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霸王每天都想和离》 狭路相逢 尺雪城有两大财主,一是城东的章仁,一是城西的易金。 章仁有一独孙女,名章琔。易金有一独孙,名易拾。 按说章、易两家都是名门望族,在此教养下的章琔和易拾必然会是大家闺秀、风流才子,但这二人,一个是混世魔王,一个是花花太岁,成日里不是斗鸡走狗,就是花天酒地,拈花惹草、偷鸡摸狗之事更是没少干,并且都有一张刀枪不破的厚脸皮,在尺雪城早已是臭名昭著,城中居民见之如见瘟神。 按尺雪城居民的说法,这两人都不是什么好鸟,谁家要是跟这两家攀上亲,那纯属祖上没积德。 这一日,城东边,混世魔王章琔大摇大摆地走在路上,身边跟着一个丫鬟,名叫|春来。 一路上,但凡遇着小食摊,不管喜不喜欢,章琔都要抢来一尝,合口味的便多吃两口,不合口味的尝一口即丢。 一条街逛完时,不仅春来手里拿满了各色各样的小食,章琔手里也不空闲,左手一袋瓜子,右手一包糖栗子,一路走一路吃,快活似神仙。 恰这时,一名卖糖葫芦的花发老伯从章琔身旁走过,春来立马将人拦住,一股子虎虎生威的气势,“老头,拿两串糖葫芦来。” 老伯抖抖擞擞地拔下两串糖葫芦,递给春来,看也不敢看章琔一眼。 春来豪横地抢过糖葫芦,谄媚地献给章琔,转即又鼓着脸,“昨日卖糖葫芦的小贩实在黑心,六颗糖葫芦,两颗都没裹匀糖,奸商。” 章琔腾不出手,直接上嘴咬了一颗糖葫芦,边嚼边说:“本小姐昨日罚他舔那块拳头大的糖球,舔完没有?” 春来得意道:“舔完了,奴婢一直监督着,不舔完不准走。” 老伯一听,身子猛烈一抖,整杆糖葫芦都不要了,随地一甩,跟着逃命似的飞奔而去。 而另一边,城西,花花太岁易拾也趾高气昂地行在街上,身边跟着一个名叫冬去的小厮。 一路上,但凡遇着小物摊,不管喜不喜欢,易拾都要抢到手里把玩,能入眼的便教冬去拿着,不能入眼的当场便仍,且不准人去捡。 一条街逛完,冬去怀里抱着的小物已堆至齐肩高,易拾身上则是挂金戴银,十根手指,生生戴了二十颗戒指,主仆二人的发髻上竟也分别插了五六根簪子,翡翠、玛瑙、白玉、玳瑁,易拾满身都有,行一路是拿一路。 冬去远远望见前面有个香扇摊,当即喊道:“小爷,那还有个卖扇子的。” 香扇摊的摊主是名女子,一见易拾的目光正落在自己摊上,心当即一颤,整个人僵在原地,一时间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 易拾晃悠悠地走到扇摊前,也不挑选,胡乱一抓便是五六把,转手塞给冬去,扭头便走。 每每被二人光顾的摊贩都不敢做声,默默记下数量,只等月尾上府结钱。所以,每到月末时,章、易两家的门外都会被等待结钱的商家围个水泄不通。 章琔将瓜子皮吐了一路,并十分热情地跟路人打起招呼,面带微笑,以示亲切,但过路之人无不惊惶四逃,如见阎罗。 春来手里捧着一袋刚抢来的蜜饯,道:“小姐,奴婢听闻碧瓦巷新来了一个摆棋摊的书生,长得很是俊俏。奴婢已经着人帮小姐打听过了,此人尚未婚配。” 章琔顿时将手里的小食囫囵塞给春来,又兴奋地搓搓手,“本小姐棋艺不佳,正缺人指教,来得正好。” 于是,主仆二人一径行往碧瓦巷。 路过一个乐器摊时,易拾一眼瞄去,趁手拿走一只空竹,塞给冬去。 冬去费劲地将一串刚抢来的砗磲挂在腕上,道:“公子,小的听闻停云阁前日里新进了一个姑娘,模样非常标志,更弹得一手好琴。” 易拾两手一拍,挂了满臂的珠串瞬时发出清脆的交击声,他斜眼一笑,“小爷我最近正想润润耳朵,走着。” 于是,主仆二人一径行往停云阁。 碧瓦巷,章琔坐在棋摊上,看着棋师,面容果然俊俏,禁不住暗自偷笑,开口便问:“这位公子姓甚名谁?家住何处?可识得本小姐面貌?” 棋师额头汗如雨下,哆哆嗦嗦地道:“小生……姓……姓杜……名……名……” 章琔问:“公子抖什么?因为见着本小姐太过兴奋了?” 棋师扑通一下跪在章琔面前,哭天抹泪地喊:“求小姐高抬贵手,小生家有六旬老母,七旬老父,九旬大母,全家人都指着小生赚钱糊口。” 春来怒指棋师,呵斥道:“小姐是问你名姓,没问你家里人丁,赶紧起来,好生回话。” 棋师猝然双目一直,双腿一蹬,一头栽倒在地,竟是晕了过去。 见状,章琔顿觉扫兴,先是撇嘴,“晕了便没趣了。”忽而又面露娇羞,“大概是本小姐太过楚楚可人,此人为本小姐美貌所惊,才至如此失态。” 春来立马开眉展眼,由衷夸赞:“小姐的美貌是尺雪城之首,没人能跟小姐相比。若是小姐早那贵妃出生,四大美人必就是西施、昭君、貂蝉、章琔了。” 待章琔和春来从碧瓦巷走后,倒地的棋师冷不丁诈尸一般从地上爬起,手脚并用地拾掇好棋摊,跟着三步一打跌地逃离此地。 停云阁,易拾跟冬去在雅间等待琴女。 闲坐一晌,酒已饮半,却迟迟不见人来,易拾便让冬去叫来管事妈妈荷娘。 荷娘站在易拾跟前,一脸苦相,“易小爷,宝丹姑娘今日身子不适,不能见客。” 冬去当即扯嗓子吼道:“胡说,刚刚在楼下时,我们小爷明明看到宝丹姑娘抱着一把琴进了一间房里,要是身体不适,为何不在房中好好歇养?” “易小爷,您每回来,我这阁里的客人就全跑光了,可叫人怎么做生意?”荷娘实在是有苦难言。 闻言,易拾当即将十根指头的戒指一并抹下,抓成一把,手腕翻转,五指微微松开,二十颗戒指接二连三地掉出,“噔噔当当”地洒了一桌,做派十分阔气,“小爷今日包场子。” 荷娘绞着绣帕,焦眉愁眼,“易小爷,您这……” 冬去单手叉腰,厉声打断荷娘的话:“少废话,赶紧去把宝丹姑娘给我们爷叫来,让我们爷等久了,有你们停云阁一干人好看。” 荷娘自知得罪不起,一咬牙,一跺脚,转身出去。 少时,一名抱琴女子款款而入,尚未近前,身子骤然一抖,琴脱手坠落,“哐哒”一下砸在脚上,随着一声惨嚎,易拾和冬去连忙捂耳跑出雅间。 身后,荷娘的急呼声及琴女的惨叫声交织入耳,易拾得意洋洋地道:“看来那宝丹姑娘从未见过如小爷我这般英俊潇洒的男子,一时激动地不能自己,连琴都丢了。古有沉鱼落雁,今有小爷我令美人丢琴。” 冬去马上见色吹捧:“小爷的样貌,尺雪城无人能及,就算潘安在小爷面前,也要自惭形秽。幸好潘安早小爷几百年出生,否则美男的名头哪轮得上他。那时就不会有貌若潘安了,而是貌若易拾。” 待易拾和冬去从停云阁走后,宝丹即时止住惨叫,和荷娘齐齐松了口气,荷娘又立刻命人快手快脚地关上大门,并接出躲在后院的一群客人。 尺雪城里有一条贯通南北的穿城之水,名葵子江,正好将尺雪城东西对半隔开,也将章、易两名财主的势力划分开来。 葵子江在尺雪城段的最中间搭着一座名为葵花的平桥,沿桥皆有葵花雕饰,当年是章、易两家共同出资修建,旨在便宜城中居民跨岸通行。 此桥建成后,很快便成为尺雪城居民东西往来的要径,桥上行人不绝。 刚从碧瓦巷出来的章琔逛腻了城东,突然想去城西逛逛。 而刚从停云阁出来的易拾也逛腻了城西,也突然想去城东逛逛。 于是,一盏茶功夫后,尺雪城臭名昭著的混世魔王和花花太岁竟在同一时间出现在葵花桥上。 此二人虽早已是“名扬万里”,也互知其事,但此前从未有过照面,所以二人在葵花桥相遇时,皆不知对方就是与自己并称为尺雪城两大瘟神之人。 当章琔和易拾分别出现在葵花桥头时,往来行人先是一怔,僵呆片刻,人群里突然爆发出阵阵惊叫声,不过眨眼功夫,方还人流不觉的葵花桥即时一空,所有人均宛如白日撞鬼,纷纷退避无影。 桥东头,春来嗤道:“少见多怪。” 桥西头,冬去哼道:“没见过世面。” 章琔和易拾对此早习以为常,也因此更是得意,继续傲睨自若地往对岸行去,及至桥中心时,二人狭路相逢。 这两人跋扈惯了,从来都是横着走,穿街过巷,无人敢挡,一向都是别人绕开,眼下自也等着对方让道。 良久,二人均无避让之意。 冬去先开口:“眼睛没瞎就赶紧闪开,休得挡我们小爷的道。” 春来几时见过有人敢如此轻慢自家小姐,一腔火气登时上头,“哪来的野狗,会叫两声还真当自己是拦路虎了?” 章琔看易拾金银珠宝挂一身,心底甚是鄙夷,“乞儿暴富,就是把一身肉皮换成金箔,仍然是个草包。野狗披貂,还真把自己当成狼了?” 打易拾出生起,从未有人敢如此直面辱骂他,霎时如一勺热油浇了耳朵,教其脸色勃然一变,又看章琔抱着一怀吃食,嘴角还沾着糖霜,易拾双目顿露嫌色,“小爷我看你是长了一身厚羊毛,极欠修理。” 章琔将手里合口的小食悉数一丢,“本小姐看你是刚去阎王爷那儿续了狗命,不怕死。” 易拾也将满手珠珍弃若敝屣,“小爷我今日就送你去阎王殿报到。” 话音一落,二人立马扭打在一起,出手毫不含糊,又掐又咬,手脚并用。 但见此状,春来和冬去也将手里的物事往地上一丢,你一拳,我一脚,互相殴打起来。 而这时,大胆躲在岸边准备瞧热闹的人们纷纷钻出头来,观看混世魔王和花花太岁在桥上斗殴的好戏,直教人心情万分舒爽。 打斗持续了约莫一刻功夫,双方均没讨着好,四人脸上都挂了花,发髻散,衣裳烂,狼狈得不成样子。 易拾抓着章琔的头发,“你松不松手?” 章琔揪着易拾的耳朵,“你先松。” 易拾:“你先。” 章琔:“你松我才松。” 易拾:“为什么你不先松?” 章琔:“凭什么要我先松?” 易拾:“你凭什么不能先松?” 二人异口同声地道:“凭你貌丑。” 见小姐被欺,春来急忙上手推搡易拾,同时急赤白脸地道:“敢动我们章家大小姐,你死定了。” 冬去也不容自家小爷落势,张牙扑向春来,将之一番拉扯,“敢动我们易家大公子,你活腻了。” 话落,春来和冬去俱是一惊。 “易家大公子。” “章家大小姐。” 章琔和易拾一听,不约而同地松开手,后退一步,将对方上下一打量,章琔嘴角一挑,表情不屑,“原来你就是城西恃强凌弱的恶霸,易拾。” 易拾乜斜着眼,蔑睨章琔,“原来你就是城东横行无忌的地痞,章琔。” 二人扭头一哼,“彼此彼此。” 突然间,葵子江沉寂半晌的桥端两岸如冷水泼热油般爆出声声欢呼。 东岸,“混世魔王章琔被打了,老天开眼啦……” 西岸,“花花太岁易拾被揍了,诅咒灵验啦……” 两岸的欢叫声不绝于耳,伴着节奏轻快的拊掌声,一时间,江边竟洋溢着一种普天同庆的喜气。 更甚者,不知是谁点了烟花爆竹,仿佛晴天炸惊雷,“噼噼砰砰”地响成一片,青霄白日,漫天火烛银花,场面宛如贺岁,分外欢庆。 再看桥上一身狼狈的两个人,一张脸黑得像是抹了锅底灰,目光怨毒如刀,同道:“回府。”跟着拂衣而去。 训斥 不到半盏茶工夫,章家大小姐跟易家大公子在葵花桥殴斗一事便满城传开。 尺雪城居民像是迎来百年不遇的喜事,虽不敢明面里张灯结彩地庆祝,但暗地里却已开始大摆筵席,呼朋唤友,争相喜贺。 整座城里,唯有章、易两家的宅子阴云密布,风雨欲来。 城东章宅,花厅。 年过六旬的章仁阴沉着脸,坐在上座。 章琔平日里的嚣张跋扈在章仁面前收敛的干干净净,耷拉着头,双手在身前交叠,站姿十分规矩,乖顺的像是一只初生小猫。 春来站在章琔后侧,同样胁肩低眉。 当章仁听下人说章琔跟易家大公子在葵花桥殴斗一事时,登时怒不可遏,待章琔一回府便将她叫来了花厅。 眼下看一主一仆均是蓬头散发,章仁只觉气血不畅,先是指着春来怒问:“你是怎么伺候小姐的?叫你好好看着小姐,别成天在外头惹是生非。你倒好,非但不加以劝阻,还跟着小姐一起胡来,我看你是想挨板子了。” 春来“咚”地一下跪在地上,“奴婢再也不敢了,求老爷开恩。” 章琔与春来一向主仆情深,一听章仁要罚春来,章琔连忙开口替春来求情:“爷爷,不关春来的事,是孙儿……” “你闭嘴。”章仁大声一喝,章琔身子一抖,立马止声。 章仁气得是毛发倒竖,“平日里你胡闹一下也就罢了,但易家那小子是个什么货色?惹是生非,不学无术,那就是个没教养的纨绔子。你是大家闺秀,将来是要继承家业的,怎么能跟他一样?” 说话间,章仁指着门外,“就那个易拾,城西那边的人谁待见他?人家背地里都喊他瘟神。爷爷平常没少教育你,要重才德,不能跟那些花花太岁学,你听了几句进去?” 章琔小声道:“孙儿都听进去了。” “你这是都听进去了?”章仁颤抖着手指着章琔,颇有几分咬牙切齿之态,“你看看你,出门的时候是头凤凰,回来的时候变成了一只落败的斗鸡。” 为章仁怒气所慑,章琔赶紧捋发理衣,一根摇摇欲坠的金簪瞬间自头上滑落,“当”地一下掉在脚边,章琔迅速地褰裙将之盖住,讨好地笑道:“爷爷,孙儿知错,孙儿日后一定修正自身风气,秉节持重,谨言慎行,牢记爷爷教诲,绝不与纨绔子为伍,一心为光耀章家门楣而奋斗不息。” 章琔总有办法哄爷爷开心,一番保证下来,章仁禁不住破颜一笑,顿时失了火气,“你个鬼灵精。”跟着伸手招呼,“过来,到爷爷跟前儿来。” 话落,章琔赶即迈着小碎步走到章仁面前,蹲下身,脸贴着章仁手心。 章仁目光慈爱,轻柔地抚着章琔的发顶,“再有九十六日就是你十八岁生辰,跟爷爷说,想要什么?” “孙儿只想要爷爷身体康健,长命百岁。”话刚出口,章琔又旋即否掉,“不,长命千岁。” 章仁笑得合不拢嘴,“那爷爷不成老妖怪了?” 章琔仰起头,一双清扬目直笑成弯月,“孙儿便当个小妖怪,陪着爷爷长命千岁。” 城西易宅,易金书斋。 同样六十许的易金坐在书案前,手里攥着一根长约七寸的戒尺,周身杀气腾腾,活似一头要吃人的猛虎。 “爷爷。”易拾的声音在门外响起,紧接着书斋槅门被推开,带着“叮叮当当”的脆响声,易拾蹈足而入,一身金气珠光,神采飞扬,“您找孙儿?” 话刚出口,易拾赫然瞧见易金手持戒尺,横眉怒目,心道“不好”,场景太过熟悉,几乎每隔半月就要重现一次,易拾想也不想,当即转身,却听“嘭”地一声,门自外关上,堵住其遁逃之路。 易拾和冬去互看一眼,皆面露惧色,易拾一使眼风,冬去立马扑倒在地,“老太爷,今日万万不能怪公子,公子是无辜的,都是别人……” 易金随手操起一旁的青铜界方砸在冬去身上,“你再多说一个字,我就叫人把你嘴给缝起来。” 冬去猛一个哆嗦,忙不迭闭了口,双手死命地捂住嘴。 易拾又看冬去,不断地给他挤眉弄眼,但冬去却怎么也不敢再吭一声,最后索性别过头。 “啪”地一声,易金用戒尺怒而拍桌,断喝道:“你别看他。” 易拾颠颠上前,将案头的茶盏往易金面前推拢,嘻笑道:“爷爷您喝茶,别跟冬去一般计较。要是冬去行了错事,孙儿下来一定罚他。” 闻言,冬去脸色一苦,心中大喊冤枉。 易金显然不吃这一套,反问道:“冬去行了错事,你就没行错事?” 易拾毫不迟疑地推诿道:“孙儿向来规矩,若有错事,那也是受人挑唆,绝不是孙儿的本意。” 一番话将自己摘的是分外干净,而在其身后跪得端端正正的冬去瞬间面如死灰,只敢在心里暗骂自家公子一句“无耻”。 “你还嘴硬。”易金霎时火冒三丈,右手一扬,戒尺狠狠落在易拾身上。 “啊,爷爷,”易拾疼的跳起,手掌直揉被打之处,“您真下手打我?” 易金倏地站起,继续朝易拾狠力抽打,易拾边叫边跑,易金在后面紧步直追,爷孙二人围着书斋转圈追赶。 在挨了五六下抽打后,易拾急急喊道:“爷爷千万别动怒,打着孙儿事小,伤着您的身子事大。” 跑了十来圈后,易金腿脚开始乏力,缓缓停下,单手支桌,用戒尺指着易拾,气喘吁吁地道:“你个逆孙是非要将我这把老骨头气到棺材里去不可。” 易拾奉承道:“爷爷如此硬朗,要是不说出您的年龄,不知道的定要以为您今年还不到四十。” “你少给我耍贫嘴,你自己瞧你今天干的好事。”易金趁手抓起一本书,不由分说地投向易拾。 易拾庚即往旁边一跳,将将躲开,“又是谁在您跟前嚼舌头根了?” “此事还用人嚼舌根?你自己扯耳朵出去听,现在整个尺雪城,谁不知道易家大公子跟章家那个混世魔王在桥上打架的事?”易金越说越气,操起戒尺又将易拾一顿敲。 “泼天冤枉啊。”易拾霍然跪地,双手紧紧抓住易金的戒尺,“孙儿从来本分,一直恪守正道,城里人都说孙儿是厚德载物的大雅君子。今日之事必定是有什么误会,爷爷不可听信那些风言,定是有心之人故意歪曲事实,意图污蔑一个正人君子。” 易金将戒尺往后面拽,易拾将戒尺往身前拉,宛如拔河。 良久,易拾不肯松手,易金一气之下,猛地一脚踹在易拾臀上,易拾吃痛,双手不由微微松开,易金趁机大力一扯,瞬间夺回戒尺,又立即往易拾背上连抽数下,边打边骂:“小兔崽子,连你爷爷的戒尺都敢抢了。” 易拾连忙抬臂抵挡,“孙儿不敢。”跟着做出一副可怜样,苦语求饶:“爷爷别打了,孙儿知道错了,孙儿向您认错,求您快停手。您再打下去,孙儿肋骨都快断了。” 此话一出,易金果真停手,随后又不留情面地奚落道:“跟人打架的时候怎么不怕把骨头打断?” 易拾振振有词地道:“那不一样,打架的时候我能还手,您打我,我只有老实挨着。况且爷爷您老当益壮,您的两分力气,抵得过别人的五分力,孙儿自然怕。” 易金冷哼一声,并不买账,倒也不再继续动手,拿着戒尺坐回案头,冲易拾喊道:“过来。” 易拾开颜一笑,当即起身,刚迈出一步,又听易金喝道:“跪着过来。”表情登时一垮,重新跪了回去,老老实实地膝行至案前,准备听训。 “你可知道你是易家唯一的孙子?”易金语气已经平和许多。 易拾也敛容正色,“孙儿知道。” 易金搁下戒尺,看着易拾低垂的头,到底不忍再厉言责备,面色慈柔下来,语重心长地道:“这么大的家业以后都要交到你的手上,你绝对不能和那些不务正业的败家子学,尤其是章家那个混世魔王章琔,城东的人都喊她是瘟神。你跟她不一样,她不着四六,纯粹是个废物,但你是我易金的独孙,是人上人,日后更要独当一面,发扬家业。” 易拾颔首道:“孙儿谨记。” 见易拾如此懂事,易金不禁向其投去满意的目光,“还有九十六日就到你十八岁生辰,这次,爷爷会替你大操大办。在这期间,希望你规矩一点,少去外面惹事,最好是待在府里,跟文伯学习管账。” 被戒尺一顿打后,易拾对易金诸言皆从,“孙儿听爷爷的。” 章琔和易拾是同年同月同日生,都是辛未年腊月初九。 章琔是辰时四刻出世,易拾是戌正一刻诞生。 在章琔出生的第三日里,有一游方相士算出此女命里带灾星,断言其十八岁那年会有一场劫难,需与命里带景星的男子成亲,以婚喜来冲,方可化解。 此事,尺雪城人尽皆知,也知道章老太爷因那相士之言担心得是整宿难眠。 后来听说,章老太爷在章琔两岁时便找到了命里带景星的童子,并顺利为章琔定下亲事,但却对那家人的身分始终秘而不宣,不曾对外人泄露过一字半句。 直到章琔十八岁生辰前夕,也无人知道章老太爷当初定下婚约的人家究竟是谁,城北小霸王章琔未婚夫婿的身分直算得上是尺雪城头等秘事。 许多人猜测,或许在章琔的生辰筵上,章老太爷会公开这个守了十六年的秘密。 红喜楼 章、易两家财势相当,多年来一直相较不下,明里暗里的争比时有发生。 譬如最近,再有三个月,章琔和易拾都将迎来十八岁生辰,两家都暗暗攒着力,欲在二人的生辰筵上惊艳四座,从而将对家比下去。 以往,章琔和易拾的生辰筵都是在自家经营的酒楼里庆贺,但这一次,两家人居然一同选择了跟自家毫不沾边的红喜楼。 原因很简单,也很统一,更令所有人都意想不到,竟是因此楼店名喜庆。 当尺雪城的人知道此因后,无不当场惊掉下巴,如此流俗,也如此实在,倒挺符合章琔跟易拾素日里的一番作为。 能被两大财主同时青睐,红喜楼自然是受宠若惊。 且知以往两家在自家酒楼办宴席时都会闭楼一日,不再接待其他顾客,红喜楼原本也预备在腊月初九这一日谢绝其他客官的惠顾,专门伺候章、易两家。 但很意外的是,两家人均言不必,只消跟平常一样即可。 此次生辰筵的菜品是由章、易二老亲自定下,且对外严格保密。 除两家人之外,完整的菜单及数目唯有红喜楼的掌柜清楚,楼里其他相关人员仅知一星半点,可即便如此,仍被要求不得透漏,否则十倍赔偿。 如此一来,再是嘴快之人,也能守口如瓶,谁也得罪不起两位大财主。 一件事,事主往往越是保密,就越引人遐想猜测。 往年,两家人并不隐讳宴席菜品,甚至会提早公布,以此互相争比,但今年却一反既往,实在教人不解。 所有人都猜测,两人的生辰筵上,必将有大事发生。再思及十八年前那位相士之言,不禁让人联想到章琔的亲事。 章家如此保密,许是跟亲事有关,但易家又是为何? 两个人的生辰筵,可谓是吊足了满城人的胃口。 距生辰筵还有两月时,十月初七这一日,章琔和易拾不约而同地来到城北。 如往年一样,二人各自奉自家老太爷之命,前往酒楼安排届时宾客的坐席。 要去红喜楼,需先经过一条名为红门里的烟花巷,好巧不巧,章琔和易拾同时出现在红门里香气盈盈的大道上。 二人在街头不期而遇,一见面便像是针尖对麦芒。 章琔将易拾左右一看,锦衣玉带,顶戴簪花,仍是月前在葵花桥撞面时那副妖艳无比的公子哥儿模样,叫章琔越发鄙夷,免不了对其冷嘲热讽:“这不是易大公子么,果然是花花太岁,红门里确实适合你。不过,本小姐好意提醒你一句,当心虚亏,千万别断了补药。” 话音刚落,一位穿红戴绿的中年妇人突然兴奋地唤了一声:“章大小姐。”跟着热情地招呼章琔,“章大小姐好几日没来咱们迎佳阁了,桃生公子可想死你了。” 刹那间,章琔脸一绿,连忙抬袖挡面,拒不承认:“什么桃生公子,你认错人了。” 妇人未觉有异,喜洋洋地跑到章琔跟前,继续谄媚:“奴家认错谁也不能认错章大小姐。” 易拾像是抓住章琔的把柄一般,先是笑不可支,随即反唇相讥:“章大小姐好雅兴,今日整个红门里都因为章大小姐的驾临而蓬荜生辉。那个什么桃生公子,可想死章大小姐了,章大小姐还不赶快去看看人家?” 章琔立马跳脚,“要你多嘴,生了一张闲嘴没处使了?” 妇人以为易拾是在帮着招呼,更加激动,竟不由分说地挽住章琔的胳膊,就要把人往阁里拉,“桃生公子前日里刚作了一首新诗,一直念叨着要读给章大小姐听,章大小姐今日可算来了。” 章琔赶紧给春来使眼色,春来即刻会意,一把推开妇人,“别乱说,我家小姐何时来过此地?你准定是认错了人。” “这……”妇人被推开后,看着章琔,一脸的不知所以。 易拾由此笑得更加起劲,“相比起本公子,看来还是章大小姐更适合红门里。” 当是时,一群袒胸露臂的红粉女子如蜜蜂见花般朝易拾簇拥而来,声音十足娇媚:“易公子……” 易拾只觉头皮一麻,当即冲愣在原地的冬去高声一喊:“跑。”主仆二人忙不迭趁隙跑出。 章琔也没空继续嘲笑易拾,在引来更多的人之前,紧跟在易拾后面,和春来兔子避狼似的一径逃离红门里。 待四人终于跑出红门里后,都蹲在街边弓腰喘气,章琔和易拾对视一眼,二人半斤八两,谁也没再嘲弄谁。 半晌,章琔气息渐匀,将春来一唤,甩袖便走。 易拾跟冬去也不甘于后,快步行到章琔前面,超她一脚。 见状,章琔立时加快脚步,三两步便越过易拾。 易拾再次提速,赶起直追,再次压倒章琔。 二人你来我去,斗得越发起劲,连带着冬去和春来也不得不随之调整步伐,待到红喜楼时,四人直累得瘫倒在前堂里,腿软如泥。 红喜楼的掌柜沙朦朦接到小厮来报,说是章家大小姐和易家大公子同时光驾红喜楼,此刻正在前堂歇气。 章琔和易拾月前在葵花桥殴斗一事,沙朦朦自也有所耳闻,眼下听二人竟是同时到来,禁不住一阵肝颤,先是问了二人面色如何,小厮道是“不甚愉悦”,沙朦朦便知事情不妙,立即赶到前堂,却见二人瘫坐在椅子上,眼迸火星,互有敌意,果然不甚愉悦。 沙朦朦立刻满脸堆笑,扭着水蛇腰,边往里走边道:“二位贵客大驾光临,小可有失远迎,万望二位贵客莫怪。” 易拾笑道:“沙掌柜别来无恙。” 若是放在平时,沙朦朦免不了要同易拾好一阵寒暄,甚至打情骂俏,但当前却绝不允许,因为还有章琔在场。 沙朦朦若是接了易拾的示好,必定要惹得章琔不快,一番斟酌下来,沙朦朦索性将二人一起恭维:“今日,小可这红喜楼因二位贵客的到来获得双份福气。” “我是我,他是他,别将本小姐跟纨绔子相提而论。”章琔连忙撇清,生怕与易拾并论有辱自己的声名。 易拾当时利口反击:“粗鄙女儿哪配得与本公子一同谈及。” 沙朦朦知道这二人势同水火,哪一方都不敢劝,于是绕过此话题,道:“倘若二位已经休息熨帖,不如小可先带二位去看看宴厅?” 二人同时道:“我先去。” 话一出,二人怒而瞪视,章琔先开口斥道:“谁许得你与本小姐争先后?” 易拾双手一抱,脸上露出蔑视的神情,“笑话,本公子行事,几时需要你来允许?章大小姐未免太高看自己。” “本小姐就是高看自己,你待如何?”章琔不屑与易拾过多争执,遂而道:“沙掌柜,先带本小姐去看宴厅。” “本公子说我先,就必须我先。”易拾口气强硬,半分不肯退让。 “两位这……”二人的霸道令向来八面玲珑的沙朦朦也束手无策。 章琔一把捋起袖子,摆出一副动手的架势,眼神里透着的那股危险劲,犹如一只好斗的伯劳,“易大公子这是要为难本小姐?” 易拾也开始抹掉手上的戒指,盛气凌人地道:“是章大小姐处处在跟本公子作对。” “小姐。” “公子。” 春来和冬去在一旁急得直跺脚,偏又深知自家主子的性子,劝阻无用,看来这一架是在所难免。 身为红喜楼掌柜的沙朦朦是此中最发愁之人,都是自己的重要主顾,无论哪个都是红喜楼万万得罪不起的人物,忙急急劝道:“章小姐,易公子,和气生财,二位可千万别在小可这红喜楼动手啊。” 章琔要是肯听人劝,也不至被尺雪城的人唤作混世魔王,只见她趁手抓过一只花盆,“打坏了楼里的东西,本小姐通通双倍赔偿。”言讫,举着花盆,照着易拾的头便脱手丢去。 易拾将头一歪,花盆擦肩飞过,连泥带绿“嘭哒”一下砸在地上,洒了满地泥灰。 前脚刚避开花盆,后脚又飞来一只盛满水的茶碗,正中易拾胸膛,茶水当即泼了易拾一身。 易拾气得直发抖,竟将刚刚抹下的五六颗金玉戒指一齐掷向章琔。 一颗戒指刚巧命中章琔鼻头,章琔只觉整根鼻子一阵疼酸,忙用手捂住,轻轻一揉,嘴里“嘶”地一声,再拿开手时,圆润如珠的鼻尖已是红如染胭。 “小姐。”春来大惊失色,刚要跑向章琔,却被章琔厉声喝止:“待在那,别过来。”随后看向其他人,“不想被本小姐伤及的,限三弹指功夫,出去。” 沙朦朦眼前一黑,歪倒在旁边的小丫鬟身上,幸好小丫鬟眼疾手快,将沙朦朦拦腰抱住,随后扶了出去。 “公子。”冬去刚抬起脚,准备走向易拾,亦被易拾冷冷斥退。 春来和冬去相顾无言,默然退至门外,却不敢走远,生怕二人将红喜楼整个砸了,动静闹大后,回去免不得又要被老太爷责罚。 但堂里剑拔弩张的两个人却无此愁虑,随着一阵“哐哐哒哒”的摔砸声响彻红喜楼,春来和冬去相视一眼,瞬间面如土色,皆道:“完了。” 生辰礼物 随着动静越闹越大,恰在红喜楼用膳的客人纷纷闻声而来,一见着立在门外的春来和冬去,诸人便知堂中正厮打得不可开交的两人是谁了。 本想着赶来一劝,但一看竟是这二人,心理骤然一变。 月前葵花桥一斗,大多人只闻其事,并未亲见,眼下二人已经打到了自个儿面前,聚观众人岂能再错过好戏,均揣着手瞧乐呵。 眼见越来越多的人围拢到前堂门口,春来和冬去立马急巴巴地挥手赶人,“看什么看?赶紧走,赶紧走,再看抠你眼珠子。” 众人虽不做声,却杳无离去之意,几十双眼睛牢牢盯着堂内二人,眉眼时而皱拢,时而舒开,看得是越发起劲。 章琔和易拾却浑然不觉,犹自拳脚相加,嘴里骂咧不迭。 “易拾,你个死泼皮,有本事别掐本小姐的腿。” “章琔,你个臭流氓,有本事别摸本小爷的胸。” 众人闻言当场一愣,眼神忽然煞有深意。 “谁摸你胸?”章琔冷不丁将易拾往后一推,“你少含血喷人,也不瞧瞧自己,瘦的像根打狗棍,本小姐眼睛雪亮的很。” 易拾活了活酸疼的肩膀,“小爷我风流倜傥,你以为人人都跟你似的,脑满肠肥。” “哎哟喂,”一声尖细的高喊声打断二人,倏忽间,刚清醒过来的沙朦朦飞鸭似的冲进来,看着一地被砸毁的桌椅板凳,直捏着帕子捶胸顿足,“我的两位活祖宗,你们可高抬贵手吧。砸烂了东西事小,伤着您二位事大,小可哪里担得起这个责任?当小可求求二位了,行行好,别打了。” 易拾退到沙朦朦身边,“沙掌柜,你来评评理,今日是谁无理取闹。” “评就评。”章琔随手从满地破烂里捞起一把靠背折断半截的椅子坐下,“沙掌柜,你可要公平公正,绝对不能偏袒。”说话时,眼睛盯着易拾,语气时重时轻,满带威胁之意。 “二位就别难为小可了。”沙朦朦瞬间骇出一身冷汗,在这二人之间,甭说评理,便是微词也不敢言说一句。 章琔面色一沉,态度强硬,“不行,必须得评。” 易拾一只手掌住沙朦朦细肩,“沙掌柜别怕,你就实打实地说,有小爷我在,没人敢动你一根毫毛。” 沙朦朦抖抖索索地用帕子去揩额头的汗,此刻退一步后是狼,进一步前是虎,在二人的威逼之下,艰难开口:“小可认为今日的事是……是……” 话犹未完,沙朦朦身子蓦地一软,傍着易拾就往地上滑去,佯作昏厥。 春来和冬去“蹬蹬蹬”地跑进来。 “小姐。” “公子。” 待冬去跑到跟前,易拾不知从哪里掏出一支蓝宝石孔雀金簪,随手斜插在冬去的头顶,大方道:“你伺候本小爷有功,这是赏你的。” 冬去未见着簪子状貌,抬手一摸,只觉料足,当即打拱谢恩:“小的谢公子赏赐。” 章琔定睛一看,分明是自己常戴的珠簪,眼下竟跑到了冬去的头上,肺腑里的一股火气登时冲上天灵,正要叱咤,却听春来惊声喊道:“那可是我们小姐的金簪。” 话落,春来怒气冲冲地跑到冬去面前,不由分说地扯下金簪。 冬去一手摸着发髻,一手指着春来,“哎,这是小爷赏给我的,你怎么抢人东西?” 春来理也不理,兀自从怀里掏出一张帕子,心疼地将金簪来回擦拭了五六遍,方呈给章琔。 章琔却反手将金簪别在春来头上,“你侍奉本小姐多年,本小姐便将此簪赏你了。” 春来立时喜出望外,“奴婢谢小姐赏赐。” “拿别人的东西赏人,易公子也不嫌寒碜。”章琔弯腰从一堆废木里扒出一串珊瑚珠,拿在手里把玩片刻,忽地丢给冬去,刚好挂住冬去的发髻,“本小姐赏你的。” 冬去一把将珊瑚珠从头顶拿下来,弓着身,双手捧给易拾,面带惧意,“公子,小的万万不敢。” 易拾袖手未接,一眼不眨地看着章琔,“章小姐拿本小爷的东西打赏本小爷的人就是阔气了?” “没想到易公子竟然对自己的人也如此吝啬。”章琔嘴一撇,指着冬去,“你别跟他了,跟着本小姐,保你后半辈子吃香喝辣。” 春来立马接茬奉承:“我们小姐特别平易近人,对府里下人好的没话说。” 冬去心里一紧,连忙表忠心:“我们公子对下人也非常和气,谁都没有我家公子好。” 易拾得了恭维,不禁面露笑意,手一挥,“珠子赏你了。” 冬去当时松了一口气,连连阿谀:“小的谢过公子,公子宅心仁厚,菩萨心肠……” 章琔冷嗤道:“鼠目寸光。”随后看向倒在地上的沙朦朦,“宴厅今日看是不看了?” 话一出,沙朦朦悠悠睁眼,章琔又吩咐春来:“去扶沙掌柜起来。” 沙朦朦倚着春来的手臂,柔若无骨地起身,继而朝章琔和易拾分别欠身,“小可近来身子虚乏,不慎在二位面前失礼了,请二位海涵。” 易拾瞥了沙朦朦一眼,“沙掌柜,先带小爷去。” 唯恐两人再起争斗,沙朦朦灵机一动,忙用娇掌扶额,“小可今日身子不适,不能亲自招呼二位了,请容小可从楼里选两个细心的下人来接待二位。” 气氛凝滞半晌,章琔先开口:“本小姐允了。” 易拾也爽快道:“本小爷没意见。” 沙朦朦几乎悬到嗓子眼儿的心终于落下去,脚步生风地跑出前堂,片刻后,领了两名婢子近来,一番严肃交待后,两名婢子分别走到章琔和易拾面前,欠身行礼,同道:“请小姐/公子随奴婢前来。” 章琔和易拾相看一眼,冷不丁拔腿往外跑,路过门口时,二人你搡我,我推你,一路打打闹闹,又引来更多聚观之人。 行完正事回府的路上,春来看着章琔的脸色,并无不悦,方敢小心翼翼地道:“现在整个尺雪城的人都在传老太爷会在小姐两月后的生辰筵上宣布小姐的未婚夫婿。” “都是一些捕风捉影的人,闲的慌。”章琔浑不在意此事。 春来却有些担心,“若要是真的,小姐可有打算?” 章琔十足自信,“拒了就是,从未见过面的人,怎配得做我章琔的夫君?更何况,爷爷打小疼我,终身大事上绝对不会逼我。” 春来思及流传已久的坊间传闻,又问:“那个相士之言,小姐信吗?” 章琔步子一顿,扭头看向忧心忡忡的春来,“子不语怪力乱神,爷爷都从未承认那个相士有说过这些话,你记在心里做什么?” 春来讷讷道:“是奴婢过心了。” 腊月初九的前夕,戌时,章琔被章仁唤到书房里。 在以前,章琔很少能进到章仁的书房,少小顽皮偷偷进过几次,却每回都在作怪前被章仁揪住,徒受一番责骂后便灰溜溜地被赶了出去。 今日被章仁主动请入书房,实属头一回,章琔不明就里地看着坐在书案前打盹儿的章仁,轻声唤道:“爷爷。” 章仁似未听见,犹然闭眼未醒。 章琔于是提高声量,又唤一声:“爷爷。” 章仁恍若受惊,竟微微一抖,睁眼看到章琔时,笑得华须轻颤,“昭昭来了。” 昭昭是章琔的乳名,自双亲在章琔幼时不幸辞世后,便只有爷爷叫她这个名字。 章琔踱到章仁身旁,为之捏肩,“爷爷近日似乎分外渴睡,孙儿一会儿就叫许医师来给爷爷诊脉。” 章仁道:“爷爷没病,不用诊脉。” “爷爷别叫昭昭担心。”章琔只有在劝章仁时会自呼乳名,百试百灵。 章仁果然首肯,“好,就听昭昭的,不能辜负昭昭的一片孝心。” “爷爷今日特地将孙儿叫来书房,是不是有话要对孙儿说?” 章仁拍了拍章琔捏肩的手,示意她停下,“昭昭明日就满十八岁了,爷爷提前一日把礼物给你。” 章琔眼光倏然一亮,满含期待,兴奋地猜测道:“肯定又是金银珠宝、绫罗绸缎。” 往年,章琔的生辰都会收到章仁从各处买来的金玉珠珍,每一件都价值不菲,章琔也从不嫌多,次次都喜滋滋地收下。 今岁的生辰筵比之以往的每一年都来得神秘,便连章琔自己都不知宾客名单及详细菜品。 她早已跃跃猜想,彼时的排场应当会十分隆重。 再看眼下,十七年来,爷爷首次将她唤进书房赠送生辰礼,想必是价值连城之物,思及此,章琔禁不住欢喜地笑出声来。 章仁未立刻言明到底是何物,而是起身走到书架前,将摆在第八层的一尊羊脂玉雕就的弥勒佛逆向一转,书架竟对半分开,徐徐移向两旁,现出一间暗阁来。 此机关将章琔看得是目瞪口呆,“爷爷你这书房里原来暗藏乾坤,难怪从不让我进。” 说话间,章琔一把擎起书案上的烛台,抢先一步迈进暗阁,表情十分财迷,“让我看看,爷爷在里面藏了什么宝贝。” 章琔精神焕发地进去,没过多久,却怏怏不乐地出来,一脸幽怨地看着章仁,“里面什么都没有。” 章仁捻须一笑,犹然未语,只抬脚往里迈去。 章琔无精打采地跟在章仁身后,再无方才那股急迫劲。 暗阁不大,且几乎算得上空空如也,仅中央处摆着一张一尺见方的高几,上面放有一只落满厚灰的扣锁黑檀盒,只有巴掌大。 章仁将一支钥匙拿给章琔,朝黑檀盒扬扬下巴,“去打开。” “哦。”章琔接过钥匙,又把烛台递给章仁,拖着步子走到高几前,俯腰一吹,飞尘瞬间四飘。 “咳咳……”章琔被灰尘呛到,连忙抬袖捂鼻,随后用一根手指将盒盖倏地一挑,“嘭哒”一声,盒盖撞到高几,而盒中之物却教章琔出乎意料,竟是一支玉质的鹦鹉头小叫子,长不及章琔的食指。 章琔拿起叫子,大惑不解地看着章仁,“爷爷,这不是孩童的玩具叫子吗?” 章仁一脸慈祥地看着章琔,“这便是爷爷送你的生辰礼物。” 翡翠兔 “孙儿今岁已经十八了,爷爷怎还送这种小孩子的玩意儿?”章琔将玉叫子放回黑檀盒,满脸不悦。 章仁未因章琔的态度而生半分气恼,始终笑得和蔼,“你在爷爷心里,一直都是孩子。” 章琔虽不喜欢玉叫子,但还是将之连盒一并拿起,捧在掌心,笑笑道:“既是爷爷送的,孙儿都喜欢。” 章仁倏忽敛起笑意,道:“明日生辰筵上,你就把它戴着。” 章琔先是愣怔一瞬,旋即蹙眉,愁苦道:“爷爷,这……让孙儿怎么戴嘛?” 章仁言简意赅地道:“套脖子。” 次日,飞雪如鹅毛,遍地裹银装。 春来给章琔肩头披了一领银红色缀绒斗篷,随后又绕到章琔身前,为之系带。 章琔生得唇红肤白,素常难有几日施粉黛,今日因是生辰,所以春来便替她描了红妆,看上去娇艳欲滴,宛如一枚不慎掉落凡境的仙珠。 离府之前,章仁亲眼看到玉叫子挂在章琔身前时,才放心与之出门。 甫一进入轿里,章琔便忙不迭将玉叫子从脖子上取下来,跟着掀开帘栊,递到春来面前,一脸的不情愿。 春来讶异道:“小姐,出门前老太爷特意叮嘱你一定要将叫子戴好,你怎么取下来了?” 章琔不由分说地将玉叫子塞给春来,“赶紧把它拿走,坠脖子。” “小姐平日里戴的璎珞比这叫子沉了不少,缘何小小一个玉叫子会坠脖子?”春来捧着玉叫子,很是纳闷。 章琔满腹怨气,“戴着它一会儿叫我怎么出去见人?不知道的还以为本小姐返老还童了。” 春来瞬即了然,将玉叫子揣入襟内,笑道:“那奴婢先替小姐保管着,不过落轿之后,小姐可一定要戴回去。” 章琔气鼓鼓地甩下帘栊,坐在暖轿里生闷气。 一盏茶功夫后,章琔在暖轿里被晃得昏头晕脑时,轿子终于停了,刚刚落地,不及春来替她打帘,章琔猛地冲出轿子,扶在红喜楼门口的石狮子旁一阵呕吐。 章琔素日出门时多是步行,鲜少乘轿,今日是顺章仁之意,不得已才乘轿而行,兼之府第距红喜楼路途不短,章琔忍到此刻已是极限。 “小姐。”春来急急忙忙地跑到章琔身旁,为之抚背,“真是苦了小姐。” “昭昭。”章仁也已出轿,看着章琔扶在石狮子旁弓腰抚胸,遂而温声道:“你就是太少乘轿,日后需养成习惯才行。” “知道了爷爷。”章琔用春来递上的锦帕子擦了擦嘴,随后将帕子丢在雪里,一回头,却对上一双看笑话的眼睛。 易拾不知何时到的,此刻正站在雪里,头戴白玉冠,身披玄色鹤氅,直盯盯地看着章琔,揶揄道:“大庭广众之下,章小姐实在太不注意仪态了,在人家门口就开始口吐秽物,也不知避一避,真是丧德。” 一路颠簸过来,又翻了胃,章琔此时气力有些发虚,即便如此,却仍旧不甘示弱,牙关紧紧一咬,回呛道:“关你个赖皮何事?” 章仁沉脸喝道:“昭昭,不得无礼。”随后同易金抱手作礼,“小孙顽劣,让易兄见笑了。” 易金回他一礼,蔼蔼笑道:“哪里哪里,是拾儿出言无状,老夫回去定当严加管教。章小姐活泼天机,实在难得。”扭过头,面色一凛,“拾儿,还不赶快给章小姐赔礼道歉。” “给无德之人道歉?”易拾双手一背,将脸别开,“没这道理。” “你……”易金怒指易拾,正要发作,却被章仁抬手拦下,又大度劝道:“易兄不必跟小辈动怒,说到底这般脾气也是你我二人惯出来的。今天是两个孩子的生辰筵,咱们要高高兴兴,再大的事也留待明日再说。” 易金面色骤然和气,“还是章兄考虑周到。” “爷爷,”章琔挽着章仁的胳膊,“雪下大了,我们赶快进去吧。” 章仁笑呵呵地点点头,随后看向易金,将手一比,“易兄,请。” 易金也比出手势,与之客气:章兄,请。” 三人于是同行一路,沙朦朦正好从门里出来,见四人已到,连忙上前迎接,“章老,易老,章小姐,易公子,四位路途辛劳,快快请进。” 走出两步后,章琔忽然回首,眼风化箭,直射易拾眉心。 易拾也斗志满满,面目狰狞地用双手在胸前作出一个掐脖的手势。 目光交锋几个回合后,两人的无声战斗在登左右楼梯时骤然结束。 章琔挽着章仁行往左边的楼梯,易拾则跟着易金行往右侧的楼梯,随后各自进入宴厅。 进到宴厅后,章琔才发现偌大的宴厅里竟空空如也,不但宾客未至,更且未设食桌,章琔非常纳闷,“难道今日不是初九?” 章仁未解章琔之惑,而是神情严肃地看着她,“叫子。” 章琔顿时皱起五官,拖着声音:“爷爷,昭昭可以不戴吗?” 章仁不但破天荒未依她,反而面显愠色,辞气也随之加重:“戴上。” 见老太爷身绕阴云,春来迅即从襟里摸出玉叫子,低声道:“小姐,别招老太爷生气,左右今日无宾客,戴着也不妨事,不会有人看到。” 闻言,章琔面色忽而转喜,顺从地自春来手里拿过玉叫子,开始卖乖:“爷爷莫气,孙儿这就戴。” 等章琔戴好玉叫子后,章仁随后吩咐春来,“去告诉沙掌柜,开宴。” 章琔环视着这间阁子,原本可同时容纳六张八人桌,眼下却相当空荡,在这寒冬腊月里更显得冷飕飕,于是问章仁:“爷爷,今日便只我们爷孙俩庆生吗?” 章仁摇首,“不止。” 章琔一把抓住悬在胸前的玉叫子,愕然道:“爷爷还另外请了贵客?有几人?” 章仁却略过章琔的问题,目光变得十分柔和,并意味深长地道:“昭昭,今岁你已十八,以后行事需要沉稳,切忌急躁。待人不可傲慢少礼,要学会敬让。” 章琔狐疑道:“爷爷怎么突然叮嘱孙儿这些?” “你少时,爷爷因疏于对你的管教,方纵你养成了时今桀骜不恭的性情,本该教得你温良恭俭,是爷爷没尽好责任。”章仁的辞气里竟满含自责。 章琔心头一抽,不觉松开玉叫子,拉着章仁的手腕,“爷爷为何说这些话?是孙儿没有做好,所以惹得爷爷生气了吗?” 章仁摇头不语。 章琔现在才发现,爷爷的脸上已是沟壑纵横,黑斑点点如墨,岁月带给人白发和皱纹,同时也如更漏一般,慢慢带走人的生命。 看着爷爷如霜的鬓角,章琔眼睛一酸,如幼时那般将头埋在爷爷胸前,“孙儿会永远陪着爷爷。” 须臾,只听一道挪动物什的声音响起,章琔抬头望去,但见阁子内侧的木壁竟是一面接顶触地的隔扇,有人正缓缓将隔扇打开收拢。 待隔扇开到一半时,易拾竟出现在隔扇的背后。 两人目光骤然相对,均大吃一惊,异口同声地道:“怎么是你?” 章琔再定睛一看,易拾胸前竟挂着她幼时不慎弄丢的翡翠小兔,当即伸手一指,“我的翡翠兔。” 易拾也几乎同时手指章琔,“我的玉叫子。” 两人互见对方一脸惊诧,更加摸不着头脑,章琔遂问章仁:“爷爷,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易拾也看着易金,“爷爷,你在搞什么把戏?” 易金轻斥道:“怎么跟爷爷说话的?” 易拾反手指着章琔,质问易金:“那只玉叫子,爷爷当时告诉孙儿是孙儿自己不小心弄丢的,现在怎么会在那个小霸王手里?你究竟瞒着孙儿干了什么好事?” 章琔也一头雾水地问章仁:“孙儿小时最喜欢的就是那只翡翠兔,后来找不着了,爷爷跟孙儿说是有人偷去了,难道就是那个赖皮偷拿的?” “你口出狂言,”易拾断喝一声,立马取下翡翠兔,“谁稀罕你的破烂儿。” 章琔也拿下玉叫子,“把你的垃圾捡走。” 两人怒火中烧地走到屋子中间,正要拿回自己的东西,却被二老厉声喝止。 “小兔崽子,反了你。”易金怒指易拾,气冲冲地把他往后一拉,对着易拾的后脑勺连拍数掌,“玉叫子是老子拿的,也是老子给你章爷爷的,你还跟老子计较这个?” 易拾连忙用手抱头,冲易金躬身投降,“孙儿不敢,爷爷要拿,孙儿也拦不住,孙儿的东西,往后您都随便拿,孙儿再不多说一句。” 章琔头一回看到易拾屈服的模样,瞬间心情大好,回头看章仁,“爷爷,这么说孙儿的翡翠兔也是你拿给易金爷爷的咯?” 章仁笑着承认:“是爷爷拿的。” “易金爷爷,”章琔和气地唤了一声,提起玉叫子的挂绳,随后问道:“您跟我爷爷此举有何用意啊?” 听章琔开口询问,易金终于停手,跟章仁迅速地对望一眼,道:“给你和拾儿的定亲信物。” 言讫,章琔和易拾如觉梦中惊闻爆竹声,登时洞心骇耳,同道:“什么?” 生辰筵 相较于两人的震愕,章仁和易金则显得淡然无比。 对此事,章琔难以理解,更不可置信,嗔怨地盯着章仁,“爷爷,为什么?” 易拾同样也急的跳脚,脱口便问:“爷爷,你是不是欠了章家的钱,要拿孙儿去抵债?” 易金的眼睛却是在看章仁,目光很是沉静,“章兄,此事还是由你来说为好。” 章仁徐徐颔首,突然问章琔:“昭昭,还记得你五岁生辰时爷爷送你的那张三寸见方的金箔吗?” 章琔不假思索地道:“孙儿记得,照爷爷嘱咐,迄今还放在孙儿的枕下。” “那张金箔里写着易拾的生辰八字。” 章仁语出惊人,令章琔整个人当时呆若木鸡,城中流传已久的风言一下全涌入脑中,略一思索,竟有几分可信。 良久,章琔再开口时,声音已显涩滞:“那个相士的话……” 不及章琔说完,章仁便道:“是真的。” 事出意外,章琔一时间有些茫然不知所措,努力想从中找出破绽,沉思默虑片刻,自以为寻出关键,质疑道:“可是这么多年,爷爷你从未承认过。” 章仁坦坦道:“但爷爷也从未否认。” 关于章琔命数的流言以及那个神秘的定亲之人,易拾也早有耳闻,只是从未想到自己的头上来。 据眼下情状,实情已经再明显不过,易拾不禁指着自己的鼻子,“难不成我就是那个命里带景星的人?我是给人冲喜的?” 章琔恼杀地一把将玉叫子丢在地上,“我不要,我死也不嫁他。” 易拾被章琔的举动激怒,亦将翡翠兔随手掷地,愤愤道:“我死也不娶她。” 见易拾丢掉翡翠兔,易金登时气了个直眉瞪眼,“此事由不得你,赶紧把兔子捡起来。” 章仁也怫然作色,先是斥道:“昭昭,你太失礼了。”然后又用命令的口气道:“捡起来。” “爷爷别逼孙儿。”章琔捏紧双手,一百个不情愿。 易拾也万分气恼,想也不想便怒问易金:“你到底欠了章家什么东西?要拿孙儿去给人冲喜抵债。” 闻言,易金瞬间青了脸色,声如狂狮暴吼:“老子欠了你章爷爷一张秋榜。” 章仁面色一急,“易贤弟。”本要阻止,却哪料易金太过口快,竟冲口而出。 章琔和易拾听得是云里雾里,皆不知所以地望着易金,“秋榜?” 易拾紧着追问:“怎么回事?什么秋榜?” “易贤弟,”章仁喟然太息,无力地摇摇头,“陈年旧事,你又何须再提?如今你我都是一条腿已经踩进棺材里的人,再多的钱财也带不走,但是肚子里的秘密,是能够带进棺材埋了,说出来也不过是徒增伤感。昨日之日不可追,今日之日须臾期。” 易金状有愧色,“章兄,当年是我对不住你,如果不是我,你现在已是高步云衢,是我把你一辈子都困在了尺雪城,我有愧啊。” 半晌也没听出个所以然来,章琔已然按捺不住,急切地道:“您二位倒是说明白啊,急煞人了。” 易拾挑挑眉,“易老头,你年轻时到底对章爷爷使了什么坏?才闹得今日在这里哭哭啼啼,愧不当初。” “要你个臭小子多嘴。”易金正愧疚难当,冷不丁被易拾一戏谑,跌到谷底的心情顿时蹿出一股火气,“老子怎么会有你这么个兔崽子当孙子?” “那肯定是你上辈子欠了我,要不然……” 易拾半句话还在嘴里,突然被章琔厉声喝止:“你别打岔。”随后看向易金,“易爷爷您把话说完,我想知道秋榜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昭昭……”章仁刚想呵斥,易金却庚即出言打断:“章兄,当年的事,我没想过带进棺材埋了,再则此事关系到两个孩子的婚姻大事,他们有必要知道其中的前因后果。” 章仁又是一阵叹息,但已不再阻拦。 易金看着章琔,娓娓道:“你爷爷少年时才学兼优,寒窗十载,一心为登科入仕。那一年,我与你爷爷一同参加秋闱,他满怀信心,料自己必中解元,我也为他高兴。但到了放榜之日,中解元之人成了我,而后面的九个亚元里,竟也无你爷爷的名字。” 易拾见缝插针一般地多舌道:“要么是您老运气好,要么是那阅卷之人跟您一样无才。” 易金未理会易拾之言,自顾自往下说:“后来我才知道,原来是因家中在朝之人的关系,才让我这个才疏学浅之人不劳而获,登上秋榜。” 易拾讶异道:“您都登榜了,怎没见谋个一官半职?” “你个小兔崽子,”易金终于忍无可忍,一巴掌扇过去,“你就是找打。” 易拾当即捂着后脑勺,“您讲您讲,孙儿再不说话了。” 听到爷爷壮志未酬,十载寒窗却终叫所有功夫都付诸东流,章琔心里颇是五味杂陈,又问:“易爷爷后来也放弃了是吗?” “是。”易金望向章仁,恍惚间,灯光里站的似乎仍是当年那个意气风发的少年人,“但此事我没有及时告诉你爷爷,导致你爷爷落榜后心灰意冷,最终继承家业,投笔经商。” 章琔追问道:“那后来爷爷是怎么知道此事的?” “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知道也不过是早晚之事。从那以后,你爷爷便同我决裂,虽同在一座城里,但二十多年不曾有过联络,直到你两岁那年,你爷爷突然登门。后面的事,就像是城中流传的那样,你爷爷为你定下一门亲事。”言说此事时,易金的语气显得有些闷沉沉。 “于是您就拿您命里带景星的孙子去弥补那个几十年前的亏欠。”易拾酸言酸语地道:“爷爷,您老可真疼我,私自给我定了一门这么好的亲事。” “不管你同不同意,你都必须接受这门亲事。”易金瞪视着易拾,丝毫不留给他商量的余地。 易拾将头一甩,“孙儿无法接受。” “爷爷,相士之言并不可信。”章琔反手一指,“况且,是谁说他命里带景星了?” 章仁道:“是那名相士算出拾儿命带景星。” 章琔气急败坏地道:“纯属胡扯,世上哪有那么多巧合的事,偏就他带景星?什么相士,我看就是个江湖骗子,爷爷你千万不可听信,昭昭宁死都不会嫁给这种人。” 易金连忙劝道:“昭昭,别辜负你爷爷的一番苦心。” “您老先别劝别人,孙儿绝不会娶这种女子。既然孙儿命带景星,那自然是要风得风,要雨得雨,什么样的如花美眷娶不到?您可别因一己之私耽误孙儿的大好前程。”今日知晓自己命带景星之事,另易拾更加骄矜,口气也随之狂妄无比。 正说着,春来和冬去分别自左右两边进入宴厅,见中间的木壁消失不见,二人先是一愣,随即道:“老太爷,餐已备好,是否现在上菜?” 章仁点点头。 易金道:“现在吧。” 少时,红喜楼的几名杂役抬进来一张圆桌、四把椅子,一行身着粉衣的婢子又陆续端盘上菜。 片刻功夫,菜已上齐。 待一干人都出去后,章仁和易金连忙互相客气,招呼着一同落座。 “昭昭。” “拾儿。” 两人同道:“过来坐下。” “爷爷慢用,请恕孙儿今日无法奉陪。”话一说完,章琔便负气而走。 “昭昭。”章仁“蹭”地站起,看着章琔头也不回地消失在门口,直皱眉,“这丫头,太不懂规矩。” 易拾笑眯眯地看着易金,“爷爷,您老好吃好喝,孙儿先走一步。” 话音刚落,易拾便一溜儿看不见人影。 “易拾,你给老子站住。”易金在后面拍桌大叫,易拾却溜得更快。 见唤不住人,易金不禁怒而踢凳,右侧的空凳“哐当”一下倒地,易金咬牙骂道:“小兔崽子,跑得比兔子还快。” “易贤弟,随他们去吧。”章仁端起一瓯酒,感慨万千,“咱们好久没像这样同坐一桌吃饭了。” 易金也擎起酒杯,“是啊,如果当年我没有……” “没有如果。”章仁打断易金的话,又拿自己的酒盏在易金的酒杯上轻碰一下,撞出“当”的一声清响,然后浅抿一口,“陈芝麻烂谷子的事,为兄早就不记得了,易贤弟又何必记那么清?咱们是已经老了,但两个孩子还很年轻,现在最要紧的是孩子们的婚事。咱们做长辈的,难免要多操些心。” 易金将满满一盏酒一口饮了大半,沉沉地吐出一口气后,放下杯盏,道:“小弟已经请人将吉日择定,腊月十六,也就是七日后。聘礼也早已备好,小弟后日便带拾儿上门提亲。” 两名花甲老人在红喜楼推杯换盏,两个青年人却各行各路。 易拾乘轿而走,章琔踏雪而行,银白的雪色晃得章琔眼睛发晕,不时抬袖挡光。 春来笼着手跟在章琔身后,问出心中疑惑:“小姐和老太爷怎么会跟易老太爷和易公子在一起?” 章琔气呼呼地道:“以后别在本小姐面前提那个赖皮,污耳朵。” 由于章琔是三步并作两步地走,从而导致春来也不得不加快步伐,主仆二人俱是一副行色匆匆的模样。 好在此时积雪尚不深,春来勉强能跟上,又看章琔行走的方向并不像是要回府,于是问道:“小姐现在是准备去哪里?” 章琔声气冷冷地道:“红门里。” 桃生 半炷香工夫后,章琔出现在笙歌鼎沸的红门里。 而一向寸步不离的春来已经被章琔打发回府,每每无人随身时,章琔似乎更有一种潇洒意。 是时,风雪渐急,铺得地面厚厚一层,宛如棉被,一脚下去,将将没平脚面。 红门里左右两排均是一水儿的朱瓦灰墙,大红灯笼沿街满挂,各家屋顶都有一处伸得格外长的飞檐,下面挂着一只铃铛,一根极长的丝绦系住铃铛,垂地而悬。 各家挂的铃铛和丝绦均形制不一,颜色各异,一眼望去,飘红飞绿。 明明是一方楚馆秦楼靡靡地,却偏生洋溢着一股好似无穷无尽的喜乐气。 由于天冷,各家门外皆不见招徕顾客的柔奴。 章琔径直走向左侧第五家楼馆,迎佳阁。 两月前路过此地时,一名妇人拉着章琔热情招呼,此人便是迎佳阁的管事,秦妈妈。 章琔脚一进门,立马有一名肤白纤瘦的少年迎上前来扶着章琔左臂,笑含春色,“恭迎琔姐姐驾临,好些日子未见琔姐姐,奴和桃生哥哥都好挂念琔姐姐。” 迎佳阁里的每个少年都被秦妈妈调|教得十分嘴乖,三言两语便哄得章琔禁不住咧嘴而笑,“绿水,带我去找桃生。” “琔姐姐每回来都只找桃生哥哥,叫奴好生吃醋。”绿水嘟起嘴,发了一通娇滴滴的牢骚。 章琔笑着往绿水滑腻的脸蛋上轻轻捏了一把,好言哄道:“只叹恨不相逢早。” 绿水又开颜而笑,“那下辈子奴一定要第一个遇到琔姐姐。” 两人刚行上二楼,耳边乍然响起一道几乎整个迎佳阁都能听到的欢叫声:“章大小姐,章大小姐来了。” 章琔倏地颦眉,双手捂耳,“秦妈妈,你下回声音小点。” 每回来红门里,但凡遇着秦妈妈,章琔必被她那高嗓门弄得哭笑不得。 秦妈妈举步生风地小跑到章琔跟前,先问绿水:“可有好好招待章大小姐?” 章琔替绿水回答:“绿水招待的很好。”旋即从衣襟里摸出一片金叶子,转手递给绿水,“本小姐赏的。” 秦妈妈是个极认钱的主,又之章琔每回来都出手大方,所以直将章琔当成了一棵摇钱树。 眼下见章琔随手就赏给绿水一片金叶子,秦妈妈立时眉飞色舞,“绿水,还不快谢谢章大小姐。” 绿水开心地接过金叶子,宝贝地捏在掌心,随后对章琔深深打了一恭,“多谢琔姐姐。” 章琔对秦妈妈是不大喜欢,但因她是迎佳阁的管事,所以言语间还算客气,可又实在受不住她在自己跟前晃悠,遂而道:“秦妈妈,这里没有你的事了,让绿水带我去找桃生就是。” “章大小姐开金口,自然是您怎么说,我便怎么做。”秦妈妈先是媚语奉承章琔,然后又叮嘱绿水:“仔细了伺候章大小姐。” 绿水巧笑应承:“知道了,妈妈。” 在走向桃生房间的路上,章琔问绿水:“桃生近来可好?” 绿水摇摇头,“不大好。” 闻言,章琔忽地停脚,“为何?” 绿水表情认真地道:“因为琔姐姐许久不来,桃生哥哥相思成疾。” 章琔“噗嗤”一笑,显然认为绿水是在逗笑,“你何时学会编故事的?” 绿水急忙解释:“奴没有编故事,说的都是真的,琔姐姐要相信奴。” 章琔一指头点在绿水的额头上,敷衍道:“姑且信你一回。” 绿水在将章琔引到桃生半掩的房门外后,便自行退下。 章琔推门而入时,恰闻一道短促的弦音,往屋中一望,但见桃生坐在琴台旁,左手捧着一卷书册,右手搭着琴弦,正聚精会神地练琴。 章琔微微一笑,“桃生。” 桃生猛地抬头,神情之间满是意外,片刻后,莞尔道:“章小姐。” 章琔款步走近,往他左手瞧去,“你手里拿的什么?” 桃生于是合起书册,将封面现给章琔看,“是我半月前新得的琴谱。” “练成了么?”说话间,章琔用食指勾起一根琴弦,又忽地放开,丝弦瞬间发出“咚”地一声长音。 桃生又将琴谱翻开,“此谱甚难,我虽已练了半月,但着手时仍然有几分滞涩感。” 一听是难曲,章琔顿时来了兴致,“弹来听听。” “要是旁人,我如何也不露拙,若是章小姐,这曲子,我弹了。”桃生将琴谱放下,双手搭在琴弦上,指尖一动,琴音源源自丝弦间如风飞出。 一曲毕时,章琔当即拊掌称赞:“天宫灵籁。” 桃生浅浅低头,“承蒙夸赞。”又将十指搭触琴弦,“今日是你的生辰,我没别的可送,便送你两支曲子吧。” 琴音散时,章琔手捏下巴,体味少顷,道:“第一曲是《芳辰》,这第二曲我没听过,曲名叫什么?” 桃生目光忽而灼然,一笑仿佛可令冰雪消融,百花竞开,温温道:“《盼盼》。” “盼盼。”章琔逐字一品,旋即又问:“是你新学的曲子么?” 桃生道:“大概是四五年前学的,只是不常弹。” 章琔撩起桃生鬓边一缕发丝,笑盈盈道:“我喜欢这曲子,以后常弹给我听好吗?” 桃生娇妩垂首,“好。” 除爷爷之外,章琔只有在桃生面前才会敛起那股子蛮横劲,她视桃生为友,也唯有桃生懂她。 三个月不见,桃生本就清瘦的脸庞此时棱角更显分明,章琔不由分说地捏住桃生的下巴,将他的脸掰向自己,细细端详一阵,螺眉轻颦,“桃生,你瘦了,秦妈妈苛待你了吗?” 桃生像挑琴弦似的拈住章琔的食指,“秦妈妈待我很好,是我自己近来食欲不振。” 章琔撤开手,靠坐在琴台上,好整以暇地看着桃生,明知故问:“秦妈妈上回说你作了一首新诗,想念给我听。”章琔将手伸向桃生,问他讨要:“新诗呢?” 桃生用手指在章琔的掌心温柔一点,反问道:“章小姐信吗?” 章琔落下手,轻哼一声,“秦妈妈那张嘴,只会编些好听的话。我与你相识近三载,可从未见你作过诗,也不曾听闻你对诗词感兴趣。” “那就是了。”桃生自我打趣道:“我是个俗人,此等风雅之好,半点不沾我身。” 章琔笑了笑,眸光逐渐黯淡,整个人显得很是颓唐,好似霜打的茄子,耷拉着头,满腹心事。 桃生关心道:“你好像不大高兴啊?” “爷爷给我定了一门亲事,跟易拾。”章琔的辞气平淡如水,浑无素日遇到不虞之事的急躁。 桃生面色陡然一变,眼睛僵直片刻,似乎用了好大力气才终于恢复如常,“易拾么?倒是很出人意料。那你是怎么打算呢?” 章琔忽然抬起头,凝视桃生,言辞万分恳切:“桃生,我是喜欢你的,你别装傻。” 桃生款款起身,披在肩头的丝袍如一片雪羽飘飘委地。 他行至绿窗边,伸手推开窗扉,烈风夹着雪花吹进房中,扑在桃生的面上,他回顾章琔,“你看看这外头,来红门里的人多是为寻欢作乐。阿琔,我是风尘里的人,你清清白白,我一身污浊,我不想沾给你。” “我不介意。”章琔急走两步来到桃生跟前,抓着他的双臂,将其身子扳正,神情严肃又认真,“我早便与你说过,我章琔就喜欢你,桃生。至于你身在哪里,从何处来,有过什么经历,这些东西与我何干?” “阿琔。”桃生目不转睛地注视章琔,琥珀色的瞳珠里倒影着章琔的红粉娇容。 深冬里,桃生的眼神就像是一汪温泉,与人目光相交时,似隔着一层如纱薄雾,时而朦胧,时而彰明,只教人想将他好好疼惜。 “你别这样看着我,我很清醒,也知道自己在说什么,想要什么。”章琔辞气冷静,但眼光却强烈如骄阳之辉,情绪亦激动似沸腾之水,“我不知道你在害怕什么,我并不在乎你的身世,爱情就是一场你情我愿,难道你不情愿吗?或者说,你并不喜欢我,所以连接受我的爱也不愿意?” “我……”桃生哑口。 良久未等到桃生的应答,章琔失落地松开双手,“我从未将你当做风尘之人,你又何必菲薄自身?” 桃生面色惨白,身子微微发抖,低声道:“我脏。” 章琔急眼道:“你什么时候可以不轻贱自己?你认为我是眼瞎吗?还是你也跟外面的人一样,认为我章琔风流成性?我十五岁认识的你,那时的确是你的外貌吸引了我,你可以认为我少不更事,不懂情爱。可现在我已经十八岁了,我不一样了。” 越说越激越,章琔一把抓起桃生纤细的手腕,并使力钳住,“红门里,什么样的男子没有,为何我独独看中了你?我喜欢你三年了,你难道还不明白吗?到底还要多久你才能丢开身份之别,将我们视作寻常男女,相爱相守,直到两鬓斑白?” 桃生始终沉默不语,深深地刺痛了章琔,她殷殷道:“在外面,为了保护你,我从不敢让你跟我扯上关系。你身在红门里,可我本也是声名狼藉,所以你还有什么可顾虑的?你出去打听打听,尺雪城的人在背后是怎么说我的,臭名头没有一百也有八十了。可我不在乎这些,我只在乎你,桃生。” 桃生的手腕被章琔攥得生疼,他也不哼一声,一直到章琔说完,他仍一动不动,最后,面含苦涩地盯着章琔,“阿琔,对不起。” ※※※※※※※※※※※※※※※※※※※※ 我们娇滴滴的男二出场啦 下聘 章琔遇见桃生,并不是在红门里,而是在葵子江边。 那时,正值春回大地,残霞夕照,章琔孤身一人来到葵子江畔,坐在一地春芽里,双手托腮,望着江水发呆。 一名怀抱焦尾琴的白衣少年路过江畔,看到一名少女盯着江面出神,少年于是徐行至她身后,往琴弦上勾了一指。 琴音一响,章琔瞬间回神,扭头一看,身后竟站着一名面容姣好的少年郎。 章琔直勾勾地盯着少年,一言不发。 那时的章琔,面庞上还有两分稚气,脸也较现在更圆,煞是可爱。 少年弯下腰,笑眯眯地问她:“小姑娘,你在这里做什么?” 章琔倏地站起,抓住少年的衣袂,霸气十足:“你叫什么名字?家住何处?长的这般俊俏,我要你当我的夫君。” “我叫桃生,在红门里。” 从那时起,章琔便知尺雪城有个红门里,而那个名叫桃生的好看少年,是红门里的人。 也是自遇到章琔后,桃生便不再接客,因为章琔花银子同秦妈妈买了桃生十年光阴。 章琔不止一次地跟桃生表明心意,但每次都被桃生以一个玩笑话揭过去。 而这次,章琔全然不给他逃避的机会,只给他选择。 但是,桃生仍然选择将自己困在红门里。 章琔黯然神伤地离开了迎佳阁,走到外面时,却迎头撞见从对面千娇楼里出来的易拾。 易拾见章琔似乎脸色不佳,便起了逗弄心思,大声问道:“章大小姐也来红门里寻乐子?” “你最好离我远点,我不想看到你。”章琔说完就要走,谁知易拾却突然蹿到她前面,展臂将她拦下,“小爷我也不想看到你,过来就是跟你说一声,咱俩的婚约,不作数。小爷我是不会娶你的,你趁早死了这条心。” 章琔没好气地道:“我感谢你祖宗十八代,千万别娶我。” 易拾摸摸鼻子,笑嘻嘻地道:“好说好说。”又看一眼章琔背后迎佳阁的牌匾,立时了然,“章大小姐是去找那个什么桃生公子了?瞧你一脸不高兴,是没被伺候妥帖?” 章琔一听这话便来了火气,一脚踢在易拾腿上,“多管闲事。” 易拾猝不及防地挨了一脚,不仅未恼,反倒更生兴头,“小爷我前几日去找了那个桃生公子,亲眼一见,也不过如此。论样貌,跟小爷比,他差了好大一截,章大小姐的眼光实在令人不敢恭维。” “你闲着无事可做了是吧?”一声怒问后,章琔赶苍蝇似地冲易拾连连挥手,“赶紧走开,别来烦我。” “本小爷今天高兴,不跟你一般计较,谁让本小爷命里带景星呢。”易拾一脸贱相,洋洋自得地道。 此话却让章琔刹那冷静下来,嘴挑一笑,慢声慢气地威胁道:“你要再继续嘚瑟,本小姐现在就嫁给你,让你给本小姐冲喜。” 易拾乜斜着眼,十足不屑,“你少做梦,谁要娶你?” 章琔伸手朝前一指,冷不丁破口震吼:“那就立马给本小姐滚开。” “恼羞成怒。”易拾禁不住仰天大笑,踩着厚雪,阔步走开。 章琔颓然地走在雪地上,行出红门里时,不禁回头一望,高高的坊门上,一面朱红色的牌匾鲜艳夺目,“红门里”三个泥金大字似初春明媚的阳光一样,映在章琔的眸中。 三年前,年方十五的章琔第一次进入红门里,是为了找桃生。 而彼时她并未料想,这个名叫桃生的少年,会在她随后的三年时光里,成为她最亲近的朋友,也成为她的心尖人。 十一这日,巳时,两顶黑油轿停在章家的大门口,后面跟着十二只四人合抬的绑花大箱子。 易拾坐在后面的轿子里,迟迟不肯出来,直到易金从自己乘坐的轿里拿出戒尺,朝易拾身上连抽数下,方将其逼出。 易金将戒尺随手甩给冬去,并严厉叮嘱易拾:“老子今天带你来章家是为了给你提亲,你别不知好歹。” 易拾将脖子一梗,质问道:“这门亲事是谁定的?还不是爷爷您。您当初决定此事的时候,有没有问过孙儿的意见?怎么现在说着好像是为了孙儿好。那孙儿不乐意,您能退婚吗?” “老子当时问过你,你说愿意。” 易拾狐疑道:“您怎么问的?” “老子当时拿着昭昭的画像问你喜不喜欢,你可是点头了。”易金一壁说,一壁煞有介事地用手比划。 对于易金的说法,易拾是大为震惊,“那时孙儿才两岁,就算点了头,可那又能说明什么?” 易金用眼角睨视易拾,泰然道:“说明你打小就喜欢人家。” 易拾只觉哭笑不得,“您这分明是强词夺理,给一个两岁小孩设圈套,您就不觉得羞愧吗?” “老子不羞愧,老子快乐的很。”易金将易拾的耳朵一揪,就把人往门里拖,“小兔崽子,你少跟老子废话,今日提亲,五日后成亲。” “耳朵耳朵。”易拾疼得龇牙咧嘴。 易金终于松开手,又恐吓道:“臭小子,你今天最好别给老子出纰漏,否则老子打断你的腿。” 易拾皱眉蹙眼地揉着耳朵,“您可只有我这一个孙子,要是不想老易家断后,您最好是对我好点。” 易金一拳捶在易拾的脑袋上,“老子想扒了你的皮。” 爷孙二人一路吵吵闹闹地进入章宅。 而此刻,客堂里,空气中也飘浮着淡淡的□□味。 “爷爷,孙儿不嫁,孙儿不喜欢他。” 章琔一大早便被章仁叫来客堂里坐着,无论章仁如何劝说,章琔始终无动于衷,她心在不在此。 “你做不得主张。”久劝无用,章仁口气也逐渐不好。 章琔愁眉苦脸地望着上座的章仁,“为什么一定要逼孙儿?” “我做这些都是为了谁?是为我自己吗?”章仁又和缓语气,再次苦劝:“易拾虽说不是什么端人正士,但好歹家世清白。你嫁过去之后,多操持些,日子如何会过不去?” 章琔怨声怨气地道:“爷爷头先可不是这么说的。” “头先那是不想你也学得这样。”章仁的嗓音又猛地拔高,“章家的家业日后是要交到你的手里,不是他。祖祖辈辈积累的家底,绝不能在你手里毁了。” 章琔是独孙女,于此事上确实无话争说。 易金领着易拾进到客堂时,章琔正在生闷气,也不起身招呼,看得章仁颇有些头疼,忙叫她:“昭昭,还不快见过易爷爷。” 易金大开笑口,声音朗朗:“章兄不必跟小弟客气,咱们日后就是一家人,昭昭就是我易金的孙媳妇,我们易家一定会好好对昭昭。”随后吩咐身后抬箱子的一众仆从,“把东西都抬进来。” 十二只箱子,分成两列,摆放得整整齐齐,全堆在客堂的中央。 章仁热落地将易金迎到上座后,又招呼易拾落座。 坐下后,易府的管事将一只红漆拜匣呈给易金,易金接过后又递给章仁,“劳章兄点数。” 二老正在寒暄时,章琔蓦地站起,朝易金拱手作揖,“晚辈斗胆请易爷爷将聘礼全部抬回去,因为,”顿了顿,章琔直起身子,“晚辈要退婚。” 此话一出,章仁勃然变色,“章琔。”“蹭”地从椅子上站起,头一次直呼章琔的大名,气得面红耳赤,“你在说什么?” “好好好。”易拾抚掌而笑,“爷爷,看到没,是人家不肯嫁给孙儿,可不是孙儿不肯娶啊。人家都要退婚了,咱们还待在这里做什么,依孙儿看,咱们还是抬着东西回府吧。” “你给我闭嘴。”易金一声吼去。 章仁现在的面色十分难看,先是对易金告了声罪,随后当着众人的面,斩钉截铁地道:“这聘礼,我章家接了。” “爷爷。”章琔急得大喊,“孙儿死也不嫁。” 章仁未理会章琔,而是同易金说:“就按照易贤弟选定的吉日完婚。” 易金痛快拍桌,“好,十六那日,便是章易两家结二姓之好时。” 章仁又朝易金拱手致歉,“今日章某府中还有事,便不招待易贤弟和贤孙了,望二位见谅,章某改日再同易贤弟举杯痛饮。” 易金也揖手还礼,“章兄别跟小弟客气,既章兄府里还有事,那小弟便不再继续叨扰,改日再登门拜会。” 易家爷孙走后,章仁立刻将章琔叫到了祠堂,喝道:“跪下。” 章琔双膝一弯,乖顺地跪在地上,盯着台子上双亲的牌位,一动不动。 章仁指着牌位台,气得胡须颤抖,“如果你敢拒婚,你下一次跪的就是我的牌位。” “爷爷。”章琔心里顿时惶惶不安。 章仁辞严色厉地道:“你给我好好在这里跪着,什么时候想明白了,什么时候再起来。” “爷爷,爷爷……”章琔不停地在后面呼唤,又跟着章仁的脚步急急膝行至门槛处,却见章仁头也不回,一径行出祠堂,态度十分坚决。 章琔心慌意乱地坐在腿上,两只手互相揉搓,在祠堂门口呆怔半晌,脑袋里一直回响着爷爷方才那句话,并不像是在同她开玩笑,若是真的把爷爷逼急了,他会不会…… 章琔甚至不敢去想,她只有爷爷一个亲人,如果爷爷没了,她将如何活下去。 等章仁走后,一直悄悄跟在爷孙二人身后的春来连跑带颠地跨进祠堂,面朝章琔跪下,“小姐,老太爷这回是动了真格,小姐你就……” 不及春来说完,章琔出声将她打断:“春来你先出去,让我好好静一静。” “是,小姐。”春来于是起身,一步三回头地往外走去。 一直跪到日暮时分,章琔终于想出一个权宜之计。 她当即起身,却因双腿酸麻,又歪倒回去,足足在地上舒缓了半刻功夫方艰难站立,而后一瘸一拐地走出祠堂。 章琔在书房里找到了爷爷,不等章仁询问,她率先开口:“爷爷,我嫁。” 成亲 初九那日的生辰筵,城中人只知章琔和易拾没有用膳,更且一前一后地离开了红喜楼。 至于其中到底发生了何事,人们并不知情。 紧接着两日后,易家爷孙带着十二口绑花大箱子打葵花桥上过时,立刻引得过路之人纷纷侧目,皆在猜想是哪家姑娘如此倒霉,竟被易家的花花太岁相中。 直到轿子停在章宅门口时,尺雪城上空犹如打了一道晴天霹雳,满城震惊。 短短半日功夫,城中老少无人不晓易家上章家提亲之事。 常为二人光顾的红门里更是如一瓢冷水浇了热油,瞬间炸锅。 迎佳阁中,桃生也从绿水口中听闻此事。 “桃生哥哥,你明明是喜欢琔姐姐的,为何要拒绝她呢?琔姐姐待你这般好,她是当真喜欢你的。”绿水不解地问。 桃生坐在琴台前,葱白的手指轻柔地抚过琴弦,声音低沉:“我配不上她。” “琔姐姐都不在乎。”绿水微拧双眉,辞气间颇有些怒其不争。 看着绿水稚气未脱的脸颊,桃生勉力微笑,“你还小,尚不懂情爱事。” “我懂。”绿水脖子一挺,“若要是我,我自当娶了琔姐姐,这辈子只爱她一人,就算我今夜就死了,我也爱她到今夜,绝不教她难过。” 一连串的话说完后,绿水忽又软了语气,像过来人那般对桃生说:“桃生哥哥,是你不懂。” 听完绿水的话,桃生抚在琴弦上的手登时一抖,眼睛倏尔清亮,像是一盏忽然飘入漆黑夜空里的天灯,激声道:“绿水。” 绿水看了一眼窗外,大雪已停,夕晖正照绿窗边,立即鼓励桃生:“桃生哥哥,若我是你,我现在就去找琔姐姐,告诉她,我也爱她,想和她一生一世都在一起,永不分离。” 此话似有魔咒,桃生当即站起,一道疾风似的,拔腿冲了出去。 “桃生哥哥,披风,把披风拿着……” 绿水焦急的声音在后面响起,但桃生未回头,他不顾一切地冲出迎佳阁,冲出红门里,脑海里闪现的都是章琔的身影,耳边回荡的都是章琔的声音。 这一刹那,桃生心里的围墙轰然坍塌,他踩着满世界的断壁残垣,向着前方早已亮起的灯塔狂奔而去。 一盏茶功夫后,桃生终于来到章宅外面。 夜幕初垂,章宅门口的大红灯笼已经亮起,一名守门老头将手揣在袖中,在门外来回跺脚。 桃生快步行上前,先朝老头打了一恭,而后方道:“有请老伯带小生去找章小姐。” 老头的眼光在桃生脸上快速一扫,见是个生人,遂道:“你来的不巧,小姐和老太爷现在正忙着筹备亲事,没空见你。” 冰天雪地里,桃生如被凉水浇身,遍体发冷,睖睁着眼睛盯住老头,“章小姐,要……成亲了?”出口的每一个字,都好似用上了全部力气。 “那可不。”老头笑容满面,似也不觉得冷了,两只手从袖中抽出,兴高采烈地同桃生道:“小姐成亲是咱们章家的大喜事,姑爷就是城西易家的公子,跟咱们小姐是正正儿的门当户对。” 桃生周身血液都仿佛被这盈天的寒气冻凝成冰,只见方还神采奕奕的一个人,眨眼却丧了生气。 他失魂落魄地转身,冷不防一脚踩空,竟从台阶上滚了下去。 老头见状忙不迭跑下台阶,伸手欲扶,桃生却将老头的手缓缓推开。 桃生单薄的身子如同一片风中枯叶,他瑟瑟站起,跌跌撞撞地往前走。 老头在后面喊道:“年轻人,你是谁啊?是小姐的朋友吗?” 桃生似未听见老头的话,一步拖一步地踩着厚雪,不敢回头。 寒风如刀子刮过桃生的脸庞,他心里忍不住地发疼。 直到这一刻,桃生才恍然明白,原来在他的生命里,章琔早已超越一切,甚至凌驾于自己的性命之上。 章琔是他的救赎者,是治疗他卑微沉沦的药,是始终照耀他人生的一道天光。 桃生回到迎佳阁时,已过二更天。 在他迟迟未归的时间里,绿水一直坐卧不宁,连招呼客人都提不起劲,眼下见他一身风雪而归,即刻迎上去,满目期待地看着他,问道:“桃生哥哥,跟琔姐姐说了吗?” 桃生摇头未语,绿水也不着急详问,而是先把他扶回房中,待将桃生安顿在暖炉旁后,方与之围炉而谈:“桃生哥哥,你现在可以说了。” 说话间,绿水给桃生递去一盏刚泡的热茶。 桃生接过茶盏后,只是用手捧着,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炉肚子里烧得炽盛的火焰,一言不发,活似个没有魂魄的木雕人。 “桃生哥哥?”绿水轻声唤他。 桃生终于回神,目光冉冉移到绿水担忧的眼眉间,凝视须臾,温眸渐湿,像是隔着一层化不开的水雾,人影朦胧。 俄而,桃生眼里滑出两滴清泪,眨眼落到杯中,溅起水花。 一见桃生此态,绿水霎时心急如焚,整个人不由自主地绷紧,“桃生哥哥,发生什么事了?你快说啊,你急死我了。” “她不要我了。”桃生泪眼婆娑地看着绿水,一霎间,如高山大雪崩落,泣不可仰,“绿水,她把我丢掉了。” “桃生哥哥。”绿水一把抱住桃生,哭成泪人一般。 十六这日,一大早,尺雪城的无事之人便争相跑上街头,只为亲眼目睹章、易两家这场被闹得沸沸扬扬的亲事。 卯正,章琔便被一对丫鬟婆子伺候着起床盥洗。 嫁衣裳、红盖头是章仁早暗里着人备好的,其他一应物事,都是章仁收到易家的拜匣之后让人紧着置办的,均是现成可买到之物,所以倒也不算仓促。 辰时,易家的迎亲队伍燃鞭出发。 易拾头戴雁翎帽,身着朱红喜服,骑一匹额顶红绸花的枣色大马走在前头,后面紧跟着八人大轿及三十余名随从。 走在大马左边的冬去仰头望了易拾一眼,见他神情怏怏,忙小声提醒:“公子,临走时老太爷特意交待了,让公子你要给笑脸。” 易拾声色平平地道:“笑不出来。” 冬去犹豫片刻,壮着胆子道:“老太爷说了,你今日要是不笑,他明儿就抹脖子,到时候让你想笑也笑不出。” 易拾气得一把捏紧缰绳,抱怨不迭:“这老头就知道威胁我,前几日从章家回去后说自己要挂白绫,今日又要抹脖子,让我上赶着去给人冲喜。” 冬去苦口劝道:“公子你就依老太爷的话吧,到底是你结亲的大事,好歹露个笑脸,装一装也总好过现在这般。若是传回去了,老太爷万一一气之下真的抹了脖子。” “我是上辈子欠了那老头的,这辈子才叫他给我摊上这一档子事。”易拾又发了两句牢骚,话一说完,嘴角忽地上扬,挤出一个僵硬的笑来。 冬去只瞥了一眼,但见他整张脸都造作无比,忙别开头,实在无欲再看。 辰正三刻,迎亲队伍欢天喜地地出现在章宅的正门外。 依礼节,易拾未下马,而是在马背上同章仁抱手作揖,并改口称他一声:“爷爷。” 章仁笑呵呵地看着易拾,只简短地说了句:“好好待昭昭。” 易拾心底虽万分不愿,但顾念老人家颜面,最终还是颔首应承:“孙婿记住了。” 春来扶着章琔款款跨出府门,又小心翼翼地引上花轿。 章宅上下都簇拥在门口,看着面带微笑的易拾将小姐接走,耳边听着锣鼓声、鞭炮声渐行渐远。 拜过堂后,章琔便被送进洞房,而易拾则在前院招呼宾客。 洞房里,待易宅的婢子都出去后,章琔立即掀起红盖头,长长地吁了口气。 春来刚把门关上,回头一看,不由惊道:“小姐怎么自己把盖头揭了?” 章琔嘴角一歪,又十分麻利地将凤冠卸下,当她除去霞帔时,里面穿的竟是一身常服。 此举将春来看得是目瞪口呆,“小姐,你这是……” 章琔坐在床沿,双掌撑膝,“春来,你是本小姐的心腹,你知道该怎么做罢?” “可是小姐,今日跟往常不一样,若是让老太爷知道了,奴婢一准要吃不了兜着走。”春来索性蹲在章琔跟前,苦苦哀求:“奴婢的好小姐,您就是有天大的气,也等今日过了再发啊。奴婢求您了,您行行好。” 章琔竖起手指碰了碰自己的唇,笃定道:“只要你不说,爷爷就不会知道。” 春来惶惶道:“可要是被其他人知道后把事情闹大了……” 章琔指着门口,“这是洞房,今日有哪个闲人会进?” 不觉然间,春来已将两手握拳,不住地互相磕碰,忧心忡忡地道:“万一姑爷来了,看到小姐人不在房中,教奴婢怎么跟他解释?” “你先起来。”章琔用一只手将春来往上一抬,“你不必解释,他也不会问。” 春来起身后,又开始在章琔面前来回踱步,“奴婢听说姑爷脾性不好,奴婢手无缚鸡之力,万一姑爷将气撒在奴婢身上……” 越想越怕,春来扑地一下跪在地上,死死抱住章琔的腿,“等小姐回来,奴婢可就凉透了啊。” 章琔一壁掰开春来,一壁斥道:“你不会找个地方藏起来?跟着本小姐这么多年,怎么一点也没见长进。” 一席话令春来有如醍醐灌顶,庚即松开手,一双圆溜溜的眼睛不住地往四下里看,目光最终停在床底,破颜一指,“奴婢就藏这底下。” 洞房夜 章琔取出事先塞在袖中的绢纱,捏沿抖开,往面上一扎,随后推开房门,先探出半个身子,鬼头鬼脑地查看四周,活似一头警惕的旱獭。 见左右无人,章琔正打算开溜,却不想刚迈出半步,一只脚尚在门中,冷不丁响起一阵轻微的脚步声。 章琔当下收回脚,轻手关门。 春来看章琔去而复返,问道:“小姐,你怎么……” “嘘!”章琔迅即朝春来比出一个噤声的手势,春来连忙止声。 须臾,两名婢子从房前经过,似有意缄口,直到行出一段距离后,方又再作声。 估摸着两人已经走远,章琔又将房门拉开约三寸之隙,再探头出去,确定无人后,一个兔蹿跃上房顶,踏瓦而行,眨眼行出易宅。 离开易宅后,章琔一径去了城北的扫雪亭。 两日前的二更时分,章琔独自一人从章仁的书斋离开,行往自己房间,一支赤尾羽箭“嗖”地射中章琔左前方的柱子。 章琔见四下无人,眼疾手快地将羽箭拔下,装入袖中,脚步匆匆地回房后,立即关上房门,坐在烛光里,拧转箭头。 这支羽箭经过特殊处理,箭头向后约有三寸空心,开口极小,专为藏密信所使。 章琔半眯着眼,用特制的镊子伸进孔中,仔细将密信夹出,展开纸卷后,在火上一掠而过,字迹立时显现。 信中写:十六日申时,扫雪亭,葡萄。 阅毕,章琔取过一只空杯,将密信靠近蜡烛,引火而燃,跟着将正在燃烧的密信丢进杯中,待烧成灰烬时,章琔又提壶倒水,泡出半杯黑灰水。 章琔端起杯盏,款款行到窗前,趁手将水泼出窗外。 到扫雪亭时,申时刚过,章琔泰然入内,见诸多文人在此以诗会友,单凭眼观,实在难以判断谁是“葡萄”。 于是,章琔想出个法子,引蛇出洞。 她同其他人一样,先是要了杯茶,而后挑了个近窗的位置坐下,一壁从容品茗,一壁状似无意地打量周遭之人。 此间诸人多是彬彬,唯右后方一桌三口人相聊甚欢,章琔心计一定,捧茶而起,走到三人跟前,“方才听诸位兴说诗文,小女子一时也来了兴致。今晨刚巧阅诗一首,不解其中意,还请三位赐教。” 三人皆是意气风发少年郎,见有人请教,连忙热情地邀章琔同坐。 坐在章琔对面的青衣男子问道:“不知姑娘读的是哪首诗?” 章琔琅琅道:“葡萄美酒夜光杯,欲饮琵琶马上催。醉卧沙场君莫笑,古来征战几人回?” 诗念毕时,坐在暗处的一名蛙眼男子倏地抬头,看着不远处半遮面的女子,神色间浮出几分慌张意,招手唤来小二后,匆忙结了银子,跟着起身离去。 此人的一举一动皆一眼不错地落在章琔眸中,当同桌三人正要讨论“葡萄美酒夜光杯”时,章琔却蓦地起身,同三人告了声罪,随即紧追蛙眼男而去。 蛙眼男从扫雪亭离开后,一头扎进闹市,尽挑人群密集处钻,试图甩掉章琔。 章琔不仅轻功了得,更有一身追踪人的好本事,即便是在人流如潮的闹市,也能够对蛙眼男穷追不舍,最终成功将其逼进一条人迹罕至的死巷。 蛙眼男无路可走之下,决定同章琔硬碰硬,趁其不备,反手掷出三枚飞镖。 章琔身轻如燕,一跃而起,躲开飞镖的同时又自襟口抽出纤细如发的割金丝,绕掌连绾三周,如扬鞭一般朝蛙眼男抽去。 蛙眼男将自己上下一看,似乎并无异样,不禁冷嘲:“不过如此。” 章琔嗤笑一声,毫不犹豫地收回割金丝。 蛙眼男以为章琔招数用尽,立马摸出两枚飞镖,却在尚未打出时,脖颈处突然鲜血喷涌,飞镖当时脱手而落,蛙眼男死瞪着章琔,身子轰然倒地。 章琔冷眼看着蛙眼男的尸首,“做什么不好,非要去当细作。” 尺雪城位处边陲之地,属灵朝疆域,多年来,周边列国的细作常扮成寻常百姓混杂其中,暗中建立起自己的势力。 朝廷对此早有所觉,故在二十六年前组建了一支清尘使,专门用于拔除潜藏在尺雪城里的细作。 章琔之母生前便是一名清尘使,在一次任务中不慎暴露真实身份,之后与夫乘船渡江时,被人暗中使计,夫妻二人一同沉船于葵子江中。 那时,章琔年仅五岁,每每思母甚深时,她总会翻出母亲的遗物,睹物思人。 一次,章琔不慎打碎母亲遗物里的一只陶瓷人偶,竟叫她在人偶肚子里发现了一封早已泛黄的信及一圈金丝,信的上面是母亲的笔迹。 信中简略交待了母亲这些年做清尘使的经历以及心理变化,这圈金丝则是母亲的武器,割金丝。 割金丝出自于割金派,章琔这才知道,自己的母亲不仅是一名清尘使,还是割金派的弟子。 自那时起,章琔便决心承母之志。 为成为清尘使,章琔先以母之名,拜入割金派,跟着又借助爷爷与凌波派朱雀长老的渊源拜入以轻功著称的凌波派,成为朱雀长老的关门弟子。 因章琔天资聪颖,兼之又肯下功夫苦练,分别在割金、凌波两派勤学三年,虽时日不长,但在两派的同门师兄弟中已是不俗。 最终,章琔凭着不凡的身手,顺利成为一名清尘使。而为更好地掩盖自己的身分,章琔便将自己塑造成一个百无一用的废物。 清尘使分三支,一是寻尘,二是追尘,三是清尘。三支相辅相成,却互不相见。 章琔属于追尘,在接到寻尘给出的消息后,章琔便开始准备行动。 出现在扫雪亭的蛙眼男,便是一名被寻尘查到的细作。 章琔只需取命,善后之事自有清尘处理。 走出巷子后,章琔立即取下面纱,塞回袖中,又习惯性地往城南行去。 每到酉时,冷清半日的红门里便开始热闹起来。 章琔今日破天荒以一身男装出现在红门里,两撇山羊胡一粘,倒真真儿像个翩翩公子。 昔时,章琔来红门里都是为找桃生,而今日,她却连桃生的名字都不提,一进迎佳阁便随手搂了个看着面生且略显腼腆的俏小生。 章琔看此人总低着头,遂问:“你叫什么?” 听章琔问话,小生却将头垂得更低,声如蚊呐:“回公子,奴叫明前。” “明前。”章琔逐字一品,随后笑赞:“好名字,今晚你就跟公子我。” 明前脸颊不禁飞红,呫嚅道:“是,公子。” 章琔搂着明前上楼时,恰遇桃生和绿水从楼上下来。 看到章琔不仅身穿男装,还搂着一名刚来的少年时,绿水先是惊愣,随后讶异道:“琔姐姐,你怎么……” 章琔瞥看桃生一眼,见他面冷如霜,看自己的眼神似见生人,心中大为恼火,目光一移,索性对其视而不见,又望向绿水,不答反问:“我怎么了?” 绿水急煎煎地看向桃生,将他衣袖拉扯,“桃生哥哥,你快说句话啊。” 桃生一眼不眨地望着章琔,任由绿水拉扯,他始终漠然不动。 章琔忽然拉起明前的手,与之十指相交,欣笑道:“绿水,从今日起,明前就是本公子的新欢。” 话落,章琔牵着明前,自桃生身旁行过,二人衣衫相碰时,均未给对方一丝目光,往昔亲密无间,当前却形同陌路。 绿水扭头看着章琔的背影,呼道:“琔姐姐……” 章琔恍若未闻,头也不回地同明前往前行去。 绿水又看向桃生,急得顿足,“桃生哥哥,你为什么不说话?” 桃生脸上血色尽失,檀唇一霎泛白,拢在袖中的双手死死攥着质地滑柔的内袖,紧绷的身子犹如一根将断的满弓之弦。 绿水见桃生半晌不做声,心里愈加焦急,“桃生哥哥,你怎么了?” 桃生转过脸看着绿水,面色惨白如雪,眼眶蓄满泪华,双肩有轻微颤抖之迹。 “桃生哥哥,琔姐姐不是这样的人。”绿水心疼地扶住桃生,生怕他摔下楼梯。 “我们回房吧。”桃生黯然垂泪,徐徐转身,周身力气似被瞬霎抽尽,一壁倚靠绿水,一壁掌扶围栏,佝偻着腰,每一步都如踩尖锥,走得万分艰难。 章琔和明前相牵进入房间后,章琔立时将其放开,而后发气似的扯掉假胡须,独自走到榻前坐下。 见章琔是女子,明前禁不住放松下来,坐在章琔身旁,轻声唤她:“小姐。” 章琔随口道:“无趣。” 明前登时惶惶然跪在章琔脚边,“是奴的错。” 章琔漫不经心地看着他,“你做错什么了?” “让小姐感到无趣,是奴的错。”明前低着头,像是一头受伤的小鹿。 章琔轻柔地将手搭在明前的肩头,“陪我出去看雪。” 此刻,天已全黑,雪势未缓,一片片鹅毛在昏暗的灯光里飘然如精灵。 明前挽着章琔行到外面,两双脚刚迈进雪幕里,恰见易拾也搂着一名含羞带臊的女子从千娇楼里出来。 此刻,本该在洞房里的两人却在红门里蓦然撞面。 “易拾。” “章琔。” 因此时的风雪声较大,所以二人的声音并未传远,但不知是谁惊乍乍地叫了声:“居然是章小姐和易小爷。” 此人音大如雷,眨眼间,沿街窗户接二连三地推开,里面的人都争前恐后地探出头往下看。 其中有两人午时才去易宅吃了喜筵,眼下一看新郎新娘竟同时出现在红门里,无不惊诧万分。 但见此状,章琔和易拾心里猛地一个“咯噔”,连忙将身旁的俏小生和美娇娘往旁边一推,跟着抬袖挡面,匆匆逃离红门里。 然而为时已晚,此事瞬间在红门里炸锅,随后又乘风一般四处飞传,最后直令满城哗然。 城中居民皆知章、易两家结亲的当晚,混世魔王和花花太岁耐不住寂寞,竟连洞房夜也在红门里寻欢作乐。 章仁和易金知道此事后,顿时气得血气不畅,服下救心丸后方舒缓过来。 二老经商议,一致决定将章琔和易拾关在府中禁闭半月,以此磨其气性。 二人在被通知将要禁闭半月时,第一反应均是:“我要和离。” ※※※※※※※※※※※※※※※※※※※※ 葡萄美酒夜光杯,欲饮琵琶马上催。醉卧沙场君莫笑,古来征战几人回? 出自《凉州词二首·其一》,诗人王翰。 被关(一) 易宅是三进三出院,易拾住在西边的梨香园。 章琔和易拾成亲次日,易金便在梨香园四周加派了人手,只为防止两人□□而出。 此事全然难不倒章琔,只消等天一黑,她照样神出鬼没。 但一山更比一山高,章琔的算盘很快落空,易金竟连夜让人编出一张巨网,将梨香园囫囵罩住,连一只苍蝇都休想飞出去。 章琔彻底没招。 与此同时,易拾也在暗中谋划。 既上行不通,那便学个土行孙遁地。 可谁料,易金又命人将梨香园的所有漏洞及薄弱之处都垒砖石进行加固,教一只老鼠都无缝可钻。 被关第一日,两人都忙着满院子地找破绽,直到黄昏时,均一无所获。 章琔气冲冲地来到易拾的房外,一脚踢开房门,不由分说地将半躺在榻里的易拾强行拽起,“这是你家,你想办法让我出去。” 易拾被章琔推着走到门口时,就手将门拉住,随后侧过身,以背贴门,没好气地道:“我要是有办法,我早出去了,还能在这被你非礼?” 章琔露出嫌恶的表情,“谁非礼你?” 易拾的目光落到章琔抓在自己胸前衣衫的手上,“你都摸上本小爷的胸了,还不是非礼?” 章琔瞬间被蛰似的松开手,“你少自作多情,本小姐对你没兴趣。我已经跟爷爷说过了,我要跟你和离。” “那正好。”易拾从章琔旁边行过,重新躺回榻上,“小爷我也有此意。” 章琔又走到榻前,“我现在需要从这里出去。” 易拾漫不经心地道:“我又没拦你。” 章琔诧然道:“难道你就不想出去?” “这里是本小爷的园子,自然是本小爷想来就来,想走就走。”易拾斜着眼睛看章琔,露出一抹痞笑,“而现在,本小爷不想走。” 章琔一脚踢中易拾的小腿,“你赶紧给我找出口。” 易拾吃痛后立马将腿一收,又麻利地蹬掉鞋,往被窝里一躺,流里流气地道:“章小姐要是不介意,本小爷可以让半张床给你。” 听言,章琔当时光火,抓起枕头便往易拾身上乱打,边打边骂:“流氓、泼皮、无赖……” 易拾一面往床里侧躲,一面道:“你要谋杀亲夫啊?” 章琔丢掉枕头后,又一把掀起被子,将易拾拖到床边,掐着他的脖子,威胁道:“你今天必须给我找到出口。” 易拾被掐得脸红脖子粗,费力掰开章琔的手后,庚即翻身坐起,抚着脖子道:“你讲点道理,梨香园就这么大,我上哪去给你找出口?就算我给你插一对儿翅膀,你能飞出去?” 章琔灵机一动,朝四下里一望,大步流星地走到花架前,抱起花盆,又行回榻前,“我打折你一条腿就能出去了。” 易拾当即扯过被子盖住双腿,“你怎么不打你自己的腿?” 章琔理直气壮地道:“我怕疼。” 易拾脸色瞬间铁青,断喝道:“我也怕疼。” 章琔又将目光徐徐移到易拾的胳膊上,还未出声,易拾立即横抱双臂,抢话道:“胳膊也不行。”接着又捂脸,“脸也不行,你少从本小爷身上打主意。” 章琔将花盆往易拾怀里一塞,“本小姐自己想办法。” 酉时,梨香园的大门被敲响,章琔和易拾几乎同时冲出房间。 大门仅打开一道一拃来长的缝隙,春来和冬去的脑袋一上一下地凑在门缝里,分别给章琔和易拾递进一只盛着馒头的小瓷碗。 章琔拿着馒头碗,“春来,爷爷怎么说?有没有同意和离?” 春来摇头未语,紧接着又从门缝里塞进一个裹缠着蓝布之物。 章琔顺手将馒头塞给易拾,并迅速地打开蓝布,却见里面是一座无字牌位,忙问春来:“这是什么?” 春来指着章琔手里的无字牌位,转述道:“老太爷说了,小姐要是继续跟姑爷闹和离,这就会是他的牌位。” “嘿嘿,”易拾看热闹似的笑开颜,“你惨了。” “公子,”冬去幽幽地唤了一声,随后从门缝里塞给易拾一根白绫,“老太爷也说,公子要是继续跟夫人闹和离,他就用这根白绫悬梁自尽。” 易拾脸上的笑顿时僵住,左手拿着馒头,右手抓着白绫,陷了个不尴不尬的处境。 章琔不由分说地从易拾手里抓回馒头碗,讥诮道:“你也惨了。” “小姐,”春来回头四处一看,随后从袖中拿出一个纸包,麻利地递给章琔,“里面是奴婢偷偷在外头买的肉干。” 章琔欣然接过肉干,“还是你机灵。”又看着手里的馒头,表情当即一垮,“爷爷可真狠心,让我吃三天馒头。” 易拾见状,立马将手伸向冬去,挑眉示意。 “公子,小的……小的……”冬去眼神闪躲,说话支支吾吾。 易拾当下了然,一掌拍在冬去头上,啐骂道:“你只顾自己快活,也不管小爷我在这里挨饿受冻,小爷怎么能有你这么个自私的随从。” 冬去猝不及防地挨了一掌后,忙不迭退后,将腰一躬,“小的明日再给公子准备。”话音刚落,不过眨眼功夫,竟像兔子似的跑了没影。 “冬去,冬去……”易拾在后面大喊,冬去却充耳不闻,易拾气得一脚踢在门上,“小兔崽子,丧良心。” 章琔无比显摆地掂了掂肉干,奚落道:“有其主必有其仆。” 易拾看了看干巴巴的馒头碗,一时心沉如铅,突然心念一动,竟趁章琔不备之时一举夺走肉干,得手之后又故意在章琔面前晃了两晃,并洋洋得意地道:“小爷我自力更生。” 章琔登时怒火中烧,伸手就扑向易拾,“易拾,你个恶霸,你还我肉干。” 春来急忙劝道:“小姐,姑爷,你们别打了,千万别让老太爷知道了。” 二人浑然置若罔闻,兀自你争我夺,七八个来回后,只听“咵嚓”两声,两只馒头碗几乎同时摔碎,白乎乎的馒头随之在泥里打了一滚,两人争抢的肉干也尽数散落在地,落得个个卵覆鸟飞。 春来当场傻眼,“小姐,姑爷……” 易拾霍地将白绫甩到章琔身上,转而怒指她,“都怨你,要不是你跟本小爷抢,怎么会弄成现在这样?” 章琔也毫不手软地将无字牌位砸向易拾,厉声回嘴:“你贼喊捉贼,你从本小姐手里抢东西不说,现在还倒打本小姐一耙,你要不要脸?” 易拾背着手,耍赖道:“反正咱俩现在都没捞着好,看你也吃不到,小爷才能心理平衡。” “你卑鄙无耻。”章琔一气之下冷不丁使出一个扫堂腿,径直绊向易拾。 易拾即时往上一蹿,顺利躲过章琔的腿风,又反掌按住章琔左肩,顺着胳膊下抓,一把擒过其手腕,从背后将章琔钳制,一套动作顺如流水,一气呵成。 章琔不由吃惊,“你竟然会武。” 易拾不以为意地道:“本小爷文武双全。” 章琔用力一挣,双臂却如困枷锁,怒道:“放开。” 易拾果真松手,端着一副看好戏似的闲闲姿态,“今晚都要饿肚子咯。” 章琔扭着被拉疼的胳膊,也摆出一副气定神闲的模样,“都别吃,本小姐未必还扛不过你?” 易拾将双手叠于脑后,“那咱们骑驴看唱本,走着瞧。”而后悠悠行上回廊,朝自己的房间走去。 见二人终于消停,春来的心终于从嗓子眼落回肚里,轻声唤道:“小姐,吃食都毁了,奴婢一会儿再想想办法。” 章琔看一眼天色,天边已隐约可见弯弯月,于是摇头,道:“春来,天色不早了,你先回去吧。” 春来迟疑片刻,而后不舍地道:“那小姐多保重,奴婢明日再替小姐寻摸合口的吃食。” 章琔不耐烦地挥手,“别磨叽,快点走。”跟着毫不犹豫地将门闭拢。 梨香园共有六间房,章琔与易拾分住首尾两间,中间隔着一段直通院门的游廊。 章琔在游廊里踽踽独行,梨香园的游廊是十步悬一灯,但因一众婢仆在今晨全被易金撤走,所以眼下连个点灯的人都没有。 随着天色暗下,整个园子像是正一点点被黑夜吞噬。 章琔在一盏灯笼下方停脚,仰头望去,只觉浑无生气,遂手脚并用地爬上栏杆,踮脚去够灯笼。 正当章琔快要碰到灯笼时,冷不防听到易拾的声音:“你在干什么?” 章琔不防有人,身子猛然一抖,“咚”地一下栽倒在地,一咕噜爬起来时才瞧清一身玄衣的易拾在自己的左前方,靠柱而立。 亏得章琔身手好,落地之时未着重力,方分毫未伤。 易拾戏谑道:“你这样子,真像个贼。” 章琔一壁拍落衣上尘,一壁嗤鄙道:“真能抬举自己,哪个蠢贼要偷你这破烂玩意儿?” 易拾慢悠悠地走到章琔面前,冷不防欺身凑近,二人之间立时只隔三寸之距。 看着章琔那双如噙湛波的杏眼,易拾似笑非笑地道:“不是偷东西,那你方才是在做什么?” 此距离令章琔大感不适,下意识后退两步,“轮不到你来管。”随即将易拾往旁边一搡,径自走了。 易拾不由得笑开怀,朝章琔匆忙而去的背影大声喊道:“梨香园里的所有东西都是本小爷的,本小爷样样都能管,包括你。” 章琔远远甩来一句:“上一个妄图管本小姐闲事的人,至今还瘫在床上。” 被关(二) 挨到半夜里,章琔已经饿的是前胸贴后背,整个人在舒软的被窝里蜷成一团,始终睡不暖和,双脚更是如浸寒液般冰凉。 后来再忍不住,章琔索性摸黑起床,掏出随身携带的火折子,借着微弱的光索到烛台,点燃蜡烛,屋内瞬时一亮。 章琔随手在丁字衣撑上抓过昨日成亲时穿的绯红披风,爽利地搭在肩头,胡乱系好颈带后便擎着烛台推门而出。 眼下,梨香园静得只闻风雪声,章琔凭着白日里的记忆一路寻到内厨外,却远远看见门缝里透出一丝微光。 今晨之后,整个梨香园便只有章琔和易拾两个人,毫无疑问,此刻出现在内厨的人必然是易拾。 章琔一气吹熄烛火,跟着蹑手蹑脚地靠近内厨门,卯足力,一脚踹在门上,半扇门“嘭”地撞开。 紧接着,内厨传来一道深恶痛绝的鬼叫声:“章琔。” 章琔快意地抬脚进门,往里一看,但见易拾靠在灶台边,怀里抱着一棵白菜,惊魂未定地看着章琔,怒吼道:“你想吓死本小爷?” 章琔睨他一眼,若无其事地道:“谁知道里面有人。” 易拾盯着章琔,见她乌发披散,手秉烛台,来意一目晓然,却仍明知故问:“三更半夜,你来后厨做什么?” 章琔反问道:“你又来后厨做什么?” 易拾振振有词地道:“本小爷来自己的厨房,需要跟你交待吗?” 章琔嘴角一扬,笑得不怀好意,“易大公子这是在偷嘴么?” 易拾信手将白菜放在旁边的篮子里,气汹汹地驳斥:“胡说八道。” 刚说完,只听两道“咕咕”声同时响起,章琔和易拾不约而同地捂着肚子,同时瞪眼看向对方。 空气凝滞须臾,章琔揉着干瘪的肚子,明明已经饥肠辘辘,但嘴里却死活不肯承认,为继续绷面子,便顺嘴胡诌:“本小姐肠胃不适,并不是饿了。” 这一回,易拾不但未同章琔斗嘴,反而拍了拍篮子里的白菜,道:“本小爷虽然没饿,但习惯夜食,眼下只有白菜,章大小姐能够将就?” 如此境地,只要能填肚子,即便是清水白菜,章琔也能入口,遂道:“粗茶淡饭,本小姐也能下咽。” 易拾将章琔一端详,忽然问道:“你会生火么?” 章琔胸有成竹地道:“用火点柴,本小姐会。” 易拾不禁露出怀疑的眼神,“当真?” “一试便知。”章琔斗志满满地坐在灶台后,一袭锦衣罗袂与身后的枯柴以及身前四四方方的灶台均显得格格不入。 易拾见章琔不断地往灶肚子里添柴,却不生火,急忙提醒:“点火,先点火。” 章琔“哦”了一声,起身拿过烛台上的蜡烛就往烧火口凑。 易拾端着瓷盆准备取水,揭开水缸后却发现只剩一瓢水,煮白菜显然不够,遂同章琔交待:“你先点火,本小爷去外头挖点雪来化水。” 章琔头也不抬,爽快应下后又继续跟柴禾较劲。 当易拾端着满满一盆雪回来时,竟见厨房里冒出股股黑烟,登时惊喊一声:“章琔。”双手一松,瓷盆砰然碎地,积雪尽洒。 厨房里浓烟滚滚,灶台方向有一片火光,易拾想也不想便急冲而去,却被猛然蹿高的火舌逼退。 望着沦陷在火里的灶台,易拾心急如焚地喊:“章琔,章琔……” “易拾,我在这……咳咳咳……” 听到章琔的声音,易拾当即旋踵,见她在自己身后,步伐踉跄,将倒未倒,明显是呛了烟,易拾毫不犹豫地拉起她,飞快地跑出厨房。 出来后,冷气灌入肺里,章琔迷糊的神志逐渐清醒,甫一反应过来便急吼吼道:“救火,易拾,快救火。” 易拾像是未听到章琔的话,抓着章琔的手一直未松,而开口第一句只是问:“章琔,你没事吧?” 章琔顶着满脸黑灰,猛摇头,“我没事,厨房有事。” 易拾顿时松了口气,不觉然放开手,“你没事就好。” “梨香园都没水吗?”眼见黑烟冲天,火势也越来越大,章琔焦急不已。 易拾仰视屋顶的巨网,心里忽然有了主意,“小水不解大火,小爷我有法子灭火。” 章琔也管不得三七二十一,“不管是什么法子,能灭火就成。” 易拾给章琔投去一个“放心”的眼神,随即蹿上游廊。 片刻后,易拾带出两只铜盆并一根长棍,先将长棍塞给章琔,自己则一手拿一只铜盆,对底一撞,顿时击出“嘭”地一声,音之大,一里地之内,人畜皆闻。 章琔不由赞道:“好办法。”又看向手里的木棍,“不过,你给我这个是?” 易拾望向园门,“用它敲门。” 于是,三更时分,万籁俱寂的易宅里突然响起一阵“叮叮哐哐”的敲打声,很快将整宅人从梦中惊醒。 最先跑出来的是冬去,衣衫尚未理好,抬头便瞧见梨香园方向冒着黑烟,瞬间大惊失色,边撒腿往梨香园的方向跑,边奋力狂喊:“快来人啊,梨香园走水了。” 一石激起千层浪,宅里的人一个接一个地夺门而出,随着叫嚷声越来越大,连睡前服下安神汤的易金都被这如山贼进村似的吵闹声惊醒,不知究竟发生了何事,仅穿着一身单薄的里衣便跑到外面。 当先入目的便是从梨香园方向升腾的黑烟,易金猝然一震,忙张皇大喊:“文福,文福……” 文福是易宅的老管事,听到易金的喊声后,立即跑来跟前,见易金仅着里衣,不由得焦心道:“老太爷,您要好好顾着身子骨,老奴去给您拿披风。”说完后,一头扎进易金房中,片刻功夫取来一件披风给易金搭上。 易金一面快步走向梨香园,一面问身旁并步紧跟的文福:“好端端的,怎么突然走水了?” 文福如实道:“回老太爷,原因暂时还不清楚,等救出公子和小夫人后,老奴会立刻着手详查。” “先救人再说。”一想到自己的独孙和章仁的独孙女都在梨香园里,易金便越发地揪心扒肝,不由自主地加快步伐。 而梨香园里,章琔和易拾在听到喧嚷声后便停止敲打,只静等来人开门。 春来和冬去,一人叫着“小姐”,一人叫着“公子”,几乎同时冲到门口,趴在门缝上。 “小姐,小姐。”春来声带哭腔。 章琔像个游魂似的飘到门缝前,披头散发,面覆黑灰,死沉沉地道:“我还没死。” 这副模样将春来和冬去吓得不轻,只见春来眼睛一瞪,竟当场晕了过去。 冬去也骇得腿软,但紧跟着又见易拾衣着整洁地出现在门缝里,方缓了神,随后将春来扶起,看向门内二人,“公子,夫人,没事吧?” 章琔一手撩起挡脸的头发,望着晕倒的春来,问冬去:“春来怎么晕了?” 回话之前,冬去先过了一下脑,而后含糊其辞地道:“许是……惊吓过度。” 易拾不耐地催促道:“先别废话,开门要紧。” “小的没有钥匙。” “谁有钥匙?” 易拾刚问出,便听易金的声音传入耳中:“钥匙在老子这儿。” “爷爷?”易拾立马将脸贴在门缝里,作出一副可怜相,“爷爷快救孙儿。” 易金见易拾安然无恙,揪紧的心顿时松去大半,跟着将钥匙交给文福,文福三下两下便打开锁,抽走铁链。 易拾迫不及待地推开门,一个箭步跑到门外。 章琔紧跟其后,走出门的那一刻竟颇有一种重见天日的喜悦。 两人一前一后地出来后,易宅众仆纷纷涌了进去,开始救火。 易金看章琔灰头土脸分外狼狈,便神色慈祥地宽慰道:“昭昭受惊了,人没事就好。明日一早让苏医师给你开副宁神汤,好好将息一日。”又随手指了一名婢子,“带小夫人去青竹苑安歇。” 章琔巴不得立马离开,遂揖手道:“谢爷爷,昭昭先行告退。” 等章琔走后,易拾懒懒地打了个欠伸,“孙儿也受惊了,劳烦爷爷明日跟苏医师说多开一副宁神汤,孙儿也需要好好休息。” 易拾说完便抬腿要走,却被易金一声喊住:“回来。” “爷爷,”易拾依言回到易金跟前,耷拉着头,“还有何吩咐?” 易金问道:“怎么起火的?” “孙儿饿了,想烧饭,又没经验,就点着厨房咯。”易拾说的轻描淡写,好似走水是一件无足轻重的小事。 一听竟是这个缘故,易金顿时气得七窍生烟,一脚踹在易拾的腿上,“你个小兔崽子,一日都不让老子安生。” 易拾惊猫似的一步跳开,强辩道:“孙儿正因为想让爷爷安生,所以才自己动手烧饭。” 易金并不认为易拾能勤快到自己动手烧饭,更且他这孙子鬼点子多,打小便不安分,今晚走水之事疑点颇多。 于是,易金指着易拾的鼻子,问道:“小兔崽子,是不是你为了出来耍的把戏?” 易拾立即喊冤叫屈:“泼天冤枉啊,天地良心,孙儿就是再想出来,也断不会干出这等天理难容的事来。” “老太爷,”文福也帮着劝道:“老奴是看着公子长大的,老奴认为以公子的秉性不会行出这种事。” 易拾感激涕零地看着文福,“文伯,还是你了解我。” 易金本就没打算深究走水之事的因由,眼下又听文福替易拾求情,便顺其脸面,“既然文伯都替你说话,老子就相信你一次。梨香园暂时是住不得了,在修整好之前,你跟昭昭就住在青竹苑。” 见易金态度开始和缓,易拾庚即朝他深鞠一躬,“孙儿必不辜负爷爷的信任,深夜惊扰爷爷,孙儿内心实在过意不去,还请爷爷早些回房歇息,孙儿明日一早让苏医师给爷爷开一副祛风寒的药。” 一席乖巧之言教人听着十分顺耳朵,易金脸上终于有了笑意,也顺时夸道:“拾儿有这份孝心,好。” 终于蒙混过关,易拾心头十分喜乐,但皮面上仍绷着恭敬之态,“那孙儿先告退了。” 得到易金的首肯后,易拾连忙退下,冬去则扶着春来跟在易拾身后。 易拾心情甚好,扭头看向冬去,“你今晚不必伺候本小爷了,把人安顿好,自去歇着吧。” 冬去像得了赦免一样,连连点头称是。 被关(三) 章琔跟易拾以为梨香园走水后便能解除禁闭,但他们实在低估了易金的决心。 易金虽未将梨香园风雨不透的布设搬到青竹苑,也把撤出的婢仆尽数差回,但禁闭继续施行。 昨夜的疑问困扰了易拾一整晚,及至辰时才终于睡着。 往常,易拾很少懒床,最晚也不过巳时,而今日,直到午时也不见易拾开门。 冬去很是担心,但又不敢推门入内。 盖因易拾有醒后气,每日起床后总爱莫名其妙地闹脾气,对众婢仆挑么挑六,稍不顺眼便骂骂括括,所以便是与之最亲近的冬去也不敢在易拾自己开门前擅自进屋。 束手无策之时,冬去想到了章琔。 此二人虽一向不对付,但到底已结为夫妻,章琔便是易宅的小主母,冬去只能求于她。 冬去找到章琔时,她正跟春来和两名丫鬟在房中做剪纸。 再有十二日便是春节,以往在家中时,每年的剪纸都是章琔跟春来以及宅子里的丫鬟围在一起做,今年虽不在家里,但章琔仍然延续此习惯,也准备多剪一些,一是送回章宅,二是送给易金,三是留着自己用。 冬去在门框上轻敲两下,“小夫人。” 章琔瞥他一眼,手里动作不停,“何事?” 冬去先打了一恭,而后神色焦忧地道:“公子到现在还没醒,小的恳请小夫人去看看。” 章琔不以为意地道:“没醒就没醒,看什么?” 冬去道:“公子甚少睡过巳时,但现在已过午时,却还不见公子醒来,小的实在没辙,才来请求小夫人去看看公子。” 章琔兀自着心剪纸,“为什么非要我去?你要担心他,那自己推门进去看不就成了?” 一旁剪纸的丫鬟帮着解释道:“小夫人有所不知,公子有醒后气,宅里下人都不敢在他睡醒前进门。” 闻言后,章琔终于停手,嗔道:“臭毛病可真多。”随后搁下刚剪了一半的彩纸,同春来交待:“春来,你继续教她们剪。” 春来点头,“是,小姐。” 冬去将春来引到易拾的房门外后便躬身退后。 章琔斜睨着他,“不给本小姐开门?” 冬去将头摇得像只拨浪鼓,“小的不敢。” “怕什么。”章琔猛地一脚将门踹开,跨步进屋,并大声喊:“易拾,臭泼皮,乌龟都比你勤快……” 冬去在外面听得是心惊肉跳,禁不住干吞一口。 果然,四五句话的功夫后,冬去听到易拾的惊雷吼:“章琔。” 紧接着,摔砸声一声接着一声地响起,冬去心颤颤地靠近门边,伸脖子往里一瞧,吓得登时退后三步,屋内景象简直混乱不堪。 正在走与不走之间踌躇时,忽听一声凄厉的惨叫,冬去毫不犹豫地掉头而遁。 惨叫声来自易拾。 打斗中,章琔一剪子挥向易拾,及腰乌发当场削断一半,落了一地。 “小爷的秀发。”易拾捧着一缕断发,气狠狠地看着章琔,“我要掐死你。” 章琔一只脚踩在倒摔的凳子上,手托一件小臂高的玉葫芦,气势汹汹,“尽管招呼。” 两人从屋里打到庭院,又从庭院打到屋后的青竹林。 当文福将此事告知易金时,易金只道:“随他们去,只要不烧房子。” 一炷香工夫后,相打终于息止,青竹苑众仆从的心方随之落回肚中。 当章琔回到房中时,两名被召来剪纸的丫鬟骇得瑟瑟发抖,剪纸活都干的不似先前利索。 剪过年纸花在章琔看来应当怀着愉悦的心情,但见这二人畏怯如斯,章琔瞬间觉得败兴,遂颦眉将人挥退:“都下去,春来留下。” “是。”两个丫鬟如释重负地退了出去。 “小姐。”春来扶章琔坐下后,返身关门,又习以为常地拿出药膏为章琔上药。 一番整衣捯饬后,章琔看着镜中自己左边脸颊的一块乌青,下意识喊道:“春来,给我……” “傅粉”二字尚在口中,章琔忽然止口。 之前,每当章琔跟人打架伤到脸后,都会让春来给自己傅粉遮住,因为桃生会因此心疼,也不喜她如此,但如今…… 春来知道小姐与桃生的事,章琔止口未言,春来便也不问,并转移话题:“小姐,咱们继续做剪纸吗?” 章琔将目光从镜子上移开,精神满满地道:“继续。” 酉时,章琔在房中用膳,春来突然从外面跑进来,看着在旁边伺候的两个丫鬟,特意加重语气:“小姐。”同时对章琔挤眉弄眼地暗示。 章琔会意,随即落筷,“你们先出去吧。” 待两丫鬟走后,春来方露出担忧的神色,“方才迎佳阁的绿水来了一趟,说是桃生公子目前状况非常不好,请小姐一定抽闲去看一看。” “桃生不好?”章琔心脏一抽,“绿水呢?还在外面吗?” 春来道:“奴婢担心万一被其他人瞧见后惹出口舌,所以将他打发走了。” 章琔瞬间心乱如麻。 春来问道:“小姐打算去吗?” 章琔轻叹一声,“我也不知。” 春来双手握起筷子,递到章琔面前,“那小姐先用饭,稍后再想此事。” 章琔接过筷子,吃了两口,都是平时极喜欢的佳肴,此刻吃在嘴里却食不甘味。 桃生是照进章琔心里的一道暖阳,章琔不断地汲取他身上的温暖和明媚阳光,并一直想将这道光留在身边,但桃生始终不肯丢弃在章琔看来虚无缥缈的身分之别,最终伤人伤己。 忆往昔点滴事,桃生带给章琔的总是脉脉温情,她蓦地放下筷子,目光笃定,“春来,我晚上出去。” 她还是放不下那道暖阳。 亥正,一个黑影从青竹苑跃出,一路飞墙走壁,头顶漫天飘雪,在刺骨的寒风中朝城南疾奔。 半盏茶工夫后,一身夜行衣的章琔出现在红门里,自后墙跳窗进入桃生的房中。 一股熏天的酒气扑鼻而来,桃生倚在榻边,身旁倒着一只酒壶及一个空酒杯,怀里斜抱焦尾琴,眼睛几无神光。 章琔扯掉面巾,快步走到桃生跟前,半蹲下,一把捏过他的下巴,“桃生,看着我。” 桃生眼珠徐徐转动,眼神迷离地望着身前之人,轻呼道:“阿琔。” “为什么喝酒?为什么折磨自己?”章琔压抑着怒气,问出口的语气显得异常冷静。 “阿琔,你来了。”桃生醉语囫囵。 章琔终究是软了心肠,收回手,叹一声:“你不该啊,桃生。” “阿琔,你嫁给别人,我舍不得,我心里很疼……”说着说着,桃生禁不住啜泣起来。 章琔捧着桃生的脸,肤白如玉,眼似璃珠,只是消瘦得不成样子,听着他恍若梦呓的话,教章琔是越发心疼,“何苦说那些违心之言?你就是太过于逞强,也太过于自轻。我说过,我喜欢的是你这个人,桃生。这份喜欢与你的身世和经历都毫无关系,只与你我有关,但你从不肯接纳。” 听到这番话,桃生哭得越发厉害,紧紧抓着章琔的手臂,生怕自己一个不小心,眼前的人就会像水一样流走不复。 桃生凄然道:“我好恨自己,恨我过着这样的生活,恨父亲把我卖进这样肮脏的地方,恨我配不上你。”桃生一壁凄然而语,一壁捶打自己,痛苦不堪。 看着桃生这副模样,章琔的心一抽一抽地疼,连忙钳制住桃生的手,“打自己做什么?” 桃生泪眼朦胧地看着章琔,“我恨啊。” 章琔一把将焦尾琴推开,拥桃生入怀,“桃生,别恨自己,我们不能选择自己的出生,但可以选择爱或是不爱。” 桃生无波颓丧地道:“可是,阿琔,你已经成为别人的妻子,我还能怎么办呢?” “我不爱他,他也不爱我,我会跟他和离的。”章琔目不转睛地看着桃生,言辞郑重且笃定,好似许诺那般。 桃生终于露出笑容,“阿琔,我信你,我会等你,会听话,也会很乖,只要你别不要我,我一定乖乖等你,多久我都等。”像个得到原谅的小孩在讨家长的欢欣。 章琔语重心长地道:“桃生,你要先爱自己,才能给别人爱。” 桃生靠着章琔的肩膀,将脸埋在章琔的颈窝里,闭上双眼,声音轻柔如水:“阿琔,我听你的,我什么都听你的,我会爱自己,但我更爱你,你比我的性命都重要。” 章琔一只手抱着桃生的头,一只手搭在他肩上,桃腮靠着他的额头,汲取着他身体里的温暖。 安顿好桃生后,章琔坐在床边静静地看着桃生恬静的睡脸,嘴角不由得浮出一丝笑意,而后扎回面巾,暗夜鬼魅似的跃出迎佳阁,原路返回易宅。 当章琔回到青竹苑时,刚摘掉面巾,准备回房,突然有人出声:“站住。” 章琔蓦地心紧,回身一看,竟是易拾。 只见他靠在墙角的阴影里,慢慢走到朦胧如纱的月光中,注视着章琔,“你去哪儿了?” 章琔漠然道:“不干你的事。” 易拾眼光犀利,神情冷肃,“如果我没记错的话,你是我两日前刚明媒正娶的妻子,你说干不干我的事?” 饕餮玉坠 章琔直视易拾,目光如镜,“你是在抓我的把柄?” 易拾却反问:“那不如你来告诉我,你有什么把柄是可以让我抓的?” “易拾,”章琔郑重其辞:“我和你奉长者之命成亲,均非自愿。在爷爷同意我们和离之前,我会继续住在易家,但在此之前,你别来干预我。当然,我也不会干预你。” 此番话于易拾浑如过耳之风,他蹈足走向章琔,步伐缓而沉,嘴角勾起一抹意味不明的笑,“去见桃生了?” 章琔微觉诧异,但不确定易拾是在诈话还是的确知道些什么,所以继续保持泰然自若,“我去见谁于你而言有何影响?” “有何影响?”易拾忽地敛笑,眸噙冷意,“你现在是我易拾名正言顺之妻,你在外头招花惹草有损我易家体面,丢我易家家风。” “损你体面?丢你家风?”章琔仿佛听到什么好笑之事,不由哂然,“易拾,恐怕你忘了自己的名声在尺雪城有多臭吧。” 易拾却咄咄逼人:“我是我,易家是易家,你难道希望易、章两家的名声因为一个桃生而变得更臭吗?” 听易拾三句话里两句都不离桃生,章琔愠怒不已,“别总扯桃生,即便没有桃生,我也会和离。” “但是现在,我们还是夫妻。”易拾面带怒色,蓦地掐住章琔的脖子,声色俱厉:“你明目张胆地给我戴绿头巾,谁给你的胆子,章琔。” “你干什么?”章琔不断地扒扯易拾的手,指甲在他手背上刮出道道血痕,他也不肯松开。 易拾五指越收越紧,章琔逐渐喘不过气,不觉然杀心顿起,右手摸向衣襟,不假思索地抽出割金丝,正要动手,易拾却蓦然松开。 “咳咳……”章琔弓着腰,抚颈猛咳,再看向易拾的眼神变得有些怨毒。 易拾神态举止恢复一贯的玩世不恭,“你气什么?我还真能掐死你不成?” 章琔瞬间将割金丝收入袖中,站直身子,张目嗔视,“纨绔子。” 骂完便要走,易拾蓦地展臂一拦,“娘子上哪儿去?”眉挑眼眯,流气十足。 正在气头上,章琔怒火顿烧,一脚踢中易拾髋部,又连推带搡地将他逼至贴墙,左臂狠抵其颏,右手食指往易拾的喉突处轻轻一刮,笑得更流气,“易公子这是唱的哪一出?色鬼附身?” 易拾突然仰头,视顶一笑,章琔不知其中,也昂首上看。 便是这时,易拾趁其不备,抓住章琔双肩,往前一推,紧接着,指掌顺其纤臂一路滑至腕处,趁势将双腕反剪其身后,用轻巧之力便反制章琔,俯首将唇齿依在章琔耳畔,轻声道:“章小姐不妨听本小爷一句提醒,色字头上一把刀。” 章琔一愣,旋即问道:“你此言何意?” 易拾的目光落在章琔眉眼间,瞳子里笑不达心,“别色迷心窍。” 章琔越发糊涂,“你究竟想说什么?” 易拾冷不丁将章琔一放,而后从容地大跨步走开。 蟾光射雪,檐花芬香,易拾走在斜入游廊的雪光里,负袖行吟道:“似此星辰非昨夜,为谁风露立中宵。” 易拾渐行渐远,最终身隐于黑夜之中。 章琔觉得今夜的易拾言行举止都非常奇怪,与常日判若两人,那层放浪不羁的皮面下,似乎另有一副形骸。 被关在青竹苑的第五日,申时,青竹林里,七八名手捧窄口瓷瓶的侍婢以章琔为中心围成一圈,章琔以巾蒙眼,手托一只巴掌大小的布袋,里面装着一捧小如珍珠的碎石,正在练习投瓶。 “小姐,”春来突然急慌慌地跑到章琔身旁,凑耳低语:“奴婢方才听到一个传闻。” 章琔拉下蒙眼巾,挥退侍婢,又信手将布袋塞给春来,“什么传闻?” 春来神秘兮兮地道:“奴婢方才听冬去说,这宅子里有一处禁地,等闲不许人进。” “这有何稀奇。”生长于深宅里的章琔对此毫不在意。 春来继续道:“每年腊月二十六这日,易老太爷跟姑爷都会进去待小半日。而每次出来后,姑爷都会性情大变,郁郁寡欢两三日,还不断地捏泥人。” “捏泥人?”此事倒教章琔感到有些诧异。 春来用力点头,“还有更奇怪的,姑爷捏完泥人后会莫名其妙地消失不见,第二日又出现在枯井里,所以每年除夕的清早,冬去都会跟人去井边捞人。而姑爷从井里出来后,一觉醒来又会恢复正常,宅里的人都说,姑爷是被鬼附身。” 最后一句话,春来说的格外小声,表情也格外惊悚。 章琔恍然想起易拾昨夜的变化,再结合此传闻,似乎有迹可循,不禁喃喃道:“这易拾在搞什么鬼?” 春来惑然道:“奴婢也觉得奇怪,而且照姑爷平日的言行,怎么看也不像是会郁郁寡欢的人。” 章琔骤然来了兴趣,好奇问道:“禁地在何处?” “东边的檀杏园。”话刚出口,春来一霎醒然,诧道:“小姐不会是想?” 章琔未理会春来的惊讶,又继续问:“今天是哪个日子?” 春来想了想,道:“腊月二十二。” 章琔掐指一算,“再有三日就是二十六。”目光虚望远处,似笑非笑,“我倒要看看,究竟是鬼附身,还是人在搞鬼。” 夜时,章琔在房中闭门练习割金丝。 突然,屋外响起“啪”的一声,像是瓦片落地,章琔当下追出门,果见门前的屋檐下有青瓦碎块。 章琔连忙往四下里一看,只见一道黑影自瓦顶一晃而过,章琔庚即摇身,一跃飞上屋檐,朝黑影紧追而去。 黑衣人飞檐走壁,一路蹿出易宅。 章琔在后面观觉其身手十分利落,不在自己之下,且似乎有意与自己保持着一段变化甚微的距离,招引的目的甚是昭着。 如此一来,方才弄掉瓦片并非是失慎之举,而是成心为之,只为引出章琔。 此人到底是谁?引出自己又用意何在?是否跟清尘使有关?是敌是友? 诸多疑问盘旋在章琔脑中,虽不知前方是否有诈,但章琔已经无暇细思量,只暗暗从襟边抽出割金丝,以备不时之需。 终于,黑衣人停在一条左右无人的陋巷里,背对章琔而立。 章琔开声问道:“你故意引我来此,是为了什么?” 黑衣人不答反问:“你不先问我是谁?” 章琔不动声色地道:“我更想先知道你的目的,好确定我今晚是会死在这里,还是活着回去。不过,”稍顿,章琔笃定道:“我想我今晚会活着回去。” 黑衣人轻笑两声,“有胆量,也有自信。” “不是自信,”章琔否之,“论身手,我自知不如,所以你完全可以在不引起大动静的情况下害我于屋内,但你没有。” “分析的好。”黑衣人徐徐转过身,换成一副轻佻的语气:“你可知道,聪明的女人非常令人着迷。” 章琔刻薄回嘴:“那你可知,故弄玄虚的男人非常令人不齿。” 黑衣人大笑一声,突然掷出一物,章琔扬臂接入手里,一看,是一只翠绿色荷包,内里有物。 章琔将荷包掂了掂,坠手约有二两重,遂问:“是何物?” 黑衣人淡声道:“你自己打开看。” 章琔一眼不眨地盯着黑衣人,却不动作。 黑衣人直言道:“怕就丢。” 章琔被激,瞬间不再迟疑,先用左右两根食指将荷包口拉开,又伸入右手三指往里一摸,触手冰凉,拈出一看,是一只饕餮形墨玉坠。 此玉坠乍看有几分眼熟,但一时又想不起在何处瞧见过,章琔于是看向黑衣人,不解地问:“你给我的是?” 黑衣人声沉沉道:“我只说一句,当心这玉坠的主人。” 章琔从中听出关键,不免吃惊,“你是在帮我?” 黑衣人道:“你可以这么理解。” 章琔越发疑惑,“为什么?我是不是认识你?” 黑衣人眼神竟有一瞬飘忽,镇定下来之后,似感慨地道:“你实在不善识人。” 章琔一头雾水,“为何这样说?” 黑衣人沉默未答。 章琔见他似乎不想回答此问,便也不执着,又问:“你既好意提醒我,那能不能顺便告诉我,这玉坠的主人是谁?” 黑衣人似看穿一般,笃定道:“你若曾见过,便该当能想起。” 章琔逐渐冷静下来,“那么我现在问,你是谁?” 黑衣人不假思索地道:“我暂时不能告诉你。” 章琔突然猜测:“难道你是……” 此话止口于“清尘使”三字。 “你不必猜,不管你能不能猜中,我都不会承认。”黑衣人态度决然。 此人全身上下都透着神秘,章琔一时辨不准其言真假。 而这饕餮玉坠,质地不俗,形制工巧,一看便是不可多得的佳物,只章琔向来对坠饰无甚兴趣,因而不常注意,所以即便是当真见过,记忆也必当早已模糊,一时半刻难以追想。 章琔将饕餮玉坠装回荷包里,朝黑衣人抱拳,“我领受阁下这份好意。” 话毕,再抬眼时,面前人影已空,真真是个来无影又去无踪。 章琔也不逗留,将荷包往襟内一揣,立即起步回返。 易宅禁地 回到青竹苑后,章琔将饕餮玉坠放在灯下仔细查看了近半个时辰,除开鲜见有人以凶兽饕餮作配饰而外,未发现任何殊异之处。 若黑衣人所言不虚,那么这枚饕餮玉坠的主人应当是章琔的相识之人。 可眼下玉坠已落入自己手里,即便此人出现在自己面前,她也未必能将之识出,此结怎解? 更重要的是,黑衣人以及这枚饕餮玉坠是否与自己清尘使的身分有关? 今夜之事可谓是疑团重重,章琔茫无头绪。 外面急雪敲北窗,朔风自瓦顶呼啸而过,冰凉的玉坠已在章琔手里捂热。 “梆梆梆”,更夫敲响四更的梆子,章琔闻声时方觉已是深宵,于是停止似无穷尽的思索,起身走到妆奁前,按下机关,将玉坠锁进匣子的暗层里。 翌日晌午,章琔正在房中用膳,相安无事了两三日的易拾突然闯门而来,一进门便指着章琔问:“你去爷爷跟前讲我什么了?” 章琔咽下一口菜,停筷看他,“我讲什么了?” 易拾复述道:“讲我光明磊落、才高八斗、英俊潇洒、人中龙凤,你配不上我。” “太开心了?”章琔睨他一眼,随后坦然无事地继续用膳,“不必谢我。” “谢你?”易拾蓦然夺过章琔的筷子,撒气似的丢在地上,“你个两面三刀的小人,我恨不得掐死你。” 为与易拾和离,章琔前两日在易金面前说了诸多违心之言,言辞里尽是对易拾的夸赞以及对自己的贬损,岂料这厮竟毫不领情,章琔一时恼得火气冲心头,猛然拍桌,怒喝道:“你撒的哪门子泼?狗咬吕洞宾。” “我看你是狗拿耗子。”易拾气得脸红脖子粗,“就因为你在爷爷跟前胡说八道,现在爷爷让我接手管帐。” 原来是因为这个,章琔只觉易拾无可救药,“与我何干?” 易拾咬牙切齿地道:“你自己成天优哉游哉,却不让我逍遥自在,你好自私。” 章琔一向吃软不吃硬,易拾咄咄逼人的非难令她越听越窝火,索性承应:“我就是了,你想怎样?” “承认了是吧,”易拾忿然道:“你不让我安生,我也不让你快活。”说完便拂袖而去。 易拾闹这一通浑然搅乱了章琔的食欲,一桌菜几乎未动几筷,章琔便叫春来撤下。 撤走膳食后,春来捧进一盏参茶,放在章琔面前,闲问道:“小姐真打算跟姑爷和离吗?” 章琔浅抿一口参茶,“还能有假?” 春来脱口道:“可姑爷是景星……” 章琔骤然将春来打断:“不可信。” 在章琔心中,桃生才是她的景星。 因昨晚更深方眠,今日一入夜,章琔便来了困意,早早盥洗后就入床歇息,并很快睡着。 二更时分,长街灯火三两,易宅左近均是一派寂然无声,整宅人皆已就寝。 俄然,“嘎……嘎……”两声粗哑的寒鸦夜啼划破此间宁静。 紧跟着,一阵“噼噼啪啪”的爆竹声响彻整个青竹苑,乃至易宅,陷在沈梦的章琔登时被惊醒。 离除夕尚有几日,哪里来的爆竹声? 揣着疑问,章琔起榻开门,弥天的寒气瞬间扑面而来,灌进烘得暖暖的屋里,随风而来的还有浓重的火|药味,章琔连忙捂鼻,定睛看去,爆竹燃起的白烟里,站着一人。 待烟散去,那人面目清晰,章琔霎时火冒三丈,断喝道:“易拾,你又在搞什么?” 易拾手提一串爆竹,满脸奸笑,“贺岁。” 章琔一言不发,扭头回到屋内,片刻后出来,身上裹了件紫云披风,一个箭步跑到雪里,胡乱掬起一捧雪,三两下捏紧实,扬手砸出,不偏不倚,正中易拾鼻头,瞬间扑他一整脸,“我叫你大半夜贺岁。” 易拾眉上沾满雪粒子,晃眼一看,活似个白眉老翁,“你竟敢打小爷的俊脸,我跟你拼了。”当即点燃爆竹,丢在章琔脚边。 章琔一溜烟飞似的蹿进游廊,一弹指顷,爆竹声噼啪充耳,震得积雪四处飞扬。 是时,青竹苑的一众婢仆惊雀似的奔到屋外,无不面色慌张。 却见又是这两个冤家,众人在松了一口气的同时不禁开始哀叹,瞧这功夫,今夜是睡不着了。 春来和冬去相视一眼,表情顿时苦兮兮,分别跑到两人身旁,苦口拦劝。 冬去道:“公子,有什么深仇大恨是要连夜报了?何不先养好精神,待天明之后再算。” 春来道:“小姐,再过几时就快天亮,不妨先歇着,有什么火气都等明日再发。” 章琔和易拾异口同声地道:“不行。” 章琔一个雪球投出,易拾倾身一躲,却正好砸着冬去左眼,冬去“哎哟”一声,连忙捂眼,惊嘬嘬跑进廊里。 易拾狡黠一笑,眼捷手快地捏了个硕大的雪球,一力掷出,章琔一个跳踉,灵活地避开来势,春来却冷不防被雪球扣头,春来一声惊叫,急慌慌抱头跑开。 春来和冬去皆已没辙,其他人更是不敢劝阻,兼之老太爷头先便已发话,不管两人斗争斗合,所以婢仆们只能杆子似的立在廊下静看。 冷风“飕飕”穿廊过,冻得一众人瑟瑟发抖,个个都缩颈揣手,还要提防被误伤,实在苦不堪言。 一个时辰后,在一人一句气喘吁吁的啐骂后,章琔和易拾以两败俱伤罢休。 而此刻,廊下十来人早已冷得手麻脚僵,各自擞抖抖回房。 进屋后,春来看章琔一双手冻得通红,立马烧了一只袖炉给章琔炙手。 章琔坐在火炉边,此时方觉冰寒入骨,一壁跺脚,一壁抱着袖炉搓来搓去,骂道:“该死的易拾,冰天雪地的,冻死我了。” “小姐何苦跟姑爷置那份气,最后受冷的还是小姐自个儿。”说话间,春来递来一盏热水。 章琔托杯之手倏然捏紧,硬声硬气地道:“宁可受冷也不使心憋气。” 春来无奈笑道:“小姐最是受不得别人给的委屈。” 这夜之后到腊月二十六之前,易拾都破天荒安静无比,没再作怪。 当然,章琔也没有挑事,因为她这两日都忙着在半夜里去易宅禁地摸路,预备在二十六这日一探究竟。 章琔已让春来打探过,檀杏园曾是易拾双亲居处。 在易拾三岁那年,其双亲无故失踪,此后再无音信。这些年里,易金从未放弃过寻找,投进去不计其数的人力物力,却终是如大海捞针。 章琔并无欲将易家的陈年旧事了解透彻,其目的仅是希望能从中寻出可促使自己与易拾和离之事,因而分外上心。 每年二十六这日,易家爷孙酉时便会进入檀杏园所谓的禁地,假山背后的一幢翠楼里。 翠楼仅有的一支钥匙保管在易金手里,连文福都不知具体放置地,严密得直比重价贵宝。 为不教人察觉,章琔事先便跟春来做了交待,晚膳之后即以身体不适闭门。 酉时一到,易金和易拾果真走进檀杏园,文福和其他几名婢仆则留在园门外立候。 此刻天光已然西退,章琔一身黑衣,猫着腰,隐伏在檀杏园外一株经冬不凋的茂密青树上,观察着里面的一切动静。 只见易拾手里捧着一只毫不起眼的小匣子,跟手擎烛台的易金一路越过假山,最终停在楼门前。 易拾打开匣子,取出一支钥匙,熟练地开锁推门,爷孙二人一前一后地进入楼中,易拾走在后面,反手将门关上。 章琔将挂在鼻尖的面巾提拉到鼻梁处,又紧了紧脑后的结,目光一定,眨眼功夫,雀儿似的飞进檀杏园。 爷孙二人入楼后,楼里渐次起灯,一路亮到二层。 章琔来到楼门前,轻轻一推,发现门已自内落闩,于是轻车熟路地绕到楼后,脚步轻似猫行,一径飞上屋顶。 连续两晚的探查,章琔发现从外观上看起来平平无奇的翠楼,内里却像是一座铜墙铁壁,严紧得几乎找不到任何无钥可入的缺口。 章琔趴在翠瓦上,如同一只警惕的壁虎,一动不动,贴耳凝听楼里动静。 爷孙二人一进翠楼便似沉深海,隔瓦不闻一丝响动。 约莫一刻功夫后,易金从翠楼出来,跟文福及婢仆一并离开檀杏园。 见诸人走远,章琔庚即在屋顶壁虎爬墙,至前檐飞身而下,再上手推门,竟是未关。 章琔心头一喜,即刻闪身入内。 里面灯光昏暗,一应摆设均已蒙尘,章琔绚练地闪到楼梯下的阁间,而后小心翼翼地拾级而上。 阶梯红漆褪色,有些地方已经露出木料原色,看上去似乎有些年头,章琔特特放轻脚步,以免踩出咯吱声。 小心翼翼地行上二楼后,章琔先探出双眼,目之所及是一条甬道,木梯右侧是一间陈设雅致的客堂,左侧是一堵蒙着厚纱的木格,依稀可见微弱烛光。 想必易拾便在其内。 章琔背靠木格,缓步行完最后几阶,站在甬道口,一目望去,前面竟有四道门,每一间房里都透着微光,章琔不由得愣住,易拾在哪间房里? 阮籁 “嚗嚗嚗”,昏黄的静谧中,遽然响起敲击木鱼的声音,一下一下,节奏匀和,缓而有力,在空荡荡的翠楼里显得格外诡异。 章琔凝神一听,声音是在甬道的尽头,于是蹑手蹑脚地走近,停在最后一道门前,趴在门上,目光穿过狭小的门缝望向里面,竟见屋中坐着个身穿袈裟的带发之人。 那人背对着门,安坐蒲团,手敲木鱼,长发披散,单看背影无法确定是不是易拾。 章琔极力地想要再看清楚些,耳边突然传来“吱吱”鼠叫,章琔打小就怕老鼠,一时心慌,倏地跳开,怯怯四看,并不见老鼠影迹,方稳下心来,随后再看门缝,乍然一惊,袈裟人竟消失不见,木鱼也已闲放在蒲团上。 惊悚的是,木鱼声仍在继续,“嚗嚗嚗”,在此情境里听来宛如索魂之音。 章琔心里发毛,下意识将门推开,整个屋子里空无一人,且四面无窗。 一瞬间,木鱼声似敲在章琔心头,令其呼吸一滞,旋即回身欲走,两扇门“嘭”地一下关上。 章琔一个箭步跃到门口,使劲一拉,两扇门却像是自外锁死,任其施尽全力,兀自纹丝不动。 “易拾。”章琔终于忍不住唤出声。 良久,无人应话。 章琔又惧又恼,禁不住鼓气大喊:“易拾,你给我出来,别躲在暗处装神弄鬼。”欲以此壮胆。 “嚗嚗嚗”,木鱼声丝丝不绝,但始终无人回应。 章琔不觉然骨寒毛竖,望着空空如也的屋子,不断退后,渐渐靠近神龛里赫赫神武的岳飞像。 “咚”地一下,章琔的腰撞上神龛,心骤然一紧,立马回头,却见岳飞像双目炯炯地望着她,像是活了一般。 章琔庚即闭眼,深吸一口气后,缓缓吐出,借此沉下心来,开始在房中寻找机关。 神龛、岳飞像、蒲团、门、墙等等,每个角落都不放过。 半个时辰后,章琔丧气地坐在蒲团上,怀抱木鱼,一眼不眨地盯着岳飞像,眼无神光。 章琔不禁开始想,到底是易拾在耍花样,还是这座楼里不干净。 “易拾,你个卑鄙无耻的贱人,”章琔对着空寂的屋子不停大喊,“滚出来……” 喊累之后,章琔抱着木鱼,侧躺在蒲团上,竟昏昏睡去。 这时,木鱼声戛然而止,一面嵌在墙里的隐形门旋旋转开,身穿袈裟的易拾从门里走出,左手攥着一张纸,落脚无声,一径行到章琔跟前,蹲下身,注视着这个终于收起周身芒刺的女子。 易拾在她鼻头轻轻一点,指尖触之软柔,笑笑道:“昭昭。” 章琔似有所觉,卷翘的鸦睫微微颤动,眼带倦色地张开一道缝时,竟恍惚看到一个人影,双目当即睁圆,一只手胡乱一薅,抓住易拾的衣角,“你是……”不及看清,眼睛冷不防被一只手掌蒙住。 与此同时,易拾迅速摊开左手,纸里包着一撮迷香粉,对嘴一吹,飞粉瞬间扑向章琔。 章琔正要拿开蒙眼的手,迷香粉一霎吸进鼻里,身子一软,意识逐渐迷迷,倒头晕了过去。 “昭昭,昭昭。”易拾推着章琔的肩将之晃了晃,确定她不会再醒后,方移开右手,随后小心翼翼地抽出被她紧紧攥在手里的衣角。 易拾将章琔打横抱起,回到暗室,安放在床上,动作轻柔地扯开被盖搭在章琔身上,并仔细掖实。 “昭昭。”易拾坐在床边,脸贴其肩,一只手搭在章琔腹上,将之隔被半抱,耳里听着她均匀的呼吸声,神情欣然,对之呢喃细语:“你是我的昭昭啊,你早已不记得我的玉叫子,可我从未忘记过你的那只翡翠兔。” 一阵默然后,易拾半起身,手指在章琔鼻尖轻轻一点。 此刻的易拾,浑无平日里的那股子纨绔样,眉眼之间尽是岁月磨砺过后的沉稳及一抹独属于眼前之人的眷爱,“未竟之志完成前,我会一直站在黑暗里,守着你。” 言讫,易拾一把拽掉袈裟,露出一身黑衣,神态凛凛,毅然决然地迈出暗室,一径行出翠楼,离开易宅。 雪虐风饕夜沉沉,易拾手擒三尺青蛇,在漫天素白里兔起鹘落,眨眼闯进寒烈刺骨的黑暗里。 今夜,等待易拾的是一场生死争夺,而这原本该是章琔的任务,易拾在五日前截下赤尾羽箭,设计将章琔引进翠楼,从而替了她。 易拾乃清尘使首座,而今夜的击杀目标是一名在两年前反水的追尘,此人名阮籁。 阮籁是章琔的师兄,两年前在一次任务失败后无故失踪。 当时,易拾只想到两种可能,阮籁要么是已经就义,要么是不幸被擒,所以迅速派出五六名擅长寻人的寻尘去找寻阮籁的下落,抱着“生要见人,死要见尸”的决心命人务必要找到阮籁。 孰料,随着寻尘的深入探察,竟摸出一条阮籁通敌的线丝。 易拾震愕之时,立即令寻尘顺着这条线丝继续追查下去。 历经一年的寻查,终叫寻尘找到阮籁通敌的铁证,而其背后的牵扯更如一团乱麻般理不清。 如此一来,阮籁必定是还活着,于是,易拾命寻尘继续找人。 直到半月前,如入深海的阮籁突然露出行踪,并且就在尺雪城里。 易拾十分了解阮籁,他费心藏匿两年,而今忽然出现,显然是故设一局。 至于目的是什么,易拾尚不清楚,恐怕只有等见到阮籁后,或许可以知道。 葵花桥南岸边有一座老旧的道观,名闲云观。 据寻尘连日的追踪,发现阮籁在尺雪城的落脚之处正是此观。 闲云观中常时只有两人,一是年过六旬的老住持,一是仅八|九岁的小道士。 此时三更已过,闲云观里漆黑一片,老主持和小道士皆已睡下。 阮籁住在靠北的厢房里,易拾一咕噜翻进闲云观后便直奔北厢房而去。 易拾贴在门边,仰头一望,倏地跃上房梁,勾足倒挂,握剑插|进门缝,正要开闩,一个人影自门左侧的窗户里霍地撞出。 易拾当即收剑,紧追人影而去。 那人一路将易拾引至葵花桥上,背对易拾,负袖而立。 易拾紧步追拢后,持剑直指其背,“阮籁。” 长风掀衣,阮籁头顶飞雪,堪堪转过身来,笑面相对,“易首座,别来无恙。” ※※※※※※※※※※※※※※※※※※※※ 抱歉啦,其实今天一直在写,但始终进入不了状态,所以磨磨蹭蹭到现在才更。本章字不多,但算是剧情上一个很大的转折点呢。 龌龊心思 葵花桥雪积一尺,白绒绒铺满地,遥遥望去,宛如一条横亘在葵子江上的素练。 易拾和阮籁站在桥中心,隔雪对峙。 阮籁双颊饱满,一腹便便,比之两年前丰腴不少。 易拾见之,不由得冷哼一声,利嘴哂道:“阮前辈胖了,看来这两年过得甚是滋润。” 阮籁哈哈大笑,“托易首座的福,阮某的日子还算凑合。” 易拾表情逐渐严肃,“从知道阮前辈反水的那一刻起,一年多的时间里,我始终想不明白,一颗忠心赤胆的阮籁,究竟是怎么走到这一步的。” “忠心赤胆?”阮籁讶异的神情像是听到小儿戏语一般,“易首座可知清尘使的首座和追尘不得见面之因?” 三年前,年仅十五岁的易拾突然由寻尘升任首座,理由是其机深智远,聪颖过人,可当大任,上峰举荐其任首座之职。 但当易拾问及前任首座仲贤的去向时,上峰却叫他不要多问,所以易拾一直不知道其中内情,眼下听阮籁的口气,似乎了解些什么,遂而将剑一收,“阮前辈赐教。” 阮籁道:“在你之前,并无此规定。从仲贤跟追尘生出不该有的感情而坏了任务之后,首座便不能与追尘见面。” 易拾眉头忽皱,一霎时间,心绪起伏如潮。 阮籁洞若观火,一眼便从易拾的神情变化中看出六七分思意,但他浑然不动声色,继续道:“追尘每一次出任务都是将脑袋悬在刀上,仲贤心疼爱侣,屡次破坏规矩,身为首座,却常暗地里替追尘出任务,直到最后那次,任务失败,那名追尘死于敌人手里,仲贤因此疯魔,直接带人挑了一处窝点,打草惊蛇。” 易拾想起三年前有一段时间里任务无端变得非常繁重,原本多条已经摸清的线丝突然间中断,想必便是那个时候。 终闻当年之事的内情,易拾心中是五味杂陈,直将眉头皱得更深,犹疑少时,还是忍不住问出:“那仲贤前辈后来……” 阮籁语气淡淡地道:“不知去向。” 仲贤曾是一名立下不少汗马功绩的骁勇军官,后被调到清尘使任首座,期间也是功业不凡,只可惜…… 易拾不禁想到自己,他和昭昭如今不也正是如此? 唯一不同的是昭昭并不知道他的身分,在她眼里,易拾只是个不学无术、爱逛青楼的纨绔子。 虽已与她拜过堂,有明媒正娶的夫妻之名,但他这个夫君,却当得无比失败。 昭昭一心想与他和离,而他也必须延续以往的纨绔作风,配合她做这一出独脚戏。 再是今晚,他做了三年前同仲贤一样的选择,坏了规矩。 “易首座。”阮籁提声唤他。 易拾当即收住有如风暴肆虐的思绪,看向阮籁。 “你今晚又是替的谁出任务?”阮籁微眯着眼,目露探究之色。 “这便与阮前辈无干了。”易拾神色自若,“倒是阮前辈,这两年里,我一直想能够当面问问阮前辈,就算是不想做清尘使,又何须走上反水这条路?” 易拾本以为阮籁当初是有难言之隐,谁知他却说:“阮某贪生怕死。” “难道反水就能得一世安稳?”易拾问道。 阮籁深吸一气,“或许能吧。” “为什么不继续躲下去,藏一辈子?” 阮籁笑道:“念我那小师妹章琔,水灵灵、巧兮兮的个美人儿,干什么要做那朝不保夕的清尘使。” 此话一出,易拾握剑之手猛然加力,心中如烈火烹油,但举止情态却要端得一副泰然,“你想干什么?” “自当是来接我那美人师妹一起去过快活日子。”阮籁虽犹带笑意,但眼神里却透着一股凶利,语带威胁:“易首座可别不放人。” “章琔是有御赐任书的清尘使,你想带人走,岂能随你?”易拾秉剑一扬,顿生战气。 “易首座跟我那小师妹虽然已经拜过堂,但你二人一个是首座,一个是追尘,单身分就十足十的不般配。况且,谁不知道你们是有名无实。易首座不惜红玉佳人,我阮某可怜惜得紧。”阮籁辞气轻狂,言语之中丝毫不将易拾放在眼里。 “阮籁,”易拾越听越光火,一声断喝后,怒问道:“你藏匿两年,让我好找,现在蚯蚓冒头,便是起的这般龌龊心思?” “龌龊?”阮籁哑然失笑,“要不是瞧你还长着头发,阮某倒要以为易首座已经出了家,端得这副清心寡欲。” 易拾冷声道:“别打不该打的算盘。” 阮籁的舌头却愈加浮滑,“算盘早打了,这两年里,我对小师妹是日思夜想,只有小师妹这样的娇娇美人儿才配得上我阮籁,那些庸脂俗粉就配给我提鞋。” 易拾强迫自己沉住气,“不管你今天抱着什么目的,在你两年前反水之时,阮籁此名便已记在清尘使的诛杀名册里。” 阮籁抬起双臂,右手徐徐自左袖中抽出一柄指宽的青色细剑,“我现身只是为了小师妹,你与我了无冤仇,你别拦我,我绝不寻你麻烦。” “到现在还说了无冤仇,果然是执迷不悟,既然说不通,那就看剑。”话音一落,易拾当即展臂飞身,手擒芙蓉剑,剑华寒芒闪闪,耀如雪光,持剑一挥,即朝阮籁削去。 阮籁身子一仰,急遽后退,双足在雪里划出一道长长的深痕,见势一转,一脚蹬上栏杆,手里细剑扭动如蛇,反身迎击。 阮籁跟章琔同是割金派门徒,章琔能顺利成为清尘使,少不了阮籁的助力,只后来阮籁因要发扬家传的青蛇剑,所以自请退出割金派,也从此弃用割金丝。 易拾功夫上的造诣不及阮籁,又且阮籁比易拾更心狠手辣,几乎招招满杀,易拾逐渐落于下风。 阮籁满脸横肉随招颤动,意气扬扬地道:“易首座,你不是阮某的对手,认输吧。” 易拾引剑格挡,气势不肯落人半分,眼光明锐如不锈之刃,“别太自负,还不到见分晓的时候。” 落江 “那就让易首座领教领教阮某的的青蛇剑法。”话一说,阮籁猱升而上,去势如电,一剑劈向易拾。 易拾即刻横剑,以刃挡刃,只听“铮”的一声,芙蓉、青蛇两柄绝世名剑迎雪交锋。 阮籁一身青翠,出招柔韧,恰灵活如蛇,易拾一袭墨色,矫捷似一头玄豹,二人在无垠的雪茫茫之中拼身飞战。 青蛇剑以薄软著称,入手十分轻巧,创下的伤口细如发丝,却深可至骨,但初伤之时并不会立即渗血。 阮籁虽已弃用割金丝,却将运丝术与青蛇剑法相融合,令原本便柔韧的青蛇剑法如虎添翼,更加轻灵。 百招之后,阮籁犹然轻松,而易拾却已显不支之迹。 阮籁趁势猛击,一剑划在易拾腰上,黑衣当时裂开一道口子,易拾将眉一蹙,只低头瞥了眼伤势,又继续挥剑拆招。 “易首座,”阮籁笑得十分阴邪,出招也愈发狠辣,“阮某看中的女人,她跑不掉,也没人阻止得了。” “未必。”说话间,易拾右腿冷不防挨了一剑,到现在已经是伤痕累累,然他兀自强撑,毫不示弱。 阮籁禁不住冷笑三声,银白的芙蓉剑身映着他一口笑齿,依稀可见其中有一颗断牙,只听阮籁狂言道:“看来易首座是不见棺材不落泪,阮某不介意送你一程。” 话毕,阮籁杀气陡盛,眨眼间变幻招式,青蛇剑剑气如虹,将易拾逼得背贴栏杆,身后再无可退。 情急之下,易拾一跃而起,站上栏杆,忽见阮籁右侧露空,当时凌空翻身,欲刺阮籁右肋。 一剑去时,阮籁突然来个侧身,接着迎剑一挑,易拾收招不及,被青蛇剑伤中手腕,五指一开,芙蓉剑登时脱出手中,一径飞到桥外,掉了下去。 此时,易拾方觉竟是阮籁故意卖的破绽,他左手擒住右腕,双眉紧拧,恨恨地看着阮籁。 阮籁一剑抵在易拾颈间,端起一副胜利者的姿态,盛气凌人地道:“跟阮某作对,易首座未免太嫩了些。” 两年前的阮籁虽也自负,但尚有几分宽厚,而如今的阮籁,满眼满口的都是刻薄及凶狠。 “我技不如人,委实无话可辩,但是,阮籁,”易拾身上多处落伤,站立之时腰背已难挺直,但他双眼犹然充满神光,杳无惧意,“你背叛家国,日后你的子子孙孙都将背着卖国的骂名,就算是铁打的脊梁骨,也禁不住世人的指戳。” 阮籁却无动于衷,“攻心这招对我没用,等我带走小师妹后,我二人便改名更姓,做一对儿人人艳羡的神仙眷侣。那个时候,世间再无阮籁此人,我还怕什么?” 一听阮籁说出对章琔的非分之想,易拾胸中就猛地烧起一团火,啐道:“你少打她的主意。” “不让我打她的主意,难道说易首座想打我那小师妹的主意?”阮籁言辞犀利,直击其心。 易拾猛然捏紧拳头,凶神恶煞地道:“你要是胆敢动她,我易拾就算是追到天涯海角也要亲手废了你。” 阮籁嗤笑道:“易首座说大话之前还是先掂量清楚自己的斤两,你现在是在我的剑下,杀你比捏死一只蚂蚁还要容易。阮某只需要稍微用力,葵子江便是你易首座的归宿。当了三年首座,怎么还没学会量力而为?” 这时,易拾身上的伤口开始渗血,一股股殷殷热血顺着双腿汇流至足,景刻功夫便将身下的白雪染红一片,一目望去,像极女子眉心的一点朱砂。 易拾偏头瞥了一眼架在颈间的青蛇剑,暗暗鼓动周身余力,电光石火间,将头一偏,接着出其不备,一掌打向阮籁,随即飞鸭似的跃出葵子桥。 江面上凝着一层薄冰,易拾坠下来后瞬间砸碎冰层,“咕咚”一下掉进水里。 阮籁将头探出桥边,居高临下地看着黑沉沉的江面上破出一个井口大的冰窟窿,倏忽收起青蛇剑,冷哼一声,昂然道:“毛头小子不知天高地厚,杀的就是你这种出头鸟。”说罢,扬长而去。 寒天里,江水冰冷刺骨,不断地灌进易拾的口鼻之中,激得他禁不住一个哆嗦,带着一身伤在水里时沉时浮。 四周围全是冰,易拾被阮籁重伤,活动起来本就十分困难,眼下又被困在冰窟里,一霎间,周身被莹骨的寒意包裹,四肢渐趋麻木,冻僵的身子逐渐下沉,鲜血在寒液里洇如烟缕。 寂静与寒冷交织,此时的葵子江宛如一头无声的巨兽,正缓缓将易拾连皮带骨地吞入腹中。 突然间,易拾脑中生出一股强烈的意识,像是有一把铁锤重重地敲击在他的头上,逼迫他保持清醒。 须臾,易拾猛然睁眼,狠一咬牙,将全身力气尽聚于手脚上,像是挣脱禁锢一般,调动起四肢,不断地往上划水,终于浮出水面。 阮籁之言犹在耳边,易拾担心他很快就会对昭昭下手,于是不顾浑身是伤,游上岸后便立即拖着僵疲的步子径直往家中赶。 在离易宅尚有半条街之距时,易拾的步态始显踉跄,身后血滴一路,红润的唇色因失血过多而变得惨白如霜,一身湿衣凝冻成硬撅撅的冰片,更加阻碍行动。 体内的热度和力气均流失严重,易拾却犹然硬挺,四肢冻得麻木,几乎失去知觉,一双脚轻飘飘似踩在云里,勉励拖行四五步后,再难撑持,眼前蓦地一黑,整个人轰然倒下,半边身子陷在雪里,刹那失去意识。 不知过去多久,易拾在一片暖烘烘里醒来,睁眼之时,一顶芍药绣粉纱香帐落进视线里,他忙转头四瞧,但见一道黄色佳影背对着他,正在“哆哆哆”地捣杵。 易拾默然闭眼,深吸一口气后,嗅觉逐渐恢复,倏然闻到一股草药味,遂掀被一看,只见自己上身满缠纱布,草药的绿汁已经浸出布外。 易拾担心阮籁对昭昭不利,全然不顾伤势,半支起身,恰见床尾叠着一套干净衣裳,他二话不说便将之抓来,麻利穿上,而后起床下地。 趿鞋之时,易拾出声道:“姑娘的救命之恩,易拾没齿难忘,日后一定还。” 闻音,佳影当即停下动作,扭头一看,蛾眉顿颦,“公子身上有伤,快躺回去。” 易拾哪里肯听,只将双手一抱,“在下还有事在身,先告辞了。” 话一说完就急着要走,黄衣女子赶忙放下石杵,三步并作两步地跑过来,挡在易拾身前,抬手将他一拦,“公子身上的伤非同儿戏,本就只剩下不到半条命,这样一出去,就算是运气好死不了,也必然会落下不轻的病根。” “多谢姑娘的好意,在下今日就是废去这剩下的半条命,也一定要走。”易拾仿佛一颗刀枪不入的顽石,完全不听劝。 黄衣女子却是不依,“那可不行,我费了好大力气救醒你,你不能一走了之。” 易拾再次抱拳作礼,“在下铭记姑娘的大恩,日后必以财帛酬谢,绝不会让姑娘白白劳神。” 黄衣女子将嘴一撇,“我不稀罕你的财帛。” 易拾大方道:“姑娘有什么要求请尽管提,只要在下办得到,必将不遗余力。” “我现在只有一个要求,”黄衣女子不由分说地将易拾推回床边,强摁其坐下,“你好好在这里躺着,等药熬好后趁热喝下去。” 易拾“噌”地站起,一口回绝:“这个要求请恕在下不能答应。” 黄衣女子怒指易拾,疾言厉色地道:“你身上一共有十六道口子,其中四道都在要害处。”手指一移,指向易拾的胸口,“心口这一道,再有毫厘便及心脏。你的确命大,但命大也经不起无休止的折腾。我现在虽然把你的每一道伤口都已经缝好,但你稍微一使重力就会立马绷开。你是不想活命了吗?” 易拾毫不犹豫地道:“想活。” 黄衣女子遂朝床一指,以命令的口吻:“想活你就躺下去。” “不行。”易拾态度非常坚决。 黄衣女子冷不丁朝易拾手臂的伤口重拍一掌。 易拾猝不及防,当即“嘶”了一声,瞋目叱之:“你干什么?” 黄衣女子不紧不慢地问:“疼吗?” 易拾捂着手臂,敛眉成川,“你试试。” 黄衣女子白他一眼,没好气地道:“知道疼还不老实?” 易拾火急火燎地道:“我有要紧的事。” 黄衣女子语气一重:“什么事能比性命还重要?” 易拾的目光俄然变得深邃,一字一顿,郑重其辞:“这件事,和性命同等重要。” 黄衣女子眸光一震,顿即竖起一根手指,“那你等我一下。” 易拾惑然不解,“你干什么去?” 黄衣女子快步行到柜前,从里面取出一张三尺见方的湛蓝色麻布平铺在桌上,随后又将捣药的木舂连带着石杵一并放在麻布里,利落地打好包裹,最后抱在胸前,神情认真,“我跟你一起去。” 守身如玉 易拾当场愣住,“你跟去干什么?” 黄衣女子理直气壮地道:“怕你死在路上没人救。” 易拾有些头疼,“你别跟来。” “那可不成,我最不喜欢做半途而废的事。我既捡你回来,就该对你负责到底,直到你痊愈为止。”黄衣女子怀抱捣药罐,转身就往门口走,同时催促道:“别啰嗦了,快走吧。” 易拾无奈地“哎”一声,出手往黄衣女子腰间一抓,二话不说地拽掉其衿带,紧接着,左脚勾住一把椅子,腿一收,椅子眨眼移到黄衣女子身后,易拾随之将其按坐在椅子上,用衿带把人往椅背上牢牢一扎,便是成了。 黄衣女子猝不及防地被易拾绑缚,顿时惊诧不已,不断地挣扎,“你捆我做什么?你快放开我。” 易拾捆人之时不慎扯动伤口,霎时疼得冷汗直冒,抱臂一捂,待缓过劲后又将黄衣女子怀里的捣药罐抄来手中,“姑娘的好意我领了,药罐我带走,姑娘须得留下。” 一霎间,黄衣女子脸泛红晕,垂眸道:“你……你不能走。” 易拾未觉有异,兀自道:“姑娘拦不住我。” 黄衣女子乍地皱眉咬唇,“你解了我的衿带,便该娶我过门,做我的夫君。” “什么?”易拾震愕非常,一时间舌头犹如打结,连话都说不利索,“你……你……别想……我……我……不……” 黄衣女子听出易拾言辞间的推脱之意,脸色骤然一变,愠怒道:“公子是不想娶我?” 易拾明言:“我已有家室。” “原是这个。”黄衣女子表情和缓下来,“那又何妨,我不介意。” 易拾决然道:“我此生不娶二妻。” 黄衣女子又气又急,“你既不想娶我,却又为何要解我衿带?” “谁知道有这么个破烂规矩?我现在给你重新系回去便是。”易拾说着就去解开绑在椅背后的衿带。 黄衣女子断喝一声:“住手。” 易拾手一抖,“又怎么了?” 黄衣女子冷然道:“覆水难收,你已经解了我的衿带,系回去也作不得数。” 易拾触火似的收回手,“那你给个主意,我要怎么做才能平息此事?” 黄衣女子一字一顿地道:“娶我。” “你可别逼小爷,小爷不是什么好人。”易拾索性摆出一副流气样,准备吓退她。 谁知黄衣女子全然不吃这一套,铁了心道:“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就算你是个忘八端,我也认了。” 这一来,易拾彻底没招,“你这女子,怎么如此油盐不进?” 黄衣女子据理而争:“怪只怪你解了我的衿带。” 易拾瞬间没了脾气,态度软了下来,双手合十,不迭地朝黄衣女子前后摇手,“我错了,我大错特错,我向您忏悔,求您宽宏大量放我一马。” “没那样好的事。”黄衣女子态度坚决,“你今日不娶,那便明日,明日不娶,那便后日。总之,不管哪日,你都必须娶我。” 易拾当时被惹出火气,不留情面地讽道:“逼个汉子娶自己,你也不知羞。” “我为何要知羞?不是我解了你的衿带,而是你解了我的衿带,该是你觉得羞愧才对。”黄衣女子继续拿此事说话。 “好好好,别再说了。”易拾不耐地掏掏耳朵,“此事的确是我有错在先,我会尽我所能地去补救,但就是不能娶你。” 黄衣女子则将头一偏,“此事没得商量,再多的钱财也弥补不了。你只需择一良辰吉日,娶我过门。除此之外,别无它法。” 易拾只觉头大如斗,忽然转念一想,谅此女子应当不识得自己,否则凭自己多年累下的名声都能叫她退避三舍。 既是不识,倒不如三十六策,走为上计,但又怕直接走人会令这女子大声嚷叫,从而招来其他人,看来只有先将她弄晕。 心计一定,只见易拾一声不吭地踱到黄衣女子身后。 见状,黄衣女子极力地扭脖子往后转头,却只能看到易拾的手臂,不禁慌慌然,“你想干什么?” “嘘!”易拾将一根手指抵在唇边,作出一个噤声的手势,“别说话。” 黄衣女子心颤颤地道:“你可别乱来啊,我不怕你。” 易拾面带微笑地比出一个手刀,对着黄衣女子的脖子一掌劈下去,只见黄衣女子脖子一歪,当场晕了过去。 易拾收回手,看着黄衣女子的后脑,自言自语:“本小爷可是要为昭昭守身如玉,谁都别想来玷污我。” 话说完后,易拾将捣药罐往臂弯里一夹,即匆匆离去。 外面风雪已停,天色微明。 易拾出来后方看清原来黄衣女子的居所与易宅仅相去一街之远,然事情已经发生,多思无用,干脆将此事抛之于脑后,只想着立即回到易宅,见到昭昭。 翠楼的暗室里,在迷香粉的作用下,章琔犹然未醒。 易拾捻手捻脚地推开暗室门,看见章琔面色沉静地躺在榻里时才终于稳下心来,信手将捣药罐搁在桌上,而后举步行至床前,坐在章琔旁边,舒心而笑,“幸好你成了我的妻。” 认识章琔那一年,易拾刚满六岁。 那一日的天气跟今日一样,雪飘万里,江面结冰。 小易拾的母亲患了伤寒,久久不愈,那日稍见好转便念叨着想吃鲤鱼。 可那样的天儿,渔人早就收网,市面上已经好些天不见卖鱼,眼见母亲的愿望就要落空,年仅六岁的易拾竟学那晋人王祥,一个人跑到葵子江上,解下衣服,卧冰求鲤。 天寒地坼,小易拾趴在冰面上,冻得瑟瑟发抖,待察觉情况不妙时,却已晚了,手脚已然冻僵,他挣扎着想起,但整个人却好似被冰粘住,如何也动不了。 恰这时,一个小小的人影出现在江畔。 小易拾张口想喊,却发不出一点声音,只能不断地张口闭口。 幸运的是,那个小小人影看到了他,并毫不犹豫地走上冰面,向他行来。 由于冰面十分滑溜,小人影是三步一跌倒,但他却并未因此放弃,最终艰难地来到易拾身旁。 及至小人影走近,小易拾方才看清,原来是个与自己年纪相仿的小女孩。 小女孩双膝跪冰,将手里抱的袖炉使劲塞到易拾身下,开始拉扯其手臂,同时对他言语安抚:“别怕,我会救你。” 那一瞬间,小易拾仿佛看到菩萨下凡,正在救他于难。 最终,小女孩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将小易拾拉离冰面,又扶着身软如棉花的他行到岸边,将其僵冷的手抱在自己的双掌里呵气揉搓。 小易拾逐渐恢复知觉,待四肢终于可以动弹后,竟猛地朝小女孩跪下,对她磕头,“谢谢菩萨保佑,谢谢菩萨保佑……” 小女孩一把拉住他,摇摇头,“我不是菩萨。” 小易拾也不管她到底是不是菩萨,一心想供养她,连忙取下挂在颈间的玉叫子,高举双手,奉给小女孩,“这是我最喜欢的玉叫子,给你。” “我不要,我有翡翠兔。”说着,小女孩立马从怀里掏出一只翡翠兔给小易拾看。 小易拾随即挂回玉叫子,站起身,“那你想要什么?我家里有很多珍珠,你想要吗?我全都拿给你。” 小女孩摇头道:“我不要珍珠。” 小易拾苦闷地摸摸头,“那你想要什么?” 想了想,小女孩突然往葵子江一指,“我想要一座桥。” 听到恩人有所求之物,小易拾顿时喜笑颜开,“好,那我就给你一座桥。” 但那日之后,易拾再未见过那个像菩萨一样的小女孩,后来特地着人去寻,却始终无果。 从那时起,易拾便开始研习桥梁构筑,终于在十二岁那年学有所成,遂而央易金出资在葵子江上修桥。 易金听得易拾一番鞭辟入里之言后,道:“修桥补路是为大善之事。”当场应诺,并亲自拟案报请官府照准。 很快,易家欲在葵子江出资建桥之事乘风一般满城传开。 章仁闻风后,主动找到易金,希望共同承担此任,易金爽气答应。 在求学的这几年里,易拾不断地从各地搜罗能工巧匠,建桥之事一经官府批定,易拾便立刻与诸良匠着手勘查葵子江的地势及水位,废寝忘食一年,历经数百次模拟,终定设计。 此后又耗费近三年功夫,横亘于葵子江的桥梁终于落成,易拾将此桥取名“葵花”,只因小女孩救他之时穿的絮袄上绣的即是一朵大葵花,令易拾多年不忘。 此桥虽是由章、易两家共同出资修建,但除开易金及参与其中的工匠,无人知此事是易拾耗费多年心血推动并始终主导而成。 葵花桥建成当日,待暮色四合,桥两岸聚集欢庆的人潮散去后,易拾独步行至桥上,俯首凝看桥下滚滚而去的江水,舒心一笑,“你看到了吗?我信守承诺,修得此桥赠卿卿。我将它命名葵花,希望你能喜欢,也希望你能……记起我。” 这些年里,易拾从未放弃过对小女孩的寻找,直到十八岁生辰前夕,易金拿出那只翡翠兔后,易拾方知,原来章琔便是当年救他一命的那个小女孩。 易拾兴奋得整晚未睡,将翡翠兔贴在胸前,恨不能向全世界宣告,他找到了那个姑娘。 可他不能,只因他是首座,章琔是追尘。 不过,好在她已嫁于自己为妻,就像是失而复得的宝藏,令易拾倍加珍惜,所以这辈子直到死,她再也别想从他的生命里消失不见。 易拾压抑着自己的情感,仍装得那副纨绔子模样,在暗中关注着章琔的一举一动,甚至于连她去红门里找桃生,他都只能在她回来后拦下她,与之说一堆云里雾里之言,而不敢直诉心中之苦。 然他心里始终怀着一个不朽的信念,即那些暂时被黑暗挡住艳丽的繁花,终有一日会盛放在光明之下。 回到章宅 章琔次日醒来是在自己房中。 头晕晕沉沉,睁眼看物时如蒙白纱,十分模糊,她一点点坐起,放眼望去,却见有人影在房中晃动,遂而闭眼轻揉,再睁开时,入目之景逐渐清晰,是春来。 “春来。”章琔出声唤她。 春来转过身,见章琔已经坐起,立时眉眼欢喜,“小姐你醒了。” 章琔一只手压着床,半支身子,一只手揉摩太阳穴,“我怎么觉着有些头晕。” 春来惊乍乍道:“小姐躺着别动,奴婢这就去请医师。” 春来说着就拔腿往外跑,章琔连忙呵止:“回来。” 一声出,春来霍地住脚,紧步跑到章琔跟前,“小姐有何吩咐?” 章琔将腿一弯,换成盘坐之姿,“你先别忙着找医师,我先问你,我是怎么回来的?” 春来不假思索地道:“是姑爷抱小姐回来的啊。” “他抱我?”章琔觉得不可置信,遂又问:“他说什么没有?” 春来忽然露笑,“姑爷让奴婢好生照看小姐。” 章琔却感到讶异,“只说了这个?” 春来想了想,眼光一亮,“对了,姑爷知道小姐爱喝参茶,特地叫冬去拿出百年老参让内厨给小姐煲参汤。” “给我煲参汤?”章琔不屑一哼,“黄鼠狼给鸡拜年,没安好心。” 春来小声道:“奴婢瞧姑爷不像是没安好心。” 章琔立马朝春来瞪去一眼,春来旋即低头,不敢再言。 “太奇怪了。”章琔对昨夜在翠楼里发生的事是百思不得其解。 那个身穿袈裟的人是谁?不间断的木鱼声又是怎么一回事? 还有易拾,发现她出现在翠楼里时竟不是拿此事大做文章要求和离,而是抱她回来,甚至还让内厨给她煲汤,此举实在匪夷所思。 春来点点头,“奴婢也觉得很奇怪,倒不像是姑爷的作风。” 章琔看她一眼,“我说的不是这个,是翠楼。” 春来不禁猜测:“禁地一事会不会是冬去诓骗的奴婢?” 章琔却反问:“他何故编出这么个谎来诓你?” 春来思之不解,遂摇头,“奴婢也想不明白。” “这易家人还真是神鬼莫测。”章琔沉吟片刻,突然又问:“现在是什么时辰?” 春来回道:“刚过巳时。” 章琔赶即伸腿下床,“给我梳洗,我要回去一趟。” 春来忙道:“小姐还有五日才解除禁闭。” 章琔目光一沉,“没有禁闭了。” 果然,章琔和春来离开青竹苑时未遭到阻拦,主仆二人乘坐易宅的马车,一径朝城东驶去。 章宅的下人一见章琔回来,个个面带喜色,均跑前跑后地欢呼:“小姐回来了,小姐回来了……” 以往此时,章仁都会在书斋里翻看账簿,所以章琔一回来便直接行往书斋。 可今日,书斋里却空无一人。 章琔正要问人,章宅的管事于旺刚好闻讯赶来,“小姐回来了。” 甫一见到于旺,章琔便问:“于旺叔,爷爷在哪儿?” 于旺道:“老太爷在寝房里。” “寝房?”章琔又起脚往寝房去,于旺紧紧跟在一旁。 章琔一壁走,一壁问于旺:“爷爷今日怎起得这般晚?” 于旺解释道:“老太爷前日里患了伤风,张医师让他这两日少来外头,以免病情加重。” 章琔心一紧,不由得加快脚步,“严重吗?” “倒是不太严重,张医师说只要每日将药吃了,多养几日便能好。”于旺将这话说完后,突然变得愁眉苦脸,“但小姐你也晓得老太爷那性子,吃药费劲。” 章琔颇感无奈,“爷爷也真是,自己个儿的身子都不顾了,光管得那舌头甜苦。” 于旺也十分头疼,“小姐回来了正好帮着劝劝老太爷,让他一定把药吃了,不然哪能好得快。” “我知道了,于旺叔。”章琔看着于旺眼底的青影,蔼然道:“爷爷生病这几日,宅里大小事务定然没少劳累你,等爷爷病好后便释你三天假,你回家好好休息。” 于旺咧嘴而笑,由衷慨然:“小姐总是如此体恤我们这些下人。” 章琔笑了笑,未再接话。 “爷爷。”章琔人未至,声先达,一脚跨进寝房后,却见章仁卧在躺椅里,肚子上放着一本账簿,旁边烤着火炉,已经睡着,然而身上却一物未盖。 “哎。”章琔不由得叹气摇头,连忙去床上抱来被盖,轻手轻脚地搭在章仁身上。 刚盖一半,章仁蓦然醒来,一看是章琔,甚感诧异,“昭昭。” “爷爷,”章琔怨着脸数落道:“怎不在身上盖被子?本就患了伤风,你这凉凉地一睡,何时才能好?药也不吃,孙儿明日就搬回来住,监督爷爷吃药。” 章仁一听,当即从被盖下掏出账簿,快速卷起,一下打在章琔身上,“你敢。” 章琔快脚躲开两步,“孙儿为何不敢?这里才是孙儿的家,孙儿理应回家住。” “说什么疯话?”章仁气得直瞪眼,“你见过谁家嫁出去的女儿还回娘家来住?” 章琔利嘴道:“爷爷要是同意孙儿和离,孙儿立马就回来住。” 章仁语气一重:“又想去跪祠堂了?” 章琔将嘴一噘,“孙儿宁愿回来跪祠堂,也不去易家。” 章仁问道:“易爷爷苛待你了?” “跟他老人家无关,是易拾。孙儿本就不愿嫁他,是爷爷非逼孙儿……” 正说着,“咳咳咳……”章仁突然咳嗽不止,一度喘不过气。 “爷爷,孙儿去给你倒水。”章琔手忙脚乱地倒满一盏水,擎杯时却发现是凉的,心头一急,大声朝门外喊:“于旺叔,于旺叔……” 听到喊声,于旺急忙跑了进来,“来了,来了,怎么了小姐?” 章琔抚着章仁的胸膛,着急道:“快……快去请张医师。” 于旺匆匆忙忙地跑出去后,春来和两名丫鬟两名小厮紧跟着进到房中。 春来端来一碗药,“小姐,老太爷的药熬好了。” 章琔立马接过药碗,一只手扶住章仁的脖颈,一只手端着药碗,送到章仁嘴边,“爷爷快把药喝了。” 待章仁将药喝得一滴不剩时,章琔才肯放下碗,然后吩咐侍立在旁边的小厮:“再去烧两个炉子来。” 小厮出去后,章琔一看门是开着,又马上指着门,支使丫鬟:“把门关上,别让冷风进屋。” 安排妥当后,章琔心疼地替章仁搓手,“只要爷爷能好起来,孙儿什么都听爷爷的,再也不跟爷爷斗嘴。” 章仁闭着眼,一壁顺气,一壁抑不住地轻咳,好半晌才说出一句:“易家是处好门户。” 章琔再不顶嘴,只顾连连点头,“孙儿听爷爷的。” “昭昭,要好好地活着。”章仁拍了拍章琔的手,语重心长。 章琔抿嘴一笑,“昭昭说了,要陪爷爷一起当妖怪。” 爷孙二人正聊着,于旺带着张医师叩门而入。 章琔庚即踱开两步,“张医师快给爷爷瞧瞧。” “小姐别着急,老叟先替老太爷诊脉。”张医师取下挂在肩头的药箱后,于旺立即接过去,春来也连忙搬了一张凳子放在躺椅旁。 章琔双手用力地交握在身前,站在躺椅之尾处,“好,那就有劳张医师了。” 张医师在替章仁把脉前,突然看向章琔,问道:“小姐知道章老太爷……” “咳咳咳……”章仁的咳嗽声打算了张医师的话,缓过劲后,便道:“张医师只消开伤风的药。” 张医师煞有深意地看了章仁一眼,而后为他切脉,片刻后,徐徐起身,对章琔道:“章老太爷是受凉气所激,还是用头先的方子,切记不能吹到寒风。” 章琔先同于旺说:“于旺叔,照张医师说的来。”随后又吩咐春来,“去送送张医师。” 春来微微弓腰,伸臂朝门口作出请礼,“张医师,请。” 张医师背起药箱,对章仁和章琔拱手,“告辞。” 春来将张医师送走后,于旺紧跟着也携两名丫鬟退出寝房。 章琔替章仁掖好被盖,又一再叮嘱:“爷爷一定要按时吃药,再苦也就那一口,一进肚子便没滋味儿了。” 章仁有气无力地道:“你倒是说的轻巧。” 章琔捏住鼻子,再一仰头,作出喝药的动作,“捏鼻子一灌,不就是个轻巧事?” 章仁被章琔的动作逗笑,“爷爷的身子不打紧,倒是你,怎么突然回来了?” 章琔担心一言不当又引得爷爷咳嗽,因而眼下不敢再提和离的事,只乖巧道:“昭昭想爷爷了,所以就回来了。” 这话教章仁听着无比舒心,笑呵呵地道:“既然回来了,那就留下来陪爷爷吃顿晚饭吧。” 原以为爷爷会赶自己回易宅,却不想他竟许自己留夜,章琔心头欢喜,自然爽快应下:“好啊,爷爷。” 是夜,章琔陪爷爷用过晚膳后便回到自己的房中歇息,睡得甚是安恬,直到第二日一早,春来叩门将之唤醒。 章琔睡眼惺忪地问春来,“什么时辰了?” 春来走到床畔,“回小姐,是辰时。” “辰时?”章琔看一眼窗外,天才微微亮,“你这么早唤我做什么?” 春来面带笑色,“姑爷来了。” “易拾?”章琔很是意外,“他这么早来这里做什么?” 春来道:“姑爷说小姐一夜未归,特地来接小姐回家。” ※※※※※※※※※※※※※※※※※※※※ 肿么肥事呢,点击和新收藏都日益减少,我……是写崩了吗?(怀疑自己中……) 桃花簪 “让他自己……” “回去”二字尚在口中,章琔忽思及爷爷昨日所言,立时止口,跟着挪腿下榻,对春来道:“梳洗吧。” 拾掇完毕后,章琔坐在镜匣前,眼睛盯着春来给自己别的赤金嵌玉簪,左看右瞧,总觉不甚喜欢。 春来望着镜子里,章琔眉头微皱,目光一直在簪子上打转,不明其意,遂问:“小姐怎么了?” 章琔手摸金簪,轻“啧”一声,“不好看。” 春来讶异道:“小姐先前还讲这簪子好看来着。” 章琔随手拔下金簪,“去拿桃花簪来。” 桃花簪是章琔最宝贝的簪子,不戴之时都是被单独用紫檀盒收着放在柜中,只因此簪是桃生赠送,所以她格外珍惜。 春来取来桃花簪后,替章琔别入发髻,笑道:“桃花簪虽不贵重,却最得小姐珍爱。” 章琔面露浅笑,恰似一朵含苞桃花,“谁讲桃花簪不贵重了?本小姐的心头物,自当是无价之宝。” 春来见章琔心情大好,便也顺其言道:“与小姐的雪肤花貌甚是得称。” 这一听,章琔欢心更甚,在镜中横看侧看,只觉益发喜爱,不由得思起桃生赠簪那日,正值春意融融桃花开时,他站在一株盛放的桃花树下,夭夭灼灼,满眼温柔。 章琔端身坐在镜前,望着镜中的桃花簪,莞尔一笑,“也只有这般好物才配得本小姐喜欢。” 舒心后,章琔偏头问春来:“易拾在哪里?” 春来回道:“姑爷正在客堂里等小姐一起用早膳。” “让他继续等着。”章琔站起身,吩咐春来:“我现在去爷爷的寝房,你随后把药端来。” 春来微微欠身,“是,小姐。” 主仆二人一同走出房门后便左右分行,章琔去往章仁的寝房,春来则朝内厨行去。 一路安步地穿过月洞门后,章琔正要抬腿入廊,但听一道破空声擦耳而过,半霎之间,一支赤尾羽箭“噔”地扎在窗棂上,离章琔不足一尺之距。 当清尘使如许年来,赤尾羽箭从未离她这般近过。 章琔直觉应当是此次任务紧急,遂未多思,迅速拔下羽箭纳进袖中。 方才因桃花簪而升起的好心情刹那全消,章琔心思沉沉地继续往前,面容上虽仍是一副安和从容之态,但脚步却已不由自主地匆促起来。 来到章仁寝房外时,章琔立即在脸上挂起笑,“爷爷,孙儿来向你问安了。” 话一说完,章琔径自推门而入,见章仁已起,此时正在窗边浇花剪枝。 章仁停下剪刀,扭头望向章琔,打趣道:“太阳今天打西边出来了?咱们昭昭也会跟爷爷问安了。” “晨昏定省,悦亲之道。”章琔走到章仁跟前,接过其手里的花剪和水壶,扶他到躺椅坐下,“爷爷今日觉得好些了么?” 章仁捏着鼻子,学章琔昨日那般模样,脖子一仰,“就你这么逼着我这老头子喝药,想不好都难。” 章琔笑嘻嘻地道:“孙儿逼爷爷喝药,都是为了爷爷好。爷爷跟个老顽童似的,您说不喝,下人们哪个敢多劝一句?连于旺叔都拿您没辙,还得我这心狠手辣的孙女儿来。” 章仁轻咳两声后,缓缓道:“拾儿天没亮就来了,待会儿你同他一起用完早膳便随他回去吧。” 章琔坐在矮脚凳上,殷勤地给章仁捶腿,娇声娇气地道:“孙儿舍不得爷爷,就让孙儿再多陪爷爷几日嘛。” 一听此话,章仁倏地抬手,在章琔头顶轻拍一记,“少在我老头子跟前打转转,叽叽喳喳的招人烦。” “爷爷口是心非。”章琔小声嘟囔。 正说着,春来端药而入,“老太爷,小姐,药好了。” 章琔起身从春来手里接过药碗,送到章仁面前,“爷爷,捏鼻子。” 章仁立马偏过头,攒起双眉,十足的嫌恶,“干甚么折磨我老头子?” 见章仁此态,章琔直忍俊不禁,于是朝春来伸出一只手,颔首示意。 春来也捂嘴而笑,转身走出门外。 章仁正茫然,却见春来左手托一只青釉瓷瓶、右手托一支放在雪白净布里的银勺款步进来。 章琔两根手指捏住瓶颈,将青釉瓷瓶提在章仁面前左右一晃,哄小孩似的:“知道爷爷怕苦,所以孙儿给爷爷准备了饴糖。” 在章琔的好说歹说之下,章仁终于肯捧过药碗,捏鼻仰头,一口气灌进喉中,五官几乎皱拢,那模样,恨不得摔碗泄愤。 在章仁喝药时,章琔便已从瓶中舀出半勺饴糖,待药一饮尽,银勺刹时递到章仁嘴边,“爷爷张嘴。” 章仁顺从地张口,章琔手腕一别,将银勺送进章仁口中。 搁下银勺后,章琔又用帕子替章仁擦嘴,笑道:“爷爷苦尽甜来。” 章仁也笑将起来,目光慈爱地看着章琔,“你个鬼灵精。” 春来一壁收拾药碗,一壁喜笑道:“咱们小姐最是孝顺。” 章仁也点头赞同:“这话倒是不假。” 章琔立马嘴甜道:“因为昭昭有全世界最好的爷爷。” “呵呵呵呵……”章仁笑得合不拢嘴。 张医师开的药里有安神之效,章仁吃完药后不久便在躺椅里沉沉睡去,章琔替他掖好被子,又吩咐人烧旺火炉,待屋子里暖烘烘时方悄然退出寝房。 从章仁的寝房离开后,章琔又立即返回自己房内,自袖间取出赤尾羽箭,夹出密信,捋开后,只见信中写到:今日亥时,红柿子坡,鸳鸯锦。 上一回的葡萄及今次的鸳鸯锦,诸如此,有时是细作的代号,有时是其身上的某个特征,这便需要追尘见机行事,做出准确的判断,找到目标。 不过,像红柿子坡这样入夜之后便无人去的地方,目标极好寻到,比上一回简单得多。 烧掉密信后,章琔从容自若地走出房间,找到于旺,与之就宅里事务进行一番细致的叮嘱,之后便行往客堂。 客堂里,易拾翘着二郎腿,右手撑腮,一串玉白的菩提子被他盘成一团,拿在手里不断揉搓,耐心十足的好,已经等了逾半个时辰,脸上却不见丝毫躁气,只眼底浮着一片明显的青影。 昨夜,他几乎未眠,天尚未亮便已耐不住,火急火燎地起身出门,从城西一路紧赶。 连续一路的落鞭声和马蹄声像是晨鼓一般,将悄寂的尺雪城从昨宵带进清晓。 易拾惊然发觉,心里的那股思眷越发地压制不住,像是中蛊一般,让他情难自禁,变得明目张胆。 “易拾。”章琔的到来打断易拾的思绪。 易拾抬眼看她,浅然一笑,“早啊,昭昭。” 章琔一愣,以为自己听错,“你叫我什么?” 易拾笑意增浓,咬字清晰:“昭昭。” 章琔一脚跨进客堂,愠怍道:“谁许得你这样唤我?日后再不准唤。” 易拾依然笑着,“好,章小姐。” 章琔将易拾一打量,只觉得他今日有些不大一样,两人自打成亲起,章琔还是第一次看到易拾穿玄色衣衫,往日见他皆是鲜服白靴,一身锦绣,今日却破天荒从头到脚都是黑色,衬得一张白脸颇无血色。 易拾的异样在章琔心里一闪而过,她浑不在意,“用完早膳我便同你回去。”语气冷淡如数九寒天。 “好。”易拾始终面带微笑,目光温温然。 看着易拾这副神情,章琔禁不住后背发凉,“你……你今日是怎的回事?奇奇怪怪,是不是又想对我使什么阴招?” 易拾摩挲着菩提子,眸子里似蓄着一汪星水,一眨一闪动,“怎么会呢?” 章琔直觉易拾定然没怀好意,于是气势一硬,“管你有什么阴招,尽管使出来,本小姐不怕你。” 易拾眉梢一挑,“本就该如此,你怕我做什么?我还能吃了你不成?” 章琔斜睨着他,嘴一撇,“那可没准儿,你一肚子坏水儿,谁知道你在想什么?” 易拾未接话,笑意忽然凝冻在脸上,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章琔,整个人一动不动。 从易宅出来时,易拾的伤疼便开始发作,路上又受到马车颠簸,好几处伤口都被震得裂开,玄色衣衫下,紧紧缠裹的纱布想是已被血渗透,只觉多处冰凉。 十六道伤,他忍到现在已是极限。 见易拾头冒冷汗,唇色泛白,眼睛开始时睁时闭,章琔终于察觉出不对,急步跑到易拾跟前,扶住他的手,“易拾,你怎么了?” 易拾捏紧五指,勉励扯出一个无力的笑,“昨夜在红门里……纵|欲过度。” “你……”章琔登时气得语塞,一把将他甩开,连啐三口,“色胚,就不该管你。” 易拾不着痕迹地皱了一下眉,右手徐徐缩进袖中,暗暗捏紧,掌心被硬邦邦的菩提子硌得生疼,嘴里却流气地同章琔发科打趣:“你气什么?吃醋了?” 章琔没好气地道:“本小姐是吃了一嘴大盐,闲得慌。” 易拾笑着向章琔伸出手,“昭昭别生气,你来扶我一下,我们一起回家。” 章琔一把打开他的手,毫不犹豫,“谁要扶你?我警告你,离本小姐远点,否则本小姐剁了你。” 话一说完,章琔立刻转身而去,留易拾一个人在客堂里。 章琔前脚一走,易拾转眼倒地,望着她离去的背影,颤抖着伸出手,声气微弱地唤道:“昭昭,别丢下我……” 疼痛 易拾被人发现倒在客堂里,已经是半柱香工夫后。 章琔听到下人来报时,先是不信,等狐疑地回到客堂里,刚好看到于旺正让人从冰冷的地上扶起易拾。 于旺瞧见章琔来了,连忙跑到她跟前,“小姐,姑爷看上去不大对劲,老奴去请张医师来瞧瞧吧。” “不必。”章琔轻蔑地侧睨易拾,心中暗骂一句“色胚”,随后冷声冷气地道:“没什么不对劲,纯属自作自受。先把他扛到马车上,等本小姐用完早膳就带他回易宅。” 于旺担忧地回望易拾一眼,迟疑片刻,冲架在易拾左右的两名小厮挥手,“把姑爷扶上马车。” 小厮将易拾扶出客堂后,章琔也抬脚欲走。 于旺想了想,忍不住作声:“小姐,容老奴多嘴一句,小姐跟姑爷回去后还是请医师给姑爷看看脉。” 章琔漫不经心地道:“我知道了,于旺叔。”随即阔步行去。 用完早膳后,章琔乘上马车,春来和车夫坐在外面。 易拾半躺在座上,身上盖着一张毯子,面白胜雪,睡得极沉,马车的颠簸也没能将他晃醒。 章琔坐在易拾对面,白眼看他,嗤之以鼻:“好色之徒,活该。” 回到易宅,章琔命人将易拾抬进青竹苑后便未再过问。 恰昨日,易金和文福均已外出,整个宅子里眼下竟没个拿主意的人,冬去心急得厉害,一壁跟人将易拾抬进屋,一壁着人去请医师。 自章琔跟易拾结亲后,春来跟冬去之间的嫌隙便逐日消退,此刻见冬去手忙脚乱,春来便也留着帮衬。 趁着医师来之前,冬去将春来拉到屋外,焦急地问:“春来姑娘,咱们公子到底是怎么了?” 春来愁眉道:“我也不清楚,姑爷来的时候还好端端的,也不知道怎么就突然晕倒了。” “老太爷跟文伯都不在,小主母又不……”冬去一时着急,险些说出冲撞之言,猛然意识到此话不妥时,当即住口,瞥了春来一眼,见她神情无异,方转口道:“这可真是急煞人了。” 冬去和春来正在檐下聊着,忽听一声微弱的轻唤:“冬去。” 两人齐齐转头,却是易拾。 只见他傍门而立,骨软肉酥,整个人看上去虚弱不已,一副将倒未倒之态。 冬去连忙跑到易拾身旁,将他扶稳,“谢天谢地,公子可算醒了。” 易拾开口第一句便是问:“昭昭呢?昭昭在哪里?” “昭昭?”冬去不曾听过此名,遂不知是谁。 春来走上前,朝易拾欠身作礼,“回姑爷,小姐也回来了,此时正在房中。” 易拾像是终于放下心来,徐徐转身,返回屋里。 冬去小心扶着他,“医师应该就快到了,公子再忍耐一会儿。” 易拾徐行至床前坐下,“叫人回吧,小爷无病。” 冬去一惊,“小的知道公子一贯体健,可医师左右也来了,公子好歹让他瞧一眼。” 易拾双手抓着床沿,以此支撑身子,“别大惊小怪,小爷只是累了。” “可是公子早上……” 冬去还要再劝,易拾却顿然呵道:“出去。” “公子……”冬去当时急眼,就差给易拾下跪磕头,求他瞧病。 易拾双眼怒瞪,恶凶凶地道:“你要是再啰嗦一句,信不信我立马扒了你的皮。” 冬去庚即收口,果真不敢再言,踌躇须臾,又怯怯地问:“公子还有什么吩咐?” 易拾将牙一咬,飏声道:“赶紧滚出去。” 冬去吓得一抖,连滚带爬地跑了出去。 在冬去走后,易拾从枕下摸出一瓶金疮药,忍着伤疼,一点一点解去穿戴。 脱去外面的玄衣后,露出缠满纱布的上身,纯白的纱布几乎被血浸透,鲜红一片。 易拾又一圈一圈地拆纱布,待至最后一层时,纱布像是已经同皮肉长合,每撕去一寸便能牵起入骨的疼。 他紧咬牙关,一只手抓着褥子,一只手撕扯纱布,额头直冒冷汗,喘|息也愈来愈重,胸腹不断地大起大伏,周身皮肉像是被刀剐过,无一处不疼。 待最后一层纱布终于揭离皮肉时,易拾已疼得头皮发麻,不及舒缓,又开始上药,右手拿起药瓶,左手去拔塞子,双手颤抖得十分厉害。 塞子拔|出后,易拾握着药瓶,哆哆嗦嗦地往伤口处倒洒,药粉甫一沾上,皮肉顿时如千针齐刺一般,疼痛钻心,禁不住闷哼一声,跟着倒抽一口凉气,下意识大张开嘴,却不敢叫出声。 十六道伤,十六遍针扎之疼,易拾几乎将一口牙咬碎才终于上完药,而这时,他已是天旋地转,将带血的纱布往床底胡乱一塞,便倒在榻里一霎睡去。 而游廊的另一头,冬去跪在章琔面前,“求小主母劝劝公子,小的实在放心不下。” 章琔心道:那个色胚,干了那样的事,当然没脸让医师看脉。 但这话却没法实打实地讲出口,章琔单手支颐,一瞬不瞬地盯着冬去,“他自己都不在意,你着急什么?” “咱们做奴才的,自当要比主子自己更在意主子的身体。小的恳求小主母去劝劝,小的给小主母磕头了。”冬去说着,竟当真“咚咚咚”地叩首在地。 章琔先是诧异,随后急声道:“停停停。” 冬去却似没听见,犹自叩地。 见他不停,章琔连忙朝春来挥手,“赶紧去把他拉起来。” “冬去,”春来弯下身,一把拉住冬去的胳膊,“快起来。” 冬去顶着磕红的额头,呆怔地看着春来。 春来即刻冲冬去使眼色,“小姐让你起来。” 听言,冬去木然起身,看向章琔。 章琔斥道:“又不是拜天拜地拜父母,磕什么头?” 冬去带着一副哭腔,道:“小主母有所不知,公子今日一早……” “好了。”章琔怒而拍桌,又倏然起身,埋怨道:“你主仆二人,没一个叫人省心的。”说罢,快步而出。 冬去一喜,立马跟上。 章琔穿过游廊,一路行到易拾房门前,伸手一推,却发现门已关紧,狐疑道:“大白天的,关门做什么?” 冬去颠颠上前,“小的来叩门。” “不必。”章琔拦住冬去,“本小姐自己来。” 冬去连忙退开,并马不停蹄地躲远。 “砰砰砰”,章琔握手成拳,使劲捶门,“易拾,又在里面做什么见不得人的勾当?□□地躲在屋里,你是鸮鸟见不得光么?” 良晌,两扇槅门始终纹丝不动。 章琔愈发来了脾气,边捶门边大声威胁:“你要是再不开门,本小姐一把火烧了青竹苑,看你还能在里面待多久。” 又过去一会儿,仍不闻半点动静,章琔决定不再用文,于是抬起右腿,脚踝扭动两圈,“这可是你逼本小姐的,就休怪本小姐不客气了。” 话音一落,章琔一脚踹去,两扇门却猝不及防地打开,去势迎空,章琔蓦地撞到一堵厚实的胸膛,尚未反应过来,又被一条手臂揽住腰肢,将她一压,与之身体紧贴。 章琔慌忙抬头,却看到易拾的笑脸,下意识便去推他,刚好碰到易拾的伤处,易拾乍然皱眉,却不肯松开,反而抱得更紧。 “易拾,你干什么?你个色胚,你睁大眼睛好好看清楚,这不是红门里。”章琔越是挣扎,易拾的伤口便疼得越厉害,但他始终不愿放手。 “别动。”易拾低吼一声。 此音似有蛊惑力,章琔当真停下动作,却也不过是须臾功夫,立即反应过来,又开始挣扎,“臭流氓,你放开我,我要杀了你。” 易拾的目光落在章琔头顶的桃花簪上,欣赏少时,赞道:“今日这簪子,真好看。” 章琔一愣,旋即叱喝:“不干你的事。” 易拾笑着逗她:“你再动两下,簪子可就要掉了。” 章琔当下停止扭动,厉声质问:“你到底想做什么?” 易拾语气轻松地道:“我什么都不想做啊。” “我看你是在红门里色迷了心窍,疯得不轻。”章琔虽不再挣扎,身子却不由自主地后倾。 易拾失笑道:“你只说对一半,小爷的确是色迷了心窍,但没有疯,清醒得很。” 章琔瞬间暴躁如雷,“那还不赶快松开。” 易拾低头看她,“小爷花花太岁的名头可不是白来的,既是色迷心窍,哪有放过窝边草的道理?” 章琔心里警钟大作,“你是不是疯了?” 易拾在她腰上轻掐一把,“咱们好歹拜过天地,有夫妻之名,你怎么巴巴盼着我疯呢?章琔,你有没有心?” 此轻薄之举令章琔当场炸毛,“今天不是你死就是我活。” 言讫,章琔庚即抬腿,膝盖猛地朝易拾顶去。 易拾身子一弯,轻巧躲开,手臂犹然横在章琔腰间,与之紧紧贴住。 章琔的腿脚功夫实在不如易拾,即便易拾身受重伤,却依然应付裕如。 十余招后,章琔仍被易拾抱在怀中,她似乎也已放弃挣扎,昂首望着易拾,目露探寻之色,“没想到花花太岁这么深藏不漏。” 方才过招之时,易拾虽已万分小心,但仍然扯到伤口,额头又渗出密密细汗,未免叫章琔看出不妥,易拾猛地将她抱紧,下巴搁在她肩头,眉头骤然紧皱,强行压住喷涌而出的痛感,并迅速地挥袖擦去汗珠,“你没想到的事情,可不止这一件。” 章琔听出其话里有话,眼一眯,“你想说什么?” “我想说,”易拾将嘴凑到她耳边,温言软语:“别乱动,让我好好抱一下。” ※※※※※※※※※※※※※※※※※※※※ 易拾:没有人收藏,也没有人评论,啊……小爷不仅伤口疼,心也疼。 落花渡口 章琔突然笑开,一双纤纤藕臂穿过易拾的肩窝,勾住其长颈,檀唇玉齿,眸噙春水,一脸天真时最是撩人,“你今日,”稍顿,语气忽而柔似拂羽,“甚是奇怪。” 这一刻,易拾恍惚觉得,便是章琔此刻要他项上人头,他也会毫不犹豫地双手奉上。 章琔看他一脸愣怔,再察其肤色,委实不佳,像是失血过多,也不知他昨日究竟干了什么,竟弄得这副模样,“让医师看脉。” 易拾一口回绝:“不看。” 章琔揶揄道:“怎么?有难言之隐?” 易拾立即露出坏笑,“是又如何?” 章琔缓缓将易拾推开,拍了拍他的肩,轻嘲道:“多补补。” “你……”易拾陡然一僵,看着章琔飘然而去的背影,脸一阵青一阵白地变幻。 冬去一躲便躲到章琔房中,正跟春来猜测易拾会否听章琔的劝时,春来眼睛一转,竟瞧见章琔已经在往回走,立即跑出门去,“小姐回来了。” 冬去一听,连忙转眼看去,果真是章琔,当下跟在春来后面,向章琔迎去,待至章琔面前,不及她开口,冬去便问:“小主母,公子肯了吗?” 章琔斜瞥冬去一眼,“以后再遇到这种事,别来求我,我没那闲功夫。”辞气里明显能听出几分不豫。 冬去脚步一顿,不知究竟是事成还是事败,想一想,又跟脚上去,拉住春来,悄声问:“春来姑娘,小主母的意思是?” 春来看一眼章琔,待她走远两步后方跟冬去咬耳朵:“姑爷多半是没肯。” 冬去霎时急得直跺脚,“这可怎么办?连小主母都劝不了,看来公子是铁了心了。” 春来宽慰道:“我看你也别太着急,姑爷自己的身子,他定然是心里有数,且再看看。” “话虽是这么说,但……”冬去沉“叹”一声,浑然是一筹莫展。 “对了,”春来猛地想起一事,“姑爷未用早膳,且那时晕过去后又在冷地板上躺了一会儿,你不妨让内厨准备几样开胃菜,再煮一碗姜汤,给姑爷送去。” 冬去不禁担心道:“万一公子不肯吃……” 通过易拾今早天尚未亮便到章宅接章琔之事,春来敏锐地瞧出一些端倪,但又无法单因一件事便确定个中,遂欲趁机一试,于是跟冬去道:“要是姑爷不肯吃,你便说是小姐吩咐的。” “这……能行吗?”冬去有些怀疑。 春来道:“你不试怎么知道行不行?” 冬去思觉有理,顿时来了精神,“那我听姑娘的,这就去办。” 春来进屋时,见章琔在妆奁前整理衣妆,并破天荒涂抹口脂,不禁诧然喊道:“小姐。” 章琔兀自对镜点唇,淡然道:“别大惊小怪,本小姐也是女儿家,涂口脂有什么好稀奇?” “是是是。”春来碎步走到章琔身旁,歪头看她,笑道:“小姐不饰妆已是丽质,打扮起来更是惊为天人。” 章琔被夸得直乐,禁不住在镜前多看了两眼,又拿起玉梳在发髻上轻轻扫了扫,“今日不必再准备我的膳食。” 春来顺口一问:“小姐要出去吗?” 章琔放下玉梳,一脸悦色,“明摆着。” 半盏茶工夫后,章琔面覆轻纱,出现在葵子江畔的落花渡口。 落花渡口常年都泊着一艘小船,即便是江面结冰,那艘小船也栓着缆绳停在冰面上。 摇船的艄公名叫朱鬼儿,是一个天生眼盲的老头,因此偕生之疾,而致无妇愿嫁,所以至今未娶。但此人却有一身游泳的好本事,成人之后便以捉鱼为生。 章琔五岁那年,同双亲一起乘船渡江,待行至江心时,船底突然破出个碗大的洞,江水源源不断地从洞里涌进船舱。 加上艄公,船上共有六人,正当众人惊慌失措准备弃船跳江时,水里猛地跃出三名手持利剑的黑衣水鬼。 章琔犹然记得,母亲当时非常镇定地将她推进舱内,而后拽下帘子,一言未发。 章琔站在水里,恐惧万分,船身摇晃得越发厉害,她一下摔倒,登时吓得大哭不止。 而这时,舱外响起“铮铮”的刀剑声以及凄厉的惨叫,章琔浑然不知外面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只知坐地嚎哭。 但刀剑声并未持续太长时间,随着船身逐渐下沉,舱里积满了水,很快没至章琔颈间,章琔愈加害怕,手臂不断地乱舞,哭得也益发大声。 朱鬼儿当时正在江中捉鱼,听到哭声时立即朝着声音的方向游去,随后在船舱里救出章琔。 事后,章仁欲酬谢朱鬼儿,但被他拒却,只道是为自己积阴德。 章琔长大成人后,始终记得当年的救命恩人,于是找到朱鬼儿,通过闲谈中得知,朱鬼儿一直在捉鱼攒钱,想买一艘属于自己的小船,章琔记在心中,亲自去购置了一艘小船,以请其摆渡的方式赠予朱鬼儿。 从那以后,这艘船渐渐成了朱鬼儿的半个家,章琔偶尔会在朱鬼儿的船上和桃生见面,听其抚琴。 今日亦然。 桃生用过早膳后便抱着焦尾琴离开红门里,来到落花渡口,在章琔到时,他已足足等了一个时辰。 此时,桃生坐在船舱里,朱鬼儿立在船头,二人均在等候章琔。 章琔步伐匆匆地走上渡口,看到朱鬼儿时,像往常一样大声喊:“朱鬼叔,我来了。” 朱鬼儿双眼蒙白,听声而笑,“章小姐来了。”随即一脚踩出船板,立在渡口石上。 章琔一来便问:“朱鬼叔,桃生来了吗?” “桃生公子正在舱里等着章小姐呢。”朱鬼儿每每见到章琔都是一副笑呵呵的模样,眼角的皱纹堆叠起,虽已年过五旬,却十分精神。 章琔笑道:“好了,朱鬼叔,你且去忙吧。” “好咧。”章琔每次一来,朱鬼儿便会将小船腾出来,直到她走后方回到船上。 桃生在舱中听到章琔和朱鬼儿的谈话声时,迫不及待地掀起帘子,探出头,满面喜容地唤道:“阿琔。” 一见桃生,章琔立即飞步跑到船板前,“桃生,让你等久了。” 桃生向她伸出手,“我也刚到不久。” 章琔自然地将手放进桃生掌心,提裙踩上船板,随之进入舱中。 二人隔桌对坐,桃生替章琔斟了一盏热茶,推到她面前,“冷着了吧,快喝茶暖暖。” 章琔依言擎起茶盏,浅抿一口,而后捧在手里,看着桃生,见他比前几日又消瘦不少,不禁心疼道:“桃生,你又瘦了。” 桃生笑柔柔道:“天气冷便吃得少,不妨事的,阿琔别担心我。” 章琔愁眉,“你这样子,我哪能不担心。” “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桃生玩笑道:“阿琔不喜欢胖儿郎,我越是瘦削,自当越得阿琔喜欢,我愿意为阿琔衣带渐宽。” 章琔嗔怪道:“你本就不胖,再瘦下去,该成骨头架子了,风一吹便要倒,那时我可不再喜欢。” 一霎间,桃生面色惨白,双眸泛泪,身子微微发颤,一瞬不瞬地盯着章琔,酸楚楚地轻唤道:“阿琔。” 但见此状,章琔顿时慌神,连忙搁下茶盏,“桃生,我与你说笑的,你别哭别哭,我怎么会不喜欢你呢?不管你胖还是瘦,我都喜欢。” 桃生却是哭得梨花带雨,一张娇面犹如清泉洗玉石,湿漉漉地映着水光,半晌后,目光忽而毅然,口气也十分坚决:“若有一日,阿琔不再喜欢我,我便从桥上跳下去,日后阿琔每次渡江时,都能想起我。” “别做傻事。”章琔用指腹抹去桃生眼底的泪痕,语重心长地道:“桃生,即便有朝一日我们不得已而分开,你也要好好活着。世间有许许多多的美好,绝不止情爱这一件。” 桃生郑重其辞地道:“在遇到阿琔之前或许是如此,但自从三年前遇到你后,我的余生里便只有爱你这件事最重要,胜过一切。” 章琔默然良久,缓缓开口:“桃生,我为你赎身吧。” 桃生黯然垂首,一滴泪自眼底坠落,砸在竹桌上,“阿琔,给我留最后一丝尊严吧。” 此事像是一道横在章琔和桃生之间的深壑,三年里,从无一次逾越过,章琔有时能够理解他的自卑,有时却不能理解他的拒却,明明只需要一步,可桃生始终不肯跨出。 章琔从不强求桃生,他敏感,脆弱,却又十分执拗,像是一块精美的琉璃,一摔即碎。 “桃生,我想听琴了。”章琔笑着道,柔如春风。 桃生仰起头,破涕而笑,“阿琔想听哪一曲?” 章琔微笑转星眸,“盼盼。” “好。”桃生轻轻提臂,指拈琴弦,“铮”地一声,琴音从其指间如水流出。 章琔捧起茶盏,看着桃生的脸庞,耳边琴音婉转,此情此景,甚是和怡,一口饮去半盏茶,温热的茶水浸没舌尖,滋味竟也甘甜。 二人在船舱里一直坐到太阳落山,将近一更天时,章琔方跟桃生在落花渡口依依别过,等到桃生走远后,章琔旋即掉头,穿梭在夜色里,一径往城外的红柿子坡行去。 危机 易宅,青竹苑。 晌午时,冬去照春来说的准备了热菜及姜汤送进易拾房中。 易拾一身伤,疼得了无胃口,当时便让冬去将饭菜端走。 冬去倒也不劝,顺从地端起食案,一壁往外走,一壁以易拾可以清晰听到的声量咕哝道:“小主母特地让内厨给公子准备的膳食,公子却一口不吃,实在可惜。” 易拾耳朵一动,“等等。” 冬去内心窃喜,徐徐转过身来,面色却依旧从容,“公子有何吩咐?” 易拾道:“把你方才嘀咕的话再大声说一遍。” “是,公子。”冬去于是一字一顿,扬声道:“小主母特地让内厨给公子准备的膳食,公子却一口不吃,实在可惜。” 听言,易拾忍着疼,一咕噜从床上爬起,趿拉着鞋便大步流星地走到桌前坐下,又用指头敲击桌面,“全部放上来。” 冬去见此法奏效,当下喜见于色,“好咧。”跟着将食案摆到易拾面前,又从中端起姜汤碗,“公子,先饮姜汤。” 易拾想也不想便接过姜汤碗,三下两下地喝了个干净。 一餐饭毕,易拾陡生困意,命冬去给炉子里添满银霜炭后便入榻寝息。 许是近日太过乏累,易拾这一觉竟直接睡到戌时方醒,但因被噩梦缠绕,所以并不偃意,起来时脑袋甚是昏沉。 易拾揉着太阳穴,看一眼窗户,天色已黑,腹中饿意滚滚,遂缓缓挪腿下床,将披风随意地搭在身上,然后开门而出。 “冬去。”易拾站在廊里,大声唤道。 冬去不知从哪里钻了出来,小跑到易拾面前,“公子现在用膳吗?” 易拾停止揉脑,望向游廊前方亮灯的房间,“先去看看昭昭。” 是以,主仆二人穿过游廊,来到章琔的房门前。 冬去抬手叩门,“小主母,公子来看你了。” 半晌,无人应门。 “小主母。”冬去又叩门唤道。 等待良久,仍旧不见动静。 冬去猜测道:“想是小主母已经睡下了。” 易拾问道:“现在是什么时辰?” 冬去回道:“戌时。” 戌时便睡?易拾感到有些奇怪,想了想,一个跨步立到门前,叩门喊道:“昭昭,昭昭……” 连唤数声,仍然无人回应。 易拾开始发急,不由得提高声量:“你再不开门我就硬闯了。” 话音一落,易拾刚要踹门,却听“吱呀”一声,房门打开,而门里之人却是春来,只见她神色有些微的慌张,双眼不敢直视易拾,“姑爷。” 易拾隐约有不好的预觉,忙问道:“昭昭呢?” 春来闪烁其辞:“小姐午时便出去了,尚……尚未归。” “尚未归?”易拾蓦地心紧,“去哪儿了?” 春来低垂着头,“奴婢不知。” 呾刹那,易拾面冷如冰,未再言语,返身回到屋内。 见易拾面色不好,冬去不敢多言,只小心翼翼地问:“公子,要派人出去找小主母吗?” 易拾坐在玫瑰椅上,右臂搭着扶手,目光凛凛地盯着地毯,硬声硬气地道:“出去。” 冬去本想询问是否掌灯,但一想到易拾的脾气,便没再说话,只应了声“是”,即躬身退出。 房门关上后,易拾坐在黑暗里,一动不动,眼神犀利如鹰,仿佛一头伏伺的猛兽。 片晌,他倏然起身,走到柜前,拿出夜行衣麻利换上,而后又从柜底翻出一柄寻常铁剑,仗剑行至窗边,一只手推开半扇绮窗,望了一眼今晚的月色,清辉洒满地,而后一个劲子纵身跃出。 易拾忍着伤疼,一路疾奔,半柱香工夫后,来到红门里。 此时,红门里客来客往,笙歌鼎沸,易拾绕到迎佳阁后,又轻车熟路地来到桃生的窗下,见窗户半开,又左右无人,易拾一个兔跳,潜进桃生房中。 易拾刚一站稳脚,眼前一幕令他赫然一惊,只见桃生半裸着身子,正在更衣。 见有人闯入,桃生目光俄然一利,随手抓起刚脱下的袍子,利落地披回身上,将带子一系,狠狠道:“既然看了,那就只能留下眼珠。” 易拾将剑一提,“同是男儿,看你一眼又有何妨?” 桃生长发未束,披散下来几乎垂至腰间,身上的袍子甚是宽大,此时又衣带宽缓,令他整个人看起来十分秀逸,他道:“就是看不得。” 易拾来红门里只是想确定章琔是否在此处,眼下未见其人,便也无欲跟桃生纠缠,嗤道:“矫揉造作。” 说完就要走,窗户却“嘭”地关闭,易拾回过头看着桃生,“被看了身子便要杀人灭口?” 桃生一步一步走向易拾,路过琴台时,钦身抱起焦尾琴,眼光好似染毒,“你不该看。” 易拾本就对桃生怀有怨愤,眼下自当将其举止视为故意找茬,“我看你是病得不轻。” “铮”地一声,一道琴音自桃生指间弹出,似有实质,飞箭一般打向易拾。 易拾一个趻踔,琴音“咚”地一下击中窗格。 易拾回头一望,竟见窗纱破出个指粗的洞,不免讥诮道:“平常在人前装得个丁香柔弱,现在终于露出真身,倒是有两下子。” “你也不差,”桃生勾唇一笑,“易大公子。” 易拾手提三尺雪,眼一眯一睁,“那不妨较量一下。” 琴音即起,易拾身如鹤舞,桃生动似柳飘,一琴一剑越战越激。 而桃生像是疯魔一般,所出尽是杀招,似乎恨不得将易拾就地击杀。 易拾的伤口再次绽裂,他深知不能再跟桃生斗下去,当务之急是找到章琔,遂渐生速决之心。 但看桃生愈发纠缠不休,易拾无比头疼,遂鼓起一口气,一剑劈向焦尾琴,只听“当”地一声颤音,琴弦瞬间断去一根。 琴弦一断,桃生立时止招,抱着断弦的焦尾琴,察出易拾急态,遂问:“易大公子急着走?” “今日不是时候,改日再战。”易拾担心桃生继续纠缠,话一说完便拉窗而退。 桃生看着洞开的窗扇,趁手将焦尾琴丢回琴台,拈起断弦,心中愤恼不已,一把将之拽掉,丢进火炉中。 易拾离开红门里后,又马不停蹄地奔往闲云观。 眼下不过戌正,闲云观里却已是乌灯黑火。 易拾不由自主地竖起心防,警惕地靠近阮籁的房间,刚刚走近,一滴凉液恰好落在易拾额头,他抬手一抹,竟是血。 易拾一惊,庚即昂首,却见闲云观小道士的身子挂在房梁上,双目圆瞪,宛如死鱼,易拾当即飞身而上,自房梁上托起小道士,将之放在地上,一探其鼻息,已然气绝,再摸其颈,尚有几分温热,应当是刚死不久。 小道士已死,那么老主持? 想到这里,易拾连忙奔到老主持房前,一把推开门,借着月光往里一看,在屋角处瞧见一个躺在地上的人影。 “老道长。”易拾当即跑到老道士旁边,蹲身查看,竟见他满脸是血,但胸腹尚有微弱的起伏。 易拾一把抓住老道士的手臂,轻轻推他,同时低声唤道:“老道长,老道长……” 听到有声,老道士徐徐睁眼,看见易拾后,满目慌张,嘴一张一翕,“杀……杀……” 易拾焦急问道:“老道长,阮籁在哪里?” 老道士吃力地抬起右手,指向门外,“柿……柿子坡……”最后一个字说完,右手遽然落下。 “老道长,老道长……”易拾又推他两把,老道士却再无反应,已是断气身亡。 “柿子坡,柿子坡……”易拾站起身,喃喃念着,猛地反应过来,“红柿子坡。” 易拾当即行出闲云观,提剑朝城外疾趋。 在易拾刚出城时,迎佳阁里,桃生接到一封飞鸽传书,内写:小姐有危险,红柿子坡。 桃生顿时心如火焚,将信丢进炉里后,立即披衣出门。 红柿子坡占地约有八亩,不高也不陡,整整一坡都是柿子树,但秋来果熟时却鲜见有人采摘,因此一到冬日,满树都挂着凝霜的柿饼,是不南徙的鸟儿主要的过冬食物。 章琔比密信里的时间早到半个时辰,此时正躺在高处的树杈上,摘食柿饼,两只眼睛不住四望,时刻警惕。 忽然间,一个人影走进柿林。 见有人来,章琔立即将剩下的半个柿饼囫囵塞进口中,双目紧紧盯着下方,右手已经摸至衣襟,徐徐抽出割金丝。 及至人影走近,章琔终于看清,居然是已经失踪两年的阮籁。 阮籁当年反水之事,清尘使里早已人尽皆知,章琔当时根本不敢相信,因阮籁不仅是一起供职于清尘使的同僚,也是她的同门师兄,章琔当初能够顺利进入清尘使,阮籁在其中帮了不小的忙,所以章琔花了很长时间才终于接受阮籁反水的事实。 失踪两年的阮籁今夜为何突然出现在红柿子坡? 思及此,章琔不由得大吃一惊,难道说她今夜的刺杀目标就是阮籁? 但看阮籁衣着,一身竹纹青袍,脚蹬玄靴,头戴碧玉簪,周身穿戴跟鸳鸯锦是毫不沾边。 可密信里却为何要写鸳鸯锦?难道是另有所指? 章琔正大惑不解,忽听阮籁出声唤道:“小师妹。” ※※※※※※※※※※※※※※※※※※※※ 微笑转星眸 出自《江城子·墨云拖雨过西楼》,作者苏轼。 红柿子坡 这一声喊出时,章琔整个人蓦地一震,右手不自觉地捏紧割金丝,目不转睛地谛观阮籁,蓄势待发。 阮籁穿行在柿林间,徐徐往上登来,同时不住地左顾右盼,“小师妹,我知道你在这里,两年不见师兄,躲着作甚?” 章琔不禁心生疑惑,阮籁怎知今夜出任务之人是她?还有,听他言辞间,似乎早已知道今夜刺杀之事,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阮籁满脸堆笑,“小师妹,快些现身来和师兄相见吧。” 一想到阮籁反水之事,昔年的那点同门情谊荡然无存,章琔最是痛恨叛国之人,眼见阮籁离自己越来越近,章琔顿生杀心。 阮籁一张嘴咧得越发开,“琔琔小师妹?在跟师兄玩捉迷藏吗?” 听此言语,章琔登时冒起一身鸡皮疙瘩,几欲作呕。 阮籁行到一株稍矮的柿树下时,忽然止步,平视前方,“出来吧小师妹,师兄已经看到你了。” 章琔非常清楚阮籁的本事,自知已经偷袭不成,索性现身,鸦雀一般从树上飞下,与阮籁隔着两株柿树,抬臂直指,“阮籁。” 阮籁负袖在背,嘴角犹噙笑意,“才两年不见,小师妹就连师兄都不会喊了?” 章琔冷冷道:“从你反水的那一刻起,我便再也没你这个师兄。” 阮籁道:“小师妹好狠的心,这两年里,师兄可是日日都记挂着你。” “你还是多记挂记挂你自己吧,看招。”章琔无欲跟他废话,当即扬出割金丝,直攻其面门。 阮籁登时踮脚而起,轻易地避过割金丝,“今日亥时,红柿子坡,鸳鸯锦。” 章琔猛然一怔,顿敛攻势,双眼直瞪阮籁,质问道:“你怎么知道?” 阮籁不紧不慢地将手移到身前,左手里似乎攥着物事,他缓缓张开五指,露出一张叠起的朱红缎巾。 章琔瞬间竖起周身警戒,“你手里拿的什么?” “小师妹打开看看就知。”说话间,阮籁倏地抛出缎巾。 章琔一把将缎巾接入手里,抖开一看,上面赫然绣着一对鸳鸯,“你什么意思?” 阮籁道:“鸳鸯锦。” 章琔信手将缎巾丢在地上,“我不管你是在搞什么鬼,既然你已经出现,那么今日我便是拼了这条命也要手刃你。” 阮籁“啧啧”摇头,“我可是特地为小师妹而来,小师妹怎么不领情呢?” “先问问割金丝领不领情吧。”章琔再不同他啰嗦,一跃惊鸿起,再腾攻势。 阮籁终于抽|出青蛇剑,却只守不攻,“小师妹明知打不过我,又何必以卵击石?” 章琔眼神一厉,毅然决然地道:“倘若今朝死于你剑下,那便当我章琔捐躯殉国了,我虽死犹荣。”最后一句,铿锵有力。 “小师妹想死?”阮籁振臂一挥,只听“嘌嘌”两声,青蛇剑刹那缠住割金丝,阮籁擒剑用力一曳,一招将章琔拉到怀里,搂其素腰,又将脸埋进章琔发间,闭上眼深深一嗅,笑道:“我可不答应。” “阮籁,”章琔忿然作色,极力挣扎,“你想干什么?” 阮籁一把钳住章琔双腕,猛地用力,当下攫去其手里的割金丝,“跟师兄在一起,小师妹便不必拿着武器了,交给师兄保管吧。” 章琔心生惶然,应机转变口气:“阮籁师兄。” “这样唤多好,不过,”阮籁捉起章琔左手,举止轻浮地勾其如葱手指,“再过两日你就该换个称呼了。” 章琔懵然,“我听不明白阮籁师兄在说什么。” 阮籁喜滋滋地道:“过两日等咱们把堂一拜,你便该唤我夫君了。” 章琔震愕不已,须臾稳住心神,不露辞色地道:“阮籁师兄可否先将我放开?” “当然。”阮籁果真松开章琔。 这份随意纯然来自于阮籁的自信,红柿子坡远在郊外,四周荒无人烟,眼下没有任何帮手的章琔绝对逃不出他的五指山。 章琔扭着被他攥疼的手腕,不由自主地后退一步,“阮籁师兄躲藏两年,如今出现便是为了同我拜堂?” 阮籁绕到章琔身后,钦身拾起鸳鸯锦,宝贝地吹去沾在上面的泥渣,“小师妹是否惊喜?” 章琔声气一凛:“这么说,今夜来红柿子坡是你设的局?” 阮籁禁不住眉飞色舞,“小师妹觉得我这一出局是否天衣无缝?” 今日赤尾羽箭出现时,章琔便觉得有些异样,但彼时只当是任务紧急,所以未作多想,孰料竟是个陷阱。 只是尚不知首座是否知晓阮籁现身一事,既然武斗不行,那她便施法将之拖住,然后再想办法留暗记通知寻尘。 决计一定,章琔庚即笑将起来,“离开清尘使两年,阮籁师兄做的赤尾羽箭仍能以假乱真,功夫实在厉害。” “不过一支赤尾羽箭,简单。”阮籁将鸳鸯锦递到章琔面前,“小师妹可愿跟我成亲?” 章琔袖手未接,“从前怎不知师兄对我存有这般心思?” 阮籁直言道:“那时我也倒没觉着,可这两年愈渐发现外头的女子都比不上小师妹,所以便回来了。” 章琔故作诧异,“师兄难道不晓得我已经嫁人了么?” 阮籁理直气壮地道:“郎无情妾无意,哪能作数?况且你二人尚未同房,我也并不介意拜堂之事。” “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我若跟师兄走,那不成忤逆不孝了吗?”章琔面露为难之色。 阮籁问道:“小师妹是担心章老太爷不许?” 章琔颔首,“我自小听爷爷的话,从不违背。这门亲事是爷爷早些年亲自定下,我不能逆他老人家的意愿。” “不过一个六旬老头,还能管得住小师妹?师妹若是怕,我自有办法对付那老头。” 阮籁说这话时,眼睛里流露出的凶狠教章琔蓦地紧张起来,大声问道:“你想干什么?” “自当是替我们除掉所有挡路之人。”阮籁半玩笑半认真地道。 “阮籁,”章琔恨得发抖,“我警告你,你千万别乱来,否则我跟你同归于尽。” 阮籁笑得像只狡猾的狐狸,又将鸳鸯锦朝章琔一递,“只要小师妹听我的话,乖乖跟我走,咱们拜堂成亲后,章老太爷就是我的爷爷,我自会跟小师妹一起孝敬他。”语气温柔无比,但言辞里却尽是威胁之意。 事关爷爷安危,章琔想也不想就抓过鸳鸯锦,“别动我爷爷,我跟你走。” “这才乖嘛,听话的女人最遭人疼。”阮籁伸手勾起章琔的下巴,似观赏一件精美的宝物,越看越觉得满意,“还是小师妹耐看,不像那些庸脂俗粉,看久了就腻味。” 章琔冷冷一笑,“师兄迟早也会觉得我腻味。” 阮籁摇头,“此话太过武断,像小师妹这样的美人儿,实在不可多得,小师妹切莫妄自菲薄。” 章琔拿开阮籁的手,目光忽而温柔如水,唇角微微勾起,“师兄想让我跟你拜堂,我可以答应,但我有一个要求。” 见章琔开始松动,阮籁不禁一喜,“小师妹但说无妨,只要师兄能办到,必不推辞。” 章琔道:“我同易拾虽未同房,但到底是明媒正娶,所以我希望在与师兄拜堂之前可以拿到和离书。那时再同师兄拜堂,才算是名正言顺,日后不必受人指点。” 阮籁思虑一番后,点点头,“小师妹言之有理,此事虽然有些棘手,但师兄答应了,一定想办法替师妹取到和离书。” 章琔朝阮籁抱手,“那就有劳师兄了。” 阮籁看章琔的眼神里带着一丝淫|邪,“用不了多久小师妹就是我的发妻,跟为夫那么客气做什么?” 章琔微笑道:“师兄是否可以将割金丝还给我了?” 阮籁却以话搪话:“有师兄在,师妹还担心会有人对你不利?别怕,师兄会护你周全。” 章琔努力维持镇定,与之虚与委蛇,“那便多谢师兄了。” “小师妹尽管放心,我已经安排妥善,明日一早便离开尺雪城。”阮籁满面红光,双颊饱满又凸起,整个人显得怡然不已。 章琔心里一惊,急声道:“和离书还没有拿到手,怎么能走?” “此事不急,咱们先离开,过后师兄自会回来替小师妹取。”阮籁似笑非笑地看着章琔,“一纸书而已,不甚要紧。” 一刹间,章琔思绪飞转如疾驰之轮,明日一早便走,那么留给她的时间便只剩下不到三个时辰,而她则要在这三个时辰里找机会留下暗记给寻尘。 “师兄,”章琔抬眸看他,“离开尺雪城后,咱们去哪儿啊?” 阮籁眉梢微动,“先卖个关子,小师妹到时自然便知。” 章琔暗暗捏紧手,对阮籁恨得是牙痒痒,表面上却泰然自若,“听师兄的。” 果然,阮籁在防着她。 章琔决定先稳住,以免将他逼急,霎时间,灵机一动,昂首望一眼夜空,而后以手贴额,露出乏意,“师兄,二更天了,我倦了。” 阮籁指着坡下,“那下面便有一处农家,小师妹先在此将就一晚,明晚我再找家舒适的客栈,让小师妹好生歇息。” 章琔顺从道:“一切都听师兄安排。” ※※※※※※※※※※※※※※※※※※※※ 小可爱们,不好意思呀,我今天一直心不在焉,很晚才开始写,所以更得晚了,抱歉啊! 发病 易拾一气不歇地奔至红柿子坡后,满坡寻去,却发现空无一人。 正当他心急如焚时,蓦然瞥见一株硕果累累的柿子树上勾着一根竹月色罗巾。 易拾急忙走近,但见罗巾是被穿挂在一截指长的断枝上,当即将之取下,细细一看,罗巾一角好像是被人仓促间使力撕出一个破洞,用以挂枝,又看这罗巾质料不凡,织得十分细密,像是芙州丝。 易拾庚即想起,与昭昭成亲之前,爷爷特地着人购进一批芙州丝给二人制衣裳,他依稀记得其中有两匹便是竹月色。 思及此,易拾立即将罗巾凑至鼻尖,果然在上面嗅出一股极淡的茱萸香。 他曾无意间看到过春来用茱萸替昭昭熏衣,那时问及,春来说是小姐喜欢茱萸香,每件衣服在穿之前都必须用茱萸熏过。 易拾由此断定,此罗巾应当是昭昭有意留下的标记。 从闲云观出来后,他一路疾奔,没想到还是晚了一步,放眼整个红柿子坡,风气萧索,方圆静谧,每株树都是一顶透红的白,宛如结霜。 易拾一把将罗巾攥在手里,目露凶光,恶哏哏地道:“阮籁,我非将你碎尸万段。” 俄而,一道黑影飞驰在满坡的霜白间,眨眼消失在茫茫夜色里。 约莫半柱香工夫后,桃生一身雪衣出现在红柿子坡,同样不见半个人影。 他心底油然腾起一股惧悚,身子止不住地颤抖,一壁急遽四顾,一壁喃喃:“阿琔,阿琔……别伤害阿琔,我不答应……” 眼圈一红,双泪沾襟,桃生已是急得发疯,惊慌失色地从袖中摸出一支一拃长的短笛,单手托住,横在唇边,笛音分外悠长。 不盈眦,空中响起连续不断的“扑棱”声,一群寒鸦极有次序地朝桃生飞拥而来,安静得不闻一声啼鸣。 此乃桃生亲自训练出的鸦卫,作用是召集人手。 除开每日的三次觅食时间,其他时候,鸦卫通常会栖息在桃生的方圆三里之内,无论桃生去到何处,鸦卫都会紧紧跟随。 而当鸦卫听到笛音时,会立即现身,通过桃生的最终示意接下任务,随后飞到方圆二十里之内的潜卫面前,将之引来此处。 此刻,鸦卫一只跟在一只尾后,渐次聚拢在桃生头顶,井然地自左往右徐徐盘旋,宛如一团乌云。 笛音忽止,桃生仰头一望,而后又将短笛凑至唇边,三指在笛孔迅速起落,笛音十分短促,六声即止,此乃指令音。 鸦卫收到指令,乍然四散,分头飞向各方,这景象,犹如云团蓦地被风吹开,而后丝丝缕缕地往四周飘去。 鸦卫散去后,桃生忽地蹙眉,心跳怦然加快,右手捂心,左臂抵树,气喘急急地斜身靠立。 他生来有哮喘的毛病,平常轻易不得激烈运动,因而花功夫训练出鸦卫替自己跑腿,但今夜却因干系章琔,桃生浑然未顾,接到飞鸽传书后,想也未想便立刻动身,片霎不停地赶来红柿子坡。 此刻哮喘发作,五指再擎不住物事,短笛当即掉落在地,桃生抖抖擞擞地从袖中掏出一只小巧的紫色细颈陶瓶,慌忙往手里倒出一粒橘红丹,而后拈丹送进口中咽下。 橘红丹服下好一阵后,桃生的气喘之症才终于得到舒缓,又倚树立了一会儿,方钦身拾起短笛,装回袖中。 桃生扶着心口,整个人清瘦如竹,衣袍宽大而不称身,双颊微红而无神采,一副病柔柔之态宛似西子捧心,他眸泛波光,眺望一坡无人采摘的柿饼,又禁不住愁然弹泪,楚楚道:“不要欺负我的阿琔。” 而此时,章琔和阮籁已经在三里地之外的一户农家住下。 为防止章琔逃走,阮籁将其房间的门窗都用特制的青钉锁严实锁上,又在门窗外绷绳,绳上悬一只孩童拳头大小的铃铛,似乎如此方能安心。 章琔坐在床畔,屋里点着一盏光线昏暗的油灯,闷脑的油烟气一点点充斥着狭小的房间,她目不转睛地盯着那一点如豆灯火,思量计策。 即便现在给她机会逃,她也不会走。 阮籁当年的反水给了清尘使很大一个重创,寻尘一直追查的多条线索中断不说,清尘使更是一次性折损六人。 从那时起,清尘使上下都对阮籁恨之入骨,两年来从无一日放弃过对阮籁的追踪。 在仲贤之前,清尘使内部,首座可以跟任一清尘使见面,而寻尘因任务需要,也知追尘及清尘,但追尘和清尘却是除开首座之外而不知其他同僚的任何信息,这是清尘使自成立以来便定下的规矩。 自从仲贤突然卸任以后,又出了一条新规定,追尘和清尘不得再知首座是谁,也不许过问,违者重罚,所以新首座上任两年,章琔却不知其半点信息。 眼前,章琔非常清楚,阮籁背后必定有更深广的牵扯,他消失两年,如今终于现身,要是能趁此机会将其附着之绳上的蚂蚱一网打尽,自然最好,但她现时的处境却俨如陷在囚笼之中。 所以,下一着棋该怎么走? 四更时分,灯油燃尽,章琔合衣躺在床上,正转侧不安时,屋外忽然传来一阵急促的犬吠声。 此农户院中养着一头彪壮的看家犬,深夜犬吠,应是有生人闯入,章琔当时惊坐起,再凝神细听,却只能听到“呜呜”微呼。 此人对看家犬下手了? 这是章琔的第一反应,又过去片时,便是连微呼声也已听闻不到。 到底是谁? 章琔迅即下床,赤足行至窗边,侧耳贴窗,隐约听到一阵细微的脚步声。 而紧接着,脚步声愈发清晰,也越来越近,片刻功夫便行至章琔窗外。 章琔呼吸一滞,此刻,她与这人仅一窗之隔。 让章琔感到奇怪的是,犬吠声竟然没有惊醒隔壁的阮籁。 凭阮籁的警觉,此人刚进入院里时他便能觉察,然而他现在却浑无动静,难不成是睡死了过去? 割金丝已被阮籁扣住,若此人强行闯门,章琔只能赤手空拳与之拼斗。想到这里,她当下拢指成拳,准备一战。 孰料,那人只是在窗外立了一会儿,未有任何举动便悄然离开。 人虽已走,但章琔一颗心却愈发得高悬不落,待回到床前坐下时,方觉脚已冰凉。 章琔于是移腿上|床,重新躺回暖意未散的榻里,思绪万千。 今夜,注定无眠。 次日,章琔阖目养神时,铃铛乍然响起,她瞬间睁眼,跟着掀被而起,立在床前,一眼不眨地盯着门口。 铃响过后,章琔紧接着又听到开锁的声音,弹指功夫,门被打开,阮籁站在门外,见章琔已起,不禁诧异道:“小师妹已经起了?” 章琔面色一霎柔和,“近两年我养成了早起的习惯。” 阮籁点点头,“早膳来不及吃了,小师妹收拾一下,我们立刻就走。” 章琔却立着不动,问道:“怎么走?” 阮籁咧嘴一笑,“回城。” ※※※※※※※※※※※※※※※※※※※※ 到这里大家应该已经看出来了吧,桃生是个极度没有安全感的爱哭鬼,动不动就掉眼泪。 老母亲扶额,“桃生啊,可别哭了,再哭就要被大家笑话啦。” 桃生哭的更加厉害,“不要欺负阿琔,呜呜呜……我的阿琔,我只要她回来。” 老母亲对众人说:“不好意思啊,孩子大了不好管了,大家要是想鄙视他,千万别客气。” (本文绝不会坑,这两天在整理大纲,所以更的略微有点慢,但一定一定会写完) 狗尸 “师兄是说回尺雪城?”章琔难掩瞠愕,这阮籁到底在搞什么鬼? 对于章琔惊愣的神色,阮籁似乎非常满意,畅然道:“没错。” 此时回城,于阮籁无疑是自投罗网,章琔实在想不明白,遂直言问道:“师兄此举何意?” “谁能想到我阮籁会去而复返?哈哈哈哈……”阮籁大笑不止,充满得意。 这笑声听在章琔耳中宛如鸭鸣,令她打心底里地嫌恶,不由得暗骂:这只老狐狸实在狡猾。 不过,章琔转念一想,阮籁回城也不见得就能万无一失,清尘使都在城中,况且阮籁本身就是个不小的目标,除非阮籁将她和自己都关进铁桶,不然总能有机可乘。 一番权衡后,章琔阿谀道:“师兄真可谓再世孔明,智计当世无双。” “小师妹真会夸人。”阮籁将章琔端详片刻,“小师妹身上的衣裳好看是好看,但是太过醒目,恐怕要换掉。” 章琔假意不知因由,诧异道:“换掉?师兄是觉着我这身衣服不好么?” 阮籁连忙解释,“小师妹万别误会,正是因为这身衣服太好,反而不便于行事。” 章琔所着衣裳的用料是质地上好的绸缎,花色虽是青黑,并不鲜丽,但针绣却十分复杂,在尺雪城不甚多见。 阮籁一向心思缜密,所以藏匿两年都未教人寻到,其本事可见一斑。 章琔笑道:“师兄是想说,我这身衣服太过招摇了吧?” 阮籁未接此话,只道:“我去给小师妹找身衣裳来。”话一落,庚即返身关门,又重新落锁。 章琔坐回床边,摩挲着身上滑软的衣料,陷入沉思,少焉,忽生一计。 半刻功夫后,门外响起开锁的声音,章琔移目看去。 “嘎吱”一声,老旧的单扇木门旋旋打开,阮籁捧来一件叠好的衣裳,放在桌角,“委屈小师妹将就几日。” 章琔微笑道:“不妨事,师兄出去等我吧。” “好。”阮籁点点头,跟着退到屋外,关门上锁。 章琔起身,徐徐行至桌前,阮籁拿来的是一件青布絮袄,她用手掌轻轻抚过,衣料质地粗硬,又将之拎起,腰身宽大,一看便知不甚称身。 但眼下却不是挑剔的时候,章琔麻利地更完衣后,从枕下摸出今晨在床底找到的一把锈迹斑斑的剪子,快速地在自己脱下的裙裾之尾处整个剪掉一幅,宽约一尺,长约七尺,而后又剪成一小段一小段的碎片,最后一数,约莫二十幅。 章琔分别将之塞进左右两边的袖中,剪子则用在房里找到的一根细绳贴身栓在腰间。 藏好剪子后,章琔立即将自己的衣裳卷成一团,特地将裙裾裹在最里面,然后用袖子打结一扎,但故意系得不紧,因为阮籁此人生性多疑,要是做的太过,反倒会引起他的怀疑,所以章琔只是松松裹着,看起来像是随意为之。 当一切都整理完毕,章琔行至门口,回头再望了一眼桌上的衣服,而后深吸一口气,微笑开门,“师兄,我换好了。” 阮籁将章琔一番打量,目光里带着一丝掠夺之色,夸俏道:“小师妹果真是天生丽质,这种粗布衣裳也压不住你半分俏美。” 耳闻此话,章琔禁不住一阵恶心,好在腹里空空,她尚能稳住,将头一低,看起来像是害臊,实则是不愿看到阮籁那露骨的眼神,喉咙干干一咽,折声道:“师兄过誉了。” 阮籁道:“时候不早了,咱们得尽快入城。” 章琔抬头看他,“都听师兄安排。”态度十分依从。 阮籁笑着颔首,目光越过章琔看向房中,待瞧见桌上的衣裳时,眉头一皱,“小师妹的衣裳不能留在这里。” “师兄说我应该怎么处理?”章琔辞气自然,一言便将此疑抛给阮籁。 阮籁又将目光投在章琔脸上,察其言色,少时,道:“先带着,路上再找机会处理。” “听师兄的。”章琔返身回到桌前,抱起衣裹,而后行出门外。 刚一出来,章琔赫然瞧见看家犬倒在地上,头下流着一滩血,口鼻处同样被血糊满,且血迹已干。 章琔立刻想起昨夜的犬吠声,后背禁不住一阵发凉,脱口问道:“狗怎么死了?” 阮籁朝狗尸一瞥,冷冷道:“一条狗而已,师妹不必在意。” 一条狗而已?阮籁说得这般轻松,好似本该如此,章琔猛然一惊,心底油然升起不好的预感,“这家里的两个老人怎么不见出来?” 阮籁却不耐烦地催促:“小师妹快走吧,别管这些不相干之人了。” 章琔看了阮籁一眼,突然撒开腿跑到这家老夫妻的门前,一掌将门推开,竟看到老夫妇浑身是血地躺在地上,双眼大睁,早已气绝。 这时,章琔终于明白过来,为何昨夜犬吠声没有惊醒阮籁,纯然是因为窗外的那个人就是他。 “阮籁,”章琔勃然大怒,“为什么要杀他们?” 阮籁神情坦然,“灭口。” 章琔歇斯底里地质问:“他们知道什么?又能跟谁说?” 阮籁却云淡风轻地道:“杀两个人而已,小师妹作何如此动怒?” 一瞬间,章琔胸中犹如烈火燎原,满心愤恨,“杀两个人而已?他们做错了什么?好心留你借宿,你非但不知感恩,反而痛下杀手。阮籁,你好残忍。” “残忍?”阮籁哑然失笑,“小师妹当清尘使以来,杀过的人也不在少数,现在倒说我残忍了,我何其冤枉,又何其无辜?” 章琔激越道:“我杀的都是当杀之人。” 阮籁反问道:“小师妹又缘何认为我杀的不是当杀之人?” 话至此处,章琔已无力再与之争辩,朝手无寸铁的农人下手,阮籁显然已经丧心病狂,无药可救。 章琔回头看着老夫妇的尸首,血红红地刺疼双目,也由此更加坚定决心,即便要跟阮籁玉石俱焚,她也在所不惜。 眼睛一闭,又霍地睁开,章琔未再言语,兀自往院外走去,步履如飞。 阮籁看了一眼脖间犹然拴着铁链的狗尸,又望向章琔的背影,面容十分沉静,即刻起步跟去。 入城之前,阮籁让章琔在脸上抹了一层姜黄粉,令之肤色大变,他自己亦在脸上粘须点痣,变化形容。 二人一番乔妆下来,倒当真失了几分本来模样,乍看难辨。 章琔和阮籁顺利入城的半个时辰前,闲云观住持跟小道士的尸首已经被衙役抬进义庄,又请了仵作验尸,而报案之人是一名经常出入观里的香客。 昨夜,易拾从红柿子坡走后,立即返回城中,连夜下令,寻尘负责找章琔,追尘和清尘则全力追杀阮籁。 紧接着,易拾将章琔被阮籁挟持之事报给上峰,欲借助闲云观的凶杀案来调动衙门的人力。 章琔是清尘使,上峰自然答应,那名报案的香客即是易拾安排的人。 易拾事先便将陈词经过几番推敲后拟定,其中酌情增减些许,以便于报案人述案之时准确地引入重点,推进衙门立案。 在将事情全都安排下去后,易拾又带着一身伤来到城外,在红柿子坡附近的人家里挨户寻人。 这两日,伤口反反复复,始终难愈,易拾似乎已对此感到麻木,竟是浑不在意。 但到底不是铁打的筋骨,一身的伤疼加上连日的疲乏,易拾在赶往下一户人家的路上时终于支撑不住,眼前一晕,倒在地上,失去意识。 而另一边,桃生将潜卫召到红柿子坡后,方得知掳走章琔的人竟是阮籁。 桃生虽然从未见过阮籁,但对其人之名却不陌生。他们二人有一点极为相似,阮籁在反水之前同他一样,隐藏甚深,并且极有耐心,类候食之蟒。 但桃生却不屑于跟阮籁相提并论,也从未将阮籁看在眼里,因为此人不忠。 而现在,阮籁已成为桃生的眼中刺,桃生对其恨入心髓,因为此人抓走了他的阿琔。 桃生命潜卫务必活捉阮籁,敢动他的阿琔,他绝不让阮籁死得太过轻易。 命令下去后,桃生拖着病躯返回城中,却未回红门里,而是去到落花渡口找朱鬼儿。 桃生到落花渡口时,已是五更天,朱鬼儿正在舱内睡觉,桃生走拢之后便大声喊:“朱鬼叔。” 朱鬼儿听到喊声,连忙爬起,摸索到舱外,“桃生公子。” 桃生问道:“朱鬼叔,可否让我进去船舱?” 朱鬼儿立马侧过身去,“桃生公子快快请进。” 进入船舱后,朱鬼儿替桃生倒了一杯热水,并不询问桃生为何这时来此,只是热情招呼。 桃生就着热水又服下一粒橘红丹,一口暖意瞬间遍达全身,放下杯盏后,语带歉意地道:“深夜前来惊扰朱鬼叔,实在过意不去。” 朱鬼儿笑呵呵地道:“桃生公子别跟老汉客气。” 桃生起身,举步行至船头,湿寒的江风吹到脸上,桃生禁不住掩唇低咳。 听到桃生的咳嗽声,朱鬼儿急忙劝道:“桃生公子别在外头站着,江风寒,寻常人受不住。” 桃生和言道:“多谢朱鬼叔提醒,我稍后就进来。” 此刻,唯有在这里,桃生才能感觉到章琔还在身边。 蓝姜 易拾醒来后发现自己躺在一间竹屋里,他顿即翻身下床,却觉四肢乏力,浑身发冷,踉踉跄跄地走了几步后,腿脚一虚,“咚”地歪倒在桌上。 “别乱走。”女子的娇呵声霎时传进屋里。 易拾压肘支身,抬头望去,但见一名蒙面的白衣女子手抓一把草药快步进屋,看到易拾傍桌而立时,女子翠眉微颦,火声火气地道:“躺回去。” 此女的眉眼及口气好似曾有闻见,但易拾却因头昏脑闷而致一时想不起来,遂问:“你是?” 白衣女子立即拽掉面巾,“是我。” 易拾讶然,竟是两日前救他的那名黄衣女子,“怎么是你?” 女子笑了笑,伸出两根手指,“我又救你一次,你现在可是实打实的欠我两次人情。” 易拾抱拳,郑重道:“请姑娘留个名姓,此恩必报。” “记好了,我名唤蓝姜。”道出名姓之后,蓝姜却又满不在意地摆摆手,“报恩之事改日再谈,现在你最好是躺回去。” 易拾不假思索地道:“我还有要事……” 蓝姜却不等他说完便开口打断:“上一回也说有要事,并且为了你那要事不惜打晕救命恩人。” 易拾自知理亏,连忙抱拳躬身,语带歉意:“那日情急之下多有唐突,请姑娘见谅。” 蓝姜“噗嗤”一笑,“原来易大公子不是不懂礼数,跟那个臭名昭著的纨绔子实在是判若两人,易大公子装什么?” 易拾眼光逐渐锐利,“蓝姜姑娘既识得我,上回却假意不知,那么姑娘又是在装什么?” 蓝姜听出易拾语气不善,忙解释道:“你别误会,我那样做并非想试探你,更没有别的什么目的,纯粹只是好奇令满城人望风而逃的易大公子到底有多可怕。” “姑娘就不怕我眼下这副模样才是装的?”易拾将目光从蓝姜的脸上徐徐移至其腰间,挑起半边唇角,作出一副贪色神态,故弄玄虚。 蓝姜漠然道:“易大公子有装纨绔子的工夫,不如回去好好躺着。” 易拾挪动着脚,“此事没得商量。” “没与你商量。”蓝姜看向门外,“要是易大公子能走出我这药庐,那我便不再拦你。” 易拾立即品出蓝姜话里有话,“你似乎非常肯定我走不出去。” “前车覆,后车戒。”蓝姜指着床头高几上刚刚冷掉的熏炉,“我担心再被易大公子绑起来劈晕,所以不得已施了一点小手段。” 易拾眼盯盯地看着蓝姜,“所以你才蒙面。” 蓝姜把面巾往桌上一搁,“是了。” 易拾神情一凛,“给我解药。” “此事没得商量。”蓝姜把易拾方才的话重复了一遍。 “蓝姜姑娘,你阻我作甚?我又不会少你药钱。”易拾头疼不已。 蓝姜轻哼一声,“易大公子自然不缺我这点药钱,但我却得确保你不会英年早逝。” 易拾直言道:“有人抢走我一件宝贝,我要去追回来。” “可以。”蓝姜抬起抓草药的手,“带上我。” 易拾果断拒绝:“不行。” “那就回去躺着。”蓝姜说完就转身往外走。 “等等,”易拾出声将之唤住,夷由片刻,最终松口:“依你。” 蓝姜登时眉开眼笑,“你等我一下,我去收拾一点药带上。” 话音一落,蓝姜一阵儿风似的跑了出去。 蓝姜的药庐离易拾昨夜晕倒的地方相去不过半里地,是村里一个喝酒夜归的汉子发现了他,然后将之送到药庐交给蓝姜。 易拾旧伤未愈,又受风邪所侵,送到药庐时,人已经烧得皮肉发烫,神志不清,蓝姜一直忙活到黎明时分才将他的烧给药退,所以自不敢任他独自离开。 离开药庐后,二人坐在蓝姜从村里雇来的牛车上,辘辘朝城门行去。 易拾心事重重,一路无言。 “易大公子,”蓝姜开口打破沉默,“能否跟我说说,是什么宝贝这么重要,能让易大公子舍命去追?” 易拾抬眼看她,问了一句莫名其妙的话:“如果百川干涸,地水枯竭,人还能活下去吗?” 蓝姜不假思索地道:“自然是不能。” 易拾双手交握,眼神恍惚,语气变得沉甸甸:“我的宝贝即是如此。” “是章小姐吧。”蓝姜一语言中。 不得不说,蓝姜实在有一双火眼金睛。 易拾未有半分诧异,辞色十分平淡:“连你都看出来了。” “但是章小姐不喜欢你。”蓝姜此言犹如一柄利刃,毫不留情地在易拾的心脏上狠狠地划了一刀,鲜血淋漓。 “是啊,”易拾神情颓然,“她总是想跟我和离。” 蓝姜不解地道:“世间女子又不止章小姐一个,你何苦在一棵树上吊死?” 易拾忽而笑了,“你在暗示我?” 蓝姜无比认真地道:“你不笨,上回我便已同你说过,你解了我的衿带,就要娶我。” 易拾玩笑道:“姑娘是想让小爷以身相许来报答救命之恩?” “不,”蓝姜立即更正:“我行医治病从来不扯恩报,咱们一事了一事,娶我了的是解衿带之事,而非救你。” 易拾敛起玩笑之姿,“此事是我考虑欠妥,我跟姑娘赔罪,姑娘要杀要剐,我都接受,唯独不能答应娶你。” 蓝姜却摇头,“我不杀也不剐,我只要你负责。” 易拾将身子往后一靠,翘起唇角,“那只好让姑娘把小爷当成泼皮无赖,色胚也成,随姑娘喜欢。” “你对章小姐……”蓝姜欲言又止。 “小爷我生来就不喜欢热闹,凡是有人在我跟前多吵吵两句,我便不甚耐烦。唯独她,无论她怎样闹腾,小爷都生不出一丝烦气,反而越发欢喜。”易拾仰头望天,观风卷寒云,寄情于云天之间。 “哪怕她不爱你?”蓝姜再次狠戳易拾的心窝。 此话一出,易拾终于再受不住,皱眉恼道:“别一再地提醒我,我心里清楚得很。原本只有我自己知道的时候,我尚且能够自持,可是现在被你看穿,会让我觉得自己像个没人爱的可怜虫。” “好,我不提了。”蓝姜适时闭口。 易拾绷紧的神经旋旋舒缓下来,仰望长空,默默无声,心里如清泉淌过,却滴滴凝冰。 城中,章琔被阮籁带到一处泥墙灰瓦的小院里。 章琔一路观察过来,发现此地方圆十里内几乎别无人家,与昨晚借宿的农家相似,周遭是一片将房屋围得密密实实的竹林,过路之人若非有意进入,实在难以发现其中。 难怪阮籁胸有成竹,原来早已盘算好,此地占着绝佳的地理优势,是个极好的藏身之处,阮籁果然眼毒。 章琔见院里还算干净,落叶寥寥,便问:“师兄一直藏身于此?” 阮籁反问道:“师妹可听说过狡兔三窟?” 章琔神色沉静,“我心中一直有个疑问,希望师兄能够解答。” 阮籁仿佛一眼看破章琔的心思,自己倒先说出口:“小师妹也想问我为何反水?” “为什么?”章琔目不转睛地盯着阮籁,似乎想通过阮籁的双眼直接看穿其内心。 阮籁道:“很简单,金钱。” 这个答案是章琔没有预料到的,如此简单,也如此的赤|裸|裸。 章琔沉沉地吐出一口气,“朝廷发的俸禄足以让你不愁吃穿,为什么还要那么多钱?” 阮籁振振有词地道:“人活一世,岂能只图个不愁吃穿?人有无限的欲望,对于男人而言,很难逃过钱、权及如花美眷。那点俸禄,我每个月连红门里都去不了几次,能做什么?” “可是我们是清尘使,最不该反水的清尘使。”章琔越说越急,恨不能拿把刀剖开阮籁的脑子,看看里面究竟有多么曲折。 “清尘使又如何?”阮籁满脸不屑,“死了都没人知道你做了什么。” 章琔为此言所惊,凝视阮籁片刻,禁不住冷笑三声,“若为名利,你当初就不该做清尘使。我跟师兄确实不是一路人,或许就像师兄所说,清尘使至死无名,但我不在乎,我只知尽忠报国,灵朝国泰民安便是我此生最大的祈愿。” 阮籁瞧小孩似的看着章琔,沉默少顷,只说了一句:“人各有志。”而后头也不回地向屋里走去。 一只鸟雀“扑棱”一下从一根竹子飞到另一根竹子上,章琔环顾四周,满眼苍翠,高耸的竹林像是一根根撑天的金箍棒,给章琔一种恍惚已长入云端之感。 袖中的布条已在来此的路上用掉六根,虽暂困于此,但章琔直觉,阮籁不会在同一处待太久,即是狡兔三窟,那么或许再过几日,阮籁便会换到另一处地方,又或者,直接离城。 此人心思多变又老奸巨猾,章琔暂时摸不准其路数,只好先降心相从,其后再做打算。 章琔正在打量此院时,阮籁忽然从屋里走出,背手站在屋檐下的阴影里,面色温淡,“有一件事忘记告诉小师妹,章老太爷恐怕已经时日无多。” ※※※※※※※※※※※※※※※※※※※※ 今天给蓝姜取完名后,我意外地发现还挺好听。 前车覆,后车戒。 出自:《说苑·善说》 困兽 阮籁语出惊人,章琔脑袋里“嗡”地一下,瞬间面如金纸,“你说的什么疯话?” 章琔的激烈反应在阮籁的意料之中,他似乎为此感到满意,看好戏似的注视着章琔,“小师妹不信?” “阮籁,”章琔眼圈一红,十指扣进手心,掌中肉被指甲掐得发疼,她却浑然不觉,眼神怨毒地盯着阮籁,气吼道:“别拿爷爷跟我玩笑,否则我会杀了你。” 阮籁双手一摊,作出一脸无辜相,“我只是陈述事实,至于小师妹相信与否,我却管不了。” 爷爷是章琔在这世上唯一的亲人,是她的软肋,章琔虽不肯相信阮籁之言,但她却已然安不下心,冷不丁旋踵,拔腿就往竹林跑去。 章琔忧心如焚,不管不顾地冲进竹林中,“呼啦啦”惊起一片寒雀,桃花簪缓缓滑出发髻,最终抖落在林里。 阮籁飞身追来,快如离弦之箭,眨眼挡在章琔面前,“小师妹这是要往哪里去?” 章琔瞪目暴呵:“让开。” 阮籁立着不动,“我好不容易把小师妹带到这里,工夫岂能因小师妹一句话而白废?” 章琔不由分说地踢出一脚,阮籁迅即后退,一掌打在其脚面上,压其夺势。 脚掌落地时,章琔又立马抡拳,赤手出招。 “小师妹不是我的对手。”阮籁说完此话,趁章琔下盘落空,猛地使出八分力,一脚踢中章琔肚腹。 章琔当时捂腹后退,却不肯死心,咬牙奋起,继续行招。 阮籁一个旋踢,猛攻章琔小腿,章琔吃痛屈膝,当即半跪在地。 喘息少时,章琔双臂凝力,再次出拳。 阮籁故技重施,一脚踹在章琔另一只腿上,章琔痛得仿佛骨裂筋断,双膝顿时磕地。 “小师妹不听话,该打。”阮籁面沉沉道。 章琔微曲双腿,艰难地站起,一手捂在腹处,一手指着阮籁,“别……拦我。”每说一个字都能牵起肚腹的疼痛。 “想走?”阮籁冷蔑道:“小师妹先打过我再说。” 章琔当真死咬牙关,极力朝阮籁挥拳。 而这一回,阮籁只是轻松避让,不再出招,像是有意戏耍章琔,任由她不断地打出棉花拳。 十数拳之后,章琔终于力虚,身子疲软不支,疼得额角汗冒如露,抬眸直视阮籁,“让我走。” “没可能。”阮籁心硬如石。 章琔恨声道:“你在骗我。” 阮籁满不在意地道:“随小师妹怎么以为。” “你到底,”一霎间,章琔急泪盈眶,声嘶力竭地喊:“有没有骗我?” 喊声响彻竹林,将这杳无人迹之地显得更加空荡。 这一声问出后,章琔似乎气力用尽,竟砰然倒地,晕了过去。 章琔醒来时,在腿腹之疼和气急过甚的双重折磨下,头若铁沉,费力半支起身后,看到自己是在一间陈设简陋的房中,而这间屋子的门窗均被铁栏封起,门口设有一道仅容一人通过的狭窄铁门,一把青钉锁挂在上面。 “爷爷。”章琔一壁轻呼,一壁赤足下床,鞋也顾不得穿,趹步奔至门口,双手抓住铁门,使劲拉扯,摇得铁栏“哐哐”作响,嘴里骂声不迭:“阮籁,卑鄙小人,放我出去,放我出去……” “小师妹。”阮籁的声音自门外传进来。 “阮籁,”章琔一只手伸过铁栏的缝隙,使劲拍门,“把门打开。” “嘎吱”一声,铁栏外的木门旋旋打开,阮籁立在铁栏外,意态闲闲,“小师妹实在太不听话,让我非常头疼,我只能出此下策。等到你什么时候老实了,我再考虑是否放你出来。” 章琔一个字也听不进去,霍地抄住青钉锁,愤咤作色,“开锁,让我回去看爷爷。” 阮籁咧开嘴,露出那颗断牙来,“小师妹真是孝顺,章老太爷实在好福气。” “别说废话,我要你立刻开锁。”章琔此时的神情宛如一只被踩尾之猫,十分凶煞。 阮籁的目光在章琔身上肆无忌惮地游走,“小师妹,你实在太过于美好,出身朱户,模样标致,很多时候会让我这样的人自惭形秽,不敢高攀。” 章琔将脸别开,语气厌烦:“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 “小师妹美好得像是一粒白净无暇的珍珠,”阮籁不禁陷入自我陶醉,“捧出去能给拥有之人添光加彩,放在家中能赏心悦目,在哪里都是那么耀眼……” “你说够了没有?”章琔气冲冲地将之打断。 “小师妹,”阮籁直定定地看着章琔,阴恻恻笑道:“被我看中,该你倒霉,你这辈子过得太顺,我偏不叫你如意。我阮籁,就配拥有珍珠。” 乔装的狐狸,终于露出真容。 章琔不想再听他半个字的胡言乱语,狠拽着青钉锁,“你把锁给我打开。” 阮籁忽而目光凶恶,横眉怒指章琔,“别对我大吼大叫,你现在是我的笼中鸟,生死全掌握在我的手里,没资格命令我。” 章琔不由得诧愕,此刻的阮籁浑不同于昔日,现在整个人充满邪气,像是变了个人,章琔担心他行出过激之事,遂不敢再言语冲击,口气一软,轻轻地唤了声:“师兄。” 这声“师兄”一喊出,阮籁果真松缓了神色,淡淡道:“我去给小师妹做饭。”说完便关上房门。 阮籁离开后,章琔一拳捶在铁栏上,震得铁栏“嘭当”一响,她低头思索,满面愁云,不知阮籁之言究竟是真是假,爷爷近来的确患病,但只是伤寒,此等小疾何至于致命? 或许,阮籁只是想骗她?可他目的何在? 章琔当前的处境实如困兽,她该怎么办? 从昨夜章琔失踪后,尺雪城内外便有两拨人在寻找她和阮籁。 一拨人是清尘使,而这另一拨人则是桃生手底下的潜卫。 昨晚,桃生在船头坐了整整一夜,望着结冰的江面出神,满心满脑都是章琔。 他与章琔缘起于江边,三年里,二人相知相交,一台琴,一曲音,快乐无已,不知不觉间已情深至此,眷恋到他几乎快要忘记他们之间的身分之别,忘记自己的肩负之任。 桃生枯坐一夜,也泪流一夜,次日天明时,他一双眼显见红肿,由于吹了一晚江风,受了寒气,嗓音变得有些沙哑。 朱鬼儿因着忧心桃生,也是一宿没睡,并赶早为桃生熬了姜汤,在桃生进到船舱后,立即给他盛出一碗,叮嘱他喝下。 桃生也不推却,捧碗便饮,胃里倒是添了几分暖意,但心里却仍旧空凉,再多的姜汤也填不进一丝一毫。 谢别朱鬼儿后,桃生落寞地离开了落花渡口,一路行到城西头的湖边茅屋,已有一名潜卫在此处候他。 桃生进入茅屋后,潜卫立刻在他身后关上松扉,跟着捧出一团衣裹,弓腰呈上,“主子,这是属下在城外秀麻道旁的一片松林里找到的。” 桃生接过衣裹,看质地不是寻常人家之物,又垂首一嗅,有章琔身上常带的茱萸香,于是将之抱入怀中,思忖道:“秀麻道是往北的方向,尺雪城北面接壤的是瓜灯国。” 潜卫揣测道:“那贼人会不会是打算将章小姐挟持到瓜灯国?” 尺雪城与瓜灯国之间隔着一片名为马马查的沙漠,阮籁是叛国之人,自然不敢在尺雪城久留,去瓜灯国倒也说得通。 “不排除这个可能。”桃生沉声下令:“调动一批人,沿着秀麻道找,速度要快,赶在他们到达马马查沙漠之前把人截住。” “是。”潜卫领命退下。 潜卫离开后,桃生抱着章琔的衣服,一时间又喜又忧,“阿琔,我很快就能找到你了。昨夜你不在我身边,到处都充满着寂寞,葵子江的风好冷,我好害怕。” 桃生脸颊贴衣,闭眼嗅着那股再熟悉不过的茱萸香,款款深深地道:“我想你了,阿琔,回来吧。” 在桃生拿到章琔衣裳的一盏茶功夫后,易拾和蓝姜坐着牛车回到城中。 易拾一路上都在想办法甩掉蓝姜,入城之后寻了个借口直接来到蓝姜的居处,趁着蓝姜在内厨给他煎药之时,易拾兀自留下两锭银子在桌上,随后偷偷翻窗从后门溜走,成功来到大街上。 从蓝姜的居处出来后,易拾又片刻不歇地赶往接头点——城东的一座废庙。 易拾刚到不久,两名寻尘便一前一后地进入废庙。 “首座。”先到的寻尘名姚强,见到易拾后,姚强立马将找到的布条呈递给他。 易拾一眼便认出这是章琔衣裳的料子,凑鼻一嗅,有一股极淡的茱萸香,忙问:“哪找到的?” 姚强抱拳,“回首座,是在城西的八宝街找到的。” 易拾眉眼间都是压制不住的兴奋,“这是她留的暗记。” 话音刚落,又有一名寻尘来到废庙,此人名方京,同样呈递给易拾一根布条,道:“首座,属下在城中的绿草巷发现了此物。” 易拾两只手分别攥着一根布条,不禁陷入思考,“城中,城西。”喃喃片刻,道:“肯定还有,通知所有寻尘,继续找,从城东往城西找,一定找仔细了,不可放过任何一处。” 姚强和方京齐齐抱拳领命:“是。” 易拾小心翼翼地将两根布条卷起,塞进衣襟,目露凶色,“阮籁,你最好是没有伤到昭昭一根汗毛,否则我要你亲眼看着自己被大卸八块。” 讽刺 青钉锁是阮籁的传家之物,二人还在割金派时,阮籁就向章琔展示过此锁之机妙,但章琔彼时并未将之当成一回事,也便没预料到后来的某一日,阮籁竟会把青钉锁用在自己身上。 章琔曾在凌波派学过开锁的功夫,后因始终不解其中机窍,最终作罢。 眼下身陷上天无路,入地无门的困境,章琔倒生起一试之心。 然而,章琔将整个屋子翻找了一遍,每个犄角都未放过,却不见半截可以插|进锁眼的细硬物。 章琔盘膝坐在床铺里,身旁放着锈剪,闭目凝思。 突然,章琔灵机一动,睁眼之时立刻抓起锈剪,将絮袄的右腋处剪开一个小口,而后再用手使劲一拽,“刺啦”一声,顿时撕开一道指长的破缝。 当是时,一阵脚步声从窗外经过,章琔连忙将锈剪往枕下一藏,而后面色泰然地闭目定坐,心里却在“砰砰”打鼓。 须臾,单扇房门自外打开,阮籁手捧食案站在铁门外,“小师妹,这里现在只有米,我便就着熬了点粥,委屈小师妹先将就一碗稀粥填填肚子,下午我再去弄吃的。” 章琔缓缓睁眼,眼中如平静无波的水面,别无情绪,一眨不眨地凝睇阮籁,闷声不语。 阮籁惑然问道:“小师妹怎么了?” “稀粥?”章琔禁不住笑出声,讥诮道:“师兄也拿得出手?难道师兄不知道我平日里都吃的什么吗?” 阮籁一愣,“小师妹,你……” 章琔一字一顿地道:“鲍参翅肚,凤髓龙肝,一餐三锭金。本小姐有时也吃粥,但那粥里都是稀罕物,从无清粥一说。” 此言令阮籁顿时僵住,手里那一碗白粥突然变得沉重如石, 章琔豪不理会阮籁的反应,自顾自说道:“绫罗绸缎、金银玉珠,本小姐信手可拈。” 阮籁十指渐渐捏紧,身上开始发冷汗。 章琔继续道:“被师兄今晨丢在秀麻道边的那件衣裳,寸锦寸金,但是本小姐一点也不心疼,因为本小姐家里多得是,装了满满二十口大箱子,足以三个月不重样。” 说话时,章琔慢慢抬起右臂,“托师兄的福,让本小姐自出生以来第一回穿破烂衣裳,连根缝衣针都找不到,师兄不觉得过分寒碜了些么?” 蓦然间,“哐当”一声响,食案脱手坠地,粥碗摔碎,白粥洒了一地。 阮籁怒目圆睁,膺内如火焚炙,一面憎恨章琔的嘲讽,一面却又禁不住地生出自卑心,最后,“嘭”地将门撞闭,竟落荒而逃。 门关上后,章琔陡然松气,握紧的十指终于慢慢松开,带着一掌心汗,抬袖擦拭额角,手止不住地轻颤。 正所谓请将不如激将,章琔抱着赌一把之心,要么引阮籁取针,要么激他一气之下开锁进屋。 若是后者,章琔已经下定决心,跟他拼死一斗。 正当章琔揣测不定时,阮籁去而复返,打开门,面色阴沉得厉害,手里捧着一只雕工精致的木盒,蹲下身,手臂穿过铁栏的缝隙间,将木盒放在地上。 章琔未开口询问,阮籁同样一言不发,放下木盒后便退身关门。 等阮籁离开后,章琔忙不迭下床,跑到门边,拾起木盒,打开一看,是一团黑线及一根缝衣针。 章琔一喜,立刻将针取出,一手捏针,一手抓着青钉锁,小心谨慎地将针从锁眼插|入。 一番捣鼓,青钉锁却纹丝未动,章琔使劲回想当时在凌波派学的□□,又试了几次,仍然未成。 章琔直急出一身汗来,不断地用手捶额,“到底是哪里有差?” 苦思半晌,看着已经微幅度弯曲的绣花针,章琔决定再试最后一次。 捏针探进锁眼时,章琔的手竟忍不住地微微发抖,针尖往里一杵,绣花针冷不防断在锁眼里,章琔拈着半截断针,当时傻眼。 这可怎么办? 章琔在屋里来回踱步,她担心的倒不是怕阮籁发现她用针透锁之事,而是断针会不会堵住锁眼。 这个问题纠缠了章琔大半日,而阮籁自把针线送到章琔屋里后,一直到黄昏之时,都未再出现过。 章琔躺在床里,从昨夜到现在滴水未进,已是饿得头晕眼花,肚子“咕咕”叫个不停,不由得可惜起那碗翻掉的白粥来。 与此同时,和竹院同位于城西的易宅里,整宅人早已急成了热锅上的蚂蚁。 易拾和章琔昨日双双离宅,一天一夜不见回来,易金前后共派出去三批人寻找,却至时无获。 春来和冬去一早便来到大门外守望,二人手脸冻得通红,不时地搓手跺脚,忐忑不安。 酉时三刻,易拾的身影终于出现在易宅外。 冬去率先看见,脱口大喊:“公子。” 春来闻声而望,倒还比冬去快一步跑出去,奔到易拾跟前,“姑爷,”眼睛不住地往易拾身后望去,“小姐呢?” 冬去也拔腿跑拢,面带喜色,“公子可算回来了,老太爷都快急死了。” 易拾未停脚步,边往大门走边问:“爷爷回来了?” 冬去回道:“老太爷跟文叔都回来了,昨儿晚回的。” “先去找爷爷。”易拾进门后,径直往易金的书斋快步行去。 书斋里,“咵嚓”一声脆响,易金一手扫落桌案上的钧瓷笔洗,摔得粉碎。 “一群废物。”易金大发雷霆,最后一批派出去的人也空无所获。 “老太爷当心身子。”文福朝站在案前回禀的人暗使眼色,并摆手示意其先出去。 那人会意,连忙抱拳退出。 易金气冲冲地臭骂道:“都说养兵千日,用兵一时,老子养了这群废物十几年,现在连两个大活人都找不到,白吃老子十几年的饭。” “老太爷喝口茶消消气,”文福将茶盏捧到易金面前,“您千万个保重身子,兴许公子和小主母只是去哪里玩了。” 易金接过茶盏,捏盖撇了撇浮在面上的旗枪,却揪心地只抿了一口,便再也饮不下,长叹一声,“我就拾儿这么一个孙子,章兄就昭昭这么一个孙女儿,他们要是出点事儿,可叫我们两个老头子以后的日子怎么过?” 文福宽慰道:“公子和小主母吉人自有天相,且那相士都说公子命带景星,是个有福之人,咱们就再等等看。” 易金满面愁容,刚放下茶盏,忽听易拾的声音传来:“爷爷,孙儿回来了。” 一时间,易金又惊又喜,却又生怕自己听错,急忙问文福:“是拾儿回来了?” 文福仔细一听,在确认是易拾的声音后,顿即欣然颔首,“是公子,是公子回来了。” 这厢话音方落,易拾一脚跨进门槛,“爷爷,我回来了。” 易金怒目而视,“小兔崽子,你还知道回来。”随手抄起一旁的笔架就朝易拾砸去。 易拾躲闪不及,六七支笔并一尊梨花木笔架“哗”地打在他身上,易拾故作讶然:“爷爷好大的脾气,怎么了这是?” 文福担心这爷孙二人又要闹起来,立马接茬:“小主母是跟公子一起回来了?” 章琔被人劫走之事,自不能对外透漏一丝风声,便是家亲也不行,否则只会牵累无尽。 是以,在回来的路上时,易拾就已想好说辞,眼下文福一问及,易拾便立即作出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那个小霸王?我没跟她一道。” 易金才落回肚里的心又猛地悬起,“你没跟昭昭一起?” 易拾表情不屑,“孙儿跟她一起做什么?” 文福愁然道:“老太爷,这……” 易金问道:“那你昨晚上了何处?一天一夜不见人影,派了三轮人手出去都没找见人。” “尺雪城就这么大,孙儿还能去哪儿?爷爷就算再派三轮人手,谁还能去人被窝里找?”易拾此言含尽风流意。 易金险些气得背过气去,直指易拾,骂道:“你个臭小子,老子迟早要被你气进棺材。” 易拾明知故问:“爷爷气个甚么?” “老子气你个不孝孙。”易金越想越生气,一把攥起戒尺,庚即起身,“看老子今天不打死你。” 见势不对,文福赶紧拉住易金,急火火道:“老太爷,小主母还没回来。” 易拾瞬间点头,犹如小鸡啄米,“对对对,爷爷,那个小霸王还没回来,您赶紧继续派人出去找她。” 听言,易金的火气顿时消去大半,狠瞪易拾一眼,转即同文福吩咐:“加派人手,城内找不到就去城郊,务必把昭昭找回来。” “是,老太爷。”文福领命退出。 文福前脚刚走,易拾立马道:“孙儿饿了,去找饭吃,爷爷莫生气,多喝些茶消消火。” 言毕,易拾一溜烟儿跑得没影儿。 “小兔崽子。”易金恼骂一句,而后徐徐放下戒尺。 春来和冬去都在书斋外候着易拾,一见易拾出来,春来当即迎上去,“姑爷可见着小姐?” 易拾随口道:“没见着。”然后不管不顾地迅速走开。 春来从昨夜起便忧心如焚,此刻听易拾一说,更是慌张,“怎么办,怎么办?小姐到底去哪儿了?” 冬去虽也着急,却委实束手无策,只好出言安慰:“春来姑娘你先别急,老太爷肯定会继续派人去找小主母,咱们且再等等看。” 春来已经急得没了主张,看着冬去,连连点头,“好,我听你的,再等等看。” 酉正,易拾刚换完纱布,正在穿衣,冬去突然惊慌失措地冲进屋里,大喊道:“公子,公子,章老太爷快不行了。” ※※※※※※※※※※※※※※※※※※※※ 昭昭和易小爷走的是先苦后甜的路子,请小可爱们安心坐等! 上天无路,入地无门 出自:《联灯会要》 请将不如激将 出自:《西游记》 养兵千日,用兵一时 出自:《南史·陈暄传》 爷爷病逝 “你说什么?”易拾身穿一袭素白单衣,听到冬去的喊声时,猛地从床里跃下,赤足着地,“谁不行了?” 冬去连跑带喘,到易拾跟前时已是上气不接下气,“是……章……章老太爷。” 易拾闻言一震,即刻吩咐冬去:“更衣。” “是。”冬去转头从柜里翻出一件碧石色长袍,麻利地伺候易拾穿上。 易拾自己又从匣子里随意挑出一根牙白色发带,一壁朝外走,一壁绾发,“爷爷在哪儿?” “老太爷让文叔去备马车了,这会儿应该已经在大门口了。”由于易拾步伐匆促,冬去虽气喘喘,但也不得不快步紧随。 易拾三下两下地将青丝半束起,又问冬去:“可知道是怎么回事?” 冬去回道:“听章宅来的人说是章老太爷病重,特地来请小主母回去。” 易拾面色沉肃,不由得加快脚步。 大门外停着两架马车,前面是易宅的红顶马车,易金已经等在其内。后面是章宅的蓝顶马车,春来眼泪汪汪地候在车旁。 易拾出来后,径直跨上红顶马车。 冬去则走向蓝顶马车,安慰春来两句后,便与之一前一后地登车。 红顶马车辘辘先行,易拾坐在右侧,询问易金:“章爷爷怎么会突然病重?” 易金长叹一声:“你章爷爷沉疴已久,只是怕昭昭担心,才一直隐瞒未说。” 易拾敛眉,“这么说,您早就知道了?” “知道了也不抵事,章兄的病,”易金沉沉摇首,“药石无功。” “烦请您老一口气把话说全了,”易拾一霎急眼,“章爷爷究竟得的什么病?” 易金道:“咯血症。” 昨晨去章宅接昭昭时,易拾只听到章宅的下人说章老太爷患了伤风,小姐不许他出门,以免受了寒气,却哪里料得竟比伤风严重得多,遂惊问道:“多久了?” “已有半年。”易金声音忽而低哑,“你跟昭昭成亲的两三日前,章兄的病情突然加重,熬了大半个月,现在已经是油尽灯枯。” 易拾骤然扣紧十指,埋怨道:“这么大的事,您怎么不早说?” “章兄不想让昭昭担心,所以一直让我瞒着。”易金一阵唉声叹气。 “可是现在……” 昭昭下落不明,虽已知她身在城中,但尺雪城说大不大,说小不小,易拾没把握能在短时间里找到她,令他一时间又急又忧,却又束手无策。 易金同样愁肠百结,一想到章琔眼下不知去向,不禁微生怒意,“也不知道昭昭到底上哪儿去了,这种时候她最是应该在床前尽孝。” 易拾不忍昭昭被误解,遂道:“昭昭……”唤出之后,易拾猛地省起,连忙改口,“那小霸王应当不是不分轻重之人,或许是……因事缠身。” 易金沉沉闭目,后仰着头倚靠厢壁,“希望能见到最后一面吧。” 易拾神情紧绷地谛视着对面时不时被晃起的茶白色帷裳,心里暗问:昭昭,你到底在哪里? 今夜月明星稀,车夫一路促急落鞭,马车驰骤如飞,仅用去平时的一半功夫便到达章宅。 于旺在门口焦急等待,一见马车驶来,他立即跑下台阶相迎。 马车停稳后,不待车夫掀帘,易拾兀自从里面钻出,跳下马车,随后又小心扶下易金。 见红顶马车里没有章琔,于旺又看向后面的蓝顶马车,然而出来的人却是春来和冬去。 于旺急跑过去,问春来:“小姐呢?” 春来见着于旺时,一时难忍,蓦然嚎啕大哭:“于旺叔……小姐她……她……” 一看春来这副模样,于旺更是惊急,“小姐怎么了?你倒是说啊。” “于旺叔,”易拾走过来,“先进去吧,边走边说。” 于旺垂首,“是,姑爷。” 在进宅子的路上,易拾同于旺说了个大概,并与之商量好一会儿见到章仁的说辞。 易拾又问了章仁的情况,于旺只说了三个字:“不久矣。” 于旺将易家爷孙引至章仁的寝房外,春来本也打算进去,但易拾却让她在外面候着,不要出现在章仁面前。 春来虽不知其因,但也依言照做。 寝房内,张医师跟两三名奴仆正在里面忙活。 进去之后,于旺先摇手示意几名奴仆退下,随后行至榻前,俯下身子,扯起一笑,故作轻松地道:“老太爷,易老太爷跟姑爷来看您了。” 话音一落,易金当先走到床前,看章仁面色苍白,呼吸微弱,双眼禁不住一酸,嘴角勉力挂起笑意,“章兄。” 听到声音后,章仁徐徐睁眼,看到易金时,当下咧嘴而笑,“易贤弟怎么站着?于旺啊,快给易贤弟看座。”辞气明显的轻软无力。 于旺连连点头,“好,老奴这就去。” 易拾也两步走到床前,钦身唤道:“爷爷。” 章仁转动眼珠看向易拾,“拾儿也来啦,”说话时,目光投向爷孙二人的身后,“昭昭怎么还不进来呐?” 易金握住章仁的手,“章兄啊,你这孙女儿孝顺呐,昨日回去后说你患了伤风,匆匆忙忙地吃过午膳就马不停蹄地出了城,去云华山给你摘新鲜雪莲啦。” 章仁笑呵呵地道:“这丫头,打小就孝顺。”随后又忧心忡忡地问:“云华山那么远,她一个人去的吗?” 易拾赶紧出言宽慰:“爷爷请放心,春来跟着的,另又带了四五个身手极好的护卫。” “好好好。”章仁颔首说完后,突然又长叹一气。 易金忙问:“章兄叹什么气是?” 章仁忽而泪眼模糊,“也不知道还能不能看到昭昭啊。” “章兄说这丧气话做什么?”易金轻斥道:“咱们昭昭去尽孝心了,云华山的雪莲是难得的好物,赶明儿个章兄吃了孙女儿亲手摘的雪莲,活到一百都不成问题。你还能舍得下你那乖乖孙女儿?” “易贤弟啊,我哪里舍得下?”章仁禁不住浊泪横流,“我这一走,昭昭可就没有亲人了。” 易金佯作愠怒,“胡说,就算你不走,昭昭也不止你这一个亲人。我跟拾儿都是昭昭的亲人,你可别把我爷孙俩排除在外啊,我老头子非得跟你急。” 一听此话,章仁双眼瞬时灼灼,生怕易金只是玩笑,特地用力咬字:“易贤弟说话可要作数啊,我走之后,你得把昭昭当亲孙女儿待。往后,你就是昭昭的亲爷爷。” 易金却不迭摆手,“那我可不答应,你要是不走,昭昭就是我易金的亲孙女儿。你要是走了,我立马把昭昭赶出家门,让她一个人孤苦无依,在背后骂你个死老头。” 章仁被易金一语逗笑,打趣道:“易贤弟好狠心呐。” “论狠心,我哪里比得过章兄?”易金故意酸言酸语地道:“你往这床上一躺,假模假样交待两句,就准备上西天见佛祖了,平白留咱们这两大家子人继续受苦受难。要我说,你赶紧打消这个心思,不然每年的清明节,我都去你坟前骂你,看你受不受得住。” “呵呵呵呵……”章仁笑不可支,“咳咳咳……”轻咳数声后,又同易拾玩笑:“拾儿可千万别学你爷爷,你爷爷打小就顽皮,上房揭瓦的事没少干,闹得左邻右舍都头疼他。” 易拾笑道:“爷爷的话,孙儿记住了,孙儿绝不跟易老头学。” 易金假意不满,“陈芝麻烂谷子的事,章兄还在小辈面前翻出来,一点也不给我这老头子留面儿。等昭昭回来了,我非得跟昭昭好好讲讲章兄少时那些糗事,叫昭昭笑话你。” 章仁顿时哭笑不得,伸手指着易金,手指朝他空点两下,“你呀你。” 正聊得起兴,“咳咳咳……”章仁突然猛咳起来,刹那间,鲜血顺着嘴角喷流而出。 “医师,医师……”易拾急得惊慌大喊。 张医师一个箭步跑到床边,左手伸至章仁颈下,将之抬颈而起,右手则迅速地为之捋胸顺气,声音温柔并缓慢地道:“好了……好了……好了……” 待这阵急气过去后,张医师又动作轻缓地将章仁的头放回枕上,再用一张干净的帕子擦去章仁嘴角的血迹,清理完毕后,起身时,冲易家爷孙徐徐摇头,而后迈步走开。 易金和易拾当下揪起心,易金索性从凳子上站起,转而坐在床边,拉着章仁的手,“章兄。” 章仁眼睛浑浊地望着床帐,有气无力地问:“昭昭什么时候回来啊?” 易金语气肯定地道:“快了,快了,一会儿就回来了。” 易拾看着躺在床里的章仁,短短半月功夫,曾经风光无限的章老太爷如今却成双眼凹陷、瘦骨嶙峋之态,教易拾禁不住五味杂陈,酸楚难当。 当是时,张医师将药端来,易拾顺手将之接过,“我来给爷爷喂药。” 床前这份孝,他替昭昭来尽。 张医师给章仁颈下垫起一根花枕,易拾一手端着药碗,一手将凳子挪近床头,捏住勺柄,盛出一勺药,送到章仁嘴边,“爷爷,孙儿喂您喝药。” 章仁只抿了一口,便不再继续,缓缓将易拾的手推开后,眼睛突然清亮有光,精神焕发地吟道:“甘瞑于太霄之宅,而觉视于昭昭之宇。” 易金替章仁解释道:“昭昭之名,便来自于此。” 言讫,只听章仁一口浊气重重吐出,竟自瞑目而去,一滴浊泪自眼角滚落,瞬间在枕上洇出一片水渍。 昭昭,再没有爷爷了。 易拾整个人猛地一颤,手里的药碗瞬间翻倒,褐汁当下洒了一身,紧接着,“啪嚓”一声惊响,药碗落地而碎,易拾庚即扑在章仁身上,双泪奔涌而出,嘶喊道:“爷爷。” ※※※※※※※※※※※※※※※※※※※※ 甘瞑于太霄之宅,而觉视于昭昭之宇。 出自:司马迁《淮南子·精神训》 白事 “章兄。” “老太爷。” 霎时间,章仁的床前一片号呼。 “爷爷,昭昭那样的好,你怎么舍得丢下她?”易拾抱着章仁温热的身子,泣而问之。 “章兄啊,哎……”易金面容悲戚,酸噎难成声。 于旺“咚”地跪下,朝着章仁稽首而拜,长呼道:“老太爷。” 在门外听到喊声的春来不管不顾地冲进屋,边哭边喊:“老太爷,老太爷……” 看到伏地的于旺时,春来也卒地落膝,浑然哭成泪人。 冬去站在春来身后,亦不住地擦泪抽噎。 待情绪稍稳之后,易金看向于旺,语气缓而无力:“布灵堂吧。” 于旺晃晃悠悠地起身,抬起袖子擦了擦眼,“诶。”嗓音显闻沙哑。 春来一路跪爬到章仁床前,凄然泣诉:“老太爷,奴婢打小命苦,七岁时被双亲遗弃,成了流落街头的乞丐,是您和小姐不嫌弃奴婢身上脏,把奴婢捡回来,给奴婢干净衣裳和白米饭,让奴婢再也没有饿过肚子。您和小姐是奴婢的再生父母,奴婢愿意用这条命来换您活着。” 春来一席话令在场诸人无不动容,易金紧紧抓着章仁的手,捂眼垂泪。 冬去一直立在春来身旁,见她跪在地上绝哭不止,想将之扶起,却又有所顾虑,踟蹰良久未有动作。 易拾缓缓挺身,眼底挂着泪,挥手向冬去示意:“扶起来。” 冬去像是得到赦令一般,急忙去搀春来,并和言劝道:“春来姑娘,地上凉,快些起来。” 春来倚着冬去的手臂缓缓站起,垂着头,低声啜泣。 半年前,章仁在得知自己罹患此症时便开始命人打棺木,棺材铺子花了整整两个月的功夫终于将之做好,后来又根据章仁的要求,一直放在铺里。 直到今晨,章仁自知再也熬不下去,左不过就是今明之差,遂告知于旺,命其将棺木运回宅中。 也是这时,于旺方知原来章仁竟已病重至此。 之后,在章仁的授意下,于旺又将祭灵所需的一应物事准备齐全,所以眼下只用去半盏茶工夫便将灵堂布置妥当。 接下来就是给章仁擦洗身子,并换上归寿衣。 这些身后之事,易拾都自请亲行。 在为章仁换归寿衣时,房中只有易拾,他一壁为之更衣,一壁郑重许诺:“爷爷,请您在天上放心,孙儿就算是豁出去这条命也要找到昭昭。自打六岁那年,昭昭像菩萨一样在葵子江救了孙儿,孙儿心里从此便只有这个姑娘。也请爷爷原谅孙儿暂时无法对昭昭袒露身分,但孙儿以性命起誓,等尺雪城尘垢清无时,一定将所有事都告诉昭昭,往后尽心尽力地做一个好丈夫,一生一世守护昭昭,非死不移。” 将归寿衣一丝不苟地整理完毕后,易拾背起章仁,“爷爷,请您在天之灵保佑孙儿尽快找到昭昭。”随后步伐缓而稳地来到满目素白的灵堂里,同于旺合力将章仁放进棺木中。 此刻,章宅上下均已换上素白的孝服,全部围在灵堂里,哭啼不绝。 灵柩尾处烧着一只火盆,易金坐在地上,头靠着棺木,手里拿着一摞纸钱,一壁往火盆里投,一壁似闲聊地道:“章兄,明年的清明节,我就去你坟前骂你,你别无辜。你两手一撒,倒是走得洒脱,等昭昭回来看到你躺在里面,你让孩子怎么办?” 一声长叹之后,易金又继续道:“有一件事忘记跟你说了,你一会儿到了佛祖跟前儿,多磕几个头,问问佛祖,我什么时候上去见他,问到之后记得托梦给我啊。” 易拾跪在火盆前,沉沉地三叩首,“爷爷,您在天之灵一定要保佑昭昭平安无事。” 于旺也跪在火盆边,烧着纸钱,泪流满面地道:“老太爷,小姐眼下不知去向,你在天上要是瞧见了,给咱们托个梦,好叫我们尽快找到小姐。” 春来也“噗通”跪倒,在灵柩前猛不迭磕头,“奴婢愿用这条命来换小姐平安。” 迅而重的磕头声令冬去当时一惊,立即上前扶她,“春来姑娘,你这般磕下去怎生了得?” 春来抬起面时,泪颊如洗,额头上已经落出一块红印,一条软臂被冬去吊着,她却不肯起,“老太爷和小姐都是那样好的人,为什么……”俄而泣不成声。 “爷爷,”易拾将易金从地上扶起,“您老保重身子。” 易金拍了拍易拾的手,唉声叹气地道:“尽快找到昭昭,章兄临走前就这么一个牵挂,我们活着的人务必要替他办好。” 易拾低头,“孙儿知道。” 他何尝不想立即找到昭昭,自昨日昭昭失踪后,于他每时每刻都是煎熬,他恨不能掘地三尺,翻覆整座城市,找到那个让他记挂了十数年而今终得重逢的姑娘。 于旺给易家爷孙安排好了客房之后,便回到灵堂里独自守着。 春来本也想为章仁守灵,但于旺一向心疼宅里年纪小的奴婢,让春来烧了两摞纸钱后便遣她去歇着。 可是今夜,宅里的所有人都注定无眠。 距易家爷孙来章宅到现在,不过短短半个时辰,宅中各处均已见挂白,在这严寒的冬日里,更是增添了无穷冷意。 大门口的红灯笼已被撤下,转而换上了象征着丧事的白灯笼。 过路之人一眼便知,章宅里正有白事。 这一幕,恰也被打此道经过的阮籁看见,但他一点也不诧异,章仁之病,阮籁数日前便已知晓。 那时是为了设计给章琔下套,竟教他无意间得知章老太爷患病之事。 眼下一看章宅门外的白灯笼,阮籁便知其中。 阮籁属睚眦必报之人,白日里在章琔那里受的辱,他终于可以借由此事来报复。 玄色披风的大帽下,阮籁半张脸都隐在帽檐盖出的阴影里,念及此时,阮籁阴鸷一笑,不由得抱紧怀里的食盒,加快脚步,从章宅外匆匆行过。 亥时将至,章琔躺在床上,早已饿得是前胸贴后背,中途睡过去好几次,也醒来好几次,被褥虽厚,但也抵不住因饥饿而加重的冷寒。 正迷迷糊糊将睡未睡时,章琔忽地听到院门的开阖声,意识顿然清醒,惊而坐起,又迅速地从枕下摸出锈剪握入手里,而后将被盖严严实实地围在身上,眼睛则紧紧地盯着门口。 章琔竖耳凝听,外面的脚步声渐行渐近,很快便来到门跟前,章琔不由自主地攥紧锈剪,蓄势待发。 “嘎吱”,门被打开,一片黑咕隆咚里,可见一个人影站在门里,那人忽而弯腰,似在地上放下一物,挺身之后,并未立即出声,而是跟章琔在黑暗里默然对峙。 良久,那人终于开口:“小师妹。”随后点起一根蜡烛,光芒一现,阮籁的面孔倏尔清晰,他蹲身将蜡烛穿过铁栏,放进屋中,笑道:“知道小师妹用不惯油灯,所以特地给你买了蜡烛。” “你打算关我到什么时候?”章琔声音十足十得冷静。 阮籁脚边放着一组双层食盒,他揭开盒盖,里面摆着数只小碗,每一只碗的大小都刚够从铁栏的间隔里进出。 “才一天而已,小师妹便耐不住了?当清尘使没有耐心可不行。”阮籁一壁将饭菜放进屋里,一壁以训导的口吻如是说道。 章琔心知阮籁不会轻易开锁,便未再接话,只一眼不眨地看着他动作。 “小师妹吃惯了山珍海味,自然再难咽下粗茶淡饭。这些都是多宝楼的招牌菜,也不知合不合小师妹的口味,小师妹先尝尝吧。”最后,阮籁将一双筷子端端正正地摆在一只碗上,“小师妹要是不喜欢,我明日再换别家。” 章琔将锈剪别在腰后,下地穿鞋,而后走到门边,将冒着热气的饭菜逐一端上桌,安静地吃饭,一语未发。 当章琔吃到一半时,阮籁突然阴恻恻一笑,不紧不慢地道:“方才回来时路过章宅,见着门口挂起了白灯笼,看样子像是在办丧事。” 此话一出,章琔骤然停筷,眼睛刹那瞪得浑圆,惊视阮籁,不可置信地道:“你再说一遍。” 阮籁带着看笑话的神色,特特提高音量,一字一顿地道:“章宅外面挂起了白灯笼,应当是在办丧事。” “噔当”,筷子掉落,章琔瞬间冲到门口,抓住铁栏,疯了似的摇门,铁门被晃得“哐哐”作响。 章琔红着眼圈,嘶喊道:“放我出去,放我出去……” 看到章琔疯急的模样,阮籁愈发欣乐,“小师妹别着急,再过几日我就带你走,离开这里,去到一个无人认识我们的地方,安心过日子。” “阮籁,”章琔冷不丁伸出手,一把抓住阮籁的衣襟,恶狠狠道:“我命令你马上开锁。” “别用这样的语气跟我说话,”阮籁面色一凛,遽然打开章琔的手,后退半步,“在这里,你可不是什么章大小姐,我更加不是凭你使唤的奴仆。你最好认清自己现在的处境,再来衡量应该怎么跟我说话。” 咄嗟之间,一双泪夺眶而出,章琔当时软了声气:“对不起,师兄,我求求你,放我出去,我要回去看爷爷。” 阮籁冷言斥道:“死人有什么看头?” 章琔双手倏地攥紧,怒恨难当,却不得不折腰,苦苦哀求:“师兄,就当师妹求你,放我出去,爷爷是我在世上唯一的亲人,我不能失去爷爷。” “求?”阮籁睥睨而视,“师妹便是这么站着求人的?” 自打双亲身亡后,章琔所跪之人便只有爷爷,从未再跪过他人,但当下却容不得她有片刻顾虑,心一横,双腿旋旋弯曲,最终落膝在地,跪在阮籁面前,低垂着头,悲泪盈襟,“求师兄……放我出去。”吐字艰难,如芒刺锥舌。 “这才乖,不过,”阮籁忽然笑得无比奸猾,一口齿宛如獠牙,“还是不能放你出去。” 反击 “你……”章琔倏然仰头,凶神恶煞地盯着阮籁,“噌”地一下站起,“你出尔反尔?” 阮籁似笑非笑,“我有说过跪了就放你出去吗?” “哐”,章琔一拳砸在铁门上,指骨受力生疼,她却似乎感觉不到,只一眼不眨地横目而视,“阮籁,你能关我一辈子吗?” 阮籁反问道:“有何难?” 章琔忽而松开手,缓缓后退,唇梢半挑起,“你能如愿吗?” 阮籁听然而笑,“试试方知。” 次日,巳时,阮籁给章琔拿来一壶热水后便离院而去。 冬日里,热水很快便会凉透,章琔拿到水壶之后,一气饮去半壶先将胃暖着,接着又开始吃昨夜剩下的饭菜。 入口满是冰凉,也格外油腻,章琔忍着吃了两口后便再难下咽。 她自小锦衣玉食,夏有凉冰去暑,冬有暖炉生热,可以说是没受过一天苦日子,但阮籁的突然出现,瞬间将章琔的水晶球打碎。 而比之重要的是,章琔不知道爷爷现在的情况究竟如何,她始终不肯相信阮籁之言。 前日回家时,爷爷尚有两分精神头,只是普通伤风,怎会危及性命?况且爷爷身子一向健朗,小小风寒岂能有如此威力? 愈思愈烦,章琔邑邑罢箸,又坐回床里,用被盖将自己周身围起,闭目禅定,以此御寒静心。 而阮籁同昨日一样,至夜幕初垂时也不见踪影。 章宅里,易拾一宿未眠,明明早已困疲不堪,却始终愁难睡,一闭上眼,脑海里便全是章琔的身影,一忽儿想到现在,一忽儿又回到六岁那年在葵子江被救时的情景,似幻似真。 易拾将翡翠兔贴着脸颊,呢喃道:“昭昭,我想你了。” 天亮之后,易拾顶着一双乌眼开门而出。 冬去见状,当时骇愕,“公子,你你你……” 易拾瞥他一眼,“舌头捋直了再说话。” 冬去立刻关问道:“公子昨夜未睡好?” 易拾并未理会其言,而是问:“爷爷起了吗?” 冬去丧着一张脸,“天未亮时老太爷就起了,一直在灵堂烧纸。” “去看看。”易拾庚即往灵堂行去。 今日,乌云塞长空,玉雪填山河,北风萧萧迎岁寒。 再有十三日便是除夕,各户都已挂起红灯笼,贴满红窗花,赤彤彤,火艳艳,好不喜庆。 唯城东章宅,一派森寒的素白。 易金早膳未食,起来后便坐在章仁的灵柩旁,与之烧纸闲聊,口中所叙多是二人少年时的知交事,时而大笑不止,时而哭不可抑,满怀悲苦,教人见之不忍。 易拾来到灵堂后,见易金双眼微红,两鬓苍苍,整个人好似一夜之间老去许多,禁不住一阵恻恻然,轻脚走过去,蹲身而下,握着易金苍老的手,“爷爷,别坐地上,当心受寒。” 易金却摇摇头,“我再多陪陪章兄,日后便再也看不到了。” 眼见易金如此态状,易拾心疼不已,扭头看向于旺,“可有蒲团?” “有,有,”于旺抹了抹红肿的眼睛,“老奴这就去拿。” 少时,于旺抱着两张蒲团返回灵堂,易拾随手取来一张放在易金旁边,又去搀他,“爷爷,坐这上面来。” 易金依言坐下后,又继续靠着灵柩,用手抚棺,惋慨道:“有的人啊,眨眼就不在了,上哪儿都再找不到。” “爷爷,”易拾抓过一摞纸钱塞到易金手里,“多给章爷爷烧些纸钱,让他在那边也能继续过富足日子。” 易金徐徐将目光移到火盆上,不断地往里面投纸钱,拖长着声音,道:“章兄啊,我也老啦。” 闻言,易拾心里又是一阵酸楚,“爷爷,记得用早膳,孙儿出去一趟。” 说罢,易拾就往外走,刚行至门口,却听易金鸿声道:“把昭昭找回来。” 易拾微微侧首,“孙儿一定把昭昭找回来。”随即飞快步离。 冬去刚端着食案过来,却见易拾步伐匆促,正朝大门口的方向而去,忙放声喊道:“公子不用早膳了?” “伺候老太爷用膳。”易拾匆匆撂下这句话后便头也不回地行了出去。 离开章宅后,易拾步履如飞地来到废庙里。 有两名寻尘已在庙里等了半个时辰,见易拾出现后,立刻现身,各自呈来一根布条。 经询问,此二人发现布条的地点分别是杨树街和绸子街。 易拾攥着两根布条,思忖道:“昨日找到布条的绿草巷是在城中,八宝街在城东往城西的直向上,而杨树街和绸子街则开始往北偏。若是西北方向……” “首座,”一名寻尘揣测道:“西北面多农田,四周开阔,狼子会否就藏身在此?” 凡是反叛之人,清尘使皆呼其“狼子”。 易拾颔首道:“极有可能,狼子既然选择了西北,应当便是认为越是远僻之地越便宜藏身。那咱们就多去偏僻之地找,尤其人烟稀少处,力求每一个地方都不放过。” 二寻尘抱拳,“是。”即领命而去。 从废庙走后,易拾又马不停蹄地去见上峰,询问闲云观凶杀案的进展。 衙门虽已立案,也派出十数捕役,但一整天过去,犹然未寻到阮籁片丝踪迹。 易拾一日更比一日地焦心热中,一面担心章琔的安全,一面又十分害怕风声太紧会逼阮籁设法离城。 而一旦出城,四面通达,尤其尺雪城北面接壤的便是瓜灯国,中间还有一片马马查沙漠,寻人更是如大海捞针。 随后,上峰又告知一事:“饕餮也在找人,你叫寻尘多留意。” 对此,易拾并不感到意外,但又非常急切,遂问:“布网已久,咱们何时收网?” 上峰不动声色地道:“须得沉住气,现在还不是时候。另外,你最好别胡来。” 易拾略一玩味,只觉上峰最后一句话里大有文章,似叮嘱,也似警告,他庚即抱拳,肃然道:“属下谨记。” 之后,易拾在城西北暗寻一日,及至上灯时分,忧心忡忡地回到章宅时,方得知于旺已请术士算好殡葬日期,乃五日后。 竹林院里,早晨剩的半壶凉水已被章琔时不时一口地喝进肚中,此刻已是饥寒交迫,在被窝里紧紧蜷着身子,半睡半醒。 迷迷糊糊间,章琔听到院门声,惊得立即睁眼。 片时,房门打开,阮籁如昨日那般给章琔点起一支蜡烛,又从食盒里逐一取出饭菜。 章琔赤足下床,飞快地跑到铁门边,伸手抓住阮籁的胳膊,“放我出去。” “小师妹饿了一天还能有这般大的力气,看来是饿得不够。”说话间,阮籁将正往里放的一小碗菜收回,只给章琔留下一菜一饭及一双竹箸,并毫不留情地提走食盒,返身关门。 “阮籁,放我出去。阮籁,放我出去……”章琔疾声大呼,直到嗓音嘶哑也不见阮籁返回之迹。 章琔绝望地倚着铁门,身子徐徐下坠,无力地拍打铁栏,禁不住泫然泪下,“放我出去,放我出去……”声音十分微弱。 “爷爷……”一思及爷爷,章琔顿时泣不成声。 第三日,阮籁又像昨日那般,给章琔一壶热水后便消失不见,夜时方归,且只带回一小碗菜和一小碗饭,以及一根蜡烛。 第四日,也是如此。 这几日里,章琔每日都在饥寒中度过,导致精力逐日衰弱,短短几日下来,显见得清瘦。 到第五日清早时,阮籁又来送热水,当他转身关门时,章琔急忙将之叫住:“师兄。”声音虚弱至极。 阮籁停脚,回过身来望着章琔,虽面带笑意,却无端地令人心头发寒,“小师妹有话要说?” 章琔脚步虚浮地走到门前,靠着铁栏,有气无力地道:“师兄,我跟你走,只求你别再折磨我了。” 阮籁笑意徐徐加深,也越发地阴邪,“小师妹肯就范了?” 章琔软力点头,“往后师兄叫我做什么,我便做什么,绝无二话。” “小师妹若早能如此,便也不必吃这些苦头了。听话的女人才招人疼爱,小师妹可要学乖点。”阮籁对章琔此刻的态度甚是满意,不由得走近两步。 “师兄,师妹知道错了。”章琔声气虚弱至极,仿佛下一瞬便要晕倒过去。 阮籁走到门前,摸着章琔抓在铁栏上的手,又顺着手臂抚至其脸颊,举止十分轻浮,一脸的好色相,啧啧赞道:“小师妹真是水嫩。” 章琔巧笑倩兮,任他抚|摸,片刻后,趁时问道:“师兄能否放我出来?” 阮籁一口回绝:“不行。” 章琔秀眉微蹙,“师兄还是信不过我?” “我阮籁虽然好色,尤其像小师妹这样的人间绝色,但头脑还算清醒,小师妹以为我看不出来你在以退为进吗?”阮籁手上的动作不停,捏着章琔滑腻的下巴轻轻摩挲。 “师兄,师妹已经诚心想要跟着你了。”章琔左手抓着阮籁的手腕,面露乞求之色。 阮籁将头凑近章琔,笑得猥琐至极,“小师妹当真诚心?” “师兄若是不信,那我便给师兄证明我的诚心。”话落之时,章琔左手五指猛地扣紧,右手则飞速从背后拿出锈剪,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狠狠地扎进阮籁的脖颈之中,鲜血顿时喷涌而出。 “啊!”阮籁一声惨嚎,瞬间挣脱章琔,左手捂颈,左边衣领霎时被血染红,鲜血顺着衣衫直往下流,眨眼功夫便溅他一身。 章琔握着带血的锈剪,冷眼看着阮籁,“这是我的诚心,同样也是我的决心。” ※※※※※※※※※※※※※※※※※※※※ 我继续写,试试再写一小章,两点之前能写好就更,祝小可爱们周末愉快! 阮籁归案 阮籁惊然而视,抬手怒指章琔,狠骂一句:“贱人。” 而紧跟着,突然发生令章琔措手不及之事,方才那一刺,虽瞧着鲜血喷溅,教人触目惊心,但实际却并未伤及其要害,只见阮籁踉跄两步后,蓦地转身,竟拔腿往院外狂奔。 “阮籁。”章琔两手抓着铁栏,焦急发喊。 眼下状况,阮籁自当置之不顾。 以是,章琔再次陷入束手无策之境,只能眼睁睁看着阮籁头也不回地消失在竹林里。 而这一次,章琔比之先时更加惶惶不安,因为她不敢确定,阮籁是否能再回来。 反击之前,章琔预备的是一击毙命,故而下手之时卯足了十分力道,只为教阮籁死在自己触手可及的跟前,从而取得青钉锁的钥匙。 孰料天不遂人愿,章琔竟不慎失手,未击中其要害。 阮籁对章琔连日不休的折磨令其身力皆不比从前,若是在往常,阮籁此时必然已是一具将凉之尸。 章琔不断地猛摇铁门,拉扯着青钉锁“哐当”震响,但此锁却坚顽胜石,牢牢扣合,未显半分松动之迹。 此法不行,章琔又火急火燎地往房中四顾,目光骤然投在桌凳上,她想也未想便三步并作两步地走过去,将凳子抄在手里,旋即迅步回到铁门前,双手紧紧钳凳,扬至头顶,鼓足力,霍然砸向铁门。 “嘭”地一声巨响后,凳子轰然散碎,而铁门却犹固无损。 章琔无暇惆怅,顿然甩掉攥在手里的两根半截凳子腿,又把屋里余下的三张凳子逐次砸门。 每一次都不遗余力,但每一次都如卵投石。 不过,章琔仍未放弃,她火速行至食桌前,风卷残云般将桌上的物什一手扫落,而后推着食桌来到铁门前,身俯如弓,双手紧紧扣住桌沿,眼神锋锐似刀,浑身气力一霎汇至腿部。 少顷,章琔狠一咬牙,宛如一名赴死的勇士,驰步而动,食桌“咣”地一下撞中铁门,牵动着整面铁栏都跟着一颤。 然而,桌沿虽被撞出数道豁口,木屑簌簌掉落,但铁门仍旧屹然如山。 几番使力后,章琔禁不住大喘气,稍作歇息后,堪堪将食桌往后拖,及至距门约有一丈之远时方停住。 章琔搓了搓手,并尽量平稳呼吸,而后重新钳住桌沿,盯着铁门,目色沉静如斯,周身筋骨尽绷起,俨如一支满弓的弦上之箭。 章琔深吸一口气后,推着食桌,离弦之箭般朝铁门疾冲而去。 “哐嗒”,食桌砰然崩裂,木屑炸雪般乱飞,铁门虽略有弯曲,却实在刚韧难折,难以撼动。 至此,陈设简易的屋中再无可用之物。 章琔的力气也终于耗尽,身子颓然坠落,坐在一地碎木间,三千青丝深深地遮掩住那张韶秀的面庞,整个人浑如一口枯井,无比潦倒。 刹那间,章琔心底的绝望似野草般肆无忌惮地疯长,跟着遍身蔓延,与此同时,一颗心逐渐下沉,犹入无底深渊。 而造出此孽的罪魁祸首在奔出竹林后,一路提气跑出三里地之外,来到最近的乡野郎中家里,寻其治伤。 乡野郎中是一名年过五旬的华须老者,方圆二十里地的人家都在其处看病。 老郎中见阮籁颈上之伤并不似意外受得,又看其面生,因而在为他止血时顺口询了一句:“伤口不浅,险些伤到动脉,足下这伤是如何来的?” 阮籁近几日时常外出,除开折磨章琔以及寻欢作乐而外,更主要的目的是在打探风声,他已知有三方势力在找他,一是清尘使,二是衙门,至于这第三股势力,他暂时没摸清。 所以,阮籁身负重伤之下,犹似一只惊弓之鸟,老郎中一句寻常问诊便教其顿生疑心,眼神忽而阴鸷,“你问这做个什么?” 老郎中反被其问得一头雾水,不觉然停下动作,“老朽是郎中,询问病因有何差错?” “不该问的别多问。”阮籁语带斥责之意,似极不耐烦。 一看阮籁竟耍起态度,老郎中也立即来了脾气,当时甩手罢诊,“邻近的农家子老朽都能识得,看足下目生,也不知是何方尊人,自古小庙难理大佛事,足下的伤,老朽治不了了。” 听到“目生”二字,阮籁一瞬心惊乍,当下抽|出芙蓉剑,竖抵在老郎中颈处,厉声逼问:“死老头,你知道些什么?” 老郎中骇得无颜落色,态度立即软和起来,“好汉别动怒,老朽给你治伤就是。” 阮籁的疑心却由此加重,微眯着眼,“你好像很怕我?” 老郎中极力地偏过头,斜目看剑,怯怯地道:“好汉有话好说,先把剑放下。” “你是不是已经知道我是谁?”阮籁面容狰狞,剑刃已切进老郎中皮里,殷红的血珠顿时冒出,顺着银白的剑身蜿蜒流至剑尖。 脖子上的疼痛让老郎中身子一抖,急急解释道:“老朽从没见过足下,哪能知道足下是谁啊?” 阮籁一面担心老郎中去官府告发他,一面又怀疑老郎中是某一方的眼线,杯弓蛇影之下,立生杀心,“撒谎。” 话一出口,阮籁旋即扬剑,不由分说地朝老郎中劈头砍去。 老郎中腰子一弯,躲开剑势,随手操起一旁的药草就往阮籁身上一通乱砸,由此将之拖住须臾,他则趁隙死命地朝内堂跑。 而老郎中的疯逃之举看在阮籁眼里更像是有鬼,至其杀气陡盛,提剑紧追,一路将老郎中逼至后院墙角,令之无路可逃。 老郎中背抵着墙,揖手求道:“好汉饶命,好汉饶命,老朽啥也不知道啊。” “不知道?”阮籁冷笑,剑指老郎中,“那你跑什么?” 老郎中禁不住瑟瑟发抖,“好汉都用剑割老朽脖子了,老朽岂能傻站着?” 阮籁怒咤道:“满口强辞,你这老头肯定知道不少,那我便留你不得。” “哎哟哟,”老郎中解释不通,急得扒耳搔腮,“老朽哪敢唬弄好汉?” “废话少说,见阎王爷去吧。”阮籁说完就朝老郎中一剑砍去。 可剑尚未落下,阮籁却忽觉身子一软,周身力气似瞬霎散尽,视线也开始模糊不清。 “哐当”,芙蓉剑脱手落地,阮籁跌跌撞撞地往后倒退两步,使劲摇头,片刻,猛然惊觉,颤抖着抬手,指向老郎中,“死老头,你……你对我做了什么?” 老郎中嘿嘿一笑,得意地拍掉手上的睡圣散粉,“衙门的通缉令已经发下来好几日了,画得其实并不太像,你要是不出剑,老朽还不以为,但偏偏你要拔出剑来,这可怪不得老朽眼尖了。逮了你,赏银十两,老朽这就绑你去领赏钱。” “你……好……好卑鄙。”阮籁方才追老郎中时的一通急跑令睡圣散快速地往其周身血脉蔓延,此时药力发作,阮籁两句话一出口便虚软倒地,再也挣扎不得。 “你害老朽成日地提心吊胆,那十两赏银就当是慰劳老朽了。”老郎中随手取下挂在墙上的麻绳,走近阮籁,将他手脚死死一捆,随后拖进柴房,锁上门,即去找管辖此地的捕快。 距阮籁被捉不到半个时辰,易拾便已获知此事。 彼时,易拾正欲出门,一支赤尾羽箭“嗖”地从他眼前闪过,“噔”地命中其侧方的门框。 易拾飞快地拔下赤尾羽箭,返身回到房中,取出密信一看,上面写着:狼子被捕,衙门。 此事于易拾无异于喜从天降,连日里的阴霾似乎均因此一扫而空,易拾瞬间振奋不已,将密信往掌心一攥,猛地捶桌,“终于逮到了。” 迅速地处理好密信后,易拾迫不及待地离开章宅,找到上峰,请求上峰安排他进衙门同阮籁面见。 上峰对易拾分外倚重,他的要求,几乎从不驳回,易拾一提,上峰问也不问便立刻答应,只叮嘱其务必按捺住,等衙门审讯完,将阮籁收监后再去狱中见问。 凭借对阮籁以往作风的了解,易拾谅定他会在公堂上矢口否认杀害闲云观住持及小道士一事,但仵作已经验伤,那柄芙蓉剑就是最好的物证,他百口莫辩。 眼下铁证如山,单是闲云观一案,便足以定阮籁死罪,再加叛国一条,阮籁纵有十条命,也不够抵。 审讯阮籁时,易拾就在公堂的大门外,混在人群里,耳听目观。 果不其然,阮籁利口狡辩,拒不认罪,即便知府命衙役将人证物证通通摆在其面前,他兀自巧言如簧。 知府恼怒之下,一连甩出六七支筹子,大喝一声:“打。” 四名衙役立即上前,两人用水火棍夹着阮籁的脖颈,另两人则一人一下地抽打阮籁,七十棒方止。 棍刑一毕,知府直接命人将阮籁收监。 而阮籁前脚刚被下狱,易拾后脚便戴着半张假面进入牢里。 见到易拾时,阮籁不惊不诧,坐在草榻上,摆弄着脚镣手铐,笑了笑,“易首座身娇体贵,怎么来这种肮脏地儿了?” “装什么糊涂?”易拾切齿愤盈,骤然蹲下身,一手掐住阮籁的脖颈,逼问道:“章琔在哪儿?” “死了。”阮籁直视易拾,无分毫惧意。 这话一出,易拾顿即瞋目裂眦,凶如狂怒之狮,“你敢。” “我怎么不敢?”阮籁回味地咂咂嘴,“爽完了还留着做什么?怎么,易首座想要?” 此言宛如一柄锋刃,狠狠地将易拾的心脏刺穿,他登时怒火滔滔,五指霍然捏紧,“你怎么敢伤她?” 阮籁被掐得难以喘息,双手不断扒着易拾的手腕,在其白皙的皮肤上抓出数道血痕,吐气艰难地道:“你……身为……首座,竟对……追尘……动情。” 易拾浑然已经失去理智,五指越收越紧,眼神极其狠厉,“我要你的狗命。” 阮籁窒息之下,双眼开始发直,一张脸逐渐涨红,“杀了我……你也……跑不……了……” 易拾面目阴森得可怕,另一只手也缓缓移至其脖颈处,双手合力,“我拉着你,一起下地狱。” ※※※※※※※※※※※※※※※※※※※※ 终于快找到昭昭了,老母亲激动的心,颤抖的手。不过,昭昭,赶快去劝劝你老公,他要犯罪了。 线索 在阮籁面色发紫时,易拾冷不丁松手,冉冉起身,笔挺而立,宛如一株生长在山巅的不凋苍松,神情冷傲地俯视阮籁。 “咳咳咳……”阮籁急咳一阵后,突然仰天大笑,“懦夫,连杀个人都畏首畏尾,堪当大事?” 易拾冷眼诟谇:“别把自己当人,你在我眼里不过是一只肮脏的蜚蠊。” “蜚蠊?你又比我尊贵多少?”不管是以前还是现在,阮籁最是受不得此种言语刺激,因为这会令他回想起少时被人用脚踩面时的屈辱,直恨得牙痒。 易拾不动声色地道:“我并不比你尊贵,只是比你守规则、重人命而已。” 阮籁嗤之以鼻,“一群道貌岸然的伪君子,假作正经。易首座嘴里说自己守规则,背地里却暗暗对追尘动情,甚至不惜坏规矩替她出任务,现在又说自己守规则,你虚不虚伪?” “守规则不等于丧人情,我敬重仲贤前辈,但我不是他。”易拾眼神坚定,字字铿锵。 阮籁眼珠一转,继续激将:“易首座现在有杀我的机会,却不动手,难道不怕我把你对追尘动情的事抖出去?” “看看你眼下的处境,你觉得自己还有这个开口的机会吗?更何况,”易拾微微俯身,伸手指向牢门外,“你认为这座衙门里的人,上上下下,谁会信一个已定死罪之人?” 说话间,一只老鼠“吱吱”跑过,易拾偏首看去,同阮籁道:“兴许它会信,你不妨试试?” 阮籁往后一靠,背抵潮墙,“听易首座的意思是拿定我没辙了?” “你当然可以继续折腾,毕竟老鼠最擅长打洞。但是,”易拾神情阴鸷,似如将要展翅飞崖的鹰鹫,“在此之前,告诉我,她在哪里?” 阮籁不紧不慢地道:“不是告诉易首座了吗?死了。” “别跟我玩那一套。”易拾看着阮籁脖颈的刺伤,出其不意地曲指一抠。 阮籁顿即拧眉痛叫,应时甩掌,却因行动受限,又之易拾反应敏捷,矫豹一般侧身避过,而令阮籁一掌击空,由此牵动身后的棍伤,疼得他直龇牙。 “强弩之末,认命吧,阮籁。”易拾面寒如覆雪凝冰,猛地钳住阮籁的颌骨,将之脑袋死死抵在冷硬的墙上,“告诉我,章琔在哪里?” “死……了……”阮籁犹然不肯松口。 瞬霎间,易拾怒火攻心,五指骤然捏紧,疯癫一般推着阮籁的头不断撞墙,“咚咚咚……”下手毫不留情,磕得寂静的狱牢里发出阴森悚怖的闷响。 待易拾终于停手后,阮籁瘫软地倒在草榻上,口吐血泡,已而却又张着一口血牙狂笑不止,似乎兴奋至极,“我阮籁死也有人陪葬,还是个俏生生的美人儿,值了。” 易拾从袖里掏出一张绡帕,缓缓擦去手上的血迹,静沉沉地凝观阮籁,知其清楚自己如今是回天乏术,故而生出死念,并抱了跟昭昭玉石皆碎之心。 眼下,从阮籁嘴里显然已经挖不出有用的信息,易拾遂无欲继续在他身上费功夫,将绡帕往袖里一塞,跟着毫不迟疑地拂衣而去。 而阮籁此人,不日便将成为菜市口的一缕新魂。 离开牢狱时,易拾佯作不经意地同牢头询问了案情,得知阮籁被带回衙门时,除却一身衣裳、一柄剑,别无余物。 谢过牢头后,易拾则快步往外行,出来时才发现天空已经飘起微雨,地面虽已湿透,但尚未积水,想必是刚落不久。 突如其来的一场冬雨给尺雪城浇下一片侵骨的湿凉,易拾离开衙门后,又行色匆匆地往城西北奔去。 他直觉,阮籁身上的其他东西十有八|九在那个将之送进衙门的老郎中手里。 飘风弗弗,俄而雨骤,易拾在雨幕里急奔,衣衫很快湿透,前两日的伤寒尚未好痊,冷雨一淋,顿时激得他风咳不止。 根据牢头的描述,易拾很快找到老郎中的药堂。 只不过,药堂此刻是大门紧闭。 易拾立即摘掉假面,急敲门环,“刘郎中快开开门,咳咳咳……我来瞧风寒症。” 半晌无人应门,易拾遂加大力敲击门环,“刘郎中,开开门,咳咳咳……快开开门啊……有人来瞧病了……” 话音一落,易拾听到门里传来窸窸窣窣的脚步声。 片刻功夫,大门“吱啦”打开,里面立着个花发老叟,易拾二话不说挤进门里,盯着老叟问:“你就是刘郎中?” 刘郎中直冲易拾翻白眼,张口便是一通抱怨:“你这年轻人,毛毛躁躁,不就是患个风寒,至于这么大惊小怪?跟要命似的。” 对于刘郎中的埋怨,易拾一字未听,遽然抓住其双肩,“刘郎中,人命关天,我且问你,今日你送进衙门的那人,身上可有别的物什?” 刘郎中一听,当即推开易拾,漠然道:“老朽什么都不晓得。” 易拾一把拽掉腰间的荷包,不由分说地塞到刘郎中手里,“你就当我是来瞧病,这是预付的诊金,里面大概有二十两银子,要是不够,我晚些时候后再叫人多送些过来。只需要你告诉我,那人身上是否还有别的物什。” 刘郎中掂了掂荷包,分量倒是不轻,却又担心生出枝节,遂警惕地问:“你跟那人是什么关系?” 易拾怒骂道:“那个无耻之徒前日里偷走我最珍爱的宝贝,我恨他恨得咬牙切齿。” 刘郎中恍然地点点头,终于放心将荷包收进袖中,“那人就在牢里,你直接去牢里问他不就得了。” “他不肯说。”易拾又抓着刘郎中,“您医者仁心,就发发善心告诉我,他身上是否还有别的物什。” 迟疑片刻,刘郎中转身往后堂行去,“你跟老朽来。” “好。”易拾紧步跟上。 刘郎中从房里取出一件被青布缠裹的物什,只有巴掌大小,递给易拾,“就两样东西,都不是宝贝,你要就拿去。” 易拾忙忙打开青布,里面赫然放着一团割金丝,另一物则是一支形状奇特的钥匙,易拾先将割金丝装进襟内,随后拿起钥匙凝目观察,“这支钥匙也是那人身上的?” 刘郎中语气肯定地道:“没差错,假不了。” 易拾将钥匙攥进掌中,继续打听:“那人来时是什么情状?” 刘郎中于是将前后诸事纤悉无遗地讲给易拾听去,临了又道:“惨得很,也不晓得是谁行的好事,伤得他血滴了一路,那人倒也是命大,竟然没有失血而亡。不过,现在知府老爷已经定了他的罪,也就多活两日而已。” “你说什么?”易拾赫然惊目。 刘郎中不知易拾问的哪句,便将最后一句重复一遍:“现在知府老爷已经定了他的罪,也就多活两日而已。” 易拾急道:“你说血滴了一路?” 刘郎中的目光越过易拾望向其身后的雨帘,双手一摊,“现在没了。” 易拾扭头,但见骤雨如幕,血迹必然早已被冲刷干净,心底禁不住一片寒凉,又问刘郎中:“那你可还记得他是打哪个方向来?” “老朽瞧见他时,他就已经进来了,至于从哪个方向来的,”刘郎中摇摇头,“老朽还真是不晓得。” 易拾又问:“附近可还有别的药堂?” “方圆二十里地就只有老朽这一处药堂。”刘郎中辞气里颇有几分得意。 易拾开始忖思,阮籁到刘郎中的药堂时血尚未止,便表明从他被刺到就医,相隔的时间并不长,从而也说明中间的路程不会太远。 再以阮籁行事谨慎的作风,对此处的地形及人家必定知道七八,刘郎中的药堂自然也在其中,因此受伤之后便立即赶来,且之其功夫不俗,即便二十里地也花不了多长时间。 不过,照此来看,距离绝对不会超过十里地,否则也不会血滴一路。 如此一来,范围已经大大缩小。 西北面虽开阔,但刘郎中药堂的方圆十里地之内,可供藏身之处却并不多,除却一目望尽的农田以及几处当地农家的聚居地,剩下的只有三四处茂林修竹。 “咳咳咳……”易拾穿着湿衣,寒气已经透皮侵骨,令其伤寒瞬间复发。 “你这年轻人真是疯了,什么宝贝能比命还要紧?老朽屋里有干净衣裳,你赶紧去换了。”刘郎中转头回到屋中,给易拾取出一套干净的青布棉衣。 易拾倒也不推辞,谢过刘郎中后便借着他的屋子将一身湿衣换下。 趁着易拾更衣的间隙,刘郎中又从厨房端出一碗姜汤,“老朽冬寒时有日日喝姜汤的习惯,今日匀你一碗,一滴也不许剩。” 易拾顺从地接过姜汤碗,四五口饮尽,随后将碗还给他,“多谢刘郎中,我这便告辞了。” 刘郎中把碗抄在手里,右眉上挑,“你就这样走?” 易拾茫然不解,“那我该怎样走?” 刘郎中眉头紧皱,无奈地摇摇头,“老朽拿你二十两银子,却是操不完的心。你在这等着,先别走。” 易拾忙喊道:“诶,刘郎中,我还有要事……” 不等易拾说完,刘郎中已转身回屋。 须臾功夫,刘郎中再出来时手里多了一柄油纸伞,直接塞给易拾,“可别糟蹋了老朽的衣裳。” 易拾握住伞柄,抱拳道:“多谢,告辞。” 从刘郎中的药堂出来后,易拾撑着伞,一径往北向行去,那里有一座青林矮山。 发烧 章琔在一堆碎木里枯坐了近半个时辰,直到遍体生凉,冷不丁打了个寒噤,方缓缓起身,回到床上,半个身子埋在被盖里,抱腿而坐,冷静地思量计策。 至此,整个屋里,只有一把锈剪可用,此局怎破? 当章琔绞尽脑汁思地寻脱困之法时,易拾正冒雨行往青林矮山。 “轰隆隆”,雷声惊耳,章琔抬首望窗,虽然隔着一层烟罗纱,也能感觉到外面天色阴沉,而致房中亦是一派晦暗,如临薄暮时分。 青林矮山在药堂的西北方向,距药堂约莫六里地。 尺雪城的西北面多是乡间小路,此时被雨一泡,已是泥泞不堪,处处可见大大小小的泥水坑。 易拾撑着伞,踏泥前行,疾步如飞,鞋面跟长袍边均被甩满泥浆,糊得几乎快要看不清本来颜色。 冬雨最是凉人,易拾受寒气侵体,一路咳嗽不止,也越发焦灼,一面心怀希望,一面又无比恐慌。 雷声阵阵,暴雨在即。 这些日子,易拾纯粹是提着一口气在活着,剑伤未愈,仍需每日换药,有时动作太大扯到伤口,渗出的血足以浸透纱布。另有风寒反反复复,将他由内至外地折腾,不到十日功夫,已显见得消瘦。 青林矮山不高,却十分陡斜,不易登攀,因而素常少有人至。 易拾来到山脚处,举首望去,所目及者尽是茂林森森,烟雨霏霏,脚尖一点,飞鸟投林般钻进山中。 “昭昭,昭昭……”易拾一壁走,一壁喊。 油纸伞很快被斜枝刮破,已难遮雨,易拾索性将之丢弃,而后继续上登。 易拾在青林矮山找了足足一个时辰,每一处都未略过,却只寻得一间蛛网四结的茅屋及两处空空的山洞,昭昭并不在此。 而这时,雨已落大,乌云盖顶,不透一丝天光,天地阴晦得如同一块巨型灰晶。 刘郎中的棉袍子已经湿透,易拾却浑然不顾,马不停蹄地下山,继续行往下一处。 一盏茶功夫后,易拾来到位于药堂东北向的芦苇荡,仍然一无所获。 现在,只剩下东南向的荒竹林以及西南向的沼泽地。 距芦苇荡最近的当属东南向的荒竹林,易拾想也未想,立即赶步而去。 易拾到达荒竹林时,已过酉时。 竹林深深风飒飒,易拾不假思索地闷头钻进,走到一半时,猝不及防地踩中一个硬物,当下抬脚一看,是一堆泥垢。 易拾蹲身去拨,竟从泥垢里捞出一根珠钗模样的物什,只是被泥浆糊得辨不清状貌,遂就着雨水将之简单擦洗,赫然是昭昭失踪那日戴的桃花簪。 易拾登时激动不已,攥着桃花簪就一个劲儿地往里冲,“昭昭,昭昭……” 屋里,章琔正躺在床里闭目冥想,忽然听到喊声,瞬间翻身而起,赤足跑到门前,凝神细听,像是易拾的声音。 章琔庚即摇动铁门,同时大声喊道:“易拾,易拾,我在这里。” 易拾在林里听到“哐哐”声以及不大的呼喊声,心潮俄然澎湃,飞也似的循声而去,一气跑进院里,来到章琔的房门前,不确信地问:“昭昭?” 刹那间,章琔又惊又喜,“易拾,是我,快把门打开。” “好,昭昭你别怕,我来了。”易拾信手将桃花簪插在髻上,一看门扣,并未落锁,遂而霍地将门拉开,在看到章琔的同时也看到一扇铁门。 易拾握着章琔抓在铁栏上的手,兴奋地道:“昭昭,我终于找到你了。” 章琔急忙问他:“易拾,爷爷怎么样了?阮籁说爷爷病逝了,我不相信,爷爷明明只是患伤寒,哪能严重到如此地步?” “爷爷他……”易拾避开章琔的目光,支吾其词。 一看易拾此态,章琔顿时心如火焚,“爷爷怎么了?你倒是说啊。” 易拾不知该如何开口,干脆避而不谈,转即掏出刘郎中给的钥匙,一手握着青钉锁,一手将钥匙往锁眼里插,“我先救你出来。” 一连数次,钥匙始终够不着底,易拾不禁发急,“怎么回事?难道不是这把钥匙?” 章琔看着青钉锁,“恐怕不行,锁眼被针堵了。” 闻言,易拾果断将锁松开,“你先等着,我去找找有没有可用的物事。” 半刻功夫后,易拾提着一柄斧子回到铁门前,“昭昭你往后退。” “好。”章琔依言后退数步。 易拾扬起斧子,使出十分力,“哐”地一声砍中青钉锁,如此大力,却仅锁身出现一个缺口,其他地方几乎纹丝未动,青钉锁仍旧牢牢扣在门上。 “昭昭别担心,我一定救你。”易拾先安抚好章琔,跟着再次鼓足力,“哐哐哐……”斧子不断地砍在锁上,连砍三四十下后,只听“咣”地一声,锁销乍然断开。 二人同时一喜,易拾赶即将锁取下,推开铁门,脚踩一堆碎木冲进屋里,不由分说地抱住章琔,将之圈在怀中,似呢喃地道:“昭昭受委屈了,对不起,是我太笨了。” 此时此刻,当下情境,面对易拾的热切和温暖,章琔的心情竟有些说不出的复杂,缓缓将之推开,“你告诉我,爷爷到底怎么了?” 易拾冷不丁抓起章琔的手腕,目光沉定无波,“先离开此地,路上再说。” 章琔点点头,任由易拾拉着,头也不回地往外走去,踩着泥泞,行过竹林。 走出半里地时,章琔突然发觉易拾步伐开始虚软,身子也不住地左右摇摆,将倒未倒,忙停脚问道:“易拾,你怎么了?” 易拾堪堪侧过身子,一瞬不瞬地盯着章琔,轻抬右手,捧其雪腮,双眼噙笑,“昭昭,别害怕,我带你……回家。”话音一落,突然晕沉沉地倒在章琔身上,顿时失去意识。 “易拾,易拾……”章琔不断地摇他,耳朵触及其面颊时,惊觉他在发热,急忙反手摸其额头,竟是烫得厉害。 章琔一霎心急,放眼望去,四周俱黑,杳无灯火,忽地记起数日前路过此地时,前面不远处有个药堂,遂而将易拾拦腰紧抱,连拖带扶地往药堂艰难行去。 更衣 是时,暴雨滂沱,雷电大作,寒风瑟瑟刺骨。 章琔浑身湿透,眼睛被雨迷得只能半睁,因其身量比易拾低一个头,架着他行路便十分费力,一路上两步一停,不到三里的路程却足足花去近一炷香工夫。 终于来到药堂外时,却见大门紧闭,乌灯黑火,章琔遂将易拾扶至门边坐下,而后拉着门环使劲敲击,“有没有人啊,开开门呐……里面有没有人啊……” 连敲十数下后,章琔终于听到里面传出声响,却好似在骂骂咧咧。 少时,门开,刘郎中擎着一支烛台,面含怒气,在看到章琔湿发贴面、气色惨白而致略显惊悚的模样时,不由得吃了一惊,舌头犹如打结,“你你你……是人是鬼?” “我是人。”章琔返身扶起易拾,“老郎中,救命要紧。” 不待刘郎中开口,章琔已经架着易拾进到门中。 冷风“呼呼”猛灌,刘郎中手里的烛火摇曳将熄,他连忙将门关上,随后快步跑到章琔前面,为之引路,“跟老朽来。” 章琔依从地跟着刘郎中来到后堂的一间客房里,将易拾放到床上,“老郎中,快救他。” “慌个什么?且先让老朽看看再说。”刘郎中将烛台移至易拾脸旁,一看,当下诧异道:“怎么是这小子?” 章琔惊讶地看着刘郎中,“你认识他?” “他身上的棉袍子都是老朽的。”刘郎中随手将烛台往桌角一搁,跟着指挥章琔:“给他衣服脱了。” 章琔登时怔住,指着自己,“我?” “眼下这屋里除了你就只有老朽,老朽现在可没那功夫。你要是跟这小子有仇,那就让他继续穿着,不出一个时辰就能冻死他。”刘郎中说完便扭头走了出去。 章琔垂着双手站在床边,将易拾上看下看,一时间不知该从哪里下手,她从未给男子更过衣,更也不曾见过男子赤身模样,当真是愁煞人。 踌躇片刻,章琔拖着脚步走近,双膝贴床,俯下身,抖擞着一双手去解易拾的衿带,动作十分生疏。 解开易拾的长袍后,章琔为将湿衣自其身下拽出,便用环抱之姿将手探至其颈下托起,再费力地扯出棉袍,留给他一身单薄的里衣。 当是时,老郎中捧着一只冒着热气的水盆进屋,瞥一眼床上,冷冷道:“脱光。” 章琔诧然,“脱光?” “还是那句话,你要跟这小子有仇,就让他继续穿着。”说话间,老郎中又丢给章琔一块麻布,“脱光后用热水给那小子擦身子。” 章琔望着刘郎中潇洒离去的背影,又看向床上只剩一袭里衣的易拾,感到为难不已,麻布被她拿在手里,左拽右扯,迟迟下不去手。 犹豫再三,章琔一咬牙,霍地坐在床边,一本正经地同早已昏迷不醒的易拾道:“易拾,你听清楚了,我这是为了救你,并不是想轻薄你,你可别怪我。” 语罢,章琔着手替易拾解带,当衣襟敞开时,章琔顿时惊住,只见他身上竟缠着纱布,并有渗血之迹。 章琔急忙将其衣带尽数解开,纱布几乎裹满一身,更且红迹斑斑,直惊得她目瞪口呆,“到底发生了什么?怎会伤成这副模样?” “咳咳咳……”易拾冷不丁风咳起来。 章琔赶即拉过棉被盖在易拾身上,双手探至被里为之解纱布,动作极其轻缓,端的是十二万分的小心,生怕弄疼他,一壁又自言自语地道:“你这纨绔子,一刻也不肯消停,准是跟人打了架,才伤得这样。” 连撕带扯地将纱布从易拾身上解去后,章琔又利落地把麻布浸入热水里,片刻捞起,拧至半干,替易拾擦身。 自出生到现在,章琔还是头一回花此等功夫去伺候一个人,看着易拾了无血色的面庞,不禁忆及初见那日的情景,二人在葵花桥打得不可开交。 也是那时,章琔才初次见着臭名昭著的花花太岁之貌相,而彼时却哪里料到,此恶棍竟在不久后与她拜堂成亲。现在想想,还真是一桩荒唐事。 而更荒唐的是,此时此刻,自己竟在伺候这个恶棍,章琔禁不住哂道:“你这纨绔子还真是好福气,也不知上辈子是积了什么德,能劳动本小姐亲自伺候,就当是本小姐欠你的,如今便算还清,咱们互不相欠,你往后可别再来招本小姐了。” 仔细地为之擦净身子后,章琔倒累出一头汗来。 “呼!”长长地吐出一口气后,章琔随手将麻布丢在盆中,而后为易拾掖实被盖。 刚拾掇好,刘郎中便一手提着一只火炉,一手捧着一套干衣进屋,先将干衣塞给章琔,紧接着又将火炉放在床前,一壁摆弄,一壁道:“赶紧去换身儿干衣,老朽可照管不过来两个人。” “多谢。”章琔也不客气,捧着干衣便往外行去。 更衣回来后,章琔见刘郎中正给易拾诊脉,却不知因何事而满面愁容,遂问道:“怎么了?” 刘郎中徐徐摇头,“这小子状况非常不好。” 章琔闻言一惊,一个箭步跑到床前,“麻烦老郎中说具体点,他到底是什么状况?” 刘郎中将易拾的手塞进被盖里,轻描淡写地道:“累的,伤的,冻的,就这么几回事。” 章琔不懂病理,也听不明白,只道:“需要什么药,你尽管说,我去想办法找。” “倒也不难办,”刘郎中抬手指北,“从这里往北六里地有一座青林矮山,山里长着一味药,名叫一景天,约莫三寸高,叶蓝根绿,生在雨天的腐叶里。整个尺雪城,只青林矮山里才有一景天。而此药不但能治风寒,对伤口愈合也有妙效。你要是不怕,就去青林矮山采一景天,老朽保管明早便能还你个活蹦乱跳的傻小子。” 稍顿,刘郎中又道:“但老朽有个条件。” 章琔道:“但说无妨。” “治这小子的病,一株一景天即够,但老朽需要你多采两株,一共便是三株。”刘郎中竖起三根手指朝章琔比划。 章琔不假思索地道:“我答应你。”庚即一阵风似的消失在刘郎中眼前。 “诶,丫头,”刘郎中疾步冲到门口,大声喊道:“老朽话还没说完呐,山里有会咬人的疯狐狸,牙齿尖利的很,要当心呐。” 放眼四周,却哪里还有半个人影。天地间,唯有雨珠如线,落落不休。 一景天 震雷虺虺,电如银鞭击长空,乌云叠叠似层山。 章琔孤身穿梭在雨幕之中,宛如一抹魅影,一径朝北疾奔。 “咵嚓”,一道闪电击中青林矮山,顿时烧起一树天火。 章琔远远望见山顶处有一簇火光,像是一座灯塔,指引其一路向前。 到达青林矮山后,章琔从山底便开始弓腰细寻,尤其腐叶较别处更厚的树脚。 由于泥路湿滑,杂草丛生,章琔只好扶树而行,待至一株枝叶扶疏的树脚时,一抹微不可察的蓝意倏地跃入眼帘。 章琔禁不住喜形于色,随即蹲身而下,一丝不苟地拨开一景天周边的腐叶,又徒手挖泥,最终将之连根刨出,捋去根须上沾的泥块后方小心地放进袖中。 山顶的天火未熄,章琔仰头望了一眼,继续扶树上行。 在半山腰里,章琔又找到一株一景天,刘郎中给的任务是三株,现在只差一株。 正当章琔准备再往上走时,前方不远处突然蹦出一双碧光眼,张若铜铃,一眨不眨地注视着章琔。 章琔未料到此等矮山里竟有野兽出没,当下警惕起来。 静等半晌,碧眼兽既不扑来,亦不遁逃,只是在原地不停地徘徊。 僵持良久,章琔再等不下去,目视碧眼兽,身子冉冉下蹲,拾起一块石子,霍地投掷出去。 碧眼兽乍然惊跳起,嘴里不断地发出“哧哧”声,在幽静的雨夜山林里显得无比阴森可怖,教人闻之毛悚,碧眼兽显然已被激怒。 章琔动作缓慢而不易察觉地自袖里摸出锈剪,“本小姐一整天滴水未沾,比你更饿,看今晚咱们是谁拿谁打牙祭。” 话音一落,章琔忽地持剪跃起,迅利地奔向碧眼兽,先发制人。 碧眼兽倒真真被章琔汹汹而来的气势唬住,直到后退三四步后才霍然反应过来,当时恼羞成怒,龇牙咧嘴地拱起身子,一瞬弹起,猛地扑向章琔。 与碧眼兽逼近时,章琔终于看清其形貌,原来是个灰毛白脚的狐狸,双耳奇长,类兔,牙齿尖利,类虎。 灰狐动作矫捷,一爪子挥来,章琔的左袖瞬间被划破,好在棉袍厚实,并未伤及皮肉,若换作春夏薄衫,只怕是已出血口。 “本小姐还是头一回跟狐狸斗。”章琔瞬间被激发战意,整个人凌空飞起,皓腕一翻,手疾眼快地探臂一擒,成功抓住狐狸腿,正要落剪,灰狐却骤然折身,一口咬在章琔的虎口处。 章琔猝不及防地被咬,“嘶……”登时吃痛松手。 便是这一晃神的功夫,灰狐似清楚斗不过面前之人,庚即蹿跳上树,扭头望她一眼,随后扑向另一株树,起落间,宛如一只飞鼠,眨眼消失在黑暗里。 章琔忍着痛,就着被抓破的衣袖,“刺啦”撕下一块布,胡乱将虎口绕掌一缠,又继续寻找一景天。 最后在快到山顶处时终于找到一株一景天,章琔麻利地将之拔出后,带着三株一景天迅速下山。 章琔一路疾行,回到药堂时已累得气喘吁吁,刘郎中正在给易拾喂水,章琔赶紧将三株一景天全部塞给他,“三株,一株不少,赶快救他。” 刘郎中宝贝似的捧着一景天,“你这丫头,老朽那时话还没说完就见不着你人影儿了。” 章琔径自坐在火炉前,双手靠向炉子,前后翻烤,“什么话?” 刘郎中道:“老朽想说,那山里有咬人的疯狐狸。” 章琔颔首,“我遇着了。” “你遇着了?”刘郎中先是一惊,随后自责不已,“都怨老朽没一口气把话说完。” “与你无干,有没有疯狐狸我都会去。”说话间,章琔望一眼易拾,忙催促道:“老郎中快去熬药吧,救人要紧。” 刘郎中看看手里的一景天,“老朽给你免诊金。”颇有两分正义凛然之姿。 章琔浅浅一笑,“多谢。” 刘郎中出去后,章琔的目光缓缓移向易拾,最终停在其脸上,凝视片刻,起身走向床头,自其头髻里取出桃花簪,握在手中摩挲,心思逐渐飘远,喃喃道:“也不晓得桃生这几日怎么样了。” 约莫半盏茶功夫后,章琔坐在火炉边昏昏欲睡时,刘郎中端药而入。 “给那小子喂。”刘郎中不由分说地将药碗递给章琔,并叮嘱道:“一景天珍贵的很,一滴也不准剩,喝干才算完。” 章琔揉揉眼,十分自然地接过药碗,坐在床畔,一只手从易拾颈后穿过,将之托抱起,而后捏住其下颚,使其张开嘴,随后一勺一勺地把药喂入其口中。 一碗药见底后,章琔又动作轻缓地将易拾放回枕上,为其掖实被盖。 刘郎中手捧空药碗,却立着不走,笑意深深地睃看章琔,问她:“丫头,这小子是你什么人呐?” “是我……”章琔斟酌片刻,最后蚊声道:“夫君。” “什么?”刘郎中故作姿态地将耳朵凑拢,“老朽耳背,没听清,他是你什么人啊?” 章琔倏地别过脸,“是我夫君。” 此话一出,忽闻一阵咳嗽声,“咳咳咳……” 章琔和刘郎中不约而同地循声看去,却见易拾竟已睁眼,正目不转睛地盯着章琔,一本正经地道:“我证明,我是她的夫君,她是我的娘子,我和她是结发夫妻。”稍顿,似觉此言不足以表明二人的关系,又补充道:“明媒正娶,拜过天地和高堂。” 耳闻此话,章琔整张脸禁不住“唰”地一红,“你……你何时醒的?” 易拾背靠着床半坐起,胸膛半敞,眼光深沉如海,不可见底,“刚醒。” 刘郎中乍然惊喜道:“一景天果然是好东西,老朽今日可算是得了大宝贝,哈哈哈哈……”随即长笑而出。 “老贼精。”易拾轻斥一句,忽见章琔在看其身上伤痕,于是不动声色将被盖往上拉,“章琔,你看光了我,就得对我负责。” 咋听得,章琔连忙抬手捂眼,十指并紧,遮得严实不透,耳根及颈俱是通红一片,羞臊得厉害,“你……你在说什么?我什么都没有看到,你别诬赖我。” 易拾半挑起唇角,暗自深笑,“那我问你,我身上的衣裳是谁脱的?” “是……是老郎中。”章琔说这话时颇有些心虚。 易拾假意道:“哦?是么?那我现在就去问他,到底是不是他。” 章琔果真受激,旋即放下手,嗔道:“你做什么?” 易拾见她已然入套,于是正色逼问:“那你说,到底是谁给我脱的衣裳?” 章琔咬咬牙,自知蒙不过去,干脆承认:“是本小姐,如何?” 易拾瞬即黑起一张脸,佯生怒意,“小爷我长这么大,第一次被女人看光身子,所以你必须对我负责。” 章琔愣住,“你想我怎么负责?” “你承诺,这辈子都待在小爷身边,不离不弃。”易拾此言乃由衷而发,无比认真,也无比心诚,亦无半分兴起或是玩闹之意。 但章琔却不知其内心之思,只当他是在同自己纠缠脱衣之事,忙不迭对他解释:“你那时衣裳湿透,我为了不让你受凉气才不得已为之。所以,你需知,此事并非我故意之举,你当谅解。” 易拾继续胡搅蛮缠:“小爷不管起因是什么,我只看结果,而这结果就是你章琔脱了我的衣裳,事实显而易见,你盖不过去。” “早知道就不起这好心,冻死你活该。”章琔悔恨得直跺脚。 “章琔,你别想耍赖。木已成舟,悔之晚矣。”易拾理直气壮地威胁道:“你要是不承诺,我明日就叫整个尺雪城,上至白头老翁,下至五尺幼童,都知道此事,甚至着人编成话本,看你能躲到哪里去。” 章琔一时间气得舌头打结,“易拾,你……你……你讲不讲道理?” “你且说说,我讲的哪句不是道理?”易拾徐徐直起身子,一丝精光在眸心一闪而过,“章琔,事实胜于雄辩。小爷的衣裳,就是被你脱的,你还想怎么抵赖?” “我……我……你……你……”章琔破天荒被人噎得说不出一句回嘴之辞。 易拾又继续加狠料:“小爷好好的清白身子被你看光,章琔,你可别做那人人得而诛之的赖皮。” 章琔忽然灵光一闪,振振有词地反驳道:“你休得诓我,你没少去红门里,身子早叫那里的娇娘看得光透,现在倒要来讹我了,你还要不要脸皮?” 易拾反问道:“是谁告诉你,小爷去红门里是找娇娘了?” 章琔想也不想,脱口便问:“不去找娇娘,那你去红门里作甚?” 本是问及不便讲于人前的私事,孰料易拾竟一反其道地对其称许:“问的好,你身为我的夫人,就该过问我的行踪。那我现在告诉你,我去红门里只为喝酒,你信是不信?” 章琔不假思索地道:“我不信。” 易拾面色沉肃,“你信或不信,事实皆不会因此而改变。” 章琔猛然惊觉自己似乎正被他一步一步地套进圈里,遂而赶即收住,“我不与你掰扯,总之……” “没有总之,只有你脱我衣裳的事实。”易拾兀自打断章琔的未完之言,一字一顿,掷地有声地道:“章琔,我要你负责。” 见他态度坚决,章琔索性不再解释,一跨步走到火炉旁坐下,“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章琔不知,易拾是拽歪理的一把好手,从小到大,只要他愿意花心思去辩,几乎无人能讲过他。 所以,单此一路,章琔在易拾面前便行不过,除非他肯让道。 但很明显,在此事上,易拾绝无让步之意。而这番牵扯,他早已下定决心将自己化成一根藤蔓,与章琔纠缠不休。 十二年的苦苦寻找,而今终于重逢,他便再也不肯松开。 同心珠 章琔肤如凝脂的面颊被淡橘色的火光映得无比柔和,恰似一抹遗落在寒冬里的春暮色,教人难以移目。 易拾披衣下床,走到火炉前,俯下身,朝章琔伸出一只手,不苟言笑地道:“昭昭,我带你回家。” 章琔凝瞩着炉里跃动的火焰,双手在膝头交握,快速地揉搓,“易拾,你别瞒我,爷爷到底……” 一霎间,幽绪塞膺,章琔喉中如哽,话头蓦然中辍。 易拾倏地握住章琔微微颤抖的手,语气和缓:“先回家吧。” 两手甫一相碰,章琔立时触火般抽开手,面显不豫之色。 易拾压眉微愠,“我又不吃你,你躲什么?” “你这样让我感到不舒坦。”章琔半个字也不肯委婉,直陈己情。 一瞬间,易拾心如针穿,千疮百孔,鲜血淋漓,一抽一抽地疼,逼入脏腑,迅速延及周身,他缓缓曲拢五指,渐敛成拳,随后负于背,死死扣握,嘴上仍旧耐心道:“你只是还不习惯,从现在开始,你要接受,我是你的夫君,而你是我的妻子。” 章琔却毫不犹豫地道:“我不接受。” “你现在不接受,可以,我等。”易拾努力压制住胸中那股汹涌如山洪倾泻的挫败感,但辞气却已不觉然带着几分近乎于乞求的卑微。 章琔愈加不耐,也愈加不解,“易拾,你在搞什么鬼?这场婚姻形同契约,我是为了爷爷,你也是为了爷爷,我不会当真,你也别当真。” 一席话教易拾心底一片悲凉,如身置荒芜之地,万里萧杀,凝然片晌,最后艰难地挤出三个字:“回家吧。” 二人在同刘郎中谢别时,刘郎中往二人手里各塞给一只血玛瑙嵌金色同心结手串,“来来来,一人一只。” “你这是?”章琔单掌托珠,不明其意。 刘郎中乐哈哈地道:“这是老朽珍藏多年的同心珠,本是打算赠恩爱侣,哪知老朽到这把年纪也没遇着半个知心人,这一对儿玛瑙串便成了个积尘的闲置物。今朝老朽与两位有缘,另则也不能白得你二人钱银宝物,但老朽半生积蓄都花费在了药草上,所以没别的贵重物,就以此物相赠,当是回礼,愿你二人百年和合,永结同心。” “您老可真是慧眼识宝珠。”易拾喜滋滋地将手串套进左腕,又看章琔愣着不动,不由分说地从其手里拿过手串,而后麻利地套在她右腕上。 “易拾,你干什么?”章琔蹙眉发恼,庚即就要去取玛瑙串,易拾却迅急地抓住其左手,口吻严厉地训道:“天下良医皆是扁鹊华佗在世,刘郎中医者仁心,咱们怎能拒绝他一片好意?别摘掉,好好戴着。” 刘郎中得此盛赞,登时眉开眼笑,“两位才子佳人,实乃天造地设啊。” 眼见谈辞愈加偏歪,章琔慌忙解释:“我们不是……” 话刚出口,冷不防被易拾打断:“逃不过您一双火眼金睛。”说话间,侧首凝看身旁的嬿婉姝子,辞色认真:“我们夫妻琴瑟和鸣,如胶似漆。” 章琔委实再听不下去,当即朝刘郎中抱拳,“告辞。”言罢,顾自离去。 望着章琔洒然而行的背影,刘郎中将双手拢进袖中,“那丫头瞧着脾性直辣,实际心肠软得很。一景天不是易得之物,那丫头为了你,连咬人的疯狐狸都不怕,这份胆气不逊儿郎。” 一番赏赞后,刘郎中又慨然道:“你这傻小子有福气啊,比老朽有福气得多,要珍惜。” 易拾眼波翻涌如潮,心头和暖似春风拂过,肃然抱拳,“谨记郎中之言。” 追上章琔后,易拾朝她伸出松松握起的拳头,打开五指,掌心赫然盘着绾作一团的割金丝,“你认认,是不是你的物件?” 章琔淡然地接过割金丝,收进袖中,“多谢。”而后继续前行。 易拾在原地愣怔片刻,随后快步跟上,默然相随。 二人,一不询问,一不解释,彼此缄默,亦各自心事重重。 回到章宅已是辰时,章琔远远便望见自家大门前的白灯笼,直晃得眼睛生疼,一颗心顿时沉至深渊之底。 “昭昭,”易拾遽然转过身,掌住章琔双肩,“甘瞑于太霄之宅,而觉视于昭昭之宇。你一定要记住,爷爷对你的爱永恒不泯,他会在天上,继续爱着你。” 章琔霎时泪盈,嘶喊道:“爷爷。”一掌推开易拾,疾步如飞地奔向高门,穿廊过径,一气跑到前堂外时,却是看到封灵一幕。 “叮叮叮……”锤钉声如暴风般冲进章琔耳中,满堂素白犹若一头张着白齿的恶兽,将周遭一切都食入口中,章琔顿觉五内俱崩,“爷爷。” 堂内之人齐齐扭头,所有人在看到章琔时,都禁不住悲喜交加,春来当先跑到章琔身旁,哭眼抹泪地道:“小姐总算回来了。” 章琔疾风似的奔进堂里,“噗通”一下跪在灵柩旁,半抱着棺木,声泪俱下:“爷爷,别离开昭昭,说好的,昭昭陪你当老妖怪,爷爷要信守承诺啊。” “爷爷为什么要离开昭昭?是因为昭昭不听话,所以爷爷嫌弃昭昭吗?”章琔哭得浑身发抖,声嘶力竭地道:“昭昭改,昭昭都能改,只要爷爷肯回来,昭昭以后都听爷爷的话。爷爷,对不起,是昭昭顽劣,昭昭气到爷爷了,昭昭以后再也不气爷爷。昭昭求求您,回来继续做昭昭的爷爷可以吗?昭昭喜欢当爷爷的孙女,这世上那样多的人,可昭昭再也找不到比您更好的爷爷了。爷爷别嫌弃昭昭,昭昭不是坏小孩。” 这几日,于旺好不容易压制住悲痛,此刻却又被章琔惹动得老泪横流,一壁提袖揩泪,一壁俯身劝道:“老太爷生前最疼的就是小姐,怎么会嫌弃小姐?小姐快别哭了,老太爷在天上瞧着心疼。” 章琔陡然拉住于旺的袖角,泪眼汪汪地问道:“于旺叔,你告诉我,爷爷是不是不肯再继续疼爱我,他觉得烦了,累了,所以走了?” 于旺扶着章琔的手臂,“小姐千万别胡思乱想,老太爷疼小姐还来不及,又怎么会觉得小姐烦?老太爷临终前最记挂的就是小姐,他希望小姐一切都好。” 章琔消沉地坐在灵柩旁,“我是不孝孙,爷爷病重都没在床前服侍,我该死。” “孩子,别怨自己,爷爷知道你是个孝顺孩子。”易金也出声劝道:“爷爷走的很安详,他去的地方,比人间好。” 章琔凄入肝脾,已然听不进半句劝,心中自责不已,狠力地攥着双手,泣不成声。 于旺将章仁的牌位捧到章琔面前,“小姐,该起灵了。” 章琔紧紧地抱着牌位,泪眼婆娑,“爷爷。” 易拾取来两身孝服,蹲在章琔身旁,“昭昭,我们替爷爷送灵吧。” 冲突 章琔抬眸,泪看易拾,眼周一片胭红,凄楚道:“爷爷不要我了。” 易拾心疼不已,一把将章琔揽入怀中,“昭昭别害怕,你还有我,我一直都在。”辞气温柔似水,又坚定如山。 章琔额抵易拾宽厚的胸膛,双肩颤颤,泪如雨落。 易拾哄婴孩似的自后抚拍章琔,“昭昭,让爷爷安息吧。”而后缓缓将之扶起,看向于旺,微微颔首,“起灵。” 春来伺候章琔换好孝服后,于旺便冲术士点头示意。 随着“嚓当”一声,黄衣术士摇振魂铃,“门神门神,大显威灵,吾今借路,遣发丧行……” 念毕,八仙起柩而行,章琔抱着灵牌走在前面,易拾则相伴左右。 灵柩离门后,一声唢呐震天起,纸钱一路飞洒如雪,章宅众人跟在棺后,湿哭干啼,埋头缓行。 章琔泣数行下,悲不自胜,心中所想皆是往昔与爷爷的温情,双腿沉若灌铅,一步一悲恸。 在过猫儿巷时,一间屋檐底,黑伞之下,桃生望着垂首而行的章琔,无声陨泪,他从一开始就找错了方向,直到今晨阮籁就逮,方知原来她一直都在城中。 章老太爷身故之事,桃生亦知,但因其身分而不便上门吊祭,只能趁夜深之时,在路边烧纸钱,朝天地祭奠。 眼下见章琔怀抱灵牌,悲悲切切,桃生顿觉心如刀绞,只想立即冲到她面前,为她抆泪。 然而他不能,他唯一能做的只是跟在灵柩后,悄然相随。 章仁的坟址选在城外的眀香山里,落棺之时,看着泥土一点一点埋住灵柩,章琔倏然跪倒,抢呼欲绝。 坟茔垒起后,章琔一动不动地跪坐在石碑前,一声不吭,只黯然双泪垂,活似一只没有魂魄的泥偶。 易拾让易金和于旺领章宅众人先行返回,而他则留下来陪伴章琔。 待众人走后,易拾在章琔身旁跪下,朝坟茔叩首三拜,“爷爷,昭昭很想念您,您在天之灵若是能看到,请您入昭昭的梦境里,让昭昭再唤您一声‘爷爷’。” “爷爷。”章琔捂眼抽泣,惨悽悲怀。 桃生蔽身于林里,多么希望此刻陪伴在章琔身旁的人是自己,恨不得,思难解,泣沾襟。 章琔一直在坟前跪到夜幕低垂,易拾便也陪着她,她不言,他亦不语。 当最后一丝霞光消失在天边后,章琔终于出声:“爷爷,孙儿回家等您。”话落,沉沉三叩首,而后起身。 易拾也跟着站起,默然随同。 章琔刚行出两步,酸麻的劲头登时发作,双膝一软,眼看就要往地上扑去,在她身旁的易拾眼疾手快地出手,一把拉住其臂,章琔方未跌足。 待章琔立稳后,易拾一径来到她身前,半蹲下,迅速擒其双腕,将人往背上一拉,不由分说地背起章琔。 “你干什么?”章琔反应过来后,挣扎着想要下去,易拾却牢牢扣紧双手,不肯松开,并厉声道:“你看好了,我们现在是在半山腰,你要是想咱们两个一起从这里滚下去,尽管乱动,我绝不拦你。” 此话一出,章琔果真不敢再动,但又不肯屈从,气恼道:“你放我下来。” “我已经在爷爷面前发过重誓,一辈子待你好,你是不是想我被天打雷劈?”易拾三言两语便将问题丢还给章琔。 “我……我自己能走。”章琔一下被噎住,不知如何反驳,便开始与之说理。 易拾却不吃道理,“你倒是告诉我,你是否能走与我是否背你之间有何冲突?” 章琔冷声冷气地道:“我不需要。” “你需不需要是你的事,我给不给是我的事。乖乖趴在我背上,别乱动,我带你回家。”言讫,易拾背着章琔,稳稳迈步,一径往山下行去。 章琔拗不过易拾,兼之心中悲戚,无力与之争辩,便僵着身子,任他背着。 到山脚时,章琔已伏在易拾背上睡着,呼吸匀和,一滴悬泪坠在易拾衣襟处,一霎洇成深色。 易拾微微歪头,靠近章琔,呢喃道:“我的昭昭近来受了太多苦,我想尽力让你感到开心,怎奈何天不遂人愿,而我现在唯一能给的只有爱护和陪伴。不管世间苦难有几多,我都希望能给你全部的温暖和快乐。” 夜色凉如水,寒气袭人骨,一粒明星亮在天边,似在指引归家路。 易拾一路将章琔从明香山背回章宅,最后再轻手软脚地放进榻里,又在床前守了近半个时辰,见她未被梦惊,方安心出去。 桃生一路跟随,易拾早已觉察其迹,知他不会轻易离开,从章琔房里出来后便在章宅大门外不远处找到桃生。 见到易拾时,桃生并未露出一丝惊讶之色,反倒问他:“她还好吗?” 易拾强压住怒气,冷静道:“你不觉得问这话对我来说是一种不可忍恕的冒犯吗?” “就当我是冒犯,我只想知道,她怎么样?”桃生一改素日在章琔面前的温和,语气十分强硬。 易拾紧攥双拳,言语冰冷:“她自有我这个做丈夫的来照料,无需不相干的人过问。” 面对易拾,桃生一阵哀凉,又一阵不甘,他虽不愿承认,但事实却无法改变,他嫉妒易拾。 易拾与章琔门当户对,又是明媒正娶,能够名正言顺地陪伴在章琔身旁,以丈夫的身分给予她关爱,甚至肌肤之亲,而他却只能躲在暗处,像只不敢出现在光里的老鼠。 “你特地出来见我,想必是有话要对我说。”在易拾面前,桃生就算再努力也难有十足的底气。 易拾郑重其辞地道:“远离她,别再来打扰我们夫妻二人。我们的生活里不需要你的存在,我忍你到此,已是极限。倘若你执意不听,我不介意干点疯狂的事。我的名头本就不好,还能臭到哪里去?” 此言不是商量,亦不带威胁,只是纯粹的通知,犹如一道命令。 桃生突然笑将起来,“我早看出来了,你喜欢她,之前的所有不愿都是在做戏。你在掩盖什么?一颗真心?一段关系?还是你有什么不为人知的身分?或者是见不得人的过去。”辞气激烈,宛如质问。 而桃生还有一句话藏在心里:明明你可以光明正大地与她如鼓琴瑟,为什么偏偏不珍惜? “你那么喜欢猜,那就继续猜下去。但是,”易拾神情凛肃,额凸青筋,“你需要清楚,我疯狂与理智的界限,是章琔。” ※※※※※※※※※※※※※※※※※※※※ 门神门神,大显威灵,吾今借路,遣发丧行。 出自:网络 擦泪巾 “梆……梆……梆……”,梆子声敲响在寂静的寒夜里,更夫懒声懒气地喊道:“天干物燥,小心火烛。” 正三更,半个时辰前,章琔浅梦转醒,此刻身搭一件素白披风,凭倚南窗,望天寻星。 屋顶上,易拾掌心攥着翡翠兔,坐而观月,银白月光洒如流霜,朔风撞面飞过,拂起一丝鬓边发。 更声远去后,易拾倏地站起,展臂飞身,轻灵如燕,眨眼落到章琔窗外,又一个起跃,动作矫捷地坐上窗台,侧首看着章琔,“大半夜披头散发地立在窗里,也不起灯,不怕黑么?” 章琔抬手指向漫漫苍穹里今夜烁亮之星,“爷爷在那里看着我。” 易拾凝睇章琔之眸,那里像是噙着一整条璀璨的银河,令之神醉其中,温言道:“爷爷系念你。” 俄霎,一滴清泪如暗夜明珠自章琔眼角滑落,玉臂缓缓收回,垂眸间,似万星陨落,“小时候,爷爷教我背四书五经,我常常因为贪玩而不乐意诵读。直到有一天,爷爷突然给我一只水桶,叫我从江边打水回来,只要回来时能有半桶水,我便可以不用背书。我现在都还记得,那只水桶高及我腰处,我那时只顾着想玩,立刻开心地答应下来,却哪里知道,在无任何助力的情况下,想将半桶水从江边搬回去,对那时的我来说难如登天。也是从那时起,我开始认真学习。后来终于懂得,即使只有半桶水,若力不能及,摆在面前也如同一座难以撼动的大山。” 易拾像一个忠实的倾听者,对章琔说出的每一个字都进耳入心。 “曾经将我视为掌中珠的那个人已经走了,连挽留的机会都不给我。”章琔举首望星,高吟道:“甘瞑于太霄之宅,而觉视于昭昭之宇。” 易拾掷地有声地道:“昭昭,努力活下去。” 章琔双眼噙泪,“爷爷,昭昭会努力活着。” “太小声了,爷爷听不到,走,去屋顶,大声告诉爷爷,让他知道。”易拾蓦地拉住章琔,将之从窗里带出,翩飞双蝶般一径飞向屋顶。 二人立在屋脊上,章琔望天大喊:“爷爷,昭昭会努力活着,带着对您的思眷,好好活下去。您能听到吗?” 易拾也振声喊道:“爷爷,昭昭说她会努力活着,带着对您的思眷,好好地活下去,请您在天上放心。” 话音一落,华星忽闪,易拾急兴兴地拉着章琔,举手指天,“昭昭你看,星星在闪,爷爷听到了,他听到了,你一定要做到,好好地活下去,不要辜负爷爷对你的疼爱。” 章琔瞬间泫然泪下,又提高声量:“爷爷放心,昭昭一定努力活着。您要是在天上见到爹娘,告诉他们,昭昭一直很想他们,从未有一日忘记过。” 易拾望向一天忽明忽暗的珠星,心中默语:爹,娘,你们看到了吗?孩儿身旁的这个姑娘是孩儿的妻子,名叫章琔,孩儿很爱她,愿与她一生相守。请爹娘在天之灵保佑孩儿早日清除尘垢,余年全心全意护此一人,今生足矣。 章琔折膝坐下,泪干肠断。 易拾也跟着落坐,将衣袖伸至章琔面前,温柔道:“昭昭专用擦泪巾。” 章琔捧着易拾的衣袖,捂住双眼,嘤嘤而泣。 一整夜里,易拾和章琔都在屋顶凉坐,直到天色微明,章宅下人陆续推门而出,两人方悄无声息地飞下屋顶,回到房中。 晨露凝青丝,二人均是一身凉气,章琔眼红唇紫,抱臂倚在多宝阁旁,目光呆滞。 易拾一看火炉未熄,忙揭盖往里面添了几块银霜炭,摇扇催火,待看火光渐盛时,便立即招呼章琔:“昭昭,来。” 章琔心思早已飘远,并未听到易拾说话,犹自凝定未动。 易拾放下绢扇,大步流星地走到章琔跟前,抓住她的手,将人拉到火炉旁,又按肩使她坐下,“人活着一日,就要爱惜身体,才不会教天上的人担心。你好好烤火,我去让人熬姜汤。” 章琔凝眸炉里烧得金红的炭块,“多谢。”声色冷静,浑不似昨日那般几乎丧却生念。 “我不需要你的谢,这句话我当没有听到。”言罢,易拾转身出门。 易拾刚出去不久,春来便进到房中,肿着一双乌青眼,一看便知昨夜未睡好,“奴婢昨日没寻着机会问,小姐是被何人……” “别问。”章琔遽然打断春来,“去请于旺叔过来,说我有事找他。” “是,小姐。”春来躬身退下。 片刻后,于旺叩门入内,“小姐……” “于旺叔,别问我有关失踪的事,我找你来是有其他事。”章琔先行堵住于旺之口,跟着又道:“早几年听爷爷说他跟知府大人私下里有些交情,你立刻帮我按照知府大人的喜好备一份礼,不在于贵重,得体就行,我要去拜会知府大人。另外,这件事别告诉任何人,包括春来。” 易拾捧着姜汤回来时,章琔却不在房中,找人一问,方知一刻功夫前,章琔已只身出府,但下人们均不知其去处。 知府大人有品茗的喜好,于旺便准备了一份今冬新出的龙井。 章琔携茶乘车,半柱香工夫后,抵达衙门。 衙役通报知府后,章琔被师爷迎进内堂。 知府姓孔,单名一个帅字。 孔帅得人来报时,正在书房里伏案翻阅卷宗,一听来人是章琔,孔帅甚感诧异,这位章家大小姐从未登临过府衙之堂,却不知今日是因何事而来,心里禁不住犯起嘀咕。 见到孔帅后,章琔先将装在盒中的龙井茶呈给师爷,随后又朝孔帅打恭作揖,“草民章琔,见过孔大人。” 孔帅搁下卷宗,“侄孙女不必多礼。” “多谢孔大人。”章琔落回手,直言不讳地道:“草民今日携薄礼前来,实不相瞒,是有事相求于大人。” 孔帅惋惜道:“章老太爷跟本官是多年茶友,他突然辞世,本官始料未及,深表遗憾。侄孙女要是有本官能帮得上忙的地方,尽管提,本官必然倾力襄助。” 章琔道:“草民想进地牢看一个人,还请大人施以方便。” “哦?”孔帅惊异更甚,“地牢里目前关的都是重犯,侄孙女想看的是何人?” 章琔直视孔帅,“此人是前日刚被捕入狱,名叫阮籁。” 孔帅将此事在脑中过了一遍,又问道:“侄孙女认识此人?” “此人曾跟草民的爷爷有些过节,爷爷如今已经不在,草民便想替爷爷跟此人了一了过往恩怨。”章琔再次拱手,恳恳保证:“大人请放心,草民自有分寸,必不给大人找麻烦。” 一听是因章仁之事,孔帅霎时解除顾虑,“难得你一片孝心,章老太爷在天之灵也会深感安慰。”又看向一旁的师爷,“赵师爷。” 赵师爷立马打恭上前,“小人在。” 孔帅吩咐道:“带章小姐去地牢。” “是。”赵师爷作出请姿,“章小姐这边请。” 章琔朝孔帅抱手,“草民替爷爷谢过大人。” 进地牢后,赵师爷递给章琔一支火把,并叮嘱道:“此人十分凶残,章小姐切莫与他靠得太近,以免伤到贵体。” 章琔颔首施礼,“多谢赵师爷提醒。” 地牢常年不见天日,阴暗且潮湿,散发着木头腐败的霉气。 章琔手擎火把靠近牢门,借着火光,看到阮籁躺在草榻里,身上盖的薄被已经脏得油黑发亮,多处可见露絮的破洞。 阴暗之地里,哪怕一丝亮光也似有日月之明,阮籁察觉到亮光后当即动了动,随后转过头来,在看到章琔时,脸上立时显出一抹讶异之色,“小师妹?” “是我。”章琔不动声色地道:“没想到吧,我不但能活着离开,而且还能站到你面前,亲见你的下场。” 阮籁窸窸窣窣地半坐起,浑身尽是被鞭打的血痕,显然被用过刑,头发缕缕绺绺地披散着,胡茬乱冒,整个人狼狈不堪,他笑笑道:“听懂了,小师妹是专程来看我笑话的。”说话间,往墙上一靠,展开双臂,“看吧,如小师妹所见,我过的惨不忍睹,朝不保夕,小师妹高兴了吗?” 章琔恨恨道:“多行不义,必自毙。” 阮籁讥讽道:“小师妹趁人落难来投井下石,又能是什么正人君子?” 章琔不欲跟阮籁多作口舌之辩,直接切入正题:“我来此只为一件事……” 阮籁歪头看她,不待章琔说完便出言打断:“小师妹想问的,我一个字也不会说,反正也快死了,何必便宜你们这些活着的人?你们一个个千金少爷,养尊处优,习惯不劳而获,那可不成,继续费功夫去吧。” “我想问的并非此事。”章琔眼神沉沉,“三年前的那个雪夜,救我的人到底是谁?” 阮籁面色平静,“我当时便说了,是我救的小师妹。怎么,小师妹不信我?” “那人身穿黑衣黑靴,靴口有一只用金线绣的虎头纹,虽然只有指甲大小,但我看得非常清楚。所以在你说是你救了我的时候,我便知道你在撒谎,因为你的黑靴口根本没有虎头纹。我当时为何没有戳穿你,是顾念你是我的师兄。但现在,你只是个恶事做尽的阶下囚。”章琔一语说破当年的真相。 “小师妹倒是眼尖,你也问对了人,我的确知道那人是谁,可我不打算告诉你。”阮籁脸上挂起一抹阴邪的笑,在此情此境之下,看上去颇是渗人。 章琔冷哼一声,“那就带着你那一肚子秘密去见阎王爷吧。” 看到章琔要走,阮籁冷不丁抛出一只鱼钩子:“别急,有一个秘密我倒是有心告诉小师妹。” 章琔眼光俄而犀利,断言道:“能让你阮籁想说的秘密,绝非好事。” “那可未必。”阮籁瞧戏似的盯着章琔,“我想说的这个秘密,是清尘使首座的真实身份,小师妹想不想听?” ※※※※※※※※※※※※※※※※※※※※ 万劫太极长 “阮籁,收起你的坏心思。”章琔头脑清明,全然不受其拨弄,“首先,我并不想知道首座的身分。其次,即便我知道了,你认为能对我有何妨害?能对首座有何妨害?能对整个清尘使有何妨害?” 阮籁继续下鱼钩:“若我说对首座将有不小的妨害,小师妹又当如何?” “既在其位,便当谋其政,我相信首座定然比你我英明。你倒是提醒我一事,”章琔开始反击,“你的心思我虽不能说完全清楚,但也略晓一二,你反水之举与没升任首座有直接的关联吧?” 但看阮籁脸色微变,隐隐见怒,“谁稀罕那个破烂位置?” “那可不见得,能当上清尘使的首座,必也是人中龙凤,你认为自己配么?你不甘、嫉妒,甚至愤恨,但就是不肯承认自己技不如人。”章琔可谓是字字诛心。 阮籁恼羞成怒,一掌挥在草榻上,顿时掀起数根干草,“武功不如我,资历比我浅,凭什么让他当首座?” “因为你德行不佳。”这句话,章琔几乎是用吼的,稍顿须臾,又接着道:“无德且不仁者,即便武功再高,资历再深,也注定坐不上首座之位,因为那样会毁了清尘使自创建以来所有前辈的心血,每一位同僚的牺牲也都将成白废。” 阮籁气急败坏地冲章琔喊道:“你以为我想过东躲西藏的日子?我都是被逼的。” “逼你的,是你自己毫无限制的贪欲。”章琔轻轻然地讲出此话后便再也不愿同阮籁多说一个字,庚即旋踵,头也不回地从牢门前走开。 身后响起阮籁的狂叫声,在阴冷无光的地牢里,乍一听竟宛如厉鬼嘶嚎,令人闻之惧悚。 章琔从衙门离开后,在大街小巷漫无目的地走走停停,不知不觉中竟来到红门里,她一身素衣,站在朱红的牌楼前,却不入内,只定定地望着里面的迎来送往,好不热闹。 红门里终日洋溢着无穷的淫靡之气,因而最不缺寻欢作乐之人,仿佛尘世间的一切烦愁都可在此地如冰雪般消融。 成为红门里常客的三年以来,章琔头一回感到自己与此地竟颇甚格格不入,似乎再也融不进那份独属于风月欢场的热闹。 章琔在牌楼外闲立半晌后,最终毫不犹豫地转身离去。 除夕将至,城央偏西的八宝街迎来一年中最热闹的时节。 八宝街之长不足一里,之宽不足两丈,十分促狭,一整条街都是灯笼铺,除夕前一个月里,街道两旁还会增加不少贩售春联等节庆饰物的临时小摊,紧凑且拥挤。 章琔闲行至八宝街,一眼望去,红彤彤一片,忽觉此间之热闹更甚于红门里,且别有一番适意的欢虞,吸引着孤寂之人。 街口的摊贩在看到章琔时,俱是一震,立刻紧张得不知所措,“章……章大小姐。” 章琔晃晃悠悠地步入其间,端起一副挑事之态,“本小姐今日心情很是不好,各位怕是不得不打起精神,尽量少招本小姐不快,否则砸店掀摊。” 各店肆摊贩无不暗捏一把汗,胆战心惊地附和:“是是是。” 章琔缓步前行,一壁走,一壁往左右来回地看,目光忽然停在一个卖春联的摊子上,当即举足行去。 摊主是一名年岁二十许、头戴生巾的文人,看章琔朝自己走来,登时绷起身子,双腿止不住地哆嗦,深低着头,不敢抬眼。 章琔随意抓起半幅对子,一目扫去,旋即丢给书生,嫌道:“字写的差些劲,重写,写到本小姐满意为止。” 书生抱着被丢过来对子,额头汗如雨下,战战兢兢地道:“是是是,小生重写。” 片刻前还人声鼎沸的八宝街,不过弹指功夫竟变作鸦雀无声,所有店家都端起十二万分的小心,并忙不迭将各家的镇店之宝摆出来,唯恐惹到这位刁钻的大小姐。 章琔立在街中间,游目四周,突然高声道:“所有人,”一顿,嘴角微翘,“本小姐要你们继续逛,就当本小姐不存在。” 话音一落,众人皆面面相觑,心知这位混世魔王又要惹是生非,不由得生出遁逃之心。 章琔一眼看穿诸人心思,当即单手叉腰,指着人群,怒喝道:“谁也不准逃,今儿个都在这里陪本小姐玩。不从者,本小姐亲自上门慰问。” 众人闻言一惊,八宝街霎时热闹起来,叫卖声、议价声不绝于耳,立刻恢复一派熙攘气象。 章琔拍手赞道:“甚好甚好,本小姐就爱这样的热闹,诸位可要演得高兴点,千万莫扫本小姐的兴。要是能哄得本小姐开心……” 话犹未完,却听街头传来一个清亮的声音:“要是哄得小爷的夫人开心,本小爷重重有赏。但凡被夫人瞧中之物,本小爷一律出十倍价钱。” 一石激起万丈波,八宝街轰然沸腾起来,每个人都卖力演戏,言笑晏晏。 章琔扭头回望,目光穿过熙熙攘攘的人群,竟见易拾一身玄衣立在街口,面带浅笑,眼神温柔。 易拾走到跟前时,章琔面带不豫地质问他:“你又来搞什么鬼?” 易拾冷不丁凑到章琔耳畔,一衣带水的距离令二人瞧上去颇显暧昧,“希望昭昭可以开心。” 章琔霍地往旁侧一避,“本小姐开不开心与你无关,不需要你来掺和。” 易拾摇头道:“我不掺和,我就在一旁看着,绝不打扰,只要你别赶我走。” 章琔冷眼一睨,“八宝街非我私有,我没资格赶谁,你爱在哪待着都随意。” 易拾徐徐后退,笑意加深,“昭昭尽情玩乐。”眨眼消失无影。 “对子,对子,草、行、篆、隶、楷,五大字体统统都有……” “大红灯笼,卖大红灯笼……” 叫卖声此起彼伏,充盈耳中。 一名手托紫金钵盂的华须青衣僧从章琔身旁行过,口里念念有词:“凡尘俗事几箩筐,有人来也有人往。” 章琔听进心间,一字一句缓缓喃道:“凡尘俗事几箩筐,有人来也有人往。” 短短一语却如春雷般在章琔心头轰然炸开,此刻有关爷爷的回忆都是他的音容笑貌以及对自己的殷殷期愿,章琔猛地转身,叫住青衣僧:“请师父留步。” 青衣僧闻声止步,旋旋转身,与章琔竖掌施礼,“阿弥陀佛!” 章琔大步流星地走到青衣僧跟前,从荷包里掏出所有银子,足有十两,一齐放进紫金钵盂里,而后抱拳,“师父,多谢。” 青衣僧双颊饱满,笑如弥勒,“施主何谢之有?” “凡尘俗事几箩筐,有人来也有人往。”章琔双手合十,“多谢师父一语慰藉悲伤人。” “今日悲伤人亦是明日快乐人。”青衣僧竖手指天,“施主看那里。” 章琔昂首而望,“天。” 青衣僧铿锵吟道:“苍穹浩茫茫,万劫太极长。”说话间,捻指一弹,“年光弹指过,世事转头空。” 章琔心头一震,深深揖礼,“多谢师父。” “哈哈哈哈……”青衣僧大笑着离去,待行至街口时,偏首望向屋顶,朝燕坐其上的易拾微微颔首。 易拾也点头示意,青衣僧随即扬长而去。 青衣僧是易拾特地安排,只为于不知不觉间疏导章琔,令其解开心结,重拾生机。 青衣僧走后,易拾的目光又重新投向缕缕行行的人群,最终胶在章琔身上。 章琔双眼放空,脚步散漫地行在人潮当中,俄而一定,望向近旁一间门头挂着一盏红眼玉兔灯的店铺,莞尔一笑,跟着快步上前,仰头指向玉兔灯,“本小姐要这盏灯。” 掌柜喜乐乐地着人搬来木梯,亲自从门头取下玉兔灯,双手奉至章琔面前,“本店之物能得章小姐青睐,小可倍感荣幸。” 章琔拿着玉兔灯,喜欢得紧,她小时也曾嚷着让爷爷买玉兔灯,最多的时候宅里挂了近百盏,从内院沿廊而悬,一直到大门口,满宅尽是玉兔灯,宛如一座凡间月宫。 易拾朝混在人群里的冬去点点头,冬去立马提着一袋银子进入卖玉兔灯的店铺,直接拿出二十两雪花银,“灯钱。” 掌柜惊诧地捧着二十两银子,“这这这……太多了啊。” 冬去爽爽道:“我家公子赏的。” 掌柜连忙拱手,“多谢易公子,多谢易公子……” 别家店铺一看,无不振奋精神,喊得更加卖力,而有兔灯、兔形剪纸等店摊都纷纷翻出自家的兔样物什,摆在最显眼之处,欲以此招徕章琔。 章琔提灯来到挂满红灯笼的祈愿古树下,踮起脚,将玉兔灯挂在树梢,合手许愿,心中暗言:愿来生再做爷爷的孙女。 睁开眼时,一抹笑影在眼尾挑起,章琔举首戴目,望着满树红灯笼间的玉兔灯,仿佛回到小时,爷爷抱着她往树上挂玉兔灯。 爷孙二人喜笑颜开,往往这时,章琔都会表情严肃地问爷爷:“昭昭是爷爷的宝贝吗?” 而爷爷总是笑呵呵地回她:“昭昭是爷爷的掌中珠。” 得到肯定的回答后,小章琔便会欢喜地搂着爷爷的脖子,“爷爷是昭昭的糖葫芦。”她那时最喜欢的便是糖葫芦。 忆及此,一滴热泪从章琔眼角滚落,她笑着道:“爷爷是昭昭的糖葫芦。” ※※※※※※※※※※※※※※※※※※※※ 苍穹浩茫茫,万劫太极长。 出自:《短歌行》 年光弹指过,世事转头空。 出自:《城南柳》 醉语 章琔一直在祈愿古树下坐到日薄崦嵫,店肆小摊均开始收摊闭门,喧闹的八宝街逐渐冷清下来。 易拾从屋顶飞下,稳步走到章琔面前,朝她伸出一只手,“昭昭,天快黑了,我们该回家了。” 章琔抬头,恰见一抹夕阳从易拾身后照来,使之置身于淡淡的金芒之中,乍看之下竟恍惚是仙君忽落凡尘。 “爷爷不在了,”章琔黯然垂眸,活似一只受伤的刺猬,“我已经没有家了。” 易拾半蹲下身,将章琔一双柔荑捧进自己温厚的掌心,齿粲道:“只要昭昭愿意,我永远都是你的家。” 章琔毫不留情地抽开手,“不必。” 易拾捧掌的姿势未动,眉眼间蕴着一抹伤情,“昭昭似乎不太喜欢我。” 章琔不以为意地道:“不喜欢,也不讨厌。” 易拾倏尔敛眉,喃喃自语:“那可实在不妙。” 西光映玉容,章琔迎着落日的方向翘望,在一片斜洒的素晖里旋旋起身,凝然片刻,冷不丁问易拾:“你身上的伤……好了么?” 易拾心头“突”地一跳,当即压膝站起,重重点头,“好了。” 纵令只是一句临时起意的关怀,于易拾也似有覆海移山之力,不可估量。 章琔淡淡道:“好了便好。”随即蹈足向前。 亭午时,章琔在红门里的牌楼外驻足,这一幕恰巧被绿水瞧见,绿水立即兴匆匆地跑回迎佳阁准备告诉桃生。 自章琔失踪后,桃生成日地魂不守舍,亦茶饭不思。 昨日在知道章琔回来时,桃生整个人欣喜若狂,却又不敢贸然去见,怕刚刚失去至亲的她并不欢喜自己的出现,因此陷入无穷无尽的矛盾与煎熬里。 在章琔面前,桃生永觉自己卑微如蝼蚁,而她则像是仙宫之神,高不可攀。 绿水飞快地跑进桃生房中,大喊道:“桃生哥哥,琔姐姐来了。” 正有一下没一下拨弄琴弦的桃生“噌”地站起,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阿琔来了?” 绿水神情欢喜,“来了,就在牌楼外面。” 桃生这回终于听清,章琔来了,就在牌楼外面。 “阿琔来了,阿琔来了。”桃生喜出望外,以至于声音都禁不住微微发颤,登时笑着往外疾奔,待至牌楼外时,却已不见章琔身影。 一霎间,桃生阁泪汪汪,失魂落魄地望向周遭行来行往之人,嘴里不断喊着:“阿琔,阿琔……你怎么来了又走了?” 桃生在牌楼外硬硬实实地站了半个时辰,直到风拂泪干,浑身冰凉,方拖着沉重的步子回到房中,又命人多烧来一只炉子。 桃生近来越发怕冷,常常需要烧两只炉子取暖,他此刻坐在床前的地毯上,火炉一左一右地烤着,体肤渐暖,可心中却犹然凛寒胜冰。 一双好看的凤眼里噙满泪光,身旁摆着一套素瓷酒器,桃生神情颓丧,一手擎杯,一手提壶,自斟自饮,一壶酒很快见底。 雪肌渐酡颜,桃生仍不断地命人拿酒,绿水苦劝不得,愁得没招,奈何不得之下只能去找章琔。 戌时,易拾似有事在身,草草地用完晚膳,跟于旺简单交待两句后便匆匆出门。 章琔晚膳后则将自己关在房中,闲倚窗前观月星。 未几,“咚咚咚”,房门被轻轻敲响,接着传进春来的声音:“小姐睡下了吗?” 章琔清冷应声:“何事?” 春来特意贴近门,并压低声音:“迎佳阁的绿水来了,说是有急事要找小姐。” “绿水?”章琔身子从绮窗移开,快步行至门前,拉开门,“什么事?” 春来摇摇头,“他未明说是何事,但人看上去非常着急,现在正在大门外,小姐可要去见见?” 章琔一脚跨出门槛,庚即朝大门行去,春来也举步跟上,章琔却道:“不必跟来。” 春来立即止步,“是。” 大门处,绿水焦急地往里面张望,待终于看到章琔的身影时,绿水脱口便喊:“琔姐姐。” 章琔见到绿水后,第一句话便是问:“是不是桃生出什么事了?” 绿水焦眉苦脸地道:“桃生哥哥现在非常不好,琔姐姐你快去看看他吧。” 章琔心一紧,连忙冲守门的护卫吩咐:“备马车。” 车夫一路快马加鞭地将章琔和绿水送到红门里,章琔未蒙面巾,却浑然不顾周遭之人的目光,三步并作两步地往桃生的房间行去。 章琔推开门时,一股熏天的酒气扑鼻而来,只见桃生坐在地毯上,歪着头,一盏接一盏地斟饮。 “桃生,”章琔快步走近,蹲下身,娥眉深颦,不由分说地从他手里夺走酒壶,“你到底喝了多少酒?” 桃生已经醉得是晕迷迷,看面前人影只觉恍恍惚惚,不甚分明,只顾着伸手索酒,“给我酒。” 章琔将酒壶放在地上,一把推出半丈远,“不准喝了。” “别管我,给我酒。”桃生此时已然听不进任何劝言。 章琔语气沉沉地道:“我说不准喝了。” 桃生举起空盏送至唇边,空饮一口,当下皱眉,闭眼胡吼:“酒,我要酒。” 章琔又倏地夺走空盏,“没酒了。” 桃生往后一仰,靠着床沿,“我不要酒,我要阿琔……” 章琔捧着桃生的面颊,高声道:“桃生,你睁开眼睛仔细看看,我就是章琔。” “章琔”二字宛如一碗醒酒汤,桃生徐徐睁眼,在看清身前之人的面貌时,当即展臂扑向她,跪抱着章琔,脸埋在其颈窝处,喜极而泣,“阿琔,阿琔来了。” 章琔抱着桃生的头,辞气温柔下来:“为何饮酒?” “我太想阿琔了,可我又不敢去找你,我好没用。”桃生登时泣不成声。 “哎……”章琔无奈叹息,摸着桃生的双肩,惊觉其瘦得仿佛只剩下一张皮,“你又瘦了。” 桃生突然抬起头,泪眼盈盈地看着章琔,“阿琔,我想和你成亲,我再也不想受相思之苦了,我会疯掉的,我迟早会疯掉的。” 章琔赫然一怔,“成亲?” “阿琔,答应我,跟我成亲。你和他是那样登对,我有时甚至觉得自己纯属多余,我好害怕,好怕你哪天会喜欢他,再也不肯要我了。”桃生双膝跪地,仰看章琔,像是庙里祈拜神佛的信徒。 “桃生,我……我……”章琔不知该如何回应,往昔坚定无比的心念此刻竟变得犹豫起来。 便是这一抹迟疑之色,令桃生瞬间清醒,也瞬间冷静,缓缓松开怀抱,往后一坐,“阿琔,你动摇了。” 章琔避开桃生探究的目光,“近日发生了太多事,我没心思想这些。” 桃生微挑唇梢,“你今日为何过门而不入?” 章琔信口搪塞:“我只是路过。” “我信阿琔。” 桃生的辞气莫名郑重,反倒教章琔有些心慌,想认真解释一番,却发现自己竟找不到合适的理由。 “阿琔,我一直想问问你,”桃生站起身,迈出地毯,俯身拾起酒壶,又坐回原地,往章琔手里的空盏倾倒,半杯即收,一眨不眨地盯着她,“你当初为何会喜欢我?” 章琔从不饮酒,眼下握着半盏酒,一时烦躁,竟一口饮尽,入喉只觉辛辣,不适地颦眉,“好辣。” 桃生又慢悠悠地给章琔添上半盏酒,“阿琔,回答我的问题。” “我当初是因为……因为……”章琔脑袋里宛如被糊住,再三思考也想不出个所以然来。 桃生伸出纤臂,柔若无骨地托起章琔擎杯之手,将酒盏送至其唇畔,软言轻语:“不辣,阿琔再试试。” 章琔受其蛊惑,当真又饮半盏,摇头道:“桃生,这酒好辣,我不要了。” 桃生却恍若未闻,从章琔手里拿过空盏,这次竟直接斟满,而后递到章琔唇边,“阿琔,你说,当初为何喜欢我?” 此酒劲头十分足,章琔已有醉醺之迹,昏昏然又饮去桃生送来的满杯酒,“我……喜欢你……是……是因为……” 说话间,章琔歪头一倒,桃生倏地丢开酒盏,眼疾手快地将其扶住,而后揽进怀中,凝看其如枫醉貌,“因为什么?” 章琔躺在桃生怀里,闭眼呢喃:“你和我阿娘一样……都喜欢抚那曲……《银阙行》。” 桃生脸上忽然阴晴不定,“只是因为《银阙行》?” 章琔未听清桃生之言,兀自絮絮:“小时候,阿娘常抚《银阙行》给我听,我很……喜欢……这是阿娘……” 桃生厉言打断:“阿琔,只是因为我和你阿娘都喜欢抚《银阙行》,所以你才喜欢我吗?” “是啊,你抚《银阙行》……和我阿娘……一样好听。”章琔笑容纯真,言语忳挚,却不觉间将桃生整颗心狠狠地凌迟了一遍。 醉语往往伤人心,桃生惨然而笑,“若我不会抚《银阙行》,你是否就不会喜欢我?” 章琔迷迷糊糊地低唤道:“阿娘。” “阿琔,”桃生紧紧扣住章琔的手腕,“你说,若是我不会抚《银阙行》,你是不是就不会喜欢我?” “我疼。”章琔的手腕被桃生捏得发疼,面生不悦,挣扎着想要抽开。 桃生却牢牢将之钳住,双眸渐生血丝,“我那样爱你,为了你,我连命都可以舍弃。我生来孑然无依,被你猝不及防地闯进后,我以为这世上终于有人爱我,于是我将小心翼翼藏起的真心倾付给你,毫无保留。” 两杯酒的劲头,片刻便教章琔绵软无力,挣不脱,只能痛呼:“好疼。” 桃生倏尔松开手,凄然弹泪,“阿琔,你究竟爱过我吗?” 腕处的痛感逐渐消失,章琔在桃生怀里昏昏睡去。 “阿琔喜欢也好,不喜欢也罢。你拿走我的真心,我从此就只剩下一副躯壳。”桃生修长如葱根的手指勾起章琔的衿带,缓缓拉开,“今晚过后,你就是要杀我,我也心甘情愿死在你手中。” ※※※※※※※※※※※※※※※※※※※※ 最近因为有点小忙,所以行文稍显仓促,不好之处请小可爱们见谅,完结之后会修文,祝看文愉快! 牡丹花下 金炉里洒出橘红之光,映在章琔圆润如玉的肩头,像极一朵被霞光笼罩的白蟾,清素而明绚。 “我本已将生死看淡,是你给予我爱和希望,但我现在却发现,原来一切皆乃虚妄,你给我的不过是一场空梦,而我却沉醉其中,无法自拔。”桃生眼中闪烁着欲|望又痛苦的星芒,如同红炉里透出的光,明晃晃而灼目。 此时,他已然疯狂。 章琔娇肩半露,醉枕深寐,浑然不觉自己正处于危险境地。 “阿琔,我心里起了恶念。我知道这是伤害,但我控制不了啊。我害怕失去你,害怕你像扔垃圾一样丢掉我。”桃生揽抱着章琔,腮贴其颈,嗅着佳人身上的茱萸香,屑泪一霎如珠落,理智正被悲痛逐渐摧毁。 章琔翠眉微拢,睡容不甚安稳,似临噩梦之中。 桃生浅勾一指,自章琔杏腮柔柔划过,嘴角忽而绽出笑痕,像是已经说服自己,神情间流露出无尽的欢悦及向往,“我要和阿琔成亲了,阿琔终于要成为我的妻子了,我终于可以成为阿琔的丈夫了。” 说话时,桃生因过于激动而禁不住轻轻发颤,烛光在漆黑如夜的瞳子里闪烁不定,像是一盏飘摇在云间的天灯,正在疯狂燃烧最后的灼亮。 俄然间,只听“嘭”地一声,窗牖被朔风撞开,卷进数片雪粉,落地即融。 桃生扬睫望去,眸中之光骤然黯淡,喃喃如呓语:“又落雪了。” 言讫,桃生小心翼翼地将章琔放在毛毯上,起身往窗牖行去,待至尚有四五步之遥时,一道人影忽地自窗户跃入,眨眼闪到桃生身后。 不及桃生出手应对,一柄利剑闪电一般抵在他颈处。 桃生不必回头也知来人是谁,他不惊不惧,闲闲负手,呵骂道:“真像一只撵不走的蚊蝇。” 易拾扭头回顾章琔,见她酩酊大醉,衿带已解,登时气得咬牙切齿,恶声恶气地道:“你找死。” 桃生突然长声大笑,“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 话落之时,桃生肩斜颈偏,瞬间避离锋刃,又迅即振起衣袂,“铮”地击中剑身。 易拾手掌顿有微麻之感,庚即提剑出招,朝桃生横削而去。 剑气如霜奔来,桃生立时挺腰后仰,同时快速拔下头顶的嵌玉银发簪,以簪为器,奋力回击。 易拾动作迅猛如鹰,且之心中愤火蓬勃,轻而易举便压过桃生三招。 桃生心绪沉郁,很快落入颓势,而易拾却益发狠辣,剑力只增不减,在将桃生逼至火炉旁时,再次猛地增力,一剑砍去,当场划中桃生右臂,鲜血即时渗出,白衫上瞬间洇出一抹朱红,嵌玉银簪也脱手落地,在地板上敲出一声脆响。 若易拾继续给招,桃生今日必受重伤,但他却出乎意料地罢手,只冷冷地瞪视桃生一眼,转即举步生风地走到章琔跟前,迅速解下自己身上的玄色大氅,将章琔整身裹住,随后打横抱起,阔步而行。 路过桃生面前时,易拾蓦地停脚,斜睨着他,忿然道:“今日不杀你,不表示我不会追究此事,我这人度量一向不大,尤其是对你。” 桃生缓缓展开双臂,激将道:“何不趁今日拔掉我这根肉中钉、眼中刺,给你我都寻个痛快?” “有时候杀人也需看时机。”易拾冷哼一声,紧了紧怀抱,像是抱着连城之璧,片刻不敢松力,“要是你当真喜欢她,便该给予足够的尊重,而不是像今日这样,做出此等令人不齿之事。” 桃生默然无以应,易拾收回目光,再不肯看他一眼,随即一道影儿似的蹈足而去。 风雪“呼呼”灌进屋内,吹得桃生冷不丁打了个寒噤,周身力气似瞬霎丧却,整个人像是离枝枯花一般,飘零委地。 雪窗被寒风刮得“嘭嘭”作响,绿水闻声推门,看到坐在地上的桃生时,当下面露惊色,大步流星地跑到桃生身旁,又环视一周,却不见章琔之影,连忙问道:“桃生哥哥,琔姐姐呢?” 桃生两泪涟涟地看向绿水,半晌哽咽难言。 但见桃生此态,绿水忧急得不知所措,“桃生哥哥,到底怎么了?” “绿水,”桃生凄厉而言:“我终于彻底失去她了。” 今夜,月淡如烟纱,遍天残鳞败甲。 易拾抱着章琔,在雪夜里迎风疾驰。 易宅较章宅距红门里更近,易拾便毫不迟疑地一径往易宅的方向直奔。 回到青竹苑后,易拾未知会任何人,顾自照料醉酒的章琔,将之安顿好后,又立即进厨开火,熬煮醒酒汤。 易拾虽生自高门大屋,锦衣玉食唾手可得,但他却从无奢逸之习,少时常于山野间射猎,就地生火烤食,逐渐摸索出一手炊饭的工夫。 不过半柱香时间,一碗腾着热气的醒酒汤便已熬煮成,易拾端到章琔房中,一手托汤,一手扶起章琔,轻摇着唤她:“昭昭,昭昭……” 章琔迷迷间听到喊声后,昏昏然睁眼醒来,初饮便是烈酒,此刻头脑犯晕得厉害,她抬手抵额,沉沉闭目,复又睁开,偏首掷目身旁之人,甚觉意外,诧道:“易拾。” 易拾将汤碗凑到章琔嘴边,“先把这个喝了。” 章琔看着眼跟前正冒热气的一碗清汤,“这是什么?” 易拾温声道:“醒酒汤。” 章琔“哦”了一声,顺和地轻启檀唇,很快便将已经不烫口的醒酒汤饮尽,而后道:“多谢。” “夫妻之间何须言谢。”易拾趁手将空碗放在床头的高几上,“你好好歇着,有需要就支使我。” 章琔环顾四周,诧异道:“青竹苑。” “是了。”易拾信口诌道:“你大半夜的醉倒在路边,我恰巧经过,便自作主张带你回了青竹苑。” 章琔凝神回想少时,摇摇头,“我却是不记得了。” 易拾突然神情认真地看着她,“你只需记得是我带你回来的就好。” 章琔浑然不记得醉后之事,又却非常清晰地记得饮酒之前桃生的话,他想和她成亲。 若是半月前,章琔会毫不犹豫地答应桃生,并为此感到欣喜,但时今却莫名其妙地生出摇摆之心,她心意已然不如先前坚定。 当初她喜欢桃生,正如她所说,是因那曲《银阙行》。 自母亲去世后,章琔再未听人抚过《银阙行》,直到遇见桃生。 那日,江边暮烟起,桃生坐在霞光里,章琔站在他身后,当《银阙行》的曲调自弦索间流出时,章琔登时怔住,如许年来,对双亲深埋于心里的惦念随着曲调如狂风骤雨般倾涌而出,弹指泪湿襟。 自那以后,她便时常让桃生抚《银阙行》,以慰对双亲之思。 也是那时,章琔开始沉迷于这种由桃生带来的感觉里,她称之为喜欢。 只是,那份喜欢时而缥缈如烟,时而又似可掬之水,她虽一直坚定不移,却从未深思,及至今日,桃生问出。 见章琔陷入沉思,易拾轻声唤道:“昭昭。” 章琔瞬间回神,“何事?” 易拾微笑着摇头,“无事。”又叮咛道:“日后如无必要,还是少沾酒为宜。” “我知道了。”章琔侧身躺下,将被盖往颈处一拉,闭眼道:“先睡了。” 易拾往火炉里添了几块银霜炭后,转身走到门口,双手搭着门边,回首望向床里之人,凝定须臾,开门而出。 听到关门声后,章琔徐徐睁眼,将手从被盖里伸出,看着腕上套的同心珠,忽而忆起刘郎中当日赠珠的情景,眼波不觉然微微流转,脑中竟随之蹦出易拾的面目来,教章琔赫然一惊,连忙将手腕缩回被盖下,翻了个身,紧紧闭眼。 屋外,易拾傍门而立,将同心珠攥在掌心摩挲,眼睛凝睇着一天的筛寒洒白,同样思绪万千。 ※※※※※※※※※※※※※※※※※※※※ 小可爱们,我很抱歉,因为前些时候有些忙,所以停了几天,今天恢复更新,欢迎催更呀! 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 出自:《醉西施》 法场 今日,巳正刚过,城南的法场周围便已聚满瞧热闹的人们,盖因今日的午时三刻,阮籁将被处斩在此。 午时初刻,章琔出现在法场外的人群里,她身披一领月白色缀丹绒斗篷,头戴悬珠链斗篷帽,脸遮雪色素纱,面无表情地望着空空的行刑台,她要亲眼看到阮籁被斩首。 不远处的一座灰瓦屋顶上,易拾披一领百草霜色大氅,长身而立,双手自内将大氅拢成桶状,整身裹起,其色恰与鱼鳞排布的灰瓦相融,乍一看倒像是兀立在屋顶的一只吻兽,目光同样凝定在行刑台上,正颜厉色。 午时二刻,押送阮籁的囚车抵达法场。 两名带刀的差役粗暴地将头戴枷锁、脚缚镣铐的阮籁从囚车里拽出,而后一左一右赶鸭似的催促他往行刑台上走。 短短两三日功夫,阮籁竟像是被换掉一身皮肉,不但显出与其年龄甚为不符的苍老之态,眼里的精光也几乎消失殆尽,浑然是一副将死之状。 刽子手是一名膀大腰圆的虎眼虬须汉,头系红布巾,腰缠红衿带,擒得一柄鬼头刀,双腿粗壮如柱,双脚呈外八站立,目光始终停在监斩官孔帅的身上。 差役将阮籁押上行刑台,命其朝人群双跪后便迅速解开其颈间枷锁,末了再于其背后插上犯由牌,诸事自此已准备停当,就等时辰一到,监斩官扔出签子,阮籁便将身首分离。 这一刻,所有清尘使都等了足足两年之久。而这两年里,易拾与寻尘皆是熬日熬夜地追捕,终得今日之果。 易拾提着一颗心,时辰愈近,他愈紧绷,阮籁一时不人头落地,他一时也无法松弛,因为这一刻实在来之不易。 午时三刻将至时,坐在监斩台的孔帅高声道:“验身。” 做今日行刑前验身工夫的又别是一名差役,只见其手持一张画像,一眼一眼将阮籁的面貌仔细比照,片晌后,朝孔帅躬身抱拳,“回禀大人,罪犯阮籁已验明正身,是本人无误。” 听禀完毕,孔帅立即从签筒里抽|出一支令签,扬手掷出。 令签落地之时,孔帅声音洪亮地道:“斩。” 赵师爷连忙往前跨出两步,扯嗓子喊道:“时辰到,行刑。” 刽子手熟稔地取下阮籁背后的犯由牌,信手丢在地上,随后紧握刀柄,铆足十二分劲力,不及阮籁呜呼,一刀砍下,阮籁瞬间身首异处,血洒一地。 章琔一眼不眨地观完此幕,高悬之心终于稳稳落回肚中,正要转身离去,蓦然瞥见人群里有一抹似曾见过的身影。 那人身量未足,上着藕灰色及膝短袍,下是同色褶裤,额阔肩窄,眉粗如蚕,右鬓角有一块十分明显的断处。 章琔目光登时下移,但见那人手小脚大,异于常人,不禁想起三年前的那个雪夜,她第一次单独出任务,刺杀目标同样是身量未足,手小脚大。 那晚,格斗虽不算激烈,但那人好似有暗中助力,章琔被他用暗器击伤,非但任务失败,自己也险些丢命,幸得神秘人及时出手相助,章琔方留下一条命来,只是最终还是教那人趁乱逃走。 阮籁人头落地时,灰衣人神情间既无像章琔那般宛如一块大石落地的舒爽之感,亦无亲眼看到亲朋被杀之时的悲痛,表情始终保持着凝重。 人群陆续散开时,灰衣人也起足要走,章琔见状立刻将帽檐往下一压,目光牢牢盯着灰衣人,随其脚步,穿过人群,紧跟而去。 屋顶上,易拾眼光敏锐地发觉此迹,再看章琔跟步的方向,他迅速锁定目标,随即自袖里抽出一张蒙面巾,往脸上一遮,眨眼间,屋顶已是空无一人,唯留一领百草霜大氅静躺其上。 今日依然细雪洒洒,天边乌云堆如美人之髻。 灰衣人离开法场后,一径往北行去,章琔紧跟在后,眼见着灰衣人就要出城门,正待动手,路旁突然冲出四五个衣衫褴褛的花子围着章琔伸手讨钱。 章琔连忙挥手驱赶,怒吼道:“让开,都给我让开……” 怎奈花子实在围得太紧,教章琔几乎是寸步难移,不过一个晃眼的工夫,灰衣人便已消失在城门口。 而与此同时,花子也一哄而散,须臾不见人影。 章琔飞快地跑到城门外,纵目望寻,却哪里还有灰衣人半个身影? 目标追空,章琔气得跺脚,再回想自己方才被拦在城门里的情形,那群花子必不是碰巧出现,如此看来,灰衣人应当是已经发现自己跟踪在后,方使这出计以摆脱身后这根尾巴。 章琔翘望漫天飘飘冉冉的玉屑,遥想起三年前那个雪夜,那日的雪可比眼跟前这场大得多。 那日,同样是三九天气,巳时开始,彤云四起,天光尽隐,北风呼啸肆虐,及至酉时左右,天空终于白雪絮飞。 章琔进清尘使不到半年,接到第一支赤尾羽箭便是在此落雪时分。那一刻,她心里既紧张,又十分兴奋,摩拳擦掌只待一战。 密信里给的任务时辰是夜半三更,地点是城东外的明香山,特征是茅庐。 尚未至亥时,章琔便已换上夜行衣,动身前往明香山。 雪势渐猛,天寒路滑,积雪已能掩脚踝,茅庐位于山腰处,此时登山自是比平常艰难。 章琔深一脚浅一脚地借树上攀,花去半柱香工夫,终于攀至山腰,寻到茅庐后,章琔迅速隐入林里,伏在纵横交错的树枝间,守待目标出现。 更深风雪躁,章琔鼻尖冻得红如一粒朱砂根果,皮肤冰凉,落雪而不融,眉睫皆白,晃眼一看,活似一名耆耋老者。 当清尘使,充分的耐心是必不可缺之性,章琔如今已练得一副好耐性,气定神凝地挂坐在树杈间,宛如一只静待老鼠的猫儿。 三更时分,遍山素白里,章琔远远便望见一个人影徐徐朝茅庐的方向行来。 此人愈来愈近,身影逐渐清晰,同是一身夜行衣,单看身量,竟宛如十岁少童。 章琔不由得愕然,心道:怎是童子? 神秘人 此人身量虽小,走起路来却十分稳健,踩出的雪坑深浅均匀,足见其轻功不凡。 再细细一看,其腰间别一柄特制的短小马刀,刀柄漆黑,端头镶一粒鸽蛋大小的黄蜡石,刀身中间有一枚鱼形镂空纹,刀尖呈鹰勾状,此式样像是瓜灯国之物。 章琔不禁揣测:难道今夜的目标是瓜灯国之人? 只见此人一路行到茅庐外,在门前站立须臾,突然一脚绕开,步至茅庐背后,转眼消失在章琔目之可见的范围里。 章琔顿时警觉起来,将割金丝一端绕掌缠络三周,而后擒在手中,引而待发。 风响似鬼叫狼嚎,章琔只觉皮肉都仿佛要被这烈风割开,整个身子如浸冰水之中,因受冷而生出的僵硬之感教她忍不住地心颤。 半晌不见动静,章琔蓦地从树上跃下,活似一只动作敏捷的玄狐,戒备地观望四周,捻手捻脚地走近茅庐。 章琔迈入庐檐下,刚转身背墙,一个黑影猛地自庐顶蹿下。 不及章琔看清,一道寒光奋疾追来,直袭章琔面门。 说时迟,那时快,章琔宛如一条受惊的游鱼,遂即弹开,同时手上力气一沉,流光瞬息间,割金丝飞蛇一般击出,当时与马刀缠斗在一起。 近身一观,章琔又发现此人手小脚大,异于常人,而此人身量虽不及章琔肩高,但胜在灵活,跳踉之势形如猿猴,且浑不受寒冷所制,以至章琔应付起来渐显吃力,被逼得节节后退。 三五回合的交锋后,这人突然挥刀成影,携满杀意,似欲在数招之内解决掉章琔。 刀影之中,章琔未起急躁之心,兀自沉稳应对,也随之变换攻势,数十招周旋下来,章琔已将其路数摸准六七分。 此人的确行动灵敏,却有一明显的软弱之处,便在于他招数过硬。 恰割金丝在武器里属软兵,运兵招式自也以柔为主,此下正好以柔克刚,拆其数招后,章琔猛然发现其招式之中的风穴,心中一喜,正待夺穴,右腿猝不及防地被暗器击中,登时骨软筋麻,失去支力,当即落于危险境地。 那人趁机调起浑身劲力,一个猱援攀至庐顶,手擒短刀,霍地纵身一跃,自上方攻下。 章琔眼看自己命悬一线,双手立马横牵起割金丝,准备硬生生受此一击。 短刀劈下之际,只听“嗖”地一声,一支飞箭破空射来,“铮”地击中刀身,那人擒刀之手当时一震,短刀瞬间脱手,坠进雪地里。 兵刃离身,那人连忙惶急地掉转方向,当空一个翻腾,径直抢刀而去。 章琔顿即回头,但见一名扎着蒙面巾的黑衣人直立于树梢上,身背箭壶,手挽卢弓,衣衫迎风猎猎,眉眼恰被枝叶遮挡,教章琔看不见貌相。 而在章琔身后,目标已拿回短刀,大喝一声:“纳命来。”又扬刀攻向章琔。 “嗖”,又是一支飞箭,这次直接将目标的手腕射穿,鲜血霎时直流,短刀也再次落地。 目标吃痛嚎呼,麻利地捡起短刀,再无续战之力,一起一跃,眨眼闪进林里。 章琔赶紧提气欲追,却扯到右腿的伤处,疼得骨肉一软,当下跪地,再看目标奔逃的方向,已不见踪影,又猛地回头,只见挽弓的神秘之人也跃足而起。 自章琔身前飞过时,她醒醒然看到,那人的黑靴口有一只用金线绣的虎头纹,虽然仅指甲大小,却甚是分明,晃眼可见。 只可惜未看清其人面目,倒不知究竟是谁出手相救于她。 章琔首次出任务便以失败告终,还险些丢掉性命,正懊丧时,目光冷不丁落在那支救命之箭上,立即一瘸一拐地走到箭矢前,钦身将之拾起,拿在手里细细一看,无任何卓殊之处,乃是一支寻常的铁头箭,尖端秃平,想必是方才射中短刀所致。 章琔将铁头箭抄在手里,在雪地里一路跛行,至山脚处时,突然听到身后传来喊声:“小师妹。” 她立刻停脚,扭头回望,竟是阮籁,只见他也是一身夜行黑衣,蒙面巾挂在下颚处,章琔惑然道:“师兄?” 阮籁举步生风地跑到章琔身旁,不由分说地扶起她手臂,“小师妹腿脚受伤,慢些走。” 章琔下意识抽回手,“师兄怎么在这里?” 阮籁马上比出个拉弓射箭的姿势,“小师妹不记得了?方才就是我那一箭救了你。” “你救的我?”章琔连忙将目光往阮籁的靴口扫去,却并不见金线虎头纹,又看他两手空空,遂问:“怎不见师兄的弓箭?” 阮籁不以为意地道:“追人的时候把箭用光了,留着一把破弓也无用,便索性丢了。” 章琔继续追问:“此前怎不见师兄使过弓箭?” “不如剑使得衬手,所以便用得少。”阮籁笑着反问章琔:“小师妹是在怀疑师兄?” 章琔虽心知肚明,倒也无意将他戳穿,遂浅然一笑,“师兄多心了,只是我不曾见到过师兄使箭,有些惊讶罢了。”神情俄然一肃,抱拳道:“今日多谢师兄相救,我感激不尽。” 章琔口中虽含感谢之言,却丝毫不提恩报之事,只不由得攥紧了铁头箭,继续下行。 而其后,章琔和阮籁皆未再提那夜之事,铁头箭则一直被章琔单独锁在一只箱中,时常取出擦拭。 如今的章琔,功夫已胜于三年前,却再未见过那个救她一命的神秘恩人。 也不曾料到,时隔三年,今日居然再次遇到当年刺杀失败的目标,还是在阮籁行刑的法场上。 章琔不得不开始怀疑此人与阮籁相识,当年打斗时她突然被暗器击伤,风势因此陡然一转,她险些丧命于那人的短刀之下。 而接着,在此人中箭逃脱后,阮籁又突如其来地出现,更且谎称自己是引弓发箭之人,种种迹象实在可疑。 当年,章琔任务失败,后来虽未受到处罚,但此事就像是一根利刺,始终横在她的心头,不得释怀。 而今日,当年逃走的目标终于露出影迹,却又再次从她眼前逃脱,章琔气愤难当,即时打定主意,誓要将此人找到。 不仅是因为当年之怨,比之更要紧的是,章琔隐隐感觉此人身上或许有不少的秘密之事。阮籁虽已于今朝死,但其背后的谜团却尚未解开。 章琔不清楚现如今尺雪城里究竟还有多少细作,也不知清尘使目前到底掌握了多少线索,一切诸事她皆茫无所知,不免感到心急。 进清尘使三年之久,章琔头一回生出反向联络寻尘之心,纵令她非常清楚此举将会打破清尘使历来的规矩,但她也想一试。 缘分 灰衣人虽然顺利摆脱掉章琔,却未留意身后还有一条紧跟不放的尾巴。 易拾一路跟踪灰衣人至秀麻道的松林里,灰衣人才终于停下,左手探进腰间的皮囊里,背对易拾,沉声问道:“阁下跟了我好几里地,有何图?” 松林周遭杳无人迹,风动飒飒响,一派肃杀之气。 只听“呛啷”一声,易拾拔剑出鞘,“别装了。”稍顿,忽而咧嘴轻笑,有意拖长声气:“樵夫。” 灰衣人眼神突然变得阴鸷,毫不犹豫地从皮囊里抽出一把短刀,转过身来,扬刀直比易拾,“好小子,今日是你自己找上门来送死,可别怪我心狠手辣。” 易拾一见到那柄鹰勾短刀,双眸顿时眯而复睁,“果然是你。” 樵夫面露凶狠之色,“阁下不妨报上来路,也好叫在下知道今日杀的是谁。” “不必。”易拾倏地抬起持剑之手,忽而动步,瞬时奔逸绝尘,“是死是活,咱们各凭本事。” 樵夫也迅步迎去,刹时之间,刀剑相交,“铮铮”声起。 一片片雪花被卷进二人带起的风旋之中,狂乱翻飞。 易拾目光锐利,鼓剑张弛有度,樵夫的功夫略逊于他,但易拾并不打算置其于死地,留着活口总能挖出一些线索。 三年前,樵夫一贯擒刀的右手之腕被利箭射穿,伤及筋骨,之后又未得到及时料理,致使前臂及手整个半废,再不能拿刀提剑,不得已之下只能换作左手,如今虽已习惯,但始终达不到右手那般爽利,一招一式之间带有明显的滞涩感,是以在面对易拾这样的对手时,不过十数招便渐露败象。 而这一点,易拾也非常清楚。 盖因三年前的那个雪夜,出现在明香山里的射箭之人就是他。 那时,易拾还是一名寻尘,尚未升任首座,去往明香山是受到仲贤的临时指派。 仲贤告诉易拾,一名追尘将在今夜出任务,由于目标功夫不浅,他担心会出岔子,所以决定派易拾前往襄助,但需小心谨慎,不可泄露身分。 因为仲贤的叮嘱,易拾当晚便未用芙蓉剑,而是选择了一副弓箭。 他时常进山射猎,弓箭是最衬手之器,久而久之便练出一手,几乎是弦无虚发。不过,他也只在射猎和给追尘递送任务时才使弓箭,平日里则多仗剑傍身。 仲贤一向倚重易拾,也甚是信任,但此举到底有坏规矩之嫌,遂未明确相告该追尘的身分。而易拾也不过问,只将其当做一项任务去做。 当晚情况果然不出仲贤所料,的确遭逢变故,易拾及时出手,顺利救下那名追尘,只是任务最终憾而失手。 明香山地势复杂,高低错落,又且当晚雪势不小,樵夫留下的血迹很快便被雪盖住,易拾虽一气不歇地紧追,但最终还是叫他逃脱,之后再返回茅庐,却发现那名追尘业已离开。 易拾也未再逗留,即时出山。 日今再次交锋,樵夫却不知对手便是三年前用一支再普通不过的铁头箭一力废他右腕之人。 正当樵夫败势难挽,快要就擒之际,松林里突然飞来一群寒鸦,乍一看,宛如一片疾迅的流矢。 寒鸦之喙利如箭头,齐朝易拾围攻而来。 易拾当即鼓剑格挡,斩杀数只后,寒鸦群一下散开,扑棱飞去,眨眼消失不见。 而与此同时,樵夫也已不见人影,易拾急慌慌举目四望,入眼之物唯有一根根不凋青松。 易拾直恨得牙痒,一剑劈在身旁的大石上,怒骂道:“可恶。” 气恼片刻后,易拾很快冷静下来,继而蹲身察看落在雪里的几只鸦尸,他惊讶地发现每一只乌鸦的左腿都卡着一只细小的玄色铁环,并似长在肉里,已将腿勒出一道凹痕,看上去像是在乌鸦孵出不久后便将之套进。 易拾随意拾起一只鸦尸,一咕噜装进袖中,而后提剑往林外行去。 回到易宅后,易拾发觉下人们的表情都极不自然。 冬去在廊下搓手顿脚,显得很是焦急。春来则是一副忿忿貌,似乎遇到不平之事。 二人在看到易拾时,冬去当即七跌八撞地跑过来,边奔边嚷:“公子,不好了,出大事了。”辞色间颇有一副大难临头之势。 易拾心头骤然一紧,急眼道:“是不是昭昭出事了?” 冬去将头摇得像是玩在孩童手里的拨浪鼓,“不是小夫人,是公子你。” “我?”易拾将信将疑,“我能出什么大事?” 冬去焦灼道:“小的一两句话跟公子解释不清,老太爷让公子回来后就立马去客堂见他。” “客堂?”易拾越听越纳闷,“不是书斋?” 冬去不迭颔首,语气无比肯定:“千真万确是客堂。” 易拾一壁往客堂走,一壁困惑地问冬去:“瞧你这副样子,到底是什么大事?” “公子去了便知。”冬去绝口不道片语只词。 “爷爷,是什么大事要急着找孙儿?”易拾尚未至客堂的门前便放嗓子嚷道。 一脚跨进门槛后,看到堂中之人时,易拾赫然怔住,“怎么是你?” 眼下,堂里共有三人,一是易金,二是章琔,三是蓝姜。 “混账东西。”坐在上座的易金怒而拍桌,气得吹胡子瞪眼,“看你自己干的好事。” 下座左首坐着章琔,只见她捧茶浅酌,目光温和得极甚反常,顾盼之间是一副易拾从未见过的静好之态。 蓝姜则坐在章琔对面,笑目盈盈,其身旁的高几上放着一只一尺见方的木盒,盒盖已被揭开,里面装着六只白闪闪的银锭。 易拾顿即慌神,大步流星地走到客堂中间,“爷爷,昭昭,你们听我解释。” 章琔微笑着开口,语气十分柔和:“事情我们已经知道了,蓝姑娘妙手仁心,两次救你,单是此缘分便弥足珍贵,更何况你二人之间又有……” 话至此处,章琔故意缄口,抿了一口茶,笑得意味深长。 蓝姜轻启檀口,“易公子,别来无恙。” “你别说话。”易拾面露愠色,低吼一声后,惊忙地跑到章琔旁座坐下,“昭昭,我不是那样的人。” 易金怒不可遏地扬起手里的戒尺,“臭小子,你最好解释清楚你跟这姑娘之间到底是怎么回事。你要是胆敢做出对不起昭昭的事,老子打折你的狗腿。” 易拾谛视章琔一眼,而后站起身,神色冰冷地望着蓝姜,“蓝姑娘,劳驾您移步到门外……” 话犹未完,易金破口喝道:“就在这说,当着老子和昭昭的面,说清楚。” “爷爷,”章琔起身朝易金躬身施礼,“昭昭替易拾跟爷爷讨份情面,此事暂且先让他们自己处理,爷爷不妨等他的交待,之后再做定夺。” 易拾立即向章琔投以欣慰的眼神,“昭昭知我心。” 易金斟酌须臾,最终被章琔说动,缓缓放下戒尺,“就依昭昭的。”旋即又恶狠狠地盯着易拾,“你务必给老子把事情处理妥当,否则以后就别说是我易金的孙子,我丢不起这人。” 易拾拱手道:“孙儿谨记。”接着朝蓝姜比出请姿,“蓝姑娘,请。” 于是,二人一齐走出客堂,来到廊下。 易拾一本正经地道:“蓝姑娘,事关你我清誉,我们一言一行都必须郑重。如果是我上次没同你讲清楚,那么我现在便再跟你讲明白些……” 不待易拾说完,蓝姜冷不丁出声打断:“你知道我喜欢你什么吗?” “很抱歉,我实在没兴趣知道。”易拾语气冷淡,神情无温。 蓝姜直言不讳地道:“我喜欢的就是易公子这份坚定不移的忠贞。” “我忠贞与否,似乎与蓝姑娘无甚干系。蓝姑娘的救命之恩我易拾没齿难忘,倘若蓝姑娘觉得我上回着人送去的银子太少,姑娘可尽管开口。另外,我那里还有不少宝物,姑娘要是有看上的,我绝不眨眼,都送给姑娘。至于衿带之事,我当时的确不知,姑娘若要讨个公道,”易拾手捧佩剑,伸向蓝姜,“这双手拿给姑娘砍去。” 此举令蓝姜颇觉震愕,“易公子宁愿断手也不肯娶我?” 易拾侃然正色地道:“这是我唯一能给姑娘的交待。” “好。”蓝姜突然抚掌燕笑,“不愧是我蓝姜看上的人。” 易拾板着一张脸,将佩剑捧得端端正正,“我希望今日便将此事做出了断,往后咱们就各不相欠。” “我开始羡慕章小姐了。”蓝姜此话带着几分感慨之意。 易拾无端问道:“蓝姑娘,你信缘分吗?” 蓝姜不假思索地颔首,“我信。” “章琔便是我今生唯一无二的缘分。”易拾说此话时目光温煦,语气柔和,而弦内弦外却饱含力量,犹如高山之激流,深海之旋涡,势不可挡。 蓝姜一眨不眨地看着易拾漆亮的瞳子,半晌未言。 少顷,蓝姜一把从易拾手里抓过佩剑,利落地拔剑出鞘,又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劈向易拾。 一剑落下,易拾双手完好,衿带却已断开。 蓝姜倏地将剑丢还给易拾,洒然道:“扯平了,你再不欠我。” 易拾庚即抱剑握拳,“多谢。” 蓝姜道:“你留在外面,我进去同章小姐说一句话。” 易拾心头一慌,连忙问她:“说什么?” 蓝姜禁不住笑将起来,“别紧张,我要同章小姐说的绝不是你不爱听的话。” 易拾再次抱拳,“抱歉。” 堂内,章琔表面上端着一副若无其事之态,有一口没一口地呷茶,心里却忍不住地想知道易拾同这女子之间究竟发生了什么,以至于竟要闹到家中来。 易金则一壁唾骂易拾,一壁不停地宽慰章琔。 蓝姜进来时,二人齐齐将目光投向她。 蓝姜先同易金欠身施礼,“易老太爷在上,小女子今日多有打扰,在此致歉。我与贤孙之间,清清白白,无可诟病之处,请易老太爷莫要错怪了他。” 话毕,不等易金回应,蓝姜又看向章琔,笑着道:“章小姐,若说余生你只剩下一个人可以信任,那么这个人绝对是易公子。” 戒尺 “蓝姑娘的话,”章琔嫣然含笑,眉眼间一派云淡风轻,“我会慎重考虑。” 蓝姜朝易金和章琔浅浅一揖,“告辞。”随后转身行出客堂。 来到门外后,蓝姜特地放缓脚步,向易拾走去,最后在距其半丈之远时止步,轻唤一声:“易拾。” 易拾立即拱手作礼,“蓝姑娘。” “明日我将远行,也不知何时才归,易公子可否送我一程?”蓝姜凝盼易拾之眸,只期他能答应自己最后的请求。 易拾问她:“蓝姑娘几时走?” 蓝姜道:“辰时前后。” 易拾和婉道:“明日辰时,我会派马车送蓝姑娘出城。” 此言如一盆凉水朝蓝姜兜头浇下,其心中之星火终于彻底熄灭。易拾举手投足间均是彬彬有礼,但对蓝姜而言却是不可磨灭的生分。 “希望下次见到你,别再是满身伤。”蓝姜陡作深揖,“就此别过。”而后转身离去。 蓝姜今日来时便抱着撕碎颜面之心,不管最终如何,她只希望能给自己心中这份情一个交待,结果虽然无比可惜,但好在已经没有缺憾。 易拾在蓝姜的生命里出现得短暂且匆促,却给蓝姜平淡如静水的世界投进一粒珍珠,又激起层层涟漪。 蓝姜之父是个十足的纨绔子,日日沉湎于酒色之中,致其母狠心抛下小女,愤恨而去,从此再无音信。 即便如此,其父仍旧恶习不改,最终因酗酒过度,在蓝姜九岁那年醉死在烟花之地。 因受父亲的影响,蓝姜认为天下男子多是薄情种,所以从不曾对任何人动过心,直到遇见易拾。 在遇见易拾之前,蓝姜没少听到其风流韵事,心里对他多是鄙夷,雪地救他,纯粹是出于医者之心。 而衿带一事,起初只是蓝姜的故意耍弄,却孰料素日里频频受众口唾弃的花花太岁对此事的反应竟如此认真,更且说出“此生不娶二妻”之言,实在出人意料。 但那时,蓝姜对易拾只是大有改观,并无他念,真正叫她动心的是易拾在牛车上的那番话,那时她才似乎看清其本性,原来风流浪荡是假,忠贞不二才是真,却可惜是个“落花有意,流水无情”。 易拾那颗不渝之心宛如一块无暇白璧,瞬间击中蓝姜内心,同时又悯其爱而不得,因此决定剖心一求。 而最终结果,她早有预料。 蓝姜前脚刚走,易拾立即拔步返回客堂,一看堂中二人,章琔犹然是一副静好之态,慢条斯理地品茶,易金的怒气似乎也丝毫未减,戒尺仍被紧紧地攥在手里。 易拾恭恭敬敬地向二人鞠躬行礼,“实乃误会一场,我向来品行端正,断断做不出那些下作事。” 易金用戒尺指着易拾,气得手抖,“你从小到大,老子没少管你,怎么就教出你这么个不成气候的臭小子来?” “嘘!”易拾赶紧比出个噤声的手势,嗔怪道:“我媳妇儿还在这里,爷爷好歹给孙儿留点颜面,不然过后该叫媳妇儿瞧不起我了。” “噗……”章琔一口茶从嘴里喷出,“咳咳咳……乱说什么?” 易金捏紧戒尺,“老子暂时不跟你计较,但这笔账,老子要给你记着。”随后又看向章琔,起身走向她,不由分说地将戒尺塞到她手里,语重心长地道:“昭昭啊,爷爷老了,打不动这小子了,现在将戒尺交给你,往后这小兔崽子要是再干出什么缺德事来,你只管拿戒尺打他。他从小到大,最怕的就是戒尺。” “爷爷使不得。”易拾当场大惊失色,一个纵步跳到易金身旁,急慌慌地拉住他手臂,“还请爷爷赶快收回成命。” 看易拾那副着急样,章琔莫名地感到愉爽,不仅欣然收下戒尺,嘴角同时挑起一抹狡黠之笑,“多谢爷爷,这份好礼,昭昭却之不恭。” “啪”,易金一掌拍开易拾的手,“往后就让昭昭管教你,你给老子放老实点,别欺负昭昭。”话落,大阔步负袖而去。 易拾哭丧着脸,连声喊道:“爷爷,易老头,老顽固……” 易金却理也不理,径直走出客堂,身影很快消失在门外。 易拾转而打起章琔的主意,冲她伸出手,“昭昭,把戒尺给我。” 章琔哪里肯依,“休想。”一反手将戒尺背到身后,“以后正好用戒尺收拾你。” “别闹。”易拾一个扑身就上手去夺戒尺。 章琔立时往后一仰,“不给。” 易拾倏然抓住章琔的手腕,笑得流里流气,“那昭昭可要拿好了。”另一只手则泥鳅一般从章琔腰侧掠过,探至其身后。 章琔顿时一个顶膝,抵住易拾的胸膛,节制其动作,笑问道:“不怕我试出你的身手?” “昭昭是我的妻子,就是试出又何妨?”易拾话音一落,一掌压下其膝。 二人各施其招,对一根戒尺展开争夺,活似抢玩具的幼稚小童。 章琔看似在护戒尺,实际是想试易拾的功夫。 易拾看似在抢戒尺,实际是想与章琔嬉戏。 最后,戒尺仍然在章琔手里,而易拾的功夫也并未被试透。 次日辰时,晨光熹微,蓝宅大门处。 一辆马车停在外面,背着药箱的蓝姜站在车旁。 冬去捧着昨日蓝姜还回去的紫檀木盒,弓腰递到她面前,“这是我家公子对蓝姑娘救命之恩的谢礼,公子说,希望蓝姑娘可以收下。” 蓝姜袖手未接,只问:“易公子可还有说别的?” 冬去摇摇头,“再没有了。” 沉吟须臾,蓝姜从冬去手里拿过木盒,宝贝地抱在怀里,环视道路两旁,看着各家屋檐下悬挂的红灯笼,突然释怀一笑,又无比遗憾地道:“今日是除夕,可惜吃不到麦饭了。”双臂骤然抱紧,遂即收回目光,一脚踩上马杌,乘车而去。 在蓝姜出城后不久,衙门里接到报案,艄公朱鬼儿在江边发现一具男浮尸。 几名差役带着仵作到达事发地点后,发现尸首面容损毁得十分严重,触目惊心,已经完全辨不清貌相。 仵作经验尸,初步查明此人是被虐杀至死,而其周身上下最为明显的特征是口中有一颗断牙,看磨损程度应是旧伤。 冬去在送蓝姜出城返回的路上听闻此事,回到易宅后便将之当做一桩新闻告知给正在青竹苑抢戒尺的章琔和易拾。 两人听到尸首特征时,瞬间停止抢夺,互相惊视对方,不约而同地小声道:“阮籁。” ※※※※※※※※※※※※※※※※※※※※ 戒尺:???为什么突然给我加戏? 落花有意,流水无情。 出自:《喻世明言》 箱子 前日,四更时分,一名身穿紫绀色带帽披风的假面男子来到衙门的地牢里。 当夜值守的牢头见到来人后,立即恭敬地将之请进。 假面男子是易拾,他将一块镀金的令牌出示给牢头,并问:“准备好了吗?” 牢头必恭必敬地接过令牌,开始一番细致的核查,须臾后,验明真伪,双手捧着令牌奉还给易拾,“回禀使者,按照孔大人的吩咐,一切都已准备妥当。” 易拾取回令牌,收进披风里,整个人严丝合缝地罩在披风下,由首至足无不透着一股引人浮想的神秘感,他声沉沉道:“开始吧。” 牢头庚即命令身后站着的两名差役,“你二人去把那口箱子抬出来。” 两人抱拳领命,“是。” 地牢的后门外停着一辆玄篷马车,牢头根据易拾的指示,命两差役将箱子抬上马车,而后迅速退身,返回门里。 在关上后门时,年龄不过二十出头的差役好奇地问牢头,“田大哥,那箱子里面装的是什么?怎么大半夜才过来拿啊?” 另一个年纪稍长的差役扭了扭酸麻的胳膊,“死沉沉的,我差点没绷住。到底是什么东西,搞的这么神秘,还见不得光了?” 田牢头从接到孔帅的命令后便一直提心吊胆到现在,即便是听到马车驶离的辘辘声也没有立刻缓过劲,面对两人好奇的询问,田牢头表情严肃地道:“今天晚上的事,你们两个都把嘴守严实了,一个字也不能透漏出去。” 说完后,田牢头仍旧放不下心,又特地叮嘱年纪稍长的差役:“赵信,尤其是你,你那张嘴一向没个把门儿,今晚的事非同小可,要是漏出去了,咱们能不能保得住这条命都难说。” 赵信却不以为意地道:“从牢里抬出去的,肯定不是什么好物事。”想了想,突然面露惊愕之色,“总不能是个活人吧?” “活人?”年轻差役登时吓得目瞪口呆。 听言,田牢头一个白眼看去,嗔怪道:“你赶紧的闭嘴,好事都能让你说成赖事。” 赵信大咧咧笑道:“跟田大哥闹个玩笑,活人也犯不着装箱子抬走,要么直接放了,要么押囚车送刑场,田大哥您说是吧?” 田牢头未应和赵信之问,而是另扯了个话题:“再有一个时辰就放衙了,这天儿可真怪冷的,走吧,趁火炭还烧着,咱们继续回去烤手。” 说罢,田牢头径自笼袖回走。 “这天儿,谁说不是。”赵信望天一眼,随即呵气搓手地跟在田牢头后面。 年轻差役在原地敛眉沉思,只觉今夜之事处处透着怪异,心里禁不住擂起鼓来,未觉田牢头跟赵信已经走出甚远,直到赵信喊他:“小勉子,愣着作甚?” “来了。”小勉子立即回神,拔腿跟上。 待小勉子快跑着近前,又听赵信数落道:“真是年轻骨头不怕冷,有那能耐熬一个冬,倒是能省下不少炭火钱。” 小勉子笑而未言。 田牢头三人回到牢房里时,易拾已经驾车行出三里地之外,一路疾驰到城东的废庙方停。 半个时辰前,姚强和方京已按照易拾先前定下的时间来到废庙,等在里面。 在听到策马声后,二人立即趴在破烂不堪的窗户前,从破洞向外望去,只见一辆玄篷马车停在庙外,车上跳下一人,那人手执马鞭,“啪……啪……啪”,破空甩响三声。 声落之时,姚强和方京相视一眼,异口同声地道:“是首座。” 三道鞭响是易拾跟二人约定的暗号,确定来人是首座后,二人迅即飞奔出庙,来到马车前,与之见礼,“见过首座。” 易拾兀自将马鞭塞到姚强手里,又同二人道:“此行由方京领队,务必在行刑之前把箱子送出城。诸事虽已部署周全,沿途也有人照应,但是绝不可因此而大意。还有,切记,抵达京师后,把箱子交给刑部你们就立即返回,不可多作耽搁。” 方京抱拳领命:“属下必不负首座信任。” 姚强也道:“属下遵命。” “啪”,一声鞭响后,易拾站在废庙前,看着马车渐渐驶入苍茫的夜色里,最终消失不见。 至多不过三个时辰,方京和姚强便会同一队扮做商队的兵士一起将箱子运送出城,直趋京师。 易拾得到商队顺利出城的消息是在行刑的半个时辰前,得到江边出现断牙浮尸的消息是在行刑的次日巳时,从冬去口中。 冬去讲出此事后,易拾和章琔不约而同地道:“我出去一趟。” 话落之时,二人互看一眼,十分默契地谁也没问,一同急步行出门外后,一往东,一往西,各有心思。 约莫一盏茶功夫后,章琔出现在府衙里。 衙门里看似一切正常,日常事务皆在有条不紊地进行,但后堂内,孔帅和赵师爷已经愁得是焦头烂额。 见章琔突然到来,未待其开口,孔帅便知她所为何事,道:“侄孙女现在来找本官,恐怕是为了今日江边那具男尸吧?” 章琔拱手见礼,“大人明察秋毫,草民正是为此事而来。” 孔帅和赵师爷面面相觑,无不面显为难之色。 而后,孔帅斟酌少时,道:“并非本官不愿意说,只是此事实在干系重大,侄孙女还是不知道为好。” 章琔言辞恳切:“草民绝不让大人为难,草民只想知道一件事,阮籁如今究竟是死是活?” 孔帅语气万分肯定:“本官可以告诉侄孙女,他已经死了。” “多谢大人,草民想知道的事现在已经知道。大人要是有用得着草民的地方,草民义不容辞。”章琔抱拳表诚心。 “本官领受侄孙女的好意,关于阮籁的事,还希望侄孙女……”孔帅说至此处即止,其中之意不言而明。 章琔立时心领神会,承诺道:“草民一定守口如瓶。” 与此同时,另一边,易拾正火急火燎地往废庙赶去。 半途中,路过一条深巷时,易拾猛地被一只手拉进巷子里,他正要出招,那人连忙出声:“首座,是我。” 易拾顿时停手,扭头看去,“姚强。”却见他周身血迹斑斑,右手捂在左臂处,鲜血已经染透指缝。 姚强慌慌道:“首座,属下……” “先别说话,”易拾开口打断其言,“我立刻带你去治伤。” 说罢,易拾突然拔出剑,同姚强道:“拿开手。” 姚强依言松开右手,易拾将剑刃往姚强的伤处轻轻一碰,沾上血迹后又问他:“你该知道怎么做吧?” 姚强颔首道:“属下明白。” 二人来到最近的医堂外,易拾瞬间摆起一副纨绔样,入内之后,在人前更加嚣张跋扈,持剑朝姚强后背一拍,“敢找小爷的不痛快,小爷看你是活腻了。”又信手将一锭银子丢给如见瘟神的大夫,带着嘲讽的语气,道:“此人弱不禁风,不过才受了小爷两剑就见了血,忒经不住打,你小心地治,小爷要你立马把人给治好。” “是是是。”大夫战战兢兢地收下银锭后,立刻招呼姚强进内堂坐下。 大夫在给姚强止血时,姚强忿忿道:“易公子使剑,在下赤手空拳,自当接不了几招。”一听便是酝着满腹怨气。 易拾不屑地道:“此言差矣,小爷就是不用剑,也能三招之内打败你。” “在下……”姚强还要再言,大夫却暗暗在他肩头轻拍一下,示意他不要再与易拾争论。 易拾乜斜着眼,看向姚强,同时观察大夫的神色,“怎么?你还有什么话说?” “在下……”姚强假意咬咬牙,“无话可说。” 易拾得意洋洋地道:“想赢过小爷三招,再回去苦练十年,兴许还有可能。” 姚强的伤口被大夫处理好后,易拾将剑扛在肩头,大摇大摆地走出药堂,姚强则低头跟在他身后。 二人行出药堂后,易拾迅即带姚强拐进一户农家的牛舍里。 牛舍里仅有一头黄牛,二人进来后,黄牛登时发出一声长鸣:“哞……” 此刻,二人已顾不得环境如何,易拾收剑入鞘后,急忙问姚强:“路上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怎么不见方京?还有护送你们的那些兵士?” 姚强禁不住一阵酸楚,垂眼道:“兵士兄弟死伤过半,那些人在抢了箱子后也一起绑走了方京。” 易拾追问道:“什么人?” “不知道是什么人。”说话间,姚强从怀里掏出一只鸦尸,“最先是一群乌鸦攻击的我们,其后才蹿出三四十个蒙面黑衣人。” 易拾将乌鸦拿到手里一看,只见其左腿处竟也卡着一只细小的玄色铁环,跟昨日他在秀麻道旁的松林里遇到的寒鸦群一样,又问:“何时何地?” 姚强回忆片刻,道:“昨日戌时前后,在尺雪城跟风露城的中间路上。” 易拾开始思考,他昨日遇到寒鸦群时尚不到未时,商队遇到寒鸦群是在戌时,中间间隔三个时辰,所以商队遇到的寒鸦群跟他在松林里遇到的极有可能是同一群。 “那些人抢走箱子也就算了,为什么还要抓走方京?”姚强大惑不解。 易拾反问道:“如果是饕餮的人,你认为他们抓走方京的目的会是什么?” 此话一出,姚强立刻骇出一身冷汗,“方京岂不是凶多吉少?” 易拾眼神突然狠厉,“饕餮是在逼我们动手。” ※※※※※※※※※※※※※※※※※※※※ 最近几章主要走剧情哦 私子 姚强霎时凛然神情,“属下听凭首座指示。” 易拾一把拽下腰间荷包,反手塞给姚强,“稍后你先走,直接去城西的四谷甸,到宝华药堂找刘郎中,请他替你治伤。此人爱财,你再另付他银子,编个理由让他留你宿下。接下来的这几日,如无其他必要,你都待在药堂里。我需要找你时,自会去药堂。” 姚强抱拳道:“属下遵命。” 从牛舍离开后,易拾袖兜鸦尸,又马不停蹄地往东南去。 东南边有一座名叫合周寺的临江水寺,易拾的上峰即此寺住持,法号圆觉。 易拾到合周寺时,圆觉正盘坐在大殿里佛像前的蒲团上,一身袈裟,神情庄严地同众弟子讲经说法,易拾立在殿门口,对圆觉合掌揖礼。 圆觉看到易拾后,不动声色地同众弟子道:“今日便讲到此处。”随即起身,缓步往大殿后行去。 易拾也从外面绕到大殿后,又自侧门进入后室,见到圆觉时,他立即从袖中掏出鸦尸,捧给圆觉,“昨日戌时,商队在路上遭到鸦群袭击,对方带走了箱子和方京。” 圆觉一听,当即惊问道:“姚强和那些兵士?” “姚强回来了,虽然有受伤,但好在无性命之虞,属下已经安排他去治疗了,这只鸦尸便是他带回来的。护卫的兵士,”易拾长叹一声,目光里顿然涌出恨意,“死伤过半。” 圆觉双目猛地一闭,两掌合十,长声道:“阿弥陀佛!” 等圆觉念完,易拾又接着道:“今早,一名盲眼艄公在江边发现一具面容尽毁的断齿男尸,属下怀疑……” 话到此处,尚未言尽,圆觉的目光顿时从鸦尸移到易拾脸上,“你怀疑那具男尸是狼子?” 易拾直言道:“属下想去验尸。” 沉吟少时,圆觉颔首准许。 易拾继续道:“昨日两次出现鸦群,又抓走了方京,属下认为此事或许跟饕餮有关。” 圆觉未语,起足踱到香盒旁,自里面取出三支线香,引烛火点燃后,对着香案上一尊两尺来高的地藏菩萨像三行揖,礼毕后,将线香插|进摆在神像前面的香炉里,再合掌一揖,随后看向易拾,“饕餮近日的动作频繁了不少。” 易拾懵然问道:“住持认为是什么因由所致?” 圆觉睇眄易拾,反问他:“你不知道?” “属下哪里能知道?”易拾浑然一副不明所以之态。 “明知故问。”未待易拾反驳,圆觉跟着又说了一句:“避易就难。” 易拾面不改色,“属下愚钝,不解住持弦外之音。” 圆觉一颗一颗徐徐拨动已经十分油润的念珠,“大行不顾细谨,身边有可用之剑,便该适时出鞘。” 易拾神情俄而严肃,辞色也分外坚定:“不可否认,或许在某些事情上她的确是一把绝好不二之剑,但我永远都不会利用她。” “儿女情长,英雄气短。”圆觉目光忽然锐利,隐泛刀剑之寒芒,“现在还不到可以风情月意的时候。” “所以我一直将自己藏在黑暗里,”易拾又用手戳指自己的心脏,“把这颗心藏在她看不见的地方。” “在情爱之事上,你比仲贤有分寸,所以这么久以来,你不愿意利用她,我也从不逼你,但是你一定要记住,”圆觉拨动念珠的动作倏忽一停,神情凛然地目视地藏菩萨像,语气深沉地道:“二十几年的谋划,无数人前赴后继地倒在这场局里,我们活着的人要对得起那些将头颅和热血奉给这份暗业的人。” 一席话叫易拾心潮顿激,当即抱拳,“属下从未有一刻忘记过。” 圆觉朝易拾伸出一只手,“把鸦尸给我。” 易拾恭顺地将鸦尸放在他掌中,随后便听到圆觉闭眼为鸦尸念经超度。 诵经完毕,圆觉缓缓睁眼,易拾趁口道:“住持真是心怀众生啊。” 圆觉立刻睨他一眼,“别耍贫嘴,方京现在下落不明,我非常担心,你速速派人去找,必要时可动用兵力,力求在两日之内救出人。” 易拾庚即抱拳领命,“是,属下告退。” “回来。”圆觉蓦然叫住已经转身的易拾。 易拾登时止步,回身看向圆觉,“住持还有指示?” “昨日,我得到一条密报。”圆觉不紧不慢地叙述道:“大约在二十年前,瓜灯国一名不受宠的王子与一青楼女子珠胎暗结,后诞下一子。之后,王子将母子二人偷偷藏在郊野的一栋别墅里,隔三差五便去探看。然而终究纸包不住火,私子两岁那年,王子的元配夫人知晓此事,原本只是以败坏名声为由要求王子赶走青楼女子,却哪料王子早已对此女情根深种,宁死不肯,元配夫人一怒之下将此事闹到国君面前。而国君为维护王家颜面,先是命人暗中杀掉那名青楼女子,跟着又抢走私子。无论王子如何恳求,国君也不肯将私子还给他。王子竟日郁郁寡欢,最终疯了。” 故事听到这里,易拾思量须臾,道:“属下忖测,住持此番话的要点是那位私子。” 圆觉将双手垂至腹处,眉眼间颇有些于心不忍,“国君将私子送进了一间娼馆,此后逐渐被人遗忘,二十几年来,再无人提及。” “娼馆?”易拾吃惊之余,也瞬间捕捉到一些端倪,猜测道:“难道说……是那个人?” 圆觉摇首道:“此事尚待查证,但有一个信息或许可以帮助我们确认。” 易拾迫不及待地问圆觉:“什么信息?” 圆觉道:“据曾经看顾过私子的一名老嬷嬷讲,此子小时只要一听到鸡鸣声便会浑身起红点,且奇痒难耐。” “鸡鸣声。”易拾若有所思,乍然间,灵光一现,登即摩拳擦掌,跃跃欲试,“那好办,是与不是,一试即知。” 圆觉将念珠抓在手里,辞色沉稳地同易拾交待道:“诸事小心,找到方京。” 易拾离开合周寺后,立即给诸寻尘留信息,令之满城暗查方京的踪迹,随后又扮做假面使者,来到衙门里。 坐立不安的孔帅在看到假面使者时,顿即如焦渴之鱼猛然遇到活水,急忙起身见礼,“下官见过使者。” 赵师爷立马搬来一张圈椅,摆在易拾身后,“使者请坐。” “多谢赵师爷。”易拾落座后,见孔帅的额头叠痕甚显,便知这位知府大人恐怕从得到江边有断齿男尸的消息一直到现在,眉头都不曾舒展过,遂即刻询问他:“孔大人,仵作验尸的结果是什么?” 孔帅拱手道:“回禀使者,因男尸面容已毁,且周身有多处烫伤,身体又经水泡得有些白肿,所以单凭一颗断齿,下官实在是不敢妄下定论。” “看来孔大人已经亲自看过了。”浑不似孔帅的惶惶不安,易拾辞色间均是从容自若,但他并非当真坦然,而是事已至此,他若再摆起一副着急样,只怕是要令无故被卷进此事之中的孔帅更加忧惧,于事无利。 孔帅始终微躬着腰,恭敬回话:“使者洞察秋毫,男尸被抬回衙门后,下官就立刻去查验了。” 易拾蓦然起身,“现在衙门里人多眼杂,劳烦孔大人行个方便,今晚亥时左右,我来衙门验尸。” ※※※※※※※※※※※※※※※※※※※※ 大行不顾细谨。 出自:《鸿门宴》 儿女情长,英雄气短。 出自:《水浒记》 验尸(一) 亥时,易拾再次以使者扮相来到衙门里,而此次接待他的人是赵师爷,足见孔帅今次之谨慎。 赵师爷手擎烛台,先朝易拾躬身施礼,而后比出一只手,道:“已经安排好了,使者这边请。” 易拾语气淡如轻风:“有劳赵师爷。” 赵师爷引着易拾来到衙门最后面的殓房外,信手将烛台放在窗沿上,接着从衣带里摸出一把钥匙,开锁推门,又侧身让出进门之路,最后将烛台递给易拾的同时又给他一方遮面巾,“告使者,今早从江边抬回来的男尸就在里面。” 易拾接过物什,吩咐道:“师爷不必在外面守着。”落下这句话后,易拾一步跨过门槛,进入殓房。 “是。”赵师爷在外面将门关合,随后迅步离开。 殓房虽有门窗,却似乎从未长时间地敞开过,极少通风,从而导致空气里泛着一股潮湿的发霉味,隐约夹杂着少许的腐败气,闻上去颇甚闷鼻。 易拾恍然明白,赵师爷方才为何特地给他一方遮面巾,想来因由便是在此,他当下摘掉假面,又麻利地用遮面巾将口鼻捂住,紧皱的眉头瞬间舒展,“呼!终于好受些了。” 遮面巾使此间气味淡去后,易拾便开始就着暗淡的烛光打量起这间殓房。 他一目扫去,里面共摆着六张尸床,每张床都铺有一面盖尸白布,只第三张床上的白布呈凸起状。 易拾立即擎着烛台阔步行到第三张床边旁,不假思索地揭布一看,景象入目之时,胃里猛地一阵翻江倒海,活见鬼似的往后一倒,又倏地背过身去,伏在隔床上几欲作呕。 死状极其惨怖,脸部割痕如鳞,几无完肤,经水一泡,而致皮肉翻卷,浑似龟裂之地,令人惊心骇目。 更怪异的是,每道伤都呈淡黑色,像是割裂皮肉后又被人用浓墨泼过,最终沁染成黑色,水泡过后虽淡去不少,却无法完全褪尽。 易拾还注意到,阮籁眉浓似刀,唇周有短须,但这具尸首的面部却不见须眉。 面容损毁成这般,也不怪乎孔帅验过尸身后却不敢断定此人是否阮籁,易拾只看其面目一眼便觉翻胃,伏在床上好半晌都难以缓过劲。 良久,易拾终于稍觉舒缓,正欲起身验尸,却蓦然听到门外响起一阵窸窣声,他瞬间吹熄烛火,并迅速蹲身将烛台放在床底,又把揭开的白布还原,最后一个腾跳,眨眼翻上栋梁,一连串动作皆于弹指功夫一气呵成。 易拾蹲在梁木上,一瞬不瞬地望着门口,右手则不由自主地收进披风里,握住剑柄。 随着“嘎吱”一声响,殓房门自外推开,接着闪进一个黑影,借着一道闯进屋里的昏昧雪光,易拾看到其人头戴宽檐箬帽,自房梁俯望下去,帽檐恰好遮住其面貌。 带帽人进屋后迅速背手关上房门,同时也将雪光关在门外,殓房刹那暗下。 翻手间,黑暗里冒出一豆星火,易拾看出那是一支火折子,带帽人跟即一吹,星火遇风,当时蹿成一株指头长短的火苗。 紧跟着,带帽人又从身上掏出一支蜡烛,将烛芯对着火折子一碰,蜡烛瞬间点着,一室黑暗转眼便被烛光驱散。 易拾也随之看清其人身形,肩窄腰纤,像是女子,走路时脚步很轻,一看便是练过轻功。 带帽人往六张尸床一看,径直朝第三张床走去。 近前后,带帽人毫不迟疑地掀起盖尸布,易拾甫一见那惨相,立时倒抽一口凉气,旋即别开眼,紧紧地捂住嘴,强忍住翻胃之状。 已而,易拾微觉缓和后再移目下望,竟见带帽人镇定如斯,甚至为看得更加清楚,特地将蜡烛凑近尸身,仔细观察起来。 此情状令易拾仿佛感到被羞辱一般,面臊得十分厉害,正好奇此人是谁,却见她竟从袖中抽出一柄短刃,扬刀就朝尸身割去。 易拾心头一紧,再不观望,当即拔剑跃下栋梁,一剑抵在带帽人的脖颈处,低吼道:“别动。” 带帽人猝不及防地被人从背后用剑拿住,身子当时一僵,动作也随之止住。 而此时,短刃距离尸身仅剩三寸之远。 易拾用一种不可商量的口气命令道:“把匕首给我。” 话毕,带帽人顺从地举起匕首,易拾伸手去拿匕首之时,带帽人突然弹掉头上箬帽,身子猛地往前一倾。 箬帽扑在易拾脸上,拖住其一饷功夫,带帽人已经顺利地躲开剑锋,手持匕首开始反击。 易拾正要扬剑横扫,在看见带帽人转身之时,一双眼霍然瞪大,“昭昭。”当即敛住剑势。 来人竟是章琔。 章琔听到话声,也登时停手,看着身前的蒙面人,不确定地问道:“易拾?” 易拾立即拽掉遮面巾,又抓起章琔擎烛之手往自己脸旁凑近,“是我。” 二人异口同声地问道:“你怎么在这里?” 问完后,两人又同声一辞地答:“验尸。” 章琔问道:“你验出什么结果没有?” 易拾心里一个“咯噔”,断断不能叫昭昭知道他翻胃之事,实在太损自己的英武形象,便故作泰然地胡诌道:“我也刚到,还没来得及验。” 章琔当真未疑,颔首道:“那正好,咱们一起看。” 易拾霍地自章琔手里夺过蜡烛,“我来掌灯。” 章琔偏首看他一眼,只觉易拾今日积极得格外反常,但她现在也无暇多思。 孔帅虽明确告知她阮籁已死,但章琔一贯坚信眼见为实,故而趁衙门里夜深人少之时偷潜进来,准备亲自验证。 却不想尸身竟是这副光景,章琔观其面目,蹙眉甚深,也频频摇首,“惨。” 易拾从章琔开始查看尸身时便已将脸面向别处,听章琔言语,他立即附和道:“惨不忍睹。” 而章琔非但无任何不适之感,反而为看得更加清楚,不由分说地抓住易拾的掌灯之手,将之拉近尸身,“须眉的毛孔无根,应该是被人用镊形之器一根一根地拔掉。”又翻开目睑,“眼睫也是。” 易拾忍不住“嘶”了一声,“好残忍的手段。” “还有更残忍的。”章琔看着尸身面部那一道道纵横交错的伤口,目测道:“没有二十也有十八。” “什么二十、十八?”易拾不明就里,下意识扭头看去,一见尸身之面,当即心惊,又倏地转开,心有余悸地摩抚胸膛。 “脸部伤口。”章琔不经意偏过头,却见易拾姿态怪异,似乎并未在看尸身,掌灯的动作也甚是僵直,活似一尊不动的灯台。 “你……”章琔用指头朝易拾的面颊轻戳一记,“是在害怕么?” “害怕?”易拾登即挺直脊梁,嘴硬道:“小爷什么场面没见过?活人都吓不倒小爷,更何况死人了。” 章琔状若不知地问道:“那你为何不转过头来?” “咳咳”,易拾假意咳嗽两声,掩嘴道:“小爷偶感风寒,怕不小心咳熄了灯火而已。” 章琔当下从易拾手里拿走蜡烛,“那便由我拿着,你来验尸。” “小爷非常乐意。”易拾强行勾起唇梢,又木然地将头转正,眼睛却仍不敢看向尸身。 章琔顺着易拾的目光看去,抬手指墙,“你看着那面墙便能验尸了?” 眼前,易拾是骑虎难下,一边想要维护颜面,一边又委实难以忍耐,踟蹰少焉,最终颜面占据上风,他机械地低头一看,不过一眼,翻胃之感瞬间袭来,他猛地背过身,伏在隔床上一阵干呕。 看着易拾这副狼狈态,章琔一时是啼笑皆非,却并无从前那般只要捏住软处便要将他好一顿奚落的心思,更甚者,待易拾稍觉好转后,反而一把将蜡烛塞到他手里,“并不是什么丢人之事,你也别逞能了,好好掌灯,我来验尸。” 这一瞬间,易拾心头猛地一震,恍似有艳阳照身,暖暖融融,眸光不由自主地投向章琔的脸颊,观其肤白如羊脂,寸眸似冰镜,眨眼尽是风流态。 凝目片刻,易拾的心脏像是正被一根鼓槌在不停地敲击,一动一颤。 此刻,章琔整副心思都在验尸上,因而未觉易拾之态,只顾着查看尸身,以确定其究竟是不是阮籁。 章琔动作小心地掰开尸身的嘴,一看断齿便立即确定:“没差错,是阮籁。” 曾经,阮籁尚在清尘使时,易拾与之接触实属不多,时隔两年,记忆便更加模糊,而数日前的葵子江剑斗及牢中一见,也俱是匆匆,自无法像曾跟阮籁是同门的章琔那样能够一眼断真伪。 易拾问道:“有把握?” 章琔笃定道:“非常肯定。” “被人用此般手法毁面,”易拾不禁“啧啧”摇头,“阮籁结的仇家还真是不少。” 章琔未接话,继续将盖尸布掀至尸身的膝盖处,又动作生涩地扒开其上衣,竟看到不少发红的块状创痕,一看便是烫伤,而每一块都约莫手掌大小,极像衙门里拷问罪犯的烙铁,“有像是烙铁的烫伤。” 易拾推断道:“看来阮籁生前是被人用刑了。” “阮籁被拘押好几日,”章琔猜度道:“会不会是在牢里受的刑?” 易拾脱口而出:“不会。” 章琔狐疑道:“你怎知不会?” 验尸(二) 易拾的确知道阮籁未被施以此等严刑,所以纯然是一时嘴快,并未深想,以至于眼下不得不再次诌谎:“有个牢头我认识,问过他,没用重刑,充其量也就是甩过几鞭。” 对于易拾的解释,章琔未有生疑,因为日前在牢里见到阮籁时,他身上确乎有新鲜鞭伤。 凝视阮籁一身烙印,章琔不禁陷入沈思,“那这烫伤……” 易拾信口道:“此人必是跟阮籁有深仇大恨,所以才下此辣手。” 沉吟片刻,章琔突然上手解其裈袴。 易拾一看,急忙将她拉住,“你干什么?” 章琔一脸茫然地指着尸身,“验尸。” “男女有别。”易拾心头猛地腾出一股火气,不由分说地将章琔从尸身旁拉开,“你是女子,怎么能去解个汉子的裈袴?” 章琔根本未想到这一层,无奈道:“他现在只是一具尸首。” “尸首那也是汉子,反正我不准。”易拾横展双臂,死死地将章琔挡在身后,寸步不让。 章琔刚想回嘴,忽而思起他方才看到尸身面容时那副拧眉欲呕之态,当即另起一副心思,“那你来验。”看似妥协,实则是谅定易拾无此胆。 “有何不可。”易拾眯着眼,将赵师爷给的遮面巾朝阮籁脸部一甩,刚好盖得严实不露,随后又把蜡烛递给章琔,“你掌灯,小爷验尸。” 不过转眼功夫,易拾好似换了胆子,竟敢亲自验尸,章琔把攥着蜡烛,不禁露出怀疑之色,“你能行吗?” 易拾嘴角一抽,顿觉颜面受损,硬气道:“难不倒小爷。” 章琔在一旁闲闲站着,“信你一回。” 易拾立刻动手去解阮籁的裈袴,正要拉带,忽觉不对劲,旋即回顾,却见章琔竟目不转睛地盯着自己的双手瞧,浑无回避之意,易拾当时一个皱眉,“背过身后。” 章琔懒懒转身,“行,我转过去,你仔细验。” 见章琔端端立定后,易拾方再次动作。 当他小心谨慎地将尸身的裈袴褪至膝处时,猛然发现异常,一捏右侧膝盖,有明显的渣感,连忙再捏左膝,同样如此,“两个膝盖都碎了。” 在看到锋刃毁面、烙铁灼身后,碎膝已经不再让章琔感到惊讶,只是禁不住慨然一句:“不知他生前到底遭受了怎样非人的折磨。” “落得如此下场,他也算是咎由自取。”易拾一想到阮籁将章琔劫走之事便瞬间窝出一肚子火气,却又无处可发,只能恨恨道:“死一百次都不为过,昭昭不必怜悯他。” 章琔缓缓摇头,面无表情地道:“不是怜悯。” 易拾本想说阮籁太重名利,是为自己的贪婪所害,但以他眼前的身分却并不能对章琔吐出一言半句,遂而斟酌一番,意味深长地道:“天命从来公平。” 章琔略一玩味,淡然道:“继续验尸吧,看是否能找出蛛丝马迹。” “好。”易拾躬下身,继续验看。 尸身的髋部以下,踝骨以上,除开有淡淡红印的鞭痕及膝盖粉碎,便只剩一些陈年旧伤。 易拾又拿掉其皂履,“双足不见新创。”跟着捏肉摸骨,“脚骨完好。” 章琔浅浅侧首,看着烛光里的背影,“再无别的伤处?” “没了。” 章琔顿然愁眉,“那便是毫无可追之迹。” 易拾正要说“是”,却冷不丁发现右边皂履里似有异物,为看得更清楚些,易拾非常自然地握住章琔的手腕,将之往身前一拉,章琔陡然失去稳力,猝不及防地往后仰去,易拾眼疾手快,当即反掌抵在章琔背后,止其倾倒之势,又缓缓扶正她,将之上下一看,面有着急色,“昭昭没事吧?” “好险。”章琔旋即将蜡烛握得更稳当些,目光移向易拾,镇定自若,“我没事,你继续验尸。” 易拾将皂履拿给章琔,“你看看,里面好像有东西。” 章琔接过皂履,凑近烛光细细一看,“像是一块布。”信手把蜡烛塞给易拾,又将玉指伸进履里,果真掏出一块叠成皂履大小的暗黄色棉布。 章琔飞快地展开棉布,只见整张布约莫一尺见方,但正反两面却均是空空如也,不由得愣住,“什么也没有。” 易拾也愕然瞪目,登即将棉布铺展在掌心,托到烛光里,一壁察看,一壁用指甲掐着布面,不轻不重地摩划,有轻微的不平之感,这才惊讶地发现布里竟满是蝇头绣字,因是用同色同料的绵线就着棉布织纹刺上,浑然隐于其间,所以很难发现。 凭借对阮籁的了解,若非干系性命之事,他断不会费此周章,易拾直觉棉布里的字绝对不简单,但一时半霎又解不完全,索性一把塞进袖中,而后同章琔道:“里面有字,但不宜在此地研究,我先揣着,咱们回去再看。” 章琔郑重颔首,“好。”她却不觉,自己在不经意间已经对易拾生出一种莫名的信任。 接着,易拾又将阮籁一身衣物细致地查看了一番,未再有更多发现,于是朝章琔摇头,“没别的了,咱们把这里拾掇还原后就马上离开。” 章琔却道:“且慢。” 易拾正纳闷,却见章琔手持匕首走近阮籁,他当时一慌,迅急地拦住她,低喊道:“昭昭。” 章琔不动声色地推开易拾的手臂,“我只是拿走早已不属于他的东西。” 话落后,章琔一只手勾起挂在阮籁脖颈间的细绳,一只手利落地用匕首挑断,而后从其颈后拽出一枚虎形水晶坠。 易拾看着那枚剔透的水晶坠,“方才你拿出匕首便是想取这水晶坠子?” “是啊。”章琔将水晶坠埋入衣带里,反问道:“你以为我想做什么?” 易拾半玩笑半据实地道:“小爷还以为来了个准备毁尸灭迹的贼人。” 章琔将嘴一撇,“本小姐可没那闲功夫。” “昭昭你……”易拾刚要说话,外面突然有人喊了一声:“赵大哥。” 片霎功夫,易拾已经一口气吹熄烛火,又迅即拉着章琔半蹲下,悄声道:“有人来了。” 章琔抬头望向窗户,依稀看到两个人影。 那两人,一个是赵信,一个是小勉子,今夜是他二人值守,一刻功夫前,田牢头叫两人出来巡视。 只听小勉子道:“赵大哥,听说早上从江边运回来的尸体就放在这里面,这间殓房已经好长一段时间没有存放过尸体了。” “我说小勉子,你该不会是害怕了吧?”赵信不以为意地道:“一个死人有什么好怕的。” “我……我倒不是害怕……”小勉子皱着眉头,欲言又止。 赵信朝小勉子瘦削的肩膀重重一拍,“放心,你赵大哥一身正气,那些脏东西碰着你赵大哥,只有被吓得屁滚尿流的份儿。” 小勉子被赵信一记巴掌拍得倾身,险些栽个跟头,立定后,他暗中移脚,挪开寸许,自认为已经拉开一定的安全之距后,才再次开口:“我当然相信赵大哥,只是……我听说这具尸体跟昨日被斩首的死囚一样,嘴里都有一颗断牙。” “没准儿这两人生前都在路上栽了个铁跟头,所以才磕断了牙。”赵信并未听出小勉子的言外之意。 “不是……我就是觉得太巧合了……为何都有断牙?”小勉子着急得有些语无伦次。 “小勉子,”赵信不耐烦地朝小勉子的肩膀又重拍一记,“你到底想说啥?你赵大哥脑筋直,听不懂那些弯弯绕绕,你有什么话就照直了说。” 小勉子再次受力倾身,捂着被拍痛的肩膀,只得挑明讲:“我怀疑前天晚上从咱们牢里送出去的那口箱子里装的不是别的,就是那个死囚。” 一听此话,赵信吓得像是听到什么忤逆之言一般,慌忙用臂弯卡住小勉子的脖子,并紧捂其口,“你可别乱讲,偷换死囚是要砍脑袋的事,咱们谁都担待不起。” 由于赵信力气太重,小勉子被卡得几乎喘不过气,一壁拍打其臂,一壁言语艰难地道:“赵……赵大哥……脖……脖子……” 赵信立马撤开手臂,庚即正颜厉色地同小勉子叮嘱:“莫说咱们不知道那箱子里面装的什么,就是知道,也不能对外面讲,要烂在肚子里。” 小勉子不死心地缠问:“那个戴假面的人,赵大哥以前可有见过?” 赵信果断道:“我不记得了。” “赵大哥……”小勉子还想再问,赵信却一口将之堵回:“什么都别问我,我什么都不知道,什么也没见过,天大的事也找不到我头上来。” 赵信说罢便匆匆离去,小勉子则伫立在原地,目光移到窗上,若有所思地凝看片时,也快步行开。 待两人走远后,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里,章琔喃喃道:“箱子?” “昭昭,”易拾将章琔扶起身,“你认为他们说的是什么?” 章琔望向窗户,“似乎有人把阮籁装进箱子从牢里带了出去。” 易拾不露辞色地问道:“你信吗?” “不是没有可能。”章琔有条有理地分析道:“首先,确实有人从牢里带出去一口箱子,否则那两名差役不会这样说。其次,阮籁没有被斩首。看来,有人玩了一出偷天换日。” 从章琔口中听到自己所行之事,易拾无比心虚,趁时转移话题:“箱子的真假先暂时不谈,此地不宜久留,我们先离开衙门,一切都等回去再说。” 章琔脆声道:“好。” 二人一番拾掇,迅速地将尸床还原后,双双飞檐走壁而去。 ※※※※※※※※※※※※※※※※※※※※ 小可爱们,我没有偷懒哦,我只是写的慢 牵手 除夕夜历来有守岁的习俗,所以虽是夜半时分,尺雪城犹然万家灯火通明,像是一座不夜之城。 章琔和易拾悄无声息地回到易宅,却并不堂而皇之地从大门进,也不敢在此通亮如昼之境地翻|墙而入,而是鬼鬼祟祟地摸到后门。 “能行吗?”章琔小声问易拾,语气充满怀疑。 易拾哈哈一笑,胸有成竹地道:“你尽管把心揣回肚里,每年的除夕夜我都是从后门进,从没出过岔子。” 章琔将信将疑地点点头。 “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易拾以“三二四”为暗号轻手叩门,停止后便贴着门小声喊道:“冬去,开门。” 而一门之隔的里面,易金与易宅所有婢仆都黑压压地围在门后。 岁暮天寒,冽风冷峭,众婢仆无不是将双手拢在袖里,身子紧紧缩起,时不时吸一吸冻红的鼻子,同时不住地跺脚生暖。 冬去立在门边,双手交握在身前,表情为难地看向易金,战战兢兢地道:“老太爷。”等其示下。 易金面朝门口,表情沉肃地坐在一张铺有雪毛软垫的太师椅上,脚前摆着一盆红亮的火炭,怀里抱着一只热烘烘的袖炉,目光定在门上,凝然未语。 外边,易拾半晌不见门开,以为是风大盖声,便又加大手力再敲一遍,并提高音调:“冬去,快开门。” 未获易金准允,冬去自不敢擅动,正不知所措时,却听易金沉声道:“打开。” 冬去顿然喜形于色,忙不迭去拉门闩。 “嘎吱”,两扇门甫一打开,易拾便急慌慌踏过门槛,另一只脚还未来得及收进,却冷不防被眼前的景象惊住。 章琔在易拾身后,见他定住不动,遂问:“怎么不……”一句话尚未道全,右手猛地被易拾牵住,接着又听易拾喊:“爷爷。” 爷爷?章琔心头“突”地一跳,一点点歪过头,往里一看,不由得错愕,瞬间跨进门中,与易拾并肩而立,“爷爷。” “你们两个,”易金缓缓开口,“除夕夜不在家中守岁,去何处了?”语气里听不出半分喜怒。 易拾洋洋笑道:“孙儿往年都在家里守岁,今年不是成婚了么,便跟昭昭去葵子江放了花灯。” “除夕夜放花灯,哪里的习俗?老子可从来没听说过。”易金的怒气终于开始从语气里散发。 “不是习俗,是孙儿喜欢花灯,昭昭亲手做了一盏送给孙儿,傍晚那时恰好闲来无事,孙儿便拉着昭昭去江边放灯了。”易拾煞有介事地瞎编一通。 章琔一听,当即用指甲在易拾的掌心暗暗一掐,示意他别说太过。 易金并不相信易拾之言,遂问章琔:“昭昭,是他说的这么回事吗?” 眼下情况,章琔只能照着易拾的话说,“爷爷,我们委实去放花灯了。” 得到章琔亲口证实后,易金神色终见缓和,伸出一只手招呼章琔:“昭昭,到爷爷这里来。” 章琔正被易拾牵着,她毫不迟疑地将手一抽,却猝不及防地被易拾扣紧,庚即抬首看去,见他目视前方,脸上并无异样,遂而以为他在耍弄自己,正要发恼,哪里想他竟忽然侧头,朝她灿然一笑,随即松开扣紧的五指。 瞬霎间,章琔心头如一阵和风细雨经过,一种从未有过的情愫在血脉里悄然滋长,她慌乱地敛回目光,快步走到易金面前,“爷爷。” 易金指着易拾,同章琔道:“这小子小时并不像现在这样混账,后来也不知道是受了什么刺激,常常不受管束。虽然没少挨打骂,但到底是不能像从前那样乖巧了。他如今虽是你丈夫,但你可别纵他性子。” 章琔的心思浑然没在易金的话里,听易金说完,只是微笑颔首,“昭昭知道了。” “老了,再也干不了守岁的事。往后,你和拾儿便是这宅子里的主家,就由你们来守岁吧。”易金说完后便由文福搀臂起身,蹒跚着走开。 众婢仆仍然围在原地,听候吩咐。 易金前脚一走,春来立即跑到章琔跟前,往她手里塞了个袖炉,心疼地道:“小姐可冻着了吧。” 章琔捧着袖炉,摇摇头,心不在焉地道:“我没事。” 冬去朝二人打了一恭,“公子、小主母,现在用晚膳吗?” 易拾看向厨娘,笑眯眯地问道:“金花婶子,有元宵吗?” 金花乐呵呵地道:“知道公子爱吃元宵,赶早就包好了。” “那就劳金花婶子煮两碗元宵送到我房里。”话音一落,易拾当着一众人的面大大方方地牵起章琔,“今晚,小爷要跟夫人一起守岁。”随后无比潇洒地拉着章琔一径往青竹苑的方向走去。 章琔心跳如鼓,这份异样让她一时间无所适从,极力地想要挣开,但易拾却钳得更紧,并用商量的口吻同章琔道:“昭昭,就当是装装样子,让我牵着你好吗?” 此话含有一丝柔软意,令章琔瞬间安静下来,任他牵着,一路安步徐行。 回到青竹苑后,二人立在回廊里,红灯笼三步一悬,沿廊满挂。 一派摇曳的红影里,易拾蓦然止步,侧身凑到章琔耳边,“昭昭,我当真是喜欢花灯的。”语气纯真,不掺一丝一毫的欲求,仅是托以真心。 章琔瞬间怔住,直愣愣地看着易拾,心思一时飘然如雾,不可即散,一时又纷乱如麻,不可立断,叫人言语不出。 二人之间似乎隔着一片难以打破的静默,易拾身不由己,难以直表己心,章琔则是从未懂过情爱,一直以来对桃生的心意也不过是建立在一曲《银阙行》及相识三年的交谊之上,但这所有的一切都像是一面玻璃,正被易拾寸寸敲碎。 看着章琔呆怔的神情,易拾又心急又无奈,满腔情绪最终化作在她头顶的一记轻叩,“昭昭,你好笨。” 章琔彻底懵然,就连被易拾一路牵着走回房中也浑然不觉。 进屋后,易拾即刻命冬去添来数盏烛灯并三个火炉,整间屋子亮如白昼的同时也温煦如春。 桌上摆着时令瓜果、四五碟各类干果以及几种用作打发时间的小食,易拾和章琔围桌而坐。 虽未用晚膳,腹里空空,但二人均无甚食欲。 章琔因易拾方才在回廊里的一番言辞而感到十分困惑,想要问个清楚,却又陷入一种难以名状的徘徊,浑不见素日那股爽脆性子。 易拾从一堆瓜果里挑出一颗皮光肉满的霜橘,递给章琔,“昭昭,吃橘。” 章琔木讷地接过霜橘,握在掌中,憋了好半晌的一口气终于想要吐出,她神情认真地问道:“易拾,你方才为何说我好笨?” 看着章琔那副不开窍的模样,易拾是哭笑不得,“我是跟你闹玩笑,你别往心里去。你笨是不笨,并不打紧。” 章琔眉头一皱,“本小姐打小聪明伶俐,从未有人说过我笨,你辨人不准。” 易拾被章琔一句话给当场噎住,并且无从分说,宛如一名斗志昂昂的将军,尚未出征却已在敌方面前丢盔卸甲,一败涂地。 一瞬间的气逆后,易拾缴械投降,“是我太笨。” 章琔却并未因此而解开困惑,不禁埋怨道:“你搅乱了我的思绪。” “元宵来咯。”金花手端食案吆喝着来到门前,从而打断屋里两人郁郁不乐的交谈。 冬去从金花手里接过食案,送到桌旁,春来则将两碗元宵分别奉至两人面前。 易拾捏着汤匙,同春来和冬去吩咐道:“出去之后把门关上,不得召唤不许进来。” 此话含意颇甚暧昧,教人忍不住遐想。 春来和冬去同时望向对方,眼神的交换里夹着一抹异样的了然,同声道:“是。”然后以蛛行之速退到门外,闭好房门。 章琔捏勺盛起一只滚圆的元宵,有一口没一口地咬食。 易拾见她出神,便蔼然提醒:“昭昭,专心吃元宵。” 章琔将羹匙往碗里一放,“吃不下。” 易拾面带笑色,软声威胁:“那我可就要亲自喂你了。” “不必。”章琔重新拿起羹匙,勉强吃下三个后便再也不肯多吃。 易拾知她没有心思,便不再逼她,自己也将只剩汤水的碗往旁边一推,就从袖中取出棉布。 一看棉布,章琔当下坐到易拾身旁,目光投在棉布上,“阮籁实在是细致,若不细看,必然会被人当作一块寻常破布丢弃。” 易拾一壁观解棉布里的字,一壁道:“此人城府太深。” 由于线字的勾法过甚复杂,解出一个字都要花费不少功夫,不知不觉间,章琔已经枕臂而寐。 易拾温柔地将她打横抱起,捻脚捻手地放在床里,坐在床边凝看她安静的睡容,不觉然浅浅一笑,指尖在她滑腻的鼻头轻轻一碰,而后起身回到桌前,继续解字。 随着线字越解越多,易拾的神情也逐渐凝重起来,直到解完所有的字,易拾将棉布猛地往掌心一攥,深吸一口气后,起身走到柜前,从里面翻出一件玄色大氅,往身上一披便径直走到窗前,推窗跃出,直奔合周寺。 大放厥词 棉布里所记之事,至关重要。 与别处不同,历来的除夕夜,合周寺均是一派漆黑,几乎不见一点火光,此乃开寺住持定下的规矩。 寅时,更阑人静,易拾揣着棉布飞影似的闪进寺里,直奔大殿后圆觉所居的方丈而去。 圆觉成为合周寺的住持后便在方丈的门前挂了一只占风铎,但材质却不同于寻常风铃,并且里面有一只小小机括,可使之遇风撞而不鸣。 易拾来到门前,昂首望向悬在头顶的占风铎,拔出利剑,登时踮足而起,仗剑一拍,占风铎瞬间发出一道清脆的响声。 须臾,门开,圆觉站在门里,两目炯炯,全无惺忪之态,但其身上的单薄衵衣却表示他刚从床里下来,显然是听到铃响后才醒来。 占风铎甚少鸣响,而一旦发声便意味着事态不轻,所以圆觉纯然是被惊醒,在打开房门之前睡意便已消散罄尽。 易拾嗓音低沉地道:“有发现。” “进来说。”圆觉转身回屋。 灯下,易拾从袖中掏出棉布,在桌面铺展开,推到圆觉面前,“这块布是在阮籁的鞋里发现的。” 圆觉拿起一看,“空白。” 易拾解释道:“一整面都是用非常细致的针绣法刺着字。” 圆觉将棉布放回桌上,“人老了,眼睛不好使,你直接说。” “属下先说三年前刺杀樵夫失败的那件事。”易拾用一只手托起棉布,目光逐渐狠厉,“当夜,暗中襄助樵夫的人是阮籁。” “原来阮籁早已在暗中和樵夫勾结,这也是当初为什么很长的一段时间里,我们的暗杀任务频频失手,根由便是在此。至于樵夫的身分,当时只知他是专干贩卖消息营生的野探子,却没想到他曾是瓜灯国国主的御前侍卫,之后受国主指派,改名换姓,专门为狙击清尘使而来。” 圆觉回忆道:“三年前,寻尘查出樵夫将一条非常重要的消息卖给了瓜灯国的细作,致使我们痛失四名追尘,所以才下达对樵夫的刺杀令。不过,最后仍然失手。” 因协助追尘刺杀樵夫之事,易拾是受仲贤秘密委任,所以圆觉在提到刺杀任务失手之时,易拾便未接话。 圆觉一眼看穿易拾的心思,若无其事地道:“仲贤秘密派你去协助刺杀的事,我知道。” 易拾不由得笑将起来,“不愧是住持,果然什么事都瞒不过你。” 圆觉端坐在桌前,手擒念珠,徐徐拨动,“继续说。” 易拾语含嘲讽,“樵夫对阮籁还真是信任,但阮籁可未必同样信任他。” “不是信任,是利诱。”圆觉辞气平淡,宛如徐来之清风,“阮籁生性多疑,樵夫要策反他,不拿出点真材实料,便没那么容易使他卸防。另外,阮籁和樵夫消失三年,如今同时出现,你猜是因为什么?” 易拾忖度之下,道:“阮籁是因为什么,属下不知,但樵夫……恐怕是为了阮籁。” 圆觉缓缓点头,“阮籁劫走章琔,说是贪色,实则贪财。章家家业,足够他闲手闲脚地挥霍一辈子,他打的就是个坐享其成的主意。” 易拾分析道:“阮籁好赌也好色,三年用光积蓄也并不意外,所以他需要钱。但他在樵夫那头再无任何可以换钱的价值,走投无路之下,就把主意打到了章家头上,妄图逼迫章家独孙就范,从而人财兼得。” 说到这里,易拾冷冷一笑,“算盘打得真响。” 圆觉闭上双眼,沉沉地吐出一口气来。 易拾又道:“也有一种可能,阮籁用秘密威胁樵夫,问樵夫索要钱财未果,才生出这番铤而走险的心思。” “这已不再重要,无论阮籁是否问樵夫索要钱财,樵夫最终都会灭口。在他知晓那些不该知晓的秘密之时,便已等同于将性命双手奉出。”圆觉不悲不喜地道:“为财而堕者终将为财而亡。” 易拾无比赞同地点点头,“棉布里还有一事,涉及到那名私子。瓜灯国国主派去杀害私子生母的杀手,便是樵夫。” 圆觉断定:“此事应当不是阮籁从樵夫口中得知。” “阮籁不傻,挖出此等秘密,想必是费了不少工夫。他用此事来扼樵夫的咽喉,怕的就是这一天。”易拾禁不住咬牙,“可惜,想杀他的人却不止樵夫一个,东西南北,无论撞进哪头都是个栽。” “现在,一切诸事都牵系在那名私子的身上。”圆觉拨动念珠的手一停,目光虚虚地望向烛火,“如果是,是一种斗法。如果不是,又将是另一种斗法。” 易拾表情一霎严肃起来,“属下会在天亮之前确认此事。” 圆觉将念珠一圈一圈地盘起,放在桌上,起身道:“夜深路遥,去吧。” 易拾立即站起,抱拳道:“是。”随即走出方丈,在一派静宁之中,以云奔之速离开合周寺。 青竹苑,易拾的房中。 蓦然间,章琔梦魇惊醒,却发现自己躺在床里,身上被子盖得紧实,当下支身坐起,移目看去,但见易拾枕臂趴桌,似已睡着,而其脚旁的炉火却是渐凉。 章琔挪腿下床,顺手抓过搭在丁字衣撑上的大氅,走到易拾身后,动作轻柔地将大氅披在他身上,然后在其身旁坐下,单手托腮,细看其面容。 而在章琔浑未察觉之地,她那一怀心绪正渐渐化作春江之水,花落有音。 屋外风紧,屋内谧如。 章琔似突然受到蛊惑一般,鬼使神差地伸出手,在这个每日同自己不是斗嘴就是相打的冤家脸上轻轻一掐,旋即又调皮地收回手,片刻后,竟自嫣然笑起。 笑容尚未散去,易拾陡然睁眼,入目便是章琔一张含笑的俏脸,令之霎时如月色撞怀,不由得粲然一笑,随后抬起头来,声气带着愉悦:“昭昭可爱。” 听到此话,章琔白如玉色之面“唰”地变红,宛如一颗初红的樱桃,纯真又不失娇妩。 慌乱片刻,章琔霍地摆起一副怒相,“你……大放厥词。”然而,不同于往时,此刻的气愤却好比一张沾水即破之纸,强绷在脸上,遮起心底一江春水涟漪。 易拾突然坐直身子,正色道:“小爷此等行径实在可恶,所以,作为惩罚,你便该也对我放一次厥词。” 章琔虽琢磨不透其言外之意,但直觉必是易拾作弄人的招数,遂而一记白眼掷去,“我能对你放什么厥词?” “比如,你可以讲夫君可爱、夫君英武,或者,”稍顿,易拾目不转睛地看着章琔那双犹若深山清泉之瞳,似要将满怀情思通过目光融进其心里,“我爱深如你。”辞色无比郑重。 情浓至深如墨,隐忍至深则如山。 一刹间,章琔耳边似有万莺啼鸣,乱其心神,这种感觉再次令她感到惶恐不安,遽然起身,“你……你个轻狂子,休得轻薄本小姐。” 说罢,甩手要走,易拾当即将之拉住,“昭昭,我不是轻狂子。” “往后休得再同本小姐如此讲话。”章琔毫不留情地将手抽开,跟着后退一步,特意拉开与易拾之间的距离,并横起态度,“本小姐跟你同处一室纯然是因为那块棉布,你莫趁机起歹心。” 易拾眉叠成川,“我没有歹心。” “打住。”章琔丝毫不予其分辨之机,正色问道:“棉布里的字,你解出了么?” “解出了。”易拾心情甚是失落,言辞之间明显丧去三分力气。 章琔追问道:“是什么?” 易拾浅浅一笑,“什么都没有。” “你诓我。”章琔自然不信此说辞。 易拾不动生色地道:“并非紧要之事,知之无用。” “费尽心思勾在一块棉布里随身携带的能是微小之事?”章琔轻颦翠黛,怒形于色,“你别想瞒我,你若是不想说,那便将棉布给我,我自己解。至于是否紧要,我自己能判断。” “丢了。”易拾以手支额,作起一副满不在乎之态。 “什么?”章琔闻言惊然,一个箭步冲到易拾面前,一把掐住其脖颈,瞠眼的模样活似怒目金刚,“你把棉布丢了?” 易拾心脏猛地一缩,钝痛感如洪水般汹涌袭来,他却犹然面带微笑,语气轻和:“昭昭,你要杀我吗?” 单向倾付本就是一程去往无返之行,他毫不犹豫地孤注一掷,而今虽体无完肤,但每当在面对章琔之时,一颗心却仍然鲜活如初。 一问出,章琔乍然松手,也瞬间清醒,刚刚纯然是一时心急,因为这块棉布里或许藏着可助清尘使顺利清除细作的秘密,所以在听到易拾将之丢掉时,顿觉五内如焚,方做出此举,“你把东西丢哪儿了?” 易拾道:“是禁书。” 此话没头没尾,章琔一头雾水,遂问:“什么禁书。” “那张棉布里,是一本禁书的其中一段。我听闻阮籁此人性好渔色,有如此癖好倒也不足为奇。”这番说辞是易拾在回来的途中便已斟酌好,因而此刻从腹中倒出时才能自然如由高往低之流水。 “当真?”章琔半信半疑。 易拾眸光不闪,语气爽脆:“千真万确。” 章琔转而骂起阮籁:“真该死,害我们白忙活一夜。” 易拾也忿忿道:“好在他终于自食其果。” 此时恨也无用,章琔逐渐冷静下来,方才手掐易拾之事犹如一头秃鹫盘旋在她脑中,令其愧疚难当,“我……我……”却不知该说些什么才能纾解。 易拾笑着问她:“昭昭有话对我说?” “我……我回房歇息了。”言讫,章琔竟逃也似的跑了出去。 易拾望着洞开的房门,笑意倏尔加深,随后起身将门关上,拿掉身后的大氅,凝然片刻,旋即吹熄烛火,翻窗而出。 ※※※※※※※※※※※※※※※※※※※※ 我爱深如你。 出自:《万里春》 鸡鸣 易拾来到后院的鸡舍旁,只见数十只鸡均在睡觉,他蹑手蹑脚地围着鸡舍慢行一周,找到雄鸡的位置后,立刻以迅雷之速将之抓出,并在惊鸣之前一把捏住其喙,用一根细绳紧缠数圈,再打结一系。 然后一打量,此雄鸡冠挺皮亮,易拾断定其鸣啼声定然嘹亮,欢道:“就你了。”随后用麻袋利落地将之兜进袋内,把袋口一扎,抱着便走。 卯时将至,易拾立在桃生的窗下,昂首望去一眼,缓缓解开麻袋口,露出鸡首。 易拾一壁解开系喙之绳,一壁同雄鸡言语:“养兵千日,用在一朝。金花婶子平日没亏待过你,今日你就给小爷出个狠力,事成之后,你下半辈子就等着吃香喝辣吧。” 细绳撤开之后,雄鸡却只是眨眼扭头,并不张喙打鸣。 易拾轻拍雄鸡之首,“叫啊,拿出你的看家本事,否则小爷瞧不起你。” 雄鸡犹然无动于衷。 易拾登时暴躁如雷,但眼下却没办法在短时间内另找一只雄鸡来,不得已之下,只有好言哄道:“威武雄壮的鸡大哥,你就行行好,好歹叫一声,回头小爷单独给你修一间鸡舍,并保证让你下半辈子吃住不愁。” 任易拾好说歹说,雄鸡依旧安如泰山。 易拾一肚子气如炮竹遇火一样猛地里爆发,庚即扼住雄鸡的颈子,一改先前好脸色,恶声恶气地威胁道:“你这只臭鸡,你要是再给小爷端着,小爷回去就叫金花婶子把你宰了给昭昭炖汤喝。” 雄鸡倏然一抖,易拾立刻松开手,只见其将颈子一扬,“咯咯咯”,一声响亮的啼鸣顿即划开此间寒冷的静谧。 易拾乍然喜形于色,“好,再来两声。” 雄鸡像是能听懂易拾的话,当真又鸣两声,且一声更比一声大。 三声一毕,“可以了。”易拾立地抓住雄鸡之喙,重新缠上细绳,最后拉起麻袋罩顶,抱着雄鸡藏进墙边一间三面透风的破顶凉棚里。 从凉棚草顶的破口处刚好可以望见桃生的窗户,易拾将自己由首至足地融进黑暗里,一眼不眨地昂起首,目光穿过破口,最终凝定在那扇闭阖的绿窗上。 易拾脑中似有一只更漏,水一滴一滴以匀和之速“当……当……”落下。 不知过去多久,当易拾快要以为功败之时,伴着一道极轻的“吱呀”声,那扇绿窗终于缓缓打开。 桃生探出半个身子,一壁游目四寻,一壁用手不断地在身上乱抓。 易拾眼睛微微一眯,清晰地看到桃生的脸部及从广袖里露出的前臂上均有十分明显的红点。 桃生的目光焦急地左右轮转,但耳闻目见皆无异处,在两旁密实的红灯笼的映照之下,整条街可谓是明亮如昼。 每年的除夕之夜都是红门里最为冷清之时,少有顾客临门,所以此时并不见笙歌达旦之景象,取而代之的是一派萧索。 “嘭”地一声,桃生怒而关窗。 易拾又在凉棚里静等片刻,直到看见桃生的窗里透出淡淡烛光时方旋踵而去。 青竹苑,章琔回房后并未歇下,而是伏在桌上,提笔落书。 自清尘使创立以来,追尘和清尘便只是单向接受寻尘通过赤尾羽箭传递来的任务,而从不允许反向联络寻尘,但灰衣人的出现教章琔不愿再只是单纯地领命并完成,她更希望可以参与到其中,找到灰衣人。 清尘使的首座每年都会到江湖各派按资质选人,当时,仲贤到凌波派选人,章琔并非资质最好者,有两名师姐师兄的轻功远在章琔之上,原本章琔已经落第,谁知那两名师姐师兄竟败在最后一道考验上。 最后那道考验测的是生命与忠诚,成为清尘使之首要便是做好舍生取义的准备,但那二人却选择保全自身而罔顾忠义,因此落第。 二人落第之后,凌波派的朱雀长老便举荐了章琔。 在面对最后一道考验时,章琔毅然决然地选择了忠义,从而通过考验,顺利成为一名清尘使。 章琔写好书信后,将之密封在一根长不到一拃、粗不过两指的黑色陶质细管里,最后放进一只盛着美酿的圆肚酒罐中,并重新封好罐口,又另附一书,道是: 此酒劣徒已品,可谓瑶池玉液,特地孝敬师父,望师父纳之即饮。 落款:劣徒章琔顿首。 天尚未亮,章琔便让春来将酒罐送回章宅拿给于旺,嘱咐于旺尽快派人把酒罐送到凌波派,交到朱雀长老手中。 在第一缕曙光穿过薄云洒向大地之时,易拾再次来到合周寺。 “确定了,私子正是那人。”易拾的语气里明显带着一股压抑不住的兴奋,“前日从松林救走樵夫,之后又袭击商队的,十有八|九便是他。” 圆觉语气平淡地道:“老衲从前日……” 易拾闻言愕然,“老衲?” “咳咳咳……”圆觉假意干咳两声,随后不露辞色地道:“我从前日开始查阅记载着训兽术的古籍,半个时辰前,终于翻到有关训鸦术的记载。此术发祥于马马查沙漠里的见宿城,为一个名叫画妖族的家族所拥有,世代相传。” 易拾揣摸道:“也就是说,这个画妖族跟瓜灯国王室有勾连?” 圆觉未答,而是继续道:“画妖族有个雷打不动的规矩,训鸦术只传直系,非而不允。” 沉吟少时,易拾猜测道:“或许是瓜灯国国主许诺画妖族钱权,以此来交换训鸦术。” 圆觉摆头道:“钱权也不可。” 古来利益的交换,除开钱、权、美色,便是联姻,易拾几乎是非常肯定地道:“那就只有联姻了。” 圆觉道:“唯联姻方可。” 听到此事后,易拾显得格外冷静,“倒是没想到,那人竟然有婚约在身。” “训鸦术的作用类同于飞鸽传书,但乌鸦更比白鸽聪明,训成之后也比白鸽更忠心且更易控制。那人通过乌鸦在尺雪城建立起一张通信网,从而使得城内城外的细作更好地隐藏了踪迹,不但加深我们追查的难度,于最后的收网也大为不利。”言此话时,圆觉语速彰彰加快,且神情间有细微之变,同易拾一样,大有跃跃之貌,“你亲自去一趟见宿城,寻找攻破训鸦术的法门。” “是。”易拾抱拳领命,又道:“另有一事,樵夫昨夜未去衙门。” “昨夜未去不代表今夜不去。”圆觉又恢复平平无波的声气。 易拾道:“属下会继续布网。” 一日之内往返合周寺三次,兼之一夜未眠,易拾回到青竹苑后将房门一闭,倒头便睡。 今日是岁首,易拾睡去不到半个时辰,冬去便来叩门,“公子,老太爷让小的来请你和小主母一块儿去黄柳苑用早膳。” 黄柳苑是易金的居处。 冬去唤毕,半晌都不闻动静,又将耳朵贴在门上凝神一听,房中安静如斯。 “公子,”冬去再次叩门,并壮起胆子大声喊:“老太爷让小的来请你和小主母一块儿去黄柳苑用早膳。” 依然未得回应,冬去深吸一口气,握手成拳,“公……”正要落拳,章琔蓦然伸手将他拦下,“让我来。” 冬去像是见到救星一般,连忙喜见于色地闪到旁边。 章琔自不像冬去那般温柔,只见她双手叉腰,朝着门间缝猛地一脚踹去,顿然响起“嘭”地一声,两扇门乍然冲开。 刹那间,屋里如惊雷般爆发出一声震吼:“是哪个胆大包天的敢扰小爷清梦?” 章琔一脚跨进门槛,“是本小姐。”气焰无比嚣张。 易拾瞬间清醒,旋即翻身坐起,又用被盖将自己脖颈以下捂得严实,只露出一颗头来,看向章琔,“昭昭。” 章琔行至桌旁便止步,隔着一段距离同易拾道:“爷爷让我们去黄柳苑用早膳,你赶紧起来。” “既然是昭昭亲自来叫我,那我多少要给些颜面,本小爷这便起来。”易拾的身子在被盖里动了一动,佯装起将要掀被的动作。 谁知章琔非但无半分回避之意,并且还一眼不眨地继续盯着。 易拾本意是想将她小小地捉弄一下,却哪料竟一头撞上了石板,反倒是他不由自主地羞赧起来,出口赶人:“昭昭你先出去,别站在那里叫小爷难为情。” “真是矫情。”章琔嗤鄙一句,随即背身出去。 易拾苦笑着摇摇头,“傻姑娘也不知道个男女大防。” 章琔出来后,便同冬去道:“进去吧。” “还是小主母有招。”冬去喜笑着端盆进屋,准备服侍易拾盥漱。 少时,易拾穿戴整齐地出来,一眼望去,但见章琔立在绽放正盛的腊梅树下,昂首赏嗅枝头香。 易拾悄无声息地走到章琔身后,将一根饱满的花枝压到她面前,含笑软语:“一缕冷香赠卿卿。” 章琔那颗宁和之心蓦地怦怦直跳,低骂一句:“登徒子。”顷刻间,如小鹿一般地跑开。 易拾笑容更灿,缓缓将花枝凑到自己鼻前,深深一嗅,“好香。” ※※※※※※※※※※※※※※※※※※※※ 见宿城:xiu 养兵千日,用在一朝。 出自:《水浒传》 白空烟花 黄柳苑正厅,玉面月桌上摆满八珍玉食。 易金一袭朱锦貂裘,手戴翡翠嵌金扳指,坐于正位,满面红光。 章琔跟易拾一路打打闹闹地进来,像两个顽皮的孩童,一点也无个大人正形。 见到易金,易拾先恭恭敬敬地打个揖,跟着说祝辞:“孙儿给爷爷拜年,祝愿爷爷财运亨通,来年继续富贵无边。” 易金胡子一撇,“俗气。” 章琔也朝易金打了一恭,“昭昭愿爷爷从今把定春风笑,且作人间长寿仙。” 易金立开笑口,“嗯,还是昭昭这话动听。”随后将手抬起,唤道:“文福。” 文福立刻捧来两只红色金线绣如意荷包,易金将两只荷包一并抓起,笑呵呵地招呼章琔:“昭昭,来。” 章琔连忙上前去,易金将两只荷包放到她手里,蔼然道:“好孩子。” 易拾一看,也快步上前,捧起双手,巴巴望着易金,“多谢爷爷。” “啪”地一声,易金一掌打在易拾手上,“只有昭昭有。” 易拾佯作恼怒,“爷爷好生偏心,给昭昭两份压胜钱,却连颗金瓜子都不给孙儿。” 易金笑道:“想要就问昭昭肯不肯给你。” 易拾当真向章琔伸出一只手,“昭昭,舍给小爷一份。” “不给。”章琔将两只荷包搂在怀里,“这是爷爷给我的。” “昭昭跟爷爷一样小气,那就别怪小爷来抢了。”易拾作势便要去夺,章琔敏捷地侧身一躲,两人就着荷包争夺起来。 此举逗得易金和厅里诸人无不哈哈大笑,一时间,满堂均是一派其乐融融之象。 开始用膳时,易拾突然扭过头看向文福,“文叔,回头跟金花婶子说,后院养的那只雄鸡就不要宰了。另外,再单独给它修一间鸡舍,好吃好喝养着。” 易金和章琔同时停箸,目光齐齐投向易拾,易金怒问道:“臭小子,你又在作什么怪?” 易拾一本正经地道:“孙儿昨日闲来无事晃到后院,看那雄鸡英姿勃发,雄纠纠气昂昂,当时便为它那份气势所折服,料定此鸡将来必成大事,恰昨夜又梦金鸡报晓之景,今早一起便决定将它供养起来。” 章琔瞧易拾言笑不苟,又说得是神乎其神,煞有介事,不禁哑然失笑。 易金听后却是瞋目竖眉,呵斥道:“少给老子搞那些神神道道,闲来无事就去跟文福学理账。” “食不语。”易拾又假作正经,动箸用膳。 一膳毕,易金同二人道:“今日另两道膳,老头子便不同你们一起吃了。” 易拾顺口一问:“大过年的,您是要上哪儿去?” 易金疾言厉色地道:“少来管老子。”说罢便由文福搀着行出正厅。 “冬去,拿些烟花爆竹,咱们回青竹苑放,热闹热闹。”易拾吩咐完后又看向章琔,动作十分自然地将她一牵,“今日是新岁之始,我放烟花给你看。” 章琔几乎是下意识地将手从易拾掌中抽离,“谁人青霄白日里放烟花?” 易拾贫嘴道:“这样才能显得小爷与众不同。” “本小姐没那功夫,就不奉陪了。”章琔说罢便头也不回地走出正厅。 冬去瞟一眼章琔如风而去的背影,随后走到易拾身旁,小声问:“公子,还拿烟花吗?” 易拾斩钉截铁地道:“拿。” 章琔回到青竹苑后不久,春来便一身寒气地归来。 春来欠身复命:“奴婢按照小姐的吩咐,将酒罐和信一并交给于旺叔后又一字不漏地转达了小姐的嘱咐。” 章琔急问道:“人派出去没有?” 春来颔首,“于旺叔拿到酒罐后就立刻派了人,现在约莫快到城门口了。” 章琔自言自语地道:“接下来就是等了。” 是时,屋外乍然响起“啪啪嘭嘭”的爆竹声,冬去紧跟着出现在门口,先躬身行礼,“小主母。”而后道:“公子邀小主母到外面赏烟花。” “好,我知道了。”章琔来到廊里,刚一抬头便看到漫天流光,绚烂如星月之交辉。 易拾一身朱色,站在屋顶,宛如置身于流光之中,朝章琔凝目微笑,疾风起时,衣发飘飞,而那一刹间,竟恍惚不似凡尘之景。 春来偏头朝章琔一睐,却见她满目华光,好似在赏烟花,又好似在睢盱红衣人,端的是一副聚精会神、目无旁视,嘴角隐约可见一丝笑痕。 但见此情状,春来禁不住掩嘴偷笑,随后由衷赞道:“依奴婢看,尺雪城再也找不出模样比姑爷更俊俏的男子了。” 章琔眼睫一颤,随之敛回目光,若无其事地道:“烟花好看。”旋即转身回屋。 赠章琔一场烟花,并非易拾的临时起意,而是他早先便有的打算,只是由于近日事繁,常常夜出,且今夜或许便是樵夫投进罗网之时,他必须亲自坐镇,方将烟花在白日里绽了。 章琔心绪骤乱,那一幕绽放在白空里的烟花像是被国手丹青用墨彩画在脑中,越是想将之忘却,反而越发清晰,索性不再去想,任其沉浮。 烟花落尽后,易拾片刻不待地离开青竹苑,揣着满满一荷包银锭,动身往四谷甸奔去。 宝华堂,刘郎中正在指挥姚强研磨药粉。 姚强是个实打实的武人,寻常在出任务之余,多数时间都用在练武上,因而干不来此类细致活,被刘郎中念叨数十遍后才终于摸出个半准。 人高马大个汉子,此刻一手扶着石舂,一手紧握石杵,站在及墙高的药屉前,极其认真地捣药。 刘郎中则在给一名被母亲抱在怀里的孩童切脉,时不时能听到孩童轻微的咳嗽声。 易拾到宝华堂时,看到的便是这一幕,一只脚尚未跨进,便大声喊道:“再世华佗。” 刘郎中和姚强不约而同地抬头望去,看一眼来人后,又不约而同地将头埋下去,并未理睬。 姚强是为避嫌起见,刘郎中则是因病人尚在。 易拾兀自迈进药堂,毫不客气地坐到刘郎中身后的躺椅上,一双眼四处乱瞥,整个儿一副优哉游哉之态。 姚强的视线逐渐从石舂移开,状似不经意地扫看,却最终停在易拾脸上。 易拾抬起手,假意摸鼻,季指却在唇上迅点三下,示意他此番来是有紧急之事。 姚强立时会意,微微颔首后便收回视线,继续捣药。 不多时,刘郎中开出药方,又麻利地抓好药,同时对孩童的母亲叮嘱宜忌之事。 一番叮嘱完,母亲提着药连连道谢:“谢谢刘郎中。” 刘郎中摆摆手,“快回去给孩子熬药。” 母子二人走后,易拾一个箭步蹦到刘郎中面前,“不愧是再世华佗,过大年都在忙活。” 刘郎中睨他一眼,“无事不登三宝殿。” “您可别一杆子打死我,不过是刚巧打您门跟前儿路过,腿脚实在寒得厉害,就赶着来问你讨碗姜汤喝。”易拾胡编一气,又恭维道:“您仁心,好歹匀我两口。” 听言,刘郎中居然朝天合掌,前后快摇,动作十分夸张,“阿弥陀佛!总算不是那要死要活的事。” 易拾一眨不眨地盯着刘郎中,神色自若地问:“您这是做什么呢?” 刘郎中放下手,“老朽给你匀姜汤去。” 易拾笑道:“多谢。” 待刘郎中往内院去后,易拾顿即来到姚强跟前,开口第一句便是:“继续捣药,莫要停,不能让声音断了。” 姚强依言而行,并急急问道:“首座,可有找到方京的踪迹?” 易拾摇摇头,“暂无消息,不过,我已经查出樵夫的身分,今夜应该就能有动静,你妹妹的仇终于有机会报了。” 姚强登即捏紧石杵,手背青筋爆起,胸膺之中似有烈火熊熊,“我要让他血债血偿。” 易拾关问道:“你的伤势如何?” 姚强生怕易拾因此而不使自己插手,急忙道:“属下只是皮外伤,并无大碍。今夜的行动,属下请求参与。” “我知你一直想报杀妹之仇,所以赶来征询你的意愿。但是你必须答应我,不可急躁,凡事听我指挥,切忌一意孤行。”俄然间,易拾目光一深,语气沉沉地道:“最重要的是,惜命。” 姚强郑重承诺:“属下一切都听从首座安排。” “那好,今夜戌时,咱们在衙门等鱼上钩。”说话间,易拾又将装满银锭的荷包塞给姚强,“别推辞,总能用得着。” 姚强眼鼻一酸,将荷包收至衣内,“属下牢记首座恩情。” 刘郎中回到前堂时,姚强仍在埋头捣药,易拾则坐在躺椅上,依旧是那副悠哉模样。 易拾看刘郎中端着两碗姜汤,便打趣道:“郎中最近发财了?竟舍得匀我两碗。” “谁说两碗都是给你的?”刘郎中只拿给易拾一碗,另一碗则给了姚强。 姚强道过谢后,一只手托起汤碗,三五口便饮个见底。 易拾也捧碗饮下一口,道:“您果真是发财了,还请了伙计。” 刘郎中未解释姚强在此的因由,只是道:“下回来就带着那丫头一块儿,否则老朽可不准你进门。别说姜汤,白水都没有你一口喝的。” 易拾一眼看穿刘郎中的心思,“您别又是想打那稀罕药的主意。” 刘郎中调侃道:“心疼了?” 易拾快疾地喝完姜汤,起身将碗朝柜台一放,“您少来,想要那稀罕药,您自己挖去。”说完便扬长而去。 刘郎中在后面气得跺脚,“臭小子。” 食言 璀璨烟花化作空凉之时,章琔已驱车离宅。 认识桃生的三年里,章琔每年都会抽出小半日时间去红门里陪桃生吃一顿年饭。 往年的初一,章琔都是在家中陪伴爷爷,但今年爷爷已经不在,章琔心情无比空落,便临时决定提早去见桃生。 今日,红门里遍地萧条,几无行人,马车停在朱红的牌楼外。 章琔兀自掀帘跳下,穿过牌楼,行往迎佳阁。 但今年的心境却不同于以往,少却几许期待和欢悦,倒像是三年里的习惯所使然。 章琔踏进迎佳阁的门槛后,一名腼腆的俏小生施施然迎来,眼睫微垂,颇有几分含羞带臊意,抬起手臂,掌心向下,微躬着身,伸向章琔,“奴见过章小姐。” 章琔还记得,此人叫作明前。 她那时为气桃生,仅是顺手将刚好站在自己身旁的明前搂进怀里,充作新欢,却并无半分相中意。 此刻见到他,章琔只是浅浅一笑,便自其面前匆匆行过,留得明前立在原地,茫然若失。 行到桃生的房外时,章琔隐约听到里面传来绿水的呜咽声,心头一紧,毫不迟疑地推门而入。 其时,桃生周身奇痒难忍,不住地挠抓。 绿水则伏在桃生肩头,一双手臂紧紧地将之圈抱住,嘤嘤啜泣。 听到门开的声响时,绿水当即抬首望去,一见来人竟是章琔,登时悲喜交集,嗓音沙哑地唤道:“琔姐姐。” 章琔看到绿水泪湿满面,而桃生在她出现后竟猛地将身子一转,背对着她,不住地颤抖抖,章琔连忙抬脚走近,“绿水,怎么了?” 桃生一把扯下搭在床沿的牙白色锦缎,仓促地裹住身首,“阿琔别过来。” 章琔登时一怔,“为什么?” 绿水悲伤地摇摇头,“琔姐姐,你还是不要过来的好。” 章琔反倒因此而更加焦灼,“绿水,你告诉我,到底怎么了?” “桃生哥哥他……”绿水刚启口,却被桃生骤然打断:“绿水别说。” 章琔急声喊道:“桃生。” 桃生抖得更加厉害,“阿琔,你走吧。” 章琔深吸一口气,逐渐冷静下来,“绿水,你先出去。” 绿水持起袖角抆去泪痕,缓缓起身,唉声叹气地走出房间。 待门关闭后,章琔大阔步走到桃生身后,屈膝半蹲下,一只手轻柔地放在他肩头,“桃生,面向我。” 桃生牢牢地抓着锦缎,将整个身子裹得严实不透,战战兢兢地道:“阿琔看到我现在这副样子,便要不喜欢我了。” 历经诸事后,章琔心意已不如从前坚定,此刻再也讲不出不离不弃之言,只是问:“可以告诉我到底怎么了吗?” 桃生声轻如絮:“我病了。” 章琔顿然敛眉,下意识认为桃生是罹患不治之症方有此反应,安慰道:“别怕,我去找最好的大夫,无论如何也要治好你。” 桃生无比悲哀地道:“治不好了,永远都治不好了。” 察觉到桃生意志渐垮,章琔立地道:“我现在就去找大夫。” 桃生却猛地转过身抱住章琔,“阿琔别走,不要丢下我,我只有阿琔了。” 章琔心脏腾的一缩,回抱住桃生,“我不走,我就在这里陪着你。” 桃生泪光涟涟,声如蚊呐:“阿琔,我不是个好人。” 一直以来,桃生因为自己的身世遭遇一度十分自轻,即便是章琔多次表示并不介怀,却也未能使之放下既往,眼下又听他菲薄自身,章琔只觉无比心疼,“别乱说,在我眼里,桃生就是个好人。所以,可以让我看看你吗?” “不要。”桃生像是一只极度害怕被主人丢弃的宠兔,瑟缩在章琔怀中,也将之抱得更紧,“阿琔会不喜欢我了。” 章琔清楚桃生一向心理脆弱,因此不再逼他,转而问道:“那你可不可以告诉我,你得的是什么病?” 桃生凄然而笑,“死不了,也活不久。” 章琔一惊,“怎么从未同我讲过?” “我怕阿琔因为这个病而不喜欢我了。”桃生绝望地道:“我这个病,每发病一次,离死便近一次。” 章琔心肝一颤,“迄今已发病多少次了?” 桃生在章琔身后伸起两只手,看着自己的十根手指,“也许七次,也许十次,也许不止。”颓然地收回手,又重新圈住章琔,“我已经记不清了。” 章琔急道:“为何不早告诉我?” “没用的,世上无人能治好。”桃生垂头丧气,闭目流泪。 章琔激劝道:“不试一试又怎知行是不行?” “我没多少活头了,如许年来的折磨已经让我精疲力尽。”桃生俄而纵声哭道:“我熬不下去了,再也熬不下去了。阿琔,我活得好辛苦。” 听着桃生的话,章琔心如刀绞,轻抚其首,温柔似水,“桃生,抓紧红尘的衣袖,别松手。” “阿琔,我累了。”桃生言语已是有气无力,显得暮气沉沉。 “累了就睡一觉。”章琔辞气温软,满含怜惜。 桃生倔强地摇头,“我不睡,我怕醒来之后阿琔就不在了。” 章琔矢口答应:“我会陪着你。” 桃生小心翼翼地问:“阿琔当真不会走吗?” 为使桃生安心,章琔一字一顿近乎于承诺地道:“我章琔答应桃生,当真不会走。” 桃生终于肯闭眼,嘴角含笑,“我相信阿琔。” 章琔抱着桃生,保持着跪坐之姿,约莫一盏茶功夫后,察觉到桃生已经睡着,于是轻手轻脚地将他放在地毯上,又从床里扯下被子,仔细地盖在桃生身上,然后悄然而去。 锦缎之下,桃生徐徐睁眼,泪滴从眼角滑落,心底无尽悲楚,四肢逐渐收紧,最终蜷成一团,“阿琔,你还是走了。” 章琔从红门里出来后,又马不停蹄地驱车往四谷甸的方向驶去。 易拾刚离开四谷甸不多时,章琔便急匆匆地来到宝华堂,一进门便大声喊:“刘郎中。” 刘郎中见到章琔跟见到易拾纯然是两副表情,章琔一出现,刘郎中连手头的活计也立马抛下不顾,颠颠迎上前,“丫头来啦。” 章琔无暇与之寒暄,开口便问:“还有一景天吗?” 刘郎中见她模样着急,便如实道:“只剩一株了。” 章琔慌急慌忙地道:“剩的那一株,我买了,无论多少银子,你只管开价。也劳驾你亲自跟我走一趟,去救一个人。” 刘郎中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你那夫君好端端的,哪里用得着一景天?” 章琔来不及深想刘郎中之言,只道:“不是他,是其他人。劳郎中赶紧跟我走,十倍诊金。” 一听十倍诊金,刘郎中当时爽快答应:“好说好说,老朽这就去拿药箱。” 临走时,刘郎中又与姚强交待:“多研几次,越细越好。” 姚强只是点头,而未吱声,眼睛在看向刘郎中的同时也有意无意地扫向章琔,恰章琔也投来目光。 两人视线蓦然相交之时,姚强心脏禁不住一抖,慌忙低下头继续捣药,生怕被章琔瞧出端倪。 章琔心里着急桃生的病症,因而并未留意这名陌生人的举动,等刘郎中交待完毕后,便迅即地与之一同离开。 马车一路疾驰,半个时辰后,章琔带着刘郎中回到红门里,却被绿水告知,桃生已于三刻功夫前离开,未留一言半语。 章琔心里陡然升起不好的预觉。 刘郎中问道:“丫头,老朽是等人回来再治?还是先回去?” 章琔从荷包里掏出一锭银子付给刘郎中,“不会让郎中白跑一趟,劳郎中先行回去,我找到人后会直接把他带到郎中的药堂。” 话一毕,章琔转身跃上马车,同车夫道:“去江边。” “丫头别跟老朽……”刘郎中本要假意推辞一番,谁知一句话还未说完,章琔却已绝尘而去,他倒是省去一通惺惺作态,喜滋滋地将那一锭银子揣进袖中。 在章琔不断地催促之下,车夫一路奋力扬鞭,仅用去半盏茶工夫便到达江边。 章琔沿江边往上游寻去,一直到落花渡口都未见桃生身影,她又一个跨步跃上渡船,一头钻进舱内,焦急问道:“朱鬼叔,桃生来过吗?” 朱鬼儿正在舱里切萝卜,准备熬鱼汤,听到章琔的声音后,连忙放下菜刀,笑面相迎,“是章小姐来啦,老汉没有看到桃生公子来过,是出什么事了吗?” 章琔怕朱鬼儿担心,便道:“没事,我这两日没去找他,今日得空便来你这里看看。”目光落到砧板上,旋即转移话题:“朱鬼叔这是在熬鱼汤吗?” 朱鬼儿道:“早晨刚逮的鱼,肥着咧,章小姐吃过了吗?” 章琔故作一副轻松语气:“吃过了,我还有事,就不打扰朱鬼叔炊饭了,得空再来看你。” 朱鬼儿虽眼不明,但心却跟明镜似的,又且与章琔相识多年,岂察觉不到她情绪之变,只是不欲再给她添恼,方未多问,顺其言道:“章小姐慢走啊。” 章琔急匆匆地离开落花渡口,直到走远后方停下脚步,临江而立,江风萧萧割人面,她目视滚滚江流,终于再忍不住,放声喊道:“桃生。” 约莫半个时辰前,章琔的离开及周身的瘙痒令桃生几近崩溃,他一壁乱抓,一壁凄问道:“为什么骗我?为什么要骗我?我那么希望你能陪在我身边,你明明答应了,为什么要食言?” 桃生长哭不止,在疯魔的边缘之时,窗外突然飞来一只喜鹊,扑闪双翼,落到桃生面前,“叽叽”欢叫。 喜鹊头顶有一撮白毛,一只脚上绑着个仅有半指粗细的银质管。 在看到喜鹊的那一刹那,桃生哭声即止,一只手抓起喜鹊,一只手熟稔地解下银管,随后将喜鹊一放,喜鹊“扑棱”一下飞出窗户。 桃生从银管里捻出一张卷起的纸,一手捏住端头,一手将之抹开,是熟悉的笔迹,上面写着七个娟秀的小字:玉桂客栈,天字房。 桃生徐徐将字条揉作一团,蓦然投进燃烧的火炉里,眨眼化作灰烬,随后用锦缎从头顶盖下,一直绕至脖颈处,只露出一双眼来。 两刻功夫后,桃生来到玉桂客栈的天字房外,门不叩而开,里面站着一名打扮妖艳的女子。 见到桃生时,女子妩媚一笑,“桃生哥哥。”声音酥软,令人闻之化骨。 桃生一脸冰冷地从女子身旁行过,进入房中,带着质问的语气,道:“你怎么来了?” 女子将房门一关,双臂如藤萝一般攀在桃生身上,“自然是想桃生哥哥了,桃生哥哥可有想我?” 美人当前,桃生却像根石雕一样杵着不动,更甚断喝道:“回去。” 女子将头埋进桃生的胸膛里,一根手指在他胸前软软画圈,“人家才来,桃生哥哥怎么就让人家回去?我这回可不听桃生哥哥的话。” 桃生毫不留情地将女子推开,“梦云芝,你回是不回?” 梦云芝娇嗔道:“再有一年我就要成为桃生哥哥的妻子,可是我不想再等了,我现在就要和桃生哥哥在一起。” 桃生一气之下拆掉锦缎,又撩起衣袖,露出满面满臂的红点及抓痕,“还要跟我在一起吗?” 观之,梦云芝却无一丝诧异色,双臂往桃生颈后一勾,踮起脚尖,在其腮颊落下一吻,丹唇贴其耳垂,“云芝知道桃生哥哥的病,也知道桃生哥哥犯病的时候会很痛苦。不过,桃生哥哥别怕,云芝会永远陪着你。” 桃生眸心掠过一丝厌恶之色,语气寒如霜:“我活不长了,要是不想当寡妇就趁早离开。” “桃生哥哥又想骗我,我可不会再上当了。”梦云芝万分委屈地同桃生诉苦:“小时候,桃生哥哥骗我石头里有神仙,我一整天都捧着石头,却没见神仙出来。长大后,桃生哥哥又骗我要回瓜灯国,半年之后就回来找我,可我已经等了快五年了,也不见桃生哥哥回来找我。” 桃生无动于衷地道:“这次没骗你。” 梦云芝倏地皱起小脸,“桃生哥哥为何总是喜欢骗云芝?” “没有为什么。” 桃生语气凉薄得令人心寒,但梦云芝却早便习以为常,所以并不生气,转而自荐:“桃生哥哥这些年都在尺雪城,我猜想你应该是在这里谋事,我可以助桃生哥哥一臂之力。” “用不着你,我只希望你赶紧回见宿城。”桃生浑不领情。 “我可不管,我既然来了,就断然不会轻易地走,除非……”梦云芝柔媚一笑,“桃生哥哥跟我一起回见宿城。” 桃生愠怒道:“梦云芝,你能不能别再胡闹了?” 梦云芝像只小猫似的附在桃生胸前,“我哪里是胡闹?我是诚心希望可以帮到桃生哥哥。” 桃生再次将柔若无骨的娇娘推开,“你唯一能帮到我的就是立刻回见宿城。” 梦云芝冷不丁问:“桃生哥哥是见异思迁了么?” 桃生睨她一眼,“我的事,轮不到你来管。” 梦云芝挑起一边唇角,一双狐狸眼浅浅一眯,神情间充满一种令人生惧的邪戾之感,“那我可就要动手去查咯,要是被我查到一些不该的事,桃生哥哥别不要怪我心狠手辣了。” 往事 梦云芝的手段,桃生再清楚不过。 桃生十一岁时去的梦家,跟比他小三岁的梦云芝一起学习训鸦术。 一年夏日,五黄六月天,火伞高张,梦家家主命桃生和梦云芝站在烈日底下练目力,为防止二人偷懒,便将家仆尽数撤走。 梦云芝自小被娇惯,吃不得一点苦头,才站了不到一刻功夫便叫苦连天,“桃生哥哥,好热啊,我不想练了。” 由于小时的经历,桃生的心性要比同龄人老成许多,这点苦头于他而言算不得什么,因而不苟言笑地道:“要练。” 梦云芝已经习惯桃生的脾性,也知他一向用功,不似自己这般贪玩,断然不肯偷懒,但为让桃生也为自己可以少吃点苦头,不由得生起取巧的心思,连忙往四下里一望,目光落到不远处的树荫下,立刻伸手指去,“桃生哥哥,我们可以去树底下练吗?” “不行。”桃生十分固执。 梦云芝抓着桃生的衣袖左右摇,同他撒娇:“桃生哥哥,云芝求你了。” 桃生一动不动,站得非常端正,“要练。” 梦云芝禁不住嚎啕大哭起来,“我不想练了,我不想练了……” 一看梦云芝眼泪挂起,桃生心地一软,哄道:“云芝,不苦。” 梦云芝一张白嫩的小脸被烈阳烤得通红,微仰起头,抽抽搭搭地看着桃生,“桃生哥哥,你为什么总是不肯多说话?” 桃生出生时不会啼哭,接生的嬷嬷用力拍打其臀,一连数下,他始终一副木然模样,活似一只毫无知觉的木偶。 后来到牙牙学语之龄,他又像是哑儿一般,一声也不吭。 及至六岁那年,在娼馆长大的桃生亲眼看到平日里耐心教他说话的姊姊被两名护院衣衫不整地从房间里抬出来时,才终于开口叫了一声:“姊姊。” 那姊姊被一名肥头大面的客人折磨得不成人形,单是脸部就有多处乌青。 但事发之后,娼馆非但未请大夫来救治,反而将之扔在柴房里,任其自生自灭。 只因娼馆的鸨母知道她已然是救不活,便不肯浪费银子,也不肯再舍她一口饭,似乎能将其安置在可以遮风挡雨的柴房里已是最大的仁慈。 整间娼馆里,只有这个名叫桃儿的姊姊待他好,其他人对他多是呼来喝去,并不拿他当人看。 桃生感念桃儿的恩情,便从厨师那里求来半碗米汤,一路捧珍宝似的来到柴房里,跪在桃儿面前哭眼抹泪,却说不出一句话来,只知道叫“姊姊”。 桃儿五脏六腑皆损伤严重,咽物如同吞针,但还是饮下一小口桃生带来的米汤,她知道,这碗米汤来之不易。 “姊姊。”桃生又将米汤递到桃儿嘴边。 桃儿有气无力地摇摇头,艰难地道:“小景,姊姊再也保护不了你了,从今往后,要靠你自己了。这里是吃人不吐骨头的地方,有机会就走吧,再也不要回来。” “姊姊。”桃生不停地摆头。 桃儿抚着桃生的脸颊,勉励扯出一抹笑给他,“小景,答应姐姐,从这里逃出去,这里面的人,都不是人,是吃人的鬼怪。” 桃生捧着米汤碗,悲痛地抽泣,眼泪一滴一滴坠进汤里。 “小景,姊姊终于可以解脱了。”桃儿突然泪眼愁眉,看向桃生的目光里带着无尽的怜悯,不禁长叹一声,“要是你到死都没能逃出去,就去找一条名叫黄泉的路,姊姊会来接你。” 那时,桃生并不知道黄泉路在哪里。 后来,在那些凄苦难熬的岁月里,桃生无数次地问别人黄泉路在哪里,而每一次所得到的都是一通斥骂甚至痛打,并骂他晦气。 终于,桃生九岁那年,开始重复桃儿的命运。 因其模样生得俊美,且皮肤白嫩如剥壳鸡蛋,极受喜爱,所遭受的折磨也因此只多不少,而致身形日渐消瘦,举手投足间反倒平添一抹病弱之柔,更显娇软可人,也愈发招人喜欢,常常整日整夜地不得休息。 那些非人的日子,便是蜜糖也能吃出苦味来。 桃生命运的转折是在十一岁那年,一名出手阔绰的男子花重金从鸨母手里将他买下。 在桃生对未来的不明感到惶惶不安时,却得知那人竟是受国主委派,买他的目的不同于来娼馆的客人,而是看中其天禀。 桃生不知道自己有什么天禀,也不清楚他们的目的何在,但是能离开娼馆,他已满足。 之后,国主给予他锦衣玉食,派先生教他知书识字,又为他订下一门亲事,且要求他与小自己三岁的未婚妻一同学习训鸦术。 在先生耐心的教习之下,桃生逐渐开始讲话,虽然只能两个字两个字地讲,但已算是良好的开端。 识字之后,他给自己取名为“桃生”。 至于那个名叫小景的悲苦少年,已经摧折在那段不堪回首的岁月里,再也不复存在。 桃生为自己终于离开那个吃人不吐骨头的地方而高兴,所以练功夫的苦头在桃生眼里轻如蚊叮,不值一提。 火日炙烤大地,热气蒸人,桃生汗出如浆,却心静似水,同梦云芝道:“认真。” 梦云芝的眼泪甫一流出眼眶便很快被蒸干,她环顾周围,见四下无人,便踮起脚尖,在桃生耳边悄声说道:“桃生哥哥,我去树底下歇歇。” 桃生急道:“云芝,要练。” 梦云芝说完便一阵儿风似的跑开,桃生叫也叫不住。 跑进树荫里后,梦云芝便席地而坐,靠树乘凉,随后又挥手招呼桃生,示意他也过去。 桃生犹然不为所动,身板挺得笔直,目视前方,任汗滴如雨。 见桃生不动,梦云芝也不再坚持,不经意抬头,发现树杈里架着一只鸟窝,梦云芝登时来了兴头,手脚并用地攀缘而上。 爬近鸟窝后,云梦之又惊喜地发现里面窝着四五枚鸟蛋,她想也不想便将鸟窝抱在怀里,打算下树拿给桃生看,刚下到一半,却见一名大桃生四五岁的婢子捧着一只碗蹿奔到桃生面前。 碗里盛着凉水,婢子将碗递到桃生嘴边,粲然一笑,“公子,喝水。” 桃生道一声谢后,张口含住碗沿,一气喝进半碗,婢子又用绢帕替他拭嘴。 这一幕落在梦云芝眼里,她虽听不到二人的对话,但只看神情举止便已气得咬牙切齿,一把扔掉鸟窝,迅速地从树上跳下,怒气冲冲地跑到二人面前,霸道地推开婢子,“谁给你的狗胆?” 婢子一个趔趄,绢帕和水碗瞬间从手里滑脱,“啪嗒”一下砸在地上,摔得粉碎,婢子身子抖如筛糠,连忙跪地求饶:“奴婢知罪,奴婢知罪,求小姐开恩。” 梦云芝一脚踢在婢子身上,婢子当下往后一倒,又迅即爬起,重新跪好,云梦之一把揪起婢子的头发,“说,你是不是想勾引桃生哥哥?” 桃生心生不忍,急忙拉住梦云芝,“云芝,停下。” 梦云芝最恨有人觊觎桃生,在她心中,桃生独其所有,便是与女子不经意间的寻常挨碰都能令其捻酸吃味,更可况是喂水擦嘴此等亲近之事,更使她妒火中烧,“桃生哥哥你别管,这个贱婢想勾引你,我不会让她好过。” 婢子立时吓得面色惨白,连连磕头,“小姐饶命,奴婢再也不敢了,求小姐饶奴婢一回。” 桃生急得手足无措,不觉然盈出泪来,“云芝,不要。” 梦云芝浑不顾桃生的求情,一手提起婢子的头发,一手往婢子脸上狠扇巴掌,“贱婢,让你勾引桃生哥哥,我打死你。” 婢子虽比梦云芝高出一个头,体格也较梦云芝稍宽,但身分与梦云芝却有着云泥之别,最重要的是,梦云芝是出了名的乖戾,所以即便被打得鼻腔出血,婢子也只能老老实实地跪着,边哭边求饶:“小姐饶命,奴婢以后再也不敢了。” 数十掌下去后,婢子被扇的那边脸瞬间肿起一片红印,火辣辣地疼,嗓子也已经哭得沙哑,“求小姐……饶过奴婢……”眼前一黑,倏地晕倒过去。 “云芝,不要。”桃生急成热锅上的蚂蚁,却不敢去将婢子扶起,唯恐又惹梦云芝不快,反倒害惨婢子。 梦云芝扭过头,却见桃生满面泪痕,顿然令之心蹙眉颦,“桃生哥哥,你竟然为了一个区区贱婢哭,我不高兴了。”眼神忽地变作狠戾,“今日这贱婢死也得死,不死也得死。” “云芝,”桃生愁眼摇头,苦苦央浼:“不要……杀人。” 然而,桃生越是求情,梦云芝越是气愤,朝婢子的头一顿狠踢,以此泄愤,“桃生哥哥只能是我一个人的,只有我才能嫁给桃生哥哥。” 桃生虽已摆脱从前地狱般的生活,但俯仰由人的命运却依旧跟随,梦云芝是梦家独女,且又聪明伶俐,梦家自然将之宠爱无度,桃生自知劝之无用,最终罢口,闭眼不视。 昏倒的婢子被梦云芝丢在太阳底下暴晒至黄昏时分,见她仍有气息,梦云芝竟又命人将之丢进鳄鱼池里,一群鳄鱼瞬间扑来,不过眨眼功夫,活生生的一个人便已尸骨无存。 桃生从旁人口中听到此事时禁不住一阵恶寒,火热的夏季里,竟骇出一身冷汗。梦云芝的残虐令其生畏,害怕自己哪一天也遭此毒手,成为鳄鱼的口中之食。 随着两人逐渐长大,梦云芝变得更加狠毒,为达目的不择手段,桃生几乎每日都活在胆战心惊里。 直到他十六岁那年,国主遣人将之从梦家接走,桃生才终于摆脱这种日复一日的恐惧。 而如今的桃生,已不再惧怕梦云芝,因为他已经变得与梦云芝一样狠辣。 梦云芝 桃生一脸阴云,“梦云芝,别挑战我的耐心。” 梦云芝忽然轻笑出声,似乎并未将桃生的威胁当成一回事,“桃生哥哥失约于我,我还没生气呢,怎么好像桃生哥哥反倒有些不高兴了。” “少时戏言,作不得数。”桃生语气冷冽似冰。 梦云芝紧贴在桃生背后,一双手柔软如水蛇,从桃生腰部抚至鬓角,“可我却深信不疑,桃生哥哥的每一句话我都当真,所以不要辜负云芝。” 桃生动作极其生硬地将梦云芝的手从自己颈间拽开,“日落之前,离开尺雪城。”说罢,转身即走。 梦云芝勃然变色,又见桃生步伐不停,姿态决然,弹指间已到门口,梦云芝顿时急得肝火大动,喝喊道:“桃生。” 桃生脚步一顿,却未回头。 梦云芝大声问道:“你还记不记得自己与我有婚约?” 桃生淡漠道:“不记得了。” 一霎间,梦云芝怒火烧心,再次大喊,“桃生。” 桃生却径自拉开房门,毅然而去。 “该死,该死,都该死。”梦云芝破口痛骂,发疯一般将桌上的物什尽数扫落,“乒乒乓乓”地砸掉一地。 关着喜鹊的铜质鸟笼坠地后,滚转数周才堪堪停下,喜鹊在笼里惶然蹿跳,“喳喳”惊叫。 梦云芝踩着碎瓷片,每走一步都发出“咔咔”的闷响,她拾起略略变形的鸟笼,看到喜鹊在笼里受惊乱蹦却又不得自由的恐怯样,忽而觉得甚是愉爽,眼角的泪痣微微一动,面皮上虽有笑色,心底却逐渐泛起杀意,自言自语地道:“桃生哥哥,几年不见,你怕是忘了,凡是勾引你的人,”笑容渐敛,神情乍然阴鸷,“都得死。” 五年前,桃生一句“半年即归”的诺言让梦云芝枯守在见宿城,但半年之后又半年,却始终不见桃生回来,去信百封,从未有过回音。 即便如此,梦云芝也不敢离开见宿城,她怕万一桃生突然回来,她却又不在,二人便要错过了,于是继续等待。 直至一年前,梦云芝的父亲因病逝世,弥留之际嘱托梦云芝将桃生找回来,照数年前与之定下的婚约之期完婚。 当年,带桃生去梦家求亲之人便是在娼馆为桃生赎身那人。 那人对梦家家主梦天衡称自己是瓜灯国的一名商人,叫作乌礼。桃生是自己的远房侄子,其父是一名战亡在沙场的将士,其母再醮之后便撒手不管,远近亲族也多不富裕,所以无人愿意抚养此子。 而他早些年受过其父之恩,知其遗孤幼无所养后,便接到自己膝下抚养至今。 但近两年他身子益发不如从前,便有意将此子另行托付,恰得知梦家在为大小姐梦云芝遴选夫婿,故而带此子前来一求,且答应在他归老之后会将所有家产全部留给此子。 那时,上梦家求亲之人数不胜数,且多是家世不凡的门第,但年仅八岁的梦云芝却独独看中桃生。 虽然桃生少言寡语,也不爱笑,但梦云芝见到他之后,眼里便再也看不到其他人。 而梦天衡一向宠女,尽管桃生并非最佳人选,论家世也远不及其他求娶者,但还是听取了梦云芝自己的选择,最终将桃生定为梦云芝的未来夫婿,并教他训鸦术。 训鸦术学成后不久,乌礼突然来梦家接桃生,言道自己即将命染黄沙,已无几日活头,又且一生未婚无子,早已将桃生视作亲生孩子,因而希望能暂接桃生回去为自己送终。 行孝道乃为人之本,自然无可非议,梦天衡欣然同意。 谁知,桃生一走便再也没有回来。每当梦天衡预备派人去找时,都被梦云芝拦下,她相信她的桃生哥哥一定不会食言。 梦天衡病重之时与乌礼约定的成婚之期仅剩两年,但桃生仍然杳无踪迹。梦天衡知道自己已时日无多,最挂心的便是梦云芝,临死之前最希望见到的就是梦云芝与桃生完婚。 梦云芝为全父亲此愿,便派人去瓜灯国找乌礼。 派去的人根据乌礼当年留的地址的确有找到姓乌的人家,但家主乌礼已于五年前辞世,而其养子桃生在乌礼过世后不久便离家远去,说是要回见宿城,至于去是没去则无人得知,因为自那以后,再也不见其归回。 人海茫茫,梦云芝不知该去哪里找桃生,且她非常肯定桃生并未回过见宿城,要是回来了,她立刻就能知道。 梦天衡直到断气都未能亲眼见到梦云芝出嫁,最终抱憾离世。 料理好梦天衡的身后之事,找到桃生便成为梦云芝生命里的头等要事,她不断地派人出去寻找,自己则一直守在见宿城。 梦云芝始终坚信,她的桃生哥哥一定不会食言,一定会回来娶她。 也许是皇天不负有心人,半个月前,派出去的人带回的消息是:桃生在尺雪城,而且身边有一名女子,叫作章琔,是城中一位大财主的独孙女。 听到此消息后,梦云芝心情十分复杂,一面为终于找到桃生而高兴,一面又为他不仅违信背约,还另找她人而恼恨。 快速地安顿好家中一切事宜后,梦云芝遂即动身离开见宿城,路途遥遥,近半月风尘后,终于在四日前到达尺雪城。 但她并未立刻去找桃生,而是先去找了章琔。 梦云芝到尺雪城的次日,一早便去了易宅,跟踪章琔一路到法场,目睹一场斩首之刑后,见章琔突然追着一个人而去,梦云芝也紧跟其后。 追到城门时,章琔冷不丁被一群花子拦住去路,围着讨钱,未几又骤然散开,章琔急忙跑到城门外,但被花子耽搁的功夫,其所追之人已经消失无踪。 之后,章琔便返回易宅,未再出来过。 根据手下人查到的消息,桃生和章琔相识已有三载,彼此情投意合。章琔如今虽已与他人成婚,但二人之间并无感情,所以婚后也常常去找桃生。 若是以往,梦云芝根本不会相信桃生会移情她人,但时隔五年,她已不敢肯定,因为人总是会变,所以梦云芝已然将章琔视作劲敌。 昨日,梦云芝一整日未出客栈。 一是在谋划,二是打算养足精神,找机会试一试章琔身手。 而章琔浑然不觉自己正被一名素不相识之人设进局中,眼下,她非常担心桃生,生怕桃生做出傻事,早知便等他醒来后再一起去找刘郎中,否则也不会令其伤心而走,此刻是追悔莫及。 她独自坐在江边,刺骨的冷风将娇面吹得发红,她紧抱着身子,甚是迷茫,不知该去何处找桃生。 不知过去多久,在章琔冻得几近麻木之时,冷不丁听到桃生的呼唤声:“阿琔。” 章琔当即回头,竟见桃生站在不远处,正朝自己奔来,章琔顿然喜极而泣,起身跑向桃生,“桃生,对不起,我并非背信弃约,我是……” “阿琔,我知道,绿水跟我说了。”桃生回到红门里从绿水口中得知此事后便急忙往江边赶来,到落花渡口一问,她果然来过,于是沿江上行,终于在此处看到她的身影。 桃生毫不迟疑地将章琔揽进怀中,却惊觉她身体冰凉,心中登时愧疚难当,“害阿琔担心了,我很是对不起。” 章琔忧急桃生的病,一把将其推开,转而抓住其手腕,“你没事就好,我现在就带你去看大夫,无论如何,我们都要试一试。” 桃生眼神里露出迟疑之色,“阿琔不嫌我丑吗?” “美如何,丑又如何?”章琔神情坚定,“我只知道,你是桃生,那个陪伴我三年的人,美或是丑,对我来说已经不再重要。最重要的是,我现在必须要带你去看大夫,而你则需要停止那些胡思乱想,只管跟我走,好吗?” 桃生明知自己的病药石无医,却仍旧欣然点头,笑着道:“好,我跟阿琔走,跟阿琔去看大夫。” 刘郎中坐牛车回到宝华堂不多时,章琔和桃生便乘马车赶至。 章琔刚下马车便大喊道:“郎中,我把人带来了,你快把一景天拿出来熬了。” 刘郎中一碗姜汤才喝一半,听到喊声后立即抬头望去,但见章琔已经走进药堂,身后跟着个周身几乎遮全的人。 章琔不由分说地从刘郎中手里夺走汤碗,“郎中,别喝了,救人要紧。”随后将之一把拉起,拽到桃生跟前,同刘郎中道:“我与你说的就是此人,你快把一景天拿出来。” “哎哟,我这把老骨头,非给你搞折了。”刘郎中扶着腰,“咋咋呼呼,好歹容老朽把姜汤喝干净。还有,我可跟你说啊,一景天不是什么病都能治的灵丹妙药。” 章琔急吼吼道:“那你给瞧瞧,这种病能不能治?” “先容老朽看看。”刘郎中不慌不忙地挽起衣袖,随后将手伸向桃生,准备掀起遮面锦缎。 桃生眉头一皱,倏地往后一躲。 “嘿,”刘郎中两手叉腰,没好气地道:“不让老朽望闻问切,是叫老朽看眼睛瞧病吗?” 章琔握住桃生的手臂,安抚道:“桃生别怕,刘郎中不是坏人。” 刘郎中一听,当时气得吹胡子瞪眼,“感情是把老朽当坏人了,这病,老朽不瞧了,”摆摆手,“不瞧了。” “郎中别生气,桃生他不是故意冒犯你,人生病之时多是沮丧,还请你体谅。”章琔清楚刘郎中喜好,连忙从荷包里掏出一锭银子塞到他手里,“说好的十倍诊金,我一个子也不会少你。” 刘郎中故作勉强地接下银子,“老朽这可是给你面子。” 见刘郎中不再计较桃生的无礼之举,章琔赶紧点头,“我知道。” 将银子揣好后,刘郎中乜着眼看桃生,态度骄慢,“让人瞧病,好歹把脸露出来吧。” 章琔语气温和地问:“桃生,可以吗?” 桃生夷由少时,最终颔首,而后缓缓抬起手,准备揭去缎巾,章琔却遽然将之拉住,冲他微微一笑,“让我来。” 相思子 章琔像是剥茧一般将锦缎一层一层地缓慢揭开,当桃生面貌显露之时,站在柜台后佯作专心捣药实则暗暗观察三人动静的姚强顿即一惊,石杵“咚”地一下掉在舂里。 闻声,三人不约而同地望向姚强,刘郎中老脸一皱,心疼地道:“哎哟,你可小心着点儿,老朽就这么些家当,弄坏了你可得赔。” “抱歉。”姚强倏地低下头,继续握杵捣药,胸中忐忑似如擂鼓。 桃生看向姚强的目光里带着些许探究之意,只其掩饰得当,不甚明朗。 章琔全无心思去在意此等微末之事,急煎煎地催促道:“郎中,事不宜迟,赶紧诊病吧。” 刘郎中骂骂咧咧地走到桌前落座,手指在桌面敲打两下,“别跟柱子似的杵在那里,老朽的房子塌不了,过来坐着。” 桃生依言在刘郎中对面坐下,将右手搁在桌上,轻撩起衣袖露出细白的手腕。 刘郎中刚将指尖搭在桃生腕上,桃生竟如被蝎蛰一般猛地缩回,此举令刘郎中才压下的怒气登时盛起,“老朽行医多年,头一回见着你这样的,老朽一没给你刮骨,二没施针扎穴,你躲个什么劲儿?” 见状,章琔赶即掏出一锭银子搁到刘郎中面前,与之好言:“郎中消消气。”又转头安抚桃生,耐心十足,“切脉是诊病的必要步骤,别害怕。”说话间,缓缓将桃生的手重新抬到桌上,“请郎中继续。” 刘郎中一壁将银子收起,一壁口气不豫地放言:“再整这些不痛快,老朽可真就甩手不干了。你不乐意让老朽瞧,老朽还不乐意瞧你。” 章琔应和道:“不会了,请郎中继续诊脉。” 刘郎中再次将手指搭在桃生腕上,一通切脉观色后,表情益发凝重,“这病……” 章琔急不可待地问:“可治愈吗?” 刘郎中利落道:“治不好。” 章琔抱着最后一丝希望,“一景天能行吗?十株?二十株?” 刘郎中直截了当地道:“一百株也不行。” 章琔神色瞬时黯然,耷着眼皮,情态颓丧,浑似被霜打的茄子。 看章琔愁眉不展,刘郎中有些于心不忍,声气一软,道:“丫头,你就别打一景天的主意了,一景天虽不易得,但也绝对不是神药。” 连一景天都无用,章琔忧心如捣,“那可怎么办?” “怎么办?四个字,”刘郎中一字一顿地道:“自求多福。” 章琔不肯放弃,又好言恳求:“郎中,你再想想办法,你华佗再世,扁鹊托生,你肯定能想到办法。” 刘郎中双手一摊,无奈道:“丫头,你就是把老朽叫刘神农,老朽该没辙还是得没辙啊。” 是时,桃生旋旋起身,柔声道:“阿琔,不要紧,左不过早死几十年,这一世,我已经活够了。” “也别那么丧气,人固有一死,早死晚死都得死。” 刘郎中此言,本意是想宽慰两人,但听在章琔耳里却另是一番滋味,致其心中更是哀伤。 而屋里的另一人在听到此事时,与章琔的心境却截然不同,好似得知一桩天大的秘辛,激动之余也禁不住喜出望外,恨不能立即将此事禀报易拾,以助定计。 章琔仍旧不死心,继续追问:“郎中,这到底是什么病?” 刘郎中道:“此病名相思子,别听名字美,却是个十足的不治之症。平常倒是没事,但一听到鸡鸣声就会犯病。犯病之时会周身起红点,且奇痒难忍。而相思子最可怕之处在于患病之人每犯病一次,就离阎王爷更近一次。” 章琔拢眉成峰,“大千世界,难道就没有治愈的先例吗?” “患此病的人少之又少,老朽行医多年,”刘郎中朝桃生一指,“仅遇到他这一例。” 桃生心中一片惨然,浅浅一笑,“阿琔,带我回去吧。” 章琔暗自心伤,侧首看向桃生,其脖间半露的抓痕在白皙如雪的皮肤上显得无比狰狞,令人触目惊心,其痛苦可见一斑,便问刘郎中:“郎中可有缓解痛苦的法子?” “有,老朽给你开个方子,每日煎一服,可舒缓痒症。”刘郎中立刻提笔蘸墨,每写下一道药名之前都要先念一次,一笔一划清晰工整,慢腾腾似蜗牛,犹如练字,教旁人看着心急。 刘郎中终于写好药方后,又仔细查看一遍,待确定无误后方搁笔,“方子里的药,有一味老朽这里没有,你得去别处问。” 章琔连忙拿过方子,看着上面近二十种药名,问道:“哪一味?难找吗?” 刘郎中得意道:“老朽这里没有的药,肯定是不好找。” 章琔将方子对着刘郎中,指着那些密密麻麻的药名,“是哪一味?” 刘郎中伸手往中间一指,“黄檗。” 章琔直接问:“上何处可找?” “城中水车街的百草堂兴许能有。”说完,刘郎中神情蓦然一变,严色道:“不过,老朽可先跟你说,这药金贵得很,一钱的量就要足一两金子。” 章琔点点头,“我知道了,劳郎中先抓其他的药。” 刘郎中又拿回药方,起身踱到药屉前,照方秤药。而同位于药屉前的姚强始终面无表情地在捣药,然心中已有计较。 章琔强忍住心中悲凉,勉力牵唇,本是想缓解气氛,却不觉然露出个苦笑来,“桃生,等下我们就去百草堂。” 桃生笑而颔首:“好,我听阿琔的。” 刘郎中正给药包系绳,听二人谈话,立即道:“百草堂每年的年初一都不开门。” 章琔乍然一惊,“除了百草堂,别处便没了?” 刘郎中道:“百草堂是尺雪城最大的药铺,连百草堂都没有的药,其他药铺就更是找不到了。” 章琔假设道:“要是没有黄檗……” 不及章琔说完,刘郎中便道:“药效减半,且不能持久,倒是有几味可替代之药,但药效大不如黄檗。” 章琔当下颦眉,“看样子是非黄檗不可了。” 桃生缓抬素手,似淡扫蛾眉那般用指腹将章琔眉间轻轻抚平,安慰道:“阿琔,我可以忍耐,少一味药也无妨。” 刘郎中写药方极慢,但抓药却十分快,不到半刻功夫便已将十二服药尽数包好,整齐地摆在柜台上,“丫头,好了。” 章琔走到柜台前,“多少银子?” “你今日给老朽的银子已经足够了。”刘郎中难得有财未取。 章琔抱拳道:“多谢。”而后将药包提满两手,“再会。” 刘郎中失笑道:“傻丫头,莫跟大夫言再会。” 章琔微微颔首,走回桃生身旁,“我们回去吧。” 桃生动作娴熟地裹回锦缎,又朝章琔伸出双手,“阿琔,交给我拿。” “不沉,走吧。”章琔不由分说地启步往外行。 桃生随即跟步,路过姚强身前时,冷然一瞥,眼中闪过一抹戾色,而后不动声色地迈开。 姚强虽始终埋头未抬,但方才那一瞬,他非常清晰地感觉出桃生身上荡出的杀气,活似从地狱里爬出的恶鬼。 即便是见过不少阴狠之人,姚强仍禁不住一阵心紧,待其走远之后才终于舒出一口气。 马车辘辘行驶,章琔和桃生相对而坐。 章琔垂着头,心事重重,郁郁不欢。 桃生撩开她额间一缕青丝,面容含笑,“我喜欢阿琔快乐的样子,那样会让我也跟着快乐起来,便没有那么悲伤了。” “你早该告诉我的,”章琔满腹怨怒,语带质问:“为什么要瞒着我?” 桃生艰难地维持面容,“何必徒增伤感?我希望阿琔永远都是那个快乐的女孩。” 章琔终于再绷不住,弹指间,泪出如泉,“身边的人都逐渐弃我而去,我不快乐了,我早就已经不快乐了。” “阿琔,对不起。”桃生自责不已,从前历经的所有磨折加在一起,也没有不能跟章琔厮守一生更令他感到悲伤,心脏止不住地发疼。 章琔恳恳道:“桃生,别放弃,我们再去找别的大夫,一万个大夫里总有一个能有办法。” 相思子让桃生从记事起便活得小心翼翼,近些年,由于他手段得当,已有五六年未曾犯过病,本以为可以一直这样下去,然天不遂人愿,此次的鸡鸣声犹如一场无妄之灾,猛然加剧他生命的终结之速。 但此刻,面对章琔的坚持,桃生虽然明知自己得的是膏肓之疾,却因不忍心叫章琔难过而顺其言道:“阿琔说的没错,一万个大夫里总有一个能有办法。” “桃生,我知道你活的很辛苦,但也要尽力活着,只要一日不停止呼吸,便不要对生命感到失望。”章琔陡然掌住桃生双肩,一瞬间,明眸亮似十五之月,“太阳只会为活着的人升起,唯有活着的人才能拥有它的光明和温暖。” 桃生心神一凛,郑重颔首,“我答应阿琔,会尽力活着。” 看到桃生眉间的红点,章琔禁不住一阵酸楚,“桃生,这么多年,一定很累吧。” 此话一出,桃生那双楚楚眼眸顿时如决堤一般,眼泪滚滚而落,伏在章琔腿上,泣不成声。 章琔轻抚桃生之首,满眼恻然。 宝华堂,章琔和桃生走后不久,姚强也借故离开,留刘郎中一人在药堂骂天骂地,接着姚强留下的活计继续干。 不过,任刘郎中骂得再大声,也传不到姚强耳中,因为他此刻已经在往南行的路上,再有一刻功夫便将出四谷甸。 ※※※※※※※※※※※※※※※※※※※※ 提醒:文中一切关于药物的设定都只是剧情需要,绝对绝对绝对不可参考,祝看文愉快! 巫山云 三年前,易拾升任首座后不久便同众寻尘约定,如遇紧要之事,就去秋雨小巷尽头处的巫山云酒舍找叫作明郎的掌柜。 巫山云酒舍开在六年前,素日虽是明郎在打理,但其真正的东主却是易拾,店名取自“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 那时,他开此酒舍是为寄托对小时救他的小女孩之思,闲暇时常来此处排遣相思之愁。 而自从知道章琔便是当年那个小女孩之后,易拾来此的次数便大不如以前频繁,因为他已经找到了他的“巫山云”。 巫山云的掌柜明郎原本是山中一家猎户之子,与易拾年龄相仿,因易拾常去山中射猎,所以常常会遇到明郎。 而明郎素有一副热心肠,不仅教易拾射箭及狩猎技巧,还将自己的猎物与易拾分享,易拾则回赠其良弓好箭,一来二去,两人便从最初的萍水相逢到逐渐熟知。 后来,明郎的父亲在一次夜猎时坠山而亡,半年后,母亲又罹患风病而致半身不遂。可明郎除了打猎,别无手艺,为给母亲治病,便不分昼夜地打猎换钱。 易拾在得知此事后,果断将明郎和其母从山里接来城中,不仅找大夫替其母看病,还为母子二人置办住处,并将巫山云交给明郎打理。 易拾升任首座后,为方便与寻尘联络,便将巫山云定作联络点,他信得过明郎,而明郎也从不过问易拾私事,从来只是照易拾说的办,机敏却无城府。 姚强轻车熟路地来到巫山云,见堂里仅三五人,且多是一副醉眼蒙胧态,店小二端着一盅酒在堂里穿梭。 “小二哥。”姚强喊道。 小二循声而望,见来人是姚强时,当即笑脸相迎,微鞠一躬,道:“回客官,掌柜的在后院品新酒呢,小的带您去?” 姚强抱拳道:“不麻烦小二哥,我自己去就是,多谢。” 小二脆声道:“得咧。” 巫山云里的人虽不知与姚强一样常来找明郎的人是什么身分,但由于明郎早前便交待过,只要有人来找他,便直接将人带来,所以诸人从不过问,每每见到姚强等人时也都习惯地告知明郎在何处。 姚强找到明郎时,明郎正在品酒,旁边跟着个端着酒器的小厮,姚强垂首作礼,“掌柜的。” 见是姚强,明郎连忙将竹酒舀放在小厮端着的食案上,又指着呈“一”字形整齐摆放的六七缸酒,吩咐道:“再叫两个人,把这些酒都搬到窖里去。” “是。”小厮端着食案往厨房走去。 待小厮走远后,姚强抱拳道:“劳烦掌柜的。” 明郎大咧咧道:“咱们之间哪需讲这些客气话,你先上楼坐坐。” 巫山云里有一处平时不开的房间,是明郎专为来找易拾的人所留,姚强到房里坐下的同时,明郎也已回到自己房中。 房中有一只灰鸽,是易拾小时所养,只要易拾不出尺雪城,无论他在何处,灰鸽都能很快地找到他,升任首座后,易拾便将灰鸽交给明郎,以作联络之用,只要见到灰鸽,易拾便会立刻赶往巫山云。 明郎将鸽笼提到窗前,熟练地打开笼门,灰鸽在笼里轻跳两下,“咕咕”两声鸣叫后,倏地飞出窗户,扑向高空,眨眼即成一个小点,转瞬不见。 灰鸽找到易拾时,他刚从衙门出来,准备回易宅,一看灰鸽飞来,当即掉头,径直往秋雨小巷的方向奔去。 一盏茶功夫后,易拾来到巫山云,明郎正在柜台算账,一个对视,易拾便心领神会,一言未发便往楼上去。 房里,姚强等的是心焦如火,坐立不安,一壶茶没喝两口便已凉透。 忽然间,“吱呀”一声门开,姚强登即站起,在看到来人是易拾后,当时松下戒备,急忙道:“首座,属下有要事相告。” 易拾反手将门关闭,一径坐到姚强对面,等其禀报。 接下来,姚强便将章琔带桃生来找刘郎中诊病之事纤介不遗地相告。 在听禀的过程中,易拾表情渐显不豫,整桩听完,已是面沉似水,双手不觉然捏紧,因太过用力而致骨结泛白。 姚强讲完后,看易拾良晌不言,便出声问道:“首座,我们是否要在药里做手脚?” 易拾不假思索地道:“做,肯定要做,天赐良机怎可错过?” 姚强蓦然站起,“属下听首座指示。” “他今日已经见过你,你不便再出面,此事我会另交人去办。”易拾目露思量,又道:“还有,宝华堂如今已不再安全,你不用再回去了,暂时留在巫山云吧。” 姚强问道:“刘郎中那里是否需要交待?” 易拾哂道:“那个老贼精,他顶多骂你几天,反正没少他银子,不用交待了。” 姚强抱拳道:“是。” 红门里,迎佳阁,桃生房中。 章琔曲双膝在地毯跪坐,桃生则首枕其膝,蜷身而卧,两手将章琔一手牢牢钳住,片刻不肯松开。 章琔面有无奈色,“桃生,我要去替你找黄檗。” 桃生仰起头,眼神似孩童一般天真,“阿琔,等我睡着之后再走好吗?” 在面对这样小心翼翼的桃生时,章琔无力拒绝,轻声道:“好。” 桃生瞬间笑如春花,重新将头枕回章琔膝上,闭眼呢喃:“这世上,我最爱的人只有阿琔,最不舍的人也只有阿琔,我好希望可以和阿琔白头到老,也好后悔没有早些遇到阿琔,才三年的时间,哪里够啊?” 听到此番话时,章琔心里是五味杂陈,喉中似堵面团,张了张口,却发不出声来。 未得到章琔的回应,桃生禁不住叹息垂泪,“阿琔好像不喜欢我了。” 乍然间,章琔平宁的思绪像是瓷瓶“咵嚓”摔碎,零零乱乱,她轻抚桃生的鬓角,劝慰道:“桃生,别胡思乱想,你现在最需要的是好好休息。” 桃生微微颔首,“我听阿琔的。”语气轻软如薄纱,像极乖巧小童。 章琔僵着身子,一动不动,约莫半盏茶工夫后,终于听到桃生匀和的呼吸声。 章琔小心地托起桃生的头,双腿往后移开,又挪过软枕垫在其头下,静等片刻,见他未醒,方轻手轻脚地离开。 百草堂的东家姓郑,单名一个节字,章琔识得,但算不上相熟,只两三年前跟爷爷一起出席过其孙儿的百晬宴,算是有一面之交。 而一年前,郑节已将百草堂交给独子打理,自己则和夫人吕绣过上含饴弄孙的悠闲日子。 郑节的独子名郑茂成,在郑茂成接手百草堂之前,章琔曾与之有一些过节,偶有相逢也多是白眼相对,那时岂料得日后竟会有求于他。 又之,今日岁旦,外客贸然登门,且不为贺岁,自然是失礼之举,但章琔已然顾不得那些繁文缛节,一出红门里便立刻驱车往郑宅驶去。 以往,章琔要找人都是直接闯门,但今日是有求于人,到郑宅后倒是规矩地等门丁通传。 此时,郑家人都在正厅围炉吃瓜果,听到下人来报说是章家大小姐上门,均颇甚惊讶。 由于先前的过节,郑茂成对章琔怨怼不浅,此时一听章琔登门,只觉其来者不善,遂而满身带刺地问:“大过年的,她来干什么?” 郑节同章仁与章琔之父都曾有些交情,故人虽已逝,但情义未凉,立即道:“去请章大小姐进来。” “慢着。”郑茂成叫停小厮,又同郑节道:“爹,那个小霸王突然临门准没好事,咱们不如找个借口把她打发了去。” 郑节此时正抱着孙儿逗乐,心情甚好,慈言道:“成儿,来者是客,咱们可不能失了待客之道。” “要是别人倒罢了,但她是谁?她可是尺雪城有名的小霸王。几年前她去闹戏园子,孩儿看不过眼,便训她两句,她居然恼羞成怒跟孩儿在戏园子里大打出手,简直是个魔头。”郑茂成对此事记忆犹新,讲起来时有声有色。 “那时她还年少,不知人情世故也是情有可原。倒是你,区区一桩无伤大雅之事记到现在,何尝不是小心眼儿?我常教你,为人者需宽仁大度,你倒是一句也没听进去。”郑节将郑茂成软声软气地训斥了一番。 郑茂成一向听父亲的话,顿时臊得脸红,“是,孩儿错了,爹爹教训的是。”随后又同小厮道:“去请章大小姐进来。” 郑宅门外,章琔正忐忑不安,她不确定郑茂成今日会不会拿当年戏园打架来说事,要是因此事给她使个绊子,她倒真是要欲哭无泪。 半刻功夫后,进去通传的门丁返回,欠身道:“请章大小姐移步前厅。” 章琔跟随门丁到前厅后,立即收起那副忧心忡忡的表情,转即端出一张笑脸,恭敬地同坐在上座的郑节和吕绣打恭施礼,“章琔见过世伯世伯母,今日贸然登门打扰,实为紧要之事,望二老轻怪。” 郑节有礼有节地道:“贤侄女多礼了,快请坐。” 章琔只是往前走近两步,却并不落座,又同郑茂成及其妻杨灵抱手作礼,“茂成兄,嫂子。” 郑茂成和杨灵均起身还她一礼,“章大小姐。” 章琔又看向郑节,开门见山地道:“世伯,晚辈今日前来是为黄檗。” 吕绣看向郑茂成,问道:“成儿,半个时辰前来的那人,买的是否便是黄檗?” 郑茂成微微垂首示礼,“回母亲,那人买的正是黄檗,且是全买。” 闻言,章琔心里一个“咯噔”,“茂成兄可知那人是谁?” 郑茂成道:“是一名操着外地口音的药商,名姓便不知了。” 章琔急问道:“茂成兄还能再帮我找些黄檗吗?” “章大小姐有所不知,黄檗在药市里是稀缺之物,要等到明年立夏之后才能再有了。”郑茂成的语气虽不算热情,但也不似方才那般带刺。 距立夏还有半年,根本来不及,章琔又问:“茂成兄可晓得那名药商的住处?” 杨灵接过话道:“那人是赶马车来的,好像是专为买黄檗而来,此时应当已经出城了。” 章琔追问道:“去往何处?” 郑茂成摆首,“这便不知了。” 听此,章琔瞬间如坠冰窟,“完了。” ※※※※※※※※※※※※※※※※※※※※ 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 出自:《离思》 赎身 半个时辰前,那名买黄檗的外地药商是易拾派寻尘乔扮。 在章琔垂头丧气地离开郑宅时,易拾已将黄檗交给明郎,托其保管。 红门里,桃生未睡多久便被相思子折磨醒来,周身像是有无数只蚂蚁在爬来爬去,令其痛苦不堪,两手不断地抓挠,且益发用力,然而,纵令是皮破血渗,却也不得片时舒爽,反倒越搔越痒,难受至极。 章琔两手空空地回来时所见一幕即是桃生上身裸袒,无数道血痕像是横斜的虬枝,错落匝身,叫人见之心惊。 “桃生。”章琔行如飞星,转瞬冲到桃生身旁,猛力地抓住他双手,强行逼其休止,“停下来。” 桃生泣数行下,“阿琔,我好难受。” 章琔霍然拥住他,“挺一挺,很快就熬过去了。” 桃生双臂环在章琔腰间,“阿琔,陪着我,别离开。” “好,先穿衣。”章琔抓起身旁的衣衫,正要替桃生穿上,视线不经意扫过其腰窝处的黑色印记,下意识定睛细看,竟猛然发现是一枚铜钱大小的饕餮纹,且与半月前黑衣人给她的饕餮玉坠一模一样。 章琔犹记得,刚认识桃生不久时,有一次不小心撞见他更衣,那时便看到他腰窝间有一块类似饕餮纹的黑印,但当时只是一个晃眼,并未看清,便以为是其生来所带,不想原来是一枚饕餮纹文身。 再思起那晚,黑衣人故意引她出宅,至僻处停下,又将饕餮玉坠给她,并提醒她当心这玉坠的主人,但当她追问玉坠的主人是谁时,他却又不肯言明。 两件看似不相干之事如今撞在一起,章琔不由得开始思索。 难道说饕餮玉坠的主人是桃生?如果真是桃生,为何要当心他?是桃生会对自己不利?还是另有原因? 仔细一想,竟似乎有迹可循。 与桃生相识三载,即便是情意甚浓之时,桃生也不肯接受章琔为他赎身的提议,似乎深有顾虑,章琔一直以为是二人身分之别的阻碍,但时今之种种却又不像仅是此因。 章琔本也不是端庄矜重的大家闺秀,在尺雪城可谓是声名狼藉,即便是与烟花风尘之人结亲,也无人会觉得惊世骇俗,反而会拊掌欢庆,城中良家男子终可免遭祸害。 但无论章琔如何表决心,桃生却始终不肯同意。 察觉到章琔未动,桃生出声问道:“阿琔,怎么了?” 章琔瞬时回过神来,单刀直入地问:“桃生,你背后的黑印是什么?” 桃生连忙扯过被盖遮起腰窝,“被卖时文的。” 章琔状似好奇地追询:“是秦妈妈么?” 桃生淡然道:“是卖掉我的人。” 章琔虽有满腹疑惑,但担心再如此直白地问下去不免会引桃生起疑,遂就此打住,替他穿好衣衫后,又老话重提:“桃生,我为你赎身吧。” 桃生倏尔言容凄绝,“我这副破烂躯壳已经不值得阿琔再花银子,我只配在这肮脏之地了此残生。” 章琔眸中清波流动,眨眼时,鸦睫如羽扇扑流萤,煞是惑人心,“不可妄自菲薄,我只希望你能过得清净些。红门里太过喧嚣,不利于你养病。” 一直以来,章琔都希望能替桃生赎身,以前是为情,而今时在情之外更多出一份寻求真相之心。 章琔虽然打心底里想去相信桃生,但黑衣人给的饕餮玉坠跟桃生腰窝处的饕餮文身却又甚是吻合,世上实在难有如此凑巧之事,教她不得不心生疑窦。 桃生颓丧地道:“这么多年,我早已习惯。有些人,生来命贱如蝼蚁,一过好日子反倒折寿数,或许我便是如此。” 章琔听他又有却意,忙急颜道:“桃生,我想要给你的仅仅是一个再寻常不过的安定,别再拒绝了,答应我,好吗?” 桃生深深凝眸章琔之瞳,沉吟须臾,破天荒一改往日之坚持,松口应诺:“好,我答应阿琔。” 章琔立即起身,“我现在就去找秦妈妈要你的卖身契。” 桃生笑微微道:“我在这里,等阿琔来接我。” 章琔找到秦妈妈后,将桃生同绿水的卖身契一并赎去,随后带着绿水一起回到桃生房中。 绿水提着包袱,欣喜雀跃地跑到桃生跟前,欢呼道:“桃生哥哥,我们都自由了。” 章琔从绿水身后走来,面带微笑,“绿水是个体贴孩子,他一定能照顾好你。” 绿水先将包袱丢到地毯上,自己随后歪坐下,抱着桃生嚎啕大哭,“桃生哥哥,我终于可以离开这里了,我好讨厌这里,以后再也不要踏进半步,我恨透了这个地方。” 桃生抚着绿水的头,笑看章琔,“阿琔可有想好如何安置我们?” 章琔兴致勃勃地道:“城东南有一座玫瑰园,是我十三岁那年,爷爷赠我的生辰礼物,后来我又央求爷爷在园里建了一栋小木屋,外观虽然简陋,但里面一应俱全,足够生活用。最关键是,环境清雅,利于养病。” 绿水幽幽地抬起头,“我曾在开花时节去过那座玫瑰园,像是仙境,是我见过的最漂亮的地方。琔姐姐,我以后都可以住在那里吗?” 章琔笑吟吟地道:“要是绿水喜欢,以后都可以住在那里。” 绿水拍拍胸脯,“琔姐姐放心,我一定照顾好桃生哥哥,我会煎药,也会做玫瑰饼。” “我们现在就离开吧。”章琔看着桃生,等他点头。 桃生含笑道:“好。” 绿水将桃生搀起,问他:“桃生哥哥有要带走的物件吗?” 桃生道:“阿琔,你和绿水在外面等我,我拾掇几件常用衣物。” “在此之前,还有一事。”章琔从襟中取出两张纸,分别递给桃生和绿水,“从今往后,你们便是自由之身。” 绿水展开一看,顿时喜极而泣,三下两下地将卖身契撕成碎片,接着“咚”地朝章琔跪下。 章琔赶紧钦身去扶,“绿水,起来。” 绿水却摇摇头,“生身父母卖我入风尘,使我受尽折磨,琔姐姐替我赎身,使我如获新生。今后,只要琔姐姐一句话,绿水愿为琔姐姐赴刀山火海。”说罢,向章琔沉沉三叩首。 桃生禁不住眸光闪动,从绿水身上仿佛看到曾经的自己,但自己却无绿水的幸运,即便是今日,也同样身不由己,深陷于他人的掌控之中,难以脱身,不得洒然。 章琔将绿水扶起,玩笑道:“你琔姐姐我可没有什么刀山火海,只有一座漂亮的玫瑰园,也只需要你照顾好桃生哥哥。” 绿水持袖揩泪,抽噎道:“我一定把桃生哥哥照顾得白白胖胖。” 章琔被绿水一句认真之言逗得忍俊不禁,“琔姐姐相信绿水。” 绿水将包袱拾起,挂在臂弯处,“桃生哥哥准是要带上琔姐姐送的礼物,他可宝贝那些东西了,平常一下也不许我碰,他自己也舍不得用。” 桃生含笑不语。 章琔轻轻揪住绿水的耳朵,“就你知道的多,走啦,跟琔姐姐出去等桃生哥哥。” 二人言笑晏晏地出去后,桃生确如绿水所说,拾掇的莫不是章琔三年以来相赠之物,除此之外便是一块饕餮玉坠及那把伴随多年的青琴。 桃生腰窝处的饕餮纹,自他记事之始便有了,至于来由,他却不知,只隐隐感觉或许与自己的身世有关。 如许年来,桃生一直希望可以知道自己的身世,哪怕当初是被父母卖进娼馆,也愿知此根源。 及至来尺雪城之前,国主予桃生一对饕餮玉坠,并许诺他,倘若他能够将摇摇欲坠的谍网巩固并壮大,便将其身世相告,同时付予自由。 而前不久,原本是一对的玉坠突然丢失一只,桃生找遍整个房间也未寻到,当时便知应是被人偷去,因为他从不将玉坠带在身上,一直都放在房中。 也不会是迎佳阁中人,他的房间,谁也不敢未经允许而擅进。所以,综其种种,只能是外面的人。 桃生其实已经猜到是谁,然因目前情势愈发紧张,就算知道,也只能按兵不动,以待时机。 在迎佳阁五年,桃生带走的物什当中,除开饕餮玉坠及青琴,其余都是章琔赠送之物,至于别的,他一样也未要。 桃生出来时,章琔正跟绿水逗笑,绿水先看到他,连忙喊道:“桃生哥哥。”随即跑到桃生身旁,接过其挎在肩头的包袱和抱在怀里的青琴。 章琔旋即回首,浅然一笑,“我们走吧。” 三人在马车里坐定后,绿水迫切地撩起身侧的帷裳,探出头去,凝望逐渐远去的牌楼,那一层朱漆似乎从不曾褪色,依然鲜艳如新,“红门里”三个泥金大字随着马车行远而渐小,终至再也看不清时,绿水才终于缩回身子,放下帷裳,突然忧心忡忡地问章琔:“琔姐姐,我是在做梦吗?我是真的离开红门里了吗?” 章琔未答,而是一把掐在其圆嫩的脸颊上。 绿水吃痛,当即“嘶”了一声,旋即展颜而笑,“疼,原来我不是在做梦。”转而抱着桃生的手臂摇晃,兴高采烈地道:“桃生哥哥,我们真的出来了,而且再也不用回去了。” 桃生眼眸噙笑,语重心长地道:“从前那些不必记得的事,便都当成一口呼出的气来忘掉吧。” 绿水狠狠点头,“我会记住桃生哥哥的话,忘掉所有从前的事,往后,就算要绕半个城,我也绝不打红门里经过。” 听到绿水的话后,章琔和桃生不由得相视一笑。虽然被苦难浸泡过,但绿水仍旧是一副孩子心性,真性未泯。 玫瑰园 冬日里,玫瑰园不见一星娇丽颜色,一眼望去,仅是一片寻常青绿。 小木屋坐落于花尽处,花间有一条以木板搭起的曲径,直通门前。 车夫在玫瑰园外拉缰,轱轮尚在旋动,绿水便急不可耐地跳下,肩挎包袱,怀抱青琴,游望玫瑰园,欢兔似的跑到木径上,欣喜地旋转身子,又唱又跳,周身充满一种从未有过的生气。 章琔和桃生待马车停稳后才旋旋下车,望见绿水手舞足蹈的模样时,桃生似受其染,不禁启唇露笑,道:“绿水从未这般开心过。” “你呢?”章琔侧首看桃生,“你开心吗?” 桃生迎向章琔的目光,脉脉而语:“阿琔是我此生唯一的快乐。” 此言分量太重,章琔头一回觉得经受不起,意味深长地道:“桃生,你的未来还将会有更多的快乐。” 桃生心思敏感,立刻便听出章琔言外之意,一颗心像是突然被卷进浪里,时起时伏,辞气无比郑重地道:“我的快乐,非阿琔不可。” 章琔不知该如何回应,思忖片刻,索性岔开话题:“今日是年初一,咱们三个一起吃顿年饭吧。” 章琔逃避的态度让桃生一阵心伤,他强忍住那道滴血之疼,口角牵起一笑,“好。” 木屋里虽久未住人,但有人会来定期洒扫,因而还算干净。 章琔十指不沾阳春水,桃生又身体虚弱,拾掇屋子及炊饭的活计自然便落在绿水的肩上。 绿水在将木屋里外都简单地清扫一番后,又记下需添置之物,便提着篮子乘车外出,留下章琔和桃生两人在玫瑰园里。 章琔手持火剪,在火炉旁拨弄银炭,绿水走时已将煎药的物事准备周全,只待银炭红起,便可将药罐坐上。 桃生坐在躺椅里,目不转睛地看着章琔,突然启唇道:“阿琔在替我煎药呢。” 章琔应道:“是啊。” 桃生笑容加深,“像是夫妻。” 此一言,似如雷惊,章琔霍地一抖手,顿口无言,假作未听见,继续埋头拨弄银炭。 “若今生能与阿琔结为夫妻,我大抵可以原谅命运予我的半世磨难和不公。”桃生垂睫絮语,一字一伤情,一语一真心。 这时,银炭正好烧红,章琔放下火剪,将药罐坐到火炉上,顾左右而言他:“正所谓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所以一日三顿药,一顿也不能少。” 自章琔接连历经被阮籁劫持和爷爷病逝之事后,桃生便已察觉出一些端倪,但他始终不愿相信,但近日,此种感觉益发昭彰,像是一条吐信子的毒蛇盘踞在心头。 眼下又见章琔言辞闪避,纵令桃生非常不情愿,也不得不接受章琔心意实然已经更变的事实,禁不住眸泛水光,抱着最后一丝希望,桃生终于艰难地问出口:“阿琔还似当初那样喜欢我吗?” 此语像是一记长音钟鸣,在章琔耳中久响不休,不觉间十指交握,缓缓用力,直钳得骨节生疼。 她犹豫,迷惘,不知所措,却不敢直视内心,心头如同压着一座难以撼动的大山,令她很是疲累。 见章琔嘿然不应,桃生又小心翼翼地再次启口:“阿琔,可以回答我吗?” 章琔清楚,这一次她再也无法逃避,她必须回答这个问题,像是一个交待,也像是一次覆水难收的决断。 沉吟良久,章琔骤然松开紧交的十指,眸光落在尚未沸腾的汤药里,如视无底黑渊,心沉沉地陷了下去,“对不起。”声音带着一股哑涩之感。 霎时间,桃生两泪滂沱,身子剧烈地颤抖,犹如一棵在暴风中飘摇的枯草,仿佛随时都将离地而去。 但见此状,章琔蓦然惊慌失色,两三步奔到桃生身旁,“桃生,你怎么了?” 桃生双眼泛红,泪落如雨,凄然问道:“为什么?” 章琔像是犯下大错之人,愧疚难当,“桃生,对不起。” 桃生猛然抓住章琔的手,“我不需要对不起,我只需要你爱我,阿琔,我乞求你,像从前那样爱我好吗?” “桃生,我……”从前那些话明明在记忆里清晰未忘,章琔却再也说不出口。 桃生突然起身,在章琔面前落膝而跪,“阿琔,是我做错了什么吗?我惹阿琔不开心了吗?我改,我都改,我什么都听阿琔的,只求求你别不爱我。” 章琔当即蹲下身,“桃生,快起来,我答应你,会一直照顾你。” 桃生泪光荧荧地看着章琔,“我不需要照顾,我只需要你爱我,就当是可怜我,施舍给我,可以吗?” 章琔默然垂睫。 桃生紧紧地揪住左膺处,那里有一颗跳动之物像是正受凌迟之刑,一刀一刀,鲜血淋漓,“我心好疼啊。” “对不起,桃生,对不起。”章琔此时能说出口的,唯此言而已。 桃生簌簌地扶椅而起,踉跄地走向绿水特地为他整理出的琴台旁,揭开盖巾,五指搭在琴弦间,颤抖地拨弦,“我给阿琔弹《银阙行》,阿琔最喜欢的就是《银阙行》,我弹《银阙行》,阿琔便也能喜欢我了。” 章琔深敛眉蛾,站在躺椅旁,看着勉力弹琴的桃生,每一个音调都透着浓浓的悲凉,像在鸣泣。 一曲尽时,桃生噙泪而笑,满眼期待,“阿琔可以重新喜欢我了吗?” 章琔回以一笑,“桃生,真好听。”终究再也说不出口。 桃生神情哀伤地问:“阿琔,可以再像喜欢《银阙行》一样喜欢我吗?” 章琔手捏衣袖,不安道:“桃生,我好像……回不到从前了。” 桃生一只手战抖地抚在脸上,“是因为我的病吗?” 章琔慌忙解释:“不是的,桃生。” 桃生面显戚戚色,“那是因为什么啊?” 章琔茫然摇头,“我也不知。” 一滴玉泪坠琴弦,弹出“铮”的一声轻响,桃生一双泪眼如花泣,声声欲绝:“阿琔不要我了,我好难过。” “桃生,对不起。”一句“对不起”,章琔似乎讲千万遍都只觉不够。 桃生突然凄厉大笑,十指在琴弦间疯狂飞舞,杂乱的音调组成一曲不可言说的悲怆,似泣似诉,他红着双眼看向章琔,“你信口许下的诺言,我用年光去当真,甚至已经想好我们下一世相遇的样子。阿琔,你知不知道,你这是在毁了我啊。” 章琔满心歉疚,却不知该如何弥补,只能一遍又一遍地说“对不起”。 桃生的目光缓缓移向腾烟的药罐,“再多的药,也抵不过一个你。” 章琔言辞恳切地道:“桃生,无论如何我都会陪着你,不会让你孤独。” 桃生凝然少顷,颦笑道:“我竟然觉得……也好。”稍顿,又道:“我怕的从来都不是孤独,生来便孑然一身的人又怎会害怕孤独?我怕的只是失去,拥有过便知其中美好,无论是爱与被爱,都会使人着迷乃至上瘾。而当失去这一切时,便是万劫不复的开端。” 章琔微抿薄唇,无言可应。 桃生支琴站起,如弱柳扶风般行来,轻缓地将章琔抱进怀中,在其耳畔绵言细语:“我与阿琔不得长相守,是因我沉疴难愈,江河日下,此生无有白头时,而非阿琔不再爱我。” 章琔闻言陨泪,“桃生,我……” 桃生倏然抬手捂住章琔唇口,“阿琔,别戳穿我。若不自欺欺人,我恐怕连今日都活不过去。你不肯骗我,至少让我自己骗一骗自己。” 章琔轻轻地拿开桃生的手,温言道:“休息吧,桃生,我去煎药。” “你是我唯一的药。”桃生言之款款,融尽深情。 章琔失措地后退一步,而后风火似的快步行回火炉旁,拈起斜插在药罐里的长竹筷,一圈接着一圈地在汤药里搅动,面容呆怔地行此无谓之事,思绪却已如狂浪翻波。 连她自己也不明白,原本坚定的心意如今为何却变了。 桃生又坐回躺椅里,脸色惨白,皮薄似蜻蜓之翼,隐约可见其下细脉,三年间的美好一遍一遍地在脑中重现,再观当下,只觉目涩心悲,禁不住闭眼垂泪,暗自承受着五脏六腑均似随心崩裂及周身经脉仿佛尽断的绞痛,病弱的身躯因此而更显虚乏,好似风中之残烛。 药罐里煮得“咕咕”作响,苦涩的药味飘散满屋,在原本便已充满哀伤的气氛里更添了一抹酸楚,教人无比窒息。 绿水采买回来时,章琔已经离去,桃生所坐的躺椅旁放着一碗药,像是一滴未动,绿水一摸,已经凉透,又见里外均不见章琔身影,便问桃生:“桃生哥哥,琔姐姐呢?” 桃生闭着眼,有气无力地道:“离开了。” 绿水讶异地追问:“琔姐姐说好要同我们吃年饭的,怎么突然就走了呀?” 桃生随口道:“或许是有事吧。” 绿水遗憾地道:“好可惜,我买了好多菜呢。” 桃生旋旋睁眼,眼角泪意依稀,“是啊,好可惜啊,明明已经说好,怎么突然就走了呢?” 此话,像是在回应绿水,又像是自言自语,徒留寸心空悲凉。 ※※※※※※※※※※※※※※※※※※※※ 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 出自:《红楼梦》 寻衅 章琔离开玫瑰园时,颇甚颓唐,像极落荒而逃,之后漫无目的地走在路上,思索今朝与过往。 一路徐行回易宅时,天已将暮,章琔也终于思忖出结果来,或许她便是那遭人唾弃的薄情之人。 年少时对桃生的喜欢,是希望日日可以听他抚《银阙行》,因为在她所见过的人当中,除母亲之外,唯有桃生能将《银阙行》抚得如此动人心。 如今却逐渐发现,那份喜欢有别于儿女之情,更像是对幼年的慰藉。 初觉异样时,章琔十分惶恐不安,像是一场长达三年的美梦如易碎的水晶球一般开始出现无可补救的裂缝,一寸一寸向四周蔓延,至今日,破碎成块。 爱之时,或许可以违心地去讲不爱,但不爱之时,却无论如何也讲不出爱。 今世终究是负了桃生。 行过一处月洞门时,一只喜鹊蓦然飞到章琔跟前,一圈一圈地在其头顶盘旋。 章琔前行,喜鹊也跟着前行,章琔后退,喜鹊也跟着后退,章琔停下,喜鹊也跟着停下。 章琔驱之不离,索性不再理会,兀自往青竹苑的方向走,刚行出四五步,喜鹊冷不丁飞扑而下,往章琔肩头一口啄去。 虽因衣厚而不甚疼痛,但此挑衅之行令章琔立生怒气,登时踮脚跃起,探手欲擒。 眼见只差毫厘之距,喜鹊翛然振羽,油亮蓝翼自章琔指尖拂扫而过,随即一个游旋,张喙衔走章琔头上的碧珠发簪,又在其眼前飞来飞去,充满炫耀意味。 章琔气得单手叉腰,“长见识了,本小姐还从未见过偷东西的鸟。” 喜鹊似乎非常得意,特地又在章琔头顶盘旋数周,而后猛地扇翅,顿然飞走。 章琔岂能受此侮辱,当即奋力直追。 喜鹊一路飞出易宅,虽有章琔追在其后,但喜鹊似乎并无加速之意,不过疾,亦不过徐,刚好足以让章琔紧追。 追出一里地时,章琔便已看出喜鹊不过是引路者,其后另有操纵之人,而那人的目的显然便是自己。 章琔也不怯惧,既然有人花心思引她前去,便表明自己已被盯上,左右也避不开,不如去一探究竟,冷哼一声,道:“我倒要看看,是谁那么想见本小姐。” 喜鹊将章琔引至一间破瓦漏窗的屋外,停在只开出一道半尺缝隙的房门前,回头看一眼章琔后,倏地钻进黑洞洞的门里。 此时,天色已经昏暗,屋里不见一丝亮光。 章琔麻利地用面巾蒙住口鼻,又缓缓自襟间抽出割金丝,顺手从地上拾起一段三尺来长的破木头,持木头拨开半扇门后,骤然将之往屋里一丢,弹指功夫,只听“哐哒”一声,木头落地。 声响稍显绵长,由此断定面前应当是一间空屋,而除此之外,未闻其他响动。 章琔一步一步万分谨慎地跨进门里,割金丝紧握掌中,警惕地观视四周。 乍然间,一道破风之声自右侧削来,章琔即时舞丝格挡,“铮”地一声,两器相交。 那人来势如电,一招连着一招,黑暗之中,章琔看不清其招数,只能不断地挥丝自守,同时喝问道:“你是谁?” 然而,那人只是行招,却并不出声。 处境不利于久战,而此人又显然是有备而来,章琔一壁对招,一壁思量计策,寻隙往门口一看,尚有些许薄光,当即决定将之引到屋外。 章琔且战且退,趁对方回剑之时,她一个纵跃,跳出门外。 那人紧跟而出,章琔舞丝如鞭,一力扫去,立时断其续招,随后踩中一根木头,脚掌往后快速一划,当即将之踢起,又用力一踹,木头倏地打在女子腹处,迫其停止。 也是此时,章琔终于看清,原来此人是一名女子,即问道:“你是谁?” 女子面蒙雪巾,狐狸眼眨闪之间尽是妖媚,反问道:“你就是章琔?” 章琔不假思索地承认:“我是章琔。” 女子“咯咯”笑起,声脆如银铃,“我知道你是。” 章琔嗔道:“知道还问,多此一举。你是谁?” “你抢走了我的东西,我现在是来找你还的。”女子眼眸里隐有怒气。 这些年里,章琔抢过的东西虽然数不胜数,今次却是头一回被人用剑来讨要,这般阵仗,倒不知是个什么宝物,便问她:“值多少银子?” 女子瞋目竖眉,“无价之宝,用你这条命都赔不起。” 章琔平日里虽说颇做了些丧道德之事,但向来有分寸,所抢多是平平之物,并无此女子口中的无价之宝,于是狐疑道:“当真是我抢的?” “是。”女子一口咬定。 章琔爽脆道:“什么物什?本小姐还你便是。” 女子咄咄逼人:“只有你死,才算还我。” 章琔当时被激怒,“竟比本小姐还要刁蛮,不过,本小姐必然比你命长。” 女子双脚微微内收,“那就看是你的丝快,还是我的剑更快。” 俄而,战气皆盛,女子一招更比一招狠辣,但章琔也不落下风,二人势均力敌,百招也未分能出胜负。 章琔看准破绽,趁女子去收之间隙,割金丝朝其鬓角一挥,当时划开面巾,露出女子面容来。 女子顿时止招,往后一跳,惊骇地捂住鬓角,“我的脸。” 章琔意态从容地道:“没伤着你的脸,本小姐不过是想看看你的相貌,这一瞧,似乎并未见过。” 女子恼羞成怒,娇呵道:“你当然没见过我。” 章琔哂道:“既没见过,本小姐又如何抢你的东西?本小姐不接受栽赃陷害,你要讹诈,也需得编个像样的理由来。银子又不是水,哪能说流就流?” 女子媚眼圆睁,“你从我这里抢走的东西,总有一日,我要千百倍地问你讨回来。” 言讫,女子眨眼飞上屋顶,手持一支一拃长的短笛,横在唇边,吹出两声急音后,将章琔一路引来的喜鹊蓦地从漏瓦里飞出,最后停在女子掌心,嘴里仍旧衔着那支碧珠簪。 女子从喜鹊嘴里取过碧珠簪后,霍地丢向章琔, 章琔探手接住碧珠簪,又随手插回发髻。 女子不屑地道:“你也不过如此。”随即转身而去。 章琔立在原地一脸茫然,“我什么也不过如此?” 梦云芝迅疾地回到玉桂客栈后,立刻将喜鹊关进笼中,又胡乱地将鸟食倒进笼里,之后便怒气冲冲地坐到床沿上,愤愤不平地道:“不如我貌美,身手也大不如我,根本配不上桃生哥哥。” 在床沿安静地坐了约一刻功夫后,梦云芝起身走到桌前,打开鸟笼,又将短笛横在唇边,吹出尖长的音调。 喜鹊刚刚果腹,此刻便更显精神,听到笛音时,“扑棱”一下飞出鸟笼,眨眼离开玉桂客栈。 另一厢,章琔先是莫名其妙地被一名素不相识的女子寻衅,甚至扬言要拿自己的命,回到易宅后,又发现易金和易拾均不在宅中,一问下人,皆言不知。 今年的年节太过寂寥,章琔心情更是郁郁,而致了无食欲,晚膳一口未用便躺进床里,心思纷乱如麻。 易拾自早上离开后,便未再回过宅中,眼下酉时刚过,已同姚强守在衙门里,张开大网,准备捕鱼。 姚强看出易拾现在心情非常不佳,自得知章琔将桃生带到刘郎中的药堂里看诊后便开始阴沉着脸,后来又听到章琔替桃生赎身的消息,整张脸更是如乌云密布,像是要吃人一般。 但姚强不敢多问,更不敢劝,易拾发起怒来难有几人招架得住,能避则避,否则便是往刀口上撞。 戌时,衙门里犹然风平浪静,不见任何动静。 亥时,亦然如此。 一直到三更时分,一道黑影突然出现在衙门的房顶上,眨眼闪进殓房所在的后院里。 姚强当下握住剑柄,激动地道:“首座,动手吗?” 易拾神色镇定,“不急。” 闻言,姚强立刻按捺住内心的躁动,静观其变。 只见黑影飞快地摸到殓房外,停在门口,不住地四下张望。观其身形,的确与樵夫相似。 少焉,那人从鞋底摸出一根细针,熟练地穿进锁孔里,锁开之后,他却背贴房门,并不进去,像是在等。 姚强忍不住折声问易拾:“他在做什么?” 易拾目光炯炯,犹如鹰眼,“或许是……在试探。” 姚强再次请示:“咱们动手吗?” 易拾感觉到姚强的急不可待,侧首看他一眼,给予其沉着的目光,“再等等,樵夫为人机警,当心是障眼法。” 姚强沉沉颔首,“好。” 又看那人在殓房外观望少时,竟出乎意料地腾仚而起,一径攀上屋顶。 眼见此人欲逃,姚强登即着急起来,“首座,他要逃了。” 易拾却仍然安之若素,“别急。” 姚强虽心急如焚,但易拾不发令,他便不敢妄动,剑柄被他死死地攥在手里,像是下一瞬便要抽剑出鞘。 那人飞上屋顶后,行速如电,转瞬消失在众人的视线里。 “首座。”姚强已是急火攻心,恨不能立即拔剑追去。 易拾一把将之按住,“再等等。” “但是……” 姚强一句话尚未说完,屋顶上又猛地蹿出个人影,身形同样矮小,一进院里便直奔殓房而去。 到殓房外后,那人从门上取走已经打开的锁,缓慢地推开房门,一个闪身,进入殓房。 当是时,易拾高举左手,沉声下令:“动手。” 折花 一声令下,隐布在暗处的寻尘立即行动,十数人像飞鹰一般围向殓房。 殓房里,樵夫刚揭开盖尸布,顿然察觉到外面的动静,当时便欲夺门而出,易拾眼明手快,一脚踢去,正中樵夫颈部,当场将之踹个踉跄。 手持刀剑的寻尘即刻涌进殓房,将樵夫团团围住。 倚仗黑暗之势,樵夫拼力冲杀,欲突出围困。 易拾早有准备,不过弹指功夫,一行手持火把的衙役迅速靠近殓房,聚在门外,十来束火光像流泉一样涌进屋里,教樵夫无所遁形。 樵夫仍不死心,犹然奋力拼杀。 “别做无谓的挣扎。”易拾站在火光中,身形挺拔,乍看竟有几分山之巍峨。 易拾要的是活口,所以寻尘招招留情,樵夫显然也深知此道,因而困兽犹斗,且恶狠狠地道:“就同你拼个鱼死网破。” “鱼或许会死,但网暂时破不了。”易拾从姚强手里拿过弓箭,张弓挟矢,瞄准樵夫,只听“嗖”地一声,不及众人看清,飞矢已经洞穿樵夫左肩,霎时血流成线。 樵夫闷哼一声,招势随之一弱,刹那间,四五柄锋利的刀剑齐刷刷朝他挥来,眨眼架在其脖颈处。 易拾缓步走近樵夫,一举夺走其手中短刀,随后同外面的衙役施令:“铐起来。” 两名衙役立马拿着镣铐小跑进屋,利落地将樵夫的手脚铐上。 易拾趁手将弓箭丢还给姚强,洒利地回身,“带进审讯室。” 半刻功夫后,审讯室里,樵夫被绑在“木”字形的木架上,易拾坐在其对面的桌案前,身旁站着横眉怒目的姚强。 “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樵夫的短刀被易拾拿在手里把玩,他阴恻恻笑道:“为的是什么?” 樵夫硬声道:“为了被你绑在这里。” “想死还不简单。”易拾卒然掷出短刀,“噔”地扎在木架上,距樵夫的脖颈不到半寸之距,“一刀毙命。” 樵夫面不改色,“别磨蹭,要杀要剐就现在动手。” 易拾抓过盘在案头的长鞭,起身走向樵夫,“知道为什么绑你来审讯室吗?”话落时,一鞭甩去,“啪”地一声,打在樵夫身上,“便是为了严刑逼供。” 鞭势狠快,樵夫吃痛不轻,登时梗脖咬牙,强忍住未吱声,缓过劲后,咧嘴阴笑,“这招对我没用。” 易拾将刑鞭举过肩头,示意姚强:“你来。” “是。”姚强举步如飞地走到易拾身旁,双手接过刑鞭。 “正逢年节,登门皆是客。”易拾在姚强肩头轻拍两记,叮嘱道:“好生招待,别怠慢咱们的贵客。” 姚强抱鞭作礼,“属下遵命。” 语罢,易拾负袖而出,身后传来道道鞭声。 易拾将樵夫绑来审讯室,并非如他所言是为严刑逼供,而是让姚强藉此一报亡妹之仇。 姚强之妹曾也是一名寻尘,在一次任务中被樵夫设计所害,其母知晓此事后悲不自胜,一病不起,至今卧病在床,每日均需汤药吊着一口气。 易拾时常在私底下塞给姚强银子,便是此因。 约莫半柱香工夫后,姚强从审讯室出来,泪光闪闪地朝靠墙而立的易拾抱拳躬身,“姚强,此生永不忘首座恩义。” 易拾叹惋道:“遗憾不能让你亲自手刃仇人。” 姚强郑重道:“已经足够了,媛媛在天之灵终于可以安慰了。” 易拾神情一凛,“好,接下来咱们开始办正事。” 回到审讯室,只见樵夫浑身布满鞭痕,低垂着头,嘴里不断地流出鲜血,方才还算整洁的衣裳,眼下已经破口四绽。 易拾假意问姚强,“说了吗?” 姚强认真回道:“没有。” 樵夫抖索地抬起头,张着一口血牙,“啐”出一口血泡,“这些小把戏就想叫我开口?做梦。” “知道你骨头硬,几鞭子当然不足以撬开你的嘴,要不然我也不会费心留此后招。”说话间,易拾从袖中抽出在阮籁鞋底发现的棉布,走到樵夫面前,将之抖开。 樵夫不以为意地道:“又是什么把戏?” “这可不是把戏。”易拾一本正经地道:“是能要你命的东西。” 樵夫嗤之以鼻,“故弄玄虚。” 易拾嘴挂浅笑,缓缓而道:“二十二年前,瓜灯国国主派出一名杀手去刺杀王子在民间的私子之母。” “那名杀手,曾是国主的御前侍卫,而现如今是……”易拾故意停在此处,转而观察樵夫的神情,只见他瞳孔一缩,已失从容。 易拾故意将棉布铺展在掌心,继续刺激樵夫:“阮籁真是不错,要不你当初也不会选中他,诱他变节。” “你还知道什么?”樵夫语气已不如方才沉稳,显显然带着几分急迫之色。 易拾不露辞色地道:“我还知道,那位私子会训鸦术。那日从林中将你救走的,便是他吧?” 樵夫庚即推问:“你已经知道他是谁?” 易拾不慌不忙地道:“当然。” 樵夫强作镇静,“你认为,他会信你说的话吗?” 易拾反问道:“你认为,我会亲口告诉他么?” “你打算怎么做?”樵夫开始套易拾的话。 易拾冷不丁指着樵夫,“由你来告诉他。” “哈哈哈哈……”樵夫狂笑数声,“不是你病入膏肓,那便是我病入膏肓。” “是谁病入膏肓,”易拾摇摇头,“不重要,重要的是我有本事将此事做成。” 樵夫付以轻蔑的眼神,“我倒要见识见识,你怎么让我开口。” 易拾扭头同姚强道:“让小敏进来。” 姚强抱拳,“是。” 须臾,姚强返回审讯室,身后跟着一名神清骨秀的粉衣女子。 见到易拾时,女子当即抱手作礼,“首座。” “小敏,此人交给你了。”言罢,易拾后退三步。 “是。”小敏自发髻里摸出一根足有指长的银针,行姿飒飒地走到樵夫身旁。 樵夫看着小敏指间细长的银针,陡然露出一抹惊恐意,“你们想干什么?” 易拾面色俄而肃然,言语掷地有声:“干一件能让你病入膏肓的事。” 一声落时,小敏当即抬手,一针刺进樵夫的听会穴。 樵夫张口欲喊,却发现再也出不了声。 易拾声沉沉道:“这一针,让你再也说不出话。” 紧跟着,小敏又往樵夫左右两边的少府穴各扎一针。 易拾又道:“这一针,让你形同断腕。” 樵夫瞪眼怒视易拾,凶似豺狼,不住地张口,却一声难发。 最后一针,小敏扎进了樵夫的玉枕穴。 易拾声色俱厉地道:“这最后一针,让你神智错乱。” 话刚出口,樵夫狠厉的眼神已显涣散之态,片霎后,表情忽喜忽悲,状若痴傻。 易拾向小敏微微颔首,小敏当下抱拳退出。 然后,易拾将棉布揉作一团,塞进樵夫的衣襟里,轻声道:“好好在这儿等他来救你。”又回身同姚强道:“留五六人在衙门里,其余人全部撤走。” 姚强担心地问:“首座,那人会来救他吗?” 易拾看着时哭时笑的樵夫,微眯双眸,“那就要看他对那人是否还有可利用的价值。” 整整一夜过去,未见任何动静。 诸人一夜未睡,姚强看已至拂晓时分,便问易拾:“首座,天将亮,是否需要回府?” 易拾不紧不慢地从椅子上坐起,“要回。”而后又道:“让大伙儿轮流去睡,晚上打叠起精神。” 交待完毕后,易拾戴回假面,自衙门的后门迅速离开。 易宅,章琔刚盥洗完毕便听到易拾在外面扯嗓子大喊:“昭昭,昭昭……” 章琔胸中登时腾起一股无名之火,倏地放下刚抹一半的珍珠膏,大步流星地跑到屋外,喝问道:“嚷嚷什么?” 易拾捧着一支插满腊梅的花瓶,面带笑容,“挑了几枝开得饱满的腊梅花。” “谁告诉你本小姐喜欢腊梅花了?”章琔双手叉腰,并不领情。 易拾不由分说地从章琔身旁走过,径直迈进其房中。 章琔立时大叫:“易拾,你做什么?谁许你进本小姐房间的?” 紧跟一步冲进房中时,却见易拾已将花瓶摆在床头,又弓腰摆弄花枝,并道:“昨日看到你在树下嗅花香,方才经过腊梅树时便一心想要折花赠你,倒也未曾多想。” 腊梅花香,章琔是喜欢的,但膺中始终有一股莫名其妙的倔性,使她不肯在易拾面前轻易承认,且故意摆出一副厌弃之色,“本小姐不喜欢,拿走拿走,闻着头晕。” 仔细地将花枝摆弄好后,易拾站在花瓶旁,转过身来,笑望章琔,清吟道:“花开堪折直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 章琔心尖一颤,旋即佯作嗔怪:“别讲那些文绉绉的,本小姐听不懂。” 易拾晏晏而语:“昭昭,把花留着吧。” 章琔心中越乱,显露于外的便是越发愠怒,蛾眉倒蹙,不耐地道:“啰嗦,本小姐饿了,没空在这里跟你闲话。”当即旋踵而去。 往章琔方才站立的地方凝视须臾,易拾旋旋侧身,俯首把香嗅,又独自吟道:“花开堪折直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 ※※※※※※※※※※※※※※※※※※※※ 本章扎的穴位效果纯属作者的胡乱编造,全为剧情需要,切莫考究,更不可自行尝试哦。 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 出自:《阅微草堂笔记》 花开堪折直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 出自:《金缕衣》 万丈深渊 用过早膳后,照着章琔昨日的吩咐,春来利索地准备好祭品和纸钱,并将章琔年前便已选好的几册书籍仔细地裹进包袱里。 一应完备后,主仆二人便乘车行往明香山。 到章仁的坟前时,章琔看到墓前摆着不少祭品,且有纸灰的痕迹,但似乎被山中野兽肆扰过,显得有些狼藉。 春来讶道:“是何人来祭奠过老太爷?” “是易爷爷。”章琔语气笃定。 春来恍然大悟,上前开始拾掇,“难怪易老太爷昨日说剩下的两餐不用等他。” 整理完毕后,春来又将带来的祭品和书籍整齐地摆在碑前。 章琔落膝而跪,“爷爷,昭昭来看你了。” 春来先用带来的枯柴在旁边生起一团火,随后将一叠纸钱递给章琔,“小姐,给。” “昭昭一切都好,爷爷勿要挂念。”烧完一叠纸钱后,章琔又拿起一本书,提在火堆上将之引燃,“知道爷爷身前喜欢看书,孙儿特地挑了几本您平时常翻阅的。爷爷常对孙儿讲,书中自有千钟粟,书中自有黄金屋,孙儿都谨记在心。” “孙儿每日都有在好好吃饭,好好睡觉,就是……”言至此时,章琔禁不住止口哽咽,再出声时,声调已有微变:“太想爷爷了。” 春来在一旁听得泪花偷溅,不忍地别过脸去,悄悄抹眼。 章琔在明香山一直待到未时方下山离去。 易拾在用过早膳后,匆促地洗沐了一番,又回房中寐了半个时辰便离开易宅,来到衙门里。 姚强见到易拾后,立即呈给他一封书信,“首座,是凌波派的朱雀长老派人送来的。” “朱雀长老?”易拾疑惑地将书信拆开,一看,竟是章琔所写,信中表明自己希望可以参与到寻尘的任务中来。 阅毕,易拾将信重新折好,心里颇甚纳闷:昭昭怎么突然想做寻尘的事? 清尘使历来无此先例,易拾一时半霎也拿不定注意,便暂将此事搁置,准备先处理樵夫,之后再做打算。 装好书信后,易拾又问姚强:“樵夫状态如何?” 姚强回道:“与昨晚一样。” 易拾吩咐道:“让小敏仔细照看着,现在还不能让他死。” 姚强肃然垂首,“是。” 残阳甫一沉西,衙门里便全体竖起警备,引而待发。 桃生得知樵夫夜潜衙门被捕的消息,是在五更时分。 彼时,桃生在火炉旁枯坐,那是章琔白日里为他煎药时所坐之位。 自章琔离开后,桃生便是一副悒悒不乐之貌,绿水心思玲珑,猜测出二人之间必有不豫之事,遂在晚膳时特地烹饪出一桌可口的菜肴。 饶是甘旨在前,也勾不起桃生半分食欲,他只随意应付了两口便搁筷回房,之后一直坐在火炉旁,双臂置于腿上,十指在膝间交叉,一袭白衣胜雪,却似栀子温柔,盯视一炉火光,一动不动,宛如一尊冰冷的玉雕人。 他曾无数次地遐想过和她一起的以后,一旦得到自由,便马上隐姓埋名,与之携手去观山玩水,看三月桃花,品十年陈酿,琴瑟和同,问时光讨要这二十年来吝惜未给的欢乐。 一滴泪自眼底垂落,像是晨曦时的露珠,闪着微淡金光,桃生双肩轻颤,悲悲切切地道:“其实我……很怕孤独。可是,原本我是不怕的啊。我曾以为我至死都是如此,从不敢幻想有关于幸福的将来,直到遇见你。我第一次感受到快乐的滋味,从此一发不可收拾,甚至连那些痛苦的日子都因为你的出现而变成值得。” “我这一生里,所有快乐的记忆都与你有关。阿琔,你在毁了我啊。”桃生声泪俱下,心脏如被利器狠狠割开,肆意的疼痛侵骨入髓,吞噬他身体里最后的温暖。 三千红尘似乎只剩凄楚无边,桃生正缓缓坠进万丈深渊,向黑暗沦陷。 极度的悲伤引起哮喘发作,桃生开始大幅喘息,抖索地翻袖找橘红丹,却惊觉两袖空空,他踉踉跄跄地走到屉柜前,一只一只拉开,八只抽屉均不见橘红丹之影,越是急乱,哮喘便越发厉害,桃生满屋子翻找,器具“叮叮哐哐”掉落一地,响声乍然惊醒睡在隔壁的绿水。 绿水急匆匆地跑进房里,见桃生背靠屉柜坐在地上,胸膛不住地大起大伏,喘息声急促且艰难,像是一片濒临融化之雪。 “桃生哥哥。”绿水惊慌大喊,赶紧奔到多宝阁前,打开放置在最中间的梨木盒,拿出一只紫色细颈陶瓶,往手心里倾倒出一粒橘红丹,又急步跑回桃生身旁,将药送至其唇边,助他服下。 桃生吞下橘红丹后,绿水又紧跟着倒来一盏水,“桃生哥哥,喝水。” 半盏早已凉透之水饮进腹中,将桃生体内最后一丝温热刹那浇熄。 “桃生哥哥,好些了吗?”绿水焦急地问。 桃生两眼呆滞地虚看前方,精疲力尽地道:“永远都不会再好了。” “桃生哥哥先回床里躺着,我去找大夫。”绿水作势便要扶他,桃生却将之拉住,无力地摇头,“有的病,天上的神仙也治不好,何况凡间大夫。” “桃生哥哥……”绿水不解桃生话中之意。 桃生倚柜起身,脸色苍白如霜,“去睡吧,我也累了。” 绿水搀住桃生的手臂,“我留在这里陪桃生哥哥。” “不用陪我。”桃生将手臂从绿水怀里抽离,一步一步缓慢地挪到床边,一只手把住床沿,转身坐下,举手投足间尽显病弱无力,像是一片将枯之叶。 “桃生哥哥。”绿水在原地站着不动,桃生的状态教他实在放心不下。 桃生语淡如水:“出去吧,我需要一个人静静。” 踌躇片刻,绿水点点挪步,三步一回头地走出房间,关好房门。 听到隔壁的关门声后,桃生又旋旋起身,踱回火炉旁,再度坐下。 五更时分,一名黑衣潜卫像只飞动的青鸦,蓦地闪进玫瑰园。 屋里,桃生忽闻一声乌啼,缓缓侧目望向关闭的房门,眨眼间,短笛横置唇边,以两声脆响应和。 翻手间,房门自外推开,暗卫半跪在桃生面前,“禀主子,三更时,樵夫夜潜衙门,失手被捕。” 听言,桃生俄而愠怒,“他去衙门做什么?” 潜卫回道:“他去的衙门殓房,据说殓房里目前只有阮籁的尸身。” “阮籁的尸身……”桃生陷入沉思。 那日,他设计从清尘使手里抢走阮籁,对其施以极刑,将之折磨致死,并无十分深刻的目的,只因阮籁伤害了他最爱的人,他便要其加倍偿还。 事后也命人搜过尸身,但无任何发现,便将之丢进江中,后被朱鬼儿发现倒纯然是巧合。 樵夫去殓房的目的是什么?阮籁身上有什么是他甘愿冒着被捕的风险也要去找的东西? 一直以来,桃生和樵夫的牵扯仅限于买卖消息。 樵夫常年往来于尺雪城与瓜灯国之间,专干收钱打听消息的营生,二人之间虽来往甚密,但桃生始终查不出樵夫的来历,以及他卖给自己那些消息的来源,时今也只知此人颇有一番手段。 至于樵夫和阮籁的干系,桃生虽有耳闻,但并不清楚其中细节,曾数次探问过樵夫,均被其以无关痛痒之言搪塞过去。 眼下,阮籁已死,纵然有满腹秘密,却再也无法开口道出一二,照理来讲对樵夫已构不成任何威胁,更谈不上还有可用的价值,除非阮籁留有一手,身上带着即便死了也能令樵夫忌惮之物。 但那日为何没能找出?是有什么东西被疏忽了吗? 半晌沉吟后,桃生冰冷地问道:“活着还是死了?” “活着。” 桃生继续问:“谁捕的人?” “是清尘使的人。” 桃生紧扣的十指骤然分开,神色镇定地下令:“明晚行动,把那个人带上。” 潜卫迟疑道:“主子,会不会是清尘使设的陷阱?” 桃生微红的眼角飞出一抹阴戾之色,“樵夫自投罗网,正合其意。若不拿此天赐良机来设局做套,便也不是他了。” 是夜,易拾和姚强隐藏在一处暗角,潜心静等。 亥时,一派阒然之中,猛地响起一阵乌啼,二人齐齐举首望天,但见一片黑影整齐划一地自东南方向快速移来。 “来了。”易拾凝视黑影,顿即拔剑出鞘,“去把人带来。” 姚强抱剑,“是。” 随着黑影靠近,易拾逐渐能听到扇翅的“扑棱”声,嘴角一勾,“你果然来了。” 桃生一袭雪衣,身轻如燕,踏鸦而行,一只手擒住短笛,靠在唇边,不断地吹出指令音。 寒鸦群在桃生脚下,乍然分成两行,渐渐形成两道半圆,自左右朝衙门围拢,最终如两条支流一般在衙门上方汇合,一内一外,呈圆形盘旋,内顺外逆,中间留空。 桃生锦缎裹首,从鸦群中间缓缓飞下,衣带翩翾,青丝翔舞,像是天神降落。 双足甫一沾地,十数名行如风影的潜卫便跟着跃身而入。 当是时,一群手持火把的衙役肃肃冲来,将桃生及潜卫团团围住,深夜的幽暗瞬间被驱散一角。 摇曳的火光里,易拾和桃生面对而立,烈风萧萧卷衣起,两人均眸泛寒光,身腾杀气,如同两柄即将交锋的绝世利剑。 易拾当先开口:“等你一整天了。” 桃生未语,而是将头微微一侧,一名潜卫立刻用剑押着方京走到桃生身旁。 易拾连忙喊道:“方京。” 方京蓬头跣足,一身血污,双手被反绑在身后,一看便知在桃生手里没少吃苦头,但其一副铮铮铁骨,眼里犹然不失精气,“首座别管属下。” 桃生慢条斯理地问:“如何?” 易拾目光毅然,毫不迟疑地道:“换人。” ※※※※※※※※※※※※※※※※※※※※ 书中自有千钟粟,书中自有黄金屋。 出自:《劝学诗》 计策 言讫,易拾庚即回身,走到孔帅身旁,“孔大人。” 孔帅面露为难之色,“不是下官不给使者行方便,而是依律法,犯人未定罪之前,不可擅自……” 不及孔帅讲完,易拾蓦然出言打断:“我知孔大人难处,事后我自会同尊长解释,天大的罪责均由我一力承当。” 夷由须臾,孔帅终颔首同意:“下官恭听使者安排。”即时令赵师爷给樵夫解铐。 将樵夫手脚镣铐甫一解开,易拾马上紧抓其臂,同时持剑抵在其脖颈处,带人回到方才站立之地,直视桃生,一眼不眨,“人就在这里。” 一刻功夫前,易拾让小敏给樵夫喂食过轻量的蒙汗药,暂时止住其时哭时笑的疯傻之状,令之看上去仅是垂头无力,除此之外,别无异状。 见易拾要拿煞费功夫抓到的樵夫来换自己,方京连忙急喊:“首座,不能换啊,属下宁死不屈。” “我是首座,现在,我说换,你只需听我命令,不得违抗。”易拾声气铿锵有力,言语掷地有声,火光映在眼中,像是噙着一片熊熊火原。 方京为之一振,朝易拾深深垂首,“属下领命。” 但见此一幕,桃生眼光愈加凛寒,心里莫名有些不痛快,“还真是情深义重。” 易拾睨看樵夫一眼,“你也不差。” 桃生冲剑胁方京的潜卫侧首一点,潜卫当下将剑撤离。 对面,易拾也将剑移开,在樵夫背后用力一拍,并以下令的口吻在其耳边折声道:“往前走。” 不盈眦,樵夫似中蛊之人听闻蛊主之令,踉跄地往前急行数步,待步伐缓下后,便一弯不拐地朝桃生走去,脚步虚飘,毫无生气,像极一具行尸走肉。 方京则一个箭步往前冲去,姚强喜形于色地迎上两步,待方京一走拢,便立即去解绑住其双手的麻绳。 易拾关切道:“方京,没事吧?” 方京躬身抱拳,“回首座,属下安然无恙。” 易拾悬起的心终于稳稳落回胸腔之中,微微颔首,“没事便好。” “易首座。”桃生突然高声喊道。 易拾当下向他望去,语气生硬地问:“有何指教?” 桃生不紧不慢地朝易拾走来。 方京登时竖起戒备,“首座。” 易拾泰然自若地道:“他不会在这里动手。” 桃生走到易拾身旁时停下,用只有他二人可以听到的声调道:“你知不知道,我真的很妒忌你。” 易拾听得一头雾水,“你妒忌我什么?” 桃生蓦然长声大笑,乜他一眼,咄嗟之间,一手反背身后,一手持笛而吹,仰身往后迅滑数步,一声令下:“走。” 剑胁方京的潜卫当时往樵夫肩上一抓,徒手将人拧起,同其他潜卫像来时那般,飞足撤出衙门。 是时,桃生亦将短笛一收,踮脚跃起,眨眼飞回鸦群之心,驭鸦而去。 鸦群散去后,方京兀地冲易拾跪下,“是属下办事不利,请首座责罚。” 易拾旋旋皱眉,“是该责罚,而且得好好地罚。” 姚强一听,立马着急地替方京分说:“首座,那日事出突然,方京他……” 方京毅然打断姚强:“姚强你不用替我说话,此事的确是我没办好,是我没有将阮籁活着送到京师,现在阮籁已死,那些密事更加无从查起。” 易拾声色肃冷地道:“所以,此事的后果非常严重,我必须重重地罚你,就罚你……”嘴角倏尔轻翘,“立刻回家,明日跟家人一起吃顿年饭。” 方京陡然仰起头,不可置信地看着易拾,“首座。” 易拾拍拍方京的肩,“接下来还有很多的事要办,我们都很需要你。” 方京立时压腿起身,“樵夫……” “姚强,你来告诉他。”语罢,易拾行姿飒爽地来到孔帅面前,微一拱手,“今夜劳孔大人亲自坐镇,明日一早我便同尊长禀明换人之事。” 易拾以礼下之,教孔帅惊愕不已,忙不迭行揖,“为民除害是是下官的本分。” “尺雪城能有孔大人这样贤明的父母官,是百姓之福。”易拾顺势奉承一番,一是确乎言由衷发,二是为日后再调动衙门之力奠定基础。 一席话将孔帅听得是心花怒放,嘴边禁不住带起微微笑意,“使者过誉了。” “再有两个时辰该天亮了,我等便不继续在此叨扰孔大人,先行告退。”易拾朝孔帅拱手作别,又同方京等人道:“走。” “恭送使者。”孔帅及衙门众人齐齐对易拾行揖。 桃生一行人离开衙门后,带着樵夫马不停蹄地来到城西的湖边茅屋。 樵夫站在那里,始终低垂着头,一动不动,活似一截被拦腰砍去的树桩,了无生气。 刚进屋时,桃生便已发觉异样,端详片刻,愈发觉得不对劲,满脸疑惑地走到樵夫面前,唤他:“樵夫。” 樵夫却恍若未闻,依然呆立不动。 桃生并无耐心喊第二次,直接命令潜卫:“拿水来。” 片刻后,潜卫呈来满满一瓢冷水,“主子,水来了。” 桃生握住瓢柄,扬手便朝樵夫泼去,浇得他满头是水。 樵夫猛地一个哆嗦,终于开始有反应,只见他缓慢地抬起头,两眼呆滞地盯着桃生,突然间,咧嘴而笑。 但见其态,桃生顿觉怒不可遏,“你还能笑得出来?” 一声吼出,樵夫脸上的笑容登时僵住,转瞬又大哭起来,情绪阴晴不定,很是离奇。 桃生眉头深皱,一把钳住樵夫下颌,使强力逼其抬头,察其神态,竟有些痴傻意,当即甩开手,“救回个废物。” 一名潜卫马上出言请示:“主子,是否要请大夫?” “我倒要看看他费心潜进衙门有没有带出什么秘密。”桃生利落下令:“搜身。” 三名潜卫立马上前,对樵夫掀衣翻袴。 樵夫遽然受惊狂跳,身子不住地扭动,显得甚是狂躁不安。 桃生两道玄眉深深拢起,耐心近乎于无,随手指了两名潜卫,“去按住他。” “是。”两名潜卫立时上前,一左一右地将樵夫钳制住,不使其乱动。 当一人将手探进樵夫的衣襟后,很快摸出一块暗黄色的棉布,只大略一看,转手便呈给桃生,“主子,找到一块布。” 桃生把棉布拿在手里,乍看之下并无卓殊之处,兼之自己心绪如麻,此刻并无细看之念,遂而信手将之放在桌上,“继续找。” 一番搜寻下来,潜卫未发现可疑之物,三人齐齐抱拳禀报:“禀主子,未有发现。” “是没有找到,还是原本就什么都没有?”桃生喃喃自问,若有所思。 三人不知桃生此言是否在问自己,不由得面面相觑,茫然不知所措。 又看向喜悲无常的樵夫,桃生猜不出易拾到底施了什么手段,能一夜之间将好端端一人弄成这副痴傻模样,即便是动用酷刑,凭樵夫之性质,也不至于此。 思量少焉,桃生吩咐道:“先把人关起来,好生看管。” 众潜卫齐齐抱拳领命:“是。” 交待完后,桃生的目光落到桌角的棉布上,斟酌须臾,最终将之抓进手里,行出茅屋。 回到玫瑰园后,桃生未立即歇下,而是坐在火炉旁,将棉布摊开在膝上,细细察看起来。 棉布呈暗黄色,样式简素至极,质地薄硬,不分正反,略旧,但未见使用之迹,实在平平无奇。 “到底有什么特别之处?”桃生陷入忖思之中。 反复察看数遍后,桃生又拿来一支蜡烛,对光而观,约莫半刻功夫,终于发现其中机巧之处,原来里面竟是用一种无比细致的针绣法刺着极其隐秘的字。 发觉此迹后,桃生当时振奋精神,开始对棉布里的字逐一辨识。 随着解出的字越来越多,桃生的心也随之下沉。 当所有字全部解出后,桃生一时急火攻心,猛地喷出一口血来,溅在梨白之衣上,落留数点殷红。 原来,此生坎坷的命运自降生起便已注定,所谓的救他出苦海之人,竟也是最初推他进苦海之人。 而更残忍的是,他与自己甚至有血脉相系。 却原来,自己所求的真相竟是如此糜烂不堪,肮脏得叫人不忍触碰,像是一块腐臭之肉,周围飞满蚊蝇。 桃生如同被万箭攒心,每一次的跳动都像是一场酷刑,沾血的双唇红艳艳似一朵初绽玫瑰,却格外刺目。 他愤怒,不甘,憎恨命运的残冷无情,岁月已经凄苦如斯,他非但未得到一丝怜悯,反而被剥夺走那些本就寥若晨星的美好,最终留给他无穷无尽的磨难。 “为什么要这样对我?人非草木,岂能不知疼痛?”桃生悲痛欲绝,而这声撕心裂肺的质问却无人可以回应。 炉中之火渐渐冷却,正如桃生那颗饱受摧折之心,未等到黎明曙光起,便已化作灰烬。 午时,青竹苑。 易拾刚醒不久,正在房中擦剑,冬去突然惊乍乍跑进来,气喘吁吁地道:“公子,红门里发现一具男尸。” “大惊小怪。”易拾不以为意,继续擦剑。 冬去又道:“那人并不是红门里的主顾,更奇怪的是,尸身是被挂在牌楼上,而且上身袒裸,还有最惊悚的,那人居然是笑着死的。” 易拾终于分出注意力,“笑死?” “小的听人说,那人身上有不少鞭痕,而要他命的是被人照心口捅的那刀。”说话间,冬去露出个惊恐的神情,“浑身血糊淋剌,让人看着害怕。” “鞭痕?”易拾瞬间想到樵夫,擦剑的动作登时停止,忙问道:“那人身形如何?” 冬去微皱眉头,“说到那人的身形,倒是不常见,单看身量,像是仅十来岁,但实际应当四十不止。” 闻言,易拾擦剑的意兴立地荡散,转手拿起剑鞘,利索地将剑收进鞘中,起身道:“去看看。” 冬去一时没反应过来,“公子去哪儿?” 易拾将剑别在腰间,又回身拎起大氅,“去看看那具男尸。” 一听此话,冬去顿时瞪圆双眼,不可思议地看着易拾,嘟囔道:“公子何时有的这种癖好?” 一刹间,心思疾如电转,蓦然惊诧,冬去苦着一张脸,战战兢兢地问:“小的是否也要……” 易拾一眼便看出冬去的心思,斜睨着他,“你不必跟着。” 冬去表情一松,如释重负,“小的遵命。” 易拾离开房间后,径直行往章琔的香阁,尚未至门前便作声喊道:“昭昭,昭昭……” “做什么?”一道吼声如飞矢般掷出,扎进易拾耳中,他一脚跨过门槛,“红门里发生一桩凶杀案,你可要跟小爷一起去看看?” 易拾进门时,看到章琔匆忙地将几张纸翻面而盖,并用手臂压着,一支饱墨的紫毫笔正握在手里,不假思索地道:“不去。” 见她眼有惊慌色,易拾便假装未留意其臂下纸张,兀自言语:“听闻那具男尸身量不足四尺,且上身袒裸,最诡异之处是他面带笑容,身子被挂在牌楼上。” 听到身量不足四尺时,章琔猛然想到灰衣人,当时搁笔,“听起来的确离奇。” 易拾征询道:“要跟小爷去看看吗?” 章琔想也不想便应道:“去。不过,你得在外头等我片刻,我需要收拾一下。” “好。”易拾立即旋踵出去,十分爽利。 章琔忙手忙脚地将尚未写完的书信收进一只带锁的小匣子里,藏到床底,又在铜镜前一顿整衣敛容,而后大步流星地往外走去。 ※※※※※※※※※※※※※※※※※※※※ 前几天有点小忙,现在恢复更新。本文离完结已经不远啦,小可爱们可以攒着等完结之后一起看,祝看文愉快! 疑猜 此时,衙门口围着一群攒动的百姓,观其颜色,无一不是惶恐不安,一口一声地要求孔帅尽快抓到凶手。 近日接连发生两起命案,且死法都非常惨烈,闹得全城百姓人人自危,唯恐出现更多的凶徒。 公堂里,男尸头朝内,脚向外,毫无遮蔽地摆在地上,不但双目未瞑,惨白的脸上还挂着一抹诡异之笑,瞧去煞是渗人。 孔帅坐在公案后,耳里充盈着百姓的喧闹声,视线不迭地在男尸和门口的人群之间来回移转,颇甚焦头烂额。 此事一不便开堂审讯,二虽知凶手是谁,却不能将之抓捕归案,三要面对全城百姓的质问,诸般种种,自己头顶的乌纱帽恐将葬送在这两起案子里。 章琔面蒙纱罗,易拾头戴齐颈幂蓠,一同混进将衙门围堵得水泄不通的人群里。 遥遥望去,章琔一眼便认出,大觉意外,竟当真是灰衣人,心里冒出的首个疑问便是:谁人杀的? 章琔首先排除的便是清尘使,清尘使杀人,出手利落,且事后绝对会处理干净,做到不留半点痕迹。堂而皇之地将尸首摆在明处,非是清尘使之手法。 莫名其妙地,章琔突然想到桃生,自昨日见到他腰窝处的饕餮文身后,那枚图样便似烙在脑中,挥之不去。 眼下,章琔虽无任何根据,但心里却不由自主地将桃生与灰衣人联系起来。 其身旁,易拾心里此刻所想之人亦是桃生,樵夫的死虽不能完全表明桃生已经看过棉布里的字,但也八|九不离十,否则不会下此狠手,甚至将之暴尸在红门里。 “我还有事。”二人不约而同地看向对方,异口同声地道。 话出口时,两人均感到一丝诧异,却默契地谁也没问对方,齐齐挤出人群,兀自北行南往。 章琔将往之地是玫瑰园,而易拾则围着衙门绕行半周,自后门而入。 孔帅在公堂手足无措、如坐针毡之时,一名差役跑到赵师爷跟前,抱拳告禀。 只见赵师爷神色一变,立马快步行到孔帅身旁,附耳低语。 言讫,孔帅“噌”地一下站起,与赵师爷一并向后堂行去。 后堂里,易拾已卸去幂蓠,改以假面遮颜,背对房门,负袖而立。 孔帅和赵师爷一前一后地跨进门槛,所见便是其笔立如松的背影。 “使者。”孔帅焦心如焚,连礼节也顾不得周全便开始急诉苦处:“现在人已陨毙,百姓都堵在衙门口问下官要交待,下官该如何是好,还请使者明示一二。” “孔大人,”易拾冉冉转身,不动声色地问:“衙门以前可有过无头案?” 孔帅无暇细思此问之用意,只连连点头:“有过。” 易拾又问:“最近的一桩是在何时?” 孔帅当即扭头看向赵师爷,以目相询。 赵师爷回想片刻,详禀道:“是在去年暮秋时分,城北的一口枯井里发现一具女尸,死因是被重物击头,至今未找出凶手。” 易拾接着问:“可有查出那女子的身分?” 赵师爷道:“尚未查出。” “今日此案,派人去查,多去百姓当中走访,尤其红门里,力求不漏询一人。最后,”易拾眼光深沉如中宵之凝寂,“披露此人来自瓜灯国,并满城张贴认尸的告示,告示中务必将此人的特征详尽列出,若一个月之后未出现认领之人,便以无头案来断。” “可是……”孔帅面露犹疑。 易拾微微加重语调:“孔大人,我知晓你的难处,但此案只能以无头案来断。有的事,在发生的那一刻便注定不会有结果。” 孔帅心头如压大石,一番沉思默虑,属实找不出比之更好的法子,只是,这场戏不管能否做好,都不会如抓住凶手并施以严惩来得快人心,可谓是一桩稍有不慎便前程尽毁的苦差。 纵令孔帅深晓其中利害得失,也不得不听命照做,遂而愁眉抱手,“下官领命。” “此案首尾复杂,非拿凶枭首可解之,所以只有劳孔大人费心操持了。”易拾沉重的辞气中透着些许无可奈何。 将衙门里的事安排妥当后,易拾跟着便赶往合周寺。 一道又一道空远绵长的撞钟声从合周寺古朴的青色瓦顶掠过,伴着萧萧风鸣,带起一种厚重的瑟瑟之感。 易拾找到圆觉时,他正独自在宝殿焚香礼拜。 悄然无声地在一旁等待圆觉礼毕后,易拾才上前参见。 “樵夫死了。”易拾出口便是此事。 圆觉先是面向佛像合掌而礼,“阿弥陀佛!”而后又以告诫的口吻神态庄严地同易拾道:“佛祖足前,莫言生死。” 言罢,圆觉跷足往殿后行去,易拾则紧跟在后。 “现在讲。”圆觉道。 易拾将事情经过一五一十地陈说,最后断定:“樵夫猝然暴毙,瓜灯国必会有所行动。” “你想借樵夫之死离间饕餮和瓜灯国。”圆觉一语道破其中。 “属下的确有此意图。”易拾臆度道:“或许不必耗力去攻破训鸦术,便能将之摧毁。” 觉察出易拾对此事甚有信心,圆觉立时泼其一瓢冷水:“未必能如你所愿。” 易拾略微一思,问道:“住持是认为离间计行不通?” 圆觉徐徐摇首,温温淡淡地道:“非是离间计不行,是离间计是否足以摧毁饕餮,暂时还下不得定论。” “谋事在人,成事在天,听老天爷安排。”易拾情态爽然,似乎未因此事之成败而有所顾忧。 圆觉道:“孔知府怕是过不安顺这个年了。” “是属下给孔大人找来的麻烦。”易拾深感歉疚。 圆觉将目光投向地藏菩萨像,“救出方京便是大功一件,麻烦可寻出化解之法,但人却不能死而复生。” 易拾趁势提出在赶往合周寺的途中便已升起的念头:“属下想替孔大人讨份嘉奖。” 圆觉未立即应许此请,而是道:“了事之后再论功。” 一听其言,易拾便知此事有望,心中甚喜,“住持善哉。” “有人在见宿城发现仲贤的踪迹。” 圆觉讲出此话时,眉眼间是一派风平浪静,不见一丝喜怒之变,但听进易拾耳里却如凉水忽沸,掩不住的惊喜跃显口角,“仲贤前辈未死?” 圆觉眼皮不着痕迹地一颤,“不能肯定是他。” 易拾神采倏忽坚毅,“看来是必须得去一趟见宿城了,即便不为攻破训鸦术,也要为仲贤前辈而去。” “此事,”圆觉斟酌景刻,辞色微伏:“不得声张。” “属下明白。”易拾知晓仲贤在圆觉心中分量甚深,数年前,便是圆觉慧眼识珠将仲贤引进清尘使,给予厚望,然而令圆觉不曾料到的是,仲贤竟与追尘生情,并因追尘之死而陡坏大计。如今,圆觉虽对自己之器重更胜于仲贤,但仲贤始终是圆觉心底一份触之即叹的遗憾。 圆觉从香盒里取出三支线香,捏在手里,却迟迟不引火点燃,凝定好半晌后,终于启口:“找到他。” 易拾肃肃抱拳,“属下一定竭尽全力。” ※※※※※※※※※※※※※※※※※※※※ 谋事在人,成事在天。 出自:《三国演义》 红尘苦 今日,云薄如纱,日景晏温,冬风却是凄凄。 一夜之间,玫瑰园青叶尽凋零,遍地秃枝斜,盈满萧杀之气。 躺椅摆在狭窄蜿蜒的木径上,桃生坐在一地枯败之间,左右枝条恍惚无数只从地底下艰难伸出的骨爪,半点看不出蒲月时之艳芳。 桃生脸上了无血气,更胜白纸,刺目的红点多已淡去,唯留眉心一颗,恰似女儿之红妆,煞有几分倩丽之姿,只奈其神气灰败,瞳睛枯黯,纵有安和的素晖照洒面庞,却也添不进丝缕神采,而此质仿佛与生俱来,无可更变。 章琔马不停蹄地来到玫瑰园时,一眼望去之景便是如此。 桃生见到章琔时,神情终有微动,眼梢唇角飞出苍白的笑态。 章琔款款行来,停在桃生跟前,见他衣衫稍薄,便温言相询:“桃生,冷吗?” 桃生却不应声,目不转睛地注视章琔,带着些微端详之意。 良久,随着桃生目光里的端详之色渐重,章琔终于感到有些受不住,遂而再次启唇,以打破此间令人心缩喉紧的气氛:“桃生,别这样看我。” “阿琔,”桃生终于出声:“你知道黄泉路在哪里吗?” 乍听此话,章琔蓦然心紧,“别胡思乱想,世上并无黄泉路。” 桃生无力地摇摇头,缓缓垂下眼帘,又陷入颓唐的沉默之中。 章琔深吸一口气,强打起精神,作出欢喜之态,微微钦身靠近桃生,“城外有一片腊梅林,此时节花开正好,陪我去赏花吧。” 桃生掀起眼皮,凝睇章琔片刻,不觉然间,不清楚是为其身上浅淡的茱萸香所惑,还是被那一双嫮眼所蛊,双手突然不受控制地将之拦腰拉进怀中,埋面于其秀项间,肆意地攫取温暖。 “桃生。”章琔挣扎着想要起身,却自己发现已被桃生死死钳制,她从不知桃生竟力大如斯,看似弱不胜衣的瘦骨里原来潜藏着令她不可小觑的力量。 “阿琔身上的温暖连太阳都比不过呢。”桃生闭眼埋首,像是酩酊之人,近乎痴迷地沉醉于其中,仿佛抱住的是人世间最后一抹温暖,唯恐稍纵即逝,因而用力将之留在怀中,不肯松手。 “放开我。”章琔愤而怒吼。 “阿琔生气的样子也很可爱。”桃生乐然而笑,越发不肯松开。 章琔倏尔颦眉,艴然不悦地别过脸去,“我不喜欢。” 此话如一支飞矢刺穿桃生的心脏,令其面色陡变,一刹间,怒气似火山喷发,歇斯底里地朝章琔吼道:“你从来都没有喜欢过我。” 章琔猛然一震,大有一种被揭穿不堪之事的狼狈,四肢百骸像是被寒冰冻住,竟僵硬得无法动弹。 “你知不知道,我早就身处地狱,受尽苦难和折磨。如果你当初不来招惹我,我便望不见天堂的光,是你给予我向生的希望,可你现在又亲手掐灭它,你要我怎么办啊?我宁愿你一刀杀了我,而不是用这种残忍的手法将我凌迟。”桃生痛不欲生,却又无可奈何,语气忽然若奔腾的激流遇崖而泄,万念俱灰地道:“我原本有想过好好活着,我对人世间尚有几分因你而生的眷恋,我疯狂地想要留你在身边,不管一年还是十年,我无时无刻不想同你在一起,但你却将我弃如敝履。” 桃生双眼通红,咬字用力:“阿琔,我真的好恨你。” “桃生……”章琔手足无措,理屈词穷。 “可是,”桃生无比难过,“我又好爱你,连在梦里都舍不得忘记你。只要你能在我身边,便是冷眼和怒骂,我也甘之如饴。” 章琔一声叹息,“不值得。” 桃生强忍住如千针齐刺的心痛,在章琔耳边呢喃细语:“阿琔,跟我走吧,离开这里。我寿数将尽,耽搁不了你多少时日,我只希望今世终了之时,是你在陪着我。” 一番思虑之后,章琔郑重其辞地应承道:“我会陪着你。” 章琔答应桃生,一是出于弥补之心,二是怜悯,三是想要查明隐藏在其身后的秘辛。 对章琔,桃生永远恨不起,也永远舍不得,不怨欢情薄,只叹因缘浅,此生终究难逃红尘之苦,感喟甚深,不禁低低切切地吟道:“那年情长,却终如瓦上之霜,下落不详。” 易拾从合周寺出来时,章琔也刚离开玫瑰园不久。 “訇轰”,晴空惊响霹雳声,身在南边的章琔和身在东边的易拾同时举首望天,只见方还缥缈如丝的云气此刻已堆积如山,不过斩眼功夫,密密的雨毛便伴同狂风呼啸而来。 章琔在返回易宅的途中,路过一间漏雨的蓬屋,但见一名衣衫褴褛的女子瑟缩着身子倚在墙边。 看到章琔时,女子眼睛蓦然一亮,有气无力地喊道:“姑娘,我又冷又饿,行行好给点吃食吧。” 章琔毫不犹豫地掏出几粒碎银,走到女子面前,将碎银放在她手中,“去买些吃食吧。” 拿到银子后,女子顿时眼笑成月,“姑娘心真好。” 章琔予之一笑,欲旋踵离开,刚一侧身,数名黑衣人如奔云一般从蓬屋里“唰唰”窜出,将章琔密不透风地围住。 俄然间,章琔眼光一冷,从衣襟处“嗖”地一下抽出割金丝,准备应战。 其身后,女子不疾不徐地起身,如弃垃圾一般将碎银往地上信手一丢,跟着冷笑一声,唤道:“章大小姐。” 章琔回顾女子,不动声色地道:“报上来路。” “你抢走我的夫婿,我此番是问你要代价来了。”女子是梦云芝乔扮,她从昨日便开始筹划,意欲将章琔绑到见宿城,以此引桃生回来。 章琔听得一头雾水,“你的夫婿是何人?” “该告诉你的时候,我自会开口。”言罢,梦云芝庚即对黑衣人下令:“把人带走。” 章琔立时出招,先声夺人,割金丝在手里挥弄无影,只听得铁器相撞的“铮铮”之声。 梦云芝鄙夷道:“不过如此。” 其音气和言语令章琔猛然想到昨日傍晚时分支使喜鹊将自己引到破屋的女子,“是你。” 梦云芝语带嘲弄:“终于反应过来了。” 章琔恍然大悟,“原来昨日是在试我身手。” “试过之后发现你不过如此,样样都比不得我,差之云泥。”梦云芝为人骄慢,常贬人夸己,在面对章琔时,踩踏之心尤甚。 围成一圈的黑衣人一步一步逼拢章琔,像是一堵环形之壁,愈收愈紧,在四面的压制下,章琔很快便显左支右绌之疲。 眼见章琔已无可退之路,梦云芝即时抽剑出手,自上方落攻,章琔应付不暇,锋利的剑刃兀的在其前臂划出一道口,鲜血顿然沁衣而出,染红翠袖。 章琔攥牢割金丝,忍着疼痛,奋力回击,但黑衣人个个身手灵活,章琔双拳难敌四手,最终落败被擒。 黑衣人在缴了割金丝后,又麻利地将章琔双手反绑,最后动作粗鲁地押到梦云芝面前,听候发落。 梦云芝持剑挑起章琔下颔,打量少时,道:“皮糙貌丑,不过我的鳄鱼已经许久没吃人肉,饿上几日,便不择食了。” 章琔登时胆缩,自己此次是羊落虎口,一个不慎便小命难保,毫不迟疑地向梦云芝服软:“你夫婿是谁?要当真与我有关,我还你便是,何必打打杀杀,太伤和气。” 看章琔妥协得如此之快,梦云芝不由得嗤之以鼻,“我与你之间没有和气,原以为你还能有些气节,没想到却得了个软脚病,禁不起半点吓唬,只叹他看走了眼,枉费情意。” 章琔嬉皮笑脸地道:“此言差矣,再高坚的气节也不比命重要,我想保自己的命,有何不妥?况且,识时务者为俊杰,你问我讨人,我给你便是,我这人极好说话。” 梦云芝气不可遏,怒指章琔,“你便是这样糟蹋他的感情?” 章琔继续摆起一副满不在乎之态,“不瞒你说,本小姐欠着一身的情债,被我糟蹋感情的人多如牛毛,所以你不妨明讲,你的夫婿到底是谁,没准儿本小姐已经不记得此人了。” “你……”梦云芝气得七窍生烟,自己视之如命之人在她人口中却仿佛一文不值,恨不能立刻让桃生哥哥亲耳听见此女言语,教他看清此女之薄情,从而醒悟过来,自己才是世上最爱他之人。 章琔态度一转,先是好言劝慰:“小娘子莫动怒,本小姐赖人一个,实在不值得你大费周章。”然后又信誓旦旦地道:“你将你那夫婿的名姓一说,本小姐回头就把此人推到你身边,与他断掉一切牵扯。从此你二人结为神仙眷侣,任行阳关道,本小姐自过独木桥,咱们井水不犯河水。” 越听下去,梦云芝对章琔越发深恶痛绝,疾首蹙额地质问:“他那样善良天真,你怎么忍心玩弄他?你好歹毒的心肠。” “多行不义必自毙。”章琔自讽道:“我自有天罚,就不劳小娘子费心了。” “我必让他看清你丑恶的嘴脸。”梦云芝将剑一收,一把扯掉章琔头上的碧珠簪,命令黑衣人:“把她打晕带走。” 喜鹊衔簪 酉时,绿水在庖厨看顾药炉,一只衔着碧珠簪的喜鹊蓦地从仅开出双拳之宽的窗缝间飞进,围绕绿水忽高忽低地盘旋两周,最后停在砧板上。 绿水观之惊异,当时玩心大起,将手里的蒲扇往火炉旁一搁,又趁手抱起倚在灶台边的空竹篓,而后蹑手蹑脚地向喜鹊走近。 唯恐惊飞喜鹊,绿水特意绕到其背后,将竹篓高高举起,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朝它罩头盖去。 本以为会听到喜鹊挣扎的扑棱声,谁知那喜鹊镇定如斯,压根儿不惧人,绿水揣着好奇之心,面贴竹篓,目光穿过竹条间一孔一孔的缝隙往里看,但见喜鹊竟保持着方才的姿势稳立不动,不显一丝惊慌。 一阵观察后,绿水将竹篓半边揭起三寸之高,小心翼翼地把手探入其中,竟毫不费力地便将喜鹊扣于五指之中。 霎时间,绿水又惊又喜,将喜鹊自竹篓里抓出后,立刻去拔碧珠簪,但簪子却被喜鹊牢牢咬住,且大有宁死不松之势。 绿水担心伤着喜鹊,遂不敢使蛮力,怏怏地移开拔簪之手后,纳闷道:“好奇怪的鸟。” 又细细一打量,发现鸟腿处缠着一截半指粗细的银管,绿水更觉离奇,当即拔腿往桃生房间跑去。 昨日,在棉布里看到有关于自己的身世时,桃生并未怀疑其中真假。 其一,内中所记之事并非毫无可循之迹,在国主将两枚饕餮玉佩交给他时,桃生便已起疑,兼之他曾无意间听到国主同化名为乌礼的那人讲过一句话“他只配回到那种地方”,当时不知其所言何指,现如今将自己一联系,倒是偏斜无几。 其二,自己如今是死亡无日,担在肩头的冤仇终将随着生命的消亡而沈泯,他无心亦无力再去蹉跎余日。 另则,对此事更清醒的认知是,凭他现有的势力,根本不足以同一国之君相抗衡,当然也志不在此。今世之路坎坷颇多,他只愿能牵挚爱之红袖,共度寸金光阴,而非至死都活在无穷无尽的仇恨当中。 在遍地悲惨里,他拼命地寻找温情。生与死,于他而言,虽有无尽遗憾,却已不再重要。 当年的援救之恩像是绳索一样将他死死捆缚,方今身世的明朗反而替他卸下重担,让他有机会在生命的最后给自己寻求一个成全。 至于国主所谓的大计,已与他无关,在知道身世的那一刻,他便已生出退隐之心,杀掉樵夫则是替自己所受苦难的一个交待。 此时,桃生心情甚豫,因为他很快就能和此生最爱之人在一起,便是寒风拂面,也似有春月之暖。 “桃生哥哥,有只喜鹊闯进咱们园里了。”绿水边跑边喊。 桃生拾掇行李的手霍然一顿,倏地望向半掩的房门。 绿水两手抓着喜鹊,箭步如飞地跨进门里,来到桃生跟前,将喜鹊微微托高,“桃生哥哥,你瞧,衔簪子的喜鹊。” 看到喜鹊所衔的碧珠簪时,桃生当时怛然失色,“阿琔的簪子。” 绿水“咦”了一声,“琔姐姐的簪子怎么会在喜鹊嘴里?” 桃生一把抓过喜鹊,果见鸟腿处拴着一根银管,他熟稔地解开系绳,将银管里的纸卷抽出,以指腹抹开,只见上面写着六个字:见宿城,鳄鱼池。 “梦云芝。”桃生气得浑身颤抖,字条被他狠狠地攥在手里,眉眼间杀气荡溢。 桃生这副犹似将要吃人的模样教绿水禁不住胆寒发竖,纵然有天大的好奇心,此刻也不敢出声询问半句,只敢偷偷地观察桃生的一举一动。 碧珠簪被喜鹊死死咬住,桃生取之不顺,盛怒之下,掐住喜鹊的五指猛地用力,当场使之筋断骨折,鸟喙由之张开。 取过碧珠簪后,桃生信手将喜鹊往地上一丢,转即走到多宝阁前,收拾橘红丹。 绿水弯腰捧起口吐鲜血的喜鹊,愣怔地盯着喜鹊时睁时闭的眼睛,恍惚须臾,又看向桃生忙碌的背影,竟在他身上看到一种从未有过的陌生之影,仿佛一个眨眼便似不识得此人那般。 桃生全然无暇去顾及绿水的想法,他满心所挂都是章琔的安危,依梦云芝素常的行事作风,必定早已离开尺雪城,她行此一招无疑是想逼自己乖乖回去见宿城。 梦家在见宿城的势力根深蒂固,倘若真教她回到城中,桃生完全没有把握可以救出章琔。 “绿水,好好活着。”意味深长地留下这句无头无尾的话后,桃生便头也不回地擦肩而去。 绿水反应过来后,立即跑到门外,纵目望去,只见满园萧索里,已无桃生身影。 “桃生哥哥。”绿水“哐当哐当”跑到木径上,大声疾呼:“桃生哥哥,桃生哥哥……” 潇潇冷雨中,唯有风声相应和。 城西易宅,自酉时开始,易拾便不停地往来于自己和章琔的房间,之后更是索性坐在章琔房中,等她回来。 一直到戌时,也不见章琔归家,易拾浑然已如坐针毡。 恰昨日设计教饕餮知晓身世之谜,樵夫之死表明饕餮有同瓜灯国割席之意,如今行事已然是不顾后果,又且,前几日他趁章琔醉酒欲行不轨之事,若非自己及时出现,后果不堪设想。 此人原本便心性不稳,现今恐已理智全失。 易拾越想越惊慌,心里直打鼓。 寂夜里忽然响起一声鸦啼,乍听之下竟有些渗人,易拾惊如被踩尾之猫,瞬间站起,在春来和冬去诧异的目光中迅疾离去。 半柱香工夫后,易拾来到玫瑰园。 是时,绿水躺在床里,辗转反侧,听到敲门声时,迅即坐起,下意识以为是桃生复返,连忙喜形于色地下床开门。 当看到门外之人是易拾时,绿水顿然惊愕失色,“易……易公子。”周身肌肉刹那绷紧,怵得连话都讲不利索。 易拾张口便问:“桃生在哪儿?” 绿水结结巴巴地道:“桃生哥哥……他……他……” 易拾五内如焚,耐不住片刻延捱,震吼道:“在哪儿?” 吼声如怒狮啸咤,绿水吓得脸色煞白,“我……我也不知。” 易拾见他面无人色,恐怕其昏倒过去,遂而将语气一转,并换个方式问询:“他什么时候离开的?” “大概是……酉时。”绿水小心谨慎地回话,一个字也不敢大意。 易拾继续问:“可有说几时归?” 绿水如实道:“没有说。” 易拾眉头微皱,不觉然间带着一股审问的口气:“走时可有留话给你?” “有。”绿水转述道:“桃生哥哥让我好好活着。” 易拾心猛地一沉,“他走之前有无异常的举动?” 绿水便将衔簪喜鹊闯进玫瑰园一事翔实相告。 易拾不由自主地攥紧十指,“字条在哪里?” “桃生哥哥投进炉里烧了。” 片刻的沉吟之后,易拾又问:“喜鹊衔的簪子是何种样式?” 绿水略一回想,道:“是一根镶碧珠的银簪,簪头是花苞状,碧珠大约有,”绿水抬起一只手,将擘指及示指手曲连成圈,向易拾比划,“眼珠这么大。” 易拾想起昭昭今晨离开易宅时头上便戴着一根镶碧珠的银簪,只是未留意簪头是否是花苞状,看来饕餮应当是在衔簪喜鹊飞来之后,看到字条才走的,所以那只喜鹊是此事之关键,遂问:“喜鹊被放走了吗?” “它咬着簪子死活不松,桃生哥哥一气之下就把它给掐死了。” 易拾追问道:“鸟尸丢在何处?” 绿水朝门外一指,“我瞧着可怜,就把它埋在园里了。” 易拾令道:“挖出来。” 半刻功夫后,绿水将浑身沾泥的鸟尸并塞字条的银管一起捧给易拾,“易公子,就是这只喜鹊。” 易拾将喜鹊跟银管一左一右拿在手中,反复察看。 喜鹊倒未瞧出卓殊之处,银管的式样却是头一回见,两端均有三道缺口,一端是两长一短,一端是一长两短。 易拾虽然暂时解不出六道缺口的机巧之所在,但直觉此事应当跟见宿城的梦家有关。 会驭禽术之人屈指可数,而梦家又是其中魁首,且饕餮跟梦家独女之间早前定过婚约,将诸多关节一串联,似乎一切都顺理成章,但以免判断有误,还需要进一步确认,易拾便先将银管连同喜鹊一并收进袖中,打算去合周寺问圆觉住持。 虽未查到昭昭的踪迹,好在到底还是寻出些眉目,且看绿水似乎并不清楚饕餮暗中所行之事,易拾便无欲继续在其身上浪费时间,移眼看向绿水,不露辞色地道:“簪子想必已经被带走了。” 绿水连连顿颔,“桃生哥哥带走了。” 话音刚落,易拾突然惊惶失色地往绿水背后指去,“屋里着火了。” 绿水急忙回头看去,却并不见一星半点的着火之迹,狐疑道:“易公子是否看错……” 再转回头时,面前却哪里还有半个人影,惊疑地往四下里看去,漆黑一片,寂静无声,绿水连忙揉揉眼,确定玫瑰园里除开自己的确再无他人之时,绿水禁不住一颤,逃也似的跑回房中,将房门牢牢关上后,立马蒙头躲进被窝里,蜷起身子,瑟瑟发抖,双掌合在胸前,口中直念“阿弥陀佛”。 羊落虎口 章琔醒来之时发现自己正在颠簸的马车里,手脚均被绑缚,对面坐着那个声称被自己夺走夫婿的女子。 梦云芝见章琔睁眼,轻蔑地道:“真是能睡。” 黑衣人下手极重,章琔此刻是头晕颈酸,难受至极,勉强动了动,以疼痛来逼迫自己清醒,“你到底是谁?” 梦云芝一字一顿地道:“梦云芝。” 能驱驭喜鹊夺簪,又姓梦,章琔立刻想到见宿城的梦家,用肯定的语气道:“梦家大小姐。” 梦云芝眼角微微一缩,将章琔由上至下来回审视数遭,梦家虽在见宿城独霸一方,但在整个江湖的名头却并不算响亮,而且梦家人寻常多在马马查沙漠之内活动,鲜少外出,如章琔这般的混世魔王能知晓梦家倒有些稀奇,梦云芝不讳地讥讽道:“一个草包能知道我梦家,破天荒了。” 章琔再是识大局也不甘于平白受辱,毫不客气地回口:“我远在尺雪城,能得罪到梦家大小姐,也属实破天荒了。” 梦云芝看章琔一改先前求饶之态,对自己出言不逊,不禁陡生怒气,横眉怒目地恐吓:“再嘴硬的人落到我手里,都要为自己所做的每一件事感到后悔。” 梦云芝其人,章琔略晓一二,此人向来心狠手辣,于不从者皆诛之,自己此次算是羊落虎口,以退为进这一套在梦云芝手里显然行不通,在知道此女是梦云芝的那一刻,章琔便有所觉悟,眼下反倒镇定起来,神色自若地道:“梦大小姐口气真是不小,不过,判人罪责也该有个由头。我不明不白地被你掳来,甚是憋气,不知梦大小姐能否明示?” “如果他来了,我就告诉你。”梦云芝眼神倏尔凌厉,目光宛似带刺,“如果他没有来,那我就让你死的不明不白。” 章琔玩味道:“如此说,我的生死全系于你那位夫婿的身上?” “不。”梦云芝阴邪一笑,“他来不来,我都会让你死。” 章琔直视梦云芝,问她:“那我是死定了?” 梦云芝敛起笑色,斩钉截铁地道:“是。” 章琔不觉然扣紧十指,“无转圜之地?” 梦云芝一口咬定:“毫无。” 梦云芝以为章琔听到此话后必然会吓得失色求饶,却不虞她将眼一闭,作起一副视死如归之态,抑扬顿挫地咏道:“人生自古谁无死?留取丹心照汗青。” 但见此状,梦云芝不屑一哼,“等推你下鳄鱼池的时候,你可就念不出来了。” 章琔不与她作无谓的口舌之争,徐徐将筋骨松懈下来,默然而思。 章琔并不相信梦云芝口里有关于夫婿的说辞,与她有过牵扯的男子只有易拾和桃生。 与易拾结亲是源于两家爷爷早些年的定亲之约,所以易拾不大可能会是梦云芝的夫婿。 而桃生出身风尘,成为梦云芝夫婿的可能性更是微乎其微。 是以,章琔疑心梦云芝所言不过是一通浮语虚辞,实则另有私怨。只是她绞尽脑汁也想不出,自己与梦云芝之间到底能有什么仇怨。 桃生离开玫瑰园后便立刻将尺雪城的半数暗卫召集到身边,驭马直追。 天昏地暗,细雨蒙蒙。 城外,夹在葱茏松林间的秀麻道上,一队头戴黑色幂篱、身穿蓝靛劲装的擒鞭之人御马飞驰而过,马蹄溅起无数泥点,蹄声轰隆如雷,队伍最前方时不时传出急促的短笛音。 一群寒鸦紧跟马队,在林间忽上忽下地穿飞。 易拾离开玫瑰园后,又马不停蹄地来到合周寺,谒见圆觉住持。 圆觉正在方丈里抄经练性,易拾不似往常那般敲击占风铎,而是急如风火地推门直进,见到圆觉的第一句话便是:“住持,章琔失踪了。” 若非兹事体大,易拾鲜少有失仪之举,圆觉因而并未怪罪,将笔一搁,道:“讲始末。” 易拾开口之前先将喜鹊尸身及银管一并从袖里拿出,双手捧呈给圆觉后,方急急道来:“今早,属下和章琔一同离宅去衙门查探樵夫的尸首,在衙门分别后,属下便来了合周寺跟住持禀报此事,不知章琔后来去向。待属下回府后,迟迟不见章琔归来,及至戌时也未现人影,属下担心生变,便去找了饕餮。从与饕餮同住之人绿水的口中得知,在今日酉时左右,饕餮接到一封喜鹊传书,信中内容不得而知,只知喜鹊来时是衔着一只珠簪,根据绿水的描述,那支珠簪与章琔今早出门时戴的簪子相似,而饕餮在看过书信后,留给绿水一句话就匆匆离去,至时未归。” 圆觉用三根手指从易拾掌中拈起银管,再看一眼喜鹊,问道:“因何有泥?” 易拾解释道:“喜鹊咬住珠簪不松口,饕餮为取簪便掐死了它,之后绿水将鹊尸跟银管一起挖土埋了。” 听言,圆觉将银管往桌上一放,对鹊尸合掌念道:“阿弥陀佛!” 待圆觉念毕,易拾连忙问出心中所疑:“会不会是见宿城的梦家?” 圆觉未立刻回答,而是又拈起银管,细细端详。 见圆觉的注意力在银管上,易拾顺口问道:“那些缺口有何作用?” “卡绳的机巧。”圆觉为更好地展示此设置之功用,特地找来一根细如发丝之线,通过缺口将银管首尾来回绕缠数周,慢条斯理地道:“把线嵌进缺口里,一是能更好地将银管绑在鸟腿上,二是将两端封住后,书信不易掉出。” 易拾并不关心缺口的用处,遂心急地问:“是否是梦家之物?” 圆觉又拆掉刚缠的线,将银管立于桌上,语调肯定地道:“是梦家。” 易拾眉峰深蹙,“梦家大小姐梦云芝?”庚即又问:“她几时来的尺雪城?” “五日前。”圆觉道。 听圆觉的口气明显是早便知晓此事,易拾愕然道:“住持早就知道了?” 圆觉坦坦道:“知道梦云芝离开见宿城是在十日前,知道她来尺雪城是在六日前。” 易拾顿时着恼不已,口气不觉然带着些质问:“您为何……” 不及易拾说完,圆觉便出言打断:“为何不早告诉你?” “为何?”但凡牵扯到昭昭之事,易拾便犟劲十足,即便猜度圆觉应当有自己的考量,但仍旧想要问到底。 圆觉嘿然少间,一本正经地道:“将梦云芝离开见宿城的消息带到我耳里的人,是仲贤。” 易拾惊异更甚,“这么说,仲贤前辈这些年一直在暗中留意梦家?” 圆觉道:“没错。” 易拾眼下也顾不得是否触及圆觉与仲贤之间的秘辛,赶即追问:“是受您的命?” “是他对自己当年鲁莽行事的赎罪。”圆觉此言遗憾显显。 易拾恍然大悟,“难怪您日前让属下去一趟见宿城攻破训鸦术,今日又突然告诉属下仲贤前辈在见宿城,并让属下找到他,原来是您早便知晓他在见宿城,而且清楚梦家的事。” “并不算早。”圆觉表情渐趋沉重,“自他三年前失踪后,第一次联络我就是在十日前,告知梦云芝离开见宿城一事。” 易拾看向手里的鹊尸,若有所思地道:“所以说,现在大体可以确定是梦云芝带走了章琔。” 圆觉起身走到香案后,从壁阁里拿出一只木盒,踱回桌前,在易拾的面前将木盒打开,取出一枚在古时通行的青铜刀币,交给易拾,“你即刻动身前往见宿城,找仲贤襄助。” 易拾深知此行凶险,或将有去无归,可怜双亲早亡,年迈的爷爷身边除了自己再无别的亲人,他甚是放心不下,将刀币塞进襟内后,像是交代遗言一般,同圆觉道:“若是属下回不来了,还请住持转告爷爷,我来生再做他的孙儿。” “活着回来。”圆觉表情严肃,辞气铿锵。 “属下,”易拾将鹊尸放在桌上,抱拳道:“奉令唯谨。” 巫山云,明郎刚结完最后一名酒客的银子,正要关门,易拾一掌抵在门上,“先别关。”随即一脚迈进门槛。 在看到来人是易拾时,明郎当即面露喜色,问道:“怎么现在来了?” 易拾正色直言道:“半个时辰后,我会出城去,也许会离开很长一段时间。假如最终我回不来,你可否代替我给爷爷养老送终?” 一听此话,明郎当时急了,连声问道:“你要去做什么?为什么会回不来?” 易拾板板正正地道:“明郎兄,很抱歉我现在无法告诉你,特地来巫山云见你一面是需要你一个承诺,可否代替我给爷爷养老送终?” 明郎直觉事态不轻,于是郑重颔首,“我答应你,我会把易爷爷当作我的亲爷爷来照料。” 得到明郎的许诺后,易拾终可安心,“走了。”转身欲离。 “易贤弟。”明郎惴惴唤道。 易拾脚步一顿,却未回头。 明郎担忧地问:“这次要办的事,很危险吗?” 易拾长长地吸进一口气,而后又旋旋吐出,神采坚毅,口气淡若微风,“或许吧。”言罢,迅即离去。 “易贤弟。”明郎冲到门外,从巫山云透出的幽微灯火里,只看到一个身影飞猫似的跃上屋檐,一闪而过。 ※※※※※※※※※※※※※※※※※※※※ 人生自古谁无死?留取丹心照汗青。 出自:《过零丁洋》 长师戈壁 梦云芝挟持章琔离开尺雪城与桃生得知此事之间,相距三个时辰。 从尺雪城往见宿城,本该直接北上,穿越一段怪石嶙峋的长师戈壁,进马马查沙漠,但梦云芝却略施心计,南下转道与尺雪城毗邻的荒州,准备逗遛一日,以拖延进沙漠的时间,从而免于在回到见宿城之前便被桃生追赶上。 如此一来,当桃生长驱驰入长师戈壁时,梦云芝一行还在荒州做短暂的停留。 荒州,兰雅客栈,梦云芝一行在此歇宿。 章琔的房间被梦云芝安排在自己的隔壁,并派有十二名武艺高强的手下轮换看守,不许章琔离开房间半步,一应起居皆在房中进行。 从住进客栈的那一刻起,章琔便不停地寻找可乘之机,怎奈梦云芝防得实在太过厉害,以至于章琔像是身处一座围城之中,上不可飞天,下不可遁地。 在兰雅客栈栖身一日后,趁夜深人静之时,梦云芝命人将章琔从房间押上马车,一众人悄悄密密地驱车而去。 进马马查沙漠并非一条路可取,但要说离见宿城最近亦是最便捷之途,当属长师戈壁,而到长师戈壁又必须要经由尺雪城,是以梦云芝不得不再次折回尺雪城,一来一往,足足耗去两日光景。 在这两日里,桃生和易拾已经一前一后地进入长师戈壁,而中间仅隔着不到三个时辰。 长师戈壁一路均是坎坷不平,梦云芝便下令弃马丢车,全体改骑骆驼行进。 章琔骑着骆驼,双手被一根三丈来长的皮质套绳缚住,而皮绳的另一端则握在一名身高体壮的随侍手里。 一进戈壁,风沙便迎面扑来,梦云芝命人拿给章琔用于掩住口鼻的面纱被吹滑下去,吊在颈间,章琔被风沙吹迷双眼,不得不时时侧垂着头,将口鼻埋在肩处,以此喘息。 如此反复数次之后,章琔脖颈开始显酸疼之迹,如遭百蚁啃噬,不耐地道:“梦大小姐,实在无此必要,茫茫戈壁,荒无人烟,我还能脚底抹油跑了不成?” 梦云芝回头一看,恶言恶语地威胁道:“长师戈壁常有狼群出没,你再多说一句废话,我就把你丢在戈壁喂狼。” 章琔激将道:“好啊,那你把我丢在戈壁。” 梦云芝冷哼一声,转回头去,双目直视前方,不再回应。 长师戈壁长约百里,即便是一路通畅地行完全程,慢需三日,快也需两日。 入夜之后,一行人便停止前进,烧起三四堆篝火,一为取暖,二为防止狼群袭击。 这几日,章琔一双皓白如霜的手腕已被勒出一圈红痕,轻轻一动便有轻微的刺痛之感。 章琔坐在篝火前,一名年轻的随侍给她捧来一盅冒热气的牛乳,但她双手正被皮绳拴住,行动不便,忽而灵机一动,笑眯眯地道:“这位小哥,可否帮我解开绳子?” 年轻随侍一口回绝:“不行。” 章琔又故意将双手抬高,愁问道:“那我该怎么拿呢?” “这……”年轻随侍不由得面露为难之色。 是时,梦云芝举步生风地从年轻随侍身后行来,二话不说地拿过其手里的盛奶铁盅,半蹲下身,动作粗野地捏住章琔的下颌,将铁盅口凑到章琔唇前,径直往其嘴里猛灌,呛得章琔咳嗽不止。 一盅奶,饮进章琔腹里的不到三分之一。 “梦云芝。”章琔断喝道。 梦云芝信手将铁盅一丢,眼瞪如锣,“我亲自伺候你,滋味如何?” 章琔登时火冒三丈,“你别欺人太甚。” “呵呵呵。”梦云芝冷笑三声,“你勾引我夫婿的时候怎不说自己欺人太甚?” 章琔恨得牙痒痒,“信口雌黄。” “啪”,梦云芝一巴掌抡在章琔脸上,“厚颜无耻的娼妇。” “你大胆。”章琔有生以来头一次被此等污言秽语辱骂,当时翻转双腕,将皮绳紧紧合于两手之间,奋力朝梦云芝一甩,“啪”地一下击中其锁骨之处。 梦云芝倏地站起,不意章琔竟因一句骂言而动手,且险些伤及一直以来令她引以为傲的美貌,霎时间气得七窍生烟,横眉怒指章琔,“你敢打我。” 章琔不甘示弱,“噌”地起身,“你敢用不堪入耳之言骂我,我打你又有何妨?” 梦云芝一脚踩住皮绳,“我骂你是因为你该骂。” “我打你也是因为你该打。”章琔态度十分强硬。 梦云芝倏地用脚挑起皮绳,又一手擒住,快速地绕掌三周,后退数步,将皮绳直直地绷起。 章琔也拽牢皮绳,并曲肘拉在胸前,立定脚跟,“你若尚有几分胆气,便别叫手底下的人插手。” 梦云芝果然受激,命令道:“所有人,不得插手。” 众随侍齐声道:“是。” 火星“哔剥”四散飞,焰光在两女子的眸心不住飘动,戈壁上的燥寒之风吹得衣裙“猎猎”狂舞。 皮绳的两端分别擒在两人手里,梦云芝一声娇喝,当即出势先攻。 章琔将运丝术灵活地施用在皮绳上,追着那一股牵扯之力,以柔克刚,令梦云芝每使出一道力便似打中一团棉花,软软地不着力气。 梦云芝愈发觉得费力,趁章琔不注意之时,使出一记阴招。她一脚踢向篝火,两三段烧红的柴禾连带着沙石霍地朝章琔扑洒而去。 当是时,梦云芝将皮绳狠力一拽,拉得章琔一个趔趄,幸得章琔反应灵敏,蓦地飞身而起,最后仅几缕发丝被火烧着,除此之外,完好无伤。 柴禾“哗啦啦”落地后,章琔嗔忿忿地唾弃道:“卑鄙小人。” 梦云芝解气地将皮绳往地上一掷,两手互扫数下,口气狂妄不已:“你斗不过我。” 章琔嗤之以鼻:“论阴险狡诈,我当然比不过你。” 梦云芝睨视章琔一眼,随后指向两丈开外一根高约六尺、成年男子大腿粗细的直立长石,对近旁的一名随侍吩咐道:“把她拴到那里去。” 随侍将双臂抱贴在胸前,躬身道:“是。”而后拾起皮绳,将章琔牵至长石旁,开始系绳。 系好后,章琔索性背靠长石而坐,举首遥望天空中那一条若隐若现的星河。 约莫一刻功夫后,先前被派出去探路的两名随侍慌慌张张地跑到梦云芝面前。 两人虽面显张皇,却不忘抱臂行礼,礼毕之后,方由一人开口禀报。 章琔因为相隔稍远,又兼之风声颇紧,只能隐约听到一些字眼,似乎有讲狼群及尸体。 一时间,章琔震愕非常,连忙着急地去解皮绳。 由于皮绳质地较韧,章琔用尽力气也挣不脱,无计可施之下,竟直接张齿去咬。 刚咬两下,却不觉梦云芝已到身前,只见她手里握着一根章琔不曾见过的长棍,棍尾布满密密麻麻的尖刺,像是裹着一段刺猬皮,大体式样与狼牙棒相似。 梦云芝将长棍拄地,“别白费力气,牛皮编的绳,你就是咬碎一口牙,也奈何不了。” 章琔没好气地质问道:“你那两个手下刚刚跟你说的什么?” “距离我们不到一里地的前面,有五六头刚死不久的狼尸。”梦云芝肯如实告知章琔并非出于好心,而是想藉由此事吓唬她。 章琔当下站起,“我们不跑还等什么?” “戈壁和沙漠里的狼都要吃人,我现在放你跑,你敢么?”言罢之时,梦云芝将一块血迹斑斑的白布丢到章琔身上。 白布飘落到章琔脚边,章琔只垂首俯看一眼,并未立刻去捡,“这是什么?” 梦云芝正颜厉色地道:“被狼吃掉的人。” 章琔狐疑地将白布拾起,十指费力地展开一看,像是从衣衫上撕扯下来,手指一捻沾血之处,血迹已干,又一寸寸细看过去,猛然发现上面竟绣着一只金线虎头纹,急忙定睛而视,与三年前的那个雪夜里,一箭救她性命的黑衣人靴口的虎头纹一模一样,章琔乍然心惊,“带我去看看。” 错过 经先前在尺雪城的多番打听,几乎所有人在谈起混世魔王章琔时都如憎瘟神,可谓是厌恶至极,于是章琔在梦云芝心里便是个十足十的无脑之人。 眼下听她要去看狼尸,梦云芝自然以为她是想一睹从未瞧过的稀罕物事,并笃定能吓得她花容失色,从而对自己唯命是从。 梦云芝将算盘打得“噼啪”作响,回首朝那名身高体壮的随侍比出个手势。 随侍立即快步上前,抱臂行礼,“家主。” 梦云芝吩咐道:“拉好绳子跟我走,别叫人跑了。” “是。”随侍麻利地将皮绳拴在长石的一端解下,绕掌缠缚数周后,又收拢至半丈来长,缩短距离,不给章琔遁逃之机。 梦云芝大费周章布此一局,纯然是为引桃生而来,掐算时辰,桃生穿越长师戈壁恰是在狼群袭击之前后,而之所以她并不担心,是因她非常肯定遭到狼群袭击的人不会是桃生。 数年前,桃生在见宿城跟梦云芝一起修习训鸦术时,也被梦天衡教习过在沙漠或是戈壁里遇到狼群时的脱身之法,且屡次三番地切身试验过,无一次失败。 梦云芝命方才探路的两名随侍在前边引路,自己则若无其事地走在章琔后面,准备看一出好戏。 狼群袭人之处是一片相比周遭而言略显平坦之地,坑洼较浅,且无嶙峋之石相阻塞,地势上更利于围攻。 章琔被探路之人领着转过一块及两人之高的大石后,便一脚踏进平地里,一眼望去,只见二十余步之外横七竖八地躺着五六头狼尸及三头驼尸,地上还有许多杂沓的人脚印。 梦云芝意气扬扬地等看章琔被吓至惊叫,岂料她非但不惊不惧,反而举步朝一地血糊淋剌的尸体走近。 章琔至最近的一头狼尸前停步,俯身观察。 鲜血已干,看伤口形状像是为刀剑所致,且手法很是利落,可窥出其人武功不浅。 章琔又走到左前的一具狼尸旁边,竟见其心脏处赫然插着一只沾血之箭,章琔立时将箭合于手里,使劲拔出。 箭头被血糊满,看不细致,章琔遂持箭在狼身胡乱擦拭一通,再一看,同样是一支再寻常不过的铁头箭。 又观剩下的几头狼尸,每一头都中过箭,其中半数是被一箭穿心而毙命。 章琔在猜想此人或许乃是三年前雪夜里那名射手之余,又甚是心惊。 “那块白布是从一头狼嘴里掏出来的。”说话间,梦云芝走到章琔身旁,从随侍手里接过一柄寒光闪闪的锋利长刀,利落地斩下狼尾,旋即将长刀丢回给随侍。 随侍接过长刀后,立刻将每一头狼尸之尾都尽数斩下,最后一并装进一只灰色的皮囊里。 章琔虽纳闷其斩尾之举,但不打算多嘴去问,继续往四下里一看,扯拽着皮绳奔到驼尸旁,只见三头骆驼身上都有被撕咬的痕迹,齿痕甚深,绑在身上的货绳尚在,但已被割断,想必物品已在匆促间被人卸走。 梦云芝心想章琔这回该怕了,便冲她喊道:“怕了吧?” 章琔却不动声色地反问道:“梦大小姐自小生在漠上,岂能知危险而不退?眼下敢来此地,必是有应对之法,只要梦大小姐有心带我活着回到见宿城,几头饿狼而已,我何惧之有?” 被当场戳穿心思,梦云芝登时恼羞成怒,恫吓道:“你就不怕我的目的已经达成,将你丢在这里?” 章琔满不在乎地道:“反正被你绑去也是要喂鳄鱼,那我倒不如早点在这里喂狼,还能少受几日折磨。” “你……”梦云芝气噎。 章琔未再理会梦云芝,环视一周后,只看到狼尸和驼尸,再细看满地脚印,大小不一,且十分凌乱,由此判断在此受袭的应当是一支超过十人的队伍,且与狼群之间发生过一场生死激战,结果自然是狼群战败。 章琔犹记那名射手箭法很是精准,只是没想到三年之后竟在此不毛之地发见他的踪迹,可惜的是,仍旧错过。 好在,照此情形来看,他应当已经脱险,三年前,他的箭法便已教章琔惊叹,如今,三年过去,定然更胜当年,章琔终于能放下心来。 章琔持箭准备回返时,梦云芝蓦地将她拦住,“带一支箭回去,是想趁我不备的时候对我下手?” “梦大小姐多心了。”章琔无奈地摇摇头,“你若实在害怕,便砍去箭杆,留只箭头给我。” 梦云芝却丝毫不与之商量,直接从章琔手里将整根箭夺走,又当中折断,随手丢弃,“认清眼前的形势,你现在不过是我的阶下囚,像只蚂蚁一样任我拿捏,有什么资格来要求我?” 章琔突然神情认真地看向梦云芝,“梦大小姐在害怕?” “我平常最讨厌有人忤逆我。”梦云芝大发雷霆,当下抡起长棍,朝近旁的一头狼尸猛击数下,眼见得皮开肉绽,血肉横飞。 章琔冷静地看着梦云芝发疯,一言不发。 跟来的几名随侍均低垂着头,尽管已作极力伪饰,但那股发自内心的怯惧却仍然自眼里溢流而出。 狠击数十下后,梦云芝终于罢手,而狼尸已是血肉模糊,糜烂不堪。 梦云芝手拄长棍,微弓着腰,眼神怨毒地睨视章琔,喘息之间,带血的刺棍猛地击向章琔面门,带起一道凌厉之风。 章琔一眼不眨,安如泰山,刺棍在距其面门仅剩一寸之距时骤然停下,厉风劈面,翻起两边鬓发。 见章琔面不改色,不惧不慌,梦云芝悻悻地收回长棍,旋即又气焰嚣张地道:“你的胆大仅限于回到见宿城之前。” “我怕死。”虽是讲生死之言,章琔辞气却平静如水。 梦云芝并未在章琔脸上看到半分畏惧之色,亦感觉不出屈服之意,遂盛气凌人地逼问道:“你怕我,还是怕死?” 章琔冷不丁笑将起来,又一本正经地道:“我只怕阎王爷。” “不见棺材不下泪,我很快就会让你知道,”梦云芝手持长棍,直指章琔,声色俱厉地道:“我就是收你命的阎王爷。” 射狼王 前日巳时,易拾与十三名寻尘直进长师戈壁。 劲风飋飋,长师戈壁飞沙走石,十四人皆以细纱蒙头遮面,骑驼徐行。 队伍里有一名五旬男子,诨名老蝎,进清尘使之前,服役于仲贤麾下,而在从军之前,常为穿越马马查沙漠的商队带路。 仲贤成为清尘使的首座后,看中此人穿行于沙漠里的本领,便将之收进清尘使,成为一名寻尘。 老蝎本姓是谢,在一次漠行时被毒蝎蜇身而未死,令诸人折服,都笑说他是蝎中之王,恰其人姓谢,诸人便以老蝎称之,老谢从此便得了个老蝎的诨名。 此次漠行,除开老蝎,其余人都乃初次。 “老蝎,”易拾一手把缰,一手按住好似随时都会被大风吹走的面纱,大声道:“漠上天气一直是这样吗?” “回首座,”老蝎同样大声回话:“也有无风的时候,但冬日里常是大风天气。” 易拾回首,目光扫过身后的十二人,又问老蝎:“咱们带的水和干粮够吗?” 老蝎语气肯定地道:“首座放心,不出意外的话,到见宿城完全足够。” 趁落日余晖尚未隐尽之时,老蝎便轻车熟路地引众人来到一座耸立的巨岩下,在背风一面烧起两堆篝火,预备在此过夜。 入夜之后,烈风渐缓。 易拾指派四人值守,两两一组,分别守上半夜和下半夜,老蝎是其中守下半夜之人。 前半夜,平稳无事。易拾忧心悄悄,辗转无眠。 及至中宵之时,易拾忽然听到一阵轻微的响动,他瞬间睁眼,身体保持平躺不动,头慢慢侧向一边,往黑暗中望去。 只见两三黑影在火光之外不迭游移,似蠢蠢欲动。 是时,坐在易拾两步之遥外,背对岩石、面朝篝火的老蝎低声道:“首座,狼来了。” 躺下之前,易拾将弓箭分别放在左右两侧,触手可及,此刻听老蝎一说,两只手立时摸到弓箭,“叫兄弟们起来,备战。” 头一回在戈壁过夜,诸人均了无睡意,听到老蝎和易拾的谈话后,已不约而同地睁眼,齐齐悄声道:“备战。” 话落,几乎同一时间,十二人,一个鲤鱼打挺,翻身而起,武器已然握在手中。 此动,彼亦动。只听狼群之中蓦然响起一声凶猛的嗷呼,像是群狼之首发出的进攻指令,狼群行随令动,朝众人齐扑而上。 群狼的嘶叫声仿佛雷阵之吼,如洪水汹涌近身后,易拾等人方大致看清情势。 约莫有七八头狼,俱是一副壮硕体格,獠牙尖利,目露凶光,攻退有度,好似受过训练,不断地有人被狼爪所伤。 更要命的是,狼嚎声惊到骆驼,有三头骆驼骤然挣断缰绳,放蹄乱跑。 在大漠里跑丢骆驼是极其致命之事,但众人现在被狼群围攻,分身乏术,只能眼睁睁看着三头骆驼跑开。 渐渐地,易拾察觉到狼群似乎在将他们一步一步地往别处赶,及至被围堵到一片平地里时,易拾终于醒悟过来,方才背靠巨岩,狼群的胜算并不大,但在四面开阔的平地里,易拾等人便几乎等同于落进陷阱的待宰羔羊。 易拾一壁与之交战,一壁扫视狼群,扬声问道:“老蝎,哪个是狼王?” 老蝎环顾四周,一眼锁定,“首座,在你右后方,灰毛的那头就是狼王。” 易拾往后一看,“孙伦,杜汉,你们掩护我。” “是。”孙伦、杜汉距易拾最近,二人得令后,立刻一个纵跃,护卫左右。 易拾迅即挽弓搭箭,“擒贼先擒王。 ” 五指一松,羽箭“嗖”地射出。 狼王很是机敏,似已察觉到易拾的意图,在羽箭射出的同时,它猛地左扑,飞箭擦尾而过。 “倒挺机灵。”易拾立马再拉一箭,先是对准狼王的方向,待五指将松之时,出其不意地一转。 狼王不虞易拾会有此举,故技重施地右扑之后,才发觉不对,却已迟了,像是迎着飞矢而去,眨眼便被命中心腹之处。 狼王倒地之后不住地哀嚎,群狼顿失首领的同时也被激怒,开始疯狂地报复,但行动却变得凌乱无章,像是一盘散沙。 易拾扬弓高呼道:“狼王已死,群狼无首。” 众人闻言大振,筋骨之力瞬间如雨后春笋的勃发,扬刀挥剑之时更显爽利,刀刀破骨。 狼非常勇猛,且耐力极强,并十分忠诚,无论何时何地都会战斗到最后一刻。 战况正激之时,方才受惊跑开的三头骆驼突然往回奔来。 骆驼性子温顺,无任何战力,兼之身负重物,此时回来无异于送死。 果不其然,其中两头狼怒而转攻,三下两下便将三头骆驼当场咬死。 此行尚在起头处,便一下失去三头骆驼,更加重行进路途之艰难。 在众人的奋力格杀中,狼一头接一头地倒下,一刻功夫后,遍地皆是狼尸,易拾等人已杀得满身是血。 杜汉气喘吁吁地跑到易拾跟前,“首座,我们损失了三头骆驼,返回还是继续前进?” 不及易拾拿主意,老蝎便急声道:“不能返回。” 易拾看向老蝎,“为何?” 老蝎如数家珍地分析利弊:“马马查沙漠里有两类狼,一类是野狼,一类是梦家驯养的狼。野狼从不主动袭击人,只有梦家驯养的狼才会。梦家驯养的狼如同大漠里的拦路虎,虽然不是每每都会袭击人,但谁也拿不准自己的运气。另外,梦家的狼袭击进漠之人也并非无度,它们对一次经行仅攻击一次,如果我们现在返回,再回到沙漠里极有可能再次遭到袭击,实在得不偿失。现在虽然损失掉三头骆驼,但水和干粮没少,所以属下拙见,宁肯减慢行速,也不能返回。” 冷静地听完分析后,易拾当机立断:“听老蝎的,把这三头骆驼身上的东西卸走,匀一匀,除开即将负重两人的骆驼,全都分到剩下的骆驼身上,我们继续前进。” 众寻尘齐声道:“是。” 诸人开始往回走时,距离易拾最近的孙伦发现其上衣在方才的打斗中被狼咬破,当即出言提醒:“首座,你的衣裳。” 易拾低头一看,但见左侧衣摆处被撕烂一片,而其余地方虽有抓痕,但无明显破损,遂不以为意地道:“不影响,能穿就行。” 即便梦家驯养的狼对一次经行只会攻击一次,但易拾认为“不怕一万,就怕万一”,因此一回到原地便令诸人迅速整顿,并用沙石将篝火掩埋,而后片刻不停地骑驼离去。 ※※※※※※※※※※※※※※※※※※※※ 擒贼先擒王。 出自:《前出塞九首·其六》 仲贤 穿越砂砾击面的长师戈壁后,便是莽莽苍苍的马马查沙漠。 沙丘绵延,大风一起,黄雾四塞。 临此绝地,即便是给章琔逃遁之机,她也是心有余而力不足。 不过,梦云芝却并未因此放松对章琔的看管,纵然清楚章琔无上天入地之神通,但梦云芝犹然不肯令自己有片刻松懈。 而以往对待身犯重罪之人,也不过如此。 章琔皙嫩的手腕已经被绳子磨破了皮,她忍痛未吱一声,话语也逐日减少。 越往大漠深处,章琔反倒越发心境平稳,她并不抱任何期待,唯一值得欣慰的是,临死之前领略了一番大漠风光,也算是苦中作乐。 梦云芝察觉出章琔的沉默寡言,起初还频频以言行挑衅,但章琔鲜少接招后,她便也安静下来。 漠行近半月后,一行人终于抵达见宿城。 一路仆仆风尘,饮食粗简,枕沙盖风,章琔犹然神采奕奕,到见宿城后,也才终于见识到在莽莽平沙之中建起的这座城池。 见宿城的房屋构造与尺雪城大为不同,尺雪城屋顶呈“人”字状,而见宿城的屋顶却平平坦坦,犹如一只巨大的长箱。 人们服饰及饮食的差异也极大,见宿城城民多以牛羊肉为食,不食米粟,而多食面。无论男女老少,皆喜披毡戴帽。 城内有一条从不干涸的地下河,是城中居民的生存之源,也是因为地下河的存在,才使人们能在此建城而居。 地下河是上天的恩赐,见宿城又谓是马马查沙漠里的一个奇迹。 梦家位于见宿城中心偏南,抵宅后,梦云芝即刻命人将章琔关进阴冷的地牢里。 另一厢,桃生连日连夜地赶路,三日前便已到达见宿城,甫一入城即上梦家找梦云芝。 梦家的管事任华却说大小姐离城尚未归来,桃生便知是梦云芝故意留此一手,只为避免在入城之前被他追上。 梦云芝刚远道而归,任华便立即将桃生已在三日前回到见宿城之事相告。 原以为梦云芝在听到桃生回来之事时一定会喜出望外,孰料她只是若无其事地点点头,语气平淡地道:“桃生哥哥再次找我时,请他身穿喜服来见我。” 梦云芝回城之前,其家宅外面便已潜伏着两支眼线,一支是桃生的暗卫,另一支是清尘使。 两三日以来,两支眼线皆不分昼夜地紧盯梦家,注视着梦家人的一举一动。 易拾一行在扮成商队进入见宿城的当日,便通过圆觉给的信物及地址找到了仲贤。 仲贤失踪的三年里,一直在见宿城,给一间小户人家做洒扫。 易拾和老蝎是在这家人后门的小巷子里见到的仲贤,第一眼时,易拾险些没将仲贤认出,其形貌与三年前变化甚大。 三年前的仲贤,神采英拔,意气风发,双眼从来不失神光。而如今的仲贤,头发花白,眉间眼角沾染风霜,身骨嶙峋,远不如从前壮健,明明刚过四旬,却已显花甲之态。 而其中,感触最深的当属老蝎。 老蝎跟随仲贤上过战场杀敌,之后再一起参入清尘使,经历过一次又一次的险境,同仲贤有远超易拾等人的出生入死之谊。 阔别三年的初逢,却不想故人已历尽沧桑,老蝎禁不住双目弹泪。 “老蝎,男儿有泪不轻弹。”仲贤语气不改当年,犹然中气十足。 “上将,别来无恙。”老蝎讲不出煽情之言,但往往很多时候,朴实简单的语言反而更能打动人心。 易拾朝仲贤深打一躬,“仲贤前辈。” 仲贤将易拾上下一打量,目露欣慰之色,顿颔道:“很好啊,当年便知你他日定能有一番作为,我没有看错人。” “先年若不是有仲贤前辈的信任与造就,属下也难有今朝。”仲贤昔年风采,兀然在目,而今时过境迁,故人已悄然老去,易拾感慨良深。 “到底是你自己本就不是池中物。”仲贤坦坦一笑,眼角沟壑由之更深。 易拾又打一躬,“前辈过誉了。” “此地不宜过多寒暄,我们改日再另寻他处叙旧,现在先言说正事。梦云芝一个月前离开见宿城,据说是去找自己那位未婚夫婿,此事,”说话间,仲贤看向易拾,“住持应当已同你提过。” “住持跟属下讲过此事。”易拾眉头微微一皱,“不过,半月前,也就是我们离开尺雪城不久之前,事情突然发生变化。” 接下来的一刻功夫里,易拾将有关于饕餮的前后诸事及章琔被梦云芝劫持一事对仲贤详尽相告。 仲贤立刻听出关键,“如此一来,也许不用再费力去攻破训鸦术就能摧毁饕餮。” 易拾道:“饕餮与瓜灯国之间已经彻底决裂,我在离开之前就已经做好安排,可能现在,也可能不久之后,瓜灯国就能知道樵夫被害一事,至于是谁下的杀手,若是有心,一查便知。” 仲贤不解地问道:“梦云芝何故劫持章琔?” 易拾神色微变,言语有所保留:“饕餮的心仪之人是章琔。” 仲贤顿即了然,“说起来你对章琔也算有恩。” 易拾猛然一惊,“前辈何出此言?” 仲贤反问道:“你可还记得我曾经派你去协助过一名追尘?” 易拾点头,“属下记得。” “那名追尘就是章琔。” 仲贤一语惊人,霎时间,易拾既兴奋,又难以置信,“那人当真是章琔?” 仲贤回忆道:“那次是章琔第一次单独出任务,刺杀目标又是樵夫,我放心不下,便派了你前去暗中襄助。虽然樵夫没有刺杀成,好在人最终得以安全回来。” 原来,缘分早在冥冥之中便已注定。 六岁那年,昭昭从冰上救他一命。九年后,他又从樵夫手里救了昭昭。如今,二人更是结为夫妻。 易拾心潮起伏,竟情不自禁地笑出声来。 沉肃的气氛由此一破,仲贤和老蝎都不知所以地看向他。 易拾压抑住自己内心蓬勃的喜悦,恢复一本正经的神色,“前辈可有良方?” 仲贤分析道:“梦云芝为人毒辣,尤其善妒,她对饕餮的在乎,见宿城几乎无人不知。饕餮既然喜欢章琔,想必也已经闻风来了,我们不妨先静观其变,然后再做打算。” 易拾和老蝎齐齐抱拳,“是。” 梦云芝回到见宿城的半盏茶工夫后,易拾和桃生几乎同时知晓此事。 根据仲贤之前的安排,易拾先施行按兵不动之计。在仲贤当初决定攻破训鸦术时,便开始一步一步地谋划,通过在梦家安插眼线来了知梦家之事。 所以,按兵不动不代表置身事外,仲贤已同眼线做好交待,一有风吹草动便立刻将消息送出。 至于桃生,他非常清楚自己一旦回到见宿城,再想离开必然是难如登天,因而此行抱的是与梦云芝拼个鱼死网破之心。 梦家,梦云芝沐浴完毕后,命婢子拿出自己平日里最喜欢的衣饰,又仔细地傅粉施朱,准备以最美丽的样子去见桃生。 铜镜里的少女,烟鬟雾鬓,朱唇玉面,一颦一笑皆是俏丽颜色。 梦云芝凝看镜中的自己,忽然问婢子:“我好看吗?” 婢子连忙奉承道:“小姐仙姿玉色,世上无双。” 梦云芝又问:“桃生哥哥会喜欢吗?” 每当梦云芝言及桃生,梦家所有人都会立马打起十二分精神,不但回话时需要斟词酌句,便连悲喜也需随其变幻,丝毫不敢马虎。 当下,一听梦云芝又提及桃生,婢子心里登时警钟大作,兼之桃生已经回来,情况与往常大不相同,婢子先迅速地打了一下腹稿,而后认认真真地回话:“小姐是人中之凤,姑爷是人中之龙,世上再也找不出像小姐和姑爷这样般配的才子佳人了。奴婢以为,小姐的每一种样子,姑爷都一定喜欢。” 梦云芝最喜欢听此类言语,直听得心花怒放,禁不住捧腮而笑,“桃生哥哥终于回来了。” 当梦云芝在闺房中欣喜雀跃之时,桃生已经来到梦家门外,一见到任华,便急不可待地问:“梦云芝回来了?” 任华笑呵呵地向桃生打了一恭,“回姑爷,小姐刚刚回来。” “我去找她。”桃生说着便要往门里冲,任华却伸手将他拦住,“老奴失礼,先跟姑爷告个罪,暂时不能请姑爷进门。” 桃生立时怒而吼道:“大胆。” 任华拱揖道:“小姐回来时同老奴有过交待,请姑爷穿上喜服再去见她。” 桃生倏地握紧双拳,胸膺之中宛似有一团烈火正熊熊燃烧,怒视任华片刻,庚即拂袖而去。 待桃生走后,任华庚即转身迈进门中,一路小跑,来到梦云芝的闺房,将方才之事相告。 梦云芝倏地站起身,眉飞色舞地看向任华,“桃生哥哥可有说什么?” 任华笑眯眯地道:“姑爷虽然一言未发,但老奴能看得出,姑爷已经把这件事放在心上,估计眼下正去办呢。” “桃生哥哥打小便话少。”梦云芝将嘴微微一噘,看似在抱怨,实则字字句句都满含期待。 任华和婢子对视一眼后,齐声道:“恭喜小姐即将与姑爷喜结连理。” ※※※※※※※※※※※※※※※※※※※※ 两三天没更,收藏掉的飞快,其实我是在存结尾的稿啦,应该也没几天了,到时候会一起发出来,小可爱们耐心等待呀! 仙姿玉色,世上无双。 出自:《四喜记·巧夕宫筵》 喜服 半柱香工夫后,桃生一身喜服回到梦家大门外。 但明眼一看,便知是被迫之举。 除开一件并不合身的喜服,首足并未有任何更变,青丝仍旧以一根茶色发带半系,脚踩皮质翘头棕靴,一身装扮不似新郎,倒像是戏衣未脱的伶人。 看桃生着喜服而来,梦家上下均是一副喜笑盈腮貌。 “让我进去。”桃生急切地道。 管事必恭必敬,笑欣欣道:“小姐等候姑爷已久,有请姑爷进门。” 话音刚落,桃生便匆匆跨步进门,一路谙熟地往梦云芝闺阁行去。 梦云芝虽早已妆点好,却未如桃生那般穿着喜服,但内心羞赧又明显似将嫁之女,便连一直伺候她的贴身婢子小加也揣摩不透其心思。 香闺门扇紧闭,小加一人立在门外,见桃生行来,忙欠身施礼,“奴婢见过姑爷。” 桃生未予理会,二话不说便要闯门。 小加连忙小挪一步,挡在桃生面前,“请姑爷且慢一慢。” 桃生不耐烦地喝道:“让开。” 小加端然不动,“奴婢有一句话想请问姑爷。” 梦家的奴婢并无此胆,小加敢问此话,不用想也知是梦云芝授意,桃生深切明白此道,因而心中越发厌弃,冷然未语。 小加双手交叠于腹前,低垂着头,“这些年里,姑爷对小姐可曾有过片刻的思念?” “让梦云芝亲自来问我。”桃生浑无耐心陪梦云芝玩此等在他看来无聊至极的把戏。 被桃生毫不留情地戳破心机,小加禁不住忐忑起来,慌忙分说:“姑爷切莫误会,向姑爷问此话与小姐无关,是奴婢自作主张……” 不等小加说完,桃生倏尔厉声打断:“叫梦云芝出来。” 小加面露为难之色,“姑爷……” 话犹未完,只闻“嘎吱”一声,小加身后紧闭的门扇徐徐打开,梦云芝站在门里,面灿似三月娇花,声如莺啼:“桃生哥哥。” 小加登时暗暗松气,退身至一旁,垂手恭立,“小姐。” 梦云芝怫然作色,朝小加脸腮猛地扇去一掌,“啪”,一声脆响后,怒斥道:“该死的奴婢,谁许的你拦住桃生哥哥?” 小加被打一侧顿时辣辣地疼,却不敢有所动作,只能将头垂得更低,顺其言求饶:“奴婢该死,请小姐恕罪。” 梦云芝冷眉冷眼地道:“自去领二十杖刑。” “是。”小加急步退下。 梦云芝脸色阴晴迅变,小加甫一离开,她立即解颜而笑,犹如暴雨初霁,软温温地将头侧靠在桃生的胸膛,双臂圈抱其腰,娇滴滴道:“桃生哥哥,你终于回来娶云芝了。” “放了她。”桃生辞气冰冷如霜。 话语无比刺耳,梦云芝妒火猛然一盛,五脏六腑都似有烧灼之感,目光凝定在桃生的喜服上,眼睛里映进大片的红,缱绻而语:“两日后,我要桃生哥哥用八驾驼车来迎娶我,我们去苏灵隽喷泉戴花环行,再去宝塔寺焚香朝拜,最后登喜鹊台,接受见宿城所有人的贺喜。而今日,便当是桃生哥哥向我提亲。” 良晌,桃生不作回应。 梦云芝语气软软地威胁:“两日后要是没有见到桃生哥哥的八驾驼车,我的鳄鱼池可就要新添一缕亡魂了。” 桃生道:“我要确定她是否还活着。” 梦云芝微微踮脚,对桃生贴腮而语:“桃生哥哥合理的要求我自当满足,现在就带桃生哥哥去。” 地牢里,章琔被四根及婴孩臂粗的铁链拴住手脚,离地悬空,周身筋骨在重力的拉扯之下,仿佛随时将被撕裂,令其如受酷刑,苦不堪言。 牢顶开有一道三尺见方的天窗,明光过窗漏成一束,恰好打在章琔身上,娇面惨白,青丝披散,满身狼狈一览无余。 其身下,是一口圆形水池,里面游着六头鳄鱼。 桃生随梦云芝来到地牢,虽已猜到章琔的状况必然不好,可当亲眼见到时依然忍不住地心疼,骤然落泪。 一道铁门将两厢阻隔。 门里,章琔被光笼罩。门外,梦云芝和桃生身隐于黑暗之中。一昏一晓,一阴一阳。 梦云芝自以为功地道:“桃生哥哥,看到了吗?云芝还没有杀她。” “把她放下来。”桃生像是被一只出力极大之手死死扼住咽喉,呼吸渐渐急促。 梦云芝翘起一根纤纤玉指,指腹在桃生的凉唇时上时下地拂过,言行显尽轻佻:“那就要看桃生哥哥的行动了。” 桃生嗐声叹气地道:“云芝,是我负你,你恨我怨我那是应当,我任你折磨,我只求你放过她。” 梦云芝蓦地将桃生抵在墙上,又一把钳住其下颌,指骨十分用力,微微仰头看他,“桃生哥哥就这么喜欢她么?我倒是非常好奇,这样一个寻常女子,到底是哪里得了桃生哥哥的欢心?” 桃生淡然道:“泛泛之交。” 梦云芝哼笑两声,“桃生哥哥此话可有昧心?” 桃生握住梦云芝的手腕,将之从自己的下颌处移开,态度大转:“我对云芝,诚然不欺。” “我相信桃生哥哥,也原谅桃生哥哥五年前的食言,只要桃生哥哥真心娶我,与我共度一生,我可以饶她一命。”明知桃生是在与自己虚与委蛇,所谓不欺,不过是一个用甜言蜜语织就的美好陷阱,但梦云芝兀自心甘情愿地走进其中,一往无悔。 桃生将梦云芝拥进怀里,口吐缠绵语:“我真心娶云芝。”而在梦云芝目不可见之地,神情却冰冷无温。 纵是欺骗的话语,也教梦云芝如觉啖蜜之甜,“桃生哥哥,别再离开我了。你不在的这五年里,我真的很想你,常常梦到我们小时的事,醒来之后也会觉得开心。” 桃生温温然道:“不会再离开。” 梦云芝两手攥紧桃生身上的喜服,“我这辈子最值得的等待,就是嫁给桃生哥哥。” 桃生走后,梦云芝即刻命人拿来一根用牛筋织成的三丈长鞭,适才掀起的满腹怒火,急需发泄。 梦云芝缓步朝章琔走近,身后长鞭曳地,如蛇随行,双足在鳄鱼池前立定,顿然甩鞭击地,敲出“啪”的一声脆响,在高逾两丈的空室里格外震耳,其音之巨,堪比爆竹在耳边炸开。 章琔旋旋睁眼,在看清梦云芝手持之物时,勉力扯出一笑,“看来我要受刑了。” “啪”,梦云芝一鞭扬去。 长鞭出收无影,只看到衣衫瞬间绽开一道长长的破口,章琔立时闷哼一声。 梦云芝声嘶力竭地问:“你为什么要出现?” “啪”,又是一鞭,“为什么要招惹他?” “啪”,第三鞭,“为什么要抢走我从小爱到大的人?” “啪,”第四鞭,“你凭什么得到他的喜欢?” 牛筋鞭,比麻鞭细软,比皮鞭刚韧,即便是打在鳄鱼身上,也能使之皮开肉绽,更何况章琔这般细嫩皮肉,一身白衫瞬间被血沁红。 章琔一阵眩晕,口角鲜血直流,周身无一处不痛,却浑不露懦,“还……继续吗?” 梦云芝最受不得激,当时愤咤作色,第五鞭更是使尽全力,“啪”,伤上加伤。 章琔紧咬牙关,如遭骨裂肠断之痛也绝不叫喊一声,“梦小姐既对我……恨之入骨,何不直接……一刀了断?” 短短功夫便受五道鞭伤,章琔每出口一个字,都艰难无比。 梦云芝扬鞭而指,“不把你折磨够,岂能消我心头之恨?世上每一个欠债的人,到最后都会被人加倍讨还。” 鲜血一滴一滴落进池中,平静的水面溅起朵朵涟漪,血腥冉冉在水里散开,弹指间,池面开始翻波,水底渐渐有黑影往上浮来。 章琔用力问道:“我究竟……欠了你……什么?” 梦云芝忽然笑将起来,“当我问你讨回来的时候,你就知道自己到底欠了我什么。” 语罢,梦云芝将长鞭一弃,庚即旋踵而去。 章琔被铁链悬身关在有鳄鱼池的地牢里及被梦云芝施以鞭刑之事,很快传进客栈里易拾的耳中。 听到消息时,易拾指间正擎的茶盏刹那破碎,刚斟的热茶顿时浇湿满手,白气如雾蒸蒸,拍案而起,“等不了了,龙潭虎穴我也要去。” 老蝎劝道:“首座稍安勿躁。” 易拾急如燃眉,“我怕再等下去,她就活不成了。” 仲贤疾言道:“梦家在见宿城就等同于龙潭虎穴,你贸然前去,自己就活不成了。” 易拾毅然道:“我不在乎,我只要她能活。” 仲贤当下明知易拾之心,原来竟与自己当年一样,没逃过“情爱”二字,一时间只觉五味杂陈,再开口时,辞气间已隐隐含有一抹叹息之意:“都希望对方能活,但活下来的人余生却多是寂寞。” 不久前,易拾从阮籁口中得知仲贤当年疯魔之因,从不曾料到竟是如此简单又如此复杂之事,自古不缺多情人,却常有遇见即是圆满,再往后便各有各的不顺遂,“爱不泯,记忆不灭,纵然寂寞也无妨。”听似无心之言,实则字字都是慰劝伤心人。 “梦云芝尚未达成目的,不会轻易下手。你若放心不下,可等入夜之后潜进梦家地牢一探。”仲贤稍顿须臾,又别有深意地道:“也让她知道,有人正在想办法救她。” 易拾郑重颔首,“好。” 袒露真心 五道鞭挞,铁链悬身,半月食不果腹的漠行,章琔一身力气在诸般超乎寻常的折磨之下很快耗尽。 不断滴落的鲜血像是一株株投进池里的罂粟,令久未食腥的鳄鱼踊水翻波,蠢蠢欲动。 章琔俯视池里时不时冒出头的鳄鱼,竟出乎意外的并不十分害怕,好似池里随时可将自己撕碎的不是猛兽,而是一具具身陷樊笼概不由己的行尸走肉,与自己的境遇相差无几,不由得唏嘘道:“再锋利的爪牙也改变不了被囚困的处境。” 天顶之光渐黯时,一名年轻女侍手捧食案来到地牢。 “姑娘。”女侍低声唤道。 章琔一整日滴水未进,气力早已丧尽,连抬头都似顶着千钧重量。 女侍走近水池,“章琔姑娘。” 章琔弱如扶病,视野腾腾,看不分明,龟裂的双唇艰难翕动:“你……是?” 女侍谨慎地回头睃看一番,之后蹲身放下食案,右手往襟内一探,摸出一块叠成手掌大小的黑布,快速地揭开四角,露出一只嵌金色同心结的血色玛瑙串,抬手往上托起,“姑娘可识得此物?” 章琔微眯双眼,待看清女侍手里所捧之物时,怦然一震,“易拾。” 证实章琔的确识得此物后,女侍连忙将玛瑙串收起,“时间紧迫,我无法与姑娘细说始末,姑娘需听好,姑娘的夫君今晚将潜进地牢来与姑娘相见,但姑娘务必阻止他将你带走。地牢里设有机关,施不得蛮力,否则你们都将被困在里面,谁也出不去。” 章琔将女侍略一端详,狐疑地问:“你是谁?” “我是谁不重要,姑娘只消知道,我不会害你。”女侍说完后,步至右边墙壁前,抬手往一块切成三边三角的青砖按下。 下方忽然生起响动,章琔即时移目看去,只见鳄鱼池两侧分别伸出两块盖板,徐徐往中间合拢,犹如一只井盖,将水池严严实实地遮挡起来。 紧跟着,章琔察觉到拴住自己的铁索在动,继而又听到铁索拉动之音,她亦在缓缓下降,最终落足于鳄鱼池的盖板上。 双足甫一沾盖,章琔便绵绵委地,浑无支撑之力。 女侍迅即将食案端来,先揭开一只白瓷盅,盛出半碗汤,递到章琔面前,“牛骨熬的汤。” 被吊半日,章琔双臂酸疼至极,每一块筋肉都像被石墨碾过,根本无力抬起。 见章琔尝试数次皆无果,女侍立马拈住汤匙,“我来喂姑娘。” 章琔心头一暖,“多谢。” 连喝两小半碗浓汤后,章琔又勉强食进三四块几乎炖烂的牛肉,便已有饱腹之感,不再多食。 女侍遂将食案端离,走回壁前,望向跪坐在鳄鱼池上的章琔,颇有些于心不忍。 章琔微微一笑,“做你该做的事。” 女侍摇头叹息,“姑娘忍耐住。”话落,不再迟疑,抬手按下机关。 铁链的回缩顿即扯到章琔内外伤处,她禁不住闷哼一声,登时紧咬牙关,冉冉离地,悬回半空后,鳄鱼池上的盖板亦随之打开。 女侍将食案端回手里,临行之前又再次叮嘱:“姑娘,切记我的话。” 章琔强忍住犹似切骨搅髓之疼,“记住了。”虚软的辞气里却听出一股不屈的顽强,像是疾风中的劲草,根须牢牢抓地。 子时,皓月当空,银光自天窗漏进,池面波光粼粼,章琔已陷入昏昏沉沉之状。 浑然不知几时,忽闻一道轻微的呼唤声:“昭昭。” 闻声后,章琔旋旋睁眼,一片幽暗里,隐约看到一个人影,不太确定地问道:“易拾?” “是我。”易拾忙不迭跑到壁前,摁下机关。 章琔落地之时,易拾一个箭步冲过去,将之揽进怀里,“昭昭别怕,我现在就带你走。” “易拾,”章琔吃力地摇头,“不行。” 易拾大惊,“为何?” 章琔道:“这里有机关,我们都会被困住的。” “我管不了这么多了,我今晚必须带你走。”易拾右手握住剑柄,“呛啷”一声拔出鞘中,态度十分坚决。 章琔急忙将之拉住,却不慎牵动伤口,禁不住痛嘶一声。 易拾顿然惊慌失措,急问道:“昭昭,怎么了?” 章琔拽紧易拾的衣袂,“别硬闯。” 看到章琔一身血迹,易拾不问也知梦云芝定然对她用过重刑,心中更加难忍,“我不能眼睁睁看你在这里受苦。” 章琔生怕易拾冲动行事,忙道:“我吃点苦头不算什么,至少还活着,但如果我们两个都被困在这里,梦云芝一定会加强防范,那时再出去就更难了。” 易拾并不是不知此理,只是他无比担心章琔会在里面遭受到更多非人的折磨,每时每刻都感到惴惴不安,一只手轻轻捧起她惨白的面庞,细细一瞧,竟憔悴得不成样子,顿时心疼不已,“昭昭,一定很疼吧。” 章琔以调笑的口吻道:“还真疼呢。” 看到章琔腕处的破口时,易拾动作温柔地将之抬起,在破皮处覆唇一吻,再不掩饰真心:“昭昭,你知道吗,很多年前我就已经喜欢你了。” 闻言,章琔低骂一句:“登徒子。”立马就要将手收回。 易拾却不轻不重地将之钳住,“还记得六岁那年的冬天,你在江上救了一个男孩吗?” 回想须臾,章琔模模糊糊地忆起少许片段,“好像是。” “那就是我。”易拾娓娓道:“当时我以为我可能活不成了,而你及时出现,就像救苦救难的菩萨一样。那日的情景,我记在心里好多年,从没有忘记过一刻。” 章琔的思绪骤然被拉回当日,其中情节瞬间清晰,惊诧得难以置信,“你是那个趴在江面的男孩?” 易拾眸光温柔似水,手指在章琔鼻头轻轻一点,“你呀,明明那样小的一个人,哪里来的力气把我拖上的岸?” 章琔调笑地嗔怪道:“害我回去胳膊酸疼了好几日。” 易拾笑笑道:“我把自己赔给你。” 章琔一口回绝:“我可不要浪荡子。” 易拾神情倏尔认真,“这么些年,我只惦记了你一个。坊间关于我的传言,都不是真的。” 章琔并不惊讶,“我早就猜出你别有一层皮,今日是打算在我面前揭开吗?” “恐怕不行。”易拾庚即又道:“日后时机成熟,我必定知无不言。” 章琔嗤道:“故作神秘。” 易拾解释道:“倒不是,此事我属实有不可说的苦衷。” 忖量少时,章琔一本正色地道:“我便信你。” “我喜欢你,也能信吗?”易拾目光灼灼,似秋日朝阳,明亮却不刺目。 “别与我闹玩笑。”章琔赶即别开脸,暗地里方寸已乱。 易拾将其手掌抵在自己跳动的左胸膛处,“若你能钻进我的心脏,就会发现里面刻满了你的名字,和你一颦一笑的样子。” “不愧是花花太岁,在红门里待久了,每一句情话都能讲出缠绵的味道。”章琔以一句漫不经意的戏谑来掩盖自己内心的慌乱。 “昭昭不信也无妨,”易拾心口像被刀割一般的疼,却强作不在意。 章琔收回被他握住的手,开始赶人:“趁着被人发现之前,你赶快走吧。” “我豁出这条命来也一定救你出去。”易拾将章琔环腰一抱,不舍之意甚浓,片刻后,松开双臂,仗剑起身,步履沉重地行至壁前,五指握紧又舒开,舒开又握紧,反复数次,始终无法下手。 见易拾踟蹰不定,章琔唯恐他改变主意,马上道:“易拾,现在不是犹豫的时候,我等你回来,带我离开。” 此言像是有一股牵引之力,“当”,易拾按下机关。 铁索开始往回收,章琔不希望易拾看到自己的惨状,连忙催促:“快走。” 一想到章琔要继续在此受梦云芝的折磨,易拾便气涌如山,握剑之手陡然用力,“昭昭,别害怕。”辞气和柔而坚定。 铁索每回缩一寸,筋骨的疼痛便加重一分,章琔就快支撑不住,咬牙喊道:“走。” 易拾再不迟疑,霍然返身,提剑而去。 铁索重新将章琔拉回半空,筋骨的牵扯之疼连带着五道鞭伤由内而外地磨折她,使之饱受煎熬。 悬光罩顶,章琔抬首而望,更衬得脸色苍白如雪,她颤抖着双唇,微微勾起,“爷爷,不用担心昭昭,昭昭一点也不疼,易拾会救昭昭出去的,昭昭会活着离开。” 值此生死之际,章琔对易拾是信任,亦是无上信念。 第二日,章琔气力更加虚弱,但好在梦云芝没有来找麻烦。 第三日,天光微亮之时,一阵“噼噼啪啪”的爆竹声将章琔惊醒。 一刻功夫后,梦云芝一袭朱红喜服而来,立在章琔面前,满面春风。 两厢对比,格外鲜明。 身穿喜服必因喜事,章琔有气无力地笑道:“恭喜。” 梦云芝不屑地道:“今日是我的大喜之日,但我来此却不是想听你一句恭喜。” 章琔问道:“梦大小姐……想听什么?” “想让你见见我的夫君。”梦云芝红唇上扬,笑得颇有些不怀好意。 章琔垂首闭目,气咽声丝:“没甚兴趣。” “他已经来了。”梦云芝同身旁的小加吩咐:“去请姑爷进来。” 小加欠身道:“是。” 片刻后,一名同样身着喜服的男子徐行而来。 “章小姐睁眼看看,认识吗?”梦云芝明知故问,言语当中尽显快意。 章琔半掀眼帘,定睛看去,来人面目在视野里逐渐清晰之时,不由得惊诧万分,“桃生。” 惊变 梦云芝脸色乍变阴沉,“章大小姐果然认识。” 章琔死死地盯住桃生,被欺骗的愤怒像是汹涌的洪流,似要从眼里溢出,“为什么是你?” 梦云芝瞬作娇柔,染蔻柔荑穿过桃生的肘处,以一副小鸟依人态将桃生挽臂而贴,“我跟桃生哥哥自小情投意合,两家父亲在我们少小便替我二人定下婚约。今日,是我们成婚之期。” 桃生从进来后便始终垂手而立,梦云芝将之挽住时,他虽不推开,却也未有任何应和的举动,对章琔之问,同样未作出片言只语的回应,只是仰颈凝眸,神情间不悲不喜。 良晌,章琔像是瞬间释然一般,语气平淡地道:“祝二位……百年好合。” 梦云芝神气十足地来章琔面前炫耀,本意是想将之激怒,岂料章琔并未如她预料那般气急败坏,她心中实在不甘,再次言语相激:“我和桃生哥哥当然会百年好合。” 桃生冷不丁启唇:“相爱相守,两鬓斑白。”脉脉之语深藏无尽春情,此言曾出自章琔之口,但彼时他却因诸般顾虑而拒之,是桃生今世最后悔之事。 章琔闻言一怔,这是当初她对桃生说的话。 梦云芝岂听不出桃生的弦外之音,当场生出一身郁气,之所以留章琔一命,纯为今时,否则早在尺雪城便已下手,既半月都能忍得,眼下事情将成,更不能因一时之气而致功亏一篑,遂作假意未觉,笑靥如花,“良辰吉时,桃生哥哥,我们走吧。” 转身之时,桃生用章琔无法听到的声音同梦云芝道:“记得你答应我的事。” 梦云芝眸中掠过一抹戾色,十指弯进掌心,指甲深深地掐进肉里,“云芝没有忘。” 桃生身后,一双目光望着他和梦云芝渐行渐远的背影,看那大红的喜最终融进晦暗里,久久难以回神。 疑惑和惊诧犹如两股绳索交织在章琔脑中,桃生曾告诉她,自己在少时便被双亲卖进曲院,从此身陷樊笼,如今怎却又与梦云芝定过亲? 桃生身上的疑团愈来愈大,曾经的万千言语,章琔竟不知究竟哪一句才是真。 见宿城里的婚嫁,有一个历年不变的习俗,即新人成婚当日,需头戴花环,乘坐驼车,先环形苏灵隽喷泉,再到宝塔寺焚香朝拜,最后携手共登喜鹊台,方可结为夫妻。 梦家在见宿城地位崇高,梦家大小姐成亲之事非比寻常,昨日便已传遍大街小巷。 今日,天尚未亮时,城中居民便已争相外出,拥聚在必经三地,尤其喜鹊台,挨山塞海,喧嚣不止。 桃生和梦云芝同乘四面挂纱的八驾驼车,由梦家为始地,往苏灵隽喷泉一路徐行。 围聚在喷泉四周的人们载笑载言,驼车远远驶来,在即将靠近喷泉时,驼车前的六名引路之人立刻点燃六挂爆竹,丢到前路上,刹时响起喜庆的“噼啪”之声。 爆竹声起时,人群亦随之激动起来,不住地递上最朴实的祝愿。 在鼎沸的人声中,驼车平缓地驶向苏灵隽喷泉。 两位新人虽并肩而坐,但脸上神情却迥然不同。 梦云芝侧首看向桃生,“桃生哥哥,今天是我们大喜的日子,可以笑一笑吗?” 桃生神情犹然冷漠,“费尽心机地嫁给一个将死之人,云芝,你图什么?” “桃生哥哥还不明白吗?我图的一直都是你。当年,上门提亲之人数不胜数,我却独独看中你,之后便求爹爹应下你的提亲,我那时就喜欢桃生哥哥了。”梦云芝话语真诚,无一字虚言。 桃生无动于衷,“我死之后,你又能留下什么?” 梦云芝洒然道:“想以后的事做什么?只要今日我能感到开心就足够了,我做事一向不喜欢瞻前顾后,徒耗光阴。” “我徒耗三年,现在终于明白,但已经晚了。”桃生惘然若失。 “桃生哥哥,现在跟你同乘驼车的人是我,苦苦等待五年的人是我,即将成为你妻子的人也是我,不是那个章琔。”梦云芝累积五年的怨气终于再也压制不住,瞬间爆发。 桃生面无表情地道:“乌礼并不是我的父亲,他到梦家来提亲是为了梦家的训鸦术。” 梦云芝哼笑一声,“你以为我不知道吗?失踪五年,音信全无,找到瓜灯国却被告知乌礼已死。桃生哥哥,我不蠢也不傻,我早就知道了。” “我在娼馆里长大,来梦家之前是娼馆的象姑。”桃生狠狠地撕开自己经年未愈的旧伤,不留余地。 梦云芝当场愣住。 桃生桀然一笑,“我这样的人,还要喜欢吗?” 梦云芝脑中一片空白,几乎已经停止思考,惊怔良久后,一把抓住桃生的手,“桃生哥哥,那些都是过去的事,境遇如此,你无从选择。从你迈进我梦家大门的那一刻,你就已经获得新生。” 桃生霍地甩开梦云芝,“你觉得是新生吗?我告诉你,不是,到现在我都依然身不由己,被你要挟。” 梦云芝脸色渐沉,“你果然是喜欢她的,对吗?” “我从小就被娼馆里的妈妈教导要用身体做交易,你要挟我所要达成的目的也不过是我的身体。我给你,四肢百骸、五脏六腑全都给你,任你折磨,我早就不在乎这具残破之身,给你又有何妨?”桃生几乎已经控制不住情绪,像是站在悬崖边缘,稍有不慎便将倾身而坠。 两滴泪自梦云芝眼角滑落,“桃生哥哥,我不只是想要你的身体。” 桃生颓然道:“除了这具身体,我还有什么呢?” 梦云芝轻捧桃生双腮,星眸滢滢,“把你给章琔的东西给我,好吗?” 桃生泪睫一挑,“是不是我给你,你就能放过她?” 梦云芝道:“前日我便已答应桃生哥哥。” 桃生失笑道:“云芝,你的手段我还不清楚吗?我要的是让她毫发无损地离开,你能答应吗?” 在以前,梦云芝杀掉一个人只有早晚之别,而从无放过之说,桃生深知这点,所以答应成亲之事也只是权宜之计,希望能拖延些时间,以谋救人之法。 梦云芝倏然颦眉,愠怍道:“今日可否不提此事?” 桃生反问道:“何时再提?等你杀掉她之后吗?” “桃生哥哥也说了,清楚我的手段,自然明白就算我现在答应你,事后也将反口。在见宿城,还没有我梦云芝杀不得的人。”梦云芝终于露出真面。 话落之时,一支寒光闪闪的匕首瞬间抵在梦云芝颈处,语气威胁:“放了她。” 车外,驼车已绕着苏灵隽行完一周,贺喜声犹然不绝于耳,场面热闹非凡。 车内,一对本该喜笑盈腮的新人却面色沉重,如雨前之天,阴霾罩地。 匕首虽只是抵在梦云芝颈处,却已然狠狠地刺穿其心脏,梦云芝伤情地问:“你要为她伤我?” 桃生冷声冷气地道:“不,不只是伤你,我会要你的命。” 很多时候,一句残酷的言语堪比一柄锋利之剑,将人刺得千疮百孔,梦云芝问桃生:“你就那么喜欢她?” 桃生毫不犹豫地承认:“是,我苟活至今,都是因为她。我不在乎我这条贱命是死是活,我只在乎她能不能好好活着。” “如果我现在就杀了她……” 梦云芝话犹未完,桃生便斩钉截铁地道:“我会立刻杀了你,然后去陪她。” 话已至此,梦云芝却仍旧不肯死心,“我们之间难道就没有一点情意?” “毫无。”桃生言之由衷,却也伤人于无形。 梦云芝旋旋侧首,泪眼而视,“论心狠手辣,我远不及桃生哥哥。” 桃生紧攥匕首,“让她离开。” 梦云芝冷哼一声,断然道:“绝不。” 当驼车离开苏灵隽喷泉行往宝塔寺时,易拾已带人潜进梦宅。 今日,梦家办喜事,每个人都在忙碌,是救人的最佳时机。 做内应的女侍名叫琼英,她已提前守在地牢外,易拾等人一到,便立刻放之入内。 地牢里,章琔浑无生气,好在有琼英的暗中照料,否则情况只会更差。 筋骨日益加深的疼痛教章琔已无力思考桃生与梦云芝之间的事,脖颈麻软似泥,头低低垂在胸前,仿佛一株发蔫之花,昔日娇艳丧失殆尽。 “昭昭。” 一片迷蒙中,耳里突然传来易拾的声音,章琔倏然睁眼,却看到四五蒙面之人,根据眉眼和身形,章琔一眼认出易拾,连忙唤道:“易拾。” 易拾一把扯下蒙面巾,“是我。” 章琔不明就里地看着其余蒙面之人,“他们是?” 易拾信口道:“我从尺雪城找来的帮手。” 言罢,易拾三步并作两步地走到壁前,启动机关。 机关驱动后,突然发生一件令所有人都意想不到的事。 铁索虽在徐徐下降,但鳄鱼池的盖却纹丝未动。 见状,易拾连忙关掉机关,铁索骤然停住,继而冉冉升回。 “啊!”一上一下地折腾,章琔禁不住痛呼出声。 “昭昭。”易拾心急不已。 章琔疼得冷汗如瀑,求生之心却猛然激发出如铁意志,“别管我,再试一次。” “昭昭,忍一忍。”历经方才一遭,易拾双手已不由自主地开始打颤,指头在机关前不进不退。 老蝎立刻出声提醒:“易公子,没多少时间了。” 章琔亦道:“易拾,我忍得住。” 易拾将眼一闭,咬牙摁下机关。 险境 情况与方才一样,铁索在不断下降,而鳄鱼池的盖板却浑无动静。 “乓”,易拾一拳捶中机关,赓即提剑起跃,飞鸟栖枝一般停在钳制章琔右臂的铁索之上,一剑一剑“铮铮”砍去。 十数下后,铁索分毫未损,机关却突然自行启动,铁索猛地下沉,再又停住。 章琔霎时明白过来,“定是梦云芝暗中改了机关,别管我了,你们快走。” 话落之时,铁索又“咣当”下沉,且此次下降幅度明显大于方才。 章琔焦急喊道:“易拾,走啊。” “我不走。”易拾每一次的挥砍都使上全力,劈得铁索金花四溅。 “咣当”,铁索再次下沉,此时,章琔双足离水面仅余半丈之距,池里的鳄鱼已纷纷探头而出,蠢蠢欲动。 诸人惊声齐呼:“易公子。” 再下沉一次,章琔便要入水,处境岌岌可危,所有人都心悬于喉。 易拾心急如焚,当下铆足力,猛地一砍,却听“锵”地一声,利剑竟不堪其力,当场折断,剑尖一段“咚”地掉进池里。 雪上加霜,章琔忧心如捣,“易拾,别管我了,再耽搁下去,我们两个都走不了。” “走不了那就一起死。”易拾环视四周,待仰头看到天窗时,立马来了主意,连忙将断剑插回鞘里,又朝孙伦伸出手,“孙伦,把飞鹰爪给我。” 孙伦立即从肩头取下长约一丈的飞鹰爪,向易拾奋力一抛,“易公子接着。” 拿到飞鹰爪后,易拾对准天窗,迅速投出,飞鹰爪顺利卡在天窗边缘。 却这时,铁索卒然下沉,急于星火之际,易拾一手挽住飞鹰爪,一手迅快地抓住章琔,顷刻间,四根铁索“哐哐当当”砸落在地。 是时,章琔双脚离水面只剩不到两丈之距,而底下,三四头鳄鱼已微张着嘴,隐约可见其中獠牙。 老蝎等人见此险状,无不暗暗为之捏一把冷汗。 章琔抬首而视,此刻的易拾,全然不同于以往那个惹是生非的纨绔子,不知为何,章琔突然甚是确信,倘若方才失手,易拾当真会奋不顾身地随自己一起跳下鳄鱼池。 “昭昭,疼吗?”易拾急切地问。 章琔眸中寸光乍然化作一汪春水,莞尔而笑,“不疼。” 易拾略松一口气,旋即移目,“杜汉,去找琼英,问问有无法子弄开铁索。” “是。”杜汉抱剑领命,迅步出离。 易拾垂眼俯视,目光扫过鳄鱼池时,但见每一头鳄鱼均虎视眈眈地望着上方,教人观之胆寒,易拾四指利落一捩,将绳子绕掌缠缚,以此减却下滑之力,“昭昭别看下面,看我。” 章琔轻声应和:“好。” 一个煮水的功夫,杜汉返回地牢,身后跟着琼英。 琼英看到眼前一幕时,当场大吃一惊,转瞬又明白过来,“应当是为防章姑娘被人救走,梦云芝特意改了机关。” 易拾问道:“可有法子?” 琼英不禁犯难,“现在机关已改,先前的法子便已行不通了。这铁索是用精铁所铸,等闲兵器是砍不断的,除非用绿矾油。” 老蝎接过话头:“绿矾油可融钢铁,不失为一个办法。” 终于燃起一点希望,易拾激动地问:“哪里能找到绿矾油?” “宅里倒是有绿矾油,只不过……”琼英欲言又止。 易拾揣测道:“放绿矾油的地方不好进?” 琼英指向鳄鱼池,“就在池底。” 话音一落,当下便有人抢步上前,抱拳道:“在下愿意进池里取绿矾油。” 章琔急忙道:“不行,绝对不行。” 老蝎亦道:“在下也愿。” 紧跟着,其余人一声连一声地道:“在下也愿。” 易拾眼睛一眯,“看来是躲不开鳄鱼了。”旋即看向老蝎,“老蝎,用你的蝎毒试试。” “是。”老蝎从袖中掏出一只黑色小瓶,大步流星地走到池边。 “且慢。”琼英出声一拦,“鳄鱼常年被喂食一种腐毒,一旦死亡,尸体会迅速腐烂,而那时,一滴池水即可夺命。” 易拾问:“池水深浅几何?” 琼英答:“深一丈三尺。” “绿矾油在哪个位置?用何物装盛?” “池底最中央,一只圆肚瓶。” “尸体腐烂的时间可有个精确度?” “一罗预功夫。” 易拾望向老蝎,“蝎毒的解药可带了?” 老蝎又从袖中掏出一只白色小瓶,与黑色小瓶一边手分拿一只,“都带了。” 恍然间,易拾将章琔向上一拉,拦腰而抱,又牵绳子往她腰部一系,用飞鹰爪悬起章琔,随后凑到她耳边,以只有他二人能听到的声调悄声道:“昭昭,我这辈子就喜欢了一个你。自始至终,无论何事,我都心甘情愿。” 言讫,易拾飞身而下。 老蝎手里的小瓶猝不及防地被易拾夺走,待回过神来时,解药已被易拾服下,“易公子。” 此刻,易拾手里唯剩一只装着蝎毒的黑瓶。 章琔骇然失色,“易拾,你要干什么?” 易拾拔出瓶塞,将黑瓶整个投进水中。 老蝎慌忙将易拾一拦,“易公子,让在下去。” 蝎毒性烈,不过一句话的功夫,探出头的鳄鱼已经开始往水里沉去。 易拾一掌推开老蝎,在众人惊惧的目光中,向水池纵身一跃。 章琔惊声疾呼:“易拾,不要。” 易拾却未听到,因他此时,耳里已被水灌满。 诸人齐齐奔至池边,探看水里动静,均是一副急张拘诸的神情。 时间开始变得格外漫长,仿佛一呼一吸都要比平日多用去一倍功夫。 水里漆黑一片,看不清内中情形,唯有不断翻起的波浪昭示着里面尚有动静。 琼英默然计算着时间,待至过半后,忧心地道:“尸体要开始腐烂了。” 一语如霹雳打下,众人全将心提到了嗓子眼,杜汉冷不丁往前一步,“我要下去。” 老蝎登时将他往后一拽,“眼下情况,我们全部下去都无济于事。” 杜汉焦灼道:“首座在……” “杜汉,”老蝎断喝一声,“我们要相信易公子。” 杜汉自知情急失言,当下闭口。 章琔全副心思都在水池里,并未听到杜汉那一声“首座”,值此生死关头,她终于看清己心,原来一切的奇怪感觉都来自于内心深处的喜欢,只是她从来都不明白。 原来,红豆早已寄相思,章琔禁不住玉泪潸然。 池中之水开始出泡,琼英惶惶道:“糟糕,尸体开始腐烂了。” “易拾。”再开口时,章琔声音已有嘶哑之感。 “怎么办,怎么办?老蝎叔你给想个法子啊。”孙伦急得冒火。 “没招啊。”老蝎同样心慌意乱,却又无计可施。 “咣”,章琔开始拽动铁索,欲强行挣脱出来。 琼英赶紧出言阻止:“姑娘切勿乱动,你挣不开的。” 章琔眼角挂泪,嘶喊道:“易拾,出来啊,易拾……” 眼见水泡越冒越多,将成沸水之状,琼英娥眉深颦,“易公子再不上来,可就出不来了。” “我已经失去爷爷了,我不想再失去你,你说过会一直在我身边,我不许你食言。”章琔失声痛哭,“易拾,你给我出来。” 千钧一发之际,只听“哗”的一道水声,易拾猛地从池里蹿出,其势之利,其速之疾,活似一尾鲨口逃生之鱼,手里紧紧攥着一只圆肚长颈青瓷瓶。 眨眼间,易拾身后,一池水像是煮沸一般,开始“咕嘟咕嘟”不断冒泡,刺鼻的腥臭气瞬间弥漫整室。 见易拾安然无事,众人紧绷的神经方才松懈下来。 上来之后,易拾未多言语,直接提着瓷瓶问琼英,“是它吗?” 琼英震惊之余又由衷佩服,连连颔首,“没错,是它。” 得到肯定的回复后,易拾一个腾仚,飞到章琔身旁,一手托瓶,一手抓绳。 看到章琔满脸泪光时,易拾下意识以为她是心生惧怕,便宽慰道:“昭昭别怕。” “易拾,”章琔泪光荧荧,声音微微发颤:“我好怕你丢下我。” 易拾心脏怦地猛跳一拍,“我永远都不会丢下你,现在,我要带你离开。”说话间,易拾将青瓷瓶递到章琔手前,“拔出塞子。” 章琔依言拔出瓶塞。 易拾将瓶口朝锁住章琔手腕的铁环微微倾斜,“准备好了吗?” 章琔一瞬不瞬地盯视其点漆瞳心,听然而笑,“易拾,带我回家吧。” 绿矾油一浇,指粗的精铁当即融断,待四只铁环全部断开后,易拾又麻利地将章琔腰间绳索解开,揽其细肩,轻巧落地。 甫一立稳,易拾便一声令下:“走。” 诸人开始迅速外撤。 到出口时,章琔倏然回头,看向跟在身后的琼英,“琼英姑娘,跟我们一起走吧,离开见宿城。” 琼英毫不犹豫地顿颔,“好。” 易拾一行人从梦家离开时,桃生和梦云芝的驼车刚驶到喜鹊台。 车里,桃生的匕首仍旧抵在梦云芝颈处,二人僵持不让,谁也不肯妥协。 喜鹊台前,万头攒动,熙熙而乐,中间空出一条长道,直通阶梯。 驼车从人群间辘辘驶过,最后停在阶前。 人们的贺喜声震耳欲聋,都在等待新人下车。 良久,却不见新人出帘,欢欣道贺开始变成好奇,喧闹声在无数双探寻的目光里渐微,最终全部安静下来,只有细细碎碎的私语声。 随行的梦家仆从亦与大伙一样不知就里,面面相觑,但皆不敢言。 梦云芝眼尾扫着一勾胭脂红,一颦一笑皆是妖媚,目光掠过匕首,不动声色地道:“桃生哥哥,到喜鹊台了。” 利若秋霜的匕首已经划破梦云芝的皮肤,渗出一道鲜红的血痕,桃生意念不渝,“我与你成婚的目的只有一个,放过她。” 残冷无情的话语像是一场寒雨淋在梦云芝身上,致其郁愤难当,对章琔更是欲置之死地而后快,但同时又担忧桃生的身体,一路斟酌过来,至此已有定计,松口道:“我答应桃生哥哥。” 桃生显然不信梦云芝的承诺,匕首犹然不撤,另一只手则立即从袖中取出预先便已备好的丹药,递到梦云芝眼前,“吃下去。” 梦云芝凝颦,“桃生哥哥不信我?” 桃生半个字也不愿解释,直截了当地道:“她平安离开之后,我自会给你解药。” 此般毫不遮掩的威胁对梦云芝无异于万箭攒心,她伤情地问桃生:“儿时相伴的情谊,今日却连最简单的信任都无法付予吗?” “情谊?”桃生冷冷道:“想想自己有多么歹毒吧。” “无论我对他人如何,但我从不曾伤害过桃生哥哥。”梦云芝极力分说。 桃生质问道:“你现在伤害了我最爱的人,与伤害我又有何分别?” 梦云芝怒极反笑,“我竟没有想到,原来人心可以凉薄至此。” 桃生道:“你视人命如蝼蚁,肆意践踏,早该料到今日的。” “可是,”梦云芝不顾匕首锋利,侧首看向桃生,“我对你,从来都是真心。” 桃生漠然道:“你的真心,我不稀罕。” “哈哈哈……”梦云芝长笑三声,声音凄厉,满含哀怨:“我梦云芝从小要风得风,要雨得雨,当年上门提亲的人络绎不绝,可那么多人里面,我却只看中了你,像见到天上掉的宝贝一样,从此心里眼里全都是你。你现在却说不稀罕我的真心,你好狠啊桃生哥哥。” 桃生答应与梦云芝成亲,梦云芝许诺成亲之后放走章琔,都不过是两人的权宜之计,均非本心。 此先桃生还有几分顾虑,但今日在看到章琔满身血迹时,便毫不犹豫地撕掉所有的虚情假意,再刻薄的言语亦只是简单的两唇相碰,“对梦家有所图的人不是我,所以我不欠你,也从来没有要求你付出真心。” “对,”梦云芝怒吼,“是我硬要塞给你。但是,我想要的东西,从来不惜施手段。我付出真心,理所当然要回报,不管你是违心还是甘愿,只要能同我成亲,便是火海,我也赴了。” 言讫,梦云芝兀的从桃生掌心拈过丹药,送进口中,决然吞下。 药效很快发作,梦云芝雪白的颈间乍然显出一枚指甲大小的猩红之花,像是文身。 梦云芝眼梢微挑,盈盈一笑,“桃生哥哥,这也是我的真心。” 喜鹊台 喜鹊台共三十三阶,寓缘起三生,祈缘续三世。 台下有一条名叫良缘的河,新人登上喜鹊台后,有三仪,拜天地和结衿之后便是祭良缘河,祷百岁之好。 喁喁哝哝的揣测声渐烈之时,驼车的纱帘蓦然掀开,几乎咄嗟之间,所有人都不由自主地敛声屏息。 当看到梦云芝含娇含笑并无任何异样时,人群登时沸腾起来,恭贺声此起彼伏。 梦云芝和桃生在上万双眼睛的注视中分别自左右下车,款款绕行至八匹骆驼前,两手相牵,共同迈向喜鹊台。 二人步伐一致,拾级而上。 登上顶端后,两人面朝良缘河而立,任华在台下鸿声喊礼:“天地玄黄,宇宙洪荒。日月盈昃,辰宿列张。”吟毕,曼声道:“拜……天……地。” 梦云芝和桃生齐齐下跪,朝天地叩首三拜。 二人起身后,任华又继续道:“千里姻缘一线牵。”稍稍一顿,“结……衿。” 梦云芝侧过身来,而桃生却迟迟不动作。 “桃生哥哥,结衿了。”梦云芝低声提醒。 桃生旋旋侧过身去,面向梦云芝,眼光里不着痕迹地掠过一抹抗拒之色。 在见宿城,男女两人,但凡有解衿带之举,不管有意还是无意,皆需行嫁娶之事。 而成婚当日,衿带会系两道结,第一道是寻常结,第二道是为结衿。第二道结在打系之时,通常会较第一道稍松,以使在解开时更为轻易。 结衿在婚礼当中是一步定局之棋,即便已拜过天地,若未结衿,便算不得夫妻。 梦云芝微微俯身,结扣简易且松和,但她却解得十分缓慢,认真的情态好似在做一件容不得半点马虎的细工。 轮到桃生时,却与梦云芝判然不同,不仅有明显的迟疑,眉眼间更是不见一丝半缕的喜气,手指往结扣里一插,因衿带是软缎质地,一捋即顺带滑下,不解自开。 随后,梦云芝两只手分别牵起自己与桃生的衿带,紧紧地打下一结,终于舒心一笑,“从今往后,我便是桃生哥哥的妻。” 桃生满心惆怅,默然未应。 结衿之后,便是祭良缘河。 喜鹊台上放着八只纯金打造的金笼,笼顶均系有一朵用绸带编成的红花,里面各关着一只灵活的喜鹊,“叽叽喳喳”欢叫不停。 任华道:“喜鹊迎佳期,祭……河。” 梦云芝和桃生齐步走到左边第一只金笼前,各伸出一只手,一同打开笼门,喜鹊“扑棱”一下飞出,另七只金笼亦此般逐一开启。 当最后一只喜鹊飞出金笼时,台下众人异口同声地道:“恭祝小姐、姑爷,白头偕老,五世其昌。” 桃生与梦云芝礼成之时,见宿城另一方,一辆毫不起眼的牛车缓缓停在一座久无人居的空院外,赶车人是头戴毡帽的仲贤,车里坐着章琔和易拾。 章琔被易拾用一张裘皮整身裹住,连日的悬吊外加鞭伤,如今已是虚弱至极。 易拾和仲贤商量过,待章琔将养一日,恢复些元气之后再出城。 因为,倘若立地出城,一是很容易就能被追上,二是以章琔现在的状况根本无法支撑接下来近半月的漠路。 权衡之下,只能先藏在城中,又之人多目标大,所以便分散而掩,再寻机离城。 仲贤带二人来的藏身之处是一间他早先从本地一家已经外迁的商人手里买来的小院,周围人家较少,屋后又直通石山,山中有大大小小数十孔岩洞,便于逃遁之后的再次藏匿。 屋里,起居所需一应俱全,又有仲贤自配的伤药,纵令半月不出门,两人的生活也全然不成问题。 牛车停稳后,易拾先探头钻出,之后再扶下章琔。 章琔双足沾地后,易拾二话不说便将之打横抱起,一路抱进里间,放进榻中。 章琔半躺在榻里,看向门口正与易拾说话的仲贤。 先前,仲贤还是清尘使的首座时,章琔只在他到凌波派选人时见过一面,且那时仲贤以巾遮面,未露全貌,章琔只对其眉眼略有印象,但如今模样大变,已难将之认出,只隐约觉得仿佛在哪里见过,却又想不起是谁,遂开口问道:“老伯,我们曾经是否见过?” 章琔问出这话时,仲贤和易拾俱是一怔,二人迅速地对视一眼后,仲贤若无其事地摇头,“老朽不记得了。”旋即又反问章琔:“姑娘曾来过见宿城吗?” 章琔道:“第一次来。” 仲贤不假思索地道:“老朽生来就在这里,没有出去过。” 章琔若有所思地道:“那大概是我看错了。” 仲贤将手一抱,“老朽就不多打扰二位了,告辞。”旋踵即去。 易拾跟着道:“昭昭你先休息,我去送送。” 两人一前一后地走到屋外,易拾抱拳致谢:“多谢前辈。” 仲贤回身,面向易拾,“梦家很快就会有动静,现在琼英已经出来,我们只能靠自己警惕。万事需多加小心,一有风吹草动,别多想,立马逃。” 易拾道:“前辈的嘱咐,属下谨记在心。” 屋里,章琔始终坐卧不宁,易拾回来后,立即问他:“易拾,这位老翁是见宿城的人,可靠吗?” 易拾走到床边坐下,“我一位友人跟他有些交情,说他为人质朴,可以信任。” 章琔愁眉道:“我心里总有些不安。” 易拾道:“他不是坏人。” “不是因为他。”章琔一副忧心忡忡之态,“我害怕我们逃不出去,你有所不知,梦家在见宿城的势力非常大,足以一手遮天。” 易拾神色自若地替章琔掖实被盖,又在她鼻尖轻轻一点,“昭昭,如果我们今夜就会死,你现在最怕的是什么?” 章琔想了想,道:“怕和你分开。” 易拾竖起三根手指,郑重其辞:“我易拾用性命起誓,今生今世,直至死亡,我永远陪在昭昭身边。”将手放下后,易拾浅浅一笑,“从现在起,你什么都不用怕了。” 一言胜过所有良药,章琔当下宽心,忽又想起一事,问道:“对了,你是如何知道我被人劫到这里的?” 思忖须臾,易拾不答反问:“桃生是梦云芝未婚夫婿的事,你应当已经知道了吧?” 章琔“嗯”了一声,语气平淡地道:“今早见到了。” 易拾直言道:“玫瑰园的事,我知道。” 听言,章琔颇甚惊讶,但也无欲遮掩,直视易拾双眼,“我喜欢过他,如今却也负了他,我或许当真不是什么好人。” 易拾握住章琔冰凉的手,“昭昭,你和他之间的过往,我不清楚,但也不打算详知。人世间的情爱,并非永远都是一成不变。有的像酒,越窖越香。有的像烛,起初灼灼,然而终成灰烬。假若有一日,你烦我厌我,最终弃我,我不会怪你,只会叹缘分如此。” 章琔叹道:“我欠桃生一世情。” 易拾宽慰道:“别让自己负重,无论将来如何,你都不欠我分毫。” “当初,我很清楚为什么喜欢桃生。但现在,我却不清楚为什么喜欢你,甚至不知道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章琔对易拾的感情,一面很是清晰,有别于当初对桃生的喜欢,但一面又十分茫然甚至畏惧,自己原来竟是个朝三暮四之人。 “我想,”一想到他二人当初的情意,易拾心里便酸得厉害,“你当初喜欢他的时候,也是真心有想过与他共度一生的。” 确如易拾所言,曾经,章琔不止一次地想过与桃生共度一生,要是他当初答应下来,今日恐又是另一番光景,然而时光如水,终究不可回流,“是啊,只是后来他拒绝了我。或许从那时起,我与他之间就再也不可能了。” 易拾怅然道:“好遗憾,昭昭第一个喜欢的人不是我。” “我……”章琔仿佛处在盛夏与寒冬的交替之间,时而炙热,时而寒凉,惶然垂睫,顿口无言。 空气好像乍然凝滞,她不知所以。 易拾一句心曲之言,却不意挑动出章琔的郁悒情绪,连忙轩然一笑,玩笑道:“你我二人在尺雪城早已是臭名昭著,就别去祸害他人了。” “不祸害他人?”章琔倏尔抬眼,灵眸耀耀有光,一本正经地道:“那本小姐祸害你。” 易拾顿然起身,对章琔郑重作揖,当场上一出插科打诨:“小爷从命。” 章琔不禁哑然失笑,至今日,生死关头,方知衷情。原来,有的情爱如春夜细雨,润物无声。 今早在地牢与桃生相见时的情状一直在章琔脑中挥之不去,她从来不善于不辞而别,给人生徒留一场空白,遂道:“我想再见桃生一面。” 易拾不问缘由,不询目的,亦未生半分迟疑和顾虑,“我来想办法。” ※※※※※※※※※※※※※※※※※※※※ 天地玄黄,宇宙洪荒。日月盈昃,辰宿列张。 出自:《千字文》 千里姻缘一线牵。 出自:《红楼梦》 夜逃 梦家,一名年轻厮役提着一只盛满牛羊杂碎的木桶,来到地牢,准备给鳄鱼喂食。 行经甬道时,厮役远远瞧见铁门已开,并隐约闻到一股异味,立马加快脚步,片刻便至铁门前,一股浓烈的腐腥味瞬间扑鼻而来,他抬头一看,铁索悬人之处竟是空空如也,直吓得面无人色,木桶“嘭”地落地。 厮役连忙抬袖捂鼻,疾步如飞地奔到池前,但见原本的一池清水眼下已是污浊不堪,六头鳄鱼尽丧其中,厮役当场双腿一软,跌跌撞撞地往外狂跑。 梦云芝和任华都不在家中,梦家此刻无一可主大事之人,众人知道此事后均感到惶恐不安,囚奴脱逃已是大罪,鳄鱼悉殒更是罪加一等。 且这时,他们终于发现,琼英不见了。 今日,外出侍行共二十六人,其中并无琼英,诸人虽胆战心惊,但也不敢胡乱揣测。 半个时辰后,八驾驼车缓缓驶回梦家。 梦云芝眉开眼笑地与桃生一同进门,刚走到庭中,一名年长的老仆诚惶诚恐地跑到跟前,开口之前便“噗通”跪倒,声音颤抖地道:“小姐,囚奴跑了。” 桃生和梦云芝均是一惊,未及梦云芝出声,桃生当先开口:“何时的事?” “回姑爷,”老仆将头一磕,“老奴不知。” “都是一群废物。”梦云芝痛骂一句后,立即拔足往地牢的方向跑去。 桃生亦揣着满腹疑团,紧跟其后。 梦云芝和桃生一前一后地进入地牢,看到里面一片狼藉的景象时,梦云芝立时暴喝一声:“来人。” 任华忙不迭上前打恭,“老奴在。” “云芝,”桃生一看便知梦云芝准备派人去追,忙道:“总归是要放的。” “桃生哥哥,我只说饶她一命,可没有说过要放走她。”梦云芝立即下令:“闭城门,全城搜捕,再派一队人出城去追,掘地三尺也要把人给我抓回来。” “是。”任华领命而退。 “梦云芝。”桃生急火攻心,气血猛然逆涌,一口血当时喷出。 “桃生哥哥。”梦云芝惊慌失色地扶住桃生,而后大喊:“来人,快来人。” 桃生一阵天旋地转,“不……要……”艰难地挤出两个字后,蓦地昏厥过去。 迷迷糊糊地醒来时,桃生听到有人在说“时日无多”,睁眼看去,见是梦家的医师在向梦云芝禀报,想来那个“时日无多”之人便是自己。 桃生费力地半支起身,“咳咳咳……” 一阵咳嗽声将梦云芝和医师的谈话打断,梦云芝三步并作两步地来到床前,五指往桃生额头一拂,一脸愁容地道:“桃生哥哥,别担心,我会用最好的药来救你。” 桃生面色煞白,周身无力,一双噙满戾色之眼有如狼目,仿佛下一瞬便将龇牙咧嘴咬断猎物之颈,“放她出城。” 梦云芝痛激桃生:“把她救走的人是她的夫君,她并不知道你为她所做的一切,也许多年以后她根本都不会记得曾经有你这个人,桃生哥哥难道甘心?” 桃生毅然决然地道:“我心甘情愿。” 梦云芝气愤难当,用几近咆哮的声音喊道:“你现在是我的丈夫。” 甫一落音,梦云芝猝不及防地被桃生扼住脖颈。 桃生凶神恶煞地道:“梦云芝,你别忘了,你的命现在在我的手里。” 梦云芝任由桃生掐颈,不做一丝一毫的反抗,神色自若,“桃生哥哥,你欠我。” 桃生眼眶因恚怒而微微泛红,“你想跟我一起死吗?” 听到桃生轻易言死,梦云芝如被蜂蛰一般,当下疯狂起来,“我不会让你死,我会救你,不惜一切代价。” 桃生却烦倦至极,“我早就已经活够了。” 梦云芝不管不顾地扑进桃生怀里,将之紧紧拥住,“桃生哥哥,别离开我。” “放她走。”桃生僵僵不动,像是一尊毫无感情的木偶泥胎。 “放她走了,你也会离开我。”梦云芝对桃生依恋甚浓,“桃生哥哥,我怎么能放?” 桃生摇头叹息,“以我现在的状况,走到城门都很困难,你认为我还能跑到哪里去?” 梦云芝阴恻恻笑道:“桃生哥哥活一日,我便让她活一日,桃生哥哥若是死了,我立刻让她给你殉葬。” 亥时,桃生思绪万千,拥衾无眠。 今夜月好,流光穿过半开的窗户洒到床前,沾染枕边。 桃生一眨不眨地看着枕边那一片皎白月光,一道黑影蓦地闪过,月光明暗一瞬,桃生即时移动视线,竖起戒备。 随着一阵轻微的“嘎吱”声响起,房门旋旋打开。 桃生灵敏地往后一仰,蔽身于金波流照不及的暗处,右手悄然探至枕下,摸出匕首,一身白衣如霜,目光明锐,活似一只警惕的白狐,病态欲支而难支,仿佛刚刚逃脱猎人的追捕。 一道黑影如出没于夜间的阴魅,行动快若飞矢,不过一弹指顷,已近床前。 匕首寒光瞬闪,跟之破风声起,桃生行招似电,比黑影来突之向猛地刺出一记,然而来人矫捷如神,桃生力顿之时,锋刃犹白,弱腕却猝不及防地被人一举擒住。 桃生后招尚未运起,来人紧扼其手腕的五指骤然用力,眨眼间,匕首便被他另一只手疾迅卸走。 来人跟着扯掉蒙面巾,流霜恰好洒在其脸上,桃生一看,竟是易拾。 “别出声。”易拾不由分说地将桃生往外一带,“有人想见你,现在跟我走。” 易拾来见宿城之事,桃生早已知晓,今日的救人良机,是桃生用自己给章琔、亦是给易拾换得的一份成全。 半月漠行已耗尽他仅剩不多的精气,桃子曾告诉他“人死如灯灭”,桃生知晓自己将不久于人世,今生错失所爱,终究无力挽回,为今只有拼尽全力以成其好。 桃生将搭在桁上的一件雪色大氅探手一捞,匆匆披身后便毫不迟疑地紧随易拾而去。 易拾将桃生带至石山里的一眼岩洞外停下,“她在里面。” 洞里火光明灭,桃生一头钻进洞中。 洞内,一块及膝高的岩石上,章琔垂首枯坐,泼墨青丝披肩而散,身旁倚着一支火把。 一派幽静中,蓦然响起一串脚步声,章琔闻音抬头,桃生奔进视线的那一刹,章琔也立即起身,“桃生。” “阿琔。”桃生骨薄而衣缓,端的一副玉瘦檀轻态,步履蹒跚之迹昭然,他却犹然不肯放慢步伐。 终至章琔面前后,桃生不顾一切地伸开双臂,将之牢牢锁在身前,“阿琔,对不起,对不起啊。” 章琔辞色似如以往温和,“桃生,你没有对不起我。”而后缓缓将之推开。 桃生心思细腻如丝,仅从一个再简单不过的举动,便立刻觉察出端倪,他的阿琔终究离开了,眼眶里倏尔蓄起一汪荧荧泪光,却未如从前那般滴落,“阿琔,走吧。” 章琔却问:“桃生,快乐吗?” 桃生忍悲一笑,“心甘情愿,所以快乐。” 但深藏在心腹之中不敢轻提一字的言语却是:我一生中唯一无二的快乐皆因你而生,所以心甘情愿以我之身,铺你今后安好之路,佑你终老无虞。 章琔抬起手,五指缓缓打开,掌心卧着一枚润泽无暇的玉鱼,“没来得及提早准备礼物,这块玉佩是我随身之饰,便赠予你,莫要嫌旧。” 桃生从章琔手心拈起玉鱼,无比珍惜地攥进掌中,“阿琔赠我之物,比得上世间所有珍宝。” “我明日便要走了,此生不知何时才能再见,唯愿你生世吉祥如意,和乐且湛。”章琔抱手在前,朝桃生深作一揖。 见宿城石山的岩洞里,章琔和桃生在跃动的火光中相对揖别。 章琔走后,桃生倚在她方才所坐之石旁,今世沾染的一身红尘气正如繁花遇秋凋零,他将玉鱼贴在胸膛左侧的跳动之处,泣不成声。 易拾和章琔回到院子后,一眼望见里面黑压压围着一群人,似等候已久,直觉恐怕大事不妙。 见二人终于回来,琼英一个箭步奔来,不言因由,径直道:“等不得了,我们今晚就必须走。” 易拾眉心一拧,忙问:“发生什么事了?” 琼英柳眉倒竖,气冲冲道:“没想到梦云芝下了狠手,现在正挨家挨户地搜人,连宝塔寺都没放过,估计再有两个时辰就要找到这里来了。” 章琔疑惑地问:“为何现在才开始搜?” 仲贤接过话头,分析道:“见宿城有宵禁制,戌时便不可外出,满城人都安分地待在家中,更利于寻人。” “原来如此。”易拾恍然大悟,“难怪方才路上空无一人。” 琼英催促道:“易公子,章姑娘,请赶快回屋收拾一下,我们立马启程。” 易拾问道:“现在城门已关,是否还有别的路可行?” “渡良缘河顺流而下即可出城,只不过,”琼英神色一凝,“去良缘河有两条路,但都很棘手。一条是喜鹊台,可直接到达良缘河,但那里有梦家的侍卫昼夜轮守。往常,每一班有十六人,照今日的情形,应该已经增添了人手。另一条是梦家的饲狼场,外面有巡逻的侍卫,但里面只有两名训狼人,我们若是选择饲狼场,所要对付的便是近五十头狼。” 易拾不拿主张,目光在琼英和仲贤的眉眼间扫过,“想必前辈和琼英姑娘已有决计。” 仲贤道:“走饲狼场,那里尚可一试。” 易拾眼底乌沉沉一片,偏头看向章琔,“事不宜迟,我们现在就走。” 一盏茶功夫后,易拾一行人以星驰电掣之速来到饲狼场。 饲狼场在见宿城临河一边,入口一段是一道长约八丈、高逾六尺的篱笆,上有紫藤攀绕,近看可见密密长刺,再往左右便是高耸的城墙。 饲狼场整个占地约两亩之广,四周均围以紫藤篱笆。 “这种藤枝倒是不曾见过。”杜汉伸手便欲往紫藤触去。 琼英急忙喊道:“别碰,刺有毒。” 杜汉双眼惊瞪,赶紧收回手。 琼英的视线穿过篱笆望进饲狼场,月华淡如水,饲狼场西南向,一座小木屋影影绰绰,东南向,十余间棚舍鳞次栉比。 琼英先是指向棚舍,“那里是狼舍,”跟着又指向木屋,“那栋木屋是训狼人的居处。”之后顺口道:“饲狼场里的狼,是梦家专门养来吓唬入漠之人的。” “吓唬?”杜汉嗔忿忿道:“我们在长师戈壁横遭狼群攻击,个个都带着一股吃人的狠劲儿,不像是只为吓唬。” 章琔闻言诧异,“那五六头狼是你们杀的?” 老蝎略品此话,庚即询道:“章姑娘遇着了?” 章琔忙不迭从襟内掏出那片用金线绣着一枚虎头纹的碎布,迅速在掌心摊开,递到诸人面前,“这是谁的?” 诸人纷纷凑近一看,眼尖的孙伦立马认出乃是易拾当日被狼咬破的衣裳一角,遂道:“是易公子的。” 章琔心头一突,转眼看向易拾,“是你的?” 易拾从章琔手里拿过碎布,看到虎头纹时,立刻思起那日与狼群激战时的情形,“一头狼咬破了我的衣裳。” 章琔浑身筋肉不由得紧绷起来,迫不及待地问道:“三年前的一个雪夜,你是不是去过明香山?” 易拾暗吃一惊,未立即承认,假意回想片时,“好像……是。”语气里透着一股不太肯定之犹疑。 章琔追问:“是不是用箭救过一个人?” 易拾像是恍然记起一般,“对,没错。” “原来是你。”章琔心弦似猛地被人扣动,仿佛在萧索的夜天里冷不丁撞进一片百花林,惊喜又沁人心脾,“我便是那夜被你救的人。” 易拾先是面露诧异之色,而后诌慌:“那晚碰巧去明香山打猎,看到有人要行凶,便顺手给了他一箭。” 恐多言多露,仲贤应时插话:“别耽搁,先走为上。” ※※※※※※※※※※※※※※※※※※※※ 病态欲支而难支。 出自:《闲情偶寄·颐养·却病》 人死如灯灭。 出自:《论衡》 围堵 饲狼场外时不时有擎火把的侍卫走过,里面则是静悄悄一片,木屋前竖着一盏及屋高的羊皮风灯,摇曳如萤,这是整个饲狼场里唯一的光亮。 琼英一壁比划,一壁分析:“我们目前所处方位是在正南方,夹在木屋与狼舍之间,而良缘河是在东北偏东。从狼舍外过,路径最短,却很容易惊动狼群,所以,稳妥起见,我建议咱们绕西北过。” 易拾不做犹疑,当机立断:“听琼英姑娘的,我们从西北绕过去。” 一行十七人,个个都身手不俗,章琔虽负伤,但有易拾在侧,越过篱笆进到饲狼场亦非难事。 翻入篱笆后,诸人按计划往西行。 将至木屋时,易拾霍地踢起一粒碎石,探手抓进掌中,旋即拈指一弹,打熄羊皮风灯,屋前当时一黯,众人跟着神行而过。 来饲狼场的一路,章琔唯恐自己拖慢大伙行速,几番牵动伤口也都暗自忍下,至西北处时,由于步伐加快,伤口乍然绽开,章琔禁不住闷哼出声。 易拾立即停步,“昭昭怎么了?” 章琔咬牙摇头,“我没事,继续走。” 眼看就要临近良缘河,一声突如其来的狼嚎令众人寒毛顿竖。 仲贤急喊道:“不要停,快走。” 十七人立时奋足疾奔,与此同时,狼群的飞跑声响彻整个饲狼场。 章琔回首一望,但见群狼正如雷腾云奔,直追而来,教人看去不寒而栗。 紧跟着,又闻“呛啷”一声,仲贤剑已出鞘,其余人亦随之亮出兵器,做好恶战的准备。 狼群奔跑之速倍于诸人,头狼之面目已然清晰可见,仲贤明白已经来不及了,双足顿时一止,转身面对狼群,仗剑欲战。 诸人发现仲贤未跟上时,已行出数十余步远,老蝎回身一望,立有所醒,疾声大呼:“上将。” 仲贤回过头来,“快走。”声音一落,拔足冲进狼群,像是一名驰骋疆场的战士,挥剑进击,英勇无畏。 狼群如奔涌之洪,眨眼将仲贤淹没。 老蝎声嘶力竭地喊:“上将。”竟要调头回返,易拾即时将老蝎抓臂一拉,喝道:“他不想看到我们回去,走。” 仲贤的舍身仅拖住狼群片刻功夫,群狼仍以百夫莫挡之势朝易拾等人奋力飞驰。 章琔身上的五道鞭伤在猛烈的牵动中裂开,鲜血不断外渗,染透青白的衣衫,分外显目。 易拾发觉此迹,但此时此刻却一步也不能停下,只能为其鼓劲:“昭昭,坚持住。” 说话间,篱笆外突然亮起无数点火光,迅速地将连河之地重重包围。 琼英见之,瞬间面如死灰,“来不及了。” 狼群逼近诸人后,却不扑来,只是龇牙咧嘴地眈眈而视。 孙伦激愤道:“易公子,我们杀出去吧。” 琼英却缓缓摇头,“羊落虎口,无谓之争。” 章琔一把将易拾推开,又往狼群所在之处后退三步。 易拾惊道:“昭昭,你要干什么?快回来。”即蹈足往前。 “别过来。”章琔断喝一声,“她要抓的人是我,你们走,快走。” 当是时,一声鸦啼划破寂空,众人昂首一望,只见一群乌鸦自南疾飞而来,在饲狼场上空盘旋不定。 乌鸦出现后,琼英冷不丁双膝跪地,“我们都完了。” 未几,狼群有序地左右分开,梦云芝自中间款步行来,其身后紧随着一支手擎火把的侍卫。 梦云芝的目光率先落在琼英身上,“琼英,你好大的胆子。” “哈哈哈哈……”琼英纵声狂笑,“你害我妹妹,我不该寻仇?” 梦云芝傲然不已,“我杀的都是该杀之人,我有何错?” “梦云芝,你好歹毒。”琼英怒指梦云芝,“我今日落在你手里,只赖我命薄。我琼英以死后之魂诅咒你,今生今世,求而不得,无福善终。”言讫,琼英突然横剑抵颈。 见状,章琔愕然喊道:“琼英,不要。” 易拾等人急忙出手夺剑,却迟去一步,琼英紧紧盯住梦云芝,毅然伏剑,鲜血骤然喷洒,剑落之时,琼英亦倒地陨丧。 “琼英。”章琔悲不自胜,泪溅玉颊。 梦云芝不屑一哼,“区区贱婢,死便死了,喊得个撕心裂肺是做给谁看?” 易拾举步生风地奔到章琔身旁,将之护在身后,瞪视梦云芝,“你到底想得到什么?” 梦云芝阴狠地道:“当然是无休止地折磨她。” 易拾怒气冲霄,即刻秉剑一提,“那就先从我的尸体上踏过去。” 话一出,老蝎等人亦横戈备战。 “我倒要看看你的骨头究竟有多硬。”梦云芝举手一挥,“众卫侍听令。” 其身后侍卫齐声道:“小人在。” 梦云芝指向易拾和章琔,“活捉那两个人,其余人就地击杀。” 一声令下,手擎火把的侍卫当时抽刀,飞鹰一般朝易拾等人疾扑而来。 刀剑的相交声“锵锵”不绝,易拾一手挥剑,一手牢牢抓住章琔的手腕,前后击敌。 火把一支接一支地掉在地上,梦云芝和章琔隔着一丛丛火光遥遥相望,身边白刃相接,盈耳的厮杀声像是来自地府的索魂之音,将此间所有人都困于其中。 章琔赫然看到,梦云芝朱红的唇角徐徐勾起,对准易拾,拈弓搭箭。 章琔骇然失色,激声一喊:“不要。”而后毫不犹豫地转身,像一张蔽身的盾牌,岿然地挡在易拾面前。 飞箭“嗖”地一下自背后射来,易拾已经来不及将章琔拉开,只凭眼明手快,一剑击去,便听到“铮”地一声,飞箭正中剑身。 四五名侍卫趁隙齐上,易拾很快陷入左支右绌之境地。 而这时,梦云芝又搭起一箭,一力拉至满弓。 利矢射来之时,又被易拾一剑挑开,但也是这一箭,令易拾和章琔被刀阵凌身,就地束手。 老蝎等人见易拾和章琔双双被擒,当即猛然拼力,欲脱身施救。 “梦云芝,”章琔拿自己做筹码,同梦云芝谈交易:“放过他们,我任由你处置。” 梦云芝道:“不放过他们,我也能处置你。” “梦云芝,你……” 章琔话犹未完,一道唤声从梦云芝身后传来,“云芝。” 人尚未现于视野之中,章琔已经听声辨出来人,脱口道:“是桃生。” 梦云芝眉心一蹙,“桃生哥哥,你怎么来了?” “咳咳咳……”桃生身单体薄,行姿踉跄,似弱柳扶风,“住手,叫他们住手。” 梦云芝当即下令:“住手。” 侍卫依令停戈。 梦云芝扶住桃生,“桃生哥哥怎么不在房中寝息?” 桃生厉声道:“放人。” 梦云芝目光扫向易拾等人,明知故问:“桃生哥哥是让我放走他们么?” “梦云芝,”桃生一字一顿地道:“我叫你放人。” 梦云芝以撒娇的语气道:“他们都是囚奴,云芝可不放。” 桃生毫不留情地搡开梦云芝,一剑抵在梦云芝颈处,威逼道:“放是不放?” 梦云芝笑色渐消,眸中怒气蒸蒸,“桃生哥哥又因为他们对我动兵戈。” 桃生眉头一皱,“放他们走。” “其他人可以放,但此二人,”梦云芝抬手指向易拾和章琔,“我死也不放。” 弗及桃生启口,易拾兀的将话一接:“还请梦大小姐说话算话,放他们走。” 老蝎等人登时急呼:“易公子……” “好。”梦云芝朝侍卫招手示意,“缴掉他们的兵器,让他们走。” 老蝎连忙道:“易公子,我们……” 易拾断喝一声:“听我命令,走。” 侍卫将老蝎等人的兵器尽数缴收,但诸人犹然立在原地不动。 梦云芝冷声道:“再磨蹭,我可就要反悔了。” 易拾心里一急,顿时怒声暴喝:“快走。” 篱笆的门已经打开,老蝎等人三步一回头地行出饲狼场。 梦云芝神情倏尔一变,巧笑倩兮,“桃生哥哥,你瞧,云芝有菩萨心肠,云芝在为桃生哥哥行善积德。” 桃生却秉剑不挪,漠然道:“把他们也放了。” 梦云芝软声软气地道:“他们不成,我还没有彻底消气,哪能就这么轻易地把人放走?” 章琔挺身道:“你对我有气,所以别殃及无辜,要撒气就冲我来。” “他怎么能是无辜?”梦云芝脸色忽然阴沉,歇斯底里地质问章琔:“你明明已经有人爱了,为什么还要抢我的桃生哥哥?” “梦云芝……”甫一喊出,桃生的五脏六腑似突然绞缠在一起,疼痛不已,继而引发气逆,一口血登时冲涌而上,剑脱手坠地的同时,桃生亦随之往地上倒去。 “桃生。” “桃生哥哥。” 章琔和梦云芝齐声疾呼。 梦云芝急急扶住桃生,但见其目闭气微,已然不省人事,瞬时间,心跟油煎似的,火急火燎地冲侍卫喊道:“备车回府,快。” 和离书 疾驰的马车里,桃生被梦云芝抱在怀中,吐血不止,染红白衫,那鲜红刺得梦云芝眼目生疼。 “桃生哥哥,撑住,我们就快到家了。”梦云芝手足无措地用衣袖为桃生拭去唇角的血迹,然血涌如泉,好似源源不绝,根本无济于事。 而在这般毫无距离的贴近之下,梦云芝才惊然发觉,原来桃生竟瘦癯至斯,一把摸去,尽是枯柴,明明当初在梦家养得尚有两分饱满皮肉,如今却反倒远不及从前,一身的瘦骨伶仃,令人心疼,梦云芝益发焦急,不住地催促一帘之隔的车夫:“快,再快。” 回到梦家后,上下人一见桃生此般模样便禁不住提心吊胆,一言一行皆如履薄冰。 医师给桃生诊脉时,断出其已回天乏术,心中甚骇,却不敢据实而言,只道是“气火攻心,需以黄芪调养”。 然而,见宿城并无黄芪。 这一夜,梦家所有人都手忙脚乱,但其实,大多数人并不知道自己应该做些什么。 质明时分,昏迷一夜的桃生突然醒来,睁眼所见是梦云芝坐在身旁,双目红肿,眼底一片青影,正一眼不眨地盯着他瞧。 梦云芝守在床畔,一夜忧心如惔,目未交睫,眼下终见桃生转醒,眉眼间的委顿瞬时一扫而空,惊喜若狂地压身凑近,“桃生哥哥,你终于醒了。” 桃生昏迷之后,一直被噩梦缠困。 梦里,他躺在一望无垠的枯草地里,手脚被镣铐锁住,动弹不得,亦发不出任何声音。 一片乌云从灰白的天顶坠落,向他飘来,触地后,竟似有千钧之重,将桃生一点一点压入地下。 桃生半生时光都在求索黄泉路,而今夙愿将成,他却开始退缩。 他并不眷恋人世,只是在变成一座冰冷的青乌垄之前,想要再见章琔一面,所以他疯狂挣扎,及至熬干最后一滴血气后,终于醒来,而张口第一句话便是:“我要见她。” 梦云芝心脏一抽一抽地疼,眼泪一霎滚落,凄声道:“桃生哥哥,在你面前的人是我啊,是打小就喜欢你的云芝啊。” 桃生气若游丝,嘴里仍是那句:“我要见她。” 不甘和怨恨如囚笼一般将梦云芝困于其中,她憎恨章琔,却也很是羡慕,下唇不觉间被牙齿咬破,血腥气瞬间包裹舌尖,梦云芝将眼泪一拂,沉声命令小加:“去把人带来。” 一刻功夫后,章琔手捆麻绳,被侍卫一路推搡到房中。 是时,桃生肩披一领纯白大氅,半坐在榻里,一头乌发像是刚刚梳理过,虽未戴冠,却不见一丝散乱。 梦云芝立在床尾处,眼角泪意依稀。 昨夜,桃生在饲狼场晕过去后,章琔和易拾便被侍卫抓回梦家,分开拘禁。 章琔既担心易拾,又担心桃生,几乎整宿无眠,眼下一见桃生便拔腿向他奔去,却在临近床边之时被梦云芝厉声喝住:“贱人,别靠近桃生哥哥。” 章琔果真停步,望向面无血气的桃生,“桃生,你没事吧?” 桃生勉力掀被下床,趿鞋走向章琔,“阿琔,你来了。” 章琔不迭点头,“桃生,我来了,你怎么样?” “阿琔,”桃生微微一笑,“我找到黄泉路了。” 章琔蓦然心紧,“别说傻话,世上没有黄泉路。” “阿琔,我原本想要问问你,有没有爱过我,可是我想,”稍顿顷刻,桃生声音显变得凄凉:“你应当是没有爱过的,所以便不问了。” 章琔猛然一震。 “咳咳……”桃生轻咳两声后,又继续道:“世上无尽善尽美之事,也无尽善尽美之人,我生于淤泥之中,一身脏污,唯有那颗爱你之心,纯洁无暇。我将它给了你,毫无保留。” 章琔眼睛发涩,“桃生,没事的,你一定会好起来的。” 桃生的每一个字都像是一柄利刃,将梦云芝一刀刀割剐,眼见得二人情意缠绵,梦云芝对章琔的恨意只增不减。 “短短三年时光,却抵得过我一生年华。”桃生悲叹一声,“若下一世我仍如这一世一样,生于淤泥,我们便不要再遇见吧。” 章琔已然泪湿衣襟,不住地摇头,“不要,桃生,不要……” 桃生气息猛地一窒,眉心当时皱起,复又缓缓舒开,“阿琔,我要走了,忘掉我的名字,我生来无姓无名,微贱如草芥,我不希望你日后回忆起这三年时光,是在那样不堪的地方。这是我人生中最宝贵的三年,一点也不……脏。” 声气如浮云散去时,桃生轰然倒地,手里紧紧握着章琔昨夜赠他的那枚玉鱼。 “桃生。” “桃生哥哥。” 章琔和梦云芝同时扑倒在桃生身旁,嘶声呼喊。 章琔用手去摇他,“桃生,醒来啊,你从来都不是草芥。” “滚开。”梦云芝一掌打向章琔,旋即将桃生抱入怀里,一时间,只觉天崩地裂,椎心泣血,“别碰我的桃生哥哥,谁也不能碰他,我才是桃生哥哥的妻子,全天下只有我可以碰他。” 章琔此生看到桃生的最后一眼,是他闭目躺在梦云芝怀里,安详得好似刚刚睡着。 侍卫粗暴地将章琔架出房间,来到外面时,章琔赫然被眼前一幕惊住,竟见漫天乌鸦一只跟一只地俯冲直下,撞地而亡。 短短功夫,满地鸦尸。 回到被关押的房间外,侍卫猛地往内一搡,章琔遽然摔倒,却不起身,直怔怔坐在地上,心底渐渐生起弥天的凉意。 不知过去多久,房门“嘭”地自外撞开,两名侍卫用刀押着易拾来到房中,梦云芝紧随其后。 易拾双手反绑于身后,脖颈左右分别架着一柄锋刀,“昭昭,他们有伤你吗?” 章琔庚即起身,“没有,易拾,我很好。” 梦云芝头簪白花,一身素衣,怒指章琔,“是你,你害死了我的桃生哥哥。” 易拾诧道:“桃生死了?” “你让我从此孤独,”梦云芝目光逐渐阴狠,“我怎么能让你好过?” 话落之时,小加捧着笔墨纸砚进屋,一一摆在桌上。 梦云芝提起笔,快速蘸墨,递到章琔面前,“你不是一直想跟他和离吗?我成全你,现在就写和离书。” “疯子。”易拾痛骂一句,“昭昭别听她的,她已经疯了。” “不写是吧?”梦云芝一把夺过侍卫手里的刀,抵在易拾颈间,“我现在就杀了他。” “哈哈哈哈。”章琔长笑数声,利落地接过毫笔,“终于可以摆脱这条臭鱼烂虾,本小姐同意。” 易拾急喊道:“昭昭,你这辈子都别想摆脱我,我不同意。” 章琔手持毫笔,冷绝而视,“别自作多情,我根本不想和你成亲,直至今日也未动过心,我从来都只爱自己。” 易拾岂能不知她心里所想,不过是想藉此让梦云芝放过他,“昭昭,我不吃反语。” “多谢梦大小姐的成全。”章琔抬起手,“执笔不便,可否松绑。” 梦云芝吩咐小加:“给她解开。” 解开束缚后,章琔当下悬腕落笔,一纸和离书片刻即成。 小加转即将和离书呈给梦云芝,梦云芝一眼扫过,然后送至易拾眼前,“看到了吧?她是个无心之人。” 易拾态度坚决,“我不答应。” 章琔将笔信手一丢,“此刻起,他与我再无干系,所以梦大小姐大可不必迁怒无辜之人。” “我的桃生哥哥死了,他昨日才和我成亲,今日却躺进了棺材,我甚至未与他同床共枕过。章琔,这一切都是因为你,全都是你害的,我也要让你尝尝痛失所爱的滋味。”梦云芝已然疯狂。 易拾急眼呵道:“疯子,别动她。” 梦云芝桀然一笑,“我不动她,我动的是你。” “梦云芝,”章琔大觉不妙,“他跟我已经毫无关系了。” 梦云芝风轻云淡地道:“又如何?我偏就动了。”随即下令:“把人带走。” 侍卫将易拾押走后,梦云芝又立马命人打晕章琔。 章琔失去意识前听到的最后一句话是:“把她装进铁笼里,运到饲狼场。” 我爱深如你 章琔睁眼之时,四周漆黑一片,伸手不见五指,宛如夜间,一动之下,脊背冷不防传来一阵钝痛,尚在懞懞之中的意识瞬间清醒,她摇摇晃晃地站起,探手前行。 刚跨出一步,“哐”地一声,猝不及防地撞到硬物,章琔疼得龇牙,当时抬手去揉被撞之处,之后再小心翼翼地继续摸索。 五指由左至右拂扫而过,一根一根,像是铁栏,再往四周一探,俱是如此,思及昏倒之前听到的那句话,章琔推断自己眼下应当是被关在一只铁笼里。 更且其时,和离书写出后,梦云芝言语内外似乎要对易拾下手,章琔惶惶发急,也不管自己身处何地,抓着铁笼便奋力摇动,“易拾,易拾……” 四五声后,笼外传来极轻微的动静,紧跟着,一道粗布迅速擦过的声音贴笼响起,喘息之间,黑暗陡然退去。 笼外,一名侍卫站在边旁,手里拽着黑布一角,原来方才并非黑夜,而是一层极厚的黑布将铁笼严实罩住,未透一丝光亮。 天边,残阳斜飞,薄暮耿耿。 章琔匆忙四顾,但见城楼之上,梦云芝凝立于金黄的晚光之中,一袭白衣惨淡,衬得眼尾的胭脂红益发艳丽,章琔恍惚看到,她眼里透出一股近乎于疯狂的绝望。 梦云芝唇角一勾,虽未染丹,却依然妖冶。 两名侍卫押着易拾来到铁笼前,凶横地丢给他一柄锈剑后便转身离开。 易拾未捡锈剑,而是一个箭步冲到章琔身前,双手伸进笼中,将之握住,“昭昭,他们有伤你吗?” “没有,”章琔摇头,“易拾,你能逃出去吗?” 易拾倏尔挂起以往那般桀骜不驯的笑,“恐怕逃不了了。” “其实,”章琔黯然垂眸,“你原本不必遭受这些。” 易拾当即曲指,在章琔额头轻敲一记,“别说傻话,首先,我易拾怜香惜玉。其次,你在心里寂寂多年,而今上蹿下跳不过月余,哪里能够?” “上蹿下跳?”章琔佯嗔道:“有你这么比拟的么?” 易拾眼神柔和似三春之柳,指腹在章琔圆润如珠的鼻尖不轻不重地划过,“昭昭,我们身处异域,死即归乡。别怕,我在。” 章琔平静地道:“易拾,我不怕死,我们都是凡人,活不到万寿无疆,现在不过是早死几十年而已。” 一声突如其来的狼嚎蓦然中断两人未尽的话语,循声看去,却见三头体格壮硕的尖齿棕狼张着血盆大口,目露凶光,嘴边流涎,缓缓朝他们行来。 章琔顿时明白过来,忙道:“易拾,快跑。” 易拾却返身捡起锈剑,“身处虎口时,如果跑不掉,便与之决一死战。” 是时,两厢均杀气腾腾,行在最前边的狼霍地引颈长吼,音泯之际,三头狼同时纵蹄疾奔,势如狂风。 易拾目不转睛,手足猛然运劲,虽执斑斑锈剑,却不掩周身凌厉气势。 更令人诧异的是,他双足一点,竟直冲三头狼迎奔而去。 章琔惊得杏眼圆睁,纵气喊道:“易拾。” 一声出时,易拾已经陷入与三头狼的激战之中。 城墙上的梦云芝表情淡淡,像是在看一场厮杀之戏,其中生死皆与己无关。 而关在笼里的章琔却似身浴烈火,焦心甚至,每看一眼都激起钻心的疼。 易拾面容冷峻,招招利落,凭着一身轻功,未几便将一头狼斩于剑下,但他手臂也被尖利的狼爪抓伤,衣袖破开两道血痕。 另两头狼见同伴被杀,登时仇性大激,两眼似浸过剧毒,每一道目光都锐利如刀,口角涎液垂流不止,全然将易拾当作了盘中之餐,一左一右,合力围攻。 易拾力道丝毫不减,出招带风,锈剑在砍中一头狼的脊骨时,竟脆得当场断成两半,好在狼脊亦折,方还气势逼人的猛兽刹时倒地,血汩汩外流。 至此,三狼仅剩其一。 易拾剑断,周身有数道赤淋淋的抓伤。而此狼前腿被剑砍中,肚腹处亦被削掉一块巴掌大小的皮,露出鲜红的肉来。 两方皆鲜血淋漓,损折不浅。 僵持须臾,两厢同时一动,易拾手持断剑,跃身砍下。 凶狼一个闪避,一口咬住易拾右腿,易拾双手握剑,往其侧腹竖插而下,鲜血骤然迸射,溅满易拾一身,狼口随之松开。 三狼俱败,易拾喘息急促地望向城墙之上,随即抽出断剑,收回目光,转过身,一瘸一拐地走向铁笼。 章琔赶忙将手伸出笼外,“易拾……” 刚喊出声,却看到易拾身后,狼舍被全部打开,圈在里面的狼鱼贯而出,眼神贪婪而嗜血,原始的野性被龇出的獠牙展露无遗,数十道目光齐齐往铁笼的方向投来,俨然已将场内二人视作可吞吃入腹的猎物。 易拾浑不知身后状况,冲章琔微微一笑,“昭昭,我……” 话犹未完,却听章琔大惊失色地喊道:“不要。” 易拾闻声一顿,旋旋扭头顾看,但见背后不远处,数十头狼正面目狰狞地盯视他,景象着实可怖,但他却未显出半分畏惧之色,若无其事地将头转回,继续朝章琔走去,右腿被狼牙咬出的伤洞正潺潺流血,在其身后拖出一条长长的血印。 章琔倏地望向城墙,惊慌失措地呐道:“不要,梦云芝,你该对付的人是我。” 易拾缓步行至章琔身前,抓紧她的手,“昭昭,我们别求她。” 痛苦和绝望如滚烫的铁水,立时灌满章琔的心腔,坠得心脏直发疼。 小加自狼群中间行来,于铁笼外停下,“小姐说,如果你肯从喜鹊台跳下去,便放过他。” 章琔不询因由,毫不犹豫地答应:“只要她信守诺言,火海我都跳。” 得到应承后,小加随即持一把钥匙将铁笼的锁打开,“跟我走。” 喜鹊台与饲狼场看似在两个不同的方位,实际只有两墙之隔,全因设计之巧妙,方有此观觉误差。 梦云芝让章琔跳喜鹊台的原因很简单,见宿城有个由来已久的传言,凡是从喜鹊台跳进良缘河而亡的人,下一世将孤独终老。 这份诅咒在桃生归寂时,梦云芝便无比迫切地想要加在章琔身上,此乃她所认为的最深惩罚及报复。 “昭昭,别信她,不要跳什么喜鹊台。”易拾一是不信梦云芝,二是下意识认为梦云芝将要使出更加残暴的手段来折磨章琔。 说话间,城门“轧轧”打开,章琔一脚迈出铁笼,“易拾,答应我,如果能活着,那便好好地活下去。”语罢,决然而离。 断剑从手里滑落,易拾跌跌撞撞地追去,“昭昭,回来,我不要你救,我不要你跳什么喜鹊台。” 章琔脚步匆匆地跟在小加身后,掩唇而泣,不敢停下一步,也不敢回首一眼。 易拾拖着血糊淋剌的伤腿,心如火焚,更要命的是,他明显能感觉到自己的力气正逐渐流失,而致行速愈来愈慢,不由得想起昨夜喝的那杯水。 据传,瓜灯国有一种毒,名启霜,无色无味,服时并无异样,但若是受伤流血,药效立即发作,可使中毒之人筋软骨酥,气力尽失,三日过后,药劲方能散去。 随着四肢益发无力,易拾由此推断,那杯水里不出意外便是被加了启霜,眼看章琔越行越远,易拾焦灼得如被油煎,却又束手无措。 穿过两道城门后,章琔来到喜鹊台下。 时下,喜鹊台方圆之内空无一人,全因一个时辰前,城中居民被禁止涉足于此,违者重处,无一例外。 梦云芝兀自立于城墙之上,神情依旧淡漠,唯一不同的是,现在所面对的不是饲狼场,而是喜鹊台。 章琔抬头掷目,与之眼光相交,纵声道:“梦云芝,别食言。” 梦云芝一言不发,却破天荒地点了点头。 章琔对梦云芝的承诺是半信半疑,且也猜出让她跳喜鹊台的目的不单单是亡其性命,必定另有更阴恶的原因,而她愿意应允,也只是因为如今已至末路,除开利用梦云芝对自己的恨意,手里再无别的筹码,好比是一招难料胜负且落子无悔之棋。 夕晖在章琔身后冉冉淡去,她抬脚踏上首阶,一节一节徐徐上行。 至半程时,易拾的声音在身后响起:“昭昭,不要。” 章琔终究忍不住回首而望,眼含泪光。 易拾双膝一软,“嘭”地倒地,身体里仿佛再也挤不出多余的力气,探伸着一双血手,一寸一寸地爬向喜鹊台。 章琔毅然狠下心肠,加快脚步,迅速登顶。 “昭昭,别……离开……我……”眼泪从易拾的脸颊滑落,落地冰凉,耳里嗡嗡作响,声音虚软得连自己都听不分明,他竭尽全力地向前爬,却始终触不到最后那一片光。 易拾费力地扬起头,三十三阶,三十三步,竟宛如一架登天之梯,章琔立在顶端,金芒恰好满罩其身,风来衣动,乍看之下,仿佛飞升之仙。 章琔温婉一笑,双眸盈盈似噙朝露,乌丝随风而舞,满心惋惜,“上天慷慨的赐予,我没有及时珍惜,所以他要一样一样地收回去。这一次,我再也不能和你回家了。” “易拾,我爱深如你。”言讫,章琔蓦地转身,决然地奔向临河边缘,像一只扑火飞蛾,在一片斜照的金光中,一跃而下。 易拾双瞳大睁,乍然抬起沾血之手,嘶声疾呼:“昭昭……” 桃花笑杀人 易拾做了一场噩梦,他满身是血地站在悬崖边,身前是一头龇牙咧嘴的豺狼,身后是万丈深渊,在与豺狼漫长的对峙里,他逐渐精疲力尽。 最后,豺狼猛地扑向他,他往后一退,跌进深渊,梦终。 意识似已醒来,但眼皮却好像牢牢地胶在一起,始终难以睁开,直到一声听起来颇有些兴奋的“首座”撞进耳里,易拾陡然睁眼。 “谢天谢地,首座总算醒了。”说话的是孙伦。 弗及易拾出声,孙伦便着急忙慌地冲外面喊道:“老蝎叔,首座醒了。” 话音落时,老蝎和杜汉一前一后地跑进来,看到易拾已经睁眼,均喜见于色,老蝎庚即同杜汉道:“快去把药端来。” 易拾缓缓坐起,双臂和右腿的疼痛瞬间清晰,他浑然不顾,启唇便是问:“昭昭呢?”声音干哑得像是锯木。 老蝎和孙伦登时面面相觑,眉眼间顾虑昭然。 易拾像是已经忘记喜鹊台之事,眉心一拧,声调蓦地加重:“我在问你们,昭昭呢?” 二人迟疑片刻,孙伦小心翼翼地开口询问:“首座不记得了?” “记得什么?”易拾一副不明就里之貌。 “章姑娘她……她……”孙伦吞吞吐吐,不知该如何表述。 老蝎心一横,直接道:“从喜鹊台跳了下去。” 刹那之间,更漏停,百川止,易拾身骨僵硬如石,一动不动。 “首座。”孙伦担忧地看着易拾,忽然想起一事,“梦云芝死了,在城墙上死的,据说是中毒身亡,梦家人按照她的遗愿将她跟饕餮合葬了。” 无关昭昭的事,易拾未一个字也未听进去,掀过被盖便要下床,“我要去找昭昭。” “我们找过了,”老蝎叹道:“事发后不久就立马沿河去找,三天三夜没合眼。” 易拾一壁穿鞋,一壁问:“找仔细了没有?有没有下水去?” 孙伦道:“下水了,连河底都去探过。” “肯定有疏漏,我去找。” 易拾说着就要往外走,老蝎忙将他一拦,“首座,你身上有伤,沾不得水,还是我们去找吧。” “不行。”易拾断然拒绝,十分认真地道:“你们不了解昭昭,她最是顽皮,指不定正躲在哪里玩呢。” “首座,那日……”孙伦一句话刚说出个头,眨眼便已不见易拾人影。 老蝎急急道:“赶紧跟着去。” 易拾一气不歇地冲到良缘河边,不顾一身伤,一个猛子扎进水里。 老蝎等人赶到岸边时,只看到跃水一幕,想拦却已是来不及了。 良缘河的水冰凉刺骨,易拾在水里浮浮沉沉,一尾尾游鱼与他擦身而过,他恨不能化身成鱼,问遍这河里的每一条鱼,可有看到过他的昭昭。 易拾用却半月时光,几乎寻遍见宿城的每一个角落,始终没有找到章琔,一身伤未得到及时的调理,且又整宿整宿地不睡,人很快憔悴下来。 在他几近疯魔与崩溃之时,老蝎果断用迷香粉将他药倒。 当药效过去,易拾醒来时,已经身处漫漫黄沙之中,他不顾一切地想要回去,老蝎知其性坚,遂领众人齐齐跪在他身前,劝其以大局为重。 易拾含泪忍悲,最终随诸人一同踏上返回尺雪城之路。 而回到尺雪城的第一件事,便是清理藏在城中的细作。 桃生一死,瓜灯国密布多年的细作网便像是群狼失首,形同一盘散沙,清尘使势如破竹,短短半月功夫便将其连根拔除。 清尘使功成后,所有人都得到擢升,并很快走马上任,独易拾向圆觉请辞。 圆觉淡然地听完易拾辞官之请后,不置可否,只道:“你跟我来。” 易拾依言而随,一路不断地暗自猜测圆觉即将带他所见之物,直觉应当与清尘使有关。 两人将合周寺穿行到底,最终停在一间上锁的禅房外。 圆觉一声不吭地从袖里掏出一把钥匙,插孔开锁,而后将房门推开,径自跨入。 升任首座后,圆觉从未跟易拾提过这间禅房,今日却特地带他前来,易拾不禁疑惑深深,跟在其后,抬脚入内。 禅房内中之陈设令易拾瞠目结舌,只见六七张由高及低次第陈列的条桌上,摆满灵位。 圆觉不动声色地道:“清尘使创建至今,所有殉身的同僚,都在这里有一张灵位。” 易拾心头一震,当即举足走近,目光在一排排灵位上扫过,蓦然间,记挂多年的两个名字扑入眼帘。 对于爹娘的记忆,易拾从不曾模糊过,因为从他记事起,爷爷便时常在他面前提及爹娘,并将画像拿给他看,又之檀杏园的翠楼里,设有亡人灵位,爷孙二人年年祭拜,所以虽已离别十数年,双亲于易拾而言一点也不陌生。 圆觉走到第五排旁边,以手示向其中一尊灵位。 易拾移目看去,灵位上赫然刻着“柳丹”之名,诧然道:“柳伯母。” 圆觉看着柳丹的灵位,叙说前尘:“章琔的母亲亦是一名清尘使,在乘船渡江时被埋伏在水里的细作刺杀身亡,其夫也在那场刺杀中丧生。年仅五岁的章琔当时也在船上,船沉之际,被如今在落花渡口掌舵的那名盲眼艄公救回一条命。” 易拾幡然明白,年仅六岁的小女孩为何会想要一座桥,其中根由应当便是在此。 圆觉继续道:“若是半年之后,章琔仍杳无踪迹……” 弗及圆觉说完,易拾便一口否决:“不必,她还活着,我一定会找到她,清尘使的兄弟姐妹也都没有放弃。” 圆觉倒未坚持,“此事留后斟酌。” “章琔是一名出色的追尘,也是我深爱的妻子,我活着一日,就会找她一日,上穷碧落下黄泉,不死不罢休。”易拾态度十分坚决,不可动摇。 “寻人倒也不必辞官。”圆觉终于说出重点。 “老实讲,这些年我过的不甚潇洒。”易拾凝睇双亲之灵位,“当年我参入清尘使,一是为报父母被残害之仇,二是承其遗志,行他二人未竟之事。如今大愿终成,我亦未泯其志,却愈发的不圆满。至此,我余生仅剩两件事该行,一是给易老头养老送终,二是寻妻。” 话落之后,为慰圆觉之心,易拾又郑重承诺:“家国再需吾辈之日,我必挺身而出,纵投戎马关山,亦绝不退缩。” 此言一出,圆觉遂不再劝。 易拾辞官之后,尺雪城便常常见不到他的人影,连平日里对夫妻两个深恶痛绝之人也禁不住开始好奇,在背地里议论纷纷。 一年后,易拾准备外出的前一天,突然接到一封未署名之信。 信中写道:你所寻之人,在甘竹城,白月村。 看信后,易拾即刻动身,马不停蹄地赶往甘竹城。 甘竹城在尺雪城往南八百余里,快马乘骑,约需三日。 信中的白月村是甘竹城位置偏僻的小村落,村中遍地桃树,桃熟时节,村民便多以卖桃为生。 适值春回大地,白月村桃花夹道,宛如一处世外桃源。 村里人家不过百户,若有外来之人,不难打听出。 进村后,易拾直接下马,改为步行。 刚行出一段路,便遇到一名头戴花巾的妇人,易拾含笑将人唤住:“敢问大娘。” 妇人将易拾一打量,“小伙子瞧着面生,不是我们村里的人吧?” 易拾直言道:“大娘眼尖,我的确不是村里人,来此是为寻一个人。” 妇人笑道:“那你可算问对人了,村里的人,我都认识,不知你找的那人是叫什么名字?” “章琔。”易拾又补充道:“是外来人。” “章琔?”妇人回想片刻,摇摇头,“村里没叫这个名字的人。” 易拾当时皱眉,“大娘再仔细想想,是名女子,比我低一个头。”说话间,捋起衣袖,露出同心珠,“手腕戴着一串跟我这个一样的玛瑙珠。” 妇人眼珠微微上翻,神情像在思索,须臾,似想起一般,憬然道:“你说的是小夏吧,她是一年前来的我们村,跟她一起来的还有个姐姐。” “姐姐?”易拾疑惑地问:“她的姐姐叫什么名字?” “小姜,是个大夫。她们姐妹来村里后,我们大小病都找的小姜瞧,常给我们免药钱呢。”妇人语气欢悦地说完后,忽又惋惜地道:“只是可惜了,小夏的眼睛看不见。” 易拾心脏猛地抽紧,“怎么回事?” 妇人道:“听小姜说,小夏生来不是这样,一年前突然生了一场大病,人倒是救回来了,可惜眼睛瞎了。” 易拾急忙道:“大娘能否告诉我姐妹二人的住处怎么走?” 妇人伸手往桃花深处一指,“走完这条路后右转下去,在第二个路口左转,门口挂竹灯笼的院子就是了。” “多谢大娘。”易拾匆匆道谢后便一刻不停地照着妇人指引的路径疾奔而去。 来到悬挂竹灯笼的院外时,易拾压抑住近乎疯狂的思念,在外面静静观察。 小院外观简朴,旧瓦古墙,有多处修缮的痕迹,但打理得却很是干净,院里晒着已经发干的药材和三四件尚在滴水的衣裳。 约摸半刻功夫后,一名女子一手握镰,一手托着一棵刚摘的白菜,从院后走来,青丝恰遮去其颜面。 女子熟练地将白菜放在一只木盆里,揭开缸盖,拿过葫芦瓢,俯身舀水之时,一阵和风忽起,撩起三千青丝。 面容露出的那一刹,易拾惊喜万分,正是昭昭,但观其举止,并无眼盲之状。 易拾未立马冲进院里,思虑之下,取出随身携带的弓箭,对准章琔身后的木门,挽弓拉箭,“嗖”地一声,一支赤尾羽箭钉在门上。 章琔霍然抬头,四下里望去,却不见半个人影,赓即大阔步走到房门处,看到赤尾羽箭时,猛然一震,连忙将箭拔下,快速地拧开机括,一看,本该放置密信的地方却是空空如也。 一时间,思绪纷乱如风暴,章琔刚准备回屋,院外冷不丁闪过一个人影,章琔当时将赤尾羽箭握在手里,奋足急追。 追至一株繁茂的桃花树下时,那人停住脚步,背对章琔,一言不发。 章琔警戒地问:“你是谁?” 易拾冉冉转过身来,“昭昭。” 章琔清眸大睁,“易拾,怎么是你?” 易拾一步一步缓缓走近章琔,“我费尽千辛万苦,终于找到你了。” “你……”章琔颇甚的不知所措,顿然哑口。 易拾在距之仅剩半步之远时停下,“一年了,为什么不回来找我?” 章琔垂眸,“我有苦衷。” 易拾语气如细雨和风:“告诉我。” 章琔抬眸望定易拾,眸中有微波轻轻流转,语带哽咽:“我……失明一年。” 那日,她跳下喜鹊台后,被河水冲到下游的岸上,许是命不该绝,被人救起。 虽落水未死,但内外之伤却因此加重,整整昏迷六日,好在救她之人是一名大夫,连日的悉心照料之下,在第七日间,章琔终于苏醒,而醒来之后却发现,眼睛看不见了。 易拾带着些许质问的声气:“你知不知道,我发了疯地在找你?” 章琔颔首,“我知道,但是我不敢见你。” 易拾不解地问:“为什么?” 章琔如实道:“害怕。” 易拾眉心紧拧,“害怕什么?” “害怕上天的惩罚没有施够。”章琔表情平淡,“听起来或许有些荒唐,但那时的我,的确这样想。” 一年未见,章琔眉眼间已有几分岁月的沉淀,其中所吃的苦头,不言而明,易拾将目光融进她澄莹如昔的灵眸里,辞气温软下来,“眼睛好了之后为何不回来?” 章琔道:“七日前才好。” 易拾收到匿名信时,亦是在七日前,将前后诸事一勾连,他已经猜到八|九分,“我来时听村里的人说,你有一个名叫小姜的姐姐,她在哪里,适才怎未见着?” 章琔回忆道:“失明后,我日日以纱蒙眼,直到七日前,她告诉我可以摘掉纱布。但当我摘掉纱布后,她却无故消失。” 易拾追问道:“那你可知她是谁?” 章琔茫然摇头,“她只告诉我,她叫小姜,是一名大夫。” “或许,”易拾信口道:“她不希望你再想起那些痛苦的日子,所以悄悄走了。” “或许是吧。”章琔旋即又问:“你是怎么找到这里的?” “一年了,也该找到这里来了。”易拾心疼地将章琔圈进怀中,“昭昭,答应我,今后无论发生什么事,都别再离开我了,好吗?” 沉积一年的想念终于在此刻爆发,章琔眼睛一酸,“好。”双臂自易拾腰间环至其身后时,蓦然看到手里握着的赤尾羽箭,软软将之推开,“我有更重要的事问你,你怎么会有赤尾羽箭?” “你想知道吗?”易拾卖起关子。 章琔复又问他一遍:“为什么?” 一朵桃花飘落在章琔肩头,易拾将花拈到指间,轻轻一嗅,其身后,桃花笑杀人,“那是一段有关于岁月的故事……” ※※※※※※※※※※※※※※※※※※※※ 下一本仙侠文《黄钟宫》,求收藏呀! 桃花笑杀人。 出自:《当涂赵炎少府粉图山水歌》 《小霸王每天都想和离》无错章节将持续在完结屋小说网更新,站内无任何广告,还请大家收藏和推荐完结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