上的是一个戴眼镜的中年汉子,姓韩,旁边的人叫他韩技师,说他是从海洋所请来做技术指导的。唐靖给了他一支烟,两个男人就蹲在海滩上聊了起来。 “这几年海鲜生意是挺挣钱。”韩技师说,“但是养什么都要讲究方法。不管是海参还是鱼虾都是活物,环境、气候、温度都要考虑到。就像这绿松岛,前两年环境真是好。现在嘛……”他摇了摇头,没再往下说。 唐靖顺着他的话头往下说:“不是说绿松岛周围的水质最适合搞养殖?” “那是以前。”韩技师有些无奈地指了指码头的方向,“你看看,这一天来回要跑多少船?岛上多少游客?一天要排多少垃圾废物?” 唐靖问他:“岛上人很多?” “多。”韩技师叹了口气,“尤其五月到十月间,岛上就没断了人。” 唐靖又说:“游客也会到这里来?这边可没什么景点。” “来,怎么不来。”韩技师说,“有的人就是把这里当景点了。” 唐靖从沙地上捡起一小截晒蔫了的毛毛菜,看了看又随手甩开:“如果不想住公园的酒店,岛上还有能住人的地方吗?” “以前可以,现在不行了。”韩技师指了指不远处地势较高的地方,“原来那里有个村子,还有人在那里搞民宿,年初的时候整个岛都被纳入了云峰公司的开发范围,村子就迁走了。” “开发商是云峰公司?”唐靖觉得这个名字听着有点耳熟,思索片刻忽然反应过来董家的产业不就叫云峰集团?! 唐靖心里忽然就有些疑惑,怎么哪儿都有董家?总不会又是巧合吧。作为一个警察,唐靖在办案的时候从不相信什么巧合。他取出手机给苏玲发了条短信,让她查一下董家的底细。 这边韩技师把烟头在沙滩上按熄,自顾自地念叨起来:“可不就是云峰公司,那可是有钱人啊,财大气粗。除了绿松岛,旁边这几个小岛也都是人家的。我们本来还打算把养殖场搬到蜈蚣岛去,可是云峰公司就是搞旅游开发的,万一搬过去没多久,蜈蚣岛又变成了第二个绿松岛,我们该咋办?”说着叹了口气。 唐靖附和着韩技师聊了几句,知道暴风雨之后游乐园关闭了两天,也并没有游客出现在这片海滩。而薛令白也从另外一家养殖场的工人那里得到了同样的消息。如果乔治和赵湘,甚至赵家的那对老夫妻都没有来过绿松岛,那毛毛菜又是哪里沾到的呢?另外几个养殖场的位置唐靖也研究过,虽然在郊区,但是周围并不是与世隔绝的环境,不是能藏人的地方。 唐靖问韩技师:“我听说绿松岛特别适合养扇贝?” “你这话就说得外行了。”韩技师一听就笑了,“除了选苗,海鲜养殖主要看两点:温度和水质。我们老板当初选在绿松岛,就是因为这一带水质好。你看这附近几个岛,地理条件其实相差不多的。不光是绿松岛,这附近的几个岛要搞养殖都是合适的,所以我们之前才考虑要不要搬去蜈蚣岛。” 唐靖心里一动:“那蜈蚣岛和刘家岛上有人养扇贝吗?” “哪会没有。”韩技师说,“前几年扇贝行情不好,做这个的就少。最近两年行情回暖,养扇贝的人也就多起来了。附近这几个岛上都有人养,只不过量不大,不成规模。” 怀疑的范围一下扩大了。唐靖顿时有些头疼,他要到哪里去找那么多人手呢? 不多时,薛令白也回来了。唐靖告别了韩技师,跟他一起往码头的方向走去。 “都问清楚了。”薛令白说,“岛上能住人的地方除了公园的酒店,就是养殖场的宿舍了。养殖场这边日夜都有人值班,他们有制度的,每隔几个小时要对水质、温度还有什么的情况做监测。所以,要是有人大半夜在这附近活动,他们会注意到的。现在可以确定的是,那天后半夜,没有人在养殖场附近出现过。” 养殖场这一带是没有安装监控的,所以唐靖和薛令白才会首先到这边来打听情况。把他们引到绿松岛的主要原因就是毛毛菜。养殖场这边的沙滩上常常能见到这种海藻,如果曾来过这里,鞋底沾到几茎干草是很正常的。公园内外却是没有这些东西的,公园每天都要接待大量游客,无论海滩还是公园内部都打扫得很干净。 如果赵湘车里的毛毛菜根本就不是来自绿松岛,那么出现在赵湘车里的一段海藻,会不会是有人故意为之? 在来绿松岛之前,苏玲已经查过明珠广场附近的监控,暴风雨的那天晚上,凌晨四点左右曾有一艘游艇离开码头。但这只是一条线索,并不是证据。因为当晚的天气情况很糟糕,监控画面也非常模糊,他们不能确定那就一定是赵湘的游艇。 “公园这边要不要申请调看监控?”薛令白问他。 唐靖摇摇头,眼中并没有失望的神色:“不用了。你看这个岛上,到处都是游客。就算游客休息了,还有工作人员二十四小时值班。人多眼杂,不可控因素太多,乔治和赵湘不会选择这里作为藏人的地点。”他在心里默默地补充了一句,就算有董家的人在暗中帮忙,它也仍然不是一个理想的藏匿地点。 薛令白叹了口气:“白忙了一场。” “怎么是白忙?”唐靖在他肩上拍了拍,爽朗地笑了起来,“来一趟绿松岛,咱们可摸到了不少情况呢。” 薛令白有些丧气地说:“排除一个嫌疑目标呗。” “不是这个。”唐靖有些神秘地竖起手指轻轻晃了晃,“再想。” 薛令白很认真地开始想。 一辆观光电瓶车慢悠悠地从他们身旁驶过,车上游客好奇地打量站在路边的两个年轻人。 薛令白目送电瓶车慢慢驶远,暗暗嘀咕这公园的设施还真是豪华气派。然后他忽然明白了唐靖话里的意思:“师兄,你说的是……董家?” “对。”唐靖眼里流露出欣慰的神色,“董家跟乔治的牵扯比咱们预想的要多。我不相信这又是巧合。” 那张被无意间拍到的赌场照片足以说明乔治和董家交情匪浅。乔治在国内时间不长,也没有什么亲人在国内,除了韩飏这位发小之外,应该就数董老这位伯乐关系最近了。其次才是赵湘这位追求者。如果被赵湘控制起来的人确实是陈玥,赵湘就已经卷进了乔治惹来的麻烦当中,彻头彻尾地成了他的同谋。 那么董家呢?董老,或者与乔治来往颇密的董贤理又涉入多深? 唐靖陷入沉思,他主要的怀疑目标还是董贤理。那张赌场偷拍到的照片对他影响很深。但董贤理与乔治之间若有什么不能见光的来往,真的会一丝不漏地瞒过董老? 说实话,唐靖是有些怀疑的。但怀疑的同时,又觉得有几分迟疑。一想到董老一个醉心教育的老学者内里可能会有另外一套心肠,他还真有些接受不能。做警察这么些年,道貌岸然的禽兽可没少见,但若换成董老…… 唐靖心想,他图什么? 回去的路上,两个人又到刘家岛和蜈蚣岛摸了一遍,皆一无所获。这两个岛都不大,居民基本上都是本地人,家家户户的情况旁人也都清楚。天气好的时候,邻居们多有端着饭碗跑到旁人家院子里去聊着天下饭的。这是一个比绿松岛还要藏不住秘密的环境。 唐靖和薛令白灌了一肚子的海风,回到局里的时候天都黑了。会议室里空荡荡的,只有吴长河一脸喜色地等着他们。 薛令白左右看看,问他:“人呢?” “铁锤还跟着韩飏,没回来。苏玲猫在技术科翻董家的老底。”吴长河放下手里的东西帮他们端茶倒水,“李队带着人去查‘光荣号’了。” 唐靖从他手里接过凉茶,一边打量他的神色:“这是问出什么来了?” “刘志和李海说来说去还是那些内容。”吴长河拍拍手里的文件夹,“他们俩毕竟级别太低,充其量也就是两个喽啰,决策上的事情是插不上手的。不过,我倒是从刘瑜那里问出来点儿东西。” 刘瑜,在长宁县落网的犯罪团伙的小头目,仅看外表更像一个斯文的读书人,说话也慢条斯理的,是唐靖最不乐意打交道的那种斯文败类。不过这人也有个优点,就是特别识时务。被捕的最初还想着消极抵抗,一旦认清唐靖他们是认真要将这案子连根挖起,立刻就摆出一副无条件配合警方的姿态来,想要给自己争取一个宽大处理。 “刘志和李海没见过刘瑜,但刘瑜见过他们俩。”吴长河兴冲冲地说,“而且刘志提过的那个姓徐的男人,刘瑜知道。” 唐靖和薛令白俱是精神一振。 “刘瑜看过画像,说这个人有可能是联络员徐强。”吴长河从文件夹里翻出根据刘志和李海的叙述而完成的画像给他们看,“这个人是刀哥的手下,常年奔走在各个小团伙之间,有时候还会把几个小团伙联合在一起行动。刀哥失踪之后,这个人也没再露面。刘瑜只是隐约记得他家是来县的,他曾在码头工作过。” 唐靖听到这里眉头又皱了起来。码头上的人员情况极其杂乱,而且以临时工的人数最多。要想到码头上摸情况是十分困难的。 “这个刀哥,非得找到不可。” 揪出这样一个承上启下的关键人物,不但可以把下面的各个分散的网点连起来,亦可以揪出在他之上坐镇指挥的人。 “码头情况是比较乱。”吴长河说,“但是如果刀哥之前就在码头混过,他会不会觉得码头是一个特别适合藏身的地方?” 唐靖冲着他挑了挑大拇指:“李睿呢?我这就去找他。” 唐靖在渔业码头找到李睿的时候,已经是第二天的清晨了。 晨雾未散,停泊在码头的一艘艘渔船影影绰绰地露出暗色的身影,宛如埋伏在浓雾之中的一群庞然怪兽。码头上却已经忙乱了起来,车辆来来回回运送货物,将船上的海鲜卸下运走,再将补给的生活物资送回船上。船员们有的装卸货物,有的坐在一旁休息,还有一些人聚在一起抽烟闲聊,不时爆发出一阵哄然的笑闹声。 空气里弥漫着一种根深蒂固的腥臭味儿。即使车门紧闭,依然无法阻挡这种浓烈的味道。气味以及嘈杂的声音,无时无刻不在提醒车里的两个人,这里是一个什么样的地方。 唐靖靠在窗边仔细分辨船体上的标记,然而雾气太浓,晨光未显,每一艘船看上去仿佛都差不多。暗暗纳闷了一会儿,还是忍不住问李睿:“你是看人,还是看船?” “当然看船。”李睿拿着手机,头也不抬地说道,“人有什么好看的?没有船,一伙子地痞流氓能成什么事儿?” 唐靖以前总以为远洋船都是庞然大物,然而离得近了才发现这些渔船并没有他预想中那般惊人的尺寸,且大多锈渍斑斑。离远了看还有几分威武,从近处看就只觉得肮脏破败。也不知船体内部是个什么模样,是不是也如外表这样破破烂烂。 唐靖纳闷地问道:“川北不是挺大的公司?” 李睿头也不抬地答道:“靠山吃山,靠海吃海。半岛地区的海产品公司多如牛毛,规模也是有大有小,川北混在里面可不算特别拔尖的。” 唐靖见他看得专注,倒有些好奇了:“你到底看什么呢?” “川北水产品食品有限公司成立于一九九六年,是集海上捕捞、收购、加工、出口于一体的大型民营综合性渔业企业……年可完成销售收入……实现利润……”李睿一目十行地看着网页上关于川北公司的介绍,一边挑挑拣拣地念给他听,“哪,这还是首家获得自营进出口权的民营企业呢,出口创汇列全市同类企业前十名。你听这个,企业现有渔业码头一处,冷藏厂六个,水产精加工厂两处,海上收鲜船八条,远洋捕捞船十六对,远洋运输船四艘……啧啧。” 唐靖刚点了一支烟,被他的语气逗笑了,呛得自己咳嗽了起来。凑过去看他手机上打开的网页,却是一长串的荣誉表彰。什么获得国外的质量管理体系认证啦,被政府授予优秀民营企业的称号了,又是骨干企业之类的。 “这种东西看看就好了。”唐靖不怎么相信这种冠冕堂皇的介绍,“这上面难道还会说他们的船上用着黑工?” 李睿收了手机,隔着车窗打量不远处的码头,眼里透出几分讥诮的意味:“这人啊,一旦起了贪心,多厚的家底都兜不住了。” 唐靖有些纳闷为什么他会发这样的感慨。与他们打交道的罪犯哪一个不是因为起了不该起的贪念呢?名利、钱财、美色,随便拎出一个来都可以成为诱因。 “这还见得少吗?”唐靖不以为意,“有什么可叹息的?” 李睿顾不上接他的话,扬起下巴冲着窗外示意:“哪,看那边那个瘦高个,穿人字拖,鸡窝头的。” 唐靖顺着他示意的方向看去,见一个三十五六岁的男人正踢踢踏踏地朝这边走过来,身上的t恤皱巴巴的,嘴里叼着半支烟,眼睛半睁半闭,一副醉梦初醒的混沌模样。 他是“光荣号”的二副林朝阳。 唐靖看过林朝阳的资料,知道这人以前就是个在码头打零工的无业游民,后来招工进了川北公司,从水手做起,一步一步升到了管理层。他是土生土长的滨海人,父母都是老实巴交的普通工人。几年前他曾结了一次婚,后来又离了,儿子判给了女方。如今他是跟父母住在一起,身边也有几个来往密切的女人,只是从不往家里领。 唐靖注意到这个人,不是因为他的作风,也不是他八面玲珑的交际能力,而是他升任二副的那个时机,那个时候也正好是“光荣号”的成员固定下来的时候。当时“光荣号”正行驶在智利海峡附近,遇到了百年难遇的大风暴,两名船员坠海而亡,其中一人就是原来的二副。林朝阳临时被任命为二副,配合船长和大副一起把船上的情况稳定了下来。 “远洋船上不是没有过这样的先例。”李睿一双利眼死盯着不远处的林朝阳,压着声音对唐靖说,“几轮查下来,出事当天海上确实遇到大风暴,除了两名坠海而亡的船员,还有数人受伤,大家的口径又都一致。而且当时附近还有其他国家的捕捞船,也有船员受伤的情况。所以,最后还是当作意外事故来处理了。” “一出了事,立刻就把他架了起来。”唐靖轻声说,“要说船长临时发现这个人有才能是说不通的。这小子一早就跟船长勾结了。” 李睿赞同地点头:“没错,他上了‘光荣号’没多久就成了船长刘富贵的亲信,替他摇旗呐喊,拉帮结派,算是刘富贵的左右手。” 唐靖问他:“死去的那两个船员是本地人吗?家里还有什么人?” “都不是。”李睿说,“一个是从山西来的,家里还有上了年岁的父母。另一个是河北的,老婆带着儿子跟婆婆一起生活。我找人跟他们接触一下,看看能不能问出什么情况来。” 唐靖点点头:“其他人呢?” 李睿说:“外地船员都还没回来,毕竟船现在不走,他们回来也是等着。家在本地的几个已经监视起来了。船长刘富贵带着老婆回老家去了,大副王忠良回乡下吃喜酒去了,大概下周才能回来。”停顿了一下,他又说道,“之所以特别注意这个林朝阳,是因为这些人里面就数他最活泛。” 林朝阳摇摇晃晃地穿过码头,其间还跟几个相熟的船员打招呼,然后在“光荣号”附近转了转又走了。 李睿问他:“咱们要不要找个机会上船看看?” 唐靖可不打算这么早就打草惊蛇。等林朝阳走后,两个人也开车离开了。车子驶过码头,清晨的阳光穿透了渐渐稀薄起来的晨雾,安静地照着一艘艘沉默的渔船。金色的晕光柔和了钢铁怪兽冷硬的轮廓,显出几分被时光浸透的沧桑来。 码头上人来人往的热闹渐行渐远,最终变成了视网膜上一个模糊的点,继而消失不见了。 唐靖回到办公室的时候,消失数日的程浩已经回来了,正坐在会议室里一边狼吞虎咽一边跟苏玲唠叨:“……你们都不觉得奇怪吗?这是不是太慎重啦?翻来覆去地鉴定了这么多遍?要不是这次我回临海真的挖到有用的消息,简直以为咱们唐队看上了那个女的,要以权谋私呢……” 苏玲趴在键盘上笑得直喘:“你就贫吧。等唐队回来……唐队?” 程浩见她望向自己身后,脸上的笑容还没收起,眼睛却瞪得圆溜溜的。他往嘴里塞了一块鸡块,扬扬得意地哼了一声:“太假了啊,苏姐。表情一点不真诚,应该……” “应该怎样?”冷不丁背后有人说了句,“要不你给演演?” 程浩一口肉噎在嗓子眼里:“唐……唐队?” 唐靖从他身边走过,意味深长地在他肩上拍了一下:“你刚才说我什么来着?以权谋私?” “没,没……”程浩头都大了,难得背后说说唐队的坏话,还正好撞到枪口上,他的运气怎么这么差? 程浩无论年龄还是个头都跟铁南差不多,就是更瘦些,全身上下没几两肉,但这人的优点就是心思细腻,最擅长循着蛛丝马迹在一堆乱麻里找出真正有用的线索。这也是唐靖安排他回临海的原因。 “赶紧吃饭。”唐靖指指他的饭盒,“我还等着听你这趟跑腿有什么收获呢——我都以权谋私了,可见对这件事的重视。” 程浩嘿嘿一笑,埋头扒饭,嘴里含含糊糊地说:“你让我带回去的血液样本交给杜局了,跟凌忠诚和杜媛做了dna比对,结果显示确实是凌冬冬本人。” 唐靖微微向后一靠,这是他意料之中的结果,但听到这个消息他仍然感到高兴。凌家人的基因比对只是给凌冬冬的身份鉴定一个明确的结果,但这并不是他安排程浩回临海的主要原因。 “案发现场附近的所有监控都被我扒了一遍,包括商店门口私人安装的那种。”程浩指着自己的黑眼圈给他看,“一天只睡三个小时啊,唐队……” “废话少说。”唐靖掏出烟盒,在手里摆弄了一会儿又扔回了抽屉里,“说结果。” “事发当时正好下雪,而且那条街的监控设备正巧出了故障,当然也有可能是人为的。我只能把监控范围扩大到三条街的范围。”程浩三口两口吃完饭,一边拖过自己的笔记本。这里面保存的视频文件可是宝贵的证据,回滨海的路上他都没敢撒开手,上厕所的时候都背着笔记本去的。 “看这里。”程浩打开一段视频文件,“这是距案发时间还有半小时,距案发现场两条街之外的一家便利店。看门口停的这辆车,有没有觉得眼熟?” 唐靖和苏玲同时露出“完全没想到,然而却又毫不意外”的表情。这辆停在便利店门外的轿车看上去实在太眼熟了。因为就在几天前,他们刚刚在明珠广场附近找到它,并且在它的车垫下面找到了一截干枯的毛毛菜。 程浩移动鼠标将视频往后拖,片刻后便利店里走出一个裹着长款羽绒服的女人,手里提着两个购物袋,低着头匆匆走下楼梯钻进了车里。天近黄昏,又下着雪,视频里看不出车里是不是还有别人。 说起来,在座的几个人都没有亲眼见过赵湘。只能跟赵家提供的照片和不久前小区监控里的影像来做比较,体态发型倒是相似,遗憾的是看不清面目。 “确定一下乔治和赵湘的行踪。”唐靖隔着屏幕,恨不得撕开那辆车的车顶,看一看里面到底都藏着哪些妖魔鬼怪。 苏玲答应一声匆匆去了。 “等等。”唐靖叫住她,“还有韩飏。” 苏玲脚步一顿。他们这些日子一直在追乔治和赵湘的线索,她几乎忘了在凌冬冬的事件中,韩飏才是最关键的那一环。 与此同时,还有一个人在焦急地等待乔治的出现,这个人就是赵湘。 她站在小岛的最高处,一边吐槽三百六十度无死角的海景真壮观,一边伸长脖子试图让自己的视线范围扩大到更远的地方。 这是初秋最美好的天气,天高云淡,阳光明媚,碧蓝的海水几乎融进了蓝天里去,以至于在她的视网膜上生出一种错觉来,仿佛自己被一块巨大的蓝布从头到脚地兜了起来。偶尔几只海鸟的身影划过天幕,让她知道眼前的景色并不是静止的。 赵湘崩溃地抱着头蹲了下来:“乔治你个王八蛋!” 自从乔治把他们送到这里,又独自驾船离开,已经过去一个礼拜了。最要命的是,等他离开之后,赵湘才发现她的手机不见了——至于是她不小心掉在了来时的路上还是被乔治顺手牵羊带走了,这就没人能回答她了。 赵湘并不愿意相信乔治会故意这样做。她一遍遍回忆跟乔治来往的细节,从认识最初隔着教室窗户看到他带着一脸严谨的表情给学生上课,到后来约会时的浪漫体贴,直到…… 而最初的不安也随着回忆的递进而逐渐发生了变化,她开始感到害怕,怕乔治把她丢在这里再也不会来,怕这个怀孕的女人惹来的麻烦全部算到她头上,怕连累赵家。而她最害怕的还是随着整件事的彻底曝光,她发现原来她认识的并不是真正的乔治。 恐惧感随着时间的流逝而成倍递增,赵湘慢慢开始相信乔治是真的不准备回来了。她想起那天心血来潮跑回天鹅湖小区的别墅搞突击,生怕乔治会利用这个远离人烟的地方跟什么不三不四的女人搅和在一起。没想到却在无意中发现别墅的地下室里关着一个女人。赵湘看见她的第一眼就知道她出现在这里绝不是因为什么桃色事件。因为她看起来太苍白,神情也太诡异了。她看着赵湘的目光像刑场上的囚犯看着刽子手。 赵湘在她的注视之下仓皇逃走,没头没脑地跑了很久才被乔治找到。 在那之前,赵湘压根就没想过乔治借她的房子到底有什么用。她想起站在地下室的入口处看到的那个小腹微微凸起的苍白女人,那道从地下望上来的宛如来自地狱的冰冷淡漠的视线,让人忍不住头皮发麻。 她到现在也想不通自己当时怎么就被他说服了呢?!明知道平白无故把人关起来是犯罪……可是经过他一番花言巧语,她怎么就忘了这一茬,真的相信“只是照料她一段时间,过些日子她老公就来把她接走”这种鬼话?! 如果现在她告诉别人,她当初真不知道乔治借房子是做什么用……会有人相信吗?! 可是,就算有人相信她当初确实毫不知情也没用了,因为她在乔治接下来所做的事情里变成了一个彻头彻尾的帮凶——她协助乔治把关在地下室的女人带出了小区,又用自己的游艇将她运送到了这个鸟不拉屎的荒岛上。只因为那个素来镇定自若的男人惊慌失措地请求她帮忙,说他走投无路,除了她之外再没人能救他,请求她看在他对她的一片真心的分儿上不要见死不救…… 于是她就昏头昏脑地被他牵着鼻子走了。 赵湘身上一阵冷一阵热,她的目光无意识地扫过坡下的几栋平房,那个怀孕的女人和那一对负责照顾她的老夫妻就住在那里。她甚至能透过山坡上稀稀拉拉的松树看到那个女人臃肿笨拙的身影。或许是因为这个岛上除了荒草和海鸟什么也没有,老夫妻俩对那个女人的看守要松了许多,也允许她常常出来走一走,晒晒太阳。老太婆说她快要生了。 这句话让赵湘倍觉惊恐。如果这女人要生了乔治还没回来又该怎么办?!如果她因为难产或者感染死在她面前了……天啊,还有个小婴儿。在她的人生规划里从来没有害死谁家的孩子这一条…… 赵湘在初秋暖暖的阳光里缩成一团,怕冷似的抖个不停,满心都是前所未有的绝望。 自从上次追到明湖苑,韩宇已经很久没见到韩飏了。虽然说他一直希望韩飏不要把他当成小孩子,而是真正当成一个成熟稳重的工作伙伴,但像眼下这般丢一堆工作给他,却又不闻不问的情形到底有些不同寻常。 韩宇靠在窗边,俯视着脚下繁华的街市,川流不息的街道宛如一块活动的布景板,隔着数十层楼的高度,都市的喧嚣听起来模糊而嘈杂,像一支掉毛开叉的画笔,毫无章法地将他心头的平和安宁抹得七零八落。 韩宇再一次拿起手机拨打韩飏的电话,仍然是没人接听。拨打韩飏助理的电话,倒是很快有人接了起来,不过并不是韩飏的第一助理申明,而是二助肖娜。这女人明面上的工作是跟着申明跑腿,暗地里却跟韩飏有些不清不楚。韩宇一向对她没什么好脸色的,现在见她接了申明的电话,怒火立刻就蹿上了头:“申明呢?他是脑残了不会接电话,还是手残了接不了电话需要你代劳?” 肖娜愣了一下,忙说:“韩经理,申哥下楼去给韩总送文件,临时把手机放我这里的。” 韩宇反倒愣了一下:“我哥去公司了?现在在哪里?” “我没见到人。”肖娜说,“刚才打电话让申哥送东西下楼。大概是在楼下吧。” 韩宇连忙挂了电话,一边试着拨打韩飏的电话,一边急匆匆地往外走。他几天没见到韩飏了,手里的工作简直要堆成山——在工作上,他有处理权却没有决定权,最终的执行方案上需要有韩飏的签字。 办公室的门一拉开,没想到外面正巧有人要进来,两边的人险些撞在一起。韩宇连忙后退了一步,诧异地看着来人:“大哥?” 韩飏沉着脸应了一声,头也不回地对身后的人说:“煮两杯咖啡来。” 申明连忙放下手里的文件夹,匆匆忙忙地又退了出去,还很谨慎地替他们关好门。 韩宇还没从韩飏的满脸憔悴里醒过神,见他一言不发开始办公,不觉得欣慰,反而有种莫名的不安:“大哥,你这是没休息好,还是……出什么事了?” 韩飏把签完字的文件放在一边,头也不抬地反问他:“能有什么事?你别多想。” 韩宇迟疑地看着他:“真没事?” 韩飏不再理会他,专心处理公事。 韩宇想问问他是家里出了什么事?或者他又跟陈玥吵架了?但韩飏摆出一副不想搭理他的样子,他只好暂时憋着满肚子的疑问,抓心挠肝的一个人着急。 申明端着咖啡进来,一杯放在韩飏手边,一杯递给韩宇,韩宇接过后顺手放在一边,做了个口型问他:“出事了?” 申明知道他问的是什么意思,但韩飏就在旁边坐着,他哪敢有所表示?直到韩飏转身放文件的时候才悄悄做了个口型回复他:“找人。” 韩宇一头雾水。 就这么一眨眼的工夫,韩飏已经转过身来接着工作了。申明摆出一脸正经样儿在旁边给他打下手,递个文件什么的,眼神都不带乱瞟一下的。 韩宇琢磨了一下申明说谎的可能性,然后开始疑惑韩飏想要找的人到底是谁?被突然间冒出来的狐狸精迷住了,客户卷款跑了,或者公司里有人暗中做手脚被他发现了?可是就算真的发生了这种事情,也用不着急得连觉都不睡,挂着两个黑眼圈就满大街乱跑啊。他大哥也不是这么沉不住气的人哪。 韩宇决定旁敲侧击一下。他端着咖啡杯凑过去开始套话:“家里挺好的?玥玥姐怎么样了?还有不到两个月就要生了,还用去医院检查吗?” 韩飏头也不抬地说:“这个就不用你操心了。反正女人生孩子的事你也不懂。” “我不是操心生孩子,我是关心你。”韩宇不爽他的语气,蹬起眼睛看着他,“一看你就没休息好。我觉得公司最近没那么多事啊。” 韩飏弯了弯嘴角,没什么温度地说了句:“这么乖?” 韩宇翻了个白眼,转身走到窗边。在韩飏看不见的角度,他的两道浓眉紧紧地皱了起来。他大哥这是不打算跟他说什么了,是觉得他没有能力为他分担压力,还是……这件事压根就是跟公司完全无关的事情? 是……跟她有关的事情吗? 韩宇望着玻璃窗上映出的自己的脸,他看到了自己眼睛里那种微微有些紧张的专注。然而他的声音却是放松的,刻意表现出来的轻松随意:“玥玥姐就快生了,你们不打算搬回老宅去住吗?” 在他身后,韩飏手里的笔微微一顿。 “明湖苑毕竟还是有点偏,无论是去医院还是出门买东西都没那么方便。”韩宇望着玻璃窗上韩飏模糊的影子,双手无意识地攥了起来,“再说那也是我小侄子,住得近一些我也好去陪他玩啊。” “你想得太远了。”韩飏嗤笑一声,“我看明湖苑就挺好。再说……也习惯了。” 韩宇还想问问陈玥的事情,转念又想到韩飏好像很不乐意看到他跟陈玥接近。不,不是好像,是确实如此。韩宇想到这一点的时候,心里忽然就有些困惑,他们三个人从小就认识,他一直管陈玥叫姐姐,韩飏也不是不知道。即便是在他们俩明确恋爱关系之后,他也会在临时有事的时候让自己去接送陈玥。 韩宇忽然意识到这一切的改变都是从陈玥昏迷醒来后开始的。从那时开始,韩飏就开始对他的到访表现出了明显的介意。尤其上一次去看望陈玥,韩飏几乎紧追着他的脚步赶回了明湖苑,就好像……生怕韩宇会在她面前说什么坏话似的。 他的这种反应,韩宇当时并非全无察觉,他只是说服自己不要去在意那点儿小小的不舒服。毕竟陈玥是孕妇,对待孕妇无论多么小心都是应该的。 韩宇想到这里的时候,思维不受控制地朝着另外一个方向拐了过去。他忽然间反应过来,不仅仅是在他去看望陈玥的问题上韩飏表现得有些紧张,而是一段时间以来,韩飏都显得很紧张。韩宇难以描述那种感觉,就好像韩飏的神经时刻紧绷着。他就像一只掉进陷阱的小动物,警觉地观察着周围,全身的尖刺都竖了起来,时刻预备着反击。而他去明湖苑的举动只不过恰好触动了他的神经。 韩宇心想,令他神经紧绷的……又是什么呢? 韩飏连着灌了三杯黑咖啡,处理完积压的公事,昏头昏脑地从办公室出来的时候已经下午三点多了。他这几天一直吃不好睡不好,又刚从办公室里出来,被太阳一晒,顿觉头晕眼花,下台阶的时候脚步都有些踉跄了。 申明一把扶住他,惊得嗓子都变了调:“韩总,咱们还是回去歇会儿吧?”韩宇的办公室配有单独的休息室,虽然条件跟家里没法比,但是睡个午觉,休息一下还是可以的。 韩飏摆摆手。他想他大概是坐得太久,竟然觉得眼前一阵阵发黑。 申明忍不住劝他:“找人的事也不必这么急吧,医学院那边我留了小周看着。乔治回来的话,她一定会第一时间通知我。”言下之意,您老人家实在不必亲自上门去堵人。 韩飏站在台阶下出了会儿神:“去医院看看。他总不能不管实习生吧?” 申明简直想叹气,在他看来,乔治这种行为简直就是在明着躲他了。这一点韩飏可能也看出来了,或者,正因为看出来了才会这么惊慌。 申明委婉地提醒自己老板:“我觉得……这样堵人没用。” 韩飏的视线有些茫然地望向大厦的另一端,这个方向,隔着半个城市的地方本该是那个男人正在上班的地方。 “你说,怎么会突然间找不到人了?” “临时出了什么事吧。”申明咽了口口水,“很紧急的事,来不及跟别人打招呼。” “赵湘的电话也打不通了。”韩飏慢慢走下台阶,眼神有些茫然,“你说会不会是那件事被人发现了?” 申明迟疑了一下,压低了声音说:“我担心的是……那件事对乔治先生只是小事。”他看着韩飏眼神由不解慢慢转为惊骇,咬咬牙说,“随随便便就能绑来一个人,那他平时都干些什么事?如果这些事被发现,又拖累到了咱们,这才要命吧?!” 韩飏心头怦怦直跳。然而惊慌之余又有种难以言喻的恐惧漫上心头。申明的话他并不是从没想过,甚至也不是全无所知。但他一直拒绝去深想,总是自欺欺人地催眠自己其实什么都不知道。 可不知道也只是一句谎言罢了。等这一层谎言被戳破的时候他又该怎么办呢? 唐靖挂了电话,心里有些疑惑韩飏接下来会怎么做。他直觉韩飏不会一直找下去,如果他一直在某些事情上依赖着乔治,那么乔治的失踪对他来说会是一个不小的打击。唐靖很好奇他承受压力的极限在哪里。如果突破了这个极限,他又会做出什么事? “你觉得他会不会自首?”苏玲在他身后悄声问程浩,“这个人以前的记录挺清白的,如果他是被人怂恿的,或者是被人骗了误入歧途……” 唐靖扶额。他以前怎么没发现他这个下属还有当编剧的潜质? 程浩居然很认真地想了想说:“不会吧。我觉得韩飏那个人看起来就很高傲,高傲的人宁可在挡路的石头上撞破头也不会轻易低头的……当然啦,这只是我的猜测。” 唐靖居然觉得他说得挺有道理。 苏玲正要说话,忽然注意到唐靖正在听,连忙咳嗽两声:“言归正传……刚才在说什么来着?” 程浩无语地看着她:“……董家。” “对,董家。”苏玲的思路绕过打岔的地方,接上了前面的话头,“唐队,董家的生意做得可不小啊,但是他们都很低调,也很少在媒体上露面,尤其这个董贤理,他也做地产、旅游开发。绿松岛就是这几年当中比较成功的项目。” 唐靖觉得绿松岛就是有人刻意放出来的烟雾弹。 “除了绿松岛,董家同时还拿下了另外一个岛。”苏玲从笔记本上调出图片,“野鸭岛,原来就是个荒岛,面积只有绿松岛的三分之二,相距大约两百海里左右。据说董贤理想把它打造成第二个绿松岛主题公园,目前还在规划中。” “还在规划中的意思……”唐靖缓缓说道,“就是说野鸭岛还没有施工人员进驻?” 苏玲和程浩一起抬头看着他。 唐靖嘴角微微挑起一个微笑的弧度,他的眼神却是冰冷的:“看来,我们有必要见一见董贤理。” 傍晚时分,渔船陆续靠岸,海边码头被人群围得水泄不通。 宁国伟仗着体型优势费力地分开人群往里挤,一边留神分辨周围的动静。他知道这些人不只是饭店的采购人员,也有赶着来买鲜货的散客。他认出几个熟面孔,都是这些天在码头上等货的时候通过闲聊认识的。其中有两个在市里有名的酒店工作,酒店有专门的供货渠道,他们是到码头捡漏来的——偶尔这些近海捕鱼船也会带回来一些罕见的珍品。宁国伟就亲眼见过有人捕到近半米长的锦绣龙虾。 还有几个搭过话的人宁国伟也有印象,有两个是开饭店的,他们可不是奔着珍稀品种来的,直接从渔船进货要比其他渠道便宜,而且东西也新鲜得多。唯一不好的地方就是很多时候他们都抢不到自己满意的数量。 宁国伟一边眯着眼睛打量船上的人,一边富有技巧地调整自己前进的方向。几分钟之后,他满头大汗地挤到了船尾,拉住一个打着赤膊正在往船下搬货的渔工:“哎,大哥,麻烦你给问问,三十七号啊。” 渔工看了他两眼,从旁边一个倒扣的筐里拎出两个深色胶袋:“姓陶是吧?” 宁国伟接过胶袋,拿在手里掂了两下说:“谢了啊大哥。”转身离开的时候听到有人不高兴地质问怎么有人加塞。渔工不耐烦地回了一句:“人家提前一个礼拜预定的,钱都交完了。哎,这几条黑嘴是谁要的?” 抢货的嘈杂声很快淹没了那一点点质疑,宁国伟飞快地扫了一眼身后,见没人注意到他,才压低了头上的凉帽,低着头匆匆往外挤。他的二手自行车在一堆停得乱七八糟的货车、三轮车当中显得毫不起眼。 宁国伟把胶袋放进车筐里,晃晃悠悠地骑着车离开了码头,沿着公路慢慢朝着市区的方向前进。渔船扎堆的地方特有的腥臭味儿渐渐被海风吹散。夕阳西沉,将粼粼波动的海面渲染成了一面绚烂的绸缎。 宁国伟在路口停下车,一只脚撑着车身,弯下腰到车筐里摸了一把。胶袋里有一个密封起来的小袋子,宁国伟一边数着红灯变绿的时间,一边极快地打开了袋子。防水袋里是一张折起来的便笺纸,上面笔记潦草地写着几个字。 红灯变绿。 宁国伟随手将便笺纸撕碎攥在手心里。自行车随着前行的车流摇摇晃晃地冲过十字路口。细碎的纸屑从车把下方飘落,风一吹,便再也看不见了。 陈玥终于意识到这个家里有什么事变得不一样了。 她仍然是韩家的囚犯,但好像所有人关注的焦点都已经从她身上移开,落到了一个她不知道的点上。 首先,刘长英变得心不在焉起来,晚饭她居然在凉拌鸡丝里加了两勺白糖,然后在陈玥诡异的注视下干巴巴地解释了一句:“我听说从养生的角度来讲,晚餐吃点儿甜的比较好。” 陈玥飞快地扫了一眼砂锅里的皮蛋瘦肉粥。 刘长英很不高兴地看着她,终于恢复了原本精明利落的巫婆气质。但院子里的保镖显然没有她这么沉得住气,虽然还是两人一组在院子里转来转去,但交头接耳的次数变多了,还有人举着手机不停地在打电话。躁动不安的气息即使隔着厚重的玻璃墙也一样能让人感受得到。 陈玥想起连着两个夜晚走来走去的脚步声,忍不住问了一句:“是陈玥出事了?” 刘长英手中的汤匙当地一下掉进了砂锅里,她被溅起的热粥烫到手背,脸色都变了:“你瞎说什么?!” 陈玥识趣地不再多问,但她觉得自己的情绪也多少受到了影响,满脑子都是唐靖是不是找到了陈玥,是不是找到了他们犯罪的证据,是不是已经开始行动……想得多了,连心跳都开始不由自主地加速。 刘长英却心烦意乱起来,她把砂锅的盖子盖回去,在厨房里走来走去的,一会儿检查一下准备好的凉菜,一会儿再看看切好准备下锅的热菜,好像不找点儿什么事儿她手脚都会痒痒,一举一动都有种……欲盖弥彰的味道。 陈玥在客厅里坐了下来,随意翻开一本杂志,眼角的余光却在暗暗留意刘长英的动静。她觉得有什么事在她能看到的范围之外发生了,并且还不是普通的小事。 很快她这点猜测就被证实。刘长英接起电话,一边嗯嗯啊啊地答应着,一边用最快的速度解下围裙扔在流理台上,然后她像一阵风似的跑上楼,其间还因为跑得太快在楼梯上绊了一跤。陈玥清楚地听到她的胳膊肘撞到楼梯栏杆时发出的一声闷响,然而顾不上替她肉疼,刘长英已经用一种与她年龄不符的敏捷跳了起来,一溜烟消失在了楼梯拐弯的地方。 陈玥目瞪口呆地想刘长英大概有五十多岁了吧,居然还能跑这么快。然后她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她应该是被那通电话指使着去做什么要紧的事。 陈玥放下手里的杂志,快步跟了上去。 韩飏书房的门虚掩着,从里面传来抽屉开合的声音。陈玥将门扇推开一点,看着刘长英忙忙碌碌的身影,觉得她似乎在找什么东西,或者说,她在忙着收拾东西。书桌上一只打开的保险箱,打眼看去里面已经放了不少东西。 陈玥稍稍侧身,想要看得清楚一点。就在这时,刘长英转过身将两个款式相同的表盒放进了保险箱。暗色表盒上醒目的金色logo刺得陈玥眼球疼——这是陈玥的父母送给小两口的订婚礼物,一对限量版的钻表。 陈玥靠在书房门外,一只手紧紧捂着嘴,生怕自己会发出什么声音惊动了房间里的人。但她的这点儿愿望注定是不能实现的。因为就在她闪身从门边躲开的同时,一阵嘈杂声从前门的方向传来,紧接着楼下的大门被打开,杂沓的脚步声朝着楼梯的方向涌了过来。 陈玥一时间手足无措,要命的是她在这一团乱糟糟的声音里很清楚地听到了韩飏的声音。他的语速要比平时略快,语气却是冷静自持的,就好像他仍坐在办公室里处理公事,一切都有条不紊。 书房的门是虚掩的,陈玥听到的动静刘长英自然也听到了。她快步走出来,一眼扫见站在一旁的陈玥眉头便皱了起来,然而顾不得理会她,楼梯口已经传来了清晰的说话声。刘长英只能先把陈玥的事放在一边,快步走过去,对正在上楼的韩飏说了句:“少爷,都办好了。” 韩飏的目光从刘长英的头顶掠过,在陈玥的脸上有片刻的凝滞,然后他转过头对身后的助理说:“尽快。” 陈玥不知道他在说什么,但是韩飏的神情给她一种极其不好的感觉。她好像看到一头被逼进了死胡同的野兽,全身上下每一个细胞都做好了孤注一掷的准备。尤其他看着自己的眼神,目露凶光,让她觉得他正预备着要在揭竿而起之前拿她来祭旗。 这男人搞不好真的疯了。 韩飏收回目光,和刘长英一前一后地走进书房。白色的实木门在陈玥面前合上,严严实实的,挡住了一切可能被觊觎的缝隙。 陈玥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的后背已被冷汗浸透了。 晚饭的时候,这种不对劲儿的感觉变得更加强烈了。空气里仿佛飘浮着无数名为“山雨欲来”的透明小气泡,一个挨着一个,一个挤着一个,密集得让人透不过气来。 陈玥食不知味,注意力都集中在了韩飏和刘长英的身上,从他们之间偶尔交谈的几句话,到他们的神情,一边暗自猜测这些表象背后可能隐含的意义。然后她听到刘长英很平淡地说了句:“少爷尽管忙自己的事情就好,家里交给我。” 陈玥的手指微微一抖。 刘长英的这句话说得再明白不过了,她是要留下来给韩飏打掩护,或者说她想留下来为韩飏争取一些什么,比如说时间。 她下意识地望向韩飏,却见他面容一片平静,眉眼不抬地“嗯”了一声,然后他像是注意到了陈玥正在看着他,他的视线转了过来,看着她露出一个没有什么温度的微笑。 陈玥刹那间毛骨悚然,脑海中风驰电掣一般闪过无数个念头:他要跑路意味着所有的事情都已曝光,意味着她这个虚假告示牌不再有存在的意义,意味着……她要被灭口了! 陈玥并不打算吓唬自己,她相信唐靖不会什么都不做。虽然她已经有很久没有见过他了,但他给予她的安全感——来自警察和男人本身的安全感并不因为时间和空间上的分离而有所减少。 他说过他会保护她。 陈玥身上一阵冷一阵热,然后她听见韩飏的声音从很远的地方传来,温和的语调,却带着一种说不出的嘲意:“好歹演了那么久的夫妻,总要有始有终才好。你说是不是?” 陈玥手脚都僵硬了,鬼使神差地说了句:“夫妻间的有始有终指的是白头偕老,不是其中一个给另一个送终。” 韩飏大概没想到她会开口说话,愣了一下哈哈笑了起来:“送终……哈……” 这两个字像是戳到了他的笑点,韩飏越笑越大声,笑得简直停不下来,直至眼圈发红,眼角都漫起水光。 刘长英有些不安,轻声提醒他:“少爷,外面的人怎么办?” “你什么都不要管。”韩飏喘着粗气摆摆手,“你什么都不知道……刘姨,谢谢你。” 刘长英的眼圈瞬间红了。 陈玥心里明白,或许他们自己也是清楚的,这件事一旦有警方介入,刘长英无论如何也不可能“什么都不知道”。只是这样的时刻,他们宁愿说些自欺欺人的话来粉饰太平,也不想让对方看出自己的慌乱。 陈玥心里也有些慌乱,但她想的是另外一件事:唐靖呢?他在哪里? 唐靖率先走出电梯,站在门口左右看了看,问守在一旁的服务员:“牡丹厅怎么走?” 出发之前,他听薛令白说起过这家名叫海天居的高级餐厅,不但知道这里三楼以上的包厢都以花为名,还知道整座餐厅的地形分布。但冷不防一出电梯,满眼的金碧辉煌,还是让他有些晕头转向,心里也不由得感叹一句,有钱人的世界果然最善于把简单的事情搞复杂。 服务员看看他,再看看唐靖身后两个人高马大的小伙子,像是在掂量这几个人是来消费的还是来砸场子的,然后他微微颔首很是客气地朝着左手边的走廊抬了抬手:“客人请走这边,紧挨着休息厅的就是。” 唐靖问清方位便带着人直接过去了。紧挨着楼层尽头休息厅的包厢门外果然贴着绘有牡丹花纹的精致签牌。唐靖冲着包厢门口的服务员露出和气的表情:“董先生到了多久了?” 服务员听他提起董先生,以为他们是约好的客人,忙说:“董先生也刚到,正在里面点菜。”说着,主动帮他拉开门。 包厢里一张圆桌,靠窗一侧还有沙发矮几,摆着精巧茶具,一个戴着眼镜的青年正坐在沙发上泡茶。在他身后不远处,一个三十来岁、中等身材的男人站在窗边抽烟。听见门响,两个人一起看了过来。 泡茶的男人放下茶具,带着几分莫名的神色迎了上来:“几位……” 唐靖抢在他开口之前合上了包厢的门,目光从他脸上扫过,钉子似的落在窗边男人的脸上:“想来这位就是董贤理董先生了?” 戴眼镜的青年上前两步,将董贤理挡在身后,神情倒也平静,只是双眼之中微微透出些紧张:“几位找到这里,是有什么事?”一边说着一边拿出手机,摆出一个谈不通便要叫人过来救场的姿态。 出发之前唐靖早有交代,他身后的小李也不用他指点,直接上去一把抢过手机,顺便将董贤理放在餐桌上的手机也一并收了起来。另一人则快步上前,在两个人身上搜了一遍,果然又从董贤理的裤兜里找到另外一部手机。 董贤理的脸色变了:“你们是什么人?” 唐靖掏出证件给他看了看,笑了笑说:“董先生,我们换个地方谈谈吧。” 董贤理没有理由怀疑那证件的真伪,一时神色莫名:“换到哪里?” “自然是……董先生不能随便传递消息的地方。”唐靖脸上带着笑,眼睛里却毫无温度,“请吧。” 董贤理极快地扫了一眼被别人拿在手中的手机,面无表情地直视着唐靖:“我要见我的律师。” “可以。”唐靖也很干脆,“但是现在不行。” 董贤理深吸一口气:“什么时候?” 唐靖笑而不答。 董贤理一瞬间脑子里转了无数的主意,无奈保镖都被他留在停车场。不过眼下这局面也未必就没有翻盘的机会。餐厅附近没有其他的停车场,这些人必然不会押着他们一路招摇地逛大街。只要经过停车场,董贤理心想,那他就没什么可担心的了,他那几个保镖可都是重金聘来的真正的练家子,上次在中缅边境还将一窝趁火打劫的匪徒连窝端了。唐靖这么几只三脚猫拿到他们跟前只怕是不够看。 董贤理这样想着,心里又安稳了起来。 然而这安稳也只持续了短短几分钟。他们谁也没想到唐靖带着他们直接走员工通道进了一楼的更衣室,扒了衣裳一人换上一身服务员的工作服。再出来的时候,正巧一辆运送餐具的货车停在餐厅的后厨门外。几个身穿同样制服的服务员车上车下地忙碌着,一趟一趟地搬运东西,他们几个大摇大摆地走进堆满餐具的车厢并没有引起任何人的注意。 董贤理还透过货车车门的缝隙看到了不远处的停车场以及那两个抽烟闲聊的保镖。但他没法子向他们示警——后腰上有凶器顶着。保镖就算长着飞毛腿也不可能比子弹更快。 直到这时,董贤理才真正慌乱了起来。 片刻之后,车厢微微晃动,坐在他身旁的男人动了动手里的家伙,皮笑肉不笑地说了句:“董先生生意做得可是够大的。” 董贤理额头见汗,强作镇定地答道:“一般般,糊口而已。” 男人似乎笑了一声,竟然一样一样数了起来,从明珠广场的餐厅和附近的商业街,到绿松岛的主题公园,他每说一样,董贤理的心情就平复一分。这些可都是再正经不过的生意,无论谁去查,无论从哪个方面去查,都毫无破绽。 黑暗中,男人慢悠悠地补充了一句:“还有……野鸭岛。” 董贤理心头骤跳,一时间只觉得车厢里闷得透不过气:“这个岛的设计方案还没定……是出了什么问题?” 唐靖诧异地看着他:“这个岛现在归谁管?” “没人管。”董贤理觉得莫名其妙,“都还没开始干活呢。前期勘察是我几个堂兄弟负责……有什么问题?” 唐靖看着他,良久之后,喃喃说了句:“原来如此。” 赵湘从房间里出来的时候,被乔治找来照顾孕妇的老太婆正把做好的晚饭一样一样往餐桌上摆:小米粥、香菇猪肉馅的包子还有两盘凉拌小菜。岛上存储的食材种类有限,老太太手艺再好也折腾不出太多花样来。 看见她出来,老太太露出一个稍稍有些拘谨的笑容:“赵小姐忙完了?吃饭,吃饭。” 赵湘心烦意乱地想这老太太是在说反话吗?她都落到这个份儿上了,还有什么可忙的?不正因为没什么可忙的,所以他们才早早就吃上晚饭了吗? 赵湘从小就不爱吃包子,闻见空气里包子的味儿就没胃口。她从餐桌下面的抽屉里翻出半包饼干,就着小米粥和凉菜三口两口吃完了。 老太太熟知她的喜好,盛着包子的盘子很自然地在桌面上方转了个弯,落在了她自己的面前。她偷瞟了赵湘两眼,开始没话找话:“我家老头出去溜达了。他说今天中午钓的鱼不错,炖汤特别鲜,也适合孕妇吃……” 赵湘不爱听这些家长里短的废话,再说她跟这老太太既不熟也不打算熟,更没心思听她絮叨。她放下碗筷正要起身出去,就听老太太在背后喊她:“哎,赵小姐,那个……乔先生到底什么时候回来?” 赵湘知道她说的是乔治,心里越发烦躁:“我都说了我也不知道。” 老太太期期艾艾地蹭了过来:“那天晚上急急忙忙就把我们带出来了,什么东西都没来得及收拾……乔先生说了会把我们老两口的东西带过来,他别是忘了吧?”她停顿了一下,语气稍稍有些急切,“那可是我们老两口半辈子的积蓄,都要留给儿子呢,你可千万提醒提醒他啊。” 赵湘心头发苦,她都不知道乔治这会儿在哪里,要怎么去提醒他? 老太太跟在她身后絮絮叨叨地抱怨:“那么大的雨,乔先生又催着出门,我们还以为出来一趟就回去,没想到一下子就跑这么远……哎哟,你说我们那点儿家当会不会……” 赵湘好不容易才甩掉这个忧心忡忡的聒噪老太太,顺着小院后面的小路爬上了小岛的最高处。这几乎成了她一天中最重要的事情了,每天都要爬上来几趟转着脑袋四处看看,即便一次又一次的失望让她已经不再对乔治的出现抱有太大的希望,但除了这里她似乎也没有什么地方可去了。 在睡不着觉的那些夜晚,她也会想一想自己以前看过的那些冒险电影,想象着自己能不能砍树做筏,一路飘回陆地去,或者干脆一路游去绿松岛,据说这两个岛相距并不远。可是该死的,她站在这里连绿松岛的具体方向都不能确定,万一游错了方向呢? 就在她一时懊悔一时愤怒的情绪里,她的眼睛突然花了一下,好像有什么异乎寻常的东西从她的视网膜上飘了过去。下一秒,她像过了电似的从地上弹了起来,拼命睁大眼睛,好像这样就能看得更清楚似的。 她的心脏怦怦直跳,她终于确定那是一条船,一条目标明确地朝着她疾速驶来的快艇。乔治回来了! 赵湘跌跌撞撞地朝着小岛西侧的码头狂奔,挥舞双手,扯着嗓子喊叫。她失望得太久,也焦虑了太久,此时此刻完全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于是,直到游艇靠岸,几个男人从船上鱼贯而出,她才突然发现来的人并不是乔治。 赵湘像被人兜头浇了一桶冷水,彻底从狂喜中清醒过来。那些就在不久之前被她抛开的恐惧,再一次席卷而来。 赵湘白着脸后退了两步,哆哆嗦嗦的不知道自己应该先问他们是不是乔治的同伴,还是应该先问自己到底摊上了多大的事儿。没等她想明白,最先跳下船的那人已经走到了她的面前,用一种冷静的审视的目光望着她说:“赵湘,请你跟我们走一趟。” 赵湘一下瘫软在地。 她自己也不知道她是大脑短路了,还是真的晕过去了。总之,等她再度恢复神志的时候,她已经坐在船舱里了,一只手被手铐铐在座位的扶手上。她试着活动了一下手脚,还有点麻,但身体正常的功能正在逐步恢复。隔着一条窄窄的走廊,那对老夫妻也像她一样被铐在座位上。老太太脸色灰败地瘫在座位上,不停地抹眼泪,嘴里还嘀嘀咕咕的不知道在骂些什么,她丈夫则神情木然地望着窗外。 赵湘的心都凉了,她艰难地从座位上探起身,试图看清楚船舱后方的情况,却不料一回头视线就和坐在最后一排的女人对了个正着。 赵湘瑟缩了一下,不自然地移开了视线。 这是她第一次在这样明亮的光线之下与她正面相对。她从来没问过乔治这女人是什么身份,又因为什么被他关起来。仅有的几次照面她也没敢细看,自欺欺人地催眠自己她对这件事了解不多,并没有彻底卷入这个麻烦之中。事实上她也猜疑过这女人的身份,甚至怀疑自己是不是在什么场合里见过她,因为一扫而过的注视之下,这个女人留在她视网膜上的面容让她有种莫名的熟悉感。 但她从不敢放纵自己深想。 然后她听见一个男人的声音从半开的舱门口传来:“陈女士,麻烦你出来一下。” 赵湘的瞳孔猛然一缩,被雷劈了似的整个人都控制不住地抖了一下。她猛然回头看去,那个大着肚子的女人已经扶着座位的靠背颤颤巍巍地站了起来。门口的男人走过来很小心地扶住她,一边低声提醒她注意脚下,别被绊倒云云。从赵湘的角度只能看到女人有些笨重的背影,不知是不是她的错觉,这艘船开得平稳得过了分,好像并不急于开回去,而是只想安安稳稳地护送这位孕妇。 她听见那女人用一种略微有些沙哑的嗓音问道:“我能问一下韩飏的情况吗?” 她一开口,赵湘就认出了她。滨海市的社交圈子就这么大,他们家世相仿,即便没有特别密切的来往,但谁还不认识谁呢?只是她这会儿脑子还有些迷糊,翻来覆去地琢磨韩飏又是哪一个?这名字怎么那么耳熟?紧接着她就想起了那位经常出现在各种媒体上的商业精英韩总。乔治说过他是在帮朋友的忙,那么……他是在帮韩飏的忙?韩飏到底做了什么要把怀孕的未婚妻囚禁起来?而乔治在整件事当中所起的作用真的只是“帮个小忙”? 赵湘越想越害怕,有那么一霎她很想像小时候那样扯着嗓子号哭。可是她知道,即使她把肺哭出来,也不会有人像父母家人那样温柔地安慰她了。 她就像一只呆头鸟,无意中撞进了一个布局诡异的大网里,然后……被人牵着鼻子,自欺欺人地走进了死胡同。 这回,谁也救不了她了。 六点四十分,惠民巷。 宁国伟骑车的技术再好到了这里也只有下车推着走的份儿。街道太窄,两侧又有居民私建的高高低低的窝棚,硬是将一条巷子挤成了曲里拐弯的小径。正值晚饭时间,两旁的窝棚里净是油锅爆香、锅碗相碰的声音,还有的人家干脆将矮桌搬到门外,一家人围坐在一起吃晚饭。小孩子们在油烟气里嘻嘻哈哈地跑来跑去,喧闹声简直能把窝棚掀翻。 宁国伟一边躲避包括小孩子在内的各种障碍物,一边不动声色地四下打量。 大概每一个城市都有惠民巷这样鱼龙混杂的地方,蜘蛛网一般的复杂地形,即便是本地人有时也会走错。尤其令人头疼的一点是这里人口流动性大,往往一段时间过去,曾经住在这里的某个人就已经没人知道了。 想在这里找到一个人其难度跟大海捞针差不多。这样一个藏身的好地方,宁国伟原本打算多住一段时间的,但刚收到的消息让他不得不放弃这个计划。如果不是他租住的房间里还有一些重要的东西,他本应该一接到消息就立刻离开的。 他已经嗅到了某种不同寻常的气息正在悄无声息地逼近。他的脚步放慢,环顾四周的视线也带上了审视的警觉。 街角的烧饼摊正是生意正好的时候,老板忙得脚不点地,摊子前面围着一群人,宁国伟一眼扫过去,大都是这惠民巷的主妇和附近码头上的船工,有个男人身边还带着孩子。小孩子四五岁的样子,不知刚在哪里疯玩,小脸上被泥灰抹得黑一条白一条,一双眼睛倒是十分机灵,视线落在宁国伟身上露出颇为好奇的神色。 宁国伟没有看到令他惊疑的陌生人,便推着车子继续往前走。他租的是前面那栋楼的顶层,二十来平方米的一间老屋外加一个天台。顶楼平时没人会上去,他自己出来进去都十分方便。如今赶着要拿东西跑路,才觉出了几分不便。 宁国伟把自行车停在楼下杂货店的墙根下。隔着玻璃窗看见杂货店里几个主妇正吵吵嚷嚷地跟老板娘讨价还价,柜台上还堆着几个装着青椒茄子的塑料袋。另一边的柜台边,两个穿着短裤背心的汉子正在买烟,老板竭力推销自己的商品。宁国伟瞟了一眼他手里的红色烟盒,想起自己去买烟的时候也曾被他这般忽悠,不禁对那两个买烟的汉子生出一丝同情。 就在这时,老板娘隔着玻璃窗看见了宁国伟,连忙冲着他的方向摆了摆手:“哎,老宁,刚送来的豆腐嫩得很,要不要切一块?” 宁国伟平时常买了豆腐拿回去炖鱼,老板娘买卖做得细心,但凡店里送来的豆腐新鲜,总会给他留一块。 宁国伟正想说自己今晚不开火,忽然觉得哪里不对,抬头细细打量老板娘的神色,见她手里捏着几根香菜正往称茄子的塑料袋里装,嘴里还念叨:“……算你便宜些,香菜是刚送来的,最新鲜,你拿一把去尝尝。” 宁国伟心想这抠门的婆娘今日倒是大方。转头再看老板,却见那个瘦巴巴的中年男人正伸着脖子往他这边看,对他老婆难得一见的大方竟视而不见。而那两个买烟的汉子则一前一后地往店外走来。当先一人肤色微黑,头发也乱蓬蓬的,一双细长眼睛看过来却带着几分专注的意味。 宁国伟心中蓦然警铃大作,顾不上细想,拎起装鱼的塑料袋朝着刚走出店门的汉子脸上砸过去,一转身撒腿就跑,还顺手掀翻了杂货店门外的菜摊,试图给身后追来的人制造些许障碍。 就这么一眨眼的工夫,已经有四五个人影从不同的方向朝他扑了过来。宁国伟在这里住了两个月都没发现原来这破烂巷子里还有这么多可以藏人的地方。他仗着自己在市井间练出来的敏捷身手左突右冲,然而这等无赖招数似乎并没起到太大作用,奔跑中的宁国伟被一记扫堂腿放倒,随即便被人极利落地锁住双手。 宁国伟拼命挣扎,嘴里也不管不顾地骂了起来。正骂得起劲儿,就觉得背后被人重重踹了一脚,宁国伟眼前一黑,险些吐出一口血。就听身后一个男人的声音沉沉说道:“宁国伟,咱们终于见面了。” 宁国伟挣扎着回头想看看这个踩着自己的男人,无奈他被揍得头晕眼花,加之这人又背光而立,一眼看过去只看出是个肩宽腿长的大高个。 宁国伟被尘土呛得咳嗽起来:“你……你说什么?” 男人微微俯身,一双眼睛透出凶悍的神气:“或者我应该叫你……刀哥?” 一滴冷汗滑过宁国伟的额头,他眼神闪烁,却一个字也说不出口。 第十二章 英雄 这是一间很普通的会议室,十来平方米的房间,中间一张长桌,周围十来把椅子。一侧的墙面上挂着两幅地图,滨海市地图和中国地图。窗开着,外面是一片人工种植的绿化带,树木都已经有了年头,郁郁葱葱的,像一道防护墙,将这个不算太大的院子从喧闹的城市里隔离了出来。 窗外没有加装护栏,但在小楼和绿化带之间有一个篮球场,此时此刻,一群穿着训练服的汉子正在进行一场小规模的比赛,旁边还有人给他们加油鼓劲儿。如果不是董贤理此刻的处境有些尴尬,他也想跟着拍巴掌了。 董贤理看了看时间,距离他被带进这里已经过去了整整三个小时——期间他喝了两杯茶,在有人监视的情况下上了一次厕所。他的助理也不知被带到哪里去了。董贤理虽然对他的忠诚度有信心,但时间一长,他还是多少有些焦躁起来。 或许这正是他被晾在这里的用意。 虚掩的门外传来脚步声,董贤理强压着火气转过身,和迎面进来的男人默默对视了几秒钟。他知道这人姓唐,上楼的时候他听到别人喊他“唐队”,应该也是某个科室的小领导吧,但在今天以前他并没有见过这个人。 说实话,董家也算滨海市有头有脸的人家,警务系统的人脉也不是没有,但董贤理从没想过自己有一天会被这种小虾米玩弄于股掌之间——电话打不了,也没人知道他被困在这么个破烂地方。大把的人脉想用都用不上,不是龙困浅滩是什么?哪怕等他出去之后再使手段找回场子,这一局也终究是输了。 董贤理紧盯着唐靖的眼睛,恨不得直接上手把他撕了。如果是公司下属看到他这种表情,一定夹着尾巴有多远溜多远。可惜他气场全开的状态对唐靖毫无影响。他很随意地指了指距离董贤理最近的那把椅子,面无表情地说了句:“请坐。” 董贤理抿了抿嘴角,强作镇定地坐了下来。作为一个深谙谈判之道的商界老狐狸,他是绝不会主动亮牌的。 尤其是在己方明显处于劣势的情况下。 唐靖带着苏玲在他对面坐了下来。隔着一张上了年岁的会议桌慢条斯理地打量董贤理。他对这个男人最直观的印象就是那张照片。也不知是不是时间过去太久,唐靖总觉得照片上那个坐在赌桌旁与乔治谈笑风生的男人和眼前的董贤理不是同一个人。 “董先生,”苏玲打断了两个男人火花四溅的对视,“请喝水。” 董贤理扫了她一眼,一肚子的火气似乎找到了发泄点:“谢谢。我已经喝了一下午了。” 苏玲若无其事地说:“请董先生来……” 董贤理不客气地打断了她的话:“我没有什么要跟你们说的。我要见我的律师。” 唐靖挑了挑嘴角,眼神里带了几分微妙的意味:“我说了你大概不信。其实把你请到这里,并不是有什么要问。” 董贤理狐疑地看着他:“什么意思?” “意思就是,”唐靖稍稍往前靠了靠,“我要的是……日出之前,董氏没有人能做最终决策。”如果少于这个期限,他要做的事只怕赶不及。超过这个期限,会有董贤理的长辈出面掌控局面。 十几个小时,大半天的工夫,不多不少,刚刚好。 董贤理的两道眉毛紧紧皱了起来:“什么意思?” 唐靖的手机响了一声,他低头看了一眼,脸上露出淡淡的笑容:“现在……能不能麻烦董先生解释一下跟乔治的关系?” “这有什么可说?”董贤理面露不解,“他跟我家老爷子很熟,一来二去就认识了。有时候一起喝两杯,有什么问题?” “只是闲暇时一起喝两杯的交情,当然没什么可说。不过,”唐靖思索了一下,抬头看着他,“我非常好奇一个从小生活在国外的人,在咱们滨海市的地界上到底能撑起多大的关系网。” 董贤理的眼神唰地扫了过来:“唐队长是在暗示什么?” 唐靖深知对董贤理这样的人来说,没有确凿的证据,他什么都不会承认。于是,他笑了笑说:“我不需要暗示什么。董先生就安心地留在这里吧,明天一早,我想很多事情都会有答案了。” 董贤理神情惊怒:“你没有权力扣押我!” “我有。”唐靖站起身,以一个微微俯视的角度看着他,“其实我倒是很愿意相信董先生是清白的。” 董贤理面无表情地看着他:“我什么时候能见我的律师?” “我需要请示领导。”唐靖已经转身出去了,临出门之前头也不回地说了句,“如果有什么话要说,董先生可以直接跟苏警官谈谈。” 董贤理目送他离开,转头问苏玲:“他是在敷衍我?!” 苏玲干笑两声,拍了拍记录本:“要不,你跟我谈谈你们董家的情况?听说云峰集团是家族企业,我能问问你都是怎么安排自己家成员的吗?” 董贤理忍了又忍,终于很没风度地对一位女士咆哮起来:“我到底什么时候能见到我的律师?!” 夜色降临,路灯的光透过客厅的玻璃窗,在地板上投下暖暖的一团微光。窗半开,海潮的轰鸣卷着松林的轻啸从窗外扑进来,肆无忌惮地冲刷着陈玥的耳膜。听得久了,仿佛自己也变成了一块海岸上的礁石,整个世界里只余这一起一伏的澎湃潮声。 她的心情也随着这浪潮的节奏忽上忽下地起伏不定。韩飏的表现、家里这些人的异常反应都让她生出一种即将有大事发生的不大美妙的预感。韩飏和刘长英或许知道什么,但他们显然并不打算为她解惑。 陈玥侧过头悄悄打量沙发另一端的韩飏。他又在看手机了,屏幕的亮光映着他满脸掩饰不住的焦灼,无端地让人感到紧张。而且这种紧张的气氛并不是只有她感觉得到,坐在他们对面的刘长英也有些坐立不安。她不像韩飏那样每隔一会儿就要看看手机,但陈玥注意到每隔几分钟她都会改变一下坐姿。都是很细微的动作,然而那种发自于心的焦躁不安却是瞒不住人的。 刘长英到底找了个借口上楼去了,过了一会儿拎着一只皮箱下楼,小心翼翼地放在韩飏手边的矮桌上。从外观看,与普通行李箱差不多,但是型号更小,看上去也格外结实,箱子的把手上还有能固定在手腕上的金属手环——真是适合跑路的行李。 手机铃声突兀地响起,一屋子人都被吓了一跳。韩飏更是几乎惊跳起来,手忙脚乱地接起电话,陈玥看到他的双手都有些不稳。 通话时间不到两分钟,韩飏挂了电话便拎起皮箱,空着的那只手抓住陈玥的手臂将她从沙发上拽了起来,也不顾她脚步踉跄,大步流星地朝外走去。走到门口的时候,他像是想起了什么,回过身看了看刘长英。 刘长英跟在他们身后走了过来,脸上的表情依然平静,只是双眼之中依稀有水光闪动。 韩飏似乎想说什么,迟疑片刻,最终什么也没说,伸手拉开屋门,拽着陈玥往外走。 保镖们已经被打发去休息了,四下里悄然无声,海潮的涌动仿佛就在耳边,带着危险的气息步步逼近。 陈玥被推上车才注意到驾驶座上的人是韩飏的那位名叫申明的助理。这个人经常跟着韩飏出入明湖苑,看到她的时候还会很客气地点头微笑,陈玥对他的印象一直挺不错。现在看来,这个人也的确是韩飏的心腹了。 或许是为了看着她,韩飏也提着皮箱挤进了后座。申明不声不响地发动了车子,陈玥望着窗外渐渐模糊在夜色里的房屋轮廓,奇异地生出一种混杂着焦虑与厌恶的解脱感。在她的前方,或许仍有危险,但这一刻,她想的是一辈子也不想再看到这个地方了。 车子驶出小区,无声无息地走上了与市区相反的那条公路。陈玥在这里住得久了,大致方位也分辨得出来,知道他们这是在往郊区的方向走。但到底是哪里的郊区,甚至于这一带的郊区是什么样,她就不知道了。 路灯昏黄,夜色寂静,雾气不知何时起渐渐浓厚起来,连月光也开始变得迷蒙。孤零零的一辆车像是穿行在凄清的迷梦里。陈玥心弦紧紧绷着,片刻不敢放松,一时觉得唐靖曾许诺会保护她的人身安全,就一定有安排;一时又担忧万一唐靖没料到韩飏会做出什么事,安排上有所疏漏怎么办?她悄悄打量身旁的男人,只觉得路灯的光明明暗暗,映得韩飏一张脸都狰狞了起来,陌生得让她不敢看。 就在陈玥快要因为心跳过速而昏过去的时候,车子离开公路,拐上了一条颠簸的土路。 陈玥因为疲倦而有些松弛的神经顿时又紧张起来。然而土路毕竟不比公路,没有路灯,且又是个雾天,除了紧擦着车身而过的高高低低的土坡什么也看不见,只凭着感觉模糊地猜到他们走的似乎是荒滩。沙砾、石块以及车轮碾过低矮丛生的野草时那种富有弹性的古怪感觉。然后,她听到了一种熟悉的声音:海潮在夜色里轻柔地呼吸。 他们到了海边! 这一刹那的发现让陈玥几乎吓破了胆,于是她很不冷静地问了一个傻问题:“要……要灭口?!” 子夜已过,万籁俱寂,海潮的涌动似有似无。 刘长英在客厅里枯坐半夜,却始终没办法说服自己回房间去休息。她的心始终揪得老高,似乎下一秒钟就会发生什么事。 不眠之夜注定漫长无比。她数着时针缓慢地移动,数着自己一时紧一时松的心跳,许久之后才察觉自己双手之中满是冷汗。 她摸索着想要起身去给自己倒杯水,可是刚走出两步就晕头晕脑地撞在了沙发旁边的矮柜上,将几个玻璃花瓶撞得丁零当啷一阵乱响。玻璃相碰的清脆声音在黑暗中被放大,响亮得让人心惊肉跳。 刘长英弯下腰摸索着将它们摆好,心头一阵乱跳。 这时她听到了另外一个声音:熟悉的汽车发动机的声音,由远及近,像一阵旋风似的朝这边快速逼近。刘长英顾不上撞得生疼的膝盖,一瘸一拐地朝着大门的方向跑过去。她刚拉开客厅的大门,就听到一阵刺耳的刹车声,车门被推开,一个熟悉的身影跳下车,三步并作两步朝着客厅跑了过来。 刘长英的心情一时间复杂到难以言表。 跑过来的人直到蹿上台阶才注意到客厅玻璃门后面有人,他脚下踉跄了一下,一把拉开门:“刘姨?你怎么站在这里?我哥呢?” 刘长英欲言又止。 “你说话啊。”韩宇冲着她晃了晃手机,“好端端的怎么会给我发这种……好像临终遗言似的短信?什么叫以后韩氏就交给我了,智囊团都已经安排好了,以后会一心一意跟着我……他们都跟着我了,我哥干吗去?最近一段时间不能联系又是什么意思?他要出远门?他现在在哪儿?” “他不在。”刘长英艰难地拦住他,“我也不知道他要去哪儿。” 韩宇愣了一下,紧张地看着她:“那……玥玥姐呢?” “她也不在。”刘长英避开他探寻的视线,喉头干涩不已。眼前的青年是她从小看着长大的,他不是外人。她明明已经对他隐瞒许久,但这一刻,她动摇了,觉得很难再继续对着他说瞎话。 韩宇从她身旁绕过,三步并作两步跑上楼。 刘长英心神不定地在客厅里走了两步,听到楼上响起开门关门的声音。 “他们去哪儿了?”韩宇从楼梯上跑了下来,“什么时候走的?” 韩飏的房间里有动过的痕迹,床头柜里的证件和几块手表都不见了。但陈玥的房间里什么都没收拾,衣柜里的衣服、洗手间里的洗漱用品,还有她的那些画。如果真要出门,总会抽出几分钟的时间把没有完成的作品收拾起来吧? “到底出了什么事?”韩宇大吼,“韩家的生意他都不管了?还有那些股东呢,不是他一句‘都安排好了’就都能服服帖帖地跑来捧我的脚!刘姨,他这么一走了之是要出大乱子的!” 刘长英不懂生意上的事情,听到他说会出乱子,眼里露出挣扎的神色:“大少爷不是说他都安排好了?” 韩宇怒了:“他安排个屁啊,你以为那帮股东是他一封信几句话就能摆平的?!搞不好闹完这一场,韩家的生意就要改成别人家的姓了!” 刘长英大惊失色:“怎么会这样?!” 韩宇又气又急,抓住她肩膀的双手忍不住用力:“所以这种时候就不要替他隐瞒了,他到底带着玥玥姐干什么去了?现在人在哪里?” 刘长英被他晃得骨头都要散架了:“他们要去哪里我大概能找到,但是要做什么我就猜不到了。还有……那个女人不是陈小姐。” “什么意思?”韩宇听得一头雾水,“不是玥玥姐怎么住在咱们家……” 刘长英一咬牙,到底还是把真话说出来了:“她是大少爷抓回来假冒陈小姐的!” 韩宇一脸被雷劈了的表情:“你……到底在说什么?!” 刘长英颓然坐下:“是真的。”她在回忆这一桩离奇的事情的时候偶尔也会觉得头晕,想不明白为什么好端端的生活突然间就变了个样子。 韩宇久久回不过神来。 刘长英捂住脸,声音里透出深沉的无奈:“除了这件事……大概还有别的事。所以大少爷才……” 才忙不迭地要跑路。 “到底还有什么事……”韩宇话说了一半,一脸颓丧地摆了摆手,“你到底知不知道他现在在哪里?” 刘长英迟疑地看着他:“……知道。” 韩宇目光沉沉地看着她,一字一顿地问道:“你为什么会知道?” 被他这样看着,刘长英竟然也有些心头发虚:“他说……万一在最后关头出了什么意外,他想有人去帮他收尸。” “那还等什么,”韩宇急不可耐地往外走,“带我去找他啊!” “可是……”刘长英两只手绞在一起,整个人都无措了,“大少爷说……” 韩宇暴怒:“你是想让我现在把他找回来,还是真想去给他收尸?!” 刘长英顿时说不出话来。 浪潮的声音仿佛近在耳边,但是沿着碎石嶙峋的海滩走了很久仍然没有看到海岸。 陈玥脚下穿的软底鞋并不适合在这样的地方行走,太硌脚,以至于她每一步迈出去都不敢踩实。这样走路的结果就是她的两条腿很快就变得酸痛起来。申明和韩飏的情况并不比她好多少,她听到申明抱怨自己崴脚了。韩飏一手拽着陈玥,一手不停地摆弄手机,似乎在不断地修正他们前进的方向。他从家里带出来的那只保险箱正提在陈玥手里,里面也不知装了多少值钱东西,拎着居然还挺沉。 不知走了多久,前方影影绰绰出现了一点儿亮光。陈玥正疑心是不是自己眼花了,就听身旁的韩飏喊了一声申明,待前面的男人回过身却又不说什么,只是拽着陈玥加快了脚步。 陈玥因疲倦而被暂时抛在一边的恐惧感瞬间复活,腿脚都有些发软。而两个男人则不约而同地加快了脚步。 随着距离的缩短,陈玥看见发出亮光的原来是一盏摆放在礁石上的应急灯。礁石旁边两个男人一坐一立,看身影都是孔武有力的大汉。听到脚步声,两个人转过头朝着他们的方向看了过来。 韩飏在距离他们大约二十米的地方停住了脚步,而申明则继续前进,一直走到他们面前。陈玥看到他把手里的箱子递了过去,离他较近的男人接过箱子,凑到离灯很近的地方打开看了看,然后抬起头似乎问了什么问题。 陈玥的心脏怦怦直跳。整个人都虚软得有些站不住。她很想问问韩飏这些是什么人,他们来这里是要做什么。可是她的嗓子像着了火似的,又干又疼,一个字也说不出来。眼角的余光瞥见韩飏站得笔直,一双眼睛在暗夜里闪着微光,紧紧盯着不远处的三个人,好像比她还要紧张。 几分钟过去,申明回身朝他们的方向做了个手势。韩飏顿时松了口气,用力拽了陈玥一下,朝着他们所在的方向快步走去。陈玥踉踉跄跄地跟在他身后,全身上下都在抖个不停,脑子里嗡嗡的响声几乎连海潮的声音都掩盖了下去。 不管陈玥的内心怎样抗拒,他们终于还是走到了近处。两个男人各自用审视的目光打量他们,片刻后他们交换了一个旁人看不懂的眼神。其中一个男人率先朝着海边走去,另外一个看了看表,正要说话,忽然眉头一挑,眼中露出一抹戾色:“你们带了人来?!” 韩飏想也不想便一口否认:“不可能!” 申明也连忙解释:“我们一直都很小心!” 男人不放心地看看他们俩:“这个地方,跟什么人说过?” “当然不会。”申明递了一盒烟过去,一边忙不迭地替自己辩解,“我们跟那位先生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交情,这些规矩……” 男人做了个手势示意他闭嘴。侧耳倾听片刻,表情变得十分难看。他低低地咒骂了一声,转过身撒丫子追着前面的人狂奔而去。申明一下子慌了神,下意识地拎着箱子追了过去:“哎,哎,你等等……” 韩飏也迅速反应过来,拽着陈玥也开始狂奔,就好像他们身后突然间出现了什么可怕的怪兽。 陈玥只觉得他手劲儿极大,紧紧攥着她的手腕,手指几乎要勒进她的皮肉里去,令她完全挣脱不得,只能随着他一起拼命往前跑,直跑得眼前阵阵发黑,胸口也胀痛得仿佛下一刻就要炸裂开来。 有那么一段时间,陈玥什么都看不见,耳边只能听见自己的呼吸声艰难得像一台老旧的风箱。然后,在风箱拉扯的声音里,她的神经捕捉到了另外的一种声音:风声,以及混在风声里的汽车发动机的声音。 有人来了! 陈玥猛然间冒出一股子傻力气,跟紧拽着她的韩飏推搡起来。韩飏又气又急,眼瞅着带他离开的人已经跑得快要看不见了,而后面不明底细的人却已经越逼越近,他气急败坏地举起保险箱在她身上砸了两下:“你给老子老实点儿!” 保险箱的外壳是金属质地,但好在接触面大,砸在肩膀上并不觉得特别疼。陈玥挨了两下子,神志反而更加清楚。她虽然不能肯定后面追来的人就一定是唐靖,但韩飏要去追的人显然不是什么善茬。于是越发使出全身的力气来挣扎。 韩飏眼见申明都跑远了,心急如焚,泄愤般用力在她身上踹了一脚,然后不管不顾地拖着她往前跑。 陈玥眼前发黑,浑身上下好像散了架。在摇晃的视线里,她看到有车辆追到了近处,车灯和应急灯的光柱交织在一起,晃来晃去的,将夜色切割得支离破碎。一切都有种做梦似的不真实感。 她像是沉在了噩梦里,而这个噩梦已经进行到了最危险的关头。 几分钟,或许更长一些时间,他们终于拖拖拉拉地跑到了海边。陈玥早已看到了几个利落地包抄过来的身影,但是,不知他们是不是在顾忌她这个碍手碍脚的人质的安全,他们并没有进一步的行动,只是默默地分散开来,像在他们身后张开了一个巨大的口袋。 脚下的碎石变成了柔软的细沙,陈玥看到了停在岸边的那艘小船和船边扭打成一团的几个男人。韩飏的脚步踉跄了一下,一瞬间心里竟有种茫然的感觉:这些人不是在他身后吗?他们都是怎么围上来的?! 申明已经被人铐了起来,半死不活地缩在一边。前来接应他们的两个男人寡不敌众,已经处于劣势。韩飏茫然四顾,一时间竟有种走进了死胡同的惶恐。 前进无路,后退无门。 他下意识地勒住了陈玥的脖子,将她拖到了自己身前。直到远处一道光柱扫过来,停在他们身上,韩飏才反应过来自己到底做了什么。 被派来接应他的两个男人都已经被制伏了,更多的人朝着韩飏围过来,聚集在他身上的光柱也更多。韩飏完全慌了神,陈玥被他勒得直翻白眼,却无论如何也挣脱不开他垂死挣扎之余爆发出来的可怕力量。 包围过来的人都停了下来,有人开始喊话,声音听起来还挺温和。可韩飏脑子里嗡嗡直响,他什么都听不见,翻来覆去只有三个字来回地问自己:怎么办?! 他该怎么办?! 陈玥被他勒着脖子,憋得头晕眼花,双手拼命拨拉他的胳膊却软绵绵地使不上力气。耳膜一阵阵轰鸣,她什么都听不见了。不远处凌乱的灯光和人影也仿佛被浓墨般的夜色一点点吞噬,变得越来越模糊。 她像是落进了漆黑的水里,眼睁睁看着头顶上一团模糊的亮光越来越遥远。 不知过了多久,她的意识又仿佛清醒了一些。耳畔还在嗡嗡作响,但她能感觉到微凉的夜风拂过她的脸颊,带着海水特有的腥咸的气息。紧接着她感觉到了身体上传来的疼痛,仿佛全身上下每一个细胞都在因为疼痛而尖叫呻吟。 陈玥挣扎着睁开眼,视线仍有些模糊,但她惊讶地发现原来黑夜已经快要过去了。淡淡的晨雾像一层青灰色的薄纱笼罩在天地之间,而远处的天边已经泛起了一抹动人的亮色。 一辆车缓缓停在了他们面前,车门推开,一个女人的身影利落地跳了下来,她转身拉开后车门,弯下腰小心地扶着一个人走了出来。 陈玥敏锐地察觉到勒着她脖子的男人呼吸变得急促了,身体也微微颤抖了起来。于是搞得她也跟着越发紧张起来。 那位曾到他们家做调查的女警从车里扶下来的是一个大着肚子的女人,身上还披着一件不知从哪里找来的宽大的男士外套。当她抬起头朝他们望过来的时候,陈玥完全傻眼了。这个女人长着一张与她极其相似的面孔,如果忽略她臃肿的体态,陈玥几乎有种自己正在照镜子的错觉。 她才是真正的“陈玥”,陈家的千金小姐,韩飏的未婚妻,也是她一直以来冒名顶替的那位正主。 陈玥像被人兜头浇了一桶冷水,整个人都凉透了。如果这个女人才是“陈玥”,她又是谁?她真正的身份……唐靖查明白了吗?她慌乱地寻找唐靖的身影,却怎么也看不清到底哪一个才是他。 这个名字于她而言仿佛带着某种魔力,一想到他,她心里忽然就没那么慌乱了。 “陈玥”扶着苏玲的手很小心地走了过来,停在了距离他们七八米远的地方。她有些无措地与陈玥对视片刻,然后不大自在地将视线转向她身后的韩飏。 陈玥就觉得勒在她脖子上的那条胳膊抖得更厉害了,连带着她也跟着有些站不稳。可他到底什么也没说。 “陈玥”沉默了许久,有些艰难地开口说道:“没想到我们会变成这样……韩飏,收手吧,不要再伤害不相干的人。” 韩飏的身体抖得很厉害,气息急促。陈玥靠在他身前,甚至有种他其实是在哭的错觉。 “陈玥”伸手抚摸着自己的肚子,神情中带了些许惨然的意味:“我会把孩子生下来,会告诉他,他的爸爸犯了错,但他并非毫无良知。他虽然做了错事,但不是一个不能承担责任的懦夫……” 韩飏的胸膛剧烈起伏。 “陈玥”的眼泪流了下来:“韩飏,收手吧。” 韩飏的手一松,身体失去支撑的陈玥便摔倒在沙地上,爬都爬不起来。眼角的余光中,那些围在周围的人一窝蜂地涌了上来,七手八脚地将韩飏控制了起来。混乱之中,一双温暖的大手及时地托住了她,耳畔传来熟悉的声音,带着仿佛是失而复得的惊喜与无措,语无伦次地安慰她:“别怕!医生马上就来了!” “唐靖……”陈玥喃喃念着他的名字,那颗一直在恐惧中上下颠簸的心忽然间变得安稳了,仿佛跋涉许久,终于渡过了惊涛骇浪,只想就这样闭上眼,万事不顾地一觉睡过去。 唐靖半蹲在她身后,小心翼翼地托着她的身体,像捧着什么名贵的瓷器似的,一边还扯着嗓子喊苏玲:“让医护抬担架过来!” 陈玥觉得累极了,全身上下的骨头都像断了似的,她吃力地转过头看着唐靖,想要再次确认这个人是真实存在的,是足以平息这场冗长的噩梦残留在她心里的余悸的。 唐靖的面容在渐渐明亮起来的晨光里显露出了清晰的轮廓,每一道转折的线条都充满了让她安心的力量。他凝望的目光让她恍然间有种错觉,仿佛此时此刻在他的心目中再没有比她更加重要的存在。 就算是错觉,也一样让她觉得温暖。 于是,她终于能确信这一场噩梦是真的结束了。 热水冲进玻璃壶,干燥的花瓣和水果片在热水中上下翻腾,迅速地舒展开来,花果的香气随着水汽一起蒸腾起来。热水的颜色慢慢发生变化,由最初的透明慢慢变成了一种令人愉悦的浅淡的粉色。 “尝尝看。”穿着病号服的年轻女人将其中一只玻璃杯顺着桌面推到她面前,“我只放了很少的糖。”停顿了一下,她脸上露出迟疑的神色,“听说……你是临海人?姓凌?” 坐在木桌对面的年轻女子高挑纤秀,侧脸的轮廓精致得近乎脆弱。当她侧过头看过来的时候,扑面而来的熟悉感几乎让她感到恐惧。就像她在照镜子的时候发现镜子里的影像忽然有了自己的意志,并且做出了完全相反的反应。 或许对面的女子也有同样的感觉,陈玥听到她的声音里透着一丝无措:“对,我其实叫凌冬冬。” 做完自我介绍,凌冬冬心里的感觉莫名有些复杂起来。首先是释然。她清楚地知道自己已经从这一场飞来横祸中脱离出来,她有自己的家人,有自己的生活,在滨海市经历过的一切于她而言都只是一场梦。但同时她又有种隐约的不踏实,陈玥的存在就像一种令人不快的提醒,提醒她曾经在这个噩梦里经历过的时光。 还有她的脸,那样相似的五官,视线扫过去她就忍不住心头乱跳,好像看到了什么不该看的东西,想要躲开,可是又忍不住想要偷偷再看一眼。 可能陈玥自己也有这种感觉吧。凌冬冬于是越发疑惑她为什么会想要见自己,从她自己的角度来说,她是巴不得两个人永远都不要碰面的。这想法在她脑子里转来转去,她忍不住就问出了口。 “我觉得很奇怪。”她的视线落在她脸上,又飞快地移开,“你为什么想见我?” 陈玥大概也没料到凌冬冬是这样直截了当的性子,愣了一下露出一丝苦笑:“其实我也说不好为什么想见你,大概……只是想道歉吧。我的身体情况不是太好,医生不允许我外出,所以只能请苏警官帮忙,让她请你过来一趟。”她望着凌冬冬,眼神中透出些许悲苦的意味,“他做的那些事……我从没想过他会做出这样可怕的事。对不起。” 凌冬冬发现自己竟然挺理解陈玥的想法。在她心目中,不论韩飏做过什么,他们仍然是一家人,是一个整体。或者在韩飏所犯下的罪行里,陈玥很不巧就是那个引子,所以在面对受害者的时候她才会那么难过。 凌冬冬说不出原谅的话,他们之间的恩怨也不是一句原谅就能了结的。韩飏会为做过的事受到法律的惩罚,至于陈玥…… 说到底陈玥也和她一样是受害者,就算他们是一家人,凌冬冬也没办法把对韩飏的仇恨转嫁到她身上。她甚至是有些同情陈玥的,她不仅和自己一样遭受了欺骗和囚禁,她还遭遇了爱人的背叛,甚至双亲的去世也是他一手策划的。 凌冬冬叹了口气:“你好好保养身体。以后……我们还是不要见面了。” 陈玥在她身后哭出了声。 她心里的苦,凌冬冬多少也能体会,毕竟她顶着陈玥的身份生活了那么久。但也仅仅是能体会罢了,人活着,总有些苦楚是要自己吞下去的。 陈玥如此,凌冬冬亦然。 凌冬冬替她关好病房的门,低着头朝外走。 与陈玥的见面不可避免地让她想起了被关在明湖苑的日子。那种仿佛陷入迷雾,怎么挣扎都找不到出路的恐惧或许还会在很长一段时间里困扰着她。唐靖曾经委婉地提出要请专家来对她做心理辅导,但遗憾的是,对她来说心理医生这个职业是比噩梦本身还要恐惧的存在。这个提议只能暂时搁置。 凌冬冬不想见心理医生,任何一个与这个职业有关的人都会让她想起乔治。那是一种既恐惧又厌恶的感觉,强烈到她根本无法克制。甚至于为了不接受心理治疗,她宁可强迫自己尽快“正常”起来。 那么首先她要记得自己是谁,分辨自己真实的身份,全盘接受原本就属于自己的生活。 “我是凌冬冬。”她压着气音对自己一再重复,“我谁也不害怕。坏人已经被关进了监狱,没关起来的那一个也已经逃到了海的另一端。再没人能伤害我了……我要回去完成我的实习,我要陪爸爸完成罗浮宫的木工拼图,还要跟妈妈学做东坡肘子……” 要做的事情那么多,都是属于凌冬冬的生活——属于她的生活。 一辆车从停车场的方向驶来,平稳地停在了住院部的台阶下。车窗落下,露出一张熟悉的面孔。 “唐靖?”凌冬冬愣了一下,“你怎么在这里?” 唐靖示意她上车:“苏玲有事先走了。”事实上是他找由头把苏玲打发走了,不过这个他是不会告诉她的。 凌冬冬上了车,这边刚把安全带系上,唐靖已经递过来一瓶水,还顺手将瓶盖拧开了。 凌冬冬心里顿时有种微妙的感觉。她一个年轻女孩子,在外面被男孩子奉承照顾是很平常的事。但眼前这一个不是学校里追着给她送花送糖果的小男生,而是正在办案的警察。这就有点不同寻常了。 她迟疑地看看他:“听苏警官说,你也是临海人?” 唐靖侧过头冲着她露出一个很浅的微笑:“我也是临海三中的,说起来咱俩还是校友,你要叫我一声学哥的。我们那时候校长姓刘,特别严肃一老头儿。天天早上守在校门口,校服外套的拉链没拉到头都不许进校门。” 一提临海三中,感觉一下就亲近了。凌冬冬脸上的表情也轻松了一些:“我高二的时候刘校长就调走了,不过他管得真严啊,女生不能留刘海儿,衬衣领子露出来都不行!” 唐靖问她:“被抓过?” “抓过。”凌冬冬露出一个有些怀念的笑容,“周日偷偷涂指甲油,忘了洗掉,被他眼尖地发现了。还让我在校门口罚站。” 唐靖也笑了起来。他想象不出她顽皮起来会是什么样,他对她的第一印象是那张托着颜料盘的照片,漂亮、优雅、灵气逼人。在后来的交往中,她顶着陈玥的身份而不自知,脆弱又倔强,让人不由自主地就有些心疼。当这两种印象最终合二为一的时候,唐靖自己都有些迷惑了,他到底是因为什么被吸引?她的美貌,还是她的性格? 停下来等红灯的时候,他看着凌冬冬的目光不知不觉就有了几分比照的意味。脸不对了,但整个人的气质是不会变的。她仍是他午夜梦回之际,隔着手机屏幕与他默然相对的那个让人神魂颠倒的女子。 凌冬冬被他看得不自在,脑子也像打了结,鬼使神差地问了句:“苏警官说的是真的吗?” 刚才送她来医院的路上,苏玲给她讲故事,说有个帅哥去相亲,结果那位姑娘半路上被坏人劫走了,帅哥神魂颠倒,到处寻找她的下落。凌冬冬还在感慨故事里这位倒霉的姑娘经历跟她相似,文学创作果然是源于生活高于生活,就被苏玲投的大雷炸晕了。她当时是这么说的:故事的男主角叫唐靖,女主角叫凌冬冬。 凌冬冬:“……” 凌冬冬被关在明湖苑的最后几个月里,或许是乔治没有再出现的缘故,她的记忆已经慢慢恢复了。有关她的家人、工作、同学之类的事情,已经不至于叫她犯迷糊了,只是过于细节的东西她还是想不起来。尤其是从她进入画廊实习直到她在樱花坡疗养院里清醒过来这段时间发生的事情,对她来说就是一片空白。 唐靖没反应过来她问的是什么:“什么真的假的?” 凌冬冬有点底气不足,但话已经说到这里,再憋回去她今晚肯定会想来想去睡不着觉。索性厚着脸皮问清楚好了,如果苏玲只是在开玩笑,她也好……也好干啥?凌冬冬觉得自己的脸都开始发热了,难道自己其实是盼着这不是一个玩笑?! 唐靖看她这种表情,也好奇了:“小苏到底说什么了?” 凌冬冬有些心虚地把苏玲说的话挑挑拣拣说了,唐靖的表情顿时也有些不自在起来,心里暗骂苏玲多事。她一个大龄女青年不去操心自己的终身大事,跑他这里瞎掺和什么呀?谁稀罕她帮忙追女孩子呀?好像她多有经验似的。 凌冬冬注意到唐靖的眼神有些躲闪,脸上虽然还强撑着摆出一副平静的样子,心里已经在抓狂了。这个苏警官怎么跟她开这样的玩笑啊,这也太丢脸了。她泄气地想,不过问了也有好处,自己不用再瞎琢磨了。 “那个……”凌冬冬搜肠刮肚地寻找新话题。 “其实……”唐靖也在琢磨要不要抓住这个机会把话挑明。 两个人尴尬地对视一眼,凌冬冬故作大度地表述:“你先说吧。” 唐靖干脆把车停在路边,然后掏出手机划亮屏幕递给她。 凌冬冬顿时傻眼了,手机屏幕上的照片……这不就是她吗?! 看到她一副灵魂出窍的模样,唐靖反而不紧张了,他慢条斯理地打量她脸上的表情从震惊到难以置信,最后变成一片纯然的迷惑,唇边慢慢浮起一个极柔和的浅笑。 “明白了?” 凌冬冬傻乎乎地看着他。 她的表情让唐靖忍不住想笑,酝酿许久的自我介绍就这么自然而然地冒了出来:“认识一下吧,我叫唐靖。” 凌冬冬有些反应不过来,他们明明坐在一辆半旧的轿车里,可这一刻她却被他带入了某种特殊的情境当中。仿佛他正站在灯光明亮的餐厅里,而她穿过了积雪覆盖的城市,被他身旁的灯光诱惑着,一步一步走到他面前。 “我叫凌冬冬。”她莫名地有种被蛊惑了的错觉,心跳加快,呼吸也开始变得急促,“认识你很高兴。还有……我觉得你的自我介绍太简单了。” 唐靖莞尔:“我就是一个小警察,职业有危险,收入也只够温饱。性格说不上多好,但是不会乱发脾气,嗯,算是个讲道理的人吧。至于个人爱好……”他想了想说,“我也没什么时间去培养爱好,顶多休息的时候找人打打球。” 他看着她,像是等着她也做一个同样规格的自我介绍。 这还是凌冬冬第一次这么专注地打量他。以前只觉得他给人的印象极其沉稳可靠,离得近了才发现他眉目之间自带一股锐气,尤其那双眼睛,黑白分明,湛湛有神,眼瞳的颜色都仿佛比旁人更深一些。看得久了,就觉得他的目光里都带着锋刃,能一直钻进骨子里去。她想若是犯罪分子被他这样盯着,肯定走不了几个来回就招供了。 凌冬冬觉得自己的气势被他压下去了,有些不大自在地移开视线:“我没什么可说的,呃,学画画的,没什么别的爱好……看书看电影算吗?”她不大确定地看看唐靖,见他一脸忍笑的表情,也有些不好意思,“挺懒的,不怎么爱运动。做家务做饭也不拿手。”说到后面,声音就变弱了。 唐靖从她这副不大自信的反应里依稀找到了几分似曾相识的感觉。相亲那天听她的电话时他就有这种感觉了:轻快而愉悦。像微风拂过,开满花朵的枝条轻轻摇曳,或者小鸟呼扇着翅膀,自在地从林梢间穿过。 唐靖心里有种陌生而奇异的感觉,既欣喜又有几分忐忑,想要说什么却任凭那字字句句在舌尖翻滚,却一个字都说不出来。又仿佛迫不及待地想要做些什么,大声呼喊,或者像个愣头愣脑的少年那样跳起来去触碰高处的树枝。 最终他也只是拍了拍方向盘,然后转过身向她求证:“咱们这就算认识了吧?” 凌冬冬一下子就笑了出来。 唐靖看着她,看着看着,也笑了。 唐靖带着凌冬冬去超市买了些生活用品,然后把她送回了苏玲的宿舍。韩飏被捕之后,她自然不会再回明湖苑去住,但案子还没有结,唐靖也不放心让她一个人去住宾馆。跟警方的人住在一起,是目前对她来说最安全的安排。 凌冬冬也是赞同这种安排的,跟韩飏陈玥有关的事情她现在都不愿意去想,巴不得自己能尽快摆脱这件事的影响。唐靖这边她也嘱咐先不要联系凌家人,她要考虑一下她的脸怎么办。如果让爸爸妈妈看到丢了一年的女儿脸都变了,一定会很伤心的。 唐靖能理解她这种想法,他打算等案子了结之后联系一下卫玄。专业的事情还是要交给专家来解决才行。 唐靖掐着点回到局里,李睿已经从审讯室里出来了,看见他就一脸不解地追问他:“哎,说说,你是怎么猜到的?” “谁告诉你是猜的?”唐靖斜了他一眼,“用错词了,兄弟。” 李睿目送他推门走进会议室,摸摸下巴问旁边的人:“我怎么觉得他看着挺乐呵的?捡着钱了?” “这么乐呵……得捡多少钱啊?”旁边的人碰碰薛令白,“哎,是不是唐队又发现什么新线索了?” 薛令白心想他师兄这么高兴单纯只是因为小女友平安无事地找回来了,不过这话他能说吗? 几个人跟着唐靖进了会议室,李睿也自动转回工作模式,开始给大家介绍宁国伟的审讯情况:“宁国伟的老家在滨州郊县,家里还有个哥哥,跟着父母一起搞养殖,家里条件还算过得去。宁国伟高中毕业跟着同村的人来滨海打工,一开始在码头上打小工,后来跟着远洋捕捞船跑了几趟,攒了点儿钱在码头附近开了家超市,据说生意还不错,几年下来在市里也买了房。邻居、店里员工、以前共事过的工友对他印象都不错,说他人挺仗义。” 唐靖微微蹙眉,他知道李睿说的这些都是明面上的东西,是别人眼中的宁老板。单说他靠着一家小店在滨海市买房就有问题。他不知道有多少打工的人买得起滨海的房子,旅游城市的房价可是素来不大亲民的。 “刘瑜已经指认了他‘刀哥’的身份。”李睿说,“宁国伟也承认了,就他自己说,他走上这条路一开始还真不是为了钱。他是为了还一个人情。他刚来滨海的时候在码头上惹了麻烦,对方有涉黑背景,扬言要取他一条命,这件事‘董哥’帮他摆平了。然后他通过董哥认识了乔治,知道他的麻烦是乔治授意董哥去解决的,还顺便帮他还清了债务。从那时起,他就开始死心塌地跟着乔治干了。不过乔治很忙,他最常见的就是董哥。乔治也经常通过这个人给他发布任务。在他们这个组织里,乔治是一把手,董哥是二把手,他和徐强顶多算二把手派出去的联络员。” 李睿说到这里,存心卖个关子:“你们猜猜,这位‘董哥’是哪一个?” “不会是董贤理吧?”薛令白不确定地看看他。跟这个案子相关的姓董的人,目前为止他们知道的就董贤理一个。还有一个董老就不用提了,那么一把年纪了,估计也没人会跟他叫“董哥”。 李睿望向唐靖,唐靖却流露出沉思的表情:“我一直觉得,董贤理更像是被人推到明面上来吸引我们视线的。”几乎就在他们怀疑乔治的同时,董贤理就跳了出来,但要说他和乔治真有多密切的私交,又不大像,查来查去确凿的证据也只有那张在赌场的照片。好像赵统跟乔治见面的机会都比他多。 还有一点就纯属唐靖的猜测了。这个案子牵扯到境外的犯罪网络,乔治在这整个网络中充当的是一个类似于“中国地区总负责人”这样的角色,他毫无疑问是一个掌控欲很强的人,从他和韩飏的交往就能看出他在两个人关系中充当着决策人的身份,但董贤理这个人性格本就极其刚硬,又上位多年,也是很有掌控欲的一个人。让他跟乔治坐下来聊天喝酒没问题,要让他听从乔治的调度……总觉得有些违和。 李睿对他说的话表示赞同:“宁国伟也不知道他这位‘董哥’的具体身份,只知道他是董家的人,负责董家医药生意这一块。宁国伟从他那里拿到不少好药,都是市面上见不到的。有时候抓来的人不听话,也要用到这些药。” 他这么一说,一屋子的人都猜到“好药”是什么意思了。 “根据宁国伟提供的线索,我在董家几个符合条件的子弟里比较了一下。”李睿说着从案卷里抽出一张照片,“嫌疑最大的应该是这个人。”照片上的男人三十出头的样子,五官与董贤理有几分相似,戴着一副细边眼镜,气质温和儒雅。 “他叫董贤铭,是董贤理的堂弟,在集团公司的财务部门工作。宁国伟看了他的照片,只说五官看着有点像,但是没见到真人之前不确定是不是董贤铭。我怀疑董贤铭在跟宁国伟见面的时候,很可能也化了妆。宁国伟说自己和董哥见面的机会并不多,大多数情况下都是电话联系,交代他做什么事情,然后直接把钱打进他的账户里。”停顿了一下,李睿又说,“宁国伟还提到了一个细节,他说有几次跟董哥见面的时候,觉得他身上有一股消毒药水的味儿。” 唐靖一下子站了起来:“我知道了。” 李睿愣了一下,显然没跟上他的思路。他本来想说接下来他打算查一查乔治和董贤铭私底下有什么来往。但唐靖已经点了几个人跟他走了,于是他也稀里糊涂地跟了上去,嘴里还忙着打听:“哎,老唐,先别跑啊,你把话说清楚。” “他一个财务工作者,身上哪儿来的消毒药水味儿?”唐靖一边跑一边提醒他,“而且你别忘了,乔治只是来做学术交流的,他没那个能力给董贤铭弄来市面上没有的好药。董家虽然做医药生意,但以董贤铭的身份,是接触不到这些东西的。” 李睿突然反应过来唐靖说的是什么人了:比董贤铭更有地位,能接触到董家的药。最重要的一点是,他还能随意动用。而且董贤铭身上沾染的气味也很可疑,出入什么样的地方能沾上这样的气味儿? 李睿拍了一下脑袋,他怎么早没想起这只老狐狸?! 电梯门一打开,唐靖就看到走廊尽头的办公室大敞着门,一个微胖的身影站在门边,好像已经等了很久似的,脸上还恰到好处地挂着和煦的笑容。 唐靖的心情很复杂,如果可以让他选,他是真不想怀疑这样一个人。他知道他在学术界的名声,也知道他给附属医院做了多少工作,给医大带来多高的声望,据说校方正在使用的实验大楼就是由他牵头筹来的款。 “董老,”唐靖在他面前停下脚步,“久仰。” 董默生浅浅一笑,做了个“请进”的手势:“贤理打电话问我知不知道野鸭岛的事,我就猜你们该来了。” 他的办公室并不大,办公桌和书柜就占了一半,其余部分布置成了一个小会客区,窗台上还摆着两盆绿萝,简单清雅,一派文人气。木桌上一套青花茶具,水已经烧热,董默生示意唐靖落座,自己洗了手,坐下来开始泡茶。 “想问什么就问吧,”董默生头也不抬地说,“以后大概也没机会安安静静喝口茶了。” 唐靖和李睿在他对面坐了下来。一起跟着来的人,除了留在门外的薛令白和程浩,楼下几个出口也都留了人。李睿直到这个时候心里还有些犯嘀咕,但唐靖说了,他们这算了解情况,暂时还用不着逮捕令。 唐靖接过他递来的茶杯,赞了声好茶,然后问道:“听董经理说,董老一直在做海外投资,且收益不错?” 这个董经理就是董贤理。他不喜欢听人家喊他董总,听着像大舌头似的,就让人喊他经理。反正他在董家也就是个被推出来给大家干活儿的人,董家生意虽大,属于他自己的部分却并不多,叫一句“经理”再合适不过。不过唐靖这句话也是在跟董默生打马虎眼,事实上董贤理并没说过这些。那天唐靖让人把他困在自己办公室里,直到薛令白从野鸭岛接回了陈玥和赵湘,董贤理这才认了,老老实实地配合唐靖回答了不少问题。也正是经过了这样一场深入的谈话,唐靖才彻底打消了对董贤理的怀疑。 董默生斟茶的手停顿了一下,脸上露出一个类似于苦笑的表情:“这孩子是个天生的生意人,反应快,人也敏锐。唯一的缺点就是心软,对自己人硬不起心肠。亲戚朋友求他办事,他总会给人面子,然后把后果寄托在对方的良心上。”说着摇了摇头,也不知是在感慨董贤理的天真,还是自己的运气。 唐靖猜测他这是在暗示董贤理对他暗地里所做的事也有所怀疑,说不定还知道部分真相,但是顾虑到他长辈的身份和在学术界的名声,并没有挑破。 唐靖稍稍有些好奇:“他没有采取什么措施?”以董贤理的精明,不会想不到一旦董老真的惹上麻烦会给董家的企业带来何种影响。 董默生叹了口气:“他把我挤出了董事局,所有经我的手投进董氏的资金都以私人名义做了分割。”有时候他也忍不住要感慨,董家的一窝子老狐狸推出这么个小狐狸管家,他还真把董家的家业护得死死的。 唐靖了然地点点头:“我很好奇你是怎么搭上乔治这门生意的?”说生意也不算错吧,他想,至少在这些人眼里,人命也不过就是一门挣钱的营生,或者他们还能时不时自欺一下,反正自己没有亲手拐骗过一个人,也没有亲手伤害过一个人,所有的事都是下面的人去做的,报到他面前来的不过是一串数字。 茶杯有些烫,董默生的手都微微抖了起来,不过还是坚持着没有放下,唐靖猜测他是想通过这样一个小细节来证明自己现在还是稳得住的。 “我和乔治明面上的来往相信你们早就查清了,这些我就不再废话了。”董默生仍然一脸淡定,好像茶杯烫到的不是他的手一样,“大概是五六年前吧,股市动荡,我在海外的投资严重缩水,虽然一时间还不至于让我吃不上饭,但一大家子的开销、孩子在国外的学费,还有一直在资助的学生们的花销……林林总总加起来对我来说也是个很大的压力。乔治就是那个时候找上我的,说他在做进出口生意,收益很好,问我有没有兴趣参一股。” 唐靖伸手摸了摸茶杯,还有点烫。他淡淡瞥一眼董默生的手,还在微微发抖。唐靖猜测这人其实是在紧张? 董默生抿了一口茶水,苦笑着说:“那个时候家里人还不知道我投资失败,我又不想跟他们说这个,想跟董家的几个老族亲借钱周转一下,他们不肯借还说风凉话,说什么我去了国外,眼界也高了,看不上董家分红那几个小钱了,一门心思要做大买卖之类的……我简直焦头烂额,乔治肯伸手拉我一把我简直要跪下来感谢上帝了。” 唐靖默然。大概在被生活逼到那个关口之前,他也不知道自己会做出什么样的选择吧。 “我那时候就是孤注一掷。”董默生说,“把所有身家都交给他,很快,大概不到两个月,他翻了两倍给我。我的危机迎刃而解,也坚定了继续跟他合作的决心。” 唐靖不想继续看他那种突然间意气风发的神情,很不客气地打断了他的自白:“你是什么时候发现真相的?” 董默生像挨了一闷棍,脸上也突然间失了血色,慢慢地浮现出一种颓然来。他仿佛一下子就老了好几岁。 “第二次分红的时候。”董默生沉默片刻,喃喃说道,“其实之前也有些怀疑,只是不能确定……后来乔治跟我说一旦沾了就别想着把自己摘干净,要么继续干,要么死。还说‘爵爷’家大业大,各国政府都有他的人,让我不要害怕。” 听到“爵爷”两个字,唐靖有种醍醐灌顶一般的彻悟。这是一个横行欧美的、臭名昭著的犯罪团伙,以军火走私和毒品生意起家,是各国政府严厉打击的目标。有消息说近两年来他们已将目标转向了亚洲地区。 唐靖问他:“‘爵爷’是什么人?” 董默生摇摇头:“乔治不肯说。我只知道这个团伙的代号就叫‘爵爷’,是‘爵爷’一手组建的,有黑社会背景,世界各地都有他的人,势力很大。我那时候很害怕,就干脆把工作重心转回国内,乔治给我的分红我也没敢动。没想到才躲了几个月,乔治就又联系上了我。”他脸上露出愁苦无奈的神情,叹了口气,“在国内,能制约我的筹码更多,家人、学生、工作……” 唐靖面无表情,眼神却不带丝毫温度。后面的故事,董默生不说他也能猜到了,无非就是乔治威逼利诱,董默生节节败退,然后又一次落进了乔治的罗网,昧着良心替他做事。乔治一个外来物种,在国内两眼一抹黑,要是没有董默生以及他背后董家的支持,想把摊子铺开只怕没那么容易。 董默生的絮叨慢慢变成了单方面的辩解,他似乎急于让办公室里的两位听众理解他的苦衷:“……一大家子老小的命哪,乔治就是个没心肝的畜生……我把钱都投给学校……设立奖学金,支持教育事业……” 唐靖忽然觉得厌烦,一边挣着这样染血的钱,一边拿它去换取纯白无瑕的声誉。真是没想到有生之年能见到这样无耻的人。 “乔治呢?”唐靖再一次打断了他没完没了的解释,“你最后一次见他是什么时候?” “我不知道,真不知道!”董默生满脸急切的表情,生怕他们不相信,“最后一次见他还是九月份的时候附属医院搞专家会诊,他也在受邀之列。当时人特别多,我也没找到机会跟他单独说话……乔治并不信任我,很多事都不跟我说。除了我,他还有别的手下……不过具体是谁我就不知道了……”说到这里,他剧烈地咳嗽起来,一边咳一边瞪着眼睛死死盯着唐靖,“我知道的事情不多……我会被判死刑吗?” 唐靖哪里会关心他怎么量刑,假装没听见他这句话:“乔治算是你的上司吧?平时除了他之外,你还跟什么人联系?” 董默生灰白的头发都有些凌乱了,他挪了挪微胖的身躯,窝在沙发里的样子似乎连呼吸都比刚才虚弱:“贤铭算是替我跑腿的,‘爵爷’内部的事情他知道得不多,乔治对他也还在观望阶段。这一点务必请警方调查清楚,不要……不要因为我的关系就对他有了先入为主的不好印象。” 唐靖说:“警方不会放过一个坏人,也不会冤枉一个好人。” 董默生虚弱地微笑了一下:“乔治有一个手下,叫宁国伟,有个外号叫刀哥,他是乔治的心腹,乔治不在的时候,很多事他都能做主。除了他之外,还有一个姓钟的,经常跟乔治联系,但具体是做什么的,我就不清楚了。” 他向后靠在沙发上,脸色有些发灰:“我知道的就这么多了。麻烦警官帮我给贤理那孩子传句话,就说我老糊涂了,让他不要跟我计较。”说着闭了一下眼睛,再睁开的时候,眼底漫起了淡淡的一层红雾。 唐靖一下子站了起来:“你身体不舒服?是心脏病?急救药在哪里?” 李睿也看出董默生的情况不对,他见唐靖直接上手去翻董默生的口袋,便三步并作两步跑过去检查董默生的书桌,没有找到什么药瓶之类的东西,又掏出手机打电话找董默生的助理。这边董默生的身体已经瘫软下来,皮肤也变成了诡异的青白色。但是他抬头望着唐靖的时候,脸上的表情却带着微笑。 “我终于……”他喘着粗气,眼睛里却有种做梦似的轻松,“……自由了。” 几乎在说完这句话的同时,董默生眼睛里的光彩就暗淡了下去。 救护人员和法医几乎同时到达,结论是董默生中毒而死——在唐靖他们上楼之前,他就已经服了毒。 就在他咽气的同时,被带到警局的董贤铭也招供了。 董贤铭并不像董默生说的那么无辜。事实上,他明面上是被乔治挑选出来替董默生跑腿的,暗地里在乔治的示意下从宁国伟手中接管了大部分的工作,尤其沿海地区的犯罪网络,几乎由他全盘负责。宁国伟虽然对乔治忠心耿耿,但与他相比,乔治更爱用受过高等教育、脑筋更灵活的董贤铭。之前审问刘志和李海的时候,他们提起的“军师”徐强,就是董贤铭的助理。 不过宁国伟并不知道乔治对他的定位,他属于那种一条路走到黑的人,认准了乔治,就一门心思地跟着他。 董贤铭说,宁国伟替乔治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找上了“光荣号”的林朝阳,而后又通过林朝阳勾搭上了船长刘富贵。他是在码头打工期间跟林朝阳认识的,两个人交情还不错,那时候林朝阳还不是二副。后来,“光荣号”在智利海峡遇到大风暴,两名船员坠海,林朝阳被推举出来坐上了二副的位置,这里面也有宁国伟的手笔。可以说林朝阳和船长刘富贵正是借着这一次的机会杀鸡儆猴,再许以重金,才降服了满船躁动的船员。 这期间,“光荣号”大概每年出海一至两次,每次会带走十余名年轻女人,有时候还有一些封装好的箱子。进入公海之后,“爵爷”会派船只接走这些“货物”。至于之后的事情,他们就不知道了。乔治曾说过,“爵爷”的船只是捎带脚地带走这些女人,他们在海上还有别的生意,但详细情况他就不肯说了。另外,董贤铭曾经在无意中听到乔治跟别人通电话,说的是船上的情况。而同一时间的“光荣号”正处于修整期。他推测为乔治做事的远洋船远不止“光荣号”一艘船。 乔治是个戒心很重的人,就算他信任董贤铭,也不会让他知道所有的事情。尽管如此,董贤铭的供词仍然为他们撕开了一个豁口,笼罩在滨海地区地下网络之上的那层幕布缓缓揭开,露出了内里峥嵘交错的脉络。 唐靖接下来要做的事情,就是顺着已知的筋骨去掀掉这张网。 卫玄查完房出来,已经快到午饭时间了,住院部的走廊里弥漫着一股饭菜的香味。他们医院走的可是高档路线,医院食堂给这帮不差钱的病人准备的饭菜都是营养师精心搭配的,不但色香味俱全,而且热量绝对不会超标。换句话说,像红烧肉、糖醋里脊一类高热量的食物是绝对不会出现在菜单上的。 于是卫玄只能每天带饭,然后拜托助理给拿到厨房去加加热。他是个无肉不欢的性子,营养餐对他来说,比吃药还难受。他堂妹卫紫就特别羡慕他这一点,顿顿都要吃肉还不会发胖。他每每想起卫紫皱着脸抱怨“我都好久没吃过饱饭”的样子,就忍不住想要发笑。 路过楼梯旁边的病房时,卫玄隔着门上的观察窗往里看了一眼,病房里没人,床铺叠得整整齐齐,门边的衣架上还挂着一件玫红色的大衣,常穿的那件米色的羽绒服却不见了。卫玄推开门看看鞋柜,拖鞋在,靴子不见了,就知道病人又跑到外面去了。 卫玄下楼找了一圈没找见人,远远看见后院的凉亭里有个人,走近一看,果然是凌冬冬。她脸上还裹着绷带,下巴又围着围巾,一张脸就露出一双眼睛来。不过让卫玄说,只看这么一双眼睛也知道这人相貌出众。他脑子里浮现出唐靖发给她的那张照片,有些自得地想起他第一眼看见她的时候,就看出她这张脸整了远不如不整来得好看。 果然没错。 凌冬冬听到身后传来的脚步声,回过身看了一眼,冲他摆摆手算是打招呼:“你下班了?” 卫玄摇摇头:“今天上二十四小时班,要到明天一早才能回去。你什么时候跑出来的?小心别再着凉了。” “没事。我就出来吹吹风。”凌冬冬下巴上也包着绷带,声音有些瓮声瓮气。大概是前段时间被人关怕了,她最不喜欢一个人待在病房里,时间稍长就会觉得胸闷气短,明明在明湖苑的时候还没这些毛病。难道是她反射弧比较长? 卫玄侧过头打量自己的杰作:“刀口还疼吗?” 凌冬冬点点头,想了想,又摇头:“不太疼。” 卫玄被她的反应逗笑了。 凌冬冬不大确定地问他:“拆了线真能跟以前一样?” 这一点,卫玄也不敢说得太肯定,只能安慰她说:“少说也能恢复七八成。” 其实比起还原她的容貌,卫玄的重心更多地放在了修改上。修改第一次不负责任的手术给她留下的健康隐患。这一点,凌冬冬也是知道的。 “我只是怕家里人难过。”凌冬冬说,“自己到底长什么样儿,我其实也不是很在乎。”在顶着别人的脸生活了将近一年之后,美与丑的问题对她来说,好像忽然就放开了,没那么重要了。前几天卫紫陪她去商场购置冬衣,她都没想起来去看看化妆品。还是卫紫提醒她嘴唇有些发干,她才想起来挑一支润唇膏。结果润唇膏买回来没两天,卫玄就给她下巴上动了刀,这一包上,润唇膏又白买了。 卫玄大致能猜到她的想法:“家里人还过来吗?” 凌冬冬摇摇头:“我跟妈妈说好了,让她乖乖等我回家。等我这边绷带都拆掉了,我就跟她视频。” 她这会儿说得轻松,事实上凌妈妈接到她的电话哭得都快断气了。心肝宝贝一样养大的姑娘,无声无息地就没了,生不见人死不见尸。她和凌爸爸到现在都不敢回忆过去的一年是怎么熬过来的。不过凌妈妈最后还是冷静了下来,她对凌爸爸说,既然是姑娘的孝心,咱们就接着吧。人已经找回来了,这就比什么都重要,晚点儿见就晚点儿见吧。 好不容易才把姑娘找回来,哪怕她要给自己接上三个鼻子四只眼睛,凌妈妈也没意见。何况还只是因为怕他们伤心,想要做完矫正手术再见面呢? 卫玄看到她眼圈发红,知道这个话题又戳着了人家的痛点,连忙再往回找补:“你恢复得挺好的,下礼拜就能拆线了。我的技术你放心,绝对不会有什么后遗症。” 凌冬冬睫毛上还沾着泪珠,脸上又露出笑容。 卫玄被她的笑容晃得眼都花了,正想说点儿什么,隔着凉亭外的园圃看见一个人正朝这边走过来,顿时捂住胸口,气息都虚弱了:“那什么……我还有点儿工作,先回去了,你吹吹风就回去吧,别着凉了。” 卫玄也不等她有什么反应,转过身一溜小跑走了。一边走一边在心里暗暗遗憾,他这个悲催的职业,眼前晃来晃去的都是人工美女,这导致他一把年纪仍对美色无感。好不容易遇到一个素颜比整容还漂亮的,结果没来得及下手呢,那边就被人截走了。卫玄左思右想,他这也算跟她共患难了,到底输在了哪个节骨眼上? 凌冬冬完全不知道卫玄的这些小心思,她站得高,唐靖刚从侧门进来她就看见了。凌冬冬回忆了一下,她上一次见到他还是在刚住进医院的时候,唐靖送她过来,顺便陪着她一起吃了顿病号饭。饭还没吃完就被一通电话给叫走了。这一走,就是整整两个月。 电话不能打,也不知该找谁去打听一下他的行踪,她甚至连苏玲都联系不上,每天只有一个面生的便衣守在医院里,问什么都答不知道。凌冬冬又是担心,又是无奈,心里也再一次对警察这个职业有了新的认识。倒不是突然间产生了畏惧。将近一年的经历让她对唐靖的职业充满了感恩之意,回想起那些陷入绝望的漫长的夜晚,她就觉得唐靖他们的存在简直就是天使在人世间的化身。再没有比他们的存在更接近光明与正义的了。 但这并不意味着她就不担心了。恰恰相反,正因为她知道了跟他们打交道的都是些什么样的人,他出入的都是什么样的场合,她才愈加不放心。担忧,甚至是恐惧的感觉,比起自己被囚禁的那段日子,似乎并没有轻松许多。唯一不同的,只是她如今的担忧中多了温情与希望,也更加地……牵肠挂肚。 这种感情有着凌冬冬从未体味过的复杂难言的滋味。 唐靖一步一步朝她走来,面容憔悴,眼底还有血丝,但他看上去精神极好,脸上一直带着笑,看见凌冬冬的脸被裹得像木乃伊,还忍不住打趣她:“两个月没见,你真的变成蚕宝宝了?茧子结得这么厚,可以抽丝了吗?” 凌冬冬眼圈都红了。她心里气得要命,就算他的工作需要行踪保密,但他就不能提前打个招呼吗?哪怕说一句“接下来一段时间不能跟外界联系”,她也不会这么担心了啊。 唐靖又是心疼又是好笑:“是担心我吗?我以为你忙着跟卫玄研究手术方案呢。” 凌冬冬转身就走,都不想跟他说话了。 唐靖从背后拽住她,笑着讨饶:“是我不好,别生气了。那天从医院出去,局里就有人来接了。一上车手机就被收走了,我想给你留话也留不成啊。下次注意,一定注意……再不让你这么担心了。” 凌冬冬脸上还绷着绷带呢,想要大喊大叫,脸颊和下巴都不允许,只好拼命翻白眼以示自己的愤怒。 唐靖觉得自己的审美一定已经歪到南半球去了,他居然觉得凌冬冬满脸绷带翻白眼的样子特别可爱,忍不住低下头在她的额头上吻了一下。 凌冬冬傻眼了,不可置信地看着他,无法相信对着她这样一张木乃伊似的脸,他居然真能亲下来。 唐靖脸上的笑容加深:“还生气吗?” 凌冬冬脸颊发热,眼睛简直不敢看他了。这种情况,谁还气得起来啊。 “来之前我给卫玄打电话了,他说过几天就能拆线。”唐靖像抱着大布娃娃似的晃了晃,“到时候我陪你回临海吧?” 凌冬冬心里那点儿火气都被他耗没了:“你的案子呢?结案了?坏人都落网了?” “哪有那么容易。”唐靖哑然失笑。因为她也是这个案子的受害者,所以他也不在意跟她透露一些案子的情况,“乔治跑了,头脑们大部分都落网了,有几条漏网之鱼还没抓到。不过这只是时间问题。” 到现在为止,滨海地区已知的十一个行动团伙的主要负责人都落网了,宁国伟和董贤铭手下的联络员有六个人跑掉了。只有将这些所谓的联络员都绳之以法,才能顺藤摸瓜,掌握与他们相勾结的各地渔业公司的具体情况。“光荣号”的二十二名船员均已被捕,至于川北公司是否还有人涉案,目前还在进一步的调查中。 这是一条罪恶的产业链,有人专门搜集目标人物的信息,有人负责实施计划,还有人负责运输。一个环节紧扣着另外一个环节,巨大的利益关系将它们紧密地连接在一起。因为案件本身涉及国外的犯罪团伙,而且主要涉案人员乔治又下落不明,警方下一步会联络各国警方,采取联合行动来打击“爵爷”的犯罪行动。唐靖觉得自己接下来估计会更忙,这一点,他暂时还不想告诉她。 至于乔治到底去了哪里,这就没人知道了。也许是游走在生死之间的人对于潜在的危险都有种异乎寻常的敏锐,所以一旦嗅到风向不对,他立刻丢下一切用最快的速度逃走了。也有可能他最初只是躲了起来,想观望一番,等风头过去了再现身。没想到事态的发展超出了他的预料,于是他只能借助他埋藏在暗处的力量离开这里。 唐靖不知道乔治在“爵爷”这个组织当中处于什么样的位置,但他在不到一年的时间里,仅在滨海地区就发展出了十一个行动团伙,如此彪悍的表现,想来也不会被“爵爷”轻易放弃。他们或许会安排他先去一个没有引渡条例的国家避避风头,然后重新给他安排个位置,让他继续为组织发光发热。 凌冬冬不放心地追问了一句:“乔治有消息了吗?” 唐靖摇摇头:“还没有。” 董贤铭的供词里提到韩飏之前想要偷渡就是他给安排的。他原本想找一个叫大伟的蛇头,没想到一直保持联系的人忽然间联系不上了,只能临时找另一个蛇头老邱。老邱的名声不如大伟响亮,办事也没那么老道,最后到底还是出了事儿。但董贤铭一直怀疑大伟的失踪跟乔治有关。在这种情况下,唐靖也觉得乔治很可能已经偷渡出境了。 乔治的几个住所都有翻动的痕迹,海星花园的公寓尤其凌乱,卫生间还有没烧完的碎纸屑,房间里没有留下任何文字资料。但幸运的是,他们找到了乔治留在医院办公室里的笔记本,通过技术科的破译,找到了乔治与“爵爷”联系的信息,最终确定了乔治与“爵爷”之间的关系。作为“爵爷”的一员,乔治被派往滨海市的目的就是为了管理“爵爷”在亚洲地区的“市场”。无论韩飏还是凌冬冬,都只是他所掌控的巨大网络中的小小一环。这让唐靖忍不住猜想,或许韩飏一直坚信的“发小之间的感情”,在乔治眼里,也不过就是一个可以拖他下水的契机。 凌冬冬见他出神,忙问他:“那你的工作呢?都做完了?” 唐靖心想工作哪做得完哪。他低下头看看凌冬冬那双清澈的、满是担忧的眼睛,原本盘算好的那些话忽然又不想说了。 凌冬冬不安了:“怎么啦?” “冬冬。”唐靖松开双手,很认真地看着她,“我的工作就是这样的。不知道什么时候就有任务,就会断了联系。犯罪分子不会因为过年过节就放假,所以我们也常常没有假期。只要我还在这个岗位上,像这一次的事情就还会不断发生……” 凌冬冬的表情也凝重起来。 唐靖微微垂眸,仿佛凌冬冬心里的不安也传染了他:“……你有没有后悔?” 凌冬冬发现他的睫毛真长啊,不卷不翘,只是长长地垂下来,像两把乌漆漆的小刷子。棱角分明的一张脸也因此多了几分柔和的气息。 “后悔嘛……”凌冬冬说着,小心地托住了自己的下巴,话说得多了,下颔骨还是有些不适。卫玄说过,这种不适感要再过一段时间才会慢慢消失。 唐靖顿时露出紧张的神色:“是不舒服了?要找医生吗?” 凌冬冬摇摇头:“算了,不说那么多了,等拆掉绷带,你跟着我见见我爸妈吧。” 唐靖像被一个巨大的馅饼砸中,一时间竟有些头晕目眩起来:“什么……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凌冬冬托着下巴往回走,绷带外面露出来的皮肤红彤彤的,快要蒸熟了似的,“唐警官,你大概忘了一件事。早在我同意去相亲的时候,我就已经知道你的职业了。在经过了那么多的事情之后,我怎么会反过来在意这个?” 唐靖被巨大的惊喜包围了,他拉着凌冬冬的手语无伦次:“你真的……我是说……” 凌冬冬的眼睛里浮起笑意。她想他或许无法像别人的男友那样随叫随到,也无法常常陪着她逛街看电影。但这又有什么关系呢?跟她遭遇过的那些危险相比,跟落入陷阱时的绝望无助相比,他以及他的那些同伴,他们的存在本身就有一种超越世俗本身的、守护神一般的意义。 凌冬冬看着他,眼睛里慢慢地浮起一丝笑容,仿佛云破月出,银色的光芒温柔地洒落在水面上那么动人。 “唐靖,你是我的英雄。” 【全文完】 番外 明天 我听见回声,来自山谷和心间, 以寂寞的镰刀收割空旷的灵魂。 不断重复决绝,又重复幸福, 终有绿洲摇曳在沙漠。 陈玥合上手中的书本,在初春温暖的光线中缓缓闭上眼。她想这到底是谁写的诗呢,这么美,又这么悲伤。可这悲伤里,又仿佛还带着一丝颤抖的希望。就像……被噩梦惊醒的夜晚,满心惶惑的时候听到隔壁房间里传来的婴儿娇嫩的哭声。 陈玥闭着眼感受阳光的温度,窗开着,空气里有种淡淡的甜香气。她想起方桂花跟她说过,说小区里的樱花都开了,虽然比不了樱花坡的规模,但也相当漂亮了,还有人特意跑去拍照呢。 是了,那个被迫顶替她出现的女人,当初就是被关进了樱花坡的疗养院,然后又被韩飏送到了这里,一直囚禁到事情败露。据说其间她还曾想办法逃跑,只是后来又被韩飏给抓了回来。从那以后,韩飏就彻底撕掉了脸皮,再也懒得跟那女人玩哄骗那套把戏了——方桂花见证了整个经过,但她并不知道内情,所以在调查取证之后她又被放了出来。陈玥信不过新招来的保姆,就又把她请了回来。 再说,她也愿意有个熟悉的老人在她耳朵边念叨念叨以前的事情。 方桂花刚回来的时候,还很不理解她为什么一定要住在这里。这里虽然是韩夫人送给她的订婚礼物,但发生了那么多事,在方桂花看来实在是有些不吉利。 陈玥倒没想那么多,她只是觉得这里见证了韩飏最后的自由生活,比起韩家老宅或者市区的公寓,这里留下了更多属于他的痕迹。她有时也会去凌冬冬曾经住过的房间看看,但更多的时间,她想的还是韩飏:年少时意气风发的韩飏,约会时体贴细心的韩飏,接手家族生意之后越来越沉稳的韩飏,以及……突然间露出獠牙来的韩飏。 她常常问自己,这么多的面孔,到底哪一个才是真正的他?她认识了他半辈子,可到头来却发现她从来没有真正看懂他。 她大概睡着了一会儿,直到楼下传来孩子的哭声。这是宝儿醒了。 陈玥连忙起来,匆匆走出花房。一下楼哭声听得就更清楚了,哼哼唧唧的哭法,这是刚睡醒的孩子在找她了。 陈玥走进卧室的时候,方桂花正在给孩子换纸尿裤。小小的婴儿挥舞着手脚,像在不满自己被人摆弄,但干爽的新尿裤到底还是让他感到舒服,于是很快又收起了哭哭啼啼的表情,咿咿呀呀地说起话来。 陈玥也不由得微笑起来。 等她洗了手,走过来抱起孩子,孩子已经忘记了一睁眼看不见妈妈的不快,重新变得开心了起来。 整个怀孕期间她都被人关着,虽然三餐都是营养搭配,但精神上实在谈不上有多愉快。这对宝儿也是有影响的,他生下来并不大,体质也有些弱。还好医生说慢慢调养,长大一些就能养回来了。 方桂花也总是安慰她,说有苗不愁长,还常常给她举例子,说谁谁家的孩子早产,刚生下来手指甲都没长出来,后来营养跟得上,又爱运动,长成一个壮壮实实的大胖小子之类的。这样的话总是能让陈玥感到安慰。她现在最大的心愿就是宝儿健健康康地长大,不要生病,不要……不要长出他父亲那样的歪心眼。 方桂花下楼去给宝儿冲奶粉,陈玥只顾着哄孩子,也没注意到楼下有什么动静,没想到等方桂花再上楼的时候,还带上来一个人,倒把她吓了一跳。 “小宇?” 韩宇略微有些局促地站在门口,手里拎着一堆婴儿用品,小心翼翼地喊她:“玥玥姐。” 陈玥一下子就心软了。从她回来,就一直有意识地躲避着跟韩飏沾边的人或事,说起来陈家的生意如今也是韩宇给管着,每月都有会计过来汇报财务状况,说起来这个人倒是比韩飏和陈家的律师都可靠。 陈玥叹了口气:“去书房吧。” 方桂花擅自做主把韩宇带上楼,心里本来是有些忐忑的。听她这么说才算松了口气,连忙从她怀里把孩子接了过来:“孩子交给我吧,你只管放心。宝儿喝完这一瓶奶,我哄他玩一会儿就又该睡了。” 陈玥点点头,带着韩宇去了隔壁韩飏的书房。韩宇连忙放下手里的东西跟了上去。他能感觉到陈玥一直躲着他是因为韩飏的关系,但他并不想由于这样的原因就跟她彻底生疏起来。除开陈韩两家的婚事,他和陈玥也算是从小相识的老友。更何况之前的事情……也确实是韩家的人对不起她。 书房里的一切都保持着韩飏在家时的样子,只是空置许久,有种冷冷清清的感觉。 陈玥打开窗户,转头看看他:“喝什么?” 韩宇摇摇头,很乖地在窗边的沙发上坐了下来:“玥玥姐,你身体还好吗?”方桂花在电话里跟他说陈玥一直失眠,还说担忧她这是患上了产后忧郁症。不过她对孩子倒是很耐心,孩子哭闹也不见她发过脾气,两个人讨论了很久,最后勉强达成一致,认为陈玥就是前段时间受了太大的刺激,如今正在缓慢地疗伤。不过让他们发愁的是,陈玥也和凌冬冬一样,十分排斥心理医生。 或许对她来说,孩子和悠闲无人打扰的生活才是最好的疗伤药。一想到这里,韩宇又有些怀疑自己是不是来得不是时候。陈玥会乐意见到他吗? 陈玥在他对面坐了下来。她恍然发现这分开的一年里不只她自己有了变化,所有的人都变了,比如方桂花就总有些战战兢兢的,好像一边在庆幸自己躲开了一场牢狱之灾,一边又不大自信以后还能不能有这么好的运气。 韩宇也变了,他坐在那里,不言不笑的样子已经有了几分上位者的威严。他看上去瘦了很多,眼里有掩饰不住的疲态。韩飏出事,董事会里的老狐狸们几乎第一时间就联起手来,想把韩氏撕碎分了吃。陈玥不知道他到底是怎么把这些麻烦平息下去的,刚回来的那段时间她几乎夜夜无法安睡,被囚禁被羞辱的恐惧像一种慢性病,直到她获得自由才开始发作。那段时间,只要她闭上眼就能看到地窖阴暗的顶棚以及从地窖出口的缝隙里漏下来的一束束丝线似的微光。伴随那细微的光束一起传来的还有种嗡嗡的轻响,好像有人穿着软底布鞋在她头顶上方走来走去,压低了声音说话。 陈玥陷在这种噩梦里无法自拔,直到生下宝儿,她坚持回到明湖苑的别墅之后,每夜听着窗外传来的一起一伏的潮声,才渐渐能够安稳入睡。如今想来,她最难熬的那段时间,对韩宇来说只怕也同样难熬吧。她却完全没有想到要过问一句,只是一味地把自己包裹起来,与世隔绝。 陈玥心里有些愧疚:“生意上的事一直在麻烦你……”之前她被韩飏送走,陈家的生意也一并被韩飏接手了,她回来之后整个人都半疯了,压根也想不到这些。转眼几个月过去了,陈家的生意也还是韩宇在打理。 “玥玥姐,你别这么说。”韩宇勉强笑了笑,“这些东西都是宝儿的。我这个做小叔的不帮他,还有谁能帮他?” 关于陈爸爸那个把生意交给陈玥和韩飏孩子的遗嘱,韩宇也是知道的。尤其在知道韩飏所做的事情之后,他更是怀着一种几乎是在赎罪的心情在照料陈家的生意。 他的世界一夕之间天翻地覆,他却连停下来伤感的时间都没有。 虽然韩宇说了不需要喝什么,陈玥还是下楼泡了一壶茶端上来。韩宇跑这一趟应该不会单纯只是为了看一眼宝儿。陈玥总觉得他的神态耐人寻味,有些疑心他是不是来报告什么坏消息的。 果然,韩宇捧着茶杯犹豫片刻,小心翼翼地说了句:“玥玥姐,昨天有警察来公司了。” 陈玥挑眉看着他。 “还是我哥的事。”韩宇脸上的表情挺别扭,大概是因为不想说却又不得不说的缘故,他的声音听着都有种压抑的味道,“他们说,陈伯父和陈伯母车祸的事……” 陈玥的脸色一下就白了。 韩宇不敢看她,咬着后槽牙说:“……是我哥找人动了刹车。” 陈玥久久无语,韩宇也不敢抬头,心里简直难受极了。韩飏是他大哥,他天天跟着他,却没发现他暗地里做了这么多事。最初的震骇过去之后,他开始为自己的愚蠢与迟钝感到无比糟心。但不管怎样,该说的话还是要说的:“他们说,正因为他手上沾着人命,所以一旦发现事情暴露,才会想到要去偷渡。” 许久之后,他才听到陈玥的声音木木地问了句:“为什么?” 韩宇暗想陈玥或许早就有这样的猜测了,心里却愈加难过:“我见不到我哥,这些话都是听警方的人说的。他们说,我哥被乔治勾引着迷上了赌博,可能乔治是想通过这种方法把他拉下水。反正,他输了很多钱。”在韩宇看来,乔治大概早在回国之前就瞄上韩飏了,他不相信只靠一起长大的感情就能困住韩飏,所以才想从经济的角度去进一步控制他。 陈玥觉得自己听到了一个匪夷所思的笑话:“……就为这个?” “我哥迷上赌博,输钱落进乔治手里,这大概是乔治设定好的走向。但他们都没想到事情出了偏差。”韩宇一下一下地捏着玻璃杯,仍然不敢抬头看她,“这件事不知怎么被陈伯父知道了。陈伯父特别厌恶赌博,就堵上门把我哥大骂一顿,当时我哥正因为赌债的事焦头烂额,大概态度也不好。两个人就在办公室里吵起来了,吵得还挺厉害,然后陈伯父一气之下,就说婚事取消,让我哥有多远滚多远。” 陈玥惨然一笑。话说到这里,后面的事情她已经明白了。她爸爸是个性子很执拗的人,他说了婚事取消,就一定不会再松口让她嫁进韩家。而韩飏正急等用钱,于是……或者乔治挑唆,或者他自己起了黑心。总之人一旦被贪欲所控制,后来的事情就没什么悬念了。陈家当家人意外离世,她这个唯一的继承人又病倒了,作为陈家的准女婿,韩飏掌控陈氏简直顺理成章。 陈玥也忽然想起了自己车祸之前的事。她想起韩宇跑来见她,一脸踌躇地问她怎么不自己接管陈家的生意?说外面已经有不少流言蜚语了,都说得特别难听,说韩飏在陈氏开会的时候摆出一副当家人的架势,还把不服管的元老开走了好几个。还有人说搞不好那场要人命的车祸就是韩飏干的云云。 陈玥那个时候也陆陆续续听了不少闲话。她本来是不当真的,毕竟她和韩飏二十来年的感情,又是青梅竹马,马上就要结婚了,怎么会平白无故怀疑他害死了自己父母?但偏偏那段时间韩飏躲她躲得厉害,于是原本只有一两分疑心的,也不知不觉变成了六七分。她疯了似的到处找韩飏,就想听他说一句他是清白的。她那时候都想过了,只要他肯说一句与他无关,她就信。 那些陈玥以为自己忘记了的东西,忽然间就这么毫无预兆地翻腾出来了。 她想起自己终于把韩飏堵在了他的办公室。申明不在,小助理不敢拦着她。于是她就这么一路闯了进去。推开门的时候,韩飏正在冲着电话气急败坏地咆哮:“现在到底要怎么办?你说的那些我都做了,你又说让我自己拿主意?我拿什么主意?我岳父岳母都已经被我弄死了,我现在是骑虎难……” 他转过身,跟吓傻了的陈玥四目相对。 那一瞬间,陈玥的天都塌了。 “在我出车祸之前,他就已经在谋算要把我关起来了吧?”陈玥面无表情地看着他,“否则哪会那么巧,我这边一出事,疗养院立刻就出现了一位陈小姐。” 韩宇摇摇头:“疗养院那边的供词不可信,或许一开始住进去的确实是你本人。后来抓到了凌小姐,才暗中把你换了出来。” 韩宇已经知道了疗养院里都有哪些人参与了这起犯罪。刘主任是主动去抱韩飏大腿的,赵医生则是被胁迫的,其余的还有几个小领导也参与了这件事。这些人被捕之后,疗养院的工作就瘫痪了,这几个月他一直在想怎么处理这个烂摊子。 陈玥低下头,沉默地看着自己的双手。她右手食指的指尖上至今仍留着一个薏米仁大小微微凸起的伤疤,摸上去时会有种微微发麻的僵硬感觉,好像血液循环不畅似的。那是她被困在地窖里的时候,咬破指尖在墙上写下电话号码时留下的伤疤。 那时的她神志其实并不清醒,也并不能确定她留下的电话号码能起到什么作用。她只是被绝望逼迫着,无意识地想要做点儿什么。 陈玥叹了口气:“跟我说说我不在的时候发生的事。” 韩宇很小心地看看她:“想听什么?” “全部。”陈玥不确定她想听什么,她只是想知道在这栋房子里到底发生过什么事。或者还有一点儿模糊的侥幸心理,想要从别人嘴里知道她爱过的人并不是一个彻头彻尾的禽兽。 韩宇有些为难了:“其实我知道的也不多,我哥很反感我过来。我一直以为他是看我总来看你有些吃醋。后来才知道……”他停顿了一下,“其实我一直都有些怀疑的,因为变化实在太大了。” 陈玥抬头看着他。 韩宇忙说:“车祸之前你是什么状态我记得很清楚。可是后来接你出院的时候,你看上去一点儿心事都没有的样子,我当时就觉得奇怪了,就算你失去了部分记忆,但性格也不至于变化这么大……”他所认识的陈玥,即使在少女时代,也不曾笑得那么单纯。 陈玥苦笑了一下:“凌小姐还是个学生,说她单纯,也没什么奇怪的。” “是啊。”韩宇也跟着笑了一下,“但那时候可不知道。所以我在很长一段时间里都以为你是在假装失忆,跟我哥玩心眼。我很反感你这种耍弄心机的做法,所以每次见面都不太……不太友好。凌小姐大概也有些疑惑我对她为什么这么喜怒无常,还到处打听是不是以前得罪过我。现在想想,她的性格其实蛮简单的。” 陈玥见过凌冬冬,知道她是很直接的性子,要不也不会一察觉刘长英的敌意立刻闹翻了不肯在老宅住。也幸亏没在老宅住,否则要往外跑就更困难了。如果不是她三番五次地往外跑,警方也不会这么快注意到她吧。 “我哥一开始是哄着她的,骗她怀孕了,还让唐莉莉来试探她。”韩宇陷入回忆,脸上的表情有些复杂,“唐莉莉跟她好像并不是很投脾气,反正两个人见了几次面之后,再没联系过。再后来她自己也察觉了不对劲儿的地方,我哥就更不肯放她出门了。” 韩宇说到这里,不禁再次为自己的迟钝感到羞愧。他那时已经察觉了韩飏的态度不对,他和陈玥之间相处的方式也不对,却始终没有对韩飏产生怀疑。如果他能早点发现什么,或许事情不会发展到如今这般糟糕的程度。 陈玥猜到他在想什么,有些无奈地劝了他一句:“你从小就很信任他。这不是你的错。” 韩宇也知道这不是他的错,但他心里的愧疚并不会因此而减少。最近一段时间他几乎埋进了工作里,他就怕自己一旦闲下来就会问自己:如果早一点发现韩飏正在做的事,他就可以好好劝劝他,哪怕提前几天去自首,也比如今的结果要强。 想得多了,就有点入了魔。他到现在都没想好,等韩飏的母亲回来,他要怎么跟她解释这个事情——老太太接到电话就病倒了,现在还躺在医院里,听说身边有两位远房表妹在照顾。 “你大概是想问问凌小姐有没有被虐待吧?我想身体上的虐待应该是没有的,也没有过那什么……他们从一开始就是分开住的。”韩宇说到这个稍稍有些尴尬,但他还是觉得有必要把话说清楚。他不想让陈玥觉得他哥是在彻头彻尾地利用她,他对她终究还是有感情的。 “后来凌小姐知道真相,我哥就干脆将她关起来,找人看着。”韩宇从警方那里得知,乔治最初的打算是一旦韩飏这边不再需要冒牌货假扮陈玥,就将凌冬冬送上“光荣号”带走,来个死无对证。 还好这一切都来不及发生。 “我也见过凌小姐了,她留下了那一堆画板颜料,但是不肯收钱。后来那位警官替她收下了。”韩宇露出难过的神色。作为一个罪犯亲属,一个愚蠢又无能的旁观者,他有什么立场指望受害人的原谅? 陈玥也没有被这个消息安慰到。在面对凌冬冬的时候,她的愧疚感只会比韩宇来得更加强烈。如果不是因为她,韩飏和乔治也不会想出这样诡异恶毒的主意,让无辜的她饱受这样一场折磨。 或许正如凌冬冬所言,唯有此生不见,才是对这个无辜女孩做出的最大补偿吧。 方桂花敏锐地发现自从韩宇走后,陈玥的脸上就多了几分鲜活气。 “陈小姐。”方桂花有些高兴地问她,“二少爷给宝儿带来好多玩具呢,你要不要上楼去看看?” 陈玥笑了笑说:“方姨,家里的东西要麻烦你收拾收拾了。我想搬回市区去住。这里还是有些太偏了,宝儿每次打预防针都要一大早出门,太麻烦。” 方桂花顿时露出喜色:“真的要搬走?”如果不是陈玥开的薪水高,她才不爱来这里做工呢。之前发生了那样的事情,她看哪里都有些阴森森的。 陈玥点点头。 方桂花试探地问她:“是回老宅?” 陈玥摇摇头:“韩家老宅小宇住着,我们过去不方便。我家里那边……”她停顿了一下,“空了太久了,我也不想住。我在杭州路有套公寓,我们搬去那里吧。” 方桂花喜欢热闹,一听是杭州路,连连点头:“杭州路好,多方便啊,也热闹。”总住在海边这种偏僻的地方,一到天黑外面一点儿活气都没有,时间一长,人肯定要抑郁了。 方桂花一边收拾晚饭,一边絮絮叨叨地跟她闲聊:“那个地段好,离沃尔玛就几步路,买什么都方便。学校医院也离得近,能一直住到宝儿上中学呢。我听老姐妹说,那一带的学区房都炒成天价了。” 陈玥想起刚才韩宇也是这样的反应,一听她想从这里搬走,整个人都轻松了。 但她对杭州路也并没有什么太深的感情,那里也只是个过渡罢了。等宝儿再大一些,能够承受得了旅途劳顿了,她要带着他离开这个城市去国外生活。在此之前,很多事情都要开始准备起来了。 宝儿现在还小,什么都不懂。可是等他大一些,或许会听到别人议论他有一个杀人犯的父亲。陈玥不想让自己的儿子承受这种痛苦。她的儿子,哪怕没有父亲陪伴成长,也一定要有一个无忧无虑的童年。 韩宇大概是明白她的顾虑,所以他什么也没问。只是在临出门之前问她要不要见韩飏一面。 陈玥拒绝了。 她还没想好要以什么样的态度来面对他。她的人生因为他被分割成了迥异的两部分:爱着他的前半生,以及恨着他的后半生。 或许她的余生都要纠结在爱与恨的旋涡里,无法自拔。 然而这一切也终将过去。无论是深切的爱还是彻骨的恨,最终都会被时光的洪流冲散,不留痕迹。也许某一天,她会彻底将它遗忘。 陈玥闭上眼,恍惚中仿佛看到了多年后的自己,另外的一个自己,成熟的、释然的、从容自如的自己。那个时候,所有遭受过的苦痛都已经被岁月磨成了浅浅的印痕,不再烧灼她的灵魂,让她夜夜难眠。 “那一天终究会来的,陈玥。”她听到另一个自己对她说,“因为那是我们与岁月约定好的、必然会来临的明天。” 《嫌疑人男友》无错章节将持续在手打吧小说网小说网更新,站内无任何广告,还请大家收藏和推荐手打吧小说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