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书后剧情出乎意料》 惊雷滚滚 闷热的天,一看就要有大雷雨了,可总憋着没下下来,最是叫人怄热烦躁。沈华却还穿着长袖长裤,房间里空调28度,开着比没开也好不到哪儿去。 保姆马婶端着一碗羹走进来,一眼就看到沈华正歪在沙发上,满脸的不痛快,把手里的书翻得哗哗直响。 马婶立刻“唉哟”了一声,把手里的东西暂且搁下,上前扶沈华坐起来:“小祖宗,怎么能歪着看书?万一压迫了心脏怎么办?看坏眼睛怎么办?还有……” 沈华烦躁地蹬蹬腿,“哎呀马婶,我又不是水晶玻璃做的!” 马婶笑着把那碗羹端过来:“你比水晶玻璃可金贵多了。今儿可不许再看书了啊!快趁热喝,刚才的事我就不同太太和先生说了。” 沈华不情不愿接过来,瞟了一眼,厌恶地皱起眉:“这什么啊?腻腻糊糊的,哪像爷们儿吃的东西?” “雪燕莲子牛奶羹,太太特意叮嘱你吃的。”马婶满脸堆笑。沈华无法,只得端起碗想一口气喝完了事,却又被马婶劝住:“使不得!烫!喝猛了伤肠胃,一口一口来。” 看着沈华那副又难受又憋屈的模样,马婶也不禁在心底叹了口气。 沈华的父亲沈军是知名酒业集团“菲源”的董事长,照说这样的家境,那是再没什么可烦恼的了。可沈华偏偏就像是命犯灾星,自从小学三年级开始,隔三差五逢病遭灾,活生生把个身子骨弄成了男版林黛玉。 好在沈华的两个哥哥身强体壮,沈老板偌大家业不愁没人继承,故而也不求这多灾多难的幺儿上进,小学将将念完就勒令他休学在家,只请了家教来随便教教图个乐呵。偏生沈华天资聪颖又素性好强,眼睁睁看着哥哥们自由自在出类拔萃,而自己却连家门都出不去,明明十七岁正是活泼好动的年纪,却活得像个活死人,那份愤怒憋屈就别提了。 沈华喝了半碗,实在烦腻,递还给了马婶,露出一丝讨好的笑。马婶微微摇头:“好吧好吧,我替你喝,祖宗。那你起来走动走动,别看书了,啊。我跟你说,晚上太太回来,可是要……” “知道了好婶婶,您就别唠叨啦!”沈华赶忙掩好书,连推带搡把马婶往外“请”。马婶眼尖,一回头瞟见那书的封面,立刻皱起了眉头:“你怎么又看起它来了?” 沈华一头雾水:“什么叫‘又’?这书我是头回看呀。” “不能够!”马婶拿起那本书,随手翻了翻:“你瞧这书页都发黄了,怎么可能是新书?” “嗨,这是我从书房的柜子里翻到的,肯定是我爸以前的书呗。我要是看过我能没印象嘛,您别忘了,小爷我可是过目不忘。”沈华笑着继续扶着马婶往门外走:“就您这靠颜色认书的记性,能分得清谁是谁才奇了怪。哎呀我保证今天不看了还不行嘛,好了好了您就放过我吧……” 马婶被他弄得哭笑不得,只得又嘱咐了两句多休息少劳神,关门时还兀自嘟囔:“这书明明……” 沈华靠在门背后叹了口气,回身走到沙发边坐下,又迫不及待地拿起那本才看了不到一半的书。 这书叫《帝咒》,一部惊心动魄的权谋小说,虽是架空历史,写得却活灵活现,仿佛确有其人其事似的。故事从皇帝尔朱昌登基开始写起,所以沈华也就自动代入了皇帝视角。结果越看越激动,越看越着急,越看越咬牙切齿—— 权臣章耀无疑是全书最大反派了!明明身受先帝托孤之重,年纪轻轻已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却仍然贪心不足,刚一掌权就杀了同为托孤重臣的沈飞鸢将军全家!后来更是一步步掌握兵权、控制边陲、大兴土木、打击政敌、整治群臣,搞得朝野人心惶惶,乃至于把皇帝架空…… 沈华看到这里,肺都快气炸了。 “真窝囊透了!我要是这皇帝……不,别说当皇帝了,我但凡有个健康的身体,哪轮得上这种奸贼猖狂?这帮人都是猪脑子吗?真恨不得冲进书里帮这个菜鸡皇帝打boss啊啊啊!” 他年纪虽小,但自幼专爱看权谋战争类的书,自认为学了满腹的智谋心计,浑然不把天下人放在眼里;又因父母家人这不让那不许的约束,越长大越中二,总认为自己空怀旷世奇才却不得施展,端的是世人皆醉我独醒。 “苍天啊!男子汉大丈夫活在世上,就该建功立业日天日地!像我这样不死不活的,活着还有什么意思,不如一道雷劈死我算啦!”沈华把书扔在地上,仰天大吼道。 窗外忽然一道炸雷,吓得他一激灵。回过神来,沈华又好气又好笑,在心里暗骂自己胆小鬼,随即走到飘窗前,伸手开了窗。一阵雨风扑面而来,吹得他眼睛都有些睁不开。 沈华指着天嚷道:“连你都欺负我!你啥意思,啊?有本事劈我啊,劈……” “轰隆”一声巨响,仿佛有一个球状的东西滚滚而来,沈华只觉得眼前一道红光闪过,登时什么也不知道了。 ************************************* “公子,公子!”沈华昏昏沉沉半睁开眼,一张娃娃脸正焦急地望着他,眼里全是泪水:“你可算醒了!你可吓死我了!呜呜呜……” 沈华刚想动一动,却觉得头痛欲裂,禁不住“哎呦”出声。那娃娃脸赶忙扶住他:“您别急,刚缓过这口气,这伤可得好好将养。我知道您委屈,可韩信尚忍□□之辱,勾践尚能卧薪尝胆,咱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公子,你千万别想不开……” 什么跟什么!嘶——沈华额头上冒了汗。他隐约记得自己好像是一时嘴欠,跟老天爷较劲,然后真的挨了道雷劈……可眼前这什么情况?难不成真是穿越了?! 饶是沈华从小到大幻想过无数次,穿越到什么武侠权谋的剧本里轰轰烈烈干一番事业,眼下这一刻还是吓得几乎要昏死过去。 那娃娃脸看他泫然欲泣的模样,更是误会,只道他伤心欲绝之下又想寻思,急得赶忙按住他的肩头,声泪俱下:“公子!您想想沈家!沈老将军的仇不能不报!飞鸢军不能落入贼子手中!老将军危难之时拼死送你逃走,难不成是想看到你自轻的吗?” 沈华眉心微动。沈老将军……飞鸢军……这听上去怎么这么耳熟? 电光火石之间,他想起来了!这不就是《帝咒》刚开头的时候,那个惨遭灭门的沈飞鸢吗?!说起来这沈家也真是惨。在书中,沈飞鸢本来同章耀是并受托孤,眼看就要位极人臣了,可谁知当晚就遭了毒手,而且这幕后凶手还始终不能揪出来定罪。 然则自己就是……沈飞鸢的儿子沈华?记得当初看书时就因为同名同姓又同龄,他还在心里吐槽了一下。 可不对啊,沈华在原书中是个纯炮灰,开场就跟着沈飞鸢一起便当了呀。 “我……叫沈华?”沈华小心翼翼地轻声说道,唯恐自己说错话被当成疯子或者妖怪,要知道古代人很信鬼魂夺舍这一套的! 娃娃脸却以为他的公子正在重拾信念,丝毫没听出沈华的心虚来,激动地应道:“是,是!公子,你是沈华,是沈将军唯一的儿子,是飞鸢军名正言顺的少主!” 沈华不知该哭该笑。不知老天爷是在惩罚他还是成全他,他真的如愿以偿有了健康的身躯,还穿进了自己刚看过的书里,手握剧本开了上帝视角。可是……为什么偏偏穿在了一个家破人亡的炮灰身上啊啊啊啊! 一阵悲欣交集的心潮起伏过后,沈华慢慢平静下来,定了定神。反正前世活死人的日子他是过够了,既然上天给了他第二次生命,他就一定要好好把握,闯下一番惊天动地的伟业来! “罗汉……”沈华挖心搜胆,终于想起了书中沈家这个小厮的名字——这个人物比“沈华”还更无关痛痒,同样是因为名字太有槽点,当初被自己吐槽过,这才有那么点印象。 罗汉答应了声“诶”,柔声道:“公子渴了吧?我给您倒杯茶去。” “不急。”沈华忙叫住他。自己虽然看过书,可是“沈华”这条线是空白的,眼下究竟是什么状况,他是两眼一抹黑。“我怕是伤得太重,脑袋疼得厉害,竟然很多事都想不起来了,你能一一讲给我听吗?” 罗汉眼圈一红:“您触柱图个自尽,差不丁点就再救不得了,这么大的力道,可不是要伤了头脑么?这也难怪您,别说您金尊玉贵,这换任何人……哪个男人能、能忍得了做小倌儿……接客呢?” “你说什么?!!” ※※※※※※※※※※※※※※※※※※※※ 开新文辣!小天使们请多多留言收藏支持呀~ 冤家路窄 沈华差点一口气没上来又昏过去。罗汉又是喂水又是拍背,好容易帮他顺过这口气,犹犹豫豫不敢再说,生怕刺激到他;直气得沈华暴跳如雷,这才苦着脸说了下去。 沈飞鸢和章耀并受托孤的当晚,沈家惨遭灭门。沈飞鸢眼见危在旦夕,当机立断将沈华送入密道,自己苦苦与那些蒙面黑衣人缠斗,这才为他们主仆逃命争取了时间。据罗汉说,他们逃出京都长安以后,乔装打扮隐姓埋名一路北上,不知吃了多少苦,辗转月余才终于到达北府,就是为了去寻找群龙无首的飞鸢军。 可就在抵达北府之后,他们得知了一个晴天霹雳般的消息——有司逮住了做下凶案的黑衣人之一,黑衣人供认幕后主使是章耀!然而章耀坚称自己无罪,新君慈和,以“证据不足,不可枉疑受命重臣”为由,不愿加罪。只是这样一来,原本应当出任丞相统领百官的章耀,此种情境下再难服众,皇帝只得改任他为北府府督了。 罗汉满是忿忿不平之色:“论理这话不该我们当奴才的说,可当今朝廷,也忒不公了些!沈家十几条人命,那姓章的不过发配个边疆就抵了?说是贬谪,北府虽偏远,可到底是全国十三府之一,府督南面升堂,正经是一方诸侯,天高皇帝远的,指不定比国相还风光呢!这叫人如何服气?” 沈华对此倒不意外。原书里章耀也有贬谪北府这一段,但那不过是他野心勃勃收服飞鸢军的手段罢了。沈华冷笑道:“怕是他醉翁之意不在酒。你想,原本他和父亲并受托孤,他却下这样的狠手杀了父亲,不是为了独揽大权又是为了什么?他岂能甘心只做个北府府督?” “公子是说……” “自然是为了飞鸢军!” 罗汉恍然大悟,忽然眼中又露出心疼的神色:“公子遭逢大变,到底是长大了。从前你是从不会想到这些的。” 沈华此刻心心念念的是另一个问题:“那我又是怎么……怎么到了这乐坊的?” “咱们前脚刚到北府,后脚章耀就来赴任了。谁知他来后第一件事就是命人拿着公子的画像满城找您。当时我们东躲西藏,眼瞅着无论如何是躲不过了,公子一狠心,将自己卖身于乐坊做个帷后乐师,以图荫蔽。原本也只是权宜之计,想着风头一过就赎身出来。当初说好了只是做那不露头脸的乐师,谁知那老鸨扈妈妈见公子生的标致,起了歪心,竟然将、将公子当作小倌儿公然挂牌,引逗得无数客人哄抢您的开身夜,公子急怒之下就……就……” 沈华心里一万头草泥马奔腾而过。这沈公子的原身固然可怜,但这都是什么脑回路啊!哪有人把自己卖到妓院的! 他旋即想到了另一个问题:“章耀是怎么知道我在北府的?” 罗汉想了想,答道:“这个我也不知。不过八成他是揣度着,公子若果然逃得性命,便定会来北府寻找飞鸢军吧。” “有理。”沈华点了点头:“事已至此,咱们就更得隐藏好身份,说什么也不能让章耀抓住。他既然想要飞鸢军,就必然斩草除根。落在他手里是非死不可。” “是,是。”罗汉目含不忍地看了看沈华,欲言又止。 沈华察觉出来,“你想说什么?” “公子……以后作何打算呢?”罗汉忧心忡忡:“虽说昨夜一时躲过去了,但坏了扈妈妈的财道,昨天公子昏迷之际,她就咬牙切齿地发誓不与您干休呢!这勾栏之地,多的是不要脸的手段,我是亲眼见过那想逃跑的小倌儿被抓回来后,是怎样遭龟公毒打的……就算咱们逃得出去,可如今身契在人手里,一旦乐坊报官,全城搜捕,那岂不是正落入章耀的罗网么?” 沈华心塞至极。万没想到一来就遇上这种叫天不应叫地不灵的绝境,这都是什么地狱模式!沉吟片刻,沈华压低声音问道:“罗汉,咱们现在所处之地距飞鸢军驻地还有多远?” “虽然都在北府,可飞鸢军主营在最北边的煌城。咱们现在是在北府府衙所在的宁城,相距还有好几百里呢!” “我的乖乖!”沈华怒搓了一把头发。他原本还打着拼死一搏赶往飞鸢军驻地的算盘,现在看来这条路是万万行不通了。正急得没抓没挠,忽然听到“啪啪”的拍门声。 罗汉吓得赶紧一把按住沈华叫他躺下,凑在他耳边小声道:“公子快装睡。若让他们发现公子醒了,立时就有麻烦。我去应承。” 外头的人早已不耐烦了,又骂骂咧咧重重拍了几下,罗汉快步跑过去开了门,皱着眉虚张声势:“我哥哥还昏睡未醒,你们还有没有人性了?又想干什么强盗买卖!我可告诉你,把我们逼急了,闹出人命来,咱们见官去!” “哟!”那仆役上下一打量罗汉,歪着嘴狞笑道:“做勾栏生意的主儿,还没听说过怕官的!小哥,你也不扫听扫听,咱这里一年到头为着争风吃醋赌酒斗狠闹的人命可还少了?就凭你们两个生瓜蛋子,济得甚事?我好心奉劝你一句,既然都来了这里,越早顺和着些,越是给自己积福——得啦,甭装了,我知道那小子醒了。让开!” 罗汉拦他不住,又急又恼,只得跟着他到了沈华的床前,唯恐他要用强。仆役见沈华阖目睡着,笑道:“我的哥儿,快醒醒,扈妈妈有请。你别怕,今日却是好事呢,你一去便知。” 沈华知道瞒不过,只得睁开眼任那仆役搓弄起身,满脸霜寒地冷笑一声:“好事?只怕是我死透了才算好事!” “别别别,千万别!”仆役今天也不知怎的,对沈华的态度客气得不行,被顶撞了也不恼,仍是满脸堆笑地扶着沈华站起来:“哥儿莫说气话,随我去见了扈妈妈就知道了,说不得日后有大造化。” 沈华和罗汉对视一眼,都是满腹疑惑,不明白他们这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好我的哥儿,别磨蹭了,快请罢!放心,吃不了你!” 沈华用力挣开他的手:“慢着!” 仆役的表情不耐烦起来,沈华也不理会,径自走到妆台前拿起一把木梳,想把这一头让他感到万分别扭的长发拢起来。谁知抬头一眼瞟见镜中人的相貌,自己都不禁心头一震—— 一双摄魂夺魄的桃花眼,精致到脆弱的五官,就连皮肤都白得近乎透明……如果忽略掉额头上那块包着伤的白布,这张脸实在是毫无瑕疵,美得雌雄莫辨。 沈华不禁再次在心里吐槽原身——自己长成啥样没点ac数嘛?顶着这么张脸愣往青楼钻,这不是肉包子打狗么! “公子,还是我来吧。”罗汉看他捏着梳子发愣,赶忙上前接过,三下五除二利落地帮他简单挽起两绺小辫,拢住鬓发。 收拾妥当,仆役引着他们来到扈妈妈的房间。那老女人一看见沈华就跟得了活宝贝似的,“腾”地一下从椅子上弹起来扑将过来,牢牢攥住了沈华的手,那浓腻的脂粉香风熏得沈华差点忍不住打喷嚏。“哎哟我的好人儿,这伤可不碍事吧?啧啧,亏你狠得下这心,有什么事不好商量,要坏了这张颠倒众生的好面皮可怎么处哇!我瞧瞧……” 沈华用力往后躲着,从她手里挣脱出来:“有什么话就说,你要是还想让我……让我内什么,趁早死心!” 扈妈妈笑眯眯地望着他:“哪儿的话。我也不同你打哑谜了,实跟你说了罢——有贵人重金替你赎了身!他们的人就在外头候着,你这就去罢。日后要是有造化,可别忘了念妈妈的好儿啊。” 罗汉和沈华俱是一惊。沈华忙问道:“是什么贵人赎的我?” “瞧你问的,既是贵人,哪肯轻易露面?不过是打发下人来办事罢了。”扈妈妈撇撇嘴:“正为着昨日妈妈给你挂了牌,妈妈把你的画像往外这么一招揽,一众公子富户立时打得不可开交。可恨你个小冤家牛心犟劲,好好的偏寻什么短见?那些没良心的东西听说破了相,统统扫兴而去,老娘正气得倒仰,谁知今天就来了人,说不管你破没破相、是死是活,都定要赎你而去。你说说,这还不是对你极上心?要不是妈妈我这番安排,你焉得落得这么好的去处?” 沈华简直要被这厚颜无耻的老鸨气笑了。不过事情峰回路转,总比留在这儿当真做鸭子好,当即也不再同老鸨裹缠,拉着罗汉便走。 “公子,这事儿来得蹊跷。若说是看上您的恩客,断然不至于一面未见便说‘是死是活都要赎你’的话。” “正是。”沈华微笑道:“我觉得,能够有这份心意,八成是飞鸢军的人。你想想看,咱们在找他们,他们难道就不想着找我?你看那扈妈妈说这贵人不肯露面,自然是因为军人不可出入烟花之地。” “公子说的极是!”罗汉大喜,心也放下一半。主仆俩有说有笑地走到乐坊外,果然有一架马车等着。马车上一个管事模样的人见了他们,忙跳下来拱了拱手:“公子,快上车吧。我家主人可找的你苦!” 沈华回了礼,忍不住问道:“敢问尊驾如何称呼。你家主人到底是谁?” “小可姓陈,贱名不足挂齿。公子放一万个心,家主是您父亲沈将军的故人。此地不是说话处,回府见了主人自有分说。” 沈华与罗汉更加确信是飞鸢军的人了,欢喜地相互扶持着上了车。 摇摇晃晃个把时辰,可算是到了。这还是沈华头一回坐马车,这一路给他差点没晃吐,落了地都还感觉天旋地转的。 沈华扶着罗汉深深喘了几口气,脸色苍白得跟纸似的。罗汉虽有些疑惑,明明公子自幼习武,骑马纵横都不在话下,怎么坐个马车能坐成这样?但一想到公子刚刚伤了脑袋,立时便释然了。 沈华缓过劲儿,这才抬起头打量起这座府邸——双狮驻门,高墙飞檐,竟不是一般的气派!只不知为何,并没有挂什么牌匾。 陈管家似是看出了他的疑惑,笑道:“我们来此地不久,这宅院是赁现成的,不曾着意装点。快进去吧公子。主人今儿推了一应大小事务,专等着您呢!” 陈管家引着他们进了门,穿过庭院天井,便见廊下立着一位丰神俊朗、器宇轩昂的年轻公子,看着最多不过二十五六岁,却自有一派巍峨如山的气度。 陈管家上趋步前行了礼,从怀里掏出两份文书双手奉上:“主子,沈公子带到了。这是公子和他同伴的身契。” 那贵公子微微颔首,接过文书,目光却一刻不歇地停在沈华身上。陈管家转过身见沈华还呆愣愣地杵在那儿,赶忙一扯他衣袖示意他行礼,悄声道:“公子,这位就是您的救命恩人,府督章公大人呀。” 沈华的脑子“嗡”一下,炸了。 这是什么魔鬼 那一瞬间,沈华脑海里像走马灯一样闪过自己的一生,最终万念俱灰。 罗汉早已是又惊又恨,两眼死死盯着章耀几乎要瞪出血来;然而一扭脸瞧见沈华攥着拳头身子不住打颤,知道自家公子是气坏了,唯恐他一个冲动干出什么傻事,连忙上前一步握住沈华的手,在他耳边小声提醒道:“公子,别冲动!身契还在他手里!” 沈华憋了许久的委屈此刻再也压抑不住了,眼泪夺眶而出,望着章耀的眼神又是悲愤又是绝望。 陈管家看到他主仆二人的情状,眉头大皱:“沈公子何以如此?难道是信了那起子小人构陷的流言?难道令尊生前不曾同公子分说过朝廷大事么?你家惨祸的幕后主使绝非我家主人,你怎可……” “陈伯!”章耀抬手拦住了陈管家,眸色微黯:“公子年幼,是非曲直,日后自明。” 沈华哭过一场,心中的惧意已发泄去了大半,此刻见章耀这副惺惺作态的模样,怒气上头,浑然不顾后果,冷冷笑道:“我父已亡,我也沦落到如今这般田地,自然比不得章大人手眼通天、通晓国家大事。” “公子!” “公子你!” 罗汉和陈伯同时叫道,但一个是惊恐,一个是惊怒。 章耀瞥了一眼罗汉,向陈伯使个眼色。陈伯立即会意上前,揽住罗汉的肩半哄半推带他离开。罗汉急了,拼命扑腾着想挣脱陈伯的手:“你们想怎么处置我家公子!我死也不离开公子!放开我!放开……” 然而陈伯力气极大,竟然就这样生生把罗汉拖走了。 只剩下沈华与章耀二人。章耀久久不语,于是沈华那股热血上头的劲儿也渐渐散去,在这可怕的沉默中,无法遏制地尽数化作了恐惧。 他开始后悔刚才的冲动了。 章耀沉着脸一步一步向他走来,每走一步,沈华都觉得自己的心跳加速一倍。终于章耀顿住脚,停在了距他不过半步的地方。 这人也就比他高了半个头,可也不知怎的,气场强大得惊人。沈华干涩地咽了口口水,用最怂的语气说了一句最作死的话:“要、要杀要剐……随、随你……” 章耀伸出了手。 沈华立刻吓得屏住呼吸紧锁双眉闭上眼睛,脑补着这人会使一招什么歹毒的掌法直击自己的天灵盖…… 然而章耀的手只是轻轻碰了碰他裹得跟粽子似的额头。 沈华疑惑地睁开眼,章耀那双深邃的眸子正盯着他额头上的伤。沈华心中微动,正寻思着这货该不会是要挤两滴鳄鱼的眼泪吧?就听到章耀缓缓道:“匹夫之勇。” 沈华心里的火“腾”一下又起来了。“家父英年早逝,我怎么勇,倒也不劳旁人操心!” 章耀收回手,又不说话了。 沈华生平第一次遇到这样的人——话本来就极少,还动不动就闭麦,这也太恐怖了把!须知人最害怕的就是未知。章耀这人是该有多深的城府,才能这么年纪轻轻做到喜怒不形于色,令人琢磨不透啊! “你……你到底要干嘛?”沈华很没出息地,又怂了。 “跟我来。” 沈华眼睁睁看着自己和罗汉的身契被章耀拢进了袖子里,只得跟着章耀走。此刻他已经冷静了不少,脑子转的飞快:看章耀这个架势,不像是要立刻杀了自己,那么恐怕他费这么多心思,十有八|九还是为了飞鸢军。 是了!一定是飞鸢军知道章耀就是杀害沈家的凶手,故而说什么也不肯向章耀屈膝,那么章耀就必须要拿捏住沈家唯一后人这张王牌了!沈华越想越了然,不由得既欣慰自己一时三刻死不了,又愤恨章耀这一肚子狠辣心机。 尽管原书中并没有沈公子什么事,但最后飞鸢军落入章耀手中是板上钉钉的事。沈华暗暗发誓:小爷我不来则已,既然还魂托生于这苦命的沈公子身上,说什么也要阻止章耀的阴谋! 正胡思乱想着,忽然惊觉已进了一偌大的房间。屋内几个大架上琳琅满目摆的都是书,一张桌、几把椅,陈设却十分简单。章耀推开书架后的一扇小门,沈华跟着进去——原来这书房后头就是卧室了,想必是章耀日常起居之所,却不知带他来是何意? 章耀走到那张大床的榻边坐下,静静看了沈华好一会儿,忽然说起十分不相干的一件事:“沈将军祖籍是西府华山县。” 沈华满头雾水:“那又怎样?” 章耀点了点头:“自今以后,不可再提‘沈华’之名。我赠你‘思岳’为字,你权作我侍童罢。” 沈华花了老半天才跟上他这跳跃的脑回路。一明白过来,沈华登时大怒:“你……你真要我做你的奴才?” 章耀默认了,指指旁边一张小榻:“你须随我一处起卧。” 沈华牙咬得咯咯作响:“呵呵,那我晚上是不是还要给主子您洗脚端尿啊?” 章耀微一蹙眉:“这却不必。” 沈华深吸了口气,自觉不能再跟这人说下去了,不然自己怕是要活活气死。 他不想说了,可章耀却还没说完。只听章耀徐徐说道:“既为人奴,言行举止便当恰如其分。跪下行礼。” “你说什么?!”沈华差点没跳起来——从小到大,就连他亲爸爸都没舍得叫他跪过! 章耀却决不肯话说第二遍,只冷冷注视着他,抬手状似无意地掸了掸自己的长袖——那里头放着他的身契。 又是长久的沉默。沈华咬唇含泪,内心剧烈地挣扎着。 章耀见他不动,叹了口气,忽然扬声叫道:“来人。” 好汉不吃眼前亏!沈华膝盖一软,“扑通”一个滑跪。 然而为时已晚。章耀罚他就这么跪在原地不许动,自己则起身去了外面的书房。不一会儿,就听到陈伯的声音:“主子,这是今天府衙那边送来的公文。” 章耀淡淡地“嗯”了一声。陈伯又道:“沈公子……” “思岳。” 陈伯显然是愣了一下,却很快反应过来:“是。思岳小哥带来的那个叫罗汉的孩子,我已经安置好了。起初有些闹腾,我费了老大的劲,好话歹话都说了,这才消停。” “嗯。” “章哥儿,你总这样……什么都藏在心里,旁人哪能理解您的苦楚和慈悲呢?不介您还是好好跟那沈公……跟那孩子把话说开咯。您说说您,眼下自个儿都四面楚歌的,还冒这么大风险收留那孩子,万一还养出个白眼狼来,这……” “我有数。去罢。” “哎……” 他们的对话隐隐绰绰飘进来,沈华却是左耳进右耳出。他此刻胸腔之间溢满了愤怒和屈辱,满脑子都在想着日后如何把章耀碎尸万段,不知不觉已然泪流满面。 前世虽然不自由,但还真是半点苦都没吃过,一个男孩子愣是养得比女孩儿还娇气百倍。沈华跪没多久就觉得自己两条腿都没了知觉,有心想偷一偷懒吧,又实在太过害怕章耀这个魔鬼。方才自己不过是迟疑片刻就遭此酷刑,万一要是再偷懒被他发现,还不知道会受什么折磨呢。 又跪了一会儿,沈华实在捱不住了,于是什么脸面都顾不得,大声哭嚷道:“我知道错啦!” 留情 “哒、哒、哒” 当听到章耀的脚步声自远而近时,沈华不自禁地浑身一抖。 章耀看到沈华这副涕泪纵横的模样,微微皱了皱眉。沈华以为是自己认错态度还不够好,生怕又惹恼他,连忙说道:“我、我以后再也不敢顶撞您了!你说啥我做啥。” “起来。”章耀言简意赅地说道。 沈华如蒙大赦,一屁股歪在了地上,可两腿生疼,一动就龇牙咧嘴,半天站不起来。章耀又皱了皱眉,向他伸出手。 沈华借他的力歪歪扭扭狼狈地爬起身。章耀斜乜他一眼:“才一刻钟。” 沈华经不住脸一红,却还是忍不住小声辩道:“那我老爹又不会变态到动不动就罚跪……” 章耀沉默地看着他。 沈华被这一眼看的毛骨悚然,赶忙描补道:“我错了,主、主……” 他憋了半天,还是没能把“主子”这种词憋出来。 “叫先生即可。” “是是是,先生。”沈华点头如啄米。章耀掏出一方洁白的手帕递给他,示意他擦擦脸。 沈华拿着手帕胡乱一抹,浑然忘了自己额头上还有伤,一下子撞中,登时疼得惨叫一声。 章耀忙拉他到外头书房坐下,从柜中取出两瓶伤药和干净纱布,给他额头重新换药包扎,又替他揉抹了一阵膝盖。他换药的动作就如同他说话的风格一样,简单干脆,没有一丝拖泥带水。沈华身上疼痛消减大半,忍不住抬眼看了看章耀,心中百味杂陈。 “去歇息吧。” 沈华回到房间默坐良久,脑子里乱轰轰的。章耀不杀他,自然是为了借他之手收服飞鸢军。可这个章耀又与他想象中的十分不同。照理说,若要令飞鸢军甘受驱使,自然应该惺惺作态把他沈华奉为上宾,就如曹操“挟天子以令诸侯”一般,人前的样子还是要装的呀!可章耀偏偏以奴待之,甚至连他的名字都给抹了,这又是什么道理呢? 啊! 沈华灵光一闪,刹那间想通了前后关节——章耀这厮恐怕是要像驯兽熬鹰一样,让他从身到心变成奴才,日后叫他朝东他不敢朝西,到那时再放他出去驱使飞鸢军,自己却在背后遥控,岂不更加便宜?如此说来,这人当真比曹操还狠毒霸道! 是了,方才他先是罚跪,后又亲手上药抚慰,这不就是典型的打一棒给个枣么?沈华想到方才自己当真有那么一瞬间的动摇,不禁打了个冷颤。当即拍了拍自己的脑门:沈华啊沈华,你清醒一点!不管日后这奸贼做什么,你都要以不变应万变,决不能当了人家手里的枪! 心神一定,沈华那股热血中二的劲头便又回到了身上。既然老天爷给了他第二次生命,不作出一番事业来岂能甘心?虽说眼下身处困境,但能直接面对反派大boss,未尝不是另一种幸运。方才章耀说什么来着?一处起卧?妈诶,这不是送上门的买卖么?咱就给他来个将计就计,趁他不备摸黑一刀……嗯,千古流芳的机会来了! 沈华越想越兴奋,沉浸在美好的幻想中无法自拔。就在他正脑补到“勇少年孤胆锄奸、众百姓夹道欢庆”时,有人拍了拍他的肩。 沈华回过神,惊觉章耀不知何时已站在自己面前。 “啊……先、先生!”沈华的脸“腾”一下就红了,心虚得不敢同章耀对视。章耀指了指一旁的小桌上放着的食盒,一言不发,转身走了出去。 他是来送饭的? 沈华还真是饿了,两步奔到桌边,满怀期待地揭开食盒的盖儿,结果一看之下失望至极——一大碗青菜、一大盘做得甚为粗犷的猪肉、一碟腌菜、四个大馒头。 虽说是下人,下人也不能这么没人权吧!上辈子我家保姆吃的也比这强多了啊! 沈华十分愤愤不平,肚子虽饿,可他从小就挑食得要命,这种叫人毫无食欲的东西又怎能咽得下去!沈华越想越气,决定去看看章耀吃的是什么。 然而当他来到书房时,却看到章耀正在伏案疾书,旁边也根本没有食盒的影子。沈华大惑不解,忍不住问道:“先生,您不吃饭吗?” 章耀停了笔,抬头瞥了他一眼:“你先吃。” 沈华立刻明白了——这货当然吃的是小灶,须得仔仔细细做了才能送来。他瞬间脑补了一出满汉全席,不禁微微冷笑,阴阳怪气地讽刺道:“是啊,奴才吃糠咽菜,主子自然是食不厌精,可不知吃下去的民脂民膏,存在肚子里闹不闹腾得慌。” 章耀的脸猛地一沉,两道闪电般的目光登时迫得沈华喘不过气。自沈华进府以来,虽然多番出言不逊,可章耀也不曾用这样的眼神看过他,此刻显见得是动了大怒。 沈华话一出口,又后悔不已。怎么好了伤疤忘了痛呢!有心描补两句,却又被章耀这仿佛要吃人的眼神吓得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令人窒息的沉默过后,章耀仿佛是灰心至极,冷冷地说道:“出去。” 沈华与他置气,不愿再回房间,抬腿跑出门外。他不辨东南西北,一通乱跑,也不知自己到了哪儿,见到一间小屋便没头没脑地闯了进去。 几十双眼睛齐刷刷愕然看着他。 “公……啊!”罗汉欢喜得跳起来,丢下碗筷扑将过来,想是已被陈伯教育过要改口,硬生生忍住旧称,拉住沈华激动地问道:“您怎么来这儿了?” “这里是……” “这是咱们下人用膳的伙房啊。” 沈华已然瞟见了罗汉身后徐徐站起的陈伯。陈伯开口问道:“思岳小哥,莫非是主子差你来的?可有什么吩咐?” “啊……那倒不是。”沈华看见众人捧着的碗里都是些粗粮面饼,好几个人才轮得着一盘菜,心里颇有些不是滋味,来时满肚子的火气霎时泄了不少。 他拉过罗汉,低声问道:“他们就给你吃这?” 罗汉点点头,小声道:“章家倒不苛虐下人,这伙食比起咱们在乐坊时可实在多了。” 沈华倒吸一口凉气,“那咱在乐坊吃的是啥?!” “公子您还没想起来呢?那扈娘心黑抠门,给咱吃的多是稀粥,要不以公子积年习武的底子,哪至于这般虚弱。”罗汉怜惜地看着他:“这里比不得咱们在京城,北府连年歉收又打仗,据说今年饿死的人又比往年多了好几倍呢。” 沈华越听越是惭愧,原来章耀给自己的那个食盒,比起府里这些下人,已经算得上是开小灶照顾了。可自己还胡乱讽刺了他一通,也难怪刚才他气成那样…… 他们嘀嘀咕咕说什么陈伯虽听不清,但也猜出几分端倪,当即走过来拍了拍沈华的胳膊:“思岳小哥,你随我来,我有几句话说。” 沈华随他走出屋外,陈伯站定,眯起眼打量了他好一会儿,这才语重心长地说道:“哥儿是又和主子闹了脾气,才跑到这儿来的吧?我知道你心里对我们主子存着芥蒂,有些话现在说了你也未必听得进去,可我老汉还是忍不住说道两句……您从前是人上人,自然心性高傲受不得做奴才的委屈;然则主子这般安排,实在是一片苦心为了您好,您日后就明白了。” 沈华肚子里冷笑,默然不语。 “饶是如此,主子待您也还是一万个不忍心。就拿这用膳来说吧,依律,主仆尊卑有别不同席,这是连皇上也破不了的规矩。故而当奴才的再有脸面,也得避开主子进食。可主子把您留在房里伺候晚膳,为的是什么?不就是方便把他的晚膳分给您么?您正是长身子的年纪,他是生怕你吃不饱吃不好啊……” 沈华呆住了。“你说什么?” 陈伯长叹道:“主子的性子外冷内热,又不善言辞,世人对他误解深着呢。有些人你是不能用眼睛去辨认的,你得用心。” “不是,等一下,原来……原来那不是我的饭,是他的饭?!”沈华喃喃自语了两句,忽然拽住陈伯的手腕厉声喝问:“你晚上给他送的,可是一个红黑色食盒装的四个馒头、一碗肉一碗青菜还有一碟腌菜?” “是啊。” “那我的晚饭呢?” 陈伯奇怪地望着他:“你怎么不解我方才的意思?照理,你是在房里伺候主子用膳,主人又不放你出来与我们同吃,自然就不该有你吃的。但主子特意嘱咐了我‘着意添些’,那便是他想用过之后赏下一半与你的意思啊!怎么,你还没吃吗?” 沈华的心顿时像被什么撞了一下似的。 陈伯只猜到其一没猜到其二。章耀竟是把饭全让给了他! 他不敢再同陈伯说下去,转身照原路摸回章耀的房间。 夜沉如墨,屋里已经掌灯了,章耀仍然在聚精会神地批公文,听到他回来也没抬一下头。 沈华忸怩了一会儿,决定拿出上辈子撒娇卖萌哄老妈的本事来,小心翼翼蹭过去,主动拈起案头上那方砚台的墨棒,东一下西一下地磨起墨来。章耀果然皱着眉看过来,沈华立刻奉上了一个乖巧甜美的笑脸。 “先生,我不知道好歹,方才胡说八道冲撞了您,您大人不记小人过,宰相肚里能撑船,秦时明月汉时关,万里长征人未还……就饶了我呗!” “……” “您不会一直生气办公到现在吧?您生气也千万别不吃饭呀?饿坏了身体多不值当。俗话说别人生气我不气,气出病来无人替,我若气坏谁如意,况且伤神又费力。” “……” “您要真不吃,那就赏给我吧!我吃!”沈华跟耍宝似的颠颠儿跑进房内捧出食盒,准备在章耀面前边吃边引逗他,结果一打开盖子,傻眼了—— 那食盒里竟然已经盘光碗净,空空如也,连个渣都没剩下! 看着沈华那副仿佛吃了屎的表情,章耀没忍住,一个莞尔,眼里终于有了笑意。 “你……你一个人……全吃啦??!!” 沈华眼珠子差点没掉出来。章耀看着那么一副文弱书生的样子,食量居然恐怖如斯! “一饮一啄来之不易,不可浪费。”章耀正色道。 沈华这会儿已经饿得前胸贴后背了,欲哭无泪:“你真的连一个都没留给我啊!” 章耀轻哼一声,那眼神活脱脱写着两个字:活该! 沈华哭丧着脸捂住饿得生疼的肚子,毫无形象地倚着桌子腿一屁股坐下来,看上去活像一只拆家后被训蔫的哈士奇。 “起来。”章耀严厉的声音自头顶传来,然而沈华已经沮丧到不想理会了。 “一、二……” 沈华立刻跟烫了似的蹦将起来。血泪教训告诉他,章耀就是个魔鬼! 正暗暗磨着后槽牙,就见魔鬼从袖里掏出一个油纸包好的馒头递过来。 “下不为例。” 第一夜 沈华上辈子吃过无数珍馐美味,却觉得没有哪一样比得上这个干巴巴的馒头。 可这馒头吃时爽心,待到夜深人静之时,却尽数化作了烧心—— 沈华翻来覆去难以入眠,脑中天人交战。 原书中那个翻手为云覆手雨、弄权欺君的大奸臣,众人口中那个残忍屠灭了沈家的刽子手,和今天活生生站在他面前、保他衣食周全的章耀,究竟是不是同一个人? 陈伯的话此刻在耳畔变得异常清晰:“有些人你是不能用眼睛去辨认的,你得用心。” 难不成,真的是我先入为主,对章耀判断有误? 这个念头刚一动,不禁立刻在心里唾骂自己:啊我呸!沈华啊沈华!你还有骨气和脑子么?难道真的一个馒头就把自个儿卖了?他可是想奴化你啊!若他真有好心,为什么不毁了卖身契直接送你去找飞鸢军?他家奴说的话自然是向着他,又有什么可信度了? 沈华出了一身冷汗,偷偷爬起身向章耀的床张望了一番——这人批公文批到深夜才睡,可入睡却快,此时鼾声微作,正在好梦之中。 他屏住呼吸,蹑手蹑脚地挪到章耀榻边,从怀里掏出一把自沈家带出来一直贴身藏着的袖刀,双手紧握住刀柄,攥了又攥,心中不断默念“报仇雪恨扬名立万就在此刻还犹豫什么”,可不知怎的,手心里汗涌如潮,就是刺不下去,脑子里有两个声音在不断争吵: 你和他到底哪儿来的仇?就算真是他杀了沈家,那到底也和你没啥关系,这可是一条人命啊! 不成!我既然托生于这个世界的沈华身上,就有义务为他报仇!怎可说没有关系!更何况这人既然是个权奸,日后势必有更多良善之人死在他手里,除恶就是扬善,杀他又有什么错?! 沈华,你明明就是想为自己的私心找借口,你就是想拿他的人头邀功!否则还没搞清是非曲直,你凭什么决定他的生死?亏你还是从法制社会来的呢! 但这是人命如草芥、成王败寇的古代,管那么多呢?难不成你真想一辈子窝窝囊囊给人当奴才?老天好容易给你第二次做人的机会,就让你这么白白糟践吗? 那也不能把自己的成功建立在别人的性命之上啊!万一……万一他现在还没有那么坏呢? 王莽谦恭未篡时。如果能在他变坏之前杀了他,不也是一桩利人利己的功业吗? 这都是什么屁话!若他真的还没有变坏,为什么不能在他黑化之前尽量引导他往好人的方向发展呢?等到他真的无可救药再杀他不行吗? …… 沈华脑子里那个天使小人渐渐占了上风,须臾之间就给章耀找了千万条不能杀、不该死的理由。他无声地叹了口气,将那柄刀慢慢收回鞘中,这才发现自己的后背都湿透了。 又凝视了沉沉睡着的章耀好一会儿,沈华终究不甘心:“就算这人的是非善恶与我无关,那我也不能一辈子当人奴才!说什么也得把卖身契偷出来,再去叫上罗汉连夜逃走!” 想到这里,沈华再次振作精神,抻手够章耀的右袖。奈何他右半边身子是朝着床榻里侧,这么硬够有些费劲,一个不小心容易失手弄出动静来。提了提气,沈华索性悄没声息地爬上了章耀的床。 他使劲生平洪荒之力控制住自己的核心力量,稳稳地虚跨在章耀的身上,俯下身子,小心翼翼伸手拈起章耀衣袖的下半截,把手慢慢伸进袖筒,瞪大了眼使劲摸索。 他聚精会神地动作着,浑然没察觉自己身下之人已睁开了眼睛。 章耀看着这小东西撅着个屁股跟小猪拱地似的研究自己的袖子,不禁又好气又好笑。看了好半天,发觉沈华也没有偃旗息鼓的意思,还挺执着。终于忍不住出声道:“思岳。” 他声音虽不大,却吓得沈华差点灵魂出窍,一个哆嗦就倒在了他胸膛之上。 章耀清晰地听到沈华的心脏跟擂鼓一般狂跳不止,不由得有些后悔,怕把这孩子吓出个好歹,正想开口抚慰两句,就见沈华忽然换了一副面孔,腻腻糊糊跟水蛇一样蹭上来,百转千回地叫道: “先生~~~~~~” 章耀的眉头一下子皱紧:“你作甚?起来!” 沈华双手抱住章耀的腰,抬起头眼波流转地冲章耀猛放一通电,自以为风情万种地撒娇道:“人家爱慕先生恩情,想自荐枕席报答先生,先生干嘛这样无情嘛~~~” 章耀猛地挺腰坐起,勃然大怒,揪起沈华的脖领子把人按趴在腿上,几巴掌重重扇下去:“不学好!” 沈华整个人都傻了。 不是……不是说在乐坊的时候所有人都垂涎他美色吗?他方才眼见事败药丸,情急之下陡生飞智,想出这么高明的一招美人计,咋的对章耀不好使呢? 可是没时间多想,他这娇包哪里经得起这样的狠手,没捱两下就痛得哇哇乱叫:“哎哟哎哟先生别打了!我错了!先生!我再也不敢了!救命啊,妈!!!” 这“妈”一出口,沈华眼泪就不受控地飙了出来。穿越来此以后,他就像被卷进命运的漩涡一样,身不由己地被推着往前走,根本无暇回顾过往;这是他头一次如此刻骨铭心地想家。 从前在沈家,虽然千般气闷万般不自由,可毕竟锦衣玉食养尊处优,从小到大别说挨打了,就连重话都没挨过一句。他妈用来胁迫他听话的唯一武器就是哭。哪像现在,落在章耀这个魔鬼手里,才第一天就如此凄惨,以后的日子可怎么办啊! 沈华哭得声噎气短,嚎了好一阵才发现章耀早就停手了,正满脸无语地看着自己。而自己却还跟三岁小孩似的赖在人家腿上,一下子羞得满脸通红,手忙脚乱地爬起来,低着头站在地上。 章耀半天没说话,他心慌得紧,不知还要受什么处罚,抬起半截眼皮暗觑章耀的神色。 然而章耀却只是叹了口气,揉着自己太阳穴低声道:“去睡吧。明天再说。” 沈华垂头丧气回到自己的床上躺下,可又哪能睡得着,直翻来覆去折饼到天泛白,才慢慢迷瞪过去,结果一做梦就梦见自己变成了一只安塞腰鼓,章耀则一面狞笑着一面把腰鼓打出鬼畜的节奏…… “别……别打……啊!”沈华惊叫着醒过来,一头冷汗。 “哥儿这是梦见什么了?”陈伯正笑眯眯地看着他,指了指窗外大亮的天:“都日上三竿啦,整个章府也就你还在睡。偏生主子还特地关照,说你昨夜认床恐睡的不好,不教太早唤你起来。” “啊……”沈华想起昨晚的事,脸上一红,连忙揉着眼睛遮掩过去:“先生呢?” “早就去府衙理事啦,你还在梦里呢。”陈伯转身去了书房,旋即端了食盒进来:“快些更衣梳洗,他给你留了早膳。” 沈华对于穿这古人的衣服还是不大熟练,陈伯见他弄得费劲,摇着头走上前三下五除二帮他穿好。沈华道了谢,走到桌边揭开食盒,果然里头的饭菜依然量足,想是章耀念他昨晚只吃了一个馒头,有意多留的。 一想到章耀那个可怕的饭量,再看看他留给自己的,沈华就知道他肯定没吃饱,不由得叹了口气。 “陈伯伯,既然我已经是先生的侍童了,怎么他不带我一起去官衙呢?我难道不是应该贴身伺候?” “你现在如何能公开露面?主子找你、救你可是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外头多的是人对你虎视眈眈,要是落到那元……”陈伯说了一半,又生生忍住了:“哥儿,你不必心急,要相信主子。” 沈华暗思:“章耀不许我露面,当然是因为尚未驯服我,不能让飞鸢军找到我的下落呗!除了他自己,又还能有谁对我居心叵测了?”但他自进府以来连番吃了几次大亏,早已学乖了,心里再不以为然脸上也挤出假笑来:“陈伯伯说的是。但不知……既然不能随侍先生身边,先生大部分时候又不在府里,那我平常都做些什么呢?总不能吃白饭吧。” “哥儿能有这份心,就不枉主子疼你一场了。”陈伯听他这么说,笑得眼角纹都深了三分:“你先吃,吃完自有安排。” 学艺 陈老伯把沈华带到了一个开阔的练武场,一个穿着灰褐色短打的精壮汉子正等在那。沈华定睛看去,只见这人三十上下的年纪,样貌普通,一双眼睛却生的极好,端的是精华隐隐、流转如电。 “奚师傅,多有劳你了。”陈伯向前拱手唱个喏,回过身向沈华说道:“哥儿,这是我家养的武师,一身惊人艺业,平素本是跟着主子在外行走的,现下主子可是专门委他来指点你功夫呢。” 沈华看到练武场就猜到了几分,此刻听陈伯果然如此说,不由暗暗叫苦——那沈公子的原身出自将门,自然是从小习武;可他哪会丁点功夫啊,这一学岂不露了馅? “啊……陈伯伯,我……”沈华涨红了脸,吭哧半天也想不出什么推辞的办法,只得道:“不能为先生效力已经够叫我惭愧的了,怎么还好意思夺了先生的爱将?那谁来保护先生的安危?” “嗨,主子的性子你还是不明白啊。”陈伯笑眯眯地说道:“他不光让你功夫不可落下,还预备亲自指点你读书呐!虽然嘴上说是‘我的侍童须得文武双全方不至堕我脸面’,可终究不是为你好么?且不论奚师傅这一身武艺天下罕有敌手;就说主子自个儿吧,想当初正逢先帝爷改察举为恩科,主子未及弱冠,便中了我朝头一科的状元,先帝爷御口亲称‘文曲星’下凡,这样的师傅旁人上哪儿找去……” “陈老爷子,现下已是日上三竿,您再讲一番古,恐怕今儿还没开张就要收摊啦。”奚师傅在旁轻笑出声道。 “哦,哦!看我老头子罗里吧嗦的,净耽误事儿!奚师傅莫怪,你们爷俩儿这就开练罢!”陈伯笑着又拱了拱手,晃晃悠悠地走了。 沈华喊他不住,只得认命地转回身,苦着脸向奚师傅躬身一礼:“师傅,我底子差,您可千万别太计较我……” 他话音未落,奚师傅忽然一个旋风腿横扫他下盘,沈华大惊失色,以为这下定要摔个大马趴,谁知他的身子竟自动一个腾跃闪开了,如有神助一般。 奚师傅微微一笑:“好俊身手,只是似乎差了口气,想是没学到家。但若说公子的底子差,怕不见得罢?” “难道是沈公子前身的记忆还留在身体里?一到紧急关头,竟会像条件反射一样吗?”沈华自己都惊呆了,愣了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来,听到奚师傅的话,心中一动,敏锐地问道:“您叫我公子?” 奚师傅一怔,随即笑道:“既然章公对您如此上心,在下焉能不小心恭敬?否则该如何称呼您?” “我只是先生的一个仆从罢了,您唤我思岳就是。还没请教您的姓名?” “在下奚兰生。” 沈华没过脑子,一时嘴快:“您这名字真好听,只是不像习武之人,倒像个文雅书生。” 奚兰生眸光一闪,淡淡道:“是么?” 沈华只觉眼前一花,这一次是啥也没看清就结结实实一屁股摔在了地上。 接下来的节目十分乏善可陈,简单来说就是沈华持续惨遭命运的毒打。他原身的本能反应根本不足以招架奚兰生凌厉的攻势,而沈华这个假冒伪劣的芯子又对武学一窍不通,越心怯越无法闪避,更不用提还击,没两下就没揍得鼻青脸肿趴在地上起都起不来。 沈华又痛又怕又委屈,鼻涕眼泪流了一脸,一边嚎一边往习武场外爬:“我不学了!我都说了我底子差……你不好好教,光打我!不就说了你一句文弱书生嘛,你小心眼!你睚眦必报!我要告先生去!” 奚兰生被他气笑了,上前一薅脖领将他揪起来:“我不过试试你家学功底,谁能想得到你这般不济事?再说了,学武之人,不学打便要先学挨打。你怎么连最简单的招架都不懂得?白生了一副伶俐的模样,绣花枕头一包草。” 沈华让他数落得一腔血气直往脑门上撞,当即把脸一抹,发恨摆出一个夸张的架势:“再来!” 奚兰生喷笑,随意出脚轻轻一勾,沈华便又站立不住要摔,这次奚兰生却扶住了他:“你这下盘晃得跟秋千似的,再来一万遍也只有任人摔打的份儿。你老实告诉我,你武艺究竟怎么回事?分明有功夫在身上,为什么却全然不知运用,竟像是脑子里没这根弦似的?” 沈华听他一语道破,不禁心下悚然,沉吟片刻,指了指头上还裹着的纱布道:“也不瞒师傅说,前几天我这脑袋受了重伤,从前的事忘了大半,一招半式也不记得了。所以方才我说底子差,并不是谦虚。” 奚兰生这才了然地点点头,目光柔和了不少:“我说呢。既如此,我便从基础教起。你也不必太担心,你根基深厚,功底正宗,就算一时半会忘了招式,重捡回来也比一般人快的多。” 沈华听他这么一说,犹如眼前见到一片光明,陡然间信心大增。 自他来到这个书中世界后,就一直心心念念惦记两件大事,一是打败章耀,二是建功立业。可他也很快认识到自己文不成武不就,几乎被章耀碾压得毫无还手之力,别说干大事了,就连逃出这个府邸去寻找飞鸢军都做不到,不由得把从前那要强的心挫得一塌糊涂。 但现在,若是真能跟奚兰生学到一身高超武艺,还用得着怕章耀么?沈华越想越兴奋,连方才的疼痛都忘了,抖擞精神开始用心学起来。 果然如奚兰生所说,他这身体的根基极好,而且似乎还残存着部分前世的记忆,什么吐气吸纳、什么弓马步法、什么辗转腾挪,无不是一点就通、一学就会。不过半日,他便能熟练催动体内真气,有模有样地同奚兰生走两个来回了。 沈华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高兴过——从前那病秧子身体哪里品尝过这种滋味啊!他浑身涌动着使不尽的气力,越打越上头,一时兴起,竟想出其不意攻击一下正给他喂招的奚兰生,以报先前被摔打之仇。 奚兰生看到他这得意忘形的德性,微微冷笑,一个晃身避过沈华的拳脚,轻轻伸出两指捏在沈华咽喉上,登时制得他不能动弹:“小子,你勇气可嘉,也有几分血性,只是这浮躁的毛病若不改,早晚要吃大亏。” 沈华让他捏得一阵窒息,脸涨成了猪肝色,泪花闪烁,两手乱舞:“师傅!我不敢了!” 奚兰生松开手,看了一眼日头,“今儿就到这吧。” “啊?”沈华半点不觉得累,倒觉得像是见了一桌饕餮盛宴却只尝了个鲜,意犹未尽:“师傅,我还不累。要不咱再多练会儿?” “你头上还有伤,不宜操之过急。”奚兰生双手抱臂,似笑非笑道:“再说了,你不累我还累呢。带你这半天,比跟章公好几天还费劲。再练一会儿,我都要出汗了。” “……”沈华瞟了他一眼,只见他全身干干净净,额头连个汗星子都没有;再看看自己,大汗淋漓,衣服上泥一道土一道的,活像个难民,不禁一阵气结。 奚兰生笑着拍了拍他的脸,飘然而去,须臾之间就不见了踪影。 沈华呆立一会儿,叹着气回自己房间。刚换了身衣裳,就有个小厮过来叫他吃饭。沈华这才想起,没有章耀在府上,自己便也要随大流去伙房吃饭了。 罗汉见他吃那粗面饼十分艰难,便尽力把自己那份菜夹到他碗里。沈华又是感激又是难受,虽不想吃,也不好十分拂了他的好意,只得装作欢喜的模样努力下咽。陈伯看在眼里,什么也没说。 下午没再叫他练武。陈伯说,书房里的书他尽可先自行选看,等主子回来,有什么不解的主子自会指点。 “哎等等陈伯!”沈华连忙叫住陈伯,“那个……先生什么时候回来呀?” “那可没个准儿。主子有时候忙起来,好几天睡在府衙也是有的。若要去巡视他地,就更不好说啦。”陈伯觑了觑他的神色,了然笑道:“你是不是怕了吃咱们的饭食?” 沈华尴尬地讪笑道:“哪儿能呢!我就是随口问问……” 陈伯叹了口气:“北府如今境况不好,这也是没法子,多体恤体恤主子吧。” 沈华没精打采回到书房,仔细翻看起章耀的书柜来。从头翻到尾,又从尾翻到头,竟然没找到一本稍微有点意思的书——别说话本之流,就连什么诗词散文集子都没有!满柜子都是枯燥无聊的经书、策论、兵法,再要不就是什么工程器械水利方面的论著。 沈华大失所望,愤愤踹了一脚柜门:“这人的人生是有多无聊啊!为了争权夺利不惜拼到这个份上吗?” 实在找不到好玩的,沈华只得挑了几本史书。《帝咒》的原著里虽然也交代过故事背景,但那都十分简略,不过是为了服务主线剧情而一笔带过的。这个朝代的由来究竟如何,他并不清楚。 “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我将来若要干出一番事业,连这些七弯八绕的关系都弄不清楚可不成!”沈华在书桌前坐下,凝神静气,抛却方才那些猎奇贪玩的念头,一字一句地读起书来。 “啊……原来现在的皇室尔朱氏是北方草原上的羯族,只因中原分裂混战近百年,这才趁势南下入主了中原。元氏便是拥立尔朱氏的首功之臣,又和尔朱氏世代联姻,难怪那么忠心耿耿……” “这努羌族和羯族从前在草原就为争抢地盘结成世仇,如今更是殷国的边患。哎,说是边患,其实已是心腹大患。说来羯族人本是马背上夺江山,可历经五世到了今天,血勇尽失,国衰军疲,北疆逐年沦丧。要不是天降沈飞鸢打造出这么一支神军,阻努羌人二十年不得前行,别说是北府,恐怕整个国家都药丸。可惜啊,飞鸢军啊飞鸢军……” 看着看着,不觉日已西沉;又一会儿,斜晖尽去,霜月爬梢。 章耀仍旧没有回来。 教训 章耀这一去便是三天未归。 趁章耀不在,沈华把他内卧书房几乎翻了个底儿掉,可怎么找也没找着身契,只得绝了偷跑的念头,打定长住的主意,没日没夜地跟着奚兰生练武。 那奚兰生性子轻佻随和,没什么师傅的架子;沈华又是个话痨,平素里只要不犯左性儿,惯会嘴甜和人玩笑的。一来二去两人混得十分熟稔,只除了授武传艺时正正经经,旁的时候竟似兄弟哥们儿一般。 不多时,沈华便发觉这是个桀骜不驯的主儿。在章府,上上下下没有不对章耀毕恭毕敬的,不称大人便叫主子;而这奚兰生自从与他说熟了嘴,张口闭口叫的都是“章瀚辰”。 初时沈华还有些惊惶,唯恐让人听见,压低声音一扯奚兰生的袖子:“师傅,你就不怕这府里的人知道了,去先生面前告你不恭?” 谁知奚兰生轻蔑一笑:“告便告了,我怕他作甚?我又不是他的家奴。” “你不是章府的武师么?” “哼,又不是自来便是他家养的。想当初,他还没到这北府呢,半路就险些遭了贼人的截杀,多亏我恰巧经过,出手料理干净了。是那老陈再三央我留下与他主子做个武师,又许以高酬厚报,我才同意。说起来我还算他救命恩人呢!姓章的哪里就配使唤我了?要不是……嗯……” 他后面叽叽咕咕那几句含混不清的话沈华也没听见,只听到他前面的口吻,便忍不住钦羡一叹。 奚兰生笑问道:“你小小年纪叹什么气?” “到底有本事的天下横行。哪儿像我,哎……” “你不用妄自菲薄,老奚见过不少行伍高手、武林怪杰,但像你这般有悟性的可没几个。我看要不了多久,你的功夫也就很是够看了。” “真的?”沈华眼里直放金光:“师傅,你待我真好!” “那又算得什么好,受人之托忠人之事罢了。”奚兰生淡淡一笑:“只是你还年轻,进境如此之快,却未必是件好事。” 沈华这些天蒙他口传心授无数真本事,并无半点藏私,知他是个磊落堂堂之人,遂心事也不避他,直言道:“大仇未报,功业未成,碌碌无为地寄人篱下,哪能不急啊?” “等你到了我这个年纪,就会发现,什么仇怨,什么功名,都是套在脖子上的枷锁,终究会坑了你一世的自由平安。”奚兰生的眼里的黯淡一闪而过。 沈华好奇道:“师傅,你有这样大的本事,其实干什么不好?又何必屈居章府做武师呢?” “你这小鬼只管啰嗦,是不是想偷懒?”奚兰生轻轻一踹他小腿,敦促他接着练功,这话便岔开了。 到第四日晚上,章耀终于回了府。 “先生!你可回来啦!”沈华两眼放光差点没扑上去。他心口怦然发热,激动得连自己都觉得匪夷所思——“定是我太想跟着他混口像样的饭吃了,对,就是这么回事。” 章耀看上去有些疲惫,但见他这副乖巧的模样,眼里还是露出了些须笑意:“嗯。” 沈华眼巴巴地跟在他身后,见他似乎有直奔书房的趋势,忍不住主动问道:“先生在府衙吃过晚饭了吗?” 章耀微微一愣,旋即明白过来,向陈伯吩咐道:“送膳吧。” 沈华心花怒放,一高兴话就多,一路走一路叽叽喳喳,不是吹自己武学奇才,便是夸奚兰生有大侠之风……夸着夸着忽然察觉章耀脸色不怎么好的样子,连忙悬崖勒马,转而开始诉说自己这些天来有多么想念先生。 章耀瞥他一眼,也不接他的茬儿。进到房内,沈华正要狗腿地端茶倒水,却听章耀淡淡道:“不必了。我看看你的功课。” 沈华一下子从天灵盖凉到了脚后跟。 尽管陈伯把章耀的安排交待得明明白白,但比起一个人辛辛苦苦啃那些晦涩难懂的无聊古文,自然还是和奚兰生在一起有说有笑地练武有意思。故而除了头一天随便翻了翻史书,之后沈华基本上把看书的时间都花在了同奚兰生切磋功夫上。 他这一个迟疑错愕,章耀已了然于心。其实章耀一早便知道这孩子活泼好动、厌文喜武,自己这几日不在家,原也没指望他自个儿能多勤奋攻书,正欲说不打紧慢慢来,就见沈华嬉皮笑脸地撒娇道:“先生,您可不知道,我这三天夜夜苦读,终于把那《国史》的开卷给一字不漏背下来了!” 原来,沈华仗着自己有过目不忘的本事,方才在脑海里一阵死命回忆,把那读过的半章史书记起来了七七八八。他暗思,任谁要背这么长的文字不得花个两三天?自己说背了三天书,不由得章耀不信。 章耀“哦”了一声,问道:“你背它作什么?” 沈华振振有词:“国史乃我朝立国之基,开卷乃述史之源。人不可忘本,故而用心苦记。” 章耀点点头:“那你背来。” 沈华准备把书捧过来翻给他看,也好趁机再瞄上一两眼。谁知章耀摆手道;“不必。” 沈华心中一震。他知道章耀是状元,可难不成随便什么书什么章节章耀都能记得清楚么? 他从前一直认为自己是个比哥哥们强百倍的神童,很大程度上就是因为这天生的本事。此刻见章耀如此托大,一股争强斗胜的心气油然而生,那书便洋洋洒洒背了出来。 待他背完,章耀未置可否。恰好晚饭也送来了,章耀便道:“先用膳吧。” 沈华已经知道主仆不可同桌而食的规矩,也明白章耀又在让他,可心里实在别扭,遂央求道:“先生,我和你一起吃好不好?” “律不可违。” “这儿只有你我,谁知道违没违呀?” “暗室亏心,神目如电。” 沈华万分过意不去:“难不成你让给我,自己不吃饭?可是你饭量明明挺大啊?上回你不是一个人全吃完了?” “那是为着粮食不可浪费。”章耀平静地说道:“我三四天不吃饭也算不得什么。何况今日其实在府衙吃过了。” “……三四天不吃也行,一顿吃三四天的也行……这都什么奇葩的胃,还带蓄电功能?”沈华忍不住小声嘀咕。他料章耀说什么也不肯和自己一块儿吃了,只得自己揭开食盒,缩在小角落里大快朵颐。 总算吃到了久违的白面馒头和烤猪肉,沈华满足得眼泪都要下来了。偏生他吃饭也不肯闲着,边吃边东拉西扯旁敲侧击—— “先生,你这些天都在干什么呐?府衙就有那么多事儿吗?” “我也好想跟着你出去啊。可陈伯说我不能露面,到底为啥不能露面?你怕什么人看到我呀?” “我的身份府里人真的都不知道吗?可为什么我觉得奚师傅就知道?他第一次见到我时可是叫我公子诶……” 终于惹得章耀板着脸训道:“食不言!” 沈华那双会说话的眼睛立刻泛起了矫情的小泪花。 章耀撇过头不去看他,从怀里取出一个账本模样的东西,拿起笔在上面圈圈画画。沈华吃完饭,好奇心大起,正欲凑过去看看他究竟在干嘛,孰料章耀头不抬笔不停,忽然开口,一气说了十几个他方才背的那段书错漏之处。 沈华如同被雷劈了一般,僵在原地瞠目结舌。 章耀这才搁下笔,肃容注目沈华,沉声说道:“过目不忘,分心两用,皆奇技淫巧,不足为道。读书为的是能悟,会解,堪用,你却连三岁小儿能背的‘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都不解不用,纵然背下千言万语,又有何益?” 沈华臊得满面通红。这是他进府以来章耀头一次一口气说了这么多话,却是字字句句都重锤一般打在他心上。抛却所有的偏见,此刻的章耀确如一位德才兼备的严师,令他自惭形秽。 “先生,我知道错了,你……你罚我吧。”沈华垂头丧气地认错。 章耀见他真心悔悟,气便消了大半。“把书拿来,我同你讲演。” 章耀虽一向话少言拙,但讲起书来居然十分生动,旁征博引、一咏三叹、娓娓道来,把个沈华听得悠然神往,心头一片澄澈光明,一段短短的史书听完,已有不少感悟。 沈华本就极有慧根,知道章耀不光是给他讲了段课文,更是在引导他窥探读书学习的门径,遂大着胆子提了好几个问题。章耀脸色大霁,耐心地为他一一解答,笑道:“你能有此一问,已足见所得。” 沈华被这一笑晃得心头微动,不禁又有些飘飘然,顺口问道:“先生,若是有一天我学得和你一样了,能放我也去考个状元么?” “状元有什么可稀罕。”章耀一句话就把沈华心上的小火苗浇灭了。偏生他说的十分恳切自然,好似中过状元这事对他而言当真不值一提:“丈夫立世,利国利民,全德全身。只要有真本事,自然海阔天空,谁也拦你不住。” 易容 奚兰生发现沈华近日总是没精打采的,话少了许多,也不再白天黑夜地缠着自己练武了,甚觉奇异。 “喂,你这又是怎的了?”奚兰生趁他歇息的当儿问道:“前两天我还说你过于险躁求进,怎么这两天忽然又变了个人,竟似有些心灰意懒?” 沈华哪好意思说自己是受了章耀的严重打击,只含含糊糊说:“先生怪我重武轻文,让我也着紧些功课,所以不能总是跟师傅习武了。” 奚兰生早知自己这小徒弟天资虽高,却有几分浮躁小聪明;此刻观沈华言语神情,猜到必是让章耀教训过了,也不戳破,憋着笑道:“那也好,文武双修才是君子正道。” 沈华一声长叹:“可是山外有山,天外有天,我竟是现在才明白,上辈子真是白活了。且不论师傅你的武艺之高我望尘莫及,就是章先生的本事……人家能叱咤朝堂也不是白来的。我要想胜过他,靠自己走出这章府,真如同痴人说梦。” 他这样颓唐沮丧,奚兰生到底看不过眼,遂安慰道:“你那章先生虽是个说一不二的主儿,但并非不通情理,只要你合了他的意思,何愁没有通融的时候?眼下你虽一时难得自由,但想出个章府还不简单?” 沈华眼睛一亮,“这话怎么说?” “你且潜心练文习武,等过个一年半载,文武都过得去了,便可名正言顺去同章瀚辰分说——你既是他贴身的侍童,又不丢人又不现眼,怎的不随侍他左右?他那时也没甚可驳你的。” “嗨,你不知道,”沈华失望地踢了块地上的小石子:“先生决不会允我在人前露面。我从前的身份不便与你说,总之……他是万万不肯的。” “不就是一张脸的事儿吗?”奚兰生眼里闪过一丝黠光:“你师傅我可不光会长拳短打、斧钺钩叉,行走江湖之人,下毒易容、坑蒙拐骗,那也不在话下。” 沈华又惊又喜:“天哪师傅,你这也太厉害了吧!”只是他心里一直有个疑影——照理说如此厉害的人物,不应当默默无闻,何以他看过的原著里提都没提奚兰生这个人呢?他究竟是什么来头? 但此刻也不暇细思,当即对着奚兰生拜了又拜。从这天起,沈华心志渐坚,非但武艺突飞猛进,文化造诣也是一日千里,一言一行都越来越靠近这个时代的人。 眼看年关将至,北府的天气已是寒冷彻骨。沈华算算日子,马上便是新皇尔朱昌登基后的改元之年,鸿兴元年……那也就是努羌人要大举进攻北府的时候了! 沈华心急如焚。原书中章耀便是靠着这一仗收拢了飞鸢军,自己若再无所作为,那就要眼看着飞鸢军落入章耀手里。虽然这半年来章耀待他当真亲如子弟,他也不再像刚开始那样心心念念把章耀当仇人,但到底还是心里存着芥蒂,无论如何也不甘心把飞鸢军拱手相让。 想到此,沈华不再犹豫,去向奚兰生讨教易容术。 “怎么这般着急?你有把握说动章瀚辰了?” “有没有把握,也必须一试。”沈华想了想,索性把事情说圆:“近来我见先生越来越忙碌奔波,愁眉不展。我一打探,听说寒冬将至,粮食越发紧张,努羌人又素有冬季南下入侵的习惯……可是飞鸢军至今还孤悬煌城,为着……为沈故将军之事抵触朝廷调遣。想必先生不日定要亲自北上。我深受先生大恩,怎能眼看着他犯险?说什么也要跟着一起去。” 奚兰生吞地一笑,用手虚点了点他:“小东西,在我跟前文绉绉弄鬼,我还不清楚你么?” “师傅……我给您跪下磕头啦……好师傅……” “哎呀别撒娇!不当人子!”沈华这半年来修身养性、熬筋打骨,越发出落得神□□朗,这忽然一作小儿行状,撩拨得奚兰生都有些晃神:“罢了罢了,早打发你早完事。其实若果真如你所猜测的那样,我说什么也得跟在章瀚辰身边。” 沈华欢喜万分。学了易容术,一番搓弄打扮后,照照镜子,果然连自己都认不得了——分明一张标致得叫人过目不忘的面孔,现下却是普通得丢进人堆找不出。 “嘿,师傅,你真是神了!”沈华左看右看,觉得毫无破绽。 “这算什么。这穷北府要啥啥没有,我眼下是不得好材料,否则还能化得更自然些,面皮不似这般僵硬。” “这已经很厉害了!”沈华喜孜孜地一回头,瞧见奚兰生的脸,忽然心头一震,背后涌起一股寒意——头一次见到奚兰生,便觉他那双英气逼人的眼睛与粗陋朴拙的长相甚为不符;如今想来,这脸真是奚兰生的本来面目吗? 他越想越有诸多可疑。师从奚兰生这么久,几乎从未见过他流汗。奚兰生与他过招,起初是根本不费力气,那也罢了;但随着他逐渐长进,和他动手也要用上几成真功夫,于是回回都走不上十数回合,奚兰生便命他稍歇,调匀气息再打。 当时他只道奚兰生是心疼自己累着,如今想来,根本就是奚兰生不敢出汗! 奚兰生的真实身份究竟是什么呢……他来到章府的目的决计不是当武师这么单纯。方才他说什么?若是章耀要去找飞鸢军,他也必要跟着,难道,他也是为了飞鸢军…… “怎么了?思岳,你出什么神呐?”奚兰生见沈华一动不动盯着自己,疑惑地问道。 沈华微微一颤,回过神来。他早已不是当初那个话不过脑子就出口的懵懂少年,此刻虽然心神震荡,却仍然强笑着不露破绽:“没什么,师傅,我在想一会儿等先生回来,先不作声,定然吓他一跳。” 当章耀真的回来看到面目全非的沈华时,却并没吓一跳,皱眉问道:“你扮成这样做什么?” 他没吓到,沈华吓到了:“先生,你怎么知道是我的?!” 章耀脸色本来甚为疲倦,被沈华一逗,忍不住笑道:“孙猴子再怎么变,却也藏不住尾巴。” 沈华一想也是,自己容貌变了,声音、身形可都没变,骗骗生人还行,又怎么瞒得过朝夕相处的章耀?不好意思地挠挠头:“先生,你认得出来不奇怪,但只要外人看不出来也就够了。” 章耀心有七窍,立时就明白了他的心思:“你想跟我出府?” 沈华收起了玩笑神色,郑重其事地点了点头:“先生,近来边疆颇不太平,我知道你夙夜为此烦忧。先帝新崩,家父身故,朝廷不稳,今冬北方又是冰雪成灾,冻死牛羊无数,以努羌人的作派,说话间恐怕就要大军南下……恕我大胆揣测,您定有北上煌城之意,对吗?” 章耀瞳孔微震,凝视沈华良久,忽然笑了:“有长进。” “那……先生您是答应了?”沈华小心翼翼地问道。 “我是要去见飞鸢军了。”章耀沉默半晌,说了这么一句,慢慢踱至沈华面前。“我能信得过你,是吗?” 章耀那双眼睛似乎把他的肺腑都看穿了,沈华的心怦怦乱跳。 他深吸了口气,答道:“是。” 北上 听说章耀准备只带着奚兰生与沈华去煌城,陈伯和罗汉都是千万个不放心,一路送出府门外小半里,仍是不尽流连之意。 那厢陈伯拉着章耀细细叮嘱不消说,这头罗汉也忙忙地拽过沈华,避开人闪在一旁悄声道:“公子,我知你素来志高,一心要为老将军和沈家报仇,又欲带领飞鸢军建功立业。但眼下你白龙鱼服,气候未成,万事不可急于一时。那章府督是个精细人,你千万别一时冲动枉送了性命。” 沈华十分感动,紧紧一握罗汉的手,“你放心吧,我有数的。” 陈伯嘱完了章耀,看见沈华和罗汉唧唧哝哝,又走过来满脸郑重地同沈华叮咛:“哥儿,在外不比在家,北境凶险,你可千万要听主子的话,别使性子。主子身边无人侍奉,你多留心,知些冷暖,千万!千万!” 奚兰生跨于马上,早已不耐烦了,把辔头扭了几扭,弄得那马嘶嘶长鸣。章耀跳上马车,冲沈华招招手,沈华也赶忙跟了上去。一行人先至府衙,待章耀分拨交接完公事,这才一路放马北去。 走了足足三天。煌城的太守吴荣早接了飞报,清净街道,带了一干属官迎在城门口巴巴地等着,待他们车至,忙不迭地大礼拜于道旁,口称“死罪”道:“皆因下官无能,累督主玉趾亲临,不胜惭惶之至!” 章耀也没下来,命沈华打起车帷,在车内微微欠身还礼:“勿弄虚文,起来答话。” 吴荣一干人等战战兢兢地爬起来,控背躬身地在下头立着。这是沈华头一次如此直观地见识到章耀的威势,情不自禁也跟着一阵紧张。 “我欲视鹿营,太守既来,便随我同去一遭吧。” “是、是……”太守虽连声应着,脸色却颇为迟疑为难,脚下也没动一步。 章耀淡淡一瞥:“怎么?太守不愿上来,那是叫我下车与你步行而去?” “督公息怒!下官死罪!”吴荣慌得重新跪下,满脸苦涩:“只因那飞鸢军一向桀骜,眼里只有沈故将军一人,当年先帝又特许老将军‘听调不听宣’……如今他们虽在下官辖境,却是十二分地不买朝廷的账,下官只怕督公这一去,受了那些冥顽粗疏之辈、武夫兵子之流的冲撞,那下官便是百死莫赎了。” “满口柴胡!”章耀笑斥一声:“我且问你,每月我着人押送粮草来你这,教专拨与飞鸢军,你都如数发放了不曾?” “发了,发了。岂敢有丁点差池!” “既然如此,飞鸢军便还是吃俸米的军,不是无法无天的贼。”章耀不容置喙地命他上来:“我倒要看看,他们是不是真的造了反。” 吴荣哪敢再强,只得发散了属官,撩袍缩身上得车来,告罪落座,陪着章耀向鹿营进发。路上章耀从容问着煌城的大小庶务,大到军械城防,小到粮米酱醋,吴荣答得若是稍有含糊,章耀立时便能听出来,同他分斤拨两地掰扯清楚。 这是章耀接任北府以后,头一次巡视煌城。其实之前章耀着人押送粮草来煌城,吴荣见来人点付明白、监押仔细,那时便知章耀不是个好糊弄的主儿。今天这一番对答下来,更是十二分地确信章耀是个狠角色,再不敢以半分“贬谪”的目光相看了。 说话间到了鹿营,吴荣连忙头一个跳下车,向章耀施礼道:“督公且稍坐,待下官先去说话,教他们主事的来接。” 趁那太守出去忙叨,沈华忍不住在车内小声问道:“先生,据他说来,倘或飞鸢军真的不买账,咱们这几个人不是狼入虎口白送了性命?” 章耀似乎心情不错,竟有兴致同他玩笑:“你怕什么?回了家了。” 沈华一窒,让他挤兑得有些恼羞成怒,“先生把我看成什么人了!我既然答应了你决不乱来,就没有撇下你冒失行事的道理!” 章耀敛了笑容,淡淡道:“你最好记住这话。” 不多时,外面一阵吵嚷喧闹,章耀与沈华下车来,却见一小校正在营门口同太守争辩。 “……你们将军好大的架子,怎敢不出来亲迎?这可是北府的府督,章公大人!” “凭他是谁,我们飞鸢军向来不与地方结交。今儿将军破例准你们进营已是天大的人情,再啰嗦,一并打出营门去!” “嘿!我把你个不知好歹的畜生,说出这等无父无君的反话!我问你,要是今儿主上驾临,你们也敢如此么?” “放屁,他是主上吗?我看你这话说的才是造反!” “你……” 章耀听了一阵,微微点头。这小校虽然张狂,言谈却还有些法度,并不授人以柄;下情如此,足可见上,不由心内稍慰。 “吴太守,罢了。”章耀喝住脸红脖子粗的太守,回头叫道:“兰生,思岳。” 奚兰生安置好了马匹车辆,跟着过来。章耀与他递了个眼色,奚兰生也不迟疑,只把大拇指微微向胸口一挑。沈华不明白他们打的什么哑谜,半个字不敢多说,紧紧跟在章耀身后。 这一路走去,两边俱是满面凶悍的士卒,雄赳赳举着闪闪钢刃,气昂昂执着凛凛长|枪。沈华从前只在书里戏里见过这种场面,眼下亲身见识,才知其心理威慑力有多么巨大,不禁越走腿越软,下意识往章耀和奚兰生那边挨蹭。却见章耀身如青松步如踏风,端的是气定神闲;奚兰生更是满脸轻快,就跟要去闹市赶集一般。 进得营内,两名壮汉正一左一右坐在上位等着他们。左边那个面方耳阔,右边那个目狭鼻勾,俱是黑黢黢的脸皮,一看就是风去霜来的经年。章耀拱手微笑:“程将军、于将军,别来无恙。” 这二人正是从前沈飞鸢麾下最得力的两名裨将,方脸那个名唤程武,鹰钩鼻那个叫做于航。 伸手不打笑脸人,程武性情忠厚,到底有些却不过往日情面,站起身回了一礼。于航却仍坐着不动,微微冷笑:“章府督如今好大的官威。只是这北府十六郡还不够你呼喝?定要来找寻飞鸢军,当着你这太守的面,若叫我们嚷出一星半点不好听的,却不是伤了脸皮?” 章耀神色不动,仍笑道:“于将军这话差了。章某既蒙圣恩,总领北方,这一方生灵便都在我身上,飞鸢军又何能例外?如今,努羌南下就在说话之间,我与将军正当勠力同心,保境安民。将军若有什么私怨,不妨权且搁下,待破敌之后再说不迟。” 于航跳起身,重重向章耀的方向唾了一口:“姓章的,你个忘恩负义不要脸的小人!少在这满口大道理,惺惺作态!私怨?呵!沈老将军当年是如何待你来?谁想你恩将仇报,为图那劳什子权柄风光,忍心害了老将军一家性命,你我血海深仇不共戴天,还谈什么?” 他左一个“畜生”右一个“贱种”,颠来倒去骂不绝口,又叨嚷出许多旧事,说章耀是什么“生来的天煞孤星”“凡略亲近些的合该死绝”“专靠不要脸的勾当迷惑君心”……嚷得堂上人人变色,俱皆心惊胆战地望向章耀。 沈华起初听时,还十分感佩这人对沈飞鸢的忠心,可越听越觉得他骂得也太过阴毒,不禁又对章耀起了怜悯之意。 原书中写过章耀的身世。他生于北府一个姓张的富户家,却是那张老爷偷情生下的孽种,又因一个相面的说“此子乃天煞孤星,专克亲爱之人,非逆天不可解”,故而自幼被嫡母父兄当作奴仆牲畜一般打骂看待。 十岁那年,他因不堪打骂从家中出逃,谁想逃跑当夜张家就失了火,一家子连房带人尽数烧为灰烬。他本人辗转逃亡之际恰好被当时巡城的沈飞鸢撞上,沈飞鸢怜其幼小,将其救活,为他取名“章耀”,资助了些钱财送往当地公学念书,这才有了后来的高中状元、入朝为官。 俗话说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自从章耀年纪轻轻点了头名恩科,又倍受世宗皇帝尔朱御的宠爱,便有无数红眼盯在他身上。好事者挖出他的底细,于是朝野都传遍了他是“天煞孤星”“不祥孽种”,又因他生的好模样,更有一干人对老皇帝与章耀的关系暗地里指指戳戳,认定他并无真才实学,不过是皇帝爱见的面首罢了。 这话虽私下流传甚广,但事关皇室颜面,毕竟没人敢拿到台面上胡说。此刻于航怨毒上头,也不夹着轻重皂白,竟是一股脑嚷了出来。程武听他越说越不像,惊得汗流遍体,赶忙用力一搡,急道:“有话好说!你想是中了邪,说出这等没来由的恶话作甚?!” 于航醒悟过来,也有些失悔,愤愤地瞪了章耀一眼,气哼哼归位坐下。 其余众人都十分担忧章耀发作,谁知章耀竟似半点没听见这些辱骂,泰然自若地在右首坐下,看着程武,续上前言: “程将军,敢问现如今营防是何情状?” 立威 程武正要答话,于航却又一把拦住,恨声道:“跟这等小人怎讲得自家底细?他杀了沈老将军不够,又来图赚你我。” 章耀性虽沉稳,此刻也不禁着恼,遽然从袖中掏出一卷纸笺,命沈华交给程武。“这是努羌那边的细作传来的密报。情势迫在眉睫,煌城危如累卵,还胡缠什么?你口口声声说我害了老将军,可有半点证据?朝廷可从未定过章某的罪!” “你……” “我念在沈将军情面上,不与你计较。可若耽误了国家大事,你罪当诛!” “好了好了,”程武死命按住气急败坏的于航,向章耀赔了个笑脸:“府督说的是正理,飞鸢军久驻北方,为的不就是保境安民么?努羌人进犯,府督关切也是应当应分的。” 他把飞鸢军的虚实略说了一遍,随即笑道:“府督大人,你也不必过分忧怀,迎敌之事交给我等便可。你只需安坐后方,调足粮草,万事谐矣。” 他虽然话比于航客气的多,态度其实如出一辙——你章耀想插手飞鸢军,那是门儿都没有。 话到如此,吴太守想着面子也总算圆回来了,擦着冷汗正想打几个哈哈劝章耀见好就收,谁知章耀斩钉截铁地说道:“不可。” 程武的笑也挂不住了,沉着脸色问道:“章督何意?” “此一仗非同小可,稍有不慎,我朝有覆灭之险。”章耀忽然反问道:“程、于二位将军,飞鸢军吃的是朝廷调拨的粮草不是?” “是。但……” “食君之禄,忠君之事。既然你等还认是我朝之军,就没有自外于朝廷的道理。” “我等何曾外于朝廷?但当初先帝亲口许诺沈将军,飞鸢军只听他一人调遣……” “将军在时,为重军威,自当如此。今将军既亡,兵权当归国家。难不成,尔等区区裨将,竟欲挟军自立?” 这话诛心,激得二人暴跳如雷,于航一个忍不住,便破口大骂道:“放你娘的狗屁!这飞鸢军一日姓沈,便永世只听我们的!来人,给我把他剁成肉酱,与老将军报仇!” 帐外军士一拥而入,吴太守吓得当场昏死过去。章耀厉声高喝道:“兰生!” 奚兰生更不答话,鬼魅一般闪至于航身后,“唰”一下抽出于航腰间佩刀,手起刀落。 于航的人头咕噜噜滚到了程武脚下,鲜血喷了一地。程武大叫一声,然而还不及反应,奚兰生的刀已抵在了他脖子上。 军士们举着兵器不知当进当退,俱皆满眼恐慌望着程武。沈华的三魂七魄这会儿才终于回到驱壳内,强忍着没叫出声来,一眼也不敢向于航那边看,直挺挺地站在原地发抖。 章耀冷冷睥睨,朗声道:“于航谋逆作乱,现已伏诛。念曾随沈将军征战有功,我将上报朝廷,不罪及家人。程将军,你怎么说?” 刀架在脖子上还能怎么说?程武满眼悲愤,却无论如何也说不出认罪服软的话来。 章耀微微一叹:“将军,沈老将军是何等忠义之人,可你听于航方才说的话!飞鸢军难道真的姓沈吗?置主上与朝廷何地?” 程武昂然道:“那是他的疯话。飞鸢军当然忠于朝廷。可朝廷处事不公,你身上嫌疑未净,我怎可将飞鸢军交付与你?” “你不必将飞鸢军交我。” 众人震诧。程武更是双眉紧蹙,不解其意。 章耀款款走至帅位,奚兰生有眼色地架着程武往下捎了捎。章耀也不避脚边血污,坐下来缓视一圈下方诸将士:“如今沈将军血案未明,据说遗有一子,也尚未有下落;飞鸢军之将来,自然还需由主上定夺。但无论如何,你等是我大殷臣民,家人亲眷都在南方,千万不可错了主意!” 他这话一出,那些军士们刀便拿不稳了,又见首领性命都在他手上,只得纷纷放下武器。 “章某既无统兵之才,更无觊觎之心。否则赴任半年,何以如今才来鹿营?实是大敌压境,由不得再迁延迟疑。程将军,我问你,营中将士们每日都吃的什么?” 程武答道:“一日三餐,精米白面,有蔬有肉。” 章耀又问帐下领头的那军士:“他所言可是真?” 军士颔首:“是。” “你们再问问我这小童,章府里吃的什么。” 沈华被他忽然点到,心口突地一跳,好容易才稳住心神答道:“粗面饼,难见荤腥。米饭更是从未见过。” “煌城北境孤悬,国库并无余力赈济。这些粮食都是倾北府全境之力省出来供与诸位的,尔等可明白?” 话已至此,程武知道自己无论是道义名节还是手段实力都占不到便宜,长叹口气,率先单膝跪下:“督公,我等糊涂,凭你发落便是。只是大敌当前,还求督公许末将戴罪立功。” 章耀抬眼看了看奚兰生,奚兰生会意退开一步。章耀站起身双手扶起程武:“我已有言在先,飞鸢军仍由将军暂统。只是如何措置退敌,将军需听我一言。” 程武哪还能说半个“不”字。章耀也不再逊让,命军士收拾好于航的尸首,自己则带着程武、吴荣、奚兰生、沈华等人,跨马遍巡军营城防。 一路看去,军容十分整肃,营寨颇有章法,章耀赞叹道:“老将军真遗泽后世。”巡毕,携众登上城楼,极目远眺,忽见远方似隐隐绰绰有些断壁残垣的轮廓,赶忙问道: “程将军,那是什么?” “末将曾听沈将军说过,那就是前朝的边防。几十年前,这里有水有渠,筑过城池。可后来一是北方连年干旱,那条大河断流改道,二也是……”程武顿了顿,不好直言是朝廷软弱军威不振以至国土沦丧。但章耀早已心领神会,摆摆手示意他不必多说。 章耀沉吟良久,喃喃自语:“若果能收复故土,那广饶之地,何愁不能开渠引流,作养水土,驻军屯田……” “收复失地,谈何容易!”程武嘿然苦笑:“你道沈将军没想过么?奈何那块地无水无源无屏无障,纵然打得下来,也断难守住。” 章耀不再提这件事,转而掐指默念着算道:“庆和十四、十五、十六……二十一、二十二,我们和努羌人已经整整八年没打过大仗了。” “是啊!多亏老将军把这煌城打造得固若金汤,努羌人吃了不少亏。这几年虽也时常寇边抢掠,但一向只敢在煌城周围小打小闹,不曾有什么大动静。” “可正为如此,北府军资巨耗,百姓始终贫苦。”章耀轻轻一叹。 “督公这话何意!”程武勃然变色,“难不成,我飞鸢军舍生忘死保家卫国,反而成了害民的祸患?” 章耀不以为忤地笑笑:“岂不闻将军马放南山方为万民之福?我是想说,伤其十指不如断其一臂。毕其功于一役,方是长久之法。” 程武眼里有些难掩的不服之意,怫然一拱手道:“愿闻督公高论。” “吴太守,城中有多少户人家?”章耀忽又转问吴荣。吴荣慌忙答道:“约有万户。” “若我着令搬出,要得几日?” “要……啊?”吴荣瞪大了眼睛:“督公,事关千家万户,这可不是儿戏!” “我要把这煌城空出来,送与敌军。” 空城 为着章耀定下的这条绝户计,文武众人吵成一团,说什么也不肯答允。然而章耀心意已决,讲不通道理索性就不讲了,直接命官府颁出告示,勒令百姓们三日之内全部搬离煌城。 一时间,整个煌城呼爷唤娘、愁云惨淡,所谓末世地狱也不过如此了。 “你是不是疯了!老百姓们辛辛苦苦攒了几辈子的家业就这么丢在那,一夜之间什么都没了!有的老弱妇孺根本走不动,你让她们走就是要她们命……官府和军队是用来干嘛的?不就是保护百姓的吗!现在可好,努羌人还没来,你先把百姓祸害成这样!你知道现在外面叫你什么吗?‘章阎罗’啊!” 沈华天天看着百姓们的惨状,早就憋了一肚子火,此刻看见章耀还端坐在案前批他的公文,终于忍无可忍地爆发了。 章耀的手一顿,仍是那副云淡风轻的语气:“慈不掌兵,义不行贾。忍这一时之痛,为的是几代之福。” 若这话放在从前,沈华或许能听进去。毕竟他看的权谋小说不少,书里看到动辄以天下为棋的枭雄,甚至还会由衷钦慕赞叹,满脑子“我辈当如是”的热血中二。可只有到了今天,他才知道那些纸笔上的数字,和亲眼所见活生生的人,根本就是两回事。 他做不到心如止水,无动于衷。 “什么狗屁一时之痛!你知道有多少人可能根本就挺不过这一回,还谈什么后福?又不是没有选择,煌城不够坚固吗?飞鸢军不够骁勇吗?为什么非要百姓离开煌城?你要是没本事带军打仗,又何必要装腔作势杀了于航要挟程武,你心里果然装的都是争权夺利,你草菅人命、禽兽不如!” 沈华吼着吼着哭了出来,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这么难过。仿佛不仅仅是怜惜那些无辜的百姓,更是一种说不上来的,深深的失望痛心。 章耀捏紧了笔,却始终一言不发。沈华用力一跺脚,转身跑了出去。 “兰生,去看住他。” 奚兰生抱臂在一旁,闲闲地应了声“是”,却不急着追出去,反问道:“府督大人是要我看他什么?” 章耀瞪了他一眼,奚兰生这才笑着动身:“知道了知道了。” 他追上沈华时,沈华正一边哭一边骑着马往程武的驻处跑。奚兰生赶忙一个纵跃飞身跨于他身后,连人带缰绳紧紧揽住,喝道:“你想作甚?” “放开!”沈华嚷着就开始抹自己脸:“我这就去跟程将军讲明身世,我要带着飞鸢军守城,决不让努羌人攻进煌城一步!” “屁话!”奚兰生骂道:“你就不能长长脑子?!飞鸢军是你说带,就带得动的?就算你是沈家后人又如何?章耀能辖制程武,是因为他到底是朝廷命官,名正言顺。你算什么?没有皇命,若私下与飞鸢军勾结,等同谋反,你到底明不明白!” 沈华让他骂得懵了片刻,头脑一冷,立刻警觉起来:“师傅,你怎么知道我是沈家后人?你怎么知道这些的?” 奚兰生一噎,旋即说道:“这不是你刚刚自己说的要去‘讲明身世’么?我还能猜不到啊?说话做事顾头不顾腚,还想带军守城,呵!” 沈华气滞,却仍不甘心地挣着:“那就这么眼睁睁看着他糟蹋百姓?把煌城让给努羌人,这算什么谋略?!” 奚兰生见他犟的厉害,干脆撒手由他,“好好,你去,你去程武那儿看看。” 沈华不明其意。两人赶到程武的驻处,原来早已人去营空。 “这……这是怎么回事?” “飞鸢军的主力早已不在煌城。这个局章瀚辰少说也布了半年,如今终到收官之时,能让你个屁事不懂的小毛孩搅咯?”奚兰生笑道:“你放心吧,章瀚辰这人手段狠是狠了点,却不干吃亏的蠢事。” “我不明白,这到底什么意思?好好的为什么不能直接守住煌城呢?” “守住了煌城,努羌人会怎么做?”奚兰生正了神色:“他们会游袭煌城周边薄弱的郡县。他们马快,如果永远跟在他们屁股后面救火,疲于奔命,一万年也断不了努羌人的根。” 沈华心中一动。“你是说……诱敌深入,瓮中捉鳖?” “不下重本,焉得万利?煌城是屯兵重地,军械钱粮在此,可这么多年来,努羌人一直未能踏进半步。如今这样大一个香饵放在面前,哪有不上钩的道理?” “可是……”沈华又糊涂了:“飞鸢军主力远遁,百姓突然四散,白白留下一座空城,努羌人也不是傻子,怎么就相信这其中无诈?再说,如果这次来的不是努羌主力,岂不是白费心机?” 奚兰生看着他,意味深长地一笑。 沈华愣了片刻,猛地想起章耀拿给程武、于航看的那封密信,恍然大悟:“是了!他在努羌人那里安了细作!” “岂止?你中有我,我中有你,是兵家常事。上马。”奚兰生与他并肩从程武的大营走出来,自己率先跨上马,向沈华伸手:“只要让努羌人如实知道这煌城发生的一切便是了——他可是身负灭沈家满门的嫌疑在前,又具斩杀于航的事实在后,飞鸢军怒而远遁,百姓惊惶逃窜,这岂不是顺理成章?” “然则……然则……”沈华忽然后背一阵发寒:“他杀于航,是一早就计算好的?并不是当时于航忽然发难,他不得已才让你动的手?” 奚兰生迟疑了一下,还是如实说道:“事前他可未和我说过一字,我纯粹是临危奉命。至于章瀚辰心里究竟是怎么想的,恐怕没人猜得透。” “师傅,我有一句话,不得不问。”沈华忽然扭过头,直愣愣看向奚兰生的眼睛:“您究竟是何身份?真的只是一武师么?可是以章先生之城府,他所谋所划,所思所想,您全都了如指掌,恐怕连心腹也未必过此。” “我也不怕对你说句实话,我与章瀚辰,绝不是同路人。”奚兰生冷笑一声:“我是谁,你不必惶恐,也不必深究。横竖……横竖我不会害你。” 他在提到章耀时,语气冷漠生硬;可说到最后几个字却忽转柔和,令沈华大为不解。 眼看快回到章耀所在的官衙了,沈华又拦住奚兰生持缰的手:“我不想回去。” “怎么还使性子?”奚兰生无奈,哄孩子一般笑道:“方才不都和你说明白了?” “师傅,‘一将功成万骨枯’这句话你以为当作何解?”沈华轻声问道,却并不等他回答:“你知道吗,就在来煌城之前,我都认为这句话豪迈雄壮,是英雄本色。可是现在,我忽然发现自己有多么幼稚可笑。” 他满眼俱是寥落悲怆,已全然不是懵懂少年的行状。奚兰生一言不发,静静地听着。 “我以前总觉得自己比别人都聪明,缺的只是老天爷给一个机会罢了。我以为这偌大天地都应该是我的舞台——男儿何不带吴钩,收取关山五十州?呵呵……”他嘴角边露出一个讽刺的笑容:“结果我第一次看到人头落地,就差点吓尿了。再看到满城百姓家破人亡的景象,我就只想哭……” 他说着说着眼泪又倏然落下:“我知道章耀会赢的,我知道。对于他来说,这点代价不算什么。是啊,乱世之中人命比狗都贱,上位者要的是功名利禄,老百姓的生死关他们屁事……师傅,我没法拿回飞鸢军,我没法救这一城的人,我甚至都不知道自己有没有胆子上战场去杀人。我是又恨自己软弱无能,又恨章耀心狠手辣,我……” 出乎意料,奚兰生并未像以往对他的没出息冷嘲热讽,也没说话,揽住他,忽然一纵缰绳,飞快地向城外驰骋而去,旋即在广袤的荒野里没命狂奔起来。 耳边的朔风呼啸着,刀子一样割得他脸蛋生疼。起初他还有些害怕,紧紧攥着缰绳,但很快,这仿若飞翔的快感迅速驱散了所有的愤懑、委屈、恐惧,一股男子汉气魄陡然而生,令他禁不住想仰天长啸。 奚兰生带着他策马奔腾了许久,终于慢慢缓下来,柔声问道:“舒服点了吗?” “好多了。”沈华心情渐渐平复,早忘了之前对奚兰生的猜疑,由衷感激道:“师傅,谢谢你。” “纯善之人才会有这样的心肠,”奚兰生目光柔软得近乎悲伤:“你和你爹其实是很像很像的。你也像……也像我的妹妹。” “啊,你有个妹妹?”沈华这还是头一次听奚兰生谈到家人,立即好奇地竖起了耳朵:“她多大了?你一定很疼她。” 奚兰生的身子忽然一颤,声音一下子冷了:“若她还活着,想必已出阁做母亲了吧。” 沈华后悔至极,不敢再问,赶忙岔开话:“你说我像我爹。都说‘慈不掌兵’,难不成我爹也这般婆婆妈妈的没出息吗?” “你爹可算得上是古往今来罕见的仁将了,当年要不是……”奚兰生正说着,忽然住了口。 沈华回过头,刚想问怎么回事,就见奚兰生满脸凝肃在唇边竖起一指,忙闭了嘴。 奚兰生跳下马,俯身贴在地面听了一阵,旋即飞身上马加鞭,带着沈华没命往煌城方向狂奔。 “努羌人来了!” 章阎罗 “什么?!”章耀猛然站起来。这还是沈华头一次在这人脸上看到这样的惊惶之色。“怎会如此之快?” 奚兰生的神情是前所未有的严肃:“我这耳朵能听百里之外的动静。这附近俱是荒地,没有畜群,能发出那等隆隆之声,只可能是努羌人的骑兵,绝不会错!” “城里还有约莫两成的人未走……”章耀袖下的手攥得死紧,来回踱了两步,忽地站定,斩钉截铁地下令道:“兰生,你现在就带着思岳,掩护老百姓一起撤出城去。” “这……”奚兰生皱眉:“章督,你难不成要留守在此?” “我既为北府之督,理当坐镇。” “可现在煌城守军不到两千,且不过是地方乌合之众,如何拖得住努羌人数万强兵?!”奚兰生急了:“你并非行伍之人,又干系一方之重,岂可留在这白白送死?” “我在,或可拖得一时三刻。我若不在,此城一触即溃。”章耀不容置喙地厉声道:“不必多言,带他快走。” “不成!不成!”沈华方才还在恼恨章耀狠毒,这会儿却涨红了脸,说什么也不肯独自逃生:“我不走!我决不当逃兵!” “章督三思,或者,若你信得过,便让我留下替你守城吧!”奚兰生苦劝道。 “你替不了我,”章耀的言辞越来越峻切,深深看了奚兰生一眼:“况且你有你的使命。” 奚兰生微怔,终于重重叹了口气,不复多言,拦腰扛起沈华就走。 “你、你干什么!师傅!放我下来!”沈华大惊,想使个擒拿身法挣脱。奚兰生更不回头,反手在他腰背上随意拍了两下,沈华便觉身上酸麻了大半,再也没有挣扎的力气,像条咸鱼似的挂在奚兰生肩上,只气得面红耳赤涕泪横流:“章耀,你……你混账!你虚伪!你不讲理!你就是个法西斯!唔……唔唔……” 奚兰生又点了他哑穴。 直到了后城街道上,奚兰生才解开沈华穴道。沈华刚要发怒,奚兰生厉声喝道:“别闹了!赶紧帮忙!百姓早一刻撤出煌城,章瀚辰才能多一分生还的希望。” “飞鸢军就在附近埋伏着对不对?”沈华怒目而视:“为什么不能召他们回来?” “努羌人一旦知道飞鸢军还在,哪里还会进城?那围剿努羌人的计划就完了!” “计划可以改,机会总会有,可是这活生生的人没了,就是再也没有了!” “军国大事,岂可儿戏?多少人的心血,哪里是说改就能改的?刀既出鞘,不是你死就是我活!”奚兰生眼里几乎要冒火了:“你这小子怎么总恁的天真?睁开眼看看这个残酷的世界吧!” 说罢,奚兰生也不再理他,自己先跳下马,展眼瞧见街那头正拿着一面大锣亲自吆喝的吴荣,赶忙穿过人潮挤到吴荣身边,在他耳边低语几句。吴荣霎时间面无人色,手上的锣“哐啷”坠地:“什、什么?!这可……这可……” 奚兰生见他吓得几乎站立不住,皱了皱眉,索性撇了他,自己捡起那锣狂敲一阵,冲着街上拖家带口缓缓而行的百姓放声喊道:“乡亲们,已得探报,努羌人转眼将至,转眼将至!想活命的,赶紧丢下身外之物,能跑多快跑多快!若只管舍不得钱财,再迟片刻,人财俱亡!” 人群向前的速度总算加快了些,可哀戚之声也更大了。很快,便有怀抱着婴儿的妇人被挤倒在了路边,手里的孩子也随之摔落在地,眼见后头人群将至,绝望得哭叫起来。 沈华一个箭步冲上去抢出孩子,又扶起那妇人,把孩子递还与她。妇人紧紧搂住孩子,也不敢多瞧他一眼,一面拭泪一面跌跌撞撞地去了。沈华心下凄恻已极,不再多言,逆着人潮左扶右搀忙不绝手,决意不令一人掉队。 那头吴荣正向奚兰生苦苦哀求:“壮士,大哥,你行行好!就让我也跟着他们一起走了吧……我家尚有老迈高堂……” “吴太守方才还身先士卒亲自拿着锣疏导百姓呢,在下正欲在章督面前表一表太守大人的壮举,怎么转眼就说出这等丧气话来?”奚兰生似笑非笑地斜乜着吴荣。 吴荣这时候倒也不装腔作势了,苦兮兮地说道:“官运哪有命要紧。壮士,我知道自个儿这斤两,我就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文人,舞不得刀弄不了枪,留在这儿也是个累赘,您就让我……” “太守不是文人,那,是不是男人呢?”沈华又背老人又抱孩子又推车又拖行李,忙活好一阵,正头晕眼花踉跄之际,被人浪一冲,恰巧搡到了他们跟前,听到这几句话,立即扭过身高声道:“章府督也是文人,可他现在还在城头上挡着努羌人的铁骑呢!他身边只有两千不到的地方军,努羌人足有数万!” 这话让一旁的几个耳尖之人听到了,一传十十传百,人群中霎时议论纷纷。 “居然是那‘章阎罗’在拼死拖着敌人,让我等逃生啊!” “这自古以来可都是当官的先跑,哪儿有当官的断后啊?这是真的吗?” “咱是不是冤枉了章府督?若没有他在城头顶着,咱哪儿还有时间跑?” “呵呵,没有他或许咱们跑不了,可没有他,咱说不定还不用跑呢!飞鸢军在咱煌城驻守这么多年,他一来就被整散了,现在可不就是活报应?” “当官的啊没一个好东西,别信!” “谁说的?从前沈将军在时,治军严明,对咱老百姓秋毫不犯,保护咱们煌城不受努羌狗欺侮,怎的不好了?” “沈将军固然是好,飞鸢军也固然了得,可你别忘了,‘北府赋税,苛逾举国;煌城赋税,苛逾北府’……” “嘘!你不要命了?!” 那些话一阵一阵飘进沈华耳朵里,他就像被人点中了穴道似的,僵立在原地动弹不得。好半天晃过神来,一抬头正对着奚兰生的目光。 那吴荣还在旁边絮絮叨叨,抱怨沈华一个小厮竟也如此猖狂,我再不济也是朝廷命官云云。奚兰生终于不耐烦了:“大人既还知自己为朝廷命官,就不当有损朝廷名器!是去是留全凭大人自行决断,只是日后别失悔便是!” 吴荣正想抬腿开溜,一眼瞧见身后的属官和随从们微露鄙夷之色,不由得又有些踌躇——倒并非是因尚存羞耻心,只是他知道,此番若逃走,自己这乌纱帽也就算是到头了,指不定朝廷日后还要秋后算账问个大罪……这脚便迈不出去了。 “大人若能助我等尽快疏散百姓,也算大功一件。方才之事,在下什么也不知道。”奚兰生看破他心思,又给了个台阶。 吴荣一咬牙:罢了!都说富贵险中求,自己兢兢业业一辈子,好容易混到今天这个位子,丢官还算事小,若坏了子孙后代的仕途岂不是事大?赶忙转了一副面孔,又是撸袖子,又是骂随从:“还不快去帮乡亲们拿东西?一个个木桩子似的戳着,没半点眼力见!瞧瞧人家督公门下,再看看你们!” 天色越见深沉,奚兰生凝神侧耳,忽地全身一颤,一扯沈华的衣袖悄声道:“努羌人已经来了,我听到了金戈之声。” 沈华心头狂跳,可脑子却越发清醒,看了看长龙般仍然望不到头的人流,同样回以低声:“不可让吴荣与百姓们知道。一旦慌乱起来,便不可收拾了。” 奚兰生见他这么短的时间里便已扭过少年心性,陡然变得处事有度、处变不惊,心下也十分欣喜。当即不再多言,默契地配合着奋力疏导百姓。 直至日头完全隐没,百姓们终于完全撤净,就连吴荣等大大小小的官员和扈从都已逃窜而去。奚兰生将自己和沈华的马牵过来:“走吧。” 沈华缓缓摇头:“我要去找先生。” “你怎么……”奚兰生本以为他好容易开了窍,此刻见他又开始犯犟,不禁大为头痛:“若天意眷顾,章瀚辰自然能绝处逢生化险为夷;若他时运不济命该如此,你去也于事无补,何苦枉自送命?这本不干你事,你不是还要为爹复仇,为家族争光么?” “是,我也知道。我只是觉得……”沈华勉力笑笑,忽然之间喉头发涩:“章阎罗,他很孤独。” 奚兰生瞳孔一震。 “他若真是阎罗,我倒要看看他的地狱里,究竟装着些什么!” ※※※※※※※※※※※※※※※※※※※※ 亲爱的小天使们,求收藏求留言嗷! 命悬一线 沈华和奚兰生赶到时,城头上的战况正激烈异常,惨酷不可名状—— 只见努羌人沿着云梯、索爪如蜂蚁蝗群般涌上城头,守军奋力投石射箭,却仍是应接不暇,时不时就有努羌人越过墙垛斩杀殷兵,随即又陷入混战。城头上杀声四起,死尸累累。 而章耀则正嘶吼着调度军队不断补缺应变。他的衣摆掖在腰间,袍袖高束,干练肃杀得如一把见了血的剑;头发都散落了两缕在耳畔,脸上也似有血污,只是狼狈之中却不见慌张。 “局势虽危,军心未乱。一介书生,难为他了……章瀚辰到底是个人物。”奚兰生自言自语地感慨一声,再一扭头,差点魂飞魄散——沈华手无寸铁,就这么直愣愣向章耀冲了过去! 说时迟,那时快,一个杀红了眼的努羌人连杀两名殷兵,看出章耀是主帅,直奔章耀而来!沈华和他撞了个对脸,那努羌人神挡杀神,提刀就向沈华头上砍去;沈华大惊,不及思索矮身一避,正想使出擒拿手段同他格斗,可一抬头看见那人目眦尽裂嘶吼向前,活脱脱一副地狱恶鬼的模样,登时腿一软坐在了地上。 奚兰生大叫一声,急蹿向前,却眼见是来不及相救了。 沈华全身无力,闭目待死,却忽觉身子被一股大力拖拽,随即耳听得整个城头都在惨叫: “督公!” 沈华急睁眼,只见章耀正抱着自己滚扑在地,表情极度狰狞;背后那努羌人满脸狂喜,高举胡刀,眼看就要劈向章耀的脑袋。沈华的手快过心神,兔起鹘落般“唰”一下拔出章耀腰间佩剑,捅穿了努羌人的心脏。 那人脸上露出不可思议的神色,随即委顿在地,没了气息。 “天佑督公!天佑督公!” 殷军见章耀死里逃生,士气大振,城头上霎时一片欢呼,人人皆回转身来奋力杀敌。努羌人的攻势为之一挫。 “我杀人了……我杀了人……”沈华脸色苍白,手脚冰凉,满脑子嗡嗡直响,然而还不等他想明白,怀里的章耀已是咬着牙一扶他肩头借力狠命站起来,用左手抽出那努羌人身上插的剑,沙哑着嗓音继续指挥一阵,待情势稳固,这才缓了口气,回过身来狠狠瞪着沈华。 “你回来干什么!”章耀中气不足,本是一句疾言厉色的训斥,说出来却少了许多威慑力。 “先生……你受伤了。”沈华早看到他右肩处晕开了一大片血污,知道是刚才他为了救自己那一下,终是被砍伤了,不由得泪如雨下,赶忙从怀里掏出一方干净的巾帕,撕下衣摆,上前要给章耀裹上。 章耀恼怒已极,用力推开他,又吼奚兰生:“你……安敢如此!带他走!” 奚兰生却不客气,从沈华手里抢过东西,按住章耀不容分说给他裹了伤,冷冷道:“我们不回来,你真打算把小命丢在这儿?章瀚辰,你还真就把自己当个北府督玩玩了?先帝托孤之重,沈将军再生之恩,你都不管了?” 章耀默然,看了一眼泪眼滂沱的沈华,长叹口气:“但只你们来,又有何用?” “来告诉你,百姓已经全部退走。只要抵过这一轮攻势,我等皆可撤去。”奚兰生说着,长刀出鞘,微微一笑:“十几年了……章督公,你瞧好罢!” 话音未落,人已向前,鬼魅一般飘向城头。刹那间,一连五六个努羌人头滚落城下,徒留数具尸骸还在原地抽搐,惊得众士卒骇然大叫。 根本没人看清楚奚兰生是怎么出刀的。 城头上“殷”字大旗迎风猎猎,擂鼓的小兵如同喝了烈酒般没命地狂击战鼓,殷军喊杀声四起,陡然遍增了几倍威势。而城下努羌人久攻一个残兵驻守的城池不下,不免泄气。 “幸而努羌人不曾携带什么攻城重械。”章耀皱着眉靠在城楼柱子上,微微舒了口气。沈华此刻心里对他是又感激又歉疚,又敬佩又怜惜,当即一咬牙,硬着头皮也冲到前线,帮着奚兰生及守军们奋力杀敌。 这是他头一次亲身经历真实的战争。奚兰生的怒吼仿佛就在耳边:“睁开眼吧!看看这个残酷的世界!” 什么是残酷,从此再不必人言——残酷便是你杀死我,或我杀死你,没有第三条路可走。 起初沈华的手还是软的,可越来越多的血溅在他的脸上、眼里,渐渐的,他再也看不清敌人脸上的神情,他心中由恐惧而生愤怒,由愤怒而生仇恨,最终他手里的刀越来越快,而眼前这些人也不再是人,是一个个他必欲除之而后快的鬼。 “羌狗退了!” “贼军败了!” “我们赢了!” 听到同伴们的喊叫声,沈华才回过神,忙定睛看去,城下的努羌人确实止住了进攻的势头,正在整军收兵。 他手里的刀一下子就掉在了地上,身子止不住地发起抖来。旁边的人亲昵地拍了拍他的肩膀,“小兄弟,看你这么年幼,是第一次上战场吧?想不到身手如此了得。方才杀了好些羌狗呢!” 沈华勉强笑了笑,根本说不出话来。他抬眼看了看远处正还刀入鞘的奚兰生,只见奚兰生也是一身血污,微微有些发喘。 章耀立刻下令收点残兵,“今夜努羌人必偷袭城池。趁他们休整,全军速速撤离。众将士听令:人衔枚,马摘铃,不得发出一丝声响,撤!” 活下来的已不足五百人,来不及沮丧或是庆幸,人人都紧绷神经,安安静静跟着章耀从城后撤出,在郊外驻扎下来。 “呜呜”的风声如泣如诉,显得这极北寒夜分外孤凄苍凉。 奚兰生在外守夜,大帐中只有沈华和章耀。章耀那股顶在胸口的心气一松,刀伤立刻发作起来。 沈华一双眼睛都在章耀身上,一下就看出他不对劲,抢着上前扶住,双手触去只觉得他身上烫得吓人。“先生,你在发烧!” “嘘!嚷什么!”章耀压低声音喝道:“不可乱了军心。” “那、那……又没医又没药,这可怎么办!”沈华几乎又要哭出来:“先生,你可带了酒吗?”可是不等章耀回答,他就知自己问了句废话。 章耀全身无力,靠在沈华怀里,呼吸渐转沉重,眼睛也慢慢阖上。半晌,他又忽然睁开眼望着沈华:“为什么要回来?” “那你又为什么要救我?”沈华心情激动,哽咽难言:“你一次又一次救我、保护我。人非草木,我又不是没有良心!” 章耀轻轻一叹:“可你不是……不是一直恨我……害了沈将军?” 沈华不想他此刻忽然说起这个,怔愣之下顺嘴道:“难道真的是你害了沈家吗?” 章耀苍白泛灰的唇边浮出一个凄凉难言的微笑。沈华不知为什么,心里重重一绞,不假思索脱口而出:“先生,我信你!” 章耀垂下的睫毛轻轻一颤,一滴泪水从眼角溢了出去。 “思岳,你是个善良的好孩子……我知道你想过杀我,可是你没下手……” 沈华如遭雷掣,心神都被轰去了大半。 “我把你藏起来……是因为杀你父之人,凭我之力尚不可遽然取胜,若告诉你,放你出去,徒送性命。”章耀的声音越来越微弱:“若我此番有幸生还,将来助你入仕、为沈家伸冤自都不必说;可一旦我……” “不!不!”沈华的眼泪一下子就涌了出来,雨点一般落在章耀脸上。他早把原书里那个罪该千刀万剐的大权臣忘到了九霄云外,一想到怀里这个人要死,他的心就像被摘了一样:“先生,你别丢下我!我害怕!我在这个世界孤零零的,没有亲人,只有你待我好!先生!” 章耀眼中泪光闪烁,却仍是狠心咬牙地说下去:“你答允我,若我身死,你便要一辈子隐姓埋名。不许去掺和朝堂之事!” 沈华心神大乱,根本无法思考,只茫然地摇着头哭道:“不可能,你不可能会死!按照原书,你明明还有很长的路,这不可能!难道……难道真的是因为我?因为我的出现,所有的人和事都乱了?不……” 章耀不知他在胡言乱语些什么,心里一急,高烧兼之失血,眼前一阵昏黑,登时没了知觉。 北马名霜 章耀昏睡了整整一天,醒来已是翌日黄昏。 “先生!先生醒啦!程将军!”他听见沈华兴奋的声音,心中稍定;奋力睁开眼看时,发觉自己已睡在榻上,旁边围着一群人,个个面带激动之色。 “督公受苦了!”程武抢着上前一抱拳,虎目含泪,对他的态度和从前简直是天壤之别:“若是督公有个三长两短,末将等真是万死难赎其罪!” 章耀自觉身上已没有昨夜那般难过,欲坐起身来,奈何牵动伤口痛得一皱眉;沈华连忙扶住他:“先生!你才刚好一点!” “程将军,战况如何?”章耀急切问道,嗓子却还是哑的。 “督公放心!”程武一说到这个,立刻眉飞色舞神采飞扬。“幸赖督公不避艰险拖了羌军三四个时辰,待到昨夜,他们再无半点疑虑,尽数破城而入,一门心思劫掠财物。我们飞鸢军遵督公之命,抓住良机围城剿杀,激战一夜,歼敌三万,夺得马匹万余!努羌军此番的主帅索卢壮也死于乱军,只有约莫千百残军让他们逃走了。” 说罢,程武转身出了房门,不一会儿拎进来一个血淋淋的包袱献于榻下:“督公,这便是索卢壮的首级!” 章耀微微颔首,问道:“我军死伤如何?” 程武越发敬服:“算上随督公守城的地方兄弟,阵亡三千,伤者四五千。” “百姓如何?可有重新安顿?吴太守。” 吴荣急蹿上前,满脸带笑,欠身答道:“回督公,下官一直紧随百姓风餐露宿,一听得前方大胜,下官当即便引导百姓们回城安置。除却少数本就重病将死之人,余者皆平安无恙。现下煌城署正在一一登记百姓们所失财物,届时将逐一贴补奉还。” 章耀目光在他脸上停驻半晌,看得吴荣一阵忐忑,这才轻轻“嗯”了一声,转而叹道:“此计终究太过狠毒,非但杀敌,亦苦了我国军民,此皆章某之罪也。” “督公虽是慈悲爱民之心,但也不可太过苛责求全。”程武是个直爽人,一旦服了章耀,便是一片赤诚:“打仗岂有毫发无伤的道理?努羌人马快,总是一击即散,待到来年又如野草复生,没完没了叫人头疼……督公这一仗重创了羌兵精锐,足可保北府数年安稳呐!” 章耀摆了摆手,示意沈华扶他下床,一时间好几人涌上来欲献殷勤,却都被沈华挡了,偏要自己搂肩抱臂地搀住。“先生,您又要去哪儿?大夫说了这伤需静养,您不知道昨晚多吓人……” 章耀侧过脸来看着沈华,目光不知不觉就柔和了,用与方才谈公事时全然不同的语气笑道:“怕什么?昨晚我既不死,往后就更死不了了。我是杂草一样的命,没事。” 沈华心里又是一绞。他知道章耀说的“草命”是什么意思——章耀出身卑贱,即使已经贵为重臣,也时常被人指戳脊梁骨骂句“贱种”。之前听于航那样辱骂时还没这么强烈的感觉,可如今同章耀共经一番生死,沈华便再也听不得这样的话了。 “我不许先生这么说!明明您是贵命,贵不可言!” 章耀看着沈华这气鼓鼓的小模样,实在好笑,“哦?你何时又学了相面?” “我就是知道!”沈华顺口而出:“俗话说风从虎,云从龙。先生遭际不凡,正说明命格贵重,非凡夫俗子可当!” 章耀豁然变色,立刻喝止:“放肆!小孩儿家胡说八道!不看你年幼无知,断不轻饶!” 程武知道这小童是章耀的身边最得宠的人,此刻见他委屈难堪,忙笑着上前解劝道:“督公何必太较真呢?以督公大才,将来登台列阁、封侯拜相都是迟早的事儿,哪里就当不起一个‘贵’字?” 他这台阶递的顺畅自然,章耀微微舒了口气,叹道:“程将军,你随我去看看将士们,我还有话同你说。哦,吴太守连日辛苦,不必圈在我这里,同诸位都回去吧。” 章耀有意无意脱开沈华的手,和程武走在了前面。沈华咬咬嘴唇,仍是跟上去,不想一直在边上冷眼旁观的奚兰生却忽然拍拍他的肩,一脸的幸灾乐祸:“怎么,马屁拍马蹄子上了吧?” 沈华没好气地瞪他一眼:“关你啥事!” “嘿你个小兔崽子,这般没大没小,好歹叫我声师父呢?”奚兰生拧了一把他的耳朵,气道:“过了河就拆桥啊?昨晚上是谁使出轻功来回奔了几十里路给你弄的大夫?” 沈华立刻软了,又感激又愧疚,忙抱住他胳膊道:“师父,是我不好,多谢你。待会我就跟先生说,也要他亲自谢你,你又救了他一次。” “打住!不用!”奚兰生盯着他的眼睛:“这人情可是你欠我,不是他。你明白吗?” “是是是,我欠您!”沈华满脸陪笑:“等我以后发达了,一定好好报答您!” 他们说着话,谁想刚出府衙,就见成千上万的百姓围满了街头,一看到章耀便倒身下拜,叩头哭喊道:“谢督公活命之恩!谢督公活命之恩!” 章耀有些怔忡,皱了眉扭头想责问吴荣,吴荣慌的连连摆手道:“督公,这真不是下官安排的!” 为首的中年人听到他们对话,立刻高举起手里的万民伞膝行向前,眼含热泪道:“章大人,没有哪位大人安排,是我等草民真真切切感激大人恩德啊!听闻努羌人被杀光了,我等今后终于可以安安心心过活了,大人对我等实如再生父母!况且昨夜是大人拼死拖住敌军,我等妻儿老小才得以全身而退,听闻大人还为此受伤,险些不测……此等大仁大义,就是古之圣贤也比不上啊!” 章耀满头是汗,急忙上前搀扶,命百姓们起来,却不肯接那万民伞。“章某奉朝廷之命镇守北府,保境安民是分内事,也不曾杀过一敌斩过一将,岂敢贪天之功?乡亲们万万不要如此,要谢便谢天子朝廷,谢浴血奋战的将士。天晚了,快快回家安顿去吧!” 那人也有眼色,看出章耀面无血色确是虚弱之相,也不同他来回推搡,将手里的万民伞一把塞进旁边程武怀里,又领着大伙儿磕了个头便散去了。 程武抱着那万民伞,笑眯眯地看着满脸窘迫的章耀:“督公,自来就有百姓送万民伞以挽留好官的风俗,以您此番功德,就连受民间生祠供奉都不为过,区区一伞,又何必不安?” 章耀长长一叹,苦笑摇头:“不当人子。这样的话将军再不可提。走吧。” 他身上有伤,骑不得马,沈华便理所当然陪他乘车。车里没了旁人,沈华这才赶忙坐到章耀身边,急问道:“先生,伤处可有不妥?万一挣裂了,后患无穷啊。” 章耀摇摇头,瞥他一眼:“以后说话,过过脑子。” 沈华撅起嘴道,“知道了知道了。忌讳真多!程将军、老百姓们还把你当菩萨供着呢,你咋不发威了?你就光会凶我,窝里横,哼!” 章耀一下子拉了脸:“你是欺我如今有伤,教训不得你?” 沈华嬉皮笑脸道:“我说句实话,先生,您就是全尾全须的时候,其实也早就打不过我了,嘿嘿。” 章耀气为之结,怒向车外喝道:“兰生!” 奚兰生忙勒马缓行,在车窗外欠身问道:“章督有事吩咐?” “你上来!把这小子按住,给我重打!” 沈华赶忙扶住车窗向奚兰生使了个眼色。奚兰生知道并无大事,也不理会章耀,笑着一甩缰绳跑了。沈华见章耀气得要死,立刻一把箍住他的腰伏在他腿上蹭蹭拱拱,软言软语地撒娇:“先生别气,多伤身呐!等你养好了伤,我保证乖乖让你打,想怎么打就怎么打。别气别气噢!” 这小东西气起人来要命,卖起乖来又窝心!章耀让他弄得没了脾气,只得任他八爪鱼似的缠在身上。平静下来,自己也觉得好笑,仿佛这一病竟病出了孩子气,怎会如此轻易跟着这混小子的节奏乍嗔乍喜? 车驾晃晃悠悠到了军营,老远便听到马嘶声,章耀的眼睛一下子就亮了。 程武看见他神情,也十分得意,领着他们一排排观赏那些马匹,又命一军士牵出一匹通身雪白的神骏:“督公,努羌人的马确乎是好。您瞧瞧这一匹,是索卢壮的坐骑,绝对称得上是普天难寻的千里驹啊。不知督公是否看得上?” 这马一出来,就连奚兰生的眼睛都亮了,忍不住赞不绝口道:“神驹!从未见过这样的神驹!” 章耀想伸手去抚摸那马的脑袋,谁想马儿性烈,立刻摇头晃脑甩开他,发出不满地响鼻。章耀笑着回头看看沈华和奚兰生:“你俩谁敢去试骑此马?若降得住,我便向程将军讨来相赠。” “瞧督公这话!连人从此都是督公的,何况一马?”程武见无外人,遂颇有些露骨地再度示意,欲把飞鸢军的将来就此定下。章耀只作未闻。 沈华终究是少年心性,急切就要争先。奚兰生见他如此渴求,遂笑着站定不动,任他去骑。 沈华扭住马辔,干净利落翻身上马,也不加鞭,只伏低身子贴在马背上,双腿夹紧马肚,任由马儿扭身横跳尥蹶子。几个来回后马儿挣不动了,沈华一纵缰绳,白马撒蹄飞奔,要走便走要停便停,显是认了主,再不耍脾气了。 他喜滋滋骑着白马兜了一圈回来,跳下马走到章耀面前,两眼亮晶晶的,尽管脸上还带着假面易容的妆,却难掩英气。章耀柔和地看着他笑道:“唐成公有马名骕骦,色如霜纨。我观此马有上古之风,正配少年英雄,便赠你罢。” 沈华高兴地道了谢,想了想道:“既然这马是北方所得,我给它取名——就叫北霜!先生,可好么?” 章耀颔首浅笑:“你已经是他的主了,自然由你。” 巡营 “督公!”程武觑着章耀神情舒悦,忽然单膝跪下,朗声道:“飞鸢军全营将士集整已毕,末将斗胆请大人勉力……跨马巡营!” 旁人还不解其意,奚兰生最先变了神色。 章耀敛了笑容,问道:“这是为何?” 程武踌躇着该如何措辞,奚兰生已在背后凉凉地开了口:“沈老将军曾有言——‘将军统兵于马背之上’,故而凡大战前后,他必跨马巡营,鼓舞军心。呵呵,章大人,既然程将军都这么说了,别说您只是伤了胳膊,就算没了半条命也得上这个马呀!” 他这话阴阳怪气得连沈华都听出不对来了。程武更是眉头大皱,诧异地看了一眼章耀。他一直认为奚兰生和沈华都是章耀的心腹,不明白奚兰生为何会突然这般行事,又何以如此清楚飞鸢军的秘辛……一时不敢造次,默然等着章耀发话。 章耀没搭理奚兰生,伸出左手扶程武起来:“程将军,你还记得章某初来煌城时说的话么?” 程武以为他还对当时的顶撞冒犯耿耿于怀,满脸愧容道:“嗨!我等都是粗人,有眼无珠,轻信人言,冒犯了督公。沈将军从前教导我们,‘观人品行,生死关头方见真章’。这几日只看督公是以何等心肠对待军民,便足知督公断然不会做出残害同僚之事。末将知督公心胸广阔,必不以愚辈向时所犯为念,还请……” 章耀急忙抬手拦住了他的话:“程将军,我并非此意!早有言:飞鸢军之将来系于朝廷,系于天子!将来何人统兵,非臣下当与谋。将军可明白?” “末将并非不懂忠义人伦,只是……”程武也急了,额头冒汗:“朝廷远在万里之遥,天子亦未必尽知边事。若督公不愿上表朝廷领此重任,他日再想求一主帅如督公之明,岂非梦幻泡影?飞鸢军乃老将军一生心血,安能毁于庸人之手?” “若章耀只是府督,将军今日所言,或许不无道理。”章耀负手长叹:“常言道,‘五大不在边’,我权领一时之兵,已该向天子请不赦之罪。” “督公!你……” “程将军,我会向天子表奏此番你与诸将士战功,请求朝廷委你权摄军事。方才的话,以后切勿再提。” “这如何使得!程某有自知之明,做先锋冲锋陷阵尚可,却断非将帅之才啊!”程武大惊失色。 “只是权摄,之前将军做的不是一直挺好么?”章耀微笑:“放心,我保边境至少三五年无事,自然也就无有选帅之忧。至于三五年后,还怕找不出真正的将帅之才?” 话说到此,章耀下意识侧头想看一眼沈华,却惊觉这孩子不知何时又爬上了他的小白马。 沈华笑吟吟地从旁边的军士手里要来了一面“殷”字旗,扛着旗子在马背上朝章耀微微欠身:“先生,不就是个‘跨马巡营’嘛?也值得你们啰啰嗦嗦争执许久!你身上不便,我替你巡!” “胡闹!快下来!” 程武却是眼前一亮,连忙朗声应道:“这位……这位小兄弟说得极是,程某当奉陪。” 沈华满眼天真之气,竟似浑然不觉这事有什么大不了,连程武都拿不准他到底有心无心;但事已至此,又确实爱他少年英雄胆识不凡,遂上马为他执起火把照亮旗帜。 “小兄弟贵姓?” 沈华看了一眼远处满脸焦急的章耀,缓缓道:“我姓沈。” 程武全身剧震,颤声道:“沈?!” 沈华回过目光,仍是那副不经世事的顽童模样,笑嘻嘻地歪了歪脑袋:“是啊,我叫沈思岳。” 程武慢慢冷静下来。他是见过沈华幼时模样的,和眼前这人并无半点相似之处,心下苦笑:天下姓沈的也多了,只不知老将军那苦命的骨血…… “将军?” “哦……哦!沈兄弟,请。” 沈华高举旗帜,双脚一夹马肚子,向营地深处奔去。霎那间,营内点点星火如火龙般跃动,军士们的喊声气壮山河。 那是劫后余生的欢呼,亦是送别亡魂的挽歌。 沈华放缓了速度,舞动战旗与将士们呼应,一股又酸又痛却又汹涌澎湃的情绪在他胸前翻滚,他情不自禁地裂声长吼:“岂曰无衣!——” “——与子同袍!”满营都在震颤。 远处,章耀默默凝视着这一幕,眼里忧喜参半。奚兰生悄然走到他身边,轻笑道:“这小东西,是不是总叫你意外?” 章耀眉头深蹙,“他是不懂事。” “或许,他比你想象的要懂事许多。”奚兰生挑了挑眉:“这小子虽还稚嫩,却有志气有野心呢。” 章耀立刻转过头,沉声道:“你不信我也罢了,难道连思岳也信不过?” “谈什么信不信得过,老奚只是面镜子而已。”奚兰生仍是那副玩世不恭的语气:“章大人未免太过激了,有野心又不是什么坏事,他一心想重振家业沙场立功,有什么不好?” “话虽如此,可你……”章耀抬眼看了一圈四周,虽并无他人,却仍压低了声音:“他未来是登天还是入地,只在你一言之间。” 章耀为人,一向是惜字如金的谨慎,此刻却把话挑明到如此地步,足见是真起了急。奚兰生心头有些无名火起,冷笑道:“章大人好生无私啊,纵然沈老将军复生,关怀之殷亦不过如此吧。” “正为老将军之故……”章耀说了一半,忽然有些明白奚兰生为何动怒,生生收住了话头。 奚兰生知他一点就透,也就不再冷嘲热讽:“如今也就罢了,若有入朝之日,大人还是收起这份殷切的好,省得误人误己。” ************************************* 回府衙的路上,沈华便察觉出章耀的低气压,之前“跨马巡营”的威风得意立刻荡然无存,只剩下满心的忐忑不安。 “先生,你不知道,北霜可有灵性了,等你伤好了我陪你去骑马吧?” “先生,你伤口还疼吗?” “先生,刚才风挺大的,有没有冻着?北方真冷啊,哈哈。” 无论沈华怎样尴尬地没话找话,章耀始终不予理睬,沈华就跟一条被吊着的鱼一样难受。好容易捱到回了衙署,进到后堂只剩了他们主仆二人,章耀一脸冷肃地于榻边坐下,就这么抬眼淡淡一扫,沈华便觉一股泰山压顶的气势扑面而来。 他一个恍惚,仿佛又回到了刚入章府时那种动辄得咎、心惊肉跳的日子,浑然忘了自己前一刻还张牙舞爪在章耀面前嘚瑟“你已经打不过我了”。 两人这么大眼瞪小眼对视了半天,沈华只觉得自己的腿越来越不听使唤。又过片刻,章耀微微一清嗓子正要开口,沈华“噗通”一下跪倒在地。 “先生!我知错了!”沈华情绪已经完全到位了,鼻涕眼泪说来就来,端的是熟练无比。 章耀差点没忍住笑意,一声清嗽,重新板正了脸色问道:“错在何处?” “我不该擅自去替你巡营,还、还告诉程将军我姓沈……”沈华小心翼翼看了一眼章耀的脸色,见他仍然不动声色,寻思定是自己忏悔得还不够诚恳彻底,又赶忙仔仔细细地翻旧账:“我还……违抗你命令,不肯随百姓撤退,一意孤行赶回来,结果害得你受伤……我先前不理解你下‘空城令’的苦衷,还顶撞你,骂你草菅人命、禽兽不如、混账不讲理……” 他越说章耀脸色越黑,原本已经平息的火气愣是活生生让他又挑起来,当即喝道:“够了!起来!” 沈华欢喜地站起来,正庆幸自己因为认错态度良好而免于罚跪,就听到章耀咬着牙发出的声音:“到院子里给我撅根树枝回来。” “!!先生!你身上还有伤,万万不可……” “一” “不是,先生!我都认错了!我……” “二” “啊啊啊!”沈华狂奔而出,不多时,当真带着根树枝子风驰电掣地回来了。章耀也懒得跟他废话,上手就是一顿行云流水的胖揍……虽然用的是左手,照样让沈华嚎出了昆山玉碎的效果。 可怜沈华挨完了打,还得一瘸一拐地伺候病弱书生章瀚辰换纱布、吃药、就寝。一切收拾停当的章瀚辰舒舒服服靠在枕上,看着抽抽搭搭的沈思岳,眉舒目缓地问道:“我委屈你了?” 沈华眼泪汪汪地低着头小声道:“哪儿敢呢。我是觉得自己欠的慌!不知自己几斤几两,还妄想去替人家顶缸扛雷!” “哦?说说看,扛什么雷了?” “先生。”沈华抬起头,神情认真起来:“就算拼着先生责打,我也要说!今日巡营之事,不是我一时冲动。我知道先生不接飞鸢军,有先生的顾虑,但诚如程将军所言,与其将来真的等朝廷指派一个不悉北防的人来统帅三军,不如早做谋划。” 章耀欠身坐起来,静静听他说下去。 “先生不适合亲掌飞鸢军,但若我来掌军,与先生亲掌何异?”沈华直视他的眼睛:“我有信心,能做一名好将军!” 原书中的章耀就是完全控制了飞鸢军,同时掌握着遗诏和兵权,从而走上了权臣之路。尽管沈华一点也看不出现在的章耀有什么权欲熏心的趋势,但他总是本能地觉得,不能让章耀沾上兵权。 他不希望章耀变成书中那个人人欲得而诛之的罪恶权臣。 “我从没说过,你不能统领飞鸢军。”章耀看着沈华,目光柔软而深邃:“我比任何人都更希望你能做到。” “那为什么……” “但不是现在,”章耀抬手理了理沈华的鬓边碎发:“更不是为我。” 突如其来 “……上古三国时期,诸葛武侯曾于敌境屯田,军民偕安。不瞒将军说,自那日我看到这旧城残垣,便已生此念。” “督公是说……” 大捷后的第三日,章耀带着程武及煌城数名官员去细察荒地旧址,提出要重建城防、开垦荒原。沈华跟在章耀身边,一路几个时辰走下来,他一个习武之人都颇觉吃力,然而章耀却看不出丝毫疲惫。 “飞鸢军要做好‘化军为民’的准备。”章耀总算停下了脚步,跟在后面那些大大小小的官员都松了口气,连忙趁机松泛松泛生疼的脚丫子。 “督公此法甚妙!上合先贤高义,下合百姓民情……”吴荣忙不迭地第一个叫好。 章耀抬手止住他,眼睛看向程武:“将军可有难处?” “督公之命,莫敢不从!何况这是利国利民的好事。”程武微一踌躇,终究还是说出了疑虑担忧:“但要屯田放牧,有两件大事需得做在前头。一是重修城郭,二是开渠引流,这两样耗费甚剧,非但煌城做不到,恐怕倾北府之力也难做到。还有……” 他忽然又不说了,章耀却了然一笑,帮他接下去:“还有,飞鸢军将士为国捐躯,已是不易,现要他们甘心去做苦工,非得从优安抚不可,是不是?” 程武实在服了他这洞明世事的慧眼,惭愧地低头抱拳道:“论理,很不该向督公开这个口。” “钱是我的事,不劳将军费心。”章耀笑着拍拍他的手:“你只管人。” “若果真如此,末将敢于督公面前立下军令状!”程武见他如此爽快,心头一阵激动:“兴复故城、开荒屯田,不亚于开疆拓土之功业,末将与飞鸢军决然不辱使命!” “好。” 待人散尽,沈华忍不住问道:“先生,你有什么法子弄这么多钱?我看北府全境赋税加起来,也不够这十分之一吧。” “如此大事,岂可不闻于天?”章耀两手遥向虚空抱拳一礼:“主上定能明察此事利害,理应拨帑相助。我现在担心的是……” 章耀顿住,长长地叹了口气。 沈华有些迷糊了。在原书中,章耀既然是权臣,那和皇帝自然有着不可调和的矛盾。可从现在章耀的种种表现来看,他似乎是发自肺腑地效忠皇帝,对皇帝也很信任,倒是一直在忌惮着别的什么势力。 沈华脑中忽然灵光一闪,盯着章耀的眼睛问道:“先生,那天你说,杀我父之人凭你之力尚不可敌,这人究竟是谁?” 他一通百通,突然一下恍然大悟:“既然是这人杀了我父亲,那么也定然是他设计陷害你,所以你才会被贬谪到最偏远荒凉的北府来,对么?” 章耀也没想到他竟如此敏锐,眼里流露出两分欣慰之色,却仍是摇了摇头:“贬谪之地选择北府,实是主上与我商量过的。沈将军猝亡,北府乃临敌之境,恐生变故。” 他只说地方是自己选的,却并没有否认陷害与贬谪。沈华微一思索,立刻领悟:“他陷害你,一时没有证据洗刷冤屈,皇上不得不处置;又因北府事危,所以顺势派你来北府。” 章耀这次不吭声了,只眼含笑意地看着他。 原来如此!这才是事情的真相!沈华此刻终于意识到自己从前看的那半本小说,如果不是由于自己的介入发生了根本性的颠覆,便极有可能原本就是一出“罗生门”,一切真相都并非表面上写的那样! 就目前来看,章耀身受先帝重恩,和皇帝本无利害冲突,来北府也好,调动飞鸢军也好,本意全是为了辅佐皇帝,那到底章耀是怎么走上权奸这条不归路的?当奸臣并非章耀本意,也许自己还有机会阻止…… “你怎么了?” 沈华回过神,连忙掩饰道:“啊,没……先生,我在想对方既然害了我家,那定然对飞鸢军虎视眈眈,怎会不防着你来北府……啊!是了!他已造出是你杀害沈家的谣言,自然是希望借飞鸢军之手杀你。奚师傅说你为这一仗筹备了半年,难不成……” 章耀的眼神愈见欣慰:“是,这座城里,努羌人的细作不可怕,最怕的是自己人,想拔出这些‘钉子’可不容易。” “难怪先生当初那般严厉地约束我……”沈华此刻心中的感愧之情无以言表,“那时候我什么也不懂,还冒冒失失一心想跑出章府。幸亏卖身契在先生手里。说起来先生也藏得真是好,我三番五次翻你书房都没找着。” 章耀莞尔:“第一天就烧了。” “!!!” ************************************ “圣旨到——” “北府府督臣章耀接旨。” “诏曰:蛮贼努羌,素无伦常,暴虐生灵,骄淫无度,悍藉凶兵,数为边害。喜赖天赐章卿,受遗阿衡,抚绥北疆,以征厥罪。闻君调飞鸢于煌城,剿群寇于边陲,震皇纪于四海,昭威仪于八荒。获首虏三万,车辎畜产万计,今封君昭侯,食邑万户。裨将程武,迁卫将军,封关内侯,暂领飞鸢。将士皆从优赏,僚属俱予加俸。” “臣领旨谢恩。”章耀接过圣旨叩了头,那太监连忙上前搀扶他起来,满面笑容道:“章督……哦,瞧我这嘴!如今该称君侯了!恭喜君侯,贺喜君侯!” 章耀虽然应和地笑着,眉宇间却隐有忧色:“主上天恩,无以为报。可……方公公,我向主上所奏之事……” 那姓方的太监将章耀的手用力一捻,使了个眼色。章耀会意,双手捧着圣旨供在香案上,又向程武等人勉励数语,待人散尽,这才拉着方太监进了内室。 “思岳,上茶!” 沈华如今早已不是当初那个莽撞孩童,一看章耀的态度就知道这位太监定然不是等闲角色,也不觉得给个太监倒茶有什么大不了,恭恭敬敬地端着茶来了。 “哟,好俊的小后生!”因今日未出门,沈华也没易容。方太监眼前一亮,立即笑道:“君侯这儿可真是藏龙卧虎呀。” “公公慧眼,犹胜当年。”章耀也不遮掩,指着沈华道:“这便是沈将军之子了。为掩人耳目,我斗胆造次,以小奴蓄之。” “真有乃父之风!不愧将门虎子!”方太监有意晾了沈华半天,这会儿才接他的茶,见沈华却始终神色自如八风不动,不由连连夸赞道:“主上身边正缺英才,若见了沈公子,定然爱不释手。” “那便是他的造化了。”章耀淡淡笑道:“方公公不如这就带他回见主上罢。” 沈华这下没控制住,震惊地抬眼看向章耀。 “怎知主上就不惦记君侯呢?”方太监的目光移到章耀脸上,笑意更深了。 章耀微惊:“北府之事,我俱在表中言明,可主上并不拨帑,也未准我所奏建城开荒之事。公公又说主上欲调我回朝,这究竟是何意?” 方太监此刻终于收了笑容,按住章耀的手请他坐下,换了正色道:“我知道侯爷着急。北府建城垦荒之事,功在千秋,皇上难道不比侯爷更急?可您不在朝中,不知主上艰难……那日,您的表章一出,那位……”说着双手比了个圆形。 章耀点点头,方太监续道:“……立刻说了一堆驳回的理由,什么劳民伤财啦、贪天之功了,朝中半数响应。眼看着好端端一场大捷愣要变成罪过,皇上无奈,只得另想法子,拿战功封侯的祖训说事,这才有了这道旨意哟我的君侯!” 章耀站起身负手而立,仰天一叹:“是臣下无能,陷主上于两难。” “不说这话。”方太监忙道:“主上好容易把这份大功定下,那人又顺势进言——‘章公既立此大功,断无远守荒陲之理,宜早召回朝,加以重任。’” “匹夫每每为一己私心,废国家大事!”章耀紧锁双眉,眼里怒意渐生。 “他从前可是最忌惮君侯在朝的,可眼下宁愿两权相害取其轻,终究是怕君侯在北疆干出大事业来。”方太监目光一轮,又笑道:“不过,主上以为君侯回来也好。内事不宁,焉能安外?” 章耀在屋里来回踱步,半晌,停下来向方太监道:“公公先回去向主上覆命,容我将此间事措置停当,不日便还。” 嫌隙 方公公走后,章耀不言不语负手立于窗前,屋内气氛压抑得骇人。 “先生……”沈华实在受不了,挑了个话头打破僵局:“这方公公是什么人?先生似乎待他很是敬重亲近的样子。” 章耀没回头,淡淡答道:“方英乃天子身边的大黄门,也曾侍奉先帝。” “哦!难怪了——既然是这么重要的人物,皇上派他来传旨,显然是十分看重先生之意。先生……”沈华想了想,还是鼓足勇气直说了:“先生千万不能抗旨,建城屯田之事虽然可惜,犹可待以来日。一旦要是和皇帝生了芥蒂,后患无穷啊。” 这下章耀转过身来,盯着沈华好一阵打量。 就在沈华已经被他看得浑身发毛差点就想一个滑跪的时候,章耀总算收回了目光。“休得胡言,谁说我要抗旨?” “那您……” “你天资出众,悟性极高。遇事不用人教也能多思一步,然而却总是难以纵观全局。”章耀虽是训诫,语气却十分平和,不带半点责怪讥讽之意:“这也不怪你,终究还缺历练。” 如今挨训,沈华已经不再像以前那样炸毛刺猬似的一千个不服一万个不满,反追问道:“若不抗旨,先生一旦返京,建城屯田化为泡影,白费了此番心血,先生怎能甘心?又怎么和将士百姓们交代?” “不谋全局者,不可谋一隅。圣上说的是,不安内终究难以攘外。”章耀总算展开了眉头,笑道:“此事关碍不在于主上,而在元氏。既如此,我只有釜底抽薪了。” 沈华虽不知他计划,却领会了他的思路,一个可怕的念头忽然像闪电般映入他的脑海,不由得失声叫道:“元氏……元天图?!” 当今太后的兄长、太师元天图,在原书中一直是忠心耿耿的贵戚老臣,却被章耀视为眼中钉肉中刺,定欲除之而后快。曾经沈华还很为这人可怜叹息来着。 “何以如此惊讶?”章耀蹙眉。照说沈老将军一向厌憎元氏,纵然沈华并不清楚灭门之事的真相,但也不该对元氏毫无提防之心啊。 沈华的大脑确实处在完全重启的状态。他之前已经隐隐猜测《帝咒》是一本罗生门式的书,但这反转之大还是令他目瞪口呆。 他原本想的是:“章耀明明是个好人,后来会变成权奸一定是有什么不得已的原因,我既然逆天而来,就要挽救他走上这条不归路,阻止他做恶。”这其中当然也包括阻止他“迫害忠臣元天图”。 可是,如今从章耀和方英口中得知,元天图居然才是那个能掣肘皇帝的奸臣,他为了私心竟不顾牺牲万民利益……再联系一下章耀之前的话,那元天图十有八||九就是杀害沈家的幕后元凶!沈华三观尽碎,脑子一片混乱,一时间不知道究竟该相信谁。 “思岳?” 沈华醒过神,正对上章耀那双充满忧虑和关怀的眼睛,心中忽然一定——又何必再管书里怎么写的,我只相信自己的眼睛,我要靠自己来判断是非黑白! “先生,我随你回京!” ************************************* 鸿兴元年春,章耀奉旨卸任北府督返京。临行之前,捐其一年爵禄与煌城,命程武等不怠筹画,“勿忘山河之志”。百姓闻讯皆出城相送,牵衣顿足而哭。 让沈华万万没想到的是,一出北府,奚兰生便向他们辞行了。 “什么?!为什么!”沈华一把紧紧抓住奚兰生的手,急得声音都变了:“师傅,你怎么能走呢?!” 在他心里早已把奚兰生和章耀当作亲人,再没想过会分别。沈华扭过头去叫章耀:“先生!” 章耀却是波澜不惊的样子,似乎一点都不意外,只款步而来执了执奚兰生的手:“多保重。” “先生你!”沈华又气又急,狠狠瞪了章耀一眼,转过身仍抓着奚兰生不放,眼里已有泪花:“师傅,你到底有什么难言之隐?之前我们一起打努羌人,那么舍生忘死的时刻都一起过来了,如今要回京城,说不定还能有你大展拳脚的机会,怎么反而中道相别?你不说明白,我决不放你走!” 奚兰生抬手轻轻一揽他的头,微笑道:“我的本事能教的也都教给你了,假以时日,你会远胜于我。天下无不散之筵席,你又何必执着?我家桑梓地在北府,自然不能再随你们去了。” “男儿志在四方,远游何必归故乡?”沈华仍然无法接受,含泪大声道:“我早与父母家人永别,难道就不活了么?有念念在兹之人,所到之处便是吾乡!” 他这话一出,章耀与奚兰生俱是一震,齐齐看向他,神色各异。 奚兰生仿佛压抑着巨大的痛苦,声音发颤:“思岳,你、你……我……” 章耀忽然出声道,“思岳,人各有志,不可强求。让兰生安心去罢。” “先生!” 章耀上前一步将沈华扯住,给奚兰生使了个眼色。奚兰生一咬牙,最后看了沈华一眼,终于飞身上马,再不回头,绝尘而去。 “你……”沈华气急败坏,用力甩脱章耀的手,眼泪终于掉了下来:“你怎么这样薄情!他曾经为你出生入死,如今要去,你不问问他到底有什么难处、好好挽留人家也就罢了,居然还赶他走?!” 章耀瞥了他一眼,并不答话,转身上了车。沈华恨得一跺脚,赌气不再与他同乘,翻身骑上了自己的北霜。 去京都的路上,两人谁也不肯先开口,就这么一直别别扭扭僵着。陈伯和罗汉十分无奈,遂觑着夜半无人之时各自劝说自家主子。 罗汉自得知屠灭沈家的另有其人,便对章耀再无芥蒂;现下为沈华着想,劝谏更是不遗余力。“公子,前几日你还对章大人赞不绝口呢,怎么说翻脸就翻脸了?章大人不留奚师傅,这其中恐怕另有苦衷。老将军故后,公子无依无靠,幸而章大人和奚师傅待公子甚好。眼下入京在即,正是仰赖章大人之时,公子既已信赖章大人乃忠良之辈,如今又何苦任性使气呢?” 沈华沉着脸,半晌才叹了口气道:“你不明白,我便是寒心章瀚辰这人行事过于决绝。有过命交情的人要走,他毫不动容,岂非凉薄?如果真有苦衷,说明白会死吗!何必要隔着肚皮猜心思?” “章大人言语寡淡,又非始于今日,您从前不也就这么过来了嘛。” 沈华一惊。是啊,为什么最近这些日子,和章耀越走越近,便越是无法容忍他的一丁点冷落? 看着罗汉不解的眼神,沈华忽然脸上一红,恼羞成怒地嚷道:“行了,别再劝我去讨好他!难不成我一辈子都要仰人鼻息、看人眼色?!” “不是……哎,公子!公子!”望着沈华怒气冲冲跑开的背影,罗汉不禁跌足长叹。他却不知陈伯这厢也碰了一鼻子灰—— “章哥儿怎么也耍起孩子脾气了?”章耀虽端坐着面无表情,陈伯再清楚不过他正生闷气,呵呵笑道:“沈公子年幼,又是个至情至性的直脾气。您一向待他宽宏,怎么如今反而计较起来?” 章耀冷冷道:“每以为他有长进之时,便叫人气堕心灰。遇事还是这么冲动任性,不分皂白!日后入朝,岂不连骨头渣子都让人嚼了?” 陈伯叹道:“您看看,您分明是一片为他的好心,每每藏之于心,却不宣之于口,他又不是神仙,哪能明白得了哇?章哥儿,老奴是看着你长大的,你样样都好,就是凡事太过屈心,须知,有时候屈己亦是伤人呐!” 章耀看了陈伯一眼,沉默不语。 陈伯知他听进了几分,连忙续道:“老奴一生草莽愚钝,唯独看人没走过眼。当年在张家,我就只心疼哥儿一人。什么人真心、什么人假意,我心里都有数。这沈公子,我冷眼瞧着,比他父亲待人还诚挚深情,方才能说出‘念念在兹之人便是吾乡’,这话难道是独对奚兰生说的么?主子不可冷了人一片真心啊。” “你不明白……”章耀站起身,踱几步至窗边,抬头看了看满天星月光辉,眼中渐生怅惘。 “我便是不要他这真心。” ※※※※※※※※※※※※※※※※※※※※ 小天使们,新文打滚求预收~~ 古言《宫斗不如搞事业》 幻耽《我和冥界抢生意》 感兴趣就点个收藏呗,扑街作者需要坚持下去的勇气!球球了! 入朝 他们抵挡京都长安时,夜已深沉。 京城的章府虽算不上奢华,但总比北府强许多。章耀指了一间小耳房打发沈华休息:“早些安寝吧,明日还要觐谒主上,万勿失仪。” 沈华本就还在同他置气,见他居然如此安排,既窝火又生疑:“先生从前不是说,我要随你一处起卧么?我可是先生‘贴身侍从’啊。” 章耀眼里看不出丝毫情绪:“此一时彼一时。主仆之说,以后不必提了。” 沈华只觉得胸口又涩又痛,眼眶分明发酸,却死死咬住嘴唇不发一语,扭身跳上床,泄愤似的拉起被子蒙住头。 他听见章耀渐渐远去的脚步声,眼泪终于落了下来。 尽管一路车马劳顿,可他心潮难平思绪纷乱,就像第一晚在章耀身边时那样,无论如何也睡不着——这近一年来,他早已习惯了一转身就能看到章耀的日子,仿佛那人的呼吸声便是世间最叫他安心入眠的夜曲。 他这才悲哀地发现,习惯是多么可怕的东西,分明于无声无息、无知无觉之中,却有着移山倒海的力量。 干熬了半个时辰,沈华实在烦躁难安,于是索性爬起来溜向屋外,没出息地想去看一眼章耀究竟睡在哪儿。 本以为房屋众多不好找,谁知一出来就看见一间屋子还亮着灯。沈华蹑手蹑脚地摸过去,透过窗看见章耀果然就在屋内。可奇怪的是他既没看书也没写字,只是在屋里踱来走去,一副坐卧难安的样子。 沈华好奇心顿起——章耀不是说明天还要去见皇上吗,那他大半夜不睡觉的这是在干嘛呢? 等了半天不见章耀有什么实质性动作,沈华按耐不住,便想推门进去问个究竟。然而正在此时,远处隐隐传来脚步声,沈华赶忙闪身在一旁的回廊下的丛木影里。 章耀一下子推门而出,几乎是急不可待地迎了上去。是陈伯。 “孩子可好?” 陈伯带来了一个农妇打扮的女子,那妇人怀里竟抱着一个婴儿! “主子放心,孩子极好,刚吃过奶,正睡着呢。” “那就好,那就好。”章耀脸上洋溢着沈华从未见过的喜悦与怜惜,他动作无比轻缓地从妇人手上接过孩子,俯下头在孩子面颊上轻轻一吻,眼里的柔情几乎要和着水光溢出来。 沈华那一瞬间说不清是什么滋味,只觉得自己的心像被丢进了冰川里,四肢百骸都凉透了。 他一直以为章耀是坚毅的、决绝的、冷酷的,章耀可以眼都不眨就叫不服号令的将军人头落地,也毫不挽留已生去志的侍卫;章耀为了大局能够不惜骂名搬离一城百姓,也从不解释一片拳拳为国为民之心……也正因为如此,他才觉得自己在章耀这里是与众不同的。 因为,章耀对自己打也好骂也好、训也好罚也好,他始终能感受到章耀严峻外表下的拳拳深情——换句话说,前生他从未自父亲那得到过的器重和期待,在章耀这里,他全都得到了。 然而眼前这一幕,让他所有美好的幻想都破灭了。他很想愤怒地冲上去质问章耀这孩子和女人是谁,为什么之前从来没跟自己提过!然而转念一想,他又有什么资格去问这句话呢? 章耀的动作和神情已经再明白不过了——他有妻有子,有一个完整的家。 章耀眉眼俱笑地同那妇人寒暄了两句,他们便带着孩子其乐融融地进了屋。前生,父亲和兄长们欢欢喜喜坐在席间和人推杯换盏的景象仿佛与眼前这一幕重叠。他仍然是那个被关在房间里只能踮起脚偷偷窥视的弃儿。 沈华眼前渐渐一片模糊,唇边泛起讽刺的苦笑。 “念念在兹之人,所到之处便是吾乡。” 何其可笑! 我以他为念念在兹之人,可他念念在兹的,从来都不是我啊…… 春寒料峭,沈华在草丛中蜷缩良久,浑身已冻得发僵,终于站起来一把抹掉脸上冰凉的泪水,拖着酸麻的腿一步步走回自己的房间。 翌日,天还未亮章耀便来催促沈华起床,一见之下颇为吃惊。 “气色为何这般不好?” 沈华没精打采地揉了揉眼,看清是章耀,没好气地敷衍道:“择床,没睡好。” 章耀没再多问,叫罗汉进来服侍沈华更衣梳洗,又嘱咐了一堆觐见皇帝的规矩。沈华听着听着脑子逐渐清醒,有些震惊地看着章耀:“先生,你是打算在皇上面前直接挑明我的身份?” 章耀点点头:“如今身在京城,唯有主上才能庇护你周全。从今以后,你要全心全意效忠主上,实实依靠主上,明白么?” 沈华想到元天图身上的凶案嫌疑,心中一凛,答道:“是,我听先生的。” 章耀顿了顿,又道:“我虽看护过你一阵,但你曾为奴为侍报答过了,你我两不相欠。以后……任何人面前,只寻常称呼便可。” 沈华胸口发窒,昨夜那幕霎时间又浮上心头,冷冷答道:“是,叨扰章大人多时,甚为惶恐,待在下寻得安身之处,便立即搬离尊府,决不……” 他本想说“决不扰你一家团圆”,但话到嘴边又觉得简直尖酸小气得像怨妇,愤愤然吞了回去。 “嗯,如此甚好。” 沈华觉得自己一秒钟都不能再在章耀身边多待,否则非活活气死不可。 进入皇宫之时,沈华感受到了巨大的震撼——这比电视剧上看到的宫殿可要恢弘肃穆多了。长长的甬道仿佛走不到尽头,不知过了多久才到达正殿阶下。 章耀一抬头,发出了一声轻呼。沈华忙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发现一位头戴玉旒冠冕、身着织金龙袍的年轻男子正立于长阶之上。显然,那就是皇帝了。 章耀提裾疾奔,拾级而上。沈华跟着一路跑完这高阶,还没来得喘口气,就看到章耀一个大礼参拜下去,朗声道:“臣章耀参见吾皇陛下!陛下长康万年,福瑞千秋!累主亲迎,臣罪当诛!” 虽然之前章耀已经反复交代过礼节,沈华还是被这阵仗搞得慌乱无比,一紧张半个字都说不出来,就跟着五体投地趴在了地上。 “卿立大功于社稷,依礼,朕当率百官郊迎才是。是皇太后教诲,先帝登仙未久,不宜妄动国礼,这才作罢。委屈瀚辰了。”皇帝尔朱昌满面含笑地扶起章耀,执着章耀的手向金殿内走去,一旁的编钟鼓乐随之响起。原来,堂内已是群臣毕集,专候章耀。 沈华懵懵懂懂跟着走了两步,看到金殿外的甲士,忽然想起章耀说过“无职非诏不得入”,赶紧刹住脚步,静静等在殿外听动静。 进得殿内,尔朱昌松开了章耀的手,升殿坐于御座之上。章耀恭恭敬敬行了三跪九叩之礼,君臣又寒暄一二,尔朱昌便向身边的方英微微颔首。 方英笑吟吟展开金册,宣读了皇帝的旨意—— “拜章耀为丞相,总领政事。” 章耀从方英手中接过紫绶金印,面上殊无喜色,叩首道:“陛下厚恩,臣何以克当!” “这本就是先帝的意思,章卿切莫推辞。”尔朱昌笑道:“沈将军之事,本存诸多疑窦,白白叫瀚辰蒙受瓜田李下之嫌,不得已屈君于边陲,以待水清石见。现有司早已查明,当日不过是小人为求一生胡乱攀咬罢了,章卿何辜?” 朝堂之上,最高兴的莫过于老太傅裴度了。章耀乃他得意门生,早前他为着沈氏疑案、章耀贬谪,不知流过多少辛酸泪;如今见章耀竟能绝处逢生,煊赫荣归拜相封侯,实在惊喜不已。遂头一个站出来躬身道:“陛下圣明!章丞相,大丈夫当仁不让,这紫绶金印,既是不世荣耀,也是千钧之重。望君勤勉竭力,赞襄王业!” 尔朱昌看向元天图:“太师以为如何?” 元天图半垂着眼睑一躬,看不出喜怒:“陛下仁恩,天高地厚,臣等除膺服而何?惟愿章丞相果真如老太傅之望,不负陛下重托才好。” 尔朱昌听出他话外音,脸色微沉,“太师此话……似乎对丞相颇有疑虑?” “臣岂敢!”元天图慌忙跪地叩首,恭敬之至:“丞相年纪轻轻担此大任,足见先帝与陛下擢才胆识,老臣万分敬服。只是……老臣只担心章相年轻心热,急于报效国家,行事不免失于操切。听闻此番煌城之战虽胜,我国军民亦是死伤近万,致有‘阎罗’之谤。闻丞相还欲大兴土木修建废城,老臣实在担心功业不成,反落得个国疲民伤,失了丞相衷心,拂了陛下之明啊!” 他这话说得冠冕堂皇痛心疾首,一派拳拳赤诚忧国惜民的姿态,有不少朝臣都暗暗点头附和。直气得裴度胡子都哆嗦起来,向前一步就要争辩,却被章耀拦住了。 章耀系好印绶,悠然起身,向皇帝一礼:“老太师所言,俱是老成谋国之见,臣不敢自辩。至于建城之事,臣亦不敢自专。今日仅发一议,供陛下裁夺。” 尔朱昌忙问道:“何议?丞相但说无妨。” “不日便是春闱,臣请陛下便以此事为题,试天下人心!” “丞相!”元天图差点没蹦起来:“如此机密要事,岂可宣之于众?” “陛下许与不许,尚在未知。更何况,便是知道题目又如何?”章耀笑道:“孰优孰劣,孰是孰非,全在圣心。” “你……” 元天图被堵得脸色铁青。章耀这一手令他始料未及。自从先帝改察举为恩科,元氏门生故吏遍天下的格局便被打破,眼看元氏势力式微,他不得不从科考上动脑筋,每每想尽办法探听考题,好笼络元氏一脉的士子。 如今皇帝明显赞同建城,待春闱之时,若是自己的学生照着皇帝心意作答,那建城就成了众望所归;若是学生们反对建城,则必不为朝廷所录用……怎么算都是章耀得利。 “陛下,士子们毕竟年轻识浅,岂可妄议国家大事?” “太师这话说的,士林乃国之未来,怎就议不得国事?”裴度头一个不乐意了,立刻出言反驳。 “裴太傅……” “好啦好啦。”尔朱昌赶忙打圆场:“章丞相回朝乃是大喜,何必非要今日辩个高低?众卿皆是拳拳为国之心,不必切齿相对,失了体统。春闱之事,容朕三思。” 说罢,尔朱昌又笑着看向章耀:“丞相可还有他事要奏?” “有一人,盼拜陛下久矣,如婴儿之望父母。臣斗胆为其请谒!” 皇帝 “哦?”尔朱昌兴致盎然,笑问道:“是何人也?” “故沈将军飞鸢之子,沈华。”章耀目不斜视,一字一句铿锵有力地回答。 朝堂上一片哗然。元天图扭过头来,死死盯住章耀的脸。 尔朱昌敛了笑容,遽然站起身,额前玉旒一阵激荡。“果真么?!天不绝忠良之嗣!快传!” 沈华在殿外已平心静气酝酿多时,听到旨意,连忙快步走进来,照章耀所授完美无瑕地行了大礼:“臣沈华昧死冒叩天颜,吾主万年。” 他虽然匍匐在地没抬头,却依然感受得到整个大殿的目光都灼灼汇集在自己身上,犹如芒刺在背。 尔朱昌的声音遥遥从丹陛上飘下来:“抬头朕看。” 沈华直起腰身,还记着章耀说的不可直视君颜,遂仍然半垂着眼睑。 尔朱昌撩开十二冕旒,仔细观瞧一番,大喜过望,竟然亲自走下丹陛来扶起沈华,眼中隐隐有泪:“好人才,好气度。老将军有此麟儿,天幸也!” 沈华本能的好奇心终于战胜了一切,忍不住也抬起眼偷偷打量起尔朱昌。皇帝也才二十来岁的模样,应与章耀同龄,长相不及章耀那样英伟俊朗,但也算眉清目秀;只是清秀中带着些许孱弱,有点“男生女相”的味道。 沈华看了两眼不敢再看,赶忙低眉垂目地答道:“臣无尺寸之功于社稷,何敢当陛下盛赞。” “既是章丞相带你来见朕,足见你也曾于北府效力。何言无功?只是……”尔朱昌的目光移向章耀,似有微嗔之意:“怎么丞相于军报中只字未提?倒叫朕失恩于忠良之后。” 还不等章耀谢罪,沈华连忙抢着答道:“陛下,说来皆是臣胆小无能。自先父罹难,臣悚切不安,流亡北土,以致误为奴隶,辱及祖上。是机缘巧合之下为章府所赎,故潜身缩首苟图衣食,直至回京方白真相于丞相,再三哭告求谒陛下。陛下不问臣欺瞒之罪已是天恩,岂敢再言功绩?” 尔朱昌听了这话,怆然泪下,伸出手抚着沈华的背道:“都是朕负了老将军,皇城脚下竟使沈家遭此血难!可怜你一介孤儿,风餐露宿历尽辛劳,方得全身来此见朕,而朕……至今还未能替你家寻得真凶,岂非无能之至!” 天子流泪责己,满朝群臣便再也站立不住,纷纷跪下请罪。 尔朱昌再度搀起沈华,命众臣平身,拭干眼泪道:“沈卿放心,卿父之仇,早晚得报。不知卿年几何?” “回陛下,小臣贱龄十八。” “好年岁呵。想必深得沈老将军真传,颇通武艺韬略罢?” “小臣草莽,只粗知枪棒,徒有一腔为国效死的匹夫之勇。” 尔朱昌拍了拍他的手,哈哈大笑,“真应‘蓝田生玉’之说!朕若得子如卿,江山何忧!” 这话一出,满殿悚然,元天图的脸色几乎黑成了锅底炭,就连章耀也蹙起了眉头。 尔朱昌将群臣的神情尽收眼底,只恍若不知,拉着沈华的手笑道:“朕封你为羽林监,加侍中,随侍左右,出入宫闱。你可愿意么?” 沈华心头突突狂跳,连忙跪下叩头谢恩。尔朱昌大悦,见群臣也没有别的事,便叫散朝,又特命沈华留下。 沈华有些茫然无助,下意识地看向章耀,指望得到些须指点。然而章耀留给他的只有一个沉默而冰冷的背影。 “沈侍中,还愣着作甚?还不快随陛下内殿叙话?”方英看到沈华呆立原地,笑吟吟出言提醒。 “是……多谢公公。” 方才在殿上能对答如流,多少还是亏得事前有所准备;而现在要和皇帝面对面说话了,沈华这心里真是半点底都没有——从前自原著中得知的人物形象,在他亲眼见识后,都有了颠覆性的逆转,他现在根本无法判断这个皇帝的好恶啊! 就这么一路忐忑着,沈华跟在一群太监宫人身后进了内殿。 尔朱昌好像一下子放松下来了似的,一边命宫人们替他更衣,一边十分随意地叫沈华坐:“难为你小小年纪,头一次见这阵仗,竟然对答得头头是道滴水不漏。可吓坏了吧?是不是在心里偷偷骂我来着?” “陛下!臣岂敢……” “哎唷,逗你玩儿呢!都没人了,还端着作甚?”尔朱昌卸下了那冕旒正冠,脸上的笑容更加随和可亲了,从案上端了一盘精致的点心送到沈华手里,顺手捏了捏沈华的脸蛋:“时候一长你就晓得了,我待亲近之人从不神神鬼鬼的,不信你问他们。” 说罢一指方英等众內侍。方英笑眯眯地答道:“陛下是罕有的仁君。小沈侍中,你既是天子近臣,今后这儿就是你的家,只要忠心侍主,别的什么都不用怕。” 沈华虽不至于傻到真把皇宫当家,但皇帝这样宽厚亲热的态度还是令他一直紧绷的神经慢慢松弛下来,不由得眼眶微热:“陛下为何待臣这样好?” 尔朱昌与他并膝而坐,缓缓叹了口气:“小沈啊,不瞒你说,一来朕痛惜沈将军之亡,不能不移爱于你。二来么……朕对你寄予厚望。你在北府,做得很好。” 沈华正在疑惑,尔朱昌目光一闪,忽然露出一个狡黠的笑容:“你当真以为北府之事朕一无所知?你这小东西虽然机灵,但那哄鬼的话也只好骗骗群臣罢了。” 沈华忽然想到方英明明去过煌城,自己方才随口编的瞎话在皇帝面前自然是漏洞百出,也不知这算不算欺君大罪。当即头皮一麻,背后惊出了冷汗:“陛下……” 尔朱昌看着他的眼神里俱是欣赏与怜爱:“你别怕,今天对答得十分妥当。要是直接叨扯出与飞鸢军、章瀚辰有交情的话,倒叫朕难办了。有人立时就能给你扣上‘联结旧部’‘攀附重臣’‘心存异志’的帽子,你省得么?” 沈华此刻已是面无人色。他方才那样回答,完全出自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本能,并无深思。现在叫尔朱昌这么一点,这才后怕起来。 “但你要明白,朕是全然地信你。”尔朱昌紧紧握住沈华的手,掌心的温度一阵阵传来:“飞鸢军鞭长莫及,禁军孱弱不堪,父皇突然崩逝,朕虽名为天子,手中实无可用之兵,这把龙椅并无一日坐得安稳。今日朝堂上的光景你也看到了——你要实实地依靠朕,听清楚了吗?” 沈华心头热血一阵阵翻涌,情不自禁回握住皇帝的手,颤声道:“臣必肝脑涂地,以报陛下!” 尔朱昌又凝视他良久,那眼神就像看着什么稀世珍宝一般,看得他耳根都热了。“陛下……” “小沈尚未及冠,还没取字吧?”皇帝忽然又拉起家常来。 “回陛下,已有字,是……”沈华刚想说是章耀取的,忽然想起之前章耀再三叮嘱的话,话到嘴边急转了个弯:“家父从前取的。” “哦,”尔朱昌似乎微有些惋惜,“是哪两个字?” “思念之‘思’,山岳之‘岳’。” “思岳?思岳。嗯……”尔朱昌笑着点点头,“你家祖籍西府华山县。不忘桑梓,确是好字。待你及冠之年,朕定当送上一份厚礼。” “多谢陛下。” “怎么还是这般拘谨?莫不是这大半年,叫章瀚辰这锯嘴葫芦给教成木头了?”尔朱昌笑着摇摇头:“据朕所知,你分明是个活泼爱说笑的性子呀。” 提到章耀,沈华的眼神便不自觉地黯淡下去:“谈什么教不教的,我又非他子弟。” 尔朱昌抬起头,同方英对视了一眼,旋即状似无意地问道:“怎么?他待你不好?” “他给我一口饭吃,我为奴为侍伺候他,如今两不相欠,何来好坏!” 沈华眼里的冷淡看上去不似作伪,尔朱昌信了,叹口气道:“章瀚辰这人,其实就是敏于行而讷于言,最不善与人委蛇。好歹你父与他同受托孤,看在同僚之谊,也当稍假词色啊。哎,你也别太介怀,这人要不是这点毛病,何至于到现在连个老婆都娶不到?” 沈华猛然抬起头来,声音一下子蹿高:“陛下,您说什么?” ※※※※※※※※※※※※※※※※※※※※ 接档古言打滚求预收~ 《宫斗不如搞事业》,文案如下: 1. 白远岫在被逼相亲的路上出了车祸,一朝穿越,醒来时发现自己成了三品侍郎家的大小姐,家人正为她的婚事吵得不可开交。 继母想让她嫁给娘家侄儿、父亲想让她嫁给鳏夫王爷、兄弟想让她进宫争宠…… 上辈子就恐婚的白远岫开溜了。一抬眼看到招聘女官的皇榜,果断报名!宫什么斗,好好搞事业它不香吗? 2. 齐默霄从小目睹后宫嫔妃争权夺利的可憎面容,打心眼里排斥抗拒女人。 然而登基之后,为了稳固朝堂,他仍然不得不被迫拥有一个佳丽三千的后宫。 前朝的风起云涌已经让他操碎了心,他实在没有精力再去应付这些花样百出的美人,灵机一动挂出皇榜:诚聘御前女官,能替朕妥善处理后宫纠纷,待遇丰厚;条件是事业心强,甘愿不嫁人。 办事官员愁秃头:陛下啊!世间哪有愿意不嫁人的女子? 还真有—— 一个美若天仙的少女出现在皇帝面前。但凭这姑娘的容貌,没人相信她会安心干事而不搞事。 一个月后,后宫歌舞升平。 半年后,她帮皇帝把如山公文整理得妥妥当当。 一年后,她偶尔的建言,拯救了万千人命。 忽然有一天,齐默霄凝视着女官:如果说……当初的旨意朕反悔了呢? 恐女男x恐男女 双c,1v1,he 决裂 尔朱昌叫他唬了一跳:“怎么?” 方英投过来一个嗔怪的眼神,沈华意识到自己御前失惊不成体统,赶忙低下头道:“陛下恕罪,臣是……” 皇帝却不计较这些小节,只追问道:“你为何如此惊讶?” 沈华一时心乱想不到什么托词,只得实话实说了:“臣见过章丞相的……妻儿。” 这下轮到尔朱昌大吃一惊了,就连旁边的方英都十分愕然,立刻代天子发问:“小沈侍中,你可识得真切么?” 沈华这时方有些不安——重臣无故向朝廷隐瞒亲眷,似乎是大罪啊!赶忙解释道:“不,并非是章丞相告诉我,是我无意中在章府瞧见的。也说不定是什么亲友托付给……” 然而这话说的就连沈华都没了底气——谁不知道章耀跟石头缝里蹦出来的差不多?果然,尔朱昌和方英脸上俱是纳闷的神色。方英蹙眉道:“陛下,章丞相一向侍君忠勉,想来不至欺君。这其中或许有什么误会,不如召进宫来问个明白。” 尔朱昌点点头:“有理。这便传章瀚辰来一遭吧。” 在等待章耀进宫的空暇,尔朱昌又恢复了之前的和颜悦色,继续同沈华拉家常。只是沈华却越来越心不在焉,一副满腹忧愁、欲言又止的模样。 尔朱昌呷了口茶,悠悠问道:“小沈这是怎么了?” 沈华十分沮丧:“臣感觉自己好像无意之中做了小人——陛下,万一是真的,你会治章丞相的罪么?” 尔朱昌差点把茶喷出来,笑了半天,才抚着胸口喘道:“你怎的这般可爱?” “?” “实话告诉你吧,为章瀚辰这厮的终身大事,当年父皇没少发脾气!”尔朱昌笑得十分暧昧:“什么王孙公主,什么朱门千金,哪家哪户没寻摸?可这章瀚辰就是千不肯万不允,直气得父皇差点就要动手——” 说到这,尔朱昌不知为何忽然眼神一暗,轻轻叹了口气。方英知他追念先帝不免伤感,赶忙接上口,说相声一般夸张地比划着:“可不是?当年奴才就在先帝爷身边,啊哟,那一回先帝爷可气得不轻,一把抢过奴才手里的拂尘,作势就要责打章大人。可这章大人真是倔啊,跪在那直眉楞眼地顶撞先帝,说‘陛下要打,不如传廷杖来一次打个够,省得为蕞尔小事来回烦扰;要是不打,臣请告辞,江淮水灾还需料理!’” 沈华眼珠子都快掉出来了——他是真没想到章耀年轻的时候这么彪啊!狼灭,真是个狼灭。 “到底父皇舍不得,气成那样也终究没忍心弹他一根手指头。”尔朱昌淡淡笑道:“后来父皇没了兴致管他,章瀚辰的婚事也就这么耽搁下来了。” “但这是为什么呀?”沈华有些好奇,一瞬间脑子里冒出了许多恶趣味的念头——章耀别不是年轻时候有啥隐疾吧?嘿嘿。 “先帝也曾问过,章丞相起初不肯说,后来逼急了才勉强吐露——说起来也是冤孽,他幼年时不是被嫡母苛虐过许久嘛,实在是……对女人亲近不起来。”方英看了一眼皇帝,终究没说出后半截真相。 当年章瀚辰之所以会把老皇帝尔朱御气成那样,归根结底就因为那句“臣本就是煞星草命,生死来去自由,不必拖累旁人”。 “这你就明白了吧?小沈,倘若你所奏果然是真,朕高兴还来不及呢,可算了了先帝一桩心事!”尔朱昌越想越好笑,拍着大腿道:“我倒要看看,到底是什么女人居然拿下了章瀚辰!嗯,想必是这厮面薄,这才瞒着朕。一会儿来了我可要好好羞臊羞臊他。哎,你待会先别出声!” 沈华这才把心放回肚子里。说话间,章耀终于来了。 “臣章耀参见陛下。”散朝才一会儿,皇帝忽然着急忙慌叫他回转,章耀十分不明所以。谁知躬身行了礼后,皇帝竟然半天没吭声,不由得更加满腹狐疑。 “臣……” “章瀚辰,你好大胆子!”皇帝冷哼一声,用从未有过的疾言厉色训斥道:“在家干的好事!” 章耀莫名其妙,但也只得俯身请罪,“臣不知何事触怒天颜,请陛下明示。” 尔朱昌越发来劲了,唱作俱佳地一指方英手里抱的拂尘;“你可还记得这是何物?” 章耀抬起头看过去,微微一愣。 “当年为了你的终身大事,先帝口也说破心也操碎,险些不顾万乘之尊,亲自动手训诫,你尚不领情!现如今却怎么背着朝廷,连孩子都生下来了?” 章耀的脸,居然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红了! “陛下……”章耀艰难地咽了口口水,“不知此事何以辱达圣聪?” 妈诶居然还真是!尔朱昌的眼睛“唰”就亮了,“你还敢问朕?还不速速从实招来!” “非是臣敢欺君,实是此子来得意外……他母亲是一农家女……”章耀话说的艰难,深垂着头,耳根都红透了:“可这孩子生的时机不好,他母亲因难产而死,未过多时又恰逢先帝驾崩,臣实在……彼时动乱不断,臣又去了北府,故而未及奏明陛下。” “哦……诶,不对啊?不是说还有妻吗?”尔朱昌的眼睛瞟向沈华,一瞬间就卖了队友。 沈华看到章耀锐利的目光扫过来,下意识一抖。但皇帝把话都挑明了,也只好硬着头皮说道:“是、是看到有一妇人抱着孩子。” “那是托养的乳娘。”章耀狠狠瞥了沈华一眼。 “原来如此。”尔朱昌听罢事情始末,颇有悯色,“可惜了的。不过既已有子,朕为丞相再主一婚如何?” “万万不可!不敢劳烦陛下!”章耀立刻斩钉截铁地回绝。 尔朱昌知他在这桩事上一向顽固,也不勉强,好言安抚了几句,又命方英取出几件婴儿配饰赠与章耀,这才打发他去了。 “陛下,我去送送章丞相!”沈华急急忙忙一礼,转身也出了殿外。 “先……章大人!”沈华追了好一阵才追上章耀,顾不得许多,一把扯住他的袖子:“你听我解释!” 章耀停住脚步,却并不看他,冷冷道:“沈侍中自重。” 沈华心口一窒,但想到终究是自己在皇帝面前乱说话才害他今日如此难堪,歉疚道:“先生,我真的是一不小心……我也不知道事情的原委。昨晚我是无意看到的,今天陛下随口说了句你没有家室,我一时惊讶,这才……” 章耀转过身来站定,看着他的眼睛问道:“半夜三更窥伺别人私事,是君子所为吗?” 沈华心中越来越酸楚。仿佛自进京之后,章耀就没给过他一次好脸色,此刻被这声“私事”一下子戳中隐痛,他终于忍不住怒道:“那你明明有老婆孩子,却偷偷摸摸不敢告诉人,又算什么君子?” 章耀看着他的眼神比冰还冷:“我的事,方才已向陛下交代。可这与沈侍中何干?” “你……”沈华气得浑身哆嗦,脑子一懵,嘴里的话也没了轻重。“章瀚辰,你就是个铁石心肠的王八蛋!活该当一辈子天煞孤星!” 章耀不再看他,转身飘然而去。 ※※※※※※※※※※※※※※※※※※※※ 章哥不渣!章哥不渣!章哥不渣! 千万别急着骂章哥,嘤嘤嘤…… 羽林军 自从和章耀彻底翻脸之后,沈华化悲愤为动力,全心全意投入皇帝交给他统训羽林军的事业之中,时间一久,那种心痛欲裂的感觉也慢慢平息了不少。 接手羽林军后,沈华终于明白皇帝对自己为什么会表现出如此求贤若渴的态度了——羯族人是马上夺得的江山,可承平日久,尚武精神已消损殆尽,军队战力一代不如一代,拢共拿得出手的也就一个飞鸢军。这皇帝身边的羽林,别看名头响亮的吓人,实则大多是勋贵之后,绣花枕头一包草,要指望他们拱卫宸阙那简直是笑话。 殚精竭虑摸清了数千羽林军每一个人的底细后,沈华心中有了一个大胆的想法,挑了个皇帝心情好的日子,于御前进言。 “陛下委臣以羽林军之重任,臣日夜不敢疏心。只是有一言斗胆相问——陛下是要一副天子葆羽呢?还是要一支虎狼之师?” 尔朱昌笑着虚指了指沈华的鼻子:“你也来跟我拐弯抹角地弄鬼呢!有话直说,朕准保给你撑腰。” 沈华嘿嘿一笑:“陛下圣明,那臣就直言不讳了。” 他细细地说了一遍现有的禁军之弊,见皇帝虽然不动声色,眼里分明有赞许之意思,于是更加放心大胆地说下去:“……以臣之浅薄鄙陋尚能看出的,陛下自然也早就明察在心,只是念在不可冷了旧勋之情、薄了贵戚之谊,这才不好妄动。” 尔朱昌含笑看了他一眼,没说话。 沈华续道:“以臣之见,倒也不必大张旗鼓地裁撤这些公子王孙们。臣听闻京畿之地虽然太平,然东边的晋府却时有山寇为患。地方剿匪,轻则无法动其根本,重则唯恐惊动朝廷,故而常剿常兴,始终难保绥宁。” “你的意思是……” “不如朝廷以剿匪为由,打磨禁军,和抚地方,一举两得。”沈华一双明眸此刻光华璀璨,看得尔朱昌微微失神:“我相信到最后能留下来的,都是国之栋梁。” “思岳。”这还是尔朱昌第一次这么郑重其事地叫沈华的字:“你可曾想过,此事一旦传扬出去,你会得罪人的。” “臣知道,但是……”沈华热血一上来,早已忘了什么忌讳,直视着皇帝的双眼道:“让臣受着陛下的厚待恩遇,去做一个和那些躺在父祖辈功劳簿上醉生梦死之徒一样的禄蠹,臣做不到!” “好!”尔朱昌大喜过望,用力拍着沈华的肩道:“朕果然眼力不错。思岳,放开手脚去做你想做的,一切有朕作主。” 翌日,皇帝于朝堂上拿着晋府的文书,鼻子不是鼻子眼不是眼地发脾气,把三司六部几乎训了个遍,又责地方“外强中瘠”“畏首畏尾”“有失朝廷威仪”,顺带还夸了几句“章丞相从前于北府任上就做得好”……一时间搞得朝堂之上人人提心吊胆,满不明白皇帝的真实意图究竟是什么。 尔朱昌说了一大通后,喝了口茶润润嗓子,又续道:“朕意,非遣朕之羽林,不可担此重任,以示朝廷天威。” 这下大臣们瞬间就炸了锅。 “陛下不可!万万不可!禁军乃天子护卫,干系天下所望,焉能须臾擅离?” “陛下,区区山匪何足为患,羽林威重,若轻降示人,岂不大失体统?” “令陛下出羽林而剿山匪,乃臣等无能之辱也!臣愿拼却这身老骨头为陛下讨贼!” “陛下三思啊!” 尔朱昌看着下面群情激愤的大臣们,心内一阵冷笑。诚然也有如裴度这样当真为皇帝安危而忧虑的清流忠臣,但绝大多数人不过是口口声声道统大义,实际却是为自己还在羽林中混资历的儿孙们在打小算盘。 没想到这件事刚起了个头,就遭到了如此强大的阻力。尔朱昌悄然攥紧手心,把目光转向站在下首右侧第一位的章耀。 “章丞相,你怎么说?” 章耀应声出列,干脆利落地答道:“臣赞同羽林出征。” 尔朱昌眉眼立刻舒展开了,正欲给他递话,一旁的元天图立即出声反诘章耀:“丞相既身居宰辅之位,便理应匡君辅国、持中调衡,何以为图媚上,便不进逆耳忠言?动用羽林剿匪,折损天子之威甚矣,亦置陛下安危于不顾。” “敢问太师,是天子之威源于羽林,还是羽林之威源于天子?” “明知故问,”元天图轻哼:“自然是后者。” “那么陛下命羽林出征,如何就堕了天子威严呢?”章耀微微一笑:“只要羽林能平灭山匪,何来‘损威折仪’之说。至于陛下的安危,留足宿卫即可,终不成煌煌京都,还有谋逆之贼不成?如今已不是一年前沈家灭门那时节了,是吧太师?” 元天图牙差点没咬碎——自从沈飞鸢遇刺案后,朝廷便三令五申严禁贵族府第私养武士,就家院、武师之类的都不行,隔三差五突击检查。当年为了灭口和栽赃,刺杀沈家的那一拨武士早已处理干净,元府的实力可说是大不如前。 “纵然丞相所言有几分道理,可羽林军毕竟从未临阵,骤然出征,岂非与送死无异?” “兵不练则惰,士不战则怠。陛下可择良将勤加训勉。岂不闻‘军无习练,百不当一,习而练之,一可当百’?” 元天图还欲反驳,尔朱昌忽然朗声大笑:“丞相说的极是!一事不烦二主,羽林军多为烈士名门之后,朕前些时日刚刚委任的羽林监、侍中沈华,正是沈将军遗孤,朕看练兵之事由沈侍中负责,再合宜不过。” 皇帝与丞相的态度都已如此明确,众臣也无法再说什么,一个个唉声叹气摇头散去。 有了皇帝钦赐的尚方宝剑,沈华的底气就壮多了,风风火火开始了他的魔鬼计划。 其实说来也没什么奇特——他直接把现代军队的操练方式搬了过来,列方阵、站军姿、走队列,从最基础的开始。果然,第一天就撂倒了一大片纨绔少年。 这些公子哥们累得东歪西倒,一个个叫苦连天,互相使了使眼色,推出一个刺儿头来。 “喂!听说你是沈飞鸢的儿子?”这少年生的人高马大,想是有几分功夫在身上,骄横更胜一般的贵少。 沈华立刻猜到了他的用意,也没计较他这态度,不动声色道:“正是。敢问阁下?” “我叫腾威,是……” “是‘云阁十八将’之靖公滕云欢的后人,对吧?”沈华不待他说完,便立即点明了他的出身。 腾威扬起下巴,“算你有点见识。腾家有开国之功,世代簪缨。你沈家不过是一暴发户,在场诸位谁的家世不比你强上百倍?现如今不过是皇帝主子可怜你爹,才赏你一官半职,就敢认真来要我们的强?” 沈华拍了拍腰间象征羽林监的玉牌,冷冷道:“圣命在此,你想谋逆么?” “是个男人就少拿主上吓唬人,主上若见你不好好带着大家习武,光在这儿当木桩子罚站,也未必就偏袒你!对不对兄弟们?”腾威向身后一呼喝,众人登时都跟着起哄。腾威冲沈华轻蔑一笑:“要想弟兄们服你,需得拿出真本事来。敢和小爷过过招么?” 沈华不怒反笑:“过招不妨,我若赢了,你待怎样?” “你要是能赢我,咱们自然从此听你的。”腾威一双虎目上下扫量,鄙夷之情溢于言表:“不过我可有言在先,就你这小身板,一会儿若是我下手失了轻重,你可不许去皇上面前告状!” “一言为定!” “哎,等等!可还没说好,要是你输了呢?” 沈华正欲答话,从人群中忽然传来一声极为轻佻的口哨,有人阴阳怪气地笑道:“沈侍中毕竟是长官,做下属的怎好认真?只是沈侍中这般细皮嫩肉,给弟兄们一人香一口,也不枉咱同袍一场呀!” 全场哄堂大笑。 沈华气血翻涌,险些就要冲上去揪出那人算账;幸而这些日子居移气养移体,到底沉着了不少。沈华冷冷瞥了一眼那群纨绔,转过头来看着腾威:“若我输了,自去向天子谢罪请辞。” 腾威虽然蛮横粗野,本性却不浪荡。方才同伴忽然出言轻薄,他正颇感尴尬,此时见沈华并未揪着不放,略松口气,态度也比之前客气了三分:“好。沈侍中是痛快人,请了。” 话音未落,腾威便如一头斗牛般气势汹汹撞了过来。 暗流 沈华似吓傻了一般呆呆站着,不躲不让。一旁的纨绔子弟们震天价叫好,腾威一下就将沈华拦腰抓起,心头大喜,正欲卖弄精神把人举过头顶再掼在地上,不料忽觉膝盖一痛,身不由己地跪下了。 腾威还没闹明白,手里的沈华已像泥鳅般溜了出去,反绕在他背后,一只脚踏住他小腿,一只手铁爪般钳在他后颈上,制得他丝毫腾挪不动,只气得哇哇乱吼。 所有人都惊呆了。 沈华身如飞燕般轻轻巧巧跃开,随即伸手去扶腾威:“腾公子,得罪了。” 腾威不服气,借着他这一扶,想趁他不备狠狠摔他一下,结果又是还不等使出半招,便被沈华一个过肩摔,四仰八叉躺倒在地,半天爬不起来。 “他会妖法!” 人群议论纷纷,纨绔们看向沈华的眼神霎时变得惊惧无比。腾威好容易站起身,狠狠瞪了他们一眼,骂道:“胡说八道!”又转过头,红着脸向沈华单膝下拜:“大人,属下狂妄,有眼不识泰山,得罪了大人,请沈大人责罚!” 沈华有点意外,反应过来后立刻扶腾威起来,“腾公子言重了。其实公子方才的招式有章有法,不能说不好。之所以会输给我,原因只有一个——” 腾威立刻抬起眼睛,“什么?” 沈华微微一笑:“公子没有杀过人。” 腾威悚然一惊,眼里似有不解之色。 沈华拍了拍他的肩,缓缓走到羽林们面前,提了口气朗声道:“我知道诸位个个是忠良之后,都以祖上为荣。但有血性的男儿,真的就甘心一辈子借父祖余荫么?听人家当面称‘公子’、背后骂‘纨绔’?主上为何要羽林去剿匪?非是朝廷无军可用,而是主上对大伙儿寄予厚望,希望咱们能真正接过祖辈的旗帜,成为大殷的栋梁!” 人群一下子安静极了,有不少人悄悄把背挺直了些,不复方才吊儿郎当歪七扭八的站姿。 “在家父身故、我只身飘零至北府前,我和你们没什么两样。武艺,会那么一招半式的花架子,够了;文才,懂些之乎者也,不做睁眼的瞎子,足矣。就这么混着,熬着,一辈子不愁吃穿,周围人也客客气气。可是咱们能得到这一切的原因是什么?弟兄们,是父祖流血、百姓流汗啊!” “谁不想安逸呢?可人人安逸,不出三代,国家就完了!”沈华越说越激动,煌城百姓逃难的场景、城头将士的累累尸骨,还有数百个日夜里那些难以下咽的食物,仿佛又明晃晃浮现在眼前:“我见过很多很多的死人,有我们的同胞,也有努羌人。你们想知道为什么我能那么快制住腾威?我告诉你们,这世上所有的好功夫,都是死人堆出来的。在我眼里没有招式,只有破绽、命门,我只想抓住它,一击致命。” “……但天资各异,不可能人人都变成武林高手。你们不服气我操练队列,是吗?我告诉你们,操练队列,为的就是让大家劲往一处使。你杀不死的敌人,有你身边的同伴;你挡不了的刀枪,有你身后的战友。前提是,你们绝对服从命令,我说的是绝对。等到上战场你们就明白了,一支军队,最要紧的只有四个字——” 众人都屏气凝神地听着。沈华一字一句地说道:“如臂使指。” “从现在起,我要你们忘记自己是谁的儿子,是谁的孙子。你们的身份只有一个,那就是军人。军人终归是要上战场的,上战场是要死人的,牢牢记住这一点。”沈华强调道:“听我的,我带你们回家。” 腾威率先跪下,含泪高呼:“唯沈大人之命是从!” *********************************** 放在从前,羽林军是份美差,跟在天子身边,名头响亮受人尊敬不说,基本上没有实质的危险。王公贵族往往爱送子弟入羽林,以作将来晋身之资。 然而自从剿匪令一下,不少人家便开始萌生退意,再加上后来沈华的魔鬼训练,几乎每日都有人向皇帝请辞羽林。皇帝也不以为意,乐呵呵一律准奏。待到这支羽林军终于让沈华训练得有模有样,这人数也就只剩了不足八百。 以元天图为首的一帮顽固老臣这下得意了,在朝堂上阴阳怪气嘲讽章耀:“区区八百壮士,为天子禁军,章丞相这一手剿匪令还真是震铄古今呐!其得人心如此!” 章耀不慌不忙,向尔朱昌拱手一礼道:“正为国家缺兵少将之故,臣向陛下再提一议。” “丞相请讲。” “仿文士恩科,兴武举,自全国广拔良才。” 朝堂之上瞬间腥风血雨又起,元天图等辈恨不能活吞了章耀。数日廷议、连番争吵,虽则个中细节推敲了好几个版本,但最终大势已定。 元天图满腔怒火回到家,正撞上自己那不成器的儿子元彪在房里和几个女人厮混取乐,当即也顾不上避嫌,冲进去劈头盖脑就给了儿子一耳光,吓得那些姬妾们尖叫着逃窜而出。 “爹!好好儿的又怎么了!”元彪气冲冲穿上衣服,不满地瞪着他老子。 “畜生,大白天胡闹什么?!正事儿不干,你就作死吧!我看哪天元家若有灭门之祸,就都是拜你这败家子所赐!” “啊呸呸呸,哪有您这样红口白牙咒自家的?”元彪虽然混账,却并不傻,看他爹这副鼻子不是鼻子眼不是眼的模样,就知道又是朝堂上吃了亏。“是不是那章瀚辰又给您添堵了?” 元天图重重哼了一声:“还有脸说?你比那姓章的小儿还大一轮!你要是有他一半的手段,为父焉能困顿至此?” 元彪撇了撇嘴:“他又兴什么幺蛾子了?还是为着羽林军?哎说起这事儿爹,这几日您不在家,我还没来得及跟您说……” “嗨,他的胃口哪里是区区一个羽林军能填满的?老夫真是小看他了。”元天图没兴趣听儿子说些不相干的,自顾自说道:“羽林军大半请辞,本欲将他一军,谁想他居然趁势提出要兴武举!哼,当初先帝一个文举,断了我们元家大半人脉;如今章耀一回京,先是公然干预文举选题,后是兴武举……你看着吧,若真成了事,以后文武两脉人望都叫他章耀抓在手里,哪里还有我们元家站的地儿!” “这还了得!”元彪小眯缝眼用力一瞪:“爹,那您就干看着?!这时候咱元家要是再不说句话,以后谁还跟着咱们?那些王公贵戚、仕宦名门,惯会见风使舵,哪个是好缠的?” “这还用你说?”元天图烦躁地一拍桌子:“为父这几日,朝上能说的话都说了,朝下能联络的人也都联络了——架不住天子年轻心热,就听章耀的调唆!最麻烦的是,小皇帝也不简单,把那个沈家的小崽子抓在手里,哎,就怪爹当年做事不利落,留了这么个祸患……我看,飞鸢军早晚能让皇帝收咯。咱家如今拿什么和人斗?” 元彪眼里闪出一丝冷光:“他尔朱家当年要不是靠我们元家拥立,哪儿就那么容易得中原士林人望?恐怕如今还在草原荒漠上当蛮子呢!如今想甩开元家,呵呵,没那么轻松!爹,你怎么忘了,如今宫里还坐着位咱家的娘娘呢!” 元天图眼睛一亮,随即摆摆手:“今上非太后所出,母子之间本就隔了一层,更何况后宫不宜干政,何苦叫太后去挑这个眼?” “不是亲妈,皇帝还敢不敬太后不成?更何况,谁说要太后去同皇帝论朝政了?” “那你的意思是……” “方才我话说一半您就给打断了,”元彪翻了个白眼:“我先前是要告诉您,您的侄儿,我那堂兄弟元勇,也让沈华给逼退出羽林了!昨天他来找您,结果您没在。” “你说什么!”元天图登时大怒:“我再三叮嘱,小不忍则乱大谋,叫他无论如何要像钉子一样扎在羽林军中,怎么这畜生就是忍不得?你去!把他给我叫来!” “爹啊,您倒是大义灭亲,可人家凭啥就要上战场送死?这山匪可不管你是谁家的子弟。” “放屁!放屁!从来富贵险中求,这道理还要我讲多少遍?若真死了,也是他无能,死了活该!”元天图怒不可遏。元彪见这套说辞糊弄不过去,遂附在元天图耳边轻声把真正的原委讲了一遍。 原来,这元勇正是那日出言轻薄沈华的恶少。原本沈华并未计较此事,然而元勇心术不正,更兼好男风垂涎沈华之姿,几次三番暗中想辱害沈华,均未得逞。昨日,元勇摸准了沈华出宫休沐的时机,偷袭迷晕了沈华,绑至僻静处意欲先用强后灭口,幸而沈华内功深厚,半路醒了过来,一脚踹伤元勇要害。元勇见事败露,这才仓皇逃至元天图府上求救。 元天图听完真相后气得直哆嗦:“我元家怎么净出你们兄弟这样的败类!就他干的这着三不着两的破事,你还指望我去求太后给他擦屁股?做你们的春秋大梦吧!” “爹,谁让你照实说了?”元彪挤了挤小眼睛:“沈华踢勇儿那一脚可不轻,您只需叫婶娘带着勇儿在太后面前一哭,余下的,您老人家难道还不知道怎么办么?拦不住皇帝,制不住章耀,还收拾不了沈家这小崽子了?拿掉这颗棋,皇帝和章耀可就棘手了。” 元天图听到这,脸上才终于露出了点笑意:“你可算说了句人话。终究还是我元天图的儿子。” “嘿,这会儿不拿大耳刮子抽我了?”元彪摸了摸方才挨巴掌的脸:“再叫我那几个姬妾过来,您没意见了吧?” 元天图摇摇头,抬腿正要往门外走,忽然又停下,回身瞥了元彪一眼:“方才我看那几个里头,有个面生的,又不是贱籍模样……那怕不是你的姬妾,也不是奴婢歌妓之流吧?” 元彪乐了,一竖大拇指:“爹真是好眼力。是好人家的女儿呢,来头还不小,弄回来费了老大周折,这都是您儿子的本事。说不定日后还能派上大用场,给您帮帮忙。” “呵,你不害死你老子就已经万幸了,还帮忙……”元天图想训斥儿子吧,又觉得终归不是大事,到底儿子也这么大了,就这点贪欢爱美的毛病,不过小节而已,做父亲的也没有总管着儿子床笫的道理,遂忍住脾气,只丢下一句“你别忒过分”便离开房间,专心筹措觐见太后之事去了。 神乱 沈华直到此刻,心还在一阵一阵地乱跳。 他是真没想到活了两辈子能遇上这种事,尤其是这辈子自己还颇有武力—— 他,沈华,堂堂七尺男儿,居然中了一个流氓无赖下三滥的招,差一丁点就被强了! 恰逢休沐日,他下了值便从宫中高高兴兴出来,前往皇帝赐他的小私宅。正满心盘算着第二天要怎么休息放松,谁想一包迷药忽然从天而降,他一惊之下不小心吸入不少,一阵天旋地转,再有知觉时发现自己已被五花大绑,那元勇一面要解他的腰带一面狞笑着污言秽语。 幸亏元勇为了干事没绑住他的腿。沈华那一瞬间也不知从哪儿忽然来的这么大神力,竟然勉力抬起腿给了元勇要害处一下,趁元勇痛得鬼哭狼嚎满地打滚之际,他提着丹田之气挣起身来,带着一身捆绳踉踉跄跄没命地往前跑。 他也不知道元勇这孙子把自己弄哪儿来了,天又黑,更辨不清东南西北。沈华只得抱着走哪儿算哪儿的心态,想着从这荒郊逃出去,甭管看见哪户人家,只要不是元府,先冲进去求救再说。 结果也不知是不是造化弄人,他越跑越觉得眼前的景象渐渐熟稔,等到那府第出现在面前时,抬头一看门匾——章府。 沈华此刻已然精疲力尽,什么都顾不上了,咬着牙拿脑袋撞门。撞了好一会儿,他眼前越来越黑,就在意识快要彻底模糊时,终于听到门“吱呀”一声开了,随即传来陈伯的惊呼:“沈公子?这是怎么了!” 陈伯慌忙叫来了人,七手八脚把他抬起府里。于是沈华又一次,在最狼狈,最不堪,最无能为力的时候,见到了他现在最不想见的人。 他身上的绳索已经被陈伯他们解开了,也微微拾掇得有了点人样,但章耀一看到他,脸色还是一下子变得铁青。 “怎么回事?” 沈华三分是累,三分是羞,三分是还梗着那口气,躺在那装死不肯回答。章耀却不肯罢休,一把攥住他的手腕厉声喝道:“说!” 始皇既殁,余威振于殊俗。沈华也不知自己是怎么回事,每每见到章耀就不由自主先矮三分;此刻看到章耀这副要吃人的模样,立刻结结巴巴地答道:“元、元勇使了迷药,要、要……辱我……” 章耀的手一下子握成拳,攥得青筋根根暴起。沈华从来没看见章耀气成这样过,吓得屏住了呼吸。 好一会儿,章耀哑着嗓子问道:“你可有受伤?” “没……”沈华这会儿脑子也清醒点了,忽然意识到章耀这么生气是因为自己,之前的怨气顿时散了不少,傻呵呵笑道:“我给了那孙子一脚,那孙子恐怕以后都没孙子了。” 章耀听闻他没事,总算平静下来,不错眼珠地盯着他,伸手去抚摸他额头上撞起来的红块,就如同第一次见到他时那样。半晌,章耀用一种云淡风轻的语气说道:“我不会让他活到考虑子嗣问题的年纪。” 沈华的心先是一颤,随即又一酸,侧过头躲开了章耀的手,梗着脖子强装冷淡:“今日落难,是恰好撞见章府,谢丞相不计前嫌仗义相救。但以后在下与元勇之事,就不劳丞相过问了。” 明知道他是在还那一句“关沈侍中何事”,也明知道今天的局面是自己刻意一手造就的,章耀还是无法克制地,生平头一次感到后悔。 “元勇敢如此胆大妄为,是因背后有元家撑腰。与元氏这场争斗,终归是我把你卷进来的,我不能不过问。”章耀收回手,恢复了素日的冷静克制:“你有个万一事小,坏了大局事大。这件事你别再理会,我来处置。” 沈华咬着牙皮笑肉不笑:“丞相自然运筹帷幄算无遗策,只不过,说是你把我卷进与元氏的斗争,未免也太拿大了些吧?你与元氏不过是政敌,我和元氏可是血海深仇!当初向陛下献剿匪练兵之策的是我,你还不知道吧?章丞相,我早就不是你的一个小奴才了,就连你兴武举的伟业,都是我起的头,你知道不知道!” “贪天之功!”章耀忽然色变,胸口不住地起伏,手也在微微发抖;看他那架势,沈华毫不怀疑要是此刻还在北府,自己铁定就要挨打了。“我早说过,你遇事能多思一步,可就是不会看十步、百步,纵观全局!贸贸然昏昏然,不知自己几斤几两!要是没人兜着,你早就粉身碎骨了!还敢把这事挂在嘴上,不知死!” 沈华让他训懵了。 “先帝变法,那是花了多大的代价,耗费了多少心血?尚且落得一个英年早逝的下场。没有后手就把天捅漏了,这其中若稍有差池,陛下纵然再偏袒你,但若逼不得已,也不得不舍卒保车,懂吗?” 沈华的脑子在一片嗡嗡声忽然再一次敏锐地抓住了重点。 “先生,然则你是为了保护我,才率先在朝堂上主张羽林剿匪,后来又提出武举,是吗?”沈华哽咽了:“你是在集怨于一身……” 章耀没想到他会这么快反应过来,长叹一声。“武举之事先帝在时便有此心,只是时机未到。朝中正要重整吏治,北府还未彻底解决,原本和世家的关系已经很紧张了,确实算不得是兴武举的好时机……” 沈华听得冷汗涔涔,急道:“那、那可如何是好!” “开弓没有回头箭。”章耀看向他的目光仿佛有千钧之力:“你什么都别管,带好你的兵,打赢这一仗。” 沈华拼命点头。两人对视良久,沈华心里热浪翻滚,有一句就在嘴边,他控制不住想问出来—— 章瀚辰,你到底把我当成什么呢? 然而话到嘴边,却变成:“这么晚了,恐怕令郎也要安寝,叨扰丞相半天,我这就告辞了。” 章耀微愣:“你这样如何行得?将就歇一晚吧。” 沈华扶住床沿,摇摇晃晃撑着站起来:“不碍事……” 然而他还没走两步,腿一软,就直接摔在了章耀怀里。 沈华的脸立刻红了,一面恨自己活像个没出息的娘们,一面又忍不住莫名其妙沉湎留恋章耀身上一阵阵袭来的墨香气,越发心跳腿软挣扎不起来。 章耀皱着眉看沈华跟只猫似的乱扑腾,叹了口气,一矮身,将少年扛在了肩上,一路扛回自己房间,扔在了榻上。 “老规矩,你随我起卧。客房久无人住,没收拾。” 沈华嘴上乱嚷着“这如何使得”,身体却很诚实地往床榻里侧挪了挪,给章耀留出个空位来。 就在章耀宽衣解带的空当,沈华忽然难以克制地觉得身上一阵燥热。他大惊之下不由得又想起刚才自己想问的那个问题。换个角度——我到底把章瀚辰当什么呢? 起初他坚定不移地认为,自己是把前世无法满足的恋父情结转移到了章耀身上,所以才会对那个孩子如此耿耿于怀。可是当章耀在皇帝面前说出那个农妇并不是他妻子以后,他好像对孩子的敌意又少了许多,这是什么心态就很难理解了。 但今夜跟章耀近距离接触时,为什么会三番五次地心神不定? 沈华百思不得其解。不知为何,元勇脱他裤子的一幕又跟鬼片一样闪进脑海,吓得他浑身一抖。 一定是被元勇那孙子给吓魔怔了,才格外敏感多虑疑神疑鬼,一定是的! 沈华不敢再乱看乱想,连忙闭上眼。可是章耀一在他身边躺下,他就又开始浑身烦躁。 忍了半晌,他终于忍不住睁开眼,轻声问道:“先生,你还没睡吧?” 章耀淡淡地“嗯”了一声,算是回应。 “明天是休沐日,你准备干什么呀?” “校验武场、查北府账务、视东河大堤……” “你都不休息的吗??” “无暇。” “哎……”沈华无奈地叹了口气,半晌不知该说啥。章耀的脑子里就只有政事、政事、政事…… 又过了一会儿,沈华又忍不住叫道:“先生,先生?” “……嗯?” “你家公子,多大了?” “一岁。” “一岁还没断奶呢?” “嗯。” “你说你这么忙,又没有夫人,平常都谁带孩子啊?总不能就靠乳母和下人吧?” “嗯。” “啥时候我能跟他玩吗?” “嗯。” 沈华无语了。不是都说刚当奶爸的人一聊孩子就会兴奋异常吗?这位爷咋回事,这完全聊不起来啊! 辗转反侧半天,沈华还是贼心不死,又跟叫魂似的:“先生……” 这次章耀终于有反应了,就是反应大过了头。只见他一个鲤鱼打挺坐起来,一把翻过沈华的身子,按住腰,狠狠给了他清脆响亮的两巴掌,然后又施施然躺下睡了。 ※※※※※※※※※※※※※※※※※※※※ 今天是窝的生日,可以卑微奢求一下小天使们的留言吗qaq 至近至远 沈华这一夜竟睡得无比沉酣。 第二天,他是被一个软乎乎的东西拍醒的。他这人有轻微的起床气,满脸不爽地睁开眼,正对上一双乌溜溜的大眼睛—— “啊、啊……” 一个粉嘟嘟的小团子一面冲他蹦着模糊不清的单音节,一面一下一下用胖乎乎的小手拍他的脸。 “!”沈华的瞌睡虫瞬间灰飞烟灭。 “啊,沈大人醒了。快进来伺候!”陈伯恰好迈进来,看到床上沈华和小团子大眼瞪小眼的场面,忙忍着笑冲外头招呼。 沈华觉得这称呼有些扎耳,“陈伯怎么客套起来?就还像从前那样唤我便是。” “哎哟那可不成,主子该怪我没礼数了。您如今已经是朝廷命官啦!”陈伯笑眯眯地指挥下人们替沈华收拾穿戴,顺手抱起小团子,又招呼乳母:“小公子扰了您清梦吧?” “还好……不过,这小公子怎会在我这儿?先生呢?” “哦,天没亮他就出门办事去了。”陈伯顿了顿,无奈地笑着摇摇头:“临走前也不知怎的,专门把小公子从乳母那拎出来放在您床上,撂下一句没头没尾的‘给他玩’,就走了。” 沈华目瞪口呆。 陈伯还在碎碎念:“……这也亏得就是小公子了,这么折腾都不哭……” 结果话音还没落,正要被递给乳母的团子忽然“哇”地一声哭了起来,边哭还边向沈华的方向手舞足蹈。沈华连忙上前试着去抱他,一抱,还真不哭了,又开始伸出小手往沈华脸上盖。 陈伯十分惊讶,上下打量了一番沈华:“小公子虽不怕生,却一向不亲人,就连我们章大人,也没见他这么一刻也离不开啊。沈大人真是奇人!” 沈华心说就章耀那种工作狂魔,一天到晚不着家,拢共能见孩子几面?这能亲就有鬼了!不过面上还是谦虚地笑笑:“想是孩子刚才一直拿我当玩具,正在兴头上。” 陈伯笃定地摇头:“断非如此。您不知道,我们家小公子的秉性十分古怪。从不像一般的孩子那样爱哭爱闹,乳母和下人们日日照料他,也不见他多亲昵依赖,总是淡淡的,像是从娘胎带来的贵气呢!唯独啊,对我们主子——明明在外那么久,回来也少有功夫看顾公子,但公子就跟认定了他似的,回回见了都乐意叫他抱。” “还有这等事?”沈华笑着把孩子往上托了托,姿势十分不标准,陈伯连忙把着他的手纠正了一遍,团子舒服了,开心地用小脸蛋蹭了蹭沈华的脖子。沈华忽然想起,前生自己就有一项与生俱来的“特殊技能”——招猫引狗。 前世因为常年被困在家中无法接触同龄玩伴,也就只有动物们最和他亲近了,为此父母把家里的庭院几乎整成了小型动物园。他其实什么都不用做,只要站在那,小猫小狗们见了他都会莫名兴奋,争先恐后地翻肚皮让他摸。这个技能甚至在他穿越之后依然还保留着,前番轻易驯服北霜和这个也分不开。难不成,婴儿混沌状态时与动物无限接近,故而也能适用? 沈华遂将自己从小受动物喜欢的事同陈伯说了,陈伯叹道:“万物有灵,也许真是因为小沈公子心如赤子,方能有如此奇遇。” 正说着,怀里的小团子忽然响亮而清晰地叫了一声:“大!” 这下连乳母都惊呆了,忙抢着上前,哄逗团子:“逸儿,叫什么?再叫一声。” 章逸一只小手按着沈华的脖子,大眼睛忽闪有神,又清楚地叫道:“大、大!” “哎呦我的乖乖!”乳母和陈伯都快哭了。“沈公子您是不知道,逸儿他明明聪明的紧,却总也学不会说话,只会咿咿呀呀的。今儿可真是破天荒!” 章逸叫顺了口,逮着沈华就一个劲儿叫“大”。这个字在这儿的方言土语里可是爹的意思,陈伯哭笑不得:“说话是说话了,就是这人叫的不对。小祖宗,你倒是等你亲爹回来再叫哇!” 沈华笑得合不拢嘴,越看小团子越觉得可爱。这孩子生的是真漂亮,比他老子还强十倍,或者说,和他老子不是同一种漂亮。章耀虽然也俊朗,但眉宇锋利,肤色暗沉,阳刚之中总不免带着几分煞气,也怨不得被人叫成“阎罗”。这孩子却是肤色莹白,眉目温楚,像一团雪,又如一块玉,叫人看了就心生欢喜。 “依我说,这娃还真有几分像我,既然叫都叫了,不如认我做干爹。” 沈华喜滋滋地抱着孩子颠啊颠,却没发觉陈伯的眼里浮起了一抹忧色。 待晚上章耀回府时,逸儿已经像块年糕一样粘在沈华身上扯都扯不下来了。沈华得意洋洋地在章耀面前让逸儿表演叫“大大”,逸儿十分配合;又尝试让逸儿叫章耀,结果逸儿不买账。 章耀本是一直含笑看着沈华和逸儿玩闹,直到沈华转过脸来半玩笑半认真地提出要收逸儿为义子。 “胡闹!”章耀的脸色顿时变了,斩钉截铁地拒绝道。 沈华的笑容瞬间僵死在脸上。 他这一喝直接吓得逸儿哇哇大哭起来,陈伯见势不对,赶忙抱起逸儿带着下人们都出去了。 章耀也意识到自己有些反应过激,缓了缓语气道:“你连家都没成,哪儿有收义子的道理?” 沈华勉强提了提嘴角。他知道自己在自取其辱,可这一刻,他偏偏就是不想顺着台阶体面地离开。于是他盯着章耀的眼睛问道:“那么,我若是成了家,你肯让逸儿认我为义父么?” 空气沉重得仿佛无法流动。死一般寂静。 半晌,章耀终于答道:“不会。” 沈华惨笑着闭了闭眼。 章耀没看他,声音有着金属一般的质感:“我一早和你说过,你我不适宜走的太近。” “那你为什么还要救我!你为什么总是一次又一次救我,又千方百计躲着我?!”沈华忽然揪住了章耀的领子,强迫他同自己对视。 “因为,”章耀看着他的眼睛,十分缓慢地说道:“你事关全局,十分要紧。” “你骗人!”沈华根本不知道自己早已泪流满面:“在北府你几乎是手把手地教我习文练武,你指点我,你甚至舍命救我……” “因为这是我欠沈老将军的。”章耀蹙着眉,眼神又飘向远方,“我出身寒微,当年受沈将军恩惠,才得以读书、入仕。你是他唯一的后人,我必须报恩与你。” 沈华的手一下子松开了。 就像是溺水之人,终于意识到救命稻草是救不了命的。 “这就……这就说得通了。”沈华不再看章耀一眼,转过身脚步虚浮地往外走。 “思岳!”章耀忍不住叫道。 沈华停住,“丞相有何吩咐?” “主上驾幸西山汤沐,过几日才得回銮。你明日回宫统训羽林,须格外提防元氏。”章耀顿了顿,“我担心……” “丞相大可不必,”沈华仍然没回头,“不管先父曾给过丞相多大的恩情,丞相做的这一切也早就抵得过了。再报,可就该在下欠丞相的恩了。” 大祸 “太后!求太后为我们苦命的娘儿俩作主,救勇儿一命吧!” 江氏膝行上前一把抱住太后的腿,哭得声噎气短;一旁的元勇趴在软架上,是叫人抬进来的,俨然是奄奄一息的模样。 太后惊得颜色大变,旁边的宫女赶忙上前搀江氏起来:“夫人不要如此,有什么委屈好好儿同娘娘说,看惊了凤驾。” 江氏赶忙胡乱拭了把泪,“妾妇该死!” 太后已然站起身走到元勇旁边,命人揭开了他身上搭的薄布,见那裤子上血迹斑斑惨不忍睹,不由得掩面失声了好一阵,勃然大怒道:“二嫂,是谁把勇儿打成这样?吃了熊心豹子胆么!” “这也怨不得旁人,谁让这苦命孩子他爹死得早呢!”江氏一边拿手帕擦眼角一边偷觑太后神色:“咱们元家世代书香,若是他爹还在,勇儿也能斯斯文文念书,太太平平谋个一官半职——可偏生命苦。妾是无主的人,勇儿他大伯叫他去参军,我们娘儿俩哪敢说个不字……” 太后听她又把陈芝麻烂谷子的老黄历翻出来念叨,已有些不耐烦:“大哥是为勇儿好,也是为元氏将来计,你不懂朝廷大事就别老觉得勇儿吃亏。他进了羽林军,日后前程不可限量,一时受苦算得什么?你也甭说了,这次想是勇儿淘气,才受了上官责罚?” 虽则太后护短,到底不糊涂。元勇的身份羽林军里没人不知道,无缘无故谁敢为难他?自己的侄儿自己清楚,外戚子弟又是世家公子,难免骄傲些。只是到底是谁敢这么大剌剌地下她元氏的面子,难不成背后是皇帝…… 太后正暗自猜疑,江氏又哭开了:“娘娘的话,妾不敢驳。可一个多月的罪勇儿都受了,连命也不顾惜了,就为上阵杀敌报效国家,哪里就敢得罪上官?实在是那姓沈的有意为难,不给勇儿活路啊!” 她说的没头没尾,太后听得眉头大皱,转过脸看向元勇:“勇儿,你娘讲不明白,你说。” 元勇遂从章耀撺掇皇帝剿匪说起,又说沈华仗着皇帝宠爱,如何作威作福把羽林军不当人地折腾,自己心怀家族重负如何忍气吞声地坚持了月余,最后沈华又是如何找借口把自己打成了重伤。 元太后听完,已是气得脸色煞白,却仍抓着扶手克制住微微发抖的身子,慢条斯理地问道:“元家并不曾得罪过沈家,沈华纵然要立威,却又为何定要抓住勇儿不放?” “姑母不闻朝堂事,怕是还不知道。章丞相如今一出接一出,又要兴武举,又要整顿北府,还直接定了今年恩科的考题,笼络士子,野心不可估量。他在朝堂上处处压制大伯父,风向可就慢慢变了。咱们元家,如今是人家案板上的一块肉,谁都想咬一口好去给新主子邀功啊。” 太后眯了眼睛:“那么,皇帝呢?皇帝就依着章瀚辰?” 元勇努着嘴:“章丞相平北有功,又是托孤之臣,圣上……可不就百依百顺了嘛。” 太后默坐良久,忽然握住脸流下泪来:“这都是先帝起的头!临终前怎的就不托付给大哥?不信自家人,反信外人,真真老悖晦了!如今可怎么好,这万一出个操、懿之辈,叫哀家怎么去见列祖列宗!” 江氏好容易寻着个话缝,赶忙上前劝道:“娘娘千万别伤感。幸而如今咱家还有娘娘不是?皇上虽不是娘娘生的,那也是娘娘看顾大的。孝大于天,做母亲的说句话,皇上也不能不听。” 太后有些踌躇:“话虽如此,我总不好同皇帝争竞,也没有干政的道理。” “太后娘娘,您又何必去搅合那些国家大事?但在宫内,区区一个羽林监,难不成您还处置不得么?” “这……” “想想勇儿吧。勇儿可是咱家最有出息的孩子,他们连勇儿都敢摆布,这如今还不给点教训,以后还有元家站的地儿么?” 太后的眼神渐渐冷了。“来人,传沈华!” ******************************* 沈华正在操训羽林军,一听到太后宣召,便心知不好。 “公公稍候,束甲见凤驾恐失体统,且容我更衣。” 腾威见他神情凝肃,问道:“大人,太后向来不过问羽林军的事,今天怎么突然找你?” 沈华脑子飞速转动,看了一眼等在外头的太监,拉过腾威压低声音道:“你现在就悄悄出城,快马加鞭往西山赶,去见主上,就说我见罪于太后,恐有性命之忧,请陛下裁夺。” 腾威大惊失色:“什么?大人如何得罪太后了?!” “事急不能细说。照我说的做。” “这……这从京城到西山,一去一来怎么也得一日,来得及吗?”腾威脑门上冒了汗。 “我尽力与太后周旋便是。想来……”沈华心中也是万分没底:“想来看在陛下的面子上,太后应该不至于立刻杀我。” “大人!” “去吧。” 门外太监已有些不耐烦了:“沈侍中,还没好呢?叫太后娘娘等久了可不恭敬呐。” 沈华向腾威使了个眼色,整整衣冠走出房门。 然而事情的发展还是远远超出了他的想象——一进长乐宫,看到血淋淋瘫在地上的元勇,沈华的心就凉了一半。 “沈华,你可识得此人么?”沈华行了礼,太后也不叫起,冷冷地问道。 “认得。元勇是臣所辖羽林军之一员。”沈华平静地答完,顿了顿,又加上一句:“亦是太后之侄。” “你不必夹枪带棒。元勇是哀家侄儿不错,但若哀家只想偏袒他,便根本不需叫你来对质了。”太后冷笑道:“一道旨意传下去赐死,你还敢问句为什么不成?” 沈华克制住胸口的翻涌,平心静气地答道:“是,太后明察。太后想问臣什么,臣定然如实作答。” “元勇状告你无故滥施刑罚于他,可有此事?” “没有。”沈华觉得多看元勇一眼都恶心,索性垂着眼眸,面无表情地答道:“臣从来没有对他动过刑。” 元勇立刻叫起撞天屈:“太后您瞧他这话!不是他动刑,臣难不成自己给自己动刑?!沈大人,你怎么一见太后就脓包了?之前对付我那硬气呢?敢做不敢当啊?” “臣的确没有对元勇动过刑,但以元勇的所作所为,羽林军也确实容他不得了!”沈华仍是半垂着头,话说得却坚决果断。 太后勃然大怒:“你倒说说看,元勇做了什么让你容不得的事?” 沈华忽然语塞。元勇对他做的那些,是他无论如何无法启齿的…… 那些场景,光是在脑子里闪一闪,他就痛苦得几乎要吐出来。 “说啊!” “他……”沈华喉头哽塞:“他行事浮浪,实在不配呆在羽林军中。” 见他吞吞吐吐,太后越发肯定他是故意刁难元勇,不怒反笑:“他配不配,凭你嘴皮子一碰就定夺了?你可真是了不起啊。” “元勇人品恶劣,太后未必知晓。臣奉劝太后,万勿轻信小人谗言。” “放肆!”元勇怒吼道:“你怎么敢这样跟太后说话!太后,您瞧瞧,您瞧瞧!到了您面前他还这样嚣张,平常都是怎么仗势欺人的您还看不出来吗?羽林军成百上千人含冤而散,皆因沈华作威作福!只无一人敢伸冤,求太后为我等作主啊!” “沈华,你今日若不能说出一条元勇作恶的实事,哀家就只能认为,你是在滥用职权,辜负圣恩。” 元勇在一旁翘着半边身子,得意洋洋地说道:“沈大人,红口白牙瞎说可不成,你得有人证物证。” 沈华沉默良久,终于捏着掌心叩头道:“太后,臣此刻百口莫辩,但请容臣一二日,搜集证据,辩白真相。” “等你一两日?好啊,”太后笑起来:“等着你去西山搬救兵么?” 随即有四个侍卫押着满身狼狈的腾威进来了。沈华脸色大变。 腾威愧疚无比,低着头轻声道:“大人,属下无能。” “沈华!你公器私用、滥施酷刑、辜负皇恩,还妄想一而再、再而三地蒙蔽圣上,挑拨我天家母子失和!就千刀万剐也不为过!你不是喜欢对别人用酷刑么?那好啊,”太后翻了面皮,厉声高喝道:“来人呐,给我拖出去,杖毙!” ※※※※※※※※※※※※※※※※※※※※ 打滚卖萌求预收,小天使们再爱我一次!嗷~ 古言预收文《宫斗不如搞事业》文案如下: 1. 白远岫在被逼相亲的路上出了车祸,一朝穿越,醒来时发现自己成了三品侍郎家的大小姐,家人正为她的婚事吵得不可开交。 继母想让她嫁给娘家侄儿、父亲想让她嫁给鳏夫王爷、兄弟想让她进宫争宠…… 上辈子就恐婚的白远岫开溜了。一抬眼看到招聘女官的皇榜,果断报名!宫什么斗,好好搞事业它不香吗? 2. 齐默霄从小目睹后宫嫔妃争权夺利的可憎面容,打心眼里排斥抗拒女人。 然而登基之后,为了稳固朝堂,他仍然不得不被迫拥有一个佳丽三千的后宫。 前朝的风起云涌已经让他操碎了心,他实在没有精力再去应付这些花样百出的美人,灵机一动挂出皇榜:诚聘御前女官,能替朕妥善处理后宫纠纷,待遇丰厚;条件是事业心强,甘愿不嫁人。 办事官员愁秃头:陛下啊!世间哪有愿意不嫁人的女子? 还真有—— 一个美若天仙的少女出现在皇帝面前。但凭这姑娘的容貌,没人相信她会安心干事而不搞事。 一个月后,后宫歌舞升平。 半年后,她帮皇帝把如山公文整理得妥妥当当。 一年后,她偶尔的建言,拯救了万千人命。 忽然有一天,齐默霄凝视着女官:如果说……当初的旨意朕反悔了呢? 万人迷女主x闷骚醋包男主 ******************************* 幻耽预收文《我和冥界抢生意》,文案如下: 兰昭从小就能看见人的灵魂。 12岁那年,兰昭帮助一个徘徊人间的怨鬼修补好了它的灵魂一角,从此走上专业修魂的道路,在鬼魂圈享誉盛名。 人怕出名猪怕壮,有一天,这名声传到了冥界。冥界大佬云玖从天而降,一把长刀架在兰昭脖子上,眼神幽深冰冷——“敢和冥界抢生意,你是第一个。” 危急之中兰昭慌乱地丢出一个灵符,大佬以脸着地。 …… 云玖:你知道你总有一天是要来冥界报道的吗? 兰昭:那也是很久以后的事了,现在,你是我的俘虏。 云玖:少年,你是真的在玩火。不用以后,你很快就会付出代价的! …… 冥界无人不知,小九爷被人抢生意了。 有好事者蠢蠢欲动,想替九爷教训教训那个不知天高地厚的愚蠢凡人,却统统被九爷大耳刮子抽了回来。 云玖:你们懂什么?他抢生意我抢人,这波不亏。 刀下留人(倒V开始) 帝心 变数 哥舒 猜疑 出征 交锋 匪女 星火 山之上 龙潭虎穴 釜底抽薪 险象环生 一山放过一山拦 攻心 生离死别 余 除夕夜(上) 除夕夜(中) 除夕夜(下) 博弈 返京 冠礼 深心 我心悦你 汹涌 备战(倒V结束) 结发(一更) 胡叶城(上)(二更) 胡叶城(下)(三更) 危局(一更) 蒙冤(二更) 锋芒 雪满弓刀 生荣 获罪 胜天 不顾 触鳞 我的太阳 殇 亡 复仇 废帝 闲话江湖 故人之子 岁岁年年 人面已非昨 风雪夜归人 世事山海隔 宠臣 解带 远涉 会盟 心术 吞噬 私会 长跪 烈火焚身 江府惊变 赴险 扭转乾坤 大胜 驾临 失控 无罪 回答命运 问心 人间 水面之下 枷锁与钥匙 救赎 殉 生死局 咫尺天涯 寻路 契阔 归去 天地(大结局) 番外·无妄之灾 《穿书后剧情出乎意料》无错章节将持续在完结屋小说网更新,站内无任何广告,还请大家收藏和推荐完结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