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日局》 楔子 元和十五年,月初,庚子之日。 月色深沉,朦胧地包裹着长安城。昨夜下了一场薄雪,雪落在街下檐上,和月色交相辉映,一片耀眼的白。此时仍是宵禁之时,街上漆黑一片,空无一人。唯有一条偏僻的巷陌之中,一个披头散发的落拓之人正缓步走着,雪地上,留下一串漫长的脚印。 远处有两处幽绿灯火飘动,那是查夜的更夫,伴随着咔擦咔擦的踩雪之声,他们渐渐走近。之前正在行走的旅人停了下来,头一低,转入了旁边的矮墙之下。 “……明日,便是呈露之宴了。” “你错了,子时了,是今日。” 更夫摇晃着灯笼,口里含糊不清地议论着。 他们说起呈露之宴。说起当朝圣上亲近佛门道门,有一位名叫柳泌的方士颇得宠幸,常侍身侧。据说,大明宫深处有一个手捧金盘的金铜仙人,会接下一整年的天地甘霖。每到铜盘盛满之时,柳方士便会从其中提出精华,炼成丹药,供圣上使用。而圣上也感念诸天神佛的恩德,大设宴席,既为祭祀,也为酬谢道人方士。 呈露。宴会。 旅人在黑暗的墙角注视着他们,按在腰间剑柄的手轻轻抖了一下。 大明宫中,一片寂静。 一个美丽的女子正蜷缩在床上陷入深沉的梦。 梦里是她第一次见到的长安。那时她在街上走着,手中抱着自己心爱的琵琶。四周人声鼎沸,不断有人碰到她的肩膀和手臂,可她只是愣愣地站着,睁大眼睛看金色的瓦当上镶嵌着翠鸟一般的碧绿。 经过安史之乱与泾师之变,这座曾经金碧辉煌的皇都如今早已不比自己的盛年,就像是不服老的人儿,直着衰老的脊梁,强撑着披上华服。可对于一个少女来说,它仍旧是个宏大而美丽的永恒仙境,千秋万世,不会毁灭。 ——但愿如此吧…… 四周突然暗了下来。原本雕梁画栋的建筑突然间失去所有色彩,一轮惨白的月挂在空中,却照不亮任何事物,幽暗之中,萤火点点,方才鼎沸的人声瞬间化为凄厉的哭喊与嘲笑,宛如鬼魅与暗处之物,一口一口地吞噬长安…… 女子心猛地一跳,黑暗中,她睁开了眼睛。 “呼……呼……” 女子坐起来,喘着粗气。蚕丝做成的亵衣滑下来,露出她雪白的臂膀。 她是杜秋娘,也是当朝圣上宠爱的秋妃。多年前,她本是一名罪臣的侍妾,罪臣起兵叛国,后败落。她也被没入后宫之中。后来,她以一曲《金缕衣》打动圣上,封为贵妃。从此,就开始了这漫漫侍君生涯。 这个有着清脆歌喉和动人容颜的女子卧在塌上,望着密不透风的黑暗,长舒口气,又陷入了漫长的沉思。 “多久了?” 她扳着手指,自言自语。 距离自己踏入长安,已过去十年?还是十二年? 她不愿再想。作为一个妃子,她几乎一眼能看见生命的尽头,不过是一直小心翼翼地侍奉着身边那个被称为圣上的男人,小心翼翼地关注着他的喜怒,如果有一天他突然死去,等待她的,要么是顶着头衔寂静地在冷宫候死,要么继续战战兢兢地侍奉他的儿子,孙子,子子孙孙…… 回环的命运如同绳套般勒在她颈上,令秋妃喘不过气。不过很快,这片刻的忧虑如朝雾般散去,她还有许多事要做。她要唤醒圣上,呼他上朝,今夜是呈露之宴,她要准备他面见方士的礼服,诸事尚未妥当,还需安排。若一时兴起,要在内廷再开夜宴,她还要与内侍们准备歌舞与酒食。她轻叹一声,正欲起身:“唉……” “刷——” 秋妃的耳边突然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 白皙的脚尖刚触及地面,便有一股强烈的血腥味扑鼻而来。 怎么回事?她睡意全无,猛地立了起来! “嗯……啊……” 一阵熟悉的呻吟声,传入耳中。 “圣上?”她吃了一惊,”是圣上吗?” 没有人回答。不远的地方,呻吟声还在继续。 “圣上,你在何处?”秋妃急道,”莫要吓臣妾!” 四周一片漆黑,伸手不见五指,不知时辰,亦不知身处之处。秋妃双腿发软,站立不稳,扑通一声跪倒在地。犹豫片刻,她也顾不得披头散发,往呻吟声处爬去。双手触地,只觉石板冰凉,似在宫中,却不知宫中何处。那本该放于塌下的瓷枕香球,种种器物,统统不见,只有数片细长事物,也不知是何。 “圣上……圣上!” 秋妃仍在喊着。她浑身发抖,可仍旧勉强向前。 就在她漫无目的地胡乱摸索时,突然之间—— 一道雪亮的光从她眼前闪过! “闪电?”秋妃惊道,”不,那是……” 那是火石。这本该出现在战场上的事物,不知为何出现在宫中。有人擦亮了它,一下一下地闪过白亮的光。 明暗不过短短片刻,可秋妃看清了。在她眼前数十步远的地方,有床榻一张。一个略微肥胖的人被缚于其上,脸色苍白。他脖颈之上,有一道深深伤口,血正从其中汩汩流出,染红他大半个脖子,和白色内裳。那不是别人,正是当朝圣上。 有人行刺!这个念头闪过秋妃的脑海。 仿佛知晓她心意一般,房中之人又一次擦亮了火石。这一次,秋妃看清了,圣上的床榻背后站着一个人,正挥起雪亮的一把小刀,对准圣上的脖颈,又一次砍了下去。 “啊——”秋妃失声惊呼,”圣上!圣上!” 她的声音在房中回荡,震得周围事物嗡嗡直响,然而不论是圣上还是那行刺之人,都没有理会她撕心裂肺的惊叫。又过了好一阵,屋中传来一阵粗重的鼻息,秋妃赶紧噤声,侧耳细听,待到确定那是圣上之声,她才松一口气,整个人瘫软在地。 太好了。她叹道,刚才那一刀并未致命,圣上看来无事。 然而下一刻她的肩膀又紧绷起来。此刻无事,不等于之后无事。若放任圣上颈血继续流下去,时间长了,难保不伤圣体。更何况,那刺客还在屋中,也不知他还有何等狠辣手段…… 想到这,秋妃不由得浑身一抖。 “既已进入内寝之中,那必定是抱着必死之心的死士。为何他们不立刻杀死圣上,反倒用这放血之事,难道说,他们……他们在等待什么?” 她也顾不得这想法是不是大不敬,只是飞快地在脑海中想着。 “庚子、放血、呈露之宴,天啊……天啊……” “是他……是那个人……那个人回来了么?” 同一时间,长安城中尚不知发生什么的更夫走远了。方才躲在墙根之下的神秘人走出来,刚才的脚印已经被雪覆盖。他停顿一下,继续向前,一步,一步,又一步,苍茫雪白的天地间,仿佛只有他孤身一人,和他身后一串脚印。 走了一段,他停下脚步。他伸手到胸前,摸出一小块绣缎。那缎由多种色彩的绣线绣成,如同织锦一般。他将绣缎揭开,里面是密密麻麻写满字的纸。旅人取出一张,看了一眼,然后诡异地笑了。 他一手握纸,另一只手伸到腰间,抽出了一把长剑。 那把剑是普通的剑,并不锋利,还带着豁口和伤痕。然而在抽出的一刻,它与剑鞘相撞,发出了沉闷而低哑的龙吟,这一声响庄严而沉重,风雪为之停止,天地因它的高亢而久久低昂。一时间,整个长安城为止静默。 “叶吟云。” 他轻声喝道,仿佛对着虚空中的敌人,挥出一刀。 “杀。” 话音落下。风重新起来了,呜咽一般,仿佛哀哭着今夜即将发生的可怕阴谋。 神秘人站在风中,动也不动。那一枚缎子被吹动,露出下面一截。那是高悬夜空的北斗七星,天枢、天璇、天玑、玉衡、开阳、摇光,每一枚都散发着变幻莫测的光芒。 这是元和十五年的庚子之夜,大唐的都城长安还在沉睡。没有人知道,一场曲折反复的灾难,即将降临所有人的头上。 神秘观主 “是他,他,他……是他,杀我!” 模糊的梦境,模糊的声音,叶吟云恍惚见到一张床榻,榻上的人高大魁梧,半躺半坐。四周云雾缭绕,他看不清他表情,只听见他声音绝望。下一刻钟,带着天腥味道突然腾起,那人猛地站起,双脚一踮,竟轻飘飘地往空中升去,与他一起飞升的,还有另外五个身影…… “咚!” 叶吟云的头磕到桌角,发出重重的声音。一个香炉被这撞击带倒在地,带着火的烟灰撒了一地,满是檀木香气。叶吟云撇嘴,发出可惜之声:“哎呀呀……” 这是长安城郊一处道观,距长安城不过一刻车程。但此时的长安城内,达官贵人们大多修有自家供神道观,平民百姓要么便在城中就地祈福,要么便往远的名山古刹而去。此观看似离都城很近,实则地位尴尬。平日里香火不旺,三清像前清清冷冷,几无贡物。 但每到初一十五施药之时,便是另一番景象,许多人前来,将道观围得严严实实。 说来也是可笑,无名观在山顶,山下有一处洼地。因了地势低和群山环绕的缘故,地气甚佳。即使在万物枯萎的冬日,洼中也有几丛绿竹,几棵翠树,偶尔还能看见玉蕊花开,余香淡淡。也不知从何时开始,长安城内传出话来,说此处是青春之山,无名观中道人日日收集春气,炼出丹药,若是用了,便可青春不老。于是每月施药之日,便有无数夫人娘子,戴着幕帘,扶着丫髻,千里迢迢地赶来,就为一枚“青春永驻之药”。 老观主在时,多次说过观中之药只是清热解毒、活血化瘀之物,但哪抵得过闺中一传十十传百的消息。女子仍旧是一个接一个地来。七年前新观主吟云子接任后,索性也不解释了。于是观中景象更是隆重,每到施药之日,香花云鬓,络绎不绝。日子久了,外间有眼红的,便给无名观起了个绰号,叫“红粉观”。话不中听,彼时观内有些道人不服气,吟云子只是笑劝道:“随他去吧。” 叶观主是个冲虚恬淡的人,惯于清修。每日除去庶务和炼药,就是在观中静坐。一坐,就是一日。他右足有伤,走起路来一瘸一拐,但若有人面叫他“跛子”,他也不生气,一笑而过。至于争名夺利之事,他也全然不放在心上,所得之钱财奇物,统统分给其他道人和小道童,自己捡剩下的用,从无怨言。 八年前一个夜晚,他跛着一脚,跋涉来到道观之中。守观之人正待盘问,老观主道袍未穿,匆忙赶出,一见面,便说此人颇有慧根,立刻收他为徒,令他在后山修行。又在次年,将观主之位让渡于他,显是对他重视非凡。 这反常之举,他人也猜不透其中曲折。有人说,此人也姓叶,说不定是开唐四代帝王见宠的道士、画像登上凌烟阁的叶法善叶真人之后。对这传言,老观主不置可否,叶吟云守口如瓶,于是变成了一桩悬案,至今无人知晓。 无名观也好,“红粉观”也罢。八年来,叶吟云带着几个道人和小道童,在长安之郊过着平静乃至有些枯燥的生活。今日也是如此。他并不知道,在不远处的长安,一场即将翻天覆地的变化,即将发生。 “不好啦!不好啦!” 一迭声的惨叫打破平静。 “观主!观主!府兵来了!” 叶吟云抬起头,只见观中的几个小道童,都跌跌撞撞地跑进来,都是一脸焦急。叶吟云尚不知事情严重,只是注视为首那个问道:“清风,今日是何日?” “观主!”那名叫清风的小童喊道,“刚才有个府兵上门,说我们观施的都是假药,为祸四方,要以妖道之罪处置!后面还有他们一大队人马,正在上山!” 叶吟云似是还没反应过来:”今年是何年?” “观主!”清风又急又恼,赌气道,“今日是元和十五,庚子之日。” “哦……” “也是我观大灾之日!”清风怒道,“观主!快想想办法!” 他话音未落,有什么东西“噌”地飞掠而过,扎在门上,也不知是弓箭还是弩箭。年纪小一些的道童被吓到,连连往后躲。清风也是一声惊呼,叶吟云赶紧伸手抚住他抖动的肩膀。 “师父……师父……” “风儿。”叶吟云笑起来,“你有何办法?” “我、我……这不是,才来找观主师父的吗?” “你听我说。”叶吟云坐下,倒了杯清茶,“清风,你来观中六年,我们月月施药。可有一次,府兵前来,兴师问罪?” “这……”清风道,“我们与他们一向井水不犯河水,从未有过。” “那么如今,为何敢上门叫嚣?”叶吟云喝一口茶,“定是抓了实证。” “实证?哪有实证?”清风大声道,“我们的药,都是按老观主留下的方子炼的。施药也施了十来年,怎会突然变成假药?”清风眨眼,”除非有人偷偷换了,要不绝无此事!” “聪明。”叶吟云笑道,“药,定然已被调换。” “啊?!”清风目瞪口呆,一时说不出话。 “既已被调换,我们口说无凭,脱不清干系。” “那,那如何是好?” “都已经明刀明枪上门了,躲是不行的。”叶吟云举起清茶,一饮而尽,”只有我去会上一会,才能解决这事儿了。你们快快退下,在观后躲好,直到明日再出观。” “可是师父你……” 清风狐疑地说道。此时叶吟云站了起来,将一身青色道袍披于水田衣外。他不过三十出头,还是壮年年纪,但右腿的陈年旧伤令他行动不便,走起路来一拖一拖。 清风见了,不由得心惊。这幅模样,哪能和府兵相斗! 他不由得伸手,扯住叶吟云袖子:“师父使不得!” “无妨。”叶吟云温和地摩挲他头顶,“修道之人,生死不在意,你以后亦要如此。” 他嘱咐几句,便自大堂门出,一步一步向外走去。 每踏出一步,他方才柔和冲淡的表情就减少一分,肃杀之气就多添一分。 “多年相安无事,今日却无端诬陷于我,此事蹊跷。”他眯起眼睛细想,心中突然一动,“莫非与昔年那人之死有关?这可难办。” 但转念一想,“那人”之死是元和七年之事,距今已有八年。加上东宫已定,该做的早就做了,不会在此时动手。但宫廷之事,总是十分难说…… 思索间,他已走到道观门外。门外早已站了四十来个府兵,各个佩刀带剑,明晃晃的一片。府兵们齐刷刷地抬头看他,一时间神色复杂。 “水田衣与青道袍,这道士衣服,竟是上等布料!” “衣上补丁缝得细密,不是观中那些小娃娃能做的,八成是乐坊娘子手笔!” “道观虽破,这道士倒是富得流油哇!” 此番窃窃私语,都传入叶吟云耳中。那些府兵们心中激愤,竟率先喊出声来。 “无耻妖道!修行不成,还炼假药行骗百姓,今日我们,就为民除害!” “这……”叶吟云神色一变,苦苦哀求,“此事有些误会,有些误会。大爷,还请大爷们高抬贵手,高抬贵手……” 府兵们一愣,没想到这道士那么顺从,看来也是软蛋一个。他们也乐得高兴,便收了刀剑,一哄上前,一左一右押着他,往山下走去。 他们沿曲折山道下山,不到片刻,就到了山洼之中,一处竹林之旁。此时虽是冬末,但山洼之中,翠竹仍绿。叶吟云仰头望着,突然笑道:”大爷且歇息一下……” 府兵一脸不快:”这才几步路?” “我腿脚不便,不便。”叶吟云满脸赔笑,”且让我喘口气。” “好,让你歇。”押着他的府兵之一狡黠一笑,”那我们也节省时间,搜身先吧!” 叶吟云知他们要搜刮自己财物,不由得微微皱眉。但眼下状况,只得任身边那些府兵脱了道袍,取了束发簪子,揣到自己怀里。站在后面的府兵觉察,当然不甘心,便也挤上前来,十分不雅地在他身上摸起来。 “这是什么?硬邦邦的。”一个府兵摸上他腰间。 “桃木剑一柄。”叶吟云淡淡道,“吃饭的家伙。” “啧。”那府兵啐道,“不值什么钱,带回家给孩子玩吧……” “不可。”叶吟云轻声道,“这是我吃饭的家伙。” 说时迟那时快,他清喝一声,把桃木剑从身边府兵手中抽出,再一转身,桃木剑便狠抽上那府兵的胖脸。剑虽无刃,竟在那府兵脸上留下一道血痕。其他府兵见状,赶紧冲上前援护。叶吟云也不在意,一把桃木剑行云流水地用着,若有人攻来,他便巧妙防守,三下两下将敌手击退。不一会儿,冲上前的府兵都被打退,只得围成一个圈子,谁也不敢上前。 叶吟云坐在圈子中央,只是冷笑:“还有哪位要来搜身?” 府兵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噤声不敢上前。 叶吟云笑道:“还有谁?” “你在此处献技,也不怕暴露了身份?” 远远地响起一个沉重的声音,那方才还气势汹汹的府兵们听了,统统放下武器,躬身抱拳下拜。叶吟云回过头,看见一人正缓步沿着台阶拾级而上。随着距离的接近,他冷笑的面容上渐渐带上了一丝温度。 “身份?如今我有何身份可言?” 他注视着走来的人,而那人也往他方向投来视线。片刻后,两人异口同声地说道。 “果然是你。” 仙法道术 山中云雾缭绕,那人沿着山路走上来。府兵一一拜倒,口中说着“长官”。那人比叶吟云稍年长些,身形也略高。一身府兵之衣,裹住他雄壮身躯。虽是府兵,但他与那些形容猥琐,灰头土脸的府兵不同,颇有威仪姿态。 有好立功的府兵早已快步向前,说:“长官小心,此人厉害的紧。” “无妨。”长官笑道,“待我试试。” 他伸手向腰间,轻轻一弹,一道长剑脱鞘而出。长官动作未停,一抬手便向叶吟云刺去。叶吟云如方才拔剑格挡,但此人剑术显然与府兵不是一层,没过半柱香时间,叶吟云已后退了几步。又半刻钟,他已退下台阶,退入竹林之中。 “快追!莫让他跑了!” 府兵们见重回上风,都追随上前。那长官也是,一马当先,冲入竹林之中。众人眼看着叶吟云站在眼前,长官就要将他斩于剑下,突然之间—— “啊?” 只听长官惊喝一声,身体凭空飞了出去,飞出竹林,重重摔在地上。方才前往增援的府兵都是一愣,方才谁都看得真切,叶吟云只是站着,并未举剑,也未近长官之身。 他竟能将其击飞? “道法!”不知谁先喊出来,”这位仙长有些道法!” “妈呀!”前排的府兵鬼哭狼嚎,纷纷丢下武器,在竹林边拜倒,叩首连连。叶吟云瘸着腿,也不动,也不笑,只是静静地看着这一切。远处,长官看到这一切,嘴角露出一丝不易觉察的笑容。他站起来,弹弹身上的灰,缓步走到叶吟云面前。 “可还要一试?”叶吟云倨傲问道。 “不敢,不敢。小人裴余,有眼不识泰山。”长官躬身下拜,“当真见识仙长道术,实在是大开眼界。看来仙长是得道之人,定然不会做些假药害人之事。” “那便好。”叶吟云冷笑道,“你们找真凶去,莫再找我道观麻烦。” “不可,不可。”裴余见他要走,一把上前扶住他,“仙长既有此法,何不助我们一臂之力,找到那假药真凶,既是为民除害,又是扬我道观仙威。” 叶吟云正要摇头,裴余却凑近他耳边,轻轻吐出一个字:“杜。” 简单一个字,叶吟云浑身一震。他转头看向裴余,一时间竟动弹不得。裴余抓住时间,牵他手臂恭敬道:“小人乘牛车一来,正好请仙长前去,到僻静处一叙。” 他盯着叶吟云,仍旧笑道:“我也好奉茶认错,仙长一定要给我面子!” 软硬兼施,还真像这人风格。叶吟云望着他那张假笑的脸,只得苦笑答应。两人便携了手,带着浩浩荡荡的一群府兵下山去。正如裴余所说,山下已经有牛车相候。只是,那牛车如同女子乘坐的一般,外间挂了厚厚帷幕,里面看不真切。 “恭请仙长。” 裴余请他上车,又放下幕帘。过了好一会,牛车才动起来,不缓不急。走了一小段路,裴余让那四十余个府兵先回驻地,自己又命牛车继续往前。安排好这一切,他才终于缩回牛车之中,注视叶吟云,突然笑道。 “好你个小云子,招数都用到我身上了。” “不过区区两根竹子,我以为你躲得过。” 叶吟云撇嘴笑道,如同孩童一般。 两人你一言我一语地说起来,叶吟云方才那一招,看似诡异。实际不过是叶吟云借着竹林,偷偷压弯了旁边两根竹子。待到裴余上前,他便脱手。竹子顷刻弹开,借力击中裴余,让毫无防备的他飞身而出,在自己属下面前大大丢了面子。 “若不是我反应快,我可半年抬不起头。”裴余笑道,”好在你动作一向如此,又快又急,以至于无人看清,我才能撒个谎,说你有道法护身,把你骗走。” 叶吟云敏感觉察他的意图,顿时不语。 裴余似乎还未发现,仍旧兴高采烈比划道:”他……那人说过,我们几个人就属小云子脑子转得最快。如今看来,依然如此……” “莫提了。”叶吟云冷冷打断,“莫提那人。” 府兵长官轻声应道:”唉?” 叶吟云望向他,昔年一起共事之时,裴余年纪稍长。如今时光流逝,当日的少年,竟已有了几丝华发。想到此处,不由得心中一动,轻声道:”都过去了。” “没有。”裴余也冷起脸色,“没有过去。” “裴余。”叶吟云话语渐冷,“不必再装,你既然用假药之事栽赃于我,定然是为逼我出山,再为人所用。” “小云子聪明。” “但你也知,我入道门便发过重誓,再不听人差遣。”他冷然道,”裴余,言尽于此,莫要撕破脸皮。我们旧日兄弟一场,不要落到如此难看。” “并非差遣你,我乃是求助。”裴余正色道,”你要信我,假药之事,不过只是诱你出观而已,绝无他意。更何况,眼下情况危急,这事你一定要帮我。” “你大可去找别人。”叶吟云不应,“韩兄,燕羽大哥,甚至……银刀,都比我合适。” “不成。”裴余说道,“此事,非你莫属。” “非我?”叶吟云一愣,又想到他刚才耳边话,“是她……秋妃?” “正是。” “莫要诳我!”叶吟云突然激愤,“她在掖庭,天听之深,你小小一个府兵统领,如何得知她的消息?多年来,我都……我都不敢……” 他自觉失言,赶紧停住话头。炼制假药已是罪状一桩,若再被抓住与今上妃子有旧,那可几颗脑袋都不够用。裴余本可以抓住他话柄,然而此时他也没有多说,只是沉思片刻。又过了许久,这才轻声说道。 “小云子,你忘记了吗?” “什么?” “那间宅子。”裴余轻声道,“那间旧宅,我能进去,你不能进去,永远不能。” “……”叶吟云倒抽一口冷气,反问道,“芦花儿?” “正是,芦花儿回来了。这是你们的信号——秋妃,有难。” 裴余抬起头,方才还一脸淡漠的叶吟云,此刻露出了焦急神情。几颗汗珠挂在他额上,似乎要就要滴落。注意到裴余目光,他慌张地喊起来:”带我去,快带我去那里。” “你……” “总有办法的。”叶吟云握紧拳头,“一定能进去。我一定要进去。” 清晨时分。 牛车紧赶慢赶,从远处青山之处到了一间破败旧屋之前。 此屋虽破,可外间有高高红墙。漆已剥落,数只燕子在下筑巢。自大门往内窥探,可以看见其中亭台楼阁,小桥纵横,但如今泉眼阻塞,水中残荷无人清理,歪七扭八倒在淤泥之中,无论菊花牡丹,都萎成一团,残雪落花,摇摇欲坠,宛若哀悼昔日华贵景象而落泪。 屋内则更是嘈杂,不知何处来的饥民浪汉霸占了旧日雕梁画柱的楼房,有人赌牌,有人睡觉,玩得狠了,抬起头,对着朱色的窗就是一口浓痰。唯一和昔日有些相似的,是门前有两个府兵,手执铁枪,身披铜甲,单看模样,都比一般府兵好上许多,远远望去竟如门神一般,威风凛凛。 牛车停在门前。裴余让那些舞刀弄枪的府兵撤了,只留下一老一小两个府兵驾车。眼见后面长官迟迟不下车,那年轻小府兵四下张望一番,疑道:“这是怎么回事?” 那老府兵揉着惺忪的睡眼:“什么怎么?” “这里有侍卫,却不见他们盘查,站在这里到底有何用?” 老人顺着小府兵的眼光看去,只见那屋内之人进进出出,两个侍卫看也不看,仿若无物。但若说他们站着只是装饰,也不尽然。这两人背后红墙上贴了数张白纸,纸上有字有画,上面都盖着通红的印,显是官府公文。 “他们也是奉命行事吧。” “但是……” “长官之事,不要多问。” 老人也不知该如何答话,只能拍拍小府兵的头。就在这时他们背后的车厢走传出一声压低声音的闷响:“去通报吧。” “好。”老府兵应道。然后他执起缰绳,让拉车之牛起蹄,缓慢走入其中。 那两个守卫起初只是看他们一眼,也不管不问。牛车又往前几步,待到那盖满帘幕的车厢经过之时,其中一人突然喝道:“停下!” 小府兵跳下车:“军爷可有事?” “这车上坐着的是什么人?” “我们亦是府兵,车上坐着的,是我们裴长官。”小府兵恭敬呈上名牒。 “另一位呢?” 小府兵的心砰砰跳起来,直觉告诉他,这话可不能随便答。迟疑片刻,他才回道:“还有……还有一位裴长官的客人。” “客人?”守卫神色没有丝毫缓解,“什么客人?” 他在步步紧逼,小府兵的眼睛也在滴溜溜地四下张望。突然间,他看见了两个守卫身后贴着的纸,那是一张发黄的图画。图上是个年轻的男子,脸上有朱笔画了个大大的红叉。小府兵虽不识字,可他也知道,这是“禁止此人入内”的意思。 为什么偏偏此人不让进呢?他年轻的好奇心令他更加仔细地看了起来,那年轻男子的画像竟变得越来越眼熟。 “啊!”他惊呼一声。 这个人……不就是车上的那位吗?! 深宫大宅 小府兵片刻的惊讶没有逃过守卫的眼睛。 他们大声呵斥起来:“喂!问你呢?那客人是谁?” “啊?”小府兵急了,脱口而出,“一位……一位道……仙长……” 那两个守卫见状,即刻狐疑起来。随即手执武器,大声喝道:”事出可疑,不得通行!” 裴余在此时,终于自车厢中探出半个头,笑道:”什么仙长?小孩子昏了,莫听他瞎说。” 说罢他双手抱拳,施了一礼:“两位兄弟,大家都是府兵,且行个方便。” 那两人对望一眼,其中一个同样抱拳,回了一礼:“裴长官,弟兄们也是按规矩办事,还请你也行个方便。” 见施礼无用,裴余摇摇头,鬼祟张望一番后,轻声喊道:“阿伦,过来。” 那小府兵硬了一声,快步跑来。裴余伸出手,递给他数枚铜钱。阿伦还未见过如此多的钱,不由得惊道:“长官这是……” “请交给那两位兄弟。” “裴长官!”另一守卫发现了他的企图,喝道,“莫要如此!” “哪里哪里,不过一点小意思,给弟兄们喝酒……” 那两个守卫却是软硬不吃,礼也不纳,钱也不接,只是兀自持起长枪,摆出备战之姿,很是戒备。裴余愣了愣,突然仰天一望,哗啦啦落下泪来。 “长官!”阿伦失声,”你怎么了?” “救命……救……” 此前,他只有半个脑袋在车外,如今他身子向前一倾,探出大半个头来,颈上缠着一根粗白布绳。一时间,阿伦愣住了,那两个守卫更是握紧了长枪。 “该死……不要……” 裴余压低声音哭喊。牛车之上,那本该作为遮蔽的白布幕帘,如今却被硬生生拉出两条白练,打成死结,以一种古怪而坚固的姿态,勒在他脖子之上。在裴余身后,有个人影,似乎正握着这粗重的“绳套”,只要一用力就能将裴余置于死地。 “长官!”小府兵哭嚎,“长官不可!” “不……不要过来……他……他随时……” “仙长!之前多有得罪,但毕竟与长官无关!你且放了他,有话好说!”老府兵也加入哀求行列,“这几位军爷,人命关天,就请行个方便,且让我们进去先好么?” 那两个守卫看有人被威胁,也面露不安之色。但沉吟片刻,他们仍旧持枪而立,不让分毫。任裴余哭喊,任那一老一小府兵小声恳求,他们也无动于衷。 “你……你……救,救命……” 裴余叫得越发凄惨,屋内走出的人都停下脚步围观。但他们似乎对眼前的惨状无动于衷,他们只是望着,看这个府兵长官的丑态,放肆地大笑。 这么折腾了一会。裴余已是双眼翻白,呼吸困难。 但他尚余一线求生意志,口中念念叨叨,似是在低声苦苦请求。 又僵持许久,他蓦地松了口气,挣扎地将手挥了挥。 “走……仙长说,走……” “是、是!” 小府兵还在惊慌失措。老府兵伸手一抓,一把把他拉上牛车座驾。然后他肩膀紧绷,握紧缰绳,以最快的速度驱着牛车转向离去,留下一路尘埃。两个守卫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其中一个犹疑地问道:“若那长官就这么死了,我俩会不会获罪?” “……管他呢。”另一个答道,“杀他的是叶老道,不是我们。” “倒也是。” 说完此话,他二人也松了口气,放下手中武器,重又站起岗来。方才聚集起来的人尚未散去,好事之人将两位守卫团团围住,问个不休。 “为何偏不让他进?” “那牛鼻子老道好像是什么红粉观观主?难道说私下也是个淫……” “莫要说了!莫要说了!”守卫之一用力地挥挥手,“这可是上面的命令!” “那长官也是的,搞不好连性命都要搭上。”另一个轻叹一声,“可这守屋令是神策军公公亲自下的,我们也还要脑袋啊!” “神策军!”围观之人感叹,“那是圣上身边的人哪!” “嘘,嘘!”两个守卫一起摆起手来,但人们那会就此善罢甘休,他们你一言我一语地说起来—— “看不出来,那柺腿牛鼻子老道还那么厉害哪!” “也不知这屋里有什么鬼玩意?让他现在还流着口水!” “能有什么?屋里犄角旮旯我们都挖遍了,就算是金粉都搜刮光了……” 一时间人声鼎沸,在一片喧闹中,一个银发老妪走到了两个守卫面前,她先是恭恭敬敬地鞠了一躬,旋即高声喊道:“军爷!” 那两个守卫没反应过来,也高声回道:“何事?快说!” 他们模样有些狰狞,那老妪倒并不惊惧,只见她不慌不忙,微微躬身,郑重道了个万福,这才说道:“老身恳请两位,让我家娘子通行。” “娘子?” 众人安静下来,顺她方向看去。果然,只见老妪身后有一匹驴子。一个纤细女子骑于驴上。她身着白衣,头戴长幕篱,轻纱垂下,把她全身遮得严严实实。 “……哗!”不过一眼,已有地痞流氓发出垂涎之声。 “胡说!”另一位守卫厉声喝道,”这屋中竟是些流氓乞儿,怎与你这良家娘子有关!” 驴上妇人听见,挥手呼那老妪,凑在她耳边说些什么。那老妪扭头,躬身陪笑道:”军爷明察,此事乃是如此。我家娘子旧日有位褓母,自幼照顾她长大成人。可惜后来偷了府中财物,被人赶出,流露街头,如今也只能在此处栖身。” 这一番话说得在情在理,那两个守卫不由得点头。 “我家娘子出嫁后多方打听,知她重病在身,寄居此处。娘子她念着旧日情分,想探视一番,给些钱财,也算报了养育之恩,还请两位军爷放行。” 老妪说着,低下头去。驴背上女子也微微颔首。 那两个守卫对视一番,一个道:“那牛鼻子老道应该还在长官车上。” 另一个点点头,挥手道:“既是如此,你去吧。” 那老妪又是千恩万谢,这才牵驴迈步进了院中。不久,远处便传来女子哼歌之声,曲调婉转,久久不绝。守卫听了,脱口问道:“这什么歌?” “金缕衣。”一个乞儿笑道,“这歌是金缕衣。” “快滚快滚!”守卫驱道,“金衣银衣,都不关你事。” “乐坊曲儿——哼,什么良家娘子,八成是个乐妓……” 人们哄笑起来,如鸟兽般散去。离开之前,他们都低声地说着同样的事情,那个女子估计是乐坊中人,做卖笑生意的。她说的褓母,八成也是妈妈之类的。看她身材苗条,估计恩客不少…… 这话题颇为香艳,引得那两个守卫也谈论起来。一时间,谁的视线都不在女子身上。老妪牵着驴子,将她带到院中僻静处。那女子见周围无人,立刻猛地跳下驴背,双手抱拳:“婆婆,多谢。” 老妪只是撇嘴:“莫谢我,若非我欠了裴队的钱,我也不会如此帮你。” 那女子也不答话,摘下幕篱,脱下外衫,露出了身下的水田衫。“她”不是别人,正是叶吟云。老妪在一旁见他情状,不由得笑道:“还真是妙法。” “我一人可没法演这出戏。”叶吟云也笑,”天下能演得如此精湛之人,唯有裴余。” “演?这话怎么说?” “裴余车中只有他一人,背后那似是‘我’,不过是用木棍撑起来的道袍一件。那些要将他勒毙的白练,也是他自己缠上去的。”叶吟云也笑道,“守卫之人都以为我在车中,自然不会怀疑突然出现的小娘子。如此一来,便能瞒天过海,蒙混过关。” “有趣。以前你好几次来这,怎么没见你用这手段?” “清风明月几个孩子,不谙世事,如何能演?再说,天下也再没个人,能演得跟裴余似的。”叶吟云说着,眉眼间竟流露出寂寞神色,“昔年……” 说到此处他惊觉失言,赶紧住了口,对那老妪道:“不说这些,我且先去了。” “去吧,你那屋中没人,尽管前去。” 这本是句普通的话,却让叶吟云心中“咯噔”一下。在这人多口杂的院中,一间屋若没人住,就意味着…… “看啊!” 老妪没发现他心中的曲折,伸手一指,指向旁边隐蔽的小窗。 “真是巧,你那老朋友正在那里。” 叶吟云顺她所知方向看去,那一刻,他看见了它,久违的“芦花儿”。 他已经多年没有见到这只鹦哥了。它与寻常鸟儿不同,他一身色彩斑斓,红黄绿蓝,微弱的日光下,它的羽毛反射着七彩的光芒。一瞬间,叶吟云只觉得喉头哽咽,无数话语涌上心头,只可惜,他无法一字一句地向眼前的鸟儿述说。 他抽抽鼻子,十分用力地咽下了一口唾沫,挡住了酸涩眼角要落下的泪。 旧疾复发 ——那是同样遥远而模糊的记忆。 昔日,在这座还未破败的屋中,身披轻纱的女子走过长廊,鲜红的裙裾扫过地上的落叶。她低垂着眼睛,口中哼唱着小调,长期囚禁带来的消瘦虽有所缓解,可她的眉间眼角,依旧带着说不出的忧伤味道。 “劝君莫惜金缕衣,劝君珍重少年时。” “有花堪折直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 少年跟在她的身后,亦步亦趋,她走,他也走。她停,他也听。女子或许早已知道他在,但并不做声。少年也不知话该从何说起,也是安静。那女子继续向前,仍旧唱着一首金缕衣,仿佛用歌声掩饰他的脚步。两人就这么走走停停,走走停停,直到歩入大屋内,又绕到一处狭小的偏阁之中。偏阁中房梁低矮,仅有一处小小气窗。 女子就在这时停下了脚步,也停下了歌声。 “哦?”她微微仰头,轻声说道,“这便是你要我看的东西?” 低矮的屋梁之上,一个金色鸟架挂于半空,七彩鹦鹉立于其上,腿间系着一道细细锁链。见有人来,它高声喊道:“叶帅!叶帅!” “是的。”少年走到女子身边,说出了他今日的第一句话。 然后他们归于沉默,就这样并肩而立。大屋之中,四下寂静,空旷无人,唯有秋风隐隐传来离愁之味。也不知过了多久,女子这才轻声说道:“我要走了。” “嗯。”少年含糊地应了一声。 “这跟往日不同,是进宫,真的再无回来的一日了。”女子轻声叹,她伸手逗弄鸟儿,说道,“歌姬之身,本该处死,如今侥幸得全,又得封赏,我已毫无遗憾。郑家阿筝,我已勉强护得周全……” 她伸在空中的手顿了顿,又道:“唯一放心不下的,就是你了。” 少年肩膀微微抖了一下,他注视着女子白皙的手腕。有那么一瞬间,他仿佛要抓住它,立刻将她拉走一般。就在这时,女子又一次开口说话了。 “也不必太过担忧。”她道,“不过以色侍人,这一位与那一位也没什么不同。更何况,圣……那人甚是喜欢歌舞,如有一天人老珠黄,或许他还会存一分惜才之心……” “秋……”少年张开嘴,迟疑片刻,“秋妃才貌双全,恩宠定会深重长久。” “哎?”女子一愣,旋即竖起柳眉,“你怎么也跟我说起这客套话来了?” “我也知道这话假得肉麻。”少年垂下头,表情复杂,“可不说这些,总觉得不吉利,怕对你前途有碍……” “你……你呀!怎得变成这样?” “还不是你教的?” 女子娇嗔起来,少年脸上也有了笑容。不过这只是片刻,许久之后,两人又复归沉默。天光照下来,照在那鸟儿羽上。鸟儿歪歪头,展开翅膀叫道:“叶帅!叶帅!” “哎,我想托你个事。”女子突然正色道,“不许嫌不吉利。” “你说。” “人在世间,身不由己——这,想必你跟我一样清楚。”女子道,“在那宫中,想必更是如此了。若有一日,我……若是死了,你就……带我回……故乡去。” 少年生硬地打断她:“莫要说了!” “故乡……不是金陵,是……” “我让你莫要说了!” 一声大吼,把女子的话彻底逼断了。女子愣了愣,摇摇头,正欲伸手拭去脸上的泪水,少年却一把抓住她肩膀,侧过头去:“你看。” 他视线的尽头是那只五彩斑斓的鸟儿。 “你看,”少年急急说道,“它是我囚在此处之时驯养的鸟儿,很通灵性的。无论你把它带到哪里,只要把它放飞,它就会回到这儿,什么都挡不住它。” “哦?”女子微微有些惊讶。 “你再看那鸟架,上面其实是有机关的,日日必须有人上紧。若一整日无人看管,鸟儿便可挣脱脚链,飞往任何地方。”少年骄傲道,“但经我驯养,它只会飞到一处去。” “这里?”女子睁大了眼睛,“这处旧宅?” “对,这处旧宅,这个房间。”少年兴奋地说道,“若你在宫中遇到难事,便将它放飞。只要我看到它回来,想方设法,我也要去找你——你在后宫也是一样!” “这很好呀!”女子也高兴起来。 “可不止如此。它还能闻出血腥味儿,比狗还灵。哪里有灾祸,就……” 少年说得兴起,不由得一时失言。他“啊”了一声,像是被火烫了一样,赶忙松开女子,往后退了两步。女子也觉察,只得宽慰他:“不碍事,宫中灾祸……总是有的。” “……嗯,”少年尴尬地换个话题,“你给它起个名字吧。” “就叫……”女子脱口而出,“叫芦花儿吧。” 话音刚落,少年的脸色刷地变得苍白,他踉跄一步,几乎要摔倒在地。女子见状,也是一惊,赶紧伸手搀扶,口中连连说道:“不是的,不是的,我并没有说那夜事情的意思……我是见它一身颜色,便取个反义叫白芦花儿……真的没有,真的没有……” 她的手触到少年身子,却被少年猛地挥开了。力度太大,女子被迫后退一步,于是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少年委顿在地。许久,她才听见他低声呢喃了一句:“芦花儿……就芦花儿吧。” 之后少年再未高兴起来,女子也是悻悻,两人又说了一会话,便无奈地分散。女子取下鸟架,带上鹦哥,走得依依不舍。临去之时,她转过头,轻声说道—— “叶帅,还是那句话,若我死了……带我回去。” 少年抬起眼望着她,她深深地吸了口气。 “回唐州去。” 少年睁大了眼睛,看着女子的红衣消失在门外,声音越发飘渺。 “不是金陵,是唐州,是我们少年时的唐州,跟姐姐一起,呆过的唐州……” 一阵秋风突然自远处吹来,带着说不出的冰冷。那时的少年打了个寒战,现在的叶吟云也是。死,他自己曾经离这个词如此接近,也麻木得无十分恐惧。但是一想到要降临到那个女子身上时,他不由得心中疼痛。 “秋……”他在心中喊她,”秋娘!” 远远地传来鹦哥的声音:“叶帅!叶帅!”,叶吟云突然浑身一凛,如梦初醒。再一睁眼,眼中再不是那长廊鸟架,而是一幅破败污浊景象—— 偏阁还是那间偏阁,房梁低矮,一扇气窗,不到十步宽。叶吟云走近,只觉得一股酸腐之气扑面而来,他脸色瞬间变得铁青。 糟了。他心想,这比府兵闯观还要可怕。 偏阁显然已有数十年无人打扫过,堆满杂物垃圾,不仅灰尘遍布,似乎还有早已风干的便溺,也不知是人,还是动物的。又因屋顶半开,渗水之下地面长满绿苔,几只长脚蜈蚣横着爬过,更不用说各种虫子。 叶吟云赶紧仰头,不去看那龌龊,口中喊道:”芦花儿,过来,过来!” “叶帅!叶帅!” 七彩鹦哥站在气窗之上,口中呼喊,显是认出了旧日主人。但不知是这些年被鸟架束缚惯了,还是屋中杂物太多令它难以飞跃,总之,任凭叶吟云如何呼唤,它只是立着,一点飞过来的意思都没有。 叶吟云只觉得胸口中一股酸气使劲向上涌,他无计可施,不得不后退大声喊道:“婆婆!婆婆!” 没有回应。那老婆子是老狐狸,收了铜钱跑得比兔子都快。 叶吟云按住胸口,再次喊道:”裴余!裴余!” 他的朋友早被堵在门口,至今没有进来。 叶吟云只觉得口中腹中难过之感越发难以忍耐,只得以意志兀自强压下去。他望望四周,大宅内外道路虽是人来人往,但各个不是贩夫走卒,就是脏乱婆子,他又担忧他们喊起来,引了外间守卫进来,当下也无奈,只得暗想:”拼了便是。” 他解下水田衣带,先是蒙在眼上,但想想不妥,又蒙在口鼻之处。虽不能完全遮味,但勉强能行进。他叹口气,尽力不去看那脏乱东西,深一脚,浅一脚,往芦花儿那边走去。芦花儿见老主人接近,兴奋地叫起来:“叶帅!叶帅” “嘘!”叶吟云轻道,”你且过来……” 到底是畜生,无法说理。他话音未落,芦花儿突然双翅一拍,这才向他飞来。然而这一下拍得太猛,一下竟打掉了叶吟云遮蔽用的衣带。一瞬间,那难闻味道扑鼻而来,叶吟云只觉得大脑一空,口中腹中一阵翻腾。他再也忍不住,突然张嘴,呕吐起来。 “啥?谁?谁在那里!” 外间几个流浪汉听到声响,都小心翼翼地探头来看。只见屋中站着一个服饰尚算华贵的道士,正捂着肚子,几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还是鼓起勇气走入屋中,围着他道。 “喂?你没事吧?” “道长是在……渡劫?还是炼丹?” 他们七嘴八舌,见叶吟云真是在呕吐,顿时也不那么畏惧。有那么一两人还算好心,想把叶吟云扶出去,叶吟云边以手捂嘴,边喊道:”莫要碰我!” 这哪里拦得住,那几个流浪汉不由分说,就要过去搀着叶吟云。叶吟云正待伸手遮面,偏在这时,其中一人突然发出惊呼:”这、这人不是!” “画上的老道!” “啊——啊啊啊啊!真的是,真的是!” “快喊人,快喊人啊!” 原本如往日般宁静的院落,一时间鸡飞狗跳,刀剑声,砍杀声与尖叫声此起彼伏,在这一片混乱中,芦花儿扑扇翅膀,哗啦啦地飞了起来,向叶吟云怀中扑过去。 死而复生 裴余眯起眼睛,现在天尚未亮,清晨的风还有几丝微微的寒意。那一老一小两个府兵正忙碌着,一人打水,一人生火,弄得不亦乐乎。叶吟云坐在火堆旁,一头头发湿漉漉地挂着,他只披了一件单薄衣裳,不住地打着寒战。 “仙长。”那小府兵看不下去,举起手中道袍,“这已是半干,不如先穿上吧?” 叶吟云看了一眼,有些犹豫,可最后还是咬咬牙,使劲地摇了摇头。 “小云子怎得变得如此挑剔?”一旁的裴余皱眉道,“像个女人似的,难道还要以香薰衣服么?” 叶吟云扭头望他,又是一番迟疑,最终才轻声说道:“八年前落下的毛病。” “哦。”裴余摇头道,”我说怎得如此狼狈。” “见不得脏的东西,腌臜的、臭的、虫子、血,都见不得。一见就呕,忍都忍不得。”叶吟云苦笑,”若非如此,我也不到那清修的观里去。” “八年前。”裴余轻轻咋舌,“我一开始就不信……” “嘘。”叶吟云制止他,“此间有外人,莫说旧事。” 裴余正待说话,就在此时有几人沿河而来,似乎是行脚商人,与那老小府兵都相熟,几人攀谈起来。叶吟云似有不安,裴余安慰他道:”无事,我的属下,口风很紧。” “那便好了。”叶吟云松口气,“你还是擅长将兵的。” “不比你,我只会按那人指挥,照章办事。”裴余笑道,”还是脑子快的好。换了我,绝不会立刻跳窗而出,伏进阴沟跑走,既带走了芦花儿,也免了一场皮肉之灾。” “你看我吐得肝肠据断,还是行行好,把这假高帽子收了吧。” 经此一役,他二人气氛不像方才般针尖对麦芒,缓和许多。裴余知他现在有洁癖,便从自己的食袋中取出些干粮吃食,又亲自汲水,递给叶吟云。叶吟云接过,也不下口,只是掰了些,放于掌中。芦花儿飞起,用鸟噱碰了碰,大口啄食起来。 裴余见他举动似有含义,不由得问道:“情况如何?” 叶吟云手掌一摆,将芦花儿抓到手中,拨起它羽毛脚爪:“你看。” “什么?”裴余凑近,想细细查看。谁知他刚伸出手指碰了芦花儿一下,那鹦哥“哇”地叫了一声,一爪子扒拉下去,在裴余手指上留下一道血痕。裴余“啊”地喊了声,叶吟云赶紧把芦花儿按住,满脸歉意。 “你知道为何我一定要去了吧?芦花儿只听我的……” “烈性的犬和马,我们队里有很多。”裴余摸摸手指,并不生气,“这么烈性的鹦哥,我倒是第一次见。难为秋妃,一直照顾着它。” 叶吟云神情暗淡下来:“看来如你所说,秋妃果然……有难。” “此话怎讲?”裴余压低声音,话语焦急,“你看出什么没有?” “裴余,你也知道,这鹦哥是秋妃日日看管,从无懈怠。就算她不在,也会交待心腹侍女,好生照顾。”叶吟云道,“但我刚才搜遍它全身,没见秋妃留下只言片语。方才我以吃食投喂于它,它吃得凶狠,显是许久有人没有喂过食水了。换言之……” “连宫女都……那是,秋妃突然失势?” “不好说。”叶吟云沉吟道,“她……秋妃一直受宠,虽不及显赫之时,但到底恩宠未衰,一般嫔妃能耐她何?就算要动她,也要忌惮圣上……” “你说一般嫔妃。”裴余道,“那她呢?” 他伸出手指,在虚空中草草写下了一个“郭”字。 叶吟云即刻心领神会。后宫之事,外人虽难知曲折,当朝郭妃之事,就连百姓都有所耳闻。郭妃乃是前朝郭子仪之孙女,升平公主之女,圣上为庐陵王时发妻,又有子嗣,按说本该册封为后,然而圣上迟迟不封,大臣提出,也数次驳回。 既未封后,郭妃便依旧是妃子,按说与秋妃齐平。但郭妃毕竟出身大家,权势和脾气也比其他妃子大些。之前秋妃一直无子,她也没和秋妃起太大冲突。但那只是不愿,而不是不能。若寻到合适的由头,哪怕秋妃尚在得宠,要将其打入冷宫或是处死,对郭妃来说,都是易如反掌之事。 想到此处,叶吟云的心猛地绷紧了。 裴余正待说话,突见远处那几个行脚商与老小府兵挥手告别,背起货物启程。那小府兵拎了一小桶水,一路小跑地行来:”长官,长官,城中出了大事了呢。” 裴余正关注秋妃之事,便敷衍道:”什么大事?快说便是。” “今日城中死了三人。”小府兵道,”一人淹死,一人烧死,还有一人……” 本是极普通的话,叶吟云却突然睁大了眼睛,厉声喝道:“说下去!” 小府兵原本是要通风报信,见他仿佛要将自己吞了一般,不由得吓得有些双股站站。但他还是稳住心神,将所听见的一一说了,事出仓促,那些行脚商人知道的也有限,无非是城中有一名大户烧死,又有人溺死,一日之内发生两起大案,又是在呈露之宴清晨,长安金吾派人出动,正在破案。 他说得模糊,好不容易才说完。叶吟云回头看向裴余,而裴余也注视着他。 叶吟云缓缓开口:“他,回来了?” 裴余眼神中闪过一丝惊恐,然而他还是轻轻地点了点头:“应该。” “不会吧……我们,当年,明明……” 叶吟云些失态,他突然起身,抓住小府兵手臂,嘶声喊道:”可当真?!” “我,我也不知……毕竟是,是乡语村言,无法向长官言明啊。”那小府兵被他吓得脸色发白,直看向旁边的裴余,“长官,仙长怎么了?莫非……” 裴余不动声色,走上前来,拉开叶吟云,温和笑道:“道长清早卜卦,卜出都城内有人横死,起初不在意,谁知应验得如此之快,修行有成,一时心情激动,自然如此。”他挥手道,“你也莫慌,继续打水去罢,道长仙术如此灵验,我且劝他算出真凶来。” 那小府兵方才看见叶吟云以“仙法”击退裴余,如今长官一说,更是敬佩。他望向叶吟云,口中连道“仙长厉害”,看那模样,他似乎还想多问些事,不过场合不对,他还是乖顺地退回河边。裴余这才转向叶吟云道:“冷静些,莫要节外生枝。” “烧死、淹死,哪有如此巧合?”叶吟云呼吸急促,低声道:“此事与八年前一模一样,你让我如何冷静。” 裴余也不说话,只是伸手握住他的手臂。叶吟云仍在自言自语,说起八年前长安城中也有人连环杀人,死者情状分外诡异,那也是一个冬日,刚刚下过一场薄雪。 叶吟云仍在说着:“裴余,八年前,犯人已伏法。” “是的。”裴余答道,“抓住他的,是你。” “你与我,还有其他五人,与那人一起,在城墙上眼看着刽子手亲手砍下犯人头颅。”叶吟云道,“眼下这事,是谁所为?” “我与你想的一样,这杀人之法,只有八年前那嗜血修罗会如此。但,”裴余顿了顿,“那人确是已死,不止是你,我也亲眼所见,真的绝无虚假。” “……是啊。” 叶吟云陷入沉默,他虽是一介道人,又以”仙术”横行于世,但那不过是些话术与障眼法,他从未相信,世上有能令人长生不老,死而再活之事。再转念一想,秋妃有难,长安有怪,无论哪一件,他都有必要搞个清楚。 “裴队。”他换了敬称,“带我入城吧。” “你决定了?”裴余眨了眨眼睛,却似是有些失望。 “……看来,除了调换假药,你还准备了不少逼我出来的手段。” 裴余见被他看穿,不由得干笑两声,松开了叶吟云的臂膀。然后他把什么东西塞到了叶吟云手中,叶吟云低头一看,那是一小块绣缎,七彩缤纷,当中一个银丝绣成的小点。乍看之下,不知是什么,可叶吟云却知道,那是北斗七星中的天枢之星。 “这……”他有些尴尬,抬起头,却见裴余表情蓦地变得严肃起来。 “叶……叶吟云,这时说这话,有些不对。但我得说,我一得知此事,便觉得这是个千载难逢的机会。”他顿了顿,“八年前,我们的污名,你的污名,说不定能就此洗清,我们也能重见天日,不再过遮遮掩掩的日子。你本该建立功业,不要再在那破观中消磨度日了。” “裴兄你……” “成败在此一举,”裴余拍拍他的手背,“拜托了。” 叶吟云一时间百感交集,也不愿多说,于是只是“嗯”了两声。裴余知他心意已定,便迭声喊道:“阿伦!阿伦!” 那小府兵刚去,又快步返回:“长官何事?” “刚才那些人,可曾跟你说过,今日之案,是金吾卫中何人负责?” “长官恕罪,小的并未听……” “可是一个叫易小渊的?” “哎?”小府兵阿伦睁大眼睛,”好像……好像正是。” “那便好了。” 裴余虽早有预料,但仍旧做出恍然大悟模样。他把阿伦拉到身边,轻声在他耳边嘱咐几句,又转向叶吟云:“且让阿伦带你去找那金吾卫,易小渊。” “裴兄不一起同行?” “我队中还有事务,不便同行,道长见谅。”裴余说着,又压低声音凑近叶吟云,“若真是八年前那人,你我走在一起,岂不打草惊蛇?我在暗处,随时接应便是。” “明白。”叶吟云低声道,“那易小渊是个何等样人?” “嗯,他是个‘再世国老’……” 裴余说出个难懂的绰号,脸上似笑非笑。 长安金吾 元和十五年。月初庚子之日。平旦。 太阳渐渐升起,方才晦暗不明的四周如今已是清晰可见。远处传来些微人声,那是远处的西市即将开市。长安城西北的义宁坊中,一位金吾卫走进了一间不大不小的旧屋之中。 他便是易小渊。裴余与叶吟云惦记的“再世国老”,也是长安金吾头一个问题人物。 此时的长安,治安比五年前好上许多,彼时处处刺客的情况,已因圣上讨伐藩镇大成而大有收敛,城内相对安稳。无事日长,城内金吾也不甚警戒,将巡查之事交于街使、巡使,自己则呆在城内武侯铺中,待有可疑人物再行出队惩治。 易小渊却不同,无论值守哪个坊区,他都在城中街上曲内来回梭巡,眼追可疑之人,心思可疑之事,一见不对,立刻拔剑上前,大声呵斥,要将人逮捕归案。 直属长官不得不委婉地提示于他,说金吾卫一身戎装,本该威风凛凛,日日与那些偷鸡摸狗之辈纠缠不休,实在不像个话。稍有些眼力见的人听了,也知这是警告之语。但易小渊心性单纯,只当这事只有自己能干,于是越发得劲,追得更上心了。 他有些胡人血统,人高马大,瞪起眼来像要吃人。一来二去,虽也破了些盗窃、强抢之案,可误会得罪的人也不少,甚至连朝中贵人冲撞了,可怜他顶头上司的翊中郎将与都尉等人,也只得低下头来,替他四处赔罪。 不知有多少上峰气他狗拿耗子多管闲事,想将他踢出金吾。可易小渊虽然出格,却从未干过违规之事,他们也无可奈何。只得把他当做冤大头,碰到又脏又累、无人愿做的无头活,才丢给他做。易小渊倒是甘之如饴,就这样,十九岁的他,得了个”再世国老”的绰号。 “再世国老”,明面意思是说,他如同狄仁杰狄公一般,是个破案高手,可往深里说却是嘲笑他不干正事,游手好闲,枉为金吾之身。 今日,易小渊亦如平日一般,来到发生命案的义宁坊。刚进屋中,他就闻到一股难闻的味道,那是布满水藻和泥土的水汽。屋内阴暗的内室中,两具尸身一左一右,都是面朝下趴在桌上,整个场面说不出的诡异。 “死的什么人?”他喝道,“啧,原来是一个穷醋大,一个乞索儿。” 衙内仵作就在此时走进,听见他后一句话,吓得瞠目结舌。 屋中死者一为书生,一为商人,这“穷醋大”说的是书生穷酸,“乞索儿”意指商人低贱,都是极其难听的蔑称,对眼前两人可是大大的不敬。仵作张大嘴巴,动了几动,说也不是,不说也不是,许久,才战战兢兢道:”大人,这……死者为大啊。” “大什么大,反正已经死了——有空在说话上装模作样,不如早点破案,早点回家!” 易小渊接道,他舔舔嘴唇,如同嗜血之狼,大步迈入屋中。 街上更夫在仵作后走进,见此景况,也是睁大了眼睛,半晌说不出话来。趁易小渊进入内屋,便拉拉仵作衣袖,咬耳问道:”这人就是那‘再世国老’?” “可不是么……” 仵作说着,使劲摇头。更夫也连连咋舌。两人齐齐看着屋内的年轻人,他身形高大,身体强健,若是不开口,看起来倒是一等一的人才。但一想到他那张嘴,唉,两人几乎是同时叹了口气。 “你俩呆什么呆!”屋里传出怒骂声,”还不快进来!” “是、是!” 仵作更夫诺诺应着,正预备迈步进入屋中。但就在此时,一个身影抢在他们面前,跨过了门槛。这是个年纪略长的男子,发未束,披在肩上,身上袍子还未干透,满是水迹。他步伐不甚稳健,一瘸一拐地走着,还差点被门槛绊了一跤。 “你是哪来的?”仵作急道,”此处乃命案现场,不得入内!” 他伸手想拦,可是已来不及。那披发男子已走入屋中,向易小渊走去。易小渊听见脚步,转过头来,怒目喝道:”何处来的乞儿?这里不是你讨饭的地方,快快滚出!” 男子不惊不惧,只是拱手道:”参见易大人。” “你是不会听人话么!” 易小渊哪里听见,只是伸手把腰间佩剑一拔,便往那人身上劈去。他并未打算真砍,只是想吓吓眼前人,将他赶跑。但他一股蛮力,即使是虚招,舞起来也虎虎生风。更夫与仵作见了,都失声叫道:“不好!” 然而那落拓之人不躲也不闪,仍旧抱拳而立,只是抬起了头,微微抬眼,迎向易小渊剑尖,眼神里满是镇静。剑风呼啸,那雪亮刃口已在那人头顶。然而眼神相对的瞬间,易小渊竟然被他气势震住,动弹不得。他发出讶异之声:”你……你是何人?” “路过之人。”那人道,“但有要事想对易大人说。” “不……你懂剑法。”易小渊瞪大眼睛,他眼窝比常人深陷,如今瞪得眼珠快要突出来一般,“一个破落道士如何会懂?你定是伪装,可疑!当真可疑!” “糟了!”旁边仵作轻喊一声,“这下完了!” 更夫向他投去质疑之目光。那仵作只喃喃道:“被易大人视作可疑之人,他可就会来真的啦——喂,你,快跑啊!命要紧!” 他喊声未落。易小渊已经挽了个剑花,向那道士胸口刺去。剑尖触到道士,他向后踉跄一下,几乎摔倒。一旁的仵作和更夫惊叫“不好!”,然而剑却刺了个空,那道士看似站立不稳,实则用道袍一挥,避开易小渊攻击。 “如此精通,果然妖道!”他大声喝道,“看剑!” 他双手握剑,摆个起手式。叶吟云不由得心中一惊,金吾卫本就是千挑万选选出的武举人,每年练兵,日常练习角抵击鞠,若是认真起来,片刻击杀数人,不在话下。他虽有信心全身而退,可如此一来,探查之事便会败于一旦。这样想着,他不由得握紧了拳头。 就在这时—— “呀!”一个年轻声音在背后喊道,”刀下留人!刀下留人!” 那时刚才的小府兵阿伦,跑进屋来时,他早已满头大汗。他完全不知屋中剑拔弩张危急形势,只是走到叶吟云身前道:“仙长,你熟门熟路,走得忒快。” 站在一旁的仵作也醒过神来,赶紧三步并作两步,上去拉住易小渊手臂:“大人,他也是府兵。若伤了他,就是同侪互伤之事,麻烦可大了。刀剑无眼,你且放下,放下。” 易小渊“哼”了一声,想了想,最终还是垂下了手中剑尖。 仵作高声道:“大人,既然他也是官中之人,此事定有内情——喂,你们,还不速速对大人道来!” 那小府兵阿伦这才觉察,赶紧转过身来,躬身便拜:“这位大人,仙长是裴队推荐而来。” “看,既是官府之人推荐,”仵作提心吊胆,“便不是可疑人物。” “啧。”易小渊冷哼一声,“有话快说有屁快放,老子身上有三起命案,你们别在这攀亲攀戚的,时间长了犯人都拍屁股溜了!” “这……”阿伦虽在府兵之中,粗俗至此的人倒不多见,一时间也是懵了。 “别叽叽歪歪,老子……” “是、是。”阿伦回过神来,抢话道,”这位仙长乃是世外之人,所炼之药,能让人容颜新鲜。既是仙家炼药,那擦脸粉末中有些砒霜,不足为奇。然则有些笨女子不明所以,只道药擦了能年轻,吞下去便更年轻,轻率服用,伤了身体。家人一气之下便把仙长告到官府。裴队奉命捉拿仙长,但看他道行深厚,又会卜卦之术,算无遗策,便想做个顺水人情——” “什么鬼人情?” “请大人暂带仙长一日。”阿伦躬身再拜,“仙长可以仙术助大人破案,大人也可多些人手。若有助益,大人多美言几句,仙长可将功赎罪,裴队给官府那边也交代得过去。您看,这是裴队亲笔书信与公文。” 阿伦虽是稚嫩,到底是聪明伶俐之人,加上裴余早有安排,易小渊倒没再非难。阿伦微微一笑,又点了把火:“依裴队命令,我也会随侍仙长身侧,辅助他占卜算卦。我姓吕,名唤阿伦,大人随意差遣便是。” 这倒戳中易小渊心事。他虽不在意被排挤之事,但无人跟随,人手不足,他也为难。如今白送两个人手上门,他本不想拒绝,但是—— “仙长?卜卦?” 易小渊思虑片刻,冷冷一笑,问出了一句话。 “若卦不准,你当如何?” 这边叶吟云还未答话,他已笑着问阿伦一句。 “既是不准,我方才便没想错。他是妖道,应以命谢罪,你们……敢不敢?” “命……呃……” 阿伦哪见过这事,一时间支吾起来,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叶吟云也笑起来,伸手拍他肩膀,把他推开,对着易小渊道:“我无所谓,倒是大人,你愿意赌么?” “大人,你愿意赌么?” 面对着狂暴的金吾卫,叶吟云笑吟吟地问道。 “仙长不可!”阿伦一时忘了周围情景,失声道,”这大人说不定真敢砍你的脑袋啊!” “无妨。”叶吟云微微低头,”其他贫道不敢自夸,但这‘卜卦’之术,倒是有几分自信。只要大人将所有人证物证都拿来,我定能为您算出真相。” “牛皮吹得倒是挺大。”易小渊放声大笑,”但我从不信这些!快滚吧!” “大人尽可一试。”叶吟云平静道,”若不准,贫道愿以命相抵。若替大人找出了真凶……” “要干嘛?”易小渊摇头道,”我可不受你这牛鼻子威胁。” “……请听贫道说三句话。” 此言一出,就连易小渊也不吭声了。他是粗俗,毕竟不是傻子,这事儿是稳赚不赔的买卖,不接白不接。再看这道人,虽然形容不堪,可说话做事,倒有几分气度。又有裴余担保,说不定倒还真有用。易小渊虽不贪图加官进爵,一门心思只想破案,甭管是真是假,多个人多一分力,想了想,他便点了头。 “好吧。”他道,”你——方才说要看人证物证?” “正是,若大人有所隐瞒,卦便不准。非贫道戏耍,此乃天数。” “别说得好像我想骗你似的!老子现在开始,你在旁边看着就是了!仵作!仵作!开始验视!更夫,把那人证带来……” 他忙着安排。仵作则走到叶吟云身边,轻声道:“可别再惹事了。” 叶吟云也不言语,只是笑笑,随着那仵作走入里屋。阿伦随侍他身侧,想到赌命之事,连大气都不敢喘,又见屋中昏暗诡异,不由得抓住了叶吟云衣袖。 片刻后,易小渊也大步走进,四人一起看着那现场—— 两人趴在桌上,一内一外。内的是个书生,身着丝绸长袍,伏于桌上,不见面容,但隐约可以双手发白。在外的则是个商人,身着锦衣,须发皆白,脑后渗出汩汩鲜血,将头发都染得鲜红,显是被重物击中后脑,重伤身亡。 “大人。”仵作初验一遍,低声道,”二人身下有白纸数张,有些写满字迹。” “写的什么?”易小渊烦躁道,”你就不能多说两句?” “是、是。字迹已经被擦除模糊,不知其原文为何,但看书写,乃是蝇头小楷。”仵作咽口唾沫,继续说道,”二人身侧有几只毛笔,粗细不一,但都有些秃了——小的猜,应是笔架被推倒,滚到此处。” 那边在一问一答,叶吟云低头细看。写字的纸是普通的白藤纸,但在藤纸之下,还有几张白纸,轻轻一拈,香气扑鼻,显是上好的香皮纸。这种香皮纸的原料乃是岭南罗州才有的瑞香树,价值不菲。笔也是,虽然笔头秃了,但可以看出,是稍短些的鸡矩笔。这种笔蓄墨足,适合长时间书写,当然,也不便宜…… 他正想着,旁边的易小渊突然蹦出一句。 “这事和子夜之案有关吗?” “子夜……子夜之案?”仵作一愣,”小的、小的不知,大人恕罪,恕罪!” 他支支吾吾,话语不清,这又触了易小渊逆鳞,似要发怒。偏在这时,门边闪过一个黑影,易小渊抬头看见,立刻厉声喝道:”什么人?” 话音未落,只听“咕噜”一声,那黑影连滚带爬地进来,一口气滚到易小渊面前:”大人、大人。” 叶吟云定睛一看,只见那是个穿得色彩斑斓的童子,梳着双丫角,还是不到八九岁的总角之龄,。此时又惊又怕,满脸泪痕,跪在易小渊面前磕头不止。更夫跟在他后面跑进来,见此情状,赶紧高声说道:”大人,这位就是人证。” “人证?”易小渊瞪眼,“他?” “是,今晨是他发现命案,跑出去喊人,才能……” 童子听见,大概是怕得狠了,发出几声呜咽。 “不许哭!”易小渊一声大喝,“我还要问你话!” 他凶神恶煞,那孩子一下子被吓住了,停住了啜泣。但到底停得太急,被口水卡住,竟咳嗽起来。更夫看得不忍,赶紧上前轻拍他背,柔声抚慰:“莫慌莫慌!慢慢跟大人说,啊。” “快也好慢也好,只要别说屁话,听见没,啊?!” 还没反应过来,就见易小渊把手一挥,将剑鞘抵在那童子下巴上,虽不过是鲨皮制成的鞘,但如此一来,那童子吓得浑身一抖,一股脑儿地打了好几个嗝儿。 “这……” 更夫一时愣了,护也不是,不护也不是。他刚才虽有所听闻,但这一下还是把他惊得无话可说,心中暗道这哪里是金吾卫,简直是地痞流氓。不过好在童子连打了个嗝儿,竟似吓过了头,反而静了下来。他抬起头,轻声问道。 “大人要我从何处说起?” “我问,你答便是。”易小渊面无表情地收起剑鞘,”这二人你都认识?” “是。”童子答道,”一人是我阿爷,一人是我主人。” “……阿爷?” 旁边的叶吟云发出低声疑问。童子面黄肌瘦,衣服上是到处打着补丁,活脱脱的一件百衲衣,怎么看也不像个富家娃娃,和屋中两具穿着尚可的尸体简直天壤之别。 “不是,不是,大人听我说,大人听我说。” 童子耳朵甚为灵敏,一听见便立刻解释,“阿爷不是我亲生,乃是那个、那个人牙子,专做些牵线搭桥的买卖。前几日,主人说想要个书童,阿爷便相中了我,与他说好,今日带我上门,让他验看。” “验看?”易小渊哼一声,“天没亮就来?你骗谁?” “大人有所不知,我这书生主人是个怪人。阿爷说过,他识文断字,却不考取功名。仗着有些祖产,日日窝在这家中,写些什么传奇什么故事之类的,一写就是一整夜。阿爷说若是遇着他彻夜作文,白日便是睡死不见客的,索性天没亮就带我前来,见上一面,趁早了结这桩买卖。” 叶吟云眼睛一转,望向室内,面露不解之色。 那童子瞥他一眼,似乎觉察他不是此处话事之人。又见易小渊不再动怒,便接着说了下去:“清早我还未睡醒,朦朦胧胧,就被阿爷带到此处。阿爷见内有烛火,便让我在外等候,他去看主人何等情况。” “哦?”叶吟云不动声色,问道,“然后?” “阿爷推门而入,我便居于屋外,站着等候。好一会,我突然听见‘嘶——嘶——’之声,又见旁边草丛茂密,心料此处必然有蛐蛐儿。一时间玩心大盛,便忘了阿爷嘱托,到屋边掏蛐蛐去了……” “好一会是多久?抓蛐蛐又抓了多久?”易小渊喝道,“说清楚!” 童子呆住,扳起手指,数了又数。片刻后才怯生生地道:“大人,此处我也记得不清,错了的话莫要怪我……” 易小渊只是瞪了他一眼,童子吓得浑身哆嗦。 他咽口唾沫,比划道:“站着,大约站了有一刻钟。掏蛐蛐儿……一炷,一炷香吧?” 话说完,童子小心翼翼地望向众人。见无人反应,才说下去。 “我掏了许久,终于逮到蛐蛐。用草编了个笼,捧着往屋里走。快到门前,这才想到阿爷嘱托,心道不好,阿爷肯定要重重打我了,便赶紧跑回主人门前。然而脚步刚听,突然闻见一股香气。” “香气?”叶吟云打断,“什么香?” “甜,甜的。”童子难以表述清楚,“又似花香。” “香气从何处来?” “一位姐姐。”童子答道,“那时有一个女子,手持灯笼,跨过门槛,迈入主人屋中。” “是什么样的女子?” “没看到脸。”童子摇头,”瘦瘦高高的,就看见穿了一身红裙,裙摆跟蝉翅膀一样,是一层一层薄薄的彩纱,有点……有点像平康乐坊的姐姐。” “红衫?乐坊?”叶吟云奇道。 “可疑!十分可疑!”一旁的易小渊已经喊起来,“女子,天未亮就出入男子家中,就算没有苟且之事,也是犯了长安城中宵禁——” “宵禁?对,宵禁。”叶吟云在一旁,口中喃喃,“五更三筹便可开门禁。那时最晚也已是鸡鸣(即丑时,也是第五更)之初,她何不多等上一个半个时辰?由此便可毫无顾虑地走入门中,何必如此猴急,冒被巡使更夫抓住之险,也要入得屋内?或许……” 那童子听见他说话,赶紧辩白:“大人,前述之事丝毫无假,你看——” 他赶紧抓住衣襟,伸手一掀。只见里衣下摆,系着个草编成的笼子,两只蛐蛐儿在其中,你一声我一声地叫得正欢,仿佛在证明小童所言毫无说谎。易小渊隐约觉察事有蹊跷,头顶拧出个“川”字,阿伦也听得慌神,双眉耷拉,几乎要哭出来。 而在这一片凄云黑雾之中,叶吟云却露出了淡淡笑容。 “你且继续说吧。” 假卦真凶 那童子继续说着,只说红衣姐姐迈过门槛,就不见了身影。他有些怕,但阿爷不出来,也只得站在门边,大气都不敢出地苦苦候着。谁知,又过了约莫一刻钟,屋内烛火突然剧烈摇晃,最后竟熄灭了。 “我心下着慌,又不敢进去,便站在门边喊道‘阿爷!阿爷!’,连喊好几声,里面都没人应。正待再喊,屋内却……却突然传来争吵之声!” “争吵?”叶吟云皱眉,“吵什么?” 那童子斜他一眼,嘟着嘴,似是觉得他多管闲事。转过头,他又柔声对易小渊道:“大人,隔得远了,听不清晰,只听见里面两个男人,扯开了嗓子,高声喊叫,还有咣咣铛铛的打砸之声,很久都没停下。直过了足有半柱香时间,屋内突然一下静了——”他顿了顿,“我本打算进去,可又怕阿爷在气头上,打我出奇,于是我就乖乖在外面候着。” 叶吟云突然“嗤”地一声笑了。 易小渊颇面露凶色,将头一回:“笑什么笑?!” 但他回过头来时,叶吟云早已正色敛容,笑容荡然无存。易小渊扑了个空,却又无可奈何,只得转向童子喝道:“还有什么?!” “后来我听见‘咚’的一声,像是重物坠地,又像是撞到什么东西。我也想探个虚实,可又怕他们再吵起来,也只能等在外间。”童子道,“屋内静悄悄的,不见阿爷出来,也不见主人,更不见那飘忽来去的红衣姐姐。也不知过了多久,我站得腰酸腿麻。眼见天亮了,外间又冷,我便鼓起勇气,走入屋内……” 或许是亲眼所见太过恐怖,童子脸色苍白,一个劲地抽噎起来。 “屋内……我走进……就,就看见其中这样了……我便跑了……喊人……” “大人。”更夫见状,迈步上前,“我在路上打更,他一头撞来,拉起我就跑。我被他带入屋中,见到惨状,也惊吓不已,便赶紧报给附近武侯亭。” “等等。”叶吟云插话道,“你可见到他所说红衣女子?” “并无此人。”更夫立刻作答,“屋中只有这两具尸首,但此屋并未上锁,若那女子趁童子离去,出门逃跑开来,倒也不无可能。” “我问你,”易小渊问道,“你阿爷和主人,可是为男女之事争抢起来?” “男女?”童子仰起脸,一脸不解,“大人,什么是,男女之事?” “这……”易小渊被倒逼得一时语塞,“就是那女子是不是跟你主人阿爷交好?” “交、交好?大人,不知道,我从未、从未见过那红衣姐姐,我不懂……” 童子大约真的不知,说到此处,打起磕巴来。易小渊见他如此,脸色一沉,手按上腰间。一旁的仵作见了,低声喊道“不好”。然而他话音未落,易小渊已向前一步。 “你——” 他声音低沉,似有怒意。 “大人!”更夫与仵作同时颤声喊起来,“不过是个孩子!” “糟了!危险——仙长!快用道法!快用道法!” 阿伦抓住叶吟云外袍,使劲摇晃。后者却一脸迷惑:“现下无事,要什么道法?” “哪里无事,你看那金吾……”阿伦伸手一指,“——哎?” 只见易小渊走到童子面前,冷冷一笑,突然自腰间抽出了—— 抽出了一串铜钱。铜钱为数不少,丁零当啷,发出一阵清脆之响。 那童子也被吓懵了:“大、大人?” “给你。”易小渊半蹲下来,将铜钱放入小童手中,“去买点什么吃食吧。再给你的蛐蛐买个罐儿,这草笼有点委屈它了。” “这……”童子往后缩手,“小的不敢收!阿爷说过,小的不能收他人之钱物!” “阿爷?他个人牙子,是你哪门子阿爷?”易小渊啐了一口,“听好,阿爷已死,如今你无所依靠。这钱乃是我半月俸禄,我交于你,你且好好收着,回乡寻亲也好,在长安再找人家投靠也好,总能免于一时孤苦。” “大人。”童子眼睛亮晶晶的,似有泪珠,“你为何如此待我?” “我眼皮子浅,见不得人受苦,不过随手一帮。”易小渊挥手道,“去吧!若有不够,你来武侯亭寻我便是——但,若是乱用,休怪我不客气!” 说到此处他再次瞪眼,如往常一般凶神恶煞,酷似恶鬼。但一旁的更夫和仵作看来,却是大大的改观。他们没想到,这让人胆战心惊的“再世国老”,竟是这样一幅热心肠。旁边的阿伦也看得眼眶潮湿,唯有叶吟云,一脸似笑非笑。 “我还要查案,你且走吧。”易小渊将手一挥,转脸喝道:“此处阴暗,快带他离去!” “是、是。”更夫应道,起身护送小童出屋。仵作也似是振奋起来,说着想看看屋外情况,也快步走出屋去。屋内,阿伦环视一周,扯扯叶吟云衣袖:”仙长,仙长!” 叶吟云仍旧是一副似笑非笑之神情,答道:“啊,有何事?” “此事并不复杂,是么?” “你且说说看。” “依我看来,是牙子与书生买卖谈不妥,激愤之下,牙子将书生杀害。”阿伦比个手势,“杀人时,牙子不小心熄灭灯烛。但他心中惊惶,不敢再点,便摸黑想要出去。当时天尚未亮,他一时脚滑,后仰倒地,后脑撞上什么东西,头部重伤。起身后,他站立不稳,踉跄间趴在桌上,无人救治,便死去了。” “有点道理。”叶吟云点头,“那女子呢?你怎么看?” “无非是其中一人粉头。”阿伦道,“就像那更夫说的,趁小童出去喊人,便跑了。” “说得好。”叶吟云不动声色,笑道,“但是阿伦,我的卦并非如此。” “哇,仙长要展现神通了?”阿伦道,“我正要看。” “这……阿伦,我卦已算好。”叶吟云袖手道,“你且请那位易大人过来。” 阿伦露出失望神色,又略带点恐惧地望向易小渊,叶吟云知他心事,便自己喊出了声:“大人。” 易小渊没有马上转身,他抽出佩剑,正在把玩。光亮的剑面之上,映出了叶吟云和阿伦的脸。他对着长剑冷笑一声,“别忘了我们的赌局。” 他的声音让阿伦不由得浑身一凛。 “没有忘,大人。”叶吟云道,“你已经输了。” “什么——你这臭——” 易小渊没想到他竟如此坦白,猛一转身,挥剑就往叶吟云脖子上砍来。阿伦惊呼一声,似想阻拦,可身子却怕得动不了。叶吟云却动也不动,脱口而出。 “屋中少了一件重要东西,大人,没发现么?” 如刚才一般,易小渊的长剑猛地收住,悬在半空。 叶吟云伸手一指,”就是那里。” 易小渊本能顺他所指看去。那是里屋,与方才没什么不同,桌椅在内,尸体横陈,还有写满字的纸张和横七竖八的毛笔。 他不由得烦躁起来:“到底什么?” 叶吟云轻声道:“砚台。” 易小渊手中的剑应声而落。 叶吟云笑着,重复道:”大人,桌上没有砚台。” 易小渊气急:“你、你怎么不早说?” “……且听我慢慢道来。方才那小童说过,他家主人好写传奇,一写就是一夜,既是长时写字,有笔有纸,怎会没有这最关键的砚台呢?” 易小渊两眼放光,”继续说!继续说!” “其二,那小童所说,主人与阿爷打斗,但大人你看,既是打斗,总要有拉扯吧?但你看这书生‘主人’,虽然趴在桌上,但他衣饰何等笔挺,像是要去赴宴一般,哪有一点打斗的痕迹呢?还有……” “还有呢?还有第三吧?” “第三,”叶吟云笑道,”蛐蛐笼子。” “笼子……怎么了?” “那小童如此年幼,见到眼前惨状,早该吓得大惊失色,手中捧着蛐蛐,会丢在地上逃命。就算没丢,惊慌之下,肯定揉皱捏坏。”叶吟云道,”怎么还会有心思将那草笼系在衣襟之下?又如何那草编笼子还如此完好?” “那就是说……” “毫无疑问,那童子隐瞒了自己所见,”叶吟云笑道,“他才是最可疑之人。” “哈?……啊?” 易小渊瞠目结舌,喉头中发出一连串咕噜之声。然后他猛一跺脚,正好踩在剑上,发出金属声响。叶吟云见状,他又笑着说了一句。 “大人,您刚刚亲手把可疑之人放走了。” “……可恶!你……你怎么不早说!” “他狡黠非常,若我当面揭穿,他定有应对之语,令大人不相信我之所言。但,”叶吟云眨了眨眼睛,“大人方才已经说过,他如今孤苦伶仃,不是么?” “人都走了,那又如何!” “他不会走远。”叶吟云笑道,”主人家境优渥,颇有祖产,既然都下了狠手,他定然不会满足于大人那一串铜钱,不是么?” 案中有案 “老丈,到此便可了。” 叶吟云和易小渊在屋中谈话之时,距离屋中不远的曲巷之中,童子松开了更夫的手。他告诉老人,自己旧家便在附近,想回去寻寻父母兄长。更夫应允,嘱咐几句后,便转身离去。 待他的身影消失在曲口,童子立在原地,脸上突然闪过一丝贪婪之笑。 他探手入怀,自其中取出一物。那乃是一枚小巧玲珑的砚台,不过拳头大小,却砚壁、砚面光滑分明,正中以阴文刻了一枚图案,细看是狸花猫一只。砚台石材如玉如镜,那童子也忍不住抚摸起来,口中喃喃—— “好东西,好东西,六七百枚铜钱,怕是少不了了……” 摸了半晌,他四下查看,只见曲内不远正有一家当铺,名为“荟金质”。老板正将门板放下,准备开门营业。童子笑得更加开心,他将身一转,就要往当铺去,就在这时—— “贼子!”背后传来一声怒吼,“贼子给我停下!” 童子猛一回头,只见易小渊手握长剑,大步冲来。他心中一惊,低头却看见手中正握着赃物,当下也知道不好,便也撒开腿,大步跑起来。二人在那窄小曲中一追一逃,一口气冲出了几尺远。眼看出了曲,跑上义宁坊之街道,那童子急了,伸手抓住旁边一个路人喊道:“大叔救我!此人乃人贩子!” 此时天微微亮起,街上尽是些早起准备贩货的商人。听这孩子一喊,也顾不得细看,都扔下手中水果货品,将刚出曲口的易小渊团团围住。 “让开!让开!”易小渊作势挥剑,“金吾卫!执行公务!” “假的!”童子站在远处,一声断喝,“堂堂金吾,哪有追个小孩不放的!” 路人们起初看见易小渊一身戎装,长剑雪亮,心中颇有几分狐疑。可听见童子一喊,倒也有几分道理,有几个粗猛的,便上得前来,抓住易小渊不放。易小渊虽挥剑将他们挡住,可也不敢轻易伤人,只得僵持。眼见那童子在人群之外,迈开双腿,越跑越远,易小渊急得满头冒汗,却不知有何法可想。就在这动弹不得之时,突然间—— 一个青衣身影突然拦在童子身前。 童子本能伸手一推,大喝:“走开!” 他用了十分力气,那人被他这么一推,向一旁倒去。但就要倒下之时,他突然伸出一腿,将那童子一绊。一时间,童子站立不稳,“扑通”一声,扑倒在地。 倒地一刻,他双手抱胸,将那砚台牢牢地护在胸口。可这样一来,他便无法护着腰间,只听数声脆响,童子腰间的蛐蛐笼子,连同一串铜钱,叽里咕噜地滚落一地。 青衣之人坐于地上,也不站起,只是伸出手,拈起地上一枚铜钱。 片刻后,他将数枚铜钱高高举起,大声说道:“哎呀,孩子,你怎会有那么多月牙钱?” 他声音如此之大,远处曲口堵着易小渊的人全听见了,都睁大了眼睛。月牙钱,乃是在铜钱下方有一处上弦月状的凹印。相传乃是太宗年间,长孙皇后观看铸钱之时,无意间在铸模上留下月牙状甲印,太宗宠爱之,便依其样式铸造,故有“月牙钱”之城。安史之乱与泾城之围后,这类开元年间的官钱,用于内用或是发放饷银。 唯有军中之人,才能持有大笔月牙钱。平民之中,借由经商交换,无意间得到一两枚月牙钱还有可能,但有为数不少月牙钱的话—— “小偷!”“是那童子偷了金吾的钱!” 局势瞬间反转,原以为是假金吾掠走小童,现下变成童子偷钱,栽赃陷害。众人立刻转身,追起童子来。那童子纵然动作伶俐,也禁不起多人追逐。不到片刻,就被扭送回易小渊身边。金吾卫毫不犹豫,将他押回书生屋中审问。 “我原非童子,乃是成人。” 证据确凿,童子也只能一一交待。他已近三十,因幼年患病,无法长高,便以童子之身,招摇撞骗。平日跟那人牙子”阿爷”串通,扮作幼童,替人做些书童、杂役之类的活计,实际则是为踩点,探知主人家景况后,再由”阿爷”转卖给盗贼窃匪,所得赃款两人平分。 “昨夜平旦之时,我与人牙子同到书生门前,见一红裙女子款款而入。我俩道是那书生深夜与情人私会,便想进去抓个现行,换些封口钱。” 童子说到此处,不由得咽下唾沫,脸露惊恐之色。 “谁知,入得屋内,不见女子身影,只有书生趴在桌上,一灯如豆,却早已气绝。牙子慌了,闹着要报官。我……我见桌上砚台精致温润,知是上好器物,便怂恿他将此拿走,装作不知,换作钱财。那牙子不愿,我俩争执起来,气得急了,我便……趁他不备,举砚砸他后脑。本想将他砸昏,谁知一时手重,竟……竟错手将其杀死。” 易小渊将桌子一拍:“那你方才说的,尽是假话!” “是。”童子萎靡道,“我见他已死,便将其尸首摆好,藏好砚台,又去抓了蛐蛐编了草笼,一切准备停当,这才出门,喊了人来。” “你这贼人!何等可恶!”阿伦怒道,”若非仙长觉察,你必定逍遥法外!” “是、是,我乃错手,还望大人宽恕……” 叶吟云便在这时,才拖着跛脚,缓步走进。刚进门中,他便问道:“情况如何?” “仙长!”阿伦眼睛一亮,欣喜道,“牙子凶案已经告破。” “是么?”叶吟云却不见兴奋,“那红裙女子呢?” “这……”阿伦一时语塞,“……都忘了这事了。” 叶吟云眉头紧皱:“此事蹊跷……” 他正在思虑,突然仵作匆匆赶来,口中连道:“大人,快来看看,情况不妙。” 易小渊正在询问假小童,听他催促,面露不快:”真凶已伏法,何来不妙之说?” 仵作一脸难色:“大人不妨前去一看?” “看什么看,你没嘴?” “是。”仵作见他恢复常态,只得无奈地一抱拳,“方才验看人牙子尸体,确如假童子所说,乃是砚台击中后脑而亡。但那书生……” “书生怎么了?” “那书生,”仵作咽一口唾沫,”乃是溺亡。” 易小渊一下子想起自己踏入房中闻到的那股怪味,他再次皱起眉头。但他旋即问道:“溺亡就溺亡,那有何不妙之说?” “大人!”仵作颤声道,“大人您想,此处乃是义宁坊。长安城水路,没有一条通过义宁坊中。而有湖的园林庭院,最近的都有数百步之遥。他既是溺死,又如何回到这桌上?难道死人还会自己走路不成?” 叶吟云插话道:“倒不奇怪,应是他处溺死,又被运尸此处。” 阿伦接道:“既是如此,那红裙女子十分可疑。” “——不对!” 又有一人插话,竟是那被缚在地上的假小童。易小渊见状,正欲呵斥,却被叶吟云伸手拦住:“听他说完。” “大人,道长,我虽说谎,但与牙子见到那红裙女子之事,却是万分真切。”假小童道,“那红衫女子身材纤细,只持灯笼一柄,竹篮一个。完全……不像负尸而行。” “灯笼、竹篮……也不像将尸体藏于器物之中。”仵作不由得打个寒战,”难道是鬼魅索命?” 他此话一出,众人都不言语。一时间,这小小屋中,竟似冷了好几分。许久,阿伦才抬头说道:”仙长,这边这事……不能卜一卦么?” “这……”叶吟云沉吟,“时机未……” “呸!”易小渊突然一声大喝,打断所有人话语,“不是老树成精,就是冤魂索命,你们有没有点谱?就不能是人干事么?快去再看看!” 仵作本就心有余悸,如今哪里敢走。 易小渊转向阿伦,把眼一蹬:“你陪他!别让他尿裤子!” 阿伦也无奈,只得和仵作相协,两人在屋内探寻起来。易小渊看一眼叶吟云,伸手一指:“你,道士,跟我到屋外来!” 叶吟云也不知他作何打算,只得耸耸肩,随他走出屋外。屋外天已大亮,易小渊往前走了几步,突然转过身来,“扑通”一声,郑重其事地半跪下。 “这是干什么?”叶吟云赶紧扶他,”我哪受得起此等大礼!” 易小渊也不起来,双手交握,低头行个大礼:”连着两件惨案,长安城内人心惶惶,若不尽快抓到凶手,定然不得安宁。” 他说得郑重,眼中似乎有光彩流露。 “在下方才不信算卦,多有冒犯。但为了城中百姓,请先生万莫推辞,以卦象之力,助我抓住真凶,还百姓与长安一片安宁,不再受担惊受怕之苦。” “这……” 叶吟云扶着他手臂,有些发愣。细想之下,方才他在街市被团团围住,只要拔剑斩伤一人,定能解己之围,可他却始终没有出剑。再加上给假小童银钱救济之事,看来,此人虽然粗鲁急躁,但心底到底是个良善之人。 一瞬间他有些恍惚,仿佛看见昔日之自己,他不由得苦笑—— “叶帅,你当真要利用他么?” “这样一来,你与当初那些利用你伤害你的人,又有什么区别?” 冬日繁花 回想起自己昔日名为叶帅时的旧事,叶吟云不由得心情复杂,面露苦笑。易小渊显然不知叶吟云内心曲折,惊道:“先生是不答应?” “不。”叶吟云摇头,“大人可还记得我们的赌局?” “记得。”易小渊睁大眼睛,“对了,先生的三句话。” “我本想以三句箴言说服您,但如今,我希望与您约法三章。” “先生请说。” “三件事。”叶吟云伸手道,”第一,之后请务必如此一般,将可知之事都让我知晓。。” “这……”易小渊张大了嘴,一时间不知道说什么好。 “易大人,我也曾在军中呆过,知道有些事必须隐而不宣。但若不告知前因后果,卦象有错,不仅真凶不能落网,还可能造成冤狱。”叶吟云轻声道,“这样一来,便不是守护长安城百姓,而是令他们更添忧虑了。” “……这样啊。”易小渊有点为难,过了许久,他摇头道:“也罢,先生随意差遣便是。” “多谢。”叶吟云微微一笑。 “先生也曾在军中,您是那个番队?” “嘘。”叶吟云道,“这便是我第二个要求,请不要探问我的身份。” 这回易小渊倒是爽快:“这容易,我不问。” “那么第三,时间紧迫,须臾之刻也不能浪费。” 易小渊面露迟疑之色,要论案件错综复杂,贵在细致,若着急冒进,反而更可能会酿成大错。但现如今,两件奇案摆在眼前,若无叶吟云相助,怕也无法抓住凶手。 叶吟云静静地望着他:”大人是不答应?” “我……”易小渊咬咬牙,”我与先生击掌为誓。” “好。易大人先起来吧。” 易小渊站起来,拍拍身上尘土。他伸出一掌,试图与叶吟云相击,却见他在忧心忡忡地自语,“但愿今夜莫有大事……” “今夜?”易小渊听见,皱眉问道。 “啊。”叶吟云也不答,只是随意往他掌上一拍,便迈开步子:”大人,事不宜迟,我们且去另一案现场看看。具体详情,你在路上跟我说。” “另一案?”易小渊惊奇,“先生如何得知?” “方才你说过的,子夜之案。”叶吟云道,“又没来由地说过一句‘老树成精’。” 易小渊看着他背影,不由得满腹狐疑。经过一番折腾,叶吟云湿漉漉的道袍已经干透,凌乱的头发也稍作整理,道衣道袍,乍看之下也不过是个普通道士,虽略有些瘸腿,但若他用全力,片刻间也会行动敏捷。易小渊知道,修道之人常会将生死置之度外,但这一套临危不惧处惊不变之态,此人显然是经过大世面。 “虽不让我问,但,”易小渊心中揣度,”叶先生他……到底是何人?” 这样想着,叶吟云已停在屋前,轻声喊道:“阿伦、阿伦。” 那年轻府兵正巴不得离开阴森诡异的屋子,赶紧撇下仵作,快步跑过来:”仙长!” “你听好。”叶吟云不动声色,”我与易大人即刻启程,前往那上一案现场。你且缚了那个假童子来,与我们同去。动作要快,万万不可迟疑。” 易小渊正自思索,正好听见这话。若换了别人,自会在心里腹诽叶吟云越庖代俎指手画脚,但易小渊却不,他留心的是另一件事。 “要带上那犯人?”他问道,“先生是说,两案有所关联?” “做个准备而已。”叶吟云答,”若有关,能省下好些时间,若无关,叫阿伦把他送回便是。还请易大人行个方便。” “好说,好说。” 易小渊如今已心系奇案,况且叶吟云说的也有理有据,便飞快答应。阿伦见他丝毫没有方才的恼怒之色,反倒对叶吟云服服帖帖,心中不由得啧啧称奇。 片刻后,阿伦牵了那绑缚得严严实实的假童子来。易小渊带路,四人一齐,往那前一案案发地行去。那是义宁坊西南边的泉澧坊,亦在西市后方,西市客商大多租赁此坊中的大屋,半是居住,半是作为仓库使用。 四人走了一阵,在一件铺子面前停下。两个巡使站在门前,见易小渊来了,躬身行礼。易小渊边向门前守卫出示腰牌,边向叶吟云解说道。 “此处本是都内富商大宅,大乱之后几经易主,现下由一位丝绸铺子老板买下。”他示意道,“老板在西市也有商铺,但此屋迎街的一间也被劈为商铺,专做本坊生意。后面数间屋子则是仓库,再往里,就是店东及其眷属居住的庭园,先生且看——” 叶吟云站在门边,抬首望去。从此处看,房屋、墙壁多有遮挡,不见易小渊说的园林,但能见到几棵直冲天际的高大树木植于其中。眼下尚是冬季,树木都光秃秃的,褐色枝丫横七竖八,将灰鼠色天空都割成一块一块。 叶吟云心中一动:“那‘老树成精’,说的可是这几棵树?” “是。今日子夜,怪事连连,且让目击之人来说——来人,传更夫!” 他话音未落,不等人传唤,一个年轻人已经飞快跑来,口中连连惊呼:“真的,是真的,我绝没有看错,绝没有看错!” “闭嘴!”易小渊一声怒喝,“规矩呢?!” “是花!”年轻更夫根本没理会这金吾卫,“就在子时半!” 易小渊呼吸变得急促,太阳穴突突跳着,显然又要暴怒。叶吟云见那年轻更夫比阿伦大些,不像哗众取宠之辈,便抢先走出:“你莫慌,慢慢说。” “道……道长!”年轻更夫像抓住救命稻草,“我看见了,看见了花!就在那树上,子夜,子夜之时,绝没有错!” 他说得颠三倒四。叶吟云思索好一会,才到:“你是否想说,你在子夜之时,窥见这几棵宅中老树,开出了花?” “对!对!不过不是几棵,是一棵,就正中一棵!” 终于有人信服自己,年轻更夫的慌乱转成了喜悦。然而他才从狂乱的情绪中清醒过来,看到眼前的金吾、府兵、道人和囚犯,一时间竟不知愣了:“几位……大人?” “管那么多!”易小渊喝道,“说你看见的就是了!” “是。”年轻更夫垂头应答。旋即快速说了起来。 “今日按排序我敲四更,子夜之时,我便开始,大约子夜半,我行到此处……” 他是泉澧坊更夫,于此打更已经四年,对这块十分熟悉,便如往日一般,一路喊着“小心火烛——”,一路走着。然而,走到丝绸铺子附近,突然之间—— “就在此处,我隔着院墙,看见烟雾。原以为是走水(古语失火之意),急得正要喊叫,但还未出声,就看见烟雾之中,正中一棵老树,竟开了满树花朵!” “开花?”阿伦惊道,“现在可是隆冬……” “真的!是真的!” 更夫急了,跳起来冲到阿伦面前,双手比划道:“那树开了一树红花,还发着点点荧光,远看就像烟霞一般。我还看了好久,这绝不会错!” “这……”阿伦疑惑道,“那,花呢?哪儿去了?” 他指向远处光秃秃的树干,那更夫一时也泄了气,瞠目结舌,无话可说。叶吟云见状,只得上前打圆场道:“你如此年轻,定不会眼花。我信你——后来如何?” 更夫哆嗦一下嘴唇,继续说道:“我盯了许久,不见花朵消失,顿时想,活了那么久,终于让我碰见了一次仙兆吉兆,不由得喊叫起来。然后我又想到这奇事儿不能只让我一人看见,便丢下竹梆子,返身去找我的伙伴。” 他顿了顿:“跑出不远,看见一个敲锣伙计。我连话都没来得急说,拉起他就往这边跑。但……但我们再到此处,不仅不见红花,就连烟都没有了,只剩下几棵光秃秃的老树,喏,就像如今一般。” 他重又沮丧起来。易小渊在旁喝道:“说清楚点!你们跑了多久?” “一来一去,不出一刻钟时间。”更夫答道,“我们都是打更之人,不会差很远。” “一刻钟。”叶吟云看着远处的树,伸手比划一下,“若是有人将假花放于树梢……” “不够的,仙长!”阿伦抢着回答,“我在驻地也常常爬树,这树不矮,一刻钟时间勉强能爬上树顶,但要再下来可远远不够。这位大哥眼神不差,又带着伙伴,一个活人在树上,两个人不至于发现不了!” “是的。我与敲锣伙计看了好一阵,都无甚奇异。伙计怒了,说我戏耍他,便气呼呼地走了。”更夫道,“我也丧气,正想捡起竹梆子,继续打更。谁知还未直起腰杆,这铺子的门突然开了,一个身着亵衣之人赤脚跑了出来,身后跟着一群人,都在哭天喊地地叫着——” “老爷殁了!老爷殁了!” 水火无情 死去的“老爷”不是别人,正是这丝绸铺子的店东。 而那首先跑出,身着亵衣之人,便是铺子的掌柜。他是店东心腹,亦是报案之人。之前金吾卫对他进行问询,他早已把一切交待得明明白白。他说店东敏感多疑,对自己的妻妾伙计,统统不信,每月点数库中货物,必在子夜之时,他一人在库中完成。此时,若有人起夜被他撞见,定会被大骂一番。久而久之,伙计知道店东脾气,到了点数之夜,不是请假夜不归宿,就是早早睡去,免得被他看见,又是一番猜疑。 这庚子之日,正是点数之夜。夫人早有预料,便带着姬妾侍女外出别府观雪,当夜不归,后屋只剩下几个年老耳聋的婆子。伙计们则如往日,走的走,睡的睡。 掌柜也是同样,早早歇息。直到子夜时分,他听见外间喧哗,猛地从梦中惊醒。 他辨出那是更夫的声音,很有可能是店里走水或是遭贼。听远处更声,现在是子夜时分,若是出去,很有可能被店东撞见,大骂一通,但比起铺子损失,这到底是小事。思虑片刻,他还是披衣而起,燃起火烛,走了出去。 “我硬着头皮,走到铺中。外间铺子倒是相安无事,伙计房内也无甚异状,看到此景我便放下心来,正待回屋。我本不想去库中,但是……”掌柜咽下一口唾沫,“但我心中到底不安,想了想,还是往府库而去。” “你有看到老树开花吗?”阿伦突然插嘴。 “这……并非我狡辩,我当时一心关注货物、伙计有没有损伤,并没有看向院中。”掌柜诚恳道,“所以,直到这位更夫说起,我才知道那诡异之事。” “喂,你别打岔。”易小渊有点不满,“说下去。” “方才说到哪儿了?哦,我来到府库之外,见库门大开,顿觉有些不对,便在外连喊几声,都不见东家回应。站得久了,有股不好闻的味儿,我想了又想,还是大着胆子进去了。”说到此处,那掌柜突然颤抖起来,“入得门中,只见……只见一具焦黑尸身……躺在其中。” “是店东吗?”易小渊问道。 掌柜并没有立即回答,只是喋喋不休地回忆:“我当下慌乱,便大喊‘来人’。伙计们刚被我唤醒,听见声音,虽有迟疑,但终究还是跑了来。不过……不过东家他……早已……回天乏术……有伙计惊吓……立刻跑了……” 说到此处,掌柜也不自觉浑身颤抖,话不成句。易小渊见状,便叫他引路来到库房前。此处与那新死的牙子不同,人已死去多时,异味与烧焦糊味四下飘散。叶吟云走在最后,还未上前,脸色便“刷”的一下变得苍白。 “仙长?”阿伦见状,立刻明白过来,“您犯病了?” “嘘。”叶吟云望远处易小渊一眼,“不要让他知道。” “明白。”阿伦伶俐地转了转眼睛,“仙长,我代你前往现场。” 片刻之后,阿伦牵着假童子,和易小渊一起进入现场查看。叶吟云号称自己要静立卜卦,独自站在外间。好在那仓库传音甚好,他们在其中,声音听得清清楚楚。 “仙长,此处乃是商铺仓库,放有……”阿伦声音传来,“我看看,嗯,最里层乃是些杂物行李,好几口大木箱子。往外便有木架,放有各色绸布,再往外则是薄的,啊,是纱。这最外面的……哎?这将透不透,又有颜色的是什么?” 他正疑惑,倒是那假小童认出了:“这是绢,丝绢。” “好吧好吧,丝绢就是了。” 被人犯指出错处,阿伦多少有些恼怒。不过大事当前,他也没有多话。只是再次高声道:“仙长,最外层的架子上是丝绢,各色都有。” “我知晓了……”叶吟云道,突然间他听见一声惊呼:“咦?” 那是易小渊,能令他喊出声的,必是怪事。于是叶吟云道:“易大人,发生何事?” “不是……这是……”易小渊都有些语塞,支吾道,“这里……这里……” 只听见脚步声传来,阿伦快步走近,片刻之后,他也大喊一声。 叶吟云赶紧问道:“是有何异样?” 阿伦声音都有些发颤,他倒抽一口冷气,一径把话说下来:”仙长!店东已被烧成一块黑炭,连人形都只能勉强看出,可这库中满满丝绸、布匹,乃至店东身下……身下有一块圆形的波斯地毯,都干净如新,连一丝火灼烧过的痕迹都没有!” “不止如此。”掌柜接上话,”不但此处仓库之中——我们已搜过全屋,不论店铺,还是后房,甚至花园之中,竟无一处有火烧过的痕迹。” “那个地方呢?”叶吟云皱眉问道,“开花老树之下。” “大人和我想的一样,我也曾怀疑,那更夫看见的烟雾,是焚烧店东之火。”掌柜摇头,“但诸位请看,那老树之下铺有干稻草,乃是防寒之用。方才家仆与园丁前去查看,回报说,哪怕掘地三尺,都未见着火痕迹。” “可是换过稻草?”叶吟云问道。 “这……也并未。”掌柜道,“园丁一一看过,说昨夜薄雪,稻草上积雪都差不多厚,不可能是有人换过。 “奇了怪了……”易小渊低声哼道。 “我也想不通,东家……东家是在何处遭的火焚?”掌柜道,“我们东家,虽说脾气怪了点,但勤勤恳恳,一力撑起丝绸铺子。不论多难缠的客人,都是笑脸相迎,从未听说过有过仇人债主。至于伙计们……虽偶尔有口角,可从未拖欠过工钱,伙计们对他还是服气的,不至于下此狠手……” 他满脸不解之色,就在这时,有人一声大喊:“原来如此!” 那声音略带些尖利,不是别人,是那假童子。他得意洋洋地说道:“我知凶手是谁了!” “轮不到你插……” 易小渊声音中带有怒意,假童子却不理他,咯咯笑道:“看来两案乃是同一人所为。” 他笑得得意,看来对结论有十分信心。叶吟云只得在外劝道:“易大人,且让他说吧。” 假童子笑道:“道长知我。对了,府兵,你且松了我的绑,不松我便不……哇啊!” 只听“咚”的一声响,那童子惨叫一声,瞬间噤声。叶吟云知道,一定是易小渊以长剑敲了他。那长剑是鲨皮剑鞘,外间还镶着铁珠,被用力一打,不鼓个包,也要红肿多日。 “你倒有种,敢跟我讲条件。”易小渊冷冷道。 “不敢!”假童子大喊,里面传来一连串磕头之声,”大人我不敢!” “狗嘴里吐不出象牙……也罢,喂,先生都说了,让你快说!” “是是是,小的这就说。”那假小童抬头说道,”杀人者,乃是——” 他拖长音调,众人大气都不敢出。 “乃是——树妖——” 此话一出,内里一时间沉静,过了许久,才听见阿伦冷哼一声。 “切,还以为你能说出啥!不过胡言乱语!呸!” “哎哎哎,你们听我说完哪!”假小童急道,“你看,刚才那小更子说了,他看见老树是开红花……” “那又如何?” “我在主人家门,也曾看见一个女子,身着红衣,行迹诡异。” “……不要绕弯!” “还不明白吗?”假小童急道,“那红衣女就是树老了,修成的妖魅,功力未成,便开始到处采阳补阴,专找同一种男人,杀了吸精气……” “同一种男人?” 阿伦嘀咕一声,他喃喃自语,眼前的尸首,与那书生确有几分相似。 “是吧是吧,女妖精最喜欢这类精装男子……”假小童以为他信了自己的话,越说越玄乎,到最后竟到了耸人听闻不堪入耳的程度。易小渊见场面失控,不由得喝道:“够了!” 他声如雷鸣,假小童被吓得猛一哆嗦,然而他还是问道:“那大人认为呢?” “你还有脸问我……” “那大人要如何解释,”假小童趁乱打断易小渊话语,”我家主人在无水之处溺毙?又要如何解释,这店东虽是焚烧至死,此处却一无火迹?” 他说得有几分道理,易小渊想骂,却骂不出声:”你……” “这绝非人力可为,”假小童转脸问道,“大人不信,但这位仙长是修道之人吧?人可修成仙,花草树木一定也能修成精怪,仙长应是最清楚的。” 说完这话,假小童转过头,往叶吟云的方向看去,盯着叶吟云的脸看,期盼他站在自己这边。既是如此,叶吟云见眼光齐齐扫来,他也不得不稍微装一下——于是他伸出右手拇指在食指、中指的指节点着,像是在运算什么。 假小童忍不住:“仙长……” “嘘!”阿伦又在他头上敲了一记,”仙长在卜卦!” 他脸上出现一分喜色:“到底是什么妖物,很快就要水落石出了!” 这话说得低声,但掌柜、更夫都听见。方才他们被小童一番话语吓得够呛,如今虽然不知这跟着金吾卫的道士到底是什么来头,但见其他人对他如此信任,不由得都壮了一分胆。此时,若有知情之人在侧,定会替叶吟云担上十二万分的心。 可要说小童与牙子案还有线索可寻,可眼下这两案,无头无尾,诡异莫测。 他并不会卜卦,叶吟云,真能破解那“树妖”真身么? 不见乾坤 掐指推算—— 如此装模作样一番,叶吟云睁开眼睛。看见对面众人一股胃口被吊得足足的模样,他也不由得有些踌躇得意。特别是阿伦,见他抬头,脱口而出一句:“仙长!” 叶吟云冲他摆摆手,道:“掌柜的,我想请教一件事。” “……嗯。”那掌柜躬身,“知无不言。” 他方才一直跟易小渊说话,也没怎么注意旁边的叶吟云。此刻折腾一番,他也不由得恭敬起来。叶吟云站在库门之外,沉声问道:“你当初第一眼看到这具尸身,如何确定就是你东家呢?” “嗯。”掌柜应一声,伸手一指,“道长请随我一看。” “哎呀,”阿伦见状,赶紧迎上,“我来,我来替仙长看。” 这话一出,掌柜信任满满的脸上突然闪过一分狐疑。门外的叶吟云看得清清楚楚,不由得在心中长叹一声:“阿伦,不必了。” “诶?!仙长……” “我亲自确认即可,就一眼,问题不大。”叶吟云摇头道,“阿伦,我需要你帮我另一件事。你从此处,走到那树下,再跑步折返回来……” “好嘞。”那年轻府兵一笑,露出一排白牙,“可是……” 他手中还牵着束缚假童子的绳子。那人犯此时倒是“通情达理”,两脚一伸,“扑通”一声坐在地上,略带挑衅地笑道:“我不跑。我可要看看道士抓妖……” 话音未落,易小渊已抢过绳头,猛地一拉,将假小童生拉硬拽,拖到自己身边。假小童还要嬉皮笑脸,一抬头对上易小渊凶神恶煞目光,不由得浑身一抖,低下头去。 “咳咳。”叶吟云见状,赶紧轻咳一声,“闲话少叙,我们便开始吧。” 阿伦应了一声,立刻从库内走出,临出之时,他推了一把库门。那库门是实木制成,又旧又重,只一推,就“吱呀”一声,远远都听得清楚。 叶吟云不由得心中一动。他深吸一口气,与阿伦擦肩,迈入库中—— “道长,”掌柜说道,“这边。” 顺着他声音,叶吟云抬头望去。只见正如正如阿伦方才转述一般,库中横着一具焦尸,焦糊味和腐臭味扑鼻而来。叶吟云只觉得胸中一阵排山倒海,不由得伸出袖子掩面。掌柜眼中闪过一丝不屑神色,但仍旧指道:“道长请看。” 他伸出手,指向尸首胸前。烧焦的人体之上,有一枚圆形玉佩,作为配饰的红色绳结与琉璃珠子都被烧毁,只有玉佩尚存。 ——这场景何等熟悉,叶吟云不由得眼中一花,站立不稳。 好在掌柜的声音立刻响起:“道长,这玉佩乃是东家祖传,一直随身携带。因是祖传,他从未给过别人,我已验看过,不会有假。” 然后他伸手一指:“道长再看这边。” 他所指的乃是尸首腰间,被烧黑的腰带之处,尚有几张残纸,上写“五、六”之类,都是计数。还有几根短棍,显是算筹被烧毁后留下的棍根。掌柜道:“这算筹就罢了,纸页我也验看过,乃铺子账簿,别人无从获得。” “哦……”叶吟云听着,强忍呕吐,注视尸首。片刻后,他突然抬头,以打量之目光注视掌柜,从他头顶看到脚底,又从脚底看到头顶,似在丈量一番。 掌柜不悦道:“你……怀疑我?” “不。”叶吟云吐出一字,转过苍白的脸,看一眼易小渊,又看一眼那假小童,然后他弯腰道:“我们来谈谈那树妖之事……” “道长果然信我!”假小童欢呼雀跃,“就是树妖作祟对吧!” “不。”叶吟云又吐出一字,正色道,“我有几句话问你,你务必老实作答。”他顿了顿,“若有一丝谎言……莫怪易大人生气。” “啧。”假小童顿时被挫了锐气,“罢了罢了,知无不言,知无不言。” “你方才一句话我有些在意。”叶吟云道,“你说,树妖专找‘同一类男子’……” “是这话儿,你听我说,你看,你看,”假小童急道,这东家高约五尺……五尺七八。又三十出头,这都与我那书生主人相差不多,所以我猜……是妖物盯上此样男子,纠缠索命。” “好。”叶吟云眨眨眼睛,“另一问,你如何与你主人相识?” “咦?不是说树妖之事?”小童挠挠头,“怎地又问到我身上来了?” “问你就答话!”一直沉默的易小渊一声断喝,“啰里啰嗦!” “是是是。”假小童已被吓得麻木,摇头晃脑道,“道长应当知道吧,人牙子之间也有互相联络沟通,我俩乃是他人牵线,才连上主人。” “之前可相识?”叶吟云问道。 “不算相识,今日之前,不过那人牙子匆匆见了书生主人一两面而已。” “哦,说细些。” “三日前,书生托路人来向那人牙子问话,说要找书童之事,那人牙子就去见了他一面。回来便抱怨说,此人不懂礼数,与他说话,也不抬头,就是闷头写字,偶尔答上一两句。人牙子被怠慢,心内不快,几乎都想拒了这桩买卖。但转念一想,此人孤身一人,有些家财,却无家眷,是极适合偷窃的人家,便忍着气,和他商量好,说今日送我上门验看。” “也就是说,”叶吟云眼中闪光,“你们都不熟其样貌?” “对啊。”假小童说,”我之前没见过他,那人牙子老了眼花,就知他是个略高的书生,三十出头而已。” “我明了了。”叶吟云点头,“再有一问,今早你杀害你阿爷后,可是立刻出门喊人?” 假小童听见命案,整个人萎靡一圈:“嗯。” “那是何时?” “应是……记得不准,大约鸡鸣之时,丑时过半。” “你是出门便遇上打更之更夫?” “还有几人,但都行色匆匆,不理会我。” “你可记得出门遇见第一人,是何等模样?” “这……”假小童晃晃脑袋,”仙长稍等,待小人回忆一番。” “可是个白净男子?” “……!”假小童睁大了眼睛。 “面上无须,身量不高,瘦细,头发有些乱,冬日里却穿着单衣。” “分毫不差!”假小童睁大了眼睛,”仙长神奇!” “那,掌柜的,”叶吟云转身,”此处是否也有这样一个仆役——白净、稍矮、瘦细?” “这……铺中平日有四五十人,加上临时雇佣的,这样的人怕有二十来个……” “此人有个大物件。”叶吟云伸手比划一番,“可能是大箱,也可能是大包袱。” “啊!”掌柜脱口而出,”有!有这样一人!” 周围值守的金吾卫们都睁大了眼睛,刚开始见易小渊带来一个道士,现场做法,还有五六分不信,如今见掌柜的模样,这道士竟能知不见之乾坤,看来倒真有几分本事! 掌柜还在说着:“确有一人,生得瘦弱白净,昨日傍晚才来,带了口大木箱子,来做园丁。既是园丁,不近货物,也没有细细查看。夜里安顿下来,他说杂役房拥挤,无处可放。其他人告诉他,我们仓库中辟有一角落,专用于放仆役之物,便托人来问。我想此等小事,也不好惊动东家,便开了库门,将他的木箱放入角落深处。” 说到此处他顿了顿,辩解道:“这都是昨夜日中左右之事……与子夜,应该无关吧……” “那,”叶吟云眼中闪过一丝焦虑,”此人现在何处?” 易小渊也觉察到什么:”无论何处!都快快唤他出来!” “这……不瞒大人,子夜之时,见到东家这幅……惨状,好几个伙计都吓得逃跑了。此人应该也是如此,他冲进库中,抱了他那宝贝箱子,就连滚带爬,冲出了铺门。好在只做了一天不到,也不用结工钱……” “是么?”叶吟云长叹一声,”唉……” “仙长!仙长!我回来了!” 他叹声未落,阿伦已迈步过来,这冬日时节,他头上沁出细细汗珠。这年轻的府兵拨开人群,对着叶吟云猛地一拜:”仙长,此处看来虽远,可走起却有捷径。只要穿过草地,跑得快些,一刻钟可走三个来回。” “三个来回……那便更是如此了。”叶吟云转过脸,“掌柜的。” “道长有何见教?” 掌柜见他神色严肃,知道他要说正事,不由得伸手按在胸口。 “看来,你的东家应是装在那木箱之中被带走了。” “啊?!”掌柜一惊,瞪大了眼睛注视着叶吟云:“道长是说……东家?” “是。”叶吟云点头。 “那……那这烧焦的……又是谁?” “是,”叶吟云指向假小童,”是他主人。” “啊?!”阿伦和假小童一同出声,“那、那刚才屋中趴着的人是……” “是丝铺东家。” “这……这……”所有人都睁大了眼睛,”这是怎么回事?!” 树妖真身 一片哗然声中,叶吟云抬起头,远处发白的天空,泛出淡淡的红色。 他脱口而出:“现在……何时了……” “平旦过半。”易小渊答道,“那是朝阳。” 他听见叶吟云说了声:”越发紧急了。” “什么事?”他问道,”先生你到底有什么急着去做?” 叶吟云望他一眼,欲言又止。易小渊正待询问,他已沉声道:“卦象已出,真相大白。” “哇!”阿伦一阵欢呼,“不愧仙长!厉害!” “先生请。”易小渊略微迟疑,“请揭示卦象所示之事。” “此事其实早有预兆。阿伦,你且想一想,方才我们与裴队入城之前,河边曾有行脚商人说,城中发生惨案,一人烧死,一人溺死,还记得吗?” “记得,记得。” “但你细想一番,刚才书生溺死一事,乃是我们到达后,仵作验尸,才报告易大人的。”叶吟云顿了顿,“那些行脚商人怎会提前知晓?” “或许,他们也会算卦……不成?” 阿伦挠挠头,惹得周围人一阵发笑。叶吟云没有笑,只是面色严肃,正色说道。 “这两起案子,乍看之下颇多诡异之处。冬树开花,红裙妇人,溺者无水,烧者无痕,看起来像非鬼魅不可做到,但并非如此,这些事,据是人为。” “什么?”假小童愣住,“都是……人?” “原应细细说来,但卜卦解卦之事,不好示人。”叶吟云道,“我便直接说出凶手之手法,大家姑妄听之,权做参考。” 他立于人中,声音不大,口中谦虚,但此刻丝绸铺内,无论与此事是否有关,人人都屏息凝神,预备听他细讲,叶吟云轻吸一口气,沉声说道—— “凶手,自昨日便开始行动。” “昨日,凶手用些法子,将书生骗出家门,将其烧成焦尸,装入箱中。傍晚时分,便以园丁身份,扛着箱子,来到此处铺中。他深知绸铺之规矩,略施小计,就将那木箱堂而皇之地,放入仓库之中。” “既连库中之事都知道,没理由不知道掌柜怪癖。” “于是,趁今夜铺中众人都早早睡下。凶手便取出早已准备好的红色丝绢,缚于树上——我说早有准备,是指凶手在红丝绢上涂抹了磷粉。磷粉遇气,即会发出幽蓝之光,也会造成烟雾。想想看,一树红色丝绢,淡淡发光,又有烟雾笼罩,远处看来,可不是老树开花一般吗?” “啊!”那更夫发出一声惊呼,旋即赶紧捂住了嘴。 “老树开花,不过是雕虫小技罢了。”叶吟云笑道,“凶手完成此事,便发出声响。伙计也好,老妪也好,都知店东怪癖,就算听闻声音,也不敢理会。唯一能听见的,只有在库中点数的店东。店东听闻声响,自然会往园中看去,此时换了任何一人,见到那等奇景,都会冲出仓库,急急跑去查看的,不是么?” “店东也是如此,他向老树跑去。然而他却不知,凶手早已候在树下。见店东赶到,凶手便藏在暗处,趁其不备,将其敲昏。此时,店东昏倒,而此时库门大开。凶手自可解下树上丝绢,大摇大摆地走进库中。” “在库中,他自箱内取出焦尸,将刚才说的玉佩、算筹、账簿等物放于其身,置于库内。后把尚有气息但已经昏厥的店东装于箱中。原本按凶手计划,他会自己大喊出声,说起夜发现店东焚烧身亡,然后趁乱逃走。但这时出现了一个意外——” “掌柜的醒了。”阿伦道,“抢在前面发现了焦尸。” “正是。”叶吟云点头,“但这正中凶手下怀。他便将计就计,混在逃跑的仆役中,扛箱子,逃出绸铺。之后他找到个僻静有水之处,将店东投入水中。店东或于水中挣扎,或溺死飘于水上,被那出城行脚商人看见,以为是城中有溺死之案。” “但彼时不过鸡鸣,天尚未亮,见者不多,就算见了也以为是亲人收尸,无人会起疑。于是凶手将店东溺死之尸首,再次装入箱中,扛箱带走。别人也不知箱中有何物,如此一来,凶手便如入无人之境,带着店东尸首来到书生之家。此时,距离你和你阿爷到来的丑时,应该还有很长一段时间。” “正是正是。”假小童连连点头。 “且听我说。”叶吟云打断,“书生未娶妻,孤身一人居住。凶手将店东尸首带入书生屋中,将他外服剥去,换上书生衣物,令其整整齐齐地趴在桌上。之后他便于门边候着,候着早已约好的人,也就是书童和人牙子上门……” “那我们见到的红衣女子呢?”假小童喊道,”那是何人?” “正是这园丁。”叶吟云道,”你方才不是说过,红花与红裙,据是红色?” “啊?”假小童恍然大悟,”原来如此!” “你也说过,你与阿爷乃是远远看见。至于为何是女子,因为其穿了一袭红裙。但这红裙可是真红裙?” “不是!”假小童飞快接道,“那其实是红色绢纱!” “对。若是一个瘦弱男子,身穿薄衣,散下头发,将绢纱绕于腰间,远看不就女子么?凶手入得屋中,便除下红色绢纱,躲于暗处。即使没有后来之事,你二人也不熟书生容貌,见了店东尸首,便以为他是‘书生’死去,定会出门喊人。凶手抢先出门,此时装作听见第一个听见喊声之人,推门进来——” “啊。”假小童压低声音惊呼,“天衣无缝,天衣无缝。” “——因为之前你们所见之人是女子,此时也不会起疑。”叶吟云顿了顿,“店东与书生身材相似,这边已成焦尸,无人可见面容。那边书生无亲无故,就算衙门来验,也无人认尸。如此一来,尸体调换之事无人发觉,便成了水火无痕之案。更夫每日时间、路线固定,自有人看见冬树开花。牙子小童则是眼证,说他们看见飘忽红裙女子。” “就这样,这一整套仿若妖物作祟的水火之案,就此成形。” 一番话就此说完,顷刻间,丝绸铺子里十余人,竟无一人出声。也不知是何人,首先发出击掌喝彩之声,一时间,如石入水中,那声音如涟漪般扩大,许久也不见停歇。阿伦身在其中,笑得合不拢嘴:”我今日竟然能认识真仙!三生有幸!” 那假小童也忘了自己命案在身,一个劲地喊:”厉害!厉害!” “哪里。”叶吟云疲惫道,“这只是卦象所示,还需证据。” 周围气氛顿时凝固下来,众人刚刚舒展开的笑容瞬间变成了紧皱的眉头。 “红色丝绢不好寻得,”叶吟云道,“但可去那老树间查看,现下虽难以得见,但定有磷粉残存,再自磷粉售卖寻找线索,应该能得知——卦象不虚。” “说的是!”易小渊一愣,喝道,“还不快去找!” “是!” 在几个金吾卫的答应声中,众人爆发出更加激烈的喝彩之声,乃至绸铺之外的西市,都能远远听见。在这一片声音之中,唯有叶吟云神色冷然。他心中清楚,和多年前一样,或许这只是棋局的开始,对手给他略微的甜头。 他有些僵硬地直起身,走向掌柜。在那里,掌柜正被数个金吾卫逼问,面红耳赤地解释道:“因只来了一天,我们也未知那园丁名姓来处,还请大人恕罪、恕罪……” “掌柜的,我想看看账簿。”叶吟云出声道。 “这边、这边,道长请,道长请。” 掌柜巴不得脱身,连拉带拽,把叶吟云带到了库外的铺子之中。周围一下沉静下来,叶吟云看着掌柜缩到柜下取簿,不由得若有所思。就在此时,他听见身后传来厚重的脚步声,显然是金吾卫的沉重军靴。叶吟云转过头,恭敬道:“易大人。” “先生,我不懂。”易小渊说道,他的手放在腰间。 “什么?” “书生和店东毫无关系,为何会被同一凶手杀害?”易小渊顿了顿,“案件发生在子夜、鸡鸣,若只是杀人,何必装神弄鬼,大费周章?” “……”叶吟云沉吟,“易大人有何见教?” “我是粗人,不懂拐弯抹角。”易小渊又向前一步,“我只觉得,凶手仿佛在警告我一般。” “警告?什么警告?” “‘莫要管这事,否则你的下场,只会比他们更惨’。” 易小渊再向前一步。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浓烈的杀气。 “先生比我年长,不会不知道旧日那场血洗洛阳之事吧?” “哪件?难道是……” 叶吟云猛地睁大眼睛。等待他的并不是易小渊的回话,而是猛然挥出的一剑。剑光雪亮,直刺他要害而来。 “啊啊啊啊——”掌柜从柜中爬起,面对眼前的状况,发出了失控的惨叫。 一股带着恐惧的战栗之味,席卷了整个丝铺。 远处,太阳升起来了,朝阳之色,喷薄而出,如血般殷红。 明处暗处 在易小渊的长剑没来由地击向叶吟云之时,遥远的大明宫,依旧如同精确的齿轮一般运转着。伴随着呵斥声,宫中的侍女太监齐齐起身,迈着碎步,低着头,匆忙却有序地走着。各色宫服串成一道色彩的河流,将一个走来的小黄门弄得晕头转向,他不过七、八岁年纪,一脸慌乱,不由得抓住了身边年轻宦官的手:“陈公公。” “听好了。”年轻宦官低下头,“从这里往左,是秋妃娘娘的寝宫,往右,则是郑妃娘娘的寝宫。你要记住,以后莫要走错。” 小黄门抬头看看交错的长廊,宫院深深,他早分不清何处是何处。 那年轻宦官也不管他,边拉他向前,边继续说着:“刚才的郭娘娘,是圣上发妻,也是前相郭子仪的孙女,升平公主女儿,高贵得很。哪,这边两位呢,以前是罪臣的侍妾,身份虽比不上郭妃,但一个美貌受宠,一个诞下龙子,也贵气得很,但终究比不过郭妃……” 小黄门嘴里嗯嗯应着,眼神却是朦胧。那宦官终于发现他心不在焉,伸手拍他脑袋,尖着嗓子喝道:“你来说一遍?” “嗯……啊……刚才、刚才那边的是……郭,”小黄门支吾着,“郭、郭皇后……” 他话音未落,只听“啪”的一声,方才还沉稳的宦官,突然扬起手,狠狠地甩了孩子一个耳光。这一下打得十分重,孩子站立不稳,连着后退几步,正好撞到了一个手持铜盘走来的宫女,那宫女“呀”的一声,铜盘落到地上。 “咚——” 一声铜盆落地的轻响,旋即变成了嘈杂。 身在行宫的郑妃浑身一颤,自床上睁开眼睛,近乎本能地,她伸出手挡住自己,口中喃喃道:“娘娘恕罪!娘娘恕罪!奴婢这就去……” 她翻身准备起身,然而脚下一空,整个人摔下床来。 “啊……嗯。”清晰的疼痛感传来,令她浑身一个激灵,这个时候她才终于反应过来。她已经不是宫女,不需要早起干活了。 缓慢的起身,她四下张望一番,侍女没来,应是没有听见。亦或是听见了也不愿过来,毕竟这里宫女本就不多,她也令她们在忱郎身边,以皇子为重。 这样想着,她长长地舒了口气。 “今日是何日?”她站起来,望向窗外,“是不是庚子之日了?” 窗外下了雪,雪白一片。远处的长廊,有捧着物件的人影匆匆走过。天还暗着,隔壁的行宫里,没有光,那里没有笼火,也没有点烛。 “秋娘不在。”她对自己说,“是忙承露之宴的事,还是又被唤去侍寝了?” 此时若有旁人在,定会觉得她话语里带着酸意。然而实际上并没有,她的心宛若一个深湖,即使有石子投入,也不会激起涟漪。这样想着,她站起身,走到了桌子的铜镜前。铜镜之中,映出了一个再普通不过的妇人。 “阿筝。”郑妃对着镜子,唤自己的闺名,“郑月筝。” 雪洞般的屋内安安静静的,没有任何声音。即使远处的嘈杂也传不进来。 而郑妃早已习惯,照顾忱郎的时候,她是温和柔顺的母亲,忱郎不在时,她就是宫中的一缕幽魂,靠着回忆的食粮,勉强过活着—— 她想起了她的少女时代。 那时她居于金陵,乃是李锜家的家生子,父母皆是在李大人府中做事。彼时李大人乃是朝廷红人,任浙西观察使。诸道盐铁转运使,都是肥差。加上彼时浙西与朝廷割据,两方势力对立不休,李锜大人身在期间,可谓两面讨好。 许多年之后,她才知道彼时李锜显赫到何等程度。他能动辄拿出十几万钱用于贿赂,亦有人在圣上、各节度使身边替他通气。遇到对其有异见之人,甚至能将其活埋而不问起罪。 这些她那时都不知道。那时的郑月筝,虽是奴婢贱籍。可身在李锜家中,虽是下人,但吃穿用度,比一般小家已有过之而无不及,甚至能与大家之女平齐。她也乐得在锦绣丛中穿行,及至渐渐长大,直至被李锜讨为侍妾。 后来有人与她说起,愤愤道这是红颜伴枯骨,当时她还是十五岁年纪,而李锜已五十多岁。可她从未怨过,至少在那时,从未怨过。 那时她的天下非常小,不过李锜家豪宅,再加上能游玩的集市、水边。皇室也好,流民也罢,甚至李锜吹嘘的天下漕运尽在掌握之事,于她而言,不过是文字而已,并无具体的印象。有时候她甚至会想,如若逢了盛世,她或许能一生当个侍妾,直到白头,宛若笼里的金丝雀,无忧无虑,了却残生。 然而世道不永远是平稳的,宅府中生涯也是如此。 那一日,她听见院中声音嘈杂,那是丝竹调笑之声。李锜贵为盐铁使,宴饮是少不了的,但从清晨开始,终究少见。她也好奇,便唤了侍女,着了盛装,折腾了好一阵,才往院中去。 离得近了,院中的乐音越发清晰,应是女子手持琵琶,正在轻吟浅唱。调子是金陵的调子,也有些别地的味道,有些凄切,有些无奈,她倚在墙后,微微侧目—— 一名女子站在院中,手持琵琶,轻吟浅唱。 她妆容落拓,首如飞蓬,似乎刚刚结束千里迢迢的旅行,疲惫不堪,宛若乞儿。然而她一身大红衣裳,却是纤尘不染,披衣散开,如同一只盛开花朵一般。这奇特的样貌,配着动人的乐音,一时间竟吸得人移不开眼。 她都睁大了眼睛,更不用说李锜了。那已迈入初老之年的节度使踮着大肚,急急迈下台阶,来到那女子身边。他呼哧呼哧地喘气,问道:“你便是秋娘?” “是。”女子微微一笑,倾国倾城,“在下杜秋,携弟叶帅,前来投奔大人。” 这时的她才发现,那女子背后站有一个少年,黑着脸,似乎不是很高兴。然而这无碍她对那女子的印象,不知为何,她觉得那女子虽然明艳,背后却不时散发幽冥之气。她曾听说西域有花曼珠沙华,盛开于冥河,红艳凄切,正如眼前的女子。 “啧。”不知为何,她轻轻地叹了一声。 那女子异常敏锐,立刻听见了声音。她抬起头,往她躲藏的方向看去,正好与她四目相对。那一刻,她记住了她的眼睛,那是一双黝黑而深邃的眼睛,宛如有火焰在燃烧。 她的心猛地动了一下。 之前不是没有人说过她太过平淡,就连李大人都直言她空有美丽躯壳,内里太过无趣,然而她从未放在心上,然而在这一刻,她深切地感觉到,对面的女子有活的气息,相比之下,她简直如纸糊的娃娃一般——她也不知这感情来自何处。 后来毫不意外,那名叫杜秋娘的女子也被李大人收为侍妾,而她带来的弟弟,则被编入李锜大人心腹行伍之中。彼时,李大人位高权重,有自募的一队人马,最受宠的一队为精于箭术的“挽硬随身”,次受宠的一队为外族健将,称为“蕃落健儿”。那时的金陵男儿,几乎人人都想挤进这两番队之中。李锜宠幸秋娘,便许诺叶帅可随意加入一队,可无论是哪一队,叶帅都没呆太长时间,便退出了。 “那小子傲得很。”李锜抱怨道,“人人唤我‘假父’,他敢一声不吭?也是奇了,一个唐州弹琵琶的,竟然有这样的弟弟!” 那时还是郑月筝的郑妃本能地有所觉察,那姐弟俩背后,或许有些故事,于是便越发留意秋娘,以致于回忆起来,都会听见秋娘的歌声传来,幽幽切切,其中却似有一番力量。 “劝君莫惜金缕衣,劝君惜取少年时……” “……有花堪折直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圣上?圣上?” 黑暗中,秋妃轻声呼唤。她本是歌姬出身,吟诗唱曲都不在话下。她从未想过,这从小习得的黄莺般的嗓音,会有那么一日,用来唤醒重伤之人。 距离醒来已经约莫过去半个时辰了,室中没有一丝光亮,也没有明暗之变化。秋妃身处期间,也不知此时仍是漫漫长夜,还是有人以厚厚布幔遮蔽了全部的光线。 “圣上莫睡!圣上,睁开眼睛!” 那行刺之人仍在圣上身后。方才初醒之时,秋妃曾不顾一切地向被缚的他跑去,然而距离圣上一步之远时,有什么冰凉的东西抵上了她的喉咙。秋妃只觉得颈上一疼,剑尖已刺入她的肌肤,还好她及时收住了脚步,否则自己也难逃即死的命运。 “我……不做什么。”她兀自稳住心神,拿出随身丝帕,用力地甩了甩,”我帮圣上擦擦汗,擦汗而已。” 行刺之人不为所动,连那锐器之尖都未动一分。秋妃心中一动,微微后退,向左一步,那剑尖立刻跟上,再次顶在她脖颈。她又向右连走几步,然而那剑尖像是有眼睛一般,她刚停下,即刻对上。秋妃不甘,绕着转了小半圈,竟无法再向圣上移动半步。 实在是难办。这样想着,秋妃轻迈莲步,往后退了一步。她觉得方才一动,行刺之人怕是早已知道她的曲折心思,说不定会追来将她一刀毙命。此处方寸之地,无路可逃,唯一的法子,或许是寻见廊柱或是床榻,到时躲避一下才是。 她心下思虑,更是退得飞快。直到走开一大截距离,她才发现,那行刺之人根本并未追来。黑暗中,重归宁静,只有偶尔的呻吟和粗重的呼吸。秋妃心中一动,猛地掀开裙裾,整个人”扑通”跪了下去。 她已是贵妃,除去祭天之类重大场合,基本不用行这隆重的跪拜之礼。但她还是跪了,膝盖磕到地面,发出轻响。秋妃深吸一口气,随即磕头如捣蒜,前额碰在地面,发出”砰咚”之声。她一边叩头,一边口中念道:”圣上息怒!圣上息怒!” 自元和二年入宫,秋妃以一曲《金缕衣》艳冠群芳,以一名罪臣之妾升为贵妃后,圣上一直对她青睐有加。与同为罪臣妾又升为贵妃的郑妃不同,毕竟是以歌舞相识,圣上待她颇为宽容。有时一两句说得不顺意,换成宦官已是死罪,但由她说来,圣上也只是略过不表,平日里更是连重话都少对她说。 她也不是那恃宠而骄之人,既得圣上眷顾,自然更是谨言慎行小心翼翼。 但如今,既是特殊之情境,也不得不行特殊之事了。 这样想着,她更用力,将头叩得更响。口中半是嚎哭半是惊叫,仿佛吓得不行一般继续说道:”圣上息怒!贱妾本该不惜性命,也要将您服侍好,但是……但是……” 呢喃几句,略过实情,她继续哭道:”贱妾以后定做犬马服侍圣上!还请圣上恕罪!贱妾自知该死,只求圣上,圣上念着这几年恩情,一刀砍了贱妾的头,莫要……莫要……火烧水淹,挂在外面风吹日晒,那真是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啊!” 秋妃连声说着,哭得浑身发抖,仿佛眼前的圣上威严的外表之下是个古怪的暴君,一言不合就会在她身上施加种种惨不忍睹的酷刑。这当然是谎话,但她只盼这些恐怖言语能吓住那行刺之人,让他承受不住,自行放弃,就算不放弃,露出一丝破绽也好。 计谋盘算得好,但她还是失算了。 她哭诉多时,将能知的可怖之事都一一倒出。那行刺之人不为所动,连呼吸都没有变化。在秋妃哭哭啼啼之时,刺客扭转刀柄,又一次向圣上身上砍去。 “呃……啊!”床榻上的圣上吃痛,发出无力的惊叫之声。 秋妃顿时收住了哭声。既是无益之事,她也不必浪费力气去做。 现下状况虽然目不能见,但几次交锋,她已多少清楚了一些事情—— “你毁伤圣体,可是死罪。” 从地上站起,秋妃昂首而立。她摸摸自己颈项,在那里,方才刃尖刺入,留下正在流血的伤痕。回忆方才,在一片漆黑之中,那刺客竟能准确刺中目标,显然他懂得听人气息,辨认方位之术,而刺中之时,他依旧能把握力道,手未有一丝颤抖。 “我不知你是何人?但既是武人,应该明了刺伤圣上与贵妃,该当何罪。” 不管刺客用的是刀剑还是匕首,他定然是个惯用武器之人。或许是长安之中少年游侠,也可能是军中之人。无论如何,秋妃见哭诉无效,只得以法威压。 她一番义正辞严,但刺客并未回话。 这倒在秋妃预料之内,方才她说的,酷刑暴君,这光是想想就能吓得常人噤声,刺客却无一丝一毫之惊惧。若非是下定必死决心,就是早已看穿她不过演戏,此人定是对宫廷、圣上都有一定程度了解之人。 “还不快快伏罪,我会向圣上求情,饶你不死!” 她方才一跑一哭,想要拯救圣上之心简直昭然若示。刺客却并未置她于死地,显然只有一人,不敢离开圣上身旁。不过这仅限屋内,屋外是否有伏兵,秋妃也不敢揣测。 只是现下也无法,她一个弱女子,如何能和持剑刺客相斗? 她深吸一口气,大声喝道:”你以为我没看穿吗?你根本没有党羽,在这屋中,你只有一人!发现圣上不在,宫中侍卫定会赶来,到时你真的插翅难逃!还不快放了圣上!” 声音很大,震得秋妃自己耳朵都疼。几乎是同时,一股不祥的预感仿佛凉意,自秋妃脚下一阵一阵地往脊背上传去。片刻后,她听见刺客有了动静。 那是一声笑。尖利的、诡异的,宛若野兽嘶鸣般的笑。 “你……”秋妃的脸一瞬间变得苍白,”难道是你……” 刺客没有回答。刚才大喊的余韵已经消失,黑暗又一次重重地压下来,恐惧在瞬间爬满了秋妃全身,如同带刺的荆棘,将她紧紧缚住。她张开嘴,想喊,想叫,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只有在心中,那近乎本能的呼喊,反反复复地回荡—— “是他,是他,五年前意图血洗洛阳的人……他回来了!从地狱回来了!” 千言万语在心中碰撞,交汇,最终变成一个词,在脑海和嘴边轻声呼唤。 “叶……救救……” 然而这求救传不出去。长廊之上,年轻的宦官连连向宫女道歉,牵起小黄门,骂骂咧咧地走了。那宫女抱怨几句,捡起铜盘,仍旧迈着小碎步,飞快地离去。今夜的呈露之宴仍旧有条不紊地预备着,人们只当圣上和他宠爱的妃子仍旧沉睡在甜美的梦境之中,没有人发现他们的险境,没有人发现他们已经不在。 明枪暗棒 【十四明枪暗棒】 在金吾卫易小渊的印象之中,曾有一个人,在如血的夕阳之下发出过尖利的嘲笑。他的声音宛若野兽嘶鸣,十分诡异,带着叫骂—— “鼠辈!你还敢自称健儿?” 他骂的人是个身材高大的力士,肌肉虬然,双手握着一把巨锤,尚在嗡嗡作响。片刻之前,力士举锤,狠狠地击打在这犯人的双腿之上,若换了常人,早已骨碎尽裂,然而这犯人却纹丝不动,满脸轻蔑的神情,在众人的注视中,他双手放于膝上,只听两声清脆的咔擦响声,他自己折断了自己的两条腿。 那场死刑是在一片夕阳中执行的,那可怖的犯人临终对着人群恶狠狠地喝道—— “都是你误我事!不能使东都洛阳血流成河!” 刽子手手起刀落,砍下那人头颅。那句话戛然而止,人群惊慌起来,互相张望,生怕自己身边站着的就是这可怕犯人的同伙。那时只有十五岁的易小渊站在远处,看着瞬间静下来的人群,不由自主地打起了寒战。 那一刻他抬起头,长安城的夕阳,殷红如血。 “小渊!”有弟兄在喊他,“过来看缉捕名册!” “嗯,来了!”他接道,“是他的同伙?” “嚯,第一还是个漂亮男人呢……” 易小渊低头看那画册,那画册上是个年轻的男子,介于文人与武士之间,面白无须,眉宇间有股说不出的愁苦之意。记忆中画像的墨迹荡漾开来,又逐渐凝聚,当年曾经看到的缉捕录画像,缓缓地与眼前之人完全重合。 “铮——” 一声清脆的碰撞,仿佛易小渊的长剑砍中了什么金属之物。再定睛细看,却是叶吟云拔下道髻上的发簪,猛击剑身,将剑势弹开。易小渊全力进攻,未想到能有这一招,不由得乱了阵脚,本能后退一步。那掌柜的在后,见方才颇为信任的两人突然剑拔弩张,不由得张大了嘴,半天说不出话来。 叶吟云倚着柜子,看易小渊神情,已经知道大半:“没想到,易大人是当年知情之人。” “我也没有想到,”易小渊握剑而立,声音冰冷,“你是以前的逃犯。” “若我说当年不过是一场误会,易大人是信,还是不信?”叶吟云注视着眼前人肃杀的神情,不由得微微仰头,笑道,“看来是不会信的。” 易小渊没有接话。他握紧长剑,调整呼吸,往前迈出一步。隔着散乱的头发,叶吟云注视着他满是杀气的双眼。在易小渊就要攻过来的一刻之前,他脱口而出。 “凶手,还在这长安城中。” 易小渊高举的双手突然一滞。 “既然易大人是知情人,想必也知道,案犯还会再次犯案,一定。”他顿了顿,“而且,这只是开始,后面,会一次比一次更加……鬼魅、可怖。” “我会将他绳之以法!”易小渊喝道,“这是金吾职责所在!” “易大人心系百姓,是大仁大义之人,堪比当年李药师李卫公。”叶吟云送上一顶高帽,“在下正是听闻你如此英武,这才略施雕虫小技,意图跟随于你。” “呸!”易小渊当然听出话中讽刺之意,“狗嘴里吐出的象牙!一个逃犯,我能相信?” “信也好,不信也罢。”叶吟云低头玩弄手中的发簪,笑道,“好吧,正如大人所言,就把我当做当年血洗洛阳一案的从犯,如今抛头露面,心中另有所图。” “啊……啊!” 一声惨叫传来,那是始终躲在后面的掌柜。叶吟云分了神,转头看一眼,又回头望向易小渊。这片刻间,他脖颈对着剑尖尽数漏出,显然满是自信之意。 易小渊不由得咽下一口唾沫。 “无论大人认为我所图为何,我都恳请协助您抓捕杀人凶手。大人应知,此案深不见底,犹如漩涡,若能解决此案,大人定能扬名于金吾,乃至扬名于朝堂。”叶吟云顿了顿,“为表诚意,此案结束后,叶某愿以逃犯之身,为大人所缚,交由金吾卫处置。” 易小渊没有动,但他眼神有些飘忽,显然已经有些动摇。 叶吟云便再加了把火:“叶某途中若有任何僭越之举,大人随时可举剑将我格杀。” 说到此处他微微一笑,举起手中正在把玩的簪子,双手用力,将其断成两截。接着他又取出腰间桃木剑,同样双手握住,用力拗成两段。如此一来,他身上只剩衣衫,再无任何可做武器之物,倒真成了手无缚鸡之力的道士。 他高举空空的双手,向易小渊示意。易小渊沉吟许久,最终还是缓缓放下了手中长剑。 “我,”他沉声说道,“答应你。” “多……” “我问你,”易小渊反手将剑插入鲨皮剑鞘中,沉声道,“你方才有说,此事是个‘深不见底’的漩涡。”他顿了顿,“还说,若我抓住了凶手,能扬名于朝廷。” “这……大人觉得,有何不妥?” “这可不是一般的重话。”易小渊露出狐疑神色,“这件案情,是否可能与宫内……”他咽下一口唾沫:“或与皇家有关?” “我……不知晓。”叶吟云眼睛转了几圈,终究说出了实话,“当真,不知晓。” 他没法掩饰自己心中的惊讶。不过短短几句恭维之语,易小渊竟然从其中抓出了丝缕的真相,这是何等可怕的直觉!原以为裴余不过给他塞了个不受欢迎的金吾,单纯粗笨,让他能借壳方便行事。但如今看来,这易小渊绝不是个等闲之辈。 “我明白了。”对方并不清楚他心中曲折,沉声道,“有劳了。” 叶吟云亦停顿片刻,行礼道:“多谢大人。” 易小渊也不回礼,转身走出门去:“有个话要说清楚,我留下你,并非为了功名。” “啊。”叶吟云想到他方才给假小童银钱之事,心中不由得一叹。 易小渊挥挥手:“我见不得有人受苦,不管长安城里的,还是大明宫里的。所以……”他加重了语气,“若你对任何人不利,我即刻——” “格杀勿论!” 那掌柜看了全程,已然吓呆,叶吟云便顺了账簿,又问掌柜要了根布条,重新把头发系好。再出门时,阿伦已迎上来,道:“仙长可是发现什么了?如此之久?” “找了不少东西,可都与卜卦无关。”叶吟云笑道。 “仙长有何吩咐,尽管同我说。阿伦虽然不识几个大字,但跑腿送信,不在话下。” 叶吟云望着他,眼光突然飘远,像是记起了什么久远前的故事。片刻后,他眼神一动,如梦方醒。看着阿伦还在眼前,他微微沉吟。 “眼下我这边倒无事。”然后他转向立在不远处的易小渊,“易大人,毕竟有人犯。不如让阿伦代为送回金吾府中羁押……” 阿伦顿时流露出不快神色:”那我就不能看仙长卜卦了。” “唉……既是如此,就不要夸下海口啊。”叶吟云低头看他,“现在几时了?” “已是平旦尾。”阿伦望望日头,“估计不久便要击鼓了。” “你且替易大人将人犯送回,如还来得及,你便来找我们。”叶吟云四下张望一番,“接下来我们要去北边,你可往那处找。” “好嘞!”阿伦双手一挥,”定会快去快回!” “别急啊,易大人还没同意呢,还不快拜。” “无妨,去吧。”易小渊说道,又看一眼假小童,“此人奸诈,务必小心便是。” “哪里奸诈了……你们绑我绑得那么紧……” 那假小童听了,一时间又气恼又无奈,口出耍赖之言。阿伦也不留情,拽起他就走。二人渐渐走远,此时的曲巷之中,绸铺门前,只剩下叶吟云易小渊二人,并肩而立。沉吟片刻,易小渊问道:“接下来,如何?” 叶吟云也不接话,只是向前一步,往远处天空张望。他将手握于口前,用力一吹,只听“唿——”的一下,他吹响了一声响亮的鸽哨。又过了片刻,一只七彩鹦哥从天而降。叶吟云抬起手,鹦哥驯服地停在他的手指之上。 “这只鸟儿,”连易小渊都不由得赞叹,“当真好看。” “它叫芦花儿,是只聪明的鸟。” 叶吟云轻抚它羽毛,又打个呼哨,手指一抬。那芦花儿突然展开翅膀,重又飞上天空。 易小渊急了:“怎么突然放跑了它?” “易大人有所不知。”叶吟云笑道,“芦花儿经我训练,鼻子比犬还灵,哪里有血腥之气,它便飞向哪里。用来替我们追寻凶手,做个斥候,再合适不过。” “啧。”易小渊撇撇嘴,“这么说,又有凶案发生?” “正是。”叶吟云躬身一拜,“大人,时间紧迫我们且立刻启程。” 飞上天空的芦花儿变成了一个小点,他展开翅膀,穿过长安城的层层坊间,向北飞去。 “还真在北边么?”叶吟云苦笑一声,”一语成箴。” “什么成真成假!”易小渊喝道,“走,往北去!” 银丝傀儡 叶吟云和易小渊向长安城北前去之时,府兵阿伦缚着假小童前往金吾府。厚重的黑色大门前,他敲了好几回,才有守卫开门。之后是一连串的通报,待到阿伦战得腰酸背痛,才终于有个满脸皱纹的老金吾走了出来,牵那假小童入内。 府门”咚”的一声关上了,连声谢都没有。 “……”阿伦心内不服,往地上吐了口唾沫,”呸!逞什么威风!” 他话音未落,府外草丛处突然闪出一道黑影,直朝他扑来。 “哇啊!”阿伦一惊,”什么人?” 他拔出佩刀,毫无章法地乱挥一通。混乱之中,竟一脚踢中了那黑影。 “大胆歹徒……光天化日之下,竟敢……哎?” 他低头,那黑影卧在他身前,发出”哈呲哈呲”的戒备之声。阿伦再低头细看,竟是一只四蹄雪白的黑猫,一双蓝眼在尚未全亮的天里发着绿光。 “哎呀,不可,不可伤它!” 又一个人从草丛边跑出,显是跑得满头大汗。他奔到那被阿伦踢中的猫身前,一把把它抱起:”我的祖宗,你消停点吧……啊呀?” “啊呀?”阿伦也脱口而出,“是大叔你啊!” 那是鸡鸣书生溺毙案中的仵作,此时他将那猫夹于腋下,猫张牙舞爪,挣扎着想逃脱,仵作按也不是,不按也不是。阿伦不禁笑道:“大叔怎么抓起猫来了?” “还不是那书生!在那屋后,竟足足养了四、五只猫!”仵作咬牙切齿,”虽然案子已破,但到底是物证,要带回来充公——偏这只祖宗,关也关不住,四下乱跑!” 那猫似是通人性,”嗷呜”一声,叫得得意。 “唉,摊上那‘再世阁老’,简直遇上了‘混世魔王’,别人看不起不说,猫都看不起……” 那仵作摇头,和阿伦告辞离去,看着他颈上满是鲜红抓痕,阿伦也不禁哑然失笑。 待到那仵作走远,阿伦便也伸了个懒腰:“也罢,这就去找仙长……咦?” 他眼神停留,看向地面。刚才那猫扑出之处,留有一件事物,上绿下红,散发淡淡光彩。阿伦一愣,弯腰将其拾起:“”是……鸟羽?” 那正是一枚鸟羽,除去红绿,还兼有黄紫之色,初生日光之下,更显得色彩斑斓。阿伦越看越奇,喃喃自语:“难道是仙长那‘芦花儿’身上落下?它也在此处?” “——稀罕!稀罕物啊!” 阿伦猛地一惊,再回头,只见身旁街巷闪出个黑袍人,头戴兜帽,帽檐下露出缕缕白发,看来是个老者。他十个手指上都套着银色指环,像是打手武器一般。 “你……你是何人?” “稀罕!”老者根本没有理会他,仍是望着那鸟羽,“难得一见!” 阿伦见他没有恶意,便也放下心来:“老丈识得此物? “鸟羽七彩,乃是鹦鹉之羽。这种鸟儿本是山海经中的精怪,非我大唐之物。若非那些昆仑奴从海外带来,要见识这奇珍,你我可没那福气。” “哦?原来那芦花儿还是仙鸟啊……” 阿伦听得兴起,不由得脱口而出:“老丈,你还知道些什么,且说来听听。” “那你得先答应我一件事,小兄弟。” 那老人发出悠长的沉吟,更是引得阿伦满心好奇:“什么?” “把这鸟羽给我吧。”老者叹道,“我给你一块金子。” “这……”阿伦轻轻咽下一口唾沫,“长官……” 他再也说不下去。前来之前,裴余却有嘱咐,让他万不可收叶吟云的钱财,否则回去拿他是问——可裴队也没说过,不能收别人的钱! “不够?”老者似乎误会他的意思,流露出遗憾神色,“再多的话,就有点……” “不是,老丈……” “那就,免费让你看一场傀儡戏,如何?”那老者晃晃指尖,“不是自夸,‘圣磐’的戏法,可不是随随便便都能看到的。” 圣磐?阿伦一愣,半天回不过神来。但看那老者指上银环叮当作响,他心中好奇如猫爪抓般又急又痒。顾不得那么多,他轻咳一声:“既是如此,恭敬不如从命。” 这话是他从裴队那里学来,自己说来,腔调有些古怪。老者轻笑一声,双手一挥,只听”噌——”的一声,他身后的木箱开启,一个金甲偶人已被钢丝接在银指环上。只见老者口唇轻动,竟同时听见脚步声、喊杀声、刀剑碰撞之声,令人仿佛立于战场之上。 阿伦见他阵仗如此之大,赶紧出声:”老丈!莫……莫要如此!” 那老者一愣,闭上了嘴,刚才所有声音同时停止,人也仿佛从战场回到了清晨的长安城。阿伦这才明白,是遇上了口技神人。他抹一把汗,赶紧躬身:“小的还有任务在身,一会便要走。老丈不必太过费心,给我看点简单热闹的就行。” “真是傻小子。”老人笑起来,“好好好,就来个最简单的!” 他嘴上虽这么说,可他并未把那金甲偶人收起来。下一刻,他再次运起口技,操纵那甲人来。随他手势,那甲人先是动了动手,又动了动脚,然后他把手缓缓地举起来,整了整头上的帽子。不过几下子,阿伦就看入了神,就在他盯着看的时候—— 那金甲人的黑眼珠子转了一转,如同真人一般。 “呜哇!”阿伦被吓了一跳,可赶紧又捂住了嘴。 “噫吁嚱——” 那金甲人一声长啸,中气十足,声音悠远。 “鼓钟将将,淮水汤汤,忧心且伤。淑人君子,怀允不忘。” “鼓钟喈喈,淮水湝湝,忧心且悲。淑人君子,其德不回。” “鼓钟伐鼛,淮有三洲,忧心且妯。淑人君子,其德不犹。” “淑人……君子……” 阿伦没读过什么书,只知道这大概是村头秀才常年的什么四书五经。可那吟诵之声如雷贯耳,又低沉动人,完全不似那衰老的黑袍老人能说出的,他死死的盯着那金甲人,眼睛完全无法挪开。就这样,他眼前渐渐地变得模糊,仿佛自己面对的不是滑稽傀儡,不是操偶老人,而是一个真正的人,一个历经风霜的战士。 “今日,是你来听我说话么?” “是、是。”阿伦脱口而出,“啊!” 他竟不由自主地回答了傀儡的话语。 然而金甲人没有理会他,仍旧继续说道。 “现在,我要向你讲一件……一件五年前的旧事……” “五年前……我十岁……” “你可知道,前任东宫?” 金甲傀儡用沉重的声音问阿伦。 “这……不太清楚。”阿伦笑答,”他死……去世那时,我是个光屁股小孩哪!” “宁王,他是真正的淑人、君子。虽身在皇家,却深知民间疾苦。他自幼征战,战功无数,敌人听见他的名字,无不闻风丧胆!对俘虏的敌军,对方的姬妾,他同样以礼相待,从未有过虐待之事!”金甲傀儡仰天长叹,“东宫何等聪慧!诗书礼义,无所不通。为人敏锐,只要一眼,就能看透那分分乱乱的朝堂。然而,他从未说破——” 金甲武士说到此处,顿了一顿,旋即再次说道。 “多方势力,他总能平衡,无愧君子之名。” 阿伦听着,心下有些不安,本能告诉他,议论死去之人,还是皇族之人,有些不敬。但转念一想,那些唱戏的、说书的、写传奇的,也不是这样写帝王将相、故去之人吗?于是也不放在心上,继续听了下去。 “五年前,宁王薨。在他去世之前一月,有一天,长安大雨,都城大乱。” “哎?发生了什么?” “杀人。”金甲武士脸上五官诡异地挤在一起,“有人,杀人。” “呃……那有……” “那有什么奇怪,是么?孩子,若是只杀一人,那是普通之事,杀两人,就已可以惊动京城守卫,杀三人,金吾卫已经出动,但是,但是那一天……” 金甲武士停住了。 “杀了……很多……人?” “有人于京城之中,连杀十一人。” “呜哇!”阿伦叫道,”这么可怕!” “一时辰,杀一人。” “这……这也太……” “第三人死去之时,消息已传入了宫中。宁王何等风范,自然勒令立刻抓住凶手。这样大的案子,自然不会交给寻常人,于是,宁王派出了他身边的精锐。”金甲武士郑重地吐出两个字,“北斗。” “咦?不是神策军吗?北斗军……我从未听过这个军制!” “北斗卫——那是宁王的私人护卫,也是秘密部队,从未有人见过他们的真面目,只知他们在京城之中,惩恶扬善,来无影去无踪……”金甲傀儡突然挤挤眼,”嘘!别告诉别人!” “我不说我不说。”阿伦急道,“你快说下去。” “那一日,城中有人杀人。宁王限北斗一日之内抓住凶手,精锐领命,如天兵下凡,在长安城中搜寻。然,那凶手是何等狡猾之人,不仅四下躲避,还接着杀人!宁王得知后,大怒,传令给北斗头领,若他找不到人,提头来见!” “嗯嗯。”阿伦紧张得直哼哼,”后来呢?” “后来,凶手杀到第六人,北斗一个小弟兄突然说要脱队。在这关键时刻竟行此背叛之事,可把那东宫太子气得够呛。若不是事务紧急,只怕那头领一刀就把他斩了!” “哈哈!”阿伦反而笑出了声,”就算太子身边精锐,也跟我们一样!” “莫笑莫笑,”金甲傀儡挤了个眼,”正说到关键哪。” “好,你说,你说。” “北斗军一路追击,使尽浑身力气,都没有抓住凶手一点破绽。眼看凶手杀了第十人,这第十人可不是别人啊!那可是,当朝的丞相!武元衡丞相!” “这事我倒听过一点……” 阿伦扳起手指一算,彼时他还是个玩泥巴的小孩。但有一段日子,一到天黑,爹妈都把小孩硬拖回家,说京城满是刺客,连丞相都杀,十分危险。 “原来源头在此处啊……”阿伦叹道。 “那北斗头领已经泄气了,一心只想着在太子面前自刎,留下弟兄们一条性命。北斗诸人,面上虽然争斗,可实际上感情颇深,又顾念报太子之恩,都在心内想着一同赴死,眼看着铜更滴漏里的水一滴一滴下去,就在这时……” “怎么了?快讲!” “那之前逃跑的小兄弟突然回来了,还带来了,喏,一把,彩色鸟羽。” 说到这里,那金甲傀儡做了个”拿出”的手势,然而他那木制的手中空无一物。阿伦顿时明白,老者想重金买下鸟羽,其实就是为了这个时刻。 “然后呢?” “‘我前往案件现场,一点一点地搜索。窗缝也好,塌下也罢,掘地三尺,佛龛后头都不放过。万幸天垂怜,竟在每一处都发现了这七彩鸟羽!’”金甲人捏起嗓子,做少年之声,”‘那凶手,定是养了七彩鹦鹉之人!’” “七彩……鹦鹉?” 阿伦一愣,脑海中浮现芦花儿飞落在叶吟云肩上之景象。 “这种鸟儿非我大唐之物,乃是昆仑奴自海外带来,据说在他们故乡也是奇珍,长安城中能购买玩赏之人,屈指可数。再一排查,立刻确定了人犯。彼时,他刚杀完第十一人,满身是血。北斗卫一拥而上,刀剑齐下,立刻把那凶手逮了!” “好!”阿伦击掌喝彩,”太好了!” “于是,当日最后一个时辰,犯人在城墙之下,被北斗卫亲自处斩!” “该!让他杀那么多人!”阿伦笑道,然而表情又暗淡下去,“当晚……” “对,当晚。” “可依据大唐律令……” “当时的东宫太子亲自审问,亲自处斩。”金甲士诡异地笑起来,“太子也是宅心仁厚,生怕长安万民,担忧顾虑,一夜噩梦。唉,若他不那么操劳,恐不会有后面之意外……” “什么什么?”阿伦睁大了眼睛,”后面还有?” “斩了犯人,已是亥时,离第二日已近。大概受了风寒,太子身子又弱,就此病倒了。不过一月后,便薨了。听说上仙那一日,宁王强撑着准备一桌庆功之宴,招待北斗卫等人。可当夜太子逝去,北斗卫诸人,竟无一人赴宴,更无一人在太子身边。” “这……这也太奇怪了吧?” “哦?如何奇怪。”金甲士看着阿伦,“来,你说说看。” “宁王身为东宫、太子,又是北斗卫上司,若身体不适,想主持庆功之宴何时不能?又为何非要强撑举办?你刚才说,北斗卫都是太子贴身侍卫,就算有一、两个不在还好说,怎会全都不在?这摆明了是不给面子嘛,说不定……” 他深知话重,再也说不出口。 那金甲士微微一笑:“莫非,有北斗卫僭越了,是吗?” 阿伦虽不懂“僭越”的意思,他只道这金甲士越说越不对,于是赶紧站起来,向那老人匆匆行礼:“老丈,我还有要务在身,先行一步。” 他掏出鸟羽,往前一伸。那金甲傀儡伸手,就要接过。 “不过一枚鸟羽,老丈收下便是。先前的金银,我也不……” 说话间,阿伦弯腰,想把鸟羽放入傀儡手中。就在这时,金甲傀儡露出诡异一笑。 一枚银针突然从他口中飞出,刺入阿伦的眉间! 有美一人 “开坊门——” 伴随着守卫有些慵懒的声音,坊门缓缓开启。一群男子从坊中鱼贯而出,他们衣饰各异,有官员,有士子。在这短暂的开门时分,若是对上了眼神,男人们都会露出心照不宣的微笑。 “平康坊。”叶吟云站在门外,轻声道,“战乱之后,大不如前。” 易小渊立在他身边,露出狐疑神色:“你……” “哦?”叶吟云回头,“怎么?” “……不,没事。” 易小渊低下头去,叶吟云在片刻间知道他的疑虑。这平康坊乃是乐坊聚集之地,晚间关了坊门,便是自成一处小世界。欢歌细语、划拳吟唱之声,就连坊外远远,都能听得清楚。长安城虽有宵禁,但对这灯红酒绿之处,也睁一眼闭一眼,不多管制。 想到此处,他微微挑眉:”不瞒易大人说,坊间有几位娘子,与我相好……” “……哦。”易小渊似乎有些尴尬。 “此处娘子们信佛的多,但也有崇道的。”叶吟云笑,”逢了吉日,到我那观里拜三清的也有几位,还时常给我们供养些道袍衣物,有些往来。” “原来如此。”易小渊仿佛松口气,“原来如此。” “清修之人,不宜多入红尘。”叶吟云笑着说破,”不比易大人。” “呃,此话……怎讲……” “哎?这坊间也有些专做官家生意的,易大人贵为金吾,按说也……” “这……”易小渊面色说不出的尴尬,“要紧……抓捕凶手之事要紧!” 叶吟云面上称是,心中却是笑出了声。易小渊身材魁梧,长相也还过得去,加上又是官家人,按说他才该在这里有几位相好才是。但看他那模样,估计是既不会吟诗,又太过不解风情,不被乐坊娘子们欢迎,才不常来此处的吧。 两人就这么并肩立着,看那昨夜流连于此处的男子们缓步走出。不一会,方才还是有些拥挤的人流,就已变成零零散散的数人。然而众人皆是神色平静,不多一言。叶吟云与易小渊等待许久,都不见可疑人物,也未听见什么奇言怪语。 “喂,”易小渊有些动摇,”我们要立到何时?” “真是奇怪。”叶吟云低吟,”你看,这平康坊,夜夜笙歌,晚晚酒宴。但毕竟是花街之处,每到清晨,宴必散了。” “嗷。”易小渊发出低声的惊呼,“宴会竟是整夜?” “你从未被留过?”叶吟云一愣,连敬称都忘了。 旋即他赶紧轻咳几声,“我是说,宴既散了,乐坊娘子们必定入家中内室休息。此时妈妈也好,奴婢也好,必定相随相伴,若凶手找她们下手,未免目标太大,难保不会被见到面目。” “嗯。”易小渊也颇为尴尬,“继续。” “若我是凶犯,肯定会找这些寻花而归的郎君下手。”叶吟云思虑道,”清晨时分,刚从乐坊中走出,这些人无人相伴,亦无人望见,想杀几个便杀几个,也是易如反掌。” “但眼下看来,并无人受袭啊。” “正是。”叶吟云轻声道,“有些怪了,他到底想做什么?” “凶手可是个爱好装神弄鬼之人。”易小渊提醒,“不如我们主动出击?” “入坊探查?嗯……” 叶吟云皱起眉头。芦花儿被他驯养,养就了一身知觉险情的本领。但它到底不过是一只鹦鹉,手不能指,口不能言,虽知凶手在这一片,但无法得知在坊中何处。他正在沉吟,那么易小渊已经提出了一个新的提案—— “那,我唤些弟兄来?” “更不可!”叶吟云挥手。 “啧。”易小渊舔了舔舌头,“你到底要怎么办?!” 说这话的时候,他手按在了剑柄之上,隐隐有种威胁之意,仿佛随时都会将剑拔出,将叶吟云置于死地。只听他沉声道:“警告你,切莫拖延时间。” “易大人啊!”叶吟云只觉得又好气又好笑,“你仔细看看,这平康坊,南北宽三百五十步,东西宽六百五十步,这已经比其他坊大了一圈!你再看,除去日常的街道小巷,其中还有更深的‘曲’。有的长得能射箭,有的曲折蜿蜒,站在曲口,都看不见曲尾。” 易小渊隐隐觉察自己有错,又不好把剑放下,一时间手足无措。 叶吟云满脸苦笑:“不止如此,乐坊与歌伎所住的‘家’中,还有专劈出来,不经大街、坊门就可以直接到达的隐秘小路。任你唤来再多弟兄,也无法每条巷陌都一一查看,那犯人只要是个常人,听到风声,稍加躲避,就可从我们手下轻易逃脱!更何况……” 易小渊瞪眼:“更何况……什么?” “没什么。”叶吟云摇头,“易大人,我突然有了个主意。” 刚才叶吟云想说的,本是“乐坊黑市”。 乐坊并非单纯的烟花之地,在平康坊后,还有盘根错节的势力。起初,歌伎娘子都是纤纤弱质,不要说地痞流氓,就算遇到些喝醉的郎君都难以应付。于是,有些娘子与其假母便投靠长安城中权势,另有些有钱的,则蓄养家奴看家护院。有些强壮的乞儿流民,见此有机可乘,便来此处做打手。久而久之,竟成了些不小的集团。 这些集团一边向诸家的歌伎假母收保护费,一边则教唆坏人拐卖良家女子入得坊中为妓,可说是恶行累累。然而其行于暗处,又有权势之人保护,平康坊俨然一处法外之地,即使是金吾卫与京兆尹,也无可奈何。 数年前有一人,将曾经四分五裂的集团逐一收服,如今众打手都听其调遣,势力更大。叶吟云自然是不敢让易小渊去惹的,但为了不让这个鞭炮般的暴脾气打草惊蛇,他突然有了个将计就计的法子。 “易大人你且听好,我是来寻我妹子的。”叶吟云道,“我妹子聪慧伶俐,听信‘过客’之言,被人骗走,很有可能被卖入坊中,你便带我来寻找蛛丝马迹——记住,只是‘有可能’,若说得真的跟坐实一般,难免引来打手。”他顿了顿,“所以,切莫,节外生枝。” “……好。” 易小渊性格急躁,但终究不是傻子,他点头道:“凶案优先。” “那便走吧。”叶吟云指道,“见机行事。” 易小渊二话不说,迈开小步,就跑入坊中。叶吟云拖着半伤后腿,亦步亦趋地跟在他身后几步远。两人一前一后,入了坊门。刚入其中,一股混杂香味就直冲鼻腔,香粉膏油,鲜花残酒,都合在一起,令人晕头转向。易小渊一身戎装,站在其中,说不出的不搭配。 “喂!你!”易小渊指着一个路过的老妪,厉声喝道。“金吾办案!” 那老妪看他一眼,又歪歪头,看了看周围。这里是平康坊主街,正如方才所说,此时坊内,夜宴方散。在路上的人,不是年老眼花的婆子,就是前来汲水的年幼奴婢或是小厮,见了易小渊模样,也不慌乱,只是觉得奇怪般地,盯着他看。 “听好!这位郎君的妹子丢了,哪有可疑之人,速速说来!” 易小渊呵斥道,周围却无人理会。也不知是哪个人,颇为不屑地嘀咕了一句:”要说可疑……这里日日都有新客,谁知……” “不管!”易小渊怒道,”速速说来!” “这……” “宁可错杀,不可放过!” 叶吟云跟上来,正听见易小渊这横眉怒目的一声大喝,他不由得心中哭笑不得。果不其然,还未等他开口,场面一下子乱了套。那些奴婢婆子团团地围过来,这个指东家客人有些古怪,那个指西家乐伎偷偷藏人—— 一时间,你一言我一语,竟像鸭子鸟雀一般,叽叽呱呱,说个不停。 这是叶吟云再熟悉不过的场景。乐坊之中,诸家之间,有时犹如死敌,恨不得置对方于死地。如今这金吾将一个能诬陷对方的机会送上门来,乐坊中人当然不管三七二十一,无论真假,反正先把脏水往对家身上泼便是。 易小渊反而认真,逐个地问起来,这更让叶吟云无可奈何。 “唉,真是……”他在心里叹了一声,“越帮越忙。” “大清早,怎么吵吵嚷嚷的,还让不让人睡觉了啊——” 一个略带娇嗔的声音从旁传去,叶吟云循声望去,只见旁边有一处宅邸,那声音便是从宅邸的窗内传出。此时,有个浓妆艳抹的女子正探出半边脸来,打了个长长的哈欠。 她一点红唇,满头珠翠,说不出的华贵。可这都抵不过她额间。在那里,本该是花钿的地方,装饰着一枚小小的羽毛。那羽毛色彩斑斓,淡淡反射彩光。 叶吟云不由得看呆了。 羽化登仙 叶吟云不由得看得呆了,不由自主地向前走了几步。 窗边女子又抱怨几句,似乎终于觉察到叶吟云目光。她脱口而出:”看什么看啊,牛鼻子老道,还学人逛花……啊!” 她微微转动眼珠,看向叶吟云。然而,就在四目相对的一刻,她突然发出一声惊呼,羞涩地举起袖子,掩住了脸。叶吟云也如梦方醒,他抱歉地笑了笑,轻轻抱拳道:”叨扰娘子了。”,说罢,转身就要走。 “不不不,不扰不扰,我是说,哎——” “啪啦啪啦”,背后传来一阵声音,似乎是琉璃珠帘击打木栏之声。叶吟云再转身,那窗边女子已不见踪影,只在窗边地上,留有丝帕一张。叶吟云站住,有片刻犹豫。然而片刻后,他还是往前几步,躬身将那丝帕捡了起来。 “柘枝舞乐总将息,归来且住榴花家。” 叶吟云轻声念道。两句诗中,”柘”与”榴”两字专门用朱笔写下。 “柘……榴?这是,你的名字吗?” “郎君,正是奴家姓名。” 那女子果然没有离去,而是躲在窗后偷听。叶吟云沉吟片刻,调笑道:“娘子香闺……香味颇为独特。” 帘后传来一阵夸张的笑声。 “我虽是方外之人,也不由得为此吸引。”叶吟云仍旧笑道,“对了,还有娘子面饰,那枚鸟羽,我从未见过——娘子可是仙子,从仙山下凡而来?” “郎君说笑了。”柘榴笑道,“这是我……友人相赠。” “友人?”叶吟云道,“可是之前恩客?哎呀,我的心内不知为何,有些酸涩。” “哪来的恩客?”帘内女子嗔道,“是坊中姐妹,手帕之交。” “哦?能否告诉我,是哪位姐妹?” 帘内笑声突然戛然而止,只剩下手拈琉璃珠的轻声。 “怎得?不愿意告诉我,我可是愿将你俩一同买下,共度良宵啊……” 只听“啪”的一声,似乎是琉璃珠撞上栏杆之声,接着就是一阵漫长的沉默。叶吟云等待片刻,不见回应。他微微握拳,口中笑道:“榴娘子没有动心?我可不信。” 他顿了顿:“现在可是平旦之时,清晨时分哪……清晨时分,如是宴饮或者留客,女子此时必定是乌发蓬松,轻装简衣。但看娘子,一身正装,妆容姣好,丝毫不见疲惫之色,想必……想必,榴娘子是多时没有客人上门了吧?” 窗后静悄悄的。也不知榴娘子走远了,还是被他气得无法吭声。 叶吟云见状,不由得又加了一把火:“再说说你那丝帕——两句诗虽短,却用了两色笔写,这可不是我转身片刻就可草就的。想必是你早已准备好了吧。不止在下,只要有郎君驻足,你都会将其掷出,好令其以为你对他一见钟情,诱他今晚上门赴宴。” 哪怕换了当红歌伎,听到这话,必然会火冒三丈,出来对峙。然而此刻,帘后依然无声,叶吟云不由得腹诽,莫非还真的碰到了个歌伎中的烈女,放着生意不做?他意图做最后的探问,便将手放入袖中,将仅剩的几枚铜钱搓出金属之声。 “榴娘子?”他笑道,“在下当真不能做你入幕之宾?” 窗内珠帘与布帘都被拉上,无人应答,也无声音答应。看来柘榴应该已迈步走远。 也罢。叶吟云停下手,盘算道,当红花魁,还可能知道点情势。这已被冷落之人,恐怕也说不出个所以然,还是先查她那个手帕交为妙。 想到此处,他袖子一摆,行了一礼。 “在下一介穷道士,清修之人,不敢登娘子门造次。但蒙娘子片刻青睐,已是感激涕零。多话几句,也不是说娘子不是。不过在商言商,望娘子断了念想,不要为我这清贫之人费心。这娘子丝帕,在下便收着,有朝一日能买得起娘子,再上门拜访。” 他这一番流利言辞,将柘榴无客登门之事全部揽在了自己身上。歌伎生意,一是靠自己美貌才艺,二便是靠口碑人脉,虽然无所助益,叶吟云也不想毁了这女子名声,好聚好散便是。行完这一套礼仪,他便转身,往易小渊哪里走去。 “一个一个来!” 那边,易小渊已经被围得焦头烂额,“她先说,你等等!慢点!慢点!” 原先只有小婢子和婆子的人群如今又多了些人,年轻的侍女和无事的小厮也加入了进来。与其说这是金吾卫询问,不如说是演变成这平康坊间一场盛大的嚼舌根。每当一人说出言语,便有数人接上来,你一言我一语,竟比刚才还要热闹—— “听说那裳伽新近得了波斯的玫瑰香膏?” “嚯,听说她的恩客,可是那朝中王爷……” “难怪,如今那小狐媚儿都气疯了,日日清晨起来走索……” “走索?”叶吟云正好听到此处,不禁脱口而出,”什么走索?” “哎呀,你连这都不知啊……” 几个女人”轰”的一声转了方向,围着叶吟云,你一言我一语地说将起来。原是在这平康坊西,有家名为阿月氏的乐坊,坊中从婢子到花魁,皆是琉璃色眼睛,褐金色发丝的胡人。 “若要胡姬助兴,其他坊间路边酒肆便有,何必到这销金之地?” 所知为何,叶吟云心中明镜似的,但为了套话,还是佯装不知。 “啊呀啊呀,道爷有所不知,这阿月氏家的,可是一等一的胡媚儿啊……” 女人们又叽叽喳喳说起来,言语间不乏一些酸味,可更多的反而是艳羡敬佩之意了。她们说,阿月氏家的胡人女子,跟街边酒肆里那些鼻梁又高又歪,眼睛深得像个窝儿般乱糟糟的胡女不同,不仅容颜端正,能歌善舞,还精通汉语,行宴酒令,吟诗作赋,与坊内其他汉家女子,倒没有多大不同。 “那,这与走索又有何干?” “阿月氏家有胡姬,汉名叫裳伽,我们从未见过她在夜里宴客。” “但每到傍晚,总有步辇前来,停在阿月氏家,接走的也多半是裳伽。” “对对,抬步辇那些仆役,都是衣衫华贵。有好事的姐妹儿上前搭话,也黑着脸,爱答不理的,大家都猜,肯定她恩客是不能说的人,至少也是个朝中王爷什么的……” 话一说开,又变成了闲话大会。你说一句,她说一句,叶吟云皱起了眉头。偏在这时,易小渊那边也火气上涌,嘶声喊道:“都闭嘴!” “啊呀啊呀,不是你问我们的吗?” “这位金吾爷真是,说一阵是一阵……” 到底是不熟花街规矩,他这一咋呼,更是激起了女子们的反感。叶吟云无奈摇头,只得抓住身边一个婆子,问道:“妈妈,借问一句,到底什么走索?” “走索?啊,那裳伽有一项绝技,便是站在离地十尺高金索上,跳那西域之舞。听说那金索不过手指粗细,她能在上面跳长鞭舞胡旋舞,听说那样子颇为魅人,令人挪不开眼。”那婆子声音低下来,“道爷啊,这事,裳伽没说过,也没在坊里演过,你可知如何传开?” “当然不知。”叶吟云装作凝神细听,“妈妈请讲。” “她每日晨间起来,便在那阿月氏家院子内挂索练习。院子大门虽是紧闭,但柴房侧门,却有一条小缝,能看清屋中之事。有几个乐坊里小厮发现了,便偷偷从那处偷窥,这才传了开来……”婆子说到此处,又向叶吟云处挪了挪,压低声音道,“哎,道爷,这事,那边那官爷,不会治罪吧。” 叶吟云微微一愣,旋即摇头:”不会的。” “啊,这样啊,嗯……” 那婆子似是松口气,又有些遗憾之意。叶吟云立刻明白过来,她方才并未明说小厮名字,若他答易小渊将会治罪,不知她会说出那处对家乐坊的名字来。 那婆子仍旧道:“传开来后,但凡男子,都有意无意地往那门缝边经过,也往里瞅。裳伽那小狐媚子肯定知道,但知道了也不停,估计是故意骚给他们看。偏有一个人被她狐媚住了,几乎是每天……” 叶吟云笑着打断她道:“妈妈是何家人士?” “不远,那边杜家便是,道爷……” “可否为我等引路,到那阿月氏家去?” “这……”婆子吞吐起来,也不知是在心内盘算赏钱之事,还是担忧自己引路会暴露告密之忧。叶吟云见状,便又故技重施,伸手入袖中搓起铜钱来。婆子听见,顿时眼睛发亮,就要开口,但还未等她开口,已有数人大步跑来,口中喊道—— “不得了不得了,裳伽娘子……娘子她……” 叶吟云与易小渊同时警觉起来:”怎么了?” “裳伽她,她她她……羽化仙去了!” “羽化?” 叶吟云和易小渊对看一眼,那装神弄鬼的犯人,终于开始行动了。 仙女蛤蟆 打开阿月氏乐坊门,里面空空荡荡。 日光从屋顶缝儿照下来,照在乐坊地面,一尘不染。花厅中,草木葱茏,两架木梯高高地架着,一条绳索横在两梯之间,离地足有三四人高。这,大概便是裳伽走索的地方了。 易小渊看了眼叶吟云,叶吟云正抬头仰望。 他顿了顿,然后猛地抽出腰间佩刀,往空中一掷。 “铛——”一声响,那佩刀截断绳索,又落到地面。断了的绳如无头的蛇,软塌塌地垂下来。易小渊上前一步,接住绳子,端详起来。 绳子由几股麻线拧成,摸在手上粗糙十分。还带着一股潮湿发霉的味儿。无论如何细看,都还是根牵牛绑物的普通麻绳,没有一点诡异之处。 “这……”易小渊猛地把麻绳一掷,喝道,“不过是条破绳,哪来羽化之事?” “且听听来人怎么说吧。” “报案的。出来!” “小的,小的在此。” 易小渊话音未落,就有一人奔入屋中,”扑通”跪下。他甫一跪下,在他身后,门外数人也战战兢兢,跟着跪下了。易小渊皱起眉头:“喏,先报上名来。” “我,我叫鹿双,是个,木,木工。近,近日和弟兄们前来此处,修,修屋……” “抬起头来!” 易小渊一声断喝,那鹿双抬起头来。叶吟云定睛一看,只见这鹿双一张扁扁的大脸,虽是白白净净,满脸横肉几乎把眼睛挤成了一条缝,眼眶微红,整个人痴痴傻傻的,也不知什么岁数。但看他肩上还留着些颜料与木屑,这木工之事,倒是没有说谎。 “这歌姬失踪之事,你可知晓?”易小渊问道。 “这、这……”鹿双全身打战,”大、大、大……” 他”大”了半天,愣是没把”大人”说出来。易小渊怒道:“要说便快说!” “大大大大……大大……大……” “嘁。”易小渊吐口唾沫,“他说不了,那你们呢!” 他对着鹿双背后跪下的人发出大吼,然而后面的五六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最终都如同倒伏的麦子,畏畏缩缩地把头低了下去。 “时间宝贵,你们还吞吞吐吐,浪费时间!” 易小渊大怒,转身弯腰,意欲捡起地上佩剑。更加慌了,竟猛地扑上前去,抱住易小渊腰间:”大大大大大大大……大大大大……大人……” 拼尽全力,也不过说出个”人”字。但鹿双庞大的身躯如同山一样伏在易小渊脚下,还一直抖个不停,就像只熊瞎子抱着瘦猴,那样子真是惹人发笑,更不用说从外间看来,他的脸几乎埋进了易小渊屁股里。 “噗——” 不知是哪个女子先笑出声。 “哈哈哈……”“嘻嘻嘻……” 笑声如同水波传递,阿月氏家门之外,花枝招展的女人们纷纷笑了起来。简直就像看一场好戏。易小渊本来也觉得有些好笑,想就此放过鹿双,可这样一来,他成了被耻笑的中心,不禁又一次心头火起。他猛地飞起一脚:“你滚开!” 鹿双被踢中胸口,惨叫一声,如同圆球般咕噜滚开。滚到数步之远,这才停下,但他仍旧埋头,口中哀求。叶吟云见状,赶紧向前一步。 “鹿工匠,快起来吧。这位易大人不会治你偷窥之罪。” “真的?”像是戳中心事,鹿双眼睛一亮,一咕噜爬了起来。 “当然。”叶吟云又向前一步,对着后面跪着的几人说道:“各位也起来吧,与鹿工匠玩笑之事,易大人更不会追究了。” “啊!”人群发出轻呼,“多谢大人。多谢大人。” 一时间人群嘈杂起来,原来看起来打死不说的众人,一下子变得跃跃欲试,争先恐后地要说话。易小渊不禁有些感叹:“为啥你说的话他们就听呢?” “你看那鹿双,眼边,”叶吟云伸手一指,低声道,“有一道红痕。” “是么?”易小渊伸了伸脖子,”果然如此。” “是被压过的痕迹。” “什么东西?” “易大人啊,这平康坊,就算与歌伎喝茶一杯,所花费的都不会少。这样的傻大个,哪有可能见到当红歌伎裳伽娘子?”叶吟云指道,“九成九是刚才那妈妈所说,从柴门缝内偷窥,才得以见到‘羽化’之事。” “看不出来,傻头傻脑的,还是个好色之徒。” “只有鹿双一人。他没这胆子。估计是他那些木工弟兄,教唆调戏,趁机寻他开心。”叶吟云道,“这事可大可小,且问清楚要紧。” “啧。”易小渊有些不快,扭头喝道,“喂!不治你们罪了,还不快快把事情说出来!” “我我我,大大大人,我,我先说——” 那鹿双一马当先,挥手喊道。或许是得知不治罪的原因,他口齿都伶俐了。 ”那是一月前……” 一月前。 鹿双与其他弟兄在阿月氏家后面造屋,做得久了,裳伽走索之事,也略有些耳闻。在一日清晨,众人路过阿月氏家后那扇柴门时,一个木工突然激将道:“喂!大鹿子!你去看看,看看那里面有什么?” “这这这、这不太好吧……” “哎哎,让你去就去嘛!要不,我就——” 那弟兄把手一伸,作势要扯鹿双那比人长一圈的腰带。鹿双护了两下,最终只得无奈依从。他慢慢地挪着,把自己笨重肥胖的身躯贴在那柴门上。起初他闭着眼睛,口中念叨”莫怪莫怪”,挣扎许久,他才缓缓地睁开眼睛,往门缝里看。 那里面是个女子,头发如金。肤色如玉,身着薄薄彩锦,站在半空中。 “鹿双!”背后的弟兄轻声喊,”看见了什么?” “仙女……”鹿双说着,”我看见了仙女在飞……” 话音未落,那女子突然跃起。旋转起来,浑身金铃作响,如同一道彩虹。鹿双仰头盯着她,看得目瞪口呆。后面的弟兄见他状况不对,”轰”的一声涌上来。 “快让我看看!”“什么仙女?” 他们把鹿双推开,一个叠一个地窥看。很快面露喜色。 “哇,确实漂亮,身段儿也好。” “什么在飞,原来是走索。” “仙女?嗯,还行还行,可惜是个胡……” 众人看了一会,见是个身份低贱的胡姬,看个热闹后很快失去兴趣,便意兴阑珊地转过身,准备离去。就在这时,他们看见了被推开的鹿双站在一旁,双眼望天,仍旧是痴痴的。有人上前推他:“鹿双,鹿双?” “仙仙仙,仙女。” 他结巴地吐出这个词。说这话时,一溜口水从他肥厚的唇边滑落下来,掉落在地上。 众人看着那口水,又看看鹿双,大家几乎是一起摇头,一齐说出那句话。 “癞蛤蟆,想吃天鹅肉!” 虽然是个胡姬,可傻木匠鹿双将她看做“仙女”,并且痴痴地喜欢上了。从此以后,每到清晨开工之前。他便一马当先,屁颠儿屁颠儿凑到门缝间,趁此窥看。 起初,木工弟兄们还会加以调笑“鹿双又看仙女去了”,可时间久了,便有人劝道“这事儿要被阿月氏家妈妈发现,少不了一顿骂,说不定还会惹到打手,被揍一顿。”,但鹿双早已听不进去,每日都会前去窥看,哪怕独自一人。 “……好在裳伽娘子每日走索不过一时半刻。我一直没被发现……” “哼!”易小渊猛地打断,“什么羽化登仙,我看是见色起意!” “没有啊大人,这这,绝对没有!你看这柴门,虽有缝隙,但锁得多么严实!就算我是木工,也无法撬锁砸门,不被发现呐!” 鹿双举起双手,惨叫连连。他身后的木工画匠也纷纷挺身作证,说鹿双真的只是窥看,绝无半分越轨,甚至连声音都未出过。 “那,”叶吟云打断道,“所谓‘羽化登仙’,又是怎么回事?” “是是是,今日清晨,我来到这,还是扒着门缝,往里看去。看的时候,只见绳索已经架好,便不敢出声,等着看仙……裳伽娘子出来走索。果然片刻之后,裳伽娘子现身了。” “等等。”叶吟云打断,”今日她可有何不同?” “不同……呃……”鹿双歪着头想了一会,”似乎是……身着盛装?” “细细说来。” “裳伽娘子平日多着便衣,然而今日却身披绸缎彩带,还戴了琉璃珠。我还当今日是什么胡人的大日子。我远远望去,只觉得她眉目低垂,像是没有睡醒。”鹿双顿了顿,“娘子如往日一般,自两旁架子攀上,又赤足踩在绳索之上。走了那么三、四步后,突然之间——她身子这么——歪了一下,从绳上掉了下去!” “啊!”后边看热闹的妇人们发出惊呼。 叶吟云心中揣度,方才所见,那绳索离地有四五人高,若从绳上掉下,非死即伤。此刻他也不由得脱口问道:“后来呢?” 鹿双颤声道:“眼看出了人命,我啥都顾不上了,便一边高喊‘来人啊’,边往阿月氏家正门跑去。跑到正门,我一头撞进,入得院中然后看到,看到……” “看到什么?” “与现在一样。”鹿双伸手一指。“进来后,木架、绳索,都在,跟我在门外看见得一模一样。可裳伽娘子……娘子不见了……” “没有人,没有尸首,就连她一件衣裳都没有。” 连环案件 “你是说,裳伽娘子落下之后,凭空消失。” “是的!”鹿双大声肯定,又说了一遍,“没有人,没有尸首,连衣裳都没有,只有……只有一地琉璃碎片,应该是她带着的琉璃珠落下摔碎。” 他伸手一指,只见离柴门不远,确有碎物闪光。 鹿双还在说着:“入得门来,我见裳伽娘子不在,一时慌了,立刻转身出门,预备再去喊人。就在这时。突然听见‘叽——’的一声,后面飞起一只仙鹤来。大人,小的没读过书,但听人说过,得道之人会化鹤飞去。又想着裳伽娘子绝色之人,说不定真是个仙女,于是便跟前来的弟兄说起,‘羽化登仙’……” 他说道此处,双目迷离,又变得有些痴了。 “我且问你,鹿双,你从柴门到正门,大约过了多久?” “十五步……二十来步?还是二十多?”鹿双猛地一惊,如梦初醒。跪在地上连连磕头,“啊呀,大人恕罪,当时情况紧急,我记不清楚。” “无妨。”叶吟云将他扶起,“记不清才是真——当时情势如此紧急,若你记得清清楚楚,我便会怀疑你说谎。看来,你说得倒都是真话。” “道长……当真有,羽化,么?” 鹿双眉目尚未疏解,后面有个工头模样的人马上上前补话:“大人,确实如此。我等听到他喊叫,赶到此处,只见大门洞开,门内确实未见裳伽娘子身影。片刻后,也确有一只黑白色鸟雀飞起,我们都看见了,觉得鹿双并未胡诌,这才前去喊人。” 易小渊挑了挑眉毛,没有说话。 那工头望了眼,继续说道,“这些,原该向大人一一禀报,但一来此事过于离奇,二来……二来我们又怕金吾大人治这呆子偷窥女子之罪,之前不得不有所隐瞒,还望大人恕罪。” 他望一眼鹿双,仍抱拳道:”此人虽有些痴傻,但绝无作恶之心。也无作恶之胆。他只是暗中窥看,绝无半点对娘子不敬之举,我等,愿同为担保。” 话音未落,其他工匠也抱拳躬身,齐声道:“我等愿为担保。” “呵。”在他们的呼声中,叶吟云冷笑一声。 易小渊扭头:“你笑什么。” 叶吟云冷道:“没事,有人想扑通一脚把蛤蟆踹下水,没有成事,便给癞蛤蟆做起担保来了,实在滑稽,便笑出声来。” 他这一席话说得工匠们面红耳赤,都低下头去。易小渊只觉得叶吟云此言大快人心,只在心中笑道,没有阻拦。叶吟云苦笑。轻咳两声,正色道:”大人乃是金吾,说到做到,之前说不追究,如今定不追究。但欺辱戏弄,总不是好事,你们要多反省。” 那些工匠口中称是,也不知是真听进去还是表面应承。 “那么,我还有些事想问……” 叶吟云低头,话音未落,后面突然起了一阵骚动。花红柳绿的女人堆里浓妆艳抹的女子们纷纷回头,再回头时她们睁大了眼睛,露出了妆容都无法掩盖的惊讶神色。 “发生了什么?”叶吟云警觉抬头。 “死了!死了!”有女人的声音尖利地喊起来,“有人死了!” 人群自动让出一条路来,路的尽头。站着几个年老的仆妇。她们头发散乱,夸张地挥着手,大声喊道:“死了!是附近一个歌伎!” 易小渊肩头一震,不等叶吟云催促,他已迈出一步。 “金吾在此!不得妄动!” 可他粗声粗气的喊叫哪里压得住女人们尖细的声音。详细的惨状如同涟漪,飞速地在女人间传来。 “听说都死了两、三个时辰了?” “没那么久,但至少一时辰了。” “不是,不是,是一个年轻的小毛孩子杀的!” “啊呀呀呀,吓死人了。到底是谁啊?” “金吾在此!”易小渊又吼起来,“喂,出来个知情的,跟我说!” 尽管他声音巨大,可依旧压不住现场的混乱。女人们你推我我推你,都只敢小声说话,无一人敢站出来。方才还在战战兢兢的木匠们也加入乱局,开始窃窃私语起来。叶吟云也快步走到人群之中,在如同细丝般的话语中费力地搜寻自己想要的信息。 “死的是谁?可知道了么?” “是东边一个娘子,不太接客,不知是谁。” “东边?”叶吟云脱口而出,“这不是我们刚才过来的地方吗?” 近旁的人看了看他,也无人理会,混乱的交谈还在继续。 “到底是谁?无名无姓,真的是坊间的人么?” “头儿知道这件事了么?要是是坊间的人。在头儿的地盘上动土,也不怕……” “听说药师已经去看了。” “药师?”叶吟云又一次打断谈话,“什么药师?” “……那可不是一般人,是头儿心腹……” 叶吟云揣度话语深意,这些妈妈口中的“头儿”。应该就是乐坊背后位高权重的那个可怕主儿。看他们口气,这“药师”,应当就是副头儿一般的存在。他本打算再问一问,却听见远处有人尖声地一声喊。 “知道了!知道死的是谁了!” 原本嘈杂的声音有片刻的停滞,所有人都望向那声音的方向。而那声音也毫不犹豫地宣布:“死的乃是柘榴娘子!” “——啊!” 众人齐齐发出震惊之声,在这震惊声中,最大的声音是叶吟云发出的。 “不对啊,”他握紧了自己腰间的丝帕,“不对啊!” 他有些粗暴地伸出手,拨开挡在前面的人群,来到那说话的人前。那是个年纪轻轻的小厮,唇红齿白,宛若女孩子一般。叶吟云一把抓住他,喝道:“是哪个柘榴娘子?” “说什么哪个,不就只有一个吗?就是那一个……那一个喜欢丢手帕子的!” “不可能!”叶吟云喝道,“片刻之前,我还在与她交谈,如何就死了……还死了……一个时辰?” “原来你是她恩客!” 那小厮并没有听出话中诡异,只是流露出一丝惊讶与同情。他顿了顿,继续说道:“嗯,这也算难得。既然你们有一段,不如就去送她一程吧?” 叶吟云赶紧问:“在何处?” “就在东南角柴草房那里,我来引路吧。” “喂!”那一边,易小渊注意到他的不对。隔着一片人出声喊道,“怎么说?” 叶吟云一时也无法说清。即使是他,此刻也感到了一丝不安,想到此处,他不由得大声对易小渊喊道:“状况不对,我们且快去!跟着他!” “好!”易小渊倒也不计较他这冒犯之举,点点头,迈步就跑。 于是,小厮在前带路,叶吟云和易小渊跟着。身后一大片准备看热闹的平康坊中人,拖着这一长串花花绿绿的尾巴,他们来到了案发之处。 那是平康坊角落的一间柴房。说是柴房,不如说是以草简易搭成,用来堆放杂物的临时之所。叶吟云还未到跟前,脑海中突然想起旧事,不由得腹中翻江倒海,只得伸手按住腹部。而易小渊显然没有阿伦那般细心,只是一声接一声地大喝—— “金吾卫办案!速速让路!” 柴房门外早已另聚集了一圈的三姑六婆,听到易小渊喊叫,主动让出了路。 门虚掩着,带路的小厮到了门前,便停下脚步,伸手一指。他的手刚伸出去,易小渊已经毫不迟疑,飞起一脚,猛地一踢—— “咚”的一声,柴门飞了开去。一股烟尘腾起。 叶吟云在后面看着,柴房不过三尺见方,幽幽暗暗,一时间看不清其中曲折。 “金吾办案,速速……啊?!” 烟尘落下,易小渊猛地发出一声惊呼。 叶吟云再次探头望去,只见有一人双手抱膝坐着,几乎缩成一团。他抬起头,正好与叶吟云四目相交,两人异口同声,齐齐喊了起来:“怎么是你?” 停顿片刻,两人又一次异口同声地喊了起来—— “仙长!”“阿伦!” 此刻叶吟云看清了。在阿伦的脚下,有一个人正躺着,一身红衣盛装,正是他偶然遇见的那位柘榴娘子。此时她面朝上,手朝门。红衫。珠翠。脸上抹有白粉与涂得鲜红嘴唇。再加一枚花钿。除了没有那枚五彩鸟羽,赫然就是片刻间曾有一面之缘的柘榴娘子。 虽然她涂有厚厚妆面,可看得出脸色已是蜡黄,那些传言没有错误。 她已是死去多时了。至少一个时辰。 叶吟云心中咯噔一下,纵然他见多了世面,如今也有些恐惧,难道……难道真有死而复生之事不成?他感到自己的声音都有些止不住的颤抖, “你,阿伦,你怎么在这?你怎么会和这……这死人,在一起。” “仙长……” 阿伦话语里带着哭腔,他撕心裂肺地喊道。 “仙长救我!” 阿伦之危 “仙长救我!” 阿伦连滚带爬,挣扎地爬出草屋,猛地抱住叶吟云大腿。 叶吟云躬身扶住他:”发生何事?啊,莫慌莫慌,慢慢说,我与易大人都会与你做主。” 阿伦张了张嘴,似乎有满腔的话要吐出来,可待到要说出口,却不知从何说起。叶吟云知道他被吓慌,只得轻声引道:”先说近的,你不是去金吾府了么?怎么到了这?” “不、不知道。”阿伦说,”我昏了,睁开眼,就在这,这死人旁边。然后,然后有人喊……说我见色起意,我,我不敢动……啊,不是我不是我……” 叶吟云顺他脊背。轻声道:“也就是说,你到此处,这娘子就已经……已经仙去了?” 阿伦睁大眼睛,许久才回过神来,愣愣点了点头。 “那,你可记得,有看见其他人么?” “……木偶。”阿伦轻声道,“金甲木偶。” “什么?” 叶吟云一脸迷惑,正待继续问询。可就在这时,面前响起一声惊雷般的大呼。 “光天化日之下。你竟残害女子!” 那是易小渊,不知何时,他已经走到柴房门前,背对叶吟云与阿伦,仿佛自肩上都能看见杀气腾起。 “啊!”阿伦吓得发抖,再次跪下,“大人,大人,我不知道啊!我什么都不知道!” 叶吟云也伸手去拉他肩膀:”易大人,此事蹊跷,还让他慢慢说来……” “慢慢说?你是包庇于他!” “此话怎讲?” 他语气太重了些,叶吟云也不由得有些恼火。 “金吾卫可不会说话无凭无据,你看。” 易小渊伸出长剑,往脚下一指。叶吟云顺他所知看去。只见柴房之内,有一丛泥泞青苔。大约因为长久无人入内,那青苔生得又厚又绿。此刻,苔上只有两行脚印,一行为女子金莲,另一行则又大又深,显然是府兵靴印。 “这么说,”叶吟云也一惊,“这柴房只有他两人进入,无人出来。” “正是如此。” 易小渊转身,看向伏在地上的阿伦,脸色发黑。 “易大人,易大人,”叶吟云伸手拉他,“大人且想,阿伦与娘子根本素不相识,为何要加害于她?” “年轻气盛。见色起意,也不是没有。” “但方才……”叶吟云咽下一口唾沫,“大人,请稍等。” 他一边想为阿伦脱罪,一边想弄清方才与柘榴交谈之事,也顾不得许多,便兀自往屋中走去。一瞬间,隐隐的臭味,搭配着浓厚的灰尘气,直扑叶吟云而来,叶吟云只觉得胸中一阵翻腾。 “呕——喔、喔——” 声音难听,外间围观的人听见,窃窃私语声络绎不绝。 跪着的阿伦一时也停止了哀哭,喊道:“仙长!” “不碍事。”叶吟云按住口鼻,“我来。” 捂鼻瞬间。他心中突然一动,在种种交杂的臭味之外,一股香气微微扑鼻而来。叶吟云并非是第一次闻到这种香气,在柘榴窗前,他也曾闻见。当时他并未注意,现下却突然发觉,这香味应该是…… “啪!” 叶吟云正在思虑,突然间一阵疼痛,从跛脚传到头顶。他不由得惨叫一声,失去平衡,跪倒在门槛之上。再抬头,他发现攻击自己的不是别人,正是手持剑鞘的易小渊。 “你……嘶……干……什么……” 他疼得龇牙咧嘴,易小渊却是冷冷地道:“别想破坏脚印。” “我……不是……” “不要动。”易小渊声音冰冷,“我决不让你破坏分毫。” 叶吟云知道。易小渊已认定他要为阿伦脱罪,此时单是解释,无法撼动他心中怀疑。胡姬化鹤仙去、柘榴死而复生,再加上阿伦被卷入期间,每一件事都够他混乱,再加上个毛躁躁的易小渊,实在是让人头痛。 “你——” 叶吟云沉下脸,正要怒喝。外间突然传来一阵呵斥之声:“让开让开,全部让开!” “什么人?!” 易小渊举起剑,和叶吟云一同望去。二人望见远处光景。不由得心中都是一颤。 刚才还在旁边嚼舌的妈妈与歌伎纷纷低头,让在一边,让出一条宽阔的道路来。只听咚咚咚数声,远远地来了三人,皆是古铜色肌肤的彪形大汉,头顶无发,只在背后拖着一条小辫,显然不是中原之人。 易小渊喊道:“金吾办案,不得阻拦!” 他的呼喊并未拦住三人。他们大步流星,走到易小渊面前。在金吾卫中,易小渊已算高大,但在这三个身高数尺之人面前,竟宛如少年一般。 “小心。”叶吟云不由得提醒,“来者不善。” 易小渊当然知道,他早已把剑拔出。护在胸前。为首大汉也不接话,只是微微躬身,猛地把肩膀一亮。 “这是……?” 叶吟云睁大眼睛,这些巨人肩膀之上,全部纹有繁复图案。远远看去,仿佛妖兽狰狞面目,令人心惊。但细细一看,能看出是莲花一朵,立于火中。莲花之上。北斗七星高悬。想到北斗七星,叶吟云不由得心中一动,莫非…… 易小渊却不为所动,仍旧昂首站立,与那三人对峙:“凶犯我要即刻带回,你们让开。” 为首大汉见他似乎不知纹身之事,有些不耐烦。但见他金甲,还是低头略拜了拜:“这位金吾,此处乃是平康坊内。” “我又不是傻子,当然知道在平康坊内。” “……”那大汉沉默一阵,还是耐着性子说道,“既是在平康坊中,就得安平康坊中条规办事。” “什么意思?”易小渊嘴一撇,“我明白了,你们是不许我管?” 那大汉没有说话,只是瞪着易小渊,如同要吃掉他一般。 易小渊哪里肯退:“那我问你,这平康坊,是不是在长安城中。” “是。”那大汉哼一声,“又如何?” “是否受当今。圣上管辖?” 大汉不愿废话,只点了点头。 易小渊把剑往腰间一插,昂首喝道:“金吾卫奉圣上之命行事,如今命案刚破,我需立刻带他回去复命,你们要阻拦,可是和圣上做对!” “易大人!”叶吟云轻喝一声,“他们可是黑市……” 虽一时想不清莲花北斗之含义,但听这一来一去对话,叶吟云已经猜出。面前三人便是平康坊背后黑市打手,众人所说“头儿”与“药师”麾下。看这情势,他们在此处真的痛殴易小渊一顿,也不是不可能。易小渊虽贵为金吾卫,但到底强龙压不过地头蛇,再加上旁边站的都是些老妈妈小丫鬟,以后断断不敢作证,最大的可能便是易小渊白挨一顿疼揍,最终不了了之。 “走!”他猛地一拉易小渊衣袖,“不可……” 他本想喊“切不可在此处耽误了时间”,但着实已经晚了。只听“嗖”的一声,他抓了空,易小渊已经挥舞长剑,一剑砍向为首大汉。 那大汉突遭袭击,却不惊不惧,猛地一闪,闪过易小渊一剑。易小渊正待再次攻击,那大汉却挥挥手,做暂停之意。 “知趣!”易小渊笑道,“我今日便连你们这些黑市打手一并抓了!” “……有趣。” 为首大汉也笑了,显然笑眼前金吾不自量力。他又一次挥挥手,喝令身后两人后退。然后他低头望向易小渊:“对付金吾,我一个人就够了。” 他显然是个练家子。只见他以极快的手速,往腰间一拍,瞬间就把什么黄橙橙的东西,抓在了手里。 “留神!”叶吟云喊道,“怕是暗器!” 他正思虑是否上前支援,不料定睛一看,那大汉拿出来的橙黄之物,不是其他,却是两枚小小铜锣。见此情状,叶吟云不由得愣了。 传说在遥远西域,有番僧修炼鬼魅之术,以半人高铜锣为器,或敲或掷,碰到的人不伤也残。但眼前大汉掏出的锣,仿佛吹鼓手用的一般,不过常人手掌大小,在大汉的巨手之中,宛若小小玩具。叶吟云本担心易小渊,如今却立场交换,为那大汉担心起来。面对这剑术不差的金吾,他该如何应对? 说时迟那时快,电光火石之间,易小渊的长剑已又一次挥出,直刺大汉胸前。 混乱之战 易小渊的长剑已又一次挥出,直刺大汉胸前。 然而就在这时—— 只见大汉双手一翻,铜锣一现,挡住易小渊刺出的剑。易小渊一个翻身,再次将剑挥出,那大汉双手一伸,又猛地一和,一双铜锣死死地卡住了易小渊长剑,令他动弹不得。 “这位朋友,你要了解平康坊的规矩。” “什么规矩?金吾面前,没有规矩!” 易小渊犯起横来,他松开剑柄,猛地蹲下,一个扫腿直踢大汉膝盖。大汉被他逼退,不得不松开铜锣,易小渊眼疾手快,在半空中接过自己长剑,猛地跳回原地。 “易大人……”叶吟云正想说话,易小渊已经大喝一声,再次进攻出去。 这一回,他直接挥剑砍向大汉左臂。大汉伸手一挡。那铜锣竟似抹了油一般,哧溜溜滑到他手臂中央,挡住易小渊攻击。易小渊回身,作势要砍大汉膝盖,大汉伸手一导,铜锣又滑到他腿部,正好迎上易小渊刺击。两下碰撞,发出金属之声。 就这样,易小渊连击数回,都被铜锣挡住。那铜锣虽小,却像一面盾牌一样,随时滑动,随时抵挡。易小渊数击不能得手,只得连退数步,口中喊道:“可恶!” 那为首大汉见他疲累,立刻喊了一声:“阿虎雅拉!” 似乎是某种胡语口号。他刚喊出,后面两个大汉也大步走了过来,站在他身后。两人同时举起双手,手上各是一枚小铜锣。只是,与为首大汉的钝重铜锣不同。他们的铜锣边缘被磨得光亮而锋利,如同刀刃一般。 “——起!” 为首大汉一声大喝,身后两人铜锣齐齐脱手,如同血滴子般,旋转着,飞向易小渊。 “易大人!小渊!”叶吟云只觉得一阵发麻,“阿伦快躲!” 两人站得相距甚远,叶吟云一时也不知先护谁好。好在本能令他快速行事,只见,猛地一扑,将阿伦就地一按,两人就这么匍匐在地,躲过了这铜锣飞击。片刻后,那呜呜的飞旋之声停歇,叶吟云抬起头,惊呼道:“易大人!你没事吧?” 易小渊站立原地,双手还在不停地挥着,如同在驱赶苍蝇。那铜锣声音甚大,若裴余在场,倒可轻松辨别位置,以直觉躲过一击。易小渊剑术虽不差,可经验还远没到火候,听声辩位之事可是做不到。他便用了最笨的办法,不停地四处挥剑,任剑招把他捂得密不透风,竟给他也躲过了这一次铜锣攻击。 “莫和他们硬拼,易大人,我们……” 叶吟云抓着阿伦,正想调停,易小渊却眼神一动:“有机会!” 他猛地一跃,作势要砍那为首大汉脖颈,为首大汉自然又用铜锣护住。但这乃是虚招,易小渊身形一矮,攻向那大汉的双脚,这才是他真正的目的。那大汉赶紧以铜锣护腿,偏就在这时,易小渊大喝一声:“嘿!” 他趁为首大汉低头,长剑一挥,刺向他身后两个弟兄。 这一下又急又突然,那两个大汉还忙着飞铜锣,无法应对,堪堪被易小渊划伤。其中有一个莲花北斗纹身被横砍了一道,鲜血汩汩流出。 场面突然混乱,旁边的女子们尖叫着跑了开去。 眼见自己弟兄受伤,那为首大汉突然怒了。他抬头看了看易小渊,而易小渊拔剑而立。 “这位金吾朋友。”他换了一种浓厚的胡语口音,“看来你是真的不打算用平康坊的规矩办事了?” “哪里的规矩我不管,”易小渊昂首道,“我身为长安金吾,凶手必须在我手中严惩。” 想必是武人间的直觉,那大汉往前一步,易小渊也往前一步,电光火石间,武器再次出手,方才的一攻一守来回之势突然变化,两人斗成一团。 “这……仙长,大人他……能行吗?” 阿伦瑟瑟发抖,但仍旧轻声问道。叶吟云微微摇头,就连阿伦都能看出来,现在易小渊和那大汉虽然旗鼓相当,可真正战场情况,那不过是他凭气力和匹夫之勇硬拼。那大汉防守极强,如此一来,虽说撑上十来个回合不是问题,拖得久了,就…… 这不行。这么一拖,不要说抓住凶手了,就是后续案件也没法阻止。 叶吟云想,得尽快结束这场战斗。 他抓住了袖子,却不由得犯起难来。若在自家道观山上,竹子也好,流水也好,一草一木他都熟悉,可以加以利用。如今这边,柴房空无一物,柘榴娘子仙逝,阿伦顶不上用处,该如何是好?越想越急,叶吟云不由得抓住了手腕…… 就在此刻,他摸到了某样东西。 叶吟云突然有了主意。 他后退一步,略微看了风向。今日是干冷之时,清晨无甚大风。叶吟云微微一笑。 “喂——” 不顾易小渊与那大汉的混乱战局。叶吟云高喊出声:“喂!你们两个!” 那两个方才掷出锐利铜锣的大汉,正手捂伤口,原地助威。听见叶吟云喊叫,不由得转过了目光。叶吟云跳得更欢:“他们打他们的,我们打我们的,来啊,我们来打!” “啊呀!”脚下的阿伦绝望喊道,“仙长你别!” “来啊!来啊!冲我来啊!”叶吟云皱眉挤眼,“你们这两个跟在大哥身后的小鸡仔!” 那两个大汉似乎听懂了他的话,火从心起,两人从腰间一拍,取出数枚锋利铜锣来。嘀咕几句后,两人以愤怒目光看向叶吟云。 “完了!”阿伦哭丧脸,“仙长。快跑……” 他话音未落,两枚铜锣已飞旋过来,带着呼呼风声与杀气,令人头皮发麻。阿伦本想推开叶吟云,可他却被恐惧抽走了最后一丝力气,手软绵绵的,动弹不得。望着那两枚夺命暗器越来越近,叶吟云却不复方才嬉皮笑脸模样,他静静地站着,双眼直视,耳听风声。 ——就是现在! 他猛地伸手,将一物掷出,然后匍匐于地。 “呼噜噜噜——” 那足以削下人的头颅的铜锣,自他头顶呼啸而过。如果他晚半分低头,如今早已身首分离。然而铜锣飞旋,搅起巨大之风,将叶吟云方才掷出之物,吹了起来。 那不是别的。那正是方才柘榴揽客用的丝帕。 丝帕何等轻盈之物,一遇铜锣旋风,即刻展开,轻飘飘地向那大汉与易小渊方向飞过去。两人酣战正急。冷不防一张带着香味的手帕飞来,都不由得一惊。二人动作暂停之时,那丝帕如同有魂魄附体一样,飘飘忽忽,竟然覆在了大汉的脸上! “天啊!”叶吟云都喜呼出声,“天助我也!” 他也顾不得许多,拖着跛脚。一把扑过去,将还没回过神的易小渊猛地一推,自他手中抢下剑来,就向那大汉冲去。那大汉还在手忙脚乱地撕扯脸上丝帕,还未取下,叶吟云已手持长剑顶在他咽喉之处。 “你……”大汉咽下一口唾沫,艰难地发出声音。 后面两个弟兄呆了。想冲过来,却被叶吟云的眼神逼了回去。 “朋友。”叶吟云一字一句,“我不想杀你。” 那大汉一脸不屑,似乎不愿意与他说话。 “我知道,你是奉你们头儿之命办事。你可跟他转告,我们有急事,先行离去——改日定上门来,把这事解释清楚。”他长剑往前一顶,“易大人,阿伦,我们走。” 易小渊完全没有清楚眼前的状况,只是冷哼道:“你这——这不是陷我于不仁不义之地!” “别管那么多,走!” 他正待挟持那大汉,准备离去,突然听到“铛”的一声轻响。突然间,为首大汉身上腾起一阵烟雾,叶吟云猝不及防,被呛得咳嗽起来。 糟糕!他想,中陷阱了。 “还是金吾卫呢!”一个细细的声音喊,“单挑之时,竟用坊中女子之物扰乱战局!下不下流!恶不恶心!” 烟雾散去,叶吟云抬起头,顺着声音的方向,刚才大汉站着的地方,他看见了一个,一个女孩子。她手握一根簪子,挡住他的长剑。不同于此处浓妆艳抹的妈妈歌伎,她未施粉黛。仅用黛墨淡淡的涂了眉,未涂胭脂,也未描唇,但是整个脸显现出一种淡淡的红色,仿佛是一枚饱满的樱桃。她一身素衣,因为拔下了簪子,一头黑发飞舞起来,红,白,黑,竟如同水墨仕女图一般。然而她并非是画中人,眼中有一点清光,倨傲,又犀利。 这眼神似曾相识。叶吟云不由得心中一颤,然而又立刻觉察。 “幻术?”他喊道,“这是幻术?” “是幻术呀,嘿!” 声音从背后传来,短短一瞬间,少女到了他的背后。而在他的面前,变成了一截套着素衣的木桩,一枚簪子插在肩膀的位置,正好卡住叶吟云长剑。烟雾又散去了些,外围方才躲开的人看清了少女形貌,立刻有人跪下来,低头拜倒。 “药师,药师……” “什么?”叶吟云也有些吃惊,“……是她?” 即便如此,叶吟云不敢掉以轻心,他想转过身去,面对少女。 “你……” 然而下一刻钟,他发现自己动弹不得。不知何时,有人在他面前点燃了迷香,令他浑身僵硬,动弹不得。 “毒!”叶吟云睁大了眼睛,“有人下了毒!” “你发现了,真是迟钝,”那女孩冷冷一笑。“那就……” 她猛的一拍手掌,叶吟云只觉得眼前一黑,失去了知觉。 牢狱抉择 叶吟云睁开眼睛,发现自己身在一处阴暗之地。眼前一片漆黑,只有远处有那么一些松木火把的微光。远远地传来惨叫之声,潮湿和腐败的气味一口气涌上叶吟云的鼻腔,他忍不住咳嗽起来,心头和肩头都震得一惊一跳。 “现在……何时了……”他喉中发出呻吟。 “还是平旦。”一个女声答道,“放心,用了一点点时间而已。” 叶吟云抬起头,眯起眼睛,这才发现自己其实是躺在一张榻上。对面坐着的,是方才那个白衣少女,如今她用发簪把头发盘了起来,但也盘得不甚仔细,黑发丝丝缕缕地掉落下来,宛若墨迹。与此同时,她手里正翻来覆去地摆弄一枚白色花朵,那是西域的曼陀罗之花,也是他们昏迷的原因。 “你……” 直到此刻。叶吟云依然不信,眼前娇小的女孩子,就是平康坊黑市的副头儿,令人闻风丧胆的药师。他挣扎地坐起来,眼神始终没有离开眼前。少女觉察了他的窥探,却不慌不忙地把手摊开。似乎她并没有攻击的意思。 “……你,”叶吟云迟疑地探问,“娘子如何称呼?” “叫我月华便是。” “此处是娘子主事?” “不,主事是头儿,韩头儿。”少女吐出一个词,“你要见他?” 叶吟云没想到她答应得如此坦率爽利,揣度情势,他还是忍痛站起来,敛了敛道袍,恭敬道:“娘子,贫道求见韩头。” 那少女也不答话,只是微微地睁大了眼睛看着他。似乎他说了个一眼就能看穿的谎言。 叶吟云道:“娘子,贫道怎么了?” “当真奇了怪了,”那少女把嘴一撇,“方才见你那么关心你那些弟兄,如今到了此处,却不管不问起来……” 叶吟云微微一愣,亦有些好笑,这紧要关头,她想的却是这个?他再次望向少女,虽然现下猜不透她的心思,但她的心,似乎比她年龄还小些,有些天真烂漫的味道。这样想着,叶吟云当下决定,这边再进一步。 “娘子,并非贫道不管。我们几人已在您与您家头儿手中,要杀要剐,都悉听尊便。此时乖乖听话都来不及,怎敢东张西望,私下探问?” “说的是。”月华笑起来,“你倒识相。” “不过,那金吾并非刻意与头儿做对,他是被吓得急了,胡乱出手,才伤了各位弟兄。”叶吟云小心试探,“那小府兵也是,他绝非杀凶手,其中定有误会。” “是也罢,不是也罢。”月华摆弄一下手中曼陀罗,“既在我们地盘上生事,少不得一番折磨,要不,韩头儿威严何在?” 叶吟云倒抽一口冷气:“娘子——” “哎。”月华显然看出了他的慌乱,却如猫与老鼠般戏弄于他。 “我等其实有机密要务在身,不可耽搁!还请娘子速速为我引见头儿,澄清此事。切莫因了私人恩怨,令金吾与韩头成仇,引来一片麻烦。” 他当然知道,平康黑市,从不把金吾卫放在眼里,但情势逼迫,只得睁眼扯谎,面不改色。月华黑溜溜的眼睛直望着他,似笑非笑。叶吟云一时间也不知她是否看穿,两人对峙,皆是不动声色,气氛如同上箭之弦,骤然绷紧。 “也罢。”片刻,少女笑起来,扬起手,“那你做吧!” “什么……做吧?” 叶吟云又被弄得一头雾水,但见月华从身边抓起什么东西,猛扔过来。他伸手接住,低头一看,那是一把长剑。 鲨皮剑鞘,外饰金线,还有小小铁珠,看来相当贵重。 “这是……”叶吟云皱眉,“易大……金吾卫配剑?” 说这话时他心中一寒,金吾卫将佩剑看得甚重,这么说易小渊也被抓了起来。 叶吟云急急问道:“娘子要我做什么?” “杀。” 月华嘴里轻轻吐出一个字。 “什么?” “要见韩头,必杀一人。”月华平举双手,“道长请。” 叶吟云顺她手指方向看去,这才发现角落里有东西在微微蠕动,定睛细看,乃是四个衣衫褴褛的犯人,都被五花大绑,眼睛睁得大大的,内里透出无尽的惶然与恐惧。 “娘子……”叶吟云呼吸变得急促,“娘子莫要说笑。” “这是规矩。”月华笑道。语气平静,毫无玩笑,也无肃杀之意。 “娘子,吾乃清修之人,不能如此。”叶吟云头上微微冒汗,“上天有好生之德,韩头应是英雄人物,怎可令他犯下此等杀戒。” “月华不过按令行事,道长随意。”月华仍旧淡淡,“平旦之时,可是快过了。” 她的提醒让叶吟云不由得一惊。囚室昏暗,不知外间日月。或许那个神出鬼没的怪物。已经又盯上了长安城一个无辜之人,说不定,下一个就是……就是她…… 叶吟云只觉得脑中“嗡”的一声,他猛地拔出了剑。 “啊!”剑光冰冷,墙角之人一齐发出了或高或低的惨叫。 “此事甚急,若诸位无人献身,圣上危矣,长安城危矣,这笔杀孽……” “大人!大人!杀她,杀这个女子!她比较好杀!” 最里面一个面白无须的男子发出难听的尖叫,打断了叶吟云的说话。此时,他往已经没有退路的墙角又缩了缩,却把身边的女子一脚踢了出来。 那女子惊呼一声,倒在地上。她双手缚在胸前,虽被折磨得面目全非,但仍可看出双手细嫩,曾是抚琴之人。听到男子话语,她一脸惊讶:“郎君。你……” 叶吟云在心中轻叹一声,看模样,这两人定是歌伎与恩客,约定私奔。但如今大难临头,山盟海誓、情深意长,统统消失不见。 女子想必也想到了。她顿了顿,嘶声尖叫起来:“大人莫要杀我,我,我供述一事!” 叶吟云不由得一愣:“供述?” “此人,此人是偷儿。”女子指指身边另一个大胡子男人,“我和岳郎亲眼所见。是他惊起了韩头的鹤卫。” “鹤卫?” “是。”见叶吟云愿听,那女子话语也流利起来,“韩头宅中后院养有仙鹤,若有生人入院,鹤便惊起报信,故名鹤卫……” 叶吟云狐疑地望他一眼。 女子见叶吟云不信,赶紧说道:“这三四年间,从未有仙鹤飞起。毕竟韩头厉害,无人敢动他。我家住于他宅邸附近,妈妈与养鹤之人交好,才得知此事。” “……你哪只眼睛看到偷儿是我?”那大胡子男人气呼呼地打断于她。 女子不甘示弱:“我与岳郎,都看到你从墙上跳下。” “大人,您可听我说,我不知什么鹤卫,也不知什么七星缎。”大胡子男人指指第四个男子,“今日,我看见此人在韩家墙头鬼鬼祟祟,便翻上墙去问他何事。谁知此人反倒追着我打,我怕,就跳下墙,跑起来。他一直追我,我也只得逃。逃了半路,这两个小冤家从旁走出来,我停不住。四个人撞到一起,哎哟,一块彩色绣布落到地上——” 他咽下口唾沫:“我根本不知道那是什么!本想就此说个清楚,结果还没吵出个所以然,韩头的侍卫已经全都出动,撵得我们满平康坊乱跑。到我们都被抓来这里,才知道那绣布是韩头的宝贝儿。这下可好,前因后果乱成一团,说也说不清楚,辩也辨不清明,唉,晦气!这无头案……” 第四人见状。急得“啊、啊”直叫,原来他是个哑巴。他指指大胡子,又指指私奔情侣,连连摆手,一副手忙脚乱模样。那白面郎君似乎见不得这可怜样儿,转身骂向大胡子:“哑巴在此守卫多年,怎么突然觊觎起韩头那七星锦绣缎来?明明是你!” “冤枉啊!我真的只是……” “好好的你干嘛要翻墙去追?” 四人叽叽喳喳,大声地说着那一场盗窃案,都说自己是误会,情真意切。这却令身在其后的月华也有些不耐烦,她催促道:“喂?好了吗?赶快决定,时间都过去了。” “鹤卫……七星……锦绣缎……” 叶吟云低吟一声,收剑入鞘。然后他回过头,看向坐在榻上的月华。 月华玩弄着手中花朵,冷然道:“你放弃了?” “你刚才说,”叶吟云声音冰冷,“只要我‘杀一个人’,就能见韩头儿,是吗?” 他刻意加重了语调,月华看向他的眼睛,她感到无穷无尽的杀气正从这个看起来愚钝的道士身上腾起,如同猎猎大风,呼呼地向自己吹来。 “没错,杀一个人,谁都行——” 月华突然明白了他的心思,冷笑又一次爬上她的嘴角。 “道长,你想杀我,是么?” 叶吟云没有回话,只是默默调转了手中剑的方向。 “道长倒是很是聪明啊,是的,杀我也行。”月华笑得轻松,把那朵曼陀罗花在掌中碾碎,另一只手则放在腰间。在她的素裙之下,乃是数十个小小的锦囊,“只是有件事要告诉道长,单独一对一,我还从未输过……” 她话音未落,叶吟云就身形一摆,飞快地冲到了她的面前。月华不由得心中一惊,这个跛脚,竟能有这么快的速度?她手中的毒药还没来得及摸出,眼看叶吟云就要出手,月华本能地行动了,她伸出涂满曼陀罗毒汁的手,就要往叶吟云脸上拍去…… 到底是谁更快?是她的毒,还是他的剑? 就在思索之时,她听见了一个声音。 “娘子,且借纸笔一用。” 月华伸出的手停在了半空中。 乍见故人 看着眼前的道人,月华一脸狐疑。 原以为要和这人恶战一场,如今却只能奉上纸笔。此刻的叶吟云站在榻前,一手执笔,一手挽袖,在纸上写起字来。墙角四人也不知发生什么,躲在角落战战兢兢。 “好了。”叶吟云抬起头,“娘子,请将此物转交韩头。” “这是何物?”月华低头,神情由狐疑变成诡异,“道长,你还好吧?” 说话间,她竟伸出手,去摸叶吟云前额。叶吟云一下猝不及防,来不及躲,就这样让她的手覆了上去,手小而凉,叶吟云不由得有些吃惊。 他并非动了男女之心,而是惊讶,这女孩谈论杀人打斗,如其他女孩说起针线女红般平静熟稔,但关心起人来,却不失少女的温柔体贴。她到底是什么来头?叶吟云不由得揣测起来,不过现在显然不是讨论此事的时候。他看着月华缩回的手,低声道:“我按韩头要求办事而已,人,贫道已杀,娘子请替我转达便是。” 月华抽抽鼻子,摸不着头脑,只得说道:“好吧,韩头怪罪下来。也是你的事儿。” 说罢,她捧起那写有字的纸,出了囚房。不过片刻,便回来了。她刚踏进囚室,就听见那四人“咿——”的恐惧之声。叶吟云倒是不惊不惧,负手问道:“娘子如何?” “韩头说,”月华一字一句说道,“有请。” “好。”叶吟云胸有成竹,“娘子请。” 月华将袖中纸往榻上一放,二人一前一后,出了囚室。剩下四名人犯面面相觑,还是那白面郎君大胆些,他不顾束缚,挪着身子,一下一下地到了那榻前,仰头一看。 那纸上不过五个字。上书“叶帅”,下书“叶吟云”,上方二字还抹了一个巨大的叉号,仿若死囚临行之前胸前挂的木牌,但,终究是纸上谈兵。 “这就是杀人?”郎君不解,“杀了谁?” 这边,囚室中四人尚摸不着头脑,那边叶吟云已被月华引着走入一间屋中。还未进门,已有一阵肥厚食物之香气飘来。月华轻声道:“韩头,人来了。” 此处与囚室一样,同处地下,只是其中金碧辉煌,数十枚烛火,将屋中映照金碧辉煌。此时还是平旦,早食之时,外间人最多在街边店铺,胡乱吃一碗汤饼作为早膳,但屋中一张几上,满满地摆了蜜饵、糖糕、羊肉、牛肉等佳肴,都泛着一层油光。更为贵重的,是这冰雪之日,当中却有一小碗樱桃,血红的颜色,浇上了洁白的奶酪。 怎么看,此处都是富甲一方的暴富人家,完全不似囚室之旁。 几前,放着一把床榻,铺着厚厚狐裘,上面斜靠着一个男子。男子半闭眼睛,眼下乌青浓重,一幅病恹恹模样。虽有狐裘,但他依旧敞着胸膛,也不知是冷是热。 谁也想不到,平康坊背后无人敢提的“韩头”,竟是这样一个瘦弱的青年。 月华上前,再次道:“韩头,人来了。” “韩头”睁开眼睛,眼神如同死了一般,毫无神采。然后冷不防地,他突然伸手,操起桌上那碗樱桃,劈头盖脸就向月华砸去。月华不辩解,也不低头,只是静静地受着。 “刚才,忘了说了。”韩头声音有气无力,“我宝贝被偷时,你在哪里。” 月华轻声道:“属下知罪。” “……”韩头瞪起眼睛。似乎对她的回答很是不满,又要暴怒一场。然而静默片刻,他突然又软下来,像是累了般靠回榻上,“知道就好,你回去吧。” 月华点头,擦了擦脸上溅到的奶酪,让到一边。方才不可一世的药师,如今确实像个小女孩子般无力且无助。 这样一来,在她背后的叶吟云没了遮蔽,在韩头面前一览无余。 “韩……”叶吟云刚刚张嘴,下一刻,那种极其强烈的呕吐感自他胸中涌起。在肉和奶酪浓厚的香气中,他依然闻到了一股陈旧的血腥味道,似乎这里曾被血液浸透,又被晾干,如此反复几回的味道。他强压下去,把没说完的半句话艰难说出,“韩……韩兄,许久不见。” 韩头心不在焉地抬起头,然而视线交汇的瞬间,他脱口而出:“小云子!竟真是你!” “韩兄,云之兄。”叶吟云语气复杂,“我也未想过。你已如此显赫……” 韩云之支起身,殷切问道:“小云子怎么知道是我?” 叶吟云笑道:“又是‘鹤卫’,又是七星锦绣缎,怎么会不知是你?” “七星锦绣缎,是么?”韩云之笑道,“他人看来,那不过是块稍微值钱些的布。但在你我看来……” “是过去。是荣耀。”叶吟云喃喃道,“也是生命。” “那几个偷儿竟敢偷盗此物,少不得我要派出所有的侍卫前去追捕!” 二人如暗语般一问一答,站在一旁的月华微微睁大了眼睛,方才还因头儿暴怒显得有些紧张的房内,如今充满了久别重逢的愉快空气。她怎么也想不到,这有点废物的道士,竟与韩头有旧,而且,情感还颇为深厚。 就在她疑惑之时,韩头突然问道:“小云子难得出观,来此处所为何事?” “云之兄。”叶吟云双手一并,“还请速速归还我两位同伴。” 韩云之装作没听见:“你是来平康坊寻花的吧?怎么,竟被月华缠上了?” “云之兄!”叶吟云提高声调,“长安城,又死人了!” “咳、咳咳咳。”韩云之剧烈地咳嗽几声,仍旧笑道,“偌大一城。哪天不死人……” “子夜,一名书生死了。鸡鸣,一名绸缎商死了。” “不,不,小云子,你一定是误会了……” 韩云之还想说什么,又被剧烈的咳嗽堵住了嘴。 “平旦,平康坊中,一个名叫裳伽的胡姬,和一个花名柘榴的歌伎娘子死了。不知是哪一个,但,总有一人,是第三个受害人。”叶吟云顿了顿,“一时辰死一人,云之兄,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误会……都是误会……那个人。那个人早就……早就……咳咳、咳咳咳……” 韩云之嘴上否认,可剧烈的咳嗽早已说明,他情绪在异常地波动。但即便如此,他仍旧说道:“不会的,小云子,真的,不会的。” “云之兄,”叶吟云只觉得心中冰冷,“什么,不会?” 韩云之笑了起来,那是一种颇为诡异的笑,带着一股凄凉:“那年那犯人已经死了,已经死了。而且,是我们亲自处死,不会死而复生,亦不会血洗……哪怕他……哪怕他死的时候那种诅咒……现在是我的!是我的天下……月华……咳咳……月华!” 他猛一挥手,月华会意,走到一旁,拉开了屋后的帘子。 瞬间,叶吟云只觉得一阵眩晕,强烈的血腥味扑面而来。在那帘子之后,是一个巨大的木制齿轮,正以极其缓慢的速度转动着。两个人影被绑缚在齿轮前,背后拖着长长的另一条绳子。齿轮每转动一下,两人就被拖后一点,就离那齿轮更近一些。 那两人,一个是易小渊,一个是阿伦。 “仙长!”一见叶吟云,阿伦就哭喊出声,“这齿轮会吃人!” 不用他说,叶吟云其实早有觉察。早在月华拉开帘子的一刻。叶吟云就发现了,那齿轮每个齿上,都沾有血迹。在这之前,不知有多少可怜的犯人歌伎,被搅入其中,硬生生地被吞没,拆骨挤肉,一点。一点,又一点。 叶吟云脱口而出:“云之兄,给我个面子。” “不。”韩云之的语调如同梦游,他指向阿伦,“是他,是他杀了那两个女子,不是那人,不是那年那人,不是……” “云之兄,你是非不分!”叶吟云欲哭无泪,“怎么变成这样?!” “变成?不,小云子,其实我一直就是这样。” 此话一出,叶吟云突然冷静下来:“这倒也是。” “也是……什么?”韩云之饶有兴致地问道。 “你当年,就对权力、威严充满了欲望,你最喜欢控制别人。”叶吟云冷冷地说,“只不过过去,你是通过建功立业的荣耀来换,现如今,你用的却是,神秘、乖戾和血腥,毫不犹豫地杀害无辜之人,令人恐惧,逼人臣服。” “不愧是小云子。你早把我看透。”韩云之冷冷一笑,“但是……” 叶吟云不由得浑身一抖。 “看着我的眼睛告诉我。”韩云之的声音低沉而诡异,“你方才有那么一瞬间,想放弃他俩……至少放弃那个金吾卫,是不是?” 叶吟云张开嘴,突然说不出话。他不得不承认,正如他看透了韩云之一般,对面阴暗的乐坊黑市头目也看透了他。他的确觉得易小渊与阿伦已没了利用价值,想干脆置他于死地。自己才能尽快重新回到地面。重新去调查那凶犯杀人之事。 “仙长?!”阿伦发出一声惨叫,“仙长真的么?” “……”抉择不过片刻,叶吟云脱口而出,“不。” “我就知道……我就知道仙长不会……易大人,易大人!” 阿伦兴高采烈地喊着,身边却没有丝毫回应。又过了片刻,那边突然响起了浓重的鼾声,“呼——嘘——呼——嘘——”,仿若打雷一般,山呼海啸。 “啊?”叶吟云不由得心中一沉。 那是易小渊发出的。他虽被缚着,可兀自沉睡未醒,也不知是月华的麻痹毒中得深了,还是他当真心大得能在死亡面前睡过去。 “真是头猪。”月华嘟囔着,伸出纤细的脚尖,轻踢了他一脚。 易小渊没有醒来,喊声此起彼伏。经他那么一闹。内室紧绷的气氛缓解下来,叶吟云的心也松了。方才的犹豫消失无踪,他抬起头,望着高座上的头儿,轻声说道:“云之兄。” 韩云之似是也失去了争斗的兴趣,重新躺倒在塌上:“嗯?” “距离平旦尾,还有多少时间?” “月华。”韩云之挥挥手。 “约莫两炷香。” “如我们以前一般,赌一把如何?”叶吟云大声道,“平旦结束,我找出真正凶手。证据确凿,你便放人。” “呵……呵呵……”韩云之垂头,发出诡异的笑声。许久,他才轻声说道,“真令人怀念,若是昔日,银刀一定向着你,小白就会跟你作对,燕羽兄……” “莫要叙旧了,云之兄,我……” “好吧,给你个面子,就两炷香时间。月华——” 少女上前:“是。” “点香跟随。” 少女再拜:“遵韩头令。” 说罢她素衣一摆,将旁边两根香笼入袖中:“我们走吧。” “好。”叶吟云直起腰杆,抬头喊道,“阿伦等我,定会回来救你!” 阿伦泪眼迷蒙,浑身颤抖,却仍旧点头道:“嗯……嗯!” 再访各处 重新行于平康坊曲折巷陌之中,叶吟云突然有一丝转瞬即逝的后悔, 月华在前引路,跑得极快,素裙都飞扬起来。叶吟云跟在后面,被易小渊击打的伤口隐隐作痛,却不敢放慢速度,只得磕磕绊绊地跟随。好在经历了一番事故,坊中之人都闭门不出,不出一会,二人便到了柘榴所在的乐坊之外。 看着一旁小巷,想到自己曾在此与柘榴隔窗交谈,叶吟云不由得感慨万千。 月华跟此家妈妈挥了挥手:“进去吧。” 她先行进入,往左一拐,就到了柘榴娘子屋中。正如叶吟云之前推测一般,柘榴娘子久未有恩客,所以在偌大的家屋中,她只赁了一处小间。小间之中。空空荡荡,颇为寒酸,除了些简单的床榻妆台,别无一物。 “与裳伽娘子的院落相比,差得远了。”叶吟云道,“看起来谁都能进来。” “那胡姬正当红。”月华接道。“当然不一样。” 叶吟云低头看向梳妆台,柘榴的妆匣与家具一般寒酸,胭脂膏子、花钿、头油,都是些世面上比较粗糙的货。屉里一些简单杈环,还装有一块铜片,似乎是面镜子,但多年未磨,勉强照出人影,有些模糊。 “只有这些么……哦?” 叶吟云自语。突然间,一股香味扑入他鼻中。 那是他曾在柘榴窗外,也在她尸身之上闻到的味道,如今在屋里。更是清晰。叶吟云嗅觉本就敏感,如今更是如同猎犬一般,翻找起来。很快,他发现那香味来自妆台下一个小小木箱之中。他打开木箱,一瞬间,浓烈味道扑鼻而来。 “是这个么?” 木箱之中,有一小盒,盒子以数层丝绸包裹,又用金线捆绑,与柘榴的贫寒很不相称。莫非这箱中装的是贵重之物,这样想着,叶吟云把木箱一翻,倒出其中所有东西—— 原以为箱中装的是细软金银,然而并不是。箱中装的,乃是数条长布腰带,条条足有一人多长,红橙黄绿都有,堆叠在一起,如同长虹一般。这些腰带看起来细密紧实,布料和织工都不差,撕扯难破,看来也不便宜,但也不到珍藏的程度。叶吟云不由得陷入沉思。 这是干什么用的?难道她要把这些系在腰间,跳上一曲霓裳羽衣舞么? 现在早已不是贞元年间,此舞虽负有盛名,但毕竟名声不好,少有人跳了。 太阳透过屋中唯一的格窗照进来,将小间照得明亮,连地上积的薄薄一层灰也看得清晰。就在这片刻间,木箱之下,有什么细碎东西,反照光芒,一闪而过。 叶吟云突然露出微笑,他站起来。 “月华娘子,结束了。”他说,“我们且去下一处……你在做什么?” “没啥。手疼了,揉揉而已。” 月华将手缩回袖中,但叶吟云却看得清楚,有那么一瞬间,她似乎要双手合十,似乎要做默祈之态。 下一处,乃是裳伽娘子之住所。 方才围在门边的女人们已尽数散去,鹿双与工匠们也不在,只剩两个也纹着北斗莲花的汉子,赤手空拳,把守着花厅之门。见月华来了,两人躬身便拜:“药师。” “我要进去。”大概是她下属,月华一脸倨傲之色。 “是。”大汉应了一声,各自向两边退去。但左边那个汉子像是想起什么一般,抬头道:“药师,那五……” 月华眼中顿时射出两道寒光,那汉子立刻噤声,乖乖地缩了回去。 这一切都没逃过叶吟云的眼睛。诡异的感觉如同藤蔓,攀住他的心中。 花厅之内,倒一如此前。胡姬走索用的高架静静立在那里,方才被易小渊砍断的绳索,无力地垂在地上。有人上前来报,说屋内已经搜过,没有看见裳伽尸首,亦没有看见她当日缩穿衣物。叶吟云扭头望去,只见柴门边的琉璃碎映着初升之日,荡漾开一道道细碎的七彩之光,一路延伸,宛若一条光河。 “当真奇怪了……” 月华摇着头,走到叶吟云背后,口中喃喃。 “什么奇怪?” “哎嘿,那胡姬成仙了,把衣服带走了,为什么不带走这些琉璃珠?明明这些珠子更漂亮啊!”月华歪了歪头,“还是说。仙人不能用这些东西?不能用这……西域之物?” “你也相信那……羽化登仙的故事?” “要不如何解释?”月华指道,“这花厅只有一个大门一个柴门。大门呢,当时那个傻肥猪在那里,柴门呢,锁着,从来没有人开过。除了升仙,她还能哪儿去?” “柴门……”叶吟云望着她的小女儿之态,问道,“月华娘子可否暂时立于此地?” “行啊!”月华笑道,“你逃跑我不会阻拦。” 叶吟云只觉得哭笑不得:“我只是做个实验,片刻就回。” 他转身往屋外走去。月华见状,在他背后拍手笑道:“我知道了!你要偷窥于我!就像那鹿双偷窥一般!嘿。不瞒你说,有次撞见,老娘还偷偷地在他那猪油屁股上踢过一脚……” 一会天真单纯,一会粗俗若此,叶吟云只得摇头。 不过月华倒没说错,他的确想复原偷窥之态。他兀自转到那柴门之后,学着鹿双的模样,双膝跪地,脸贴门缝,向里看了起来。 ——果然,是能看见的。 细细的门缝之中,叶吟云窥见月华身影。风吹起她素衣,飘飘欲仙,清晰得如同能触到一般,难怪鹿双会沉迷于此。可门缝还是小了,即使月华这样娇小纤细的女孩,也无法一次看全,只得不停地扭动脖子。转换角度,才可将她看个清楚。 鹿双也是这样……想看裳伽娘子走索……他转了一下脖子……他看见裳伽娘子了……她掉落下来……他急了……跑开了去……然后,裳伽娘子却不见了…… “是这样么……”叶吟云心中陷入沉吟,“是那琉璃……” 回到院中,月华广袖中那两根香,如今一根已焚烧殆尽。 她问道:“还有哪里要去吗?” “最后一处。”叶吟云说。“柘榴娘子倒下那间小柴房。” 柴房之前,因了易小渊与纹身大汉们一场打斗,有些凌乱。但屋内倒无甚影响,柘榴的尸身仍旧躺在其中,如睡着一般。门内的苔藓也是,上面两串脚印依旧清晰。 “果然是一男一女的脚印啊。”月华沉吟道。“这是谋害,还是……殉情?” “都不是。”叶吟云摇头,“阿伦初来乍到,与柘榴娘子并不相识。” “是这样啊?” “月华娘子不知详情?” “不知道,平康坊娘子多少,我记得自家部下都记不过来,何况她们?不熟,不熟。”月华眼睛又咕噜噜地转起来,“你说不是小府兵做的?可你看,这里只有一行男的脚印,除了他,没别人了啊!” “这不一定。”叶吟云摇头,“脚印好造。” “怎么造?” “乘柘榴新死,阿伦昏迷,脱下他们的鞋子,印在苔藓之上便可。” “喂,你当我是傻子吗?”月华怒道,“我虽晚到现场,可我部下早已告诉我,犯人与死者都躺在屋内深处,而非门边。” “没错,是这样。” “这片苔藓可不小,饶是轻功高手,也难以一步飞跃。”月华指道。“柴房又只有一扇门,如果还有第三人,将他二人推进门内也好,抱进里面也好,绝不会不留下脚印痕迹。对不对?” 她厉声质问,叶吟云却不答话。 他抬起头,背对柴房,缓步走了起来。自柴房门算起,往前五、六步,就是易小渊曾与月华手下大汉打斗的空地。再往前一些,走上十来步,便是一间乐坊的阴面。那是处热闹的大乐坊。即使是屋后,也立了一排粗大高柱。叶吟云缓步走近,看见柱上雕着繁复花朵,分外华丽。他站在柱下,转过身,看向柴房之后—— 柴房之后,乃是高高耸立的平康坊城墙。 有亮光漏下来,叶吟云抬头望去,只见此处城墙上有个缺口,离地足有三人多高。或许因为常人难以上去,便无人修缮,就这么空着。 高柱。缺口。消失的胡姬,以及不曾出现的柴屋第三人。 若那假小童在侧,一定开始嚎叫这是某处的鬼魅作祟。但是—— “我好像知道是怎么回事了。”叶吟云低头,喃喃自语,“嘿,忒复杂了。” 所有的线索如同彩线般在叶吟云脑中汇聚,整个事情的全貌缓慢地变得清晰。 在那柴房的阴影之下,月华黑色的眼睛中,一道寒光闪过,像是锐利的长剑,将片刻前她的天真之情,拦腰斩断。 药师月华 月华的袖子里,一只香已燃尽了,另一只正在燃烧。灰烬从她身上簌簌掉落,叶吟云跟着她,又来到地下囚室之中。在即将来到韩云之门前时,叶吟云停下了脚步。 “月华娘子。” 停步之地乃是一处连接囚室与华屋的暗桥,不知何处而来的水流过,哗啦啦的声响。月华听到呼唤,回过头来。日光照耀的水光照到她脸上,时而明亮,时而昏暗。 远处,有轰鸣声传来,亦有惨叫。错综交织,滚滚如潮。 叶吟云闭上眼睛,深吸了一口气。 是揭开真相的时候了。 “在囚室之时,娘子曾问我一句话。”他开了口,“娘子问我,为何不顾弟兄死活?” “随口一问罢了。” “现在。贫道倒想问娘子同样的问题。” “什么意思?” “月华娘子。”叶吟云轻声道,“你的好姊妹死了,为何你一点都不悲伤?” 对面的女子姿态冰冷,摇头说道:“你在胡言乱语些什么?” “我在说,”叶吟云顿了顿,“柘榴娘子是你好姊妹。手帕交。” “胡说,我根本就不认识……” “还记得么?”叶吟云挥手,将她话语截断,“那金吾卫与你部下番僧争斗之时,我为了战局尽快结束,曾掷出一条丝帕,扰乱他们视线。” “呵,你不说,我还忘了这下作之事……” “是。”叶吟云眼神闪动,“之后娘子前来助拳,就在顷刻之间,你说了一句话。” “我都忘了……啊!” 月华发出一声惊呼。捂住了嘴。 “娘子忘了,我可记得。”叶吟云笑起来,尖着嗓子,一字一句地重复道,“娘子喊道,‘单挑之时,竟用坊中女子之物扰乱战局!’” “我是说了。”月华嘴硬,“那又如何?” “‘坊中女子之物’。”叶吟云再次重复道,“娘子且想,在你看来,当时的我等,应该是外来生事之人,我随手掷出丝帕一张,这丝帕,既可能是市上买下,也可能是家中女眷之物。但娘子那时一眼就笃定,那是‘坊中女子之物’。除非你与柘榴相识,认出上面字迹,我想不出别的可能。” “我、我……”月华语塞。 叶吟云耸耸肩,“知道此事后,有些事情,就显得别有意味了。” “……什么事情?” 叶吟云微微斜眼:“娘子,你当时以幻术前来,粉黛未施。但素颜之下,脸微微有些发红,如樱桃一般,令人印象深刻。” “这……这算是在夸我好看么?” 月华睁大眼睛,一时间,浑身寒气尽退。叶吟云见她会错了意,只得干笑一声:“那是粗胭脂膏子的痕迹!月华,你在助拳之前,曾擦过粗胭脂膏子。大概只匆匆洗净,就来战场,与我照面!” “那、那又如何?” 叶吟云再次闭上了眼睛,沉吟道:“这样看来,我与月华娘子初次照面。可不是在那战局之中啊……” “是在何处?” “在柘榴娘子窗外。”叶吟云睁开眼睛,“月华,刚来坊间之时,我隔着窗栏说话的那个‘柘榴’,其实是……你,对吗?” 月华张了张嘴,没有肯定,也没有否定。 叶吟云继续说下去:“你俩身形相似,都是娇小之人,只要抹上浓妆,戴上饰品,站在窗后,喊住任意一个路人,丢出丝帕,影影绰绰之中,路人也好,听见的人们也罢,只会当我们入坊之时柘榴仍然活着。还在坊间屋中,不会起疑。” 这一回,月华微微有了动静:“说下去。” “柘榴娘子屋中无甚戒备,任何人都可随意出入,本可以怀疑任何人。但更有一事,让我确定那是你做的。”叶吟云摇头,“那便是我在狱中见到那四个人。” “私奔情侣、偷儿、哑巴。”月华数着,“你……看出了什么?” “七星锦绣缎。” “哦?” “云之兄自己都说过,对别人来说,只是块不甚值钱的布。对我们来说,却是无比重要。”叶吟云眼光闪动,“娘子,除你之外,你可听韩头对别人提过这事?” 月华迟疑片刻,还是摇了摇头:“我不知道。” “他不会说的。”叶吟云笑道,“那是他的过去,也是他的秘密。” “既是韩头私事,我当然……当然不知了……” 月华在硬撑。可脸上已经露出又急又气之神情,像是输棋的孩子。 “那便是了,韩兄富贵,屋中珍宝数以万计,为何偏偏盯住这一件?”叶吟云顿了顿,“可他们还是偷了,偷了这么精确又这么微妙的一件东西。这难道不令人觉得奇怪吗?又是‘七星锦绣缎’,又是惊起‘鹤卫’,看似偶然的偷儿盗物,实则是精确的调虎离山。外人看来不过意外,但在我看来,倒像是精心策划。非要引得韩头暴怒,喝令所有侍卫去追一般。” 说到此处叶吟云将了一军:“话已至此,月华娘子,很多事都明白了吧?” 月华瞪大了眼睛:“明白什么?” “若换了普通人,识不破这句。但我认识韩云之多年,我了解他。”叶吟云轻声道,“他这人,戒心本就比一般人重。若不是死心塌地随侍他身侧,他绝不会把秘密倾囊相告。这样一来,能给那些偷儿提供情报的人,怕只有……” 月华的脸色变得越发苍白,她不由自主地咽下一口唾沫。 “怕只有随侍他身边的药师大人你吧?” “……道长也忒可笑了!” 迟疑片刻,月华突然冷笑。 “说得跟真的一般。道长也不想想,若真是我驱使那四人前去盗韩头儿的物件,为何我还让你杀了他们?我可是爱护兄弟手下之人,怎会下如此重手?” “药师,”叶吟云也笑道,“贫道虽对药理不甚精通。但曼陀罗花,还是认识的。” 月华脸上的笑容突然僵住了。 “曼陀罗花,能令人麻痹,亦能令人呼吸暂时停止。药师动作何等迅速,怕是早准备好了,若我出手。便立刻抢在我前面,以曼陀罗花汁让我选中之人昏迷假死,待我走后再暗中送去治疗。如此一来,杀人之罪孽算在我头上,药师自己也在韩头面前撇得干净。如此缜密之局,在下佩服。”叶吟云拱拱手。“可惜叶某没照药师所愿行事,实在抱歉。” “你……”月华又咽下一口唾沫,“到底是什么人?” “叶某是什么人,不重要,重要的是……” 叶吟云眼神微微下沉,转到了月华袖中。方才一番对话,那香又烧去了一小截。再过一会,那香就要燃尽。那香燃尽之时…… “仙长救我!”“臭老道,我信错你了!” 片刻间,叶吟云眼中闪现出易小渊和阿伦被卷入巨大齿轮之中,惨叫和怒骂充满了他的耳中,血,血的腥味传来,就像那年,那年雨中…… 呕吐的感觉再次涌上来,叶吟云闭上双眼,两脚发软,冷汗淋淋。 此刻,对平康坊惨案,他已了然于胸,只需大步入内,告诉韩云之前因后果,就可救下那两人,然后就此拜别。回到长安城阳光之下,从此他便可继续追缉凶手,继续探寻真相,在那神出鬼没的连环案凶犯杀到宫廷深处之前,将他捉拿归案,一雪前耻。 但是……云之兄呢……难道,要弃他于不顾…… 这样想着,叶吟云微微抬头,看向月华。月华正等着他把话说完,如今泪水微微胀满了她的眼眶,她眼望前方,眼神空洞。搭配她的素衣。与长安城中任意少女没有任何区别。任谁来看,都会觉得,这月华是个被控制的药师,在韩头的喜怒无常之下战战兢兢求生,做一些不乐意做的苦差的可怜之人。 当真如此吗? 叶吟云深吸一口气,抱拳深行一礼。 “药师,叶某观全局,相信药师策划偷盗七星缎这事,只是想引起片刻骚动,免得自己进出柘榴娘子屋中、假扮柘榴娘子之事被人看见。巧合的是,这偷盗之事正好和裳伽娘子之事重合,事情烦乱,牵扯复杂,才导致如今这局面。药师不必害怕,我并无责备药师之意。” 月华擦了擦眼泪,抬头望天,轻声说道。 “你刚才打算说的,似乎并不是这件事。” “是。”叶吟云抬起头,直视她的眼睛,“药师,你到底是何人?” 月华似笑非笑:“道长不是说了么?我乃一介药师,侥幸懂得一些武功药理,颇得韩头信任。于是便随侍在他身边,帮他处理些日常琐事,管管弟兄,仅此而已。这一回为了姊妹,做了一些对不起韩头的事,如今怕得要死,还望道长美言几句。” “此话当真?” “自是当真。”月华巧舌如簧,“韩头儿,他任人唯才,力排众议,任命我为药师之职,虽然他性子怪了点,可想到这知遇之恩,小女子就感激涕零…… “感激涕零?”叶吟云冷笑一声,“感情娘子的感激方式,是——” “是让韩兄吸食五石散?” 真相大白 “你怎么知道?” 月华脱口而出。在话出口的一瞬间,她意识到,自己说错了。 “五石散发作,身体燥热。习惯服食后,会畏冷怕寒。我方才见韩兄躺着厚暖狐裘,却袒胸露腹,便怀疑他有此嗜好。再看他喜怒无常,脾气暴躁,更留心了几分。”叶吟云道,“这么一留心可不得了,娘子刚才手下,向娘子要‘五’,看来这东西不是别的,正是那惹人上瘾,令人一发不可收拾之五石散了!” “那也可能是韩头……” “娘子,你认识云之兄比我久么?”叶吟云略微得意地笑道,“是,他那个人。霸道又胆小,总想着让人屈服,可他想要的屈服,是用力量让人服服帖帖地折腰,像某些人狠毒心肠,用药去加害别人。他是万万不会做的。” 月华咬咬嘴唇,没有说话。 “娘子那么年轻,难以与韩头结仇,所以你……你到底是什么人?” “哼。”月华笑起来,“你为什么在这里说?在韩头面前说,不是更好么?” “我忧心娘子背后还有势力,不得不行此险着。更何况……” “更何况,韩头儿已经不一定是韩头儿了,对吗?” 月华的笑容突然荡漾开来。她双手握上衣襟,猛地一掀,一时间几个锦囊都掉了下来,扑得一地粉末。叶吟云怕又是麻痹之药。赶紧掩面捂鼻。月华趁其不备,猛地一撞,一下子撞进他的怀里。在那石桥之上,两人抱成一团。 “哎呀——韩头,不好了!不好了!” 月华一迭声地叫起来。 “药!药毁了!” 她的呼喊和往日语调不同,带着某种尖利的味道。在她的呼喊声中,一个人影出现在桥的尽头。叶吟云抬头望去,那竟然是韩云之!他跌跌撞撞地跑了出来。 “韩兄!”叶吟云推开月华,猛地站了起来,“不要。” 卸去了狐裘的韩云之,没有了方才雍容华贵之处,多年的吸食药物,让他整个人都变得虚弱不堪,裸露在外的双手双脚,如同麻杆一般。他的面容呈现一种可怖的表情,似笑非笑,似哭非哭,一边眼睛流着眼泪,另一边充满了乖戾。 “幻术?”叶吟云大喊,“你控制了他!” “是啊。”月华后退两步,声音如同魔咒,“确切地说,是幻药。” 她口中呢喃着什么,桥尽头的韩云之如同被操纵的木偶一般,双手高举,大喝一声。他身躯脆弱,此时却爆发出极其强大的力量,那一声大喊震耳欲聋,震得大桥都嗡嗡响,囚室之顶,都有碎石簌簌掉落,掉到叶吟云身边。 “现在在他眼中,你是怪物。”月华幽幽地说道,“他会杀了你。” 韩云之像接到了命令,一步,一步地向叶吟云走过来。每踏出一步。桥就震颤一下。 叶吟云深吸一口气,挺直身躯,动也不动。他仰起头,在碎石和震动中对月华说道:“你真的不想知道柘榴的死因吗?” “什么?”月华一愣,暂时停止了念诵。 但韩云之的动作并没有停止。他如同疯狂的兽,又近了两步。 “琉璃镜。”叶吟云平静地说道,“柘榴的死因,应该是一面琉璃镜。” “吓?!你怎么知道有?” “我在柘榴娘子房中找到了一枚琉璃碎片。她与裳伽娘子不同,没有特别的琉璃饰物,就算有,估计也会被她当了。所以我猜,那应当来自是常用之物,一面镜子。”叶吟云轻声说道,“而且那枚碎片,和裳伽娘子门口的那些,有些相似。” 月华呼吸都屏住了:“这么说……” 说话间,韩云之已来到了叶吟云面前。月华赶紧伸手,抓出一把药粉。猛地一挥,韩云之的动作骤然停住了。他像一尊古怪的雕像,僵立在原地。 “这是麻痹之药么?”叶吟云问。 “闭嘴。”月华命令道,“刚才的话,说下去!” “我在柘榴娘子遗物中,发现了一长串厚腰带。”叶吟云顿了顿,“这是她逃出平康坊用的吧。” “是。”月华倒抽一口冷气,“她不会武功……” “所以你教她前往那柴房之处,那里的城墙有破损。”叶吟云道,“柘榴娘子是娇小纤细纤细之人,只要以腰带系在两根柱子之间,往后一拉,就可如弹弓一般,将自己弹到三人高的城墙洞上,趁人不备,逃出坊间。” “……是的。”月华声音低下去,“我与她交好,才教她此计。谁知……” “这一切都准备是在鸡鸣之时进行的,对吗?” “那时坊门未开,是最佳时机。”月华道,“之后到了平旦之初,我化妆为她模样,潜入她屋中,这样即使有人发现遗留衣带,也无人会怀疑到她身上。坊中娘子甚多,她又不是当红歌伎,很快便会不了了之。” “出逃时分,柘榴娘子带着她的琉璃镜吧?” “这……应当。”月华轻声道,“女子离不开镜子。” “真遗憾。娘子。”叶吟云摇头,“柘榴娘子,因此被一个罪人盯上了。” “罪人?谁?” “……我也不知。”叶吟云叹息,“我只知,他子夜和鸡鸣各杀了一人,又在平旦之时,杀害了柘榴娘子。你大概想问他为何如此,其实很简单,为了这件琉璃镜——这琉璃镜,乃是他令裳伽娘子‘羽化’的必备之物。” “琉璃镜?羽化?”月华说道,“他……他打算怎么做?” “琉璃镜比铜镜更加光鉴可人,照出人影如真的一般。罪人抢夺到手后,便在裳伽娘子花厅中设局。他先于花厅中央设高架绳索,又在柴门之旁设了一套一模一样的高架绳索。然后,就将那琉璃镜悬挂在柴门之后。” “啊,这么说,那鹿双所见……” “鹿双所见,并非他以前见到的。是裳伽娘子在花厅中央走索。”叶吟云顿了顿,“他之所见,乃是琉璃镜中映出的,柴门之旁,罪人操纵的裳伽娘子之影像。” “原来是如此……原来,是如此!” “罪人令裳伽娘子‘落下’。鹿双在外看见镜中影像,自然焦急,肯定会急着跑开。待他跑开,罪人立刻将门后所悬琉璃镜摔个粉碎。” 月华惊道:“那我们看见的琉璃碎片……” “并非如鹿双所说,是裳伽娘子佩戴的琉璃珠,而是柘榴娘子的琉璃镜。”叶吟云继续说道。“之后鹿双冲入正门,一眼看见的是花厅正中处绳索,当然既没有裳伽娘子,也没有任何遗物。” “偏偏这时,鹤卫惊起,他更是吓得屁滚尿流。” “此乃巧合之事。”叶吟云道,“但,即使没有鹤卫,愚钝的鹿双也会被这突然消失之事惊呆,以为是升仙羽化,立刻跑开喊人。他一离开,裳伽娘子花厅内空无一人。此时罪人大可从容地收起柴门旁高架与绳索,毁灭证据,将裳伽娘子带走。” 月华听得呆了:“这人布的局比我还厉害!” “是,那罪人诡计多端,比我们想的还要缜密。”叶吟云同样赞叹,“但若就这么令柘榴娘子暴尸街头,月华娘子也好,其他熟识娘子也罢,肯定会发现琉璃镜丢失,进而推断出裳伽娘子之事真相。于是罪人便再布一局,给我们设下重重迷雾。” “那间柴房也是布局?” “是。” “那柴房外间,青苔上脚印,真是伪造?” “是。”叶吟云道。“我最初提出假造脚印之时,娘子曾疑问,阿伦柘榴都在柴房深处,他人如何不留痕迹将他们抛入房中。现在看来,罪人不过是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罪人先以他二人鞋子留下脚印,然后如月华娘子所教一般……” “将腰带系在两根柱子之间。”月华接道,“再将柘榴尸身,和那个昏迷的小府兵,一并‘弹’入柴房门中。” “如此一来,这罪人即使不靠近柴房外青苔,也能将他二人送入屋中。” “真是煞费苦心。”月华咋舌。 “坊间女子。与陌生男子躺在一间屋中,不是私奔,就是被胁迫。此处人多口杂,见了如此之事,肯定急着探问男女私密,谁还会去关心什么琉璃镜?就这样,罪人把最后一点线索也掩盖下去,造成裳伽娘子羽化,柘榴娘子殉情的假象。” “这……这……只为了这样的事……” 月华瞪大了眼睛,一时间她神情异常复杂,说不清是悲伤,还是恼怒。但不过片刻后,那冰冷的神情又覆上了她的脸,宛如面具一般。 叶吟云注视着她,也注视着她袖中那只剩最后一点的香。此时他心急如焚,可面上却只得强撑不急,轻声道:“月华娘子,线索到此为止。” “我知道……” “娘子,若想为柘榴娘子报仇,那小府兵阿伦,可是唯一见过犯人的人。只是现在,我们的证人危在旦夕哪…… 说着,叶吟云伸手指了指那根香。 方才神情,令他相信月华与柘榴尚有一番情谊。但即使他如此说,月华也只是蹙起了眉头,抬头望他。她,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 没有肯定,也没有否定。 叶吟云深吸了一口气,把手伸进了袖中。 ——他不过是虚张声势,他的道袍中其实空空荡荡,并没有武器。 桥面激战 “……好。” 时间不过过去片刻,甚至香灰都没有多上一点。月华长叹一声,给出了答复。 叶吟云手一颤,心中一松,赶紧抱拳道:“多谢娘子。” “呵。”月华望着他空空如也的手,突然发出古怪的笑声,“道长,看来,你并没有武器。” 叶吟云心道不好,情况危急,他还是太过放松警惕。但眼下事已败露,他只得硬着头皮上前:“手中没有,不代表别处没有——暗器,我还是藏有几枚。” “道长真爱说笑。”月华道,“方才在囚室之中,我可把你上下都摸了一遍。” “是么?”又一次被她拆穿,叶吟云依然强做镇定,笑出了声。“娘子可别忘了,我们方才到裳伽娘子住处,那里可有一大片碎琉璃。” “嗯?”月华脸色一滞。 “我捡了几片尖锐的,藏在道袍中。”叶吟云伸手探入胸中,作势摸了摸那几枚铜钱,仿佛在摸并不存在的琉璃碎。“叶某暗器功夫不行,但想划伤娘子脸蛋,还是颇有把握。” 到底是女孩子。月华虽然古怪,可提到容貌之事,她还是显出慌张来。叶吟云转过头,只见月华素裙下摆轻轻摆动,看来是正在挪动双脚,她已然动摇。 好机会。叶吟云正待趁胜追击,偏在这时…… “呜吼吼吼吼——” 一声压低的呼喊传进叶吟云耳中,如同狼嚎。 他微微一愣:“怎么回事?” 顺着声音方向,他转头向前。这一下可不得了,叶吟云看见。眼前方才被固定的韩云之突然动了起来,发出狼嚎般的低吟。 叶吟云有种不好的预感,他试探地喊道:“韩兄?” “吼……”对面的人用狼嚎般的低吟回复他。 叶吟云一连声喊道:“韩兄!韩兄!” 韩云之听见声音,抬起头来。叶吟云和他眼神四目相对,突然间浑身一颤。 此刻,韩云之脸上诡异的表情仍在,只是双眼血红得吓人。他舔了舔嘴唇,嘴里终于吐出一个人的词汇—— “杀……” “糟了!”背后传来月华的尖叫,“麻痹药用得太多,对他无效了!” 叶吟云飞快地扭头看了一眼,只见背后,月华不停地挥舞着袖子,药粉一阵接一阵地扑过去,韩云之的动作都没有丝毫停下来的意思。 “杀!” 韩云之突然喊了一声,浑身青筋都暴突起来。这瘦弱的汉子,仿佛要将多年积攒的委屈和气力,都要在这一刻爆发出来。 “韩兄不可!”叶吟云喊道,“她还有……” “用”字还未出口,韩云之一拳已经挥了过来。此刻,他与叶吟云相聚五、六步,按说这一拳根本打不到叶吟云,可他还是打了出来。拳风带着巨大的劲力,夹杂着水汽,往叶吟云面上扑来。叶吟云觉察,赶紧抱住双臂,意图防守。然而已经晚了,他的身体承受不住这巨大的力量,整个人猛地飞起,向后跌去。 “啊!”他的身后,月华来不及反应,被他撞到。 两人硬生生地向后摔倒,倒在坚硬的桥面上。 “到底怎么回事?”还没站起,叶吟云急急问道。 “药物反噬,他现在失去了理智,只会凭本能办事。”月华嘴唇有点哆嗦,“就是。人挡杀人,佛挡杀佛。啊啊啊,糟了糟了,要死了要死了……” 此刻,这素衣少女早已满头大汗,花容失色,显然她是真的束手无策。 叶吟云迟疑片刻,猛地把她拉起来,喝道:“来不及了!你快走!” “走?走不了!”月华发出惨叫,“他现在已是药人,不止力量爆发,眼力、脚力,都是平时好几倍。若要跑,立刻就会被追上了!” 叶吟云怒道:“我是让你去救人!” “救人?谁?我们自己都泥菩萨过江……” 见她还在傻兮兮浪费时间,叶吟云不由得加快了语速:“你听好,我引他注意,你现在冲到内屋去,把那金吾救下。让他来助拳……听明白了么?” “明白是明白。”月华脱口而出,“但……” “不想一起陪葬,就别耍花样。”叶吟云冷冷地截断月华的话语。 “轰隆——” 一声巨响。叶吟云和月华一齐抬头,不远处的韩云之握拳砸向桥面。这桥乃是坚硬汉白玉所制,韩云之一拳下去,竟将桥面砸得凹陷下去。月华见状,不由得心惊,转头向叶吟云道:“就、就是这样,你会死的。” “不会的。” 叶吟云边这么回答,边伸手拔下她头上发簪。 “你且按我说的话去做,剩下的交给我。” 话语突然沉静下来,叶吟云直起脊背,握住那枚不如手掌大小的发簪,拖着跛脚,一步,一步地向韩云之走去。桥上桥下风声猎猎,将他的道袍吹起,如同旗帜般飞扬。在他的对面。对手如同上古的巨兽,发出令人胆寒的吼叫,然而叶吟云不惊不惧,仍旧昂首而立。 “你到底是谁?”月华口中喃喃,“疯子……” 叶吟云没有回答。他的后背毫无保留地朝向月华,此刻的他仔细而平静,似乎完全不害怕这似乎是敌人的少女给他一刀。 “啧!”月华轻哼一声,“不管了!” 她自腰间取下一个锦囊,往地下一掷。瞬间,她身侧腾起厚重烟雾。烟雾中,月华脚尖轻点地面,借力一跃。她本就轻巧。如今更是动作极快,素裙飘飘,整个人化作一道白光般,风驰电掣地掠向前去。然而,就在她掠过韩云之身边之时—— “喝!” 韩云之发出一声低吼,猛地将手一伸,向她抓去! 正如月华所说,被药物一激,韩云之眼力、力气,都是平常数倍。月华已如一道白影,看得见,触不着,可韩云之这么一抓,竟准确地抓住了月华的腰带。 “啊呀!”月华如同被扯住了线的风筝,硬生生地被韩云之拖了回来。 她只觉得眼前一花,韩云之的手已经掐住了她纤细的脖子。他的力道是如此之大,一瞬间,月华就觉得喘不上气来。窒息的感觉。令她觉得视野一片混乱,在这混乱中,她看见了韩云之的脸。一瞬间,她竟觉得眼前不是怪物般狰狞的面目,倒是韩云之平时的脸,偶尔激烈。却总是带着一丝浅淡的忧伤,更多的时候,是无奈的平静。 ……韩头,若你不是那北斗卫,或许你我就不会有此孽缘了。 不知算不算人之将死其言也善,月华这样想着。闭上了眼睛。 就在这时,叶吟云飞快地行动了。他猛地掷出手上的簪子。在他的劲力之下,簪子带着呼呼风声,精确地刺中韩云之手背。韩云之虽保守药物之苦,可感觉尚未麻痹,月华的簪子锋利,毫无防备地一刺,令他吃痛,自然松手。月华被放开,落于桥面,咳嗽不止。 “娘子!快!”叶吟云喊道,“莫被他再次抓住!” 声音传到月华耳里,她身体飞快地行动了。她又一次抓起腰间一枚锦囊,往身下一掷。这一次的药粉,被光一照,瞬间如海市蜃楼般,映出五、六个白衣身影。纵然此时韩云之眼力再好,也不知哪个是真。月华抓准机会,猛一提气,再一次飞奔起来。 这一回月华冲过了桥边,她再次加速,拼命冲进了韩云之的华丽内室之中。 内室之中,榻早已被掀翻,那美食被丢于地上。一片狼藉。屋内空无一人,但那幕布之后,却传来两种截然不同的声音。 一种乃是嚎哭:“苍天啊!神仙啊!爹啊!娘啊!快快让仙长回来吧!” 另一种,则是均匀的鼾声,“呼——哧,呼——哧”,和刚才无甚区别,又如同喝醉酒的汉子躺在榻上酣睡。月华也顾不得许多,飞身过去,一脚踢开那幕布。幕布之后,阿伦与易小渊已在那巨大齿轮边缘,身后绳子不过手指长。 阿伦见了月华。抬着泪眼问道:“姑、姑娘,仙长,仙长没事吧?” 月华心中倒是一动,这人看起来年轻,倒是讲义气的很。 不过现在也不是细说的时候,月华抬起脚,踏着齿轮的一尺,轻巧地往上跳跃。数次之后,她到了齿轮顶端,开关之处。只见她伸手打下一个机簧,“轰隆隆隆——”齿轮立刻停止了转动,阿伦与易小渊的性命之危,也就此解除。 月华裙子一摆,轻飘飘地落了下来,解了他二人绳子、 阿伦目瞪口呆:“多、多谢姑娘救命之恩。” 月华也不理他。看易小渊睡得熟透,她抬起脚,对着他腰上就是一下。 易小渊吃痛,“呼”地一下醒过来。 “姑娘?”阿伦止住了话,“姑娘你真打算救我们吗?” “谁要救你们?”月华白了他们一眼,“叶道长有难,速速救援!” “什么?有难!快——” 听到这话,易小渊立刻清醒,大呼小叫起来。 “快!快拿我剑来!” 他的剑尚在囚室之中,但这武夫也也顾不得许多,随手操起屋中一把刀就跑了出去。阿伦迟疑片刻,也抓了一根长铁棍冲了出去。唯有月华留在原地,心中担忧不已。 叶吟云虽不算孱弱,但终究是凡人,面对可怕的韩云之…… 此刻,外间的叶道长还活着么? 桥面再战 “嗖”,一枚小石块带着极强的风声,划过叶吟云耳边。 劲力如此强大,令时间都仿佛放慢了一般。叶吟云感觉到,石头锋利的边缘划过他的皮肤,如锐器般擦出一道伤痕。“咚”石头落地,那道伤痕渗出血来。 “嘶……哈哈哈哈……” 韩云之闻到血腥气,兴奋非常,甚至情不自禁地舔起了嘴唇。插在他手背上那枝月华的簪子,如今早已被折断,只留下半截卡在他肉中,颤巍巍地做最后的挣扎。 “呼——嘶,呼——哈” 叶吟云心跳加快。他没有月华的速度与幻术,也没有武器,甚至没有任何防备。面对巨兽般的韩云之,他仿佛一只孱弱的小鼠般,随时可能被捏碎。然而此刻,他把所有的注意力都集中在双眼之上。他直视着韩云之,似乎要把他动作一丝一毫都要收入眼底,连最细微的呼吸都不放过。 若是易小渊在身侧,一定会问,这样的呆看有什么用。 呵,他这生于京城长于京城的人自然不会知道。这眼神,是幽州人的眼神,亦是野兽的眼神。在幽州极北的荒原之上,冬天,雪厚得有膝盖深。在那样空无一物的空白和冰冷中,幽州的少年们苦心地锻炼自己的杀技,他们与野兽搏击,与族人相斗,练出满是杀气的眼神是第一步。这眼神,能逼得弱小的野兽主动退去,能震慑对手,也能用来判断—— 用来判断对面是不是同样的幽州勇士。 若是同样的勇士。他们便会以幽州的方式决出胜负。那和爱佩剑的长安游侠不同,与草原牧民的搏击也不似,那是一种动作颇似鬼魅般轻忽,却能一击毙命的武术。 此刻,叶吟云在赌。他赌自小在幽州长大,与他一起学艺的韩云之,即使完全失去理智,也会在这眼神的诱导之下,用幽州武术攻击他。这样一来,他与他,虽然力量悬殊,可招式套路熟悉,他便有办法对付。 “——嘶!” 寒光一闪而过,叶吟云脊背一抖,猛然挺直。 他感受到了,韩云之的目光,在那鹰隼般的目光中,是幽州勇士的回应。 叶吟云不敢怠慢,来不及思考,就猛地向后一跃。果然,韩云之猛地扑了过来,手肘压低,似乎要将他按倒在地一阵猛打。可惜,叶吟云先行动作,令他扑了个空。韩云之一下没按住他,有些气急,伸手在地一锤,发出一声长啸。那拳风连带吼声,竟卷起一阵大风,令叶吟云立不稳,半跪在地,连眼睛也睁不开。 他不得不以手掩面,下一刻,他一抬头,却见—— 却见韩云之如一团黑影,铺天盖地地压将下来。叶吟云心道不好。赶紧躺下,就势一滚,再次躲开了韩云之一击。 “呼、呼、呼呼——” 方才不过短短两招,叶吟云已是用了大部分气力,艰难躲开。此刻,韩云之扑倒在地,正双手撑地,准备站起。叶吟云也赶紧站起,突然觉得脚下一滑…… 糟糕!叶吟云头上冒汗,他已站在那石桥的边缘! 这幽州之术是用在雪原搏击,那原野是如此之大,只要灵活,往哪儿躲避都行。但此处可不一样,此处乃是狭小的桥上,稍有不慎,就会落到桥下,而桥下乃是地下水脉,一旦落入。连找到尸体都难,更不用说生还了。 他脱口喊道:“银刀!” 这一声仿佛是本能,却再无人回应,只剩下击打到墙壁上的声音回应:“银刀……银刀……银刀……” 这喊叫不过在眨眼之间,叶吟云不过片刻停滞,韩云之已杀将到他身前。这疯狂之人即使是在狂乱之中,也瞬间识破了叶吟云的窘境。他笑了,笑得疯狂,然后他伸出了手。 这样的境地,他只需轻轻一推,叶吟云就会落入无底的深渊。 然而,叶吟云也出手了。 他的动作比韩云之还要快,一掌打向韩云之伸出的手。 这一掌软绵绵的,没有任何劲力,也没有武术的起势,只是普通地拍在韩云之手上。可就是这微小的动作,让韩云之发出一声惨叫,浑身一颤。就连动作都停在了空中。 叶吟云拍上的,是方才月华发钗插中的位置。 那枚即将被逼出体外的发钗,又被硬生生地刺进韩云之肉中。这无异于又被刺了一次,而且刺得更深,韩云之再次吃痛,不得不停下动作。叶吟云看准机会,肩膀一矮,脚下用力,向前一滑,自韩云之腋下穿过,重新回到桥面上来。 “呼呼——呼呼——” 若说方才过招用去大部分气力,这下一来。叶吟云几乎没有了力气。他本就不善实战,既不像裴余有剑术护体,又不像易小渊初生无惧。为应付这每一下都是险着的战局,他一直凝聚着所有的精神,跛脚在隐隐作痛,他很清楚,这样下去,他再也吃不消的。 一滴汗珠自他脸上滑下,啪嗒,落到桥面之上。 “还没好么?”他心中闪过一丝不祥的预感,“唉……我就知道,不该相信那女子。” 一闪念还未过去,他就听见身后一阵嘈杂脚步之声。桥的另一头,易小渊正大步跑来,与阿伦的声音此起彼伏:“喂!我们来了!” “吼——” 他们的喊叫和韩云之吼声混杂在一起,又一阵拳风吹来,叶吟云只喊得出一声“小心”,就被吹起。撞到后面的易小渊,易小渊又撞到后面的阿伦,最后连月华一起,四个人一起摔倒在地。尘灰扬起,易小渊先爬起来,整了整衣帽。脱口而出。 “乖乖,这,这也太厉害了点吧?” “仙、仙长,怎、怎么打?”阿伦早已吓得双股战战,只得勉强支撑。 那一边,月华抬头。看着叶吟云,一声叹息:“你还活着。” “可惜。”叶吟云笑了出来,“让娘子失望了。” “若能让他半柱香时间不动,我倒可以解药。”月华话语冷冷,其中却有一丝无奈,“但不要说以我们四人之力,就算举手下所有弟兄一起,我看都难。” “什、什么?”阿伦快要哭出来,“这么倒霉呀……” 叶吟云环视一周,此刻,他已经站在了桥的另一头,这里更接近里屋,也是韩云之刚才发狂之时所站之处。他再看看身边,易小渊手持长剑,阿伦手持大锤…… 嗯?大锤? 或许注视到他的目光,阿伦不好意思地笑了:“仙长,我拿的是铁棍,谁知拿出来一看,却是个死重的锤子……啊!小心!后面!” 说话间,面目狰狞的韩云之又攻了过来。 这边,易小渊立刻躬身,快步冲上前迎战。 他长刀挥舞,看向韩云之。韩云之微微一侧,就躲开了他一击。易小渊哪会放弃。举起刀就拼命砍起来,他臂力不差,刀速飞快,但韩云之速度更快,每一次刀要触到他肌肤,他就立刻躲开,让易小渊砍了个空。 正如叶吟云方才思虑,易小渊乃是无甚惊惧之人,所以此时韩云之恐怖姿态并未对他造成什么影响。但亦如方才所说,此时韩云之眼力脚力都比常人高上数倍,纵然易小渊使劲以长刀劈砍,韩云之都能轻易躲开。这样一来。易小渊不仅不能逼退他,反而被韩云之占了上风,一步一步地向后退。 “仙长!”阿伦一声惨叫,“易大人也……也不行啊!” 叶吟云转头看他:“阿伦,有个重任要交给你。” “不行的!”阿伦眼泪鼻涕都流了出来,“我,我不会打架!” “放心,不会让你送死。”叶吟云宽慰他,“你就在此处……” 说到后面他声音放低,附在阿伦耳边,悄悄地说起来。阿伦起初还有些讶异,慢慢地竟笑了起来,还点了点头:“明白了仙长,那我……” “嘘!”叶吟云急呼,“莫让他听见!” 月华立在一旁,时而看看越发落于下风的易小渊,时而看看叶吟云与阿伦,一时也不知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片刻后,叶吟云嘱咐完,抬头说道:“娘子,我们也前去助阵吧。” “你不让他送死,让我送?”月华柳眉一竖,气得不行。 “娘子误会。”叶吟云站直了身子,“时间紧急,不便多说。反正,你助我暂时将云之兄阻挡在原地,不久,片刻即可。” 月华皱皱眉头,心下揣度。这边一次派出三人,众人协作,将韩云之困在原地,倒不是什么难事。只是,以韩云之力量,迟早有杀起来的时刻,这是治标不治本之举。 这么做,到底有何意义呢? 想到此处,月华不愿再想。一来这是战场,本就不是细细思虑的时候。二来,眼前这长短腿道士竟能独自一人在韩头面前撑下不短时间,看来也是有点本事,姑且就信他一回吧。 她“呸”的一声吐了口唾沫,口道:“不管了!听你的!” “多谢娘子恩情。” 叶吟云意味深长地说了句,然后便回过头,拖起跛脚,向前冲去。月华脚尖一点,亦随着他的脚步,向韩云之飞奔而去。在他们的背后,阿伦,高高举起了大锤…… “咚!” 幽州年少 风,呼呼吹起。时而如野马奔腾,时而如龙卷盘旋。 韩云之武力全开,挥拳不停,正专心与易小渊劈砍的长刀相互对抗。就在这时,叶吟云与月华从两方冲来,在狭小的桥上对韩云之成了合围之时。纵使此时韩云之理智丧失大半,但他心中却还是不由得一丝冷笑,不要说三个,就来三十个,也不能奈我何! 他这样一想,身上青筋如同得到指令一般暴突起来,咔擦咔擦,劲力如同暴烈的激流,一层一层地穿过关节,正待对那三人狠狠暴揍一番。可是,对面三人却好似丧失了战斗的意志,不是认真以武技相博。倒像是变成了嬉戏一般。 那边主攻仍是易小渊,但比起方才不要命似的拼刀,如今他的刀势缓和许多,过一会才砍一下。叶吟云站在他身边,他每砍一下,叶吟云就马上跟上。对准韩云之为了防守出现的空门,这里击一掌,那里打一下。叶吟云身形本来迟钝,力气也不够,这样的击打,对韩云之如同蚊虫叮咬一般,不痛不痒,于事无补。 与此同时,又有月华仗着轻盈之势,在桥边奔跑跳跃,时而在韩云之身前,时而在韩云之身后。天顶漏下光中。月华如同一朵白色的雪花,不经意间扰乱着韩云之的视线。韩云之被她弄得烦躁,几次伸手想抓住她。但与方才孤军奋战不同,韩云之一旦有抓取之意,易小渊与叶吟云立刻行动,以武器和拳掌攻向韩云之,令他不得不防守,无暇顾及月华。 就这样,三人心在一处,一搭一档,竟令韩云之一时间左右为难,动作迟钝。他一会得应付这个,一会又得应付那个,半天没能在桥上踏出一步。 然而,好景终究不长。 不过一会,韩云之已经摸清了这边三人的路数。 易小渊为主攻,其他二人均是以易小渊攻势时机为准,以此辅助。正想着,又见易小渊举刀挥来,这一回,韩云之不躲不避,愣是让易小渊长刀插入左胸。易小渊一击得手,正在兴奋,片刻后他突然惊讶地发觉,自己的刀拔不出来了。 机会。韩云之冷冷一笑,对着茫然的易小渊就是一掌。他的一掌劲力何等之大,易小渊拼尽全力才站立原地,没有飞将出去。可韩云之的目标不是他,他对准按着节奏跟上来的叶吟云,猛地挥出一拳。 这一拳何等突然,若是击在叶吟云孱弱身上,怕是即刻令他骨头散架。好在叶吟云身体比想法更早行动,他猛地就地一趴,以一个“狗吃屎”般的不雅姿态,躲过了韩云之一击。 “月华,小心!” 趴到地面的瞬间叶吟云脱口喊出。然而已经晚了。 月华毫无防备,轻飘飘地来到韩云之面前,正在下落。韩云之得意地伸出手,眼看就要把她抓住。他的手微微颤抖,显然已经用上了全部劲力。若月华被他抓住,顷刻间就会被捏得骨头粉碎,顷刻毙命! ……完了。月华在半空中,幽怨地想着。 空中已无借力之处,她无法再次跃起。这一回,看来她确实要死在韩头手中。不过,她想,死在韩头手中,间接也算死在自己手中,也是报应,她也算不辱使命。 就在她凄惶地等待死亡到来之时,耳边突然传来一声响声。 “咚——砰!咕咚!咕咚!” 月华并未注意这个声音,毕竟从方才开始,背后的阿伦就不知道在干什么。她的脑海中依然在思虑生死之事。可就在这时,叶吟云脱口喊道:“攻他双脚!” 这一切几乎是瞬间完成的。趴在地上的叶吟云一把抱住离他最近的韩云之左腿,在膝盖的位置,借力向前一拗。韩云之猝不及防,已然向前摔倒。这边易小渊也添了一把火,他对准韩云之右腿,来了一记狠狠的扫堂。韩云之力量大增,本就不停颤抖,被他俩这样一搭一档,瞬间失去平衡,整个人向前倒去。 “哎呀?” 月华的脚踏中了什么东西,有点软。那是韩云之的脊背。 可她不敢耽搁,生怕韩云之一个翻身起来,又能把她抓在手里。当下想也没想,便在韩云之背上用力踩了一脚,借力跃起,几步到了韩云之身后桥面,重新落地。甫一落地。她就双手在前,摆出一副防御之姿,生怕韩云之立刻攻来。 “……咦?” 过了许久,都没有一点动静。月华带着点惊慌,缓缓把护在眼前的双手放下,下一刻,她看到了个异常奇异的场面。 叶吟云与易小渊一左一右,站在韩云之身边。韩云之趴在地上,使劲挣扎。 ——却看不见他的头。 桥面上,不知何时被弄掉了几块桥砖,形成了一个不大不小的方洞,韩云之的头恰好被卡在其中。只留脖子在外,就像鸡鸭啄食地下小虫,却卡在土洞里,又像那安息国的条枝大爵鸟(附注:即现今鸵鸟),一遇危难,就躲入土中,装看不见。此刻,韩云之进退两难,纵有万分劲力,也无法使出,他只得手脚乱舞,无可奈何。 不远处,阿伦手持大锤,叉腰站着,得意笑道:“哈哈,让你知道仙长厉害!” 见此情状,月华立刻明白了几分。方才韩云之发怒之初,曾以巨大气力敲击这汉白玉石桥。虽未打破,但已经有好几次被打松。叶吟云见阿伦带了大锤出来,便令他敲击这松动之处。阿伦作为一个府兵,不懂武功与剑术,干这种粗重力气活倒是在行。于是,在叶吟云三人与韩云之缠斗之时。他敲下石块,做出了这方洞。 战局激烈,又有易小渊高大身材阻挡,韩云之看不见阿伦动作,也不会有所防备。而叶吟云时机又选得恰好,竟真的令这怪物般的男子。乖乖束手就擒。 想到此处,月华不由得脸色大变。 但低头看到韩云之窘态,她又不由得“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叶吟云听见声音,立刻抬头,严肃道:“月华娘子,请立刻替韩头诊治。” 月华被他严肃目光一扫,竟吓得立刻噤了声,赶紧低头道:“就来,就来。” 她取出几枚银针,小心翼翼地靠近韩云之,在他几处大穴上刺了下去。方才还在扭动的韩云之,突然就安静下来。叶吟云一直在旁严肃地注视,看月华刺入的确实是救治之穴位,知她不再有害人之心,这才松了口气,双脚一软,跪倒在地。 “韩兄……”他低声喃喃,“令韩兄如此受辱,是小云子的不是了……” 乍一平静,思绪就突然飘远了。叶吟云想到很久之前,在幽州,不,在幽州再往北的雪地荒原之上。那里。他曾经和许多人一起渡过征战的时光。元和初年是征战的高发日子,他和许多人一起经历过残酷的战争,然而只有那几个人,他愿意交付出后背。 他们一起练习幽州武术,射箭,在茫茫的一片白色中骑马,肩上站着自己的鹰。 那样潇洒骄傲的时代,似乎与长安五坊中打马而过的少年无异。 回忆不断地冒出来,那天在营地。大家都在那里,裴余、燕羽、白隼、残英,银刀似乎不在,那样的时刻她总是不在的。在的是小朵儿。喊着冷冷冷,火堆在烧着,他们在读那个人的信。燕羽一时兴起,突然仰头大声唱起了一首歌。歌声传到远处褐色的沼泽地,惊起了其中的鹤,那一瞬间,黑白相间的羽毛如雪片般飞下,映在众人的眼中。 韩云之就在这时打马归来,他下得马来,突然说了一句话。 他说,“鹤也是通灵性的鸟儿。” “灵性?你是说,跟鹰一样?” “……不一样。” “哎?怎么不一样?” 那时的韩云之是不愿意说的,不过想了想他还是说了。 “鹰,鹰有锋利的脚爪,坚硬的翅膀,他们忠于主人却不在乎主人,他们不过是保护自己的同时,顺便保护你。至于鹤,鹤是……” 韩云之的眼睛里,有点阴郁。 “鹤,你看,它的嘴那么尖,脚那么细,根本没有力量,所以只能靠着主人养。哪怕、哪怕主人是个坏人,对它不好,它们也……也没法离开。”说到这里韩云之脆弱地笑了笑,“毕竟,鹤只能依赖,要靠主人养着,要靠主人保护。” 他的话触动了一根微妙的弦,一时间,在场的所有人都沉默下来。只有那置于世外的小朵儿,发出一叠声银铃般的笑:“云之啊云之,你这样的说法,可是平康的小丫鬟都说不过,会被赶出乐坊去的。” 韩云之羞涩地笑了。最后大家也笑了。 小朵儿不依不饶:“罚你,跟你燕羽大哥一样,唱个歌吧。” 她俨然是往日都知的模样,那美艳在风雪中都毫不逊色。韩云之愣了愣,说道:“歌唱不了,我还是讲个……讲个故事吧。” 他顿了顿:“一个关于‘鹤卫’的故事。” 片刻宁静 遥远的回忆里,韩云之说起了一个“鹤卫”的故事。 他说千里之外有个古波斯国,国中有个国王,花重金养了许多鹤。有个大臣上奏,国王就对他的臣子说,鹤最灵敏,是为了守卫宫廷抓小偷的。但有一天,当那些鹤终于扑腾飞起,发出警报,侍卫长想都没想立刻带着一大堆士兵杀入皇宫。却发现在那里,那个大臣暗藏了许久,正准备刺杀国王。这时候大家才明白—— 那些鹤根本不是用来防小偷的,而是有内奸时的警报。 “怎样?”他笑着问道,“好,还是不好?” 他问向的是坐在他身前的叶帅。也是小云子,也是叶吟云。 “好听是好听。”叶吟云答道,“但是……” “但是?” “韩兄你的故事,不是刺杀,就是暗害。”那时的叶帅笑得单纯。“颇为吓人。” 韩云之的脸青了青,没有说话。叶吟云却穷追不舍:“你这说故事的人,就不害怕吗?” “不怕。”韩云之环视一周,轻声回答,“在这里,我不怕。” “唉……” 如今的叶吟云一声长叹。 就在此时,突然有一只手抚上了他的背。 “嗯?”叶吟云抬起眼睛,看见了小府兵的脸。说来可笑,阿伦历经一番险境,现在面上眼泪鼻涕痕迹还没干。可他竟顾不上擦,只是匆忙跑到叶吟云身边。 “仙长是不是又难受了?”阿伦关切问道,“去里间休息一下?” 叶吟云本想摇头说没事,但看他猫抓一样的大花脸,终究还是“呵”的一声,苦笑出来。 “仙长?”阿伦摸不着头脑,“仙长你笑什么?” “嗯。”叶吟云沉吟片刻,“我想起刚和云之兄相识之时。” “对哦,仙长看起来和这……这,这人认识?” “是啊。” 叶吟云艰难地吐出两字,就低下头来,再未多说。一个多年来从未解开的谜题在他面前悄然显现出答案,他不想告诉阿伦,也不想告诉任何人—— 方才一番战乱,韩云之的衣衫已被尽数撕裂,露出瘦削的左臂来。在那左臂之上,也纹着繁复的北斗莲花图案。乍看之下,与那铜锣番僧一般狰狞可怖。但仔细一看,却可发现,那些番僧乃是自皮肉直接纹上,而韩云之的纹身,却似乎在遮挡其他的图案一般。 那是一个细小的烙印。叶吟云还是辨认出,那是官府加盖于罪人之身的印记。 “云之兄,难怪……” 难怪印象中的韩云之很少说话,也很少笑,也不让人看他更衣,被笑女里女气也死活不改。他很少相信别人,时刻提防,每件事都要亲自过目。为此叶吟云没少把夜查的活推给他干,当时不过是寻常之事。在这时过境迁的今日,他终于觉出了其中深意。 韩云之的烙伤,显然是他幼年时便刻下。 看来,他曾是某位重罪之人的子嗣,尚未长大,就被牵连。 “那人”不许互相探问伙伴身世,而那时的叶吟云自己也是一团乱麻,他从未问过,韩云之是经过了多少恐怖的经历,才成为一个连说故事都要想着暗杀和防备的人。他只清楚,说起“鹤卫”那个故事之时,韩云之的笑容是完全没有自觉。 “原来如此,在北斗卫里的一段时光,是你一生唯一平静的生活么,呵……” 在那里。韩云之是全心全意地信任着兄弟们的。但,这唯一令他不惊不惧的地方,唯一平静的栖身之所,最后还是被打破了,而且,还是被他们自己,亲手打破。 想到此间讽刺之处,叶吟云不禁又长叹一声。 他看着地上的韩云之,现下看来,眼前的人纵然富可敌国,权倾平康,是人人都要纳头便败的黑市头目,可他依旧要吸食五石散,滥用强身药,还在身边放了一个精通药理的药师。 即使手握他人的生杀大权。他的内心仍然无法平静。 唯有借助药物,逃进无所不能的幻觉与强大之中,他才能逃避那如影随行的恐惧。 “你真傻,韩兄。”叶吟云轻声低吟,“那件事,逃不掉的……” 地上的韩云之仿佛听见了这句话,他发出一声听不清楚的低吟。 “……我清楚的。”叶吟云声音满是伤感,“我比谁都清楚。” 他就这么半跪着,满是尘土的道袍披散开来,落拓的道士和平康坊的黑市头儿静静地面对。过去的回忆如同潮水般涌上来,掩盖了周围的一切事。 包括忙碌的月华,和一直站在一旁的易小渊。 此刻的易小渊,已在旁边立了许久。他手握长刀,随时戒备韩云之要起来。然而随着时间越久,他的眉头就皱得越紧。他担任金吾多年,自然也是一眼认出了韩云之伤痕,加上他又是平康黑市头儿,哪怕倒地不起,易小渊也在心中泛起了嘀咕。 怎会那么巧,他们刚好是旧识?不会在谋划些什么,等我跳入陷阱吧? 就在这时,一直立在叶吟云身侧的阿伦像是下定了决心,脱口问道:“仙长,我想问你。你可知……可知一件事?” 叶吟云肩膀一动,如梦初醒。 旋即他笑道:“你问。” “……”阿伦迟疑片刻,终于说出,“北斗卫?” “什么?” “真的有北斗卫么?” “呼啦——” 叶吟云尚未回答,躺在地上的韩云之突然伸出手。猛地抓住叶吟云手腕。叶吟云不由得一惊,远处的易小渊也立刻戒备,拔剑跑了过来。然而站在一旁的月华却不紧不慢,用白皙的手掌在韩云之的手腕上一拍。 只听清脆的“啪嗒”一声,韩云之的手无力地滑落了。 “好了。没事了,他已回复神智,不要惊慌。” 叶吟云有些发愣。远处的易小渊松了口气。 “哎哎哎,你们谁把韩头扶进去啊。”月华笑道,“总不能让我一个小姑娘做这事吧?” “……我来吧。” 叶吟云正巴不得,便弯下腰,将他架了起来。然而他还未直起腰,就听见一声冷冷的呼呵:“慢着——我也去!” 叶吟云不由得在心中冷哼一声。 韩云之倒下之处,距离他那间奢华内室,不过数十步。叶吟云架着他,大步走着。平康坊案虽破,可他心中尚有数件疑问,恨不得唤醒韩云之详细问问。可易小渊抱着长刀,跟在身侧,他知道自己一开口便会被怀疑,只得沉默。 片刻后,三人已来到内室,叶吟云继续向前,将昏睡的韩云之安置于虎皮榻上。易小渊站在内室之中,脱口问道:“我的剑呢?” “那药师拿着。”叶吟云回答。“应该在帘后。” “好。”易小渊答应一声,转身往帘后走去。他两手拉住帘布,猛一拉开。下一刻,叶吟云听见震耳欲聋的声音:“哇啊啊啊啊——” “怎么了?”叶吟云问道,“易大人你怎么了?” “哇哇哇,刚才,我,哇啊,其实是,在……在这里?!” 他方才一直在睡。根本没发觉这木齿轮的可怖,现在见了,即使粗心如他,也不由得感到一阵后怕,两腿酸软,几乎跪倒在地。叶吟云看他模样,不由得哑然失笑。 “你你你,”易小渊回过头来,“你把我我我从这这这个地方救下来的?” “易大人莫慌。”叶吟云笑道,“已经过去了。” 易小渊看看身后那满是血肉的齿轮,又回头看了一眼叶吟云,突然“扑通”一声,真的跪下了。叶吟云还当他怕得很了,正准备去搀扶。突然听见他说道:“我易小渊知恩图报,从不欠人情。” “嗯哼?”叶吟云并没有放在心上。 “先生救我性命,大恩大德,没齿难忘。”他大声说道,“今日我听凭先生调遣——” “哦?那我想唤……” “只要先生不做可疑之事。”易小渊行了一礼,“我什么都听先生的。” ……那不还是一样。叶吟云心中不由得苦笑。 话虽如此,但表面功夫,还是要做。他只得笑道:“不必行此大礼,易大人,还是如过去一般便是。你快寻你的剑吧。” 易小渊答应一声,便在帘边翻找起来。在他找寻之时,叶吟云将头扭过去。他见韩云之仍在昏迷,心想若唤醒他,想必短时间也问不出个所以然,现下情况紧急,还是任他昏睡罢了。这样想着,叶吟云微微躬身,行礼道:“云之兄,我走……” “小……云……子……” 低头之时,叶吟云听见一个模糊的声音。他赶紧猛地抬起头:“云之兄!” 榻上的韩云之仍闭着眼睛,嘴唇以看不见的幅度轻轻动着,喉咙里响起模糊的声音。 “龙……涎……香。” 然后他似乎用尽了所有的力气,头一歪,又一次倒在了榻上。 “什么?龙涎……龙涎香?” 一道冷光闪过叶吟云的眼睛。 “糟了!”他大喊一声,不得易小渊拿起剑,就往外跑去。 神秘公主 “……北斗卫。” 内室外的栈桥上,阿伦仰脸问道。 “真的有北斗卫吗?” “有的。”月华的笑容随着水光荡漾开来,“当然有的。” “这位……”阿伦上下打量,“姊姊,可是知道些什么吗?” “什么北斗卫?我怎会知道?” 月华神色未变,向后迈出一小步,见阿伦没有反应,她又向后迈出一小步。不过片刻间,她已离那桥洞越来越近,眼看就要离开桥边。 “——停下。” 叶吟云自韩云之内室大步走出,来到阿伦身边。他一抬眼,便看见月华,也在瞬间发现了她的意图。他冷冷一笑:“娘子莫急着走。” “对不住啊,两位。”月华微微屈膝,道个万福,笑得有些谄媚,“我尚有公事——韩头儿倒下了,身为药师。我得去稳定弟兄们军心啊!” 说罢她抬腿便走,叶吟云大声喝道:“娘子留步!” 他仿若呵斥,语带威胁之意,月华当然听出来了。她只是转过半边身子,笑道:“道长到底还有何事?已解除韩头药效,如今已无任何价值……” 说这话时。她的手微微轻动,放在腰间,仿佛随时能掏出一把诡异莫测的药,扬到叶吟云脸上。阿伦却未察觉,帮腔道:“仙长,姊姊应该无事了吧……” 叶吟云在心中揣度情势,此时他手无寸铁,显然不是硬拼时刻。可他也不能任月华走了,他微微皱眉,大声说道:“娘子当真不想知道么?” 月华一愣:“什么?” “杀害柘榴娘子之人。”叶吟云一字一句道,“药师,不想知道么?” 这话确实戳中要害。月华的手在半空停下。她沉吟片刻,整个人转过身来,一双大眼直直地盯着叶吟云,咬牙问道:“是谁?” “阿伦,”叶吟云抬首示意,“告诉我们,你之前怎么了。” 年轻的小府兵不明所以,既然这样一问,便毫不隐瞒原原本本地将自己遇见的事说了,拾到七彩鸟羽,遇到百戏老人,又看了一场金甲傀儡的故事等等,不一而足。叶吟云起初本想装作仔细倾听,做出沉思之状,但阿伦遭遇过于离奇,他也不由得也凝神细听起来。月华几次想打断,最终还是一言不发地听完了全程。直听到最后,阿伦说出金甲傀儡射出暗器之事,叶吟云脱口而出。 “——是他!” “他?”阿伦和月华齐齐惊道,“他是谁?” “是……”叶吟云深吸一口气,轻声道,“是同一个人。” 阿伦屏息听着,远处的月华动也不动。 “子夜前杀害书生,鸡鸣杀害店东,以及阿伦遇到的傀儡‘老人’,都是同一人无疑。换言之,也就是那白面无须的瘦细之人。”他顿了顿,刻意拖长语调,“……同样,杀害柘榴娘子,抢走琉璃镜的,也是此人。” “啊?……啊!” 阿伦顿感后怕,不由得惊叫出声,然而又愣愣地问了一句。 “那他,他没杀我?为、为什么呀?” “因为……因为你不过是个府兵,中了暗器。死在小巷,这看起来不过是普通的寻仇而已,一点也不像鬼神所为。”叶吟云摇摇头,“所以他放弃了。” “哎?”阿伦惊道,“这凶手,杀人还有那么多讲究?” “正是。”叶吟云道,“你要知道,此人的目的,不止是连着杀多人,而是为了——装神弄鬼!他要让整个长安城,充满了惶惶然的恐怖之气氛!” 说到此处,他的声调突然提高。叶吟云扬起头,注视着远处的月华。两人目光交错,彼此眼光深邃,片刻后,月华轻声问道:“道长,到底是谁?” 叶吟云只做沉吟,不吭一言。 “感情说了那么多。你并不知道……” “请药师娘子近前。”叶吟云低声道,“我说与娘子听。” 这陷阱实在太过明显,月华哪里敢动。只听叶吟云说道:“阿伦,伸出手来。” “啊?嗯……”小府兵不明所以,但还是照做。叶吟云同样伸出手来,对着月华说道,“娘子可见,我与阿伦并未携带任何武器——刚才的琉璃碎我也丢了,娘子可大胆近前。” “……”月华仍然犹豫,一言不发。 “阿伦,你方才不是在问,真的有北斗卫吗?” 小府兵听见,猛地扭头:“仙长知道?真的……有么?” “有。也确实如你所知一般,五年前一夜,有一人在长安城中连杀十人,最后一人乃是当朝武丞相。”叶吟云盯着阿伦越睁越大的眼睛说道,“北斗卫当夜出发,连夜排查。终于捕获此人,当夜即刻处斩。” “……!”小府兵激动得嘴唇都哆嗦起来,“仙,仙长之前也和裴队谈论此事,莫非……” “我只是当事之人其一。如此机密大事,我们当然发过毒誓,终其一生绝不泄露分毫。”叶吟云含糊而过,“如今情况特殊,便不得不说出了……”他抬起头,望向对面,“我知月华娘子戒备之意,但若被他人听见。传扬开来,后患无穷——我只能悄声,还望娘子海涵。” 有些出乎意料,月华也微微睁大了眼睛,显然对他所说之事很感兴趣。 她停顿片刻,最终还是吐出一个字。 “好。” 说罢,她迈着小步,往叶吟云方向走来。手放在腰间,仿佛随时准备洒出药粉。叶吟云伸着空空如也的双手,眼神望着她的脚尖,心中默数,一步,两步,三步…… 月华在距离他一步远的地方停下了:“你说……” 她话音未落,叶吟云突然伸手向后,轻车熟路地自背后人腰间伸手一抽,拔出一把雪亮长剑。这动作分外突然,月华不由一惊。立刻去掏药粉,叶吟云却毫不留情地一步上前,将膝盖一顶,狠狠击向月华的腹部。 “啊——” 少女苍白的面容因疼痛而扭曲,而跛脚道士却没有丝毫的善罢甘休,他一手按住月华的脸。用力往下扣,将她硬生生地按倒在地。不等少女有所反应,他的另一手已经握紧长剑,对着月华就狠狠地刺了下去。 “仙长——”“喂!喂喂!” 身后,阿伦和易小渊的喊叫声此起彼伏。月华闭上双眼,心中惨叫连连。。只听“噔”的一声,有什么冰冷的东西从脸边划过,月华心跳如雷,仓促间睁开双眼,只见叶吟云跪在自己身上,那长剑就扎在距离自己脖颈不到一毫之处的地面。 “登徒子!”她脱口而出,“走开!” 叶吟云没有回话,他一张脸面色严肃,宛若修罗,一双眼睛似乎直要看到月华心里去。月华赶紧偏头,看见一步之后,易小渊正站在那里,手中握着空荡荡的剑鞘。那一刻月华明白,方才是叶吟云自背后的易小渊那里抽出了长剑。近乎是片刻间,她脸上露出惊慌失措的神情,高声喊道—— “大人!金吾卫大人!快救救小女子!” 她这一喊,易小渊如梦初醒。赶紧大步走来:“先生,还请你快快放开。” “不可。”叶吟云冷淡道,“不能放开。” “这……”易小渊停顿片刻,“你先犯事,莫怪我无礼了!” 说话间他扬起手中剑鞘,就要往叶吟云头上敲去。虽然鞘中已无剑,但那厚重的鲨皮鞘,依然带来风声呼呼。叶吟云听见。知道来不及躲避。他只得挺起脊背,大声喝道:“你到底是哪位公主?” “什么?”易小渊瞪大了眼睛,手中的剑鞘停在空中,“公……公主?!” 他停下的片刻,叶吟云立刻反手,用手肘一顶,将他手中的剑鞘挥开。剑鞘落在地上,重重的一声响,易小渊手中空空,却只是愣道:“什么……公主……” “药师……公主……不,公主……怎么会是?”阿伦也惊道,“仙长。弄错了吧……” “龙涎香。”叶吟云按住月华,一字一句说道,“柘榴娘子小盒之中,是龙涎香。” 月华锐利的眼神瞬间涣散开来,惊讶神色替代其中。 叶吟云知道自己已然猜中,仍旧说道:“龙涎香,世间罕有,乃是特供皇家之奇珍,常人难得一见,除了老道商人,见了怕也是难以识货。就算柘榴娘子有帝王家恩客,想必也不会轻易以如此物相赠——更何况,她门庭冷落,早已多年。” 月华不再挣扎,她静静地听着叶吟云说话。 “与她有往来之人,只有药师你了。”叶吟云道,“我也曾在宫中呆过,娘子年纪轻轻,做派不像后妃,亦不像宫人。所以叶某斗胆猜测,您出身皇家,乃是公主。” 月华此时完全沉静下来,像是雕塑脱去色彩,露出下方的泥胚。此刻的她微微仰头,直视叶吟云目光,丝毫不见一点恐惧与玩笑。 她挑衅式地说道:“你不必猖狂。若非韩头提示于你,你猜不到分毫。” 这话语调冰冷,其中带着威胁之意。易小渊与阿伦站在后方,不由得战战兢兢,想插话却又不敢,想到叶吟云可能得罪了微服私访的高贵之人,他们不由得替他捏一把汗。 然而叶吟云丝毫没有起身之意。 “我猜到的比你想到的多得多了,”他微微一笑,握紧了剑柄,“公主。” 月华不由得心中一惊。她已经知道,当叶吟云用这种语调说话,说明他—— 胜券在握。 月华真身 “你,”叶吟云沉声道,“你乃是前朝舒王之女吧?” 他此话一出,月华瞬时变了颜色。一旁的阿伦神情迷惑,倒是易小渊松了口气,原先紧绷的肩膀也缓慢地放了下来。 舒王乃是前朝德宗之养子,太上皇名义上的兄弟,在军中颇有威名。然而他于永贞元年,也即太上皇当政的唯一一年便薨去,就此再未听闻与他有关的政事,据说宫中宦官一派曾有拥立他的企图,最终不了了之,其家族似乎也就此云散,很少有人提起。 易小渊不过一介金吾,宫中之事不甚了解。不过堪堪算来。月华也不算什么地位尊贵的皇亲国戚,即使冒犯,也不至治下大罪,想到此处,他不由得放下了心来。 月华毫不否认。冷然道:“正是,你怎还敢欺辱于我?” “欺辱?”叶吟云冷笑一声,“既是如此,那柘榴娘子出逃之事,多少有些可疑吧?” 月华装傻:“何处可疑?” “柘榴不是当红歌伎,手中有皇家香料,想赎身出坊,何等轻易。何须费尽心思层层布局?”叶吟云沉声道,“我猜,柘榴娘子是你心腹。出逃之事,也不止是离开坊籍。” 月华咬牙道:“都是猜测,随你怎么说。” “她的出逃,是想瞒过坊中监视之人,前往某处通风报信。”叶吟云压低了声音,“这‘某处’很是可疑啊——” 月华不再说话,头不由自主地微微一偏,避开叶吟云目光。 叶吟云沉声道:“公主,我也曾在宫中呆过……山人罗令则一事,还是知道的。” “当真?”月华脱口而出,反问道,“那辛公平的事情呢?” 叶吟云反被她惊道,一瞬间也睁大了眼睛,沉吟片刻,他还是说了实话。 “我知道。”他点了点头。 这边一问一答,身后的易小渊和阿伦却仿佛如坠五里雾中。说起舒王之类的,作为金吾的易小渊还有所听闻,但这“罗令则”和“辛公平”又是个什么来头,两人完全无法知晓。揣度眼前情况,两人也只能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想不出叶吟云和月华说的什么哑谜。 “你竟知道……”月华脸上突然添上了狐疑,“那你到底要干什么?” 叶吟云深吸一口气,他手上突然用力,那长剑又往石桥面上刺入一寸,在月华耳边发出“嘎吱嘎吱”的难听声响,她不由得觉得毛骨悚然,口中惊道。 “你、你究竟是谁?!” “我是谁不重要。请娘子带我到你来的地方去。”叶吟云顿了顿,“不然,刀剑无眼。” 他又一次用力。这一回,剑微微弯折,剑面触到月华脸庞,她不由得打个哆嗦。 “只要、只要带你去就好了么?” “娘子贵为公主,我当然会将娘子作为人质,探问我想要的消息。”叶吟云冰冷道,“不过,我向安全保证,无论探问前后,我会保证你性命安全——除非我死了。” “可笑。”月华撇嘴道,“道长也不算算,您在我面前失信多少回了?” “呵,叶某惭愧。”叶吟云也笑起来,“不过此事与娘子并非绝无益处,若能找到犯案真凶。娘子大可手刃其人,为柘榴娘子报仇雪恨。” 月华眼神重又犀利起来:“此话当真?” “自然当真,就算娘子不下手,我们也会代为行事。”叶吟云沉声道,“柘榴娘子可作错何事?她不过带了一枚琉璃镜,就命丧黄泉。凶手滥杀无辜,扰乱长安,自然人人得而诛之!” “好吧。”一番言语,月华终于松了口,“你且将我放开。” 叶吟云笑了笑,拔出长剑,反手递给背后易小渊,易小渊迟疑片刻,还是接了。叶吟云这才放开按住月华的手。月华坐起,掸了掸身上灰尘。叶吟云紧张地注视着她。但少女始终没有把手伸向装满药物的腰间,他这才放下心来。看着月华锁骨处被用力压出的红印子,叶吟云也有些惭愧,抱拳行礼道:“娘子受苦了。” 月华不接他理,“嗤”地笑了声,然后指道:“韩头房间旁有偏门,通往马厮。那里有我专属的马车,只是没有车夫……想必道长不会允许我叫车夫来。” “原来如此。”叶吟云环视一周,“我驾车便是。” “我、我也可驾车。”易小渊没头没脑地说了句,“我和你一起。” 叶吟云苦笑一声。他知道。方才一番威胁,怕是早已将易小渊心中的“救命之恩”洗刷得干干净净,他对自己的监视不会再有所放松。但事已至此,两人已经越发像绑在一起的蚂蚱,想了想,他还是觉得应该告诉他些什么。 片刻后,在月华所说的马厮之内,叶吟云看着正在套缰绳的易小渊,脱口问道。 “易大人不问往何处去吗?” “要能说的,你自会找我说的。”金吾抬头一笑,露出一行白牙,“你看,这不就来了么?” 见他如此,叶吟云也松了口气,笑道:“易大人。我们要前往的,应是山棚据点。” “山棚?”易小渊停下手中的活儿,“先生说的,不是普通的山棚吧。” “当然不。”叶吟云摇头。山棚原是猎户与垦荒之人在山间搭建居住的棚户,安禄山之乱以来。有些流民散兵逐渐加入其中,成为一只不小的力量。又有各地藩镇节度使、官员暗中接济,久而久之,“山棚”成了“乐坊黑市”一般的叛党,小有势力。颇令金吾头疼。 “这山棚,”易小渊压低了声音,“与那长安杀人的凶手有何关系?” “方才阿伦说过,那袭击他的百戏老人,自称‘圣磐’。”叶吟云道,“听来怪异,但若是反切(古代训音的一种读法,换成现代说法即是词语二字的声母韵母对调)一番,可不就是‘山棚’么?所以此事,我推测应与山棚有关。” “原来如此。” “永贞元年十月,太上皇刚刚薨去,如今的圣上以太子之身登基不久,便有一个隐居在山中的人,叫罗令则的,前往秦州,假传当时太上皇旨意,向陇西经略使刘澭请兵,要求废了圣上,令舒王上位。” “哎呀,这可是要掉脑袋的事。” “经略使没有同意。反向朝廷告密。很快,朝廷卫队便抓住了那罗令则,将其绑回朝中,当众杀头。几日之后,舒王也随着薨去了。” 易小渊张了张嘴。叶吟云知他怀疑舒王乃是因罗令则遭难,赶紧截住话头。 “这已是十几年的宫中之事,不足为谈。只是那罗令则也是山棚出身,而月华乃是……所以我想,山棚势力想必十分重视她这一脉血统,若挟持她去。山棚之人定会有所忌惮,不会说谎。就此调查出那操偶之人身份,应当比我们四处乱跑获知线索更加容易。” “我明白了。” 叶吟云抬头看车厢,厢内,阿伦与月华已就座,两人正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他不由得摇摇头,“这小药师……月华心性狡诈,还不知会耍什么花样。但她乃是我们手中的一个筹码,还望易大人助我护得她周全。” “你放心,”易小渊再次笑道,“不管什么公主还是筹码,说到底她还是个小娘子,我身为男子,当然要护着她。” 这话乍听有些轻薄,叶吟云本想取笑于他。但他见易小渊说得单纯,不含丝毫杂念,便闭口不言。眼见马匹已准备停当,叶吟云便吩咐易小渊,他们二人轮流驾车,有一人在厢中与阿伦一起监视月华,易小渊同意。 “我先驾车。”他说,“你看着她吧。” 叶吟云答好,正欲回身上车。易小渊看着他的背影,突然喊了声:“叶先生。” 他回过头:“易大人何事?” “罗令则我知道了……那辛公平呢?你们方才说的辛公平又是什么人?” 提到这个久违的名字,叶吟云不由得心中一抖。他僵硬地转过身来,脸上僵硬地堆上了笑容,他对着易小渊说道:“无关紧要之事,晚点再与易大人相叙。” “哦,那好!”易小渊笑得爽朗,“快上车,我们即刻出发!” 叶吟云转身登上车去。阿伦坐在车中,见他进来,不由自主地往角落缩了一缩。叶吟云知他被方才情状吓到,不由得心情复杂。月华倒不在意,兀自跑到气窗前,跪坐笑道:“往前,到了无路处,便往北拐去。” 这样一来,她近乎是在易小渊头边轻声耳语,也不知那老实金吾卫是个什么心情。 此时窗外天色大亮,叶吟云知道,时间又过去一段。他轻叹一声,坐于窗边,陷入沉思。马车依月华指挥,穿曲出巷,行出小门,转到平康坊主干道之上。 向前疾驰之时,另一辆华丽的马车与他们方向相反,擦肩而过。 新的刺客 马车行进的路上,钟缓缓地敲响。 时辰转换。平旦之时结,日出之时始。 方才与叶吟云他们擦肩而过的马车行进着,转眼到了西市之中。 天已大亮,市上已有不少行人。无论挑担还是店面,大多已经开张,热羊肉在汤锅中翻腾出热烈的气泡,汤饼等待识货之人买下第一炉。四溢的香气之中,这架马车疾驰而过。 “好香啊……这香车,是哪位娘子出坊?怕是要伴游今夜的呈露之宴吧?” 车上帘子紧闭,无人回答行人的问题。唯有车壁与车中传出的浓重熏香味儿,和满街肉汤的味道混在一起,构成了一种复杂的味道,那是一种仿佛浓厚欲望般的香气。 东市就在平康坊近邻,对于这样的出行者早已见怪不怪。所以,这趟车充其量只引起了短短几句的议论,并未引起更多的注意。长安城的人们并不知道,在这帘子之后,有一双如同碧绿琉璃珠的犀利眼睛。正注视着漫长的城道。 “你在看什么?”一个低沉的声音响起,“裳伽。” “我在看一个负心的男人。” 带着促狭的笑容,碧色眼眸的主人回过头来,用低沉的胡语回答。她不是别人,正是鹿双口称已经“升仙”的胡姬裳伽。答完话后,她两手交叉在胸前。微微拜了下去。 对面的人先是一愣,旋即哈哈大笑起来:“我还是第一次听到有人那么形容长安。” 那人脸上的笑容从未有一刻散去。借着微弱的光,裳伽注视着他,对面的男人是四十多岁的年纪,有些胡人血统,眼窝深陷,鼻梁高耸,可是一口长安话却是异常流利。比起年纪,他外貌显得有些苍老,眼神中同时藏着智慧和狡黠,还有一丝可怕的锐利。 “现在是时候了,”那人注意到她的目光。沉声说道,“很快,你将获得想要的一切。” “大人可当真?”裳伽夸张地笑着,用歌姬时代那已经习惯的谄媚眼神向他看去,话语里甜得能滴出蜜水来,“你怎知道,裳伽要的是什么?” “当然知道。”男子的眼珠动了一下,“黠嘎斯的女儿啊,我当然知道。” 后半句他不再用长安话,而是用的十分标准的胡语。裳伽的笑容凝固在脸上,近乎本能地,她向后挪了挪身子,口中喃喃:“黠嘎斯……你……说什么……” “黠嘎斯,叶尼塞河上游,回鹘之北,那是你们一族的土地。”男子用流利的胡语说道,“你们一族有英雄玛纳斯的后裔,亦有汉将李陵的后人,前者赤发绿瞳,后者黑发黑瞳,多年前你们的酋长曾派人出使大唐,大唐皇帝说你们一族与他同宗,非其他族裔可比。” 裳伽望着眼前人,口中蹦出几句胡语:“你竟……知道……” “是啊,细细算来,已经是一百五十多年前的事了。安史之乱后,大唐式微,草原先为突厥所占,又为回纥所占,你们被回纥大败,从此无法和大唐再有联络,算下来,这断联之事,也有百年了。这一代人不知你族之名,也不足为怪。” 裳伽脸色苍白,连张了几次嘴。都说不出话来。 “黠嘎斯人牧马为生,女多男少,许多女子,都是不输男子的英杰。裳伽,黠嘎斯的女儿啊,我知道你武艺超群。”男子眼神闪烁,“多年前,你们姊妹护送使节,翻越回纥层层防线,历经艰辛,终于来到大唐国内。” 提到“姊妹”,裳伽的肩膀抖了一下。 “你们四处求见官员,希望被引荐圣上,告知他黠嘎斯之困境,请求大唐援助。只可惜,无人肯见你们。”男子顿了顿,“如此一来,你的姊姊只能……” “闭嘴!”裳伽突然激愤起来。狠狠打断,“她不是我姐姐!” 男子露出玩味的神情,他用一种长辈的语气说道:“这并不是你们的错。彼时的朝廷,正忙着和藩镇争斗,就算见了,想必也会不了了之……” “你……大人无须再说了。” 裳伽再次打断,沉吟片刻,她又恢复了往日的冷静之态。她略敛了敛衣角,用纯正的长安话回道:“看来大人已然知晓,裳伽也就不再说明——只是想再问一句。” “你问。”对面的人微微抬手。 “大人当真能实现……当年我们未尽之事?” 裳伽犹疑问道,说话时她眼角的余光扫到对面人的衣袖,在那里,一小节色彩斑斓的东西露出,似乎是什么织物。她不由得微微皱眉。 “别看。”那人反而掩饰,“这不是你该看的东西。” 裳伽的眼神是锐利的。在他挥袖的一瞬间,她看清了。乃是一枚以彩线绣成的锦缎,在那锦段正中,一根略粗的黑线串起圆圈。蜿蜒曲折,似乎是北斗七星的图案。她不由得微微眯了眯眼睛,口中轻声道:“原来如此。” “什么?”对面的人问道。 “无事。”金发的胡姬摇了摇头,“裳伽无意打探大人任何事情,我只关心一件事——大人,当真能令大唐天听,知晓黠嘎斯之事,支援我们一族?” “当然。”男子凑近她,一字一句地轻声说道,“今夜之事,改天换日。” 裳伽“咕噜”地咽下一口唾沫。 昔年使节团求告无门,死的死。散的散,她迫于形势,只得以一身技艺躲于平康坊中。数月前,这个男人找到了她,力邀她出山,甚至不惜设局助她逃脱歌伎身份。如此卖力,她已隐隐猜到,他要她做的,绝不是普通行刺之事。 可她无论如何也没有想到,他要她做的事情,竟是—— 刺杀当今圣上。 想到此处,裳伽浑身轻轻颤抖,不由自主地抓紧了身下的椅垫。 这举动并没有逃过男子的眼睛,他出声问道:“你害怕了么?” 裳伽迟疑片刻,最终还是点了点头:“此刻,我很害怕——” 说这话时,裳伽支起肩膀,摆好了戒备的姿势。在她的童年。这样的回答会迎来姐姐的一顿痛揍。她唯一的姐姐。黑眼睛的姐姐。她扬起长鞭,黑发在空中飘扬,草原的冷风吹来,她的眼眸里都是酸涩的眼泪。 “——害怕,这是好的。” 男子轻声说道,打断了裳伽的回忆。面对这足以令人绝望的回答。他仍旧温文尔雅,慢条斯理:“刺杀之前,会害怕的才是好刺客。哀兵必胜,这是亘古以来的真理。” 裳伽顿住了。她又一次打量眼前的人,男子如同冬季冰封的湖,没有恼怒。也没有慌张。多年的歌姬生涯让裳伽比初来长安之时更懂得看人,她明白,眼前的人作为伙伴,值得信任。这样想着,她双手交叉,深深拜了下去。 “大人,裳伽身带任务而来,毕生所愿,便是完成任务,不辜负远方草原族人之期望。”她用胡语说道,“既然大人愿意承诺,裳伽愿意以性命追随。” 对面的人见状,同样双手交叉在胸前,也拜了下去。 “裳伽,黠嘎斯的女儿,你是我们的功臣,也是我们的英雄。”他也用胡语说道,“今夜之后,我必全力实现你的愿望,相助英雄玛纳斯后裔,令黠嘎斯一族重获荣光。” 两人用着极其郑重的礼仪,相互拜了一会。片刻后,裳伽坐回原位,突然问道:“大人。我可否请问您的名字?” “名字?”对面的人一愣,“初次相见之时,我已悉数告知于你,绝无任何隐瞒。” “大人,是我唐突。”裳伽轻声道,“我想知道大人胡语之名。” “……是一样的。”男子的声音也放得很轻,“在下胡名,与汉名都是一样。” “白隼。”裳伽用长安话又念了一遍,旋即用胡语念道,“白隼。” 或许是久未听见如此标准的故乡言语,男子的神情有一刻变得恍惚。一瞬间,仿佛帘外不再是长安城热闹的东市。而是万里草原,远远望去,茫茫一片,地平线上空无一物。一只鸟儿展翅飞起,身形矫健,天空和大地都任他驰骋,自由自在。 幻象终究只是幻象。那只鸟儿一晃,突然消失。白隼的面前又一次出现了长安,马车行出了东市,他能看见远方高耸的城墙,四平八稳,坚固如同鸟笼的囚栏一般。 “白隼。”裳伽又说话了,“如今,我们便是同路人了。” “是的。”白隼脸上露出笑容,“生死都绑在一起的同路人。” 说罢,两人默契地笑了。不过片刻前,他们还是互相试探的关系,如今却已经是同伴一般。歌伎琉璃色的眼珠里突然流露出兴奋的光彩,她如同狼般舔了舔嘴唇。 “那么白隼,接下来,我们要去哪里?” 寻常夫妻 裳伽扬起脸,认真地问道。白隼早已胸有成竹,答道—— “我们前往山中,就在城外不远。” “去那儿做什么?” “去取一件重要之物。”白隼答道,“一来,我们想要入得宫中,此物必不可少。二来,我们还要和另一队人马汇聚,增添力量。” 裳伽抬了抬眼睛,有些犹豫。如此重大之事,绝非白隼一人可为,在他背后,定有一股势力。这事她早有预料,但她拿不定主意,到底该不该问。 “一切我来安排,你不必操心。”白隼正色道,“你只需保证那最后一剑。” “好吧。” “必须刺中。” “裳伽不敢怠慢。”胡姬这样回答,然而嘴角却忍不住笑意。 这些年。她虽然诸多应酬,沉溺诗酒。但每日她都以走索和剑舞为掩,磨练技艺。如果说她是一把刀,那么在铜锈之下,她的锋利并未有所衰减。她摆正身体,开始调息。刺客一旦进入状态。无论是帝王还是走卒,在她们那里,都只是目标而已。 而几乎是同时,坐在她对面的白隼自袖中抽出另一件事物,那是一小卷纸张。在那纸张之上,密密麻麻地写满了蝇头小楷,似乎是个不短的传奇。 借着帘子中漏下的一缕光,那人轻声说道:“辛公平。上仙。” 裳伽心念微微一动,她知道这个故事,作为平康坊里的歌姬,她曾在醉酒客人的喃喃交谈里听过,他们常聚在一起偷偷地猜测这神秘莫测的故事暗指的是什么。此刻。她很想知道,白隼为何也对此感兴趣,不过迟疑片刻,她还是决定忘记这件事。 喃喃的话语和歌声从她口中流泻而出,那是黠嘎斯的祈祷曲,英雄玛纳斯的曾孙与异族决战的前夕,曾在玛纳斯的墓前唱起这首歌。他的先祖,玛纳斯带着四十勇士的英灵向他走来,给予他成倍的力量与勇气,保佑他在第二日获得大捷。 异族的歌姬轻声吟唱,马车越过东市,越过道政坊,往春明门外而去。街道越发热闹,聚集的人越来越多,人们笑着,用各色语言打着招呼。 今夜,就连皇帝也无法幸免的死亡,将会带来怎么样的变乱? 这些人的命运,又会如何呢? 裳伽不知道。她的歌声带上了一丝迷惑,亦有一丝,深沉的悲悯。 马车继续向前,同一时间,秋妃所在的深宫之中,仍旧漆黑一片。 没有光。冰冷在持续。秋妃坐在地上,双手抱膝,她试图从无边的寂静中搜寻到一丝声音,然而耳边只能听见,呼吸之声此起彼伏。 是的,呼吸声,自己的呼吸声,圣上的呼吸声,还有那死士的呼吸之声。 他的呼吸深而悠长,颇有节奏,没有一点的紊乱。秋妃曾与军中之人打过交道,她很清楚,虽然已经过去很久。那刺客依然体力充沛,还能对峙相当长的时间。单凭自己一介女流,哪怕是接近圣上都是天方夜谭,若无增援,根本无法救出圣上。 只能求援吗……秋妃心揣度起来。 就算不知晨昏,今日也过去不短的时日,若无意外,芦花儿应该飞出宫中,飞到叶帅之处。只是……秋妃叹口气,宫墙深深,他们已多年不见。她不知他此时处于何种境地,也不知他能不能来救,心下不由得一片黯淡。就算他前来营救,大明宫如此广阔,他能找到此处吗?这身处之地,连她自己都不知在何处,更不用说一个多年前的侍卫…… 更何况,若知道受害之人是圣上。他还愿不愿救? 毕竟,正是这个皇位之上的男人,在他危难之时,将他的脚、他的身体乃至他所信仰的归处悉数破坏殆尽—— 秋妃倒抽一口冷气。不敢往下再想。无数疑问在她脑海分散,汇聚,令她头都有些疼,又想到自己无奈处境,她的手不由得微微颤抖起来。 叶帅遥不可及,除此之外,还有谁可以依赖? 宫门戒备森严,只凭一两个死士,恐怕难以将圣上运出。现下所在,应当还是在宫内,甚至可能就在后宫之中,自己行宫不远处。既然如此,那么可依靠的,便是嫔妃宫女—— 她首先想到的便是自年少时便相识的郑妃郑月筝,但她知道。阿筝胆小如鼠,在生下忱郎后又换上了夜游之疾,就算自己想法知会于她,说不定她马上会尖叫一声,昏厥过去。至于其他的美人婕妤,想必也好不到哪儿去,之前圣上身侧倒有个叫双娘的尚食小宫女,倒是有些胆识,人也伶俐,似乎可以依靠…… “啊——” 想到此处,秋妃不由自主地喊出了声。但这声音的末尾被她硬生生地吞了回去。 她当然是忌惮刺客,另一边。也是因为她突然想起,前阵子圣上暴怒,已将双娘杖击一番,逐出宫中,至此算了,更是无人了。 秋妃在心中点数一圈,后宫女子不是受不起惊吓,就是年轻毛躁不够稳重。圣上从来就喜欢柔弱如柳的女子,要不就是娇憨带点傻气的姑娘,平日里争宠起来各个千娇百媚,如今倒好,危急时分一个也靠不住。 圣上啊圣上,都怨你。 秋妃在心中发出叠声感慨,脸上不由得苦笑,妃子和皇帝,可说是世间志高的夫妻,在这样的时刻,也只能发出乡间村夫愚妇般的感慨。 “——噗咚。” 一个极其微弱的声音打断了秋妃的思绪。 像是什么东西被撞了一下。秋妃微微侧目。仔细听着。 “咚,噗噜。” 像是有什么东西冒出了泡。 下一刻,她听见了另一个声音,虽然很轻,很轻。 “哗啦哗啦——” 水声。秋妃心中一颤。黑暗中,她睁大了眼睛。这是流水之声。 她本已有几分冰凉的心又一次温热起来。昨夜苦寒,凝水成冰,自然悄无声息。 如今水重又流动起来,看来应是太阳升起,冻冰溶解,既是如此。这里应该离宫中御沟不远,甚至可能不是支流,就在主流之上。 水……流水……曲水流觞?! 秋妃猛地想到了一个人,一个最可以依靠的人。她虽和她交谈不多,但每年三月上巳日,她都会主持大局。在一片花红柳绿的莺莺燕燕之中,她一身青衣,素雅而沉静。她虽是妃子,确实以才学入宫,与其姊妹一起,在宫中担任女史之职。 “宋若昭……宋学士。”秋妃咽下一口唾沫,轻声道,“好。” 她主意已定,便四下探望起来。刺客虽然诡异厉害,但却不会读心之术,秋妃深吸一气,轻叹起来:“唉……唉……” 她自幼唱曲,戏文之类也学过一些,如今装起哀哭,丝毫不是什么难事。借着哭声,她尽量小心地,自亵衣上撕下一小片布,又借着声音的掩饰,咬破了手指。黑暗中。她看不清带着血的指尖,但她凭着感觉,在布上写了起来。 待到写完,她深吸了一口气。 “菩萨……菩萨……南无文殊师利菩萨……南无光音天菩萨……” 边这么念着,她边双手合十,仿佛在祈祷,实际将那团血布团在手心。她将童年时知道的菩萨名字一个接一个地念诵起来,然后慢慢地,慢慢地,向墙边挪去。 她双眼盯着刺客,生怕他突然反应。然而刺客却似没发现一般,仍旧立在圣上身后。景况过于顺利。秋妃反倒觉得毛骨悚然,她望向模糊不清的黑暗另一侧,仿佛那刺客一双眼睛已经把她看透,在下一刻钟,就会猛地向她扑来—— “呼——呼——” 手臂终于摸到了墙,秋妃已是满身冰冷。她拼命地稳住呼吸,忍耐着如雷的心跳,用颤抖的手摸向墙壁下方,她摸到了墙壁的缝隙,摸到了那条多少年前用米浆和水泥凝固的砖缝,她向前,向前,再向前,在近乎有一生那么漫长的摸索之后—— 她在墙角摸到了一个小洞。洞中传来一丝凉意,那是蒸腾的水汽。 秋妃长长地舒了口气。 她口中仍是不住地念佛,将藏在手中的布团靠近小洞。 “……杀……” 黑暗中响起一声男子低沉的声音。 秋妃浑身一个激灵,手不由得松开,那团布从手上滑落,可她再也顾不上。秋妃猛地抬起头,胸口不住起伏。即使她拼命克制,仍旧如同刚刚跑完长路一般,呼吸急促如喘。 “……杀气。” 那个声音又一次响起,却不似吓人,反倒有几分虚弱。 “圣上?”秋妃听出了熟悉的语调,“是圣上吗?” 黑暗中没有马上回答,但许久之后,她听见了一声极轻极轻的呼唤,“秋……” “是圣上!”秋妃喊起来,“圣上醒了!” 惊喜交加,如此一来,她几乎落下热泪。但片刻后她头脑冷静下来,心中突然起了一番纠结——到底是否要告诉圣上,此时此刻的可怖处境呢? 女子之德 “圣上……” 秋妃又是一声轻唤。她在犹豫,是否要告诉圣上他现时的处境?就算圣上并不如她欺骗刺客那般残暴不堪喜怒无常,可他毕竟贵为天子,也是心高气傲的人,他能否忍受如此的欺辱?秋妃心中也无法可想,只得呆立原地。 “这杀气……” 被缚在椅上的帝王出奇的镇定,语气里甚至没有一丝惊讶,他用低沉的声音说出心中的疑问:“是你……十五年前的……吗?” “十五年前?”秋妃复述着,睁大了眼睛。 她屏住了呼吸,砰砰直跳的心脏告诉她,她正在接近一个深藏许久的巨大秘密。她赶紧竖起耳朵,用所有的精神捕捉空气中的微弱声音。然而回应她的,只有一片沉寂。 “圣上?圣上?”秋妃顿了顿,提高声音,“圣上!” 没有回应。她又听到了呼吸声。虚弱的和稳定的。交错呼应,此起彼伏。 “啊……”秋妃张开嘴,终于鼓起勇气问道,“他……他又昏过去了么?” 刺客没有回答。刚才那短暂又激烈的对话仿佛没有引起他的任何注意。一切又复归于前,秋妃委顿在地,紧张之后的疲弱向她袭来,她这才发现,自己的衣服与头发,已被冷汗湿透。她背靠墙壁。无奈又漫长地叹了口气。 无论如何,现下可以确认,圣上安然无恙。而眼下,刺客也没有进一步之举。她心中虽然焦虑不已,但也只能维持现状,尽可能地让这胶着再持续下去,等待援军。 想到此处,她在身边摸索起来。她摸到墙洞,却未摸到那一张写有血字的亵衣布片,也不知是顺利落入水洞中飘走,还是在方才的慌乱之中被踢到了远处。 “南无……南无……” 秋妃又一次念诵起来,这一回。她是真心诚意地祈祷神佛,能够相助她将那一小片布片,顺利流到宋尚宫手中,她必定能看懂,并前来救援。 ——哎? 脑中灵光一闪,秋妃这才发觉,自己方才历数后宫之人,却独独忘了郭妃。 郭妃是后宫之中身份最高之女子,她生于将门之家,祖父就是“再造皇室,勋高一代”的郭子仪,而郭妃之母也是公主。自安史之乱后,郭家带兵纵横四方,郭家子弟和麾下将领权倾四方,势力盘根错节。说句有些僭越的话,郭妃可说是豪门军阀的千金,与皇家长公主身份无异。按说现下情形,向她求救乃是最稳妥的打算,但是…… 想到此处,秋妃微微皱起了眉头。 郭妃乃是圣上的发妻,圣上还未登基时,她就嫁于他为妻。一路从广陵王妃、太子妃册封到四贵妃之一的德妃,按礼制来说,若无太大过错,她应该加封为后,可圣上迟迟不封,在元和六年时,群臣上表,求封德妃为后,圣上却拒绝了。 “恐怕她得了尊位,会更限制我,所以还是罢了吧。” 彼时秋妃刚刚得宠,圣上将其视为解语花,无所不谈,可他从未对她提过这拒绝封后之事。所以她也不知,这圣上所说的“限制”到底是指郭家权势掣肘皇家。还是单纯地认为郭妃会管束他与后宫美女玩乐。 他对这个家族联姻带来的发妻,只有畏惧,没有情分。冷漠到甚至不愿意提起。 秋妃身在后宫,秋妃多少也与郭妃有所接触。在她的印象里,这个距离后位只有一步的女人不苟言笑,严肃异常,即使饮酒进餐,到了量,便放下筷子,从不放纵。以才华闻名的宋尚宫五姐妹曾撰写《女论语》,垂范女子言行,大部分便是以郭妃为范本。 外人看来,她兼具了将门的眼光与大家的淑仪,是一个高贵的妃子,一个完美的贤妻,但是——但是秋妃知道,她端芳的外表下,是不可一世的傲慢。 一旦有挑战她的人出现。哪怕只是出于无意,她也会如同狮子看到猎物,十分不雅地将敌人撕扯殆尽。 秋妃虽然得宠,但没有诞下子嗣,郭妃也不正眼看她,将她视作猫狗玩物一般。相比之下,郑妃就没有那么幸运了。阿筝初来掖庭,就被分到郭妃行宫中充作宫女,被其宫人排挤打骂,可世事难料,阿筝却被圣上看中,私下宠幸并怀上龙子。 在此事暴露一直到阿筝正式被封为郑妃的那一段时日,郭妃撕下了她大家闺秀的面具,亲自上手,对阿筝施加折磨,在后宫最大最华丽的郭妃行宫之中,日日传来“狐媚”、“贱人”、“妖妇”这样的咒骂,在大明宫上方回荡。与一个村妇无甚区别。 秋妃知道,郭妃想不明白。她的家世、出身、仪态甚至一切的一切,都如此优异,近乎完美,为什么换不来丈夫哪怕是一点的专宠与疼爱,甚至换不来他为他们的儿子稍微着想?大概从未经历过挫折的她,被这事折磨得发疯,直到化成戾气,全都撒到了阿筝身上。 阿筝被送出郭妃行宫的第一日,秋妃便急急地前去探视。虽然她与阿筝的关系一直不冷不热,可那盘旋的骂声却令她担心。待到她终于见到阿筝,她不由得惊了。 阿筝坐在床上。衣着端正,身上没有一点伤痕。但她的眼神却是发直的,看似看向前方,却是散乱的、失焦的,那时秋妃还不知道阿筝已经患上夜游之症,直觉告诉她,阿筝被折磨得要疯了。可她身上无伤,圣上也不能因此向郭妃治罪,碍于她家族之势,也无可奈何,只得装聋作哑,不了了之。 “阿筝、阿筝。” 秋妃只觉心疼,出声唤道。郑月筝虽是贱籍,但当年也是盐铁史李锜的家生子,早早地成为宠妾,也是个半主子,哪受过这样苦楚。 “你要忍着,你要忍着!” 话无从说起。她也只得从旁劝阻。 “她一介女流,无法和圣上正面冲突,只能旁敲侧击,敲山打虎。阿筝,你要咬牙忍耐,就算……就算是为了腹中孩子。” 但就是在这样的情况下。阿筝,那个空有容貌却无伶俐的郑月筝,却一眼看出了某些背后深藏的东西。虽然她仍旧两眼发直地看着远方,口中却轻声说道。 “郭妃在怕。” 彼时的秋妃并未听出,只是一迭声安慰:“当然,当然。纵使郭家权倾朝野,但终究是臣籍,圣上不点头,她也没法封后——而且她的儿子,恒的太子之位,也不稳定。” 阿筝就在这时静默了,愣愣地不说话。 秋妃还想告诉她,现下宫中的宦官势力,正在向圣上吹着耳边风,想改立恒太子的哥哥恽为新太子,郭妃因此着急上火,也不足为怪。但再说多了,又是僭越之事,她也只能攥着她的手,沉默不语。 可就在这时,阿筝突然说了一句话。 “她好像怕……怕什么秘密让别人知道。” ——多年前不过随口一提,秋妃也没把郑妃这话的话当回事。忱郎出生后郭妃不再找阿筝的麻烦,她也便将这事放下,在记忆中以往的角落。 然而多年之后,在今日的景况下想起,秋妃不由得毛骨悚然,连臂上的汗毛都根根竖起。 即便是她这样的旁观者,也知道圣上与郭妃,这对结发夫妻并非伉俪情深。 相反。他们像两把都锋利的剑,刃口对着刃口,不时会擦出火花来。就算仅有的夫妻之情,也会在漫长的冷落与拉锯中消失殆尽。 没有情意的夫妻,那算是什么呢? 如果不是互有利益的伙伴,那便会是…… 那便会是,恨不得置对方于死地的仇人了吧。 面对黑暗中飘忽不定的刺客,秋妃“腾”地站了起来。 秋妃在黑暗中摸索地站起,小府兵阿伦正高高举着几枚铜钱,试图挤进人群中。 “让让!劳驾,让一让!” 此处是长安城外,往龙首原方向。一处名为洛女原之处,旁有数座矮山。比起叶吟云红粉观那门庭冷落的情况,这里倒是人群熙攘。辟出的大道之上,有数个小摊售卖朝食,每一个面前都围得水泄不通,而且聚集的大多是挑夫劳力,任凭阿伦用力推搡,那些粗壮的脊背都不曾挪动一步。小府兵又折腾了好一会,才趁着人群散去,终于来到那摊位面前。 他抹一把头上的汗,气喘吁吁地说道:“来……来四个包子。” 那店家是个略有些年纪的婆子,头发花白,一脸疲惫。她看向阿伦,露出为难的神情。阿伦这才发现,她的面前只剩下四个包子,而在他身边,尚有一位客人。 “婆婆,快些。”阿伦赶紧催促,“我们还要赶路呢!” 那婆子没有马上决定,她看了看阿伦,又看了看他身边的人,然后她麻利地把四个包子一包,往阿伦怀里一伸:“给。” “多谢!”阿伦口中称道,心中却有十分不安,转头说道,“对不住了。” 然而他刚一回头,突然“啊”的一声,倒抽了一口冷气。 青衣怪客 阿伦倒抽一口冷气,便用眼角余光偷瞥身边之客。 那客人似乎见到包子售罄,不愿耽搁,便转身离去了。阿伦只见到他背影,那是一个极高的人,不要说比易小渊,就是比高大著称的胡人都高了半头。而且瘦,衣服像麻袋似的,飘飘忽忽套在他身上,袖中伸出一截手腕,白生生的,竟似枯柴一般。 “这人……当真是人么?真是诡异。” 阿伦在心中碎碎念,那婆子见包子卖完,手中也无事,便探头说起话来,“那人不三不四,看来也不是什么贵人,便把包子给了你。大人,我们摊儿虽小,包子却是货真价实,还望大人以后多多照拂。” “哦……”阿伦本只是府兵,又是最小的兵丁,突然遇到这样的谄媚。一时也不知如何应对,便随口问道:“婆婆可知,那是何人?” “我怎么会知道啊。”那婆子边说着,边开始揉面,“总穿一身绿,看着不像官服,但又不像日常衣裳,我猜是个老吏,可又总是遮着脸……” 阿伦听着她的碎嘴,再次回头。那客人已走到远处,眼看就要不见。只见他果然一身绿衣,在这清晨的荒郊野岭莫名显得有点阴森。想到此处,他不由打了个冷战。 “兵大人还要往东边走?”婆子在问,“那边可是墓……” “这便是了。”阿伦笑道,“还烦请婆婆带路。” “带路?带什么路?”婆子觉察不对,笑容凝固在脸上,“大人,莫要跟我寻开心。” “没有啊,婆婆是……诶?怎么都是真的包子?” “你什么意思?” 听闻此话,婆子正欲揉面的手停了下来。她抬起头,恶狠狠地望着阿伦。 “包子还有假的?” 阿伦却没有接话,他急急将包袱皮打开,把每个包子拿起,看了又看。他看得何等仔细,可那的确不过是普普通通的四个包子,没有任何不同。那婆子见他挑拣之状,恼怒得脸都红了,擀面杖锤得山响:“你——” 话音未落,远处一辆马车驶来。那是一架木质马车,足有三人高大。又有四匹马拉车,车前没有车夫,反倒是个人高马大的金吾,一身戎装,对着这边喊道:“喂!还没好么?” 他明显喊的是阿伦,可阿伦没有反应,仍在看着包子。 那婆子看看远处,又看看阿伦,怒气瞬间变成了惊吓,赶紧迭声说道:“找错人,你们怕是找错人了。” “咦?找错人?” “对对,这里平日里除我之外,还有另一个人卖包子,比我年轻些,五大三粗的。”婆子使劲推阿伦,“只不过她已数日没来,我也不知她去处,你们莫要问我。我什么都不知,真的什么都不知……” 阿伦见她慌乱模样,也知她没有说谎。加上易小渊连声催促,他便稀里糊涂地抱着包子,上了马车。 “竟是如此?” 听闻阿伦所说,月华微微皱眉,也露出疑惑神情。 不等叶吟云询问,她已经自顾自将其和盘托出:“山棚时常迁徙,卖包婆婆为联络之人,只有她带路,我们才知山棚今日具体所在。” “你可有卖包婆婆之住址?” “她也是山棚一员,弟兄们住哪里,她便住哪里。” 说到此处,月华便没再说下去。她的意思十分明确,没了带路的卖包婆婆,恐怕难以找到山棚所在之处。叶吟云点头道:“明白了。” 他转身前往气窗处,对易小渊道:“大人,此线已断。我们立刻回身往长……” “等一等!”月华突然喝道。 “药师何事?” 叶吟云转头,只见月华皱眉,一脸焦急之色。 “我带你们去……我虽不知在什么地方,但大体在林中何处还是知道的……” 叶吟云望着她,摇头道:“娘子,莫忘了,我们在追凶,不是郊游。” “那里离这里并不远!”月华高声道,“别忘了,这可是我的马车!” 这样拉扯下去,就没个完的时候。叶吟云扭过脸,瞪了她一眼。或许是想到方才被按在地上之经历,月华立刻噤声,不由自主地咽下一口唾沫。 然而片刻后,她还是哀求:“道长,你们带我到林中,转一圈,转一圈就好——山棚之间。砍树为记,我只要看到弟兄们标记,知道他们是否平安就好!” “……”叶吟云陷入沉吟。月华有些焦急,向阿伦投去求助的目光。但平时最喜替人求情的小府兵却似呆了,只是愣愣地看着前方。她更是不安,就在此时,叶吟云出声说话。 “好吧。”他仰头向外,“易大人,我们且按月华娘子所说,前去查看一回。” “呼——”月华长舒口气,肩膀放松下来,重又向华贵的车中坐去。叶吟云在一旁严厉道:“娘子。你要清楚,此回我同意此事,并非因为你的哀求。” 见他冰冷目光,月华只得硬着头皮,半跪着道了个万福:“……多谢。” “山棚之中多有猎户,常捕猎杀戮,会有血腥味儿。我鼻子灵,能闻到这味,所以冒险一试,或许能发现山棚所在。”叶吟云沉声道,“我等只为追查凶犯,并不想与山棚扯上太多关系。娘子的兄弟情谊是娘子自己的,与我们无关。” 月华也是伶俐之人,她知道,叶吟云是在隐晦地提醒她人质的身份。于是只点了点头,不再说话。叶吟云这才收心,道:“好,娘子请继续指路。” 月华道声是。重又趴在气窗边,与易小渊指起路来。 在她指挥之下,马车偏离山路,走到山林。林中枯树虽在冬季无叶,但枯树枝丫,密密麻麻。一时间暗了下来。叶吟云吸一口窗外寒气,胸中即刻翻腾,他知道,那确是血腥之气了。想到之后那可能到来的呕吐,他站起身,喊道:“阿伦?” “啊……啊!”小府兵像是如梦初醒。猛地一惊,“仙长。” “你有心事?” “有……嗯,没有……”他仰起脸,“我一时还未理清……您有何事?” “易大人驾车许久,我们且去换他的班吧。” 这样说着,叶吟云靠近气窗,喊易小渊停车。 起初易小渊当然不愿换,可叶吟云自有他的理由,他好不容易唬住月华,若在她面前暴露出一遇肮脏便会呕吐的弱点,那威慑之力可大大下降,对他们甚是不利。易小渊细想也是,无奈之下,只得放开缰绳,自己入了后车。 “我上来了……啊!” 他方才未入车厢,甫一登上,竟是目瞪口呆。车厢之内,铺地毯,焚熏香,还有专门放食盒、棋盘的凹槽之处。月华此时歪在车厢一侧,在她面前,有一台漆制小几,下放一盒,似乎是茶杯茶壶一类的器具。 易小渊不由得愣了。除了当今真的公主皇族,怕无人能用得起这样精美的车子! “你干嘛?”月华见他呆住,不由得笑道,“上来吧。” “好……” 面对对面精美的车厢,巧笑倩兮的女子,易小渊不由得面红耳赤,满头大汗。 这样一来,月华只当他暴躁气急,又要生气,便默不作声。她不说话,易小渊也不知说什么好,连手脚都不知往哪儿放。一会盘腿。一会伸腰,但无论哪样都不舒服,还窸窸窣窣地弄出声音来。月华听见声音,转过身,好奇地望着他,片刻后“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易小渊羞得面红耳赤:“姑娘笑什么?” “姑娘?”月华仍旧笑道,“你我年纪差不多,说不定算下来,我还是你姐姐!” 她这话说得平淡,言语是调笑,眉眼间却没多少调笑之意。易小渊倒是老老实实地接了话:“父母也不知自己出生年月,无法与药师排个座次了。” “不知出生年月?”月华皱起眉头,上下打量他,“不至于吧……” 易小渊虽是金吾卫中职级最低的一类,但到底是驻扎长安都城中之人,家中没些薄产人脉,早像阿伦一般被打发到城郊做个屯田府兵了。看易小渊做派,像是个殷实之家出来的,父母都不知出生年月,那也太不上心了。 “我……我家中兄弟八人,主母光是照顾都忙不过来,何至于人人都记得呢?”易小渊有些尴尬,随口转移话题道,“药师娘子呢?可有兄弟姐妹?” “……”月华呆呆地望着车顶,好一会,才轻声答道:“并没有。” 易小渊这才发觉自己说错了话。月华贵为公主,如今流落民间,想必就算是有兄弟姐妹也是离散,或是长久不能得见。但既然话已说出,他只能将错就错,装作不知。 “原来药师是独女,那岂不是掌上明珠,万千宠爱于一身哪……” 月华愣了愣,正欲开口,但就在此时,马车狠狠地颠了一下。月华的身子猛地腾空而起,易小渊脱口而出“小心!”,就要冲过去。但就在这时,马车又狠狠地颠簸起来,把月华一抛,正好撞到易小渊身上—— 鼻子里都是月华身上的香气,而耳边,却是叶吟云一阵阵的干呕之声。阿伦在惨叫,易小渊只觉得天旋地转,直觉告诉他,有些可怕的事情发生了。 山棚血洗 一番折腾,马车终于停在了林中大路上一处。 叶吟云手扶树干,以手掩嘴,不住地呕吐。他自晨间就未吃东西,此时吐出的都是淡黄色胃液。阿伦四下寻找,在不远处发现一个泉眼,可惜泉水发黑,水中都是渣土落叶,他也只能在叶吟云身边团团转,干着急。 “呕……呕,”叶吟云艰难地抬起头,“易大人。” “我在。”易小渊走上前去,“先生有何吩咐?” 此前他已将附近看了一圈,周围确有人烧荒搭棚的痕迹,可人已不知去处。月华四下寻找,在附近树上找到通信用的标记,是昨天留下的。按月华说法,此处山棚有二十三人。就算迁徙,也会留下一、两人断后,突然全部消失,实属异常。 “呕……易大人……” 叶吟云的呼唤令易小渊从思绪中清醒过来,他抬起头,看着虚弱不堪的道士。只听叶吟云断断续续地说道:“此处血腥味……特别浓重……” 易小渊点了点头。金吾卫的敏感直觉。已让他知道,山棚可能已经遭难。 “我们……快……走……” 叶吟云话音未落,远处已经传来一声女孩的尖叫:“啊……啊!” “糟糕!”阿伦惊道,“是月华姐姐!” 他话音未落,易小渊已经弯腰迈步,低头猛跑起来。 顺着声音跑了不远,他看见月华站在一处,浑身颤抖不已。易小渊赶紧站到她身边,问道:“药师怎么了?” 月华望向他,哆嗦着嘴唇,想说话,却又说不出来。 易小渊赶紧道:“药师莫急。慢慢说。” 月华摇了摇头,然后她伸手向下一指。 “哇啊!”随后赶来的阿伦一声尖叫,“血……血!” 易小渊低头望去。只见山洞洞口的地面之上,有一摊暗红色的液体正缓缓地扩散开来。那血尚温热粘稠,若洞中有人死去,想必死去不过两三个时辰。易小渊不由得也紧张起来,他说:“阿伦。” 小府兵答道:“是!” “这是火石,我们进去看看。”他略带宽慰地向月华,“或许,是野兽受伤也说不定。” “明白!”阿伦向前一步,接过火石,正欲擦亮引燃火把,扭头又看见身后月华。他嘴唇动了动,轻声说道:“药师姐姐且回去吧。” “回去。”月华僵硬地回复她,“哪里。” “马车那里。仙长在那里候着。”阿伦挡着,“你转过去,不要看,不要看。” 月华在这时终于有所动作,她近乎机械地转过身去。阿伦和易小渊都松了口气,两人赶紧点燃火把,踏着血迹,大步地走进了山洞中去。山洞不算幽深,大约十来步就到了头,而洞的尽头,正是易小渊假设的情况。 洞中,火光掩映之下,尽是无头尸体,足有二十来具。 “这……”阿伦都吓得呆了,“好生残忍!” 易小渊接过火把,靠得近前,细细查看起来。这些尸体从衣饰上看,都是猎户、农夫一类的人,大多身材健壮,综合月华所说,应是山棚中强盗无疑。这些人虽头已不全,但大部分并非死于砍头。而是死于喉头或胸口的致命伤。易小渊看了看,伤口很深,都是一刀毙命。但每具尸体的姿态都很是放松,并没有挣扎或是打斗过的痕迹。 这么说,是一个熟识之人杀了这所有人?难道是棚中有人叛变? “阿伦。”易小渊喊道,“点数一下人数,去和月华娘子核实。” 二人点数一番,共计二十三人,看来是全军覆没了。易小渊并非仵作,再看也无甚再多的线索,只得出洞而去。他与阿伦刚刚走到洞口,月华就迎上来。她此刻依旧浑身颤抖,说不出话,然而她依旧用热切的眼神望向易小渊,似乎询问一般。 易小渊想用言语回答,却又不能,只得轻轻地摇了摇头。 月华双膝一软,两眼一黑。跪倒在地。 “药师。”易小渊也顾不得许多,伸手扶住她,“药师娘子。” 月华只是落泪,发不出声。易小渊摇摇头:“娘子得罪了。” 然后他强硬地将月华扛上肩膀,将她硬是带回马车处。 马车处,叶吟云早在等待。看到眼前景象,他已明白八九分。于是他二话不说,协助易小渊将月华放上车厢。易小渊问他:“立刻走么?” “事已发生,凶手必不在此处了。”叶吟云道,“赶紧回长安去。” “明白。”易小渊道,翻身上了车夫之位,只听“驾——吁——”之声,四马同时奋蹄,大车快速跑了起来,林路之中,车速也不见慢减。此时月华一个激灵,猛地坐起,对阿伦说道:“帮我把帘子打起来!” “这……”阿伦看向叶吟云。 “拉开吧。”叶吟云扭头向角落。“我忍耐就是。” 阿伦听见,立刻来到车窗边,将帘子高高拉起。月华挣扎着来到窗前,看向后面黑黝黝的森林和山洞,口中念诵起经文来。阿伦虽听不全懂,但他大约知道,月华之意是祈求菩萨护佑山棚弟兄,洗清他们罪孽,早登极乐。 听着月华的经文,他又想到方才山洞中的可怖之景,不由得感叹起来。于是阿伦也伸头看向马车车窗之外。就在这时,一个人影映入他的眼帘。 虽然只是一闪而过。可阿伦看清了。那是一个绿衣人,很高,很瘦,手中似乎拿着一根黑黝黝的棍子,他站在幽深的森林中,望向马车。 就是刚才的绿衣人。 “咦……咦!” 阿伦惊得睁大了眼睛。马车驶得何等飞快,只一闪,就离那里跑出半里地。阿伦赶紧探头,回望方才绿衣人所立之地,只见那里空无一人。 难道那是……鬼魂精怪不成?阿伦吓得浑身冰冷,恨不得抓住月华一起看个究竟。但见月华虔诚诵经,满脸凄切,他也不得不将自己的问语收了回去。月华当然不知他心中曲折,自己兀自念完一套经文,这才瘫软下来,摇头道:“好了。” 阿伦把帘子放下,一时间也不知该如何接话,只得放下心中事。关心地望着月华。 月华面容如冰封一般,轻轻摇头:“无事。” 她口中喃喃:“虽是我弟兄,但毕竟是山棚盗匪,总有那么一日……” 阿伦见她脸色青紫,胸口起伏,一时间也不知她是释然。还是掩饰,张口结舌,说不出话来。而另一边,面向内壁坐着的叶吟云却说话了:“方才易大人不是询问娘子,家中有兄弟几人么?” 月华没有接话。叶吟云仍旧说道:“我与月华娘子,一样。” “一样?”月华愣了愣。“也是,你是修道之人……” “不止如此。”叶吟云声音放低,轻道,“该如何说好?泾师之变,虽在你们出生之前,应当也有所听闻吧。没听闻过也无妨,反正十几年前,曾有一段兵荒马乱的岁月。” 阿伦侧耳听着,月华也回过神来,叶吟云继续说道:“那时我不过五、六岁,战乱之中,我与父母失散,流离三年,才终于找到他们。爹娘虽在战火中侥幸保命,但原先家中薄产,早已丢得丢,卖得卖,连我唯一的姐姐,都卖给了乐坊,只靠做些苦力,勉强过活。原以为我回到家中,他们会兴奋不已,与我共享天伦之乐,但我爹娘只是目光呆滞。摇头而已。” 他顿了顿:“看到这样模样,我有些不快。可毕竟姐姐离家,只剩二老,我便谋划着如何赡养他二人。然而我归家不过半载,家中遇盗,损失了不少钱粮——这,本是俭省一阵就能熬过去的小灾,但我爹娘毫不犹豫将我卖于人牙子。更让我心寒的是,夜间我听见他们谈论此事,毫无血亲之情,仿佛我不是人,而是一件物品。一只牲畜。 “后来呢?”阿伦出声问道。 “后来……”叶吟云看向月华,沉声道,“后来我被转卖到唐州,被当地花魁买下,机缘巧合,那花魁正是我被卖出的亲姐,她便收留了我。然而终究好景不长,唐州城被吴少诚所破,我亲姐也在战乱中死去。至此,我虽双亲在堂,可实际如孤儿一般,茫茫天地间,没有一个亲眷——公主,想必也是如此。” “你到底想说什么?”月华颤声问。 她并不是恼怒,只是叶吟云突然说出那么多事,令她有些莫名。 “就在这孤寂之时,有人收留了我。那群人并非因为我的血缘,亦非看重我的身份与能力,只因我是叶帅,便愿意与我交心,无话不谈,亦愿意在战斗之时将后背交付于我。这些人之中,有出类拔萃之人,也有你们意想不到的显赫之人……当然,也有平庸的人,脆弱的人,不堪的人。”叶吟云道,“无论他们如何,都愿将我当做友人,亦是我的友人。” “仙长……”阿伦道,“仙长说的可是裴队、韩头等人?” “是。”叶吟云道,“裴队、韩头,昔年是我友人——所以月华娘子,” 月华抬起脸来,她嘴唇在轻轻哆嗦。 “叶某不明事情,但常言道,白首如新,倾盖如故,有时亲人反倒如陌路,不问死活,陌生人倒比亲人亲昵。”叶吟云说,“我知,公主顾忌身份与正邪之分,不知为山棚兄弟痛哭是否合适,但在我看来,只要公主视他们为友,大哭一场,完全可以。” 月华听着,像是有什么阻塞心中的东西终于被拔出,她“哇”的一声,泪如雨下,哭得如孩子一般。 车内问询 既然月华痛快大哭,叶吟云也没有呆在车厢中的理由。他站起身,理理道袍,对阿伦说道:“走吧,我们去和易大人一起驾车。” “仙长去吧。”阿伦眨眨眼,“我、我在这里给月华姐姐端茶倒水。” 他心中本是害怕出去再看见神秘绿衣人,叶吟云却误解了,暧昧地笑了笑,起身出去。易小渊正手握缰绳,叶吟云突然出来,他有些猝不及防地“啊”了一声。 “大人,”叶吟云笑道,“你在偷听车厢中谈话。” “此等事态,让人没法不在意。”易小渊挪了挪,给叶吟云让出位子来。二人沉默许久,易小渊问道:“药师可好些了?” “看样子没在哭了。”叶吟云侧耳细听,“她不是那种娇弱女子,应该是不妨事。” “嗯。”易小渊低头沉吟。“先生对这山棚之事,可有头绪?” “……说实话,我心中无谱。”叶吟云也低头道,“此事事出突然,看样子是仇家寻来,或是内斗俱伤。看来与那长安城中杀人好像没什么关系,但……偏偏出在这节骨眼上,又偏偏与月华娘子相关,我也不敢妄下定论……而且,嗯……” “哦?”易小渊转向他,“先生似乎有难言之隐?” “我……”叶吟云迟疑片刻,“我尚未理清,能否一会再说。” 他知易小渊最恨人吞吞吐吐,原以为他会暴跳如雷,然而易小渊却并未说话。他沉默片刻,将缰绳交到叶吟云手中:“请先生驾车片刻。” “你要干什么?” “与药师娘子问话。” 这样说着,易小渊自气窗处打开车门。转而进入车厢之中。车厢之内,月华已不再大哭,只是低声啜泣,阿伦立在一旁,拿着丝帕水壶,宛若小厮一般。易小渊环视一周,终究还是先轻咳了一声:“咳……呃!” 阿伦转头,喊声“易大人”,月华也抬起眼睛,望了他一眼。 易小渊本是一副公事公办神情进来,但见月华可怜模样,话语还是软了几分:“我有些事要问药师,现下是否方便?” “……你要问山棚的事情吧?”月华冷道,“问吧。” 易小渊得到应允,抱拳行了一礼,盘腿在月华面前坐下,思虑片刻,后道:“药师在山棚中,到底何等身份?” 月华听见,神色立刻不对。她双手撑地,向后退了一退。易小渊立刻觉察,手按上腰间长剑,严厉道:“药师,这可是金吾办案。若有隐瞒,莫怪我如道长般无礼。” 他一旦严肃,面目便带上几分凶狠。月华环视一周,见四处无人,也不敢吃眼前亏,只得轻叹一声,细声道:“在山棚中,也是药师。” 她见易小渊不答话,就自顾自地一顺说下来。 “我是前朝舒王女儿,父亲涉入宫廷皇位争夺之中,为人忌惮,终被害于宫中。那时我出生不久,宫中一位女官冒险将我救出。并将我托付她亲人照顾。然而事发不久,我父亲旧部联系山棚盗匪,意图起义,因无子嗣拥戴,便将我与小丫髻都拐带了来,权做号令之用。” 她父亲旧部,应该就是叶吟云说的罗令则。易小渊想着,示意月华继续说下去。 “此事最后为人告密,功败垂成,父亲旧部也被大多斩首。山棚中有一年迈大夫,觉得我年幼可怜,便抚养我长大,并将一手药术传授给我。山棚中弟兄见我有了靠山,也不为难我……” 说到此处月华停顿一下,似是理清心中思绪。 “山棚中弟兄,都是讲义气的好人,好吃好喝,优待于我。但我也知晓。这是一来他们是看老医师的面子,二来是看我身份尚有可用之处。后来老医师离世,朝廷亦改朝换代,除去医师之徒与公主之身,我不过一介女子。身在山棚,地位实在岌岌可危。” 她仰起头看易小渊,沉声说道。 “弟兄们江湖义气,也不知何时会消失殆尽,再呆着也不是办法。为防哪一日被送人做压寨夫人,我便处处留心。正好此时山棚中有号令,说招人去平康坊中担任细作,日常收集城中事,绘制一些图示即可。我思虑再三,便与丫髻柘榴自告奋勇,前往长安。” “等一下。”易小渊打断她,“你说‘号令’,是怎么回事?” “正如你所见,山棚随处迁徙。随时聚散,领头之人随时替换。若有人要假手山棚做事,会有传令人前来,号令山棚中人去做某事。愿做之人,也无须本棚同意,只要自去找传令人即可。所以我打点停当,便离了山棚去了平康。” “明白了。”易小渊点头,“你人在平康,业在山棚。” “我初到平康,便被韩头赏识,提为贴身药师。柘榴不好暴露心腹身份,便在坊中做个卖艺不卖身的侍女。我日常器物、情报等都藏在柘榴处。除非必要,不去找她。待到情报积够,我便设法掩护柘榴出坊,她来此处交接情报,再将情报传回于我。” 像是自知自己亏心,月华并没有提到自己诱惑韩云之吸食五石散之事。易小渊皱皱眉,听外间叶吟云没有吭声,也就没再提起。他直视月华,正色问道。 “药师既为山棚细作,可知发布号令者是何人?” “不知。”月华诚恳摇头,“那都是飞鸽密信,连传令人、山棚头都不知晓。” “那可知收集这些情报,所为何事?” “更不知了。”月华仍旧摇头,“我从未问过——但从一直传令来看,此人应对我与柘榴收集的情报,十分满意。” “这样啊……” 易小渊陷入沉思,片刻后,他又再问道。 “此处山棚共二十三人。药师可确定?” “对,二十三人。”月华想了想,又补充道,“山棚毕竟类似盗匪,此处据点离长安最近,也最危险。所以很少兄弟加入,人数不怎么变……” “洞中尸体,也有二十三人。” 易小渊打断月华,沉声说道。 “药师且听我说,洞中尸体,大多姿态平静。手中没有武器,也没有挣扎痕迹。虽被砍去头颅,但大多一刀致命。以我看来,杀人者,应该既不是仇家也不是官府,而是山棚中人信任之人,才会如此毫无防备,任人宰割。” “你是说,”月华睁大眼睛,“棚中有人叛变?” “我起初也这么想,但棚中二十三人,死者也有二十三人,似乎与叛变之事不符。”易小渊停顿一下,“药师可知,此处山棚,有没有信任的商客、医师或者官员一类?” 月华轻咬嘴唇,许久没作声。 “……或是歌伎、妓女一类。”易小渊又补充道,“虽说女子杀掉二十来个男子不太可能,但眼前之境,只能令我做如此想。” 月华仍旧咬着嘴唇,微微仰头,眼珠转动想了许久,最终吐出几个字。 “抱歉……” 易小渊脸上闪过失望的神情。 月华继续说道:“山棚弟兄,做的刀口上的勾当。就连自己人都有所防备。我想不出,有什么人能令他们如此放松警惕。” “万一,不是……人呢?” 就在二人说话之时,旁边突然有人插嘴,那是一直静立在旁的阿伦。此时的小府兵一脸苍白,微微发抖,显然是鼓足了十分勇气才说出此话。 “阿伦!”易小渊不满道,“我在问药师娘子话,莫要说些有的没的……” 然而他话音未落,旁边月华已打断他的话,问道:“不是人?那是什么?” 阿伦见有人问起,也顾不得许多。噼里啪啦如同倒豆子一般,将自己在包子摊前遇到神秘绿衣人,又在方才瞥见绿衣人一闪而过的事说了。易小渊几次想插话,都被他打断,只得无奈听完。待他说完,金吾卫早已一肚子怒气。 “说的什么神神鬼鬼,这样的时候你来添乱!你这——” 他正待怒斥一番,就在这时,他突然转了话语。 “你这里……小兵,你这里夹着的什么怪东西?” “啊?嗯?”阿伦慌乱起来,顺着易小渊所指之处低头看去。只见自己的牛皮腰带里,不知何时多出了一小束白纸,纸边翘出来,随着车一晃一晃。月华也移过眼神,看着那纸发愣:“刚才在坊里,好像不见这个。” 乍一下被两人一起盯着,阿伦羞得脸都红了,赶紧手忙脚乱地取出纸张,口中连连念叨“哪里来的?哪里来的?” “等一下。”月华按住他手,“好像有字。” 阿伦已经愣了,月华接过纸张,抖抖手,把那张纸展开。白纸很薄,也很大,如同地图一般,一下子盖住了月华盘着的双腿。白纸之上,乃是一长串墨迹。阿伦探过头看一眼,不由得大吃一惊。 “这是……字?还有好几行。” 那一边,月华和易小渊似乎都呆了。二人举着那张纸,一时间竟寂静无语。这让阿伦直觉不好,他连礼仪都顾不上,赶紧大声道。 “我看不懂字。药师、大人,这到底写的是什么?” 他按着胸口,按住砰砰直跳的心脏:“莫要……莫要吓我!” 辛公平事 易小渊一字一句地读出了纸上的字。 绿衣郎,启墓门。 羁旅车毁人入坟。 非生非死修罗引。 上仙无路地狱焚。 “这是……什么?”阿伦脸色苍白,“诗?” 易小渊和月华都没有答话,两人似乎在各自沉思。 阿伦哆嗦一下,鼓起勇气,再次说道:“大人,药师,这……不是什么好词吧?” 仿佛被他的话惊醒,月华浑身一抖,突然伸手,“腾”的一下掀了那张白纸。 “这分明是诅咒!”她大怒道,“你从哪儿弄来的这东西?!” 她突然暴起,一把抓住阿伦的领子。虽说女子力弱,但阿伦猝不及防,一下被她拉到面前。小府兵注视着她气得通红的脸,又惊又惧,话都说不清楚。 易小渊弯腰捡起地上飘落纸张,心不在焉地劝道:“药师稍安勿躁……” “稍安勿躁?大人好宽的心!”月华冷笑,“听好,这可不是一般的诅咒,咒我们车毁人亡还不够。还咒我们在那非生非死之处——阿鼻地狱、红莲之火中,不得转世超生!” “……不得转世,”易小渊抬头道,“原来药师是信佛之人。” “是!”月华冷哼,“我在平康坊呆得不短,女子嫉妒时用的厌胜之术见了不少。再恶毒的妇人之心,也是诅咒今生今世。最狠的不过咒人不得好死,还没见过这么绝的——连来世都咒遍了!” 她说得急了,唾沫星子都飞到阿伦脸上。可阿伦只是愣愣,脱口道。 “当真有轮回之事么……那么……” “你从哪里来的?”月华重又质问,“还是说,就是你……” 说话间,她手上用力,几乎要掐住阿伦。另一只手伸到腰间,眼看就要掏出毒药。 就在此时,突然之间,只听“吁——”的一声马嘶。 大车猛地颠了一下,月华身子一歪,失去平衡,重重撞到了车厢壁上。她紧抓的阿伦也松脱了。咕噜噜滚到车厢的另一边,同样也是“砰”的一声重击。 易小渊勉强稳住身子,再回头一看,只见月华恼怒,阿伦惊惶,他心中的躁火“腾”地一下起来,对外喝道:“喂,你到底行不行啊?” “这是山路,难走得很。”外间传来叶吟云的抱怨,“一匹马受惊了,掌握不好,四只都会惊吓,没本事的话,可是整辆车都要完蛋的!” 他唠唠叨叨,易小渊本就厌烦的心情火上浇油,令他忍不住要哇哇乱叫。但话要出口,他突然觉察,叶吟云难得那么多话,显然是旁敲侧击,提醒车厢中之事。想到此节,他也不想被叶吟云小看,便硬生生将怒吼和火气压了下去,低声喝道。 “阿伦,如果还要小命,就趁早安静些,别自己杀将起来!” “啊?”小府兵一脸委屈,像孩子般指道,“是药师她……” 易小渊顺势转过脸去。这时的他有些为难。若是平常说话或是询问案情还好,可眼下的状况是要安慰生气女孩子,他也慌了手脚,不知从何下手。 “冒犯药师了,我是粗人,不像叶先生那么会说话。”易小渊尽量学着叶吟云的腔调,“但药师,这诅咒虽说毒辣,可你怕得……怕得也太厉害了些。其中是不是有些……有些不可告人的那……那什么情?” “隐情。”阿伦在旁说道。 月华仍旧脸色暗沉,易小渊轻咳一声,仍旧说道。 “药师,我见的人也不少。任是武功再厉害再无敌的人,也会有害怕的那一样东西,这不是什么丢人的事。真的,你不要觉得不好意思。所以。嗯,药师,”他顿了顿,“能否告诉我们,此物到底为何令你怕到这样……呃,屁滚尿流?” 他最后用了个粗词,月华一愣,“噗嗤”一声笑了出来。阿伦也笑了,可又不敢让易小渊发现,只得憋着,憋得脸色青紫。 说者无心,但这样一来,厢中紧绷气氛也为之一变。 外间的叶吟云也有所觉察,他放松了手中握紧的缰绳,轻轻地松了口气。 “易小渊此人,虽然脾气暴躁,言语粗鲁。可并不因月华是女子就轻视于她,”他在心中想到,“看不出来,这个傻金吾,倒也有几分胸襟……” 想到此处。叶吟云不禁悲戚。杀人之事虽无眉目,可他早已预料,接下来将是深不可测的危险与阴谋。要解开阴谋,保护他想保护的那个人,或许要搭上—— 搭上这金吾卫的官职、武艺甚至……甚至比生命还重要的,尊严与信任。 叶吟云只觉得胸口一阵剧痛,这一切,都是他曾经失去的,也是他今生再也无法寻回的。一阵昏眩袭来。这是第一次,他没有因眼前的血腥和肮脏味道感到想要呕吐,他知道,即使他的志识做出了决定,他的身体依旧抗拒,抗拒将陌生的年少之人拖入深渊。 “秋娘。”脆弱的时刻,他在心中不断地轻唤那个名字,“杜秋娘。” 车外叶吟云思绪纷飞,车内的三人没有觉察。在易小渊的追问之下,月华也轻叹一声,说出了实话:“你们两个,看到‘绿衣郎’这个词,就不觉得心慌害怕么?” 易小渊和阿伦面面相觑:“并……没有什么啊。” “你连辛公平的故事都不知道?”月华睁大眼睛。“亏你还是长安金吾。” “这……真不知道。”易小渊认认真真想了会,抓了抓头,“还请药师赐教……先生刚刚跟我说了罗令则,辛公平倒没说……” “咳咳!” 他话音未落,外间已传来叶吟云轻咳之声。月华像是觉察什么,立刻噤声,一时间,车内无话,过了许久,阿伦才插嘴说道。 “药师是说‘心公平’么?”他疑惑问道,“心上有秤?” 月华看着他俩,微微咋舌,脸上露出看土包子的可怜神情。她略想了想,拉长了声音:“好吧。我便说给你们听——不过,我也是略知皮毛,其中深意,我也不知!” 说到后半段她突然提高音量,像是刻意说给叶吟云听。马车旋即颠簸了一下,像是在回应她“知道了”。月华顿了顿,便开始说将起来—— “你们可知道前任东宫?” 听闻这熟悉的开场白,阿伦不由得浑身一滞,拉住易小渊的袖子,本能地摇头。可金吾却没理他,只是说道:“听说过。” 月华也不管阿伦惊恐,继续说道:“宁太子,元和十年,殁了。” “我知。”易小渊点头,“举国哀悼。” “确实,”月华继续说道,“那时的长安城下了一场大雨,三天三夜都没有停歇。太子既殁,圣上可惜这早逝的长子,便亲自主持修改了典礼书籍,决定为他举办一场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大大葬礼。为此。东市、西市都暂且停止了宴饮娱乐,为太子致哀。” 她微微抬头:“据说太子为人良善,长安城中也有些威望。长安城中之民,便依据宫中的要求,店铺关张,歌吹不响,一时间。长安城陷入寂静。但偏在这时……偏在这时,一小篇私印的传奇极快地在民间流传开来,几乎人手一张——” “那,便是辛公平的故事。” “传奇……辛公平……” 阿伦听着,呼吸都急促起来。虽然他不过片刻前因好奇听故事经历了一场劫难。可此刻,他根本压不住自己的好奇之心。 “是的,辛公平。不是你说的‘心’,”月华指指胸口,“是人的名字,‘辛’。” 她拿手比划了一下,阿伦识不得,只是连连点头。 “这位辛先生乃是一个县尉,一日和友人出游,却遇到大雨。雨中天色尽黑,不辨道路,无奈之下,他们只好到了路边一个小客栈暂避。客栈又小又破,只有一张干净的床。偏偏这一天,这张干净的床早被人占了。” “占着那床铺的,乃是个穿绿衣服的人。” 本是普通的事,她声音低沉,让阿伦又打个寒战:“绿衣郎!” “客栈老板势利,见辛公平是官,带着朋友和车马,而那绿衣的孤身一人,看着最多是个小吏,便想巴结辛先生,赶绿衣人走。但这辛先生是个好人,就跟老板说,都是旅人,不要拿官职取人,说不定他是个厉害人物呢!于是自己把床让了出来,将就睡在地上。” “当夜,辛先生取出酒肉。和友人坐在地下吃喝。酒酣之时,那绿衣人也来了,也一起谈话喝酒。话语间,辛先生得知绿衣人也要去长安,便邀他同行。绿衣人没说是,也没说不是,只说白天不行,夜里倒可以。辛先生以为他喝醉了闹着玩,也没放在心上,就一直喊他喝酒、喝酒……” “后来酒过三巡,喝得大家都有点晕沉沉的时候,绿衣人突然说,辛先生,你们明天必在王家吃饭。吃的素食。住的是赵家客栈,他们有鲜味美食招待。” “辛先生更是只当玩笑话,根本没有在意。” “第二天,他起床发现绿衣人离去的,便与友人继续赶路。走到晌午,发现身处山郊野岭,周围没有一处店家可以打尖。两人走了一阵,只发现一户人家。那家人很是好客,见到辛先生旅途劳顿,便做饭招待,但家中贫苦,只得准备些野菜、蘑菇等素食。吃饭间,辛先生随口问他们何姓,那家人答道‘姓王’。 “而后傍晚时分,辛先生来到市镇,那里有很多逆旅客栈,十来个小二一拥而上,招揽生意,先生就随便选了一个。那家客栈殷勤接待,端上了肝脏做的菜,说此物难得一见,甚是鲜美。辛先生这才觉得奇妙,稍一打听,老板果然姓赵。” “哇啊——”阿伦惊讶极了,“竟有这样的事!” 他看向月华,一本正经地说道:“我看过仙长卜卦,他也只能算已发生的事,若是时机未到,还算不出个所以然来。而这绿衣人,吃饭喝酒间,就能未卜先知,这辛公平先生是遇到哪里的仙人了吧?” 月华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阴沉:“不,不是仙人。” “那就是一方神灵?” “不。”月华摇了摇头,“也不是。” 阿伦急道:“药师姐姐别卖关子,快告诉我!” “他是……”月华顿了顿。 “黄泉之人。” 诡秘夜宴 “……黄泉?” 阿伦张开的嘴都合不拢了。此时马车已驶出密林,重到山间大道之上,几缕日光照进来,照得人暖洋洋的,可小府兵只觉得浑身凉飕飕。 即便如此,他还是强笑道:“姐姐说的黄泉不是那个,那个死人的黄泉吧……” 月华眨了眨眼睛:“你且听我讲完吧。” 她也不等阿伦回话,仍旧说了下去。 “吃的、住的,发生的事情一一和绿衣人所说全都对上了,辛公平就算再愚钝,也觉察那绿衣人不是凡人,不由得想再会一会他,像知道他在想什么一样,当天夜里,绿衣人就自己找上门来了。辛先生又一次好好地招待他,并问他叫什么。绿衣人说,我叫王臻。” “他又笑着问辛先生和他的朋友,两位猜,我是什么人?” “辛先生回答,谈话中便知,您懂得很多。应该是位厉害的隐士吧?” “王臻却说,不对。辛先生,我是来自阴间之人,是前来迎接天子‘上仙’的。” “——吓!”阿伦猛地跳起来,“好生可怕!那辛先生没当场逃命?” “并没有。辛先生也是个奇人,不仅不以为怪,还细问王臻。为什么迎接天子上仙那么重要的事,只派你一个人来。王臻知他不信,说其实派来五百人马,只是辛先生看不见罢了。他说这话时,周围涌起一股阴风,辛先生抬眼一看,阴风中腾起青烟,就像是士兵骑着马儿一般。可只一晃,就不见了。” 月华话音未落,阿伦便回了头,把车里上上下下看了一遍。 一直沉默的易小渊接道:“莫慌,今日没刮风。” “这,这样啊。”阿伦心有余悸,“咳咳。然后呢?” “王臻又说道,既然有缘遇见,就请辛先生一道,去看那圣上上仙之事。” “有这等奇事,辛先生同行的朋友当然跃跃欲试,也想前去一睹。王臻却犹豫了,说辛先生朋友命薄,不宜观看上仙之事。他话都说到这样,朋友当然也不好勉强。于是当下众人说定了,辛先生与朋友分别,与王臻一同继续前往长安而去。” “他……辛先生,真是胆大。”阿伦怕过了劲,反而有些缓过神来,“再后来呢?” “当夜,王臻就把辛先生带到了一大队兵马之中。行伍中突然来了个陌生人,那些兵士却仿佛毫不在意,仍旧谈笑如常。王臻也不停留,径直带着辛先生去拜访兵马的头头,辛先生问如何称呼,王臻说,我们的统领,是大将军。” “不多会,二人来到了大将军面前。那大将军是个威武笔挺之人,即使在夜里,仍然看得出身披金甲。见了面,大将军也不多问来处,只是称赞辛先生是君子,又说了好些赞美话,也不知是客气还是真情实意。” “一番寒暄后,大将军吩咐王臻照顾好辛先生。然后他略一号令,一行人马就出发了。” “辛先生就这么跟着王臻,随着兵马队伍前行。一路前行,一直到了长安门前。到了长安,兵士稍加歇息,大将军做安排,将兵马分为五路,分头入城。辛先生和王臻一起,留在大将军一路亲卫队中。待到其他兵马走完,天已经黑了。这一路队伍这才进城。” “入了长安城,偌大一个皇都,兵马所走的道路,却都空无一人。辛先生揣测。这或许是黄泉之界,便不敢多问,凡事都听绿衣郎王臻指挥。他让他做什么,他就做什么,让他吃什么,他就吃什么。王臻大概也觉察到辛先生的不安,还解释了一番,说并不是怠慢先生,而是有些阴间的食物,人吃不得,必须小心才是。” “就这样,天色昏暗,坐卧任人,也不知过了多久,大将军突然把王臻喊去了。辛先生在旁听着,只见将军问道,参谋,眼看上仙时间就要到,圣上身边依然有众神相护,我们该如何是好呢?” “王臻的回答同样奇怪,他说我们大可设一场夜宴。宴会肥厚荤腥之物甚多,众神吃了自然昏昏欲睡,我们便可趁此时机,让圣上顺利升仙。” “他俩言语古怪,辛先生哪敢多问,将军与王臻又说了几句,最后微笑说好,显然是同意夜宴之事。片刻后,有人来报,说诸事具备了。大将军便命传令,让长安城中五路人马立刻启程,入皇宫去。” “到了此时,辛先生连多问一句的胆量也没有了。只得迈着步子,随行伍进入皇宫。入得宫门,就顺着宫道,往皇宫而去。入宫之路不短,一路上的宫女内侍,看见将军,立刻下拜,但不知为何,都是目光闪烁。表情呆滞。一路到了宫殿,殿内隐隐传来丝竹之声。” “将军下马,身穿金甲,手持武器,步入殿中。仿佛说好了一般,大约有五十个士兵出列跟随,王臻也是其中之一,他把辛先生也带了进去。” “大殿里,宴会已经开始了。宽阔的殿前,满满地站着俳优,有唱歌的,有杂耍的,也有咏叹的。原本该是喜庆的氛围,听起来却嘈杂纷乱。让人觉得难受。殿上点着蜡烛,烛火的光芒带着幽幽的绿色,如同萤火之光一般。” “辛先生四下张望,看见殿上龙椅,坐着一个中年男子。虽说从未得见圣上龙颜,但凭感觉,他觉得这便是圣上了。说来也怪,圣上并非英明神武的样子,反倒哭丧着脸,动都懒得动弹一般,像是个无人把持引线的傀儡。” “他不知王臻与大将军到底要如何升仙,只得站在一旁看着。大将军只是站在殿中,隔着俳优,与圣上遥遥相望,不说话,却也不似呆立的样子。在辛先生看来,大将军好像心情复杂,有什么话想对圣上说,可迟迟没有开口的样子。” “歌舞持续着,一直到了三更四点,突然有一个人走了进来。” “此人满脸胡须。碧衫皂袴,身外还套着红布,两道浓密的黑发自胸前垂下,也不知是头发还是面具的假发。他戴着面具,面具之上,还连着花纹斑斓的皮冠,那皮既不是老虎的。也不是豹子的,无论辛先生如何细看,也搞不清是什么动物的皮毛。” “总之,是个怪物就对了。”阿伦插嘴道。 “……对。”月华突然被打断,顿了顿,仍旧说道,“那人的面具画着一张狰狞的脸。令人害怕。然而俳优们却似看不见一般,仍旧歌舞。这怪物般的来人一步一步走到将军面前,双手抱拳一拜,说道,时候到了!” “说话间,他掏出一把一尺多长的金匕首,单手奉上。” “将军显然是有些迟疑的。他又立了好一会,这才接过那边匕首。然后他回头看了看自己的兵马,像是轻叹了一声,这才穿过俳优,从西面的台阶慢慢上去,走到圣上面前,半跪下去,就在他跪下的那一刻——” “音乐突然停止了。偌大的殿上,没有一点声音。刚才还呆坐的圣上,像是突然头昏目眩一般,无法支撑身体,顷刻间歪到一边。左右侍女与内侍见状,立刻上前,手忙脚乱地将圣上扶下龙椅,扶进了殿后西边的阁中。” “这一下事出突然。一直在旁观看的辛先生又惊又惧,几乎忍不住要喊出声。但见殿中人人肃立,他又不敢动弹,只得静静地看着。直到辛先生战得腿脚酸麻,大将军身边那个怪人突然喊了起来——” “‘升仙的时间,一刻也不能耽误!既然圣上是要走的,怎么不立刻启程!’” “此人中气十足,声音一下子就传进去了。原本安静的西阁里传出些窸窸窣窣的声音。隐约能听见有人在低声说话。辛先生勉强听见,有个人在问,圣上洗好身子了么?另有一个人回答,洗好了马上就走。然后西阁复归寂静,只传来哗哗的水声。” “之后又是一阵等待。远远传来宫中滴漏作响,辛先生揣度,大概已经到了三更尾。就在此时,西阁里有了动静。片刻后,有人抬着一架碧玉做成的舆,缓缓出来。” “那是六个面无表情的内侍,身穿青衣,衣上却画着龙凤。在他们所抬的碧玉舆上,端坐着圣上。此时他不复方才沮丧和虚弱模样,神情平静。只是脸色苍白如纸。辛先生不由得紧张起来,帝王出行,沿途之人必须下跪致意。但此时,殿上的士兵也好,宫女也好,无一人下跪,甚至连行万福、抱拳这样的小礼的人都没有。唯有大将军一个,微微躬身,做了一揖。” “他抬头问道,圣上,人间纷纷乱乱,您日理万机,十分劳苦吧?” “圣上并没有回答他。但大将军仍旧问道——经历了那么多扰乱人心的声音,见了那么多迷惑人心的色相,您那清净率真之心,可还在么?” “此时圣上终于有了反应,他似乎叹了一声,嘴唇轻动,用极轻极轻的声音回答,人心不是金石,怎能不被迷惑?” “辛先生看到,昏暗的灯光之下,将军竖起眉毛,像是发怒。” “然而圣上颤抖着嘴唇,又一次说话了。他说,不过,现在我心中已经释然,决定放弃一切……去吧” “他话音落下,辛先生听见了笑声。” “那笑声有些讽刺,又有些苦笑的味道。辛先生也不知道,这笑声来自大将军,还是来自那怪人面具后无人得知的脸。” 一语成箴 月华自车中的水囊中倒了杯水,饮了下去。 辛公平的故事已近尾声,可阿伦和易小渊仿若街边听评书一般,身子前探,仿佛就要叫好一般。月华垂下眼帘,脸上闪过一丝失望神情。不过她摇摇头,仍旧继续说道。 “笑声之后,大将军做个手势,转身就走。那六个青衣内侍也走起来,抬着舆,跟在大将军身后,快步往外走去——” “就在此时,原本鸦雀无声的大殿中此时突然有了动静。先是有几个宫女低声嘤嘤地哭了起来,如同传染一般,内侍、俳优,甚至在外间的守卫、杂役,都一同哭了起来,起初只是小声啜泣,后来竟变成了放声大哭。” “然后有人站了起来,去追那碧玉舆。男子们跑得快些,先到碧玉舆旁。就拉着舆上垂下的布,哭着说些告别的话。随后女子们也赶了上来,有人捧着金盘,有人跟在舆后用布擦拭圣上经过的地面。没有一个人离开,可也没有一个人多问一句。” “辛先生虽对详情不甚知晓,眼前的景象却也让他眼中酸涩。然而大将军丝毫没有停留的意思,他大步迈出大殿。与其他几路兵马会合,带着碧玉舆,更加如风如雷般地往东边飞驰而去,辛先生跟在行伍中,也不得不加快步子,快步追赶。混乱间,他突然想起,方才献出金匕首的怪人似乎不在。他四下张望,确实没有看到他的行踪。” “不过现实没给辛先生细看的时间,队伍过了‘宣政殿’,又出了‘忘仙门’,路边不再有宫墙,看来是出了宫外。后面跟着的宫女内侍终于停步,只剩下兵士们了。大将军这时终于停下了赶路的脚步。他叫来王臻,只嘱咐他将辛公平送走,和来时截然不同,他没有多说一句哪怕是告别的话。王臻得令,立刻骑马离队,载着辛先生走了。” “不多会,便到了一处普通的宅院前。王臻送辛先生下马,说道,这便是和辛先生同来那位朋友的落脚之处。我粗鲁地拒绝您的朋友,本该正中赔礼,但如今现在圣上的仙驭已远,我要即刻追赶行伍,不能从容,还请辛先生多替我说说好话。” “说罢,他甚至未说声告辞,就转身离去,消失无踪。辛先生敲门,来应门的人果然是他那位同行的朋友。朋友好奇地问这问那,虽然王臻离开之时没有任何嘱咐不能说,但此事太过离奇,辛先生思虑片刻,还是没有透露分毫。 “大概过了好几个月后,辛先生听到圣上驾崩的消息,这才忍耐不住,向家人合盘说出。又过了更久,直到太子殁了,他儿子无意间说起,才有人记录下来,写出了这一幕传奇……” “……” 传奇故事到此便结束了。然而易小渊和阿伦二人呆在原地,久久不能说话,诡异的气氛在车厢内回荡。易小渊面色严肃,过了许久,他才开口向月华问道。 “此事,当真么?” 月华迟疑片刻:“……也真,也不真。” 她话音未落,马车猛地颠簸了一下。直把车厢中三人甩了起来。易小渊落地吃痛,但连喊叫都忘记了,只是追着月华问道:“这样的事儿,若非亲历,要编可是有点难啊——药师,这当真只是个传奇?我怎么觉得有几分,虚虚实实在其中?” “这……”月华难得支吾。“大人莫再问了,再细我也不知。” 易小渊是个必打破砂锅问到底的人,此刻哪里肯停下,他看着月华略微苍白的脸,心中不停地打着腹稿。他完全没有发现,一旁的阿伦已经脸色青紫,口中喃喃。 “世上真的有阴间有鬼魂?还会前来……前来带人上仙?那,那不是索命?” 不管身边两人,阿伦自问自答,突然间,他浑身一个激灵,发出一声惨叫。 “啊,有的!真的有的!” 他这样一喊,将月华吓了一跳,易小渊的思绪也被打断。他转过脸恶狠狠地说道:“喂!你也是个汉子,别一惊一乍的!” “不,不是!” 阿伦手忙脚乱,指着易小渊手中一直未放开的诗纸,口中慌不择言。 “我,我想起来了,刚才。刚才买包子,人,人那么多,只有他,只有他贴着我……” “讲话就说清楚!”易小渊爆喝一声,“是不是要我把你的话揍出来!” “不不不,我是说……绿衣郎,我当真看到了绿衣郎……” 月华刚才本想劝解,如今他这么一说,也紧张起来:“你说什么?” 阿伦仍旧心慌意乱,但勉强将话说了清楚。他把在包子铺前绿衣人站在身边,婆子所说细事,乃至刚才密林之中乍看一眼绿衣人之事,也一气说了。大概是说得急了,他浑身发软,大口喘气,一时间竟接不上话来。 这回轮到易小渊和月华面面相觑了,过了好久,易小渊才愣愣问道:“真有,这事么?” “这……”月华想了想,突然撇嘴道。“绿色官服,也不是难得一见啊……” “啊?”阿伦见她不信,一下也急了起来,他大声道,“药师姐姐,我不是不懂,我知道,六品官服为深绿,七品官服为浅绿,可这样一来,这不正是诡异之处——” 月华微微歪头,孩子般地挑衅道:“强词夺理!哪有诡异之处?” “就算是我们裴队这样的小官,都有我这样跑腿的部下。再差些,也会有跟随的家生奴婢。着绿衣的六、七品官。哪里用得着贩夫走卒一起,亲自等着买包子?”他顿了顿,“若是长安城中的包子铺还罢了,这可是城郊,甚至荒凉之处啊!” 他说得有理有据,月华也无言以对,只得愣愣地看着他。 “再说了,”阿伦伸手一指,“那张诗纸是怎么回事?” 易小渊顺他所指低头看去,现在诗纸还抓在他的手里,上面娟秀的大字,看着让人有些触目惊心。阿伦又说道:“诗纸是塞在腰带里的。大人,你也知道,我们士兵的腰带,平日便是系紧的,要塞入东西,得拉开腰带,稍微花上一些时间。买包前我挤在人群中,没有片刻停留。只有那绿衣人,和我并排站了一会——” 他接下来的话呼之欲出,月华和易小渊都倒抽了一口凉气。 “只有他——”阿伦拖长了音调。“若只是个过路之人,他与我们素不相识,不知底细,为什么突然之间便要诅咒于我们呢?” “啊……” 月华轻叹一声,仿若浑身发冷一般,搓了搓手。 “药师怎么了?”易小渊觉察,“可是有……不可说之事?” “不是。我是说……”月华眼珠上下移动,“或许他……并不是素未谋面……” “此话怎讲?” “这绿衣人,或许便是他,杀害了山棚弟兄。”月华颤声道,“他也是你们……我们追查的——” “杀人凶手!” “啊?”阿伦听她一说,睁大了眼睛。 月华只疑他不知,解说起来:“从七品的官员、宫人。都穿绿色官服。” 她话音未落,车外,传来骏马的大声嘶鸣。 “吁——吁——” 车外,叶吟云一边惊呼,一边紧紧握住手中的缰绳,意图制住受惊的马匹。此刻他驶出了浑身所有的力气,拼命往回拉,粗糙的绳子在他指间勒出红印子。 但,一切都来不及了。 一个身影如同鬼魅,不知从何处蹿出,仿佛凭空出现在马蹄之下。面对疾驰而来的四马大车,他不惊不惧,亦不闪躲。叶吟云生怕马蹄踩踏,又是拉绳,又是喊叫,可那人动也不动,眼看他即将被马匹踏倒,车辆碾过,突然之间—— “叽——唧——” 凄厉的哨响划破天空。 几乎是同时,四匹马儿扬起了前蹄。原本就已受惊的它们惊慌失措,像疯了一般,向不同方向跑去。饶是叶吟云驾术再好,手里再强,也无法应对这突然的情况。一瞬间,缰绳脱手、断开,整辆车失去控制。 叶吟云的背猛地撞上后面木板,旋即又被一股巨大的力量,抛上了天空。 视线扭曲。他看不清眼前的状况,只看见眼中有一抹突兀的绿色,一闪而过。 “莫非……” 他心中一动。耳边仿佛响起了尖利的歌声,像小孩子,又像老女人,更像是…… “绿衣郎,启墓门,羁旅车毁人入坟……” 更像是,鬼魅。 “轰隆——” 一声巨响,月华豪华而巨大的马车撞上了山壁,又反推回来,向旁边的崖沟之下,掉落下去,摔成了无数的碎片…… “哗啦!”“哗啦啦啦!” 数里之外宫墙之中。有一人手中的粗玉算筹落下,散了一地。 那人呆住了,看着横七竖八的算筹,又望望窗外阴晦的天色,口中喃喃做声—— “不会吧……真是吟云兄?” 门外传来时高时低的吟诵之声,那是翰林院的诗人们又开始吟诗作赋。自元和以来,诗风渐往奇崛之处发展,读起来也有些怪异。筹算之人抬起头来,白发瑟瑟飘扬。 就在他迟疑间,只听“咕咚”一声,置于桌上陈旧的小地动仪里,南方龙口中吐出一枚珠子,本应落到下方蟾蜍的口中,可那珠子震了一震,竟擦过蟾蜍,咕噜噜地滚下了桌子,落到了地上。白发之人看了,微微皱起了眉头。 在他身后,堆满了星历和书籍,一小截彩色的绸缎被压在乱糟糟的书堆之中。绸缎之上的北斗七星,仿佛隐没在灿烂星辰之中。 而在那些书籍之上,都写有一个凌乱的姓名。 “司天台杨司辕” 司天灵台 元和十五年,岁初庚子之日。食时。 更钟敲响,皇宫中人,不用指挥,都开始忙碌起来。无论宦官、宫女,还有尚未成年的小黄门,都微微弓腰,沿着长廊,用小碎步快步奔走着。今夜,呈露之宴就要大张旗鼓地开始。虽不是一场大宴,可要做的事仍旧车载斗量。此刻的大明宫中,仿佛一台精密的齿轮机器一般,各人各司其职,这才保证这巨大的车载缓缓转动。 司天台主簿杨司辕走在宫中的长廊之上,不时与低着头的宫人们擦肩而过。有个宫女经过,抬头望他,正好杨司辕也抬头,与她四目相对。僵持片刻,杨司辕笑了笑,那宫女“呀”了一声,整个脸都红了。赶紧加快脚步,匆匆离去。 在这一年,杨司辕已迈入三十岁年纪,虽仍是壮年,但决计不是少年了。然而他面目眉眼,却仍旧如弱冠少年一般,带着几分稚气。加上肤色白皙,清秀可人,有人说,就算把杨侍郎放到当年则天皇后的男宠堆里,怕也毫不逊色,如果…… 如果他不是头发早白的话。 同样在这一年,杨司辕的一头发丝,终于还是全白了,一根黑发也没有剩下,从背后看,如耄耋老人一般。不老面容,早生华发,单是一样就足以引人注目,他还两项皆具。如此一来,谣言和传说一类,都围绕在他身边,从未有一刻停歇过。 “杨司辕,司天台灵台郎,奉长官命,居于翰林院天文院中,专司时计历法之事。” 在这深宫之中,他无数次这么向别人介绍自己。这是段极普通的话,他人听完,都会惊讶地睁大眼睛和嘴巴,还久久地不能合上—— 星象之事,轻则耽误天时,重则迷惑帝王,不得不慎。 先代数帝多次改革,设下司天台与天文院两方观星机构,为的就是互相制约,免得一家独大,占据解读星象之权,给人胡作非为之机。既是如此,两家自然是势同水火,互不相容,为了解释星辰是否异象,气候是否反常,两家时常不顾纸贵,将自家意见写成长长一表,连夜上书,相互参得不亦乐乎。 就在这样激烈的战火之中,杨司昴身为司天台直属,却能呆在宫中翰林院在“敌方”天文院中独占一间院室,一席之地。每天自做自事,不问寒暑。区区一介灵台郎,不过小吏之身,却被两方同时默许如此,难免让人浮想联翩,猜测重重。 有人说,他乃前朝司天台夏官正杨景丰之侄,也算是著了天文名作《宿曜经》的不空和尚之徒孙,家学渊源,自然受重视。 亦有人说,元和二年,司天台长官、司天监徐昂上书圣上的《新历》。名为司天台众人合作,实则大部分是少年成才的杨司辕之手笔,彼时他尚未加入司天监,加之避长官讳,便以残英为名,混入其中,实则几乎著了一整部历法之书。 上述之事,都是有理有据的,至于无风起浪的,那就更多了—— 传得最凶的,便是他会望向听风,占卜凶吉,比起与开朝之初的袁天罡李淳风等人,有过之而无不及。把他留在天文院,就是圣上随时要提他,向他问卜凶吉。 这话传到杨司辕耳朵里,已经神乎其神,传得不像样。 然而他只是轻叹一声,没有一句辩解。 而在他的直属上司,司天台司天监徐昂看来,这件事并不若传言般复杂。 甚至。连圣上干预之事都没有。 不过是后宫之中,也有计时制历之需要。宫中虽有女官,专门担任尚时一职,然而女官们一未学过天文,二难出宫墙,天时不定,每每总有变数,历法更改,传进后宫已经迟了。遇上大事之节,便令后宫礼节有亏。 当朝圣上,虽崇佛好道,但对儒家之礼也颇为重视。在连出几次错历错过祭祀之事侯,圣上便大发雷霆,勒令司天台和天文院解决此事。 既是圣上的意思,本是对头的司天台和天文院只得坐下来商谈。两相讨论许久,最终想了个折中之计—— 司天台派出一名观星的灵台郎,每月前往后宫半日,与后宫女史核对时历,通报天象,校正后宫天数,以绝错漏之患。但司天台在宫外。永宁坊中,后宫女史,难出宫墙。为方便她们平日询问,这灵台郎便呆在宫中翰林院,在天文院中候命。 问题是解决了,人选变成了至关重要的。 若选了狡黠之人,趁机探听天文院情报,告知司天台,是一番麻烦。 若选了过慧之人,人是司天台的人,反而替天文院出谋策划,又是另一番麻烦。 最终,还是司天台长官徐昂推举一人,那便是杨司辕。正如前述所说。此人家学渊源,精通历法,入司天台前他曾在宫中呆过,了解情况。而且最重要的,此人虽然外表引人注目,但内心却是个儒者,熟知种种礼法,话不多说一句,路不多走一步,更不要说越矩之事,担当此职,最是合适。他不提还好,一提,竟是司天台和天文院全部赞同,无一人有异议。 如同众人期待的一般,杨司辕并未反驳一句,乖乖地应了。然而启程前夜,长官徐昂放心不下,便将他叫到观星台上密谈。灿烂星斗之下,徐昂沉声说道。 “残英,我虽以守礼为由举荐你。但我知道,你并非酸腐儒生。” “不,我内心就是儒生。” 杨司辕硬生生地回了话,回话间,他把玩手中的玉算筹。这玉算筹是他加入司天台之时就带着的,是廉价的黄玉,做工也粗糙。看起来不是什么好货,却不知他为何如此珍惜。 徐昂看着他,如看着深不可测的星空一般。 沉默片刻,他突然笑道:“你心中在谋事,而且,看来是一件大事。” “长官放心。”杨司辕放下手中算筹,沉声道。“此事全在我一人,与司天监无关。” 徐昂没想到他回答得如此爽快,又拒绝得如此决绝。若是别人,他或许便追问下去。但杨司辕不同,徐昂直觉再细问,反而有所牵连,对自己不利。无奈之下,他也只好借坡下驴:“好吧,看来你那大事不为人知——我也是,我不知晓。” 杨司辕便不再说话。徐昂方才探问,有些尴尬,只得又嘱咐了一些话,说宫廷不比司天台,不是精于星象就行,还要懂得人心。虽说当朝明文规定,身为星官,不能和达官贵人、皇室中人交往过密,但也不能直接了当地驳人面子,就算敷衍也要敷衍够礼数。 然而他说得苦口婆心,杨司昂也是淡淡,也不知这灵台郎听进去没有。 眼看已是破晓,徐昂能说的话已说尽,杨司辕又如厚重磐石般,不见分毫裂缝。他只得摆摆手:“说到这里,我先走了。” “长官走好。”杨司辕行一礼,但是呆在观星台上不挪步。徐昂口干舌燥,也不管他,自己便走了下去。直走到远处。他回头,只见杨司辕仍旧站在观星台上,手里把玩玉算筹,口中喃喃说道:“礼节虽好……旧日友……也好……” 徐昂愣住了。这是他第一次听到古怪的灵台郎对事物做出评价。 站在台下,他细细想来—— 元和二年,杨司辕以狂放少年天才之姿,助他写成新历。本能顺理成章加入司天监,从夏官侍郎做起,走星官仕途一路,然而不过一年后,他却毫不犹豫地丢下手艺,入宫做了侍卫,直到元和十年末,才回到司天监中。 此时时转星移。他只能做个小吏灵台郎。可他却似毫无感觉一般,每日记星算历,克己复礼,战战兢兢,从不多言。见过他昔日景象之人,都为他惋惜不已。徐昂也是其中之一,但看得久了,他心中不由得涌起几分怀疑—— 灵台郎不需太多演算,他近乎每日拿着玉算筹,是在算些什么? 难道当真是谋划什么大事?那他是真的心如死灰,还是只是掩饰而已? 宫中侍卫的几年,他到底经历了什么? “小子,”徐昂恨恨道,咬牙切齿,“若非有贵人嘱咐,我定把你挖个底朝天!” 就这样,身负某种秘密的杨司辕就这么到了天文院,又在宫中稳稳当当地做了五年。 每到定时,他都固定进入后宫之中,履行职责。宫中本就少有男子入内,他的异貌吸引了诸多宫女的注意,在他经过的道路上,她们躲在竹帘后,悄悄地望着他的身影。有大胆的宫女冒着危险,请宦官带一两张诗纸,一件薄衫给他,杨司辕从未收下,但都郑重回信酬谢。对宫女都是如此,对其他人更是敬重。诺大的皇宫之中,从杂役到官员,从公主到王妃,无一人不与他友善—— 然而,也无一人与他交心。 不司非己事,不深交他人,这本是星官应有的状态,不足为怪。只是深宫中的宫人都暗暗惋惜,白浪费了一幅那么好的容貌。 曾有一位宫女如此说道—— “杨侍郎面上带笑,但孤身一人行路之时,看上去很是寂寞,又有几分坚定,似乎像在守着重要之物一般?”她猜到,“或许,他宫外有情人,正为他守身如玉?” ——这是关于杨司辕诸多谣言的又一个。 遗憾的是,她只对了一半。 长廊漫漫 通往后宫的廊桥曲折而漫长,杨司辕走着,又有一名宫女自长廊尽头而来,低眉顺目,步履匆匆。经过之时,她并未抬头,但终究还是被杨司辕分了心,还未走出几步,只听“扑通”一声。竟撞到了后面来人身上。 “对不住!”她脱口而出,再一抬头,声音都惊得变了,“公公恕罪!恕罪!” 她声音中瞬间带上了哭喊之声,即便是杨司辕,也不由得停下脚步,回头望去。只见身后,一名年轻的宦官手抱拂尘,沉静而立。那宫女跪倒在地,顾不得拾起掉落在地的漆盘。只是连连磕头,口喊恕罪。 杨司辕不常见宦官,分不清谁是谁。 但见此情状,也猜到这被冲撞之人,是高级的太监。 宫中太监,衣朱紫的太监有不少。实际位高权重的有那么几位。 吐突承璀,闽国之人,官至神策军监军,又得圣上信任,手握兵权,乃是真正的权重之人;梁守谦梁公公,元和年初便升任骠骑大将军,颇得圣上器重;还有一位王守澄王公公,虽在太子身边服侍,但也得圣上青睐,如今可是两边的大红之人。 但,这些宫中炙手可热之人。都不是眼前这位。眼前这位,不过着青衫,只是低等宦官,却惹得宫女畏惧,那边,便应是圣上的贴身宦官,陈志宏陈公公了吧。 陈志宏不过二十来岁年纪,比杨司辕还小些。与那之前几位相比,他既无兵权,也无官位加身,看似与其他低级宦官无甚区别。但,此人入宫不久,便深得圣上喜爱,日常起居事无大小都仰赖于他,说是圣上贴身心腹也不为过。 这宦官虽无实权,但在圣上身边近侧,甚至比一般妃子和圣上呆在一起的时间都多,若是说上一两句评判之语,就足以影响圣上对人褒贬了,说是真正地掌握生杀大权也不为过。想到此处,杨司辕不由得为那可怜宫女哀叹。想必一番责骂,是免不了了。 就在他这样想时,那宦官伸出手来。宫女以为要被打耳光,本能向后一躲。然而,陈志宏顿了顿,竟将她扶了起来。还弯腰捡起漆盘,放回她的手上。 “无妨。”他说,“小心便是。” “啊!”宫女浑身颤抖,比被打耳光还要惊吓,好一会都止不住。 陈志宏望她一眼,似乎假装未见她失态,只是问道:“你似乎是郑贵妃屋中之人?” 宫女低低答道:“是” “既是侍女,怎来做这尚食备宴之事?” “回公公。”宫女惊魂甫定,这才对答如流,“几日前一名尚食女官被逐出,一时无人顶替。便向郑妃娘娘说了,将我借出帮手。” “哦?”陈志宏皱眉,“缺了一人?” “是。”那宫女顿了顿,见陈志宏也没有怒意,便轻声说出。“听说是那位尚食清理之时,失手落下琉璃盏,本不是大事,却被圣上看见,突然恼了,便令人将她拉出去,暴……责、责打一番。” 杨司辕听着,他无须直接面圣,但也听闻,说圣上最近日益暴躁,稍有不快,便暴打怒骂,不时有宦官宫女被打得不成人形,甚至还有打得失去性命之事发生。他微微咋舌。俗话说伴君如伴虎,看来这陈公公,实在不容易。 陈志宏不知他心中曲折,只是问那宫女:“说下去。” “那尚食有个结拜哥哥,原是小儿坊那边替圣上养鹰之人。如今没了小儿坊,就在东西市做个游侠儿。如今他妹子事发,已是奄奄一息,她哥哥便设法将她接了出去……” 说到此处,那宫女“啊”的一声,掩住了嘴。 “我知晓了。”陈志宏无事般地点了点头,“是双娘吧,他哥哥叫卢阿瞳,是个白奴。” “……奴婢不知!”宫女赶紧接道,“奴婢只是听说,不知真假,也不知他二人之名姓。” “无妨,无妨。”年轻的宦官又一次说道,“你且去忙吧。” 宫女点点头。脸上掩不住感激之意。她捧着漆盘,连道两个万福,这才轻快地走了。她一离去,杨司辕和陈志宏之间没了屏障,星官和宦臣就这样隔着长廊,两人遥遥相望。 僵持片刻,还是杨司辕转身,恭敬行了一礼:“陈公公好。” “杨侍郎也好。”陈志宏回礼,“今日,可是又去和宋尚宫交换历法?” 说话间,他一双眼睛直往杨司辕指尖望去,在那里。他正把玩着他的玉算筹。陈志宏轻声道:“大师这玉算筹,可是伤了?” “此前摔了一条缝,不碍使用。”他不愿陈志宏如此关心,便寒暄打断,“旧物而已,不牢费心——陈公公呢?不必去侍奉圣上么?” “时候尚早,圣上还在仲阳贵妃宫中。春宵苦短,不唤我我还去,那便太不识趣了。” “仲阳贵妃?”杨司辕愣了愣,“是新来的妃子么?” 圣上后宫美人数以千计,他当然记不住所有名字。但这仲阳贵妃,他却似乎有点印象。陈志宏像是有所觉察,笑道:“是杜氏秋妃,圣上为她赐了新名,仲阳,杜仲阳。” “哦、哦。”杨司辕有些尴尬,口中应着,“早春二月。仲阳之期——人如其名啊,秋妃确实如同初春暖阳一般,左右逢源,沁人心脾。” “杨侍郎这么想?”陈志宏脸上闪过一丝讽刺的笑,“我倒觉得,这仲阳可是反讽之意。秋妃秋妃……秋,肃杀的秋,无情的秋,才是真正的她啊。” 杨司辕背上一寒,他浑身上下都警觉起来。身为观星之人,他对哪怕一点点异象都十分敏感。在人身上也是如此。这宦官不过萍水相逢,却突然品评起圣上的妃子来,这有些僭越,也有些可疑。杨司辕轻咳一声,将耳目都聚焦起来,口中赞道。 “公公深知后宫诸事,实在是圣上左臂右膀。” 陈志宏举起拂尘,眼神轻动,像在审视杨司辕一般,口中却是说道:“昔年旧事,不足一提。秋妃本是李锜罪妾,本该没入掖庭,但彼时圣上好色,绝色女子,不论身份,统统拉来侍寝。秋妃便拼命展示美貌琴艺,获得圣上一夜之恩顾。” 他突然说起这闺阁密事,令杨司辕有些猝不及防。但事已至此,他少不得咬紧牙关,做认真倾听之状。陈志宏仍旧笑道:“圣上一夜,伺候得好,平步青云;伺候得不好,便是丢入掖庭,惹人耻笑。一般女子不敢赌。但是,秋妃敢。” 她就是这样的女子——杨司辕本想这样脱口而出,但话到嘴边,他硬生生卡住了。 “当夜,秋妃全身都被搜遍,但仍旧在腰间缠了一小条白帛。白帛上书李锜伸冤之事,辩解他的谋反乃是一场误会,乃是被奸人所惑。圣上见了,大为吃惊。最终虽未原谅李锜叛逆之事,但最终还是大赦李家女眷,把秋妃、郑妃等罪妾纳入宫中,不久之后。封为贵妃。” “是么?”杨司辕不动声色,“当真皇恩浩荡,皆大欢喜。” “看不出来吧?秋妃看似天真单纯,只懂弹琴玩乐,但从不高调显艺,也从未要求专宠。自元和十年太子殁去后,她更是宽厚待人,从不苛责,仿佛不是一国之君的妃子,而是一名勤俭持家的妾室。但是,嘿嘿——” 陈志宏眼中闪过一丝狂热的光芒,虽然马上逝去。 “她终究是个有胆识的女子,不会甘于妃子之位。” 杨司辕本就绷紧的心弦立刻又紧了一番。郭妃封后之事屡屡受挫,几乎成为宫中禁忌。陈志宏虽为圣上近侍,但到底是宦官而已。妄言废立,这可不是好事。 他定了定神,正欲开口告辞,陈志宏却抢先一步,说起了话。 “我并非说宫中事,杨侍郎莫要慌张——” “那便好了。”杨司辕提醒道,“公公,我也只是个星官。” “我不过突然感叹,假若今日有危难之事,秋妃想必会又一次成为力挽狂澜之人。有这样女子陪在圣上身边,我身为内侍,也放得下心。”说道此处他顿了顿,笑起来,“感叹终究是感叹而已,区区闲话,大师莫要放在心上。” 杨司辕点了点头。陈志宏又笑道:“最好也莫要向他人说。” 这等微妙之言语,对别人不过小事。但若是他杨司辕跟他人说了,便是星官与宫中人深交的凭证,又是罪状一件。这宦官是不是早料到了这一点,才选中了自己吐露此事呢? 杨司辕有些怀疑,他看着对面年轻而白净的脸,仿佛在看一池深不可测的泉水,就像多年前看某个人一样。对面的人见了,也是对着他,微微一笑。 “不耽误杨侍郎找宋尚宫了,告辞。” 陈志宏拱拱手,迈步离去。 杨司辕也面无表情,拱手行礼。待到陈志宏走远,他抬起头,注视宦官离去的背影,一瞬间,一股极其强烈的奇异感涌上心头。 女子之德 此刻长廊无人,陈志宏不必躬身走路。他直起腰来,杨司辕注意到,他的腰间微微有些鼓出,似乎是什么粗短圆筒一类的东西,看那样子,至少他带了两、三个。宦官之服,乃是圆领窄袖袍衫,若非如杨司辕般慧眼如炬,怕是看不出曲折来。 那会是什么?杨司辕不知道,但直觉告诉他,那或许是传密报用的竹筒。 “看来,的确有事发生……” 杨司辕手中拈着玉算筹,那绷断的一丝裂缝割疼了他的手指。 “或许他当真话中有话,提醒于我……可说不定也是我多心。把无事当有事……” 星官重又走起来,口中喃喃说道,自言自语。 “不过,秋妃……那不是吟云兄的……” 想到此处他将算筹用力一握,像是下定某种决心。 “看来。我要多注意后妃之事了。” 动了心思的杨司辕转了方向,稍微绕了远路。这长廊有一段穿过御花园中,连接各后妃行宫住所。杨司辕沿路走着,这是隆冬时间,亭中没有花木。昨夜子时间下的一场薄雪,全都落在光秃秃黑黝黝的花木残枝之上,星星点点,颇似…… “……就像是……人初白的华发。 “娘娘,莫要这么想。” 远远地听见女人声音,杨司辕停下了脚步。 果然。在不远处他看见了一队持着灯笼的宫女。她们簇拥着一个女子,高高的发髻上是满头金饰,仿若射出的一道道金光。这让杨司辕想起很久以前看过司天监中秘藏的画作,牡丹园里的则天皇后,画中的女帝和眼前的人一样,已经不是年轻女子的年纪,可依然生气勃勃,野心和活力仿佛天生就在她的血液之中,即使是静默地立着,依旧在熊熊燃烧。 毫无疑问,那便是前朝郭相郭子仪的孙女,升平公主的女儿,贵妃郭氏。 “……你说得对。”郭妃说,“姿娘,我没有老,我还没有老。” 那名为姿娘的女官听了,赶紧上前,说道:“娘娘说的哪里话,您正值盛年,怎么突然谈起这‘老’的话来了?娘娘千岁万福,还有好长的日子在后面呢……” 大概是听惯了这样的奉承话,郭妃没有在意。她迈步向前走着,后面的宫女见了,赶紧提灯跟随。姿娘也伸手相扶:“雪天路滑,娘娘小心。” “有些事,想起来就像昨天一样。”郭妃任她扶着,轻声道,“我当上广陵王妃那一日,也是这样的大雪。那时还是广陵王的圣上亲自来到我的家中,纳迎如礼。拉礼的马与车在府前排了长长一列。我母亲甚至不让我出去见他……” “娘娘乃郭家千金,娴静贞淑,哪有说见就见的道理?” “待纳了礼,母亲便拉我到帘后,轻声嘱咐。她说,此皇子英雄少年,必定有光明之途。你要好好行妇人女子之德行,日后说不定,会成为皇后。” “彼时圣上还不是太子,老太夫人就能看出,实在是……”姿娘迟疑片刻,还是祝道,“这等有眼光,可是几辈子修来的福气,我们可比不上。” “眼光!”郭妃突然恼怒。“她哪来的眼光!” 姿娘一惊,赶紧低头:“娘娘息怒!” “她要能掐会算,怎会不算到后面许多事!”郭妃颤声道,“她要料到纪美人抢先生下阿宁,料到圣上连他的孩子都不管不顾,那一定不会……一定不会将我下嫁于当时那无依无靠,生母无名,也不为父王所喜的广陵王!” 姿娘张开嘴,似乎要说些什么,可最终还是什么也没有说出。 杨司辕站在暗处,静静地看着。人在宫中,他早知道,郭妃与圣上不睦。但他却没料到,郭妃心中,已是如此恨意深重。 正在他思虑间。郭妃的声音低了下去。 “若他当真是我母亲以为的那个英雄少年,那便好了……我也不是恶毒的女人,我也不是非要后位不可,但是——”她又恼怒起来,“但是,堂堂皇族,竟连这种事都干的下来。什么杜秋娘郑月筝,不是歌伎就是宫女,低贱得猫狗都不如,都往宫里拉。还给封了妃子!什么勤政之王中兴之主,还不就是……就是一个登徒子!让我大唐皇室脸面放在何处!让万民的脸面放于何处!” 她一口气说完,因为生气,浑身都有些颤抖。姿娘望着她,脸上满是惊惶,却也流露出女性特有的同情。她这样近乎完美的女人,是多想用一腔抱负热情换来丈夫的宠爱和敬佩,就如前朝长孙氏般,成为一代贤后。圣上对她背后势力何等忌惮,她越是努力,便越是担雪填井,令圣上对其越发疏远。郭妃并非毫无觉察,可她放不下自己的骄傲,两相对抗,最后便是一无解之局。 “姿娘。”郭妃转头。“你可是在可怜我?” “……不,奴婢不敢!” 姿娘一惊,赶紧伸手一指,转换话题。 “娘娘你看,那边冰化了——哎。那是什么东西?” 杨司辕顺着姿娘所指方向看去,那是御花园中的临山小湖。方才还是覆着一层薄薄的冰,如今阳光初照,冰融雪化。有一叶轻薄白色之物浮于水上,既不是花。亦不是雪,晃晃悠悠,荡起层层涟漪。 姿娘方才触了主子逆鳞,正好借口而去。当下便快步走下长廊,往湖边而去。郭妃也不候她,径自向前迈步。杨司辕见她往自己方向走来,正欲转身躲避,偏在这时,他听见了一个尖利的声音:“娘娘——杨侍郎——” 杨司辕只觉头皮发麻,只得从暗处走出,眼也不抬便拱手道:“郭妃娘娘,吐突公公。” 吐突公公,便是吐突承璀。这个宦官自幼跟随圣上,深得信任。此时他身兼宫中太监总管、蓟国公、神策军左军中尉数职。掌管宫人、军队,可直接与皇上议事,乃是一等一的实权人物。与九品青衫、孤身一人的陈志宏比起来,此人三品官衔,朱衣紫符,身后带着一队各等宦官,声势浩大。耀武扬威。 这样一只队伍,和郭妃的侍女们在廊上相遇,竟是如同两军阵仗,眼神中擦出火星。杨司辕夹在中间,说不出的尴尬。吐突承璀手握大权,在前任东宫太子宁去世后,他一力推举澧王李恽,虽遭拒绝,但此后时时活动,威胁郭妃之子李恒的太子之位。郭妃对他颇为憎恨。看着他的眼神,都是一股不耐的恼怒。 “娘娘可好?”吐突承璀倒是主动说话,“在圣上驾前,多日没看见您了。” “这几日是呈露之宴,妾身愚钝,不懂炼丹修道之意趣,便不扰圣上之雅兴了。” 相隔数步,他二人言语却皆由侍者传递。话语初听不过日常问候,可细细听来,却是吐突承璀讽刺郭妃不得圣上恩宠,郭妃直指宦官们进献金丹之类是旁门左道,皆是暗藏体统,笑里藏刀。观战的杨司辕都捏了一把汗。两人又略聊了些天气花木一类,吐突承璀突然问道。 “娘娘。”宦官突然提高了尖细的声音,“听闻宫外,不太平静啊。” “是何事?”郭贵妃冷淡却不失礼数地问道,“可是回纥匈奴又有战事?还是节度使又图谋逆反,战事又起?” “都不是……长安城中,今日出了数起连环杀人之事,目前金吾卫正在追查,尚未抓住凶犯。”吐突承璀的眼睛里闪过一丝狡黠,“娘娘竟然不知?” “深宫之中,不闻外间事。”郭妃答道,“我的侍女们从不乱嚼舌根。” 吐突承璀眼中露出胜利的狂喜:“娘娘不知,国舅,或许会知晓吧?” 这话问得尖刻。杨司辕在一旁想到。郭氏一门声名显赫,子孙也都入仕为官。郭妃的四个兄长,就有京兆尹、司农卿、检校工部尚书、银青光禄大夫等职位,按其职位,可说长安城乃至内宫中诸多事务,都被郭家把持。吐突承璀此语,简直是直指外戚干权,若换了别的宦官,早被打出去了。 郭妃连眉毛都没动一下,只是报出两位兄弟的名字:“你是说钊,还是鏦?——我的兄弟,已许久未见。” 吐突承璀缩了缩肩膀,他笑了,像是看见虫儿触网的蜘蛛,一字一句地说道。 “娘娘未见,太子,可见了。” 杨司辕注意到,郭妃的肩膀微微地抖了一下。 吐突承璀带着古怪的笑容,继续说道:“听闻,最近太子曾派人司农卿谈话,国舅也劳心,给予他一番殷勤的嘱咐啊!” 郭贵妃的脸色瞬间变得苍白如纸。 宋氏尚宫 冰冷的长廊之上,正妃与宠臣的唇枪舌剑仍在继续。 不过片刻,郭贵妃已神色如常,她坦然道:“公公也知,恒是个文静孩子,他从未跟我说过此事,我也无从知晓——既然公公有备而来,可否告诉我,我兄长说了些什么?” 或许是没料到她如此坦然,吐突承璀反倒有些猝不及防,迟疑片刻,最终还是说道。 “圣上近来身体不适,大人却说,请太子不要多忧虑其他,只要为父皇尽‘孝谨’之心……” “那便是了。公公,孝顺父亲,有何不对?”郭贵妃急急地打断,冷然道。“无论圣上待太子如何,他们可是血缘父子,天伦自有亲情,他人想干涉……得先问过圣上才是吧。” 这一番话,真是逆转情势。原先是吐突承璀暗中指责外戚干政,郭贵妃轻轻一挑。反指责起吐突承璀干涉太子之事。若再反驳,就是忤逆圣上,就是吐突承璀,也担不起这责任。如此一来,宦官暂居下风,也只得偃旗息鼓,不再多言。 但似是不愿就此放弃般,他抬头望着郭妃,沉声道—— “孝顺父亲……娘娘,你要知道,”他顿了顿,“父慈子孝。兄友弟恭,皇家之中,可不是谁都有这样的福气。” 郭妃如遭雷击,张了张嘴,最终什么也没说。 任她机敏过人,义正辞严,此刻也变得哑然,无言以对。 趁这时机,吐突承璀做了个手势,宦官们悄无声息地离开了。郭妃停顿许久,才重新迈步。宫女们赶紧紧跟而上。整个过程安静极了,气氛一度凝滞,没人注意立在当中的星官杨司辕,就连往日那些盯着他不放的宫女,也无一人敢抬头。 这正合杨司辕心意,他恭敬一礼,让到一旁,令郭贵妃队列先行。她们还未走出几步,就有个身影从旁追了上来,口中连连喊道:“娘娘!娘娘!” 那是方才下廊的姿娘,她轻提裙摆,从后面追了上来。杨司辕注意到,她手中拿着什么东西,湿漉漉的,正在往下滴水,想必是那水中布片。 “何事?”郭妃怒气未消,语气中尚有几分懊恼。然而姿娘却顾不得许多,快步跑到郭妃身边,双手呈上:“此物……此物……” “嘘……嘘!” 有人发出轻微的呵斥声,大概是哪个宫女发现杨司辕尚未走远。杨司辕也有所觉察,他便仍旧前行,不疾不徐,免得被人发现他已听见。既有人提醒,姿娘当然很快觉察,她压低了声音向秋妃禀报,杨司辕只听得见几个字—— “顺水流出……红叶题诗……” 接下来是郭妃的声音。她比姿娘更为谨慎,杨司辕听得更少。 “好……看得紧些……莫让……破绽……” 絮叨几句,郭妃像是决定什么大事,轻声喝道:“明白了么?” 众宫女自然齐声回答:“是,遵娘娘令。” 郭贵妃又望向姿娘,正色叮嘱道:“千万收好。” 姿娘略有些惊慌神色,但仍旧拜下:“是。” 然后她们便远去了,与方才赏雪景的一步一顿不同,离开的脚步声颇为急切,甚至有些嘈杂慌乱之意。杨司辕站定,口中轻叹:“啧,当真十分可疑。” 若换了别人,此刻早已抓耳挠腮,失去线索,不知从何查起。但杨司辕有一双锐利的星官之眼,姿娘手中的事物,他早在一瞥间就看得清清楚楚—— 那是一块巴掌大的绸布,不知是从哪里撕下的。浸了水,但不见萎顿,显然是上好织物,不会是宫女所用。布是纯白,虽在湖中,却不见为淤泥所染,可见落入水中不久。而最关键的一点,便是那布上,有纵横的红色道道,杨司辕看得分明,那是一个字。 一个“救”字。 他只看清这一大字,下面还有一些小字,无论如何,在这秩序井然的宫中,有人写下“救”字,已不是小事。杨司辕心中有些凛然,不由得加快了脚步。 现下最好的手段,便是寻到姿娘。向她借来那枚丝绢,看到底何时。但一般宫女也就罢了,偏偏还是郭贵妃的贴身心腹,想来绝不会承认。诸事在杨司辕心中纠结起来,若说有一件异状还是好的,如今几件异状合在一起,那可就是要出大事了。 杨司辕轻叹一声,再也不敢像此前一般耽搁,而是加快脚步,向目的地尚宫院行去。 尚宫院位于后宫之中,与诸妃行宫皆不远。数个宫女正立于门外,手捧盥洗之物。等待内里召唤侍奉。杨司辕心中想着方才事由,无心周围,便连招呼都不打,急急往里闯。这可把宫女们唬了一跳,赶紧上来拉他。然而她们终究慢了一步,杨司辕已经荡开帘子,半个身子撞了进去。他只听见里面传来低声说话之语。 “……昨夜我又梦……” 杨司辕听见,不由得整个脚步都停住了。一时间连此前急事都忘了,愣愣的只是发呆,外间的宫女见状,赶紧一拥而上,连扯带拉地将他拉出来。另有几个一迭声地进去传话:“宋先生,宋尚宫,杨郎君来了。” 屋中常住之人乃是现任尚宫宋若昭,也是宋氏五姐妹中的次女。她同长姐宋若莘,及三个妹妹一起,以才华学养闻名,被节度使推荐。在贞元四年被德宗召入宫中。入宫之后,虽是嫔妃等次,但德宗不以宫妾待之,而是以“学士先生”称呼。 五姐妹入宫已经三十余年,剩下的大姐若莘一直执掌宫中记注簿籍之事,参掌机密、著述词章。二姐担任尚宫一职,总管宫内诸多事物,管理得紧紧有条。两人还不时担任后宫嫔妃、诸王、公主甚至驸马的老师,深得器重。 四妹、五妹早年因病殁去。三妹协助两位姐姐理政,于元和中逝世。即便如此,朝中与后宫之人还时常提起。昔年德宗与群臣写诗唱和,五姐妹亦参与其中,精彩艳艳,甚至有比肩上官昭容之风采。不时有人感叹道,世间何等男子,才能配得上这绝伦的之才女? 正当他如此思虑之时,屋内传来声音,轻轻地喊道:“杨郎君,进来吧。” 杨司辕定了定神,想起此程目的。现下,若想从郭贵妃心腹姿娘手中得到半块布片,只能依靠身为女官总长的宋尚宫。若是她拒绝,这条线索就此断绝。想到此处,杨司辕不由得微微提起了心。但事已至此,犹豫无用,他便应着呼唤,走入尚宫府中。 府中待客之厅,四面挂满字画,皆是墨兰、寒食帖一类,颇为古雅。正中一张大红木桌,桌上案牍堆叠,甚至齐整。案牍边放有一排笔架,大大小小的毛笔依次悬挂,如同编钟一般。桌后挂着两张人物画像。一张是学堂皆有的孔圣人像,另一张则是个拄拐的老妇人,眉目慈善,杨司辕从未见过。 “这乃是韦逞之母,宣文君宋氏。”一个声音传来,“家姊著《女论语》时,以其代仲尼,作为书中表率……” 杨司辕循声望去,只见一个女子款款走来。那便是宋尚宫,也是宋氏二妹宋若昭。此时她已是四十余岁的年纪,与郭贵妃近似,可她看起来远比郭贵妃年轻。她一袭白衣。站在瓷盆的水仙花前,宛若一副泼墨图画。 这是后宫之中,哪怕是身边的女官都戴着宫花翠玉,涂着厚厚的钿装与花黄,宋尚宫不事雕琢,发髻之上,只插了个简单的木簪。她自重尚宫身份,一身素淡,刻意为之,本意是为了展示自己“以学艺扬名”,可反而在后宫之中显出与众不同来,令时人评价她有“淡丽”之风,以淡为丽,颇具风情。 “杨郎君。”白衣女子见他发愣,微微屈身到了个万福,“今日我照顾姊姊,有些迟了。” “啊,宋先生……病了?” “多谢杨郎君挂心。家姊入秋得了风寒,如今不见好。”宋尚宫的眼中蒙上一层阴霾,显是情况不容乐观,但她仍旧微笑着望向四周,“多亏了各位姊妹,帮助我照顾她。” “各位……姊妹……” 杨司辕口中喃喃,抬头四望。 现下,在这尚宫府中,足有六、七名女官,后宫复杂,其中是否会有郭贵妃或是吐突承璀派的耳目,杨司辕不得而知。不过,即便这里没有眼线,他也不能大喇喇地询问一个宫女之信。那张白布太过于诡异,他不得不谨慎行事。 这该如何是好呢? 杨司辕握着算筹,不由得轻声笑起来。 吟云兄,没想到,离了北斗卫那么多年,还是用起了我们那套秘话之术。 秘诗传信 “杨郎君。” 端丽的尚宫在榻上坐下,杨司辕亦盘腿坐上客榻。二人相对,如画一般。只是宋尚宫始终以一副公事公办的语气说道:“灵台郎事务繁忙,不能让你久侯,现下便开始核对今期月历吧?” “尚宫莫急,我有一事想要请教。” 宋尚宫略有些吃惊:“你讲。” “今日,尚宫可曾见过秋妃娘娘?” “这……”宋尚宫有些警惕,“杨郎君,为何问起此事?——您可是星官。” “嗯。”杨司辕沉吟片刻,继续说道,“方才我路过御花园中,偶见她行宫所养的七彩鹦鹉不见踪影,脚环也开了,不知是不是宫女看管不严,便想告诉秋妃娘娘一声。” 他其实并未看见,不过试探尚宫是否知情。只见宋尚宫面露疑惑,喊来女官,问了一圈。都说没有见到。宋尚宫面露歉意,向杨司辕回道:“都说只见她的女侍,不见秋妃娘娘。不过,今夜是呈露之宴,秋妃娘娘应当要置办器物宴会等,可能在宫中某处发号施令。也可能在某处库中。郎君所说鹦鹉之事,我即刻差司掌鸟兽的女官去询问,不会怠慢。” 杨司辕注意看她神色,只见宋尚宫神色如常,并没有任何变化。 看来,她似乎对宫中异况,并不知情。 这样想着,杨司辕伸出手,将一直把玩的算筹放下了。 宋尚宫敏感觉察:“杨郎君,还有何事?” “说来惭愧。”杨司辕道,“我新近写了一首诗,想向尚宫请教。” “写诗?” 清丽的女子抬起脸来。柳眉倒竖,似乎有些被戏弄的恼怒。然而在她身后,其他女官们眼神“哗”地亮了,她们齐齐向杨司辕看来。 “我与翰林们混得熟了,闲来也写三两首。昨日夜里偶得,想请尚宫指教。” “这……” 宋若昭露出颇为复杂的神情,看得出来,她并非不想评价杨司辕的诗,但另一边有所顾虑。然而她身边的女官们却行动起来,有的劝说她,有些偷偷拿来纸笔。一番纠缠,宋尚宫轻叹一声:“好吧,就依你们。” 女官们起身道:“杨侍郎快请。” “那便献丑了。”他将纸铺开,接过笔,站起身,脱口吟道:“斗柄……” 斗柄珠星散,银汉勾陈暗。 红极三四朵,折于女御怀。 在这元和年间,圣上好道,诗风越发地往瑰丽诡异走,尤重奇崛。虽有白翰林一派以“老妪能晓”为目标,可到底不太受宫中青睐。 杨司辕这首诗,无非说的是星辰灿烂之夜,有宫女夜采牡丹三四朵,置于怀中。奇崛谈不上,直白又不够直白。用“红极”形容牡丹,又落于艳俗,不甚高雅。从诗作方面来说,这诗完全不合格。哪怕宫中的五、六岁小公主,都能写出比这更好的诗来。 可放在别人身上是蹩脚。放在呆板的杨司辕身上,反而成了可爱之处。 他最后一字尚未落笔,女官们已低声私语,甚至夹杂着几声笑意,那笑意里带着温柔的同情。杨司辕只做不知,起身恭敬地交给身边女官,请她速速呈上。 宋尚宫也有些好笑。但接过的片刻,她脸色突然苍白,脱口道:“此事,当真么?” “当真?”呈诗女官莫名其妙,“什么当真?” 宋尚宫似乎自觉失言,转而问向杨司辕:“此事……杨侍郎突然兴起学诗,当真么?” 她话中颇有些掩饰之意,杨司辕会意,立刻接过:“自然当真——诗中之景,千真万确。” 宫女们又轻笑起来。大概杨司辕在她们心目中的样子,又多了几分可爱。宋尚宫却没有说话,她抬头注视着杨司辕,脸上闪过一丝复杂的神色。好几次她想开口,可最终还是欲言又止。 杨司辕见时机已到,便站起施礼:“宋尚宫。” 女子本能地有些慌张:“什么事?” “时机难得,我可以探望宋先生么?” “这……”尚宫宋若昭轻轻咬住嘴唇,看得出来,她在犹豫。 “宋先生无论治学。还是教书,都十分严格……请她批评一番,助我更进一层。”杨司辕道,“尚宫和女史们都精彩艳艳,足以评诗。但我亦想拜会严师,多求指点。” “好!”他一番话说得合情合理,宋尚宫不由得赞叹一声。旋即,她急急站起,伸手引道,“就请杨侍郎随我来罢。” 在她引导之下,杨司辕走入了内室。 此间内室以布帘与外隔绝,里面氤氲着厚重的苦药之味。屋内最深处有一床榻,榻上铺着一床锦被。锦被之下看不清人,只有一缕花白的头发,露在外间。 想来,这便是宋家五姐妹的大姐,宋若莘宋先生了。 宋家世为儒学,宋氏姐妹自幼便学经艺。下面四个妹妹的严师便是这位大姐宋若莘。在掌管后宫礼教之时,她还写了一部《女论语》,若昭为其注解。或许就是这样倾尽才学的关系,她早早地衰老了,如今已是油尽灯枯一般。 然而即便如此,床上的老人听见声响,却立刻呵斥道:“若昭!这是内室,怎可随意让男子进入?” 她已气若游丝,声音也不响。然而宋尚宫却吓了一跳,赶紧半跪道:“大姊见谅!杨侍郎有突然之事,我们急着相商……” “再突然之事,也不能违礼!你忘了女论语里的‘内外各处。男女异群’之训诫?!” 她不再给宋尚宫说话的机会,开始絮叨起礼法来。杨司辕纵然修养好,但到此刻也不由得烦躁,脱口打断:“宋先生,你先且听事情!” “嘘!”宋若昭倒先急了,“小声些,莫要惊扰了家姐!” “宋先生,我为传信而来,你先听了再说——斗柄珠星散,银汉勾陈暗。红极三四朵,折于女御怀。” 一诗吟毕,锦被中的白发女子仿佛突然被惊雷劈重,再不絮叨礼法之事,而是静默无声。杨司辕笑道:“宋先生,你,明白我的意思么?” 被褥里的老妇人猛地坐了起来,她形容枯槁,一头白发散乱。她最重视的礼法。此时也顾不上了,注视着年轻男子的眼睛,她一字一句地说道。 “你这诗,斗柄便是北斗星,勾陈乃是主后妃之星。” “正是,先生明察。” “斗柄珠星散。银汉勾陈暗……”宋若莘沙哑的声音压得很低很低,“你是否是指……当年宁太子的北斗卫星散,与现如今后位空置之事。” “先生说得对。” 杨司辕松了口气,看来他遇到了知音之人。 “红极……北极属火,乃是红色,红极可是取北极星之意。”宋若莘喃喃道。“依占星之术,北极星有五星,三星太子,四星为妃。你所说的,可是一件,有涉及妃子、太子之间的大事?” 此刻,杨司辕对眼前的老妇人已是深深的佩服。他用了颇为艰深的占星之术的典故,不要说一般人,就算是翰林院造诣极深的士子都不甚了解,但宋氏姐妹却了如指掌。 “折于女御怀,便有在宫女怀中的意思。”宋若莘皱紧眉头,“也就是说,大事关键,目前掌握在一名宫女手中。” “先生高明,没有一点差错,这正是杨某之意思。” 揣度形式,杨司辕双手抱拳,深深一礼,道:“我无意间听见,还请尚宫动用权限,替我请来这位宫女,查清她所握之事。” “我明了了。”一旁的尚宫宋若昭将头一点,“是谁?我立刻派人去问。” “……回来,若昭。” 床上的老妇人一声轻喝。宋若昭立刻停下了脚步:“姊姊?” 白发妇人顿了顿,一字一句地说道:“此事,不可。” 杨司辕和宋若昭一同出声:“为何?” “我们五姐妹,醉心学问,立誓绝不婚嫁。是德宗皇帝对我们决心深表赞同,才将我们迎入宫中,令我们掌管六宫文学,教导皇子公主。德宗皇帝以师长之礼相待,从未逾矩。其余臣子官员,也以此行事。” “是。”宋若昭把头低了下来。 “如今到了圣上这里,他也敬重我们。若昭,士为知己者死。女为悦己者容。我们已立誓舍去女子之身,准备以士人之身扬名显亲。你,不会忘了这事吧?” “未曾忘记。”宋若昭低声道。 “身为士人,怎可不重名节?你可曾见过一个士子,随意去干涉天家废立之事?这是僭越!此事你过问,便是对立太子之事有涉。一旦有涉,那毕生名节便是功亏一篑,我们可不能酿下大错!” 这是何等歪理?杨司辕不由得目瞪口呆。他又一次出口打断道:“先生此言差矣!眼下的事情,可能涉及皇家安危,先生若是置其不顾,才是破坏名节之事!” “你是……杨侍郎,对么?” 宋若莘转过脸来,此时她的眼睛失去了犀利的光芒,一双浑浊的老眼中满是复杂之意。 “我听若昭说起过你,你是司天台灵台郎。” “我是,先生,情势紧急,就请尚宫相助……” “此事所涉之事,各方都谋略许久,想必她们早已经将证物藏好,甚至串供。就算若昭冒然喊来宫人,最终想必也是不了了之,徒劳让若昭背了泄露密事之黑锅……” 杨司辕看了一眼,抢白道:“尚宫聪慧,我相信她必有其法。” “杨侍郎啊,你们男子,不懂女子之惊惧——我们姐妹不以妃子之身侍人,男子女子,暗中窥视我们的人多的数不清。我们只得战战兢兢,生怕走错一步路,说错一句话。更何况宫中之事,深邃之处颇多,不是你我可以管辖,甚至是你我可以得知的……” 宋若莘似乎回忆起旧事,她轻轻地叹了一声。 杨司辕注意到,宋若昭的手轻轻地握成了一个拳头。 尘埃落定 宋若莘又顿了顿,语气突然软了下来。 “杨侍郎信任于吾姊妹,妾身感激于心。但无论身为宋家长姐还是宫中尚书,我都不愿让若昭涉险——杨侍郎,此事就此过了,我们就当无事发生吧。”白发老妇顿了顿,苍老的手放在锦被之上,“我与若昭知晓此事,不会再告第三人,杨侍郎尽管放心。” 宋尚宫的手指轻轻抖动一下:“姊姊……” “若昭,你现下是我唯一的亲人了。”宋若莘道,“在三妹逝世之后。” 这本是温言细语,但宋若莘说起来却是生硬,特别是后一句,她加重了语气,仿佛强调一般。宋尚宫想要说的话在此刻被堵了回去,她低下头,轻轻说道:“是。” 既说到此处,杨司辕也不好再多说,只是和宋尚宫一起,行了礼。便退了出去。 “今日这情势,看来不便对历。”出内室的时候,宋尚宫说道,“改日我再奏请圣上,请杨侍郎再来一趟吧。”她顿了顿,“请侍郎稍候,一会我亲自送侍郎出府。” 杨司辕正想说话。宋尚宫却挥了挥手。 “万勿推辞,是我们这边失了礼数。” 片刻后,宋尚宫简单梳洗一番,起身将杨司辕送出。他二人在尚宫府外小路走着,正如灵台郎所料,她并没有带上屋中任何一位女史。或许在那一番质问之后,她也需要一丝喘息的恐惧。杨司辕在宋尚宫背后,亦步亦趋地跟着,行路间,他握紧了手中的玉算筹。 我不过一个心死之人,本不该多管此事,但—— 此事看来,似乎事关吟云兄与秋妃安危…… 想到此处,他长长地叹了口气。停下脚步,脱口喊道。 “宋尚宫。” 走在前面的女子转过身来,杨司辕看见她的脸。她看起来似乎疲惫不堪,可这掩盖不住她的温柔与清丽,以及,她眼中闪过的,仿佛稍纵即逝的微弱火焰。 杨司辕正色道:“尚宫饱读儒家之学,应该懂得一句话吧?” “哪句?” “君忧臣劳,君辱臣死。” 杨司辕说出此句,心中猛地一颤,不由得伸手按住胸口。 眼前的女子仿佛也有所觉察,她冷笑着,一字一句地说出:“杨侍郎啊,你自己,可有资格说此话?……身为,曾经的,北斗卫。” 她话语沉静。可片刻间,杨司辕只觉得胸口颤抖变成了疼痛,不由得脸色苍白。宋尚宫微微一愣,也知自己说错,赶紧道歉:“是我不该,我不该贸然提起那些过去的事……残英,我知道,你是想劝我。” 杨司辕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握紧了拳头。 宋尚宫移开眼神,仍旧轻声道:“姊姊是我血亲,亦是我师父。从小她一手将我带大,教我经学,引我仕。于情于理,我都无法违逆于她……” “尚宫,”杨司辕打断她,“你可知,令姊最看重的,是什么?” “吾姊所重之事……” “便是名节,是么?” 杨司辕的笑变得阴冷而深沉,他停住脚步,低声问道。 “如果说,有人想要破坏宋先生的名节呢?” “……我不懂你的意思。” 宋尚宫明显地停顿一下,然后正色厉声说道。 “杨侍郎,我们入宫十余载,无论德宗、顺宗皇帝,还是当今圣上、恒太子。都对我们以礼相待。姊妹五人也恪守经意教诲,绝无丝毫越轨之举。特别是吾姊,身正不怕影斜。若有流言蜚语,那都是空穴来风,不足为惧的。” “尚宫此话当真?” “杨侍郎到底想说什么?!” “宋尚宫。”杨司辕拖长了语调,“在下入宫多年,每半月便与尚宫会面一次。也知尚宫为事,尽职尽责。先生执教,任劳任怨。没有一处可指摘的。若在平日,杨某对此事,定然装作不知,就此放过,但今日,此为不得已之举了——” 说到这里他顿了顿:“方才杨某脚步惊慌,未得应允,便误入尚宫府中。彼时,尚宫正与先生说话。那句言语,杨某听得清清楚楚。” 宋尚宫端丽的脸,一下变得煞白。她伸出手,像是要阻拦什么。 “尚宫说的是——”杨司辕深吸一口气,“昨夜。你又梦见了十五年的那个孩子。” “不……不是……” 宋尚宫慌乱起来,她似乎意图迈步,却将自己绊倒。踉跄数步,她靠在了长廊栏柱之上。杨司辕抓住机会,向前一步,站到她面前,将她逼得无法逃开,口中沉声质问道。 “尚宫、先生立誓不嫁,哪里来的孩子?” “不是的,杨侍郎,月华她不是我……吓!”宋尚宫瞪大了眼睛,嘴唇哆嗦,最终只说出一句,“不是我们姊妹……不是……” 杨司辕望着她,心中的猜想得到了印证。 无论是初听之时,还是此刻,他都不相信那孩子是宋氏姊妹的。 别的姊妹无缘得见,但宋若莘、宋若昭两人对种种儒家之礼了若指掌,条条奉行。当初连杨司辕这样的星官都不愿见,认为会坏了男女大防。直到后宫有乱,圣上出言。君臣事大于男女事,这才定下了对历之事。 圣上后宫之中,哪个宫女嫔妃都有可能闹出闺阁丑事,唯独宋氏姐妹是不会的。就算真有男子敢斗胆勾引这些才女先生,她们自己也决计不会屈从的。 这样想着,杨司辕又向前一步,在言语上加了一分力道。 “杨某了解尚宫,决计不会有男女丑事。但尚宫此刻不愿说出辩白,其中定有不可告人之隐情。”他顿了顿,“杨某一介星官,宫中秘闻,与我无涉。若尚宫肯助我调查宫女之事,我便严守秘密,一语不泄。” “若是我……还是……不愿呢?” “那就莫怪杨某大嘴巴了。”杨司辕冷冷一笑。“正如尚宫所说,汝等姊妹身正不怕影子斜,想必最终也不会有什么大碍——但莫忘了,宋先生可是重病在身,体质虚弱。若是听到了这些关于孩子的流言,会不会激动恼怒,就此一命呜呼,那便很难说了!” “你……你!”宋尚宫有些发怒,“我从不知你如此恶毒!” “杨某从未说过自己是好人。”杨司辕答道,“更何况,我到底是好是坏,如今全在尚宫一念之间。” 听他如此说,宋尚宫更是气恼,她愤愤地瞪着他,一语不发。 “……尚宫。”杨司辕低下头来,“尚宫既然知晓昔年北斗卫之事,应该知道,我与吟云兄交好,敬重更胜队中他人。” “吟云兄?”宋尚宫露出疑惑神色,旋即想起,“哦。是秋妃义弟叶帅。” “这玉算筹是吟云兄赠送于我,数年间毫无损伤,今日清晨却突然掉落,摔出裂缝。加之地动仪龙突然吐珠,贵妃宦官言语怪异,秋妃又无人见到。令我忧心不已。”杨司辕沉声道,“我乃司历之官。不得干涉星象。将此事报于司天台,想必又要辩论许久,误了时机。” “这倒……也是……” 宋尚宫也低低地叹了一声。 “尚宫,吟云兄之于我,不亚于令姊之于你。请尚宫想想,如果先生有遇险之虞,有人可助却不相助。您会是何等心情?”杨司辕轻咳一声,低头恳求,“在下此刻心急如焚,还望尚宫体谅,但行举手之劳,相帮于我等。” 他先是一番威胁,如今又软言相劝,宋若昭似是有所思虑,不久便轻声道:“残英,我知晓了。” 杨司辕抬起了头。 “此事慎重。”她的声音很低很低,“一旦踏入,你我都无法回转了。” “杨某愿与尚宫共进退。若宋先生怪罪,愿一力承担……” “此事务必隐秘,杨侍郎,你且告诉我前因后果。” 一旦下定决心,宋若昭便从惊慌失措的女子,重又变成稳重可靠的尚宫。杨司辕心中欢喜,便把自己所见姿娘之情形,连同郭贵妃、陈志宏等事,都一一说了。宋若昭边听,眼神边轻动,显是在考虑应对之策。 “这样看来,不便上门,打草惊蛇。残英,我且找与姿娘相熟侍女,先去旁敲侧击,定能问出实情。”她顿了顿,“这边一有消息。我便知会于你。” “嗯……” “我知你心急,但此事可能涉及甚深,务必慎重才是。” “啊,”杨司辕觉察,“尚宫误会了,我所担忧的,不是此事。” “那是何事?”宋尚宫竟像少女一般歪了歪头,头顶步摇的穗子一晃一晃。 “若回了翰林院,尚宫又要派人传信,怕耽误了功夫。”杨司辕说道,“杨某斗胆,敢问尚宫有何计策,能让我在宫中长留?” “这简单。”宋尚宫略一沉吟,脱口而出。“你可以去找十三郎。” “十三郎是指……忱?忱皇子?” 宋尚宫说得没错。皇子相留,那便除了圣上,任何人都没有驱逐的借口。 但是说到忱皇子……杨司辕脑中闪过一个形象—— 那是一个呆呆傻傻的孩子,白净,微有些发胖,他总是呆呆地望着皇宫中的泥土和草地,蚂蚱或者蝈蝈儿从他面前跳过。要过了很久,他才会猛地跳起来,试着去捉那虫子,可此时,草虫早就不见了影子,哪还能抓到呢?他只能抓住一把泥土,看上好半天。 “他会……皇子会留住我么?” 杨司辕不由得苦笑起来。 忱皇子乃宫中郑贵妃所生,但认郭贵妃做嫡母。郑妃乃是罪臣之妾,无甚突出,又有夜游之症,偏是因此被圣上看重临幸,郭贵妃最是恨得她牙痒痒,所以对她所出的忱皇子也不甚照顾。忱皇子本身有些呆傻,这样一来,他便更加孤僻,连随侍的宫女和小黄门都不亲近,杨司辕心想,自己这么个陌生人突然上前,忱皇子怕是看都不看一眼,比虫子都不如。 “你竟为这事忧心?”宋若昭睁大了眼睛,“残英,你那吟云兄,不是师从伊祁玄解,学了不少幻戏么?你们那时如此交好,我不信他没有教你几招。” “那些不过是小术,骗小孩子玩的……” “没错呀。”宋尚宫笑起来,“忱皇子,难道不就是个小孩么?” 杨司辕愣住了。他看见宋若昭脸上闪过一丝光彩,熠熠生辉,那仿佛是她活泼喜闹的本性,是那礼教压不住的。有那么一刻,他真想永远留住这样的光华。 不过,这不可能。他轻叹一声:“好吧——便依尚宫所言,尝试一番。” “事不宜迟,杨郎君,我们且各自行事吧。” 宋尚宫说出告辞之言,又嘱咐几句,即刻迈步行开。杨司辕站在原地,手中拈着玉算筹,口中喃喃道:“我尽力了……吟云兄,你可千万……” “千万不要有事!” 古墓之中 “滴答——” 有冰冷的水珠落下来,落到叶吟云面上。 他听见远远仿佛有声音传来:“吟云兄……吟云兄……” 眼皮微微跳动,挣扎几下,终于勉强睁开。睁开眼瞬间,叶吟云只见漆黑天幕上星斗满布,银白色的光芒压降下来,身上的道袍也似覆盖薄雪一般,白茫茫一片。 这是……星光? 这场景似乎见过,无数回忆纷沓而来。 他仿佛看见鹤发童颜的老道士站在星空之下,挥手笑着向他道别。又仿佛看见北斗卫众人仰望满天晨星,把酒言欢未来之事。仿若光阴流转,他看见年轻的“那人”立于群星之下,面带笑容,向他伸出手来,他挣扎地伸出手去,但就在此时—— “轰隆!” 有什么东西炸裂开来,连同回忆一起,所有的一切被炸得分毫不剩。 “不……不!” 叶吟云一声惨叫。猛地坐起。他只觉心脏狂跳,几乎要把胸口都撑破。过了好久,他才勉强平静,四下张望起来。 这里是……何处?他想,周遭昏暗,难道已经入夜了么? 微风拂过他的脸。一股干燥充满尘灰的气息。就在这样的轻风中,他冷静下来,缓缓地想起了方才路遇怪人,车毁坠崖之事。然而再看四周,此处却不似崖底。身下地面平整,应是有工匠专门压实而成,而头顶星空,虽微微发光,却也不是真实—— 顶棚镂空出群星之态,然后灌入水银,水银中再掺杂夜明珠之粉末,珠粉在暗中发光。便成星空之景。这工艺十分繁杂,用物也珍贵非常,此处到底是何人所修,又到底是什么地方?而且……叶吟云握紧拳头,轻轻锤了锤微痛的头,为什么我有种熟悉的感觉? 易小渊就躺在他的前方,而阿伦亦躺在不远处,不见明显外伤。月华稍微躺得远些,仰面朝上,呼吸均匀,看来并无受伤与中毒迹象,应该只是昏了过去。叶吟云查看一番,见同伴无事,不由得放下心来。可他很快又不安起来,想了想,终究没有唤醒三人,只是自己兀自前行—— 空地前方有一条长道。沿道而行,不久他便在黑暗看见了一小团橙黄色光昏。凑近一看,旁边墙门上有一处凹陷,手指般细长的凹槽之中,一枚细长红烛正静静地燃烧,火光轻轻摇曳,黄色的焰火下,焰心微蓝,纹丝不动。 这是……鲛人烛? 叶吟云心有所动,不由得微微一惊。 传说,东海之滨有鲛人,其体脂制成的蜡烛,可一直燃烧,千年不灭。 但叶吟云久在道门,也懂得一些炼香烛之术。世间并无鲛人,所谓鲛人烛,不过是渔民出海捕得巨鲸身上的油脂,与他曾经在歌伎柘榴屋中发现的龙涎香,其实同出一处。换句话说,虽然少见。但也算不得世间全无。 不过,既然此处有此物,那么…… 叶吟云正想着,突然背后传来一声尖叫:“啊——” “谁?”他顺手抄过灯烛,回身照去。只见身后站着一个白影,浑身颤抖。再一照,果然是月华,她一身白衣,脸上连一点血色都没有,显是惊恐极了。 “原来是娘子。”叶吟云轻叹一声,“你……” “这是哪儿?”月华哆嗦着嘴唇,“这里到底是哪儿?” 叶吟云微微张口,想把实话说出,可看月华模样,他还是摇了摇头。向前一步,他口中轻道“贫道冒犯了”,然后他伸手抓住月华手臂,近乎本能地。月华反手,挽了上来。 “娘子好些了么?”叶吟云道,“娘子莫怕,此处虽然诡异,但看来并无危险。” 于黑暗中有了一分依靠,月华的恐惧确有减轻。她抬起头来,用黑亮的眼睛望着叶吟云:“听你说话,好像已经知道了?” “嗯……”叶吟云长叹一声,“娘子请看,这可是鲛人烛。” “等一下……鲛人烛,长明灯,那么说这里是……” “没错。”叶吟云沉声道,“此处乃是一处坟冢,而且,应该隶属于皇室之人。” 他话音未落,月华刚刚稍有缓解的脸如今重又变得苍白。她手上又加了几分力道,勒得叶吟云都有些疼痛,但他继续说道:“娘子方才所见。想必心中有数。叶某体质敏感,若附近有不洁之物,我便会干呕连连,动弹不得。” 月华重又抬起眼睛:“这么说……” “既是坟墓,定会有尸首,亦会有腐烂多时的贡物。这些都会令我难受。不过现下看来,我似乎无事……所以暂且推测,此处应该只是一座衣冠冢,而且久未有人打理。”他顿了顿,“此事特殊。娘子是舒王公主,可知有哪位皇亲国胄,坟墓是如此?” 他这样细说。仿若乌云般缚在眼前的恐惧统统消失,月华安静下来,抬头张望片刻。可最终还是摇了摇头:“我自幼就被送出宫中,这些事,都不知晓。” 叶吟云本也不抱希望,这样想着,他松开月华。将自己道袍撕下一块,以布包手,郑重捧起那枚鲛人烛。黑暗宏大,烛光细小,只能照亮脚前一步道路,不过比方才只凭微弱“星光”的状况好得多。 “好了,”叶吟云说道,“那么……” “啊!那是什么!” 月华伸手一指,直指叶吟云身后。叶吟云方才眼光都在烛火之上,并未注意。如今月华用手一指,他便举起烛火照去。只见五六步远处,竟有一道黑乎乎的石墙。横在前方。 他尚未反应,只听“呼”的一声,月华已经掠过他身边,直奔而去。叶吟云不由得急了,喊道:“小心!” 但月华哪里听得进去,片刻后。她已身在石墙前。叶吟云沉吟片刻,也赶紧跟了上去,好在道路平坦,没有机关,甚至连坑洼都没有。不多时,两人便并肩站在了石墙前。 “别那么急。”叶吟云训斥道。“谁知道会有什么机关。” “哎!”月华扭头看向他,“不是你说,此处并无危险的么?” 叶吟云不由得哑然失笑:“你是不懂听人说话么——我说的,是刚才站的那块地方!” 他又好气又好笑,声音不由得大了起来。月华没有说话,只是瞪大眼睛,微微嘟嘴,露出有几分委屈的神情。叶吟云见了,心中不由得一动,他这才发现,不过短短的一句话,竟表示月华此时已完全信任于他。 这对这曾经在韩云之的黑市中度日的药师,已是十分不容易。况且她一介女子,连失平康坊、山棚庇护,此时心里慌张发急,怕是不下自己。想到此处,叶吟云不由得软言几分。 “娘子,我不是神仙,不能步步算尽,还是谨慎为上。此处毕竟是皇室之墓,万一误触防盗墓者之机关,那便损失惨重,那便得不偿失了。” “知道了知道了。” 大概见他并未真的生气,月华反倒流露出开心神情。停滞片刻。她突然问道。 “哎,道士,我刚想跟你说的,这里有条缝诶。” “缝?”叶吟云举起灯烛,“看来,这不是墙,是门啊……” 正如月华所说,他们以为的石墙,其实是一道厚重的石门。石门直达墓顶,仿佛硬生生地头顶的星空截断。门上绿漆斑驳,似乎是一副图画。叶吟云觉察,手举灯烛。退后几步,再往门上看去—— 那门缝原是一棵大树,门底是树根,而门顶是树冠。 树冠两侧,则有一些腾云驾雾之人,身披飘带,仿若飞天仙子。树下方,则是一些赤裸上身,装饰鸟羽之人,高举武器,各个面目狰狞,颇似南蛮之族人。 “这是何意?”叶吟云沉思道,“难道墓主人死后还有征战天庭之意?” 但话又不尽对。再举灯细看,只见两方都是剑拔弩张,战火熊熊,但天上仙子似乎并无损伤,地下蛮人倒是损失惨重,树根之下,满是躺倒之人,胸口插箭,显然是战死者。战士最忌讳处于劣势,为何要画一幅长他人威风的图画? 叶吟云百思不得其解,正在疑惑之时。突然听见身边传来一声切齿的低吟。 “……恶毒……” “月华娘子?”叶吟云一愣,“怎么回事?” “恶毒……太恶毒了……” 如果刚才是怕得颤抖不已,如今月华便是气得浑身哆嗦。她愤愤地道:“果然没错!那不是什么好词,是诅咒!诅咒!” “我当真糊涂了,娘子莫急,你慢慢说。” 叶吟云伸手按住月华肩膀,轻轻摇晃几下。 “到底有何蹊跷?” 月华伸手一指:“你看。” 叶吟云顺她所指方向望去,只见几条蜿蜒曲线,自左上到右下,穿过门缝大树。初看时他只觉得是装饰或是腐蚀,并没有在意。可如今月华指出,倒越看越像淌水小河。 “这是,修罗引。” 月华低声说道,她声音低沉,充满了敬畏与恐惧。 修罗之引 修罗引—— 月华口中突然说出这词,叶吟云却一下想了起来。 那便是神秘绿衣人插在阿伦腰间的诗纸。 绿衣郎,启墓门。 羁旅车毁人入坟。 非生非死修罗引。 上仙无路地狱焚。 默念一遍,他不由得心惊。眼下状况,不正是诗中所示? 着绿衣的郎君打开了墓门,令他们这些这些旅人经由车毁人亡而进入。 莫非有人一手操纵了此事?想到此处,又想到那神秘的绿衣郎,叶吟云不由得感到心中一阵恶寒。月华不知他曲折心思,脱口说道:“道长修道之人,但可知六道轮回?” 叶吟云点头:“知晓,天人道、人道、畜生道、修罗道、鬼道……轮回往复。” “那‘修罗引’和‘如意树’呢?” 叶吟云想了一阵,摇了摇头:“这我就不知了。” 月华此时也冷静下来,伸手一指,说道:“道长,此乃佛教中一个故事。” 她轻声说了起来—— 这是关于天人族与阿修罗族的故事。 相传世界之中有须弥山,山中有树名为如意,阿修罗族与天人一族同居于须弥山中。修罗族居于四层之下,而天人高居三十三天之上。如意树树上能生长一切供给。天人在树顶。所需所供伸手可摘,唾手可得。而修罗族在树下,虽苦苦灌溉却一无所获。修罗族人知此,越发恼怒不忿,时长日久,便开始向天人族叫嚣宣战。 但天人族修行甚高。不恨不怒,拒不应战。 又过去数千年,修罗族发现须弥山中有一河,只要饮此河之水,便会自内心感到妒、恨、怨,就算禅定甚深的天人也不例外。于是,修罗族人便诱惑天人饮此河水,最终如愿以偿,与天人开战。 说到此处月华停顿片刻:“之后这条无名河,便被命名为‘修罗引’。” “原来如此。”叶吟云转向石门,“此树此河,应该就是故事中的树与河。” 月华点点头。继续将故事说了下去—— 修罗一族如愿开战。然而天人战力强大,且族中有甘露,一旦受伤,立刻便能复原,唯有砍下头颅才能死去。阿修罗族骁勇善战,可实际身体与人类无异,身体脆弱易伤,伤重即死,很快兵力便损失惨重。 外人看来,修罗族发起这场战争,实在是一件以卵击石,得不偿失之事。 然而此时修罗族眼中,只看到天人享用如意树之乐与自己无所得之恨,完全看不到征战带来的杀戮血腥。这场战争旷日持久,久到须弥山下大海被血染得鲜红,依旧没有结束。 叶吟云听着,神色暗淡下来:“佛教之中,颇多教诲故事。看来这故事,乃是教人,莫有嫉妒之心,莫做无益之事……” “不!不是的!” 月华声音突然高昂起来。 “久战不胜乃是其次。重要的是,修罗族在这场战斗中造下杀孽,后世不得修行,非生非死,无法解脱!就像那诗里咒的一样‘上仙无路地狱焚’!” 月华说到了兴头上,猛地伸手一挥,将手砸在了那石门上,她襦裙袖子掀起一阵风,“呼”的一声,把那鲛人烛吹得摇摇欲坠。 “哎呀。”叶吟云轻呼一声,却架不住袖风太大,烛火猛地灭掉了。 眼前顿时一片漆黑,唯有顶上那“星图”的银光洒下,照在二人身上。有过明火,此刻那光苍白而清冷,让人只觉得寒意顺着脊背缓慢向上。 这样状况下。月华佝偻身躯,显得异常瘦小。 只听她颤声说道:“道长对不住……” “……无妨。” 叶吟云方才以袖包烛,就是为了防着这样的情势。方才月华袖风吹散明火,但火星却点燃了他的袖布,有一丝发红的火星。叶吟云伸出手指,略加引导,火星触到膏脂,那烛火又一次燃烧起来。 实在是万幸,叶吟云长舒口气,再抬头,却发现月华已是两眼濡湿,泫然欲泣。 注意到叶吟云目光,她也十分不好意思,几次开口,却又哽咽。许久,她才说出一句:“道长,我们还能出去么?” 叶吟云张嘴想劝慰他,可话到嘴边又停住。 沉吟片刻。他还是说了实话:“我不知道。” 月华沉默下来。叶吟云轻叹一声,劝道:“娘子笃信佛教。我虽是道人,也知佛门之中,不能入轮回,永在地狱火中,是极恶毒的诅咒。娘子的恐惧和委屈,我也有所体会。但,”他顿了顿,“但佛家修行,为的乃是跳出轮回,而不是修得神通,掌控六道。” “什么意思?”月华抬头,睁大眼睛,“听起来好像有点道理……” “若幕后之人当真有令我们永世不得超生之实力,大可在车毁之时,就把我们手刃。何必多此一举,将我们投入这神秘皇陵之中呢?” “大概……只有在这里,才能……做某种仪式?让我们不入轮回?” “这便更好了。若离了此处。就不能伤害我们,那幕后之人也并非无所不能。”叶吟云顿了顿,“既是如此,皇陵定有什么关键。我们将关键破坏,幕后之人便不能得逞,岂不简单——娘子想想,还有何处可以忧虑的?” “说得……说的也是!” “娘子,柘榴姑娘的血案,你已知情。之前老树妖精之案,可能小渊与阿伦也向你提起。我们所涉之事,一向如此。越是装神弄鬼,背后越有可能是人在主使。”叶吟云顿了顿。“我们便越有希望弄清真相,获得脱逃之可能。” “……我明白了。” 月华垂头道,她虽然低着头,声音却有了些生气。 破天荒地,她退后一步,向着叶吟云,道了个万福,朗声说道。 “往后之事,听凭道长吩咐,月华愿效犬马之劳。” “不必,不必如此……”叶吟云挥手苦笑,“我现下也还未想出办法……” “你一定可以的。”白衣少女抬起头,笑道。然而片刻间,她又落下眼泪,带着哭腔说道,“我、我不想死,不想结束。毕竟,我还从未……做过自己想做的事。” “别哭。别哭。” 叶吟云温言说道,在这样的境地,安抚少女,也是为自己打气。 “天下之人,不是人人都能随心所欲,哪怕是皇帝天子也是……” 说到这里他突然停住了。脑海中突然闪过画面。那是星空之下,鹤发童颜的老头。他边削着手中的木头,便说道,不行的,不行,长生。不死,这不是圣上想就能做到的啊…… “伊祁老头……”叶吟云轻声低吟,“难道,你真的还在?” 就在他沉吟之时,远处传来一阵繁杂的脚步之声。只见一个铁塔般的身影,大步跑来。人还未到,就是一声怒喝。 “你们——在干什么?!” 那是金吾易小渊,他不知何时醒转,也立刻来到了这石门之前。叶吟云和月华一齐抬头,因为来得突然,月华甚至来不及擦去泪水。于是,易小渊的眼底映出了,一个面无表情的男人,和一个少女哭得楚楚可怜的模样。 “吓?!”金吾卫夸张地张大了嘴,仿佛是怒目金刚,“你们……你……” 叶吟云明白,这板正的家伙,大概是误会自己正对月华无礼。 于是他赶紧摆摆手,正欲解释,易小渊却抢在前面,一声怒喝 “你竟敢——” 他声如洪钟,震得墓室嗡嗡直响:“你竟敢欺负叶先生!” “什么?”叶吟云与月华异口同声地大吃一惊。 特别是月华,正欲掉落的下一颗晶莹泪珠,都被惊得缩了回去。 片刻后。她回过神来,叉腰怒道:“你这人是不是瞎了眼?哭的可是我!怎么看都是这个臭老道欺负我这个弱女子吧?” “你是弱女子?”易小渊也很惊讶,“药师别开玩笑,你明明比先生能打。” “这又是什么歪理!”月华气得冒烟,“我比他能打,他就不能欺负我了?你倒是说说看,既然我更厉害些,那哭的为什么是我不是他?” “先生为人正直,断不会为小事为难药师。至于药师为什么哭嘛,嗯——”。”易小渊认真地说道,“嗯,我猜定是药师又发难于先生。但先生算无遗策,你赢不过,气哭了。” 虽然和事实相差了十万八千里,易小渊的解释竟莫名说得通。叶吟云看他俩模样,越想越是有趣,于是忍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你还笑!”月华气得跺脚,“现在大祸临头了,你们还有心思拿我开心。” “什么……大祸临头?” 一个声音响起,月华想也没想,顺势接了过去:“我们被关在墓里出不去了!” 她不过随口接话,说的也是事实。可话音刚落,只听“呜——”的一声,身后传来一声惨叫。三人一齐抬头,这才发现,阿伦不知何时醒转,此时正站在那里,浑身发抖。 “什什什什么,我我我们没死,但被活埋了?” “怎么回事!”“不仅活埋,还不得轮回!” 大概是在黑暗墓中,人会不由自主地惊慌。一时间,阿伦哭,月华喊,易小渊吼叫,三人如孩子一般,场面乱成一团。叶吟云身在其中,不像在阴森的墓底,倒像在一处喧闹的菜市。他摇摇头,微微苦笑,担心荡然无存,他渐渐接上方才的思绪。 若此处真是伊祁老头儿留下的,那么…… 那么,解谜的关键,便是…… 叶吟云想到了什么,猛地抬起了头。 骸骨之语 绿衣郎,启墓门。 叶吟云口中轻声吟着,再次看向那扇紧紧闭合的石门。 石门之上,天人族与阿修罗族的征战仍旧在那里,高耸的树,流淌的河,受伤与倒下的人,似乎都与方才没什么不同。叶吟云举起火烛,细细查看。此刻他心中已有目标,便很快地找到了自己想找的东西—— 那是人。 在身披飘带的天人,与身覆羽毛的修罗之间,有一个非常普通的“人”。他躲在如意树后,只探出半边身子。仿佛纷乱复杂的战场与他无关,他只是如任何一个普通人那样,每日开启门缝。就连服饰也颇为日常,没有一丝装饰。 那个“人”不过拇指大小,不刻意寻找,几乎看不见。 叶吟云深吸一口气,小心翼翼地抚向这个“人”。下一刻钟—— “咔擦”,只听见机簧摆动的声音。接着是“轰隆隆隆”,巨大石板挪动的声音。 “出了什么事?” 旁边的月华、阿伦、易小渊三个人,同时转过脸来。叶吟云站在门前,还兀自保持着抬手抚摸的姿势,就在他们面前,而那巨大的石门,早已轰然开启。 突逢生机,三人竟一下子接受不过来,而是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目瞪口呆。 “天、天啊!”许久,阿伦才拍手喊道,“有救了!有救了!” 月华皱起眉头:“你……做了什么?” “里面似乎有路。”叶吟云道,“时间紧急,我们不妨边走边说。” “好!”易小渊拔出长剑,一步上前,“我来打前锋。” “不宜冒进。”叶吟云按住他肩膀,“此处并不单纯,我们小心行事。” “哎——哎?”易小渊一脸惊诧,最后赌气式地把剑一甩,“到底是要急还是要缓啊!” 月华嘟囔一声:“真是呆头鹅!” “你们啊!”叶吟云叹一声,“我们眼下还有大事!别像孩子似的,失了分寸!” 他这么一说,月华和易小渊才发现自己失态,都静默不做声。四人商量一阵,决定前后而行,月华身形轻盈,走在最前,叶吟云其次,阿伦在当中,而易小渊断后。为防有人落单,月华解下自己的长腰带,将四人依次栓在一起。 叶吟云还好,阿伦与易小渊少见女子之物,折腾半天,才终于成行。 石门之后,乃是一条甬道,狭窄仅能通过一人。四人便在其中,快步前行。叶吟云也借此机会。将自己如何思考诗歌,如何发现绿衣郎,又如何开门之事,一一说给其他三人听。月华听罢,若有所思,口中低吟:“‘绿衣郎,守墓门’……是这个意思?” “嗯,依娘子解读,那首诗看似诅咒之意。”叶吟云沉思道,“但现在看来,或许并非如此。这张诗纸,非但不是咒杀,而是提示之语。” “啊?那这么说,那绿衣服的是好人?” “不一定。”叶吟云皱眉,“我方才思虑一番。觉得此事还是蹊跷。” “仙长这话怎么说?” “阿伦,下车买包子的是你,被腰间塞了诗纸的也是你。”叶吟云摇头,“昔年我在宫中,认得我的人不少。易大人堂堂金吾,引人注目。月华娘子虽是女子,但毕竟平康坊副头儿,就算不抛头露面,口耳相传,多少有人会知道她容貌。” “嗯嗯,”阿伦睁大了眼睛,“然后呢?” “你不过是一个小府……小孩子。就算从月华娘子的豪车上下来,也说不定是哪家的小厮或者仆人。”叶吟云轻咳一声,“啊,我没有贬低你的意思。” “无事。我本来就是小兵一个。仙长,继续说。” “你与他人没有什么瓜葛,绿衣人为什么偏偏就盯上了你呢?” “我也不知道哇!” “认得你,还知道你与长安杀人事有关的人,只会是……” “傀儡师?”阿伦不由得浑身一抖:“是那老傀儡师?” “不是他,便是他的同伙。”叶吟云沉声道,“无论如何,那绿衣人不单纯。” 他说完此话,四人一时陷入了寂静。叶吟云见气氛沉闷,摇摇头。打气道:“不过也不必担心,这皇陵的制作之人,应该是伊祁……” 还未说完,耳边突然响起一声粗重的喊叫:“哇啊!” 叶吟云还以为是阿伦见到可怖之物,不由得说道:“阿伦莫怕。” “竟,竟真有死、死人啊。” 声音不太对,叶吟云抬起头,这才发现,发出惊叫的不是阿伦,而是易小渊。此刻这身高体壮的大汉脸色铁青,姿势古怪。他一臂向前,捂住阿伦眼睛,另一手直指前方脚下。至于他本人,正抬头望着墓顶,整个人看起来像被阿伦背着。看来滑稽非常。 月华听见,冷冷一笑:“这是墓里,没有死人就怪了!” 她像是挑衅一般,低下头去,但刚低下头的瞬间。她也“啊”了一声。方才好容易劝下去的恐惧,如今又浮现在她声音之中。听到此处,叶吟云不由得惊奇,易小渊是身经百战的金吾,月华也是平康坊中见多了杀戮之人。怎么如今会惊惧一个死人呢? 这样想着,他也顺易小渊所指方向,低头望去。顷刻间,只见眼前腾起一股烟雾,烟雾散去,叶吟云微微皱眉,只见前方月华脚底,真的有一具肮脏的骸骨。然而令人惊讶的是,那骸骨身首分离,一个圆溜溜的骷髅头被捧在手上。骷髅颈上,是一道整齐的切口,显然是经受斩首之刑,被刽子手一刀砍下。 “这……这是……” 叶吟云本能地站住了。寒意瞬间遍布全身,冷汗自他额角滑落。 “不可能……除了我……没有人知道……其他人也……” 他在心中低吟,可那骷髅却仿佛明白一般,突然“望”向他,然后嘴角轻启,冷冷一“笑”。叶吟云虽有准备,但即便如此,他还是吓了一跳。战战兢兢道:“你是……” “是我。”那被手捧着的骷髅头嘎嘎发声,“六年前,被你们北斗卫误杀之罪人!” “呃……” 叶吟云低吟一声,近乎本能地想去拉身边的月华。然而伸出手去,他只摸到一把冰冷的空气。月华此时不在身边,四周凭空腾起纯白烟雾,无穷无尽。 视线中白茫茫的一片,唯有不远处有个身影,那是那个骷髅。它浑身嘎吱作响,手捧头颅站起。然后一步,一步地向叶吟云走来。 叶吟云只觉得呼吸都要停止:“你……” “什么北斗卫?”那骷髅嘎嘎笑着,“什么勤政爱民的东宫宁太子?天大的笑话!” 这句话似乎比骷髅本身更加可怕,叶吟云动弹不得,胸口憋闷:“不……” “你们都一样……都一样……” 骷髅喉咙中发出低沉的声音。 “都不是好人……嘴上说得好听……为了隐瞒真相……便借口杀了无辜之人……实际上也是……也是争权夺利的下三滥……” “不,不是,”叶吟云仿佛被审判,然而他仍旧喘息着,挣扎地与那怪物辩解,“宁太子……宁太子他虽然误杀……可他没有……” “你说没有?那你当年杀了我之后,为什么跑去洛阳?” “因为……有人……意图……血洗洛阳……” “那是别人,你,你为什么去洛阳?” “我……我……” 叶吟云张口结舌,说不出话来。 “告诉我真相。”一个人影从烟雾中穿出,“我说不定会原谅你们。” 叶吟云转移视线,微微一惊。方才的骷髅每走一步,便有一点血肉回到他身上,如今在叶吟云面前的,已是昔日模样。那是个青衫碧巾的书生。 “我……” 叶吟云喉头哽咽,一时语塞。 我那时早有觉察,长安行凶之人并不是你,而是与北斗卫有关的某个人。 然而,宁太子比起抓住凶犯,他更想替他的父亲除掉知情人。 除掉知晓十五年前圣上真相之人。 于是,他驳回了我的说法,处决了你这个可说是无辜之人……那时的我依旧信任于他,以为他发现了我不得知的线索,做出了决定。在那之后,越来越多的线索证明,并非如此。我始终不敢相信,我最敬重之人竟然做出这种事…… 那时的我何等矛盾,不愿见他。于是在得知洛阳妖僧圆静之事后,便快马加鞭去了那里,说是为了保卫大众,其实便是想逃避心中的难过……虽说最终阻止了血洗洛阳之阴谋,可是也因为临阵逃脱……却连累了北斗卫的大家……以及…… 太子被刺杀了。宁太子。 这些事,我本准备一生都烂在心里,再不说出来的。 可是现如今…… 叶吟云望着眼前的人,他面带一点固执,又带着一丝傲然,与他被压缚行刑之时一模一样。想到此处,他微微张嘴,似乎只要将事情全部说出,就能获得毕生祈愿的宽恕与救赎。他迟疑着,正待把话说出之时—— “太迟了。” 骷髅所化之人露出一丝诡异的笑容,掏出一把锋利的刀刃。 他手腕一翻,便向叶吟云身上刺去。 幻术之室 雪亮的刀刃直刺叶吟云胸膛。 叶吟云正欲说话,无力反应,刀刃袭来,不由得一惊。想要躲避,却已来不及。有那么一刻,他甚至想要就这么死去,再也不忍受世间的纷纷扰扰,然而就在这时—— “秋”,一个字闪过他的脑海。 曾经那个女子用纤长的手指,在他掌心一笔一划写下的字。 秋娘有难。我可不能就此结束! 这样想着,叶吟云突然有了力气,他伸手猛地一推,意图推开那袭向他的刀刃。然而就在此时,他碰到了一个温热软绵的身体,与活人无异。 “哎——?”“呜哇!” 叶吟云的疑问,伴随着一声惨叫,全都汇聚在生硬的碰撞声中。四周又变得白茫茫一片,不过这一回不是那诡异的烟雾。而是地面腾起的灰尘。灰尘散去,只见一个身影正半跪着,手中拿着一根棍子,使劲抡着,口中说道:“打你!打死你这妖怪!” 叶吟云定睛一看:“……阿伦?” “啊!”小府兵欢欣道,“仙长!你好了!” 叶吟云尚未弄清眼下状况。只得低头看去。阿伦正骑在一具骸骨身上,手中抓着的,却是易小渊的鲨皮长剑。他不懂得用剑,甚至剑都没拔出来,只得暂时以剑为棍,对着地上的骸骨一阵乱打。再看他身下那具骸骨,虽然也是骷髅,有些可怖,但是四肢俱全,头在身上,完全没有方才情境之中半点恐怖之处。 在他俩身后,易小渊和月华愣愣地站着。仿若大梦初醒,一时没有反应过来。叶吟云沉吟片刻,看看周围,似乎没有凶险,便出声喊道。 “这……阿伦停下,我且看看吧。” “好……呼……”阿伦长叹一声,让开来去。 “哎?”易小渊首先醒转过来,“它有腿儿?” “喉咙不是……不是中毒么……”月华呼吸急促,“这……怎么回事?” 叶吟云听他二人说法,顿觉有些奇怪。不由得脱口问道:“你们看到了什么?” “我看见……”易小渊抢先要说,却咽下一口唾沫,半天说不出声来。月华见状,便接话道:“还是我先说吧。我看见了我的父亲。” “是前朝舒王么?” “倒不全是,看的第一眼,是一具骷髅,从喉头沿着脊椎骨,都是黑的。我跟山棚老人学药,知道这是极烈性的毒,又想到此人死前深受折磨,应该死得很惨,心里有些怕怕的。”月华说道,“但就在这时,突然腾起了烟雾。” “我也是,看第一眼后腾起烟雾。”叶吟云接道,“继续说。” “烟雾之中,那骷髅说话了,骂我没用,骂我坑祖宗,都不替他报仇。我看不见你们,心里怕得紧,也不敢吱声。不一会儿,那骷髅变成个黄袍男人,站在我面前。我一看,这不是我的父皇么?莫非真有鬼魂?” “等一下,此事有些奇怪。”叶吟云道,“十五年前。舒王遇害,药师应在襁褓之中,不曾与父亲谋面……” “但我见过他的画像!那个人影,和画像里,一模一样!” “那便是了。”叶吟云笑道,“你们且看。” 此时他半跪在那具骷髅前,伸手探进骷髅的肋骨缝隙,然后自那里取出个小小的金属球来。那球不过拇指大小,可上面镂空出曲折花纹,显然是作为香炉之用。叶吟云打开它,伸手轻轻一抖,里面落出一小把紫色粉末,掉在骷髅身上。 “果然没错。”叶吟云笑道,“是幻术之香。” “啊!”阿伦惊叫一声,“那快快吹散,不要让仙长再像方才那样……” “已经没事了。”叶吟云长袖一拂,“这幻术,得将香屑点燃才有效。如今炉中暗火已灭,不会再有危害。” “呼——”阿伦手按胸口,长舒一口气,“方才道长、大人,还有药师姊姊,都停下脚步,看着这具骷髅,开始胡言乱语,叫也叫不听,喊也喊得不应,把我吓得够呛。” 他顿了顿:“我也不知如何才好,只觉得肯定是骷髅有鬼。情急之下,我便从仙长手中夺过火烛,又从易大人腰间拿过长剑,乱敲在它身上。” “多亏了你。”叶吟云鼓励道,“若非你一阵乱打,将香炉中暗火打散,否则我们现在还陷在幻境之中。无法自拔。” “哪里,哪里。” 突然被夸,阿伦突然不好意思起来,他慌乱道。 “若没有我,仙长推出那一掌,应该也会有用吧……” “等一下。”一直沉默的易小渊突然喝道。 “易大人怎么了?” “这幻术既然是烟,为什么你这小子没事?”易小渊指道,“你明明站在我的前面,应该吸进更多啊!” “不足为怪。”叶吟云沉声道,“此幻术的作用,乃是加强人心恐惧。将人平日里心压于心底的恐惧之事,化为如真实般幻象。出现在眼前。阿伦年轻,心地单纯,想来没有特别恐惧之事,所以幻术对他作用不大。另外……” 叶吟云伸手一指:“另外,应该有人,在我们之前来到过。” 易小渊、阿伦顺他所指方向看去,只见那具骷髅,半靠墙坐着,本是双手环抱,护住胸前之姿势,但现在只有左手横在胸前,右手则是软软地垂下。再仔细看,似乎有什么锐器穿过他只剩骨骼的右手和前胸,将它的右手臂骨和右边肋骨都划出伤痕。 “这不是野兽所致。”易小渊沉声道,“应该是……是刀。” “刀口没有覆上多少灰尘,可见是刚砍下不久。”叶吟云道,“这前人的攻击,也为我们削弱了一些幻术之力。” “原来如此……” “哼。”月华突然冷笑一声。猛地抬起脚,对着骸骨的右手骨关节处踢了一下。那右手本来已经惨遭刀砍,如今又被踢,骨节应声咔擦一下,几乎掉落。 “啊呀!”易小渊怒道,“不可对死者不敬!” “什么不敬!”月华撇撇嘴。“他现在只是架骨头!不过是个放幻香的容器!” “但他曾经也是个活生生的人!”易小渊接道,“他可能还有兄弟朋友,还有……” 月华吐吐舌头,笑道:“假慈悲!” 易小渊把话说完:“……还有余党。” 他话音未落,月华的脸色“刷”地白了下来。她四下张望,仿佛要在确认周围有没有人。叶吟云弯下腰。捧起阿伦救下的鲛人烛,轻声道:“不用看了。” “但是……” “肯定有的。”叶吟云直起腰,“有人在窥视我们。” “吓?!”月华绷紧了肩膀,“是那,绿衣郎?” 叶吟云却似没听见她的话一般,而是喃喃问道:“我们看到的幻境,并不相同,不是么?” “是啊。”月华道,“那金吾卫看见个没腿的,肯定不一样。” “若单纯只是防盗墓贼,那么大可以制作一些能让人看到神兽、鬼魅的幻术,把人吓走就行了。”叶吟云道,“我很久以前跟一个懂幻术的人学过,要制作这种从人心所出,人人所见不同的幻术,可比普通的幻术麻烦好几倍,就算是精通之人,也要多耗费不少心力。” “是哦,确实有点说不通。” “所以我猜,这幻术的目的不是为了驱赶或是恐吓我们,而是——”叶吟云道,“而是为了测试我们的身份。毕竟,在恐惧的事物面前,没有人会不说真话。” 他听见身边的易小渊“咕噜”一声咽下了一口唾沫。 “可他为什么要这么做呢?还是想不明白。” “或许。”叶吟云沉声道,“我们并不是唯一被算计的旅人。” “那是当然的啊,你不是说有人在我们之前……” “我细想了一回,方才马车坠毁的道口,可是从山棚隐藏密林之中,唯一可以走出的道路。你说,那绿衣郎会不会见了山棚之事后,一直守在路口,把每一个过路之人,都带到此处?”叶吟云道,“他的目的,便是调查清楚。到底谁才是凶手。” “这么说……” “没错。”叶吟云道,“血洗山棚之人,长安凶案之凶手,想必也在这陵墓之中。” “天啊!这……” 月华的呼吸变得急促起来,她的手本能地伸向腰间,大概心中已在想着报仇之事。叶吟云见状,赶紧劝道:“娘子莫要冲动,此人能连杀数人,想必武术不低。我们务必谨慎,先以保命为上,再次以弄清实情为重。切莫打草惊蛇!” “嗯……”月华抬起头,狐疑地望着叶吟云,“你好像,挺有信心。” “是。”叶吟云轻咳一声,“不瞒娘子说,这香也好,幻术也好,都令我想起一位故人。” “又是你们北斗卫?” “不,是一位隐士。”叶吟云的嘴角不由得上翘,“算是,我们北斗卫的朋友吧。” “到底是谁?”月华道,“别卖关子。” “他便是,”叶吟云说道,“伊祁玄解。” 月华睁大了眼睛,手一松,那药包差点落到了地上。 伊祁玄解 伊祁玄解。 真的,有那么一个人存在? 月华的脑海里闪现她在平康坊听过的,郎君们口耳相传的传言。 话说这伊祁玄解乃是元和初年的道士,也是个修道成仙的异人。圣上曾把他秘密召入宫中,以上好的紫茭席和龙膏酒招待,还亲自向他问好。这伊祁玄解不太懂为人臣子的礼仪,他和圣上谈笑风生,仿佛同辈好友一般,令周围的侍从都替他捏了一把汗。 不过这伊祁玄解也并非无用之辈。西域有人献玉,玄解只看一眼,就知道玉的来处的作用。他还在御花园中,用神奇的种子种了三种仙草。仙草长出,人却看不见,可圣上“服用”后却倍感舒适。就这样,圣上也将他引为自己好友,无论伊祁玄解如何要求要回东海修行,圣上也使劲挽留,不让他走。 有一年一月初一。圣上邀请伊祁玄解一同观赏木雕。那木雕是御用匠人所做,以金丝楠木雕刻出海上三山,覆盖丝绣,镶嵌珠玉,皆是按照伊祁玄解所说的样子做成。圣上观赏着,心中突发感慨。道:“如果不是上仙,我也无从得知这样的境界。” 玄解笑了一笑:“海上三山,谁说难到呢?” 圣上也惊讶了:“爱卿可不要说笑。” 玄解恳切道:“我不算有能力,但既然陛下说了,我便愿意替陛下一游,探其美丑。” 说罢,玄解绕过侍卫,向木制“仙山”走去。圣上还未反应过来,只见他身形逐渐变小,越来越小,到最后竟能进入那木雕的小亭台楼阁之中。圣上看小人在仙山中穿行,起初觉得有趣。但见伊祁玄解开始往山深处走,他顿时有了不好的预感。 “爱卿、爱卿!”圣上急了,连声呼唤,“爱卿是要离去了么?” 伊祁玄解没有回应,只是走入仙山中的金银阙,便不见了踪影。后来圣上唤来了工匠,将仙山一一拆卸开来,都没有找到伊祁玄解的身影。近侍们都以为圣上要治伊祁玄解的罪了,可圣上当时只是十分惋惜地叹了几口气。 之后十日,圣上日日在木雕前焚香,怀念仙友,甚至因此有些消瘦。直到半月后,青州有奏报传来,说看见异象,有一个道人骑着黄马过海而去,模样颇似伊祁玄解。圣上才知他是回了东海,就此罢休。 多年后,有人自东海归来,奉上金龟印,说是伊祁玄解送给圣上的礼物。 这事被平康坊的文人墨客大肆宣扬,有人借此大肆描写仙山化境,有人则是赞颂圣上与玄解之隔界友情,纷纷扰扰,不胜枚举。 “什么?坊间原是这样说他的么?” 听完月华叙述,叶吟云反倒有些瞠目结舌,这引来少女反问:“难道不是么?” “嗯……怎么说,”叶吟云沉吟,“种仙草、识古玉,这些倒都有,海上仙山,也确有这么一回事,不过都不是真的仙迹,不过是他擅长的机簧木偶,加上幻术而已。” “啊?”月华有种受骗之感,“是假的?” “是啊,伊祁玄解。不过是个好制造玩物和研习幻术的普通老头儿而已。”叶吟云道,“只是他年轻时交游甚广,圣上不过借重他人脉,探访异人,询问长生之术而已。平时也不过把他当个逗趣清客而已,哪来的深重情谊?” “这样啊……”月华流露出失望的神情。 “后来圣上老让他求长生之术,他心知做不到,又想到伴君如伴虎,索性以替圣上寻访更多异人为由,请辞离开。圣上知道强留无益,也只能死马当活马医,放他走了。”叶吟云苦笑道,“至于那骑马回东海,是宫中公公们不想让他透露太多所知之事,编的一套故事。为的是断他退路,就算他说自己是伊祁玄解,世人也不会信。不过——” 叶吟云顿了顿:“不过,他出宫之后。倒是履行自己承诺,给圣上推荐了不少异人。听说当朝方士柳泌,便是他推荐给李道古、皇甫丞相的。” “柳泌……这人我知道。”月华道,“听说圣上可喜欢吃他炼的丹药。他在台州炼了一年,什么药也没有炼成,可圣上一点都没有怪他!还依他所说,开了呈露之宴。” “我与此人并无深交,但看来有些俗气,不像个精研之人。若是比起机簧幻术,想来差玄解远了——可惜,圣上不喜欢这些,要不现在圣上身边之人,便是那个老头儿了。”叶吟云道,“不过,这样闲散地做自己想做的事,反倒更好。” “对了,”月华这才想起,“你方才说。这墓室与这伊祁玄解有关?” “引荐异人,只是他出宫后生活的一小部分罢了。我偶尔听到他的消息,说他收了好些徒弟,在长安郊外各处深山,仍旧钻研机关、幻术。”叶吟云张望一番,“此处看起来是皇家陵墓,但也说不定是伊祁老头的障眼法,这里,其实是他实验幻术之地。” “这样啊,”月华轻声道,“那绿衣郎……会是他么?” “这……” 叶吟云露出迟疑神色,伊祁玄解是个不谙世事的老顽童。亦是道门中人,所以对人世间的是非对错不怎么感兴趣,看来也不会突见命案,就愤而变为正义使者。那神秘绿衣郎应该另有其人。他望望月华,最终还是没有说出此事。 “不管他是谁,既然会在这,肯定是你朋友的朋友,讲义气的,当然会站在我们这边。”月华不知他心中曲折,只是笑着拉他衣袖,“快些往前吧!” “嗯,也是。” 叶吟云点头道,心中长长地舒了口气。伊祁老头虽然不太懂事,但最多两不相帮,不至于去帮助杀人凶犯、可疑之人。想到此处,他不由得长舒一口气,好在老头儿不是敌人…… 若是敌人,就算这边四个人一起攻上。他也没有信心能在老头儿的幻术机簧下,侥幸逃过一命。除非……除非…… 他轻叹一声。 银刀,你,已经不在了。 这边叶吟云和月华边走边说,那边,阿伦走在易小渊身后。几番犹豫,他还是伸手拉了拉易小渊衣袖,轻声道:“金吾卫大人。” 易小渊尚有些没回过神:“什么事?” “你和仙长,”阿伦迟疑片刻,“是不是从前就相识?” “啊,没有啊!”易小渊摸不着头脑。“怎么这么说?” “你们……你们刚才胡言乱语之时,我虽听得不太贴切,但是、但是,”小府兵支吾道,“你与仙长,好像都提到了一个名字,‘圆静和尚’。” 听到这名,易小渊不由得浑身一凛。 “这人是和尚,我听说,和尚的名字都是按辈分戒牒分的,应该不会重吧……”阿伦说道,“所以我猜,是不是大人、仙长以前就认……” “闭嘴!”易小渊突然爆喝,“不许提这事!” “吓?!大人对不住,大人对不住。” 阿伦被吓得一缩,后背撞上了墓壁。前面月华听见,转过脸来,喝道:“喂,金吾,别趁黑欺负人家小府兵啊!” 她的话颇有些报复之意,易小渊却没接过。他仍旧向前走着,只是脚步机械而僵硬。在他脑海中,方才在幻境中见到的一幕又出现在他眼前。 烟雾之下,影影绰绰的是城市的轮廓。那是洛阳城。长安的伴城,大唐的东都。在血色夕阳的笼罩下,出现在他面前的,是没有双腿的骷髅。他在厉声呵斥—— “鼠辈!你们还敢称健儿——今日就让圆静我,将洛阳彻底血洗!” “呼——呼——呼——” 易小渊的呼吸都变得急促起来,知道手按住腰间的鲨皮刀鞘,那冰凉的触感让他多少有些冷静下来。他抬头张望,前方微弱灯光映照,他看见阿伦带着些委屈,又带着些慌张的脸,犹豫片刻,他还是张开嘴:“阿伦。” 小府兵以为又要被他责骂一番。战战兢兢地道:“是……是!” “关于这个圆静和尚,不是好事,你以后莫要再问了。” 易小渊沉声说道,思绪隐隐回到多年前的洛阳。他想,就算现在对阿伦说出,他或许也不会相信,一个平凡、落魄的老和尚,竟然差点令洛阳陷入血流成河的恐怖。甚至那人直到临死前,才露出自己如狮子般的一面。 但愿……但愿不要再碰到……这样的人。 易小渊一向不信鬼神,但此刻,他期盼着,有什么东西能给他一些保证。 阿伦不知他心思,只觉得这暴躁金吾卫又在闹脾气,于是乖巧地加快了脚步,继续前行。那幻术骷髅前方,仍旧是狭长道路,叶吟云等人边说话边向前,不觉已到了道路的尽头。 眼下,长安杀人、山棚血洗等事,还没有头绪,秋妃的安危,也是个未解之谜。但想到此处主人是久违不见的伊祁玄解,叶吟云脚步不由得变得轻快。 他并不知道,在长安城的另一边,有另一个人,正慢慢地接近更神秘的一处。 异族女子 叶吟云被困陵墓,完全不知外间天已大亮。 日光由柔软变为热烈,一番冬日暖阳之景象。 在长安城的另一处郊外,数名老农正在荒芜的田野中说着闲话。不远的长安城中的凶杀和阴谋与他们毫无关系,他们只关注着天时,以及山中的趣事—— “今年,不知那‘黑风兽’还出不出来?” 他们言语间带着特有的乡俗之语,同时他们看见一辆香车在旁边偏僻的山路停下。片刻后数人下车,换乘马行。一行人放着好好的大路不走,反而往旁边偏僻山道行去。数人骑马而行,越行越远,直到看不见。 “哒哒哒——” 马蹄声声,骑马的一人突然在马鞍上站了起来,她双手一举,抓住了一棵枯树,猛地一翻,跃到了树枝之上。然后她踮起脚尖,踩着枯枝。如同跳舞般向前,往深山走去。她浑身覆着白纱,遮住口鼻,仅露出的一双碧色眼睛充满戒备和惊恐,在那纤细的腰上,一左一右。各别着一把造型古怪的匕首,匕首之上,本该镶有宝石之处,却是一块平平无奇的石头。 谁也不会想到,不过一时辰前,她还是裹着轻纱,浑身带满首饰的走索胡姬,裳伽。 马队似乎也没在意她,仍旧向前,马蹄声远去了。 裳伽把覆在口鼻处的黑纱又紧了紧,继续躬身,在树间与山中的阴影之处潜伏而行。 很快。她看见了自己的目的地。 那是半山腰一座草屋,乃是以茅草、树条搭成。乍看之下,平平无奇。草屋大门紧闭,唯有一窗。裳伽藏在大树后,眯着眼睛看去,只见窗被遮得严严实实,看不见人影,也看不清其他什么,唯有隐隐的红光时隐时现,似乎是火烛,又仿佛是炊烟。 此情此状,让碧绿的双眼闪过一丝犹疑之色。 “他到底要干什么?”裳伽想,“不,应该……这味道……” 她心念一闪,将面罩拉下一点,鼻子不停地抽动。很快,她闻到了,在这里的空气之中,果然有一丝不对劲的味道,仿佛是硫磺,又仿佛是白磷,总之,是不属于这草木葱茏之地的刺鼻之味。想到此处,碧眼之人眼中露出一丝狂喜,她微微躬身,拜了下去。 “玛纳斯大神……”她口中喃喃,“保佑裳伽。” 这样说毕,她飞快地行动了。白纱衣包裹着她的身姿,让她能在阴影与草木间如同毫无阻滞般地穿行。她掠到那间草屋前,轻轻敲门,笃,笃,笃。 “谁呀?”里面传来个稚嫩的声音。 “不要管他!”一个苍老的声音传来,“到了关键时候了。” 草屋里复归寂静。裳伽又一次轻轻敲门,笃,笃。笃,同时她仰起脖子,发出一种嘶哑却轻微的呻吟声,仿佛沙漠中干渴将死之人。 “还是……开门吧?”还是那个稚嫩的声音。 “不行——不行——”苍老的声音说道。 “这荒郊野岭的,怕什么,最多就是讨口水喝的,不妨事。”另一个年轻的声音说道,“去吧,去吧,说不定还是个妇人呢!” “好的,我便去了。”那稚嫩声音颇懂礼貌说道,“师兄,伊祁大人。” 裳伽不敢怠慢,侧耳倾听,里面争执打闹之声她连一个字都没落下。随着孩子的声音,轻而细碎的脚步声传到门边。裳伽眼神一动,飞快地掷出一根带勾爪的长索,抓住屋顶。她猛一借力,翻到了屋顶之上,隔着脸上面纱,她向下看去。 “吱呀”一声,草屋木门骤然开启,一个人影走出来:“是谁敲门?” 见到那一刻,裳伽不由得心中一凛。她已料到会是个孩子,却没想到是如此。开门之人是个小小道童,不过六七岁年纪,天气寒冷,他道袍下足足穿了三、四层棉衣,看起来圆鼓鼓的,粉妆玉琢,煞是可爱。 “嘶——”裳伽倒抽一口冷气。 或许是听到响动,又或许是小孩子天生激灵。小道童似有觉察,猛地抬头。一时间。他与躲在屋檐上的裳伽,四目相对。 这是一双多么清澈的眼睛啊,还没有经历人世间的欢欣。也没有经过人世间的……苦难。裳伽轻叹一声,口中默念“玛纳斯大神”,便如同一阵旋风,跃了下去。那可怜的小道童还没来得急喊出声,就被她匕首贯穿了胸膛,而另一把匕首,则是贯穿了他的咽喉。 两把匕首抽出,血流如注。孩子睁大眼睛,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只能向前软软地倒了下去。近乎本能地,裳伽伸手抱住了他,那一瞬间她想到了自己族中死去的幼弟。 就在思虑间。屋内之人发现了异样。先是那苍老的声音问道:“小墩呢?” 接着是几个年轻的声音:“对啊,怎么去了那么久?”“糟糕,不会被人抱走了吧?”“去看看去看看。”“你去,我还要看着火呢。” 裳伽碧眼一动,轻轻放手,令小墩伏在地下。然后她身形一矮,脚尖踮起,就这么轻飘飘,悄无声息地闪入了门中。几乎是同时,两个年长些的道士走出,与裳伽擦肩而过,两人竟完全没有发觉,裳伽冷笑一声,微微一缩,躲进了墙角之中。 屋中一片黑暗,裳伽睁大眼睛,借微光打量此处,发现这草屋内部装潢有些奇特。方才火光、气味。加上人们话语,令她猜测此处乃是炼丹之处。然而此时入得屋中,虽看见屋内零散放着十来个丹炉,可并未有一个点火。只有年轻的道人们一人手执一小枚蜡烛,各自专心做自己手上事务。只见地上刨花满地,屋上挂了数条绳索。比起道观丹房,倒更像是一处做手艺活的工坊。 前往外间的道人惊叫起来:“小墩!糟糕,小墩仙去了!” 屋内的道人们齐齐抬头,惊道:“什么?” 外间喊:“小墩死了!有刺客!此刻应该进入屋内了!” 那些道人看来身体孱弱,甚至连阳光都不常见,裳伽原以为他们会乱做一团。可那些道人却没有,他们纷纷丢下手边的东西,或是剪刀,或是刨子,往内室缩去。是在黑暗中工作得太久了么?竟没有人想过拉开帘子?当真是一群呆子! 裳伽想到此处,冷冷一笑,自腰间抽出了匕首。 她掠过一人,伸手划它咽喉,又反手刺向一人的胸口,两回攻势都有击中,裳伽听到匕首没入骨骼的声音,然而出乎她的意料,屋内的混乱中,她预料中的惨叫并没有出现。黑暗之中,裳伽的心不由得砰砰直跳,刺客的本能告诉她,情况有异。 “嗤啦——” 一声轻响,有什么东西带着极其微弱的凉风,袭向裳伽。黑暗中裳伽虽未看见,却近乎本能地将头一偏,她垂下的发丝飘起,触及清风,只听“铛——”的一声,那一缕金发竟应声而断。飘落于空中。 “!”裳伽猛地睁大眼睛,这是什么? 吹毛断发,那是极其锋利的锐器才能做到。但裳伽多年经受杀手之训,心知这样的武器哪怕再薄再轻,也会有明显的风声。但方才她躲闪之间,一点声音都未听见,这是她自幼杀手经验过程中从未有过的事情。 “嗤啦——” 又一声轻响,自背后传来。裳伽猛地回过身去,想像方才那样躲开。然而这一回她失策了,那带着杀气的风比她想的还要快,她刚刚回身,风就穿过了她的颈间。如同一把尖利的匕首穿透她的皮肤,她不由得“啊”地一声惨叫。然而长久以来杀手的训练已让她的肉体能够承受常人无法想象的疼痛,她伸手捂嘴,令惨叫变成了“嘶”的惊呼而已。 “打中了!”黑暗中有人发出惊呼,“打中了,大家使把劲!” 越是疼痛,刺客的感官便越是敏锐,裳伽循声辩位,黑暗之中,她抬眼望向那声音所来方向,虽然看不清任何东西,但她隐隐地听见了更多的东西。 呼吸声。有些急促。那来自刚才那些道士。 齿轮转动声。仿若女子纺车,转动间嘎吱作响。 还有—— 机簧之声。虽然非常轻微,但在凝集了全部注意力的裳伽耳中,她能听得清清楚楚。这么说来…… 正在思虑间,她又听到了机簧轻响,似乎有什么人扣下了扳机。下一刻,裳伽听见了熟悉的嗤啦声与轻微风声。那声音来自上方,直攻她心脏而来。裳伽心中一凛,身子比脑子更快行动,只见她猛一弯腰,将原本笔直站立的身体弯成桥状,这才避过了致命一击。而几乎是同时,她反过手臂,抽出匕首,如同劈砍空中蚊蝇一般,向着那道清风砍去。 只听“铮”的一声锐响,金属相撞,还是匕首更锋利些,有什么应声而断。 这是……弓弦?裳伽不由得睁大了眼睛。还是金丝弓弦。 她呼吸急促起来。金丝弓弦虽然锐可切肉,但细如发丝,无论武器还是暗器,都不是人可用得的。这样的能力……想到此处,裳伽不由得倒抽一口冷气。想进莫非……莫非那白隼让她刺杀的,并不是……并不是个……活人? 但是,无论是人是鬼—— 几乎是同时,裳伽想起了另一件事。 她现在身在草屋的正中,无论对手是什么人,除去杀出一条血路。 便再也没有,第二条路。 天罗地网 裳伽静立草屋之中。 知道自己无路可逃,她心内反倒平静下来。 闭上双眼,调整气息。 裳伽很清楚,在这被遮挡得严严实实的房屋之中,那些道士同样看不见她。只要她隐于黑暗,不动声色,压低气息,他们暂时拿她无可奈何。 宁静的风中有一丝轻轻的响动,似乎有人正触摸机簧,准备按下。 裳伽深吸一口气。 “铛——”“喝啊!” 机簧按下,几乎是同时,又一道金丝弓弦射出,直向裳伽而来。眼看就要击中裳伽后背,少女突然回头,旋风般在空中转了一圈,躲开攻击,回手将刀背擦上弓弦。那金弦中缠有铜丝,与精钢制成的匕首向擦。火星连连。 弓弦抖了一下,显然它的操作之人被眼前的景象惊呆了。而裳伽却不迟疑,握紧匕首,沿着金弦飞速跑了起来。她速度极快,如此跑了十来步,便如同顺藤摸瓜一般。找到了金弦的来处—— 那是一个一人来高的木箱。箱上有密密而细小的空洞,一个道士站在木箱上,手握机簧。裳伽虽不知其中明细,但凭借本能猜出,只要他按下机簧,金弦就能由空洞中射出,无论粗如人腿,还是细如眉毛,机簧都能刺中,毫无死角。 “哟。”裳伽微微一笑,“挺厉害啊。” 那道士听见了她的话语,或许也从片刻的火光中看到了胡人歌姬的美貌。一时间竟反应不过来。裳伽嘴角一动,踩上金弦,一跃而起,长刀挥出一道半月般的弧光,硬生生地在道士胸前开出一道血口子。望着他惊讶的神情,裳伽露出轻蔑的一笑,转过身去。 “就在此处!” 那个道士突然爆发出一声喊叫。 裳伽不由得一惊,回过头来。 “你以为……你逃得了么?” 她的背后,传来一声微弱的声音。那是刚才被击中的道士。 “这里……不止……我……一……个……” 他的声音低了下去。几乎是同一时间,裳伽只听见“咻咻”之声从四面八方传来,她无暇思考,踮起脚尖,躲避风声,亦是躲避金弦。然而这番攻势远比刚才可怕,宛若暴风,裳伽虽然使出浑身解数尽力躲避,可仍有五、六根金弦刺入她的身体,留下鲜血淋漓之伤口。 糟糕。忍着疼痛,裳伽心中思虑,他们到底有多少台金弦机簧? 又一道金弦击来,裳伽咬紧牙关,伸出手去,令它从她的指尖划过。然后她猛地用力,将金弦绕在手中。金弦锋利,将她白皙手臂割出血痕。裳伽拔出匕首,在金弦上用力一划。 火星纷飞,短暂地照亮了这间小屋。不过短短瞬间,裳伽看清了屋中景况。 草屋四角、过道门边,全是金弦之箱。屋梁之上、屋檐之角,亦有数台金弦之箱。每个箱上空洞都如同血腥之眼,一旦睁开,就会将裳伽置于死地!更何况,这些箱子,每一个之后,都有一个道士在操纵,如果他们同时扣下扳机。射出金弦的话…… 那便是天罗地网,无处可逃! 而她裳伽,就成了网中之鱼,被刺成筛子,疼都要疼死! 火星熄灭,这异族的女子杀手不由得倒抽了一口冷气。而正像她所预料的那样,屋中响起一个声音,听着苍老,却透出孩子般的兴奋来—— “就在那里!打她,打她!” 话音刚刚落下,屋中就响起噼里啪啦的声音。道士们或是移动木箱,或是按下机簧,不过片刻间,金弦又一次袭来,这一次的攻势远比方才更加猛烈,道士们显然是用上了所有的机器,金弦在空中穿过,掀起的微风层层相叠。竟宛如掀起一阵漩涡般的大风。 裳伽吸了一口气,那风中满满是杀气的味道。 眨眼之间,第一枚金弦已到了眼前,裳伽猛一提气,一跃而起,踩在了这根吸如发丝的金弦之上,还没等站稳,她就将腰一弓,整个人撑成桥型,任第二根金弦从她腰上划过。与此同时,她将头一偏,躲过第三根。黑暗中,她凭着直觉,抓住了第四根金弦,又将金弦猛地甩出,第四根金弦正正撞上第五根金弦,将后者弹开,发出噌噌作响的声音。她脚下一踢。又迎向了第六根金弦。 接着,还有第七根、第八根…… 如果此时有光,如果此时有人在看,他将看见胡人舞姬,将毕生所学的走索、武技和舞姿结合在一起,在金弦间穿梭,跳出一场惊心动魄间不容发的逃脱之舞! 一切不过是眨眼之间,只要稍错一步,就有送命之嫌。 裳伽全神贯注,双手双脚动作着,将那些夺命金弦一一化解。四下黑暗,操作金弦的道士们虽不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可他们都很清楚,自己发出的金弦并未击中那暗中的刺客,不止自己,其他人或许也没有。这是之前从未有过的状况,想到此处,道士们不由得黯然心惊,倒抽了一口冷气。但就在这时,那苍老的声音又一次说话了。 “再一次,再来一次!”他兴奋地喊道,“她累了!躲不过,躲不过……” “好的,师父。”许多人声响起,兴奋地应道。 但裳伽也在这一片声音中,听到了一丝犹疑:“师父……弦被……” 苍老的声音截断他:“放!” 机簧声响,漩涡般的风声再一次响起,如方才的罗网一般,无数的夺命金弦又一次袭来。正如那苍老声音估算的一般,经过一番死战。裳伽此时已接近力竭。她立在原地,一口接一口地喘着粗气,眼看着夺命金弦疯狂袭来,就连移动的力气也没有了。黑暗中她闭上了眼睛,仿佛放弃了所有的挣扎。风声烈烈,眼看就要刺穿她的身体。就在这时…… “沙——” 裳伽猛地睁开了眼睛。 那是一双晶莹剔透的绿色眼珠,仿若燃烧着熊熊的火光。 “呃……喝啊!” 方才一直忍耐着疼痛的女刺客爆发出一阵惊天动地的喊叫。有什么东西,从她的手上,、身上猛地脱出,往四周弹射开来,向着那些将要向她袭来的金弦。直直地撞了过去。只听“噌”的数声,裳伽的身侧,如同烟火爆开,火花四溅。 “那是什么?”有道士的声音。 “是……是刚才的金弦!”也有道士回答。 算你们识货。黑暗之中,裳伽冷冷地笑了笑。方才第一波攻势,她并非只是闪躲,而是尽己所能,将能抓住的金弦都拽在手中,不能抓住,又非击向要害之处的,便任它们刺入自己的身体。此刻,第二波攻势袭来,她将握住的身上的金弦以劲力弹射回去,如此一来,便是以天罗地网对天罗地网,堪堪化解了常人几乎无法化解的攻势。 道士们虽并不清楚详情,但听见金弦碰撞之声,看见四溅火星,多少也猜到了几分。那个苍老的声音更是如此,他击掌道:“厉害!厉害!” 他的语调里透出越发的狂热:“下一步我该如何对付你呢?” “呵。”裳伽在这草屋之中,第一次出声了,“还是先对付你们自己吧。” 她清脆的话音刚刚落下,只听“轰隆”一声,墙角有什么东西炸裂开来。接下来便是火焰熊熊。冒出了黑烟。 “糟了!是火石!”道士们喊了起来,“那么……” “轰隆!轰隆——轰隆隆隆——” 一台接一台的金弦机簧炸裂开来。那些可怜的道士,或许在临死前一瞬间才知道,裳伽不仅抓住了金弦,还在金弦的线头上绑上了小火石。而方才的战斗不过眨眼之间,裳伽的动作竟能如此快速,甚至人眼目不可及。 “怪物……怪物!” 烈火一团一团地涌起,小屋之中,惨叫声连绵不绝。裳伽站在屋中,此刻,黑暗中的一切她终于可以一览无余。她看到了屋子正中,她不曾看过的景象。 那是巨大的水晶雕。 透明的。足有三人高的水晶,突兀地立在这草屋的正中。腾起的火焰将他染成了橙红之色,但依旧可以看清,上面雕刻出的亭台楼阁,云雾笼罩,明月清流,松树与鹤,各个都栩栩如生,仿佛是一座崭新的“仙山”。裳伽身为歌伎之时,金银饰物也见过不少,如此巨大而美丽的装饰,她却是第一次见,有那么一瞬间,她也不由得看得呆了。 他们拼死守护的就是这个?当然没那么简单。 裳伽眯起眼睛,本能与心告诉她这件事当然没那么简单。不过匆匆一扫,她已经发现水晶仙山上有不自然的裂缝和空洞,而那些露在外面的亭石松鹤,都是可以按下的。当它们被狠狠按下的时候,会是什么样的攻击呢? 或许是能蚀人肌肤的酸水,或许是瞬间将人烧化的火焰,甚至可能是最普通却又最锋利的刀剑,能轻轻松松地将人置于死地。 无论是哪种,想来都会比那金弦恐怖。 火光映照之下,裳伽抬起头。在仙山的上方,一个身影盘腿而坐。那是一个年纪很大的老人盘腿而坐,他须发皆白,一身仙风道骨,道袍在火焰掀起的风中微微飘着。此刻,徒弟们的惨叫和周遭的状况对他并没有任何的影响,他的脸上仿佛只剩一对狂热的眼睛,正直直地注视着她。而他的十根手指,都放在水晶仙山的人与物件上。 裳伽知道,这是挑衅,亦是玩弄。 他在邀请她,邀请她对峙,邀请他游戏,亦是邀请她—— 与他豪赌一场。 赌。赌上性命。赌上时间。 看是你死,还是我活。 这可不是玩笑。裳伽想着。 紧握刀锋 火场之中,裳伽手握匕首,与冰山上不知名的老人对峙着。 决斗悄无声息地开始了。裳伽微微弓腰,开始调整呼吸。若说方才金弦之阵是九死一生之局,眼下就是十死无生之局。只要她稍微一动作,老人就会扣下手中的人、树或者仙鹤,他身下的机械水晶山,立刻会释出令人丧命之物,此时距离如此之近,她逃无可逃。 裳伽将一脚放在身后,重心后移,看过一圈情势,她已经知晓—— 现下,若要完成任务,顺利脱身,只有那唯一的办法。 那便是直捣黄龙,直击要害。在那老头儿反应前先冲上去,一口气将他做掉。 这是最简单的方法。亦是最困难的方法。若是这道士老头儿在攻击前扣下扳机。那么便是前功尽弃,亡于此地。若说方才金弦之局还有躲避和挽回的机会,眼前这事,可是连呼吸与心跳都容不得有一丝一毫的错误,想到此处,裳伽不由得浑身冰冷。 可几乎是同时。她在冰冷的皮肤下,却感到一股热血在沸腾。这让她想起很久以前,她第一次被驱使着,走到那不过手指粗麻绳前的感觉。 她的呼吸急促起来。这生死之局,非但不令她害怕,反而令她感到从未有过的兴奋。或许这就是黠嘎斯的血统,玛纳斯的庇佑,天生的战士,在危难面前从不感到恐惧。 “呵呵。”裳伽一声轻笑,猛地扯下脸上碍事的覆面黑纱,口中轻轻祈祷道,“玛纳斯大神啊……” 她长长地呼出一口气。 “杀戮之舞。开始了。” 话音落下,她猛地一踩地面,跳了起来! 她的动作很大,老者一下就注意到了,有那么一刻,他几乎按下了扳机。但是他很快意识到不对,裳伽跳起后,抓住了屋顶垂下的一根绳索。这本是屋中道士搬运重物时用的,但如今被裳伽抓住,竟如藤蔓一般,摇荡起来。 就在老者即将按下正东方的扳机之时,黑衣的舞姬却猛地脱手,如同一道黑影般,抓住了屋中的另一根绳索,不过片刻间,她已不在老者的正东方,而是在她的东南方向。然而老者还来不及回头看,她又一次摇荡绳索,跃起,到了他的后方。 短短弹指间,裳伽如同灵敏的猿猴,如同片刻即逝的闪电,围着水晶仙山,灵活地飞跃着。起初老者还抱有游戏之心,意图对准她的方向,发射出武器令裳伽一击毙命,然而裳伽的动作何其迅速,他甚至还没来得及看清,女子已经到了他所不及的方向,转得狠了,一时间老者也有些眼花,不由得伸手摸了摸眼睛。 “看不清了?”半空之中,裳伽在一片惨叫中挑衅,“糟老头子,果然老了!” 这一句话显然戳中老者的心事,他咬咬牙。突然发起了狠,十个手指突然变幻了位置,重又按在了水晶山新的器物的头上。裳伽一件,心中暗叫一声,他显然是气得急了,准备同时扣下多个扳机,令水晶山能触及的所有方向同时开始攻击。 她纵然再敏捷,也无法从这全方全位的攻击中逃脱。更何况,她甚至不知,那水晶山中即将发出的攻击,到底是什么! 危险。她激动的心跳不停地发出警示,与此同时,另一个心中的声音却在说道。 这是机会。必须抓住的机会。 身体更快地行动了,裳伽猛地一荡,在半空中,她松开手,放开了紧握的绳索。下一刻,随着之前绳索荡起的助力。她落到了水晶山之半山腰。那水晶山做成山的模样,虽然陡峭,但并非无法上行。裳伽不敢怠慢,手脚并用,借力向上跃去。 水晶山纵然高耸,但到底屋内装饰之物,她如此一跃,便跃上山头,猛地出现在老者面前。老者未料到她如此之快,不由得面露惊讶之色,近乎本能地,他将十指转为掌,整个拍下,显然他也顾不得许多,要在这性命相博的时刻,同时用上水晶山上所有的机簧扳机。 麻烦了。裳伽在心里啐了一声,这老家伙,要与我同归于尽了。 她人已在半空。此刻也容不得细想,只得抽出匕首,顺落势向老者刺去。拔出匕首之时,裳伽心里清楚,现在双方都下了手,到底是自己匕首先行刺中,还是老者先按下扳机,无论是什么人都无法控制,只能任用运气来裁决了。她所能做的,不过是在心中祈祷。 “玛纳斯战神,保佑你黠嘎斯的女儿吧……” ——接下来的一切,都发生在眨眼之间。 然而在裳伽看来。却仿佛是放慢了速度一般。 她自空中落下,落到老者身前。老者抬头望她,一老一少,两人四目相对。就在这一刻,老者睁大了眼睛,凌乱的白发白须之下,他露出了吃惊至极的神情,还带着一丝喜悦。他的手掌猛地松劲,离开了扳机。他张开嘴,说了些什么。 裳伽脚已踩上水晶山,她手腕向前,匕首刺出。 老者浑浊的眼眸中映出匕首寒光。一瞬间,他的笑容和惊讶凝固在脸上。他赶紧低下头,重新伸出手掌,仿佛要用尽全身力气一般,向假山顶上整个拍下去。他的动作已足够快,可在这生死交战之间,哪怕是弹指间的迟疑。也足以改变战局的结果。就在老者的手掌触到水晶山之时,裳伽的匕首直直地向前—— 穿过他松弛的颈皮。 刺穿了他的咽喉。 匕首仍在向前,直至外面只剩下裳伽手握的刀柄。 “你……你……嘶……嘶……” 老者的气势在一瞬间全部瓦解,他的表情也因疼痛而扭曲起来,因为刺中的是咽喉,他也没法说出话来。他扭动了了好一会儿。最终慢慢地垂下了双手,不再动弹。 裳伽手握匕首柄,喘着粗气,她知道,这番决斗,她赢了。方才绷紧的身体的心弦在这一刻全部松弛下来。裳伽只觉得,浑身如同抽离般失去了力气。 “安息吧。”她语不成调地说道,“老人家。” 深吸一口气,裳伽预备拔出匕首,但就在这时—— “嘶……你……嘶……” 已经濒死的老者垂下的手突然举了起来。裳伽一惊,立刻全身紧绷。难道这老家伙还要挣扎,还要扣下扳机? “你……这……嘶嘶……求……” 事情并不像裳伽预料的那样。老者颤抖地伸出手,用最后一丝力气,将左手放在了裳伽肩膀上。若在平时,裳伽早就防备,本能地弹开。但此刻,不知是明知老者已无力反抗,还是觉察他没有杀意,她竟愣愣地任他拍了肩膀。 老者拍拍裳伽,右手指了指脚下,脸上露出哀求的神情。 裳伽微微皱眉:“……什么?” 老者有些急了,指着脚下的右手使劲摆动,哀求的表情更重。 “你让我,保护……保护它?”裳伽猜测着,“这个,水晶山。” 老者哀求的神情瞬间化为欣慰,宛若托孤成功,他也长舒了一口气。 可我还没答应呢,我也不过一个杀手。身不由己。裳伽在心中摇了摇头。不过,人之将死,她也不愿破坏人的心意,面上便轻轻点了点头:“我知道了。” 老者似乎想露出个感谢的微笑。然而他已没有了力气。于是,他心满意足地闭上了眼睛,向后轻轻一仰,就这么失去了呼吸。裳伽松开匕首柄,老者也没有倒下。仍旧保持着坐姿,嘴角带着一丝笑容,如同孩童一般。 看他的样子,仿佛不是死去,而是玩累了。正在闭目休息。 这一刻,望着眼前的老者,裳伽才终于放松下来。四周的金弦机簧已差不多烧光,余火微弱,四周渐渐重归黑暗。裳伽跪坐下来,一直压抑着的恐惧、疼痛和疲累在这一刻统统涌上来,几乎将她吞没。然而这都不算什么,最令她难受的,竟是内心的矛盾之处。 在她心中,仿佛幻化成两个自己。 一个是兴高采烈的小女孩,挥舞着双手,奔向远方的影子,口中喊道“姐姐,我做到了,姐姐!”。而另一个,则是冷若冰霜的舞姬,她伸手拉住小女孩,满是要甩她一巴掌的冲动,“可恶,这样的时刻,不许想到那个黠嘎斯叛徒——不许!” 黑暗奔涌而来,裳伽的泪水簌簌滑落。 “玛纳斯……玛纳斯大神啊,你让你的女儿,怎么办才好……” 裳伽轻声说道。作为一个黠嘎斯族女子,她从不怀疑自己身受玛纳斯大神的庇佑。可战神似乎只会赐予她战场上得胜的运气,从未试图帮助她解决内心的难题。这样想着,裳伽摇了摇头,她缓缓地站起来,擦干泪水,自水晶山上一跃而下。 此战已了,可许多事情还没结束。不止过去,还有现在,有许多的谜团,还等着她去与白隼对峙,去一一解开。想到此处,裳伽不由得回忆起片刻之前,那老者在生死关头的突然迟疑,以及,脱口而出的那句话。 他说的是—— “娘娘……是你!” 路车乘黄 不久,白隼便带着随行的几个人,来到草屋的废墟边。他们每个人手中抱着一些东西,甚至没有安慰几句裳伽,便开始掘地三尺般地搜寻起来。裳伽方历大战,也不想与他争辩,就坐到一旁。其后,从各方有数队人马前来,都与白隼汇合。 这些人中有身强体健的胡人,亦有稍显瘦弱的汉人,甚至还有黝黑的昆仑奴。这些来人相互之间并未太多说话,显是早已熟悉。白隼指挥众人,将草屋里里外外都搜寻了一遍,屋中躲过大火的书籍、玩意和器具,还有些奇异的木偶、引线、齿轮一类,统统被拿了出来,堆叠在外,白隼如同鉴宝者般。一一看过。 又过了片刻,白隼挥挥手,以胡语说道:“就这样了,大家各自准备吧。” 众人应道“是,大人”,便各自分工。行动起来。有人驱使一架早已准备好的马拉板车前来,数人合力,将那水晶山抬于其上。另有些人给它绑上青草,盖上黑布,遮得严严实实。 这边忙着装卸,那边的人马便忙着装扮起来。有人抱出屋内仅剩的道袍,披在身上,又束起发髻,装作道士模样。另有十数人,全都脱去上袍,裸露上身,仅在脸上、臂上画上油彩。再戴上各类饰物,俨然是杂耍百戏之人模样。另外还有五、六人…… 看到此处,裳伽不由得微微皱眉。 剩余的五、六人,则是穿上了铠甲,戴上头盔,扮作士兵模样。可是,那铠甲既非铜制,也非铁制,既非片甲,也非锁链甲。甲上反射着青荧荧的诡异之光,仿佛日光照上积累日久的铜锈一般。裳伽的眉头皱得更紧了,这是为何? 就在她疑惑间,有一人上前报告:“弟兄们已准备停当。” “好。”白隼挥手,“出发。” “是。”那报信人露出疑惑神情,“不过大人,还有一事……” “说。” “屋中我们已搜遍,但发现屋内有数枚巨大木齿之轮,镶嵌在地中,不知有何用处。”那人道,“凭借人力,想必拔不出来。若要挖出,需要一些时间……” “那便不必管它了。” 白隼答道,双目仍旧注视着那草屋。那报信之人似乎还想问,但见白隼心事重重的模样,也不愿再多言语,旋即召集众人,喝令起来。一个白隼侍从模样的人牵过一匹小黄马来,不由分说,将缰绳塞入裳伽手中。裳伽看看白隼,迟疑片刻,最终还是翻身上马,走了起来。 片刻后,马在前,道士护送,杂耍跟随,那些“阴兵”夹在当中。就这样。一只显眼又诡异的队伍,往长安城的方向出发了。 十分的显眼。原本散乱的人瞬间变成了一队行伍。一个似乎是白隼的侍从之人牵过两匹马,也不多问,将其中一匹的缰绳递到裳伽手中。 裳伽解下穿在外的夜行衣,露出身下的褐黄色胡服来。此时已与开元年间不同,女子胡服男装,已不甚流行。但裳伽本就是胡女,穿这么一身,倒也不算太奇怪。更何况,她现在是在这样一个诡异行伍之中,那便更不显眼了。 距离目的地还有一段距离,裳伽坐在马上,掏出丝帕,细细地擦拭着带血的匕首与鞘。方才一场死战,令匕首都有了豁口。丝帕划过其上,裳伽不由得感到一阵心疼。 “这里,应该装有一颗宝石的吧。” 一个男人的声音说道。裳伽偏过头,她看见了白隼。此刻的他,同样骑在一批小黄马上,正伸出手,指着她左匕首。在那匕首的把手,有一个凹陷下去的地方。 裳伽略想了想,脱口接道:“是,是有的。” 这是说谎。那把手之处,作用并非装饰,而是暗中储藏火石,供不时之需用。她在金弦之局中临时在弦上绑上的火石,便是出自这刀鞘之中。她还在思虑刚才的事,不想节外生枝,于是便顺口如此回答。然而白隼却不想放过她一般,骑到她身边,道:“给我看看吧。” 裳伽自然不愿,推脱了一阵。白隼却不罢休。如此说了一会话,两人很自然地落到了队伍的后面。裳伽有些急了,正欲伸手指道。却听白隼说道:“让他们先走吧。” “哦?这么说……” “我有些事,想同你讲。”白隼沉吟道,“大事。” “正好,我也有些事,想问问你。”裳伽勒马道,“我们谁先说起呢?” 话音落下,山间吹起一阵风。此处是山阴处,山风冰凉,裳伽方才出了一身汗,不由得轻轻抖了一下。白隼见状,伸手到颈边,意欲解下自己的披风。然而看见他的动作。裳伽脱口而出:“不必了。” “……哦?”白隼笑道,“什么不必?” 裳伽轻咬嘴唇。她突然明白自己的不安来自何处,眼前的白隼和方才一样,看起来仍旧是个八面玲珑的胡商。可是,裳伽也同样看见了,他的眼睛里,有方才没有的野心和欲望,满满的,几乎要满溢出来。他望着她,仿佛随时要冲过来将她撕碎的狼。 “裳伽。”他缓缓地开口了,“你很聪明,也很强大。” “这……”突然的夸奖让女子感到戒备,只得搪塞,“一切都是玛纳斯战神的荣耀。” “你已经比她厉害许多了。许多。”白隼说道,“比你的姐姐。银刀。” “……”裳伽也不知如何回话,只是沉默。 “你可知你方才,杀掉的人,是谁?” “……不知。” “你看。隐居山中,招兵买马,还有各种诡异的机簧之术——说真的,我不信你一点都不奇怪。”白隼微微一笑,“其实,他是……” 裳伽不由自主地屏住了呼吸。 “伊祁玄解。”白隼说了出来。“他就是伊祁玄解。” “什么?!” 纵然是冷静而怀疑的裳伽,此刻也忍不住惊呼出声。 和同样生活于平康坊的月华一样,裳伽对这个道人神奇的种种事迹也有所听闻。想到方才战斗,她不由得张大了嘴:“这么说,我,赢了一个。仙人?” “是的,没错。”白隼意味深长,“你的杀戮之舞,连仙人都无法逃脱。” “我、我从未想过。” 裳伽陷入了狂喜,其中又有一丝劫后余生的庆幸,两相交杂,她放声大笑起来。 “天哪,天啊!果真是……战神保佑!” 她坐在马上,手舞足蹈。可一转脸,她看到了白隼的神情。此时的白隼正静静地望着她,眼神中满是怜悯。这个神情,如同一盆冷水,让裳伽瞬间冷静下来。 “白隼。”她挑衅似地望了回去,“你们根本就不认为我会活着回来。” “没错。”白隼双手一摊,异常坦白,“我们原本就是把你当做一枚棋子。你的武技可是暂时牵绊伊祁道长和他的徒弟,这段时间,我们便可堂而皇之地盗出我们所需的东西。” 经他提醒,裳伽才想起,方才最先到来的数人,手中都拿有东西,这仿佛映照白隼说法一般,不由得令她浑身冰冷。 “但是你胜了。”白隼的声音透出狂热,“裳伽。你胜了!” “啊,”裳伽还沉浸于其中,淡淡道,“杀戮之舞,还是有点作用的。” “不,裳伽,仙人——你杀了仙人!”白隼越发狂热,“我知道,我知道,伊祁玄解并没有真的仙术,可他的机簧与幻术,可是天下数一数二……你、你……” 裳伽望着语无伦次的他。神情有些复杂。白隼发觉,赶紧轻咳两声,收敛神情。 “咳咳。裳伽,你还记得我们此行的目的么?” “长安城。” “对,长安城。”白隼说道,“在这都城的心脏里,你的杀戮之舞大有用场。” “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伊祁玄解是‘仙’。”白隼道,“‘仙’,都能败在你的杀戮之舞下,那么……人呢?” “白隼。”裳伽仰起头,“你是,还要让我去刺杀谁么?” “回答我,人呢?” “……”裳伽沉吟片刻,“遇到绝顶高手,当然会有些困难。不过,若是普通人,我有十足的信心。” “很好,很好。” 白隼轻轻击掌,仰天长笑。他笑得是那么得意,那么豪放,以致于裳伽都有些摸不透他的想法,只得在一旁看着。白隼笑了很久,终于停下。他转过头,神色严肃地说道。 “裳伽。” “……是。” 女刺客怎么也没想到,白隼的下一句话,将会是如此可怕。 他微微一笑,沉声说道。 “裳伽——” “天子,也不过是个普通人。” 开诚布公 白隼的惊人之语,令裳伽的手猛地抖了一下。 即使是方才拿出性命为赌的战局,她都没有如此惊讶。 “你……当真……” 她的声音都有些颤抖。 “你……竟然……要行那……” 一时间她不知该用什么词,以平康坊伎的身份,她大可以用各类典故指代。可即便如此,这事说出来,也仿佛亵渎。白隼也没有接话,只是轻轻一甩缰绳,令马儿迈步向前。裳伽只看得见他的背影,在日轮之下宛如一个黑色皮影。 “裳伽。”他的声音响起来了,“你最想要的东西,是什么呢?” “……刚才不是说了么?为黠嘎斯唤来大唐的援军。” 裳伽也不知是否该骑马跟随,她沉吟片刻,旋即又加上一句,“我可得先说好,黠嘎斯并不憎恨大唐,对大唐的皇帝,我们也没有丝毫的怨恨。” “是啊。没错。”白隼笑道,“你们还自恃张骞后代,与大唐有血脉之亲啊!” “白隼。”裳伽深吸一口气,“请你不要像个汉人一样,拐弯抹角。” “像个汉人?不,裳伽。我并没有。” 白隼并没有回头,不过,他停下了马匹的脚步。 “不要怀疑,我正想把一切都对你和盘托出。你不想知道我听命于谁,到底想做什么吗?那便细细地听好了。”他顿了顿,“听完之后,随你决定。” “……好啊。”裳伽握紧了缰绳,“我听你说。” “你知道圆静大师么?” “圆静……大师?” 裳伽在脑海中搜寻这个名字,许久才终于在记忆的角落中发现。她并不知道这人,只是在街头巷尾听过传言,据说他与元和十年刺杀武元衡宰相事件有关,被当街处斩。据说临死前还大声叫骂。甚至抢过刽子手的锤子,自断腿骨,倒是一条硬气的好汉。 但此时已是元和十五年,距离圆静之事已过去五年,为何白隼重又提起? “我,便是听令于圆静大师。”白隼轻声道。 “什么?”裳伽睁大了眼睛,“他不是已经死了么?” 白隼摇了摇头,避开了话题:“我见过他。” “那你一定是被骗了!”裳伽又好气又好笑,“那圆静被处死时,半个洛阳城都在看着,怎么会有错?人死不能复生,你见到的,一定是假的!” “那又如何?”白隼似乎早料到如此,他淡定地反问,“是真,是假,又如何?” 裳伽反被他问住,只得讪讪道:“你继续说。” “裳伽,你只需知道,现在有一位‘圆静大师’重出江湖。昔日诸多山棚、传令人及城中内线,都归附于他手下,依他所言行事。”白隼道,“我亲眼所见,无论穷凶极恶的山棚头子,还是神秘莫测的私养刺客,都对他恭敬谦卑,唯命是从——有这样的号令之力,到底此人是否是当年的圆静大师本人,已经完全不重要了。” “这……”裳伽语塞,“你们所谋之‘事’,到底是什么?” “你或许不知,昔年圆静大师被处死,不止是因为与宰相刺杀案有关。更重要的是,有人泄露了他的计划。”说到此处,白隼深吸了一口气,“当年。他意图,血洗洛阳。” “什么?他为什么要这么做?” “圆静大师是安禄山旧部,亦是昭武九姓之胡人。他的长官与部族亲人,均在征战中被灭。他意图血洗洛阳,乃是为昔日之事复仇。”白隼道,“不过这是旧事了,与今日之事无甚关系,大可以过去。” “好,我不问,但请你回答我。”裳伽感觉肩膀在颤抖,“你们今日,要做什么?” “很简单。”白隼轻描淡写道,“血洗长安。” “……”即使早有心理准备,裳伽依旧被他的话语惊得说不出话来。过了许久,许久,她才从嘴里迸出几个字,“……为什么?” “其他人我不知道。”白隼依旧轻描淡写,“但之于我。我要复仇。” “向大唐的皇帝?” “对。”白隼的话语流露出一些悲伤,“但你知道,以一人之力,要达成此事,太难了。” “所以你就依附于圆静……大师?” “是的。”白隼轻叹一声,“裳伽,我无法像你那样刺杀,亦无过人的武技。我擅长的,乃是收集器物与情报,最适合担任的是斥候一职。于是,我在圆静队中,也担任此职。” 身为探子之人,身份乃是忌讳。他如今彻底开诚布公,显是对裳伽信任极了。裳伽迟疑片刻,还是以胡语说道:“愿闻其详。” “你刚才也看见我们的队伍了吧?队伍之中,那几个阴兵,是不是十分引人注目?” 他说的是那碧绿铠甲之士兵,裳伽点头道:“是。” “有想到什么吗?”白隼诱导道。“像不像……辛公平之事?” “吓?!”裳伽捂住了嘴,旋即意识到自己失态,赶紧压低声音道:“是。” “我此行之目的,便是以阴兵吸引长安城守卫之注意,令其他行伍趁势入城。”白隼笑道,“用汉人的话来说,乃是声东击西,而就实际来说,便是炮灰。” “这……”裳伽冷笑,“原来你也不过棋子一枚。” “我可从未想过坐以待毙,裳伽,要不我也不会找上你。我调查了宫中之事。知道伊祁老头儿与圣上还有些交情,便早早打探清楚伊祁玄解隐居之处。”白隼说道,“原本我们的计划,是趁着你与他交战之时,盗出一些他私藏的物件,借他之名号,令我们有全身而退之可能。” “啧。”裳伽不满地撇嘴,“你们不愿当炮灰,便让我当。” “……”面对她的指责,白隼没有接话,而是陷入了沉默。许久之后,他才沉沉地出了声,“裳伽,我的功臣,你最想要的东西,是什么呢?” “你老糊涂了?” 正在气头上的女刺客有些气急败坏地说道。 “几句话前你就问过我这事儿。” “不,不只是复兴黠嘎斯。裳伽,我们草原上的人从不许不能做到的承诺。这是我已答应你的事情。当然必定会做到。”白隼说道,“我是说,你自己,有什么想要的东西?” “我……”那个身影在她脑海中闪了一下,可她还是按捺住自己,摇头道。“没有。” “裳伽,你以为我为什么要甘于居于人下,甘心做一枚随时会死的棋子?”白隼叹道,“天听之深,我一介草民,无能为力。助圆静血洗洛阳。这是我唯一能伤害皇帝之方法。” 裳伽轻抽一口冷气,一时无话。她不知道,到底是什么事,能令白隼对皇帝有如此刻骨的仇恨。然而白隼却笑着说道:“但是,现在却不同了。裳伽,我有了你。” “……什么意思?” “用汉人的话来说,便是,将计就计。”白隼的声音透着愉悦,“裳伽,我们可以利用圆静大师的计划,反过来把你送到皇帝的身边。到那时候,你的杀戮之舞,便会令士兵无可阻挡,而天子,也将——也将把斩于你的匕首之下。” 说最后两句时,白隼的话语是冰冷的,令裳伽都不由得浑身一颤。 “我……我为什么要这么做?”她强撑着露出冷笑,“我跟皇帝无冤无仇的,杀他作甚?再说,杀了皇帝,天下大乱,我有什么好处?” “这便是我问你的原因。”白隼沉声道,“我能给你任何想要的东西。” “我并没有……” “裳伽,虽然你口口声声说‘叛徒’。可是你依旧想念你的姐姐,不是么?” “不……”女刺客矢口否认,“不……” 她听见白隼发出一丝胜利的笑声。 “别想用她来威胁我。”裳伽说,“她已经死了。” “圆静大师都能死而复生,你的姐姐也……” “闭嘴!”裳伽厉声喝道,“就算不能成为玛纳斯的英灵,我也不要用那些汉人的邪术!” “……呵呵,呵呵呵呵——” 裳伽听见白隼发出一阵诡异的笑声,听起来有些瘆人。她再抬起头,发现白隼已经回过头来。与笑声不同,此刻的他看起来,仍旧是个带些阴柔的胡商。 “有没有人说过。你和你的姐姐,长得一模一样。” “……有。”裳伽顿了顿,“除了头发和眼睛。” 她是金发碧眼,而她的姐姐是黑发黑眼。黠嘎斯人有汉人血统,如此混杂,并不奇怪。无论部落,还是中原,只要包住头发,光线黯淡,姐妹两人几乎别无二致。 “那么裳伽,最近有没有人跟你说过,有些奇怪的话呢?”白隼抬一抬下巴,“比如说,草屋里的伊祁玄解老儿。” “娘娘……是你?” 漆黑的草屋中,老人颤抖而激动的话语,顿时在裳伽耳边回荡。 那样的生死关头,绝不会还有心思演戏与欺骗,伊祁玄解老人应该真的是把她错认成某人,而这个人显然还活着,还是一位“娘娘”,这么说…… “如果你愿意与我合作。”白隼的声音恰到好处地响起,“我保证,会让你重新见到你的姐姐,你唯一的血亲——这同样是承诺,我可以向任何一个神起誓,包括你们的战神。” 裳伽的嘴唇微微颤抖着,那种感觉又一次浮现,身体冰冷,可血液却因新的挑战而沸腾。心脏砰砰直跳,那是兴奋的声音。抬起头,她迎上白隼的目光,她觉得他仿佛把她自内心深处都看透了,此时此刻,她也不想辩解太多,张开嘴,她轻声说道。 “你知道我无法拒绝——成交。” 镇墓之兽 太阳已升得老高。长安城郊的小路之上,一名老农正慢悠悠地走向田野,心中念叨着方才听过的“黑风兽”之故事,他并不知道,远处的深山中,一个高明的隐士已经死去,当然也更不会知道,在他的脚下,一个道人被突如其来的震动甩入了危险之中。 叶吟云、易小渊等人,仍在墓间甬道行走。月华在前探路,眼前视野虽不甚清晰,但想到此处是仙人伊祁玄解之处,他又是叶吟云旧友,不由得放下几分心,全力探路。她并没有看到。背后的叶吟云,露出了一丝的担忧神色。 “哎,到了?” 月华轻快说道。在不断时间的行走后,只见前方的道路豁然开朗,原先湿热憋闷的气息为之清爽。令人精神一振。月华心道,看来是走到出口之处,更是放松了警惕,她脚步轻盈,正欲踏到那空处青砖之上—— “月华小心!” 身后叶吟云猛地一惊,脱口而出。 “可能有诈!” 然而话已经晚了,月华脚尖刚碰触到地面,旁边“呼”地掠出个黑影,一把将月华撸走。叶吟云本想伸手阻拦,却被缠着的腰带一带。整个人撞到甬道边墙壁上。墙壁也都是青石,直撞得他牙根生疼。 “什么情况?” 耳边一阵风声,叶吟云赶忙起身,然而还未来得及动弹,肩膀就猛地一重。再抬头看,只见黑影飞掠出去,原是易小渊。 “哎呀、哎呀。”背后的阿伦发出一串声音,显然也是撞到石墙,外加被易小渊当做垫脚石。叶吟云不敢怠慢,站起来就冲了出去。阿伦紧随其后,二人冲到甬道之外,下一刻钟,阿伦发出失声尖叫:“乖乖——这是什么玩意儿!” 也不由得他不吃惊。眼前出现的,是一只三、四人高的四足之兽。此处是乡野,原本野兽不足为奇,乍看不过是狮虎之类。可当叶吟云举起烛火,见那兽的头部,却长着一张头发曲卷的人脸。那脸似怒非怒,透出十分的诡异来。而在这张脸之后,还有另一个头,头上亦有鹿角,说不出的诡异。 “镇墓之兽?”就连叶吟云都不由一惊,“既非人,也非兽,在墓中守着死者的魂灵,将入侵墓者全部杀掉……” “我知道!”阿伦惨叫,“可可可可这是真的吗?不不不是都是石雕么?” “先生……”易小渊沉声道,“这不会又是幻术吧?” “啊啊啊啊——” 一声尖叫传来,众人齐齐抬头,只见月华就被这兽紧紧握在前爪之中。纤细的身躯,几乎要被捏碎。 “药师姐姐!”阿伦失声,“不是幻术!不是幻术啊!” 像是呼应阿伦的惊叫一般,那镇墓兽张开大嘴,活生生地嚎叫了一声。它的口中喷出猛烈之风,吹得下方站立之人都有些不稳。叶吟云勉强睁开眼睛,窥见它口中一排利齿,如同尖刀一般,反射着可怖寒光。 月华声音又一次响起:“啊——” “娘子莫慌!我这就去救你!” 易小渊拔出长剑,就要上前。叶吟云向前一步,伸手拦道:“等等。” “等什么等,快要出人命了!”易小渊挥舞着剑,“先生让开!” 然而他话音未落,半空中就传来个清脆的声音:“臭金吾,才不是要你救!” 那不是别人。原是月华。从山棚和平康黑市出身的药师此刻并没有慌乱。此刻,她上半身虽被利爪缚住,手臂动弹不得,可她还是隐隐发力,将腰间什么东西向下挤。片刻后,从那巨兽的指缝间,一个藏青色的锦囊小包掉落下来。 “笨蛋!”易小渊喝道,“这不是掉地上了么?” 月华轻声一笑,猛地摆腿,在半空中截住药粉包,令包落到她白皙的小腿之上。之后她如同踢毽子一般,双脚轮番摆动,一下一下地踢着那小小的粉包。那药包不仅没有落地,反而被越踢越高。她动作轻捷,白衣飘飘。易小渊和阿伦都看得呆了。或许那镇墓兽也被这奇巧之技吓住,一时间竟无举动。 “好机会!”月华轻喝,“去——” 她穿着绸布白鞋的脚猛地一踢,那被踢到半空中,正在下落的毒药粉包在空中转向,不再下落,而是转而向那镇墓兽的面门上去。只听“砰咚”一声响,那药包正中镇墓兽鼻子,在空中暴烈开来,黄黄绿绿的药粉。如雾般腾散开来。 “糟糕。”叶吟云惊道,“快捂住口鼻。” 然而易小渊已经看得呆了,竟不由自主地拍手道,“娘子好身手!” “哎呀!”叶吟云无奈,只得一手一个,将易小渊和阿伦的头按下,令他们避过毒雾。但即便如此,三个男子还是吸入了一些,不由得涕泪直流,拼命咳嗽起来。 “这毒药……毒得很啊……咳咳。”易小渊一边咳嗽一边站起,“肯定那怪物也死了!” “还是小心为上。” 叶吟云伸手拦住他,边挥舞袖子,驱散药烟。烟雾散去,他高举鲛人烛,只见镇墓兽两只后腿着地。如同野兽伏地一般。前爪虽仍旧抓着月华,可它双目紧闭,鼻翼不动,像是陷入沉睡的样子。 “嗷!它死了!”阿伦愉悦道,“药师姊姊厉害……” 他话未说完。“嚎——”,前方传来一阵低吼之声。 “什么?” 在众人的惊讶中,那镇墓兽缓缓地,又一次睁开了眼睛。它晃了晃头,将脸上药粉悉数晃落。然后它露出似笑非笑的表情。看了看地上渺小如蝼蚁的叶吟云等人,又一次张开嘴,露出了尖利如刃的牙齿,对着月华,长长地嘶吼一声。 “仙长!大人!”阿伦失声尖叫,“药师姐姐要被吃掉了!” 他话音未落,一个黑影便猛地冲了出去,那便是易小渊。他一路冲到镇墓兽后腿之下,猛地一踩它后腿关节,借力跃起,一路到了半空之中。那镇墓兽发现它攻势,扭过头来,将原本对准月华张大的嘴对准了易小渊。易小渊人在半空,此刻手中长剑一挥,化为圆弧,直直地划向镇墓兽双眼。 “好!”阿伦喊道。 然而镇墓兽比想象中的要灵活,它微微后退,躲过了易小渊一击。 叶吟云望一眼战场,原先镇墓兽身后还有一部分空间。如今它为躲避刺眼之击,后臀已触到了墓墙。再也无法后退。战场片刻,瞬息万变,叶吟云也顾不上许多,脱口喊道:“他已无路可退!再攻!” 半空中易小渊见听见,便在下落之时,猛地抬腿,双腿直踢镇墓兽下颚,再次借力,跃到空中。半空之中,他翻个跟斗。拔剑向前,全身向前,直刺镇墓兽脖颈。 这一下比刚才更快,镇墓兽亦无退路,易小渊长剑,眼看就要刺中镇墓兽侧颈,血脉命门之处。阿伦睁大眼睛,面露喜色,正欲拍掌欢呼—— 就在此刻。 那镇墓兽的头颅突然转动了。 方才正对着叶吟云、易小渊等人的头颅,此刻转向了侧边。原先对着后面墓墙的头,如今转到了易小渊面前。易小渊觉察状况不妙,立刻回身欲逃。然而,还是太晚了。 那镇墓兽背后的头猛地张开大嘴,嗷呜一声。 那尖刀般的利齿,往易小渊身上,一口咬下。 “啊……啊!啊!” 阿伦即将出口的欢呼一下子停下了,旋即变成了惊慌失措的惨叫。 “大人!大人!”他抓住叶吟云袖子,“仙长……大人他……” “他、他被吃了。” 半空中响起月华的声音。方才还意气风发的药师,此刻连声音都在颤抖。 “没有,没有看见他……臭……金吾……应该……被吞了……” 正如月华所说,那镇墓兽已经闭上了口。没有听见惨叫,也没有挣扎,易小渊尸身的任何一部分,都没有看见。这样只有一个可能,他被镇墓兽整个吞进了嘴里,说不定还已经咽入了腹中。知晓这一情况的叶吟云,在瞬间变得面色铁青。 鲛人烛的火焰因镇墓兽口中之风变得摇晃,周围的景色如同波纹般晃动起来,耳边是阿伦的哀求声“仙长,救救大人”,然而一切在叶吟云心中仿佛梦境,他心中有一个自己在说话—— 跑吧。叶吟云。快跑。 趁着金吾卫和小药师拖住这兽,立刻跑。 然后他听见另一个自己回答。不。 第一个声音仍旧在问。你在干什么?一开始你不就是在利用他们吗?不就是要让他们牺牲身份、生命,去让你救出秋妃,救出那个女人吗? 另一个声音仍旧只回答了一个字。 不。不——不! 身体比头脑更快得行动了。此刻,手无寸铁的叶吟云已经冲了出去,他甚至没有借力,只是用仅剩的一只好腿往地上一踩,就猛地飞身上去,直冲那巨大而可怖的兽而去。 “撑住!月华!”他几乎本能脱口喊道,“还有小渊!” 然后出人意料地,他听见了一个回答。 “先生!” 那是那个暴躁的、曾经令人烦闷的男子声音。 “我在这里。” 兰花蛊虫 “我在这里。” 叶吟云在半空中抬起头,只见易小渊站在镇墓兽后脑之上,倚靠着那对鹿角,勉强而立。 那一刻,叶吟云不由得睁大了眼睛:“你……” 不需要解释。几乎是瞬间,叶吟云就明白了前因后果。在易小渊即将被吞食的一刻,他并没有躲避,而是以双脚蹬了镇墓兽的钢齿,再次跃起,飞跃到了镇墓兽后脑之上。 “哇!”月华发出赞叹之声,“你也好厉害啊!” “嘿嘿。” 易小渊露出胜利笑容,挽出一个剑花,将剑尖向下,双手握柄,用力向下一刺。 “灭了它!”月华在兽爪中呵斥,“灭了……它……哎?” 她的气势渐渐消失。因为易小渊刺下第一剑,只听“?”的一声,剑竟被弹了回来。他露出有些恼怒的神情。握紧剑柄,再刺一剑。可如同第一次一般,他的剑再次被弹了回来。他有些发急了,眼看就要乱刺一通。 “小渊。”一只手抓住了他的手腕,“这样行不通的。” “可恶——”易小渊转过头,立刻压低了声音。“先生。” 此刻,叶吟云也以翻跃之事,站到了镇墓兽后脑。他食指竖在唇前,做个噤声手势,然后低声道:“你不觉得有点奇怪么?” “怎……怎么说?” “野兽感觉灵敏,哪怕是蚂蚁蚊虫立于起后脑,就算不拍击,也会摇晃脑袋。可是……”叶吟云迈出一步,“你在上面折腾得那么厉害,为什么这镇墓兽一点反应都没有?” “哎?这倒也是。” 易小渊这才发觉,从刚才叶吟云跃起开始,镇墓兽就没了什么反应。只是瞪着下面发呆的阿伦。大眼瞪小眼一般。他不由得问道:“先生已知道为什么了?” “很简单。它没有感觉。”叶吟云伸手,“把剑给我。” “刚才我拼尽全力,都刺不下去,这怪物竟有个铁脑壳。” 易小渊拔起剑,气喘吁吁地递给叶吟云。叶吟云接过,沉吟片刻,便顺着怪物后脑弧度往下走去。正如他所预料,即便他信步闲游,那镇墓兽也似毫无觉察。 “果真如此。”叶吟云笑道,“昔年,我与伊祁玄解交好之时,听他说过,有傀儡之术,乃是以蛊虫控制侏儒,令他们操作各类机簧,时长日久,机簧与侏儒合二为一。机簧之眼耳口鼻,稍有动静,操纵之侏儒就会有所知晓。” “也就是说,这镇墓兽,其实是……是有人操作的机械。” “但机械到底是机械,不是活物,也必有其盲点。就如我们现在,走在这后脑之上,是镇墓兽眼目所不到之处,自然也毫无反应。”叶吟云停下脚步,“按我记忆,这操作之处,应该在这两个头交界之处……” 然后他调转剑尖,向下一刺。 这一回,与方才易小渊的徒劳不同。剑尖刺穿了镇墓兽的“肌肤”,向下而去。片刻后,那剑尖所触之处,开始有暗红色液体渗出,一股甜腥味扑面而来,应是人血。 叶吟云深吸一口气。祷告道:“太乙无量救苦天尊,太乙无量救苦天尊,人为机簧,不得解脱。今日就给他一个清净——” 仿佛相应他祷告一般。那镇墓兽的利爪首先松脱,刚才还被死死缚住的月华,如今向下掉落。可这难不住轻功卓绝的少女,她三下两下跃起,也到了镇墓兽后脑处。下一刻,那镇墓兽双腿崩溃,接着是前爪、驱干、脑袋。 “要塌了。”叶吟云出声道,“扶好。” 他话音未落,脚下已开始颠簸起来。月华赶紧抱头蹲下,易小渊却不见行动。叶吟云也顾不得他,只说句“小心了”,片刻后,三人脚下如地震般晃动。地上的阿伦睁大了眼睛,只见他们所站着的“后脑”,自三人高的高处。“腾”的一声落到地面。 “大人?仙长?” 地上腾起一阵尘烟,阿伦什么也看不见,但仍旧喊道。 “药师姐姐?” 尘烟散去,出现了三个咳嗽的人影。阿伦见了,不由得喜形于色,跑了过去。 “天啊!没有事太好了!” 易小渊转身迎他,拍拍他肩膀,示意他已无事。月华却立在原地,目光有些呆滞。叶吟云顺她目光看去,那镇墓兽已摔成废墟,只剩诸多木片、铁皮。然而在一片废墟中,有一个大木箱子,月华正是看着它,若有所思。 “莫看了。”叶吟云说道,“那是那操作的侏儒之室。” 他指指那箱子,示意月华看那箱子下方不断渗出的血水。 “不。”药师沉声说道,“我要看。” “我已杀了侏儒,里面状况甚是惨烈。看了会做噩梦。” “我是药师,我不怕。”月华坚持道,“我要看那蛊虫如何运作。” 不等叶吟云说话,她已挥手道:“喂,金吾,我有话跟臭道士说。你带着阿伦,前去探路!听好了,不许回头!” “啊?”易小渊一脸不愿,“有什么话,不能当着我们说。” “呵,”月华本是驱赶他,见他不接受。不由得满脸戏谑,“小女子被道长英姿吸引,倾诉衷肠,不行啊?” “呃……好好好,你说,你说。” 这不过是女孩间的玩话,易小渊竟当了真,面红耳赤地拉了阿伦就要走。这回轮到阿伦哭笑不得,只得死硬站着,笑道:“大人……” “走走走,别碍着人家的好事。” “大人,药师姐姐与你抬杠而已。”阿伦摇头,“不要当真。” “月华,不要戏弄易大人。”叶吟云在旁,轻声提醒,“我们眼下,还急着找路,同时还有要事在身。莫要玩笑了。” 似乎是提到山棚血案,月华刚有些欢愉的神色如今有些暗淡下来。易小渊见状,一反常态地上来打圆场:“不碍事不碍事,若能让药师宽心,我可以任意让你戏弄。” “是吗?”月华神色恢复冰冷,“可我也不想戏弄你了。喂。道士,把剑给我。” 她口中说着,手里却劈手夺了叶吟云的剑,对着眼前的箱子,一剑劈了下去。 “糟。”叶吟云惊呼,“阿伦!快!转过身去!” 那木箱木板轻薄。即使月华这般女子,一剑下去,也能劈开。一瞬间,血水四溅,说不出的腥臭难闻。好在阿伦听话,转过身去,什么也没看见。只剩易小渊在原地,张大了嘴,瞠目结舌:“这……这是……” 那箱中躺着一人,不过五六岁孩童大小,浑身骨瘦如柴,仿佛无肉,只在骨上贴了一层皮般,而他浑身每个关节处,都牵有一根丝线,方才的震动已让不少丝线断裂,不再牵引,而是无力垂下。但眼前情况,仍能让人看出,平日里这些丝线,便令他如同骷髅戏傀儡一般,被缚在箱中,连站立都难。 “唉,太乙无量救苦天尊。太乙无量救苦天尊……” 看到此处,叶吟云口中祷告,心中不由得暗自庆幸,他正好刺中这个侏儒心脏处,一击毙命,令他不至于特别痛苦,如今这死状也不算十分难看。 一旁易小渊却早已经吓呆,口中喃喃道:“这……太惨了!” 叶吟云也不答话,只是静默。月华就在这时冷冷地截断他的话:“道长,我想查看一番。” “……也好。”叶吟云沉声道,“药师,眼前事。你应知利害。” “只需片刻,我绝不会拖延。”月华冷道,“我也想替山棚弟兄报仇。” 她边说着,边伸手自腰间,从那掏出数枚银针,以极快的速度刺向侏儒穴道。 “他、他已经死了,你、你还干什么?”易小渊惊道,可他还未说完,只见月华双掌轻拍,轻喝一声:“去!” 只听“咔擦”一声,侏儒的皮肤裂开来,露出不多的肉,还有内脏。 叶吟云顿时明白,月华所使的,乃是一门极高明的暗器手法。以此手法,可不用刀剑,便可割开人体,看个究竟。他正感叹月华技术高超,偏在这时,他听见身边一声惨叫、 “啊——这、这……” 不用想,便知是易小渊了。叶吟云轻叹一声,身为金吾卫,他或许见多了恶人恶事,但或许从未见过蛊虫—— 此刻,月华切开的侏儒身体中,无论是内脏上,还是皮肉之下,都开满了花。 那些花朵朵如拇指大小,乍看之下颇似兰花,一些尚是白色,另一些则被血液染红。但无论哪一种,都呈现一种妖艳诡异之势,仿佛以人血肉为食的怪物。月华以银针挑开一枚,只见花蕊之中,蜷缩着一只小小的虫子,既似蜈蚣,又似飞虫,每一节都有一对双翅,仿佛随时会展开,飞起,以镇墓兽般的狰狞之姿,袭击路过之人。 “蛊虫?”月华皱起眉头,“血兰花?” 叶吟云正想回答她,但就在此刻,他感到胳膊被什么人紧紧抓住了。 那个人是那么用力,几乎要把他的手臂掐断。 “小渊?”叶吟云回头道,“你怎么了?” 再陷困境 易小渊死死地抓住叶吟云的手臂,有那么一瞬间,叶吟云几乎以为他也被蛊虫所控制。他本能的起了戒备之心,想将易小渊弹开,然而最终他还是放弃了,转而沉声地再次问道:“你怎么了?” 年轻的金吾抬起头,目光里有戒备和质问的神情。 叶吟云轻叹一声:“莫要害怕。这些是蛊虫,他们受人控制,只会攻击宿主,不会袭击他人——当然,你若担忧,后退便是。” 然而易小渊想问的显然不是这些,他的呼吸急促起来:“先生。” 叶吟云心中有所预料,他点了点头:“问吧。” “这、这是谁干的?”易小渊喘着粗气,“是……是你那个朋友?什么玄解老道么?” 叶吟云轻叹一声:“伊祁玄解。” “他、他怎能做出如此伤天害理之事?就算是侏儒,他,他也是人,怎会。怎会无人将他绳之以法?”易小渊义愤填膺地喊道,“这还是长安城附近,竟有人干出这种事!当真……当真连天理都没了” “小渊。”叶吟云望着他,轻叹一声,想起方才心中片刻闪念,终究还是摇了摇头。他停顿片刻。抬起头道,“你愿不愿意听真话?” “什么意思?先生,听真话还有愿不愿意的!”他开始变得像初见之时那般暴躁不讲理,“还是先生觉得,我易小渊是那种只听好话马屁的人!” “当然不是,小渊。”叶吟云叹了一声,“虽是老友,但伊祁玄解干的事确实伤天害理,我大可以同样怒骂他一番,就此结事。但是……但是事情不止如此。” “这话怎么说?”易小渊终于松开了手,不过他仍旧是一副赌气的样子。 “你且听我说吧。”叶吟云说道,“还记得那个假童子么?” “不过几时辰前的事。我如何会忘?更何况还是个杀人越货的骗子。” “是啊,小渊,杀人越货的骗子。但是……你有没有想过,侏儒,天生畸形的侏儒,在这长安,除去做骗子、乞讨、他还能去做什么呢?” “这……”易小渊有些语塞,许久才说,“我听说,宫中有,侏儒奴……” “那也不过百十人而已,而且大多,还是宫中与富人家的家生子。其余侏儒,只得依附强盗、骗子,做些犯法之事,装神弄鬼,苟且偷生。”说到此处,叶吟云顿了顿,抬头问道,“药师,你且告诉我,这侏儒腹中,有些什么?” “早已看过。”月华答道,“腹中有白米,亦有些肉,还有醋芹一类的。” “这么说……”易小渊喃喃道。 “没错。”月华答道,“吃饱喝足,吃得还不错。要不是蛊虫吸食,估计能长得白白胖胖,不至于如此。” “小渊,据我所知,伊祁玄解从未强迫,不过是以饱食招募试蛊之人。”叶吟云长叹一声,“我听他说过,报名者甚众,甚至有些不是侏儒、残疾之人。为了一口饱饭,也自愿前来试蛊。” “何必……何必如此作践自己?” “有破产之商人,亦有战场之老兵,甚至还有昔日显赫一时,没落之后的五坊小儿。世事无常,总有走投无路之人,但小渊,长安城虽大,并不是谁都如你我一般,有护身之技,有立足之地。”叶吟云叹道,“以一人之正义,不能解决所有事情。” “嗯……”易小渊压低了声音,显是沮丧至极。 “更何况……” 说到此处叶吟云停下了说话。他注视着易小渊一身戎装,再看看被月华扔在地上的宝剑,易小渊手中握着的鲨皮刀鞘,他犹豫了。可挣扎一阵,他还是轻声提示:“更何况。小渊,此处是皇族之墓。” “我知道呀。”易小渊一时没反应过来,“可这跟侏儒有什么关系?” “伊祁玄解不慕名利,纯为好玩研究机簧,天下有无数的事情可让他去做,他为何偏偏……偏偏研究这违背人性之镇墓兽呢?”叶吟云抬起头,“说到此处,你应该明了了吧?” “我……我还是……不太清楚。” “笨蛋。”跪地的月华冷冷地出声了,“因为这是皇室定制的啊。” “什……什么?” “为了保护他们的墓,保护他们的秘密。他们可是什么都干得出来。”月华并没有回头,或许是身世之悲,她有些哽咽,“至于为了保护他们的位置,那更是……” 伴随她的哭腔,叶吟云手中的人鱼烛微微抖了一下。片刻的黑暗,易小渊的脸在其中模糊不清。月华抽噎着,似乎还想说些什么。叶吟云挥了挥手,打断道:“点到为止吧。” 他抬起头。望着对面高大的年轻人:“小渊,你是金吾,效忠于大唐皇室,忠君信主,本也是你的职责。但是——”他顿了顿,“但是正义和忠诚,有时是两码事。” 说到此处,叶吟云心中轻轻一动,不由得露出苦笑。如果可以,他还真想把自己昔日之事一一说出,好给这个热心肠又天真的年轻人做前车之鉴。不不不,与其说是劝诫。不如说是倾述…… “反正记住一点,”月华在旁插嘴,“皇族中不全是好人。” “但也不全是坏人。” 叶吟云猛地从沉思中惊醒,便压住心中话语。他抬起头,看着易小渊,轻轻点头:“话就说到这里,你好自为之。” “终于说完了?”月华在此时回头,挥手道,“道士,你来看看。” 叶吟云举起火烛,贴近她的身侧:“怎么了?” “你看。” 月华接着火,用银针挑开那侏儒尸首上最大的一朵花。正如其他花朵那样,它的花蕊之中,藏着一只蜷缩的蛊虫。与其他尚是幼虫的蛊虫不同,这只虫子无论翅膀、腿与肢节,具已成形,但无论月华用银针怎么刺,它都僵硬着。一动不动。 “死了?” “蛊虫死去,颜色会变白,这虫还是褐色,可见并没死去。”月华道,“说来也奇怪,刚才你与臭金吾说话前。它们还会应银针之刺动起来,但现在……” “现在为何一动不动?” “我想只有一个可能。”月华沉声道,“在这片刻间,蛊虫失了主人。” “你是说,伊祁他……?”叶吟云也有片刻慌张,“不。不会吧……” “现下状况,没有其他可能。”月华斩钉截铁道,“这蛊虫下的是死咒,除非施咒之人死去,绝不会,绝不会如此。” 他二人虽都不太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但近乎本能地,两人都预感到事态可能有变,不由得相互靠近了些,轻声耳语,交谈蛊虫之事。易小渊方才被一番说教,如今才刚刚回过味来,又见眼前一青一白两个身影近乎是头靠着头肩并着肩,不由得脱口喊道:“阿伦!” “什么事?”一直沉默的小府兵答话,“大人我可以回头么?” “没事……哎,我这心里,咋有点酸……” 易小渊正在说着,阿伦却似没听见一般,只是发出一声尖锐的喊叫:“哇啊!” “怎么了,我心里酸,那么稀奇么?” “大人大人,你快看,你快看!” 几乎是同时,在叶吟云和月华的面前。那侏儒尸身的兰花突然大朵大朵地开放起来,里面的蛊虫全都竖起了翅膀,做欲飞之势。叶吟云惊讶地问月华:“怎么回事?” “糟了!”月华同样失声,“蛊虫失去控制,恐怕……” 阿伦伸手指向所立之处的上方,此处和外间一样,顶部有夜明石绘制的晨星图案。此刻,在原本淡绿色的星辰旁边,突然出现了一对黄金色的星辰。 “嘿……”易小渊捡起了剑,本能告诉他此事不妙。 又一对黄金色星辰出现在天空。一对,再一对。 月华瞪大了眼睛:“墓里的试蛊之人全部会失去控制!陷入疯狂!” “天!”叶吟云喊起来,“跑!大家快跑!” 然而还是晚了。天空之中。一对金黄色的星辰仿若流星,带着呼呼的风声,坠落下来。随着距离的接近,易小渊看清了,那是—— 那是又一只镇墓兽! 金黄色的,便是它的双目。 “妈呀!”阿伦又一次看到那闪闪发光的利齿,不由得双腿一软,几乎跪在地上。 “不要硬抗!”叶吟云喊道,“跑!快跑!” 易小渊也顾不上许多,把阿伦一架,头也不回地跑了起来。那只镇墓兽深吸一口气,发出“嗷呜——”一声长啸。这声长啸掀起巨大的风,在背后推着逃跑的四人,令他们站立不稳,几乎摔倒。然而本能还是让他们尽力迈开双腿,向前跑去。 在他们身后,那金色的星辰还在坠落,六只镇墓兽自墓顶跃下,落于地面。在掀起的大风、灰尘和震动之中,这些巨大的机簧张开大嘴,对着叶吟云四人,追了过去。 夺命狂奔 “跑!跑!快跑!” 在相互的喊叫声中,叶吟云四人在墓道中腾起一股尘烟,直奔前方而去。数只镇墓机簧兽四足刨地,在后面紧追不舍,每跑出一步,都震得墓室嗡嗡直响。四人也来不及看路,只一味狂奔,也不知跑了多久,阿伦已然力竭,就连体力最好的易小渊,此刻也喘起了粗气。月华边跑边喊道:“想……想想法子,这样……呼呼……下去……不行……” 叶吟云也心急,但他也毫无办法。墓穴几乎是一条笔直的甬道,无处可躲,无处可藏,况且现在强敌在后,间不容发,他无法思索。眼看阿伦越跑越慢,就要被那镇墓兽追上,月华突然喊了一声:“那边!” 叶吟云抬头一看,原本笔直的墓道。如今出现了三个分岔,一条仍旧往前,左右各分出一条。按说在墓穴之中,这样情状很可能是陷阱装饰,可眼下也顾不得许多,叶吟云挥手,一声令下:“分头跑!” “好!”易小渊应道。抓起月华,就往就近的左边道路跑去。叶吟云见他如此行事,便要往右边道路跑去,偏在这时,他听见一声惨叫。 “啊——不要!” “糟糕!是阿伦!” 叶吟云喊一声,回首望去,只见阿伦脚程慢了,那镇墓兽就在他身后追着,只有一步距离。眼看小府兵就要被巨兽踏于足下,叶吟云和易小渊都急了,就要去救援。然而就在这时,他们听到一声轻喝:“阿伦抓住!” 一道白影嗖地从二人中间擦过,那是月华解下自己腰间白练,向阿伦甩了过去。阿伦已是慌乱。见有东西飞来,也顾不得许多,一把抓住。月华又喊道:“我喊一声,你们便拉!” “好!”叶吟云尚未反应,易小渊已上前,抓住月华腰带,用力一扯。他本就一声蛮力,如此一拉,阿伦猝不及防,竟被拉得摔倒在地。叶吟云被唬了一跳,赶紧喊道:“莫要放手!” “是……是!” 镇墓兽之气息已在身后,阿伦浑身发抖,不敢扭头后看。只是双手向前,死死地抓住衣带。易小渊大吼一声,再次用力,阿伦如同冬日冰上雪橇般,“噌”的一声,被往回拉了回来,直到这边三人脚下,解了镇墓兽追赶之危。 月华拍手道:“太棒太棒!” 阿伦兀自晕头转向,还未站稳,已被叶吟云一把抓住:“快走!” 方才他四人准备分头行路,但如今已无回转之地,只得齐齐往左侧道路中跑去。那镇墓兽立刻觉察,停顿片刻,调转头来,继续追逐叶吟云等人。四人又是奔跑,没跑出几步,突然看见前方出现一道大门,门上有数枚纵横交错的木条。 “是闸门!”易小渊喜道,“有救了!” “阿伦,月华,你们先行进去!”叶吟云也说道,“我与易大人断后!” 前面二人应了,快速跑入门中。易小渊守卫,叶吟云在门旁寻找开关之处。墓穴昏暗,一时间难以找到,他摸索半天,仍旧一无所获。 易小渊急道:“还没好么?” “再等等。”叶吟云汗水滴落,“马上。” 镇墓兽已追到门外,不过三四步,就要闯入门中。 “混蛋!”易小渊大怒。叶吟云几乎以为他要冲自己发怒,又要误事,不由得绷紧了肩膀。谁知只听“噌”的一声,易小渊猛地拔出长剑,对着外间镇墓兽怒吼:“跟你们拼了!” “小渊!”叶吟云急了,这金吾卫太过冲动,现下无异于螳臂挡车,他正欲喊他快跑,然而就在这时,他的手触到了某个机关,本该到嘴边的话突然改变,他喜悦地喊道:“进来!” “哎?!”易小渊尚未反应过来,就被叶吟云按住肩膀,猛地向后一拉。两人失去平衡,一起跌倒在地。而同一时间,门上的木栅栏猛地掉落下来,“轰隆”一声,把那大门堵上。那镇墓兽在外,无法进入,一时间又抓又咬,模样可笑。 “哈哈哈!”易小渊露出胜利之笑。“看你怎么办?” 他兀自开心,叶吟云却是忧心忡忡。这木栅栏虽然坚固,但到底是木做的,不比钢铁。那镇墓兽力量不小,如果真如月华所说,蛊虫失控,操控之侏儒无法停止,那么,很快这木栅栏也无甚作用,镇墓兽仍旧会冲进。 “阿伦、月华!”叶吟云喊道,“走吧,且去找其他出路!” 两人赶来,见镇墓兽被拦在栅门外,不由得放下心来,继续往内室深处走去。 越往前走,道路越发宽阔,渐渐地已不是甬道,似乎是个大厅般宽阔之处。方才经历一番凶险,四人都绷紧了神经,几乎是贴在一起。 突然间,“呜”的一声—— “先生!”“道长!” 易小渊和阿伦一同喊着。叶吟云被惊出一身冷汗。 但他兀自强撑,终于发觉:“没事,只是风。” 那边月华又叫“哇!有东西!” 一个小小的黑影,以极快的速度,自月华绸鞋上跑过,一径穿过易小渊、叶吟云与阿伦的靴子。虽然没有直接接触肌肤,但那毛茸茸的古怪触感,还是让人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不妨,不妨,这种地方,肯定有鼠,或者貂……” 叶吟云嘴上说着,但想到老鼠肮脏之处,不由得一阵恶心。 “不是说老鼠。”月华道。“我是说那边!” 她往远处一指,在那里,有一些小巧的黑影,似乎是器物一类。叶吟云略微定神,示意其他人后退,举起人鱼烛,照了起来。 起初,他以为会看见石人、石马一类的墓中事物,然而出现在他眼前的,却是—— “……榻?” 叶吟云皱眉。烛火照亮之处,散乱地放着些家具。 榻、桌、绳椅,乃至胡床,都是当朝样式,与如今日常用的相差不远。家具之上堆放用物,瓷碗铜杯、石盘琉璃盅,做工不甚精致,亦算不得贵重。 “这是什么?” 方才恐惧悄悄消散,月华凑近桌床,看了起来。在那器物旁,有好几个拇指大小的木刻小人,或立或坐。姿态各异,仿佛是童子玩具,却又像他们才是这里的主人。 “这……当真是在墓里么?”阿伦喃喃自语,“我好像误入一个人家……” “大概是那些矮子,还有管矮子的人休息用的吧?” 易小渊如此猜测,叶吟云看了一圈,也赞同他的看法。虽然有些墓室中。会有墓主人生前用物陪葬,但一来此处为皇家陵墓,器物过于家常。二来这些家族颇为崭新,似乎常常移动,如此看来,眼前种种,绝不会是陪葬器物。 若有人停留。则必然留有进出之路。只是不知,那些人现在身在何处?依月华所说,墓穴下蛊虫已混乱,其他人会不会已葬身于他处的镇墓兽与机关之口…… 正在叶吟云思索间,月华突然惊奇,睁大眼睛,大喊了一声。 “等等、等等——哎?!” “怎么了?”叶吟云问道,“是不是碰到了什么?” “嘘。你们有没有听见什么声音?” “声音?”叶吟云将手放在耳边,仔细倾听。在呼呼风声之中,似乎有什么东西哗啦作响。叶吟云也眼神一动,“水声?” “是啊。”月华点头,“好像韩头那边……” “地下水脉?”叶吟云惊道,“这是好消息!有活水,说明便有出路!” “呀!”阿伦拍手道,“那太好了!” “不劳他人了!”叶吟云笑道,“我们自己即刻找起来!” 他这么一说,众人士气大涨,便撇下那些家什,顺着听到水声,往空地深处探去。此处果然是堂室一类,越往里走,便越是宽阔,旁边散落的家具和器物也越发多起来,杂乱地堆放着。走到最后无路之处,面前竟出现了一座木家具堆成的“小山”,足有三、四人高。 “这是……格子柜?”叶吟云照道。 “格子柜?”月华偏头,“质铺里那种?” “是。”叶吟云照道,“格子百宝柜。平日里质铺用来放当物的……” 他话音未落。月华已喜上眉梢:“听见了!水声就在后面!” “莫非有路?”阿伦也喜道,“道长与药师姐姐退后,我这就开始搬开。” 他走上前去,双手握住一个柜子,双手施力,想要将它腾挪开来。然而无论他如何使劲,那柜子愣是纹丝不动。叶吟云看他满头汗的模样,不由得也笑道:“阿伦,收手吧。” “可是……这……” “百宝柜平日用于质铺之中,为防盗贼连柜端了,底层都做有暗格,灌有沙土、石头一类,”叶吟云道,“有些重达百斤。不是随意能搬动的。” “啊!原来是这样!”阿伦点头,旋即露出哭丧表情,“那如何是好啊!” 叶吟云尚未回答,易小渊已当先一步,拔出剑来。他对阿伦喝道:“小兵让开!” “哇!”阿伦惊叫一声,赶紧从宝柜山上跃下,易小渊深吸一口气,手握长剑,突然间爆喝一声,“哈呀!” 长剑以雪亮之光,划出一道圆弧。 格子柜虽重,但到底是木头制成。被易小渊一劈,顿时断成两截。一时间,柜中沙土飞出,灰尘满布,月华不由得以袖掩面。易小渊却不不停步,向前迈出,连着挥出数剑,那挡路的格子柜切割殆尽,一时间,只听噼里啪啦的声响不停,不一会儿,易小渊硬是在其中开出了一条道路。 阿伦见状,不由得拍手叫好:“易大人厉害!” 月华则是把眼一斜:“什么厉害?不过蛮力而已!” 叶吟云本想替易小渊说上几句话,说这招式看似普通,实际是利用剑之长度,用出巧劲,将自己力度增大数倍之理。然而他一抬头,却瞬间呆住了格柜山之后,并非道路,而是一面僵硬的花岗石墙。 易小渊霸道的剑力,能轻易砍坏百宝格柜,可也只在墙上削出几道痕迹,浅得如人指甲抓过。看来,那石墙乃是实心的,绝非人力可以开凿。 换句话说,此处乃是,一条死路。 首鼠两端 四人望着花岗岩,突然萎靡下来。 易小渊愤愤地将剑一甩,“白费力气!” “别急,别急。”叶吟云安慰道,“出口看来不在此处,我们且去别处看看。” 此刻他心内已有些不安,如此说话,既是安慰自己,也是稳住人心,四人重新集结起来,换了个方向继续搜寻。然而走到另一处无路尽头,也是花岗石墙。再换一个方向行进,堆叠柜子后方仍旧是石墙一面。 “呼——呼——累死老子了!” 在又劈开一面柜墙后,易小渊兀自拄着剑,喘着粗气,汗水顺着他的面颊滑落,显然辛苦至极。见此情状,月华也没了力气。狠狠跺脚:“不找了!” “娘子不要气馁,你想,水声是你听见……” “我早就该想到了。”月华面色暗淡,“那根本不是活水,而是……” “是什么?” “黄泉。冥界黄泉。” “别说这样的话……” 叶吟云还想安抚,可他话音未落。远远地传来一声“嗷呜——”的怒吼之声。叶吟云骤然想起,镇墓兽等还在外间,或许很快便要冲破束缚,冲将进来。阿伦觉察,不由得急道:“仙长,我们得快些。” 他抬起头,只见人鱼烛光下,叶吟云脸色苍白。 阿伦敏感地意识到:“难道说,当真没有路了么?” “没有,此处没有出路。”一个男子声音说道。 这声音既非叶吟云所出,又非易小渊粗哑之音。月华警觉,仰起头来。对着声音来处喝道:“什么人?” 她这么一喊,另三人也一齐往声音方向看去。 “咦?又有新的来人了?哎呀哎呀,狭路相逢,也是缘分一件。” 那声音慵懒至极,不过片刻,一个十七八岁的少年郎君出现在人鱼烛的光圈范围之中,这本来不足为奇,但仔细一看,他肌肤乃是蜜黄之色,比常人深些,又比黝黑的昆仑奴还浅些。四人见此异人,都不由得一惊,情不自禁地后退一步。 “啧。”少年发现了,口里冷哼一声。 叶吟云也觉失态,拢住烛火,上前行礼道:“朋友,是我们失礼——且问你从何处来?可听得懂汉人之语?” “我本就是南边汉人,当然听得懂啊!” 叶吟云本想问他为何在此处,但看他话语间有讥讽之色,只得讪讪笑起来。那人见状,也不多言,转身便走,退出了烛火可照之处。叶吟云正思虑是否追赶,一旁华突然轻拉他衣袖道:“道士,道士!” 叶吟云压低声音:“怎么?” “是不是他?” “凶手?” “对,是不是就是他……杀害山棚兄弟……” “嗯……” 叶吟云抬头望去,虽望不见蜜色肌肤少年,但他可记得他的模样,他身着波斯锦服,身上似乎还带着锦缎一类,整个人花里胡哨,不像是杀戮之人,倒像寻芳客。而且他为南人,身形较矮,不似那绿衣人瘦高。他沉吟片刻:“看看先,稍安勿躁。” “你们在说我的坏话么?” 旁边暗处传来那慵懒又略带阴阳怪气之声。太过突然,就连叶吟云也吓了一跳。他正欲辩解,远处突然传来纷杂的脚步之声,听着离此处越来越近。 “这回……又是谁?!” 易小渊小声嘀咕。 叶吟云环视一周,赶紧拉住他,耳语道:“小渊,有事相求。” “道长你说。” “这阵脚步听起来散乱,应该人不少。小渊,待他们走近,你便亮出身份,好镇住他们。” “明白。”易小渊深吸一气,面向声音所来方向,向前一步,举起腰牌。 “金吾办案,速速……” 几乎是同时,对面响起一声同样响亮的声音。 “金吾办案,速速回避!” 两边都是中气十足的声音,混在一起。震得叶吟云耳中嗡嗡直响。易小渊“咦”了一声,睁大双眼,顾不上许多,一迭声喊道:“先生!先生!快帮我照一照!快帮我照一照!” 叶吟云顾虑暗中的诡异少年,此时本不想分心。但细想之下,此处凶险之地,也没有冒充金吾之必要,于是他微微调转烛火位置,照到对面人身上。果不其然,烛火照见对方为首一人,一身金吾卫戎装,手持鲨皮剑,腰悬金牌。虽然是个满脸皱纹,身形消瘦的白发老人,可依旧可见他身上金吾气势。 “你是……”易小渊张大了嘴,“我似乎在府中见过老丈,可怎么也想不起来……” “金吾卫府?”老将低声说道,“上回回去。已是五年之前……” “我明白了!”易小渊将手一拍,“老丈便是,曲天霖曲副将吧!” 老者眉毛微微轻动,显然是被易小渊猜中了。然而他似乎有些迟疑,片刻之后,才终于点了点头。易小渊却没注意许多,只是立刻拜倒:“易小渊参加副将大人。” “起来吧。”面对易小渊跪拜,老人温和说道,“吾乃金吾卫副将曲天霖,这位郎君,所属哪部哪队?为何身在这古墓之中?” “在下易小渊。”易小渊立刻流利地报出了自己所属之处,“我为追踪长安城中连环杀人案而来。却遭一个身着绿衣的奸人所害,与众位伙伴一起,被抛在此处。” “哦?长安城……连环,杀人?”老副将一字一句地说道,“绿衣人?” 然后他抬起头,缓缓地将目光扫过众人。在扫过叶吟云的时候,他那双略带疲惫与老迈的眼睛,突然闪过锐利的光。叶吟云抬头坦然对上他目光,点头致意。 然而这一抬头,他便看到了令人惊异之景。 那老金吾曲天霖身后站着十数人,叶吟云原以为,是他的金吾卫之属下。可现在借光一看,那些人并无戎装,相反,个个都穿着布衣,外罩短褐,有些衣不蔽体的味道,大概是附近农夫、工匠一类。被临时雇来,重做杂牌军之用。 叶吟云本就有些生疑,如今更是觉得蹊跷。 金吾卫出巡,所应事情颇多,仅有一人,难以应付。于是他们一般都为一队或多人结伴出行。易小渊被视作异类,官职又低,这才为人所弃,无人与他一起。但这曲天霖……如果据易小渊所称,他真乃是副将,那也算金吾卫中高等。平日里想巴结的人应该成群结队,孤身在这墓中已是怪事,更何况与贩夫走卒为伍…… 就在他思虑之时,旁边又响起那慵懒古怪之声。 “好了好了,老爷子,你已是困于此处之人,便不要再管那长安城中事了——” 叶吟云扭头。不知何时,蜜色肌肤少年重回光下,身边多了两人。 叶吟云一惊,赶紧举高火烛,发现那是一个男孩和一个女孩,瘦瘦小小,看上去比阿伦还年幼些,应该不过十二三岁。那女孩穿了一层又一层的薄衫、夹衣乃至披风,整个人裹得严严实实,宛若蹴鞠球一般,只露出一个头来,头上插着的珊瑚红珠步摇是她唯一的装饰。 她面无血色,头发散乱,双目微闭,似乎很是虚弱。 月华望了一眼,叹了一声。叶吟云见女孩浑身无力,只得依靠在身边男孩身上模样,也只得无奈摇头。但那男孩却似没有发觉一般。仍旧努力搀着她,仿佛相信她并不是濒死,而是还能好起来重新走路…… 叶吟云正这样想着,突然间,他鼻腔内闻到一阵古怪的味道。 那是自男孩身上发出的,有点类似于某种味道浓重的香料,其中掺杂着尿骚之味。叶吟云心中一动,再看那男孩,穿着是薄外衫,可他故意将毛皮露在外面,整个人毛茸茸的,像只小兽。里衣外穿?叶吟云一愣。这是避免别人看出是宫中之衣的手段,这么说…… “没错。”旁边南人少年仿佛看出他心中所想,“吾弟英博,乃宫中宦官。” “啊,原来如此。”叶吟云应声,名叫英博的男孩子面白无须,孱弱不堪,身上脸上有不少殴打的淤青和血迹。那女孩虽然看不见身子,但脖颈下巴之处,还是隐隐看得见伤痕。年幼孩子被困于这恐怖墓中,本来已是惨事,再加上这等恐怖的形状,叶吟云都不由得有些心疼,不禁柔声说道。 “你俩不要怕,我等并非恶人。” 他想到道观中清风明月的小童,说话都轻声。然而英博却吃惊地“啊”了一声,吓得浑身颤抖。可即便如此,他仍旧用尽全力,摆出戒备神情,拦在女孩面前,仿佛不让叶吟云碰他分毫。叶吟云见自己被当成了恶人,一时间进也不是退也不是,有些尴尬。 “道兄留手。”那南人少年说道,“吾弟英博此前甫遭大难,现下十分惊恐,还望见谅。” 说此话时,他再未有此前阴阳怪气与慵懒之情,而是话语严肃。叶吟云见状,便退了回来,他环视一周,对众人道:“此处乃墓室之内,外间仍有危险,我们还是找到出路为上。” “我找过了,此处没有……” “是没有出路。”叶吟云打断南人少年:“但有其他的东西。” 在众人惊异目光下,叶吟云拿出那张被忘记已久的诗纸,一字一句地念道。 “绿衣郎,守墓门,羁旅车毁人入坟。” 心中隐秘 “羁旅车毁人入坟?” 一旁沉默已久的老金吾曲天霖,用嘶哑的声音,重复着叶吟云的诗句。 “什么鬼啊?”“到底能不能出去?给个准话啊!” 曲天霖背后的众人按捺不住,由窃窃私语变成大喊出声。曲天霖猛地转头,丢过一个凶狠眼色,那群人顿时吓得不敢出声,低头等候。 叶吟云简略将方才石门与绿衣郎之事说了,又道:“诸位,依我猜测,第二句‘羁旅车毁人入坟’便是此处脱出之法。请各位四下散开,寻找与‘车’类似之物,将其销毁,或能有一线生机。” “这……”众人发出窃窃私语,虽不相信,却有无可奈何之意。 “那便好!如今,死马当成活马医了吧!”老副将回头,挥手道,“走!找车去!” 他背后的平民们也一幅破罐子破摔的样子。应了下来,四散前去寻找。曲天霖本也想转身离去,他眼光一动,看见叶吟云手中人鱼烛,突然说道:“这个给我!” 不等叶吟云答应,他已上前来。劈手将叶吟云手中烛火抢走。叶吟云胸前本是最亮的一块,现如今,猛地一下,陷入黑暗。曲天霖抢过蜡烛,也不说声谢谢,转身大步走了、 “哎?!”月华喊起来,“老东西你明抢啊?!讲不讲道理!” 曲天霖甚至连头也没回,只见那团烛火亮光,越来越远,直至微弱起来。 “算了,月华。”叶吟云劝道,“此处宽阔。上方夜明珠所做星辰,足以照亮。” “那也不能抢东西啊!”月华急得跺脚,“你也不拦一下?臭金吾!要你何用?!” 另一边,易小渊其实已经伸出手来,现在还悬在半空中。面对月华指责,他“我、我”了两声,却说不出话来。叶吟云摇头:“月华莫怪他了。” “莫怪?那臭老儿金吾头衔比他高,他怕了而已。” “月华——”叶吟云道,“你知我武艺,要不想让他抢走,他也不能奈我何。” “那倒也是……” “他那边人多势众,烛火给他,更容易找到。易大人应该也是做如是想。”叶吟云道,“莫怪他了,他不是那等媚上之人。” “你就替他说话,哼。”月华做个鬼脸,也不计较。 “——有趣!有趣!” 他四人正说着话,旁边那个南人少年击掌说道:“道兄!你还真是有趣!” 叶吟云不知他底细,只得虚应道:“多谢。” “某有心与道兄结交,但眼下似乎危急重重,”他顿了顿,“所以道兄,何妨一边探查,一边相互介绍,也好知个根底。” 叶吟云本想问易小渊曲天霖之旧事,但眼下情景,直接拒绝太过于无情。想了想,他便安排阿伦留守那两个孩子,月华与易小渊一路,自己与南人少年一路前去查看。 “我名叫那卢瞳,乃是南方闽地之人。” 叶吟云与蜜色肌肤少年在厅间探寻,后者做起了自我介绍。 “想必道兄也知道,闽地之处,瘴气很重,生活不易。常有人远行卖身于长安,汉地人叫我们是白奴。我阿翁(即是父亲)便是白奴一员。本应为奴一生,但因了祖上乃是猎人,有一手训鹰猎物的本事。阿翁便被宫中赏识,充在五坊之中,脱了贱籍,专替皇家饲犬养鹰。” 叶吟云心在查看厅内事物之上,只是虚应:“哦,那感情好。” 那卢瞳接着说道:“我阿娘据说为南诏苗人,我出生不久便去世。阿翁本想推荐我入五坊中,也成个为朝廷效力的五坊小儿。但是当朝大家登基,解散了五坊,我无处可去,只得在长安街上,做个游侠儿。” “哦……哎,那卢兄弟,看!” 叶吟云伸手一指,眼前弱光之中,出现一个黑影。四四方方,是个庞然大物。那卢一看,也笑道:“莫非那就是车?” 他二人急忙上前,仔细看去。谁知到了黑影跟前,那却是个大木柜子,根本与车无关。叶吟云有些泄气,轻叹一声:“唉……” 旋即他摇摇头:“那卢兄弟,你且继续说吧。” “哦?”那卢瞳也是一愣,“我方才说到何处?” “……我也记得不甚清晰。”叶吟云沉吟,又说道,“那卢兄,可否讲讲那两个孩子的事?如此重的伤……是谁折磨的他们?” 说这话间,叶吟云又四下看了一眼。柜子之后,乃是一件坐具,似乎方才见过。方才健谈的卢阿瞳此刻却停下了脚步,沉默片刻,这才说道:“我可以信得过道兄么?” “这……”叶吟云道,“叶某与你不过萍水相逢。那卢兄弟信不过,不说便是。” 此时他二人已走到空地约莫正中的位置。叶吟云走着,突然觉得脚下一绊,低下头,只见脚下有一道缝隙,在一步远外又有一条缝隙,两条缝笔直地向两边延伸,像是沟渠,又像是路界。叶吟云正在沉思,冷不防,背后那卢说起话来。 “是当今大家。” “啊?”叶吟云一愣。“大家”乃是胡人、南人对圣上的称呼,如今那卢突然提起。他也是一愣。那卢瞳似乎预料到他的惊讶,低声道:“欺负双娘之人,是当今大家。” 叶吟云转过身:“此事从何说起?” “双娘乃是我父世交之女,自幼入宫。五坊虽不在,但我懂训鹰之术,一有游玩捕猎之事,便有进宫之机。起初我时常替世伯前去探望于她,时长日久,阿翁和世伯去世,我便与她结拜兄妹,将她当作亲人照料。” “宫院深深,着实寂寞,能有个亲人念想,哪怕不是血亲,也是好事。” 叶吟云迈过两道缝,向前走去,他眼前隐约闪现出一人的身影。 “吾妹双娘,体贴伶俐——并非为兄的偏爱。而是宫中之人所言。听说,宫中那才女宋学士、宋尚宫都颇对她颇为欢喜,有意提她做女官。我虽想替她觅得一门好姻缘,可若能成为宫中女官,也是光宗耀祖之事,便嘱咐她于宫中多做些活。小心行事。” 说到此处他长叹一声:“谁知……唉……” “发生了何事?”叶吟云急道,“圣上如何了?” “此事说来话长。一月前,双娘来信,说听闻宫中有一美男子出入,她颇想见他一眼。她幼年入宫,不识男女之事。如今情窦初开,存了点少女怀春之心,也不是什么天大的坏事——道兄,你说是吧?” “男女有情,这本是天经地义之事,不宜苛责。只是宫中规矩甚严,耳目颇多,恐怕容易生事。”叶吟云道,“但话说回来,汝妹不过想看那人一眼,也确实不是什么大事……” 他心中有些狐疑。后宫之中,未去势的男子不得入内,双娘所说之人,应该是个美貌的太监?可若是太监,双娘身为宫女,大可光明正大地去看,无须写信诉情。那美男子身世存疑,他很想弄个清楚,可最终还是决定,不要节外生枝为妙。 “接下来,便是无法细说之事了。”那卢瞳道,“道兄可知,当朝郭妃之事?” “这……”叶吟云谨慎道,“倒是知道一些。不知那卢兄弟说的是哪些?” “当朝郭妃虽为大家发妻,却不为其所喜,据双娘所说,就连她行宫,大家都几乎不去。”那卢瞳神情复杂,“这是天子家事,本来与你我都无甚关系,但……就是此事,导致双娘惨剧,啊,道兄莫急,我说与你听。” 提到宫中之事。叶吟云也止不住好奇,停下脚步,听他细说。 “半月前,宫中洒扫,双娘依据宫中安排,带宫女于郭妃行宫中整理物什。彼时,双娘正捧着一枚琉璃盏擦拭,突然听见后面传来男子脚步之声。郭妃深恶宦官,就连宦官也不往她处去,双娘误以为便是朝思暮想的美男子,便抬头瞟了一眼……” “难道就因此……?” “正是。”那卢瞳道,“双娘抬头,那不是别人,正是大家。” “但宫中女官甚多,见到圣上,本是常事。” “世事难料,便是在此处。双娘熟稔宫中礼仪,知己失礼,赶紧屈身道万福。据她所说,这时大家只看了她一眼,未曾言语。可偏在这时,”那卢瞳道,“她放于桌上的琉璃盏,因未放稳,从桌角滑落地面,发出清脆声响。” “原来是琉璃盏?” “我知,砸坏宫中珍物,乃是大罪。但据双娘回忆,那琉璃盏不过日常用度之物,郭妃有许多,算不得珍贵。而且双娘知错,立刻跪下,磕头谢罪。一般说来,事情就此了结了,大家也好,郭妃也好,会将双娘交由宋尚宫处罚发落,但那一日——” “如何?” 叶吟云不由得屏住了呼吸。 “那一日,大家突然暴怒,亲自上前,揪住双娘,打了她数个耳光。” 那卢瞳一字一句,说出了令他震惊的真相。 “又命内侍立刻将双娘拖出,处以杖刑。” 义弟义妹 “杖刑?”提到这个词,就连叶吟云也不由得颤抖声音。 昔年他因旧事,为圣上安排打入大牢责罚,杖刑就是其中颇为难熬的一项。他曾经习武,当时又正在壮年,也被打得皮开肉绽,疼痛难禁,更何况双娘一个没受过什么事的女孩儿?想到那女孩子娇弱幼小的身躯,一时间,他不由得也愣了。 难道圣上他……已经变得如此? 如此暴躁、可怖,又不可理喻? 不,应该不会的。叶吟云在心中否决自己。那个人虽是为达目的不择手段,可说到底还是个治世之才,读书也好,处事也罢,绝不是个蛮不讲理,能对小宫女滥用私刑的人…… 他思绪纷乱,不由得呆住了般。那卢瞳就站在一边,静静地望着他。片刻之后,叶吟云抬头,撞上那卢瞳深不可测的眼神。也不由得一惊。 他发觉自己的失态,赶紧问道:“后来呢?” “……”那卢瞳迟疑片刻,继续说道,“宫内从未有过如此急又如此重的刑罚。其他宫女哪见过这阵势?纵使平日与双娘交好,此时都被吓得懵了,跑的跑,呆的呆。更不用说劝解、喊人了。侍卫们虽可怜双娘,却不敢违命,立刻打了开去。倒是那贴身内侍陈公公赶紧跪下,死命劝住那皇帝老儿,要不……要不双娘便性命难保了。” “陈公公?”叶吟云脱口问道,“哪位陈公公?” “据双娘所说,应是叫陈志宏来着……” “陈志宏……嗯……” 叶吟云在脑海中搜索,似乎印象中有这么一号人物,可他已记得不甚清晰。就在他意欲继续回忆之时,那卢瞳流露出狐疑神色:“道兄,你认识这……宫中之人?” “……不算。” 那卢瞳露出迟疑神色,看来他并不相信叶吟云的话。 “那卢兄,不瞒你说,”叶吟云顿了顿。“叶某其实是长安城郊‘红粉观’观主。” 他话音未落,那卢瞳露出恍然大悟神情。叶吟云知道,他相信了自己解释,便顺着说了下去:“兄久在长安城,应该听说过我们道观之事。” 那卢瞳点了点头。 “长安城中贵妇、高门女,有不少来道观领药的,宫中的闲言碎语,我也听了不少。”叶吟云叹了声,“那陈公公之事,大约是此时听见。” “原是,如此。”那卢瞳答道,“双娘她……” 他本想面带笑意,点头说话,可此时提到那无端受害的女子,不由得有了哽咽之声。叶吟云见状,也只能摇头。 “这是大家的不是。那卢兄不必……”他也不知道不必后该接什么,只是摇头道:“随我同来的那女子为药师,擅长用药,或许能减轻双小娘子之伤痛。” 那卢瞳张开嘴,似乎想说什么,最后还是说了声:“多谢道兄。” 他大概也知道叶吟云说的是谦辞,双娘已命不久矣,药石无医。可他面上却未表露出来,叶吟云在心中感叹,此人虽是南人,可称为蛮夷,可无论是情意之真切,礼数之周到,都不逊于长安城内人,一时间,心下不由得对他有了几分好感。 “时候不早,不知他人寻‘车’有何进展,道兄,我们还是早些回吧。” “也好。”叶吟云点,回身走起,同时问道,“不过,我尚有几问,可否知之?” “道兄问吧。” “双娘是你世家义妹,那,那个小太监呢?”叶吟云回忆,“好像叫英博来着……” “对。英博,姓张来着。” “太监应该无法私自出宫,他为何和你们在一处?啊,那卢兄弟,我并非质疑,只想问问,若你不愿……” “此事说来话长,道兄愿听,我说便是。”那卢瞳摆手道,“当日,双娘突遭非难,虽未死去,但已是重伤。夜里,伤势恶化,与她交好的宫女们无奈,只得私自传信。我得知此事,便贿赂宫人,趁夜在宫墙外,让人将双娘送出,意图带她回乡。” 说到此处他顿了顿:“我等同为南人,不信轮回。只信死前必回故乡。” “我知。”叶吟云点头,“后来呢?” “当夜我到了约定宫墙之处,只见平日森严之守卫,变得十步无一人。一名宫人将双娘送出,偷偷告诉我,此乃宫中宋尚宫仁慈,特意放水,令双娘平安离去。来人还嘱咐我,此事若让宫中宋先生知道,必然会引起轩然大波,故令我快快带走双娘。” “我虽不认识宋尚宫、宋先生,承蒙前者相助,心中甚是感激。但情况紧急,也只能在心里遥祝感恩,背起双娘便走。还未走出多远,突然间,宫墙内翻出一人,直愣愣地落在我脚边,我也不由得一惊,拔刀喝道‘何人?!’。” “原以为是那‘宋先生’得知双娘逃出,从中作梗。可再一细看。那竟是个年纪不大的孩子。他背个小包裹,一身怪香,我便知他是个趁乱逃跑的小太监。” “哦?”叶吟云问道,“你便收留了他?” “并非如此。起初我生怕事情暴露,意欲杀他灭口。但彼时双娘一息尚存,听见声音,轻声道‘放过……英博’。我想,双娘已是如此,不好再做杀孽,便放过了他。” “哦?那如何又与他同路?他一并跟来么?” “道兄说的是,便是如此。”那卢瞳笑道,“他倒是个仗义孩子。” “愿闻其详。” “之后我避于长安城中,想等到呈露之宴开始,来往混乱之时。才尘世出城。在城中之时,我隐约觉察有人偷偷跟随,便留了一份心,假装出门又折返,就这样抓住了他。”那卢瞳顿了顿,“英博,他一直跟在我们身后。” “所为何事?” “那小太监趁我不在,溜进屋中,照拂双娘。那日天冷,他把仅有的所有衣物都给虚弱双娘披挂上,就连我这种见惯事的人,都有些感动。”那卢瞳吸溜一下鼻子。 “汝妹命运坎坷,倒是碰到一个好人。” “双娘尚有意识时,曾给我说过,英博曾赠她一枚红珊瑚发簪。虽不知英博是同命相怜,还是、还是……男女之情,但他能为我义妹尽力,我便,便将他当做义弟看待。” 他说到此处有些磕巴。叶吟云不由得感叹,纵然是个男人,是个看得开的侠客。把宦官当做义弟,还是觉得有些羞耻之意。他便也不说话,只是点头。 “之后我请英博与我同行。但英博说,我带着双娘,不显奇怪,带着一男一女,就颇为显眼了。加上他身为宦官。身上有浓重味道,也对我们不利。于是在长安城中,我们便分开行动,约好时辰,他便与我碰头,帮忙打理双娘。” 说到此处,那卢瞳有些尴尬地笑了。 “我尚未娶妻。加上自幼是和五坊小儿一起,女孩儿都少见,英博可帮了我大忙。双娘更衣、擦洗,都是他一手包办。他也细心,天一冷,就把双娘包裹得严严实实,连一丝冷气都不让她受,可惜……唉……” 叶吟云知道,他又想起双娘命不久矣之事,不由得移开了话题。 “那么,那卢兄弟,是如何陷于其中?” “全是意外。”那卢瞳答道,“今日呈露宴即将开始,我便带着双娘,出了长安城,于长安郊与英博汇合。我告知英博,我与双娘即将南行,若英博想回家,我可给他银两盘缠。若想与我们回南疆,我可带他回去。但南疆并非清净之地,瘴气毒虫一类不说,人也不知礼教。随我前去,未必比留在中原好,要他三思。” “英博尚是孩童,一时间也不知如何抉择。我想到此处是长安郊,有山棚盗匪、可怖野兽肆虐,加上时间紧迫,我就与他说。无论如何,先出了此地,到下一驿站再说。英博同意,扶起双娘便走,谁知没走几步,他就失足落入路边墓穴之中。我急着去救,也一同落进……” “哦?”叶吟云眼神轻动,“这么说,此处有向上的洞口?” “是。”那卢瞳点头,旋即又摇头,“那应是个气口,直上直下。我们一路跌落,直到墓地。再想往上爬,只见两旁长满青苔。滑不留手,根本没有下手之处。我等无法,只得四处乱走,寻到此处,道兄……” 他停下脚步,望着叶吟云,恳切说道。 “道兄,我一介游侠,身无长物。但见道兄手中似乎有破解之法。还望道兄相助——”说到此处,他深深地拜了下去,“我与英博无谓,但还望道兄,一圆吾妹归乡之愿。” “那卢兄弟请起,叶某……” 叶吟云正欲说话,远远地突然响起皮靴踩地的声音,那是金吾卫的脚步声,也不知是易小渊,还是老将曲天霖。但就在这一刻,叶吟云突然心念一动。 他眼神微移,向下一看,那卢瞳脚下,也穿着牛皮之靴。可他方才无论走路跑动,都没有明显之声。叶吟云皱起眉头,他知道,这是出神入化的刺客,才有的本能之术。那卢瞳方才一直强调,自己只是耍狗弄鹰的五坊小儿,怎会又此等功力? 叶吟云眉头皱得更深,这个人,看来不会简单。 暗中金吾 那卢瞳……到底是谁? 就在叶吟云思虑这问题之时,那粗重的脚步声更近了,人的说话声也更清楚了。 “见过曲副将!”那是气势十足的呼喊,还夹杂着女子的轻哼之声。不用看叶吟云也知道,大约是易小渊与月华,碰上了曲天霖队伍,才有此一说。再听脚步声虽繁杂,但并不多,应该是只有曲天霖一人—— 看来,这倒是一出好戏。 “曲副将、曲副将。”声音传来,似乎易小渊在曲天霖背后跟随。 “别像个跟屁虫似的!”老将的语气如炸开的火药,“有事快说!” 这金吾卫的暴躁脾气倒是一脉相承,想到此处,叶吟云不由得苦笑。他正欲出声呼唤,偏偏在这时,易小渊话锋一转,问出了一句惊人话语。 “曲副将在此处,还在守着东西么?” “诶?”叶吟云不由得睁大眼睛。一瞬间,他思绪翻转。那卢瞳还欲说些什么,叶吟云赶紧将手置于唇上,指指方向,暗中示意。那卢瞳会意,立刻噤声。与他一齐望去。 曲天霖来路神秘,叶吟云早想得知,如今机缘巧合,反倒可以不过问易小渊而得知,叶吟云不由得心中欢喜。那边曲天霖并未发现此处有人偷听,只是冷哼了几声。 “啊呀?还嫌弃我,嘿,奴家才不屑听你们这些臭金吾卫的怪话!走了!” 是女子斥骂声,那是月华。月华贵为公主,又是山棚出身,从不用“奴”自称。如今用了此话,显是恼怒了。不一会儿。突突风声,夹杂裙裾摩擦之声传来,应是月华离了开去。 接下来脚步纷杂,似乎是易小渊想去追,却又退回了。两个金吾卫好似沉默了一阵,这才听见曲天霖缓缓说道。 “你,知道多少?” 易小渊也是一愣:“什么?” “关于我之事。”曲天霖沉声道,“老夫离了金吾卫队,已十五载,不知你的上峰与同僚,是如何说起老夫的。” 叶吟云眼见自己离真相更近一步,不由得屏住了呼吸。 “呃……在下,入金吾卫第一日,便在门墙之上,见到副将腰牌挂于最高之处……” “是么?”老将的声音沉默而浑浊,“依然,挂着?” “呃……在下,也是,偶尔在上峰谈话间,听闻副将威风。”易小渊低声道,“副将年轻时忠心护主,于泾师之变中立下大功。”他顿了顿,“其后建中、兴元、贞元朝,副将身为长安金吾,保长安城一片太平,可说功勋累累,不过几年,便耀升为金吾卫副将之职。” 这番话有夸大称赞之意,但是从高傲暴躁的易小渊嘴里说出,多少有几分真实。老将曲天霖也没有反驳,可见这事并非虚言。 易小渊继续说道:“按照功勋,副将很快便要升至金吾卫将军之位置。此位可入皇城,担任圣上贴身护卫一职,是光宗耀祖的极大荣耀,只是……只是自元和年间,圣上登基开始。副将便离开长安城,再无人知道下落。” “哦?”曲天霖低声问道,“这件事,他们,是怎么说的?” “……”易小渊没有立刻答话,难得地沉吟片刻后,他轻声说道,“上峰从未说过。” 然后他立刻接上:“倒是同僚们私下说起,副将是执行秘密任务去了。” “这又如何讲?” “啊……”易小渊反而语塞,“这个说法就多了,有人说副将是前往匈奴之地,为护国行间谍之事,也有人说副将受命成为暗行御史,活动于各个藩镇,监视众节度使一举一动,随时报告朝廷,在暗中为圣上化解了诸多征战之危机,还有……” 他滔滔不绝。叶吟云在暗处听着,只觉得易小渊实在傻气。若曲天霖当真是行秘密之任务,怎会还穿戴金吾卫一身戎装?而且,还出现在这诡异的皇族之墓中? “莫说了。” 正在叶吟云思虑间,曲天霖打断易小渊说话。老将停顿片刻,重又问道:“孩子,你是,是姓易来着吧?” “是,在下易小渊,入金吾卫五年了。” 老将沉吟一阵,又说道:“你刚才说的,都不对。” “我刚才说的?嗯……啊!” “是的。”老将的声音低下来,重新变得浑浊,“老夫做的并非那些事。” “……哎?” 易小渊不知是迷糊,还是不愿接受这事,口中发出轻声的疑惑声响。老副将曲天霖很是无奈,只得把话挑明:“并非间谍,也非暗行御史。” “那是什么?” “不是你可以多问的事情。”老副将沉声道。“小渊,到此为止。” 他虽不在金吾卫多年,但到底是易小渊上峰,突然说出此话,易小渊即使再好奇,也不好再追问下去。叶吟云见再听下去也无收获,便意欲走出,但就在这时,背后突然猛地一拉。 那是那卢瞳。他冷不防拉了一下叶吟云的衣袖。叶吟云猝不及防,身子向后一仰,几乎仰面摔倒在地。好在多年习武的本能,令他身体一偏。飞快地站稳了。可就在这时—— “嗖——”的一声,一道烈风擦过。 “小心!”叶吟云失声惊呼,“低头!” 他猛地一拉那卢瞳,两人双双扑倒在地,那一阵风几乎是擦着他们头顶掠过,然后“嗤”的一声插入二人背后的衣橱之中。墓中昏暗,虽所见不清,可叶吟云还是隐约看见,那长剑刺入衣橱厚重木板之中,直至没柄。 好强的劲力。叶吟云心道,看来这老金吾不可小视。 他正思虑,耳边响起那卢声音:“哎呀,道兄救命了,多谢多谢——” 这回的声音不似方才慵懒,也不似讲述双娘景况时,平静中略带忧伤。此时的那卢瞳,多了一分慌乱。叶吟云狐疑地移过眼神,那卢瞳却滑如长蛇般。也是“嗖”的一声,将叶吟云手中握着的什么东西抽走了。 那似乎是他的袖子。又似乎是某种织物。 它划过叶吟云的指尖,布上缝了一小块圆布,又扯出一根线,又是一小块圆布,线。圆布…… “!”叶吟云突然睁大了眼睛,“这是!” 那卢瞳所携带织物上,刺的是北斗七星,那上好的布料与细密的针脚,赫然就是当年北斗卫人手一件的珍物,北斗锦绣缎。 “你……” 叶吟云无法出声。他转头看向那卢瞳。接着墓顶散下的光,他看到了一张分外年轻的脸,此刻,那卢瞳已是一脸的天真与茫然。方才的慌乱早已消失不见,仿佛只是叶吟云太过慌张而引起的幻觉。 “道兄,怎么了?” 叶吟云仔细看他。虽然话语成熟,可这个孩子的年纪太微妙了,既比阿伦大,又比易小渊小,所以他不太可能是当年北斗卫的参与之人,或许,或许是……” “——何等贼人,竟然偷听?!” 叶吟云的思虑瞬间被打破。一抹昏黄的光照到他与那卢瞳的脸上,除此之外,递到他们二人之间的,还有一把雪亮的刀尖。 “副将,”叶吟云笑起来,“副将原来使的是一双刀剑,好生厉害!” “鬼鬼祟祟,成何体统?”老将曲天霖呵斥道,旋即沉下脸来,“钦犯!” 他厉声一喝,就连叶吟云也不由得心中一震,心想莫非这老将得知了自己多年前旧事?再一想。当年事多少涉及宫廷隐秘,为他人所不知,老将说的,应该是……应该是背后刚犯事不久的那卢瞳。想到此处,叶吟云不禁松了口气。 “副将,副将。”易小渊见状况不妙,赶紧上前劝道,“这位道长不是恶人。他善于断案,料事如神,掐指一算,所有事情尽在掌握……” 曲天霖刀锋一转,扭头喝道:“掐指?推算?” 不妙。叶吟云在心中连连咋舌。易小渊虽是好心。但依副将所见,实在是火上浇油。 那一边,曲天霖大怒:“我还以为你当真是清修隐士,人畜无害!原来不过是江湖术士!妖言惑众!” “副将,不,长官,”易小渊赶紧伸手道,“长官误会了,我不是那个意思,先生不是……” “他说不是就不是?你就信了!堂堂金吾,立身为正,怎么也和这种走街串巷、巧舌如簧之人混在一起!”曲天霖大怒,“若他真是那等未卜先知、能掐会算的高人,那他怎么算不到自己今日会被困于此处!” “长官,曲副将,真不是,我嘴笨说不好,可这位先生真的……” 烛火突然一暗。叶吟云猛地眨眼,只见眼前刀尖,不见踪影。下一刻钟,他听见呼呼风声,那是刀转了方向。只听“铛”的一声,曲天霖向着挥出了长刀。 那里是—— 小渊? 叶吟云不由得心中惊讶。 曲天霖他,他挥刀向了易小渊? 暴躁老头 雪亮刀光闪过,一道月亮般的弧光,闪过年轻金吾卫的胸前。 “小渊?”叶吟云脱口而出,“小渊!” 年老的副将面无表情,单手一摆,将刀插回腰间。几乎是同一时刻,易小渊颈间的帽带应声而断,他头上的金吾卫制帽松了,掉落在地,“咚”的一声轻响。 “副将……” 年轻的金吾张大了眼睛,口中喃喃,他似乎并不相信这位老上司,会突然出手袭击。 叶吟云见他无事,不由得松了一口气。他正欲劝说,可身边一道黑影已经迈出一步,指着曲天霖,斥骂起来。 “喂,你这暴躁的老头儿是要干嘛?黑灯瞎火的。是要人性命?” 那是那卢瞳,他又恢复了之前那种慵懒的调调,还带上了一丝尖酸刻薄。 “啊,我明白了,你们都是金吾对吧?你看这后生比你年轻得多又厉害得多,想到自个儿老到腰都直不起来了。就来上那么一刀……” 然而他的喋喋不休在老副将听来连蚊子的蜂鸣都算不上,只听苍老的声音厉喝道。 “小渊!” “在!” 易小渊本能地回答了。比起愤怒,此刻他更多的是茫然。老副将脚跟一并,以训话姿势大声说道。 “自大唐开国以来,多少术士,号称可以相面算命,延年益寿,可到了最后,不过是骗术而已!小渊,你身为金吾,当破解骗局,为民除害。怎可颠倒黑白,与这些装神弄鬼之人为伍?” “这……不是,副将……” “闭嘴!你还想狡辩不成?难道你也被他迷惑?”老副将如连珠炮般地厉声质问,“如此愚蠢,你还有何脸面面对金吾卫同僚,面对赋予你使命的大唐皇家?” “副将、副将……” “圣上……圣上被道士蛊惑,沉迷丹药,你……也要走这样的路!荒唐!” 原来他是感叹皇室遭遇,叶吟云皱皱眉头,这,倒算是一片忠心。另一边,易小渊徒劳地挣扎着,然而饶是大嗓门的他,也无法阻止曲天霖的怒骂呵斥。金吾卫老副将越说越激动,到了最后,他猛地把长刀抽了出来。 “你快快与他划清界限,否则,莫怪老夫清理门户!” 一股杀气扑面而来,叶吟云不由得一惊。习武之人的本能告诉他,这暴虐的老将是认真的,他当真打算易小渊若不服从,就将他置于死地! “小渊、小渊……” 在老将怒骂的间隙,他轻声唤道。易小渊显然听到了他的呼唤,把头微微偏了过来。叶吟云借着微光,对易小渊摆了摆手,以口型轻声示意。 “莫激怒他,先承认吧。” “不。”易小渊立刻接话,“不!” “什么?” 他脱口而出的话语让曲天霖和叶吟云都惊住了,二人异口同声发出惊讶之声。易小渊弯下腰,捡起地上的帽子,双手抱拳,向曲天霖行了个礼,然后正色道。 “在下亲眼所见,先生屡破奇案,绝不会是坑蒙拐骗之辈!”他顿了顿,“先生是我朋友。多番相助于我。抛弃友人,那是不忠。再不念恩,更是不义——副将,小渊,做不到!” “可笑!”曲天霖喝道,“那你的意思,便是我不忠不义!” 说话间,他长刀挥出,带着呼呼风声,直向易小渊刺去。有那么一瞬间,易小渊将手伸到了腰间,或许想拔剑加以格挡,然而最终,他还是放弃了。曾经暴躁的金吾卫就这么直挺挺地站着,等待着莫须有的惩罚。 “小渊,别!”“傻瓜!跑啊!” 叶吟云和那卢瞳同时大喊,两人迈开步子,向两个金吾卫所立的方向冲了过去。然而此前他们本就隔了一段距离。就算速度再快,也快不过曲天霖的刀! “嗤啦”,一声轻响,有布料被撕开的声音。 叶吟云在心中惨叫一声,糟糕,还是来不及。 不过短短片刻,他心中思绪万千。明明易小渊只要随口说个谎,承认他确实是妖道,就可应付过这固执暴躁的老将,继续探寻。然而易小渊没有,他同样固执,宁愿拼上性命,去维护他的荣誉——而他与他,不过相识于几个时辰前,还算不上是,朋友。 白发如新,倾盖如故。 而这样的人,就要死在刀下了。叶吟云早已冰冷如钢铁的心此刻突然感到一股温热的感受。他情不自禁地脱口而出嘶声大喊:“停下!快停下!不——” 他喊得是那么大声,几乎要将喉咙都喊出血来。但是仿佛响应他的呼唤一般,曲天霖手中的烛火猛地一暗,叶吟云眼前瞬间再次一无所见。但是,等到烛火再次亮起的时候,他看见,曲天霖和易小渊都立在原地。 “诶?天啊!”这是那卢瞳的声音,“道兄!道兄你看!” 易小渊立在原地,曲天霖仍旧举刀,他的刀距离易小渊的脖颈不过一指,只要稍微用力,就能将年轻的金吾卫血溅当场。然而他却停下了。叶吟云不由得长舒了一口气。 等一下,他……停下了? 情况有些诡异,若真的老将决意停下,此刻他早应该收刀回鞘,绝不会保持如此危险的动作,如此说来…… “曲……”叶吟云犹豫了一下,“曲大人?” 老将一手举刀,一手举着鲛人烛,对叶吟云的呼唤,没有丝毫的反应,只是睁大眼睛瞪着易小渊,一副愤怒的样子。这幅样子让叶吟云明白了大半,他伸出手,在老将眼睛前晃了一晃,即使如此近在咫尺,老将连眼睛都没有眨一下。 “怎么回事?”那卢瞳也发现了异样,“他……哈哈哈!” 离得近了,看得更加清晰。老将的制帽帽檐上,满是暗黄色的粉末,那粉末似乎是某种麻痹药粉,掉落到他脸上、眼睛里,令他动弹不得。只能保持着最后握刀的姿势,僵硬地立着。叶吟云明白了几分。抬起头,喊道:“月华,出来吧。” “嘿。”白色身影从旁掠出,“如何?臭道士,臭金吾,这回感谢我吧。” 叶吟云和易小渊齐齐松了口气。又齐齐异口同声地说道。 “……把毒解了吧。”“还请药师解了副将身上的毒。” “诶?为何?”这边那卢瞳先叫起来,“这个臭老儿,要是再惹起事端,怎么办?” “是啊。”月华甩甩襦裙,她裙子下摆,满是暗黄色粉末。叶吟云突然明白,她是方才情况危急,急匆匆地撕开了自己药袋。那“嗤啦”一声,便是她发出的声音。面对二人的不解,叶吟云苦笑了笑:“曲副将还带着众多……众多弟兄,若这个模样让他们见了,难免以为我们几个合起来生事。这里状况复杂,我们与副将再有间隙,就真的难以出去了。” “行吧行吧,都听你的。”月华倒没太在意,只是像之前一样口中抱怨,“反正好人都是你们做就是了。” 好人?听到这词,叶吟云又苦笑起来。他转过身,弓腰对曲天霖行了一个大礼,口中说道:“叶某知道,副将信不过叶某。” 曲天霖的眉毛几乎不易觉察地挑了挑,叶吟云知道这是他现在极限的不屑。 “副将厌恶道士,应是厌恶大唐皇室崇信佛道,如同当朝韩愈韩大学士一般。副将忠心可鉴。叶某也知此事是误会,不会责怪副将。叶某一介平民,也不懂金吾卫规矩,不好置喙。但是,”他的面容阴暗下来,“但叶某也觉得,易小渊易大人与此事完全无涉,把他卷进来杀鸡儆猴,是不是,不太合适呢?” 他又一次躬身:“还望副将三思。” “顶撞副将,请副将恕罪了。” 易小渊走过来,单膝跪下。算是行了个金吾卫的礼。曲天霖脸尚在麻痹,也不知是什么表情。月华站在他身后,也不知在他脖颈后抹了什么,曲天霖突然浑身一抖,仿佛双膝一软般,坐倒在地,喉咙中失态地发出兽类一般的咕噜之声。 “哎哎哎,等等,等等。”月华在他背后笑道,“这解药离能说话还有一时半刻,你想骂人吗?忍忍,忍忍啊。” 叶吟云见曲天霖无可奈何之模样,也只能摇头,为保他尊严,只得扭头不干。他扭过头的时候,正好看见易小渊,不由得脱口笑道:“小渊,多谢。” “哎?”易小渊一脸迷茫,“我做了什么?先生要感谢?” “谢谢……”叶吟云轻声道,“谢谢你的信任。” “为何要感谢?先生本就不是副将说的那样,我不过据实说的而已……先生不是骗子。” “不……是……” 他二人正在交谈,坐于地下的曲天霖突然说出了声音。他应该是刚刚毒解,刚能说话,可他仍旧拼命地将话说了出来,甚至是质问。 “骗子……车……在……哪里?!” 划地为记 “车?什么车?” 被突然问道,叶吟云也是一愣。但他很快明白,曲天霖问的是“羁旅车毁”的“车”。 “我们……没找到……任何……车。” 药效在过去,曲天霖的舌头开始直了,话语也越发犀利起来。 “根本……没有车……你,骗子……你根本不知道……” 叶吟云皱起眉头,他问道:“小渊,你和曲副将没有找到车?” “没有。”金吾卫实诚地摇头,“先生你们呢?” “哎,我们也没有啊!”那卢瞳快言快语地说了出来。 叶吟云额头有些冒汗。这时,他听见四周传来了脚步声。他停顿一下,然后弯腰从曲天霖手中取过烛火,照了一圈,发现方才四散的众人,如今都汇聚到这块地方。大概是看到和听到了他们的争吵,所以犹豫着不敢上前。 “各位弟兄,可有看到‘车’?” 叶吟云有些焦急,仰头问道。 那些人纷纷摇头:“没有。没有。” “类似的东西呢?”叶吟云急道,“哪怕是车厢、车轮,甚至是……车轴都好。” 回答依旧是“没有、没有”,有几个胆大些的回道:“道长,搜了好几遍,发现全部是家什。根本没有什么车……” “看吧。”曲天霖的声音不失时机地响起,“你根本就不知离开之法。” 叶吟云不由得大感头痛。这话是曲天霖气话,但毫无疑问会在旁听之人心中种下怀疑的种子,之后不要说聚众之力想法出去了,怕是凝聚人心都难了。而正像他思虑的一样,那些雇来之人开始窃窃私语,甚至有些带上了哭腔。 “小渊。”曲天霖语重心长,“看吧,你会后悔的。” 听见此话,叶吟云只觉得胸中“噌”的一声腾起了一阵怒火。易小渊一片诚心相信自己,如今反而被嘲笑被讽刺,他可受不了这个。他像是赌气一般地说道:“弟兄们莫慌。我心中已有些头绪,你们把看见的东西报我一下,我想很快便会有所结果。” 你是怎么了,叶吟云? 心中遥远的地方,他感觉有个声音在问他自己。 你经历过许多,得到过许多,同样也失去过许多。如今怎么为了一个小金吾,为了一句简单的话,置气起来?难道说,当真你的热血,还未因那个人的离去而冷却么? 那个人。想到此处,叶吟云心中一抖,恍如大梦初醒。再抬眼,发现那些雇工已怯生生地来到眼前,似乎要说些什么。他赶紧凝固心神,说道:“弟兄们,一个一个地说,以免重复——月华,来帮我记一记。” 白衣少女正闲得无聊,听他呼唤,自然款步而出。此刻,她姿态婀娜,步伐轻盈,一时间,令那些雇工都看傻了眼,甚至有人问道:“这位是……道长夫人么?” 此话一出,月华已气得满脸通红。叶吟云赶紧解局:“不是,是侍女。” “侍女……啊……”众人流露出复杂神色。 “不是我说,各位兄弟,如今活命要紧,不要说些有的没的了。” 叶吟云微微侧身,想要挡住月华。然而猝不及防地,他肩膀撞到了什么硬物,再一抬头,发现是易小渊,他已横剑挺身。挡在了月华面前。此刻,这年轻的金吾已恢复了凶神恶煞的模样,令对面的众人吓得不轻。 “好了,好了,开始做事咯。” 这混乱丝毫没有影响到月华,她一个侧身,便掠到易小渊身边。单手一摆,就如同折下树枝般,将易小渊的剑“拆”下,握到了手里。 “哎?!”不过眨眼间,易小渊手中已空,他看着掌心,发出了惨叫,“娘子你……” “不是要写字么?借你这笨重家伙,权当做笔。” 这样说着,月华将手一摆。她袖子本就宽大,如今更是如云雾般飘动。待到云雾散去,她手中已多了一把锋利长剑。那是金吾卫的重剑,对女子来说,有些重了。可月华却似毫不在意一般,伸手一挥,“滋啦”一声,在地上画出一条很深的道道。 “成,能当笔用。”她笑道,“你们都过来报吧。” “嘶……娘子你……就这么……用剑……” 那是易小渊发出的咋舌之声。此处是石板地,金吾卫剑十分锋利,这样的地面不在话下。但这么好的剑不是用在战场被损,而是用在这记录之事上,实在有些可惜。 ——更何况,是他自己的剑。 “嘿嘿,心疼了?”月华掩嘴笑道,“给你!” 她空着的左手一挥,把什么东西向易小渊扔过去。易小渊本能接住,再一低头,发现他手中捧着的乃是一把长剑。一把还在鲨皮剑鞘中,丝毫未动的长剑。 “娘子?娘子这是?”易小渊惊道,“这是我的?” “是啊。” “那,那你手中的是——” “是那老头儿的剑。”月华笑道,“你当我刚才缩在暗处什么都没干?哈哈,看你们骂战,我便绕到后边,把老头儿的剑拔了下来。” “这啊……”易小渊扭头看看后面,又低头看看自己的剑,在片刻的挣扎和心疼后,他痛下决心般,轻声道。“还请,娘子,不要声张了。” “嘿嘿,臭金吾,又欠我一次。” 月华边调笑着,边伸手一指:“喂,就你,从你开始,一个一个来!” 雇工们方才听叶吟云说月华是侍女,以为她是贱籍,有些涌起了非分之想。但见易小渊暴怒,又见月华手法精妙,知道他们来头不小,一个一个都变得乖乖的,顺从地来到了月华面前,细声说起所见。 “三彩柜两个,一个雕龙,一个画凤。” “足案四个。两个板足案,两个曲足案。” “小柜四个,两个箱柜,两个矮柜。” “床四架,两架胡床,两架汉床。” “桌四张。两张长桌,两张短桌。” “椅子十个,五个月牙凳,五个方凳。” “……” 众人一一报将起来,月华拿着曲天霖的剑,在地上划着。她不愧曾是平康坊黑市副头儿。纵然人多口杂,她没有一丝混乱,不同的标志,不同的位置,分毫不差。这景况让叶吟云松了口气,又让他重新皱起了眉头。 事情正如曲天霖所说,雇工们所报,都只是普通的家具。并没有任何与车相关的东西。想到此处,叶吟云眉头皱得更深了,他夸下海口,觉得自己已有头绪,可眼下,仍旧是一团乱麻,既没有车,也没有去路。 “道兄,道兄。” 叶吟云正在点数,突然有人轻唤,那不是别人,正是那卢瞳。此刻,蜜色肌肤的少年站在他背后,拉着他的衣袖,轻声说道:“你也太有闲心了吧。” “此话怎讲?” 那卢瞳没有应答他,只是眼中闪过一丝狐疑的光芒。 “再如何点数,这里只有家具而已。除去成双成对。哪有特殊之处?” 叶吟云想说些什么稳住他的心情,可他的迟疑逃不过那卢瞳的眼睛。蜜色肌肤的少年望着他,突然说道:“莫非,道兄在拖延时间?” “并……没有……” 那卢瞳笑了。那笑容不是无奈,而是诡异莫测。他摇了摇头:“道兄真是好兴致,为了与那老儿争一时之气,倒是乐意拖那么一大群人来做无益之事。” “那卢兄弟,你误会……” “莫要说了。”蜜色肌肤少年摆了摆手,“我错信了你。” 他转过身,就要迈步走开。叶吟云急道:“你要去往何处?” “当然是去找我义弟义妹,再寻出路。放心,我会悄悄走。不会让那暴躁老头儿有所觉察的。不过道兄,你,好自为之——” 说到此处,他便踮起脚尖,以叶吟云怀疑过的刺客之步,悄无声息地离开了黑暗之中,走向了阿伦、英博、双娘所呆的方向。叶吟云本想喊住他,但见那边易小渊和月华忙得热火朝天,又知一喊就露了破绽,一时间也心情复杂。 家具……成双成对…… 他缓步走近月华,少女已用剑画下了一张图般,无数符号散乱在其中,却没有丝毫的规律。大约是墓中漆黑的缘故,叶吟云不由得觉得心口砰砰直跳,他明白,这一回若要输了,失去了可是此处全部的人心,还有易小渊使上性命维护的,他的荣誉与脸面。 如何是好?该如何是好? 他脑中堵塞,毫无头绪,就在此时,远远地响起了一个巨大的声音:“咚——砰!” “怎么了?怎么了?”正专心点数的众人抬起头来,面面相觑。 “啊——救命!救命!” 呼救之声响起,由远而近,易小渊和月华同时惊呼出声:“是阿伦!” “那么说……” “镇墓兽!是镇墓兽冲破栅门,他们……进来了!” 他二人一搭一档地喊了起来,声音中充满慌乱。周围的雇工们被他们感染,都张大了嘴。气氛如同有火焰灼烧,瞬间紧张起来。然而,就在这令人喘不过气的时候,一道灵光划过叶吟云脑海—— 哎?!原来是这样! 他看着月华划下的图样,心中爆发出一声惊呼。 羁旅车毁 “吼——呼——” 仿若平地卷起飓风,镇墓兽口中喷出的白雾之气,吹得众人站立不稳。雇工们连眼睛都睁不开,只是在口中喊道。 “怪!怪物!”“快跑!快跑啊!” 从未见过如此场面的雇工们纷纷脚底抹油,转身就跑,他们跑得很快,几乎连脚都不敢沾地,但他们还未跑过几步,突然间—— “哎呀!” 跑在前面几人突然扑倒在地。后面的人来不及停下,不是被摔倒的人绊倒,就是踩上了倒下人的脊背,一时间“哎呦、哎呦”的惨叫此起彼伏。 另一边,易小渊手握鲨皮剑鞘,转头说道:“我去救阿伦,先生和药师在此……” 叶吟云却没有说话。他兀自低头看地上,月华留下纵横交错的图形,若有所思。月华见他沉思模样,也不由得心惊:“喂,臭道士……” 她顿了顿。终于喊出心中话语:“你不会是什么都没想到吧!” 药师少女喊得十分大声,就连易小渊都不由得一惊。然而叶吟云没有辩解也没有说话,他连头都没抬,只是把手一伸一拆,从月华手中抢下了曲天霖的剑。 “这……”易小渊愣住了,“先生……” “别先生先生的了!”月华扭头,使劲推他,“他靠不住,快带阿伦来,逃命要紧!” 易小渊“哦、哦”了两声。被少女推着,往镇墓兽的方向走去。临走前,他最后回头望了一眼。只见叶吟云手握长剑,在地上写画起来。 先生在写字?易小渊定睛一看,却发现叶吟云只是在划线。 同一时间,不远处,那些倒在地上的雇工们纷纷爬了起来,口中抱怨。 “干什么啊!”“谁绊倒的我!” 那最初被压倒在地上的人更是连声呼唤。 “我也被什么东西打了脚!”“硬邦邦的,什么玩意儿?” 就在这你一言我一语的抱怨间,众人手忙脚乱地爬起来,他们看见有个人立在他们面前。那不是别人,正是老金吾曲天霖。他麻痹尚未解除,脸上仍旧是古怪神色,但他早已强撑站起,手握刀鞘,挡在这一群雇工面前。 “曲……曲大人,你,要干什么?” “不许。”曲天霖艰难地说出,“不能。跑。” 他的神情严肃。即使是逃命间隙,雇工们好一会才反应过来。 “跑!不要理他!我们没必要跟他卖命啊!” 这声音一煽动,有几个胆大些的雇工又迈开脚步,向曲天霖身后跑去。然而曲天霖刀鞘一摆,又一次击中逃跑者的膝盖。那些人再次跪倒在地,狠狠地摔了个狗吃屎。 后续的几个,见前方的人摔倒,赶紧往远处撤,想从旁边绕开曲天霖,离开此地。然而他们还未跑出几步,突然同样摔倒,纷纷发出惨叫。 “老东西你好狠啊!”倒地的雇工一阵鬼哭狼嚎。“竟用暗器!” 曲天霖也不说话,只是摇了摇刀鞘。那鲨皮刀鞘发出一阵轻微的金属撞击声。老将虽没有说话,雇工们已经明白,他尚有足够的暗器。 “曲、曲老头儿,你……” 年老的金吾一言不发,又一次举起了手中的刀鞘,划出了一道圆弧 “刷——” 易小渊长剑出鞘,硬生生地将镇墓兽打过来的巨掌撑住。他来不及向后看,只是喊道:“阿伦,快跑!” “好、好的!”小府兵颤抖地回答,“走!走!” “不……不许碰她!”背后传来小太监激动的声音,“不许!” “我不是坏人,哎!好好好,你带她走,你带她走!” “快点啊!”易小渊。“别婆婆妈妈!” 他话音未落,那镇墓兽像是发现什么一般,掌上的力量一轻。易小渊见状,赶紧挥舞金吾卫剑,砍向镇墓兽脚爪。剑与那木石制成的脚爪相撞,只听一阵巨响,易小渊只觉得自己虎口被震得发麻,他不得不双手握剑,才不被击飞。 “咚”一声巨响,易小渊落地,再一回头,他看见那镇墓兽的一根脚爪,已被自己硬生生拦腰砍断。那一刻,他不由得欣喜非常:“成功了!” “啊——不要!” 易小渊话音未落,那边阿伦已发出一声惨叫。易小渊顿住。扭头望去。只见镇墓兽脸上似乎现出诡异的微笑,举起另一只巨爪,正向阿伦挥去。 “该死!忘了它是机簧,砍断根指头,根本不痛不痒——阿伦!阿伦!” 易小渊大声喊叫,立刻回身前去救援,然而已经晚了。他砍断那根脚爪掉落在地,碎石不断掉落,阻碍了他的前路。而那镇墓兽也发觉了他的动作,如同玩耍一般。断爪的掌又立于地面,硬生生地挡住了易小渊去路。 “阿伦!阿伦!”易小渊失声惊呼,“快跑啊!快跑!” 那边,巨大木板制成的木爪已经到了阿伦面前。年轻的小府兵吓得出不了声,他略略回头,看见小太监英博正抱着裹得圆实的双娘踉跄地跑远。他回过头,面对那几乎能把他砸得脑浆迸裂的木板,最后露出了一丝微笑—— 他伸开了双手,迎向了那镇墓兽的巨爪。 “不——阿伦,不!” 易小渊发出撕心裂肺的呼喊。 “——娘子!大娘子!” 远离镇墓兽的深处传来通通的磕头之声,那些雇工们齐齐跪倒在地,对着月华哭喊道:“娘子请再给曲老爷子一点麻痹药,我们还要逃跑,还要活命啊!” “闭嘴,闭嘴。”月华挥挥手。一副不耐烦的样子。 她此刻正看着叶吟云。对于眼前的哭喊,远处的混乱,叶吟云似乎没有丝毫在意一般。他手握长剑,全神贯注地在月华记录下的图形上勾画,月华看见。他打了个方格,然后在不同的图形间连上线条,线条有横的、竖的,也有斜的,看得月华完全摸不着头脑。 “娘子!大娘子!我们不过是被曲老头雇来帮工。如今落得这步境地,就请娘子慈悲,给我们一条生路吧!” “啊——”月华烦躁道,“让你们不要说话,你们听不到么?!” “娘子……” 月华被缠得受不住,猛地转身,双手叉腰,厉声呵斥:“你们干嘛要跑!那怪物手掌有这——么大,你们在它下面就是小蚂蚁,跑出去又怎么样?随随便便就会被它踩死!” 众雇工之前慌乱,一时没想到这点,不由得瞠目结舌。 许久,才有人说道:“那个,那那个金吾……” “那金吾有武功的,你们也想试试身手?好啊,谁能打到我一拳,我就放谁出去。” 那些雇工刚才亲眼见她和易小渊飞速拆招,此时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面面相觑。无人敢造次。月华更是得意,她用力一跺脚:“在这里乖乖躲着,是最能保命的——那老头儿是为你们好,你们啊,应该谢谢他!” “这……” 雇工们一时语塞,他们回过头,望向曲天霖。曲天霖的麻痹此时又缓解了些,他保持着原先的神情,非常僵硬地点了点头。虽然表情没有改变,可雇工们能从他的眼中看出。他非常赞同月华的意见。 “好了,明白就好,你们都不要说话了!打扰老娘我看戏——” 月华正说着,突然她的白裙呼地飘了起来。那是又一阵剧烈的风吹来,吹起她的衣裙,带着血腥的味道,还有易小渊嘶声的喊叫。 “不——阿伦,不!” 他叫得是那么凄惨,就连月华都不由得心中一凛。她猛地往那个方向回头:“臭金吾?” 风停住了。无可抑制的恐怖在人群中蔓延。有雇工说道:“那金吾也不行了?” 另一人接道:“那,我们躲在这里,能躲多久呢?” “那个道士在那里磨蹭半天了,他真的能找到出口么?” 这句话一出,仿佛点燃了人群。方才对曲天霖不满的情绪如今全都向叶吟云身上倾泻而来,雇工们四散开来,有的对曲天霖说话,有些对月华说话,他们所说的内容都只有一个。 “什么……羁旅车毁,没头没尾的……” “一个跛脚的,看起来好不靠谱。” “真的没问题吗?这个……妖道……” 曲天霖和月华都没有出声,下一刻,一道雪亮的剑光照过众人。雇工们猝不及防,被这光照得睁不开眼睛。等到重新看见的时候,他们眼中出现的叶吟云直起腰杆,挺身而立。手中所持之剑,直指地面。 “叶某不是妖道。”他沉声说道,“各位请看,‘车’就在此处。” 而另一边,在易小渊嘶声呼喊的时候,他眼前突然闪过两道褐色长绳。 “……哎?!” 年轻的金吾张大了嘴,他看见一个身影从天而降,如同飞翔一般,将阿伦拉了开来。在那千钧一发的时刻,令小府兵逃脱的镇墓兽的魔掌。 那是那个蜜色肌肤的少年。而那两根绳子,乃是他的武器,一对雪亮的勾爪。 争执不休 “车……在哪里?” 月华颇为惊讶,偏过头去,然后她又一次惊呼。 “你画了……棋盘?!” 众雇工听她所说,也纷纷探过头去。只见叶吟云以剑划出楚河、汉界,月华记下的每一个符号,都被“放”在线条交叉的点上。雇工们没读过书,也不识字,但即便是他们,也能一眼看出,叶吟云以符号为棋,划出了一盘已下了大半的棋局。 站在盘边的道士长舒一口气,以剑尖指道。 “三彩柜、足案、小柜、床、桌、椅子,正好对应帅、相、车、士、马、炮、卒。”他顿了顿,“以此来看,羁旅车毁,倒不是要我们摧毁实际的什么车,而是要捣毁棋子中的‘车’,也就是——” 他剑尖移动。最后在某处停下。 “摧毁那边的小柜。”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道长果然是仙人!” 刚才的斥骂立刻变成了称赞,雇工们大笑起来。且不论对不对,在经历了漫长时间的封闭之后,哪怕是一点能说得通的希望,也足以让他们兴奋雀跃。 然而现实并未令他们高兴多久。那欢呼声还未持续片刻,“呼——”的一声。远处又传来一阵大风,伴随着剧烈的震动,仿佛提醒一般,令人想起,远处还有人与镇墓兽在缠斗。 那是易小渊,他眼见阿伦被那卢瞳带到半空,躲过死亡之威胁,不由得松了口气。镇墓兽虽是机簧,但操作的侏儒多少还有些意识,见到掌边的猎物消失,“它”也恼怒起来,反手一掌。拍向躲在一边的易小渊。 但易小渊可不似阿伦那么孱弱,他早早地看透了镇墓兽动作,双膝一跪,将金吾卫剑往后一捅,便借力从镇墓兽脚爪下滑开,重又回到它的面前,与他正面相抗。 “兄弟,这可不是个办法。” 一个声音从天而降,不一会儿,便降落到易小渊身边。易小渊不敢分神,只得以眼角窥看,那不是别人,而是那卢瞳。此刻,他脱去了外袍,只在腰间系着一条五颜六色的绸缎,精赤的上半身上满是肌肉。看到此处,易小渊突然心中一动:“你也是习武之人?” “长安游侠。”蜜色肌肤少年笑了笑,自我介绍道,“那卢瞳。” 说这话的时候,他自腰间掏出了自己的武器。方才易小渊曾瞥见一眼,现在则看得更加清楚,那是一对铁制勾爪,显是以精钢制成,爪尖锋利非常。勾爪末尾用褐色长绳相连,看来平添了许多重量,可易小渊也知道它实际的用途是…… “喂,带我上去!” “哎……什么意思?嗨!小心哪!” 那镇墓兽挥出一爪,想要袭击那卢瞳。那卢瞳倒不惊慌,只是敏捷地向旁一跳,避开了这一击。停顿下来,他四下张望一番,显然是做好了虽是逃开的准备。然而他还未挪步,旁边的易小渊已经喊了起来:“带我上去,像阿伦那样。” 那卢瞳皱起眉头,盯着易小渊看:“你……打算怎么做?” “你打算怎么做?” 另一边的暗处,月华也向叶吟云提出了相同的问题。叶吟云环视一周。拔剑入鞘,诚恳道:“各位弟兄,在下有个不情之请。” 他话音未落,雇工们的欢呼声瞬间消失了,他们显然听出了叶吟云话中深意。 “时间紧迫,我不多说。”叶吟云摇头道,“现下第一事,便是毁了小柜,找到出口。柜有四个,最快与最好的方法,便是大家一拥而上,同时冲出,举所有人之力,前往打砸,只是……” 说到此处他的面色变得凝重。 “只是,外间镇墓兽力量强大,如此一来,必有牺牲。” 他的声音越发地沉下来:“必须有。牺牲。” 刚才还有人窃窃私语,如今却完全沉默。二十几个精壮汉子站着,没有一个人说话。叶吟云心中已凉了几分,但他还是劝诱道:“若你们有所顾忌,叶某愿以性命担保,保各位亲人衣食无忧,了却残生。” “……就凭你一个道士?” 他话音未落,人群中已有一人嘀咕,叶吟云不由得苦笑。他正待继续劝说,只见一条白练突然从身边挥出,啪啪啪啪,硬生生地抽了站在前面几个人的脸,声音脆响。 “这?!”叶吟云一愣,“月华?!” 白衣少女手持白练,怒道:“难道这里全部都是孬种?!就没一个人想救弟兄?” “兄弟?谁跟小娘们是弟兄?” 她这么一骂,那些雇工不仅没人挺身而出,相反,还调笑起月华来。 “你不出。我不出,都不出去,就一个也走不了!再不找到出口,这里也不安全!” 面对女子的斥骂,那些雇工缩得更厉害了,唯有前面几个,露出了恶狠狠的神情,只不过他们不是对着镇墓兽,而是对着月华。 “再这样,我就……” “月华,不可。”叶吟云低声道,接着站在身边的优势。一把按住了少女伸向腰间手臂。不等少女瞪他,他就立刻解释道,“他们人多地窄,万一他们抢在用药之前,一拥而上,我们不是对手。” 月华惊觉,再抬起头,发现不止刚才被她抽脸的几个,在场的雇工们都握紧了拳头,显然是不打算听他们命令,而是打算与他们拼命。纵然身负绝艺,但是看到此等情景,身为女子的月华也不由得惊惶。她向叶吟云靠了靠:“怎么办?” “再想法利诱……” 叶吟云陷入沉思,他正想着要说些什么,下一刻钟,他听见一声撕心裂肺的惨叫。 “哇啊啊啊啊啊——” 那声音粗哑,难听,仿佛牛在嘶吼。 叶吟云猛地一惊。和月华抬起头,同时惊呼出声。 “小渊?!”“臭金吾?!” “啊啊啊——啊!啊!啊——” 撕心裂肺的惨叫声在外厅回荡,虽然无人在看,可卢阿瞳还是觉得尴尬与难堪,恨不得一脚把易小渊踢到地下去。可惜他做不到,现在。他们人已在五、六人高的半空之中,如果他当真做了,易小渊一定会摔成肉泥。 那卢瞳虽然算不得什么好人,可他总不至于干出这种祸害他人之事。更何况,此时的易小渊可是双手环抱着他的腰,发出一声又一声的惨叫。 就在片刻之前。易小渊询问他是否能荡到空中,他解释道:“大玩意儿弱点在后脑勺,带我上去,我从后面干掉他。” “好啊。”那卢瞳笑道,“不过,我可不喜欢金吾卫,要小心哦。” 他说笑一句,带着些许阴阳怪气。然而耿直如易小渊却并未发觉,只是一个劲指示他如何到达后脑之处。那卢瞳想,英博与双娘已然安全,不妨带他一回。反正若有闪失,他大可先行逃跑。于是他伸手抓住易小渊腰带:“那便走吧!” “噌”的一声,他抛出勾爪,插入顶部石壁之上,“呼”的一下升了起来,谁知不过下一刻钟—— “啊啊啊!老天!妈呀!这么高啊!” 被抓住的易小渊发出连声惨叫,震耳欲聋。 “别乱动!”那卢瞳手上用了一把力,“还得往前荡呢!” 说到此处,他带着易小渊,往前一晃。又不顾他的惨叫,拉扯绳子,将那勾爪一松。又是“噌”的一声,两人开始急速下落,易小渊叫得更大声了。 “唔啊啊啊。要死了,救命啊——” 他大概怕得很了,脑中空白,于是身子一倾,整个人抱住了那卢瞳的腰,仿佛挂在了他身上,忽忽悠悠的。那卢瞳往下一看,差点没有笑得掉下去。无奈之下,他只得再次抛出勾爪,令两人悬在半空中。 “我说你啊。”那卢瞳道,“之前战斗也有跳高挥剑的吧,怎地怕成这样。” “之前……用剑……心……都在剑招上……不会……想……那么……多……” “看不出来。你还是个剑痴啊。可惜啊,你怕高,便不能,不能‘登峰造极’了哈哈。” 看着上气不接下气的易小渊,那卢瞳嘲笑道。 然而笑过之后,他还是摇头道:“你既不能到高处,那为什么还想出这个法子来?你转回去,让叶先生来不就行了么?” “不必……”易小渊喘着粗气,仍旧笑起来,“我……虽然怕……但并非……不能……” “哦?” “我既能救人,何必让他人涉险?”易小渊说得兴起,一时也忘了下看,连话都说得顺溜了,“更何况,只有先生才能解谜。副将也好,你也好,阿伦、月华娘子还有你带的人,要出去都要靠他。为了你们,我这点怕,算什么?” 他嘴上这样说着,可还是在话音落下的一瞬间回过神来,看着地面,又一次发出了一声呜哇哇哇的惨叫之声。那卢瞳本想说什么,他最后还是顿住了。迟疑片刻,他喊道。 “喂,金吾,把我腰上那个绸缎解下来。” “嗯?要干嘛?” “把眼睛蒙上。”那卢瞳说,“这样,你就不怕高了。” “好办法!”易小渊喜道,可片刻后他却迟疑了,“可我如何看路?” “我以声音为你指路。” 那卢瞳一字一句地说道。 “如果,你信得过我的话。” 一剑破空 那卢瞳声音还未落下,易小渊已解下他腰间锦缎,三下两下蒙住了自己的眼睛。不得那卢询问,他已经笑道:“嘿,这样倒好,心中一点都不怕了。” “呃,你觉得好,便是好吧。”那卢瞳无奈道,“听好,现在那兽……” 他话还未说完,不远处的镇墓兽发出低声轻吼,仿佛开始了搜寻。那卢瞳有些警惕,握紧了手中绳索。几乎是同时,“盘”在他的腰上的易小渊抬起头,沉声说道:“这边。” “没错,东北面向。” 那卢瞳有些吃惊,镇墓兽动作不大,即使是常人。在黑暗中也不易觉察。可这金吾却在蒙着眼睛,悬在半空的情况下,也准确地预知了敌人的动作—— 看来,此人对战斗,有野兽般的直觉。 那卢瞳想着,不由得也兴奋起来:“听着。我一会往东,诱它向我,同时将你向西抛出。趁那怪兽袭击我之时,我趁机脱身向南,从背后推你一把……” “停停停。”易小渊大叫,“别东南西北的,我可记不清。” “你……” 那卢瞳的话语被他打断,一时间不知如何为续。易小渊大声喊道:“你爱往哪抛往哪抛,反正把我丢到那怪物后脑勺就成!” “丢?”那卢瞳一愣,旋即笑起来,“哎哎,你这人……” “怎么?” “你就不怕我临阵倒戈。把你丢那怪物嘴里?” “不会的。”易小渊抬起头,笑道:“若你想这么做,你不会救阿伦。” 此时他双眼之上蒙着七彩绸缎,笑得露出一口白牙,从那卢瞳的角度望下去,可说是有点诡异的模样。然而他一片赤诚的信任之心,却令那卢瞳有所感一般,同样也爽朗地大笑起来。他顿了顿,旋即大声喝道:“好嘞,金吾兄弟,我们走!” 随着话语,他将手中绳索一挥,带着易小渊,直直地飞跃出去。方才他们静止于半空,镇墓兽中的侏儒虽能见到、听到外间,但一时间发现不了。此刻他们飞速运动,侏儒立刻发觉,操作镇墓兽,挥动巨爪,向他们扑来。 “金吾兄弟,抓稳了!” 那卢瞳喝道,旋即快速地在镇墓兽眼前晃荡起来。镇墓兽身形灵活,可对上了更快的那卢瞳,也如同雄狮遇见了苍蝇,即使用上利爪尖齿,也无可奈何。无论伸爪、张嘴,都无法触及那卢瞳分毫,而那卢瞳更是炫技一般,在他面前晃过来荡过去。易小渊蒙了眼睛,也不知艰险,便只是随着他摇晃。 又过了片刻,那卢瞳骤然喊道。 “金吾兄弟,松手!” “什么?!” 易小渊还未反应过来,就被那卢瞳猛地将腰一弓,以膝盖往他肚子上一顶。易小渊突然吃了一记,还没来得急喊出声。下一刻钟,就听见耳边传来呼呼风声。 “你——你扔我!啊——” 他想要发出惨叫,可完全出不了声。想要抓住东西,可周围除了风,只是一片虚空,没有任何东西可以依靠。吾命休矣!在这又惊又惧的时刻,他脑海中闪过的竟是这样一句话,宛如城墙角下说书人的词句,十分的做作。 “兄弟!”那卢瞳的声音响起,“向前!” “啥?!” 易小渊终于喊出了声,可几乎是同时,口中的白沫也飞散出来,几乎要将他呛住。可他声音还未落下,那卢瞳已从他背后腰眼处再次用力一踢,易小渊吃痛,又猝不及防,只得一个劲儿地骂娘:“臭白奴,你轻些!” 那卢瞳不管他叫骂。将钩索一收,落到易小渊下方,猛地伸手,将易小渊向上一托。易小渊本来已经下落,被他用尽全力地一顶,便又一次上飞。这一回,易小渊连叫骂都不知道该叫骂啥了,他深吸一气,任身体在虚空中腾起。下一刻钟,他耳边响起那卢瞳的声音。 “拔剑!” 易小渊的身体本能动了,他在空中调整姿势,手伸到腰间,将雪亮长剑拔出。 “东北……右手边,踩,跳!” 那卢瞳喊着,易小渊按他所说,正好踩到镇墓兽脚爪,用力一踩。再次腾空。 “漂亮!翻个跟头,过去,便是后脑……啊!” 那卢瞳尚在指挥,却突然失声,易小渊虽武功高强,但到底不是那卢瞳般惯在空中之人。他勉强翻了个跟头,可气力不济,还没翻到镇墓兽后脑,便开始下落。 “糟了!” 伴随这那卢瞳的惨叫,风呼呼地吹着。镇墓兽口中突然吐出一阵大风,直吹半空中的易小渊而去。易小渊本能地以手臂格挡,但很快。他遮在眼上的锦缎被吹飞。易小渊甫一睁眼,就看到镇墓兽的血盆大口,张开向他扑来。 “危险!”那卢瞳甩出绳索,“金吾兄弟,抓住,回来!” 他的钩索向易小渊飞去,可那金吾并没有抓住他。钩索失了力道,软软地向下坠落而去。那卢瞳心道完了,悬在半空,闭上眼睛,不忍见易小渊被吞噬之场景。然而片刻后,他听见半空中传来一声厉喝—— “怪物!吃你老子一剑!” 半空之中,易小渊调转剑尖,转刺为劈,硬生生地从镇墓兽的头顶之处斩了下去。 此刻易小渊已在生死边缘,他想的不是逃跑,不是躲避,竟然是拔剑与那怪物想搏斗。无论是远处的阿伦。还是半空中的那卢瞳,都觉得目瞪口呆。 完了,两人异口同声在心中说道,他必死无疑。 几乎是同时,他们看见一道雪亮剑光划破黑暗,可说是一剑破空! 下一刻。只听一声巨响。咔擦一声,有什么东西骤然破裂。 易小渊停在半空,大约是他用力过猛,又或是他使出了所有剑术的精髓,而那镇墓兽时长日久,石木头顶已有些风化。在他那螳臂挡车般的一剑之下,那镇墓兽的头竟硬生生地被他砍成两半! “啊哈!原来是纸老虎!” 易小渊笑道,更加用力。他一边坠落,长剑借力一路劈下,到最后,竟硬生生地将镇墓兽的头斩成两截,落于地面,露出里面的操作核心来。看到如此情景,易小渊放声大笑:“成功了,老子果然厉害!哇哈哈哈——” 他正笑着,远处传来阿伦的喊声:“易大哥,抓稳啊!” “啊?哇——”易小渊仿佛在这时才终于发现自己的困境,刚才那卢瞳将他撑得太高,如今虽已下落许久,但距离地面尚有五六人的距离。此刻,遮眼布已被吹飞,低头一看,地面上满是杂乱,易小渊心中陡然一惊,不由得手舞足蹈,口中惨叫。 “兄弟救我!” “来了!”那卢瞳道,“抓稳了!” 那卢瞳本已绝望,没想到易小渊在临危时刻本能一剑,竟打破了镇墓兽虚强外壳。他心中也是欣喜万分。这一回,他不敢错过,赶紧抛出绳索,向易小渊扔去。与上次不同,这一回易小渊精准地抓住了绳索,缓解了落势。那卢瞳心中欣喜,赶紧令他往回荡。 可就在这时—— “嗤啦”一声轻响。 一道白光划过墓中黑暗,精准地划过那卢瞳的钩索。 那卢瞳只觉得手中一轻,那系于他和易小渊只见的绳索骤然绷断。这长安游侠不由得本能地喝道:“何人?” 话音未落,他已对上一股狠辣的视线。那是操控镇墓兽的侏儒,他本被缚于箱,然而箱壳被易小渊斩成两截。他得以窥视外界之物。被那视线一盯,那卢瞳即刻明白,这个侏儒也被蛊虫操控,完全失去理智,满心之中所想的只是一件事,那便是—— 杀!杀!杀!! “是你扔出的暗器……可恶!” 那卢瞳失声喊叫。电光火石间,易小渊已握着半截被截断的绳索,如一个笨重的麻袋一般向地面掉落而去,那卢瞳也急了,他即刻松开手中尚未断开的半截钩索,令自己下落,并将绳索向易小渊丢去。 “金吾兄弟,抓住,千万抓住!” 他喊道。易小渊也听见声音,举起手,往他丢出的绳索抓去。 五指张开,合上。然后,绳子挡开,手抓了个空。 终究还是晚了一步,易小渊没有抓住这救命的绳索,他惊呼一声,仍旧向地面掉落下去。 “不——”那卢瞳发出惨叫。 远处的阿伦也在喊叫:“易大人!怎么办,易大哥——” 错过绳索的一瞬间,易小渊就知道,自己真的是“吾命休矣”。如果说方才还有挣扎翻盘的机会,如今则是连反击之力也没有了。出乎意料的,此时他的心情出奇的平静,在急速的下落中,他微微抬头,看到黑暗中那无力动弹的镇墓兽,突然笑出了声。 “嘿。”他想,“至少我还打赢了这厉害玩意,此生不亏。” 这样想着,他不顾耳边风声呼呼,张开双臂,整个人向地面猛地摔去。 死亡当前,他什么也听不见,什么也看不见。 包括,旁边突然飘逸而出的一条白色腰带。 纵横一局(上) 在临死的危急时刻,易小渊突然闻见一股香气。 那是中微微带着苦味的香气,是药香气。然后他觉得怀中一暖,似乎有什么软软的东西靠了过来。这些东西混杂在一起,令易小渊仿佛被雷击中一般,他睁开了眼睛,堪堪地嚎了一嗓子。 “老子不想死哪!” “不想就不想呗。” 半空中响起一个女子的声音,易小渊抬起头,看见一袭白裙自他上方飘忽而过。 “月华!……娘子?” 几乎是同时,他感觉自己下落的速度减缓了。再一低头,他腰间、手上,不知何时被缠上了白色绸布。月华站在那镇墓兽裂开的头颅上方,用力拉扯着手中的腰带,口中抱怨道:“直娘贼,臭金吾,你怎么那么重?!” 易小渊陡然明白过来。刚才他下落之时,月华以轻功跃起,飞快凑近。在他身上缠上了腰带,又立在兽头顶,仿佛傀儡师拉紧傀儡戏般,硬生生地将他扯住。换句话说……易小渊想到刚才的香味和暖意,不由得羞得满脸通红。 “这是……这是肌肤之亲哪。” 月华哪里知道他心中所想,只是哇哇叫着:“道士。快接着,我撑不住了!” 她边这么叫着,边握紧了手中的白绸。她的力气已无法阻止易小渊下落,只得在兽头上寻找落脚点,不断拉着易小渊。地上,叶吟云大声应着,迈着跛脚,一路来到了易小渊下方。 “真的……撑不……住了!”月华咬牙切齿,“道士,接稳了!” 只听“咚”的一声,一阵尘埃扬起,易小渊与月华。齐齐从空中掉落。叶吟云赶紧伸手,于黑暗中试图接住,数声惨叫后,三人齐齐趴在地上,虽然都是连声喊疼,但到底没了性命之虞。月华首先站起,对着易小渊就是一脚:“你瞎鬼叫什么,可让我们担心坏了!” 易小渊正想道歉,但想到方才所谓肌肤之亲,不由得舌头都打结了,嗯嗯半天,什么都说不出。叶吟云只道他惊吓过度,于是摇头道:“小渊,下次不可如此搏命了。” “好。”易小渊异常乖巧地点头,“好。” 叶吟云抬头:“如今这是,什么情况?” 他说话间,仿佛回应他呼唤一般,远处已失去头的镇墓兽突然动了起来,坚硬的巨爪踩到地面,腾起又一股尘埃。叶吟云和易小渊都不由得一凛:“还没死?” “无事,无事。” 在他俩身边,又一人从天而降,落于地面,正是那卢瞳。他方才将一切都看见眼里,见易小渊无事,也松了口气。他对叶吟云说道:“道兄,金吾兄弟刚才劈开兽头,也让那操纵的侏儒一眼便能看见外面。他也被蛊虫控制,见人就攻——” 他顿了顿:“不过反过来说,没见人,就没有动静。” “我明了了。”叶吟云说道,“现在他还能动?” “腿脚还行,能动能打,加上那侏儒还能用暗器,算下来战力没减多少。” “这样么?可还是个麻烦啊……” 叶吟云陷入沉思,然而未过多久。月华已跑了过来,口中大呼小叫:“道士,道士,情况不妙,情况不妙啊!” “又怎么了?” “我方才快速跑去查看一番,那些小柜,看着是柜,内里是实心的金属块块。”月华皱眉比划道,“你让我们毁了它,可眼下,无论是打坏、砸坏还是砍坏,都挺难的,更何况……” 药师少女不再说话,她微微仰头,看着远处那随时会动起来的镇墓兽。 真是困难重重,叶吟云再次陷入沉思。旁边的易小渊摸不着头脑地说道:“先生,你方才找到出路了?这小柜又是怎么回事?” 叶吟云这才想起易小渊尚未知情,便将“羁旅车毁”、曲天霖阻拦及众人不愿帮忙的事情一一说了。说罢。他叹道:“若伊祁玄解无事,没有那镇墓兽,我们众人合力,花些时间,破局不是难事但眼下这情况……唉……” 易小渊看着他,一脸迷惑。 “先生,你为什么要叹气?” “笨蛋金吾,你刚才纯粹是运气好,才刚好砍开镇墓兽的头!”月华喝道,“你现在再去试试,再去对对它看,你还能砍掉他腿不成?” 易小渊愣了愣:“我力气用光了,可没法再打了。” “那就是啦,你都打不了……” “不是,我的意思是,”易小渊打断她,转向叶吟云,“先生。为何不利用那怪物毁呢?” 这句话令叶吟云浑身一震,他睁大了眼睛:“利用?小渊,你说说看。” “我是说,既然怪物见人就动,或许我们可以……用他。”易小渊挑选着词句,“只要能将他引诱到这‘棋盘’,用他的爪子把柜子压垮,那,不就成了?” 他此话一出,众人都惊得掉了下巴。 沉默片刻,那卢瞳才瞠目结舌地说道:“金吾兄弟,这也……这也太难了吧。” 易小渊抬头看向他。这生死之交伸手指了指远方:“如果真如道兄所说,这是个大‘棋盘’,里面‘棋子’那么多,我们怎么让这大怪物只毁了‘车’?”他顿了顿,“这地方机关那么多,一个踩错,说不定没法逃出生天,我们还会中什么机关!” “这样啊,”易小渊挠挠头,“那就算了……” “不。”叶吟云打断他,“可以的。” 易小渊一愣:“可以什么?” 叶吟云却没有答话,他向前几步,面色严肃,上下左右,将所在之处环视一番。 易小渊出声:“道长……” “嘘!”月华猛一拉他,“臭道士一定在想什么点子,不要吵他!” 她话音未落,只听叶吟云喊道:“阿伦、阿伦!” “哎——”远处略高的地方传来声音。“仙长,在这呢!” “你那里有多高?”叶吟云问道,“可以看见整个下面么?” “可以,倒是可以。虽然不是十分清楚,但你们人在哪里,还是看得见的!” “很好。”叶吟云沉声道。“阿伦,重复我的话。” “哎?” “我说一句,你跟着喊一句。”叶吟云说,“听好了,是喊,用丹田之气——你最大的力气喊出来。” “好——好!” “易小渊。往北,进攻。” “易小渊——往北!进攻!” “好!”金吾卫急急地答应了一声,握紧了长剑,往北冲出一步。然而直到这时他才发现,自己的北面空无一物。于是他愣愣地问道,“先生,我要攻谁啊?” “笨。”月华跺脚,“他们在实验啊,实验!” “实验什么?”易小渊仍旧呆愣。 “我也不知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月华偏偏头,眨巴着大眼睛,“但是嘛,这牛鼻子总有办法,信他就是了。” “哦……哦。” 易小渊呆呆地点了点头,和月华一起细听。那边,叶吟云和阿伦仍旧一搭一档,喊着“那卢瞳,上方,格挡”、“月华,下方、穿行”之类的话。片刻后,叶吟云转过头来,对众人说道:“各位,听得清方才阿伦喊话么?” 大家都点头:“听得清。” “很好。”叶吟云正色道,“事情甚急,我也不多做解释。昔年在战场。我曾修习过一种阵法,为七人相互配合,于万军之中,开出一条道路,或令自己要将撤离,或长驱直入,取对方敌将首级。今日此景,我便要将此阵稍加运用,诱这怪物,只击碎小柜。” “道兄有这法,那感情好。”那卢瞳点头道,“我们听从号令便是。” “多谢。”叶吟云道。“阿伦为令官,我会传话于他,他如同方才,指挥各位行事。” 他扭头道:“月华身轻,你为斥候,时刻注意怪物动向,引诱于他。之后马上撤回,与那卢胸一起,牵制他的行动。小渊则为主攻,一旦怪物要踩碎其他事物,你立刻抗住他,至于副攻……”叶吟云微微抬起头,看向众人身后,弯下腰,深施一礼,“还望曲副将担任。” 众人顺着他话语回过头去,果然见到曲天霖站在那里。他药粉效果已完全散去,但满脸铁青,显然不是不能说话而是不愿说话。 叶吟云再次施礼:“这是救人之事,还望曲副将担待些——副将,‘棋盘’甚大,易金吾无法顾及全局,还望您多加协助,救诸人性命于水火。” 曲天霖仍旧满脸倨傲,可最终还是点了点头。 “我本应和诸位并肩作战,可叶某腿脚已不复当年,冒然行事,只恐拖累各位。”叶吟云叹一声,“不过,我也有我能做之事。诸位,待到小柜被击碎,无论出现什么,你们即刻带手下、弟妹逃命,叶某会垫后。将侏儒击杀,保各位逃脱无虞。” 他仰起头:“各位,明白了么?” 可回答他的却是一片寂静。 纵横一局(中) “各位是有何处不明白?” 叶吟云又问了一句。易小渊张开嘴,说道:“怎么能让先生垫后?这也太危险了。” “无妨。”叶吟云笑道,“阵法之中,本就有一个人,负责这最后一击。我过去多次担任此事,比这凶险的状况见得多了,你们勿需担心。” 易小渊神色并没有舒缓,倒是那卢瞳拍他肩膀:“道兄都如此胸有成竹,你便信他一次。” “哎哎哎,我想到个事儿。”一旁的月华突然挥手,“道士,道士,你不是说这个阵法有七个人么?我、你、金吾、南人、糟老头、阿伦,这……才六个啊?” “最后一个,是影卫,藏在暗处。若我一击不中,再快速冲出,替我补上一击。”叶吟云沉声道。“缺了,也无所谓。” “嗷。”月华笑道,“明白了。” 她长袖一挥,笑道:“列阵吧。” 叶吟云点点头:“列阵。” 阿伦深吸一口气,声音贯穿长空:“列阵——” “月华,东南向。进,诱敌。” “月华,东南向——进,诱敌——” 药师少女猛一提气,脚尖点地,如同一道白影,往镇墓兽面前飞去。 “那卢瞳,上方,准备增援。” “明白!” 南人游侠掷出钩索,猛地一拉,整个人倏忽升起。他的身影在上方闪现,仿佛隐于星空之中。 “易小渊。西面,冲过去。” 叶吟云和阿伦的声音在双重回荡,刚刚经历多次险境的金吾此刻又浑身是劲,他应了一声,握紧腰间长剑,大步跑了过去。 “曲天霖,东面。守住。” 曲天霖抬起头,并没有立刻行动,而是用一种意味深长的眼神瞪着叶吟云,似乎在对他的直呼其名以示抗议。叶吟云毫不畏惧地瞪了回去,他以阿伦无法听见的声音轻声说道:“战场之上,令将最大,若不听我指令,休怪我无情。” 曲天霖的脸仍旧绷着,叶吟云也绷紧了肩膀,他猜不透曲天霖的意图。 然而下一刻,他听见豪爽的笑声:“好,好。老夫之幸,老夫之幸!” 此刻他中的麻痹要还没完全解除,即使露出笑容,看来也有些古怪。叶吟云不知他这话是嘲讽还是真心,只得以静默应对。曲天霖也没有怪罪之意,他点了点头,手中握起一对刀剑,依叶吟云所说,往东边而去。 他这一走,原地只剩下叶吟云一人。他略微看了一眼,俯身在地上捡起数枚石块,揣在袖中。在捡起其中一枚时,他眼前一阵恍惚,仿佛身上穿的再也不是那青色道袍,而是当年的薄甲黑衣,而握在手中的,也不在是石块,而是当年那一把剑。 仰起头,四周的空气倏忽流过。他身在的地方。也仿佛不是诡异可怕的古墓,而是尸横遍野的战场,或是表面繁华暗流涌动的长安城。曾经经历过的一切,遇见的人,就如同昨天一般,历历在目,鲜活而残酷。 “呵。”叶吟云轻笑一声。他从未想过,竟还有重新用上这北斗七星阵的一天。 深吸一口气,他握紧拳头,将其中一枚白石紧紧握住。然后他迈开步子,沉声说道。 “叶吟云。正中。入阵。” “叶吟云!正中!入阵——” 阿伦以略带稚嫩,却又异常响亮的嗓音喊道。他看见他已经渐渐熟悉的仙长,迈着一深一浅的步子往棋盘正中走去,风吹起他的道袍,他不像落魄的道士,而像战场上的猛将。 另一边,月华已飞掠到镇墓兽面前,她手一伸。扬起手中白色腰带,如同一条银蛇。口中笑道:“嘿,大笨家伙,来啊!” 那镇墓兽失了头,侏儒见此情景,立刻操纵机簧之身,挥动巨爪,欲击打月华腰带。远处,叶吟云见状,大喝一声:“那卢瞳。钩索。往西。收!” “好嘞!”半空中响起轻喝,钩索嗖地飞跃而至。月华显然比方才笨重的金吾更加聪明灵活,她将手一伸,就抓住钩索绳子,那卢瞳向后一拉,月华整个人向后飞去。镇墓兽的巨爪,当然打了个空。 “在这里——在这里,在!这!里!” 月华腰身柔软,她双腿一伸。借力倒挂到钩索上,继续挥舞白练。那卢瞳也乐了,配合一般,令它在半空中转着圈圈。镇墓兽果然上钩,他终于离了原地,迈出了沉重的步子。这步子踏到地面,溅起一地尘埃。高处的阿伦不由得叫起来:“来了,来了!” 他惊呼间,镇墓兽入了棋盘,眼看就要踩坏一张矮凳。 “易小渊!”叶吟云喝道,“挪开!” “明白!”金吾大声喊起来,一个箭步冲了过去。然后他借力伏在地面。从镇墓兽脚下滑过,硬是把那张矮凳推开了镇墓兽脚下,击得远方的阿伦都喊了声“漂亮!” 叶吟云却不敢迟疑,他喊道:“月华!诱敌!” “是!”药师少女握着绳索,摇荡起来,然后她一跃而起,飘乎乎地掉落在距离镇墓兽最近的小柜之上。她单脚挺立,仍旧逗弄道:“来啊,在这里!” “小渊!注意防守,莫让它踩坏其他……” 叶吟云正在呵斥,却见易小渊抬头喊道:“喂!顶上的,你可千万要注意啊!别、别让药师伤着!” “其他……” 他这一喊,把叶吟云节奏打乱。他在心中“唉”了一声,立刻道:“阿伦!换人!曲天霖!注意敌军动向!” “好。”老将沉稳的声音,令叶吟云心中有底。那一边,镇墓兽踏着沉重的脚步缓慢而来,一步一步地接近了柜子。此刻,月华离开的时机变得分外重要。离开得早了,无法摧毁柜子,离开得晚了,说不定就会被拍成重伤。也不怪易小渊担心过甚,月华与那卢瞳的配合,确实十分重要。 “要来了!那卢瞳!注意!月华!随时脱身!” 二人没有回话。都全神贯注地盯着镇墓兽看。那边易小渊握着剑,眼睛也睁得滚圆。就在众人紧张而急促的呼吸之中,镇墓兽高高举起了自己沉重的爪子—— “咚!” 尘埃溅起,夹杂着金属的碎屑,四散开来,击打到其他木制家具上。噼里啪啦的响。这金属的雨中,易小渊立在原地,动也不动。叶吟云急道:“阿伦!传话!令大家回话!” “是!”阿伦大喊,“各位!回话!” “我在。”曲天霖沉稳的声音。 “在啊。”那卢瞳得意洋洋的声音。 “好险啊,嘿。”尖脆的女声,那是月华悬在半空。 “大家都没事……”易小渊长舒一口气,“我也没事!” 伴随他们的回报之声,只见尘埃散去,那固定在地的小柜,被镇墓兽沉重的身躯踩成了一堆烂铁。空中的月华首先看见,不由得一阵雀跃:“成功了成功了。” “莫动。”曲天霖在其后提醒,“你一动,它便要追来。” 月华骤然想起,不由得吐了吐舌头。众人经他提醒,都立于原地不动,叶吟云首先听见有隆隆作响之声,一时也不知什么情况,只得按兵不动。不过片刻,阿伦突然喊叫起来:“你们看!你们看正当中!” 众人依他所喊,回头望去。 只见正中,距离叶吟云七八步的地方,有什么东西在缓缓移动。 “是石板!”那卢瞳喊道,“道兄,正中有一个一人大小的洞口。上面原来覆着石板。” “现在石板动了,就只有……”月华也喊起来,“分成四块中的一块的样子……嘿,牛鼻子老道,看起来你猜对了!” “很好。”自己判断得到确认,叶吟云也不由得心情大好。 他杨起手,喝道:“乘胜追击!” 虽然他手中空无一物,但此刻,他手中却仿佛握着重剑,握着长枪,如同在战场上号召兵士冲锋的士兵一般,令人精神大振。 “月华!那卢瞳!继续诱敌!” 绳索呼呼。绸声刷刷,那两人甚至未等话音落下,就开始在镇墓兽面前舞动。 “第二柜距离不远!易小渊!曲天霖!我们主动开路!” “是。”曲天霖轻声应道,他不愧是老成金吾,二话不说,将自己所守一侧便于移动的家什“棋子”挪开,并守在几个难以移动的大件之旁。易小渊起初不明白叶吟云意思,但见曲天霖如此,便有样学样,也如他般所做。不过片刻,镇墓兽身旁,已器物不多。但它不知所以,迈开大步,便向第二个小柜冲去。 “咚——” 只听又一声巨响,第二个小柜同样应声而碎。在那地面之上,洞口脱出之处已开了泰半。无论空中月华与那卢瞳,还是地上易小渊曲天霖,见到此情此景,都不由得发出欢呼之声。叶吟云也大受鼓舞,可他却不得不沉声提醒。 “下一步便是诱这巨兽过楚河越汉界,大家务必小心!” 话虽这么说,想到有诸多得力之人齐心协力,宛如当年作战一般,叶吟云想到此处,不由得有几分稳操胜券的味道,也涌起几分回忆的哀愁。 他完全忘记了,除去他们,在这棋盘的边缘,还有一群人。 一群无法掌握的人。一群危险的因素。 纵横一局(下) “易小渊!曲天霖!防守!” 随着阿伦的轻喝,两个戎装金吾一左一右,在镇墓兽脚爪之下护住其他的家什。不过不同的是,曲天霖一侧多为巧劲,眼看那镇墓兽要踩下,曲天霖或将长剑掷出,将家具震开,或自己大张旗鼓跑动,引镇墓兽离开。那边易小渊则是硬上,一旦镇墓兽脚爪袭来,他就冲上去一顿乱砍,这蛮力之事虽然颇为有效,但到底比老副将的行云流水缺了些火候。 “月华!那卢瞳!再行诱敌!” 空中同样如此。比起刚才易小渊的嗷嗷惨叫,月华与那卢瞳简直是天作之合。轻盈的药师少女拉着绳索,忽上忽下,一身白衣与绸带虽是诱敌之用,可看起来却如飞天菩萨一般,直看得人屏住呼吸。更不用说那镇墓兽。它被上下纷飞的月华和那卢瞳控制,要往东便往东,要往西边往西。身在正中的叶吟云长舒口气,看来阵法初成,击坏四个小柜,离开这里。便是时间的问题了—— 他正这样想着,那镇墓兽已经迈过楚河汉界,往第三个小柜走来。 “很好!月华!抓住时机!” “没问题。” 白衣少女故技重施,站在小柜之上,诱惑镇墓兽前来。镇墓兽本就无自己思虑,也如同击碎第一个柜子一般,举起脚爪,向下压去。叶吟云心中大喜,只盼望那“咚”的一声巨响,早日出现,离成功更进一步。 可那声响迟迟没有出现。 叶吟云不由得心中一凛,什么情况?他赶紧仰头望去。只见镇墓兽脚爪悬在空中,像是呆愣一般。而那操纵的侏儒,也如同机簧一般,缓缓,缓缓地,将头转向了身后,棋盘正中的方向—— 那是两个鬼鬼祟祟的身影,他们正在那个开启了一半的洞口处摸索,意图从那里挤下去。 糟糕!叶吟云心中暗叫不好,是那些躲着的雇工!他们此刻听到响动,要急着从密道逃跑。殊不知,镇墓兽与侏儒,一看见晃动人影便会追击过去,这简直是自寻死路! 心中思绪纷飞,嘴上却不敢停下,叶吟云大喝一声:“曲天霖!易小渊!压他脚爪!” “好!”易小渊大喝一声,飞速向镇墓兽跑去。只见他一脚踩上小柜,借力跃起,然后一剑打下。虽说镇墓兽巨爪是石头制成,这点对它不痛不痒,但易小渊用力一击,也是令他的脚爪低了几分。 “曲天霖!接上!快!” 曲天霖起初并不明白叶吟云意思。但看易小渊所做,他才醒悟过来。于是他趁易小渊拔剑跃起期间,学着他的模样,以剑柄为锤,使劲往下敲去。两个金吾你一下,我一下,终于把镇墓兽的脚爪敲击到小柜上方。 叶吟云与阿伦大喝起来:“一起用力!” “喝——啊!” 仿佛约好一般,两个金吾一跃而起,同时将剑柄锤上镇墓兽脚爪。只听“咚”的一声,镇墓兽举起的脚爪终于落地,将那第三个小柜击成碎片。 几乎是落地的同时,镇墓兽后腿摆动,它似乎要转身。 “它要往中间去了!”叶吟云喝道,“月华!快!诱敌!” 叶吟云话音还未落下,月华与那卢瞳还未动作。那两个雇工发现了镇墓兽转身的企图。二人心中一慌,立刻转身逃跑。 “不能跑!”叶吟云喝道,“它要追你们!” 阿伦立刻大声喊叫:“停下!停下!不能跑!” 但那两个雇工见到镇墓兽身形巨大,侏儒模样可怖,哪里还听得进去?只是迈开腿就拼命跑了起来,镇墓兽立刻调转身子,立刻追了过去。 “呜哇!”巨兽的尾巴掠过易小渊,即使是这金吾,他也大吃一惊,躲了开来。 该死的!这群猪狗!叶吟云心中的顾虑变成了骂人话,那两个雇工奔跑的方向,就是原来方才十余人躲避的那个狭缝之处!若放着不管,任镇墓兽向那边跑去,那十几人最后结局可是命丧黄泉,甚至尸骨不留! “月华,快吸引他的注意,让他回到正途。还有……”他脱口喊道,“可恶!” 看到镇墓兽追来。那十数个雇工吓得屁滚尿流,抱头鼠窜。如同蝼蚁一样四散开来。镇墓兽见有如此多人动作,一时僵了。侏儒四下张望,好像是在判断,到底追逐哪一小搓的好。好在此时月华及时出现,手舞足蹈,令镇墓兽有略微的觉察,准备回归正途。 “曲天霖!回返!”叶吟云喊道,“快令雇工聚拢!带他们逃跑!” 老将愣了愣,旋即飞快开口了:“我若回返,小渊一人无法防守!” 叶吟云倒抽一口冷气,他不得不承认,老副将是对的。如今,雇工四散,若派他前去保护,那么一时半刻,他便必须如同驱赶羊群的牧羊犬,在“棋盘”各个地方奔忙。顾不上保护家具棋子不为镇墓兽所坏。 而易小渊一人,就算他速度再快,也难免顾此失彼,如此一来…… 如此一来,最好的办法,便是任那些雇工四下逃散。如果有人不幸被镇墓兽踩到或是追捕,也只能算他们倒霉。但是……但是…… 叶吟云闭上了眼睛。他仿佛回到了昔日的战场或是长安城。大风呼啸,带着血的味道。一个声音在对他说,不能,我们不能。 我们不能再让一个无辜的人死去了。 叶吟云蓦地睁开眼睛,喝道:“曲天霖!听令——立刻保护雇工!不得迟疑!” “得令!”老将近乎本能地喝道,“但是。防守怎么办?” “我来。”叶吟云沉声说道,从袖中,“叶吟云!协助易小渊!防守!” 阿伦依言传话,半空中,传来一声带着惊疑的呼唤,那是那卢瞳。他看来有些担心,叶吟云以跛脚,能否做到曲天霖那般好的防守。而此时的曲天霖,将刀往腰间一别,飞快奔跑起来。他追上一个雇工,伸手抓住他短褐外褂,如同丢货物一般,将他丢出棋盘。那雇工晕头转向,刚刚落地,曲天霖又将一个雇工抓了丢出,不一会儿,已有四五个雇工,被丢到棋盘之外。叶吟云也松了口气。喊道:“月华!继续!” 月华却没有回话,少女此时悬在空中,微微喘气。现在地面上雇工四处乱跑,她必须又舞又跳,时刻极快地动作,才能吸住镇墓兽注意力。那卢瞳也不敢耽搁。他小心地移动钩索,令镇墓兽随着月华,一点,一点地从棋盘边缘,往最后一个小柜而去。 镇墓兽走进了棋盘范畴,其他的家具又有了被踩毁之险。易小渊举剑而立。连大气都不敢出。虽然叶吟云并未下令,但他早已下了决心,要连曲天霖的份也保护起来。正想着时,镇墓兽的巨爪已快要踩到一个矮几,易小渊浑身一凛,立刻拔腿狂奔。 他到底年轻,脚力颇好,经过一阵快跑,就到了那矮几不远。可那镇墓兽并没有下脚,而是略一迟疑,后退一步,尾巴一摆,就向旁边的三彩柜抽去。 “哎呀!”易小渊惊叫一声,“完了!” 那三彩柜据他方才所在之处不远,如果他立于原地不动,那么他完全可以防住镇墓兽。可现在这下动作又急又快,就算他有缩地只能,也无法赶回原地! 曲天霖仍在奔驰,救下雇工,其他在场诸人不由得心中惨叫,实在是功亏一篑。 接下来,只听“嗖”的一声,有什么东西划破了黑暗,直奔那镇墓兽脚爪而去。然后是“砰咚”之声,像是两块石头相撞,擦出火花。下一刻,镇墓兽脚爪着地,扬起一片尘埃。尘埃还未看去,易小渊已经看见—— 镇墓兽并未踩坏三彩柜。他脚爪偏离,落在地上,距离那三彩柜不过一指宽。 虽然还未明白是什么事,易小渊抹一把汗,“呼”的一声,喘了口粗气。 远处,叶吟云的声音响了起来:“易小渊!守住你的位置!不要乱跑!” 当众被斥。易小渊脸皮躁得慌,赶紧说道:“是,先生!” 他往原地跑去,可还是忍不住大声问道:“先生,你是如何做到的?” 话音未落,又有什么腾空而至,击中那镇墓兽的身子。易小渊回头张望,叶吟云沉声说道:“我以道袍暂为弹弓,甩出石子,虽不能重击,但尚能代替曲老——你坚守自己阵位,不要乱跑,就好了!” “是!”易小渊说道,“先生厉害!” 叶吟云也无心理会他的赞美,他仰头说道:“各位,如今胜券在握,请如先前所说,各司其职,我们定能击碎最后一个小柜,逃出生天!” “好的!”“明白!”“做就是了!” 众人的声音在黑暗的墓中回荡,充满了喜悦和激动。 逃出生天 “嗖——” 石子飞过,将镇墓兽脚爪击飞。 “喝啊——” 地上,金吾卫使出蛮力,于巨兽脚爪下推开家具。 空中,少女灵活地使用着白练与绳索,紧紧地吸住镇墓兽的注意。 而远处,一群雇工抱头蹲着,在老副将鹰眼注视之下,瑟瑟发抖。 就在这无间配合的天罗地网之中,那巨兽一步又一步地走近了那第四个小柜。月华向后一翻,自小柜上腾起。镇墓兽嘶吼一声,举起了脚爪。 “砰砰。砰砰。砰砰。” 所有人心脏都在跳动。所有人都在祈祷,拍下去,快拍下去啊。 在众人注视之下,只听“咚”的一声—— 碎片四溅,最后一个小柜碎成无数破片。几乎是同时,那一人宽的洞口打开了,带着生路的气息。有胆大的雇工看见了,猛地站起来,想要逃跑。好在监视的老副将眼疾手快,伸手打他后脑,让他重又蹲了下去。 “呼呼、呼呼。”半空中的少女喘着粗气,“老道,如今怎么办啊!” “曲天霖!令雇工们两人一组,入洞快逃!”叶吟云嘱咐,“动作轻些!莫再节外生枝!” “啊?”月华惊道,“管那些家伙干什么,我们先走,自生自灭便是。” “月华!”叶吟云喝道,但语气变成恳求,“再坚持一下!好人做到底,要不如此辛苦,岂不白费?” “呼呼……好吧、好吧,你每次做好人,都是老娘活受罪!” 下面,易小渊高喊:“药师莫急,我也等你,一起下去!” “呸!”月华啐了一口,不过她还是轻扭身子。吸引镇墓兽的注意。经过一番折腾,操纵钩索的那卢瞳也有了经验,他时而进一下,时而退一下,令镇墓兽在原地踱步,不至于追逐。那一边,曲天霖带着两个胆大些的雇工走到洞边,沉吟片刻,轻声道:“我先下去。” “这……副将是官……” “闭嘴!”曲天霖喝道,二话未说,便先行跳下。过了会儿,洞中传来闷响:“无事,你们下来吧。” “好……好!你们快。过来!” 两个雇工大着胆子,向后挥手。雇工们虽早已编好了两人一队,可为谁先谁后起了一阵骚动。然而不过片刻,就有人说话:“莫抢,莫抢。那边曲副将、叶真人为我们拼命,我们再不能给恩人添乱子。” 既然不再争先恐后,事情就好办得多。片刻后,雇工们一队接着一队,心急火燎,又战战兢兢地,依次来到洞边,然后跳了下去。 “他们已经走完了。” 过了一阵,那卢瞳首先发现。 “好。”叶吟云点头道:“那卢兄弟,令你义弟义妹,先行逃跑,” 那卢瞳应声是,然后他用土语喊了几句。一个小小的身影从旁边角落探出头来。那卢瞳又用土语嘀咕几句,英博便架着双娘,迈着小碎步,往那洞口边走去。虽然他在洞口边有片刻的迟疑,但他还是艰难地抱起双娘,两眼一闭,跳了下去。 “走了。”那卢瞳松口气,“该我们了,怎么办?” 叶吟云环视一周,除去逃跑。眼下还有数人。阿伦在高处、月华和那卢瞳悬在半空,地上有易小渊,还有自己。叶吟云沉思片刻,道:“等一会儿需要四人协作,你们,都听好了。” “都听着呢!” “一会,那卢兄弟将月华向洞口处甩出去,镇墓兽一见,自然跟着月华。小渊这边,立刻大声跑动喊叫,吸引它的注意。”叶吟云顿了顿,“而那卢兄弟松开月华后,立刻前往阿伦那边,带他逃离。此时,已有三人动作,我再以石块引开他注意,就有四面……” “明白!明白!就像当时应对韩头儿一样,让他顾此失彼,对不对?” “正是如此。”叶吟云沉声道,“当然,你们不必顾虑过多,只要一力跑到洞口处,再跃下即可。我立于此处,自会扰乱他的注意。” “等一下,先生的意思是……”易小渊惊道。 “列阵之初,就答应由我断后。现在,是我实现诺言的时候了。”叶吟云抬起头,笑得轻松,“放心,我胸有成竹。” 易小渊面露为难之色,叶吟云却只是轻笑:“那卢瞳!松开月华!” “娘子!”南人游侠喊道,“准备好咯!” 月华当然不似易小渊那般笨拙,那卢瞳刚开始晃动绳索,她便如打秋千般身子前倾。一下、两下,第三下晃动,她似一条浪里的白鱼,轻轻一跃,往正中飞跃而去。 镇墓兽见此,嘶吼一声,就要追去。 易小渊哪里能让他得逞,立刻拔出剑,在旁边的家具上叮叮当当一阵乱敲,自己也跑起来:“喂!看这里啊!大怪物!看这里!” 他嗓门本来就大,如今喊得声嘶力竭,更是如同洪钟一般。镇墓兽觉察,又调转了方向。 那卢瞳那边,已经转自阿伦处,他伸出手去:“府兵莫怕,像刚才一样,拉住我就好。” “嗯、嗯。”阿伦点头,咽下一口唾沫,也伸出手去。 他虽然不似月华轻盈,可到底还是个孩子,那卢瞳遍带着他,往洞口荡去。荡过镇墓兽身前,被他见了,又要仰头去抓。叶吟云不失时机地甩出石子,石子带着呼啸之音,又让镇墓兽中的侏儒低头看去。 正如叶吟云所说,四个方向一起有声音与响动,让镇墓兽一时无法抉择,他时而追这个,时而追那个,竟变成了转圈圈。 “咯咯、吼、吼——” 操作它的侏儒发出难听的叫声。就在这烦躁的叫声中,月华首先到了洞边。她轻喊一声:“老娘我先下去了!” 只见白衣一摆,她身影消失。 不过片刻,那卢瞳也带着阿伦荡到洞口上方。他停下,说道:“府兵,我松手,带你落入洞中。你护好头,莫要喊叫,一会咬了舌头。” “不会。”阿伦加了句,“我又不是易大人。” “哈哈,明白。”那卢瞳大声笑道,将勾爪一松,他二人一起掉入洞中。 镇墓兽失了两个目标,如今只限叶吟云和易小渊。那金吾边喊边跑,叶吟云便以石子引开镇墓兽。然而易小渊跑到洞边。突然顿住了。他对着叶吟云喊道:“先生,真不用我帮你?” “不必。”叶吟云沉声说道,“你跳便是。” 话音刚落,那镇墓兽就一屁股坐下了。那已没有智识的侏儒操作巨大却残缺不全的身体,横在叶吟云和洞口之间。没了易小渊的掩护,只要叶吟云一动,镇墓兽就会向他扑来。但是如果他坚持不动,他便永远无法达到那洞口处。 这简直是两难之境,换作常人,早就要慌张发狂,可叶吟云却沉静得令人吃惊。他稳稳地立在原地,仿佛昔日站在尸体已堆成小山的战场。他抬起头,开口说道。 “本想方才就出手,但看你还有用处,便留你所用。”他深吸一气,“但你逼我用出北斗七星阵,此阵一出,绝不留活口。如今,事情解决。我便出手,令你解脱——太乙无量救苦天尊!” 他念一声,一枚石子应声而出,正正击中侏儒天灵盖。不过弹指瞬间,侏儒睁大了眼睛,旋即浑身一软,整个人失去力气,死在镇墓兽中。 “太乙无量救苦天尊,太乙无量救苦天尊……” 叶吟云口中念着,可他的声音机械却无情。他脸色冰冷而淡漠,没有一丝怜悯。他迈开腿,一顿一顿地走过镇墓兽旁,对一个人突然死在自己身前的事情,仿佛看见一只猫儿一只鸟儿死去一般,没有在他脑海中留下丝毫的痕迹。 他走过镇墓兽,走向洞口,突然听见一声低低的话语:“先生……” “小渊?!”叶吟云一惊,“你没跳下去。” “我……担心……先生,就……”金吾握着剑,脸色铁青,他在艰难地选择着词汇。“先生你……好瘆人……” 叶吟云有片刻的失神,一时间他也不知该如何是好,是告诉易小渊战场上瞬息万变的情况比这残酷百倍,还是苦笑地告诉他这样的战阵他经历过百遍早已麻木?想了想,他还是摇头道:“逃命要紧,快跳下去吧。” “好……好。”易小渊僵硬地迈出步子,走到洞口边,突然停下了脚步,“先生。” “怎么?” “假如,我说假如。”易小渊说道,“假如有一日,我成为先生的敌人,先生也会如此……如此决绝地对待我么?” “这……”叶吟云苦笑,“说的什么傻话。” 他不置可否的态度并未令易小渊满意,金吾卫眯了眯眼睛,带着一丝苦笑说道:“也是,我想多了——先生,我先走一步。” 他自洞口跳下,中途不时发出吃痛之声。叶吟云低头望去,那洞口下方深不见底,但隐隐有风漏出,应该便是接通外界,最终出口。他正欲跳落,但迈步之时,他微微闭上了眼睛,方才的北斗七星阵太过于熟悉和怀念,令他想起了旧日的人。 燕羽大哥、司辕,你们还好么? 裴余甘当府兵,韩云之沉迷声色,白隼也不知所踪,还有……银刀。 昔日共组北斗七星阵的众人,今生到底还能不能再见一面? 想到此处,叶吟云不由得觉得,眼眶有一些湿润起来。 “嗖——” 石子飞过,将镇墓兽脚爪击飞。 “喝啊——” 地上,金吾卫使出蛮力,于巨兽脚爪下推开家具。 空中,少女灵活地使用着白练与绳索,紧紧地吸住镇墓兽的注意。 而远处。一群雇工抱头蹲着,在老副将鹰眼注视之下,瑟瑟发抖。 就在这无间配合的天罗地网之中,那巨兽一步又一步地走近了那第四个小柜。月华向后一翻,自小柜上腾起。镇墓兽嘶吼一声,举起了脚爪。 “砰砰。砰砰。砰砰。” 所有人心脏都在跳动。所有人都在祈祷,拍下去,快拍下去啊。 在众人注视之下,只听“咚”的一声—— 碎片四溅,最后一个小柜碎成无数破片。几乎是同时,那一人宽的洞口打开了,带着生路的气息。有胆大的雇工看见了,猛地站起来,想要逃跑。好在监视的老副将眼疾手快,伸手打他后脑,让他重又蹲了下去。 “呼呼、呼呼。”半空中的少女喘着粗气,“老道,如今怎么办啊!” “曲天霖!令雇工们两人一组,入洞快逃!”叶吟云嘱咐,“动作轻些!莫再节外生枝!” “啊?”月华惊道,“管那些家伙干什么,我们先走,自生自灭便是。” “月华!”叶吟云喝道,但语气变成恳求,“再坚持一下!好人做到底,要不如此辛苦。岂不白费?” “呼呼……好吧、好吧,你每次做好人,都是老娘活受罪!” 下面,易小渊高喊:“药师莫急,我也等你,一起下去!” “呸!”月华啐了一口,不过她还是轻扭身子,吸引镇墓兽的注意。经过一番折腾,操纵钩索的那卢瞳也有了经验,他时而进一下,时而退一下,令镇墓兽在原地踱步,不至于追逐。那一边,曲天霖带着两个胆大些的雇工走到洞边,沉吟片刻,轻声道:“我先下去。” “这……副将是官……” “闭嘴!”曲天霖喝道,二话未说,便先行跳下。过了会儿,洞中传来闷响:“无事,你们下来吧。” “好……好!你们快,过来!” 两个雇工大着胆子,向后挥手。雇工们虽早已编好了两人一队,可为谁先谁后起了一阵骚动。然而不过片刻,就有人说话:“莫抢,莫抢。那边曲副将、叶真人为我们拼命,我们再不能给恩人添乱子。” 既然不再争先恐后,事情就好办得多。片刻后,雇工们一队接着一队,心急火燎,又战战兢兢地,依次来到洞边,然后跳了下去。 “他们已经走完了。” 过了一阵,那卢瞳首先发现。 “好。”叶吟云点头道:“那卢兄弟,令你义弟义妹,先行逃跑,” 那卢瞳应声是,然后他用土语喊了几句。一个小小的身影从旁边角落探出头来。那卢瞳又用土语嘀咕几句,英博便架着双娘,迈着小碎步。往那洞口边走去。虽然他在洞口边有片刻的迟疑,但他还是艰难地抱起双娘,两眼一闭,跳了下去。 “走了。”那卢瞳松口气,“该我们了,怎么办?” 叶吟云环视一周,除去逃跑,眼下还有数人。阿伦在高处、月华和那卢瞳悬在半空,地上有易小渊,还有自己。叶吟云沉思片刻,道:“等一会儿需要四人协作,你们,都听好了。” “都听着呢!” “一会。那卢兄弟将月华向洞口处甩出去,镇墓兽一见,自然跟着月华。小渊这边,立刻大声跑动喊叫,吸引它的注意。”叶吟云顿了顿,“而那卢兄弟松开月华后,立刻前往阿伦那边,带他逃离。此时,已有三人动作,我再以石块引开他注意,就有四面……” “明白!明白!就像当时应对韩头儿一样,让他顾此失彼,对不对?” “正是如此。”叶吟云沉声道。“当然,你们不必顾虑过多,只要一力跑到洞口处,再跃下即可。我立于此处,自会扰乱他的注意。” “等一下,先生的意思是……”易小渊惊道。 “列阵之初,就答应由我断后。现在,是我实现诺言的时候了。”叶吟云抬起头,笑得轻松,“放心,我胸有成竹。” 易小渊面露为难之色,叶吟云却只是轻笑:“那卢瞳!松开月华!” “娘子!”南人游侠喊道,“准备好咯!” 月华当然不似易小渊那般笨拙,那卢瞳刚开始晃动绳索,她便如打秋千般身子前倾。一下、两下,第三下晃动,她似一条浪里的白鱼,轻轻一跃,往正中飞跃而去。 镇墓兽见此,嘶吼一声,就要追去。 易小渊哪里能让他得逞,立刻拔出剑,在旁边的家具上叮叮当当一阵乱敲,自己也跑起来:“喂!看这里啊!大怪物!看这里!” 他嗓门本来就大,如今喊得声嘶力竭,更是如同洪钟一般。镇墓兽觉察,又调转了方向。 那卢瞳那边,已经转自阿伦处,他伸出手去:“府兵莫怕,像刚才一样,拉住我就好。” “嗯、嗯。”阿伦点头,咽下一口唾沫,也伸出手去。 他虽然不似月华轻盈,可到底还是个孩子,那卢瞳遍带着他,往洞口荡去。荡过镇墓兽身前,被他见了,又要仰头去抓。叶吟云不失时机地甩出石子,石子带着呼啸之音,又让镇墓兽中的侏儒低头看去。 正如叶吟云所说,四个方向一起有声音与响动,让镇墓兽一时无法抉择,他时而追这个,时而追那个,竟变成了转圈圈。 “咯咯、吼、吼——” 操作它的侏儒发出难听的叫声。就在这烦躁的叫声中,月华首先到了洞边。她轻喊一声:“老娘我先下去了!” 只见白衣一摆,她身影消失。 不过片刻,那卢瞳也带着阿伦荡到洞口上方。他停下,说道:“府兵,我松手,带你落入洞中。你护好头,莫要喊叫。一会咬了舌头。” “不会。”阿伦加了句,“我又不是易大人。” “哈哈,明白。”那卢瞳大声笑道,将勾爪一松,他二人一起掉入洞中。 镇墓兽失了两个目标,如今只限叶吟云和易小渊。那金吾边喊边跑,叶吟云便以石子引开镇墓兽。然而易小渊跑到洞边,突然顿住了。他对着叶吟云喊道:“先生,真不用我帮你?” “不必。”叶吟云沉声说道,“你跳便是。” 话音刚落,那镇墓兽就一屁股坐下了。那已没有智识的侏儒操作巨大却残缺不全的身体,横在叶吟云和洞口之间。没了易小渊的掩护,只要叶吟云一动,镇墓兽就会向他扑来。但是如果他坚持不动,他便永远无法达到那洞口处。 这简直是两难之境,换作常人,早就要慌张发狂,可叶吟云却沉静得令人吃惊。他稳稳地立在原地,仿佛昔日站在尸体已堆成小山的战场。他抬起头,开口说道。 “本想方才就出手,但看你还有用处,便留你所用。”他深吸一气,“但你逼我用出北斗七星阵,此阵一出,绝不留活口。如今,事情解决。我便出手。令你解脱——太乙无量救苦天尊!” 他念一声,一枚石子应声而出,正正击中侏儒天灵盖。不过弹指瞬间,侏儒睁大了眼睛,旋即浑身一软,整个人失去力气,死在镇墓兽中。 “太乙无量救苦天尊,太乙无量救苦天尊……” 叶吟云口中念着,可他的声音机械却无情。他脸色冰冷而淡漠,没有一丝怜悯。他迈开腿,一顿一顿地走过镇墓兽旁,对一个人突然死在自己身前的事情,仿佛看见一只猫儿一只鸟儿死去一般,没有在他脑海中留下丝毫的痕迹。 他走过镇墓兽,走向洞口,突然听见一声低低的话语:“先生……” “小渊?!”叶吟云一惊,“你没跳下去。” “我……担心……先生,就……”金吾握着剑,脸色铁青,他在艰难地选择着词汇,“先生你……好瘆人……” 叶吟云有片刻的失神,一时间他也不知该如何是好,是告诉易小渊战场上瞬息万变的情况比这残酷百倍,还是苦笑地告诉他这样的战阵他经历过百遍早已麻木?想了想,他还是摇头道:“逃命要紧,快跳下去吧。” “好……好。”易小渊僵硬地迈出步子,走到洞口边,突然停下了脚步,“先生。” “怎么?” “假如,我说假如。”易小渊说道,“假如有一日,我成为先生的敌人,先生也会如此……如此决绝地对待我么?” “这……”叶吟云苦笑,“说的什么傻话。” 他不置可否的态度并未令易小渊满意,金吾卫眯了眯眼睛,带着一丝苦笑说道:“也是,我想多了——先生,我先走一步。” 他自洞口跳下,中途不时发出吃痛之声。叶吟云低头望去,那洞口下方深不见底,但隐隐有风漏出,应该便是接通外界,最终出口。他正欲跳落,但迈步之时,他微微闭上了眼睛,方才的北斗七星阵太过于熟悉和怀念,令他想起了旧日的人。 燕羽大哥、司辕,你们还好么? 裴余甘当府兵,韩云之沉迷声色,白隼也不知所踪,还有……银刀。 昔日共组北斗七星阵的众人,今生到底还能不能再见一面? 想到此处,叶吟云不由得觉得,眼眶有一些湿润起来。 秋娘真身 “仲阳。” 等待了片刻后,黑暗中传来沉静的声音。杜秋娘微微一愣,这是他给她起的新名字。从秋娘、秋妃到这仲阳,圣上总是不断给她起新的名字,有时候她会觉得,这仿佛…… 仿佛他想将她的过去彻底抹去一般。 这思绪不过持续片刻,杜秋娘立刻回神,不顾杀手还在身侧,她脱口回道:“妾身在。” 被缚于榻上的至高之人在这一刻似乎恢复了一点力气,他用尚不太连贯却又沉稳的声音说道:“你看看,他们是不是,准备了,许多,水罐。” 秋娘睁大了眼睛,她有些迷惑,甚至有些恼怒起来。她不知道,在这样性命攸关的时刻,这个人为什么还关心着水罐!然而。既然是圣上开口,她也不得不从,便将水罐“咚”的一声放在桌上,伸手摸去。 “哎……这是?” 手触及前方,在已被倒空的陶罐之后,还有一个陶罐。里面盛满清水。在这陶罐之后,则是第三个陶罐,后面还有…… “四、五、六、七,”秋妃点数着,“单是装水的罐子,就足有七个!” “或许,还有东西。” 圣上的声音又一次响起,秋妃继续摸索,除去那水罐,上面还放有数盘果物与干果,黑暗中分不清是李还是杏,亦或是小一些的梨子。但依数量计算,足可以做今日果腹之用。 秋妃似乎觉察到什么,她她近乎急切地触摸着一切,很快,她发现这一个角落的事物近乎琳琅满目,不仅准备好了食水,还有…… “衣服。”她拿起一件。“香炉。”又一件。“丝帕。” 她顿了顿:“老天爷,下面还有两三个夜壶!” 她一向矜持凝重,如今却脱口而出这颇为粗俗的话语,显然是大吃一惊。在惊讶的心情过去之后,秋妃抬起头,注视着黑暗,口中喃喃自语:“我真是糊涂了……你们,到底打算干什么呢?是……想让我们生,还是让我们……死?” 没有人回答她。圣上没有。刺客也没有。沉默在持续,许久,许久,黑暗中终于响起一个男子的声音,他非常虚弱地说出一个字:“水。” “是。”秋妃顾不得许多,立刻捧起琉璃盅,大步向圣上走去。然而她还未停住脚步,那身后刺客已蹭的一下飞掠到秋妃身前,抢过琉璃盅。事出突然,秋妃又被吓了一跳可待她反应过来,已听见饮水的吞咽之声。黑暗笼罩,秋妃也不知刺客是给圣上喂水,还是自己咕噜噜地饮了下去。但既然再无人命令,她也不敢打草惊蛇,只是立在原地,没有声张。 “你们还在犹豫,”那个沉静的声音又一次说出,“到底要不要杀我,是么?” 秋妃不知道,而刺客显然不会回话。 “会犹豫的人是谁呢?” 椅上的男人声音依旧沉静,仿佛黑暗、刀剑与血腥,没有伤害他一分一毫。这屋中的一切和屋外的一切,依旧掌握在他的手中。 “是我的妃子,还是我的儿子呢?”男人自言自语,“亦或许是……我曾经的臣子。” 无人说话。可在片刻之间,秋妃却听见一个清脆的声音,那是琉璃盅掉落在地。 他猜到了。秋妃在心中说道,圣上他,似乎说中了。 “仲阳。”就在这时,她听见那个男人在呼唤她的名字,“仲阳,拿出你真正的身份来。” 他声音不高,依旧沉静,可杜秋娘却浑身一凛,双膝弯曲,跪了下去。 “拿出你真正的身份来。”大唐的天子,长安的主人沉声说道,“让他知道,现在的我们。并非——并非任人宰割之辈!” 杜秋娘微微低头,那双顾盼生姿,如湖泊般深邃迷人的眼睛,此刻如雾气般,弥漫起层层杀气。突然间,她双臂交叉,俯身拜了下去。 “圣上。”她说,“银刀,遵命。” 在杜秋娘吐露多年的秘密之时,杨司辕躲在床榻之下,与小皇子玩着一问一答的游戏。 “皇子,刚才你……说什么?” “我说,我娘亲,知道许多事情!”孩子奶声奶气地说道,“连你也,也不相信我么?” 杨司辕心中一闪,脱口说道:“信!我当然信!” 说话间他挥起袖子,以手影在床榻布上比出一个女子的模样。笑道:“看,像不像你娘?” “嗯……不像。”小皇子使劲地摇头,“我娘没那么胖,她很少睡觉,所以瘦瘦的,不好看,比不上宫里其他的娘娘。” 杨司辕把手指又扣了扣,小皇子却像没看见一般,舔舔嘴唇,继续说道。 “不过我娘也说过,宫里那么多的娘娘,算下来其实都差不多。只有两个与众不同。一个是郭娘娘,另一个,就是秋姨……” 这是什么不成体统的话?杨司辕在心里“啧”了一声。不过,这也确实像郑娘娘,那个由没入掖庭的罪妾口中说出的话。他沉吟一下,问道:“是哪里与众不同?” “郭娘娘,是父皇的大老婆,能管其他的小老婆。而秋姨嘛……”小皇子眨眨眼睛,“秋姨她,是父皇的‘刀人’。” “刀人?”杨司辕一惊,口中喃喃,轻声重复着,“刀人……” “咦?连你也不知道刀人是什么?” 小皇子抬起头,用疑惑的神情问道。这时候,如果再说自己不知,就有点像大人骗小孩子。杨司辕沉吟片刻,还是说道:“我知道——刀人。就是贵人的贴身女护卫,都是武艺高强的女孩子。身份保密。我大唐开国太宗,也有这样一位刀人,名叫高慧通。因为在玄武门之事里做出莫大贡献,太宗甚至为她立碑。” 说到此处,杨司辕也有点恍惚:“皇子刚才说,秋妃是圣上的‘刀人’?” “对啊。不过呢,她也不是一直呆在父皇身边。很久以前,她经常出宫去做事的。” 小皇子舌头有些打结,显然他并不懂得话语中的深意,只是在模仿着大人——或许就是郑妃说话。他捋了捋思绪,继续说道。 “她那时候在一个叫‘北斗卫’的队里。她还有个名字,叫银刀。” 多年来,他一直猜不透的神秘女子真实身份,如今,终于在这童言无忌间得知。看着小皇子天真无邪的眼睛,杨司辕想说话,可张开嘴,却一个字也说不出…… 杨司辕迟疑之时,远处古墓之中,血滴子呼呼飞驰而来,眼看就要将叶吟云割成两截。 叶吟云深吸一气,还未思考,身体已经本能地行动了。如今无论弯腰还是低头,都已来不及,他索性往上一跃,避开了一击。那血滴子擦过他道袍下摆,“嗤啦”,割下一小块来。 来着不善。叶吟云在心中觉察,有人想置我于死地。 想法还未落下,那血滴子就像被牵引般,折返回来。这一回叶吟云不敢怠慢,将头一低,身子一趴,再次躲开了被切割之祸。这一起一落不过片刻之间。叶吟云也算久经沙场,这才凭本能躲过一劫,若换了他人,哪怕身手好如易小渊那卢瞳,恐怕都会遭受重重一击。 “谁?!”他低声喝道,“用如此手段?” 说话间他抬头望去,只见不远处站着一人,身量很高,十分瘦细,血滴子便在他双手飞旋。通道光线昏暗,看不清此人是谁,也看不清是什么表情。只能勉强看清他身穿一件绿色斗篷。叶吟云手无武器,只得以袖格挡,看着那人身影,不由得在心中泛起嘀咕。 这人是谁?会在这古墓中的,难道是那埋伏在路边,神秘莫测的绿衣郎? 不,不会,就算是绿衣郎,他也无法在自己破局之前,就进入这通道之中。这里只有进路,没有退路,换言之,会在这里的人,只能是—— 只能是方才身在“棋盘”上的一人! 叶吟云正在思虑,不远处的神秘人物猛地举起了手。双手之上,各是一枚带着利齿的轻薄盾牌,只听“呼”的一声,两枚盾牌同时转动,再次变成了血滴子!雪亮的刀刃转成圆环,密不透风,带着强烈的风声,不要说应对,就是在旁看着、听着,都令人胆战心惊! 那个神秘人就这样朝叶吟云走来。 “他”没有使出武艺,也没有任何多余的动作。 因为“他”知道,在叶吟云身后不远,就是厚重的石壁。叶吟云方才躲过一击,全是因为“他”只用了一枚血滴子。如果两枚同时进攻,此处狭小无比,叶吟云根本没有一点逃脱的空间,只能束手无策地被切割。 叶吟云也同样,发现了这一点。 他脊背涌起一阵战栗,与此同时,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真凶现身 抢先一步,叶吟云飞快地行动了。一个藏青色的身影突然跃起,向后方疾驰而去。 神秘人没有片刻迟疑,“他”手中的武器猛地掷出,一上一下,击向飞起的青色影子。此处本就狭小低矮,纵使动作再快,谁也逃不过两个血滴子的上下夹击。于是,不过片刻,只听“呼啦”一声,血滴子追上了藏青色的影子,二者交锋,影子瞬间被切成了三截。 顷刻间,通道之内,变得安静起来。 没有惊呼。没有惨叫。甚至,连鲜血都没有。 有的,只是仿佛从未有改变过的寂静。 就在这一片寂静之中,一个人影突然从地面跃起。他以利箭一般的速度。冲向神秘斗篷人,冲到了他的面前。 “没想到吧。”那人低声轻喝,“你击中的,只是我的道袍。” 那是叶吟云,他用障眼法,躲过了神秘人致命的一击。还未等神秘人答话。他已一个扫堂,踢向他的小腿脆弱处,又握紧拳头,击打他的腹部,再以手为刀,猛击此人颈部。这一套动作虽然简单,但一连串打下来,就算是个习武之人,也会因吃痛而动作迟缓。叶吟云击打得虎口生疼,只道已给神秘人重重一击,正欲再次出拳,然而出乎意料的是。那神秘人直直地立在原地,动也不动,刚才的数招狠招,打在他身上,宛若没有反应一般。 “这……”叶吟云愣住,然后心念一闪,“莫非……” 他不敢迟疑,手向前摆,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揭开神秘人斗篷。在那斗篷之下的,不是人脸,而是一张没有五官,也没有表情的白色面具。 “傀儡?”叶吟云倒抽一口冷气,“你是傀儡?!” 没有回话的安静证实了叶吟云的判断。那与他搏斗的“神秘人”,竟是一个傀儡人形,全身由竹子制成,虽然瘦细,可四肢、躯干、头部一应俱全,关节之处既有都有坚韧丝线牵引。既是傀儡,那么必然有傀儡师牵引,想到此处,叶吟云也不敢轻举妄动,他微微屈背,躲在傀儡之后,隐蔽动作,悄悄将手掌收回,但就在这时—— “嗯?这是……” 方才一番进攻,他掌间沾上了什么细微之物,显然是傀儡斗篷所遗留。叶吟云低头眯眼一看,那是三、四根发丝般的毛,有橘色,亦有上黑下白之色。看着他们,叶吟云似乎想起了什么,他将细毛举起,凑近鼻边。 “猫的毛,这是,狸花猫毛。” 有什么东西闪过他的脑海。那是阿伦说起过的,第一案中死去的传奇书生,在家中驯养了五、六只狸花猫儿。之前数条线索,在叶吟云脑海中汇聚,他不禁脱口而出。 “原来如此,原来……是你。” 他深吸一口气,提高声调,近乎是喊叫般地说道。 “是你,小太监……英博,张英博!” 傀儡关节处的丝线微微颤抖,仿佛只要一抖,就能拉起远处的血滴子,再次攻击。叶吟云明白,金蝉脱壳之计已经用了一次,再用的话,那狡黠的傀儡师一定不会再上当。此刻他能做的,只能是尽力大声说话,一来拖延时间。二来这通道笔直,声音能够传出去,能吸引易小渊曲天霖等人折返,这才有获救之机。 想了想,他又一次大声喊了起来。 “难怪那时你宁愿冒着送命的危险,也不让人碰双娘。她身受重伤,水米不进,已经瘦得无法撑起衣服,你却将你那傀儡折叠起来,藏在她披风之下,掩人耳目。把一个无辜濒死的女孩子当做杀人工具,张英博,你有没有良心?!” 傀儡师依旧没有动作,叶吟云深吸一气,说得越发大声。 “你当然没有良心!那卢瞳好心收留你,还将你收为义弟,他怎么会知道,他是把这样一只恶狼引了进来!你哪是什么可怜的小太监?你就是元凶。所有事的罪魁——你是那个杀害书生和绸店老板的红衣女子,是故意折磨阿伦和柘榴娘子的老傀儡师,也是血洗山棚的绿衣郎!一切都是你干的,对不对?” 他很少如此剧烈地说话,一气说完,不由得有些气喘。这一回,远处突然有了声音。那声音轻轻地回答。 “是的。” 那声音不似刚才纤细,但能听出,确实就是战战兢兢的英博。 叶吟云不由得黯然:“伊祁玄解……也是你下的手?” “这个不是,你别再问了。北斗卫,你已没有再问的资格了。” 话音落下,只听“铛”的一声。傀儡手臂之下突然弹出一把雪亮长剑,刺向叶吟云。叶吟云方才全心防备着后面血滴子飞回,没想到英博会来这么一出。此刻他躲在傀儡之后,与那傀儡不过两三步距离,根本没有躲避的时间。 眼看长剑就要刺穿他的胸膛,万事休矣,就在这时—— “不要!”一个细细的声音响起,“英博不要!” 话音落下,就听见一声钝响。傀儡身子一偏,往旁边歪去。那长剑也偏离了最初的轨道,在叶吟云胸口内袍上划开一条划痕,然后擦着他的手臂掠过。叶吟云睁大了眼睛,在微弱的光线下,他看见一个瘦弱的身影,紧紧地抱住了那傀儡的腰。 “双娘?”他惊道,“双娘是你……” “呼、呼、呼——不要……” 不过简单的动作,已耗尽了重伤少女所有的力气。她脸色苍白,豆大的汗珠从额上滑落。眼神已然失焦。可她骨瘦如柴的双臂,依旧死死地抱住刚才推开的傀儡。 “英博不要……不要再造……杀孽。”可怜的少女上气不接下气地说道,“求求你……别……你待我很好我……我不愿见你……如此……” “别说了。”叶吟云出声道,“我这就去扶你。” 他抬起头,对着黑暗中不知在何处的傀儡师说道:“无论你目的为何,此事都与双娘无甚关系。你且快让她从此处出去——” “好个慈悲心肠的北斗卫。” 英博的声音响起,带着一丝阴阳怪气。 “可五年前,怎么没见你放过别人?” 果然。叶吟云在心中说道,他果然与五年前长安连环杀有所关联。沉吟片刻,他正欲开口稳住英博,但就在这时。通道更远之处传来一个声音。 “怎地这么久还未出来?如此吵闹,发生何事?” 那声音十分沉静,带着一丝老态,叶吟云听见,不由得感到一阵欣喜,那是曲天霖曲副将,比起易小渊,与这位老将联手,他更易将英博抓获,以了解那多年未解的连环迷案!思索间,他立刻出手,死死按压住傀儡的手臂,口中喊道。 “曲老!快助我抓住此人!” “什么?” “此人便是长安连环案凶手!”他大声喊道,“你看,他可操纵傀儡,能行这等巫蛊之术,此人相当可疑!” 对曲天霖来说,后一句显然比前一句更易理解。毕竟随着距离的接近,老将也看见了杵在通道正中央的诡异傀儡,还有隐藏在暗处,操纵着细线的傀儡师。这样的状况下,曲天霖没有丝毫的迟疑,他“铛”的一声,同时拔出了刀剑。 劣势。瞬间化为了优势。叶吟云想也不想,伸出双手,死死压住傀儡肩膀,又低头对双娘说道:“娘子再坚持一会,我俩同时压着,傀儡动弹不得。” 双娘呼吸已变得急促,张开嘴,想说话,却只发出“啊、啊”的声音。 “我明白的。”叶吟云皱起眉头,“保英博不死,我尽力。” “嗯——嗯!” 双娘点头,眼神流露出一丝欢欣。叶吟云也不敢再迟疑。大声喊道:“曲副将,傀儡已被我们压制,你快顺着丝线,生擒此人!” “明白。” 或许方才北斗七星阵的余韵仍在,老副将没有多说一句,只是迈开步子,往英博方向跑去。而几乎是同时,藏于暗处的傀儡师也开始行动了。 他没有逃跑,也没有攻击,而是在一瞬间丢弃了手上所有的东西。 此刻的英博,没有武器,没有护具,甚至连操作傀儡的指环都一并丢弃了。眼看曲天霖就要冲杀到他面前,他猛一转身,迈开步子,竟跑向了—— 跑向了双娘的方向。 接下来的事情发生得飞快,不等叶吟云反应过来,英博已跑到了双娘身边。面对濒死的少女,他将手一伸,如同折花一般,摘下了她发间唯一的饰物,那枚红珊瑚发簪。然后他扬起手,往曲天霖的方向,猛地扔了过去。 “轰隆”,一声巨响,火光闪过,照得叶吟云睁不开眼睛。 待到他终于能够勉强睁开双眼之时,英博已经不见了踪影。远处通道的石壁,被炸出一个巨大的窟窿,无数碎石灰尘落在地面,带有焦黑之色。 糟了。纵使是叶吟云,此刻也不由得心中一惊。 被炸成碎片的,除了石壁,或许还有—— “副将!”叶吟云嘶声喊叫起来,“曲副将!” 临终托付 推开傀儡,叶吟云直往曲天霖的方向奔去。在那里,他看见了自己最不愿看到的景象,碎石之下,年老的金吾卫躺在地上,脸上、身上,都是血迹。叶吟云赶紧上前,将他扶起。 他架起曲天霖的手臂,老将的肩膀微微抖了一下,缓缓地睁开眼睛。 “炸开了。” 曲天霖咳了几声,口中蹦出一句没头没脑的话。 “曲副将,您先别说话。”叶吟云赶紧劝道,“我这就替你包扎……” “没用的。”曲天霖又咳了几声,眼神停留在自己的胸前。在那里,碎石划破了戎装,血正汩汩流出,宛若停不下的溪流。 他苦笑一声,抬起头。望着叶吟云:“看,我说没用的。” 老金吾的模样像争强好胜的小孩,令叶吟云一时语塞。他将曲天霖扶到一边,无奈地说道:“副将,叶某对不起你……” “嘘。”曲天霖挥手,打断了叶吟云说话。“你是北斗卫?” 叶吟云不知他为何在这时提起此事,但人之将死,他也不好隐瞒。于是他双手一抱,郑重在曲天霖身前跪下:“是。在下真名叶帅,曾是……曾是北斗卫一员。” “原来你就是叶帅,长安第一神探,太子贴身护卫……” 曲天霖仰天长叹。叶吟云听见,也不由得有些发愣。 五年,五年过去了,这两个曾经响彻长安、金碧辉煌的称号,如今早已烟消云散,再无人提起。也再无人知晓。世间只剩下落魄道士叶吟云,没有北斗卫。 曲天霖却不知他心中曲折,他颤抖地伸出右手,揪住了叶吟云的前襟。 “你……答应……答应我……” “副将有何吩咐?叶某定然赴汤蹈火,也为副将实现。” “答应我,不要去……绝不要进去……那里……” 老将伸出空着的左手,往叶吟云背后一指。叶吟云回过头去,只见他所指的地方,是方才英博炸出的窟窿。他看不清窟窿里是什么,只隐隐看见有烛火闪烁,或许那里,正是重重机关的核心之处,皇家陵墓埋藏的秘密。 “我身为金吾,奉命守护这里,十多年……由壮年到老,我从未,从未渎职……” 老副将的眼神开始闪烁,那是骄傲的光彩。 几乎是同时,他抓着叶吟云前襟的手也加了一分力道。 “不要进去,明白吗……千万不要进去……特别,特别是北斗卫……” “副将放心。”叶吟云低头道,“叶某以名誉担保,绝不违背副将嘱托。” “好……绝不……绝不……能……” 老副将满意地点了点头,像是心中憾事已了,他头一歪,整个人瘫软下来,然后他靠着石壁,缓缓地,缓缓地,呼出了最后一口气。 眼见有人在自己面前逝去,纵然是叶吟云,心中也涌起几分酸楚。虽说彼此间有些误会,但曲天霖一路身先士卒,毫不退缩。那些贪生怕死的雇工,他大可不加理会,可最终还是尽力保护。可算是个真金吾,堂堂正正,令人钦佩。 如此想着,叶吟云伸出手去,轻轻合上了曲天霖眼睑。 “副将。”他声音沙哑,“叶某定将英博抓捕归案,为副将报仇雪恨。” 他话音还未落下,就听见背后传来一个细细的声音:“道长、道长……” “双娘?”叶吟云惊觉,“你等着,我这就去救你!” 他折返回去,孱弱的少女因了傀儡的遮挡,除去受了些冲击,倒没有太重的伤。叶吟云松了口气,挪开傀儡,将她扶起。 “娘子,此处狭小,我又是跛足。扶着你的话,二人都难以走路。能否暂且委屈娘子。伏在我背上,我将娘子背出?”叶吟云道,“叶某清修之人,不会冒犯娘子。” “说的什么话?双娘如此境地,得蒙相助,已感激不尽,怎会怪罪道长冒犯?” 方才还上气不接下气的女孩,如今突然变得口齿清晰。叶吟云心中暗叫不好,这应是回光返照之相,看来她命不久矣。想到此处,他也不敢耽搁,背起女孩,就往外走去。双娘乖巧地伏在他后背,口中却在不停地喃喃自语。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圣上他原是事出有因……” 叶吟云见她不像神智迷糊,脱口问道:“娘子在说什么?” “是珊瑚簪。”双娘答道,“我低头拾捡琉璃盅碎片时。圣上看到了,我脑后戴着英博送我的珊瑚珠子发簪。” “那又如何……啊!” 想起方才英博的动作,炸裂的石壁,叶吟云发出一声压低声音的惊呼。 他和双娘一样,在瞬间明白过来。高高在上的大唐皇帝没有发疯,也不是肆意发泄怒气。没错,他是识破了,识破了在这个名为双娘的宫女头上,插着一把足以致人死地的武器。 双娘还在说着:“火药,是火药……英博一定是把火药灌在珊瑚珠子里,平日里我最是轻手轻脚,珠子碰不到一起。什么也不会发生。但要是想刚才那样,他用力一扔——珠子撞到一起,里面的引线牵动了,就会……就会……” 她再也说不下去。叶吟云也感到一阵后怕。多亏圣上是个冷血理智的人,若他当面点破,保不定英博就孤注一掷,与他同归于尽。他的不动声色保护了他的安全,只是可惜了双娘,在全不知情的情况下成了杀鸡儆猴的牺牲品。 而且,如此说来…… “道长?”双娘问道,“你怎么停下了?” “娘子可知英博年岁?” “与我相仿,不过十四、五岁年纪。” 一个可怕的念头闪过叶吟云脑海,五年前,长安城中的连环案,凶手最后的目标是太子。而英博此番模仿旧事,最后的目标是……是圣上? “道长?”双娘轻声低唤,“道长是在……发抖?” “五年前,英博最多只有十岁。他不会是那时凶手,是谁……谁告诉他这件事?” 叶吟云兀自自语。当年长安案件,虽然轰动,但个中完整详情,知晓的人却不多。除去深宫官吏,便只有。只有北斗卫而已。 “换句话说,如今只有两个可能,一个是我当年的确抓错了人……”叶吟云低声喃喃,“另一个,莫非北斗卫里,有人……” 说到此处。他嘴唇颤抖,再也说不下去。 一时间,裴余、韩云之、白隼、燕羽、杨司辕乃至银刀的脸从他脑海划过,令他有些心悸。他不由自主地扭头,看向背后的那一片黑暗。 “你要违背誓言,进入墓室之中了么?” 双娘话语突然在叶吟云耳边响起,他近乎本能地吐出一个字:“……不。” “……道长所说之事,双娘虽不十分明白,但听你语调,那‘北斗卫’中,应该有些未解之谜。”双娘说道,“那位老丈不许‘北斗卫’进入,或许,便是与道长疑惑有关。” 她说得在情在理,正中叶吟云心事,叶吟云又惊又喜,却不禁摇头:“但叶某已答应曲老……” “道长且答双娘一问,您进入密室,所为何事?” “所为……”叶吟云沉吟,“为了查证真相。” “那便对了。”双娘竟笑起来,“若道长是为查证真相,予人清白,那就算违背誓言,双娘觉得。也不是令人不齿之事——毕竟,君子道义也好,女子清贞也罢,若是连睁眼直观实相都做不到,那德行,也无从谈起了。” 她不过一介小宫女,竟能说出这样一番大道理。叶吟云不由得惊道:“这是谁教你的?” “宫中,宋尚宫。”双娘羞涩地笑笑,“再深的,我也不懂了。” “哦,那个人……”叶吟云脑海中浮现出模糊的印象,“她啊……” “道长。我为南人,不信轮回。但是——”双娘轻声说道,“但是如若当真有阴曹地府之处,曲老怪罪起道长来,双娘一定替你说话。” “我明白了。就劳驾娘子,在此稍后。” 叶吟云微微屈膝,将双娘放下。他从未想过,多年的冷遇之后,竟会在这样一个地方,获得了久违的信任与谅解。一瞬间,双娘面带笑容的脸和一个女子的面容重叠。 银刀……秋娘…… 重复着同一个人的两个名字,叶吟云知道,现在的他,必须回头,必须前去。 “曲老恕罪。”叶吟云迈步而行,“此事关乎圣上性命,关乎长安与大唐安危,叶某不得不背弃誓言,还请曲老多担待些。待到凶手束手就擒,在下必向您负荆请罪……” 这样说着,他快步走过曲天霖尸首,走近那个被突兀炸开的洞穴。他有片刻犹豫,但仍旧迈步跨入其中,此刻,出现在他面前的是—— 是一条通往更深处的阶梯。 阶梯之上,有东西硌脚,叶吟云低头看去。 那是一枚又一枚的铜钱,而且,全都是—— 全都是官家才会使用的月牙钱。 古墓深处 有铜钱被道鞋踢起,一阵清脆的声响后,铜钱沿着台阶,咕噜噜地滚落下去。 顺着声响,叶吟云低头望去。只见更深的台阶之下,遍布着满是青苔铜钱,密密匝匝,几乎铺满了整个地面。再一看,铜钱之上,都可见一弯月牙痕迹,显然都是官家用钱。 “这么多的钱……”双娘探出头来,略微惊道,“这是何意?” “我似乎在某处见过。”叶吟云沉思,待我想想。 记忆翻腾而来,他想起了,这是笃信佛教之人的陵墓装饰。据佛经记载,佛陀住世之时,曾有给孤独长者以黄金铺满地面,购下太子花园供佛陀作为修行精舍。有信佛之人便以此为据,在墓中铺满铜钱,为死者累积功德。助他们通往极乐之国。 “原是如此。”双娘听他说完,道,“看来这墓主人,是虔诚礼佛之人?” “有些奇怪……”叶吟云低声道,“此处是皇室陵墓,你也知道,皇室中人。好求长生,经常佛、道同信。就算是好佛之人,也会绘上一两面道人壁画,放入一些鹤雕石马,以求仙人领路,能得死后福祉。” 边这样想着,叶吟云边向下走去。越往下走,周围灯烛渐多,越发明亮。伸手触摸,两侧壁上密密麻麻地刻着小字,有点有弯,不似中原文字。 “这可是道家符咒?”双娘问道。 “不是。”叶吟云道,“是梵语佛经。” “那……当真奇怪了……” 即使年幼双娘,也觉察此处的不对。如今的大唐。就算是僧人之墓,也会入乡随俗,画些壁画,摆放些生前所用明器,如此纯粹的佛墓,实在少见。 叶吟云心中不由得涌起一股不祥的预感。 但他脚步未停,背着双娘,继续向下而行,台阶不长,又十余步后就到了尽头,那是一间小室,洞门大开。室内十来根鲛人烛熊熊燃烧,龙涎香味令人窒息。 “双娘。”叶吟云嘱咐,“掩住口鼻。” 边这样说着,他边拈起一枚铜钱,向室内试探扔去。铜钱弹着落入小室之中,没有任何事情发生。叶吟云微微皱眉,上下打量,虽然心中仍是狐疑,但他也不得不承认,此处确是普通小室,没有机关,没有幻术,甚至可能连尸体都没有。 他沉吟片刻,还是说道:“娘子在此稍后,我先进去。” “也好。道长负着我,一遇危险,反而难以逃离,就让我在这台阶上歇息……” 双娘说完,微微有些喘息,叶吟云屈膝,将她放下。然后迈出一步,缓缓进入室内。 他生怕还有什么机关,步伐小心翼翼,但迈进数步,并无任何事发生。叶吟云放下心来,四下张望,只见小室正中有一个翡翠台,上面放有一个金色三层高盒。叶吟云眯起眼睛,仔细望去,看清之时,就连他都发出一声惊呼:“……这是?!” 双娘在外间听见。口中急道:“道长怎么了?” “这是——这是佛骨!” 叶吟云脱口而出,外间的双娘也睁大了眼睛。她虽一直在后宫之中,但也经常听闻此事。就在去年正月,圣上命宫中宦官,带领三十宫人,持香花前往扶风法门寺。寺中,有佛塔一座,内里供有释迦佛祖指骨舍利,每三十年开塔取出,供信徒瞻仰。 这本是佛寺中日常供奉,但圣上下旨,将佛骨迎入宫中,供养三日。 上有所好,下必校焉。此事掀起一股信佛之风潮。佛骨所到之处,无不人山人海,无论王公贵族,士子农商,都走上街来,争相围观。有钱的,便以钱财供奉,无钱的。便燃发割指,要以身供奉,一时间,长安城中,见面必谈佛骨之事,十分热闹。 双娘虽未目睹这样的盛景,但也在佛骨进宫之时,随宋尚宫前去观瞻。如今听见佛骨出现在这样一处所在,也不由得又惊又疑。她也不知哪来的力气,双手撑地,勉强站起,手扶墙壁,一步一步地走入小室之内:“道长,给我也看看。” 叶吟云见她已走进,转身扶她前去。只见正中有个翡翠台,放着个黄金制成的小盒,足有三层,仿若宝塔。盒外刻有罗汉、飞天,上覆玛瑙盖,下放七宝座,在正对他二人的方向。则是一尊释迦像,单手拈花,慈眉善目。 “没错,果然没错。”双娘喃喃道,“和我在宫里看得,一模一样,一模一样……” “娘子也觉得这便是佛骨真身?”叶吟云皱眉,“怎得会出现在此处?” 他身为道人,本与这佛家圣物没有瓜葛。但他也知晓,迎佛骨之时,刑部侍郎、大学者韩退之毅然上谏,直指佛已死去,佛骨只是枯朽之物,不仅无法庇佑大唐。迎佛骨之事还劳民伤财,留下许多祸患。他说的有几分道理,但圣上看后却是勃然大怒,几乎要将韩退之处以极刑。多亏丞相等人加以劝阻,最终才贬为潮州刺史。 这是朝中政事,牵扯颇多。但亦可由侧面说明,圣上对佛骨十分爱惜,甚至为它不惜杀可用臣子。可既然如此爱惜,为何将它放置于这塔不是塔,寺不是寺的墓宫之中? “呼……呼呼……” 一阵喘气之声打断叶吟云思绪。双娘面色潮红,呼吸困难。叶吟云见她不适,正欲劝她休息,双娘却将手一挥,飞快说道:“虽不确切,但,道长,我觉得,呼呼……” “娘子莫急。”叶吟云伸手扶她,“你如何想?” “这里好像……好像在镇压些什么……” 她呼吸急促,话语不清,叶吟云也不好让她详细说明。但她如此一说。叶吟云抬头,只见室内四角,都放置有有金刚造像,都是脚踩鬼魅,横眉怒目,再看璧上,更是满满经文。比外间还要密集。叶吟云虽然从不信人死有魂,但此处布局器物,确实如双娘所说,像是某人畏惧什么,要以极强大的佛法与金刚忿怒相狠狠压制。 “如今曲老已死,无人可以解说。事到如今,顾不得许多了。” 叶吟云低下头。对着佛骨行了一礼“贫道冒犯”,便往室内边角行去。 边角之处,除了金刚像,还有数枚木盒,放在锦布之上,一路延伸过去,整整有十四个,盒子新旧不一,有些满是蛛网,有些陈旧布灰,另有些则还是崭新的,盒上漆制光泽还未散去。叶吟云沉吟片刻,走到最陈旧盒子前,将其打开。 两个大字跃入他的眼帘,“李锜”。 叶吟云不由得脱口而出:“大人?” 背后传来双娘咳嗽之声,显然是想询问叶吟云什么情况。叶吟云赶紧告诉她:“娘子莫慌,此处不过装着写有字白帛,待我细细看来——” 应该不是那位李锜吧?边这样说着,他心中边思虑。不会那么巧的,那位权倾一时的人物,那位秋娘侍奉过的主人,早已无人愿提,却又怎么会出现在这里呢…… 想到此处,他便探手入盒,将白帛取出。那白帛不长,写有五、六人名字,每个名字周围都以金线缝制无数菩萨种子字,密不透风。仿佛将这些人包围起来一般。叶吟云看向下一个名字,却是—— “贺钰?”叶吟云惊道,“怎会是他?” 后面传来双娘声音,似乎又在问他看见了什么。叶吟云却顾不上回答,将后面几人的名字都念了一番:“王十三娘……刘肃成……徐明芝……” 念完之后他停下了,似乎有些发愣。双娘的声音终于响了起来:“这些人是什么人?” 见叶吟云不答话,她又颤抖地加了一句:“道长是不是……知道些什么?” “贺钰,是长安城狱官,因被同僚栽赃,在狱中被折磨而死。”叶吟云沉声道,“正是因了这事,我才开始探案,虽还他清白,但他到底含冤而死。” 他又连着说了好几个人。王十三娘卷入政斗,被诬陷有巫蛊之事,刘肃成因与犯人声音相似而被处斩,至于徐明芝,则是上司争斗,被迫顶罪,含恨而亡。 “最开始的李锜,他曾是盐铁使、镇海节度使,也是意图带兵杀入长安的逆臣,最后兵败,被圣上腰斩……”叶吟云的声音低沉下来,“虽说此人狂妄无能,可这谋反之事,多少也是因为他部下刘子丞诱惑诳骗,最后落得此等结局,也是有些冤屈……” 他脑中思索着白帛含义,嘴上便顺口说着旧事:“我那时还属于他麾下,也因此入狱,但也正因此,解了贺钰狱官之案,被太子发现,赏识,入了宫中。之后便把那一年的案都解了,这上面几人的案子,也曾经过我手……” “所以……呼……道长……” 双娘喘息着打断他往日的追忆。 “换言之……这白帛上写的……都是……” “没错。”叶吟云沉重地叹息一声,“写的都是当年蒙冤惨死之人。” 真相重重 叶吟云的指尖划过白帛,那些曾经熟悉的名字,如同针尖穿过手指,疼痛扎醒了他的记忆。理性在苏醒,他低声喃喃说道:“是,元和二年蒙冤的人。” 脑海中电光闪过:“元和……二年?” 他抬起头,“一、二、三”,一路数着供奉的木盒,直到“十四”,才终于停下。虽说他方才已有数过,可此刻,“十四”这个数字,却有了非同寻常的意义。 “莫非,这盒中,是元和年间,每一年的枉死之人么?” 答案仿佛呼之欲出,叶吟云想也不想,立刻打开第二个木盒。如前一个木盒般。这个盒子中也装着白帛,白帛之上书写的第一个名字便是—— “咸安燕国襄穆大长公主” 看来没错。叶吟云在心中思虑,安史之乱时回鹘部助唐有功,皇家便派咸安公主和亲。唐初之时,大唐国力强盛,号称公主和亲。其实多以宗室女冒充。咸安公主,乃是大唐国力衰退之后,第一个下嫁和亲的金枝玉叶。 和亲后不久,咸安公主所嫁天亲可汗去世,公主又依据回鹘礼仪再嫁其儿子、侄子,历经四个可汗,虽说这是回鹘风俗,可大唐人看来,无异乱伦。公主在回鹘忍辱负重,历经二十一载,终于病亡。她是大唐和亲皇女中,唯一一个没有回到故乡的。 圣上听闻。罢朝三日纪念于她。但公主若当真死后有灵,怕也是难以消解。 叶吟云长叹一声,往后翻看。白帛之后,也写有十数人名字,叶吟云认得的几人,都是冤狱、政斗中无辜死去之人,且都是元和三年的亡者,正中叶吟云判断。 顿了顿,叶吟云又连着打开第三个、第四个盒子,皆是如此。他一路开下去,直到第九个的时候,他犹豫了。 ——那是元和十年的盒子。 那一年发生太多的事情了。宰相武元衡被刺。太子李宁被害。圆静意图血洗洛阳并被阻止。还有,还有长安连环杀,那可怖的长安连环杀,那令他从云端掉落尘埃的杀人之案。 原来如此,或许,这就是曲天霖决不让他进入这里的理由。 叶吟云觉得呼吸就变得急促起来。 他被驱逐之后,宫中就将所有的秘密封闭起来,他无从得知,自己到底是被冤枉的,还是当真抓错了人。五年来,他一直试图寻找真相,却又惧怕着真相,现在可好,他只要向前一步,打开盒子,就可以知道,当年的犯人是不是被记载在白帛之上,是不是枉死…… 可是,在终于面对的这一刻,他却失去了打开的勇气。 “道长怎么停下了?”背后的双娘问道,“可是发现什么?” “没、没什么。” 叶吟云微微低头,一滴汗水“啪”地滑落,他这才知晓自己额上溢满了冷汗。像是掩饰一般,他跳过了元和十年的盒子,开启了下一个。 十一年、十二年……余下的盒子被开启。其中所藏之物倒没什么不同,仍是记有冤屈之人名姓的白帛,只是越来越长而已。不过,宰相被刺之后,朝廷与藩镇矛盾激化,搜捕刺客之事更是宁可错杀不愿放过,冤假错案增多,也不足为怪。 这样想着,叶吟云打开了最后一个盒子。 元和十五年的盒子。 方才叶吟云就觉得奇怪,为何计数是从元和二年始?而如今到了末尾,更是令人惊奇,今日不过正月庚子,满打满算,这元和十五年才过去不过二十余天,难道就已有了冤死之人?这样想着,叶吟云报着疑惑,郑重打开最后的木盒。 盒中没有白帛。只有布片一张。与前面遍布菩萨名姓的不同,这张布片简陋不堪。上面以朱笔书着两个大字,如同鲜血淋漓,触目惊心。 “李纯” 纵然心有准备,叶吟云不由得心中一抖:“这是圣上的名讳!” “道长……什么?” 背后的双娘发出压低声音的惊呼。叶吟云急急转身,快步走到她面前,说道:“英博刚才并未进入此处。” “是……那又,如何……” 叶吟云弓下腰,试图将她负到背上,口中说道。 “这木盒看着虽新,但决计不是英博刚才放入其中的。既是如此,说明他还有同伙。”他说道,“此处幽深,不是一般人可以知晓的,英博背后之人,显然做了十足的准备。既然有气力到达如此隐秘之处,那么,他们一定也招兵买马,带了不少人来!” “所以这……不是……刺杀……”双娘喘息道。“是……兵变……” “若让他们成功,长安恐怕不只是一时辰死一人,而是生灵涂炭了。” 想到刚才山棚可怖情景,叶吟云又欲作呕,但又浑身一阵战栗。 “那便……请……道长,不要……管我……” “娘子莫要推辞了,快快上来,我们即刻出去,与易金吾与你兄长会和……” 他话未说完,女孩的声音却突然清晰起来。她在叶吟云耳边,飞快说道。 “圣上虽暴躁,但到底是英雄之材。若圣上死于宵小之手,大唐、长安,都难了……” “娘子?”叶吟云觉察不对,扭头看道。只见双娘眼神已散,只是拼着一口气最终嘱咐。可见她苍白脸上,却流露一副仰慕之情。她道:“道长,请救长安,也请救下,救下圣上。” 然后她呼吸急促,喉咙中发出呲呲声响,本欲抓住叶吟云手臂的手突然松了,滑脱在地。叶吟云赶紧要去扶她,可双娘已脸色紫青,不过片刻间,就全身软倒,失去了呼吸。 “娘子!娘子……唉……” 叶吟云将她扶住,却只感觉到她肌肤逐渐冰冷。与曲天霖不同,双娘本就垂危。她的离去也是意料中的事。但看到一个鲜活单纯的生命就这样在眼前逝去,想到她柔弱模样和微笑面容,纵然经历过许多的叶吟云也不由得轻声低吟—— 偌大的长安,竟连这么一点小女儿心思都容不下了? “英博意图刺杀,却连累无辜小娘子因此殒命,叶某定将他拿下。不负娘子重托。” 如同曲天霖那般,他郑重行了一礼,告慰双娘。但与方才不同,他只觉得自己分外无力。英博并未直接屠杀双娘,不过他复仇一念,就导致这宫女凄惨殒命。纵然之后抓了英博。救了长安,这可怜的小宫女也不会复生,只得永远在无尽黑暗中长眠。想到此处,叶吟云不由得又叹了口气。 他俯下身,无论如何,总要将尸身交还那卢瞳,也算是最后心意,于是他扶住双娘腰间,正欲将她抱起,但就在这时,双娘手一牵,把那翡翠座下的什么东西,也一并带了出来。那东西落到地上,发出清脆的声响。 “这又是什么?” 叶吟云低头看去,发现那又是一个金盒,便将它捡起。 盒子不过手掌大小,却沉重非常,显然与镀金之物不同,乃是以一整个金块挖空而成。此物藏于佛骨之下,已令叶吟云觉得诧异,何况又是如此贵重,也令人不解,更不用说,在盒上。还刻有五爪龙纹——这是妥妥的皇室象征。 看来,这关键之物,应是藏在其中。 叶吟云深吸一气,也顾不得许多,便将双娘放下,自己双手一摆,将金盒打开。金盒虽未上锁,可显然是封闭已久,打开之时,一股尘灰扑面而出。叶吟云扭头躲开,再一细看,无数灯烛照耀下。他看见盒中装着一枚精致玉牌,以及一块暗灰色的石头。 这,又会是什么?待尘灰过去,叶吟云迫不及待,拿起玉牌,细细查看,只见—— 只见玉牌雕刻精致,牌面之上,以金粉写着一排小字。 “至德大圣大安孝皇帝顺宗李诵位” “顺宗……” 叶吟云额上的冷汗又一次涌起。如果说之前诸多真相是令他频频受到惊吓,心脏狂跳,这一回的情况就更加可怕,可怕到他已经不感到恐惧,取而代之的黑暗浓厚的僵硬平静。 “顺宗,太上皇顺宗,当朝圣上的,父亲。” 他低声自语,语无伦次。顺宗在朝内做了二十六年太子,待父亲德宗去世,这才登基。但他身体不好,不过当了八个月的皇帝,就无力支撑,就让位于当时的太子,如今的圣上李纯,自己退位做太上皇,甚至连年号都没来得及改。第二年正月,圣上宣布太上皇病危,第二日,就传来驾崩的消息。这已是元和元年的事…… 等一下?!元和……元年! 叶吟云猛地抬头,环视一周,他看见了那摆放在旁的十四个盒子,那些被镇压供奉的冤魂,正是从元和二年开始,正好能连上的年份,绝不会是简单的巧合。 他咽下了一口唾沫。既然能连上,那就是说明—— 太上皇并非病死,而是,冤屈而亡? 高高在上的皇帝能有什么冤屈呢?除非……除非是…… 他嫡亲的儿子,为了皇位,出手将他置于死地。 蓼蓼者我 突然出现的实证,令叶吟云陷入了极其无奈的境地。几乎是同一时间,远处不知何地的暗示中,杜秋娘站了起来,她微微弓腰,像一只随时要扑出去的猫。 这一刻,她不再是昔日能歌善舞的妃子,而是圣上的护卫,贴身的刀人。 “银刀?”对面传来了声音,“听闻昔年,太子北斗卫中有一名刺客,神出鬼没,就算队友也不知他的真面目,没想到竟是女子,而且,还是圣上枕边人。” “你既知晓,那便快放人。” 银刀,也是杜秋娘冷冷地说道。 她竖起耳朵,意图从声音中寻到一丝蛛丝马迹。可刺客显然也预料到她会这么做,于是,刻意用了嘶哑语调。呼气声重,令她无法知晓半分。二人沉默,对峙片刻,那刺客突然又一次说话:“你竟不好奇么?” 银刀冷哼:“嗯?” “你就不好奇,”那边声音慢条斯理,“为何这人知道,黑暗之中。有复数水罐?又为何知道,这里准备了足够的器物?” 他的话语像利剑一般,穿透了杜秋娘的心。确实,刚才她意图以倒水引诱刺客说话,反而被圣上识破,当她在黑暗中摸索之时,也是圣上告诉她,此处还有其他器物。有一瞬间,她也曾想到过,为何圣上如此清楚?就像他曾经面对过这种情势一样。 那刺客像是识破了她的心思,嘶哑说道:“因为,圣上也对一人,做过眼前这情事。” “谁?”纵然情况紧急,杜秋娘依旧脱口而出。 “……”刺客却突然不说话了。像是故意吊胃口一般,许久,才终于说道,“十五年前,正月十九,对么?” 他不失时机地擦亮了火石,一闪而过的火光之中,杜秋娘看见圣上在微微地颤抖。 室内重又黑暗,刺客略带嘲讽地说道:“看来您已经惧怕得说不出话……” “闭嘴!”一个粗暴的声音呵斥道,“朕从未惧怕!” 但他的声音还是低落下来:“可朕并没有想到……父皇会……” 小小的内室之中,气氛突然改变。杜秋娘虽不敢放松警惕,但她已觉察,眼前的刺客并没有多少杀气,至少此刻,他并不想杀害圣上,还接上了圣上的话语。 “让我来替您说吧,您得到皇位的所谓‘禅让’,是您通过宦官软禁太上皇,逼迫他实施的。毕竟他当了二十六年太子,虽是壮年,但身体不佳,屡有中风之疾。”刺客顿了顿,“圣上甫一登基,就把当年反对您当太子的人,清算了个遍,什么俱文珍,什么二王八司马,处死的处死,流放的流放,真是一朝天子一朝臣哪。” “……”圣上难得的没有回话,但是杜秋娘感觉得到,他在积攒着怒气。 “即便如此,您根基依旧未稳啊,永贞末年,出了罗令则假传太上皇话语,意图谋反之事,绝不是孤例,虽说你连着扑灭了几次动乱。但地方上的武官们,仍旧密谋入京勤王,逼迫您退位,让太上皇复出。”刺客沉吟道,“而您。做了釜底抽薪之举。” “朕没有。”坐在榻上的人喘着粗气打断了他,“朕绝没有加害父皇之心。” “哦,没有?那么,太上皇为何驾崩了呢?” 又是漫长的沉默。杜秋娘立在一旁,除去警惕,她心中惊讶无比。她随侍圣上身侧多年,只知圣上时常从噩梦中惊醒,醒来后一脸自责。她只道是政务繁重,却不知,其中藏着如此深邃,如此令人难过之隐情。 那边,刺客嘶哑难听的声音又一次响起了。 “您布下了一个局。您趁太上皇熟睡,在他寝室之中挂上黑色帘幕,令他不知身在何处。又安排宦官伪装古怪刺客,恐吓于他。就像,”刺客说道,“就像现在这样。” 杜秋娘心中一动,莫非,她与圣上,仍旧还在自己的寝宫之中? “银刀,不。还是叫你秋妃娘娘吧。”刺客又一次觉察了她的心思,“这里并不是寝宫。” 说完这话,他就停下了。杜秋娘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也静默片刻,终于还是沉声问道,“圣上,妾身有一问。” “不用问。”圣上回答,“我知道。” 他顿了顿,重又用威严的声音说道:“彼时,泾师之变刚过,安史之乱未愈,国力空虚,朝内无将。若藩镇之人频繁勤王,朝内会耗去大量兵力。于是,朕与诸内侍商议,意图做这一劳永逸之谋。” 杜秋娘凝神细听,刺客似乎也乐意他说下去,于是并没有出声。 “朕本想借父皇及其亲信之口,传出消息,令那些意图起兵的人得知,太上皇被皇室握于手中。他们自然投鼠忌器,暂时偃旗息鼓。同时,朕刻意安排古怪刺客,又夹以神鬼之说,也可让那些人以为太上皇可能已神志不清,纵然勤王,也不会顺利。” 杜秋娘已听出话语间不对,脱口问道:“然后?” “父皇他,”圣上一声叹息,“他……太累了。” 纵然没有说出详情,杜秋娘已经猜到了八九分,当年这个意图不战而屈人之兵的布局出现了意外,整整二十七年的煎熬,太上皇的身体已是风烛残年。又经过这么一番折腾,他终究支持不住,驾鹤西去。 她正想着,偏在这时,那刺客又一次出声了:“您说得倒是好听。” 杜秋娘脱口而出:“怎么?” “问问您的良心吧。如果当真那么父慈子孝,您会在这场可悲的意外后,立刻令吐突承璀诛杀父皇的爱弟,舒王李谊?”刺客笑道,“而且,就凭您的一面之词,又怎能让人相信,您的那些亲信的刺客‘大将军’,没有将匕首刺入太上皇后背——” “大将军?”杜秋娘心中又是一动,“匕首?” “看来娘娘也听说过那坊间传闻。”刺客笑道,“没错,我便是那,辛公平。” 他顿了顿:“我知道一切——所以,也是,心,公平。” 话音落下,杜秋娘感觉到了。刺客的身上,突然涌起一股强烈的杀气。 几乎是同一时间,藏在塌下的杨司辕,浑身不由自主地抖了一下。 他已与忱皇子说了半时辰的话,除去秋妃身份乃是“刀人”这事,他从这个幼小的孩子口中,得知了一件又一件的事情—— “这几日父皇称病不上朝。其实是厌烦了。老白奴太监让他另立恽哥哥为太子,郭娘娘那边当然不会同意。可怜太子恒哥哥,每天都去请安,可父皇根本就不见他。” “就在昨天,太子哥哥还见了他的舅舅,我听见国舅爷说了句,你只要每天请安就好了。其他的事儿,我们都安排好了。于是呢,今天太子哥哥就又去请安了,可是……可是他等了老半天,连父皇的影子都没有见到。” 若是常人听来,此事不过是童言童语,不会在意。但杨司辕听了方才他一番关于杜秋妃的秘闻,不由得凝神细听。 “至于秋姨,她昨夜侍寝,今日也没有见到。按说,身为刀人,无论是否侍寝,她每日都要早起,看宫女尚食们准备饮食,监督试毒等事。于是我方才装作游玩模样,找了好几个父皇贴身宫女、内侍,一一问询。我发现,”年幼的皇子伸手一划,“他们全都相互错开了。” “相互?”杨司辕惊讶道,“忱皇子,你的意思是?” “今日呈露之宴,事务繁多。他们分别被差遣到不同地方工作,彼此无法碰面。因此,也彼此都以为,父皇寝宫中有其他人伺候。”年幼的皇子颇为老成地说道,“不知是不是我多虑,我总觉得,父皇宫中已经无人。这。是调虎离山之计。” “调虎离山……” 杨司辕陷入沉吟,想到那被郭妃藏起来的血字丝帕,他不由得也忧心摇头。 对面的孩子见到,如同触电般跳了起来:“你也以为我是小孩子玩话?” “不,当然不是。”杨司辕抬起头,正色解释道,“今早我遇到一些情事,与皇子所见,殊途同归——皇子,您说得没错。” “那边好了。”忱皇子松了口气,然后他双手抱拳,行了一礼,“杨侍郎,虽然可能是误会。但我觉得,父皇寝宫之中,一定有什么异状发生。但我一向愚钝,就算说出,宫中也无人信我,正在我无奈间,却碰上你这个外人。” 他顿了顿,突然咧嘴笑起来:“刚见到你,我就觉得,你定会同意帮我,也会相信我。” “多谢皇子。”杨司辕也微微低头:“因为以前曾有人,如此相信于我。” 再抬头,这年轻的星官沉声说道:“皇子,残英虽人微言轻,但当尽力而为。” 得到此言,年幼的孩童长长地舒了口气,抬手掀起了塌边帘子。 “母亲交待,必须韬光养晦,我也无可奈何。”他摇了摇头,“出了这处,我就是个痴愚孩子,还望杨侍郎不要揭穿。” “怎么会呢?”杨司辕轻声说道,“在下绝不泄露忱皇子隐秘,哪怕一星一点。” 说这话时,他眼前浮现出一个旧日之人的模样。 叶帅兄……曾对我说过这话的你,如今身在何处? 意冷心灰 易小渊站在墓穴洞口,雪,突然间下了起来。 “冷。”他喊了声,跺了跺脚,脚已有些发麻,“怎么那么久啊。” 正在说话间,一个白色的身影从黑暗洞口中现出。易小渊立刻迎了上去:“先生!” 这一句话仿佛号令,一经喊出,旁边的阿伦、月华、那卢瞳都齐齐站起,往洞口方向跑了过去。只见叶吟云面色铁青,抱着双娘尸身,一瘸,一拐地走了过来。 “啊!”月华首先出声,“那女孩儿死了!” 那卢瞳浑身一凛,脸色苍白,连嘴唇都哆嗦起来。但他仍旧迈步上前,向叶吟云伸出手臂:“辛苦道长,送双娘最后一程。” “嗯。”叶吟云满脸疲惫。将双娘交递给他,然后扭头说道,“小渊。” “是,先生,我在。”金吾像往常一样,急吼吼地凑过来。“先生有何吩咐?” 叶吟云自前襟取出一物,握在手中,交给易小渊。易小渊接过,不由得一愣:“腰牌?” “曲天霖的腰牌。”叶吟云低声道,“方才甫遭意外,我没救下副将。他守护此墓多年,,直至最后一刻。所以,待此事完结后,你要将这腰牌带回金吾府,把曲副将功绩悉数告知,不付他一生忠于职守。” “哦、哦……” 易小渊很想细问。可觉察叶吟云情绪低落,一时间也不知该如何开口。叶吟云望他一眼,又看看他身边阿伦、月华,再看走远的那卢瞳,再次说道。 “本次长安连环案凶手,便是跟随那卢兄弟的那个张英博。他懂得机簧之术,能操作古怪傀儡,功夫恐怕不在伊祁玄解之下。”叶吟云顿了顿,“小太监的身份,不过掩饰。” “既然知道,那便好了啊!”月华快言快语,“老道士,听你这么说,他是跑了吧,那我们便快快启程,将他抓住,为山棚兄弟们报仇!” 叶吟云看了月华一眼,苦笑着摇了摇头。 “仙长?”阿伦也觉察不对,“仙长是怎么了?” “此事,可能不止连环杀人那么简单。英博只是前锋,屠杀无辜路人,营造可怖鬼魅之气。在他身后,应还有数十人、乃至上百人的团伙,想借此扰乱呈露之宴,至于最终的目的,或许是,刺杀当朝圣上,血洗今日长安。” “如此……可怕?” 阿伦倒抽一口冷气,还未说完,易小渊已经嘶吼打断。 “这还了得!”他叫道,“先生,我们快快出发!将那些暴徒,一网打击!” “好。”叶吟云沉声道,“他们人数众多,最终目的又是与圣上有关,所以依我猜测。他们应当是化妆成百戏之团,分数次进入长安城中。既然分散,便定有传信之人。小渊,你可告知金吾多留意传信之人,以此为线,寻到首脑,便可化解此危急。” 说到此处,他长长地叹了一声,以意味深长眼神看向眼前金吾:“小渊,尽力解决此事,如此一来,你那‘再世国老’的污名就得以洗刷,你也能一偿夙愿,拯救长安。” “先生你……” 易小渊只觉得莫名其妙,叶吟云却移开了眼神,转向了旁边的月华:“娘子,待到报仇雪恨之后,便离了山棚黑市。做个寻常女子吧,安安稳稳渡一生,也好过如今的修罗之道。” “老东西你怎么了?突然指手画脚……” 月华还在骂着,叶吟云已经转向旁边阿伦:“阿伦,你不过我旧友裴余部下,跟着我们,连累你经历许多惊险。此番事情凶险,你不会武功,在后方协助金吾便可,切莫如此前那样,冲在最前,几次差点殒命。” 他抬起头,将这三人一一闪过,又沉声说道。 “白发如新,倾盖如故。叶某与诸位相识不过半日,却历经诸多险境,也算是生死之友了。”他顿了顿,终于沉声说道。“叶某,没有资格再涉此案,就与三位,在此别过。” “——你在耍弄我们吧!” 话音未落,月华已经喊叫起来。 “什么叫没有资格?臭道士!除了你,现在长安城里还有哪个人能行!” “是啊!”阿伦也接道,“如果没有仙长卜卦,让我们如何是好!” “你这傻孩子,什么卜卦之类,都是假的,免得那时易大人处罚我们……” 叶吟云脸上浮现苦笑,轻轻摇头。阿伦见状。不由得一愣。他虽说不出大道理,但直觉告诉他,叶吟云如此轻易地说出真相,显然已是放弃:“仙长……” 他回过头去,救助般地看向易小渊。小府兵看见,月华的叫骂声中,易小渊将手放到了腰间的长剑之上。在这一刻,小府兵不由得浑身一凛,他知道,他们好不容易压下去的这个金吾的暴躁脾气又升了起来,说不定一会后,他就要拔剑砍向对面的道士。 可是,与最初不同,他竟有些迫切地希望金吾拔出剑来。 或许这样,仙长才不会如此毅然地离去…… “金吾兄弟。”一旁响起一个声音,“暂且稍后。” 阿伦又一次抬头望去,只见已走远的那卢瞳突然走回,按住了易小渊即将拔剑的手。他轻拍两下。重又上前,挡在三人面前,与叶吟云对视,口中轻喊:“道兄。” 然后他微微一笑:“不,应该是……师叔。” 叶吟云已是灰心的脸上,骤然闪过一丝惊讶。那卢瞳立刻伸手到腰间。解下了什么东西,呈上前去:“师叔可还记得这个东西?” 他手间是一枚锦缎。冰冷的飘雪中,锦缎上绣着的北斗七星光彩夺目。 “北斗锦绣缎。”叶吟云声音低沉。“只有北斗卫才有的东西。” “正是。”那卢瞳单膝跪倒,拜了下去,“燕羽弟子那卢瞳,拜见师叔。” 他复又抬起头。说道:“师父他已经,失踪多时了。” “发生了什么?”叶吟云奇道,“燕羽大哥身形巨大,武艺高强,就算十来个内卫一同上前,也无法动他分毫。” “北斗卫零散后,师父便隐居山中,我出师后,时常回去探望。但半年来,师父不见踪影。”那卢瞳道,“有人曾见他前往长安城,但我却遍寻未见。” “……哦?”叶吟云眼神微动。 “而且,就连这枚他时常随身携带北斗锦绣缎,也落于屋中。”那卢瞳道,“我觉此事蹊跷,便离了长安,本是云游寻找师父。但听说双娘突兀遭难,这才回转,前来救出义妹。” “嗯。”叶吟云若有所思。 “师父过去身为游侠,行侠仗义,从未有过仇人。所以我担忧,这一回,他被卷入什么事件当中。”那卢瞳道,“方才听师叔所说。英博等人意图集结犯上,会不会担忧师父出手阻止,于是先行将他羁押?” “这,”叶吟云点头,“确有可能。” “所以,还请师叔莫要离去,出手调查此事!不管师父是否牵连,我都想得个准信!” 那卢瞳朗声说道。一旁的月华伸手捅了捅易小渊:“这南人还挺讲义气。” 易小渊没有说话,阿伦先松了口气:“是啊,这回,仙长应该不走了吧。” 这边在低声议论,那边那卢瞳还在劝说。他道:“刚才英博就在我身边,我竟没有将他识破!师父之前就多番嘱咐,南人智识不足,行事要多加留意。但终究还是着了他的道!” 说罢他拜了下去:“我以前听师父说过,师叔是长安第一神探,探案判冤无人能敌!如果师父真的被人挟持,能救他的,只有师叔了!” 他言辞恳切,声情并茂,在旁的三人,只道有戏,都瞪大了眼睛看叶吟云。可叶吟云却深吸一气,低头问道:“那卢兄弟,此事,你方才面见我时,为何不立刻说出?” “啊,这……”那卢瞳有片刻失神。 叶吟云眼中闪过一丝冷光:“说实话。” “……”那卢瞳沉吟片刻,低下头来,“师父仍旧认为,当年是师叔错杀无辜、擅离职守,导致太子丧命。”他顿了顿,“但历经方才诸事,我相信,师叔绝不是此等人。” “……不。”叶吟云有片刻失神,“你师父想得没错。” “哎?”那卢瞳一惊,“此话何解?” “这,”叶吟云微微仰头,“事态紧急,我也不多说。你只需知道,五年前长安连环杀人案,的确是我抓错了犯人,错杀了无辜。这‘长安第一神探’之名,我受之有愧。”他微微顿了顿:“而那错杀之人不是别人,正是英博之父,一个名叫张裕远的士子。” “师……”那卢瞳张大了嘴,似乎想说什么,却没有说出。 “所以可说,多年前,北斗卫零散,贵人离世,确系是我的过错。”叶吟云的声音越发沉痛起来,“细究起来,双娘之死,与我有关。山棚与柘榴娘子丧命,也不过我当日一念之差。多年前不过毫厘,多年后变成大事,多少无辜之人,因我故去。” 他顿了顿:“我罪孽深重,此刻,生怕再酿下更大的错误。” 刀剑相向 不知何处的黑暗之中,被缚住的皇帝厉声质问刺客:“你到底想要什么?” 刺客嘶哑的声音响起:“我要您在呈露之宴上,向万民公布您弑父杀叔之事,以慰藉他们地下亡魂。” 这不可能。杜秋娘在心中叹道,这么说,就等于明说皇位来得不是名正言顺,足以天下大乱,令好不容易建立起来的“元和中兴”毁于一旦。 “若您不同意。”刺客再次说话了,“心公平的阴兵,将在今夜子时——” 他坚定地咬字:“屠戮长安,血洗大唐。” 今夜子时?杜秋娘心中一动。 这一刻,她竟不合时宜地喜道,太好了,还有时间。 或许,能捱到叶帅前来。 “——竟已那么严重?” 在宫室漫长的长廊之上,宋尚宫听完杨司辕的一番话,头上的步摇惊得一晃一晃。 “杨侍郎的意思是,圣上和秋妃已不在寝室。而被转移到不知何处?” “尚宫切莫高声,既是宫人全被调开,那宫中必有接应之人,我们不能打草惊蛇。” “嗯。”女官长纤细的手指轻轻敲着廊柱,低声道,“那当下首要之事。便是找到圣……那两人实际所在。” “正是此意。尚宫,还请您设法行些方便,让我等在宫中探查。” “我等……” 宋尚宫向杨司辕身后看去,只见星官手里拉着一个含手指的孩童,那是痴愚的忱皇子。还有一个神色不安的太监,是圣上贴身内侍陈志宏。她不由得奇道:“陈公公你……” “奴今日一直在找圣上,正好于长廊遇上杨侍郎,就跟了上来。” 年轻的宦官言简意赅,微微拱手:“愿听尚宫吩咐。” “事情紧迫,你们便听我安排。”宋尚宫低声道,“一会请陈公公,装作询问杨侍郎观星之事。最好是缠住他闲聊的模样。” 陈志宏有片刻失神:“这……” “私自观星,有违大唐律令,讨论此事,即使被他人听见,想必也想着莫要惹事,不会多加关注。如此,便可通行无阻。”宋尚宫淡淡道,“委屈陈公公了。” 陈志宏犹豫片刻,最终还是答道:“奴明白。” “那就请二位跟着我,妾为你们开路。”宋尚宫道,“不过,还请保持一段距离。如果被家姊知道,妾也不好收拾。” 想到姊姊满是皱纹的严厉面孔,想到那多年如同绳索般束缚她的“礼制”,还有……还有圣上,宋尚宫脸上虽然是苦笑,心里却涌起一种奇怪的快乐,就像是很小时候偷偷溜出去玩一般。正在她拼命忍耐脸上喜色之时,背后突然响起杨司辕声音。 “尚宫,在下还有一事相求。” “怎么?” “还得烦请宋尚宫派人,前去请出一位高人。”杨司辕道,“城外无名观,吟云子观主——同时,也是北斗卫叶帅。” “他?”女子停下脚步,狐疑道,“请是可以,但此事可是涉及圣上。杨侍郎觉得……他,会帮忙么?” 听到她的诘问,杨司辕咽下一口唾沫。他当然知道,是圣上夺去了叶帅的名誉、腿脚,也夺去了他唯一的归处和一生的知己,换成另外的人,说不定会带着恨意发出丝丝冷笑,但是,那可是吟云兄—— “他会来的。”杨司辕坚定地说道,“毕竟。他是,北斗卫。” 杜秋娘也好,杨司辕也好,他们都在期待着叶帅的来临。然而这个时候,古墓洞口的叶吟云低头看自己那一高一低的跛腿,轻声叹道—— “你们也见了,我这一生,已经近毁。之所以还应裴队之约,探查今日这连环杀人案,不过还抱着一丝希望,一雪前耻,恢复昔日名誉。但是……” 他摇了摇头:“事已至此,就算抓住英博,恐怕也难以抓住五年前真凶,更无法改变我错杀无辜之人的事实。” 他抬头,看向眼前诸人,最后还是摇头道。 “现在真凶已知,只要前去寻找金吾、府兵。集众人之力,总能抓住英博。而我这里,前尘早已注定,再做无非徒劳,跟随你们,也不过勾起我这孤残之人心中悲念。你们……各位就大发慈悲,令我离去,回观清修吧……” “这,师叔……” 那卢瞳低声说道,可他接不上话来,叶吟云身上强烈的悲戚与落魄如此真实,令他无言以对。就在他迟疑间,突然身边“嗖”的一下闪过一个黑影,再回神,他看见易小渊拔出长剑,向叶吟云冲出。这暴躁的金吾口中哇哇乱叫。 “混账乞丐,你不过是临阵脱逃!看我——看我砍了你!” 长剑映着雪光,向叶吟云砍去。阿伦失声惊呼。月华脸色苍白,下一刻钟,眼看剑锋就要斩断叶吟云脖颈。然而道人却不慌不忙,伸出手在易小渊的手肘上一打,易小渊吃痛,本能松手,那剑在半空中转了个旋儿,就被握在了叶吟云手中。叶吟云手握长剑,挽个剑花,调转剑锋,见那锋利长剑架到了易小渊脖子上。 “这……”易小渊脸上有汗流下,“你……” “有时间砍我。”叶吟云沉声说道。“不如快回长安城中找其他金吾——嚯,去吧!” 他移开剑锋,以剑柄在易小渊肩上一推,本想把他推开,自己离去。然而那金吾卫牙关紧咬,口中喝道“不去!”,然后伸手死死地握住了剑锋。 那剑是何等锋利,易小渊手刚触到,手便被割破,鲜红的血流,顺着长剑,一道一道地滴落到雪地中。就连叶吟云也吃了一惊:“你干什么?” “干什么?当然是不让你走!” 叶吟云起初还道他傻,只要他将手一松,就能抽身离去。然而他很快发现,他错了,易小渊用一种微妙的姿势斜着握住了剑,若他松开剑柄,剑便会从易小渊手中滑落。眼下这情况,这与以长剑直接割断他筋脉,没有任何区别! “你……”叶吟云当然不能看到易小渊受此重伤,“你是何必?!” “大道理我不会。”易小渊说道,“我只知道,先生现在走了。一定会后悔!” “可笑!”叶吟云冷哼一声,“你又不是我,怎知……” “嘿。”易小渊突然一笑,低头看那手中的剑,“别的我不知道,但这样看来。先生剑术远高于我。” “正是。想阻拦我,你拦不住。” “那先生废话也太多了。”易小渊道,“你若当真心灰,直接走了不就得了,反正我拦不住你——你,干嘛还要交待那么多?” “我……”叶吟云道,“我当然是怕你们找不见英博,酿成大错。” “英博之事,交待一句便可,之后你大可推说自己探查,偷偷离去,那我们也没法耐你何。可是先生你愣是停在这里,絮絮叨叨讲了那么多话!”易小渊声音大了起来,“依我看来,你根本就是在意此事,没有放下。” “你……” “他说得对。” 清脆的女声传来,月华上前,与易小渊并肩而立。这桀骜的女孩在此刻第一次屈膝,郑重对叶吟云道了个万福。 “道士,我们信佛的人有句话,一念成魔,一念也成佛。过去你一时疏忽,导致如今那么多人惨死。但你如今一时坚持,说不定会在以后。能把许多即将惨死之人救下来呢?” “不必以后。”那卢瞳站了起来,“师叔,你可记得杨司辕?” “当然记得。”叶吟云低声道,“那是……我从战场上救下的孩子……” “离开北斗卫后,杨侍郎依旧被司天台重用,专门司掌长安时刻。”那卢瞳说道,“他的命被你救下了——这跟你犯下大错一样,已成事实,无法改变。” “残英么……”叶吟云的声音低了下去。 那卢瞳见他有所松动,立刻说道:“师叔,你,还是前去吧。正如金吾兄弟所说。你若不去,会后悔一生。” “你跟韩头不一样,我们都看得出来。”月华说道,“在你身上,太子护卫、长安第一神探的热血,还没变冷呢。” “如果再有抉择之事,就全由我一力承担,先生不需要担心!”易小渊拍胸脯道,“先生只需尽力救人即可,救得一个算一个!” 他们说得恳切,叶吟云却没有立刻回应,他低着头,似乎在沉思。 易小渊急了,一脱口说出了心里话:“案子还是其次,我们不想失去你这个……” 说到此处他顿住了,他一时不知如何称呼叶吟云,称为师父不太对,称为兄弟也不太合适,朋友又太轻了,而生死之交又太重,突然间,一个词语划破他的脑海。 “你这个长安北斗卫啊!” 话音落下,叶吟云立刻抬头,眼中满是复杂神色。易小渊也不知道自己是对是错,只是瞪着眼睛。纵然是金吾卫,此刻他的心还是砰砰直跳起来,连带被割伤的手掌都血流加快,淌在地上如同一条小河,就在这时—— “呜——哇!” 一声清脆的鸟鸣划破天空,直向这边而来。 叶吟云浑身一抖,如梦初醒。他对着天空喊道:“芦花儿?” 舟车劳顿 鸟儿仿佛知晓众人心意般,突然开口叫道:“叶帅!叶帅!” 易小渊等人就这么望着,那七彩鸟儿展开翅膀,落到了叶吟云肩上。方才一番折腾,令一缕汗湿的头发贴在他额头,只穿里衣的样子令他显得更加落魄。 可与此对应一般,他的眼中满是光芒。 “你说得对。”许久,他沉声说道,“我是北斗卫。” 他扭头看肩上的鸟儿,眼神慢慢地稳固了下来。再抬起头,叶吟云看着对面的三个人,沉声说道:“昔日初为北斗卫,我曾对天发誓,无论发生何事,都要。时过境迁,叶某竟忘了誓言,以致于差点做出违背信念之事,在下。惭愧。” 他顿了顿:“多谢三位点醒,特别是你,小渊,可说一语惊醒梦中人。” “诶嘿,我不懂说大道理,我就觉得。不能让先生走……” “现在什么时辰了?”叶吟云抬头。 “午时快过了。”易小渊头也不抬地说道。 “哎,这连太阳都没有,你怎么知道?” 月华好奇问道,少女的话音还没有落下,易小渊的肚子就发出一阵“咕噜噜”的鸣叫之声。少女一愣,旋即哈哈哈地笑出了声:“算时辰的,原是你的肚子。” 金吾卫登时满脸通红,说不出话。叶吟云挥手道:“莫笑他,小渊子时便起身查案,可说快半日没吃过东西了——来,我们速速想法回长安城,边寻英博。边填饱肚子。” 说到此处,他突然想起一件事:“我从方才就想问,怎么不见阿伦?” “——在这呢!” 三人方才紧盯着叶吟云,如今才发觉,阿伦一直没有出声。众人依着声响,往阿伦所立的地方看去,只见小府兵刚刚直起腰来,手上满是泥土,像是刚刚挖了什么一样。 “你在干什么?”众人异口同声地问道。 “没、没有。”阿伦使劲地拍着手上的泥土,“什么也……没有……” 他的谎言让人一眼就能戳穿。月华和易小渊对看一眼,二话不说,就向他冲去,二人一左一右,抬腿往他地下雪地一扫。只听阿伦“啊呀”惊呼一声,和着雪的泥地下,竟然露出一块上好的木料来。 “这是怎么回事?”月华急道,伸手抓住阿伦领子。 “不是,不是,药师姐姐误会。”阿伦连连摆手,“你们争吵之时,我突然发觉,此处我曾经来过——这地方修整之时,裴队曾带我们府兵来做过工事,这块地方土地湿软,一踩就下陷,所以我们铺了一层薄木板,原准备修一条道路……” “好你个府兵,我们苦劝道长,你倒有时间玩耍!” 易小渊火气也上来,顿时如同凶神恶煞,揪住阿伦不放。小府兵被吓坏了,哆嗦着嘴唇,一句话也不敢说。叶吟云沉吟片刻,突然说道:“阿伦,你可是想抽掉我脚下木板?” “啊!”小府兵两腿一软,跪了下来。“仙长恕罪!仙长恕罪!” 他咚咚磕了两个头,抬起头来,带着泪眼说道:“我不会说话,刚才仙长要走,我根本不知道怎么劝,一时急了,突然想起,这样抽去木板,仙长就走不了了,那药师姐姐和易大人说不定能想办法留住仙长……” 他哭得可怜,叶吟云更是惭愧,不由得开口说道:“快放了他。” 月华和易小渊正愁没台阶下,这样一来,赶紧放了阿伦,并拿出了哥哥姐姐的架子:“莫哭莫哭,说清了就好,仙长不会怪你。” 他二人正劝着,那卢瞳走上前去。指指地面:“师叔你看……” “没错,”叶吟云沉吟,“我和你想得一样。” 然后他走上前去,向小府兵问道:“阿伦,此处土地潮湿,是否附近有小河?” “有!”小府兵擦干眼泪,“往东北向走个五十步左右,便有一条河流。” “可是长安城支流水脉?” “嗯……虽然不知到底是哪条,但确实通往长安城。” “很好。”叶吟云道,“小渊、那卢瞳,你们帮助阿伦把铺垫木料拖出,我们以板为舟,沿着河流,往长安城去。” “甚好!”易小渊赞道,“如此可省下许多时间。” 众人立刻忙活起来,不过半时辰,便将木板放入水中。大概因为是涉及皇家隐秘的关系,那是极好的木料。四人在上,都不致下沉。他们连声呼唤那卢瞳也上来,南人游侠却面露不安之色,拱手道:“师叔,双娘还需安置,待我处理完毕,再入城设法与你们汇合。” 此时呈露之宴已开始临近,城内人多口杂,若要分开再入城寻人,怕是困难。但叶吟云见那卢瞳悲戚神色,便点头道:“也好,你且准备去吧。” 那卢瞳又拱拱手。然后以勾爪代手,在木板后用力一推。船本就是顺流,如今有了初始之力,便如同离弦之箭一般,飞快航行而去。月华衣袂飘飘,不由得朗声高呼:“真如李太白的诗歌一般——朝辞白帝彩云间,千里江陵一日还。” 在她身边,易小渊却神色严肃,他转向叶吟云:“先生。” 叶吟云也正色望向他:“你说。” “咳咳。”易小渊轻咳一声,“其实,不瞒先生说,我初为金吾,曾在圆静血洗洛阳一案中,看到一名嫌犯画像,与先生颇为类似。” “哦?”叶吟云眼神一动。 “不,不,我不是怀疑先生之意,只是……”易小渊道。“之前我们多有误会,先生也不便,所以无法将事情全貌告知于我。如今我们已是生死之交,可否请先生……开诚布公?将此事的前因后果,统统说清楚。” 他这么一说,方才在旁笑闹的月华和阿伦也止住声音。正色看向叶吟云。 “也罢。”叶吟云轻声说道,“到长安还有一段时间,我便简略说说吧。” 然后他抬起头:“我真名叶帅。之前也说过,幼时被父母转卖换粮,又被亲姐买下。我亲姐是个卖身的营妓,在节度使李锜军中。待我大了,也自然而然学些武艺,成为李锜手下的兵士。因此,也相识了他的侍妾,杜秋娘。” 他顿了顿:“后来李锜起兵谋反,被腰斩而死。我身为他的部下,本也该流放,正好圣上将杜秋娘纳入宫中,封为秋妃,大赦天下。秋妃念旧,将我赦免。出狱之时,照顾我的狱官因事蒙冤,我便出手解了案子,还他清白,此事,正好被当时的东宫,太子李宁看见。” “啊!”阿伦想起傀儡戏,惊叫一声,“前朝太子!” “宁太子当时正四处招募能人异士,便招募了我,令我成为太子护卫。他虽然年轻,却胸襟宽大,只要有才华,不拘出身。都加以重用。不过短短一年,就招募了许多能人,其中最突出的,便是后来的七人北斗卫。”叶吟云顿了顿,“我们七个人。” “燕羽,也是那卢瞳的师父,力大无比,曾是黑白两道通吃的长安游侠。” “最厉害的斥候白隼,是汉人的胡人姬妾之子,因血统被家族见弃。” “剑术高手裴余,裴队那时是没有任何背景与资历的普通人,全凭一把剑。胜人无数。” “银刀是女子……嗯,无人知其确切身份。” “我是歌伎之弟,藩镇旧部,还有案底。残英,也就是杨司辕,是我在战场上捡回的孩子,那时还有些痴傻,除去计时算数,什么都不会。” “至于韩头韩云之,他从未细说身世。直到方才我才知道,他应是罪臣后裔。” “我们七人,都是出身不堪,若没有太子赏识,好一点泯然一生,差一点就横死街头了。也因了此,我们十分感激太子的知遇之恩,对他既是景仰,又是崇拜,不夸张地说,彼时,我们将他视为大唐和长安的象征,甚至比对待圣上,还要忠诚。” 月华轻轻地“啧”了一声,或许是想到了她未曾谋面的父亲。 叶吟云继续说道:“也是彼时,只要太子吩咐,我们北斗卫无论什么,都奋力去做。大到上战场取敌将首级,小到长安抓贼。我那‘长安第一神探’的虚名,就是那时打下的。至于我们七人间——北斗卫七人都有旧事,彼此间不太过问,但大家都是过命的交情。每当出动,七个人配合无间,不分彼此,就像……” 他又顿了顿:“就像我方才引导你们使出的,北斗七星阵一般。” “啊!”易小渊惊叫一声,“原是如此,难怪如此厉害!” “是。”叶吟云接下他的夸奖,“昔日我们七人使出,比方才更强百倍,近乎无所不能,我本以为,我们七人能一起如此下去,甚至宁太子登基、传位,也不会改变……” “那发生了什么呢?”阿伦不解道,“怎么会落得这样?” 他虽稚嫩,但隐隐想到了一个可能。再看旁边的易小渊,也露出了复杂的神色。更不用说历经许多的月华,眼底满是无奈的苍凉之意。 “你们想的没错。” 叶吟云低下头,沉声说道。 “是太子——宁太子他,背叛了我们。” 心中隐秘 “不会吧……”阿伦低声说道,“就连凶手,扮的傀儡老人,都说他是个君子。” 月华似乎要反驳,她嘴唇动了动,没有出声。叶吟云沉吟片刻,说道:“此事横跨多年,难以细说。这样吧,我先告诉你我在那古墓之中看见什么。” 然后,他便从英博以傀儡袭击说起,一直说道自己将双娘尸首带出墓中。易小渊和月华也算见多识广,可听见佛骨之事,不由得睁大眼睛,说不出话来。 阿伦问道:“这么说,道长最终还是打开了元和十年的盒子?” “是。正如你们所料,白帛上面书写着当年我们杀头犯人的名字,张裕远。”叶吟云顿了顿,“会出现在那里,毫无疑问,他是冤枉的——阿伦!” 他突然大喝一声,小府兵吓了一跳。立刻应道:“是!” “接下来的事,今日之后,你务必万万不能再与人说起,否则,会有杀身之祸。”叶吟云抬头,“你们两个,也是一样。” 月华一副“难道还有人杀我不成”的模样。然而触到叶吟云严厉眼神,她也不由得乖乖低下头去。叶吟云轻叹一声,转向易小渊:“我便直说要害关节了——十五年前,太上皇病重,禅让当今圣上,不久后便不治,圣上正式登基,这事儿,你们应该都知晓吧?” “知道。”易小渊点头。 “然而实际上,太上皇乃是被圣上杀害。”叶吟云道,“具体详情我不知晓,但圣上绝对在其中起了推手作用。否则,他也不需用佛骨,镇压父亲牌位。” “啊……这……” 纵然已先打过招呼。小府兵还是被吓得浑身颤抖。易小渊眼疾手快,伸手将他嘴捂住,自己脸色铁青地说道:“先生继续。” “我们暂且将此事放下。”叶吟云说道,“先说说连环案那日发生的事情,英博假扮的傀儡师,已向阿伦你说了部分,我就把剩余的说了吧。” 他顿了顿:“元和六年,正月庚子之日,长安城中出现连环杀人案,死者犹如被鬼神所杀,样子和今日案件一般,十分诡异。第一人被杀之时,北斗卫已得宁太子令,如往日般触动,前去追捕凶犯。然而……” “然而我们始终没有抓到此人。” “到了后来,连赶着上早朝的宰相武元衡也被刺杀,我们抓住了几名藩镇派来的余党,都说看到神秘人物出手刺杀。但罪魁祸首,始终没有踪影。连太子都急了,亲自出宫,以长安一座大宅为营,亲自指挥我们众人,围捕凶犯。” 阿伦就在此时说话了:“然后仙长,以一枚七彩鸟羽破局,抓住了凶犯?” “差不多便是如此。凶犯狡猾,正面突破无望,我便从旁思虑,返回各个现场,发现都有七彩鸟羽,于是立刻转告北斗卫其他人,在长安搜寻有七彩鸟羽之人。为时不久,我们便找到了张裕远。彼时,他刚刚回到家中,正在饲喂自己养的七彩鹦鹉。” “他是个在长安等待做官的士子,妻儿不在身边,家中又有些积蓄,平日里就喜欢搜集一些新奇之物。我们在他居住的屋中,搜出不少东西——有会弹奏乐器的傀儡,有各类从未见过的毒药植物,甚至还有些火药。不过最多的,还是各色纸卷。” 叶吟云顿了顿:“其中,就有辛公平的故事。” “啊。这么说……他便是……”阿伦问道。 “不,他不是作者。他只是觉得此事古怪,心中好奇,于是就在数年间遍访当年的宦官、宫女等知情人,并写下自己的索隐与猜测。”叶吟云叹了一声,“也不知说是幸运还是不幸,他猜对了,传奇书写的,正是圣上弑父之事。” “啊。”月华惊呼一声,急急问道,“后来呢?后来如何了?” “那时我尚不知此事为真,只觉得是读书人瞎写的胡言乱语,便将他押送太子处置。若在平时,太子定先将犯人羁押,仔细问询,确认无误后才处以极刑。然而那一夜,他却一反常态,立刻宣称此人便是凶手,要求北斗卫立刻将其处斩!” “然后呢?”三人齐声惊呼,“你们真的斩了?” “嗯,彼时。我据理力争,甚至……甚至与太子吵了起来。”叶吟云露出一丝苦笑,“那时我自恃‘长安第一神探’,有些傲气,说得急了,抄起了剑指着他——” “这是谋逆啊!”易小渊发出压低声音的惊呼。 “呵。”叶吟云苦笑一声,“争吵之后,北斗卫伙伴都来劝说。那时,我们对宁太子深信不疑,从不觉得他说的话有错。他们既这么一劝,我也有些动摇,于是就偃旗息鼓,不再坚持。之后,便依太子要求,将张裕远押到附近城墙,将其斩首示众。” “人已斩了,天已大亮。宁太子说,如此回宫,实在扰民,不如先在大宅中停留,到夜间再回宫。一日追凶。大家都累红了眼,也无人反对,就歇息下来。如同往日一般,北斗卫各司其位,把守各处,为太子巡逻……我也在其中……” 木板顺水漂流,激起波浪,叶吟云仰头,似乎变成了昔日的少年。 “我正守卫,越想此事越诡异。虽说没法证明张裕远无辜,可同样并没有他便是凶手的明证。那时我又年轻气盛,想到同伴与太子的不解,恨不得一走了之。偏就在此时,有探子来报。说探得密报,胡僧圆静趁长安混乱之机,意图血洗洛阳。” “圆静?”阿伦插道,“可是易大人说的那位……” 易小渊听得入神,连头都没扭,只是点了点头。叶吟云接着说道:“我正在气头上,便谁也没告诉,就离了大宅,去调查圆静之事。此间详情就不细说了,总之,我化妆成山棚中人,将圆静计划泄露给洛阳官府,让他们一败涂地。眼看洛阳被救下,我满心喜悦,快马加鞭赶回长安,可在那里等着我的是——” 他悠长,悠长地叹了一声。 “是太子的死讯,还有,对我的通缉令。” 原来如此。易小渊心中想到,难怪他曾见过叶吟云的通缉令,其中竟如此曲折。他本想出声。可看见叶吟云灰暗神色,他便把话默默地咽了下去。 叶吟云的悲伤尚未平复,他低声道:“太子,在大宅中,被人刺杀。而且,刺客是从我那一块防守空虚之地进入。” “啊!”又是一声惊呼,那是阿伦。他大声道。“是不是仙长不许进入那间大宅?” “而那刺客,仿佛嘲笑北斗卫一般,在他身边,留下了——留下了一枚七彩鸟羽。”叶吟云声音分外疲惫,“如此一来,我的罪责就有三条了,擅离职守。放走犯人,滥杀无辜。再加上之前以剑对着太子,是大不敬。最最重要的一点,我也驯养了一只七彩鹦鹉,也就是芦花儿。难免有人怀疑,我是监守自盗,刺杀太子,嫁祸书生。” “于是我刚入长安,就被打入大牢。圣上闻言大怒,令人对我施加重重酷刑,不仅折损了我的脚,还让我留下了那逢脏必吐的病根……” 他的脸上浮现出讽刺之笑:“你看,就这样,曾经意气风发的太子护卫、长安第一神探,就落魄成现在这模样。” “可这,与仙长有何关系?”阿伦急道,“不都是那太子的错么?” “孩子,你不懂。”叶吟云眼中的光黯淡下去,“宁太子是我在世上最好的兄弟,最亲密的友人。他死了,等于我也死了一些,就算不是我的错,我也不能……不能真的原谅自己。” 他仰起头,看天上纷纷落下的雪花。 “裴队来之前,我还梦见,他和那些被杀之人一起,伸手怒斥我。而我,还想着。如果当时能据理力争,如果当时没有离开,或许我们还能一起,并肩策马,与北斗卫众人同行,经过今日繁华热闹的长安。可惜啊,这呈露之宴的盛景,他是再也看不见了。” 这样说着,悲伤之气弥漫在木板之上。远处的长安城已隐隐能见轮廓,可无人再说一句话。过了许久,许久,易小渊才挪上前一步,正色道:“先生,感伤已过。我们说正事吧。” 叶吟云看着金吾卫正气凛然的脸,沉沉点头:“好吧。” “不绕弯子,刺杀太子的刺客是何人,先生可有把握么?” “……我受刑之后,还有一种说法,张裕远是连环案凶手,而太子刺客则是模仿他手法的另一人。但如今佛骨镇压之处,将张裕远列为冤案之人,可见此种说法不成立。”叶吟云道,“前十人也好,宰相武元衡也好,宁太子也好,应是同一人所害。” 易小渊露出喜色:“看来先生心中有数。” “这些年我一直在想这件事,北斗卫战无不胜,为何偏在这起连环案上折戟沉沙,直至分崩离析?又为何能在近如铜墙铁壁的多人守卫中知晓我已离去,长驱直入,刺杀太子?”叶吟云顿了顿,“这两件事看似无解,但是却有一个能说得通的解释。” 易小渊直起脊背:“愿闻其详。” 叶吟云嘴唇轻轻哆嗦了一下,旋即沉声说道。 “五年前的刺客,就是,北斗卫中人。” 藏身之地 易小渊的笑凝固在脸上。月华本在拂袖扑雪花,如今也堪堪停了下来。他们睁大了眼睛,盯着叶吟云。这时他们才终于明白,方才死劝叶吟云面对的事,到底意味着什么。 意味着,他要怀疑曾经每一位挚友,每一位胜若亲生的兄弟。 这对本就落魄的叶吟云来说,无疑是雪上加霜。 叶吟云仿佛知晓他们心思,笑着摇了摇头:“事已发生,总有要去面对的一天。现在时机到了,上天让你们推了我一把,仅此而已。” “仙长,那这么说,”阿伦接道,“裴队,还有刚才遇见的韩头,都……” “没错,都有可能。”叶吟云微微沉吟。“还可能不止一人,而是多人联手。” 他这么说着,面前三人不由得脸色一暗。不说裴余,单是韩云之的权力与武功,就足以把他们碾碎,更不用说两个一起。再加上神秘的傀儡师英博。但此前海口已经夸下,易小渊也只得硬着头皮上前道:“先生,那我们如今怎么办?” “如今?”叶吟云沉吟片刻,“如今,英博,已犯下数起案件,他是模仿昔日长安连环杀,此刻绝没有半途而废的理由。” “先生说的是。” “现在午时将尽,他被我们阻挠,还未杀戮。为达目的,他定会随意杀一人,来实现‘一时辰杀一个人’。”叶吟云顿了顿。“此时袭击路人,不仅不能装神弄鬼,还会暴露身份,引起他人怀疑。以我所想……他应该会回到他的老巢,杀一个自己人。” “怎么可以这样!”月华首先喊道,“连弟兄都杀,有没有天理了!” “唉,”叶吟云轻叹一声,指了指肩膀上的芦花儿,“这鸟儿经过我驯养,可发现血腥之处,带我们前去。到了那里,应可发现些蛛丝马迹。” “不过,那时人应该已被杀,救不得了。” 易小渊喉头咕噜几下,想说什么,但还是没有说出来。 木船如箭,带着叶吟云吐露出心底深处的秘密,向长安城内疾驰而去。长安城内,数个在街边巡逻的金吾卫拦住了一辆被“士兵”围住的马车,大声喝道:“干什么的?!” 驾车的胡人跳了下来,拱手道:“大人,我们是个马戏班,今日前来给呈露之宴助兴。顺便也带些山间药材,前来贩卖,请看,请看。” 这样说着,老板眨了眨湖蓝色的眼睛,拉开了马车边的帘幕。只见车中,是堆成小山的干草,散发出浓重的药材味道。 “嚯!”盘查的金吾发出惊呼,“那么多马兜铃草啊!” “是,是。”胡人老板陪着笑脸,眼中却闪过一丝不易觉察的戒备。 “行了,走吧!嚯!你这些阴兵还挺真啊,一定好看!” 呈露之宴已接近开始。大小百戏团、戏班都开始进入城中。巡逻的金吾尚不知背后的危机正在缓慢扩大,只想着今夜的热闹,不由得笑出了声。胡人老板又是一阵赔笑,塞了些吉利钱后,他们经过街巷,进入了一条隐秘的曲里之中。 一旦无人看见,老板脸上所有的笑容都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严肃的神情。 “收起刀吧,裳伽。” 马车内传来一声轻响。那“药材”小山后的女子,收起了自己的短刀。她动作的气息吹落了顶部的干草,露出下面伊祁玄解特制的“水晶山”来。 女子笑道:“白隼,真有你的。” “呵。”曾经身为斥候的人说道,“本就如此。” 他二人说着话,马车已进入大宅之中。一入宅中,随行众人立刻忙碌起来,牵马的牵马,搬物的搬物。他们秩序井然,悄无声息。就算有外人看见,也会觉得是大户人家做宴请宾客准备,无人会往谋逆之处想。 白隼让裳伽下车,然后领着她,往大宅深处走去。裳伽原以为要进入其中,谁知白隼脚步一转,竟到了屋后。屋后,有一极大的水池,池面结着薄薄的冰,一条窄桥连着池心的一个亭子,亭子边,停着一艘小小的画舫。 画舫上糊着纸窗,只隐约看得清其中有人。白隼停下脚步,转头向裳伽道:“我去回报,你就在这里等。随意些,但莫要暴露。” 裳伽点头应允。白隼便上了画舫去,立在船舷上,嘀咕些什么。舫中不时有人回话。但似乎并不是那神秘的圆静,而是他的话事人一类。裳伽听不清他们说什么,也不感兴趣,就扭身看亭中。亭中有几人,都在忙碌些活计,其中亭角一个,正拿着些青黄色的干枯果实,以银钵研磨成粉末。 “你在做什么?”裳伽轻声问道。 那男子本来不欲搭理,但偶一抬头,见眼前站了个美人,登时脸就红了。犹豫片刻,他轻声道:“马兜铃果。《铅汞甲庚至宝集成》……你,知道吧?” 裳伽摇头:“我对方术一无所知。” 那男子有些尴尬,不知如何接话,便挪了挪身子。这一下,他身旁脚下的都系全都露了出来,全是女子妆匣之物——有蔷薇硝、玫瑰硝,亦有头油、茉莉露,甚至是洗浴用的草木灰、羊脂,花花绿绿,摆了一地。裳伽见状,不由得掩住嘴,轻笑一声。 “笑什么?!”男子有些恼羞成怒,“我在做火药。火药,应该是碳粉、硝石、硫磺,这些东西,当然运不进长安城……可他们不知道,并不是只有碳粉可做——” “他们?他们是谁?” “朝廷啊!他们不知道,马兜铃果粉。比碳粉威力更大。”他伸手一指,“至于硝石、硫磺,可从女子妆匣之物中提炼,嘿嘿,如此一来,他们能奈我何?” “厉害。”裳伽轻声奉承。“你在此处,有些屈才了。” “这话怎么说?” “若为方士,说不定能炼出真金金丹,留名青史。” “无妨。”男子低声说道,“父兄之仇,不共戴天。我自当为圆静大师,尽力……” 裳伽不过随口,那男子却当了真,正色明志。曾经的平康舞伎在心中摇了摇头,脸上一笑,转身离去。她答应了白隼的秘密计划,也无意去探究圆静同党的心事,想了想,她索性走到亭子边缘,想要看看那凝冰湖景,然而就在这时—— 一阵急匆匆的脚步传来,夹带着金属碰撞之声。远远地有人喊道“张大人你回来了”,然后是什么东西“嗖”的一声划破空中。这声音,裳伽听过,那是丝线飞舞的声音,她心中一凛,不由得回头望去。 亭中,有个人被吊了起来。细如琴弦的钢丝线缠在他的脖颈和四肢上,在他的手中,还拿着一枚磨了一半的果实,青黄色的粉末,簌簌掉落。 那是片刻前还与裳伽说话的工匠。此刻,那钢丝已将他硬生生地勒毙了。他的脸上,甚至来不及露出痛苦的表情。 一个年轻男孩脚步匆匆。走进亭子。在他的手上,臂间,是操作傀儡用的戒指和丝线。亭中几个人见他,都露出惊恐的表情,但无一人说话,只是放下手中活计,跪倒在地。那男孩深吸一气,大声喊道:“你们还愣着什么!” 他像小孩子发脾气般:“快把他搬出去,丢在其他人可以看到的地方——午时就要结束了!快点!快点!” 亭中其余几人连片刻都未迟疑,立刻出手割断了钢丝线。然后抬着那可怜同伴的尸体,一路小跑,往外间去了。亭子瞬间空了。刚赶回来的张英博将外袍一脱,气急败坏地甩在地上,仿佛仇人般地踏了两脚。 “北斗卫……叶帅!”他咬牙切齿,“等着,我会把你千刀万剐!” “叶帅?”一个女子声音响起,“这便是你随意杀人的理由么?” “谁?”英博抬头道,他看见亭子的边缘,一个金发的胡姬立在那里。视线对视的一瞬间,他立刻明白,这个看似美丽的女人其实与自己一样,也是个隐于黑暗中的刺客,和杀手。笑容爬上他稚嫩的面庞,他冷笑道:“我们杀人,还需要理由?” “我虽不喜欢大唐人,但每一个生命都是上天的馈赠。”裳伽轻叹一声,“随意动手,迟早要报应。” “哦?”英博眼中闪过一丝戾气,“我倒要看看,报应在哪儿?” 话音落下,他不知何时捡起了地上的外袍,往裳伽眼前一挥。外袍阴影过后,他左右突兀地多出了两个人影,是两个傀儡。英博轻喝一声,那两个人影发出难听的碰撞之声,伸出手来,如同佛像一般,双手高举。 在它们二人手间,锋利如钢刀的铁丝,天罗地网般,向裳伽袭来。 胡僧圆静 风雪之中,有光,微微一亮。 裳伽清楚,那是英博操作的傀儡,如果她稍有迟疑,那纤细的铁丝就会勒住她的脖颈,令她像方才工匠一般,窒息而亡。 面对此情此景,她早有准备,脚尖一踮,轻轻一跳,跃到了那冰面之上。 她躲过了两个傀儡的攻击。冰面刚刚化冻,因下雪重又冻上,如今只是薄薄一层。裳伽踩上,冰面立刻有了裂纹。这一切都被英博看在眼里,他两手一翻,立刻操作两个傀儡往冰面而去,追击裳伽。 几乎是同时,两人同时发出得意笑声:“嘿,是我赢了。” 傀儡重甩出钢丝,织成细网。向裳伽包围而去。裳伽眼见丝网而来,作势要跃起躲避。英博哪里放过,猛地举手,令傀儡高高跳起。裳伽却轻笑一声,猛地跪下,借冰面之力滑出一段,抽刀挥动。砍中左傀儡双膝。 若换了真人,此时早已重伤,而傀儡只是动作一滞。英博气急败坏地“嘶”了一声,手腕一抖,令右傀儡向裳伽背后袭去。这一下裳伽猝不及防,只能躲开,她手中短刀落到冰面,旋转着滑向远处。 糟糕。裳伽心道不好,伸手要去捡刀。然而英博操作的右傀儡却早一步行动,将冰面短刀握在手中。几乎是同时,那膝盖受击的左傀儡也没有停下,它趁裳伽抢刀之时,伸手一拔,将裳伽手中持着的另一柄短刀抢到了手中。 亭中的英博放声大笑。 “你已没有武器了。还要垂死挣扎么?” 裳伽没有答话,只是脸带轻蔑之笑,勾勾手,做了个挑衅的样子。英博气得话都说不出,立刻双手一摆,左右傀儡挥舞短刀,同时向裳伽包围而来。裳伽略微转身,面向左傀儡,手高举过头顶,似乎想要赌一把空手夺白刃。但这样一来,她胸前后背两处致命位置,就毫无防守,只要短刀向前,立刻毙命。 “傻子!”英博笑道,“成全你!” 左傀儡伸手,短刀以极快的速度刺向裳伽胸膛。右傀儡则略微向下,由后腰刺向裳伽腹部。眼看裳伽就要腹背受敌,血溅当场,但就在电光火石的瞬间—— 裳伽脚尖一踮,以一个极快的后空翻,离开了左右傀儡挥刀的位置。 她速度极快,英博又以为稳操胜券,没有任何收势。只听“咔擦”一声,左傀儡的刀刺中右傀儡的胸膛,右傀儡的刀则刺入左傀儡下腹,虽然不会致命,可两个傀儡都发出难听声响,显然是零件有所损坏,动作迟缓起来。 “二位承让了。”裳伽俏皮笑道,“把刀还我吧。” 她伸出手,自左右傀儡手中抽回自己短刀。然后在两个傀儡头上一拍。那傀儡本就沉重,如今被她这么一打,脚下冰面立刻碎裂,半身掉入了湖中,一时间动弹不得。裳伽脚步轻盈,在冰面上跃出几步,跃回亭中,看向英博。 “你——你等着——” 英博俯下身去,似乎又要从不知何处取出傀儡。就在这时,远远地传来一个声音:“正事迫在眉睫,还请二位晚些再比试身手。” 那是白隼的声音。他似乎目击了刚才片刻间的战斗,出声给裳伽台阶下。既是如此。裳伽便拿出昔日舞伎模样,盈盈拜倒,口中说道:“奴不小心冒犯张大人,如今误会已解,惊扰了圆静大师,还请见谅。” 她正欲说些场面话,将此事应付过去。可远处画舫之上,有几个人匆忙跑下,掠过裳伽与英博,匆匆离去。再回来时,他们身后跟了浩浩荡荡的数十人,似乎把大宅内的手下都聚集在这小小的亭子之中。 裳伽不愿惹事,便偃旗息鼓,退到一边。 就在此时,画舫之下又走下四个人来。为首的一个身穿长袍兜帽,遮得严严实实,身边跟着两个护卫。白隼跟在他们身后,保持着一步的距离。他们四人走到亭中,对着满庭之人,抱拳说道:“午时一过,计划开始。” 人群中虽无人说话。却透出一股兴奋的气息。 为首之人沉声说道:“计划未变,还是分为三路行事。” 他将手一挥:“第一路,驾我们‘圣磐’之车,装作戏班,将火药运往城中各处。” 他顿一顿:“第二路,潜入呈露之宴,抢下一二辆朝廷花车,装入火药。” 然后他扫视一眼:“第三路,则是驾车骑马,前往车中各处,目的是扰乱视听。这一路人马,车中也装有火药,但必须听到信号,再行点燃——切记,没有信号,万万不可轻举妄动。” 那前来的人们都得令,齐齐抱拳,不出声,只是一拜。 “至于你,英博。”为首之人转向旁边的傀儡师与小太监,低声道。“也仍旧如此前一般,每时辰杀一人,掩护我等行动,越似鬼神作祟越好。待到亥时一过,你便前往‘那处’,听大师差遣,诛杀‘那人’。” “明白。”英博点头,迟疑片刻,他像是不甘心般,问那为首之人,“这剩下几个人里,能不能包含叶吟云——就是昔日北斗卫中的叶帅。” “圆静大师没有安排此事,你自行决定即可。” 英博听见,脸上露出舒展神情。除去他外。另有些人又请教其他事宜,为首之人一一答了。好一会后,人群重归寂静,显然已是诸事安排妥当。 “没人再有问题了吧?好,那我便传圆静大师口谕——” 为首之人深吸一气,沉声道:“各位弟兄之中,有人是我昔日部下,有人是为昔日藩镇同僚长官报仇而来,还有些人,是被那昏君造下的冤案错案牵连的无辜者。无论如何,既然身在此处,必然是与大唐皇朝有血海深仇之人。今夜,便是我等复仇之夜!” 众人随他话语,齐齐下拜。裳伽不想过于显眼,就找个角落,悄悄跪下。 “为今夜,我等准备了多年,如今山棚统统已戮,再不会出背叛之人!弟兄们边放开去做,莫要缚了手脚。就在今夜,我们实现圆静大师昔年宏图。毕生夙愿,以当年血洗洛阳之势,血洗长安,将那昏君加诸我们身上的,十倍、百倍奉还!” 他声音不大,却激昂非常。众人听见,都齐齐下拜。再抬起头来时。只见一个身影,出现在了不远处画舫船舷之上—— “嗯?”裳伽一愣,旋即大吃一惊,“咦?!” 那是一个高大的胡僧。即使他孤身一人立于画舫之上,仍旧可以看出,他差不多有常人两人高。隔得远了,面目看不清。但能分辨出他眼眶深陷,鼻尖高耸,赫然是胡人模样。他虽身披袈裟,手持念珠,可面色严肃,不威自怒,一股一场强烈的杀气,即使在亭中,也感受得十分清晰。 这……确实很像是圆静,那当年被当街斩首的枭雄……不,应该说……就是他……难道他……当真复生了? 裳伽心中惊讶不已,更不要说那些部下们。他们齐齐磕头,有些甚至落下了泪水。那为首之人转过身,对着船上的胡僧深深一拜:“圆静大师,我等,去也!” 那胡僧听闻,点了点头,然后双手合十,行了一礼,宝相颇为庄严。亭中众人又拜了几番,便各自离去,显然是准备起来。白隼经过裳伽身边,摇头低声道:“差点暴露,看你给我惹的傻事。” 裳伽还没从圆静复生这件事中恢复过来,有些呆滞,只是跟着白隼,往外走去。外间,果真如刚才为首之人一般。准备好了大量的车辇,车顶都刻有“圣磐”字样,车身画了五颜六色的鬼怪、妖魅,与普通百戏班没什么不同。 白隼绕到一辆马车旁,先行上车检查详情。裳伽站在车外等候,突见英博一脸戾气地走过,不由得脱口喊道:“喂。” 英博狠狠地瞪了她一眼。 裳伽不接他的挑衅,只是说道:“你方才围攻我的时候,有短短的迟疑。虽然不过一眨眼,但正因此,让我可以翻盘为胜。” “你是在夸我么?”少年冷冷一笑,“我不需要怜悯。” “不是我,是你。”裳伽说道,“你的迟疑。是因为那一刻你心软了……” “胡说八道!”英博突然暴起,喝道,“少管闲事!” 看来猜中了。裳伽在心中耸肩,或许,自己是让他想起了什么人。 “我就多说一句吧。”她对着英博离去的背影说道,“杀手可以有害怕,却绝不能有怜悯。杀手的怜悯可以给不相干的人,却决不能给猎物。处理不好,这一丝怜悯,最终会害死你——话就到此,好自为之。” 说完,她就转身,头也不回,跃上了白隼准备的马车。 英博已走出好几步,听见她话语,突然停下。沉吟片刻,他又迈开脚步,继续往前走。这一回,他边迈步,边将手伸入了衣襟。 在贴身的里衣里,有一枚发簪。簪子已被烧黑,只剩上半。簪头之上,挂有小小的一片红色,那是珊瑚珠的残骸。 英博的脸闪过片刻忧郁。然而下一刻,他的全身被暴戾之气充满。 “叶吟云。” 他咬牙切齿,字从牙缝中迸出。 “杀。” 工匠疑云 水势逐渐平缓,那木板所做的临时小舟,滑入了长安城的水道之中。易小渊解了剑,以此为桨,看准一处能登岸的地方,划了过去。 “这回入城,就是一番激斗,绝没有喘息之机了。” 在他身后,叶吟云一声长叹。 “敌手为数不少,隐于暗处,我本不想说这无情之语,但上了岸后,大家务必以大局为重,不能为救一两人绊住了脚步。否则,会酿下大错,无法弥补。” 易小渊的剑划出哗哗声响,叶吟云又叹一声。 “特别是你,小渊。我知你不忍见长安城任何一人受害。但世间总有杀一人救百人的景况。到那时,万不可妇人之仁。”他顿了顿,“莫要像我一样,抱恨终身。” “明白了。”金吾卫沉声答道。 此时,木板已靠了岸。月华已脚尖一踮,跃上旁边矮墙。她也不避讳。伸手将阿伦和叶吟云拉了上来。待到易小渊时,那金吾却迟迟不敢伸出手来。 “你害什么羞啊!”少女跺脚道,“再这样,我用腰带把你绑上来了!” 大概在山棚中见惯了杀戮之事,月华倒不似易小渊那么紧张,叶吟云听她娇俏话语,心中也稍有缓解,可一想到今夜可能的血腥,他不由得又猛地一凛。恰在这时,肩膀上的芦花儿也吱吱叫了起来。 “怎么回事?”叶吟云戒备,“就在附近?” 他话音还未落下,突然有两个人影迎面跑来。口中惊道:“你怎么在这?!” 那是两个金吾卫,看装束似乎是府内内卫。纵然现在是寒冷的大雪天,他们仍然跑出了一头的汗。易小渊也扯着嗓子大喊:“竟连你们都出动?!是出了什么大事?” “又死人了、又死人了!” 那两人口里喊道,也不停步,仍旧向前跑去。易小渊和叶吟云对看一眼,立刻跟着两个金吾内卫,跑了过去,一气跑到了一处废弃工坊之中。除去刚才两个跑得气喘吁吁的金吾,还有好几个金吾也赶了过来,他们围在门前,对着工坊上方,指手画脚。 “劳驾,让让,让让。”易小渊有些粗暴地推开同僚,来到门边。几乎是第一眼,他就看见了,一个人以诡异扭曲的姿态被挂在房梁之上,四肢软软垂下,宛若一个被破坏的傀儡。在看到的一瞬间,易小渊和叶吟云心里同时明白过来。 英博。那个可怕的连环案凶手,仍在杀人。 “先生。”易小渊低声对叶吟云耳语,“果然与您预料分毫不差。” “若我推测无错,此人应是他的同伙,身上毕然留有他们隐蔽之处的痕迹。”叶吟云轻推易小渊,“你先试试,能不能让我进去看看。” “好。”易小渊轻咳一声,挺直腰背,就要大步跨过门槛,“金吾办案——” 他话音还未落下,门边已“嗖”的一声伸出只手来,拦在了门前。易小渊顿了顿,赔笑道:“弟兄,都是金吾,既然都来到这了,就让我前去看看吧。” 那伸手拦住的门的金吾卫脸色阴沉:“这可是我第一个发现的。” “是是是。”易小渊艰难地赔笑道,“我就看一眼。有什么线索,立刻让弟兄知道,功劳都是弟兄们的,都是弟兄们的。” 那金吾卫冷笑一声,显然是不相信他所说。他似乎并不知道,此刻的长安正陷于为难之中,他满心满眼,有的只是自己的功劳,与“莫让这再世国老争功”。 “你!”易小渊急道,“你不知道现在长安……” 眼看他要将实情说出,叶吟云赶紧喝道:“小渊。” 易小渊回过神来,他扭过头,递给叶吟云一个焦急的眼神。围观的众金吾见暴躁的易小渊对这落魄道士毕恭毕敬,一时间也不知他是个什么人物,都向他投去狐疑目光。叶吟云见状,便向前一步,沉声对那卡在门前的金吾卫说道。 “请让我进去查看。” “你?”那金吾狐疑道,“你是何人?” 叶吟云伸手一抽。自腰间抽出一枚沉重的腰牌,低声道:“我乃,副将曲天霖。” 众金吾都呆住了,他们都听说过曲天霖的威名,但曲天霖离开金吾府甚久,众人早已淡忘他的模样。乍见叶吟云拿出腰牌,他们想也不想,统统信了,纷纷低头行礼。 而那卡门的金吾也立刻换了副表情:“不知副将今日回归,请进,请进。” 叶吟云顺水推舟,与易小渊一起步入工坊,细看那英博屠戮的尸首。那尸首是个年轻男子,应该不过二十五岁年纪,他颈上、手上都缠有丝线,看似琴弦、钢丝一类,叶吟云已知是英博所为,也不惊讶。只是边细看边说道。 “此人身强体健,看来生前饮食不至匮乏,甚至可说,每日吃得还不错。” 他缓缓扫过尸首身体,继续说道:“你们看,还有饰物,看来不是赤贫之人。这样一个看起来不缺钱的人,在这么冷的今天,只穿了一条袍子。可见此人是个勤勉干活的工匠。你们看他死去的姿态,身子前倾弯曲,应是在低头干活之时,猝不及防被人勒死。” 说这话时。叶吟云的眼神扫过尸首的脚。他的一只鞋子掉落了,赤足露在外面,叶吟云眼神一动,陷入沉思。过了片刻,突然听见旁边有人唤道:“曲副将!曲副将!” “哎?”他呆了呆,旋即想起此刻正扮演“曲天霖”,便立刻应道,“怎么了?” 那是方才把着门不让进的金吾卫,不知何时,他挤到叶吟云身边,将易小渊都推到一边。只见他双手一抱,满脸喜色:“副将可知此人是何处工匠?能否告知小的,小的立刻回府中禀报……” “嗯。”叶吟云按住心中的厌恶之色,他转过身去,抓起工匠的手,轻轻触碰。 “手还未完全僵硬,看来此人新死不久。他手上长有老茧,无论左右手。都在掌心上方,手指根部。这样的人,一般是专事研磨的工匠,与我之前推断相符。” “副将英明,副将英明。” 叶吟云装作没听见金吾奉承,掰开尸首手指仔细观看。 “指上沾有不少粉末啊。青绿色、暗褐色、绛红、鹅黄,嗯……” 他本想将那指尖放在鼻前闻一闻,已确定沾到的到底是何物。但这念头一出现他就放弃了,今日天气寒冷,尸首又是刚去不久,隔得远些。闻不到明显尸臭。离得近了,说不定就有味儿了。现下大事当前,叶吟云当然不想呕吐症发,于是他抬起头道:“这看来似乎是花草粉末,说不定此人是药铺制药师傅。” “知道了,知道了。小的这就回报,这就回报。” “既是如此,也差不多了。金吾府长官找我还有事,那我便告辞了。”叶吟云挥挥手,“本次前来,我是秘密行事,这跛脚与道士模样,皆是伪装,你们务必守口如瓶。若谁说出去了,就是泄露军机,要案军法处置,你们,可明白了?” 众金吾躬身行礼,齐声说道:“明白!” “明白就好,小渊,我们速速离去!” “是!”易小渊接道,立刻跟在叶吟云身后。有那么一时半刻,他眼前恍惚不是走路一瘸一拐的道士,而是昔日意气风发的长安第一神探与北斗卫。叶帅。 正思虑间,一个白影从旁边跳出来:“完事了?” 那是月华,在她背后,是正爬出来的阿伦,沾了一头枯叶。 叶吟云点了点头,白衣少女二话不说,一把抓住叶吟云的手:“让我看看。” 还未等众人反应过来,她已将鼻尖凑近,口中念叨道:“这褐色是铁锈……绛红是胭脂……鹅黄是擦脸用的硝,这青绿色的……应该是……是一种药材……” “哈!”沉吟片刻,她惊叫起来,“是马兜铃果!” “哦。”叶吟云轻轻点头。“原来如此。” “臭道士,你说错了哦!”月华笑道,“那人才不是什么药铺工匠!” “我知道呀。”叶吟云回头看那些金吾卫,低声道,“我故意骗他们的。” “啊?!”从后面赶上来的金吾卫张大了嘴,“那这么说……” “他是做女子妆粉的。”月华道,“看来,我们要去搜查那些做妆粉的店铺咯!” “不。” 叶吟云打断了她,月华睁大了眼睛:“哎?” “你说的没错,死者手上沾着的确实是妆粉,”叶吟云说道,“但我刚才留心看了看他的脚,他的脚与常人不同,脚趾微微勾起,像是要抓住什么一般。只有惯于行船的渔夫、水手,因为要在晃悠的船上站稳,才会练出这种脚趾。” “这……”易小渊说道,“你的意思是,英博的大本营是在船上?” 叶吟云似乎猜到他要说什么,只是笑而不答。 “不会吧?长安城水路本来就少,水边不是有人居住,就是热闹街巷。你看,今早英博溺毙他人,都能被人看见。要谋刺杀之事,若在船上,未免太过显眼了。” “说的很对。”叶吟云笑道,“但有一种船例外。” “什么船?” “大宅之中,湖内画舫。” 守株待兔 黑暗之中,杜秋娘迟疑片刻,轻声道:“……壮士。” 虽然之前几度交锋,可她实在不知该如何称呼刺客,斟酌许久,她才挑了这个词。 那刺客果然应了:“嗯?” “……壮士可知现在朝中形势?” 杜秋娘轻声问道,眼看对面暗中之人没有回应,她便一气说了下去。 “如今的大唐,外有回纥、匈奴虎视眈眈,内则有藩镇节度使暗藏居心,总想借机行那安禄山谋反之事,至于山棚、流寇,更是数不胜数,眼前的安稳不过表面之相,稍有不慎,那安史之乱、泾师之变又会卷土重来,接着便是民不聊生、生灵涂炭。” 说这话时,她想起自己经历过的诸多腥风血雨。不由得微微皱眉。 然后她继续说道:“至于朝中,圣上长子已逝,之后虽立郭贵妃之子为太子,但神策军及朝中大臣,更欲立澧王为太子,因了这立储之事。朝中已暗中分成多派。若无圣上制衡,诸多派系定会斗得你死我活,造成罪臣、冤案无数。” 刺客发出一声嘶哑的冷笑:“你与我说这些做什么?” “身在此处,妾便直说了——壮士,你胁迫的是圣上,毁的是这‘元和中兴’,害苦的,可是大唐的文武百官,天下的万民百姓啊。” 她顿了顿,“更何况,日太宗造玄武门之变,囚父杀兄。但终成开元盛世;武天后将亲生儿女屠杀流放,武周一朝也延续盛世之风。天子之家不似常人,逼不得已的情势数不胜数。人死不能复生,壮士为一句话,搭上自己性命,这,又是何必?” 她晓之以情,动之以理,换了常人,说不定有所松动。然而在这刺客面前,只换来又一声讽刺的冷笑。许久,他才重又问道:“刀人,你来自哪里?” 杜秋娘一愣:“妾出身金陵建康……” “嚯!”刺客一声厉喝,“说实话!” “……”杜秋娘声音低了下去,沉吟片刻,她还是回答了,“西域,黠嘎斯人。” “黠嘎斯,我知道,那是信奉战神玛纳斯的部落。曾经,你们协助大唐,攻打回纥人。可安史之乱后,大唐不帮你们了,你们就被回纥人打得落花流水,还赶到了草原的边上,靠吃干草雪水过活,可怜得很。” 杜秋娘,不,应该说是银刀,听见这话,不由自主地抿住了嘴唇。 “女子,你在家乡时,族中换了几次大父?可有哪一位大父把你族救出危难境地?”刺客突然厉声地笑了起来,“如果单凭一人就能决定一国一族的命运,何须还要你一个女子在此处卖身卖力,换取大唐拯救你族的一线希望?” 一滴汗珠从银刀的额上落下。沾湿了她毫无妆容的素颜。 而刺客的声音传来,宛如草原上的大巫,话语里仿佛魔咒:“你就没想过么?他的儿子,或者他的孙子,说不定勿需你再言说,他就会令大唐拯救黠嘎斯……” 不要。不要再说了。银刀在心里说着。她隐忍多年,不会因为几句话就反戈。可不得不承认,这个刺客除去武艺,攻心之计也是上等。虽然不知距离子时还有多久,她知道,接下来等待她的,是更加艰苦的战斗。 想到此处,银刀不由得握紧了衣摆。丝制的亵衣,被绞成了一团。 几滴血珠自指尖滑落,沿着布料纹路,纵横交错,扩散开来。 “……你往哪儿走?”裳伽突然警惕,“这是相反的方向。” 方才她与英博一番交谈。之后便与白隼一起上了一辆“圣磐”百戏的马车。伊祁玄解制作的神奇水晶山也在车上,所以,虽然只有两人,看上去也挺像那么回事。 裳伽本欲养精蓄锐,待到白隼有令才行动,可那马车行出大宅不过半时辰,驾车的白隼却突然变了方向,又往大宅回去了。 这令裳伽十分不解,她站了起来,像一只弓起背的猫。 “莫慌。”白隼说,“停车再与你细说。” 他熟练驾车,不一会儿就回到了大宅,当然,他并未从大宅入内,而是车辕一转,重又在大宅后面附近的墙边停下了。然后白隼下马,撩起帘子,似笑非笑地看着裳伽:“汉人有句话。叫守株待兔。” “哦?守什么株?又待什么兔?” 白隼将帘子一撩,走到裳伽身边坐下。他看着那水晶山,沉思片刻,然后说道:“刚才与你对打的人,名叫张英博。” 裳伽显然兴趣缺缺:“哦。” “几年前长安连环杀,他父亲被认作凶手,被砍了头。”白隼做个手势,“据说,他曾隐于宫中,想刺杀大家,可惜被识破了。” 他顿了顿:“如今,他以一身傀儡之技。投靠圆静大师,为父报仇。在计划中,他要模仿当年那事,仿造鬼神所为,每一时辰杀一人,引开他人注意,好令大师血洗长安。” 裳伽看着白隼的侧脸,敷衍道:“原来是这样。” “呵,他刚才回来,急急忙忙地杀了个自己人,不是吗?” “对。”裳伽接道,“所以我教训了他一顿。” “裳伽。”白隼沉声说道,“若不是着急,没人会愿意杀自己的弟兄。” “着急?着什么急?” “你刚才和他一番对决,你觉得,他那傀儡术,如何?” “……”裳伽沉吟片刻,“极强。” 她又想了想:“若非那孩子有些心浮气躁。我不会寻到破绽,恐怕也不会……也不会侥幸获胜。” “说得好,由会杀戮之舞的人说出此番评价,我想英博听见,应会十分高兴。”白隼声音突然低了下来,“他之所以会屠戮弟兄。当然是任务没有完成——没有在规定时间里,成功地杀害相应之人。” “嗯?!”裳伽这才惊觉,“没有……成功……” “以英博武力与复仇意志,绝不至于出现这样的差错。所以我推测,”白隼拖长了声音,“有人阻拦他。而且,还是手段相当厉害的人。” 裳伽睁大了眼睛,望着白隼:“我对你有些刮目相待了。” “既能阻止英博,那人迟早会找到这里来。”白隼笑道,“我们又不急着点火药,不如在这里呆着,说不定收点渔翁之利。” “好吧。”裳伽问,“那会是个什么样的人?” “你说谁?” “阻止英博的人。你刚才说,会追到这里的人。” 白隼有些迟疑,他斟酌着词汇。沉吟片刻,他才终于说出:“我想,是一个看一眼便能知晓许多的人。” 不等裳伽回话,他轻声点头道:“没错,和我一样的人。” 裳伽抬眼,有些警觉:“你好似知道他是谁……” 白隼没有说话,他站了起来。裳伽看不见他的正脸,可在水晶山的倒影中,她看到了他的眼睛。此刻,在那一双略带湖蓝色的双眼之中,不甘与愤怒,宛若烈火,正熊熊地燃烧不停,几乎要夺眶而出。 “确定是那处么?” 叶吟云拖着跛脚,一瘸一拐地在长安城街道上行进。在他前面跑出足有二十来步远的易小渊回头喊道:“没错!方圆五里。就那宅里有画舫!” 方才叶吟云见到工匠尸首,推测英博老巢应在画舫之中,又考虑到亡者新死不久,所处应该不远,于是便让易小渊带阿伦、月华寻找。 此处临近收留老弱病残的悲宁坊,豪宅本就不多,不一会儿就问到了。四人便急急地赶去。然而,叶吟云方才在墓中消耗甚多,如今已是精疲力尽,本就迟缓的脚步更加滞涩,不一会儿就落在了另外三人身后。 此刻,易小渊一边回话。一边颇为担忧地望着他,叶吟云也不想动摇军心,于是挥手道:“你们先行,我随后便赶上。” “好!”易小渊应道,也将手一挥,“月华!阿伦!我们走!” 想到能够追捕凶犯,他一身热血又沸腾起来,不由得加快了脚步,奋力直奔。不一会儿,便到了那有画舫的大门前。门前遍布车辙,显然曾有人进出,易小渊抬头,只见门上虽挂了一把巨大的、足有手臂长的门锁,可并未锁紧,只要一推,门就能大开。 “月华,阿伦。”他低声道,“你们退后。” 另两人不知发生什么,只是依他所言,停下了脚步。易小渊深吸一气,一手按在剑上,另一手按在门上,他深吸一气:“金吾办案!速速……” “小渊!”远处的叶吟云急道,“小心埋伏。” “……速速出来!” 然而已经晚了,易小渊早已用力一脚,踹开大门,大步跑了进去。 刚冲进大门,金吾卫就看到了一个人影——那人头皮精光,一身袈裟,显然是个和尚。偌大的宅邸中,只有他孤身一人,背对着门,站在其中。易小渊“喂、喂”地喊了几声,那人却仍旧站着,连头也没回。 “你到底是人是鬼?!呆站着干什么?还不快快回话!” 易小渊边呵斥,边大步流星地走向那人,伸手按住他的肩膀,使劲将他扳过来。然而,在看到那人面目的一瞬间,纵使是这胆大的金吾卫也不由得发出一声惊呼,仿佛被火烫到一般,猛地缩回了手。 “你……你……怎么会是……你?!” 十面埋伏 昔日的场景如同亲眼所见,历历在目。 夕阳如血般殷红,天空之下,被绑缚的胡僧发出尖利的嘲笑,声音宛若野兽嘶鸣。 “鼠辈!你还敢自称健儿?” “都是你误我事!不能使东都洛阳血流成河!” 巨锤重重击上膝盖,发出骨裂肉绽的声音。刽子手手起刀落,犯人的头颅应声落地。那头颅滚动着,渐渐与眼前直腰而立的僧人面目完全重合—— “圆、圆静!”易小渊呆住了,“你不是已经死了?” 身后,月华和阿伦跑来,听见易小渊的喊叫,他们异口同声地问道:“发生了什么?” 几乎是同时,他们看见了立在对面的胡僧。虽然无人回话,没有动作,可月华还是感觉到,一股极其强烈的杀气如风吹过。她不由自主向后缩了缩,口中虚张声势地喊道:“喂,秃驴。你对他做了什么?” 阿伦也支吾道:“这、这位师父,你、你可看见可、可疑之人……” 胡僧没有答话,他望着他们,一下,两下,轻轻地摇了摇头:“可惜。可惜。” 接下来的一切不过发生在片刻间。胡僧的话音还未落下,旁边已传来“嗖”的一声轻响。月华首先听见,立刻往声音方向望去,只见右边树丛中钻出一人,手持弓弩,对准三人。 “不好。”月华轻道,“有埋伏。” 她后退一步,意欲避开弓手袭击,可这么一退,她又看见,在左侧低矮树上,也盘踞着一个弓箭手。月华心道不妙。抬眼环视一周,果不其然,此刻的大宅之中,藏有十余个弓弩手,隐于各处,将三人团团围住。 这可如何是好!月华心中急道,他们包围成一圈,若乱箭齐发,不管往哪个方向躲避,都会被射成刺猬。想到此处,她不由得口中急道:“有话好说!有话好说!” 她喊得大声,尖利的嗓音震得阿伦耳朵内嗡嗡直响。可那胡僧像是完全没有听见,只是立于原地,一只手高高举起。 “别!”月华嘶声,“停下!” 胡僧没有丝毫的迟疑,他以手为刀,重重地挥下。 一瞬间,数十只箭簇如同暴雨,直朝三人袭来,没有一丝的间隙。 “里面似乎有动静。” 大宅之外,裳伽眨了眨眼睛,轻声说道。白隼却像没有听见一般,仍旧注视着水晶山,口中继续刚才的话题:“……昔年,曾有一个人,我们年龄相近,性格相仿,无论武艺还是智慧,我都与他不相伯仲,难分轩轾。” 裳伽只是听着外间动静:“然后?” “那人,只需在后方提点几句,找些线索,就可获得‘长安第一神探’的美名。而我,即使同样看破真相,也只能在队中做一名可怜的斥候,做着最脏手最累人的活。到了最后。寂寂无名,无人知晓——你知道,这是为什么么?” 裳伽多少猜到,可面上仍旧装傻:“不知道啊。” “因为他是汉人,而我,是胡人,不,应该说,我有来自我母的胡人血统,就因为这一点微小的差别——无法改变的差别!” 白隼迈出一步,撩开马车帘子。如此一来,宅内隐约的打斗之声变得更加清晰。白隼却丝毫没有搭理的意思,只是看着远处模糊的街巷,沉声说道。 “我生于长安,长于长安,仁义信理智,不在任何一个汉人之下。幼时的我,也有个建功立业。登上凌烟阁的美梦啊……曾几何时,我把长安看作自己的故乡,可是啊,可是——长安,并不把我看作他的乡民。” 裳伽不语。安史之乱后,长安虽仍旧维持着汉胡混居的热闹景象,但大唐之民,对胡人早已是又利用又防备的暧昧状态。白隼生来带着胡人血统,不得汉人信任,也是无可奈何之事。 就在她思虑之时,白隼突然回头,低声唤道:“裳伽。” 胡女抬起头,注视着对面略带疯狂的眼睛:“又怎么了?” “我曾活在虚幻的梦境中,如今,已经醒了。”白隼顿了顿,“黠嘎斯的女儿,杀戮之舞的武神,我的武器。我的王牌,只有你,才能实现我真正的愿望。” “真正的……愿望?” “没错。”白隼低声道,“我想做的,只是……只是让曾经那个人,尝尝我一生都在品尝的苦味,那种无能为力的味道。你看——他来了。” 裳伽一惊,循声望去,只见马车之外,一个只穿里衣的落魄道人匆匆赶来,深一脚浅一脚的模样十分滑稽,走到大宅门前。还顺手把门上未扣的长锁取了下来。 她不由得皱眉:“就是这样一个人?” “是的。”白隼丝毫没有玩笑的意味,他咬牙切齿地说道,“就是他。” “就是他——叶吟云,也是,北斗卫叶帅。” 裳伽眼睛骤然一亮,这个名字,她也曾在英博口中听过。 马车里的对话十分悠闲,可摆在叶吟云面前的状况间不容发。他刚步入大宅,就看见易小渊、月华和阿伦三人挤在原地,一副因恐惧动弹不得的模样。而在半空之中,数枚尖利的箭簇正向着三人,飞驰而来。 此刻,奔跑前去救援已来不及,叶吟云不急多想,脱口而出。 “小渊!砍箭!” 月华听见叶吟云声音,心内顿时有了底气。她看一眼旁边的易小渊,喊道“快起来!”,她灵光一闪。旋即脱口喊道:“若真是鬼,还用打埋伏么?!” 她虽不知详情,可就是这么一句话,正好解了易小渊心魔。年轻的金吾浑身一颤,如梦方醒,嘴里一边喃喃道“对啊”。一边挥出了长剑。 箭虽快,可易小渊剑术也不差,他拔剑猛砍,面前数枚箭已被他拦腰斩断。 “小心背后!”月华喊道,“阿伦趴下!金吾,快躲!” 她眼疾手快。按住阿伦脖颈,将他压在地上。随后她自己也趴下,蹲下之前,她不忘拉一把易小渊的腰带。她本想借此将易小渊拉倒,以躲过其他方向的飞箭。然而人高马大的易小渊哪是她能拉得动的,只见他踉跄一下,骤然转身,看见身后箭来,便作势要砍。可飞箭速度极快,已带着嗖嗖风声,眼看就要正中易小渊心窝。 月华匍匐在地,心里连叫不好,可此时此刻,她也无计可施,然而就在她慌乱之时,突然间,耳边传来一阵“叮叮当当”的声响,仿佛金属撞击之声。还未看清什么情况,又是“砰咚”一声,有什么东西,笨重地落在了地上。 同时落在地上的,还有最前面的两根箭簇。 “这是……锁?”月华睁大了眼睛,“可好了!竟真的救回来了!” 方才在电光火石之间,叶吟云自远处掷出了门上的长锁。那锁虽又锈又重。可足以将最前面的几枚箭击得失去力道,掉落在地。这攻势虽短,却解了易小渊性命之危,还给了他足够的时间,只见他上下奋力挥剑,不费很大力气,就将后续而来的箭统统斩断,彻底解除了众人被射成刺猬的危险。 “好!太好了!” 月华欢呼雀跃,不等弓箭手有所动作,就抽下腰带,在地面用力一扫。地面本就满是雪尘,被她这么一搅。顿时纷纷扬扬扬起了雪雾。不知是看不清状况,还是没得到那胡僧圆静的指示,弓箭手们一时不敢轻举妄动。月华就在那一片雪尘中,扑到了易小渊身上,口中说道:“金吾,听好,你把我举起来。” “哈?”易小渊的脸隐在雪尘之中,看不清什么表情。 “哎呀你可真麻烦,快,半蹲下来,我踩在你肩膀上。” 月华催促,易小渊也只得照办。还不等他蹲下,月华以一个轻跃,已站在他肩膀上。迷离的雪雾中,只有在身旁的阿伦看得清晰。月华立在易小渊肩上,突然开始旋转起来。她衣裙撑开,宛如曾经长安城中的神奇舞姬,跳出掌上胡旋之舞,轻盈动人。 “好好看啊。”小府兵被迷得失魂落魄,“月华姊姊……” 可月华显然并不为好看而舞,她口中轻喝“去!”,将腰间的药粉袋尽数甩出。那些小药粉袋本就是暗器,一经落地,立刻暴烈。不过片刻,方才还举弓欲射的弓箭手,纷纷发出了惊叫之声,显然是被药粉迷了眼睛,呛了喉咙,只剩伏地喘息的份儿。 雪雾尚未散去,埋伏之人几乎都已中招,月华一个后跃,从易小渊肩上落下。此刻,她正满心欢喜,正欲接受众人称赞,然而几乎是同时,一道冰冷的目光如同暗器,直直地划过她的脊背,令她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战。 “糟糕。”她在心中说道,“那个狠角色,还在。” 仿佛应证她所思所想一般,易小渊反握长剑,向前一步,将她与阿伦挡在身后。叶吟云从后赶来,站在易小渊身边,四人立在原地,没有一人说话,也没有一人对看。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对面,那迷离雪雾之后。 那边的雪雾也在散去,那个人影,正在逐渐地,现出高大而凶狠的身形来。 可怖之力 “道长小心。” 易小渊反手握剑,挡在众人前面。 “那可是圆静,不……看起来像是圆静。” “无妨。”叶吟云轻声说道,“不管是谁,先将他制住。” “我和阿伦会看着周围。”月华插嘴道,“你们打快点。” 说这话时她不由自主地咽下一口唾沫。远处,雪雾散去,那个“圆静”立在那里,方才的箭雨,他连挪都没有挪动一步。在他的脚下,满是被折断的箭。易小渊见了,不由得吃惊:“这人竟是徒手断箭,好生厉害。” 他正思虑间,远处的人面貌逐渐清晰起来。正如刚才所见,他一身袈裟。胡人面孔,看着四人脚下地面,面色阴沉,眼中有一丝恼怒的神色。 叶吟云向前一步:“阁下是何人?” “圆静”没有答话,仍旧低头。 叶吟云又向前一步:“人不会死而复生。阁下定是伪装——圆静意图血洗洛阳,是恶贯满盈之人,你为什么这样做?” 易小渊见状,也随着他向前走了一步。“圆静”,就在这时,抬起头来。 他首先看到的是面前的叶吟云。一瞬间,他浑身的杀气突然暴涨。 叶吟云本能抬袖,旋即又放下,呵斥道:“无论你是何人,快快伏法!” “叛徒。” 胡僧嘴里冷冷地挤出几个字。 “什么?”叶吟云一愣。 胡僧嘴唇哆嗦。他看着叶吟云,双眼几乎要瞪出血来。只听他喃喃说道:“是你……是你,若不是你,宁太子也不会死……” 叶吟云只觉得心中一痛,辩解道:“我不是……” “不会死……北斗卫也不会零散,落得如此,不能解恨,叛徒,叛徒……” 胡僧咬牙切齿,到最后,已是语无伦次。叶吟云被戳中心中要害,悲痛不已,可他仍旧稳定心神,沉声问道:“你是谁?” 然而回答他的却是一声厉喝:“杀!” 易小渊脱口喊道:“先生小心!” 还是晚了一步。话音落下,一股巨大的力道,已带着呼呼风声和雪花,向四人扑过来。易小渊本想拔剑格挡,却被风猛地一带,长剑被震得脱手,他整个人也往旁边倒去,重重地摔在地上,疼得嗷嗷直叫。 “混蛋!”易小渊惨叫,“这家伙,简直是发疯韩头的五倍!” “何止五倍,简直……简直十倍!” 月华惊恐的声音传来。情况紧急,她只来得及拉着阿伦推开,在脚下,那青石铺成的地面,硬生生地被砸开了一条缝。再抬头,她看见胡僧自背后拔出一柄足有一人高的巨刃。双手握着,使出浑身劲道,向半跪在地的叶吟云劈去,口中大声嘶吼。 “先生!”易小渊急了,大声喊道,“先生接着!” 他立刻弯腰捡起长剑,用力扔向叶吟云方向。剑还未落地,胡僧巨刃已再次击向地面,腾起浓浓雪尘,周围模糊一片。冰冷的雪灌入易小渊口鼻之中,他大声咳嗽起来。 “先生……先生没事吧?先生!” 无人回应。易小渊不由得心中一凛,拔腿狂奔。然而还没跑出五、六步,突然之间,“呼——”的一声,眼前的雪幕硬生生地撕开一个口子。高大阴暗身影出现在他面前。易小渊骤然停步,抬起头,他看见胡僧凶神恶煞的脸,和他吓人的巨刃。 “你!”易小渊厉声呵斥,“你莫要……” 他话音未落,那胡僧已高高举起手中巨刃。易小渊本能地想要拔剑格挡,可将手一伸,却什么也没有摸到。直到这时,他才想起,片刻间他将长剑抛给了叶吟云,如今浑身上下,没有一件可以勉强抵挡的武器。 易小渊浑身一震。 再抬头,胡僧的巨刃已经挥下,眼看就要将他砸成一摊肉泥…… “啊——”远处传来尖叫声,或许是月华。或许是阿伦。易小渊心知躲闪不过,只得闭上眼睛,口中尽本能地喊出:“你们快……跑!” 喊声。叫声。呼呼风声。全部混杂在一起。 一滴汗水自易小渊额头滑落,滑过他的脸,顺着他的胡子,一直滑到他脖颈里面。 这……等死的时间,是不是太长了?易小渊愣了愣,旋即睁开了眼睛。他看见了那把巨刃,堪堪地停在了他的头顶。距离他那脑壳,不过一只手指的距离。对面。那胡僧盯着他,许久,说出一句:“不是你。” 然后他转过身,仿佛冲开雪幕般,迈步离去。 易小渊立在原地,浑身冷汗直冒,他想追那个胡僧,可此刻却动弹不得。就在他发愣的时候,一只软软的手按上他的肩膀,有人轻声道:“喂,没事吧?” “没……”那是月华,易小渊浑身一凛,这才回到现实,“是他放过了我……” “哎,没事就好。没事就好。” 月华低声说道,声音里带着几分颤抖。远处,巨刃重击地面的声响不断传来,震得人耳膜生疼,其中还夹杂着胡僧的大吼“叛徒!”、“以你的命抵弟兄们的命来!” “啊!”阿伦发出带哭腔的喊声。“是仙长!” “……”易小渊有点虚脱。 “他放过了你。”月华沉吟,“却只追着道士单挑?” “是……”易小渊答道,想到刚才胡僧仿佛施舍般地轻易放过了他,屈辱和恐惧混杂在一起,更令人双腿发软。呼吸急促。 “先救人。”月华抓住他手臂,“要不要去喊人来?” “不成。”易小渊摇头,“人喊来了,先生肯定早就……” “那怎么办?”阿伦带着哭声喊道,“易大人!” “我怎知道!” 一路走来,他们三人都仰赖叶吟云指挥,如今失了首脑,一时不知该如何是好。就在这犹豫间,胡僧和叶吟云仍在激斗,喊叫之声越来越远。却越来越响,在冰冷的风中听得越发清晰—— “直娘贼!你只会躲!” “当年枉费我们也当你北斗卫,你倒倒戈!” “你这叛徒,圆静的探子!” “——哎?!” 听到最后一句,这边三人齐齐都是一惊。 易小渊和月华面面相觑,阿伦脱口问道:“怎么回事?” 他又问道:“我们不是……追逐圆静而来,怎地……怎地仙长反而成了……成了圆静的探子……” 月华也摸不着头脑:“那他还打个什么劲?” 易小渊迷惑的神色突然严肃,他环视一周,脱口说道:“不管了。” “不管什么?”阿伦和月华异口同声问道。 “我是个粗人,我们就按粗人的规矩办。听好了,一会我们这样……” 看着五大三粗的他突然提起计谋。月华和阿伦脸上都露出狐疑神色,可眼下也没有办法,只得点了点头。 大宅之内,打斗正在持续。大宅之外,马车之中,胡女杀手裳伽正竖起耳朵,听着里面的状况:“虽不知是哪边,但似乎有一边强大如神,而另一边渺小如蝼蚁。” 旁边的白隼冷不丁地说了一句:“正如回纥和你们黠嘎斯,不是么?” 裳伽扭过头。眼神中闪过一丝愤怒。可她最终还是压制了下来,再次扭过头去。白隼又冷笑起来:“难道不是么?” “我不想再谈论此事。” “那便继续刚才的话题吧。你说,你和你的姐姐随黠嘎斯使团而来……” “……是的。黠嘎斯部落,被回纥围困多年,眼见突围无用,新的大汉便组建使团,令我们来到这大唐求援。”裳伽眼神中仿佛有水波流动,“白隼,你知道么?黠嘎斯的人,以金发碧眼为贵,黑发乌眼为贱,我与我的姐姐,正好便是这两样相貌。” 白隼注视着裳伽,脸上露出诡异莫测的微笑。 “我们姐妹俩,一出生便被选中,要成为战士,保护使团顺利到达大唐。自懂事起,我们便学习杀戮之舞,各类搏斗之术,只不过,我在宫廷,而我姐姐是在市井。”裳伽眼神仍旧摇晃,“我享受着荣华,而我的姐姐却必须艰难求生,我反手便能得到的东西,她拼尽全力也无法获得,我也不知道,她是否曾如你一样,嫉恨着我。” “呵,有趣。”白隼道,“然后呢?” “殊途同归。”裳伽笑道,“无论荣华还是贫贱,我们最终的道路,便是加入使团。你一直身在大唐,大概是从未想过旅途有多么艰苦。我们为躲避回纥封锁,从无一生灵的万里雪原一步步走过来,那里开春,便处处是夺命沼泽。一路上,回纥、突厥、匈奴的部落,随时会将我们杀害,我们初时有百余人,到了最后,只有二十来人踏上大唐的土地,这二十来人,只有我们姐妹,最后到达了长安。其他的人,统统死去了。” “哦?发生了什么情事?” “呵。”裳伽笑起来,“是一件非常、非常讽刺的事情。” 如影随形 皇城之内,不知是何处的黑暗之中,秋妃,也是银刀,又一次睁开了眼睛。 “……娘娘。”刺客沙哑的声音响了起来,“黠嘎斯的使团。” “使团,历经千辛万苦,终于来到大唐的国土。”秋妃轻声说道,“通过关卡那一刻,我们都以为,漫长的旅途,终于告一段落……” 她缓缓地走动起来,衣摆划过地面,发出沙沙的作响之声。 “然而那时,我等已是弹尽粮绝,无论饮食、衣物,都所剩无几。虽有人懂得大唐言语,可无人愿意相助我们。是啊,一个远方小小部落的使团,虽有通关文牒与书信,在唐人眼中。几乎与流寇无异。”银刀叹了口气,“于是,使团二十余人,只得在山中,靠打劫过往商旅为生,同时缓步向长安前进。” 她又走动起来,衣衫作响。即使没有光,也可以想象出她婀娜的身姿。 “这其实也无妨,比起过去在雪原沼泽中的艰辛,这不算什么。眼看着就要走到长安郊外,面见圣上,然而有一日……有一日,有一个游侠带着数人前来,誓要将我们这群‘强盗’,一网打尽,甚至,甚至可说是……赶尽杀绝……” 说到此处,她停下了说话声。仿佛在逃避什么一般,在狭小的暗室中不断地迈着步子。许久,她才又说道:“使团长老见来者不善。低头连声哀求,将黠嘎斯、救部落等事一一告知,然而那游侠血气方刚,见偷盗打劫之事确凿,二话不说,拔刀相向。” 她顿了顿:“吾与吾妹,本就为保护使团而来,见此情状,也上前以命相搏。然而长老将我们拼死拉住,说若是伤了大唐之人,我等便无法立足,也无颜请大唐皇帝援救黠嘎斯,于是,我们两人只得看着那游侠,将长老、使团诸人,屠戮殆尽……” “乱世,这样的事,太多。” 龙椅上的皇帝发出一声低沉的叹息,却被刺客嘶哑地打断。 “您错了。盛世,这样的事,也多得很。” “你说什么?!”圣上厉声呵斥。 “您攻打藩镇,不也是如此么?您就如那个游侠,想的是恢复先主的荣耀,大唐的集权,可天下的百姓,却苦于征战……” “闭嘴!”椅上之人大声打断,“花言巧语!” 或许是失血令他虚弱,他喘了几口粗气:“朕也是经历过动乱的,比你们任何一个人都清楚,天下一统,四海归心,才真正能让百姓安居……” 银刀的脚步停滞一下,她想,不能让他们再吵下去,这样,或许会对圣上不利。于是她赶紧出声:“且听我说完吧。” 那边静了下来。 “到了最后,”银刀说道,“使团仅剩数人,我知道再如此,必将全灭,于是狠狠心,也不管什么伤不伤大唐之人。便带着妹妹和另外几人,杀出重围,勉强逃走,终于留了一条性命。” 说到此处,她越发忧伤:“虽留得性命,可人心涣散了。剩余的人,心内惶恐,不是哭喊着求死,就是沮丧想回故乡。我拼命挽留,却无能为力。无奈之下,我只能选择一人独行,在大唐国土之上,以一己之力,完成我的求援之举。” “娘娘当真豪杰之人。”刺客击掌,却语带讽刺,“那么,你的妹妹呢?” “……”银刀有片刻的停滞,“随她去了。” 她不想再在这话题上过多言语,于是说道:“大唐与黠嘎斯不同,男尊女卑,我便化名杜秋娘。一路流落到唐州……” 也是在那时,相识叶帅,牵下一路漫长的缘分。 “后来又遇见李锜,成为他的侍妾,之后便是李锜叛乱,没入宫中,最后便是被圣上赏识,成为他的刀人,也编入北斗卫中,以影卫之身行事……” “呵。”刺客笑起来,“娘娘一路为达目的,想必牺牲了不少东西吧?” 这话十分刺耳,银刀却摇摇头:“孤注一掷之人,何谈牺牲?这一场豪赌,我自身便是筹码。” “赌?你在赌什么?”刺客的声音坚硬而冰冷,“大唐放弃了你的部落,毁灭了你的使团,你还要侍奉在这个皇帝的身旁,为他卖命,你这妇人,未免太过于混淆黑白了。” “赌天下。” 银刀站直了身子。一字一句地说道。 “我保护的不止是圣上,也是‘元和中兴’,更是,天下安宁。” 刺客申辩:“可你的黠嘎斯呢?你的故乡,大唐并不管他的死活。” “身为黠嘎斯人,我历经战乱,身为歌伎,我知民间悲苦。正因为我经过这事,我不愿任何人再遇此事。”银刀叹口气,“大唐也好,黠嘎斯也好,能救得一人,便是一人,能护得一民。便是一民。这便是……这便是我之所求!” 她顿了顿:“所以,我不会让你得逞。” 银刀说得铿锵有力,刺客都不由得停住了说话声。片刻后,他那刻意而古怪嘶哑的话语中有了一丝敬佩之意:“娘娘母仪天下,比那只会趾高气扬的郭贵妃好得多啊,” “莫要挑拨离间。”银刀冷然应对。 “不,不,娘娘确实说得好,无论何人,能救便救,从古至今,非大胸襟者不能说出这话,只是……”刺客的声音又扭曲起来,“只是,看来我并不在这任何人之内。” 话音未落,银刀眼中闪过一丝惊恐。下一刻,火石擦动,白光闪过,有什么锐器带着呼呼风声,向她飞驰而来。银刀毕竟是刺客,近乎本能地将头一偏。躲过了这一击。然而在她的身后,“咔哒”一声,有什么东西应声而断。 “不要以为我不知道。” 刺客低声说道。 “你刚才佯装与我说起旧事,其实是趁机在黑暗中将能找到的绸布丝缎都系在了一起,你想做成一个弹弓,是么?” “!”计谋被识破,银刀有些吃惊。 “水罐、食物。你有很多能向我打来的东西啊。”刺客笑道,“不过很遗憾,娘娘,你这一步棋,被我识破了。” “你……你,该死……” 银刀捂住了心口,这一刻她似乎重新变成了娇弱的秋妃。她虚弱得几乎要昏倒。可在心里却是窃笑的——刺客,你识破了我的“弹弓”,却不知道…… 却不知道,我刚才已把数个布条,虚撘在出水口那里。 只要“弹弓”一被切断,弓弦搭下,那些布条就会落入水道,重新向外面流去。 汉人的佛祖,黠嘎斯的战神,她在心中默默地祝祈道,这一回,这些布条,请一定,一定要让人看见……最好,让叶帅看见…… 秋妃正在祷告,远处的叶吟云正在地上艰难地翻滚。 铁塔般的胡僧,高举巨刃,一刻不停地拍下。叶吟云手握易小渊长剑,却没有一丝抵挡之力,只能无奈地在地上打滚,如同一只落荒而逃的狗,模样难看又屈辱。 若在过去,他早已羞愧难耐,但如今,他已不在意。 他一边翻滚,一边喊叫:“停下!听我解释!” “有本事你不要躲!叛徒!探子!” 胡僧高举巨刃,眼看就要劈下。叶吟云再次旧地一滚,躲开了他的攻击。这不断的一来一去令他更加明白。眼前的人到底是谁。 瞄准空隙,他脱口而出:“燕羽兄……” “你不配!”对面的人大吼道,“你不配叫我的名字!” 巨刃又一次劈来,叶吟云又一次躲开了。此刻,越发熟悉的招式与力道,令他已经猜到眼前的“圆静”到底是何人,那是昔日北斗卫的同僚,也是那卢瞳的师父,更是他寻觅已久的人——游侠燕羽。 但,纵使敏锐如叶吟云,也猜想不透—— 往日最是嫉恶如仇的燕羽,怎么会扮演起臭名昭著的胡僧圆静来? 而且,还与英博这样,与朝廷有仇的人混在一起? 这样想着。他呼喊得更是大声:“燕羽兄,燕羽大哥……” 然而呼喊声却被圆静,也是燕羽的斥骂盖过了:“叛徒!偿命!” 场面顿时胶着起来。叶吟云明白,眼前的情景之中定有蹊跷,必须弄个明白。可是燕羽却因旧事恨他入骨,恨不得将他置于死地,那巨刃一下接一下地落下,叶吟云虽能躲得过一时,却也清楚,天已将黑,如果就此僵持下去,他首先就会耗尽力气。 不要说调查清楚英博行踪,就连还没搞清楚燕羽是怎么回事,就要死在他巨刃之下。 深吸一气,他意图找出一个突破之口。可燕羽的巨刃越用越是顺手,密不透风地向他逼近。叶吟云无奈,只得拼命翻身躲避,如此几回合后,叶吟云被逼到亭子之中,眼看再躲,就要落于那封冰的湖中。 “不好。”他心道,“这水结冰了。” 他没有外袍,只穿着里衣,在严冬中已是难耐。若再落入水中,光是想想都令人瑟瑟发抖,更不用说再如同现在一般,行动敏捷地躲过燕羽的攻击。 他正思虑,燕羽的巨刃已又一次挥来,封住叶吟云退路。叶吟云也无奈,只得沿着浮桥躲避。浮桥窄小,若是燕羽一刀砍下,难保不会连冰带桥一起斩断,想到此处,叶吟云不由得加快脚步,模样狼狈地奔跑起来。 燕羽似乎也发现了他的忧虑,他立在浮桥头,深吸一气,将巨刃高高举起,眼看就要挥下,就在这时,他的背后响起一个声音。 “叶吟云,好你个大骗子!” 远处,满身雪尘的金吾大步跑来,他挥舞着拳头,口中高声喊道。 一场好戏 骗子?我何时又成了骗子? 叶吟云满心狐疑,在他身后,易小渊大步奔跑,口中喊道:“你骗我到这,说是能立个大功,升官发财,谁知你是这样一个恶徒!” 喊叫间,他掠过燕羽身边。高大的胡人警惕地横了他一眼,但最终,还是什么都没做。易小渊大喜,趁势往他巨刃上一撞,然后迈步踏上了浮桥。 他追赶前面的叶吟云,口中喊道:“我本来还是个金吾,如今被你连累,清名全失!还误伤了这位圆静大师,你当真是个可恶的骗子!” 叶吟云在前,虽全力奔跑,可他到底是个跛子。不一会就被易小渊追上。易小渊伸手一拉,将叶吟云拉住,硬是逼迫他转过身来,口中喝道:“恶徒!还我公道!” 话音未落,他已挥起拳头,向叶吟云狠狠地砸了过去。 “小渊不可!”叶吟云急道。“定有误会……” 然而拳头已至,他不得不将头一偏,意图躲过易小渊攻击。 这边,易小渊把式舞得十足,看似用尽全力出拳,可实际上却是软绵绵的一击,没用任何力气。叶吟云不费吹灰之力,便轻松躲过。他还未想明白发生什么,易小渊下一拳又来到了,这一回也是同样,他刻意避开了叶吟云要害,故意相让于他。 但即便如此。他口中仍连声喊道:“骗子!骗子!” 叶吟云不知他葫芦里卖得什么药,只能任他和自己打在一起,如人街头斗殴一般。趁易小渊挥拳间隙,他低声问道:“……小渊,你这是……干什么?” 易小渊挥出一拳:“先生,那人不会伤我。” “他不是圆静,是个侠客假扮。”叶吟云偏头道,“当然不会伤无辜之人。” “嗯。”易小渊含糊道,“这便好了。” “好?好什么?” “跟我演戏吧。”他使个眼神,“先生一会设法把剑给我。” 这样说着,易小渊“哎哟”一声,捂着眼睛,后退一步,口中哀怨道:“你、你竟向我痛下如此杀手!” 叶吟云想起他嘱咐,将手中剑一丢,冷笑一声。 易小渊后退一步,旋即转身,对着浮桥另一头的燕羽磕了个头:“大侠!我被此人所惑,为他卖命!他反而要加害于我,请大侠为我做主!” 燕羽站在桥头,手握巨刃。方才易小渊与叶吟云纠缠许久,他始终没动,或许是怕误伤了易小渊。如今见易小渊突然下跪磕头,眼神不由得有些许变化。 旁边,月华跳了出来,呜呜哭泣道:“我家哥哥身为金吾,为那臭道士所惑,说大师臭名昭著,只要抓捕大师,便可加官进爵。哥哥一时糊涂,便听信了,带着我们前来。如今见状,不由得心中后悔,还请大师原谅。” 阿伦也连连作揖:“大师……大师,兄长真不是故意与你做对……” 一时间,他俩的哭喊声混在一起。场面有些混乱。叶吟云身在其中,仿佛真成了诱骗他“兄妹”三人的骗子。燕羽立在桥头,手握巨刃,看看跪地的易小渊,又看看泪流满面的月华,突然大喝一声:“不要说了!” 他声音如此之大,易小渊不由得浑身一凛,抓起了地上的剑。 “不要说了。”燕羽声音和缓下来,“我听不见。” “……啊?” 在场之人全都愣住了,但仔细一想,也并非无迹可寻。方才月华嘶声喊叫,叶吟云高声辩解,他都仿若不闻一般,若以耳聋解释,倒也说得通了。 就在众人惊讶间,燕羽再度出声。 “莫慌。我虽听不见,但看你们神情眼色,可是被这道士坑害了?” 他看看易小渊。又扭头看看月华。后两人愣了愣,便赶紧忙不迭地点头。 “我明白了。” 燕羽重又握起巨刃,沉声说道。 “我与此人有些积怨,本就不愿牵连你等。既然你们已发现蹊跷,那便快快离去,此人诡计多端,从此别再扯上关系,至于你们的仇怨——” 他看见立在易小渊背后的叶吟云,声音突又一低。 “我便替你们一并报了!也不伤你等名誉。” “啊。”阿伦睁大眼睛,发出压低的惊呼。月华伸手挡住他,自己也微微咋舌。她想,要是自己真是被叶吟云欺骗的女子,说不定此时早已被燕羽的气度和侠义折服,说不定还会立刻拜倒感谢。 可是,话又说回来,这等豪侠之人,怎么会与英博扯上关系? 她正想着,燕羽已迈步走上了浮桥。他身形巨大。脚步沉重,每踏下一步,浮桥都微微震动一下。不过片刻,他已走到易小渊面前,他看了看金吾:“让开吧。” 易小渊半跪在地,双手抱拳,低头轻声道:“是。” 然后他自地上拿起佩剑,侧过身子,从燕羽旁边的间隙,勉强地挤了过去。叶吟云站立原地,没有跑,也没有动。此刻他手无缚鸡之力。就如一个稚嫩孩童面对巨象一般,完全无法招架。 他口中喃喃,轻声叹道:“大哥……还是如此侠义。” 可燕羽听不见这声叹息。他用愤恨的眼神注视着叶吟云,然后,高高举起了手中的巨刃。夕阳之下,巨刃投下暗影,将叶吟云笼罩其中。 说时迟,那时快—— “噗嗤”一声,有什么尖细的东西,刺入了燕羽的后肋。 叶吟云不由得一惊:“小渊?” 那是刚刚转身离去的金吾,还没跑出去的他,突然调转长剑,刺向燕羽。燕羽猝不及防,发出一声压低的惨叫。叶吟云一愣:“燕羽大哥。” “……算计我。你们!统统!算计我!” 他肩膀一抖,几乎要将握剑的易小渊甩开。易小渊赶紧大声喊道:“月华!阿伦!” “好!”亭中的女子和府兵同时接声。方才还装成可怜兮兮,不知所措的他们,此刻伸手折下亭子上方垂下的冰锥,将这些锐利的冰投向燕羽。燕羽刚刚转身。就被冰块击中脖颈、眼睛,虽造不成致命伤,却让燕羽一时无法视物。他虽然身形巨大,武艺高强,可被这孩童游戏般的冰雪困住,却也无可奈何。 “你们……你们这些……混蛋!” 他一声大喊。举起巨刃,就向易小渊拍去。叶吟云急道:“小渊,放手!” “嗷!”不用他提醒,易小渊早已松开剑,往后跳跃躲避。燕羽一击,不见击中。喉中顿时发出声声压低的嘶吼,显是气急。片刻后,他怒吼一声,抡起巨刃,左右挥舞。 “不好!”叶吟云惊叫,“阿伦、月华,快散开!” 少女和小兵听见,立刻一左一右,跑到亭子两段,手中仍不住地丢出冰凌。燕羽虽听不见,但他冷冷一笑,将手中巨刃用力一挥。 “呼”的一声,巨刃前段触到亭子廊柱,竟硬生生将柱子砍去一大块。 “哎呀不好,他要砍亭子了!”月华大声尖叫。 她又一次心道不妙,若她与阿伦此时逃命,没有冰凌阻挡,燕羽很快就能看清,又会陷入被他追捕的局面,然而若不逃命,这亭子倒塌不过一时半刻的事情。想到此刻,她不由得尖声惊叫起来:“道士!金吾!想想办法!” 那边易小渊也急了:“先生,怎么办?” 叶吟云立在浮桥之上,背后天有一丝擦黑。夕阳仍旧炫目。脚下,冰面虽有裂痕,但大部分尚是平整的,如一面镜子,映出桥上人的影子。 他深吸一口气:“小渊,我们,赌一把。” 片刻之后,易小渊赤手空拳,冲向燕羽,向他背后重重打了一拳。 燕羽立刻转身,面向湖中,而易小渊就站在他面前。张牙舞爪:“来啊,我们打。” 他虽听不见,却看得懂金吾动作中的挑衅之意。他沉吟片刻,伸手拔掉了肩上的剑,丢在一边,与此同时,也放下了手中的巨刃。 “他要干什么?”亭中瑟瑟发抖的阿伦问道。 “金吾没带武器,他也不占便宜。”月华低声道,“果真是侠客。” 嘴上这么说,她心里仍是担忧的。易小渊虽然高大,但比起燕羽还是差得十分远,更何况他的优势是耍剑,和武力强大的燕羽相博,那不是前去送死么?想到此处,月华不由得咽下一口唾沫,虽然心知叶吟云必然想到了办法,她的心还是砰砰直跳起来。 浮桥之上,战斗早已打响,燕羽放下兵刃,下一刻,就往易小渊腰上抱去,意图将他按倒,抢得先机。他的动作又快又急,月华看在眼里,急在心中,只盼着易小渊尽快躲避,或是同时攻击,以与燕羽相抗。 然而易小渊却似呆住了一般,微微偏头,看向了旁边的湖面。 那里有什么?月华赶紧也一同望去,原以为那里有叶吟云设下的陷阱或妙计,可无论她如何细看,那里只有一片冻结的冰,除此之外,空无一物。 燕羽大吼着,向易小渊逼近,月华不由得闭上了眼睛…… 交错密文 “呼——”的一声,有什么被击中了。 月华耳边传来阿伦的喊叫:“啊——” 惨了。她心道,定然是金吾出了岔子。 这样想着,她也不敢闭目不见,便赶紧睁开眼睛,然而下一刻出现在眼前的景象,却让她大大地吃了一惊。 易小渊立于浮桥之上,腾挪躲闪,动作虽笨拙不堪,却每次都能躲过燕羽杀招。燕羽见他若此,更是频出杀招,如同草原上胡人角力一般。可他越是用力,易小渊这边越是灵活,像是能预测到他下一步动作般,不等他出手,就已躲开。 “有胜算!”阿伦击掌道,“易大人好生厉害!” “不会吧,那金吾不是只会耍剑……” 月华口中抱怨。越发觉得奇妙。她不由得仰起头来,向后看去,然后她突然惊叫一声:“哎呀!” “月华姊姊怎么了?” “阿伦,你看——” 月华伸手一指,只见激战的二人之后,叶吟云立在浮桥之上。也在比划着动作。他的动作行云流水,与易小渊笨拙生涩大有不同,可再仔细一看,他二人如同人与人影一般,完全是一样的招式,一样的动作。 “我明白了!”阿伦猛地一击,“是冰面!” 月华低头一看,立刻明白过来。叶吟云在后,看着燕羽攻势,做出格挡之势。他的倒影映在冰面之上,易小渊侧头看见,便依葫芦画瓢。击向燕羽。如此一来,精于招式的叶吟云与力气十足的易小渊一搭一档,竟能和燕羽勉强打成平手。 “不,何止平手,我们能赢!” 随着时间的推移,燕羽的招式越发能被叶吟云把握,他渐渐反守为攻,不是一味抵挡,而是加以攻击。那边,易小渊的蛮劲也上来了,简单的招式也用力攻击,竟将人高马大的燕羽都打得几回后退,眼见局势即将逆转—— “小渊!”叶吟云沉声喝道,“下一招,用尽全力!” “是!”金吾喝道,旋即望向冰面。他和叶吟云冰上倒影一起,肩膀一矮,躲过突袭来的燕羽,然后顺势抓住他手臂,抱住他腰,将他扛起后向后猛地甩去。 “咿——喝啊——” 正如叶吟云吩咐,易小渊用上了全身的劲力,胳膊上脖子上的青筋都冒了出来。月华和阿伦看了,连大气都不敢喘,生怕他扛不起燕羽。好在下一刻,易小渊将燕羽举离地面,同样用尽全力,向后面一甩—— “先生趴下。” 叶吟云听见,就地一滚,接下来只听轰隆一声。再回头,只见易小渊愣是将燕羽仍向了画舫。燕羽本就身形巨大,又被易小渊尽全力一扔,愣是将画舫船舷撞出一个窟窿。连接画舫的浮桥也被撞断,冰面碎裂,水涌了上来。 “呼、呼、呼——” 易小渊喘着粗气,汗如雨下。脸上却带着笑意。 “看你、看你还能不能过来……” 他说的没错,现在浮桥已断,画舫又在湖中央。燕羽要是杀将过来,也得在刺骨的水中涉水而行,速度不会很快,这边诸人大可以在此之前飞快逃离。想到此处,阿伦和月华不由得满脸喜色,连连击掌叫好。 然而叶吟云却似呆了一般,站在断了的浮桥头,若有所思。 “先生,你怎么了?”易小渊觉察异样,“此处是他们老巢,我们快快前去探查。” “嗯……此处已无伏兵,你与月华、阿伦到院中、宅中,尽快查看。” “那,先生你呢?” “我想与燕羽兄询问详情,弄清他为何假扮圆静。” “……你疯了?!”易小渊喊道,“他刚才拼命想杀的就是你!” “小渊。”叶吟云沉吟道。“方才伏兵,不过十数人,仅凭月华,就能把他们放倒,可见留下的也不是精锐之兵。” “这又如何?” “看来此处老巢早被放弃,要找出去向,非花大量时间,耽误时机。”叶吟云道,“最便捷也最快的方法,便是向燕羽兄问询,到底英博等人去了何处。” “我知道啊……可是先生,他听不见,你怎么,怎么问他?” “月华、阿伦,你且去找纸笔,小渊,将剑借我,我刻几个字。” 他心意已决。也不多说,拿过易小渊的剑,就在一块平整木板上刻起来。易小渊低头一看,只见他刻的并不是字,而是圆圈、曲线与直线,如同孩童涂鸦一般。 “先生?!”他张大了嘴,“你这又是什么?” “看啊,这又是什么?” 年幼的忱皇子走发出稚嫩的声音,他伸手一指,只见御沟之中,有小布片如小红鱼一般,忽忽悠悠地漂流过来。陈志宏见了。立刻挽起袖子:“让奴前去捞取。” “公公务必轻声。”杨司辕嘱咐道,“莫让郭贵妃察觉。” 陈志宏应道,便翻过栏杆,顺着斜坡往下走去。 他还未到御沟,忱皇子又喊起来:“还有!” 杨司辕与宋尚宫望去,只见沟中流有数枚布片,纷纷飘来。忱皇子轻声喊道:“公公,要全部捞起啊。” “无妨,无妨,哎呀,这水好凉……” 在宦官的抱怨中,宋尚宫陷入沉思。 杨司辕不得不出声问道:“尚宫,这水流上方是?” “这御沟遍布宫中,多处水流汇聚此处。”宋尚宫低声道,“但是,之前无人发觉,应该不是来自宫中水脉。” “那尚宫做如何想?” “应该是宫外流入。”宋尚宫沉声道,“曲江水脉。花萼交辉楼。” 杨司辕不由得一愣,花萼交辉楼,乃是玄宗建立的皇家歌舞之处,一处曲水流觞的园林,亦是今日呈露之宴的地点,就算不囚禁圣上与秋妃。他们今晚也会前往那处啊,为何还要多此一举?想到此处,杨司辕不由得口中轻吟:“不……” “杨侍郎的意思是,还是宫中水?” “不,不,宋尚宫。你看,当年为造园林,曲江水道刻意九曲十八弯,若从花萼交辉楼流出,定会缠住布条,绝不会有那么多同时流到此处。所以我猜——” “是何处?” “花萼交辉楼附近,曲江水道终点。”杨司辕沉吟道,“若我没有记错,那处应是好几座歌舞用塔楼,平日用来放风……” “应是没错了。”宋尚宫急道,“我们立刻前往那里……” “稍安勿躁,待打捞上那些布条……” 他二人正在一对一答,忱皇子在旁,仿若焦躁不安地走来走去。突然间,他低声道:“糟,郭娘娘来了。” 杨司辕和宋尚宫一惊,正欲喊陈志宏回来。可已经太晚了,远处,已能看见几个宫女,手持宫灯托盘,不紧不慢地走来。呼喊已是来不及,杨司辕正在想法,只见忱皇子“哇”的嚎哭一声,躺在地上。咕噜噜地滚到御沟下去。 下一刻,娃娃的撒娇声传来:“我就要!我就要!” 杨司辕赶紧低头一看,只见御沟边,忱皇子在地里滚了一身泥水,拉着陈志宏,口中连喊,如同往日般痴傻。这边,那队浩浩荡荡的宫女已走到他们面前,宋尚宫赶紧伸手一拉,拉杨司辕一同行礼:“参加娘娘。” 被宫女们簇拥的郭妃狐疑地看了他们一眼:“怎地如此吵闹?” “禀娘娘,妾与杨侍郎对历完毕,正送他出宫。正好遇见忱皇子缠住陈公公,要公公帮他捞……与他一同戏水……” “戏水?”郭贵妃闪过一丝复杂神色,“这天寒地冻的,戏什么水?” “也是,妾身意图阻挠,但忱皇子孩子心性,一个没看住,就滚着下去了。陈公公生怕他不快,赶紧也下去,陪他嬉戏。”宋尚宫顿了顿,“但天寒水冷,妾怕玩出病来,正欲劝说皇子,将他带回。” “是么?嗯……”郭贵妃流露出狐疑神色,探头望去,只见下面,忱皇子在地上打滚,半身沾满泥水,左手抓一把草根,右手拿块薄冰,看起来分外肮脏。 郭贵妃立刻露出嫌恶神色,“啧”了一声,口中怨道:“到底是下人之子。” “妾身马上安排。”宋尚宫接口道,“陈公公,快带皇子上来。” “也罢,你去做吧。要快些,别让他病着了。”郭贵妃皱皱眉头,“对了,待到处理完毕,你去给那郑月筝一点责罚,那等下人,不吃点苦头,不会接受教训的。” “妾遵命。”宋尚宫微微屈膝,道个万福。就这样,郭贵妃一行,就这么缓步走远。待到他们的身影和声音都消失在走廊尽头,宋尚宫才转身急道:“快上来吧,没事了。” 不多会儿,满身泥水的忱皇子和陈志宏哆嗦着来到长廊。 两人还未开口说话,几乎是同时,“哈啾”一声,打了个大大的喷嚏。 “唉,这是,这回多亏了忱皇子……” 宋尚宫低下头,将自己袖中还带着炭火的小香炉塞入孩子怀中。年幼的皇子嘿嘿一笑,转向杨司辕,将握紧的拳头摊开:“杨侍郎,给。” 杨司辕低头一看,他手中握着的全是布条。 布条之上,有以血写下的东西—— 不是字,而是圆圈、曲线与直线,如同孩童涂鸦一般。 真相揭露 “这是什么?”宋尚宫惊道,“难道我们弄错了?” “不,并没有。”杨司辕的眼睛闪闪发亮,凑近她耳边,“尚宫,这是昔年北斗卫秘密联络的字符,我立刻就能解读。” 他这么说着,话音未落,忱皇子突然又打了个大喷嚏。 “哎呀皇子,我先派人带你去歇息。” 宋尚宫连声说道,伸手要拉忱皇子。然而小小的皇子却没有立刻离开,他转向杨司辕,伸手行了个礼:“杨侍郎、陈公公,这件事就务必拜托了。” 他小声道:“别的我也不知道。但父皇从不嫌我痴傻,待我很好,我不想他痛,不想他辛苦……” 到底只有十来岁年纪,他隐约知道发生了什么。可又说不出。 杨司辕听到,赶紧应诺:“我定会尽全力而为。” 陈志宏也行礼:“奴本就服侍圣上,随时准备牺牲性命。” 皇子点点头,这才一蹦一跳地向宋尚宫走去。宋尚宫低头望他,满脸是慈母般的神色,杨司辕见状。不由得呆住了。陈志宏迟疑地问他:“你怎么了?” “没什么……” 他边说着,边在心中想到,或许那冰冷得不近人情的郭贵妃身上,也有作为母亲的一面。一旁的陈志宏不知他心中曲折,只是催促道:“如何,写的什么?” 杨司辕没有答话,眼神逐渐凝重。 陈志宏觉察不妙:“莫非……已经……” “公公。”杨司辕低声喊道,沉吟片刻,复又低声说道,“书写之人,提及自己跟‘贵人’一起被囚,又懂北斗卫文字。看来是秋妃无误了。” 陈志宏当然是疑惑的,为何温雅的秋妃竟懂得北斗卫密字,但他很明智地没有出声。杨司辕继续说道:“她说,自己在一处不见光之处,不知晨昏,也不知地点。” “那岂不……” “但她提及,那处有小口通往御沟,同时,不闻风声。” “这么说,”陈志宏好似突然镇静下来,“杨侍郎刚才猜得没错。” “公公如何想?” “今日大雪,寒风呼啸,被囚禁的秋妃却听不见风声,可见,她应是在地下。”陈志宏说道,“花萼交辉楼本为歌舞之处,本不需有地室,但……但塔楼在曲江水旁,为防水脉冲击,地基挖得很深——” “换言之,楼之下方,与有地室无异。” “说得对,说得对。”陈志宏将手中拂尘一摆,“这与杨侍郎方才所说,应是曲江口塔楼异曲同工,奴想,圣上所在,确是花萼楼旁塔楼无疑。” 说到此处,他突又顿了一顿:“但是……” “但是,还有至少一名刺客,与圣上、秋妃同在。” 陈志宏一下忘了自己要说的话,脱口道:“什么?” “刺客,挟持了圣上,却没有杀他。”杨司辕死死盯着布条,“这里……勉强可以解读出,他要于子夜。在参与宴会之人面前……嗯,要做些什么,可字迹已被水冲掉,看不清晰了。” “还能做什么?”陈志宏嘶声喊道,“当然是当众谋杀圣上!” 宦官有些焦急,情不自禁地团团转起来,口中说道:“不成,杨侍郎,我们快快备车备马,赶快前去。” “……”杨司辕沉吟道,“不可。” “这都已大祸临头了,你……” “公公,你可想过,圣上和秋妃本在寝宫休息,如何能神不知鬼不觉地被带入塔楼之中。再联系方才,你与忱皇子被发现,宫女内侍皆被调开,能做到这样的……”杨司辕压低声音。“只有宫中高人啊。” “!”陈志宏睁大眼睛,突然望向郭贵妃离去的方向。 “我们莫要高调,需偷偷前去。”杨司辕说道,“还请公公安排。” “明白,明白。”陈志宏擦一把额上的冷汗,沉思片刻,低声问道,“距离子时,还有多久?” “天快黑了。”杨司辕道,“不过三个时辰。” “我这边带有几个小黄门,都是七八岁孩子,一会以准他们出宫看呈露宴为名,让他们以车将我们带出。”陈志宏问道,“杨侍郎以为如何?” “好。”杨司辕若有所思,“子时……” “奴立刻去准备。”陈志宏转身,小跑起来,突然他停下脚步,“杨侍郎。” “怎么了?” “奴刚就想说。那曲江边塔楼,足有……十四座。” 宦官的脸色有些煞白,口中低声说道。 “若要一一搜过,两、三个时辰,怕是……不够啊。” 杨司辕听了,脸色也不由得变了一变。 就在那二人焦虑不已的时候,叶吟云以断裂浮桥为舟,划到了画舫边缘。在那里,燕羽满身湿漉漉,颓然坐在一片碎木之中。听到声响,他抬起头来。 “你——” 一身大吼,他向叶吟云挥过拳头。叶吟云倒是早有准备。脚下一划,便踩着脚下木板滑开,让燕羽扑了个空。这情况让连番失败的燕羽更是震怒,他大吼一声,自画舫之中站了起来,随手操起了身边一根有腰粗的廊柱。 这让远处观战的易小渊心提到了嗓子眼。 然而叶吟云却是不慌不忙,他自背后取出刚才刻字的木板,向气势汹汹的大汉一晃,突然间,正欲挥柱打来的燕羽,停下了所有的动作。 “你果然记得这个。”叶吟云轻轻叹了一声,“大哥。” 他刻下的是北斗卫的密文。眼下事情蹊跷,他也不知详情,只能把所知的尽数说出而已。然而燕羽却脸色突变,低头惊道:“我是……圆静?” 叶吟云点了点头:“正是。” “不可能,定是你又要诳骗于我……” 燕羽如此说着,可他低头看着自己的僧人装扮,又看看远处的易小渊。口中低吟道:“可现在,你没必要骗我了啊。” 叶吟云见他态度和缓,不由得长舒口气。 燕羽迟疑片刻,喝道:“你且等着。” 他站在冰水中,将那手中廊柱向上一顶,顶在船板之上。只听“喝啊”一声。他动用全身蛮力,将船板捅了个窟窿。燕羽向上一望,旋即卸去劲力,有什么东西自船板上掉了下来,燕羽伸手,如同杂耍人一般。将它稳稳接住。 那竟然是一张小几,上面放着纸卷,还有笔墨。 叶吟云不由得哑然失笑:“大哥怎还是那么急……” 燕羽虽听不清,但看叶吟云神色也有些变化。下一刻,他将那小几伸到叶吟云面前,示意道:“写。” 叶吟云沉吟片刻,持起笔来,将今日裴余找他,与易小渊探案,于古墓中遇见英博,并见到那卢瞳的事都简略写了,又将追踪英博到此处,见他如同“圆静”般立于宅中之事详细告知,燕羽在旁看着,眉头越皱越紧,口中轻道:“竟是这么回事?” 叶吟云立刻写道:“旧事不论,近来发生何事?” “……” 燕羽迟疑片刻,开口说道。 “正如阿瞳与你所说,这些年我隐于山中,仍旧做些侠义之举。” “但因双耳受伤,听力渐失,常常力不从心。昔日众人常捧我为英雄、大侠,到了这风光不再之时,人们便将我冷落了。少有人再来求我行侠为事……” “大约半年前,我突然收到密信。说有道人秘密结社,在长安中为乱。这人操纵盗匪、官员,横行霸世,令长安不得安生。现在一群武人有心维护长安和平,但无一人统领,便力邀我出山,主持事务,行侠仗义。” “我本不愿理会,但信中写道,他知我是昔日北斗卫,若我出山。除了道士,便能恢复北斗卫昔日辉煌,将过去污名一扫而空……” 说到此处,燕羽看了眼叶吟云,有些欲言又止的味道。 叶吟云立刻明白,那信中所说的道士,多半就是自己。他也不多做追究,便写道:“后来大哥如何?” “我依约来到长安城中,果然有话事人接应。他们将我安置这间大宅之中,我起初觉得有些蹊跷,但见此处诸人,都有些武艺,几位话事人说一不二,看来并非乌合之众,便答应下来,与他们共同为事。” “而他们说为不引人注目,让我扮成僧人模样,我也依从了。” 叶吟云注视燕羽,多年前死去的圆静也是身形巨大,超越常人许多。除了燕羽,还真找不到合适扮演的人选。他不由得写道:“每日做些什么?” “呆在画舫上,点拨众人武艺,有时则依话事人所求,站在这画舫甲板之上,向所有人训话,当然,所说之语,都是话事人事先写好,我不过背诵而已。” “每日,都有话事人会前来,告诉我今日如何在长安城中惩戒匪徒、暗杀污吏,都写得十分详尽,我……我……” 说到此处,这壮汉也不由得面露羞愧神色,沉吟许久,他终于说出。 “有些事情,我本该细究,但……” “但我生怕耳聋之事被发觉,心想也不是什么伤天害理之事,便任他们摆布……” 平地生变 燕羽说到此处,叶吟云已明白了大半。 有人趁燕羽耳聋,欺骗于他。对内,与他说是行侠仗义,惩治恶犯,对外间,则宣称燕羽是“圆静”,制造死而复活的假象,让英博与他人信以为真,死心塌地地一同进行行刺皇帝、血洗长安的计划。 想到此处,他不由得在纸上速速写道。 “大哥,宅中他人,去了何处?” “他们与我说,今夜要将盗匪一网打尽,让我训话后,便齐齐出去了。”燕羽顿了顿,“对了,他们是驾车而行的。” “驾车?”叶吟云心中一动。“这么说——” 他话音还未落下,背后,月华、易小渊和阿伦已跑过来。易小渊也不知湖中二人谈到什么程度,只是挥手道:“后院车辙与马蹄乱七八糟,应是有许多马车,刚走不远。” 月华则拂袖道:“我在地上寻见火药粉。他们应是载着火药走了。” “马车……火药……”叶吟云失声道,“糟糕!看来他们要炸毁长安!” “发生何事?”耳聋的燕羽一脸迷惑,“他们似乎在呼喊你。” 叶吟云沉吟片刻,提起笔,飞快地书写起来。 “情况紧急,先行离去。宅中之人并非行侠之辈,大哥速速离开,莫再扯上关系。旧日北斗卫之事,那卢瞳已知,大哥可问他。” 他顿了顿,想到此次可能难以归返,不由得又加上一笔。 “小弟。就此拜别。” 写罢,他将纸卷立起,给燕羽观看。燕羽见了,眼中流露出狐疑的神情。隔着纸卷,他上下打量着叶吟云,虽然二人对话一番,可误会尚未解除,在他心中,叶吟云仍旧是当年擅离职守,导致太子宁过世,北斗卫零散之人。 他握紧了手中的长柱。 旋即,又松开了。 沉吟片刻,他挥了挥手:“你,走吧。” 叶吟云长舒口气,拱手行了礼:“多谢大哥。” 说罢,他不敢迟疑,划着木板,转身离去。在他走到浮桥之时,背后突然响起一个声音:“小云子。” “哎。”叶吟云脱口应道,然后浑身一颤。 他回过头,正好对上燕羽眼神。燕羽仍旧眼神凛冽,一副凶狠模样。但他仍旧将手挥了挥:“万事小心。” 叶吟云心中一动,仿佛回到昔日北斗卫时光。 那是清晨,长安城上,朝阳高高升起,很快就带来夺目的光辉。他打马出城,燕羽就站在高高城墙上,向他挥手,扯着嗓门大喊,说的也是同一句话。 “小云子,万事小心哎——” 他笑笑,也不回头,只是握紧缰绳,纵马而去。 彼时,他是长安第一神探,燕羽是都中豪侠。如今两人都是落魄之人,一切分崩离析,心中满是误会。可是,终究有些东西,是没有变的。 “大哥。”他在心中说道,“北斗卫的荣耀,我会,夺回来的。” 墙外,马车之上,探头而出的白隼听到那句临别之语,突然愣住了。 裳伽坐在车厢内,握住短刀,口中问道:“你刚想与我说些什么?” 白隼有些没回过神来:“什么?” “唉。”裳伽无奈地叹口气,“我刚与你在说黠嘎斯故事,你神秘兮兮的,似乎想要告诉我什么,但外间喊了那一身什么‘小云子’,你就呆住不说话了。” “是么?”白隼缩回头来。又恢复了狡黠神色,“我也忘了。” 裳伽望着他,歪了歪头,也没再追问。白隼掀开她身后的帘子,轻声道:“天黑了。” “哦?”裳伽像猫一样弓起了脊背。 “我们该出发了,黠嘎斯的女儿。”白隼站了起来,“穿过街巷,往那皇帝所在的地方而去。接下来等着你的,将是一场艰难的战斗。” “或许,也是,关于你们黠嘎斯的战斗。” 他刻意加重了部落的名字,裳伽微微睁大了眼睛。白隼似乎很喜欢这个状态,他伸手拍了拍她的肩膀,甩出了最后一个杀手锏。 “去吧,杀了汉人的皇帝,我便遵守承诺,让你见到她。” “你的姐姐,你唯一的血脉亲人。” “是。”裳伽低声应着。双手交叉胸前,深深地拜了下去。 此刻,叶吟云已随另三人到宅中车辙处探查。第一眼,他就看见地上有数枚黑色小粒,于是拾捡起来,放在鼻边。片刻后,他眉头皱了起来。 “果然是火药没错。” 情况紧急,他也不敢延迟,沿着车辙一路走到大宅门边。果然,门外车辙凌乱,往各个方向去的都有。叶吟云不由得眉头皱得更紧:“看来,他们的确是驾着马车。载着火药,往长安各处去了。” 易小渊觉察,上前道:“先生,下一步我们如何做?” “情况危急,必须立刻将载有火药之车揪出。否则,长安危矣。” “这……” 易小渊抬头望去,面露为难之色。叶吟云也随他抬头望去,此时,远处钟鼓之声响起,天已全黑,房屋前,红的黄的灯笼被点上烛火,一个接一个地亮起。 往日这时,应是宵禁时刻,人们早就躲进屋中,关门闭户,然而今日…… “今日是呈露之宴啊!”阿伦喊道。 房门开来,人影自灯笼下走出。穿着襦裙的女子。穿着袍子的郎君,言笑晏晏地走在曲里巷道。或大或小的马车,载着欢笑的行人,在叶吟云等人面前,呼啸而过。 “一、二、三……哎呀!” 阿伦发出一声惨叫:“仙长,这不过眨眼间就过了三辆。这么大的长安城。马车应该有成千上万辆,我们如何能找出载火药的车?” “只有一个办法。”叶吟云说道,“求援。” 他自腰间解下曲天霖腰牌,递给易小渊:“你即刻去金吾府中,找你同僚支援。必要的时候,就如我一般。假称是曲副将行事。” “是。”易小渊应道。 “我则前往平康坊,找云之兄,借他打手帮忙。”叶吟云道,“阿伦,你跟着我,一路上向武侯亭报信,让裴队派府兵接应。” “明白。”阿伦笑道,“就算不用裴队,我也能喊来几个弟兄。” “我们兵分几路……” “哎哎!”月华急着打断道,“那我呢?” “你与韩头有些尴尬,不便跟着我们同行。你一个女子,独留此处也有些危险,不妨和易大人一同行动,也好有个照应。” “这便对了,如何能漏了我呢?” 她吐了吐舌头,可一想到眼前长安可能就要被毁于一旦,不由得脸色严肃起来。 “既是呈露之宴,再过半时辰,会有花车自西市前往花萼交辉楼。无论是否求得援军,游行开始时,一定要前往西市头汇合,明白了么?” 三人齐齐说道:“明白了!” 叶吟云等人分散狂奔,另一边,一辆马车从宫中疾驰而出。驰向花萼交辉楼。 驾车的是个十来岁的小太监,在他身边,围着年纪更小些的小黄门。 孩子们拍手唱歌,想到公公们让他们去看热闹,全是兴高采烈。然而他们完全没有想到,在后面的车厢中,坐着两个面色严肃的大人。 其中一个,便是宦官陈志宏,他一边掀开帘子,一边口中念念有词:“我已留书宋尚宫,她随后赶到……这一刻也耽误不得,圣上吉人天相。吉人天相……” 马车颠簸,他腰间两个竹筒相撞,发出轻微的响声。 陈志宏一惊,正欲按住,猛一扭头却见杨司辕缩在车厢一角,整个人蜷成一团。 “杨侍郎,你,怎么了?” 话音未落,回答他的是一连串的咳嗽之声。 “哎呀,这可不好。”陈志宏急道,“之前我也曾听闻,杨侍郎有曾于战场落下病根,不能过于劳累……” “不碍事咳咳……救人,救人……要紧……” 杨司辕一边说着,一边抓起马车中一块手帕,伸向唇边。烛光之下,陈志宏清晰地看见,杨司辕用手捂住的嘴角滑下一丝血迹,不由得皱紧了眉头。 星官又咳了一阵,勉强平息下来,这才抬头道:“公公,还有多远?” “到花萼楼?”陈志宏看道,“大约一炷香时间。” “是么?”星官苍白的脸露出一丝神色,“我有要事要托付公公。” “奴去让他们驾得慢些。” “咳。”星官突然说道,“我有事要托付公公。” “何、何事?” 杨司辕探手入怀,自厚重衣服下取出一个竹筒,从里面倒出一张发黄油纸,再行展开。陈志宏疑惑,移烛望去,不由得大吃一惊:“这、这是……地图?” 那确是一张地图,不是普通的长安城一百一十里坊图,而是更细致的图。 水脉民房,一一都有标注,像是将长安城的五脏六腑,都看得通透一般。 纵使是见多识广的陈志宏,此刻也苍白了脸。 “杨侍郎,私藏地图,这可是……可是死罪啊。” 阻碍重重 杨司辕低头,用力咳了几声,整个身子摇晃得彷如散架。 然而他还是抬头望向陈志宏:“公公,你看这图,上面有几处,标有红点。” 他顿了顿:“再看上方,有一个‘启’字。” “看是看见了,怎么?” “公公,一会儿若到不了塔楼,还请公公带着这张纸,到红点所在处,自会有人接应。”杨司辕忍住可是,“也不需多说,让他们看这张油纸即可。” 陈志宏满头雾水,一肚子都是问题。接应的是什么人?接应之后又能做些什么?这与迫在眉睫的圣上之危又有什么关系? 问题是如此之多,他一下子甚至不知从何问起。沉吟片刻,他突然脱口问道:“杨侍郎,你……你当真相信我?” “为何不信?”杨司辕低声道。 “我可是……奴可是太监。不是全人……” “那又如何?”杨司辕道,“我冷眼旁观,公公对圣上忠心,不是假的。” 陈志宏愣住,想说什么,可刚张开嘴。下一刻钟,马车突然停住,他身子一歪,整个人向车壁上撞去,砰咚一声,疼痛不已。 他艰难地爬起来,撩起帘子,对外面喝道:“小心些,还有人在里……” 话到嘴边,他停住了。车外,有十来个骑着高头大马的兵士围住了马车,都是高等的羽林禁军。见陈志宏探出头来。为首的一个厉声喝道。 “我等奉左右将军指令,前来查验此车。” “奴可是圣上贴身侍卫,奉大家之命行事。你们,你们怎敢查验?” 宦官厉声喝道,可那些羽林禁军不为所动,仍旧骑着马,没有后退一步。 陈志宏见状,心道不好,但嘴上仍旧嘴硬:“左右将军?是哪个左右将军?” “公公。”他背后的杨司辕轻声道,“应是金吾卫左将军郭钊,右将军郭瑽。” “这么说……”陈志宏额上有冷汗滑下。 “没错,都是郭贵妃的兄长。”杨司辕低声咳道,“看,我刚才已经说过……” “那、那怎么办?” “先让他们搜吧。”杨司辕抚摸着算筹,“他们定然会搜出什么东西……” 羽林军一拥而上,开始搜查星官与太监的行车。几乎是同一时间,一个金吾站在金吾府中,气急败坏地大声喊道:“你们听我多说几句!” 周围的屋中、楼上,金吾卫们探头看他,露出讽刺的笑声。 “那‘再世国老’又抽什么疯了呀……” “你们!”易小渊气急败坏地跺了一下脚,然而仍旧强忍怒气道,“这事儿确实危急得很!求你们跟我来,哪怕一两个弟兄都好!帮帮忙吧!” 以他平时作风,这已是十分低声下气。但金吾们却不为所动,只是发出一阵接一阵的讪笑之声。易小渊见无人理会,脸色变得发紫,看着那些冷笑的脸,他脱口而出。 “你们……你们就没点良心么!你们枉为金吾!” “哎哎哎,话可不能这样说啊——”有人发出嘲讽之声。 “上峰有令,今夜为了呈露之宴,金吾需都在府中待命,随时等候宫内召唤。” “我们是听令办事,可不敢擅离职守!” “是啊,你嘴皮子动动容易,到时候治起罪来,掉的可是我们的脑袋。” “这……这……” 面对着混成一团的讥讽和愤怒之声。易小渊又气又急,却又不知该说什么才好。就在这时,他背后响起一个声音:“小渊。” 吵闹声顿时歇下来了,易小渊转过头去,看见一个官员模样人,带着几名侍从走了进来,那人不是别人,正是此处金吾府中最高执掌之人,金吾府参军录事。 易小渊心中欢喜,立刻迎了上去:“大人!” 然而参军却挥了挥手:“你方才说的事情,已有人传话给我。” 易小渊脸色一滞:“那这么说……” “咳咳,小渊,你可听清楚了。”参军压低声音,“‘有人意图血洗长安’,这等大事,可不是凭你说几句话,我们就可倾巢出动的。” “大人,我说得都是真事。此事危急,是……是曲天霖副将嘱咐我前来。”易小渊想起,伸手在腰间摸出,“你看,这是他的信物腰牌。” “不可如此!曲副将离府甚久,早不了解府中状况,怎能随意调遣金吾行动?!” 参军面色一凛,严厉驳斥。周围金吾见状,个个面露得意之色。 易小渊夹在其中,又羞又气,却又无可奈何。 “小渊,我知你定是听到些什么,但你身为金吾,也要体谅。”参军长长地叹了一声,“平时还好,今日可是呈露之宴,万一府中空虚,误了大事。上峰追究起来,可不是你我可承担得起的。” “参军,我……” 易小渊见已无回环余地,咬紧牙关,将手放在剑上,正欲拔出。但参军是何等敏锐之人,立刻以言语截断:“小渊,你勿需以性命劝谏,这没有用。” “但参军……” “这样吧。”那官员本想上前一步,拍拍易小渊肩膀,可低头看他手中长剑,还是站立原地。没有动弹。沉吟片刻,他沉声道:“不管曲副将亲临,还是你抓住团伙之人——只要你能拿出确凿证据,我立刻让弟兄们出动,可好?” “……”易小渊有些犹疑,最后还是咬牙道,“好。” 他握剑起身,大步走出:“我立刻给你们把证据带来!” 无人应和他。待他走出金吾府大门,门便“砰”的一声关上了。门内讽刺之声连绵不绝“哈哈他果然顺坡下驴!”、“我就说,他是哗众取宠,想出名想疯了。” 易小渊不理会,他现在满心想的是该如何做才好,可越想脑中越是一片空白,他不由得跺脚叹道:“唉……哎!” 就在他哀叹之时,旁边曲巷之中掠出一个白影,她停在孤身一人的易小渊身旁,疑惑问道:“怎么,你竟连一个人都……没有借来?” 易小渊抬头:“月华……” “你这人缘儿也太差了吧?” 刚刚被冷嘲热讽。突然见到同行之人,易小渊不由得倒苦水一般,将方才的遭遇通通说了。末了,他说道:“参军所说条件,也有他的道理。可是,现在曲副将死了。那什么英博又见头不见尾的,圆静又是假的,我该去哪儿找证据啊?” 说到此处,他不由得颓然道。 “我易小渊立志守护长安,不让长安一个百姓担惊受怕。可我不过能抓些偷鸡摸狗的小盗,当真遇到大事。却不能救一个人,哎,我怎地这么没用……” 他口中虽是叹息,脚步却没停。他撇下月华,大步向外走去。 白衣少女站在他身后,不由得一愣:“金吾,你往何处去?” “找证据去。”易小渊说道,“尽我之力。” 说着,他便迈步跑起来。经历一日奔波,他已有些疲累,可他还是拼命奔跑。月华在后,望着他的背影,愣了一愣,旋即说道:“傻子……” 然后她高声喊道:“金吾!停下!快回来!” “时间紧急,娘子有何事……哎?” 易小渊回头,不由得吓得停住了。只见月华伸手拔下头上发簪,双手一揉,将一头秀发弄得凌乱。又伸手往腰间一扯,扯松腰带,令腰间药包露出来,但也因此,双腿若隐若现。这把易小渊吓了一跳:“娘子你要干什么?” 他又想去找证据,又不能把月华丢下不管,犹豫许久。他还是折返回去。拉住月华衣摆,掩住她露出的身体,口中道:“你突然怎么了,姑娘家怎么不掩饰……” “哎呀!”月华一脸无奈,“你想到的是这个啊?” “那、那我还能想到什么?”易小渊羞得脸红,“我、我没想越轨之事。” “大傻子!”月华脱口道,“在这里——你要的证据,就在这里啊!” “啊?”易小渊仍旧懵懂,“怎么回事?” “前朝公主。”月华伸手指指自己,“父亲被当朝皇帝杀害。” 她又指指腰间:“身上带着药,还是毒药。” 然后她看向易小渊:“现在,我说我是血洗长安团伙的一员。你会不信吗?” “娘子……”易小渊睁大了眼睛,“娘子的意思是……” “对。”月华点了点头,“你带我进去,冒充证据,逼他们出人。” “可是……这,”易小渊嘴唇哆嗦,“娘子会被治罪,会被关进死牢,甚至可能……可能……就算不如此,名节也会受损……” “这是唯一的办法,不是么?” 月华伸出手,在易小渊肩上拍了拍。隔着冰冷的盔甲,她感受到他的体温,仿佛有温热的火灼烧一般,她顿了顿,旋即说道。 “去吧,金吾,去帮道士,去守护你的长安,长安的街道,长安的人……” 她的声音都变得柔和起来。 “我相信你做得到,一定,一定……” 易小渊呆住了,犹豫和不舍的神情爬上了他的脸庞,他猛地抓住了月华肩膀,想要说些什么。最终他还是咬紧牙关,松开月华,猛地跪倒在地,行了个大礼。 “多谢!” 多线交汇 小府兵阿伦坐在平康坊会客室中,一个探子匆忙从他身边掠过,差点打翻了桌上的水晶盘,他“哎呀”一声,伸手去护,沾了一手冰冷的水滴。 现在,在他面前的桌上,摆着各式各样华美的食物。 炙烤全羊、奶酪樱桃,甚至来自西域的叫不出名字的水果。 小府兵咽下一口唾沫,经过一天的颠簸,他也早已精疲力尽。他伸出手,伸向水晶盘。然而就在这时,他眼神一动,赶紧用另一只手,轻轻拍了自己一下。 “哎呀,裴队交待过的,你怎能占仙长的便宜呢?” 远远地有捧盘侍奉的婢女看见,不由得笑出声来。阿伦抬头。看着这些美丽的女子,一一地望过去,眼神不住地上下打量。 那些女子只当他是雏儿,于是便笑得更加大声。 而这时的叶吟云,正身在密室中,与平康坊的黑市头目交谈。 韩云之歪在毛皮上。脸上一丝伤痕,仍在发红。在他面前,一张长安一百一十坊的图纸铺开,他俯视着图纸,沉声问道:“小云子,说罢。” “好。”叶吟云望着眼前图纸,“我们寻到燕羽兄前,他们已将火药车驶走。如今大半时辰过去,却仍未有点燃消息。依我看,他们正在等待——等待某个时机。” “哦,时机?什么时机?” “既是打算血洗长安,当然是想尽可能谋害更多百姓。另外。他们已将名牌郑重放入地宫供佛之处,显然是对圣上存了必杀之心,今夜必将刺杀——” 叶吟云顿了顿,沉吟道:“既然如此,这‘时机’便要同时达到两个目的,一是要人多聚集,方便屠杀,二是可长驱直入,突破重围,接近圣上。” 韩云之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 叶吟云继续说道:“能同时满足这两点的,那便是——” 韩云之与他异口同声地说出:“灯车。” 二人停顿一下,心中同时想到,半时辰后,便是呈露之宴的前奏,灯车之游。各地前来的百戏团、歌舞班,都会在人推行的车上显出自己的看家本事,好热闹的长安百姓必然会夹道观看,若此刻在人群中点燃火药,爆炸、踩踏,定然损失惨重。 “而灯车终点,是花萼交辉楼……” 叶吟云伸手一划:“今夜呈露之宴,圣上大概率会在此处,受奉仙露。这,与那些人刺杀目的,也是一致。” “所以,他们定会藏在灯车,与观灯车人群中,趁机行事,是么?” 韩云之打了个哈欠,似乎兴趣缺缺。叶吟云不由得绷紧了肩膀,但他仍旧沉声道:“韩头,长安城中,除去官家力量,就属你这平康打手人数众多……” “小云子。”韩云之摆了摆手,“我有事要问你。” 他不等叶吟云说话,用略带怀疑的语气质问:“你方才说。幕后主使之人,很可能是昔日北斗卫一员。你就不怕……不怕那是我?” 叶吟云斩钉截铁:“不会是你。” “此话怎讲?” “云之兄,平康坊中,今夜与假母告假的歌伎有多少?娘子们平日连平康坊都不得出,今日呈露之宴大赦,想必她们都在观灯车的人群之中吧?” 韩云之的脸微微变得有些苍白。 “而且,若是长安血洗,第一结果,便是无人敢出门。别的不知,你这生意,是头一桩做不下去的吧?”叶吟云笑道,轻轻敲打那坊图,“有鹤卫的云之兄,何等谨慎之人,怎会做这损人不利己的事儿?” 韩云之微微睁大了眼睛,叶吟云趁势单刀直入。 “云之兄,我也不说什么大道理,就算不说昔日北斗卫之情谊。就算为了你的生意,为了这能让你沉在梦中的平康,这件大事,你也该管。” 椅子上的平康坊头儿肩膀抖了一下,一下,又一下。 最终,他还是站了起来。 韩云之终于决定出行,在长安城的街头上,羽林军一拥而上,冲上了宦官陈志宏的车。而就在片刻之前,杨司辕将陈志宏一推:“你快走。” 他的手软弱无力,陈志宏皱眉道:“那杨侍郎你……” “公公,咳,长话短说。”杨司辕说,“你是圣上身边人,我不是。” 他已无法说出完整话语,陈志宏却明白其中深意。眼前的羽林军是郭家麾下,而自己则是圣上的人。定然水火不容。而杨司辕明面上不过是个星官,与两派无涉。今夜是呈露之宴,他们也不敢明目张胆地折磨无辜之人。 这样想着,陈志宏点头道:“好。” “咳咳,去。”杨司辕道,“去图上的地方……” 他这么说着,外间,突然响起一声孩子的哭声,“哇——” 那是外间的小黄门,眼见浑身铠甲的羽林军凶神恶煞地走来,孩子们都吓得浑身发抖。也不知是哪一个,首先发出一声啼哭。瞬间,其他孩子也跟着,发出震天动地的哭声。陈志宏也来不及多说,趁着混乱,跃出车门,往车底一钻。 “闭嘴!都给我闭嘴!” 羽林军首领发出一声严厉的呵斥,他将手一挥。 “搜!给我搜!” 全副武装的羽林军得令,不顾哭泣的孩子,也不顾拼命咳嗽的杨司辕,冲进车厢,在马车上翻捡起来。过了好一会,他们来到杨司辕面前,粗暴地将他提起,径直押到了车下。羽林军首领冷笑一声,在他面前丢下了两件东西。 “这是什么?”杨司辕眯眼细看,“星图?还有历法?” “杨侍郎。”羽林军首领皱起眉头,“星官私授历法占星,已是死罪了。” “更何况我是向一个宦臣传授。罪加一等,对么?” 羽林军首领被他抢白,有些不快,他厉声说道:“那宦官呢?” 杨司辕微微闭目:“我不知道。” “……杨侍郎,我与徐星官交好,其实我是不信的。”羽林军首领说道。“侍郎能入后宫,为皇室信任,绝不是如此不慎之人,其中定有误会。” 来了。杨司辕心中说道,威逼完了,该来利诱了。 果不其然。羽林军首领说道:“若你供出那宦官陈志宏去处,你便可回去休息,看,您脸色苍白,咳嗽不停,想来也是十分难受吧……” “呵。”杨司辕轻轻摇头,“莫要误会了。” “误会什么?” “我确实和那宦官勾结,已教授他部分占星之力。”杨司辕沉静道,“我有罪,长官将我抓起来吧。” 他径直承认,反倒让那羽林卫首领不知所措。 眼下,周围有羽林军、小黄门,还有些围过来的路人,合起来足有数十个。众目睽睽,即使明知杨司辕行的是弃卒保车的招数,他也只能无奈地挥手道。 “既是如此——带走!关押起来!” 片刻之后,杨司辕被丢到了长安城内的临时牢狱之中。 大概是今夜呈露之宴的关系,牢中关了好几个地痞流氓,一见杨司辕被押进,他们眼睛立刻就亮了:“好哇!” 衣服、玉饰,他们一拥而上,就要扒下杨司辕身上的东西。 杨司辕倒不惜物,他也是上过战场的人,也见过这样场面。反正现下咳嗽不停。无力抵抗,他也索性敞开身子,任他们搜刮。但就在这时,旁边响起一个声音。 “哎,你们干嘛呢?欺负人家一个病人?” 什么?正在咳嗽的杨司辕勉强抬起头,竟看见了一双白色的绸鞋。 “女子?咳咳。”他惊讶极了,“此处竟有女子?” 也不知那女子是什么来头,她一发话,那些原本围着他的大汉倒有些忌讳,退到一边去了。那女子半蹲下来,也不避讳,口中不停说道。 “哎呀。你看着也不像乞儿,怎么被抓到这种地方?” “这……说来话长。” 杨司辕勉强坐起,看清了眼前的女子,不,按年纪说,应该还是少女。她一身白衣,头发凌乱,虽被缚着,脸上却不失高傲凛然之气。杨司辕微微吃惊,正欲询问,却又忍不住咳嗽起来,唾沫不雅地飞溅在那少女脚尖,少女脸色猛地一变。 “对不住,惊扰娘子……” 杨司辕话音未落,女子已倾身过来,勉强举起被绳子缚住的手臂,按在他手腕处。还未等杨司辕反应过来,少女已经惊道:“你脉搏怎么那么弱?” “这……我本就……” “不要说话了。”少女急道,“你这是肺虚之症,已到了肺涨的程度,看来与常人无异,但若是劳心过甚,可是会……会咳血而死的。” 她边这么说,边伸手扯杨司辕衣襟。 “哎呦,怎么是这么个污浊的地方,对你很是不好,我先给你松一松。” 杨司辕见她手法娴熟,也知她是医者。别人一片好心,他也不好说自己是不治,便坐着任少女撕扯。谁知下一刻,少女突然惊叫起来。 “你怎得也有这个东西?” 杨司辕低头一看,那是他随身携带的北斗七星缎。 “也……”他敏感地觉察,“娘子,你还见过谁有?” 少女歪了歪头:“韩头,还有,道士。” “道士,难道是……” 一瞬间,杨司辕只觉得光芒溢满这黑暗的牢狱。 “娘子?你是什么人?你认识叶帅?” “我叫月华。”少女满脸天真,“叶帅是谁?我只认识一个穷酸道士,他名叫——” “名叫,叶吟云。” 说服众人 夜幕深沉,长安城中灯火辉煌。 人群涌动,所有人都翘首以盼,看向灯车即将驶来的方向。 没有人觉察,一股暗流,如阴湿的蛇,正缓慢地展现出他黝黑而强大的身形。 牢狱之外,一间密室中。一双眼睛紧紧盯着杨司辕和月华,连一刻都没有挪开。直到许久,背后传来轻轻的细碎脚步声,眼睛的主人才说话了:“你来了。” “是的。”那人刻意压低声音,“国舅爷。” 眼睛的主人转过头来,那是个中年文官。火把的光影之下,他的面容与郭贵妃颇为相似,气度高雅,却又不威自怒。 这便是郭贵妃的兄长,权倾长安的司农卿,郭瑽。 他看了看来人。又一次说话了:“你选了我们这边。” “是。”来人深深屈身,几乎要匍匐在地。就以这样十分卑微的姿势,他缓步上前,将腰间两枚竹筒交到司农卿手中,然后退了下去。 “算你识时务。”司农卿倨傲地说道,“……姑且称你一声陈公公吧。” “不敢当。司农卿唤奴名即可。” 宦官仿佛失去了宫中的英姿。转而一副谄媚模样,讪笑着向司农卿靠近。司农卿以不易觉察的神情皱了皱眉,旋即道:“说吧,陈志宏,你要什么?” “真的……奴真的可以?” “我郭家从不亏待投靠之人。” “那,奴想要,”陈志宏吸了口气,“请司农卿放了杨侍郎。” 郭瑽眉头立刻拧了起来,陈志宏也马上接道:“不是此刻,而是,宋尚宫来时。” “宋尚宫?宋若昭?” “是。”陈志宏答道,“宋尚宫与杨侍郎交好。见此情景,必会要求放人。她又聪敏,很快会猜出奴在此中有所牵涉。若司农卿不给她这个面子,以后奴在宫中……” “确实如此。”郭瑽将手一挥,“答应你,你去吧。” “多谢、多谢司农卿……” 宦官唯唯诺诺地应着,一步,一步地后退。 走到密室门口之时,他情不自禁地摸了摸腰间。在那里,折磨他的两个相反的竹筒已经不在了,但是取而代之的是另一件东西—— 杨司辕留下的地图。 他微微一笑,直起腰来,迈步而行。 年轻的宦官并不知道,此刻,在密室里,郭瑽唤来了侍从,吩咐道。 “此人心思缜密,跟着他,看他有何企图!” 与此同时,易小渊骑着快马,加鞭催促,一气赶到了约定的西市口。还没到地点,他已远远看见一辆豪华的巨大车辇,停在暗处,便立刻喊道:“先生!” 叶吟云站在车边,听见声音,立刻出来:“如何了?” “队中弟兄是调动了,但月华她……” 他翻身下马,将方才之事简略说出。叶吟云一愣:“那她如何了?” “唉,暂被羁押。”易小渊叹了一声,“不过因此,参军也信了我的话。” “这姑娘年纪轻轻,倒重义气。”叶吟云叹道,“我们现在立刻……” 他话音还未落下,有一辆马车自他们面前驶过。那是一辆普通的百戏之车,驾车之人脸上涂满油彩。车上也似乎装满重物,扬起一路灰尘。 叶吟云也未在意,正欲继续说,突然间,远远地传来一丝古怪的鸟鸣。 “这是……芦花儿?” 叶吟云抬头,只见半空之上,五彩鹦鹉张开羽翼,追着那辆车,直飞而去。叶吟云不由得喝道:“那辆车!装有火药!” “这就去追!” 情况紧急,易小渊也顾不得问到底如何觉察,他翻身上马,追赶过去。叶吟云在背后喊道:“我一会带他们赶上!” “好——” 易小渊口中应着,猛地在马臀上一拍,追逐起来。 那马车本是以平日稍快的速度行驶,穿过曲巷,往长安城主道行驶而去。 易小渊打马追赶,眼看就要赶上,他还未说话。那行车之人突然挥动手中缰绳,令马车加快了速度。 “哼!”易小渊心道,“这根本就是做贼心虚!” 想到此处,他也不遮掩,大声喝道:“停下!金吾办案,速速停车!” 他嗓门本就大,如今一吼,整条街都是声音。正如他所预料般的,那车不仅没有停下,反而更加快了速度,飞速疾驰起来。 易小渊不敢有丝毫懈怠,握紧缰绳,也用飞快的速度疾驰起来。 两方一前一后,你追我赶。旁边路人未免踩踏,都躲到一边,口中议论。 “——这是干嘛啊?人那么多,还追来追去。” “那车可是百戏车,莫非。是热场?” “定是了,定是了,装成金吾抓人,笑闹一番。” 若是叶吟云在此处,听到这些话语,一定会心内担忧。车中装的可是火药,若路人当做百戏团玩闹戏耍,纷纷围观,车内人引燃火药,定然立刻能血洗长安。 但易小渊想不到那么多,他只是勒紧缰绳,拼全力追赶。 又追赶好一阵。在前方的车突然慢了下来。易小渊以为是车马力气耗尽,不由得心中大喜,立刻追上。但就在此刻—— 那车轮轴一摆,突然转向,直直地向易小渊的马,撞了过来! “哎呀!”易小渊惊叫一声,本能地将马绳一拉。好在金吾府中的马训练有素,立刻跃向一边,硬生生地与那疾驰而来的马车擦肩而过。 “哇!好!好!”“我吓出一身冷汗!”“这是哪个百戏团,可有灯车?一定前去捧场!” 旁边众人以为只是演戏,纷纷围拢过来,向易小渊拍掌称赞。易小渊一人一马,被团团围住,一时间行动不得,眼看那马车越来越远,他不由得急了,就要抽出腰牌,大声喊道:“金吾办——” 声音还未落下。人群已像潮水般往后退去,原本欢庆的声音瞬间改变。 “啊?不会是真的吧?”“发生了什么事?” 接下来便是一阵恐慌,尖叫声此起彼伏。 “你踩了我的脚!”、“让让!让让!这有孩童!”、“停下!”…… 糟糕。纵使是易小渊,此刻也在心中嘀咕,现在不能这样。 若是掏出腰牌,大喝口令。路人们便会知晓他是真货,也会知晓当真有案件发生,如此一来,必然人人恐慌,四下逃散。此处这么多人,定会相互踩踏。说不定还会有人因此丧命,特别是其中的孩子…… “唉……哎!” 易小渊把抽到的腰牌塞回去,猛一翻身,跳下马来。然后他双臂一伸,钻出人群,在走出几步后,他咬紧牙关,迈开双腿,使出全身的力气,向那已远去的马车奔跑起来。 在他的背后,响起了笑声,平静而开心的笑声。 “哎呀,看来无事发生,还是演戏……” 与此同时,另一边的道路之上,两队行伍狭路相逢。 一列是戎装的金吾,各个一身黑衣,持剑穿甲,军容肃穆。 而另一列,则是平康坊的打手,有古怪的番僧,也有强壮的汉人,他们衣着华贵,但脸上、身上尽是伤痕。秋日的肌肉仿佛在昭示着自己可怕的强大。 两方平日里没少交手,无论是金吾还是打手,都在对方手下吃过亏挨过打,也同样打过对方,令对方落荒而逃。今夜,在这呈露之宴,两方前锋队伍在西市口的空地遇见,虽说没有马上打起来,可气氛早已剑拔弩张,擦出了火花。 叶吟云就在此时,一瘸一拐地走来。 他刚走到队伍中间,就立刻成为众矢之的。两方人都以嫌弃和不满的眼神望着他。沉默片刻,打手那边的人首先发难:“韩头儿可不是好说话的。” “我知道。”叶吟云答。 “他发起火来,六亲不认。”那打手冷笑道,“就算你是个瘸子,也不会手下留情。” 叶吟云感到其中敌意,却也笑道:“那简单,我令他不发火便是了。” 另一边的金吾大概想的也是如此,但他们到底是兵将,略微客气些,只是冷笑,不作声响。叶吟云见状,顿了顿,沉声说道:“眼下情景,不容多说,请各位随我前行,缉拿一辆马车——只要抓到,各位立刻明白,到底是如何紧急。” 他说得诚恳,两边响起的却是嘘声与嘲笑之声。 叶吟云也不惊慌,他微微侧头,向打手边道:“如若有一点欺瞒,你们大可提我头去,向韩头邀功。” 他又转头向金吾道:“这边官爷,也可以谎报案情为名,立刻将我格杀。” 然后他看着两方:“叶某虽不才,但到底是一观之主。” 他顿了顿:“而且细究下来,也算是韩头儿故友,还曾受府兵裴队所托,帮金吾卫断案。这样一条性命,虽算不得贵人,倒也应该也有些价格。” 这话有些自谦,但句句戳中要害,方才嘲笑的两方,都静下不敢做声。 “我付出的,是一条性命,而你们要做的,只是要随我来。” 叶吟云挑了挑眉毛,连话语中都带了一丝利诱的味道。 “再说,这事不管成与不成,各位都可邀功领赏——” 他看着两边逐渐缓和下来的神情,笑道:“这样的好事,各位觉得如何?” 夺命追击 长安城的曲巷之中,刚才拼命躲避易小渊追击的百戏车,略微放慢了速度。 那在外间驾车之人问道:“甩脱了么?” 车厢里有一人探头答道:“没看到马了。” 另一人则粗声粗气地抱怨道:“为何不刚才就点火,炸了那些狗唐人!” 再一个声音小声急道:“那岂不是弟兄们陪葬?” 前一人怒道:“我等早已发誓,随圆静大师报仇雪恨,怎得连死都怕了?” “莫要吵了。”一个稍微沉稳些的声音说道,“话事人已传话,非到时辰不可点燃。大师应有自己考虑,我们既决定追随,便得听他命令才是。” 这人说得也在情在理,诸人顿时停了话语,车中一时沉默。 许久,先前探头那人突然说道:“你们从刚刚开始,是否听见鸟鸣?” “想多了吧,怕是路旁其他百戏团做的鸟戏……” 话音还未落。驾车人突然发出一声压低声音的惊呼,勒紧马绳,令马车停下。车中之人也是训练有素,立刻回身,护住装满火药的箱子。 “什么情况?” “前方远处有一对队列。看来都是狠角色。”驾车人低声说道,“如何是好?” “避开。”车中一人说道,“往旁边去。” 驾车人得令,正欲调转马头。就在这时,车厢之后传来一个粗重声音:“可让我追上你们了!” “什么?”车中众人据是一惊,立刻有人探头望去。只见马车之后,一个金吾满身大汗,却又脚步不停,踩着街道积雪,大步跑来。 “是刚才那金吾!”有人喊道。“他还在追!” “事不宜迟。”车内有人道,“立刻转向。” 驾车人听见,缰绳一摆,就加快速度,往旁边窄小曲巷行驶而去。追在其后的易小渊急了,眼看距离又要拉远,他又一次咬紧牙关,拼尽全力,用力一跃。 这一跃,他抓住了车的后辕架。 几乎是同时,马车开始加速,易小渊反应不及,只得跟着跑了起来。 起初,他还能以脚步勉强支撑,到后来,他只能被马车拖行。那车辕本就是粗木制成,上面满是糙皮倒刺,易小渊的双手很快磨破,血流出来,竟连他都觉得有些生疼。 可恶。他在心内低低地怒吼了一声,老子都快支撑不住了! 心中如此骂道,他却咬紧牙关,死死地不松手。疼痛钻心,恶。他在心内低低地怒吼一声,但仍旧死死抓住不放。 就在这时,马车转向,绕进旁边窄小曲巷之中,速度为之一滞。 易小渊想都没想,抓住时机,一跃而起。一头撞破车窗,撞进车厢之中。 只听“哗啦”一声—— “什么人?!” 车中诸人,齐声喝道。 那边,易小渊还未落地,就闻到一股混杂着草香的硫磺味,他立刻明白,叶吟云猜得没错,这辆车,便是英博一伙满载火药的一辆。他也顾不得许多,喝道:“大胆暴徒,金吾办案,你们还不快快束手就擒!” 话音未落,他就挥动拳头,向车中人影狠狠打去。 被打之人没有防备,被易小渊狠狠一击。身体猛地飞出,撞上车厢,整个马车猛地一震。外间的驾车人立刻喊道:“大哥,可需支援?” “不必。”车中人喊道,“他只有一人。” “一人又怎么样?”易小渊喝道,“一人照样能将你捉拿归案。” 这样说着,他立刻大肆挥舞拳头,向车厢中人打去。 几拳下来,只听见一阵沉重的噼啪之声,喊痛之声不住。 看来也不怎么厉害嘛。易小渊心中窃喜,更加用力地挥舞起拳头来。 他越发高兴,心道很快能夺下此车,回去与叶吟云汇合。但就在此时,车中响起一个沉稳之声:“放帘。” 只听“呼啦”一声,车的几个窗子全被布料遮住。挡得严严实实。本来车内就靠外间街光看物,如今帘子一拉,车内漆黑一片,伸手不见五指。易小渊倒不惊惧,笑道:“老子连墓穴里的镇墓兽都打过,还怕你们?” 说罢,他拔出剑来,想像此前一般舞得密不透风,令那些车中人不敢靠近。 但就在这时—— 整辆车猛地向右一拐! “哎呀!”易小渊大呼一声,顿时失了平衡。整个人摔倒在车上。 他膝盖刚刚着地,说时迟那时快,车中响起了一声喊叫。 “弟兄们,就是此刻!” 只听“咚”的一声,有什么笨重东西砸中了易小渊脖颈,或许是装火药的箱子。易小渊只觉得眼前一花,几乎要昏厥过去。好在身为金吾,他操练多时,再加上皮糙肉厚,还是勉强顶住了。他口中喝道:“你们……趁人之危……” “他还能动,快制住他!” 又是一声呼喊。易小渊还没反应过来,已有一人重重地压在他的身上。他正欲挣扎,又一人上前,按住了他。两人重量,压得他喘不过气。但他仍旧呜呜喊道,意图挺起身来。那车中人也不放松,三个、四个,不一会,就有四个人上前。按的按,压的压,将他死死制住。饶是皮厚如易小渊,此刻也呼吸艰难,动弹不得。 车外突然响起了驾车人的声音:“大哥。到了。” “好,不要慌乱。”车中沉稳的人说道,“缓缓地停过去,不能让人起疑。” “你……嘶嘶……呼呼……” 他们话语还未落下,易小渊拼命吸气,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发出打呼噜般的声响。按住他的人立刻急道:“大哥,这金吾怎么办?” “……”沉稳之人沉默片刻,然后吐出了三个字。 “灭口吧。” “可……恶……呼呼……呼……” 易小渊想要斥骂,可还未说出话来,已有什么东西倒到他脸上。 这是……火药?他们是要……炸了我?不对,不对…… 是活埋!要用这火药土把我……把我憋死…… 他正想着,车外人突然低声喊道:“大哥,刚才那行伍来了。” “莫慌。”车中人说道,“此处马车数以百计,他们绝不会轻易识出。” 说话间,易小渊呼吸越发困难,连意识都模糊起来。他原以为自己天不怕地不怕,可临到此刻,还是感觉到了发自本能的恐惧。 一片混沌之中,他嘶声喊道:“先生救我!叶吟云……救我!” 可火药土已盖满他的脸。就算喊出,这句话也无法传入叶吟云耳中。而与此同时,一句更加绝望的话语传来,那是车中人在吩咐。 “你去把毡布盖上,莫让人发觉。” 他顿了顿,又加上一句。 “还有,把外面的鸟雀也驱赶一下。” 眼见七彩鹦鹉芦花儿飞进了一处曲巷之中,叶吟云带着金吾卫和打手小队,快步跟了进去。那曲巷狭小,走了好一阵。眼前才终于豁然开朗。 “什么……竟是,这里?” 金吾卫中,有人发出一声低低的惊呼,又说了起来。 “此处虽在长安城中,可地势略高,是天然的观景之处,将车辇停在此处,便可将远处街景一览无余,许多达官贵族也常来此处。” 那人这么说着,叶吟云抬头寻找芦花儿的踪迹。 然而,此处空中空无一物,不见鸟雀飞动,也不见有一只停在哪辆车辇之上。 那人还在说着:“今日呈露之宴,此处正是看灯车的好地方。我早料到会有许多人在这里,可没想到,有这么多……” 叶吟云向前一看,只见有四十余辆马车,在眼前空地一字排开,如同列阵一般。 那些马车有大有小。有些罩着华丽的帷幕,有些覆盖着外布,每辆车中,都有笑语欢声传来,从外间来看,几乎毫无区别。 装有火药的会是哪辆车?叶吟云睁大了眼睛,他们躲在何处? 他停顿片刻,打手间已传来窃窃私语。刚才一直喋喋不休的金吾似乎也看出端倪,他走到叶吟云身边,问道:“跟丢了?” 不等叶吟云答话,他已接话道:“你打算如何做?不会要……不会要搜查吧?” 他一声惊呼:“那可使不得!跟你说,我在外间看到丞相府的侍卫了。在这其中,应该有裴丞相家的千金与郎君!” “裴丞相?可是裴度?” 叶吟云终于有了说话的机会,那金吾急急答道:“正是,正是,裴丞相强直刚正,是个好官,可毕竟上下有别,我们不能贸然冲撞人家贵胄子弟……” 叶吟云苦笑一声:“我何时说要搜查了?” “不搜?”那金吾惊讶道,“那你……” 他伸手一指,指向前面那几乎别无二致的数十辆车辇。 “那你要如何找出其中,装有火药的那辆?” “我自有办法。” 他俩说话声音大了些,后面的金吾和打手听得清晰,有人觉得有趣,有人想看笑话,而另有人是满心担忧。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叶吟云身上。 只见道士向前一步,缓缓地,敞开了衣襟。 齐心协力 叶吟云敞开衣襟,将手伸到了腰间。 下山时穿的精致道袍,已在和英博打斗间丢失。如今的叶吟云,只在里衣外罩了一条圆领齐膝外衫,如果不是头上还扎着道髻,他看上去就像个几天没有收获的落魄猎户。 “哎?”身后,一个打手问道,“是不是从刚才开始,就有什么声响?” “我倒是没听见。”旁边的金吾顺口答道,“但你这么一说……” “哎呀,你们快看——快看那道士!” 谈话之中,也不知是哪一方的人先喊了起来。只见叶吟云撩开了外衫,在他里衣的腰带之上,挂着一圈镂空小球,都是由草编成。细细数来,则有七、八个。 “啊?!”身后众人目瞪口呆,“这是……蛐蛐笼子?” “弄这些孩童玩意,你要干啥?” 疑问和嘲笑此起彼伏。叶吟云也无暇理会,他解下腰带,用力地抖了几下,霎时间,草笼被抖得散架,笼中的蛐蛐全部掉落雪地上。发出轻微的鸣叫之声。 “这大冬天的,竟然还有蛐蛐?” “你不懂,有句话叫‘冬至打将军’。蛐蛐儿一般活不过冬,但也有极少数,能熬过这大冬天,那都是万里挑一,极其强健的……” “嘘。住声。” 叶吟云轻喝一声,面色严肃地止住了后面人的说话。 “看着他们。” “看……看着蛐蛐儿?” 这时众人目光才转到地上。那些蛐蛐儿刚刚甫一落地,大概被满地的雪冻住了,一时间只是鸣叫,也不动弹。过了这一会,蛐蛐儿们像是发现什么一般。齐齐扬起了触须。就在叶吟云说话之时,一只蛐蛐儿跳了起来。 接着是一只,另一只,再一只。 站在叶吟云身后的金吾卫和打手们目瞪口呆,他们眼睁睁地看着那些本该四下乱蹦的蛐蛐,如今齐齐地往同一个方向蹦去。 而那方向的尽头,是一架朴实无华的马车。 “应该没错了。”叶吟云深吸一口气,“就是那辆。” 背后的金吾卫和打手们,呼吸变得急促起来。 “呆会听我号令,我一挥手,各位就一起攻上。”叶吟云吩咐道,“机会只有一次,错过便不会再来。各位切记,绝不可怠慢。” 他神色严肃,气势骤起。瞬间,背后众人感到强大的压迫之力,原本嬉笑、讥讽之声瞬间止息,只剩下准备完毕的沉稳呼吸之声。 “吱吱,吱吱——” 雪中,一只黑色的蛐蛐抬腿一跃,跃上那马车车壁。 叶吟云手立刻挥下:“散开!” 话音落下,金吾卫和打手们瞬间四散开来。他们虽一直不睦,但是这暗中包围的事,他们做过了无数遍,不需安排,就能各就各位。 叶吟云两手合拢:“包围!” 众人虽听不见,但看他动作,也能明白,于是便由各方位,不动声色地向马车接近。 马车之外站着两个人。一个车夫模样的人,正以马车缰绳为弦,射出小石块。而另一边则有个侍从模样的人,四下张望。若是常人,定觉得他只是观景,但在训练有素的金吾卫与打手看来,一望便知。他是在放风。 包围逐渐缩小,眼见那望风人就要发现。叶吟云眼疾手快,喝道:“进攻!” 话音落下,金吾卫和打手们一跃而起,一边按倒车夫,一边压住放风人,令他不至喊叫。其余人等,则是围住车厢,有的从车门撞进,有的从车窗跃入。 这一切,不过发生在片刻之间,令人无暇反应。 车中人只是听见脚步嘈杂,也觉察不妙,本想立刻反击,但到底人数偏少。不过半柱香时间,已被冲入车中的行伍制住,只得束手就擒。 “娘老子哎,还真有这些火药玩意儿!” 有人发出一声惊呼。不知是打手,还是金吾。脸上满是火药土的易小渊听见,浑身一个激灵,猛地弹了起来。 “我得救了?”他心中惊道,“先生真的来……救我了?” 韩云之斜靠在舆上,看着那百戏马车上搬下成箱的火药、引线与竹筒,原本苍白的脸色气得铁青。他猛地站起来,缓缓踱步,低声道:“竟真有这事……真有这事……” “报!”一个平康坊打手跑来,“韩头……” “什么事?”韩云之怒道,“说!” “那车上俘下的八人,全都自尽。”打手低头道,“弟兄们拼命阻拦了……” “你们这些饭桶!” 打手立刻低头,他知道韩头的脾气,他怕是难逃责罚。 但出乎意料的是,这一回,旁边竟有人说话了:“韩头息怒。” 更令人出乎意料的是,此人说话之后。韩云之并没有像以往一般,怒骂回去。 打手赶紧抬起头,用眼角余光偷看。他这时才发现,现在站在韩云之身边的,竟是一个戎装笔挺的金吾官,也是领头的录事参军。 这可说是长安城中从未有过的奇景—— 城中势不两立的两大头目,此刻并肩站在西市口的空地之上。 他们看着远处欢天喜地的长安城,眉头紧紧地皱在了一起,脸上都现出忧虑神色。 此时的易小渊,正坐在一旁,不住地拍着胸口。 虽然刚才已用水细细地洗过,可那无法呼吸的沉重感觉还是在挥之不去。想到此处,他不由得脸色青紫,又干咳几声。 “没事吧?”叶吟云走过他的身边,“喝点水吧。” “谢谢。”易小渊接过他递来的竹筒,也不喝,只是低吟道,“多亏先生了。” 叶吟云摆了摆手,易小渊想说些什么,话到嘴边好像又变了:“先生,你怎么想到用蛐蛐识破火药的?” “灵机一动。”叶吟云耸肩,“我对炼丹虽不精通,但想到那工匠手上有草汁,大宅里也有些被丢弃的草药,便想着他们是不是在火药中加了草物,于是赌了一把。” “这可倒好。”易小渊笑道,“哎,这大冬天的,先生是怎么弄到那么多蛐蛐儿的?” “还不是托你的福。”叶吟云说道。“是今早犯事儿那个侏儒帮我抓的。” “侏儒?他不是被关起来了?” “是啊,我本想让裴队出面说情,谁知裴队已一日未归队了。”叶吟云顿了顿,“好在看守有阿伦相熟的府兵,阿伦传信过去,他们立刻差遣那假童子抓了。还亲自跑腿送来。“ “嘿,看不出来,那犯人还有这么一手。“ “看见送来那么多,我也吓了一跳,不过也正好救了你的性命。“想到此处,叶吟云看着易小渊。重重拍了拍他的肩膀,”吉人天相,不会有事的。“ 易小渊顿了一顿,他立刻明白,叶吟云看透了他方才的迟疑。 区区几个暴徒,就已让他几乎前往阎罗殿,之后还要面对杀手英博,甚至是他背后更可怕的人,想到此处,易小渊说不惊惧是假的。 但是一扭头,看到叶吟云坐在身边,他的心竟有些定了下来。 “小渊?”叶吟云见他发愣,不由得问道,“你又怎么了?” “没事,先生。”易小渊沉声道,“或许……” 他话还未说完,那边已同时传来两个声音。 “叶先生,参军有请!”“叶帅,韩头有请!” 叶吟云听见,又重重拍拍易小渊肩膀,便往来人方向走去。易小渊看着他背影,低声自言自语道:“或许……那‘士为知己者死’,就是,就是这么回事吧?“ 他眨了眨眼睛。握剑站起,伸了个懒腰。 就在这时,他想起了一件事:“哎,阿伦呢?怎么没看到阿伦?“ 叶吟云被人引着,走到了空地中心,在那里,平康坊头儿和金吾卫参军对面而立,面色严肃。韩云之见了叶吟云,也不迟疑,开门见山地问道。 “小云子,如今我们该如何做?” 叶吟云看看他,又看看参军。报袖行礼,沉声说道。 “如今别无他法,只得挨个搜查。” 他话音落下,那金吾参军脸色已是一变。但他到底有些涵养,没有急着打断,而是令叶吟云说下去。叶吟云见状,便继续说道。 “方才的鹦鹉、蛐蛐,不过侥幸,查出一两辆火药车可以,多辆便不行。我知金吾卫中养有细犬,能嗅出火药之味,但今夜呈露之宴,人多味杂,就算以细犬搜查,恐怕也难免遗漏。” 说到此处,叶吟云伸手,指着刚才百戏车上的火药。 “两位且看,一辆马车就载有如此多的火药。而方才对待易金吾,也可见他们手段凶残。哪怕任何一辆得逞,后果都不堪设想。” “道长说的,我们都很清楚,否则,我与韩头也不会召集所有兵马,前来此处。” 金吾卫参军就在此时说话了,他礼数十分周到,连乖戾的韩云之都忍不住点了点头。 “长安危急,我们金吾与平康,都可暂释前嫌,协同作战。以金吾腰牌,想要搜人车辆,也不是什么难事,但是……” 他顿了顿:“但道长可曾想过,灯车来时,无论大街小巷,都是人山人海。我们两方那么多的人马,突然冲去搜车,必然造成人群恐慌。若有一两个人怕得狠了,跑动起来,到时必是人挤人人踏人,说不定会造成更多伤亡。” “嘿。”韩云之冷笑,“那便是搜也是死,不搜也是死了。” 三位女子 他的讥讽令参军脸上闪过一丝不快。韩云之却装做不察,扭头向叶吟云:“我说,小云子如此淡定,必然是早有法子,胸有成竹了,可对?” “话是没错。”叶吟云望向他,“只是,这个法子,必须得要你的两样东西。” “哪两样,你说说看。” “第一,平康坊灯车。”叶吟云道,“你们每年都有准备的吧?” “这不难,一会就带你去它停放之处。“韩云之笑道,”那另一件呢?“ 叶吟云看着韩云之近乎没有血色的脸,轻轻地吐出一个字:“她。“ “她?“韩云之握紧了拳头,”不,她,她不行。“ 金吾卫参军微微睁大了眼睛。他看见了,平日里不可一世,说一不二的平康坊头子,在这时突然握紧了拳头。 而在他对面的道士,坚定而无奈地摇了摇头。 他说出的话宛如哑谜:“只有她,是唯一的办法。” “不成。”韩云之说道。“虽不知你做的什么打算,可这事着实太危险了,她这几日不过来长安走亲访友而已,我都避而不见,你为何要把她牵扯进来?” “云之兄。”叶吟云沉痛道,”这都是为了长安。“ “不成。这事不成。“ “可我已派人告诉她了。“叶吟云道,”她自己愿意前来。“ 仿佛应证他话语一般,远远地传来了小府兵阿伦的声音:“劳驾,让让,让让——“ 叶吟云和韩云之齐齐抬头看去,一旁的金吾府参军虽不知发生什么,但直觉告诉他。那两人话语里的关键人物,已在此刻出现了。 于是,他也抬头望去,然后他看见了一个年幼的小府兵。 在他身后,则是一个其貌不扬的女子。 那女人没戴幕篱,似乎早已习惯抛头露面的样子。她年纪有些大了,但到底是个女子,行走在金吾卫间,一些好事的兵痞便趁势作乱,装作不知,使劲往她身上挤。那边的打手们见了,怎能放过起哄的机会?更是向她挤了过去。 片刻后,小府兵阿伦面前突然竖起一座人墙,推也推不开,挤也挤不过,只得急得哇哇乱叫。金吾参军看见,觉得实在不像话,正欲呵斥—— 女子的声音突然响起,很是清亮,就连这西市口的远处角落都听得清晰。 “诸位军爷请让让,且让妾身过去吧!” 她不像说话,反倒像是在唱。不过短短一句,那声音如同珠落玉盘,玲珑动人。一时间,意图挤过去占便宜的人全都愣住了,片刻后,他们竟如同着魔一般,齐刷刷地让出了一条路,立在一旁,只静静地听那女子重复那句话语。 又过了片刻,那女子已穿过人群,走到参军面前,道了个万福。 “妾身刘采春,一介伶人,拜见参军。” 参军本能地回礼,虽说已听闻她美如天乐之音。可他心中仍旧满心狐疑。 她是什么人?就是这样一个女子,竟能让平康坊黑市头目如此不安?如叶吟云所说,她又能如何救下长安城来? 他正思虑,那女子转过身去,淡然向叶吟云道。 “我们何时出发?” 金吾卫和打手们正为突然出现的女子刘采春目瞪口呆之时,有一名仆妇正匆匆从自己马车上走下,急急地说道:“杨侍郎关在何处?” 守卫的羽林军呵斥道:“什么人?擅闯牢狱!” 那女子没有丝毫胆怯:“妾乃是宫中宋氏尚宫侍女,尚宫人在后面,令我前来开路。” 羽林军愣了一愣:“什么尚宫,不是管你们这些女流……” 他语气略带轻蔑,但话音还未落下,后面已有一群仆妇簇拥着一个女子,往牢中走来。羽林军守卫抬头一看,只见那女子一身礼装,气质高华,虽然以幕帘遮住脸庞,可还是感受得到她面色冷峻。 她停下脚步,立在原地。这简单的动作。气势已将兵士们压倒。 牢狱之中,雅雀无声,与有大将莅临无异。 气氛正在僵持,片刻后,一个羽林卫头领模样的人大步跑来,躬身行礼。 “恭迎宋尚宫。” 女子依旧没有说话,她静静地站着,周围的人几乎能感到凝固的气压。 那头儿不由自主地咽下一口唾沫,赶紧说道:“尚宫,此事全是误会——” 他一口气说了许多,说星图等已经验过,不是什么流传不得的东西。这事上峰已说明清楚,说犯错的弟兄已受到责罚,可任凭他说得口干舌燥,宋尚宫的神色都没有丝毫的缓解。 直到他说得词穷,高傲的女子才沉声道:“带我去看他。” “这……不太方便吧?” “带我去看他。”宋尚宫冷然道,“我要亲自领他出来。” 羽林卫立刻明白了她的话外之意,她是要去验看。这里的人在这短短的半个时辰内,是否对杨司辕用了酷刑。这让他心中有些不忿,但他仍旧忍耐道:“尚宫请。” 他转身引路,打开牢门,将宋尚宫迎了进去。之前的地痞流氓等,不是被关进铁栅后,就是被羽林卫按着。他们睁大眼睛看着这只女子的队伍,口中不干不净地喊着。宋尚宫只做不闻,一路缓步前行,一直走到牢狱深处,一处略微干燥的角落。 “哎呀——你!你怎地又出来了!” 引路的羽林军头领发出惊呼,在他的喊声中。宋尚宫偏头看道。在微弱的灯光中,她看到了胸前满是血迹的杨司辕,还有—— 还有旁边跪着的一个白衣少女。 不,不可能。宋尚宫的心中突然像擂鼓一般响了起来,可随着那少女抬起头来,熟悉的感觉越发明显。即使是宋尚宫,此时也忍不住,轻轻地“啊”了一声。 “尚宫,尚宫。”羽林军小头目误会了他的意思,“这个女子,会点医术,见杨侍郎不适,就前来诊治,并非,并非我们对杨侍郎不利……” 宋尚宫也知道自己失态,她轻咳一声,点了点头。 可她又忍不住问道:“今夜羁押此处,这小娘子犯了什么重罪?” “她自称前朝公主。意图作乱……” “啊?” 宋尚宫低低地惊呼一声,撩起幕篱一角,意图细看。几乎是同时,月华听见声音,四目相交的瞬间,少女愣了愣。旋即露出惊喜的神情:“宋……” “嘘。”宋尚宫赶紧摆个手势,转头低声道,“你们管事的何在?” 羽林军头目一愣:“怎么?” 宋尚宫低声说道:“这小女子……好像也是个误会……” 她尽力克制,以致于没有人听出,她的语调中已有了微微的颤抖。 经过了不短的一段时间,仆妇们搀扶着杨司辕。侍女们簇拥着宋若昭和月华,从那羽林军的牢狱中走出,她们还没走远,背后就传来嗤笑声和窃窃私语。 宋若昭肩膀都有些颤抖,但她不敢回头,只是口中道:“快,快。” 随侍的女子们显然不习惯应付这样的场面,但她们也只能故作镇定,按照宋尚宫的要求,一队打开前面豪华香车的门,另一队则扶着杨司辕前往后面一辆简陋的马车。 就在她们即将分开之时,月华突然喊出了声:“宋阿娘,这不对啊!” “什么不对?” “你怎么能把那家伙丢在另一个车上?” “傻孩子。”宋尚宫沉声道,“他是男子,我们这边都是女子,男女有别,我们不能……” “说什么呢,宋阿娘,他是男子,可他更是个病人啊!还是重病之人!”月华喊道,“没人照顾,他会死的!” 说罢,她就要推开侍女,往杨司辕那边跑去。 “月华!”宋尚宫急了。“你怎么变成这样!我与姐姐当年冒死救你,可不是……” 话音落下,她自觉失言,赶紧捂住了嘴。月华哪里肯停,三下两下就跑到了杨司辕身边。杨司辕被仆妇搀着,兀自咳个不停,他看见月华来到,只得勉强说道:“娘子,就听,咳咳,听宋尚宫的话,咳咳。莫要,莫要过来……” “你说什么傻话?你要命不要?”月华呵斥道,“我是药师,不会见死不救,就算你是个牢里的囚犯,我都会管你,更何况,你是道士的朋友,那也是我的朋友!” 她一气说了许多,杨司辕几次打断,都无法成功。好不容易等她有了喘气的空隙,他赶紧说道:“咳咳,娘子,你现在,就是,对,宋尚宫,见死不救,啊……” “别开玩笑了,宋阿娘她……” 杨司辕露出一丝苦笑,他伸手,软绵绵地一指,指向月华的背后。月华扭头看去,在那里,宋尚宫脸色青紫,浑身颤抖。现在是冬日,可她一身华服之上已出现水迹,显是出了一身冷汗。若非有侍女搀着,她怕是马上就要晕倒了。 “哎呀,宋阿娘,你……” “娘子,尚宫,咳咳,最重清名,能来救我……咳咳,咳咳咳……” 月华有些急了,看看拼命咳嗽的杨司辕,又看看宋尚宫,一时不知救哪边好。杨司辕挥了挥手,勉强说道:“她,能出面,救男子,已是,拼上性命,你莫要,为难她……” “哎?哎!”月华用力喊了一声,“你们——到底要我怎么办才好哇!” 豪赌之徒 药师想救人,病人却并不让救。 出身山棚的月华,对这事最为厌恶,可偏偏杨司辕好像更愿和宋尚宫联手一般,阻着她救人,她急得要团团转,不知如何是好。 就在这时,远远地响起一声马的嘶鸣。 一辆不起眼的小车,悄无声息地停在这一群宫中女子身边。 众女警觉道:“是谁?” 那驾车人赶紧说道:“众位姊姊,是陈公公,前来接应杨侍郎。” 月华不知前因后果,正在迷茫。那边宋尚宫的难题终于解决,她长长地松了口气。 片刻后,小太监接手,将杨司辕扶着走了起来。月华本想上前帮忙,却被宋尚宫喝止,她只得无奈地在杨司辕身边嘱咐:“喂,你现在可是十分危险。千万千万不要再折腾了。让这太监给你找个地方,静静休养……” 她顿了一顿,继续说道:“我本来带有药,但是全被羽林军搜走了,要不一定给你。” 杨司辕抬起头,虚弱地看着眼前的女子。轻声笑道:“多谢。” 然后他压低声音,嘱咐道:“那件东西,请务必带给吟云兄……务必,务必……” “你放心。”月华说道,“就算你不给,我也要回去找他的……” 就在这说话间,他二人已到了车边。小太监将杨司辕扶上车,放下帘子,然后转身,正欲打马而行。月华回头看了看宋尚宫,突然喊道:“等等!” 车里传来一个太监尖细的声音:“得快点儿,刚刚传来消息。说灯车要挪位儿,若不快点,就堵在车列中,进也不是,退也不是了。” “好好好,快就快。” 月华高声喊道。 “宋阿娘,你不与杨侍郎告别么?” 她声音喊得如此之大,把众侍女都吓了一跳。 月华仍旧在喊着:“男女有别,不能同席同坐,可这里隔着帘子哎,没事的!” 她又喊了些话,说这不违礼仪。众侍女平日都被宋先生严严实实地管教着,如今都紧张地望着宋尚宫。只见高华的女子沉思片刻,突然放开了扶着她侍女的手。 然后,她一步,一步地走到车边,隔着帘子,轻声说道:“杨侍郎……” “不必说了,我,已知晓。”杨司辕说道,“这位月华娘子,便是尚宫与先生在内室说的,十五年前,那个孩子吧?” “哎?”宋尚宫惊道,“她都与你说了?” “未说详情。”杨司辕轻声道,“只知,她幼时,被二位先生救下。” “那……” “月华娘子救我性命,也算是、算是两位先生的功德。内室之事,所谈话语,司辕到死,都不会再提。”杨司辕低声道,“尚宫莫要担心。” 他声音虚弱,宋尚宫听了,心中颇有几分带母性的同情。 但沉吟片刻,她还是正色道:“妾本就想和杨侍郎澄清此事。既是如此,就无妨了。” 她顿了顿,语气可以冷漠道:“杨侍郎现如今情况,对此事已无助益,你就莫要牵扯过多,早早回去歇息罢。若再牵扯太深,到时怕是我家姐都救不了你。” 她说完这话,车内便没了声音,只有急促的呼吸之声。 宋尚宫不由得心中一惊,她本意是想将杨司辕逼退,可好像话还是说得太重了些。 就在这时,她听见了杨司辕低低的呼唤:“尚宫。” “妾……我在。” “我知道,尚宫与令姐一样,将清誉看得比生命还重。您愿意与我们东奔西走,他人看来不过举手之劳,但尚宫是冒着被家姐惩罚的危险,将清誉当做赌注,与我们一同豪赌。” 杨司辕声音虚弱。却很坚定。 “这事,别人不知,我可是清楚得很。” “杨侍郎,这话,说得重了。” “不重。”杨司辕沉声说道,“尚宫愿与我等同生死共进退,司辕感激不尽。” “……”宋尚宫也有片刻的沉默,隔着车帘,她虽见不到杨司辕,却对这男子油然而生一种知音之感。想到此处,她不由得轻声道:“多谢侍郎体谅。” “除去吟云兄,无人与我这样交付。”杨司辕声音越发纤细,“尚宫,此等恩德,司辕恐怕,下辈子才能报答了。” “杨侍郎,来日方长。” 宋尚宫斩钉截铁地打断了他的重话。 “你能渡过今夜危机,日后入宫时再与忱皇子玩耍。便是对妾身最大的报答了。” 她的话也隐隐有了告别之意,杨司辕敏感觉察,她也有了赴死的准备,正准备说些什么。但就在这时,陈志宏唤道:“灯车要挪位了,得快。” 尚宫没有接话,她伸手轻轻敲了敲车厢。陈志宏会意,轻声道:“走” 小黄门哪敢怠慢,缰绳一挥,马便迈步起来。宋尚宫隐隐听到杨司辕告别之声,但他声音已渐渐虚弱,听不清在说些什么。 她长叹一声。回过头去,转身走到了侍女之中。 此处是牢狱僻静之处,少有人来,但也不是没有车辆。一辆百戏之车疾驰而过,宋尚宫便扭头去看,正好有一个女子探出头来。 宋尚宫浑身一凛,喊道:“秋娘娘?” 那马车停也没停,兀自跑远了。那女子头发因风而飘舞,宋尚宫这才看清,那是个一头金发的胡姬。她摸了摸额头,轻轻地叹口气。 “你刚才说什么呢?宋阿娘!” 月华迎上来,高声问道。 宋尚宫顿了顿,还是轻轻地摇了摇头。 “那,完事儿了吧?我这便走了,多谢宋阿娘捞我出来。” 她一口男子话语,毫无谦辞,宋尚宫眉头直皱。但眼下事态紧急,她也不好多问。只是说道:“你要往何处去?” “去西市口。”月华说道,“他们在那里等我。” “他们?” 月华只道她又要横加阻止,赶紧说道:“不是什么坏人。” “那是什么?” “是……”月华迟疑片刻,“是要一同阻止今晚事情的人。” 宋尚宫张开了嘴,似乎要说什么,最后却什么都没说。 沉默许久。她才终于说道:“事已至此了……” 月华一惊:“怎么?” “上车。”宋尚宫点头道,“我与你同去!” 她像是在说给自己听:“既是豪赌,那我们便赌到底。” 长安城主道。裳伽又一次自马车后探出头来,轻声唤道:“白隼。” 驾车的胡人商人头也不回:“又怎么了?” “刚刚特意绕了远路,怎地在这里又停了那么久?”她狐疑道,“可是遇见盘查?” “盘查?不。我们万事俱备,也不用担心。” 白隼看着远处,昂首挺胸地说道。如果此时有一人路过,绝不会想到,此人曾经是个隐于暗处,近乎是炮灰般的斥候,他看起来更像赌徒—— 手握筹码,胜券在握的赌徒。 她也因此感染,不想再问许多,而是又一次往外看去。 此时,他们的马车前后,停有各式车辆,排成长长的两队,一眼望不到尽头。 有马匹不安地煽动鼻翼和耳朵,甚至开始低声嘶鸣。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裳伽轻声自语,“怎得排起长队来了?” 她的话被路过一人听见,旋即答道:“小娘子不知道么?是在候着灯车挪位,得等它们完成后,才能通行。” “裳伽!”前面的白隼发觉,轻喝一声。裳伽立刻会意,乖乖地缩回了马车之中。可她还是不甘心,附在后窗问道—— “灯车不是早就按次序排好的吗?突然挪什么位子?” 白隼没有立刻说话,他顿了顿,这才沉声说道。 “平康坊。是平康坊的灯车,他们要求挪到第一位。” “哦。”裳伽顿时失了兴致,“原是如此。” 她看着马车壁上的剪影,白隼扬起头,看着远方,又一次沉声问道。 “看过平康坊真正的灯车吗?” “哎?”裳伽呆住,“你昏头了?我出身平康,在里面当了多年舞姬了……” “多年?不,不,你没看过,你没看过平康坊‘真正’的灯车。” 白隼又一次扬起头,看着那近乎虚无的远方。话语中满是沉醉。 “如果我没猜错,但愿,但愿是如此……若能在搏命之前再看上一次,也不枉此行,不枉此行……” 驾车的男人陷入自语,裳伽也无意打断他的回忆。 在她的印象中,平康坊每年的灯车,都是那副模样——不是用上好绸布做成花卉,就是以金银镶嵌,反正做出一种财大气粗模样,令歌伎们脸上有光,明年好继续抬价罢了。 想到此处,她没有了看的兴致。 兀自撩开侧边门帘,裳伽自缝隙中看着灯火辉煌欢声笑语的长安城。几乎是同时,她想到了那个瘦弱的男孩子英博,他现在在何处,又在准备…… 准备杀哪个人呢? 在她所无法看见的阴暗角落,英博早早地盯上了屠杀的对象,他以一双恶狼般的眼睛盯着她,口中说道:“没错,就是那个人,那个第一辆花车上的女人。” 灯车前奏 金吾卫参军换了一身便装,走在长安城熙熙攘攘的人群之中。 他的脑海中,想起了方才那个女子介绍自己的样子。 “妾身刘采春,夫伶人周季崇,淮旬出身,平日唱戏为业。” 说到此处她道了个万福,倒是不卑不亢的乐工做派。 “妾与云之、叶帅是故旧,今日得蒙他们盛情邀请,便前来唱歌助兴。” 说到此处,她淡淡地笑了:“参军见笑,妾在灯车上唱,已是多年之前。如今重操旧业,不知还能否有昔日盛景……” 说话时,她声音如黄莺出谷,清脆动人。 参军原想在她面前保持些金吾的威严。但只是听她言语,都不由自主地面露笑容。 连我都被迷住了魂。参军在心中默默叹息,这世间,竟还有这等奇女子。 不过……不过面对大事,她也太淡定了些…… 想到此处。参军不由得心中充满了疑问。 那歌女,刘采春她……她真的明白,接下来要做的什么么? “——当然不知晓。” 几乎是同时,叶吟云站在灯车之下,一字一句地对韩云之说道。 “我只让阿伦对她说,今夜,让她重新在灯车之上,高歌数曲而已。” 他顿了顿,然后自袖中取出一张纸条:“唱完后,再说出这句游戏之语。” 韩云之毫不停顿。自他手中抢过纸条,展开,细看。 霎时间,他气得大吼出声。 “你、你可知这意味着什么?” “知道。”叶吟云点头,“春姐歌喉动人,一旦唱曲,定会成为众人瞩目的焦点,也会成为那杀人者英博首要的目标。试想一下,在众目睽睽下将人杀害,既能完成任务,又能震慑长安城民,引起恐慌,我想不出,他有什么理由不那么做。” “你既知道这如此凶险——” 韩云之双手都颤抖起来。 “你怎么还让春姐涉险?!” “……”叶吟云微微低头,静默不出声。 “抬起头来,不要告诉我你忘了!”韩云之嘶声喊道,“当年在幽州,如果不是他们戏班把我们藏起来,我们早被叛军杀了,全军覆没!” “我记得。” “更早些,若不是蒙她收留,你跟杜秋娘早就死在唐州,根本到不了李锜府,也根本没有后面的的事!”他顿了顿,咬紧牙关,“没有北斗卫,也没有后来的长安第一神探!” “……我也知道。” “你既知道,”韩云之声音带上了丝丝冷气,“那你还看着春姐送死?” 他握紧了拳头,骨节捏得嘎吱作响。眼看就要挥拳向叶吟云。就在这时,不远处响起了轻盈的脚步声。韩云之敏感地抬头一看,那正是刘采春,迈着碎步,向这里走来。 “云之、小云子,你们在这说话啊!” 伶人女子轻轻笑着,从二人中间穿过,又缓步走上后面花车的竹梯。她的眼中,闪过一丝怀念的神情:“这平康坊的花车,还和当年一般……” 韩云之看着她的背影,眉头皱起,脸上流露出一丝忧伤的神情。 背对着他的刘采春并没有发现他心中的蹊跷,只是笑道:“你俩不上来吧?” 韩云之还没反应,叶吟云先轻轻摇了摇头:“不上。” “这才好呀,上面离得太近。听起来反而嘈杂,你们驾辆马车,不远不近地跟着,这才最好听的。” 女子轻声笑道,声音里带着几分绵软的沉重。 “乐师刚问我唱什么曲儿,我说,当然唱你们喜欢的那些个,杨柳枝啊,啰唝曲啊。” “那乐师有点不乐意,说不能唱点儿长安城流行的调调嘛,我说不呢,今夜是你们请的我,我当然唱你们爱听的,就像以前那样……” 她边走边絮叨着,韩云之听得呆住了。他刚才握拳的手微微有些颤抖。看着刘采春一步一步地沿阶梯走上去,他呼吸都变得急促。 到刘采春踩到最后一节竹梯,他突然脱口喊道:“春姐!” 刘采春停下,回过头来:“云之什么事?” 韩云之就在这时顿住了,他盯着刘采春,很久,很久。最后才吐出几个字:“没事。” “哎,一会奏乐的也要来了,你们快些去准备马车啊。” 刘采春不知他心中曲折,只是笑道。轻巧地走上了花车二层。韩云之盯着她离开的方向,脸上薄薄的痛苦和忧伤瞬间散去,露出下面冰冷的底色来。 “云之兄。”叶吟云在他背后轻声喊道,“不……应该叫你韩头。” 韩云之仿佛在这时意识到自己的自相矛盾,他轻轻啐了一口:“我平康坊那么多人,还得活命吃饭——我也没有办法。” 他这样说着,叶吟云看向他,他有些本能地移开了目光。 叶吟云淡淡地叹了一声,低声道:“那我也上去了。” 韩云之一愣:“上去,上哪儿去?” 他正疑惑,偏在这时,有个人急急忙忙地冲过来,抱着什么笨重东西,硬生生地撞了韩云之一下,“哎呀!”地叫了声。 韩云之也厉声呵道:“谁?!” 那人也不停留。“哧溜”一下绕过去,把东西递给叶吟云:“仙长给你。” 韩云之定睛一看,那是那个一直跟着叶吟云的小府兵阿伦。他手里拿着一套乐工的红色衣服,还有一套响板,一柄琵琶。 韩云之立刻明白:“你要前去护着春姐?” “是。”叶吟云眨眨眼睛。“跟着来么?” 韩云之有片刻语塞:“我……” “也不必了。”叶吟云沉声道,“你那些打手还要你指挥,而且许多人认得你是平康坊韩头,容易节外生枝,还有……” 他顿了顿。没把担忧五石散发作之事说出来。 “还有什么?” “没了。”叶吟云在阿伦帮助下,穿上乐工服饰,又简单梳了髻,不再似刚才那般落魄显眼。他望向韩云之,沉声说道:“我该走了。” 韩云之发出含糊的声音:“嗯……” “若我不幸殒命,后续之事,还得多麻烦韩头。” “你说。” “首要之事,便是按原计划,无论发生何事,最最重要的都是围捕火药车,救下长安城。”叶吟云顿了顿,“其次便是赶往花萼交辉楼,阻止刺杀圣上的祸事——” 说到此处,他眼神中闪过复杂的神情。 “她……至少,至少把她……秋娘救下来。” 小府兵阿伦虽不知所以,可见叶吟云模样,他也便低头拜道:“麻烦韩头了。” “放肆!”韩云之突然爆喝一声,“韩头可是你叫得的?” 小府兵一愣:“我……我,对不住,韩头。哎呀……我是说……” 韩云之却根本没有和他纠缠的意思,一把扯住叶吟云衣襟:“倘若我说不呢?” “哎呀糟糕了!”阿伦在一旁发出低声的惊呼,“他是五石散又发作了么?” 叶吟云看了看气急败坏的韩云之一眼,摇了摇头,沉声提醒。 “云之兄,灯车就要前行了,有话便直说吧。” “啧。”韩云之发出不明所以的撇嘴声,“我就问你一句话——” “小云子,你到底是为了什么?” 他不得叶吟云回话,就一口气地把心中疑问一股脑倒出来。 “多年前。是那皇帝老儿将儿子死了的怒气撒在你身上,也不弄清楚,二话让你没了腿没了声名,也离你那知己远了。偌大长安城,没有一人为你说话,还有那么多人隔岸观火落井下石,不说什么北斗卫、‘长安第一神探’,当年好好一人,如今落魄成这样!” 他吸口气:“这人间冷暖,我想我比谁都明白。” 叶吟云想到他罪人之子身份,也不知该不该点破,只得静静听着。 “皇帝并不是盖世豪杰,这个长安,也不是我们当年守护的那个金碧辉煌的长安……” 韩云之顿了顿,大声喊道:“为什么到了现如今,你还如此卖命?你要救秋娘还说得过去,可现在,你不仅要去救那曾经诬陷折磨你的皇帝,还要去救……去救这一整个长安城?为什么?你到底是为什么?” “你回答我!” 他说得大声,手上的青筋都要爆出来。阿伦站在一旁,手足无措。想起曾经在平康坊中与韩云之的激战,阿伦不由得慌乱起来,心中祷告道,但愿道长千万不要答错。 “这很难想清楚么?云之兄。” 面对韩云之的暴怒,叶吟云却云淡风轻,轻声答道。 “不过在这长安城中,除去秋娘,还有我牵挂的人罢了。” “……谁?”韩云之爆喝一声,“你说,谁?!” “不是什么大人物。” 叶吟云叹了一声。 “不过一个小府兵。一个女孩子。还有,一个金吾罢了。” 兄弟情深 听到叶吟云的话,阿伦情不自禁地吸了吸鼻子。 然而他仍旧紧张地望着韩云之,只见这个怪物一样的平康坊黑市头目,在听到这句话时,脸上闪过一丝复杂的神情。然后—— 然后他松开了握着叶吟云衣襟的手。 “小云子。”他有些颓然,“宁太子以前说,你是我们当中最聪明的人。” 叶吟云理了理乐工衣服:“这都是过去的事情。” “……还有后半句。”韩云之道,“他说你也是最傻的傻子。” “这我还是第一次听见。”叶吟云神情有些哀伤,“不过,那也是过去的事情了。” “裴余说他懂,白隼却时常不服气,我和他人一样,弄不明白,直到现在。”韩云之道,“不过现在。我好像明白了。” 叶吟云想说些什么,可头顶却传来琵琶的拨弦之声。他低头道:“云之兄,我该走了。” “去吧。”平康坊的头儿沉声说道,“你说的一切,我全都应承。” “多谢。”叶吟云返身。迈上竹梯,“云之兄。” 他大步迈上去,身影消失在竹梯尽头。韩云之立在原地,久久没有离去,在这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黑市头目脸上,第一次出现了不带冷气的笑容。 “说起来,为一人救一城,这样的事,我们以前也不是没有做过……” 他正自语,旁边的小府兵小心翼翼地说道:“那个……” “那个什么?”韩云之横眉怒目。“你该叫我韩头!” “刚才不是你让我不叫的么?”阿伦哭丧着脸,战战兢兢,不敢说话。 韩云之自觉说错,只得喝道:“先放一边,你有什么事?” “韩头刚才那么生气,只是不想仙长做危险的事吧?”阿伦天真地说道,“对韩头来说,仙长这位故友,应该和那位唱曲的春姐一样重要。” “……轮得到你说这话!”韩云之怒道,“去,给我引路,到马车那边去!” 阿伦也识时务,见他有些恼羞成怒的味道,便不再深谈。一溜小跑,在前引路。韩云之走在身后,一脸不快,然而他口中还是在欣慰地自言自语。 “当年,我们既能救下司辕,今日,我们也定能救下长安……” 他这样说着,话语全传到阿伦耳朵里。 他一番欣喜的同时,也有一个疑问在脑海中隐隐浮现。 同为故友,为何裴队差遣仙长来探案,却没有一丝担忧与焦急呢? “为一人而救一城。” 这声呼唤穿破黑暗,仿佛从遥远的地方传来。杨司辕仿佛听见,猛地睁开了眼睛。 “哎呀,杨侍郎,你终于醒了,吓死我了。” 一个尖利的声音传来,那是刚才驾车的小黄门。杨司辕再抬头。发现陈志宏正在他身边,以手炉焖烧水。两人四目相对,陈志宏轻声道:“醒来就好。” 看着眼前的宦官,杨司辕花了点时间回过神来:“陈公公。” 他挣扎地要坐起来,小黄门赶紧搀扶。 杨司辕咳了几声,问道:“你可到了那地图上标注地方了?” “……你还是先歇……” “公公。”杨司辕咳道,“回答我。” 陈志宏犹豫片刻,还是据实说道:“到了一处。” “如何?” “嗯。”陈志宏道,“我敲了门,内里有个人出来,也不说话,只是狐疑地看着。我也不敢多说,就按你说的,将图给他看……” “他说些什么了么?” “没有。”陈志宏沉吟,“该怎地说?那人看到图纸时。倒是露出恍然大悟的神情。可我跟他说话,他却不搭理我,只是将我上下打量一番,十分狐疑不信的样子。我便说我是杨侍郎派来的,最后他才摆了摆手……” 说到此处他犹豫了一下:“一副很为难的样子。” “这样啊。”杨司辕道,“陈公公,我们再去一下那边。” “啊?”陈志宏一愣,“刚才……那里?” “怎么?是灯车堵住,不能前行么?” “不是,不是。”陈志宏使劲摇头,“杨侍郎,我原本想要就近医馆将你安置下来,但今夜呈露之宴,都没有医师……” 他看着杨司辕,颇为小心翼翼地说道:“……那女子说。你若再折腾,恐怕性命堪忧。” “无妨。”杨司辕说道,“必须去。” 话音落下,他又使劲地咳嗽起来。陈志宏见了,不由得皱起眉头,杨司辕是肉眼可见的更加重了。一旁的小黄门也发觉了,他又是担忧,又是想躲开,不由得怯生生地问道:“公公,这可怎么办才好啊。” “……” 一向知无不答的陈志宏这回却不出声了。沉吟许久,他低头问道:“杨侍郎?” 杨司辕抬起头来,以虚弱的喘气声加以回应。 陈志宏问道:“今夜之事,可是非做不可?” 杨司辕不易觉察,却异常坚定地点了点头。 “哪怕赔上你一条性命,也无妨?” 这一回杨司辕是异常坚定地摇了摇头。 陈志宏俯身望着他,然后轻轻点头:“好。” 他扭头,向外间驾车的小黄门说道:“按他说的,回刚才那个地方。” 驾车的小黄门低低答了声“是”,调转马头,转向而去。车厢内,服侍的小黄门吓了一跳,放开杨司辕,偷偷绕到陈志宏身边,拉了拉他的衣襟。悄悄问道。 “公公,就不问他是为什么吗?” “不必了。”陈志宏道,“既然决定赔上性命,就无须再问了。” 说到此处,他不由自主地摸了摸自己腰间。虽然竹筒已经交了出去。杨司辕看到了他这个动作,不由得轻声说道:“你……” “嘘。”陈志宏低声道,“我也是一样。” 杨司辕看着他,仿佛明白了什么一般,然后郑重地点了点头。 就在他二人谈话之时。预备游行的灯车重新排好了顺序。原本堵塞着的马车开始前行,一辆百戏车经过这架由太监驾驶的车,里面有个胡女探出头来,好奇地张望了一眼。 但她的目光很快被其他人的谈话吸引了去。 “看啊,平康坊的灯车挪到第一位了!” “那有什么新奇?不过还是如往年一般,穿金戴银的……” “你不知道,今年他们请人来唱曲了!” “唱曲?唱曲有什么稀奇,平康坊中,每一家都有歌伎唱曲……” 人群本就熙熙攘攘,如今这局面更是引起了大家的注意。虽然嘴上说着唱曲之事不足为奇,但那到底是平康坊,突然做出这样的举动,定然是有大事发生。于是,众人都梗着脖子,扯着嗓子,眼巴巴地等着今夜开场。 许久的等待之后,远远地响起钟鼓报时之声。 司时的“鸡人”敲响了城楼上的钟鼓,城中,掌管灯车的人敲响了铜锣。 “呈露之宴——始!” 一瞬间,有五彩烟花在空中炸开。 仿佛听见召唤一般。人和车纷纷后退,为花车让出了一条路。 如果在往日,那必是最小的车在前,有百戏之人做些有趣之戏,后续车辆再一一出现。但今日不同,今日平康坊花车在最前,金银满布,二层高的车体,将后面的车辆遮得严严实实,近乎夺去了所有的风头。 而在那高高的车厢盯上。还突兀地挑出了一个竹编台子。 台子四周披挂着薄薄绸布,不见详情,只能见到其中影影绰绰的人影。 “是什么?是什么?” 路人纷纷猜疑,有说是奇物异宝的,有人说是平康美人的,争执许久,都不见台子有什么动静。眼看后面的车辇都开始了表演,掷球、吞剑、绳戏,欢声笑语之中开始有了嘘声。 “遮遮掩掩的!搞什么鬼!” “就是要摆谱子吧!” “再不给我们看什么,今年就再不去平康了!” 嘘声越来越大,竟压过喝彩,成了主流。其余灯车被抢首位,更是心存不满,于是更加卖力地表演,一时间,叫好声、嘘声,此起彼伏,如同海浪一般。平康坊偌大的灯车,身在漩涡中心,竟成了众矢之的一般,然而帘幕中人却不为所动,仍旧静静地等待着。 “长官。”一个隐藏在人群中的金吾低声说道,“这路快走了大半了。” 参军心中也略有些不安,他举目四望,光是眼目所见之处,他就能见到几个换了常服的金吾、打手,眼睛死盯着某辆可疑的车辇。 ——黑白两道同时冲上车搜查。在这人山人海的地方。 光是想想都令人额头冒汗。参军抬起头,望着那灯车上方的竹亭,轻轻地叹了口气。 “等候命令。”他低声说道,“稍安勿躁。” 那金吾无奈地说了声“是”,声音落下,那叫好和怒骂声又一次传进参军的耳里,后面的灯车更热闹了,笛、笙、羌鼓、琵琶,无数音乐响起,嘈杂之声交错,实在是如同潮水一般。参军喜静,不由得皱起眉头,但就在这时—— 有歌声响了起来。女子的声音。声音绵软如柳絮。 “清溪一曲柳千条,二十年前旧板桥……” 歌声一起,霎时间,灯车也好,围观之人也好,所有人都停下了说话。 只静静地听着曲儿。 战场处处 “清溪一曲柳千条,二十年前旧板桥。曾与情人桥上别,更无消息到今朝。” 这曲《杨柳枝词》,是不知何人做的一首小调,与当时追捧的奇崛之风格格不入,为长安人所不喜。但今日,路边站着的人再也不管什么风格曲调,都立在原地,静静听着,连大气都不敢多出一声。 至于后面的灯车,无论是耍幻术的、吞剑的,还是玩绳技,或是同样歌舞的,也都停下了动作,略带愤恨,却又敬佩地听着那女子唱歌。 一曲终了。那女子顿了一顿,重又唱起了另一曲。 “不喜秦淮水,生憎江上船。载儿夫婿去,经岁又经年……” “昨日胜今日,今年老去年,黄河清有日,白发黑无缘……” 这回是曲折哀婉的曲调,与今夜的呈露之宴收集天水的欢乐气氛有所不合。可没有一人说话,所有人都在听着,听着女子的歌声,一时间都忘了今夕何夕一般。 “我……我想起来了……” 一个衰老的声音低低地响起。 “伶女刘采春……她离开长安,已经十来年了……” 年长的人们纷纷想了起来,而年轻的人们并不知道这位伶人有怎样的故事,他们只是听着曲调,仿佛陷入辽远而略带忧伤的梦境之中。直到八曲《啰唝调》唱完,无论男女老少,都呆立原地,没有一个人出声。 灯车还在缓缓前行,竹台上的幕帘始终紧闭。就在人们翘首以待下一曲的时候。突然传来了女子的说话声,她声音依旧柔软,却中气十足,远近之人,都听得清晰。 “妾身刘采春,奉平康坊之邀,今日献唱于此。” “好!”喝彩声和叫好声一并传来。” “呈露之宴,天降洪福于大唐国。现下,平康坊中有一善人,为助宴兴,将铜钱置于香袋,暗中藏于观灯人车中,众位可前往就近车中寻之,若寻得者,香袋中铜钱十枚,五枚归寻得者所有,五枚归车中人所有。” 她顿了顿,复又笑道。 “铜钱不多,大家嬉戏一番,权做观灯车时之余兴!” 她说起前面话语,人还道今日平康坊要大加施舍,不禁摩拳擦掌。 再听见后面,不过五枚铜钱,许多人便一笑置之,不再动弹,只看后面灯车。 也有些好事的青年男女,听见此事,顿时觉得新鲜好玩,立刻往就近马车跑去,敲响车壁。车上之人猝不及防,如此一来,也只能任他们冲上车来,寻找香袋。 但到底今日是呈露之宴,有些车上人也行动起来,或是自己寻找,或是撩起撩起帘子起哄。“来,来”,一时间,找的人也嬉笑,被找的人也嬉笑,整个街道充满愉快的气息。 “就是此刻。”参军轻声喝道,“行动!” 他一声令下,金吾和打手们立刻加入了登车寻找的大军。因为身着便服,没人觉得他们是长安城中威名震震的黑白两道,只当他们是跟着起哄的好事者,没人起疑,也没有人感到丝毫恐慌,就这样,他们长驱直入,前往每辆车中,义正言辞地搜查起来。 ——包括一辆胡人商人驾驶的百戏车辇。 “老板劳驾!让我看看有没有香袋!” “找到了香袋!分老板五枚铜钱!” 一伙人在白隼的车旁叫嚣,白隼早已恢复了昔日讨好的笑容。 他连连作揖,口中说道:“各位随意。各位随意!” 裳伽听见,正欲开门。可她还未站起,就听见“轰隆”一声,那群人毫不犹豫撞开车门,冲了进来。裳伽本能地后退一步,冷眼旁观,只见那是两、三个年轻男子,虽然满脸笑容,可看形貌,应是身负武功之人。 那些人见了这美貌的胡姬,和其中神奇的水晶山,连惊慌都没有。 裳伽见状,立刻像普通胡姬般接话说道:“这是我们做幻戏用的。” 说罢她微微一笑,盈盈拜倒,还顺势指了指水晶山周围。 “各位快快找找,若找到香袋,我们平分。” “哈哈,当然。当然——” 冲上车的人们口中笑着,仿佛真的只是玩笑,但他们行动起来时却甚是仔细,在极短的时间里,他们将车内上下都搜了一遍。裳伽趁他们翻找,步步后退,立刻跳下车,去找白隼。 她刚下地,还未说话,肩膀已被白隼按住。胡人男子轻声说道:“目标不是我们。” 二人立着,等了一会,那群人搜索完毕。走下车来,满脸堆笑。 “老板,得罪了——可惜没有香袋。” “哪里,哪里,是我没福。” 他和对方一搭一档,说了些寒暄的话,然后相视一笑,彼此告别。 待到那人一走,白隼抬起头来,脸色变得铁青:“这步棋着实行的很妙。” “那应是官府的人马吧?”裳伽接过话头,“确实。” “圆静大师与话事人,原本是算准了他们会忌惮人多,无法大张旗鼓,才行此着。没想到……没想到他们竟以嬉戏之名,行搜捕之实。” “是啊。”裳伽也是一声赞叹,“果真是厉害呢!” “是叶帅才会做的事。”白隼低叹一声,“他找来刘采春……竟是为了这个目的。” “你也识得她?”裳伽问道,“刚才见你也沉浸曲中。无法自拔。” “……”白隼沉默下来,他似乎并不太想回答这个问题。 裳伽耸了耸肩,刚才那女子声音确实摄人心魄,白隼曾被迷惑,也不足为奇。想了想,她也不想再追问。只是转而问道:“如今我们怎么办?” “上车。前行。” “勿需再去帮那群人了么?”裳伽指指远处,“圆……大师的火药车。” “裳伽。”白隼顿了顿,脸上荡漾开诡异的笑容,“我只是他们的斥候——斥候探寻完情报,就与他们两清,再无瓜葛了。” 裳伽微微皱了皱眉。 “接下来我们什么也不需做。只需随着人流,前往最后的地方,花萼交辉楼。走吧,裳伽,你很快就能见到你至亲的姐姐了。” 话说到此,后面的意味也颇为清楚了。 裳伽轻叹一声,走到车上。看着那水晶山,她突然脱口喊了一句:“白隼。” 胡人在前面答道:“又怎么?” “那些人会不顾时辰,立刻点燃火药么?” “当然。” 白隼的反应不带一丝迟疑。裳伽顿了顿,撩起帘子,看外面满满当当的人山人海,轻声感叹道:“玛纳斯大神啊,他们可都是无辜之人哪……” 几乎是同时,另一辆车上,一个人笑呵呵地撞进了车门。 “前来寻香袋,给个方便吧。” 他话音还未落下,车内数人,已抬起眼睛,用愤怒的目光盯着来人。为首一个站起来,以庞大的身躯挡住车门,呵斥道:“出去,这里没有什么香袋!” “没有香袋?” 冲进来的人眼神一变,笑容也变成了冷笑。 “那便有火药吧?” 说完他飞起一脚,猛地向挡住路的车上人踢了过去。那个显然练过。近乎本能地挡住了他一击,回首喝道:“莫管那么多了,点火!” “休想!” 冲进来的人喝道,他扫视一眼,看见角落里有一人正拿出火石,接近火药。他二话不说,就要朝那打火石人扑去,这边挡路的人哪里肯让,猛地挥出拳头。 他用上了全力,心想这一下定能将那人击出马车,然而还未出拳,已有另一人抢先跃入。在他腹上重重击了一下。挡路的圆静信徒没料到这出,身子一歪,之前那人已借机一跃,越过他去,直冲向手拿火石的圆静信徒。 “不许点!” 那人整个人扑过去,愣是将点火的人、火石都一并压在身下。火石没有点燃火药,倒是点燃他的衣服,那人“啊”的一声,立刻一个翻滚,跃下了马车。 这动作太过于熟练,绝非常人可以做到。就算普通人都能觉察,更何况那些圆静信徒。他们立刻明白过来:“官府的人!” 战局仿佛是瞬间开始的。 车中之人齐刷刷地掏出火石,随时都可点燃这满载火药的车辇。时刻间不容发,一个平康打手率先进入,对着眼前的人就是左右开弓地打了起来,一个信徒躲过,而另一个则被打得趔趄。躲过的信徒绕到背后,就要把短刀往他背心插去,就在这时—— “住手!” 一个金吾低声喝道,拔出剑来,一剑砍向信徒手臂。 打手立刻站起,继续和眼前的人缠斗,口中喝道:“喂,这人有火石,快来帮忙!” “这边的也有火石,你来帮忙才是!” 二人一边说着,一边将自己眼前对手迅速打倒,以防他们再有擦动火石的机会。但见到对方并没有来协助自己,两人几乎是同时骂开了。 “可恶的狗官!”“混蛋的流氓!” 他们一边说着,一边噼里啪啦地打成一片。 在他们的身后,更多的增援正在赶来,既有金吾,也有打手…… 夺命连环 “我从未想过,金吾卫和黑市打手还有合作的一日。” “我也从未想到。” 人群之后,金吾卫参军和韩云之站在一起,听着不断传来的捷报。一辆、两辆……乃至多辆的火药车被截获,不时有金吾卫与打手押着满脸怒意的人与车,在汇合处聚集起来。 眼看着一场阴谋便要化解,然而两个身居高位的人眉头却皱得越发紧了。 “这事儿是不是太容易了些?” 他们两人正这样想时候,易小渊正在一辆车中死死地卡住一个人的脖颈。那人挣扎着,伸手抓起一把火药土,就像易小渊脸上扬去。易小渊闻到那味儿,近乎本能地浑身一颤,他克制不住地松开了手,那被掐着的人就地翻滚,逃脱了他的掣肘。 “哎呀!”易小渊大叫一声,想要追击,身体却无论如何不得动弹。好在他身后的金吾卫弟兄立刻接上,挥手一拳,将那人击倒。 “没事吧。”另一个金吾扶起他。“再……易小渊。” “呼——多谢!”易小渊摸一把脸,汗水沾湿了他的胡须。 那金吾劝道,“你先下去,休息一下吧。” “我不……”易小渊果然哼了一声。 “这边已完事了。”那金吾接道,“交给弟兄们吧。” 若在平时,这绝对是讽刺和排挤。但今日。说话的人据是真心实意。 虽然还不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但金吾卫众人都感觉得出,易小渊今夜立了大功一件,内心都有些敬佩之意。如今看他浑身微微颤抖,便赶紧让他下去休息。 易小渊也没了推辞的理由,他缓缓走下车,口中说道:“他也真不容易……” 车中众人听见,都是一愣,出声问道:“你说谁?” “叶吟云先生。” 其他人并不认识叶吟云,所以也并没有追问。易小渊走下车,按着自己不由自主抖动的手臂,在冷风中站了会。这才勉强止住了颤抖。这一段时间,远处的灯车如何华丽,人群如何喧嚣,他都感觉不到,满心只有害怕死亡的恐惧。 “唉。”他长叹一声,“先生见不得脏东西,一定经历过什么……” 就在他沉吟之时,突然间,天空响起了一声鸟鸣。灯车喧闹,无人抬头看,但易小渊却本能抬头:“芦花儿?” 抬头瞬间,那七彩的鸟儿展开翅膀,直往人群之后飞去。 “怎么回事?”易小渊惊道,“还有火药不成?” 他脱口喊道:“弟兄们,这边有情况!” 芦花儿猛地拍了拍翅膀,飞得更高更快,一副焦躁模样。易小渊心知,再等下去必然跟丢,他也顾不得许多,又喊了两声,就拔腿跟着鸟儿而去。 他越跑越远,跑向了远处的黑暗之中…… 而就在这时,刘采春的灯车之上,一个臃肿的红衣男子低着头,在车上缓步地走着。 一个颈上套着未上弦箜篌的乐工迎面走来,脱口问道:“你去哪?” “唱歌的那位。”红衣乐工低声道,“让我上去击鼓。” “唱歌的……那位?” 箜篌乐工发出疑惑的声音,红衣乐工肩膀一沉,呼吸变得急促起来。 “哈哈哈,你是今夜临时聘来的吧?”箜篌乐工爆发出一阵笑声,用力拍了拍手中的乐器,“记好了,那位是刘采春,我们都喊她春娘子,本来该喊她周嫂子,但谁叫她更出名呢?” 或许是被今夜氛围感染。箜篌乐工发出一长串开心的笑声。红衣乐工也不答话,只是低眉顺眼地在旁听着。箜篌乐工又说了些话,然后拍了拍脑袋。 “哎呀,你还要去吹笛呢?不打扰了,去吧去吧!” 他满心欢喜,大笑着走远了。红衣乐工抬起头来,眼中是一闪而过的戾气。见四下无人,他三步并作两步,沿着竹梯向上迈去,很快,在梯子的尽头,他看到了那挂满白色帘幕的竹亭。帘幕之后,隐隐有乐声传来,刘采春轻声哼唱,声音宛如流水。 “这是……思乡曲……” 红衣乐工站在帘幕外,长长地叹息一声。 “可我,已经没有……回去的地方……” 他垂下眼帘,又是一声悠长的叹息。但叹声落下。他将手一伸—— 数根银色的钢丝出现在他指尖,死死地将那笛子缠住。 他沉声说道:“得罪了,刘采春。” 一个诡异的黑影出现在他的身侧,几乎是同时,只听轻微的“咔”的声响,那由玉石制成的笛子被勒得粉碎。在反光的碎片簌簌掉落之时,红衣乐工不安却又兴奋地撵起了空闲的手指,脸上笑得诡异—— “离下个时辰……还有一会,还有一会……” 他喃喃地说着,灯火突明突暗,照出他稚嫩的脸,还有一双乖戾的眼睛。 那不是别人,正是可怖的杀手,傀儡师,张英博。 而这个时候,易小渊跟着芦花儿,一路狂奔,跑向了一辆马车。 那是一辆极其普通的马车。外面没有覆布,也没有任何遮挡,甚至连驾驶的人都没有。无论怎么看,都像是路过之人看到热闹,便下车去观看,不过将车临时停靠在此处。 “怎么回事?”易小渊看看空中,“难道弄错了?” 可芦花儿却没有往前飞,它停在空中,不住地盘旋,喊叫。 易小渊见状,明白也不能掉以轻心,于是他握紧剑柄。微微屈身,小心翼翼地贴近马车。来到门前,他轻轻地敲了一敲:“有人么?” 里面一片寂静,无人回应。 易小渊又用力敲了敲:“若无人,我便进去了!” 他绷紧了身子,嘴上却在掩饰:“若寻到香袋,大家平分!我便叨扰了!” 这样说着,他猛地向前,狠狠一撞,意图把门撞开。 “哎——” 在他的想法中,这样沉重的马车,就算里面没有上锁,至少要撞个两三下,才能撞开。然而这架马车出乎意料的薄,只轻轻一捧,那门就“轰”地开了。 易小渊用力过猛,反而失去平衡,“扑通”一声摔进车里。摔了个狗吃屎。 他心道不好,若马车中有人埋伏,他这一举是大大的失误,会立马让敌人抢得先机。这样想着,他快速行动,一咕噜爬起来。手握剑柄,随时准备挥出。 “金吾报案,速速……哎?” 他又发出一声惊呼,这辆中等大小的马车中,虽燃着微微烛火,却空无一人。 这场景比一堆圆静信徒猛扑过来还要吓人。易小渊浑身绷得更紧,拔出剑来,四下张望。他眼神扫过车厢,突然之间—— “啊!” 在这近乎没有任何装饰的车中,在角落竟有两团毯子,花纹繁复。 那是上好的波斯毯子,似乎不该出现在此处。易小渊本能觉得不对,缓缓走近去,越近越是发觉,那毯子团得严严实实,像是包裹了什么东西在其中。 他深深地吸了口气,喊了声:“喂——” 周围安静,仍旧无人回应,易小渊心中打鼓,额上沁出冷汗。 “不会的,不会吧……” 口中这样说着,金吾卫走到了那两团毯子之前,他以剑柄试探,挑起毯子一角。 霎时间,一股血腥味冲鼻而来,铺天盖地—— “该死!”易小渊低低喝道,“天杀的,又一个时辰!” 毯子里包裹着的是两个男人,冬日里穿着短褐衣。一看就是车夫一类。二人死因倒不奇怪,都是锐物穿过脖颈要害而死,但脸上不见惊惧之色,应该是高手所为。除去裹死人的毯子,车中并没有财物,看来不像谋财所杀。而距离那工匠死去,正好大半个时辰—— “这绝对是那英博做的,可恶!” 易小渊低声啐了一口,心又一次提到了嗓子眼。 他再次凝神细看那两个死者,正如方才所见,他们被厚重毯子包裹得严严实实,甚至在毯子内还填充了枯黄的草料。整个仿佛笨重米袋。 “这得花不少功夫呀。”易小渊低吟,“干嘛这么做?” 若是常人看见,大概会认为这是为了怕血流出,惹人起疑。但易小渊一路走来,对英博装神弄鬼、行事缜密的一套功夫心有余悸,便也不敢掉以轻心,便再次查看。果然,他很快发觉,这两名死者是以一种似站非站,似坐非坐的姿势立着的,似乎刻意在他们腰间顶了什么东西,要令他们保持这样的姿势。 易小渊越发摸不着头脑,他使劲挠着脑袋,口中骂道。 “混蛋凶手,你他妈的到底,到底想干什么——” 他的声音在马车中呼喊,在灯车之上,仿佛听见的英博微微一笑。 “时候到了。” 年轻的杀手脸上浮现出一丝冷笑,“刷拉”一声,红衣乐工近乎悄无声息地掀开了帘子。 “得罪了,刘采春。” 他轻轻挥手,锐利的银线和手持刀剑的傀儡出现在他身边。不为人见的浓厚杀气,如同平地里出现的旋风,在灯车之间回荡。 烛火突然一暗。远处,响起了报时钟声。 长安危急 远远地响起了报时的钟声。 钟声悠扬,所有人都为之一静。 在这静默之中,马车上易小渊听见了水滴声,滴答,滴答。 “怎么回事?”金吾卫皱起了眉头,“哪里的水漏流尽了?” 下一刻钟—— 最后一滴水落入下方,只听“砰”的一声,架在两个死者腰间的木板突然弹起,连带弹起的还有两个包裹着死人的毯子,他们如同被人掷出,“嗖”的一声,飞了起来。 “啊?这?!” 纵使今日见过了许多的易小渊,也被这突如其来的情况吓得失了声音。 那两团毯子猛地撞上车厢前板。如易小渊刚才所知,这车板本就轻薄,如今被这么一撞,竟轰地一下被撞开了。那车板打到前面拉车马的马臀,两批马齐齐地发出受惊之声。 “哎呀!”易小渊惊呼,“糟糕!” 他转过身去。试图安抚马匹。可他还没有迈步,那两个包裹着死人的布毯已经散落开来。那毯子中装的不是普通草料,而是带刺的蓖麻果。那蓖麻果落到疾驰的马匹身上,刺得它们嗷嗷直叫,再加上死者鲜血味道,一瞬间—— 一瞬间两匹马儿像疯了一样。撒开两腿狂奔。 易小渊今日已多次遇到这种状况,可这一回更为剧烈,他甚至还没站稳,就被撞到了车厢之后的车板。那车板瞬间垮塌,易小渊眼看就要被甩飞出去。 这可不行!他嘶喊一声,试图用手抓住车厢。然而车厢之中,前后车档已倒塌,剩下左右两壁也在其中摇摇欲坠,根本没有一处可以勾手的地方。眼看就要被甩飞,易小渊咬紧牙关,拔出剑来,往那车板上一插—— 好在那车板轻薄。宝剑立刻插入缝隙,他才勉强停留在车上。 这一切不过发生在片刻之间,马依旧狂奔,风声呼呼,吹得他满眼酸涩,可他还是拼命睁开眼睛,在睁开眼睛的瞬间,他发出了一声惨叫。 “啊啊啊啊!!” 马匹正沿着直线狂奔,而目的地的前方,便是西市入口。 在那里,金吾卫和打手们正在清点捕获的火药车与圆静信徒。 “完了完了,这马跑得那么快,弟兄们肯定躲闪不及。” 易小渊握紧长剑,额上的冷汗几乎要飘起来。 “那些圆静信徒都是训练过的,人又不少,这么一来,肯定能抓住破绽,点燃火药!” 接下来的事情易小渊不敢想,那么多的火药爆炸,金吾卫和平康打手必然损失惨重。而远处观灯人群,听见巨响,定然会一片混乱,踩踏惨重。 换句话说,之前所做的一切,统统白费,统统……白费! “混蛋!”易小渊一拳砸在马车上,“你们这群混蛋!” 马车仍在疾驰,他撕心裂肺的呼声传不到西市口那里,也传不到观灯的人群中。 观灯的人们对即将到来的危机毫无觉察,他们仍旧望着,望着那平康花车顶上的刘采春的剪影,完全没有发觉,一个杀手正悄无声息地接近。 “我很想知道,看到破灭的长安,你会唱出什么样的歌。” 英博冷冷地笑着,将手伸向第二重帘子。 “呵。当然,我也更想知道,一个歌姬众目睽睽下被杀,是什么样子。” 他向前一步,打开了第三重帘子。现在,他与刘采春,只隔着一道薄薄的纱了。那女子不算窈窕的身影已看得清晰。即使有人前来,她依旧没人转头,也没有停下吟唱。 远处的长安城灯火通明,杨柳枝词的歌声轻拂过人的耳畔。 英博低声笑着,他猛地抬右手。 只听“嗤”一声,锐利的铜线穿过薄纱,击中了女子的身体。 他又一次抬起左手,那被他带出来的傀儡,也举起了手。 和之前的几个傀儡一样,它的手臂,也是锐利的刀刃。 “呼啦——” 傀儡手起刀落,隔着帘幕。一刀砍断了女子的头颅。 一切都结束了。 英博转过身,他知道,接下来的会是什么。 只要他揭开外层的帘幕,那么这个可怜歌姬血淋淋的尸身就会暴露在所有长安人的面前,这个巨大而笨重的皇城将会长久地笼罩在恐惧和不安之中,成为人们挥之不去的噩梦。而很快,那安排好的马匹也会撞入西市口,信徒们也会引燃火药—— 就让这可怕的噩梦成为现实,血洗长安吧。 深宫中的皇帝,也会在这一片恐慌之中,彻底地“上仙”而去。 父亲,我为你,为你彻底报仇。 想到此处,英博不禁双眼微热,这个仿佛时刻带着面具的小宦官,在此刻几乎要流泪。他的耳边,响起了微弱的歌声—— “昨日北风寒,牵船浦里安。潮来打缆断。摇橹始知难。” 声音仍旧是那般清越、温婉,与方才的吟唱没有丝毫分别。 英博想要操纵傀儡的手停在半空。 他肩膀一抖,立刻扭身,回头看那竹台。 竹台最后一层薄纱,已被他斩断,软踏踏地落在地上。然而竹台正中,却是空无一物。 是的,空无一物。没有女子的尸身,也没有她的头颅,没有血,甚至没有人。 刘采春仿佛一缕青烟,消失无踪。可那如烟般飘渺的歌声还在继续,轻吟浅唱。 “这是……这是怎么回事?!” 年轻的杀手压低了声音,自喉咙深处发出怒吼,本就苍白的脸色更加苍白。 “真没想到。”一个低沉的男声出现了,“没想到你也会怕神鬼。” “你是叶吟云?”英博低声道,“你耍什么花样!” 在这么说着的时候,他向竹台迈出一步。在那里的地面之上,有一件支离破碎的器物。 那是一张皮影。一张女子模样的厚皮影。 英博瞬间明白过来,从开始起,刘采春就没有站在这竹台之上。她定然是躲在车中某处,毫不知情地纵情歌唱。而无论是观灯之人,还是他方才所见的女子身影,都是—— 都是叶吟云操作的这张皮影。 “哈哈哈!”英博突然狂笑起来,“世间没有鬼神!一直没有!” 跛脚的道士就在此时站了起来,丢掉手中木棍:“这并不代表你杀人不会受到惩罚。” “那么你呢?”英博转眼瞪着他,“是你们……是你杀害了我的父亲。” “呼——”叶吟云长长地舒了口气,展开双手,“你大可向我血债血偿。” “嗯?”英博没料到他如此坦率。旋即笑出了声,“我不会相信你的,北斗卫。” “那是当然。”叶吟云也笑道,“毕竟我还有未尽之事,不能死在这里。” “死?不,我可不想那么便宜你。” 张英博伸手一指。然后爆发出疯狂的笑声。 “那匹马车应该快到了吧,我要你亲眼看见,这个城池的覆灭。” 在他的笑声中,叶吟云的脸色不由得一滞。 而这个时刻,易小渊正攀着马车,嘶声大喊—— “停下!停下!快给我停下啊!” 马当然听不懂他的话。反而因为他的呼喊声,更加快了一阵步伐。 “谁!谁帮忙!这马……马疯了!” 他对着人群喊,可人群们被灯车吸引了注意,就算有人看见,也无法制住这奔马。 易小渊没辙了,他抬起眼睛,西市口已隐隐约约可见了。他嘶声大喊弟兄和参军的名字,可那边同样忙着处理火药车和圆静信徒,无人有所防备。 “这……这到底该怎么办啊!” 易小渊哇哇乱叫,这一日,他虽经历了诸多生死之关,可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一点办法都没有。就在他一筹莫展的时候,有什么东西突然亮了,晃了晃他的眼睛。 “哎……剑?” 那是他用来勉强支撑的金吾卫剑,经过不知何处的灯笼,反射出强烈的火光。 仿佛是一瞬间,易小渊耳边走马灯般地响过众人的话语。 叶吟云说的:“小渊,尽力解决此事,如此一来,你那‘再世国老’的污名就得以洗刷,你也能一偿夙愿,拯救长安。” 月华说的:“去吧,金吾。去帮道士,去守护你的长安,长安的街道,长安的人……” 阿伦说的:“易大人是金吾,守卫长安,好生厉害!” 长安,长安……金吾卫,守护长安,保护万民…… 易小渊深吸一口气:“老子拼命了!” 他握紧剑柄,猛一用力,只听“喝啊”一声,将插在车板上的剑拔了出来。如此一来。他失了支持,整个人飞向空中,被甩了出去。风呼呼吹来,灌进易小渊戎装之中。他抬起手了,举起长剑,瞄准一匹马脖颈,随时准备掷出。 千万击中,他在心中说道,若击中了,能处死一匹马。 若是幸运,便可让马车停下,再次一点,便是让马车转向,但若是再次一点…… 再次一点,单凭一匹马,也能撞进西市口之中。 但事到如今,只能赌上一把。 他再次深吸一气,重又瞄准马匹脖颈,然后—— 然后将长剑当做标枪一般,用尽全力,掷了出去。 宋家女子 易小渊用尽全力,将金吾卫佩剑掷了出去。 那剑锋利而雪亮,正中右边马匹的脖子。那马吃疼,嘶吼一声,前蹄扬起。 “太棒了!”易小渊喝道,“成了!” 他的身体急速向外飞去,之前几次都还有挽救的机会,这一回看来是不行了。这里没有人,也没有树,甚至连个能阻挡的东西都没有。易小渊在心里苦笑摇头,今儿是喊了好几次吾命休矣,结果终于还是应验了。 他这样想着,闭上眼睛,静默地等待着自己的死亡。 然而在闭眼之前,他看到了自己最不愿看到的景象—— 马车重又奔跑起来。 被重创的马已浑身无力。跪倒在地,旁边的马初时大概不知发生了什么,便刹住脚步,骤然停下。如今同伴血流如注,它便明白有人要伤害他们。立刻惊惧,本能令它忍不住用尽全力,拖着车板与同伴,仍旧往前跑出。 “哎呀!他妈的,这畜生……这畜生!” 易小渊愤怒至极,可如今他已没了任何办法,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那夺命的马车继续向前冲去。他撕心裂肺地喊道:“弟兄们……拦住它!拦住它啊!” 可他的声音被淹没在观灯车的欢声笑语之中,仿佛无人听见。 易小渊绝望地闭上眼睛,面对此等无能为力的状况,他宁愿自己身死。也不要看到接下来可能的毁灭。而正如他所想的一般,他的身体向下开始坠落。 坠落的速度很快,他以为自己立刻会触到坚硬的地面,然而—— 然而他听见什么声音,像是绸布被展开,抖动的哗哗之声。再回过神,他已落下,有什么东西拦住了他,硬生生地缓解了他的下落。 “怎么回事?”他猛地睁开眼睛,然后大呼出声:“哇!” 出现在他面前的是几个女孩子。不同于市井那些男装胡服的女孩,这几个女孩都身穿襦裙,香腮云鬓,而且神色肃穆,连一丝笑容也没有。 若在平时,突然遇见那么多女孩,易小渊早就支吾得不知如何是好。可眼下情况紧急,他立刻脱口而出:“快拦住!拦住那辆马车!危险!” 他没法马上把事情说个清楚,只得手舞足蹈,满脸焦急。 远处,马车丝毫没有停留,剩余的一匹惊马撒开蹄子,用出浑身力气,夺命狂奔。易小渊看见,有几个健壮的仆妇上前想要拦截,可都被马惊起的尘土大风击退,眼看那马就要突破重围,冲向市口,就在此刻—— “呼啦——” 一枚箭簇划破夜空,射向马身。 “嗤——” 几乎是同时,另一枚小巧的弩箭。同样也射向马腿。 那惊马左右受击,腹背受敌,立刻两腿一弯,倒了下去。 马停下了,背后仅剩的车板却没有停下,它径直向前撞去,撞到两匹健壮的马身上,强大的冲力让它被撞得粉碎。 虽然隔了好一段距离,但仍有木片飞溅过来,易小渊赶紧伸手,挡住脸面。待到动静散去,他立刻睁开眼睛,只见那马车在离西市口只有数步的地方散架,而远处,西市口的金吾和打手们。有那么三四个听见了声音,匆匆赶来。 而剩余的还在各自忙碌,完全没有察觉之意。 易小渊长长地舒了口气。 虽不知发生了什么,但若再晚个一时半刻,便难以挽回了。 这样想着,他双手撑地,试图站了起来。就在这时,他的手触到了地面,在那里他摸到了一张破裂的丝绸,想到此处,他不禁“啊”的一声,惊叫起来。 “这这这这是宫内上好的丝绸吧?!” 他惊讶地问道。 “刚刚,我掉下来,是各位……各位娘、娘子将这绸布展、展开,将我、将我接住?” 他拈起被扯裂的一角。龇牙咧嘴地表示心疼。 “就、就这么、破破、破了!” 边这样说着,易小渊边抬起眼睛。然而立在一旁的女子都低眉顺眼地立到了一边。身为金吾,易小渊一直在男人堆中打混,连平康坊都没去过的他如今更不知该如何是好,只得喃喃地问道:“娘子、各位娘子……” 正在尴尬间,突然有个声音打破了沉默。 “金吾?”一个白色的身影迈步跑来,“是你吗,金吾?” “这声音……”易小渊扭头看去,“月华?是你!” 他本能地向月华的方向迈出几步,两人对面而立。易小渊又惊又喜:“你怎么出来了?” “哎。出来这事,说来话长。喂,你没事吧?” “还好。”易小渊抓了抓头,“但这丝绸……” “没事的了。”月华把手一挥,“宋阿娘那边多的是。” “宋阿娘,是谁?” “喏,就是她。” 他二人只分别了一个时辰,但之前都做了再不相见的打算,如今突然重逢,竟有些久别相见的味道,于是也不顾周围,两人一搭一档地说起话来。那些拉扯丝绸接住易小渊的侍女轻声退回了香车之中,在那里,宋尚宫正慢慢地缩回半身,收起手中的弩箭。 无论是车中仆妇。还是车外侍女,如今都睁大了眼睛。 方才危急时分,宋尚宫取出弩箭,自香车上探出身,举起弩箭。稳稳射中马腿,一套动作可说是一气呵成毫无滞涩。虽说那弩箭本来也是小巧,由女子射出也不算费力,但是射出的人是一身华服,平时连路都不敢多走一步的宋尚宫。难免令人吃惊。 “咳,咳咳。”宋尚宫也知自己越了界,轻咳两声,沉声说道。 “昔年我家周围都是猎户,随家姊入宫之前,也学了一些。” 她顿了顿,严厉说道:“身为女子,还是以针线女红为业,兵器是男人的东西,我们不能越矩碰触。此回是事态紧急,我便出手,你们莫要……” 宋尚宫似乎想说“莫要告诉家姐”,但她想了想,还是改了口。 “回去我自会向家姐请罪,你们要引以为戒。” 年长的仆妇们都点头称是,稍微年轻些的侍女却生了玩弓弩之心。但不过片刻,有个仆妇来报:“尚宫,金吾卫参军要与你相谈,如何是好?” “情况紧急,你们赶快拉起帘子。我们隔帘而谈。” 宋尚宫又恢复了昔日冷静,对着远方喊道:“月华!” 她再一看,那白衣女孩儿正和一个金吾面对面说得起劲,她不由得更大声地喝道。 “月华!回来!” “哎哎,知道了!”月华应着,“最后问一件事,那另一根箭是哪儿来的?” “我没看太清楚,但是看样子,莫非是……圆,燕羽大侠?” “他来干什么?那岂不是自投罗网?” “或许他……还是北斗卫里那个游侠吧……” 易小渊说不出什么大道理。那只能挠了挠头。 远处宋尚宫又在催促:“月华!” 被她一喊,月华如梦初醒,赶紧回身跑去。但跑出两步,她又返身回来,拉了一把易小渊的袖子:“一会找我,我们再去找道士、小府兵!” 易小渊低声道:“这……这可不是玩……” 月华没听见他的低语,只是睁大眼睛嘱咐:“可千万不能抛下我啊!” 易小渊愣了愣,旋即用力点头:“好!一定!” 得到允诺,月华笑了,她拍拍易小渊肩膀,快步离去。而在那边,侍女们给宋尚宫马车挂上帘子,仆妇们则奔忙通报金吾卫众人,一时间,本就忙乱的情势更加忙乱起来。 宫中女官,与宫外军人直接对话,这在过去是从未有过。但眼下情况紧急,两方都顾不得礼制一类,金吾卫将军匆匆赶来,隔着帘子道:“宋尚宫。” 他听闻过宋家姊妹重礼过命的传闻,也不知该不该拜。好在宋尚宫也没有多问,只是将所知情况悉数告知。参军听毕,不由得皱起眉头—— “这么说,圣上从清早就无人见过。” “是。”宋尚宫答道,嘴唇微微地抖动。 参军四下张望一番,见无外人在场,他凑近马车,压低声音。 “既是如此,尚宫……你能确定,圣上还在?” “!”他说出宋尚宫心中恐惧,高贵的女子不由得心中一惊。她沉吟片刻,勉强稳住心神,沉声说道:“妾身也……不知。” 参军声音更为低沉,似乎在思虑:“尚宫……” “参军!”帘内,宋尚宫突然扬起头,“妾身不知,便是没有确切死讯。” 她顿了顿:“换句话说,便是——便是圣上还有生还之希望。” “在下方才便是想说这事。”参军沉吟道,“距子时还有一段时日,无论如何,我等需去看个究竟。只是……” 宋尚宫喜道:“多谢参军。” 她的喜悦并没有打断参军的沉思,这位将领抬起头,看着灯车即将前去的花萼交辉楼,很是不安地摇了摇头。 “一会灯车到达,便是人山人海,摩肩擦踵。” “谁是敌,谁是友,该如何……如何分辨哪……” 藏于人海 灯车之下,危机骤解。 而灯车之上的人,还在气氛紧张地对视。 英博一面注视着叶吟云,一面竖起耳朵听着远方的声音。 长安城中,笑语依旧,在刘采春的吟唱声中,叫好声、欢呼声,没有停歇。英博等待着,那可能的爆炸、可能的混乱都没有发生,更不用说他预料中的惨叫。 ——彻底失败了。血洗长安。 他抬起头,瞪着眼前的落魄道士:“你到底干了什么?” “什么?”叶吟云也有些茫然,“我什么也没干。” 道士伸开了双手,仿佛以示清白一般。 英博望着他,望着他几乎没有遮拦的胸口,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现在,只要他出手,只要他把手中的锐线或者傀儡的刀臂刺向眼前道士的胸口,他就能将他诛杀。眼前的道士。北斗卫的核心,残害父亲的凶手。 他闭上眼睛,又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再睁开眼睛的时候,他脸上满是冷笑:“我不会杀你。” 叶吟云神色淡定:“哦?为什么?” “因为,必定有什么陷阱。” 英博后退一步,他低下了头。脸上是诡异的笑容。 “听,唱歌的,歌声早变了。” 叶吟云脸色微微有些变化,他没想到,如此细微之事,竟被英博注意到了。 没错,此刻刘采春的歌声,开始有些些许变化。虽然仍旧唱的是小调,可节奏却变得快而激烈,如果说方才是潺潺流水,那么如今便是湍急的激流。 “我猜,她很快就要改唱战歌。”英博笑了起来。“这样,即使我与你在此打斗,这些愚蠢的人们也会觉得,不过是演戏,哈哈,不过是演戏!” 他大笑着,又往后退了一步。叶吟云没有说话,只是死死地盯着他。 “既然是要打斗,你这残废,当然不会自己上阵,应该有帮手吧?嚯——说来就来了!” 杀手低下头,自竹台的缝隙向下望去。只见脚下竹梯之上,有数人正快步跑上,显然是要退去他的去路。他微微一笑:“果然,果然。” 英博刻意拖长了声音:“果然这些乐工,统统都是埋伏。” “你后路已断,无处可逃。” 叶吟云站立原地,轻拂衣袖,沉声说道。 “你我账目,我们再算。如果你再次束手就擒,饶你不死。” “你觉得我会相信杀父仇人的话?”英博笑道,“当然不!” 边这么说着,他边动了动手。立在他身边的傀儡随着他的动作,也摆出了备战的姿势。叶吟云也将肩沉下,脱口道:“没用的。” “如何没用?” “挟持我是没有用的,我早已不是北斗卫。”叶吟云说道,“就如你所说,我就是个废人,无人惜我性命——” 就在这么一问一答的对话间,五、六个埋伏的乐工已冲上竹台。 他们屏住呼吸,似是立在一、二层帷幕之后,静候号令。 “无人?”英博冷冷一笑,“不,如今长安城中,许多人在关心你的安危。” “他们早知叶某抱着必死决心,不会在意。” “那可便有趣了。”英博负手道。“既然无人挂念,你为何,还要为大唐拼命?” 不等叶吟云回答,帘幕后,那埋伏的人猛地跑了过来,口中大喝,就要把英博按倒在地。 在腾腾的杀气中,年轻的杀手却连脸色都没有变,只是将手一伸,一摆。 只听“砰”的一声,一个冲在前面的乐工反手一拳,结结实实地打在身旁的同伴身上。 “哎……哎?!” 这突如其来的意外让乐工们睁大了眼睛,剩余几人也顾不得许多,仍旧向前冲锋。英博连头都没回,只是又一次一拉一伸。 只听“呼”的一声,方才打人的乐工将身子一转,挡在了英博的身后。 他身形不小,仿佛屏障一般。令其他乐工都愣住了。 “你!”被打的乐工喝道,“干什么你!” “我、我也不知道,我这手……啊!” 那人的左手不受控制地抬起,在灯光之下,只见他衣袖之上,扣了一根细细的丝线。 “这……什、什么时候扣上这东西。” “方才。”英博头也没回,“你手持箜篌,与我谈话之时。” “啊……啊!” “谁叫你要监视我呢?”英博笑了一声,“若你当真离去,这条线也会断。可惜,你做了道士的走狗。”他眼神猛地一亮,“如今,是来不及了!” 那打手被他眼中的戾气惊到,本能地扯起左袖,想要挣脱丝线。可英博速度比他更快,他一扯丝线,令他左手按在右手之上,顿时动弹不得。几乎是同时。他操作身边的刀刃傀儡,三下两下,将那打手身躯四肢,几处都扣上了钢丝。 这一切都不过发生在眨眼间,无论身后的叶吟云,还是前方的数个打手,想要去救,却根本来不及出手。待到众人回过神来,那乐工打手已被扣满丝线,成为英博另一个傀儡。 远处,刘采春的歌声突然激越,正如英博所料。唱起了战歌。 “呵,既是如此,便如你们所愿——去!” 他同时舞动起手中的丝线,令被控制的乐工和刀刃傀儡齐齐向另外的打手冲去。打手们平康坊出身,虽有些惊惧,但都不迟疑,一同冲了上去。 ——但他们低估了英博的力量。 第一个冲上去的人,先是被同伴结结实实地一拳打到了肚子上,又被刀刃傀儡挥舞的手臂,割伤了脸。他本想躲开再行攻击,却见一人一傀儡左右开弓,包围过来。那乐工还未反应过来,已腹背受敌,插入了短刀,顿时血流如注,倒了下去。 “呵,谁也逃不过,谁也逃不过。” 英博口中喃喃。眼前却浮现出裳伽的身影,想到她说他怜悯的话,心中不由得猛地一抽。只听“哼”的一声,他令被控制的乐工向那死去的乐工踢了一脚,令他沿着竹梯滑落下去。 竹梯下面,灯车之上。有人发出压低声音的惊呼。 “谁?”英博握紧丝线,向下看去。 只见竹台之下,不知何时,已聚集了百来人,将灯车挤得满满当当。 他们都是伪装成乐工的平康打手。此刻,这些人注视着方才坠落的同伴尸体。无一人出声,但黑暗中他们眼睛血红,满满都是愤怒。 这阵势如此庞大,就连英博都有片刻的停滞。 “机会!快!” 叶吟云轻喝一声,还在竹亭上的乐工们行动了,他们立刻上前,试图斩断那被控制乐工身上的钢丝,但还未碰触到,那可怜乐工又对自己的同伙挥起了拳头,将他们打开。 “英博。”叶吟云低声道,声音宛如魔咒,“不要再顽抗了。” “你是说,我走不掉了,是么?” 年轻的杀手脸上流露出一丝凄凉的微笑。 “确实,对我来说,杀一个人容易。但以一挡百,我可做不到。” 他竟口头上认输了,这增添了竹台上几个乐工的勇气。他们直起腰了,缓慢地向英博包围过去。叶吟云冷眼旁观,觉得他似乎有些胸有成竹,便只是摇头,不下命令。英博也不急着说话,只是静静立着,看着远处。 “叶帅。你有一百个人。” 某个时刻,英博突然回过头来。 “可你知道吗?长安城里的愚民,可是成千上万。” 不等叶吟云回答,他突然伸手,自怀中取出了一个小巧的羌鼓,重重敲了两下。鼓虽小,声音却大,那竹亭又在半空,声音传得更是清晰。在刘采春不明所以的歌声中,英博突然高声喊道:“打戏已毕,春姐邀请各位……” “糟糕!”叶吟云喊道,“快按住他嘴!” 可已经来不及。英博高声喊道,将下半句喊了出来。 “……各位上车同乐,上车者——有赏!” “赏钱!” 只听“哗啦”一声,方才还是立着观灯车的人们立刻骚动起来,离得远的便向前挤,离得近的,更是伸手攀住车壁,就往上攀爬。车上的乐工们连连阻挠,“下去、下去”,可人们经过方才采春之歌、香袋之戏,只把眼下当成游戏,嬉笑着,打闹着,全往平康灯车上去。 竹亭上的英博露出胜利的笑容,他双手一卷,将手上的钢丝全部卸掉。 只听“哗啦”一声,那被控制的乐工临空飞起,飞向包围着的其他打手。而那刀刃傀儡身体更加轻巧,在竹亭上划出一道弧线,直向叶吟云砸去。 眼见就要被砸中,叶吟云只得回身躲避。再回过神来时,英博已如金蝉脱壳一般,飞快地跑下了竹梯。叶吟云急了,赶紧跑到竹亭边缘,低头向下看—— 此时的灯车之上,已有不少观灯人爬了上来,人挤人,人推人,纵然那些打手们用力推搡,可还是挡不住人流,一波接一波地涌上来。 “赏钱!赏钱!”“采春娘子!采春娘子!” 贪婪的人们高喊着自己的欲望,全然不知危机就在身边。 众人集结(上) 人群越涌越多,灯车越发缓慢,以致于无法前行。 “快去传话。”叶吟云扭头道,“设法打发他们,决计不能动手。” 他顿了顿:“……若此处流血,我们就与圆静一党无异了。” 其余打手也做如是想,立刻下去传话。叶吟云立在竹亭边缘,再低头,已看不见英博身影。他本身只是个样貌普通的小太监,如果脱去乐工红衣,在茫茫人海中,真是难以找到。 纵使淡漠如叶吟云,如今也咬紧牙关,重重地锤了竹亭一下。 “最后一个时辰,要刺杀圣上,必然要去花萼交辉楼……” 他在心里恨恨地说道,并且暗暗下了决心。 “在那里,我要与你——与你一决胜负!” 一个声音在他心底回荡。 他已许久没说过这句话。 但此刻。话语脱口而出—— “以北斗卫……叶帅之名!” 在人群中,年轻的杀手仿佛也听见了这个声音,他脸上的笑容越发冰冷。 父亲,我失败了,没在这倒数第二个时辰杀了叶吟云。 但最后一个时辰,我要把他和那可恶的皇帝一起。诛杀血祭,为你报仇! 他仰起头,眼前是金碧辉煌的花萼交辉楼,旁边曲水,沙沙作响。 已有一些人等在那里,早早前来准备的百戏团,练习曲目的戏班。更多的,还是柳泌带领的道士和“仙女”,他们郑重装扮,手捧金盘。每人盘中都有一尊仙人像,像再捧着小金盘,每一个小盘中。有那么一滴水,那是今夜的主角,收集的“甘露”。 羽林卫立在入口,盘查进入广场之人。有宦官在穿行,轻声吩咐些什么。 所有人都是笑着的,满脸期待,只等远处灯车驶进广场,就开始欢庆的宴会。 一切都在有条有序地进行着,没有帝皇和妃子的出现,仿佛也没有关系一般。 这就是长安啊。英博笑了起来,热闹的长安,也是冷漠的长安。 即使贵为天子,也会被忽略、遗忘,也会被人设局“升仙”。 ——就像他的父亲、他的长子一样。 一辆百戏车悄无声息地驶入关卡,一个羽林卫伸手阻拦:“牌牒?” 白隼恭恭敬敬地呈上去:“在此。” 羽林卫倒算负责,掀开帘子看了一眼。在里面,胡姬女子低头行礼,指了指旁边的水晶山:“今夜我们表演绳技。” 那羽林卫笑了:“看起来倒是有趣,如果可以,真想看看。” “欢迎军爷。”裳伽如往日般微笑,那羽林卫摆摆手,放下了帘子。白隼挥动缰绳,往广场内走去。走了一段路,他将缰绳一摆,调转方向,往塔楼边行去。 马蹄稳健,一步一步,裳伽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确定在其中么?”她轻声问道,“那个……大家。” 外间,马车停下。白隼翻身下马,走入车厢之中,他看着裳伽,沉声说道。 “不会有错。我身在圆静集团中,打探到确切消息。与火药那边不同,这边有一位话事人行事。将……将那人羁押于,第七间塔中。” “话事人?”裳伽疑惑,“竟不是圆静亲自动手?” “……”白隼沉吟,也不接话。 “明白了,你不想说。”裳伽轻叹一声,背手抽出短刀:“我便不问。” 白隼向前一步,按住她的刀:“裳伽!” “你不必担心,我只杀大家,不杀话事人。” “不是这个……”白隼轻咳一声,“裳伽。” “那是什么?”裳伽问道,“我会依约办事。” “你听我说。”白隼轻咳一声,“你的亲姐,银刀,在黠嘎斯使团被袭击后,便委身为歌伎,在唐州、金陵一代卖唱为生,她有了个新的名字,叫杜秋娘。” “哎……这……”裳伽低下头来。“也是,她天生就像汉人。” “后来,她成为节度使李锜侍妾,再后来,李锜被捕,她被没入宫中——”白隼停顿一下,“确切地说,她是在侍寝时候,身缠白帛为李锜伸冤。圣上感于她的勇气与武艺,于是将她留在身边,封为刀人。” “刀人?”裳伽睁大了眼睛,“等等、等等……” 白隼不说话,静静地等着她。 “刀人,我们黠嘎斯的使团之人最后还是有人来到了圣上身边,可以说得上话的地方……不对,不可能,秋娘,杜秋娘……那。那不是好几年前封的妃子么?当时还有人说,封一个青楼歌伎为妃,有损龙颜……” 看着她慌乱模样,白隼眼中闪过一道复杂的光芒。 “黠嘎斯的女儿啊,我告诉你这事,不是为了扰乱你的心神。” 他重又换了胡人语气,裳伽听见,勉强平静下来,抬头说道:“是。” “我得到的消息里,秋娘娘,也是银刀,也是你的姐姐。现在正与大家一起被挟持、囚禁。”他顿了顿,“就像你方才所说,你是依约办事,我也一样。” 裳伽也顿了顿:“是的,白隼。” “我们也好,你们也好,许诺之事,定会做到。” 白隼松开了她的手,轻轻拍了拍,眼中的光芒越发强烈。 “去吧,实现我的愿望。在此之后,你要如何处置你的姐姐——” “那便是你的自由了。” 裳伽悠长地叹了一声:“是——” 她重新握住了刀柄,他握得是那么紧,紧得青筋都暴突出来。 “灯车那边,是个什么情况?” 宋尚宫站在地上,肃然而立,沉声问道。 “平康韩头已派人散钱驱人,现在差不多已无人在车上了。” 有仆妇答道。她声音还未落下。另一个仆妇便接了上来。 “灯车仍旧前行,大约半柱香时间,就到达花萼楼前广场了。” “原来如此。”宋尚宫沉吟,“那边可有消息?” “宫内尚无消息。”一个婢女缓步跟上,“奴婢也去广场走了一圈,也无骚动。” “这样啊。果然如我所料,今夜呈露之宴,能与圣上接触的,都被换成了郭门亲信。”宋尚宫沉吟道,“看来,他们是铁了心。唉……” 她面露苦涩,但很快回转过来。走到车边,敲敲车门:“月华。” “听着呢,宋阿娘。” “我方才将杨侍郎救出,他们已认得我,想必会不动声色刁难,不让我进去。而这里诸多娘子,虽都是一等一的人才,但常在宫中,从未遇过如此大事,若是前去,反倒添乱。” 她顿了顿,又轻轻敲了车门。 “你在宫外,见多识广,又识些医术。便如你刚才所说,代我入得广场,随机应变,哪怕是传话,也是尽我们的一份力。” “……”车中月华静默一会,“我还以为你不会答应呢。” “怎会。我等先是大唐臣民,其次才是女子。退一步说,见死不救,躲在闺阁中一味逃避,才是最大的失礼失节。更何况。此事涉及家国君主,万千性命……” 说到此处,她像是突然失神,转开了话题。 “那时,我越矩救下你,也是如此作想。”她顿了顿,“十五年了,姐姐她……不,是我,我从未……从未后悔过。” 她微微仰头,看着月华瘦削的脸庞和深邃的眼睛。 这脸庞让她想起一个人,他如月中光华。淡而优雅,遥远而无法触及。 那是曾经的舒王。月华的父亲。 “若昭,你大可不必,如你的姐姐那般……”他这样告诉她,“你是女子,可你同样也是大唐的子民,也是充满才华、叔父器重的臣子。” 当年她是如何仰慕着他,就像双娘仰慕圣上一样。 只是……只是…… 宋尚宫不愿再想下去,她把心中泛起的秘密又一次死死地压了下去。时间不够了,她对自己说,然后轻轻拍了拍车门。 “去吧,孩子。”她说道,“去做你想做的事。” “好——”车里传来月华欢快的答应声,“宋阿娘,我去了——” 她一跃而起,跳出香车,抱住宋尚宫的脖子,狠狠地蹭了一下。然后她翻上旁边的马,驱使着它,大步向花萼交辉楼而去。 她的背影消失在远处,宋尚宫还在静静地望着。 像个小女孩一样,她微微歪着头,头上的金步摇一晃一晃,上面一颗蓝石,不时闪光,如同一颗摇摇欲坠的眼泪一般。 “尚宫。”有仆妇迎上来,轻声问道,“我们去往何处?回宫么?” “我们还有事情要去做。” 华服的女子站直了身子,转过身来。 “先去寻着杨侍郎和陈公公,看看他们有没有找到医馆。” 她刚刚平静下来的眼神中闪过一丝不安,一种十分不好的预感,自她心中腾了起来。 众人集结(下) 白衣少女骑着马匹,在观灯人群后,疾驰而行。 她骑出一段,旁边人群中,也有一个人高马大的男子骑马而出。 月华看见他,高兴地挥手道:“金……” “嘘!”男子像是吓了一跳,同时使劲地摆手。 “啊!”月华惊觉失言,赶紧捂住嘴。易小渊也赶紧抬头四下张望,好在现在灯车之行已近尾声,人群散去不少,就算有人见了他们,也只当是私会的情人,无人把他的话放在心上。看到如此,易小渊松了口气,快步行到月华身边:“怎地如此不小心!” 月华吐吐舌头:“我太过开心了!” “开心?大敌当前,有什么开心的?” “不用和宋阿娘一起,而且又能四人一起行动,我……我忍不住……” 易小渊还想说她几句。但见她天真模样,一时间也不忍责备。 更何况,他心中想的,与月华也有几分相似。 此时,人群的另一侧,灯车已走到长街之尾。眼看就要驶入花萼交辉楼前广场。为首的平康坊花车上,依然有人在不要命般地往上爬,那些伪装成乐工的打手们尽力加以阻拦,这才勉强维持了车上的清净。 刘采春的歌声还在唱着,仿佛这一切与她无关。 就在这一片微妙的混乱中,远远地有个矮小的身影满头大汗的跑来。他一眼便望见人群后骑着马儿的月华和易小渊,立刻转向,快步跑来:“易大人!月华姊姊!” 马上的两个人异口同声地喊道:“阿伦!” 不等说话,他们两人立刻调转马头,迎向跑来的小府兵。 小府兵尚不知刚才的许多曲折,见到二人,满心欢喜:“可找到你们两位了!” “叶先生在何处?如今又是什么情况?” 易小渊喊道。旋即想到周围人多口杂,便向阿伦挥了挥手。 “上马,我们路上说。” 阿伦本想推辞,但想了想,他还是翻身坐在了易小渊马后。 接着,他将叶吟云皮影诱敌、与英博相斗等事一一说了,易小渊和月华也简略说了拦截惊马之事,两相对照一番,不由得出了一身冷汗。 “这是,”易小渊轻声道,“给我们设了个连环局哪!” “灯车、惊马、唱歌的……”月华低声说道,“若有一步不慎,我们都不能站在这了。” 阿伦方才还不觉得什么,如今听到另一边情况,这才后怕起来。他呆住了似的低语:“那多亏仙长的人脉……寻来了这么些人……” 三人就这么走着,看似面上不在意,实际则在心中暗暗担忧。 灯车缓行,水漏滴答,眼看就是今日最后一个时辰了。 不管幕后黑手是英博还是他人,想来会在不久的时刻,使出所有的力气,做最后一搏。 “阿伦。”易小渊首先打破沉默,“叶先生如何打算?” “仙长让我们尽量装作常人,混入花萼交辉楼中。”阿伦答道,“他随灯车进入其中。” “本来我们就做如此想……” 易小渊沉声说道,此刻,灯车距离广场不远,他们距花萼交辉楼也只剩一小段距离。他掏出金吾的牌牒,再看向月华,“走吧。” 月华却双眉微蹙,似乎在思考些什么。 阿伦不由得问道:“姊姊有顾虑?” “没事……”月华低声道,“宋阿娘说,这里应该很是刁难,怎么如此松懈?” 她这么一说,易小渊和阿伦也一起看向花萼交辉楼。广场前,确有好几队羽林正在梭巡巡逻、查看牌牒。可他们并不如何仔细,只是瞟上那么一眼,便将人放入。三人查看间,还有一个面相凶恶,一看便不是好人的打手,也被放入其中。 易小渊不由得语塞:“他们是在干什么?” “不好么?”阿伦单纯道,“这样我们便可长驱直入,与仙长汇合!” “也是。”月华轻声道,“灯车快进入广场,我们先前去吧。” 她的神色中有了一丝不安,久久挥之不去。 几乎是同时,在那很久,很久没有动静的黑暗之处里,秋妃听到了声音。 那是歌声,悠扬,飘飘忽忽的歌声,还夹杂着一些笑语。 “……”她侧耳细听,突然睁大了眼睛。“采春?!” 这突然出现的故人之音让她陷入片刻的恍惚,但秋妃很快回过神来,她更加仔细地倾听那乐声,越听,一股熟悉的感觉越发明显。 “花萼……交辉楼?” 她轻轻地低吟了一声。 这声音让对面的刺客发出压低的质问:“你说什么?” “我说,此刻应是花萼交辉楼。”秋妃挺直了脊背,“左数第四间塔楼。” “……了不起。” 刺客发出低声的赞叹。 “这听声辨位的本事,确实当世无双。” “过奖了。”秋妃,也是银刀深吸了一口气,“你现在想保得一条性命,还来得及。” 刺客没有说话,他只是用很低,很低的声音,发出轻轻的几声。秋妃也不知道是咳嗽,还是冷笑,她的手不停地动着,在新的布条上写下新的情报。 “你刚才,将布条弹到了沟渠之中。可是如此?” “!”秋妃猛地一惊,正在书写的手停下,血珠滴落在地。 “我都知道。”刺客轻笑道,“我都知道。” 他毫不惊慌,秋妃有些不安,但事已至此,只能直面相对。 “消息传出,总有人会知晓。救驾之人想必早已集结,此处被发现,是迟早的事情——” 银刀顿了顿,将语气又低了一层,带着威胁和冰冷的味道。 “至于之后等待你的是何等酷刑。妾身便无法知晓了。”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那刺客发出一阵疯狂的笑声。 “娘娘,恭喜你,得偿所愿。” 秋妃肩膀不由得一凛:“得偿所愿?这是何意?” “救驾之人,早已在这花萼交辉楼的广场前齐聚一堂,有金吾卫,亦有平康坊打手,也有武艺高强的游侠。”刺客顿了顿,“换句话说,长安城的精锐,几乎都在此处了。” 长安城精锐?细数之下应该近千人,他难道要以一己之力与这些人对抗? 秋妃咽下一口唾沫,也不说话。直觉告诉她,事情并没有那么简单。 “这一切,都是托您的福。”那刺客发出刺耳的笑声,“这也是我最终的目的。” “最终?”秋妃终于忍不住出声,“你指什么?” “大唐的命脉。从不是一个人决定,而是千千万万人决定的。”刺客的声音突然低下去,“仅仅杀了皇上,还会有他的儿子、孙子,若要毁灭大唐,最重要的还是。毁灭人心。” 他顿了顿,用更加低沉的声音说道。 “若人心不再所向,再强大、厉害的帝王,也无法……无法挽回。” 秋妃在瞬间明白过来:“刺杀圣上只是个幌子,你在广场上埋了伏兵,要把……要把救驾之人。一举歼灭。” 刺客没有回答,可他诡异的笑声已是肯定。 “这绝非一人可以办到的,你的背后,有人相助……”秋妃倒抽了一口气,“你,是否郭家暗中相助?” “……”刺客沉吟半晌,突然笑道,“相助我们的,可是娘娘啊。” “胡说!”秋妃怒斥道,“妾对圣上忠心耿耿,天地可鉴,如今莫要信口雌黄!” “娘娘啊,我口口声声说着天下的娘娘啊,若非你不断设法传出此处情况,怎么会有如此多的人,前来救援?”他顿了顿,“特别是,昔日的北斗卫。” “什么……我?” 秋妃睁大了眼睛,露出惊疑的神色。 “不管是布条,还是鹦鹉,我们伪造消息,终究会有破绽。可是你——”刺客拖长了声调,“你传递出的,无人会怀疑。也无人会识破我的身份。” “那这么说——” “是的,娘娘。”刺客又发出嘎嘎的笑声,“你害了这许多的人。” “颠倒黑白!分明是你们……” “娘娘,莫要争辩了,其实你心里早已明白,自己已与我们一样,罪孽深重。”那刺客咋了咋舌,“你一心为天下,拼命解救圣上,反而弄巧成拙,害了诸多大唐志士,啧啧。真是可悲,可叹,也……也可笑啊,哈哈哈。” “……”秋妃咬紧了嘴唇,并不说话。 “娘娘一向待己甚严,如今绝对心痛如绞,我很想看看娘娘的脸色,是如何难看。”刺客说道,“不过,时间也差不多了,我就宽大为怀,姑且听听娘娘的遗言。” “遗言?” “对,遗言。” “遗言,也不是说没有,但我倒有另一些话,更想与你说。” 秋妃,也是银刀将手一挥,义正言辞地说出了话语。 “你当真以为你能如此顺利?” “什么?” “大唐上千志士,没有一人能阻止你的阴谋——这,我是不信的。” “……”刺客停顿了片刻,旋即大笑起来。“娘娘,我知道,你想的那‘一人’是谁!” 他的声音低了下去:“好吧,那我们姑且看看,他有没有那个本事……” 广场之中 子夜越发接近。 花萼交辉楼前的广场,却越发喧闹了。 人们围着各式唱歌跳舞耍百戏的人围观,不时爆发出笑声。灯车入广场,车上的人们也加入欢聚的海洋,更是熙熙攘攘。 在这其中,有三个忧心忡忡的人。 易小渊、月华和阿伦三人随人流进入广场,来到灯车边,焦心地等候着。不一会儿,一个略微年长的红衣乐工从灯车上走下,他们立刻迎了上去。 “仙长!”、“先生!”、“道士!” 叶吟云也不说话,只点点头,看着远方众多的人群,陷入沉思。 另三人也不知他在想些什么,不敢吱声,还是月华大胆些。她上前一步,说道:“道士,有个……有个人让我把这个交给你。” “有人?谁?” “是……”月华一拍脑袋,“哎呀,忘了问他名字了。” “月华。”叶吟云摇头。“情势紧急,莫要玩闹。” 说罢他往前一步,看着人群沉吟:“该死……到底要如何诱出那英博来。” “你看看吧,你看看吧。”月华上前一步,“我也是受人所托……” 叶吟云不耐烦地将手一挥,几乎要打断月华后续所说话语:“受人所托,一个病怏怏、老是咳嗽的年轻人……” “咳嗽?”叶吟云眼神一动,“年轻人?一头白发?” “对!”月华惊讶道,“你怎么知道?哎,果然是你熟人……” 她还在说着。叶吟云已伸出手:“快,快给我看看!” “哦!”月华应着,手忙脚乱地自腰间掏出了杨司辕给她的布片。易小渊在旁,脱口说道:“这不是北斗卫的暗号么?” “正是。”叶吟云沉吟,低头细看。 “写了什么?” “塔楼。”叶吟云说道,“有人被囚禁在塔楼里。” “是那边那个么?”阿伦伸手一指,“可是,有那么多……” “且听我说。”叶吟云挥挥手,将他的话打断,“月华遇见之人,是我昔日北斗卫同袍,星官杨司辕。他在宫中机缘巧合,收到一些情报,以此推断出,我朝秋妃,被囚禁在曲水流觞口的塔楼之中。” 另三人本能感到这意味着什么,不由得绷紧了肩膀。 “秋妃,就是芦花儿的主人。而依据现在的情势,”叶吟云低声道,“还有古墓中状况的推断,那位大人物,有极大的可能也在一起。”他顿了顿,“另外,那杀人的傀儡师英博,也尚未伏法,还混在此处人群之中。” 易小渊挠了挠头:“那我们该,如何去做?这忒多的人……” “英博之父被北斗卫所害,他怨念甚重,特别是我。”叶吟云顿了顿,“若我孤身一人。向塔楼进发,想来,他抵挡不住将我杀之而后快的诱惑。” “啊?!”阿伦张大了嘴,“道长你的意思是?” “没错,我自己去做诱饵。在前往塔楼救人之前,将他诱出。” 边这么说着,叶吟云边脱下一身乐工衣服,重又露出他落魄道士的面貌。 “走吧,我们出发。” “我们出发,咳咳,下一个。” 在叶吟云预备前行之时,杨司辕蜷缩在车里,对着陈志宏说道。 他们已走过大半标注红点之处,所做之事,也不过是给那些面色阴沉的值守之人看那些图示。陈志宏依旧没有想明白。杨司辕到底打算做什么。而另一方面,一夜的颠簸中,杨司辕状况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坏下去,起初还只是咳血,如今每咳一声,口中都会喷出血沫。 “杨侍郎,你当真不去休息一下?” 在奔波的间歇,陈志宏颤声问道,果不其然,他遭到了拒绝。 杨司辕已无力说话,只是轻轻地摆了摆手。从他的眼神里,陈志宏明白,这件事唯有他亲临,那些面色阴沉的家伙才会照办。其他人,其他人是不行的。 如此情景。陈志宏也猜的出,这是极机密、极大的一件事。 这到底会是什么呢?和远处圣上的安危有何关系呢? 陈志宏不由得揪心,却又不敢细问,他只能依照杨司辕所说,让那小黄门不停地在长安大街小巷中疾驰。而他所能做的,无非是将杨司辕鲜血染透的裘皮换了一件又一件。 “公公!” 眼看要到新的一处,驾车的小黄门突然叫了起来。 “又有军爷来了!” “什么?”陈志宏不由得肩膀一紧,“那郭家的人到了这里?” “咳咳,不是,不是。”杨司辕挣扎道。“不是那边……可能就是……巡逻……” “这样么?”陈志宏小心翼翼地问道,“那我前去,前去打理一番,可以么?” “当然……还请公公,耗费些银钱,被发现了……不太好……” 陈志宏想了想,于是便另令小黄门停下车,自己下了车去。 甫一下车,他便满脸堆笑道:“各位军爷,夜里辛苦了。” “你……哎?” 羽林卫们起初趾高气昂,一看他的打扮,顿时愣了。 “您是宫里的公公?今夜也出来观灯?” 陈志宏立刻明白,杨司辕预料对了,这只是一波普通的低等羽林卫,什么都不知晓。 他立刻掏出一包铜钱:“这是赏你们的。” 此事如此突然。那些羽林卫都愣住了,一时也不知接好还是不接好。 陈志宏见状,便趁热打铁道:“昔日宫中神策军总管吐突公公,曾代表圣上慰问军士,如今他人在呈露之宴。心却挂念劳苦的诸位将士,便派奴等随路分发赏钱——诸位军爷,尽管领取,莫要客气。” 年轻宦官这一番话颇有破绽,可低等羽林卫却看着铜钱。舔了舔嘴唇。 “既是圣上……那就多谢公公了。” 他们下马接钱,陈志宏也不耽搁,将袋子随便往其中一人手里一塞,便迈着碎步,飞速转身上车:“快走!” “好!”那小黄门也巴不得,缰绳一摆,立刻起步。 那马匹也大步迈步,快走起来,转眼间,已在一里地外。 “大家直接赏我们钱,这……可能么?” 一个羽林卫低声问道,而接钱的羽林卫却笑道。 “管他呢,能拿钱便是!” 说到此处,他们一起大笑起来,开始分着赏钱,完全没有注意到身后有马蹄声传来。一个戎装身影闪现到他们面前,大声喝道:“干什么呢?!” 低等羽林卫们浑身一凛,铜钱散落在地。 再抬头,他们发现一个高级的羽林卫军官,骑着高马。在他们面前怒目而视。 低等士兵们立刻慌了,赶紧下马,跪倒在地,口中连声喊着,还不等问,就把方才陈志宏下车、发赏钱之事,一一说了。 高等军官听了,更是横眉怒目:“还敢收受贿赂!” “长官恕罪,长官恕罪,那太监说得跟真的似的。我们也没法分辨——” “跟真的是的……”高级将官陷入沉吟,突然拔起马鞭,猛地一挥,“还不快追!” “追?”低等将官吓了一跳,旋即听从命令,“是!马上前去!” 虽不知发生了什么,但见长官如此暴怒,他们也翻身上马,气势汹汹地追了过去。那下令的长官看着自己身后赶来的同僚,也说道:“我们也前去追捕。” “追捕?可是,他们一路只是走走停停,并未犯下什么事。” 他的同僚皱着眉头,提出了不同的意见。 “若当真无事,他们干嘛还要发赏钱,甚至连圣上的名义都用上了!”先前的将官辩驳,“司农卿猜得没错,其中必定有诈!” “也是。”他的同僚说道,“无论如何先跟上。” “待他们再行停车时,需看清他们到底在做些什么!” 这样说着,他们立刻打马,向着远处的马车狂追而去。 因了陈志宏的催促,那马车也跑得极快,如今已与这边羽林卫隔出了两、三里地,但身为郭家嫡系,羽林卫的马都是好马,一阵风驰电掣,距离很快缩短。 “他们还未加速,看来,是未发现我们。” 羽林卫如围捕猎物的狼,兴奋起来,继续追随马车前行。马车又沿街走了一段距离,却突然转向,转入了旁边一个曲巷之中。羽林卫心知马车即将停顿,立刻紧紧跟上。 “他们要停下了!” 羽林卫压低了声音。 “弟兄们,冲过去,把那什么宦官和星官,都一网打尽!” 嘴上这么说着,他们亮出了刀刃。雪亮的刀刃在其中,渴望着鲜血一般。 黄龙之变 羽林卫们绕进曲巷当中,出现在他们眼前的,却是方才的低等羽林卫们。 两队人马迟疑片刻,高等的将官首先喝道:“车呢?” 那边愣住:“我们还想问你们呢?” “这是大事!”将官们喝令起来,“莫要说笑!” “没有说笑,我们也一直追着啊,怎么一进来就不见了。” 双方愣了愣,旋即一起大喊起来:“该死!是幻术——幻术!” 同一时刻,在原先遇到陈志宏等的地方,真正的马车缓步出现。陈志宏撩开帘子,向外一看:“果真走远了。” 杨司辕轻咳着,手中的东西一颤,然后掉落地上。 陈志宏赶紧将他扶起,扶起之时,他看了一眼他手中那东西,似乎只是两片平平无奇的琉璃片而已。他咋咋舌:“杨侍郎竟然懂得幻术。” “曾经……伊祁玄……老头儿……教……” 杨司辕努力说着话,可这一刻他仿佛只有出气没有进气。陈志宏一惊,伸手按住他脉搏。发现已很微弱,他不由得急道:“你快不行了!” “快……快走……就剩……就剩……三、四处……” 陈志宏握住他的手腕:“就那几处,我去便可。” “不,不成。”杨司辕摆摆手,“走,走罢。我撑得住。” 陈志宏垂首望着他,一瞬间心情复杂。但想到那被囚禁在塔楼中的圣上,他叹了一声,最终说道:“好,我们现在就去。” 然后他半跪下来,用对待圣上的礼节,小心翼翼地,将星官扶了起来。 一口温热的血,带着生命,喷到了他的手上。杨司辕意识似乎已经模糊,口中轻轻低吟。 “那幻术叫……黄龙变……吟云兄,也会……也会……” 同样的一刻。叶吟云正孤身一人,向塔楼走去。 此刻,除去刘采春的平康灯车,其他的灯车、人群,全都聚集在广场正中,花萼交辉楼前。这边的塔楼仿佛阴暗的角落,少有人至。 他不是经过阴暗角落,或是马车附近,这些阴暗角落,最易躲藏刺客。 叶吟云却像不在乎一般,不紧不慢,负手而行。 他又走了一段,突然间,耳边响起一阵欢笑之声。他微微抬头,那是一队女子,穿着胡服,外披各色毛皮,嬉笑着从他身边行过。 叶吟云也不在意,与她们擦肩而过。 那些女子脚程很快,不一会儿,大多数就走过了叶吟云身边。而跟在她们身后,有一个个子矮小的女子突然落单,她迈出几步,猛地停下了。 叶吟云也不在乎,仍旧兀自走着。 那女子眼中寒光一闪,突然扯开胡服。在“她”的胡服之下,一个傀儡猛地跃出,手持弩箭,对准了叶吟云。 那不是别人,正是混迹人群中的英博。 叶吟云与金吾、打手汇合,却迟迟不见行动,英博明白,他仍旧是忌惮伤害观灯车的长安子民。于是,他便借机伪装,混入女子之中,接着机会。攻向叶吟云。 此刻,那几个女子尚未走远,若叶吟云与英博相斗,必然会殃及她们。英博心中盘算,叶吟云定不会贸然出手,他心中兴奋,不由得握紧了手中的丝线。 只见他指尖轻轻一弹,“嗖”的一声,锐利的箭镞射出,直向叶吟云而去。 眼看箭就要击中叶吟云颈脉,突然间,只听“噗嗤”一声,自叶吟云身周腾起烟雾。几乎是同时,旁边掠出一个黑色身影,长剑一挥,就将箭打落。 这正是英博所欲。他将傀儡一藏,长裙一套,用女声高声叫道。 “哎呀。这里金吾卫闹事了!闹事了!” “她”这么一喊,前方的女子齐齐回过头来。英博也不迟疑,立刻弹动丝线,只听一阵咔擦作响,那傀儡原本没有任何五官的“头面”,立刻被一副狰狞面貌代替。英博将丝线再一弹,那傀儡带着一阵风,直向易小渊扑去。 在英博预料之中,这傀儡若与易小渊打起来,定会引起那些女子恐慌。女子一喊,便是一传十十传百,广场之中定然人心惶惶。叶吟云等人深恐伤人,必定会制约手脚,他大可借此击杀叶吟云,又引发一番慌乱,再去塔楼处,按圆静要求,击伤圣人。 他预料得很好。心中不禁兴奋。 眼看傀儡到了易小渊面前,那金吾拔剑抵挡,他不由得更加开心。他转过头去,想看那些女子惊慌失措的神情。然而,出乎他意料的是—— 那些女子,站在原地,个个以团扇掩面,面露喜色。 “喂!”英博急了,“你们看,你们看,这个傀儡,如此骇人!” 他喊得大声。那些女子却似看戏般的,越发欣喜,甚至抬手拍起掌来。 其中一个笑道:“这修罗竟还会回望我们!当真逼真!” 另一个也笑道:“今日真是奇了,原以为是普通呈露宴,如今竟见到如此精彩的一场黄龙变,要知道,上一次见到还是我幼时,那个什么叫伊祁玄解的老仙造的幻术……” “黄龙变?”英博一惊,“幻术!” 他继承父亲学问,当然对这有所知晓。黄龙变乃是幻术的一种,本是汉武朝传入中国。施法者立于场中,随着烟雾腾起,能令观戏者看见水下世界,各种鲛人龟鳖,甚至还能看见巨大鲲鲸,喷出雾气,遮住日光,最后化为黄龙。踊跃而出,故因此得名。 “正是!”易小渊大笑,“不过道长之术,更胜一筹。” 边大声笑着,这金吾手也未停,一刀将袭来的傀儡拦腰斩断。 霎时间。木块、金属落了一地,叮当作响。换了往日,一定有旁人惊呼,可现如今,在叶吟云幻术之下,众人所见的易小渊。不是金吾,而是佛家金刚。英博的傀儡也不是傀儡,而是修罗一族的怪物。 二人对战,在旁人看来,便是修罗引中的故事。不仅毫不血腥可怖,反倒有趣。 “可恶。”英博压低声音骂道,“又着了道了。” 他盘算眼前景况,显然不宜久留,沉吟片刻,他后退数步,意图再次混入人群之中。然而还没有几步,突然又是“腾”的一声,他的身前身后,近乎是同时,腾起厚厚的雾气。 击掌的女子看不见了,灯车看不见了,就连远处的花萼交辉楼也看不见了。 那雾气浓重而灰白,一瞬间遮挡了所有视线,也阻挡了英博所有的退路。 易小渊举起了剑:“看你往何处逃。” 烟雾挡住了周围,却挡不住阵中人视线。英博的身形出现在易小渊面前,他是这样一个瘦小的年轻人,若非亲眼经历过一番前因后果,他想,他绝不会相信。眼前的人就是杀害诸多人的连环案杀手,真正继承了圆静,意图血洗洛阳的凶手。 “金吾办案。”易小渊向前一步,沉声说道,“束手就擒!” 他话音还未落下,英博已甩出一个傀儡,那傀儡便是方才在灯车上所用的,双手皆为刀刃。易小渊也不迟疑,挥舞长剑,以剑术与其相抗。 一时间,一人一傀儡,又一次叮叮当当。战成一团。 英博虽然精于操偶,但与熟练的易小渊比起来,到底落了下风。很快,易小渊的长剑就数次击中了傀儡的丝线、关节,那原本气势汹汹的傀儡失了控制,立刻软踏踏地垂落在地。 “可恶——再来!” 还不等易小渊享受胜利的喜悦,英博已甩出新的傀儡。这一回,便是令叶吟云曾吃过小亏的血滴子傀儡。易小渊也不迟疑,挥舞长剑,就上去硬生生地对抗。 这金吾是惯于冲锋的人,眼看傀儡手中的刀刃,舞得如车轮一般。他不仅没有惊惧躲避,反而毫不犹豫地直冲而上。血滴子划过他的身边,在他一身戎装上撕出一个大口子,可易小渊没有丝毫的回避,他一力向前,长剑挥舞,只听“咔咔咔”几声,他飞速地斩断了傀儡的丝线,令傀儡与英博失去联系。 失去操偶师的傀儡,便与一堆破烂木头无异。 想到此处,易小渊不由得得意起来:“还有什么本事,尽管使出来吧。” 连续两番失败,英博站在原地,脸上却露出一丝冷笑。易小渊正在纳闷他打算做什么,傀儡师的左手小指却轻轻动了一下。 易小渊敏感地觉察:“你在干什么?” “回头看吧。” 易小渊心里嘀咕,可他依旧回过头去。 下一刻,他看见,身后一个小小的傀儡,正往迷雾深处,射出一枚锋利的弩箭。 而弩箭的落点,正是方才叶吟云所站的位置。 英博的声音就在此时响起了:“黄龙变……施术之人必须立在原地,动也不能动。” 他顿了顿:“如此一来,那人,能不能躲开我的傀儡呢?” 以幻治幻 锋利的箭穿过迷雾,往叶吟云所在之处飞去。 眼看就要刺中雾中人影,突然间,一道白绸掠过,打到弩箭之上,硬生生地令它偏离方向,落在了地上。不等英博与易小渊说话,已有女子笑声传来。 “安心打架吧,金吾,我守着道士。” 那是月华。在施术之时,她早已来到叶吟云身边,为他护卫。易小渊本就料到有此招数,如今听见,不由得精神大振。 他转过身去,对着英博挑衅道:“还有什么招数。统统使出来吧。” 傀儡师脸上露出恼怒的神情,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伸开了双手。在他的双手之上,是十个铁制的指环。下一刻,只听“哗啦”、“咔哒”声不断。在傀儡师的身边,瞬间出现了许多的“人”,那是一个又一个,手持各种武器的傀儡。 若换了他人,看到这可怖的阵势,都会心中恐惧。 然而易小渊则不同,他本就是越挫越勇的人。经历这一日之内诸多。他不仅不为恐惧,反而挽个剑花,做了备战姿态。 “一起上吧!”他大呼一声。 十来个傀儡一拥而上,各个身上、手上都是利器。寒光闪烁,围向易小渊。易小渊则是挥舞长剑,以他一路行来的莽撞之力,硬生生地上前相抗。霎时间,只听金属、木块碰撞之声,每一下都是极重的打击。 迷雾之中战事凶猛,迷雾之外,人们只看见修罗族人化一为十,包围了天人金刚。这些人们并不知道修罗引之传说,但只觉得打起来好看,便不由得击掌喝彩。无人知晓,迷雾之中,正是一场生死相博。 时间,正缓慢地推进,随着战事的延长,英博越发地显出劣势来。 他修习的,一向是傀儡之术。那本是以刺客之术为基础,趁人不备,极快地置人于死地的方法,本就不适合长时间的对战搏斗。同时操作十来个傀儡,本就是耗费力气的事情,他虽多年修习,可到底是个年少之人,被易小渊一激,便以傀儡施用人海战术。 刚开始,他还能把易小渊逼得后退,到后来,他渐渐抓襟见肘起来。 反观另一边,易小渊的剑术算不上精妙,可他毕竟是金吾。一直在金吾府中练习骑马角力而出,气力和体力都充沛不已。面对英博的窘境,他更是一鼓作气,奋力前攻。在短暂的胶着之后,一个、两个……许多个傀儡,被斩于他的剑下。 又过了片刻,英博身边,已不剩几个傀儡。 易小渊见胜利甫现,不由得挥剑乐道:“你输定了,快快投降吧。” “不。”英博冷声道,“我还没输。” “你这傀儡,我已脚趾头都能数得过来。” 易小渊哈哈笑着,转剑又将一个傀儡丝线斩下,他看着孱弱的英博,面露同情。 “失了傀儡。你还能与我肉搏不成?快放弃吧,免得死得难看。” “不。”英博再一次冷声重复,“我还没输。” 此刻他身边的傀儡只剩下两、三个,而且都是些小傀儡,比起刚才那些能致命的,几乎不足一提。易小渊十分轻松地避开它们的攻击,将剑一横,就能把它们打得无法动弹。再看远处英博,他一只手已经放下,因为那只手上的指环,已经没有丝线,也没有傀儡。 易小渊放下了剑。无数场面从他脑海中一闪而过。 溺死的老板。烧死的书生。躺在屋中的柘榴娘子。 可怜的工匠。未见上最终一面的曲天霖副将。马车中可怜的驾车人。 还有,长安的百姓。那些无辜的、不过前来观灯车的长安百姓。 那些差一点点就血溅当场,死于火药之下的长安百姓。 “凶手。”他举起剑,“以死谢罪吧。” 话未说完。他一剑斩断眼前一个傀儡,又反手刺中另一个挡路的傀儡。待他将剑拔出之时,他看见了,英博身边,已一个傀儡都没有了。 易小渊跑起来,向着没有武器,没有反手之力的英博。 今夜的仇怨,就要在这时一笔勾销! 然而就在这时,英博轻声地说话了:“黄龙变……就叶吟云会用么?” “什么?”易小渊猛地一愣。 “以幻治幻。”英博笑道,“这一招。我也会用。” 易小渊还未反应过来,下一刻,他的面前腾起了些微的烟雾,因为本就在烟雾中,这些烟雾不甚明显。易小渊眨了眨眼睛,再睁开的时候,他发现—— 不见了!面前的英博不见了踪影! “你——你这家伙!”他大声喊起来,“你去哪儿啦?” 四周安静,无人回应。 易小渊胸中涌起一阵不安,他大声喊道:“先生!先生!” 接下来的“凶手不见了”,还未出口,易小渊就听见有什么东西划破空中的呼呼之声。他抬起头,向上望去,只见空中,有万千箭镞。如同暴雨一般,自上而下,向他飞来。 他无处可躲,无处可逃。 易小渊不由自主地打起了冷战。 “不不不,不必害怕。”他对自己说。“这就跟古墓里一样,是幻象,是幻象。” 然而下一刻,那些箭镞自天而降,有数十枚贯穿了他的身体。几乎是瞬间。极致尖锐的疼痛闯进了易小渊脑海,他倒抽一口冷气,嘶声喊叫起来。 “这——这是真的!” 他的脸色扭曲,汗水从苍白的脸上滑落。 与此同时,月华也被幻术所影响。她仿佛回到了婴儿时代,无数手持利器的刀斧手站在她身边,和那时不同的是,在幻术中,宋尚宫并没有来救援。刀斧手们面无表情,将刀剑戳在她细嫩的身体上,每一下都如此疼痛,如此真实。 “宋……宋阿娘!”月华嘶声喊叫,“救我!道士救我!” 同样真实的疼痛袭击着她,她已不知该向谁求助。 叶吟云的头上,也冒出了细细的汗珠。 他的心内比月华和易小渊更加清楚,这是英博在黄龙变中,又施展了一层黄龙变。两层幻术叠加在一起,不仅能使人看见不存在之物,还能令人感到不存在的痛觉。此刻,在他眼前。出现的是行刑之人,往日的剥皮抽筋,断腿殴打之刑,又一次重新施加到他身上。 光是想想就让人胆寒之事,如今又要重新经历。 叶吟云心中不由得一凛。但他很是清楚,只要自己略微动摇,停止施法,那么这迷雾中的惨状就会出现在围观人面前。这样一来,便如英博所预料一般,便是满场恐慌。诸事完结。 想到此处,他不由得咬紧了牙关,死死地支持起来。 那幻境中的行刑人走到了他的面前,挥起了细细的锥子,对着他的膝盖,狠狠地刺了下去。一瞬间,那曾经经历过的疼痛又一次出现在他脑海、身体,令他在心内发出撕心裂肺的呼喊:“不——不!” 迷雾中的三人,正经历着常人难以想象的痛苦。 外间的人,却丝毫没有发觉。在他们看来,方才打得热闹的天人和修罗,不知为什么此刻停下了所有的动作,只是对峙,也不出声。有人开始起哄:“嘿!打啊,怎么不打了!” “哈哈,是不是水平不够,演不下去了!” “不够就别来呈露之宴,哈哈哈,我都能行了!” 或善意或恶意的笑声此起彼伏,天人金刚与修罗战士却没有丝毫的动弹。倒是那作为背景的烟雾,晃动了几下,像是马上就要消失一般。这更让围观之人觉得是演不下去的证据,更是哄笑起来。所有围观之人中,只有一个人流露出担忧的神色。 那是小府兵阿伦。 虽然叶吟云曾嘱咐他,不到必要,不必加入战局之中。可眼下,即使是他,也直觉觉得,其中有不好的事情发生。但他喊也不能喊,动也不能动,不由得心慌不已。 “仙长……姐姐……易大人。” 他在人群边缓缓向前,慢慢地接近幻象,轻声呼唤,却无人回应。 而那幻象之雾眼看越来越薄,他也越发不安起来。 “要、要不要去喊人啊?” 阿伦焦急地回过头去,却见旁边的人已围了里三层外三层,挤出去要费好长时间。眼见状况不对,阿伦也急了。他咬了咬牙,跺了跺脚,然后把腰一猫。 趁围观之人不注意,他一头,撞进了黄龙变的烟雾之中。 阿伦之死 阿伦一头撞进了那烟雾之中。 出现在他眼前的,是嘶声惨叫的月华,和易小渊,还有脸色铁青,勉强施幻术的叶吟云。而在他们对面,则是一地傀儡的残骸,还有那个年轻的宦官英博,冷笑着,在施展着法术。 “仙长?”阿伦急道,“月华姊姊?” 无人回应他,易小渊更不会回应。 这场景似曾相识,那一刻,小府兵没有了任何的迟疑。他想也不想,大步地跑了起来。他跑到英博的面前,猛地一推,将他按在了地上。 傀儡师的施法猛地打断,他睁大眼睛,看着小府兵:“你——” 小府兵用尽浑身力气。将他死死按在地上。傀儡师挣扎几下,虽然他们两人年纪相当,身量相当,但面对用全力的阿伦,英博瞬间动弹不得。 “你,滚开。” 他嘶声命令道。 对面三人的惊慌神色有些微的缓解。英博知道,幻术正在缓慢地解除。 他急了,用力推开阿伦:“快滚。” “不。我不会!” 小府兵也不知怎么回事,但是眼看有效,他咬紧牙关,更是用上了浑身的力气。英博恼怒急了,顺手拿起身边傀儡的刀刃,想也不想,扎在了阿伦手臂之上。 “啊——” 这是货真价实的刀伤,小府兵阿伦发出一声惨叫。 “放开!”英博怒喝,“放不放!” “放……放……”血从阿伦胳膊上留下,那个刀伤深入骨髓。光是看着就令人疼痛。年幼的阿伦哪里经历过这个,只是一声接一声地喘气。 然而迟疑片刻,他还是说道:“绝对……不放……” “你!” 英博气急,抓起刀刃,死命地往阿伦身上扎去。起初还只是扎他手臂、胳膊,但后来眼看他死不放开,他甚至开始往他的脖颈扎去。起初,阿伦还有惨叫的力气,但很快,随着失血过多和疼痛,他只能发出嘶哑的声音。 可他还是用着仅剩的力气,按住英博,一点也不松劲。 “哼!”英博冷哼一声,“你自找的!” 他扬起匕首,向着阿伦的要害刺去。他杀过无数的人,他知道,这一下下去,这个小府兵必死无疑。然而,就在匕首停在空中的时候,他与阿伦目光相交。 他看到了一双单纯的眼睛。 这段日子他看过太多将死之人的眼睛了,有老谋深算的,有充满不甘的,有惊慌失措的,就是没有一双这样的眼睛。阿伦的眼睛里此刻没有任何的情绪,这是无辜之人的眼神,他还那么小,想的也不多。他不知道,自己马上就要面对黑暗无边的死亡。 英博的手悬在空中,他的动作停下了,迟迟地刺不下去。 他想起了父亲遇害的时候,他那时也有这样的眼神。 这边他停下了动作,那边,他制造出疼痛和恐怖的幻术正在消逝。方才在乱箭之中被刺穿的易小渊,身上的箭簇在一瞬间全部消失了。他低下头,心有余悸地看着自己的身子,那里没有箭。也没有疼痛。 “呼——呼。” 金吾惊魂未定地松了口气,他拿起了剑。 他看见了英博,不知为何,他举着一把匕首,躺在了地上。看见这个年轻傀儡师脸的瞬间,刚才那骇人的疼痛和恐惧又一次溢满了他的心胸,他低低地喊了一声:“不——” 远远地,他听见叶吟云的声音:“小渊!机会!快一击毙命!” 然后他毫不迟疑,挥起长剑,向着英博,狠狠地刺了下去。 这一剑,又狠又快。他贯穿了英博的心脏,也—— 也刺穿了阿伦的背心。 傀儡师睁大了眼睛,他没有想到,在僵持了整一日之后,他的灭亡竟是如此迅速又如此简单地来到。他抬起头,看看天空,又看看身上的阿伦。突然露出了复杂的表情。 那表情,既是哭泣,也是微笑。 “父亲……对不起……我失败了……但,我也成功了……” 他看向易小渊:“金吾,你就和道士一起……愧疚……一辈子吧……” 然后这傀儡师的声音低下去:“这是……最好的……报复。” 然后他吐出最后一口气,睁大眼睛,失去了呼吸。 易小渊立在原地,他的手还是颤抖的。在英博说出最后的遗言之时,他已经预料到什么。此刻,他突然醒转过来,他猛地蹲下,伸手去扶那个按住英博的人。在扶起他的一瞬间,易小渊惊呼出声:“阿伦?!” “易,易大人……你来,你来救我了……” 大概是过于疼痛的关系,他的意识已经模糊了,并不知道那致命一击,是易小渊和叶吟云共同击出的。看到此情此景。易小渊瞬间明白过来,他张大了嘴,半天说不出话来。 “我能……能帮上易大人和仙长,真,真开心啊……” “你不要说话,让月华,让月华来救你。”易小渊慌了,“别动,别动,就这样,这样……” 他话说到一半,阿伦已经将头一歪。倒了下去。易小渊再扶起他时,他已没了呼吸。只不过,小府兵的脸上,兀自带着一丝心满意足的笑意。 “阿伦——不!阿伦——” 易小渊跪倒在地,使劲地摇晃着,摇晃着他,拼命呼喊着他的名字。 可这可怜的小府兵,已经不会回应了。 也不知过了多久,这才有人声传来,带着一丝惊疑:“怎地会这样?” 易小渊抬起头,他看见眼前站了个人。那人一身侠客装扮,身上背着黑色的钩索。 他显然是叫了很多声,见易小渊有了反应,便赶紧说道:“金吾兄弟,是我,那卢瞳!” “那卢……那卢大侠,救救他,救救阿伦!” “已经……回天乏术了。”那卢瞳轻轻地摇了摇头:“金吾兄弟。节哀。” 易小渊其实早有觉察,那卢瞳这话不过是点醒了他。他低低地嘶吼一声,放下阿伦,自己也颓靡地坐倒在地。那卢瞳想说些安慰的话,易小渊却挥手阻止。片刻后,这金吾拄剑站起。沉声说道:“那卢兄弟,我们前往那边,叶先生那里吧。” 他声音低沉,显是还没完全反应过来。但他还是收敛心神,将方才发生之事尽数说了。那卢瞳也不多说,只是静听。两人不一会就走到迷雾另一端。叶吟云之处。在那里,叶吟云仍在勉强施法,而月华坐在他脚边,抱着脑袋,嘀嘀咕咕。 易小渊低声道:“先生,我……” “小渊,幻境解了,你已将英博诛杀,可是如此?” “是。”易小渊咽下一口唾沫,“但是……” “好。”叶吟云打断他,“时间紧迫,你且去那边收拾一下残局。一会我将黄龙变收起,我们装作卖艺之人,悄然离去。” 易小渊还打算说些什么,那卢瞳已接过话头:“师叔,下一步如何打算?” “当然是突入塔楼,救出人来。” 叶吟云微微抬头,看了那卢瞳一眼。因为早有约定,他对南人侠客的出现并不惊讶,相反,他的双眼在他所带的钩索之上上下打量,似乎在打算些什么。 “明白了。”那卢瞳使个眼色,“我与金吾兄弟,先去收拾。” 说罢。他拉着易小渊,走回方才阿伦与英博横躺之处,让易小渊立在一边,他自己则掏出随身衣物,展开,将两个年轻孩子的尸首遮得严严实实,双手合十,祝祈几声。 然后他抬起头来,对着一旁,轻轻喊了声:“金吾兄弟。” 易小渊低低应了一声:“是。” “我知你心中悲痛。”那卢瞳上前,拍了拍他的肩膀,“但。你要知道—— “战阵之中,最忌动摇军心。” 易小渊抬起眼睛,看向那卢瞳。南人侠客又一次用力拍拍他的手臂。 “有两件事,你听我说。一件,阿伦之死,你暂不要告诉师叔,他还要应对大敌,莫要扰乱他的心神。”那卢瞳轻声道,“交给我,我会帮你遮掩。” “……我明白。”易小渊轻轻点头,“另一件呢?” “另一件,你现在心神不稳,若再上场杀敌,只会落得自己卷进去的下场。”那卢瞳道,“金吾兄弟,听我一句,一会,你就留守吧。” 若换了平时,易小渊一定立刻据理力争,绝不留下。 可这一回,他却沉默了,许久,许久,最终还是嘴唇颤抖地说出一个字:“……好。” 那卢瞳仍旧拍拍他的肩膀,除此之外,他再想不出安慰的举动。 “师叔已失去一个朋友了,再不能,失去另一个。” 登塔救援 说完这话,那卢瞳轻轻击掌:“师叔,好了,可收回幻术!” 他话音落下,只听“噗嗤”一声,那笼罩在易小渊和那卢瞳身边的烟雾骤然散去。此刻,他们身边围了里三层外三层的人,都睁大了眼睛,看着方才一小团烟雾中凌乱的场景。 一个侠客。一个金吾。脚下满是短线的傀儡,凌乱的部件。 还有一块黑布,似乎盖着……盖着两个平躺的人。 那两人没有起伏,似乎,已经停下了呼吸…… “咳咳!哈啊!” 那卢瞳轻咳几下,大喊一声,将众人目光都吸到自己身上,然后他击掌笑道。 “各位,方才一场黄龙变,展示的乃是佛经之中修罗引之故事。天人金刚与修罗一族,为神树之果一场大战。”他顿了顿,“这是一场大战,为了打得热闹,我等——” 他伸手向那黑布一指,口中喝道。 “我等专门制作了与人等高的傀儡。做出各种武斗之姿。又搭配幻术,令其以一化十。我等区区跑江湖卖艺之人,费尽心血,只愿各位开得开心!为今夜呈露之宴添彩!” “好!”有人发出击掌喝彩。瞬间,喝彩声一传十十传百,在人群中传播开来。 那卢瞳不动声色,仍旧笑道:“承蒙各位青眼,我等感激不尽。但黄龙变难得,今夜只有此一场,还请各位就此散去,若有机缘,来日定能再见。” 他一番话说得极其娴熟。活脱脱就是江湖艺人。周围围观之人也不起疑。有人喝彩,有人丢出几枚铜钱,便大半散去了。这里本就是接近塔楼的角落之处,那卢瞳便与易小渊一起,将地上之物统统移到隐蔽之处,转而问叶吟云道:“师叔,现下如何做?” 叶吟云缓步走来,伸手向上一指:“那卢兄弟,你将钩索勾到那处。” 那卢瞳顺着他所指方向望去,只见曲江边诸多塔楼,在第四间塔楼半腰,有什么色彩鲜艳的东西。再仔细一看,发现那是一只彩羽鹦鹉。 易小渊不由得脱口道:“芦花儿?” “没错,芦花儿能辨别血腥之味,那里定有可疑。”叶吟云沉思片刻,“那卢兄弟,你架起绳索,让我一人爬上去。” “这不是难事,可是师叔,你说……一人?” “如按我们推断,那些人挟持圣上与秋妃,若我们一干人大张旗鼓地上去,说不定会逼迫他们动手。”叶吟云低声道,“我一人前去探路,我身为残疾,他们不会太过戒备。” “那我也可去!”月华道,“我是女孩子,他们更不会戒备!” “不怕一万,就怕万一。”叶吟云低声道,“月华,万一你反被挟持,更是麻烦。” 他说得有理,月华一时也不知该如何争辩。那卢瞳上前点头道:“就按师叔说得做吧。” 然后他顿了顿,又道:“但是师叔,我们需约定一个暗号——” 他抽出钩索,弹了几下。口中说道:“师叔你看,若你在上面遇到无法招架之事,你便晃动绳索,像这样,一,二,三。到时我们立刻上塔支援,你看如何?” “这样便好多了!”月华拍掌笑道,“道士,你打不过,就喊我们帮忙!” “这样也好。”叶吟云点头道,“我们立刻行事。” 他这样说着,话音还未落下,一旁的易小渊走上前来,也不说话,只是将什么东西递到了叶吟云的手里。叶吟云低头一看,那是那把剑,他一直随身不离。吹毛断发的金吾卫佩剑。 “小渊?!”叶吟云有些吃惊,旋即点点头,“谢谢你。” 易小渊什么也没说,只是拍拍叶吟云手背,又拍拍剑柄。 那模样,仿佛在嘱咐那把剑,让它保护好叶吟云一般。 叶吟云沉吟片刻,从方才他就觉察,阿伦似乎不在此处,而易小渊又有点出乎意料的沉默。他敏感地想到了什么,但大敌当前,他也不敢细想,只是轻声说道。 “放心吧,一定……一定能平安归来。” 此时此刻,无论外间是热闹还是悲痛,似乎都与秋妃无关。 刘采春的歌声止住了,塔楼又重归黑暗。秋妃静静地立着,虽然刺客没有说话。可她敏感地觉察到,气氛在悄无声息地改变。 她急促地呼吸着,仿佛应验她的预料一般,某个瞬间,有什么冰凉的东西抵上了她的喉咙,那是刺客的刀刃,带着血的味道。 那是圣上的鲜血。 秋妃浑身一凛,本能地伸出手要夺刀。 而刺客的声音却恰到好处地在黑暗中响起:“你若夺刀,我便立刻杀他。” “……”秋妃惊觉,咬紧嘴唇,放下手臂。 “他又昏过去了。”刺客轻描淡写,“我打昏了他。易如反掌。” 然后他笑起来:“刀人,时间到了。” 秋妃早有心理准备,可那人的语气仍旧让她有些发冷。可还不等她说话,那刺客已沉声命令道:“转过身去。” 他的语气突然加重。秋妃沉吟片刻,只得按他所说,乖顺地转了过去。 那把锋利的刀刃,由喉咙转到了后背,抵着她后心的位置,依旧肃杀而冰冷。 “很好。听着,”刺客说道,“我要将皇帝带到顶楼,让他看到广场上所有的人,他的子民、部下,大唐的精英,未来的希望。” “然后呢?”秋妃不带感情地问道。 “我要让他做出抉择。”刺客说道,“是在他们面前承认弑父杀叔,还是眼睁睁地看脚下的人,统统——统统死去。” 秋妃倒抽了一口冷气。圣上自幼就熟读太宗治国方略与儒家典籍。爱民之心,她是不怀疑。但他自心底便是骄傲的人,刺客所求,又是动摇他根基之事,他到底会如何抉择?秋妃也说不准。 可是,无论哪个选择。最终都是天下大乱,生灵涂炭。 玛纳斯大神,诸天菩萨,我该……我该如何做才好呢? 刺客似乎不想理会她的慌乱,他喊道:“时辰到,开——” 开?难道说。他们是遮了漆黑的帘幕,如今要就此拉开,得见天日么?秋妃这样想着,心中谋划该如何救护圣上。然而出乎意料的是,眼前的黑久久没有散去,只有脚下地面,传来一阵轻颤。 “这是……怎么回事?” 秋妃低声问道,她向下看去。一片黑暗中,她看不清任何东西。 她正欲开口,问那刺客,谁知下一刻钟,她的眼前突然亮了起来。 “啊——” 光芒太过刺眼,秋妃不由得发出一声惊叫。下一刻钟,满溢着七彩的流光如同潮水般将她淹没,同时涌进的还有喧闹的声音。说话声,喝彩声,歌吹,敲鼓。 刺客没有任何举动,花萼交辉楼前的广场,就隔着薄纱黑帘,隐约出现在秋妃面前。 “不可能……这是幻术,还是,妖术?” 秋妃喃喃自语,刺客发出压低声音的笑。在一片混乱之中。秋妃捕捉到了一丝声音。那是金属相撞的声音,她曾在伊祁玄解那儿听过。 “机簧?”她微微一愣,“难道说?” 仿佛一道电光闪过她的脑海,她也不管三七二十一,猛地回头。果然,在光亮之下,她看见了一根绳索,绳索微微颤动,似乎有人正向上使劲拉着。 “什么?”秋妃在一瞬间张大了嘴,“竟是……竟是如此?!” 她一直以为自己在暗室之中,至少是房屋内。可现在看来,她是身在一块摆满器物的厚重木板之上。现在的塔楼。阶梯、隔层已尽数拆除,这块木板被绳索拉着,在缓缓地上升…… “你好大胆子!竟敢回头!” 一声压低的斥责打断了她的思绪,仿佛是这时秋妃才想起,她的身后站着刺客。 “不过……嘿嘿嘿,我也不怕……” 刺客这样说着,他高大的身影向秋妃面前挪了一步。 在这一刻,秋妃看清了他—— 他身着碧衫皂袴,身外还套着红布,说不出的诡异。脸上则是面具,一副狰狞模样。 两道浓密的黑发自胸前垂下,也不知是头发还是面具的假发。可怖的面具之上,则是花纹斑斓的皮冠,皮冠之上,插满了七彩鸟羽。 “辛公平?”秋妃浑身一抖,“阴兵?” “你愿意说我是什么,就是什么。”刺客平静地答道。 秋妃眼睛转了转,面对这不知是人还是鬼的怪物,她还是不由自主地掩住了有些褴褛的衣衫。不过一瞬间,她早已定住了心神,考虑起周围的状况。 这刺客显是早有准备,将塔楼内部拆空,以绳索、机簧与木板搭建机关。眼下,木板正以向上而行,只是外罩黑色帘幕,加上速度极其缓慢。外间之人即使望向塔楼,也绝不会发现异状—— 想到此处,秋妃不由得又一次咬紧了嘴唇。 按刺客所说意图,他是要圣上在众人面前坦诚罪状,那么他必然要将这木板升至塔楼顶端,这大约还需半时辰的时间,这段时间,她可以做的—— “做什么都没有用的。” 刺客仿佛预料到她的想法,将刀刃又靠近了一些,扎进了秋妃的肌肤。 “你要喊叫,下面喧闹,无人听得见。就算有人听见了,他们看不清内部,也不会有人理会。若是你想跳下塔楼,以身殉职……可怜的女子啊,黠嘎斯便更无人管了。” 这话精确地刺中秋妃内心,她不由得顿了顿。 “更何况,我不会给你跳下的机会。”刺客轻轻晃动刀刃,在她背上划下一道伤痕,“你可以试试,看是你跑得快,还是我的剑快。” 另一刺客 剑?秋妃心中又是一闪,这人明明拿着匕首似的刀,为何脱口而出用剑? 她突然立住,不再动弹,一些曾经忽略的细节如线串明珠,在她脑海中清晰起来。 鹦鹉。刺客知道她养有一只彩羽鹦鹉,并且能引叶吟云前来。 他用着刀,却在说剑,看来是个惯用剑之人。 此人武力高强,行动敏捷,不在自己之下,可是当世罕有的高手。 还有,这塔楼,一向不是官家,而是征用的府兵所建造、维修…… 灵光乍现,汇聚成一个名字,秋妃僵硬地立住了,面对眼前黑幕遮住的灯火。她发出一声悠长的叹息,还有一句低吟:“我知道你是谁了。” 刺客似乎并不在意:“哦,是谁?” 秋妃抿住嘴唇,正欲说出那个名字。然而,就在这时—— 脚下地面突然发生剧烈的颤动,上下起伏。宛如地动。秋妃也好,刺客也好,一时都站立不稳。不过,这状况并未持续太久,刺客一把抓住秋妃,另一手抓住圣上所在的椅子,稳稳立住,虽然危机乍解,他也有些摸不着头脑。 “是什么人?” 刺客话音还未落下,一个矫健的身影,揭开帘幕,从外间飞跃进来。 她没有丝毫的犹豫。挥起雪亮匕首,就像椅子上至高无上的帝皇胸口刺去。 寒光一闪,秋妃脱口喊道:“不可动他!” 近乎本能地,她行动起来,手一拍一折,自刺客手上抢下威胁她的短刀,向那袭击圣上之人猛地一掷。那人没料到有这么一击,只得瞬间抽出匕首,将飞来的短刀击到一边。 诡异的刺客也抓住时机,将绑缚着圣上的小床榻用力一推,推到了木板边缘。 “怎么回事?”秋妃惊得忘记了端庄,“你们不是一伙?” “不是一伙。”刺客发出低沉的声音,“是另外的刺客。” 他顿了顿,重又发出笑声:“那么,刀人,这个对手,就交给你了。” 话音未落下,他以极快的速度行动了。不过眨眼睛,他砍断了几根绳索,然后又摆动了什么机簧。秋妃还未反应过来,诡异刺客和圣上床榻所在的半边木板重又缓慢地升了起来。 只留下秋妃,站在剩余半边木板上,背对这后来的神秘刺客。 她没有急着动作,后来的刺客也是。短暂的沉默之后,秋妃深吸一口气,吐出了几个字。 “杀戮之舞。” 后来刺客轻声答道:“是。” 那声音是略有些沙哑的女声,显然来自一个成年的女子。 秋妃依旧没有回头,她向下看。诡异刺客和圣上的半边升上去后,余下的半边木板边缘,空无一物。此时,木板停在足有四五人高的地方,若摔下去,不是粉身碎骨,便是重伤。 秋妃又一次深深地吸了口气,她终于转过头。 “是黠嘎斯人么?”她顿了顿,“还是。裳伽?” “说得没错,银刀姊姊。” 外间的花灯隔着黑色帘幕照了进来,在金发碧眼的胡人女子身上留下微光的影子。秋妃与她对面而立,仿佛在照镜子,除去头发和眼睛颜色的差别,她们几乎一模一样。 “还是叫你一句娘娘呢?”裳伽的声音低下去,“忘恩负义的婊子。” 秋妃仿佛没有听见她后一句的侮辱,她站直了身子,握紧了手上的短刀。如同一个威严的妃子般,她大声怒喝:“意图谋杀圣上,这可是死罪。你为什么要做这样的事情?” “为什么?”裳伽的眼神流露出怨恨,“或许因为你的背叛,你没有救下黠嘎斯。” “不,我没有背叛,听我说裳伽,我潜伏多年,很快就要成功了……” “闭嘴。”胡人女子举起了短刀,“今日。挡我者死!” “身为刀人,我也不会让人再伤害圣上。” 秋妃沉声说道:“来吧。” 仿佛有信号一般,两人齐齐地跃起,旋即如同两个色彩不同的影子,交叠在一起。 裳伽手握短刀,直直劈向银刀。而银刀将腰一弓,躲过她正面劈砍,几乎是同时,她双脚抬起,对准裳伽的腹部,猛地踢去。而裳伽早有准备,她借力一跃,将双腿缩到原先腹部的位置,反而对着银刀的膝盖一踢,借力用力,将她踢出一段。 不过眨眼之间,这姐妹二人就过了数招。两人站在仅剩一半的木板之上,双双对视。 “你居于宫中多年。功夫竟没有退步?” “你的杀戮之舞,竟练得如此好了?” 她二人几乎同时发出诘问,下一刻钟,两位黠嘎斯女子就齐齐跃起,攻向对方。 若说刚才的第一波攻势,银刀还像是试探功力,而现如今,她像是使出了全力。她使尽地挥出一刀,又一刀,仿佛一道道银白色的弧月,直指裳伽要害。然而多年苦练绳技的舞姬却一次又一次地轻巧躲开了,在她的面前。银刀的攻势总是慢了一步,只能击中空气。 “裳伽。”在激烈的作战之中,有黠嘎斯语的声音响起了,那是银刀在说话,“裳伽,就算把皇帝杀了,也没有人会帮黠嘎斯。” 裳伽冷笑一声,用黠嘎斯的话语恢复:“那像你一样,卖出武力和身体,就有人帮忙?” “……在我们以前看来,大唐是如此强盛,只要动动手指,就能救下我们的部族。” 银刀口中说着,手上却丝毫没有停滞,她一刀一刀地攻向裳伽,意图制服她。可裳伽早已洞悉了她的举动,又是躲又是跃,她一下也没有击中。 “我当初也是做如此想。若我成了大唐的妃子,便可利用帝皇的偏爱,令他救下黠嘎斯。可是,我们错了,我们都错了。” “错?何等可笑,我们错在何处?” “裳伽。我也是入了宫中,才得以知晓。”银刀苦笑着摇头,“大唐外间看似强盛,内里却早已空虚。不说昔日安史之乱留下祸患,就连当初与回鹘之约,也是皇室强迫公主和亲。才得以勉强讲和——” “那又如何?那又如何!” “至于皇家的权利,早已被各处藩镇割据,虽然今日圣上收回不少,可比起强盛之时,那便差得远了。”银刀轻声说道,“换句话说,他们根本就是自顾不暇。没有一点多余的兵力,去援救黠嘎斯,真的,一点儿都没有。” 这一回,裳伽的动作停了下来,差一点儿,她就被银刀的手法击中。 “……我不信。”她后退一步,喃喃地说道,“我不信。” “不要逃避现实,我的妹妹,黠嘎斯的女儿。”银刀淡淡地说道,“事实就是如此。” “也就是说,没有人,没有人能救黠嘎斯?”裳伽嘶声道,“我们两人自幼刻苦训练,使团诸人千里奔袭,最后牺牲了所有,只是为了一个……为了一个根本不存在的梦幻?” “梦幻?没错。确实是梦幻。” 银刀的声音也有了几分疲惫,她想起多年前的经历,不由得摇摇头。 “我抛弃了亲生的姐妹,背负叛徒的骂名,甚至还抛弃了自己一直信仰的玛纳斯大神,只为证明这件事并不是真的——可是,当我来到宫中,我越发感觉到,确实如此。” 她摇摇头,看着有些呆愣的裳伽。 “无可奈何,真真无可奈何……” 说这话时,她出手相击。她知道裳伽已有些动摇。便调转刀口,以刀柄攻击。 然而裳伽近乎是本能般地躲了开来,口中说道:“不会的,不会的……” “裳伽。”银刀叹了口气,继续劝道,“我看这情状,你似乎与那挟持圣上的刺客不是一伙,快快离去吧,你我其实都做不到什么,我能给你的……” 下一刻,一个金色的身影忽地飞过,掠过她的身边。 银刀眉头一皱,她知道,那是裳伽突然攻击。这个女子趁她不备,在她的手臂之上,砍下了一道巨大的伤痕。她一时也怒了:“裳伽!” 话音未落,她的后背,又受到了重重一击。 “裳伽……你,你当真想要,杀了我?” “当然,杀了你,杀了皇上,连白隼都杀了……” “白隼?”银刀一愣,“是白隼带着你……” 她回过头,看见她的妹妹在狂笑。这一刻,黠嘎斯的少女杀手裳伽不复存在,平康坊鹿双仰慕的走索舞姬也不存在,剩下的,只是一个绝望而疯狂的灵魂。 “我要毁灭,毁灭这毫无希望的一切……” 她喃喃地说着,握紧了手中的短刀,短刀应着远处的灯火,闪闪发亮。 “我本不该告诉你的。”银刀长长地叹了口气。然后她又一次,举起了手中的刀。 是谁把裳伽引到此处的,已经不重要了,重要的是,尽快阻止她。 姐妹相争 裳伽挥舞着短刀,在空中划出凛冽的弧线。 这是真正的杀戮之舞,不加防守,不留一丝余地,用尽全身的力气猛攻。 银刀也用了方才的攻势应对,但是,在近乎疯狂的妹妹面前,她猛烈的攻势显得绵软而无力,不一会儿,她就被迫转为守势。不断横刀,挡开裳伽的进攻。 原本有一半塔楼大的木板,可说是宽敞,但是在两边的杀戮之舞相斗之下,也显得狭小了。银刀不断地防守着,慢慢地后退,后退。 再这样下去,我挡不过十招。 银刀在心中想着,她抬起头。看着上方。 上方,有一两根绳索垂下,沿着他们,可以毫无滞涩地爬上顶层,爬到刺客和圣上的所在。若是不能在此处阻止裳伽,那么。这个疯狂而强大的妹妹,可以沿绳而上,轻而易举地将圣上置于死地。 如此……那便完全没有希望了。 裳伽,我的妹妹,你知道为什么我知道这是幻梦,还能支撑下去么?因为我遇见了圣上,他喜好女色,喜怒无常,或许说不上是个好人。可对这大唐来说,他是一个尚算明智的君王,一个足以统领天下收服藩镇的领袖。 刀人,接受了这个职位。我近乎付出了所有。 我所求的,就是辅佐圣上,令大唐重现辉煌。这样,才能救下我们的黠嘎斯。 这是多么沉重的赌注,也是多么微弱的希望啊。 可是,它终究是黠嘎斯的希望。 想到此处,银刀轻轻地叹了口气。她本想将一切都尽数告诉裳伽,可或许,就算说了出来,裳伽也不会理解。既然如此,那也只能—— 只能拼了。银刀又一次叹了口气,她些微地,放下了手中的刀。 战场之中,区区一瞬,就能造成结果天差地别。银刀如此“走神”,裳伽的刀立刻来到她身前,毫不犹豫地贯穿了她的右手大臂。银刀吃疼,低低地叫了一声,然后她手一松,手中的刀落在了地上。 裳伽立刻将短刀拔出,鲜血喷溅。 有那么一刻,她迟疑了,但是绝望立刻掩盖了隐恻之心,她重又挥起刀,向银刀攻去。 银刀现在没有武器,只能侧身躲避。她捂着已然受伤的手,小心地移动,躲开裳伽的攻击。就这样不断进退,很快,银刀站在了木板的边缘。 “你……”她抬起头,声音颤抖,“你当真要我,你的姐姐死?” 面对这样的质问,裳伽没有立刻回答。她美丽的碧色眼睛流过一瞬光芒,旋即立刻如同死灰般波澜不惊,她沉声说道:“我们两人。从来就是为拯救黠嘎斯而生的。” “裳伽。”银刀捂住肩膀,叹了口气。 “我们……不,我只能毁灭,没有退路。” 这样说着,裳伽拔出匕首,猛地刺了过去。然而出乎她意料的是,银刀脸上露出些许笑容,在裳伽刺中自己之前,她身子一翻,自己率先跃了下去。 “……!” 这一下太过突然,眼前瞬间空了,裳伽硬生生地停下攻势。 她低下头,看向那木板下方。正如方才引导所看到的那样,下方有四五层高,虽不致命,但掉下去武力全失。一时间,裳伽恍惚道:“银刀……” 她有些艰难地说出那个词:“银刀……姐姐?” 像是浑身抽去了力气,她双膝跪倒在地。下一刻钟。她在自己膝盖之前,看到了四根洁白的手指,指间还擦着蔻丹。近乎是同时,她立刻惊觉,站了起来。 “裳伽,晚了。” 伴随着这个声音,四根手指用力一案,银刀猛地跃起。 她刚才假装坠落,实际是以单手抓住了木板下方。待到裳伽失了觉察,便立刻跃起,攻其不备。此刻,裳伽还没回过神来,她已跃到裳伽上方,伸手将裳伽肩膀一抓,再在她背上用力一推—— “什么——不,不!” 金发碧眼的舞姬在空中扑腾着,想要抓住些什么。可她是被扔下木板,根本来不及抓住东西。她鲜艳的戏服和金色长发在黑暗之中飞舞。整个人直直地坠落。 许久,许久。 塔楼下方传来重重的掉落之声。 接着是撕心裂肺的惨叫。 银刀立在木板边缘,按住手上仍在汩汩流着鲜血的刀伤,不由得微微闭上了眼睛。裳伽因疼痛嘶声大叫,每一声,仿佛都敲打在她的心上。然而她能做的,只是转过脸不去听。 下一步,就是援救圣上了。 银刀轻轻地叹了口气,仿佛不再是黠嘎斯的杀手,又恢复成深谋远虑的杜秋娘。她抬起头,看着上方绳索,开始思虑起如何攀爬。 就在这时。她听见外间传来细微的声音。 有人。她猛地睁大了眼睛,有人正从外面,爬进这塔楼来。 声音越来越近,秋妃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握紧了拳头。 经历方才一番恶战,她手已无力,不要说举起短刀,就连挥拳都困难。若上来的,是任何一边刺客的党羽,她都无力抵抗。 “若当真如此,那也是天亡我也。”秋妃轻轻叹了口气,“圣上,臣妾尽力了。” 就在她低声祷告间,有人挥剑斩开外间厚厚黑帘,冲了进来。 还未站稳,他已脱口说道:“是你?” 这声音何等熟悉,秋妃抬眼望去,一瞬间。她看见了一个跛脚的落魄道士。 在他的肩上,一只彩羽鹦鹉,正发出动听的鸣叫。 秋妃突然哽咽了,泪水合着脸上的鲜血,簌簌滑落。 “是你,你来了。你真的来了……”她脱口而出那个名字,“叶帅。” “是的,我来了。”对面的人声音低沉,“不管多么艰险,我都会来救你——我实现了我的诺言。” 秋妃伸手抹去眼泪,而对面的叶吟云也挺直了脊背。一直以来的小心与落魄。在这一刻一扫而空。二人对视,仿佛回到彼此的少年时光,什么都不存在,什么也没有发生,有的不是妃子和罪人,而是北斗卫中最完美的一队搭档。 不过,回忆只是片刻。不过眨眼间,两人已回到残酷的现实。 “什么情况?”叶吟云首先沉声问道,“我该如何做?” “情况紧急,没法多说。现在你我二人,一个要下去,让广场上人疏散,而另一个人要上去,挫败刺客阴谋。”秋妃顿了顿,还是说出了真相,“救圣上。” 说到此处,她的心不由得砰砰直跳起来。 话是说二人分工,可裳伽刚才斩的是她的手臂,她根本无法沿着绳索向上攀登。 换言之,只有叶帅才能救圣上……才能救那个误解他的圣上。 在她的眼前,曾经的长安神探没有丝毫的推辞,沉声说道:“塔下有一个白衣女子,一个金吾,还有一个南来白奴模样的侠客。你去寻他们,报我名姓,一定没有问题。” 然后他抬头扫视一番:“我沿绳索而上,没错吧?” “都在塔楼顶。”秋妃脱口说道,“圣上,还有刺客……” 叶吟云已迈开脚步,听到这话,他回头看杜秋娘,而杜秋娘也向他点了点头。 “刺客不是别人,正是——” 两人重又对视,在那一刻,不用言语。长久以来的默契让他们异口同声地说了出来。 “没错,就是北斗卫中的——” 叶吟云首先觉察,伸手按在唇边:“嘘。” 秋妃会意,点了点头:“小心他的剑。” “我会小心。”叶吟云答道。 下一秒钟,没有任何停顿,他大步向前,一把抓住那上方垂下唯一的绳索,向上攀爬而去。秋妃则来到另一边,以仅剩的一只手挥动匕首,令那木板急速坠落。 在斩断最后一根绳索之前,她抬头向上看,看着那越发小的身影。 她长长地叹了一声,双手和在身前,向那个遥远地方的战神,深深地拜了下去。 “玛纳斯战神,请你务必保佑他,平安归来,平安归来。” 近乎是同时,塔下传来一阵笑声,那是骨碎的裳伽,她在放声大笑。 “神不会保佑他的——这是你的报应!报应!” 真凶显现 裳伽躺在塔底,低声诅咒,银刀沉沉垂首,转身离去。 她来到塔楼边,顺着刚才叶吟云砍出的缺口,小步迈了出去,走出去的一瞬间,无数灿烂灯火,于同一瞬间,照到了她的身上。 风吹过来,她冷得打了个寒战。在一日的囚禁之后,她终于感受到了光亮与空明。 花萼交辉楼。楼前广场,就在脚下。秋妃低头看去,只见那里人群熙攘,众人笑着,一副歌舞升平的场面。作为妃子,这样的场面她看过许多次,往日她只觉得吵闹繁琐,可从没有一次,如此感慨。 这样想着,她低头看向自己。 她本只穿了一身亵衣。如今经过方才一番撕扯,亵衣早已破碎不堪,一身血迹。 “呵。”她竟轻轻笑了出来,“许久没有那么狼狈了。” 可现在不是顾虑衣饰的时候,秋妃上前一步,更走到塔楼边缘。在那里,她看见有一根钩索。巧妙地卡在塔楼外间之上。 这,应该就是叶帅所说的绳索了。 她沉吟片刻,以仅剩的一只手抓住绳索,然后倒挂双脚,勾了上去。 她已许久没有这么做了,如果被宫中宋先生看见,或许她会“啊”的一声惊呼,昏倒过去。不过,倒也可说幸运,这跟绳索挂在塔楼背阴隐蔽之处,加上外间歌舞升平,百戏喧闹,倒没有人发现,大唐高贵的妃子。正以古怪的姿势悬在半空中。 秋妃深吸一口气,手脚并用,以极快的速度,连爬带滑,沿着绳索下了塔楼。 而在绳索的终点,她看见了叶帅所说之人,一个白衣女子,正使劲地用拳头击打着金吾卫的胸口,口中说道:“你、你怎得杀了阿伦?怎得杀了阿伦!” 那金吾低着头,任她打骂,一言不发。 秋妃见已离地不远,立刻跳下,三步并作两步,奔向这正在争吵的两人, 她口中喊道:“两位——两位朋友——” 那两人齐齐抬起头来,看见衣衫褴褛的秋妃,都戒备道:“你是什么人?” 秋妃正欲解释,可还未开口,突然脖颈处有一阵清风传来。再抬起头,只见彩羽鹦鹉已翩然而至,停在她的肩上,亲昵地啄动她散乱的黑发。 对面的两人一愣,月华首先反应过来:“你是道士的……” 她一时停住了,她只是知晓叶吟云是想救出宫中一人,却不知他们到底什么关系,顿时语塞。秋妃这边,也算不清他们到底是叶帅的友人、部下还是其他关系,一时间,两方都明白眼前是己方,却又不知该如何称呼。 “不管了。”月华将脚一跺,“你要我们干什么,就直说吧,姐姐。” “刺客一伙计划在子时行动,听到钟声,便要血洗广场上精锐之人。还有,还有听他们语气,似乎在各处塔楼都埋下了火药,极有可能要炸毁塔楼。” 易小渊不由得睁大眼睛:“都在子时?” “都在子时,都在子时。”秋妃哀求道,“二位,快想想办法。” “明白了,现下我立刻去找参军商量。月华。你守着这位……这位姐姐。至于那卢兄弟,就烦请你看着道长这边,如果他需要支援,你就要去帮他。”易小渊指挥道,但说到话尾,他脱口道,“至于阿伦你……” 话一出口,他才惊觉出错,立刻收住。 他原以为月华又会恼怒,然而白衣的女子柳眉一竖,脱口接道。 “阿伦……阿伦就在这里,看着我们得胜便好!” “也是。”易小渊沉声说道,然后他直起脊背,一扫方才颓势,“我们这便前行!” 同一时间,那辆躲过了羽林卫的马车正在曲巷中前行。 陈志宏焦虑地看着杨司辕,本就虚弱的杨司辕倒在一片血泊中。 他的手在衣袖中摸索,面上满是犹豫。倒是杨司辕深吸几口气,挣扎说道:“公公……还有,还有……多少……” “就剩最后一处。”陈志宏的眉毛拧成一团,“不过。据此有点距离……” “全速……全速前行……时间,时间不多……” 陈志宏深吸一口气,杨司辕脸色已经露出灰白之相,如果全速前行,这一番颠簸,必定会让这个星官殒命。在他的袖中,有那枚柳泌道士带了上百人炼制,号称包治百病的金丹。这本是为圣上准备的,如今,是否要给这面前的人服下呢? 虽然不过相交短短半日,杨司辕拼命的样子令他十分钦佩。 可这金丹也非同小可,若圣上得知他把他给了一个星官,以他此时的性子,难免不会把他重重责打一番,变成第二个可怜的双娘。可话又说回来,这见死不救…… “公公。”杨司辕突然唤他。 陈志宏肩膀一抖:“何事?” 事出突然,他被吓了一跳,袖间的锦盒掉出,落到地上,在杨司辕面前弹开,露出那枚金丹来。陈志宏暗叫不好。若此时杨司辕开口要这药救命,他便没了拒绝的理由。 “丹药……看起来十分厉害。” 杨司辕注视着那小小的丸药,脸上露出了笑容。 他顿了顿:“公公是用来救圣上的吧?” 这么问,陈志宏反倒不知所措,反而支吾起来:“是……是的吧。” “勿需救我了,公公,一来,也不知能不能救。”杨司辕顿了顿,“二来,就算把我救下,如今做的这事,估计也难逃责罚。” “杨侍郎这话什么意思……”陈志宏惊道,“你……抱了必死之心?” “公公,前因后果。我无法细说,你只要听我最后的愿望就好了。”杨司辕说道,“听着,之后无论发生什么,误会也好,诬陷也好——别人怪罪于你,或者怪罪于月华娘子、叶吟云道长,你都揽到我身上来,说我一力指使。” “怎得说得,好像必然会有罪责一般。” “因为,有过先例。吟云兄的。” 杨司辕又剧烈地咳了起来,陈志宏只得小心打断:“杨侍郎的意思是,以你一死,保护……保护我们周全。” “正是。”杨司辕淡淡道,“后续诸事,还请公公转述尚宫,请她协调一番。” “杨侍郎何苦如此……” “我这条命,本就是吟云兄和北斗卫救回来的,如今还回去罢了。” 杨司辕说到此处,仿佛没有了力气,微微闭上了眼睛。陈志宏的心陡然一沉。然而片刻之后,那白发的星官突然睁开了眼睛,看着自己腰间,笑容又一次爬上了他的脸庞。 “而且,我也是北斗卫一员,为大唐,为长安。理所应当。” 他抬起头,脸上兀自带着一丝血迹,却目光炯炯地望着陈志宏。 “去吧,陈公公,实现我——实现你我的愿望。” 这是回光返照之相。陈志宏倒抽一口冷气,闭上了眼睛。在宫中,他看多了人的生死。却从未有这一刻如此动容。 下一刻,他睁开了眼睛,回头命令道。 “加快,我们赶到最后一处去!” 外间的骏马嘶鸣一声,以追风般的速度,狂奔起来。 叶吟云攀着绳索,向上爬去。爬到过半,他听见一阵打斗之声。 这情况可不妙。他在心中思虑,司辕曾在情报上说,刺客要掐准子时行动,应该不至于立刻动手,但愿只是内讧。但眼下如此,他也只能拖着跛脚,尽力向上爬去。 又过了一阵,他终于来到半块木板的边缘。 四下张望一番,眼看没有异状,他双臂一伸,按住木板,来到了塔楼顶端。 风。有风吹过来。冰冷的风带着血腥味儿,刺激着叶吟云的鼻子。 那股将欲呕吐的感觉,在这一刻猛地涌上来。叶吟云心中一凛,立刻转为小口吸气,这才勉强压住了胸中难受的感觉。他弓起背,握紧易小渊的金吾剑,向前方看去。 前方,一个胡人男子,正与一个诡异的怪人对峙。 在那个怪人旁,是另一个衣着华贵的男子。他被绑缚在椅子上,似乎也是刚刚醒来。 这是何等状况?叶吟云也不敢妄下判断,他立在原地,维持备战姿势,眯起眼细细观看。他看了一刻,只觉得那胡人男子的模样越看越熟悉,不由得脱口喊道:“白隼?” 胡人男子此刻已是气喘吁吁,他的胸口起伏着,听见声音,连头也没回。 “不许动。”他低声说道,“叶帅,我要你亲眼看着,让天下人都看着——” 眼看他要动作,叶吟云急着挥手:“白隼不可!” “我要让天下人都看见!”白隼喝道。“你没能做到的事,我能做到,能做到!” 他并不知裳伽已被击败,只觉得她很快要来援护自己,此刻听见叶吟云声音,满心嫉妒和悲愤,在这一刻喷薄而出,不由得说出了自己的心声。 叶吟云不知他心中多年曲折,只是大声喊道:“白隼停下,你不是那人对手……” 可胡人男子没有听见,他冷冷一笑,挥舞手中长剑,刺向坐在椅上的圣上心脏。 “快停下!”叶吟云嘶声大喊,“那人是裴余,是裴余啊!” “我们之中,剑术最厉害的,裴余啊!” 他话音还未落下,只听“?”的一声。刺客只是将剑一挥,白隼手中的剑就被击飞。他再以轻松的姿势一档,白隼就被击中胸口,重重地坐在地上。 “你……”胡人挣扎着,想去拿回落在地上的剑,“裴……余?” “别动。”装束诡异的刺客向前一步,以剑抵住他的喉咙。 这样的时刻,他还不忘冷冷地说了一句—— “白隼,你太过骄傲了。你离叶帅,差得太远了。” 刺客自白 白隼被压制在地,发出不服气的嘶声。刺客向前一步,对准他的手腕,狠狠地踩了下去。那可怜的胡人男子脸都青了,却强忍着没有发出一丝声音。 刺客,也是裴余,连头也没抬。 他不慌不忙地问向叶吟云:“你是如何知晓的?” 叶吟云没有急着答话,他保持着备战之姿,四下张望一番,只见裴余身边不远,放了个计时水漏。其中的水正一滴一滴地下落,但据落完,应还有半柱香时间。 看来,正如司辕、秋妃所料,不到子时最终,他恐怕不会行动。 裴余带了多少人手?叶吟云不知,而突然出现的白隼,似乎是敌非友。他沉吟片刻。决定稍微拖延时间,看能否令裴余心浮气躁,露出破绽。 想到此处,他挽个剑花,将剑收起,沉声说道。 “当年。宁太子令我们调查连环案之时,我就曾有疑惑了。” “哦?何等疑惑?” “我们每次赶到现场,都慢了一步。”叶吟云顿了顿,“当时,朝廷眼线遍布,北斗卫众人亦是处于巅峰,凶手逃过一次还好说,但他却逃过许多次。如此说来,只有一个可能。” “一个可能。”裴余不紧不慢地重复道。 “凶手,就在北斗卫中。”叶吟云沉声道,“可惜,后来我们被七彩鸟羽误导。造了一场冤案。连带着当时所杀之人的儿子,成为了今日的杀人凶手。” 身为刺客的裴余没有答话,也没有动弹,叶吟云便继续说道。 “多年来,我一直苦思,却因没有线索不得其解。”说到此处,他长叹一声,“单就今日此事,你确实做得毫无破绽,但……六年,你策划得太长了,总会留下蛛丝马迹。” “蛛丝马迹?对,我就想知道,我到底留下了什么蛛丝马迹。” “英博曾进入古墓,将圣上名牌放入那为亡灵祈福之处。依我猜,这是为了祈求今夜刺杀之事顺利。可见,幕后黑手知道那墓中曲折。”叶吟云顿了顿,“除去曲天霖,知道的人还有谁呢?当然是设计的伊祁玄解,还有……” 他加重了语调:“负责修缮那处的府兵,确切的说,是府兵头领。” “是阿伦跟你说的?”裴余发出一声冷笑,“那孩子,口无遮拦。” “最初我不过些许疑惑,但方才为防火药爆炸,我去四处请帮手,你却偏偏不在。按说,你今日不惜使用计谋,逼我出山,应该随时候着我的消息才是。临阵离去,这可不像你的作风。”叶吟云继续说道,“那时,我的疑惑更重了几分。” “很好,很好。”裴余只是笑。 “到了塔楼,又是你负责修缮的地方,这绝不是巧合。我心里已是笃定。”叶吟云叹息一声,“而最后来到这里,看到这精妙机械,便知是你利用修缮之机,偷偷改装而成。于是乎,尘埃落定……” “说得太好了,小云子,你果然事事留心。” 裴余的声音从刺客面具后流露出来,再不是那刻意压低的语调,而是一个非常普通的中年男子的声音,简直平静如水。 “他识破了我的局,你没有,白隼,你确实比不上小云子。” “局?”被踩住的白隼口里颤巍巍地吐出一个字,“什么局?” “一日局。我策划多年,就为了这一日的局。”裴余轻轻地笑了,像在说家常事一般,“你们不知道。我费了多少的功夫——” 他扳起手指,一个一个地算道。 “北斗卫星散,我找到英博,以恩人身份,助他学会父亲傀儡之术,并把他纳入麾下,” “接着,我又欺骗已耳聋的燕羽兄,令他伪装成‘圆静’,吸纳他的旧部以及诸多山棚,令他们死心塌地为我卖命。而我,则以话事人身份,隐藏其中。” 裴余说到此处,他低下头,用怜悯目光望着白隼。 “接着,我将白隼你,引入其中,并安排你做些杂事。我知道。你心中嫉妒之症结,一直未解开,所以,当我交给你裳伽这个力量巨大的武器时,你一定,一定会忍不住用的。” “那你。”动弹不得的白隼说道,“为何阻止我。” “你在局中作用并非刺杀圣上,白隼,一会你就知道,我留你何用。” 裴余说到此处,突然剑尖一摆,将白隼外袍钉在地上。他转向叶吟云。继续说道:“至于你,小云子……” “我也是棋子一枚。”叶吟云摇头道,“你威逼利诱,让我前来探案,不过是要有个人牵制英博,以免他太想报仇,闹出事端。” “说的很对。”裴余说道,“因了这样,我专挑银刀侍寝之时,将其囚禁。有了她,让你入局,不过是我伸手推一把的事情。” “至于最后一个,司辕,那可怜的孩子。他不过是一个星官,只能看看星辰算算时间,不成气候。更何况,他本来——本来就快要死了!” 说到此处他顿了顿:“不过,我并未想到。你能一路坚持到此处。” “是啊,我也讶异,毕竟,我是被亏欠最多的一个。” 叶吟云冷笑着回答,他眼角余光看到那水漏,水漏的水还在滴着。时间在一点一滴地流逝。他不由得压低声音,低声呵斥:“裴余,你到底是什么人?” 裴余却答非所问:“叶帅,你并不是我剑术的对手。” “今早我能在竹林里赢你,我不介意来第二回。”叶吟云沉声道,“更何况。我的暗杀术下,现在还没有过活口。” 这回轮到裴余冷笑一声,他突然说道:“你说你思虑多年,就没觉得奇怪么?” 不等叶吟云回答,他已脱口说道:“当年,宁太子被刺那夜,你与他当面大吵一架后,是不是——是不是足有三、四时辰,没有见过他本人?” 叶吟云心中吃惊,脸上却不动声色:“这有何奇怪?” “是的,在你离开之后,他深觉抱歉,把左右侍从秉退,我就此进去,将他杀害。”裴余笑道,“你大概曾疑惑他为什么要坚持在那间宅院中休息,因为,那时他已经是个死人,所谓的命令,是我在帘中,传出去的。” “……”叶吟云有片刻的迟疑,“空口无凭。” “现在这个时刻,我也不在乎你相不相信了。”裴余笑道,“张远裕。英博的父亲,其实并不止推断出圣上杀害了太上皇,还推出了另一件事——” 他的声音越压越低,更是笑道。 “他推测出,我,就是山人罗令则。” “你……假传先皇懿旨,意图起兵的那个……?” 叶吟云终于露出片刻吃惊表情,但这也不足为奇。没人知道罗令则的确切年纪,而且也只听说他被逮捕,并没有说他被杖毙的消息。 “是的,是的,此后我改名换姓。以裴余之身混入北斗卫中,就是有朝一日为我效忠的先皇报仇。说实话,我本想放过宁太子,可在先皇和圣上之间,我们的宁太子选择了圣上。” “而张裕远,并非是宁太子处死,而为了隐瞒他们已发现我身份之事,自己牺牲了性命。” “说实话,叶帅,莫非因为你当年一番争吵,我还没法如此轻而易举的杀害太子,嫁祸于你。” “可也正因圣上责罚于你,北斗卫零散,我才失去了刺杀这先皇逆子的机会。” “我等啊等,一直等到今日,才终于等到为了这太子废立之事,也想谋害圣上,我终于有了这个机会。” 他还在说着,满腔的怨恨似乎要喷薄而出。 然而叶吟云却微微弓起了背,他向前迈出一步,那是他久未使用的暗杀术姿势。 圣上、大唐,他已经顾不得许多了,他现在满心满脑只想着一件事。 我要报仇。我要为宁太子报仇。 为我唯一的朋友报仇。 裴余也是剑术高手,他在第一时刻就觉察到了叶吟云的杀气。仿佛提醒一般,他抬起头,注视着水漏。在那里,子时将至,水所剩无几。 “时间到了。”裴余轻声说道,“白隼,你该派上用场了。” 说罢他抬腿一踢,将白隼从地上整个踢到空中。下一刻中,他竖起长剑,贯穿了白隼的心脏。身为剑术高手的裴余,飞快而优雅地拔出了剑。 一瞬间,白隼的血液如同河流,带喷射出来。 同时散开的,还有那一股令人作呕的甜腥味道。 叶吟云腹中在同一时间翻江倒海,他浑身颤抖,酸涩的感觉涌上咽喉。 竟在这种时候……! 他心中焦急,可并不能和自己的身体抵抗,顿时满头冷汗。 远处,裴余的声音传来:“‘见不得脏的东西,腌臜的、臭的、虫子、血,都见不得。一见就呕,忍都忍不得。’——这,可是你自己告诉我的。” 普天同庆 裴余扬起剑,在白隼身上挥砍起来。 锋利的剑在毫无招架之力的胡人男子身上划出一道道深入骨髓的伤痕,血肉纷飞,仿若凌迟。这每一剑,对叶吟云都是极大的刺激,他浑身颤抖,只得以剑驻在地上,勉强站立。 水漏滴答作响,裴余冷冷一笑。 “好了,圣上,起来吧,不要睡了。” 看着站立不稳,几欲呕吐的叶吟云,他转过身,自榻上抓起了满身是血的圣上。经过这一日黑暗的折磨,这个原本伟岸的男子如今也显得有些萎靡,他挣扎了几下,还是被按着肩膀。带到了塔楼的边缘。 他的脚撞到了地面,在那里,还留着秋妃撕扯下的衣服的布片。 有人半身长的布条落在地上,如同困境中的巨蛇,毫无招架之力。 “圣上,您应该早已知道如今的处境。刺杀您的人死了。这个来救你的人已无招架之力。而片刻后的子时,如果您不把自己弑父杀叔,篡取王位的事情,对你的子民大声说出来,那么,片刻后的子时,这周围的塔楼都会崩塌,下面的长安子民也好,金吾卫羽林卫也好,将无一人可以逃生。” 裴余颇为不敬地按下了圣上的后颈,在他的下方,灯火通明。无数的人欢声笑语。 叶吟云听见了圣上粗重的呼吸声。 “喊吧,用最大的声音。告诉这里所有的子民,你是如何获得现在的位置。”裴余说道,“多年前,我也曾把剑架在你儿子的脖子之上……” “我的儿子?”皇帝沉吟一声,“阿宁?” “是的,宁太子。我也曾给他一个机会,问他如何选择。”裴余说道,“正如你知道的那样,他呢,宁愿引颈就戮,也不愿伤害他的父亲,圣上您的名声。” 水漏之中,所余不多的水还在滴着,滴着…… “这是您最后的机会。”裴余命令道,“若你不喊,那么,当子时钟声响起,你的眼前将出现杀戮的地狱,下面的人无一幸免——包括你的妃子,杜秋娘。” “也包括你的伙伴,叶帅。曾经的伙伴。现在的伙伴。” 叶吟云浑身一凛,他抓紧了剑,意图向裴余攻去。 然而他的身体拒绝了这个举动,在血腥味中,他的双腿疯狂地颤抖,呕吐的欲望扼住他的喉咙,他动弹不得。 “太晚了,小云子,你的暗杀术,已来不及。” 裴余低头看着水漏,里面的水只剩十余滴就要流尽。他伸手,将圣上向前一推,自己则退后数步,笑道:“选吧。” “圣上……”叶吟云低声喊道,“不……” 水漏滴着。剩余六滴。剩余五滴。 叶吟云听见了高高在上的男人的声音。他的声音虚弱却坚定。 他说:“不。” 水漏。剩余四滴。 他说:“我确实有错。” 三滴。 “但我大唐男儿,绝不会向一个刺客,摇尾乞怜。” 两滴。 叶吟云睁大眼睛,注视着水漏。他看见了那最后一滴水。他屏住了呼吸。 一切都仿佛变慢了。那滴水,映照着大唐的灯景,映照着这王朝繁复复杂的过往,缓缓地,缓缓地,从水漏之上,落下,落到,水漏之下。 滴答。叶吟云仿佛听见了声音。 之后,一片寂静。 ——没错,寂静。 本应在子时的钟声没有响起。 “!”裴余睁大了眼睛,“叶吟云,你,你做了什么?” 他并不想要回答,他把手探入胸中。取出一小枚竹管。叶吟云一眼便看出,那是发射信号之用。只要他将这竹管打开,勿需钟声,一切可怕的情事依旧会发生。 就在这一刻—— 浑身是血的皇帝突然行动了,他以不可思议的快速,自地上捡起那长布条,两手一伸,便勒在裴余的颈上。裴余颈上虽有衣领子保护,可圣上却用了极大的力气,大到手上的青筋都暴露出来,他将裴余死死勒住,虽无法致命,却令他动弹不得。 “你!”圣上急促地呼吸,“出手!出手!” 叶吟云咬紧了牙关。 白隼的尸体横在他与裴余之间,那血肉模糊的模样,和那难闻的气味,无一件不令他身体抗拒,几欲作呕。可他内心深处明白。无论如何,这是千载难逢的机会,错过了便不再有! 秋娘,银刀。他低声重复名字,我们,拼了。 然后他以左手自地上捡起另一片衣片,捂住口鼻。 右手猛地挥剑,向前一跃,挥出长剑! 一切不过发生在片刻间,在叶吟云飞扑而去的瞬间,裴余猛地挣脱开了皇帝的束缚,身子一侧。叶吟云的剑掠过他的胸前。只刺中了他的手臂。 小云子,可惜啊可惜,最后的机会,你还是错过了。 裴余抬起一脚,将刚才勒着他的圣上踢到一边。手上则拿起竹筒,意图拉开。 他在心中放声冷笑,若在过去,还有银刀在敌身后,替他补刀。如今这叶吟云孤身一人,就算他是快腿高手,即使现在立刻回转,也无法比我更快! 他看着还在半空的叶吟云,心中越发得意,但就在这时—— “哗啦。” 只听一声,叶吟云长剑向下,突然斩断了自己的双腿。 人在半空,本来难以转身,可叶吟云此刻断了双腿。便立刻能借力,猛地一跃,立刻掠到了裴余的面前。裴余心中一惊,以更快的速度拔起竹筒,意图发出信号。 一切,都发生在电光火石之间。 叶吟云撞上裴余。只听“普通”一声,鲜血喷溅,两个血肉模糊的人齐齐倒在地上。 大唐的皇帝站在一旁,沉默而紧张地注视着这一切。 几乎是同时,有什么东西落到地面,然后咕噜噜地滚到了他的脚下。 浑身是血的圣上低头看去。那是个竹筒,裴余意图发射信号的竹筒。 竹筒的盖子已被开启,里面却已空了。本该弹射上天的巨大烟花,却始终没有升上天空。 这大唐的至高之人轻轻叹了一声,叶帅,本能在刺中裴余之后,立刻全身而退。然而他用身体,压住了这枚即将爆炸的竹筒。 在这最后一刻,他近乎用上了全部生命,去保护这个亏欠他的大唐。若非如此,今夜的呈露之宴,也将变为一场血色的一日之局。 ——朕不会让你的努力白费的。 这大唐的皇帝叹了口气,他扭过头,不去看那身后重叠的尸首,而是面对子民,大声说道:“今夜宴会结束,你们——全部都给我离去!” 许多年后,人们谈起元和十五年那一场呈露之宴,都带着淡淡的惊喜与遗憾。 喜的是,他们见到了平康坊花车,听到了传说中的名伶刘采春歌唱,还有不少人见到了一场空前绝后的巨大黄龙变,甚至还有些人说,他们曾经看见一个衣衫褴褛的绝美女子。跑向一个傻傻的金吾卫。 简直是如同唱戏般的情景,他们说道。 而遗憾的是,那个古怪的皇帝在宴会最高潮的子时之前,莫名其妙地在塔楼里冒出来,让宴会偃旗息鼓。不过,他那时已沉迷于丹药、修道,脾气时好时坏,无论做什么,让其他人看来,都不奇怪。 而只有为数不多没有前去观灯之人发现—— 那一夜,子时的钟声并没有按时敲响。 在各家的水漏滴尽之时,那报时的钟声。差不多晚了半柱香时间,才沉沉地响起。 “这便是我们一路行来的目的。” 在长安城的暗巷里,杨司辕靠着马车窗框,沉静地说道。 “以水漏、铜漏计时,难以准确,所以在这长安城中,隐藏着许多‘鸡鸣之人’。” “这些人,负责前往各处敲钟处,校准时间,提醒报时。” 说到此处他轻轻地笑了,就像之前许多次一样。 “陈公公,我虽只是个小小的星官,但负责司时司历的我,早就在训练鸡鸣之人时,约定了一套方案,若我要求,他们可将敲钟之时,提早或推迟,虽然,只是片刻。” “若是太久,便是犯事,他们也不会随我犯险。” 他轻轻地咳了几声,摇了摇头。 “据秋妃所说,那人意图子时犯案,我便亲自出马,令那些鸡鸣之人将报时推迟——我也不知这是否有用,但愿,但愿能帮到吟云兄。” 他说到此处,远处的钟声就在此时响起了。 一声。两声。三声……十二声。 陈志宏屏住了呼吸。 钟声散去,没有任何声音,爆炸声,惨叫声,统统没有,没有一丝。 又是片刻,有欢声笑语传来,似乎有人早早地离开了呈露之宴,带着满意离去。 “杨侍郎。”陈志宏颤声道,“你成功了。” “多谢……多谢公公……” 仿佛是愿望达成,他的脸色瞬间苍白,渐渐地变成了死灰。 “杨侍郎!杨侍郎!” 陈志宏焦急地呼唤着,偏在这时,有人敲响马车的门,外面有女子的声音喊道:“陈公公,这……杨侍郎还好么?” “他……他快不行了。” 陈志宏低声说道,他话音还未落下,只听见“呼”的一声,一个身影掀开帘子,急匆匆地闯了进来。 死里逃生 一个身影闯进了马车,带着一阵有香气的风。 那不是别人,正是追随而来的宋尚宫。 在揭开门帘的一瞬间,她已经明白了发生了什么。 “尚宫。”陈志宏上前一步,“现下的情况……” “不用说了。” 宋尚宫轻轻地摆了摆手。此刻,她再也顾不上礼教,也顾不上大防,而是迈步走进了马车之中。在马车角落倚靠的男子,此刻仿佛感应一般,微微睁开了眼睛:“尚……宫……” “你不要说话。”宋尚宫说道,“我现在立刻派人……” 杨司辕却不接话,只是兀自抬头,向虚空中说道:“多谢……尚宫……今日……相助……” 宋尚宫皱起眉头,她发现事情比自己想象中的还要严重。眼前的人就要死了。这个今日早晨还来找她对历的孱弱星官,如今正往幽冥深处而去。 她有些慌乱地抬起头,看向陈志宏,年轻的宦官,也只是绝望地摇了摇头。 而杨司辕不顾他们悲伤的表情。而是轻声说道:“尚宫……公公……之后,就请拜托你们……有什么事情,推到我身上……我没有亲属,死人,他们不会怪罪,死人……” 宋尚宫的眼睛湿润了。她轻声唤道:“杨侍郎,杨侍郎。” 虽然明知星官已听不见,她还是低声说道:“杨侍郎有什么未尽之事,我与公公,都会替你完成……你……你这孩子……” 说道后面,她已是哽咽。陈志宏也有些不忍,把头偏了过去。 “真可惜啊……到最后,并没有见到……吟云兄一面,并没有……跟他道谢……” “哎?”宋尚宫眼神一动,脱口说道,“前方……前方已传来消息,花萼交辉楼那边。没事,都没事……” 此刻她有些迟疑起来,抬头看向陈志宏。 而那年轻的宦官低头看了看血泊中的星官,露出不舍的神情。可思虑片刻,他还是转身,向贵族女子拜道:“尚宫,还是,让杨侍郎,解脱吧。” 宋尚宫咽下一口唾沫,这个女子在此刻直起腰板,擦去眼泪。 她像是在宫中,宣读命令般,用她好听的声音沉声说道:“杨侍郎,消息已传来,前方花萼交辉楼,诸事无恙,圣上安全,而刺客乱党一伙,也尽数伏诛,无多人伤亡。” 她顿了顿:“道士,叶吟云,也——” “安然无恙。” 杨司辕闭上了眼睛。 他或许听到了宋尚宫的话,或许没有。 但他脸上,愁云开始散去,露出一副天真的笑脸来。 在这最后的时刻,他伸出手,握紧拳头,像是要把什么东西交出来一样。 手停在半空中,突然间,无力地滑落下来。 “杨侍郎!”“司辕!” 宋尚宫和陈志宏一时间失了所有的分寸,扑了过去。然后,几乎是同一瞬间,他们看到了杨司辕手里的东西。那是一枚小小的锦缎,上面绣着北斗七星。 即使是最黯淡的一颗,也仿佛在反射着耀眼的光芒。 方才停住的雪,又一次开始飘舞起来。 韩云之裹着狐裘。看手下的打手和金吾卫们,自其他塔楼底端挖出大量的火药,不由得微微咋舌。他所埋下的眼线斥候,已将众多情形一并告知,虽还不知详情,但已足够让见多识广的平康坊黑市头目心中叹息。 “若非道长谋划,若非秋妃赶来告知,如今,我们这些人,怕已是压在倒塌的塔楼之下。” 金吾卫参军从身后走来,将他心中话语尽数说出。 “也要感谢皇帝老……圣上,若非他演那么一出,我们还没法让人马上离去。” 韩云之也长长地叹了口气,低声道:“唉,当真是,死里逃生。” 他俩并肩而立,看眼前的手下们忙碌着。在他们的身后,所剩不多的游人、灯车。挤在广场出口,等待查验离去。那纪律松弛的羽林卫们一反常态,开始严加盘查。如此一来,那些混迹在广场中的“阴兵”、刺客手下还有圆静信徒被一一抓获,垂头丧气地被绑了起来。 “呵,这过河拆桥,倒是顺手。” 韩云之冷笑一声。他知晓羽林卫为郭家势力,本是相助刺客暗杀圣上,如今圣上无事,那善于随机应变的郭家,自然是摇身一变,变成了参与制服刺客一伙的英雄一员。 “说得很是。”旁边的参军也点了点头。 “嗯?参军,堂堂金吾卫的参军将领,你刚才说什么?” 危机解除,韩云之又恢复了以往的阴阳怪气,抓住参军不放。参军也是微微冷笑,迈出一步,和韩云之隔开一段距离:“韩头。待到天亮,我们金吾与平康黑市,又是势不两立了。” 他二人正一进一退地说着话,身后突然有人呼唤:“云之?” 那是一个粗重的声音,带着犹疑的语调,韩云之浑身一颤,转过身来,在身后,他看到一个身材高大的胡僧。但下一刻,他也脱口而出:“燕羽兄?” 对面的人听不清晰,仍旧怀疑地望着他。 而几乎是同时,那金吾卫参军却说道:“那是……圆静?” 他突然戒备起来。像是随时会挥起手,呼唤部下,将虚假的圆静燕羽按倒。韩云之也迈出一步,同样摆出戒备的状态。 “韩头。”参军首先说话。 “他是我旧日同僚,参军。”韩云之冷冷道,“也是被人所惑。” “被人所惑,也是破坏都城安宁之罪魁。” 雪花飘下来,落在韩云之狐裘上,也落在参军金吾卫盔甲上,气氛一度陷入胶着之中。也不知过了多久,参军看看燕羽,看看韩云之,突然冒出了一句仿佛没来由的话。 “如今,天还没亮啊。” “是啊。”韩云之不敢放松,“甚至未到午时。” “我说过,天亮之后,金吾卫和平康坊才势不两立。”参军突然笑起来,“如今天还未亮。我与韩头,还是同一战线。” 他退后一步,装作看不见眼前铁塔般的燕羽,转身离去。 “多谢参军。”韩云之低声道,“算我欠你一个人情。” “韩头,明日一早。今夜之事全都灰飞烟灭。你,不必挂心。” 他的靴子在雪地上,留下一长串脚印。韩云之看着这远去的身影,又一次叹了口气。待到参军走远,他回过头,燕羽还是站在原地。用略带焦急却无措的眼神望着他,韩云之一瞬间百感交集,他走向燕羽,伸出手去。 “来吧,大哥,随我一起来。” 说这话时,他在心中想到,北斗卫的重聚,怕是再无时日了。 韩云之走向燕羽,而在同一时间,一个被斗篷包裹着的女子,在一个金吾卫和白衣女孩的陪同下,悄无声息地走到了塔楼之下。 摔断腿骨的胡人舞姬萎靡在角落,看到他们进来,她近乎本能地抓起刀,挡在了胸前。斗篷女子停住脚步,站在原地,静静地看了她一会,然后低声说道。 “你走吧。” “走?”裳伽一愣,旋即大笑起来,“你让我去哪里?” “去哪儿都好。”银刀低头说道,“留在大唐,回黠嘎斯,都可以。如果你担心大唐容不下你。你可以去藩镇,以你的身手,不难养活自己。” 她顿了顿:“甚至你想去投靠我们的帝国回鹘,我也无所谓——” 裳伽的笑容停住了,金发的胡姬抬起头,愣愣地看着银刀。 银刀孩还在说着:“若你想入宫谋事,我也可以为你引荐。都可以的……当然,若你和白隼有些什么,想追随他而去,我也……” “我真是越发搞不明白你了。” 裳伽打断银刀的话,她的眼睛睁得越发大了。 “你到底是为什么要这么做?” 银刀,也是秋妃。在这时候停住了话语。外间灯光灿烂,内里只有一束光照进来,照在她的身上、面上,令她如泥金的佛像一般。她顿了顿,口中吐出两个字。 “自由。” “自由?” “是的,这是我一直想得到的东西,但我,得不到。”银刀轻叹一声,口中低吟着模糊的话语,“在这乱世,以我们的身份,那太难了,太难了……” 她或许想起了昔日的岁月,以致于眼角有些湿润。 抬起手来,她拭去泪珠,沉声说道:“可我是如此固执的人,总想着要有个人实现我的愿望。裳伽,你是我唯一的亲人了,就请你替我……替我自由地生活吧。” “你……” 裳伽像是抗拒一般地偏过头去。但是过了片刻,她的鼻翼轻轻抽动。 银刀听见一个低低的声音,她的妹妹在轻声回答。 “好吧。虽然受你恩惠,很是屈辱,但是……我想活着。” “是的,无论发生何事,都尽力活着。”银刀答道,“这,才是黠嘎斯的好女儿。” 易小渊和月华站在一旁看着,因为说着黠嘎斯的话语,他们并不知这突然跑来报信的妃子说了什么,他们只能知道,这两个面容相似的女子,相对许久。 最终都落下了眼泪。 尘埃落定 片刻后,一台四人抬着的舆从塔楼附近出现,然后悄无声息地走向花萼交辉楼广场的出口。舆上跪坐着一个女子,身披斗篷,看不清面容。 出口的羽林卫们见到斗篷,立刻恭敬地拜道:“秋娘娘”。 舆上的人只是轻轻将手一挥,喝令他们退下。羽林卫们早已收到通知,郭家谋划的事情失败,眼下看到这或许知情的秋妃,也不敢阻拦,只得任她行出了。 那四人也不着急,抬着舆,轻步缓行,混入了人流之中,很快便看不见。 冷风夹杂着雪花飞来,吹起斗篷边缘,里面隐隐露出一丝金色的长发,和碧绿的眼睛。 就这样。本应束手就擒的女杀手裳伽,就这样离开花萼交辉楼,离开了长安城。 塔楼之下,秋妃,也是银刀,转身问陪同前来的月华和金吾卫。 “妾身诸事已了解。上面喧哗。应是侍卫前去救援圣上。两位接下来如何打算?” “娘娘!”月华脱口说道,“我们能去带出道长么?” “道长?”秋妃有片刻的失神,“你是说,叶帅?” “娘娘不好帮忙啊……那我去找宋阿娘帮忙了……” “倒也不是。”秋妃沉吟道,“叶帅的状况,如今我也不十分清晰。这样,你与我一同回宫,到了宫里,你与宋尚宫汇合,再作打算,如何?” “好呀好呀。”月华拍手道,“那道士做得漂亮。我要好好夸赞他一番!” 她说得天真烂漫,秋妃却不禁皱起了眉头,她想,叶帅是生是死,还无法知晓。 “娘娘怎么了?一副不安的样子……” “无事,无事。”秋妃按住额头,“你是叫月华对吧?那便收拾一番,我们回宫。至于这边这位壮士……” “既然叶先生有月华看着,那我便去安排另一位朋友了。” 易小渊沉声说道,他话音落下,月华的神情也悲戚下来。 “朋友……哦,是那位可怜的府兵是吧?”秋妃轻声道,“明白了,你前去吧。他也算为大唐捐躯,待到事情终结,妾身定奏明圣上,给予他应有的抚恤。” “好,娘娘,此事,还请莫要告诉叶先生。” “哎?” “叶先生知晓,定会自责。但是,但是阿伦他是笑着去的……”易小渊声音也有了些哽咽,“他是全心全意相信着叶先生,定不希望叶先生因此难过。” 秋妃微微皱眉,她仿佛看见多年前,叶吟云和宁太子并肩而立的场景。 但此刻,她什么也说不出,只能轻轻点头道:“好,我不会说。” 易小渊也点点头,月华肃立一旁,不发一言。秋妃见此情状,便摇了摇头:“时候虽不像方才那么紧迫,但仍旧催人。不如我们就此出发吧。” 另两人点了点头,三人便各自行动,离开塔楼。 易小渊自去处理阿伦事宜,而月华则随秋妃。回转宫中。 一路上,这少女看着秋妃,不停地揣测着她与叶吟云的关系,可无论如何作想,她并没有得到一个确切的答案…… 叶吟云睁开眼睛,发现自己身在一处云雾笼罩的所在。 他恍惚见到一张床榻,榻上的人高大魁梧,半躺半坐。 “圣上?”他脱口而出,“圣上?难道我没有救下你?” 无人回话,下一刻,周围腾起一股血的甜腥味儿,很快又消失了,变成一种……一种无法言说的干净味道。在这样的味道之中,叶吟云眼前仿佛走马灯般,出现了刚才的场景。 他的剑尖,穿透了裴余的身体,刺进了他的心脏。 而那个人,那个古怪而隐藏许久的刺客。露出了冷冷的笑容,然后将手中的信号竹筒打开,就要扔出。 近乎是本能地,叶吟云行动了,他整个人扑了过去,压住了竹筒。 竹筒中的火药,在他胸前炸开,发出一股闷闷的声响。 疼痛在这一刻传遍了他的身体,不止是胸前,还有双腿,还有内心深处…… 眼前一黑。走马灯消失,一些人的身影影影绰绰地出现了。他起初看到了北斗卫,燕羽、韩云之、还有杨司辕、白隼,他正纳闷裴余哪儿去了,突然间,银刀出现在他面前。 “我,实现了我的诺言。”叶吟云沉声说道,“我来救你了。” 银刀没有答话。她只是轻轻一笑。随着她的嘴角扬起,远远地突然刮来一阵风。 风,吹起银刀黑色的长发。一瞬间,无边的黑暗突然消逝。美丽的女子身后,是漫天星斗,灯火千万。她手捧一盏灯火,指向远方。而在那远方,有一个同样熟悉的身影。 那是大唐的储君。那是东宫太子。 那是叶吟云唯一的挚友,他喃喃地说道:“阿宁……” “叶帅。” 飘忽不定的逝者轻声回应呼唤,他微微躬身。 “多谢了。” “谢?谢什么……” 叶吟云张开嘴,说不出话来。 想说的话实在太多了,他不知道从何说起。经历了诸多的反复与怀疑。近乎在自己人生的最后一刻,他才终于得知,眼前的人只是应了张裕远的要求,他始终没有背叛。 “我知道你要说什么。”宁太子微微地笑道,“叶帅,过去的一切,已经结束了。” “可是我,终究,什么也,不能改变。” “你改变了自己。”宁太子说道,“你再不用活在怀疑,与愧疚之中。” 他顿了顿:“这样于我来说,便是最好的结局。” 话音落下,他的身影开始变得模糊了。即使是在梦境中,叶吟云也本能地知晓,真正的、彻底的告别时间到了,他流露出不舍的神情:“阿宁。” “你已经自由了。”太子嘱咐道,“你要保重。” 然后他的身影消失了。在他消失的地方。叶吟云看到了易小渊,看到了阿伦,看到了月华,还有,还有—— 还有广阔而宏大的长安城,金碧辉煌。灯火通明。 无数的灯火之下,叶吟云猛地睁开了眼睛。 睁开眼睛的数瞬间,他看见了一张熟悉的、稚嫩的脸。 白衣女子靠得很近,很近,正拿着什么粉末,就要往他脸上戳。 “什么……东西?” 虽然浑身虚软无力。可叶吟云还是头一偏,生生避开了。 “哎哎哎,”月华抱怨道,“我是救你,别给脸不要脸。” “行……行不行……” 叶吟云挣扎着说话,月华笑起来:“已让宫中御医看过了。你也真是命大,这样了,还能活下来。”她弹弹手中药粉,“我也是,跟御医们说了好一会,他们才同意我用药,跟你减轻一点疼痛。” 她的话,仿佛开启什么密码一般,疼痛排山倒海地向叶吟云袭来,他不由得冷哼一声。冷汗自他额上滑落,月华见了,立刻手忙脚乱地上来擦汗,反而把叶吟云弄得更加痛苦。他沉吟道:“药……药……” 月华会意,赶紧将药粉扑在他腿上,疼痛稍歇。叶吟云这才缓缓清醒过来。 “还真有效……”他自己抹了把汗,“我本不想碰你那些毒药……” “毒药?”月华睁大了眼睛,旋即露出悲伤神情,“唉,你这伤。重成这样。不是毒药,怎么压得下去。” 她既这么一说,叶吟云也查看了自己的伤势。 胸前缠着布条,已被血浸透。至于双腿,这是自膝盖下齐齐截断,那边已经坏掉的跛脚倒不可惜,那条好腿也搭上去了,虽然并不后悔,但他还是轻叹一声。 以后,清风明月怕是麻烦了。 月华不知他心中曲折,只是脱口说道:“我刚和皇帝说了会话。” “嗯?!”叶吟云惊道,“你……和皇帝……” “是啊。”月华说。“他也在疗伤。” 叶吟云心中一惊:“他问你什么了,你怎么回答。” “他问我,为什么回来救他。”月华道,“秋娘娘和宋阿娘早已教我说好,说我虽是女子,也是医者,无论帝王还是百姓,都应该出手相救。” “他没问你你父亲的事?” “没有。” “山棚的事儿?” “也没有。” “呼——”叶吟云长舒了一口气。 依他对圣上所知,就算猜不透舒王遗孤一层,圣上也会谨慎套话,以便推出到底是哪方势力。但眼下情况,应是宋尚宫和秋妃联手帮月华隐瞒,加上一介女流,不成气候,圣上不会留心,应该无事了。 他顿了顿,问道:“那圣上呢?” “已包好伤口了,伤不重,但他虚弱得很,于是去休息了。” “是么……” 叶吟云陷入沉吟。在塔楼之上,可说是圣上出手,才能诛杀裴余。但以他对圣上的了解,比往年更多疑的他,应该不会轻易放过莫名其妙出现的自己,以及与自己相关的易小渊、月华甚至秋妃等人,他抬起头来,轻声道:“月华……” 少女倒没发觉什么,只是睁大了眼睛:“还要药?” 叶吟云想坐起来,可大伤初愈,他动也动不了,只能轻声道:“你快去找秋……” 就在这时,外间响起了敲门声。咚,咚,咚。是非常隐秘的敲门声。 叶吟云警惕道:“谁?!” 然而门开了,进来的却是一身素裙的女子。她头上没有任何首饰,甚至连她惯常爱戴的金步摇都没有,只有一根荆钗。月华见了,欣喜道:“宋阿娘!” 她像是终于盼到两边见面,得意道:“阿娘,这就是叶吟云道长,道士,这是尚宫……” “宋尚宫。”叶吟云压低声音,开门见山,“哪位出事了?” “哎?”宋尚宫有些猝不及防,片刻后才明白过来他问的是自己的素裙,她顿了顿,“不是宫中之人,是我的……我的一位挚友。” “哦。”叶吟云低声道,“那就好。” 宋尚宫顿了顿,十分小心地轻声道:“我安排各位出宫,速速。” 离开宫中 “出宫?”叶吟云低声道,略有些吃惊。 “是。”宋尚宫似乎误以为他不信任,低声道,“我奉秋妃之命而来,也是……也是杨侍郎信任之人。” 说话间,女子捧出一方手巾,上面有一片七彩鸟羽,以及一枚玉算筹。 叶吟云见了,立刻明白过来:“听凭尚宫吩咐。” 月华还在嚷嚷:“哎,宋阿娘,他这样子伤重,怎么出去啊!” “月华!”叶吟云喝道,少女吐吐舌头,立刻噤声。宋尚宫勉强地笑了笑,轻轻地拍了拍手。门外,立刻有两个粗壮仆妇走来。 她们将叶吟云架了起来,转而出门,到了一处马厮处,扶他上马。叶吟云虽觉得有些不适。但这是隐秘举动,也不好多说,只得随她们行事。片刻后,宋尚宫拿着两顶幕篱,碎步前来,轻声说道:“道长。月华。” “听着呢,宋阿娘。” 宋尚宫轻叹一声:“道长救驾圣上有功,本该封赏。最不济也应昭告天下,令道长显赫出宫。但,道长昔年与圣上有些误会。加上这回刺客又是北斗卫中人……” 叶吟云摆手:“尚宫,叶某明白。” “圣上面上说没事,但毕竟受了些惊吓。加上近年服食丹药,喜怒无常。我方才与秋妃商议,未免夜长梦多,还是请道长先行出宫躲避才是。” 宋尚宫微微皱起眉头,递出幕篱。 “此马乃我尚宫府之马匹,有我尚宫府之烙印,外间不会阻拦。但我尚宫府中,尽是女官,只得请道长暂戴幕篱,装作女子之身出宫。这乃是无奈之策,并非欺辱道长……” “无妨,无妨。”叶吟云虚弱地笑了,“这一日之间,我扮了三回女子了。” “那便好了。”宋尚宫也笑了,“那便快替道长伪装。” 两边仆妇听见,立刻上前替叶吟云更衣。那边宋尚宫嘱咐月华,无非是不要再做些药师之事,多学学女子之道一类。月华不敢说出山棚平康之事,只得装作乖顺,认真听着。二人正相互说些家常话,就在此时,一个宫女急急跑来,低声急道。 “尚宫!尚宫!有贵人求见叶道长!” 宋尚宫脸色一变:“哪位贵人?” 她的心砰砰跳起来。叶吟云这一出,可说是毁坏了郭贵妃的大计,若她此时前来兴师问罪,那可是麻烦事一件。只听那宫女说道:“是太子。” “太子?恒太子?” “是。”那宫女低声道,“我多次回绝,说叶道长刚醒。不好见客。他却紧咬不放,说非见一面不可,还说,尚宫您在一边听着也可以。” 宋尚宫皱眉:“这可如何是好?” “尚宫,贸然回避也太让人起疑,就在这里,见见太子吧。” 既是叶吟云这么开口,宋尚宫也解了为难。她便令人在屋檐下安置矮榻,让叶吟云坐下。不一会,宦官便引着一个衣着华贵的青年,大步走了进来。 这便是李恒。宁太子的弟弟。圣上第三子。也是郭贵妃的亲生儿子。 叶吟云在宫中为北斗卫的时候,他还十分年幼,所以也没什么印象。在这重见的一刻,叶吟云在他脸色,一眼看见了郭贵妃的痕迹。 不是他母亲那种强势、傲气的痕迹。而是娇生惯养,少年天真的傲气。 想了想,他沉声说道。 “太子,吟云不便跪拜,请问有什么事?” “我从小就想见见你们——他们说,宁大哥的北斗卫,天下无敌。” “不敢当。”叶吟云不知他知晓几分,“行臣子之事而已。” 年轻的太子眨了眨眼睛,突然沉默下来,似乎想说什么,却始终说不出来。 宋尚宫见状,不由得催促道:“太子,道长有伤在身……” “好。”年轻的太子抬起头来,轻声道:“我能拥有自己的北斗卫么?” 叶吟云皱起眉头,他从话中听出了招募之意。在这一刻。他更证实了自己的判断,对于昨夜一日局之事,这位年轻的太子所知有限。他想的是另外的事情—— 他有自己的野心,想要摆脱自己的父王和母后,想要自立一番功绩了。 叶吟云沉吟片刻,轻声答道。 “若在昔日,我会对太子说,只要为仁者,定有义士跟随。但你祖父临朝,二王八司马也好。北斗卫也好,人性总是黑暗的。我朝之内,已比不得初唐,藩镇、外族,诸多矛盾,必有一日激化。若太子想有昔日之北斗卫,还望多学乃父为政,消除弊端,但切莫学乃父性格,需和善待下,用人唯才,切莫任亲信肆意妄为。” 太子的双眼仍旧亮亮的,他似乎并不甘心。 “我知道太子深意,叶某也相信太子愿给下半生之保障,但是——但是叶某知道的。实在太多了。”叶吟云长叹一声,“叶某双腿已废,臣责也已尽,还请太子开恩,令我远离尘世。早登仙道。” “道长,”他还在说着,“道长可在宫中道观修行。” “太子啊,”叶吟云苦笑,“二王八司马。昔日与皇上何等密切,结果可曾好了?臣不是好慕名利之人,此次行事,一来是为复自己名誉,二来是为解昔日谜题。如今两件事,都已了解,我已了无牵挂。” 他顿了顿:“太子方才说过,曾仰慕臣等昔日之姿,还望太子看在你去世兄长面上,不要令臣卷入漩涡之中,令臣有个善终。下黄泉时,也好如今日一般,清清白白,问心无愧。” “我终究比不过哥哥。” 恒太子没头没脑地说了一句话,他看着叶吟云残缺的双腿,轻轻摇了摇头。 “罢了,罢了。” 眼见招募无用,太子很快离开。宋尚宫也不敢耽搁,立刻按原计划行事。 仆妇再次将叶吟云扶上马,戴好幕篱。月华则换了胡服。坐在叶吟云身后。如此一来,乍看之下,确像两个预备出宫的女官。 “对了。”叶吟云像是想起什么,突然问道,“尚宫,你刚说杨侍郎……可是司辕?” 宋尚宫的手抖了一下:“是。” “啊……”叶吟云勉强笑道,“罢了。” “什么罢了?”宋尚宫反常地问了一句,但很快再不说话。 “没事,我只是突然想起。北斗卫七人中,唯有年纪最小的他踏踏实实走了仕途。因此也未被昨日之事卷入,实在是大幸。”叶吟云笑道,“这样便好,便好。” “是么……嗯,确实,确实如此。” 宋尚宫见他模样,知道叶吟云还未知晓,不由得神色黯然。 月华觉察,脱口问道:“宋阿娘怎么了?” “无事。”宋若昭长叹一声,“走吧,你们快走吧,离开这地方!” 她伸手在啊马臀上一拍,白马扬蹄,大步跑了出去。眼看着月华和叶吟云的身影越来越远,宋尚宫终于把持不住,捂住脸。虽然没有哭声,但可以看见晶莹泪珠,从她指缝间滑落。 一旁的仆妇宫女看见,也不敢劝,只是肃然而立。 直到片刻后,才有人跑过来,细声细语道:“你干嘛哭?” 宋尚宫抬眼,那是那个有些呆傻的忱皇子。她赶紧逝去眼泪:“我……我没事。” “……”忱皇子沉吟片刻,“那个杨侍郎,再不会来了么?” 他一语切中要害,宋尚宫一时不知如何答话。 “他还答应用幻术,让我看我娘,看我秋姨呢。”忱皇子嘟起嘴,“真是可恶,他是不是一个人到天上看星星去了?他本来就是个星官嘛,也不带我。” 宋尚宫微微愣住了,她一时也分不清眼前的孩子是童言无忌,还是在安慰她。这样想着,她伸出手,将这个胖胖的孩子抱起来。 “杨侍郎数星星去了,” “以后,我陪你玩,好么?” “你会幻术么?” “我不会。”宋尚宫说道,“但我会画画,我给你画你娘……还教你念书,好么?” 那一刻,她想起多年前抱起月华的感觉。 这个无人疼爱的孩子似乎与我有些机缘。这样想着,宋尚宫在心中暗暗下了决定,以后,我就把他当成自己的孩子。 终须一别 或许是宋尚宫令牌的作用,一路无人阻拦。 直到临近宫门,突然有一个侍卫在身后喊道:“留步!留步!” “干嘛!”月华喝道,“我有急事!” 那侍卫似乎是奉了死命,竟不顾危险,冲到了白马面前,月华急了,猛一拉缰绳,硬生生地把停下,这才没有造成有人毙命之危险。月华急了,正欲脱口骂。叶吟云赶紧从后拍她,免得再惹事端。他这边二人还在折腾,自那侍卫之后,倒走出一个女子来。 “是她?”叶吟云低声惊道。 “谁?”月华道,“你认识她?” “她是郭贵妃贴身侍女。好像叫……叫姿娘来着,以前我见过她……” 叶吟云这么说着,不由得心中一悸。月华突然开口,已暴露了她并非宋尚宫门人。姿娘又是宫女中地位较高的一位,若她执意要他掀开幕篱,那也无可奈何。 然而姿娘却似没有见到一番,端庄上前,道个万福:“药师娘子。” “哎。”月华大大咧咧。“你有什么事?” “听闻药师娘子与叶道长交好。有一物,乃是娘娘给叶道长的,还请药师娘子转达。” “这……” 月华无心之人,听到此语,便回头看了叶吟云——也是幕篱下的女子一眼, 叶吟云赶紧示意她接过。月华便伸出手,姿娘将手中事物呈上,乃是一枚小竹筒,竹筒中有信一封,并无奇物。之后姿娘也未有丝毫阻拦,再道个万福,便带侍卫转身离去。月华与叶吟云也不敢耽搁,拍马便行。索性此后一路上再无阻拦,不一会便到了宫门之外。 “好了,没事了,你看信吧。” 月华反手将竹筒递出,叶吟云打开,一股香气扑鼻。这香气如此熟悉,便是一直萦绕的龙涎香,显然是女子之手精心保存的。叶吟云从竹筒中取出信纸,信纸已是发黄,显然已经过去五六年时光,他展开信纸,看到了熟悉的笔迹—— 叶帅:长安杀人之事。令汝离心,吾深感愧疚。但吾亦有苦衷,暂无法言明。此事纷乱复杂,根基深远。然吾信终有一日,能将真相悉数告知于君。若到此日,愿君再与吾共观长安之灯,共赏千里明月。太子宁。 字的落款是元和十年元月庚子,亦是太子被刺杀一日。 叶吟云抬起了头,此时天已大亮,灰暗的天空,远远露出一丝白色。 他竟是从郭贵妃手中得到宁太子最终的遗言。那个倨傲到甚至有些冷酷的女子,那个将圣上和宁太子视为心腹之患的贵妃。竟是她,如此小心地将自己厌恶甚至怨恨的庶子最后的遗物小心地收藏起来,并在刺杀失败后,将它交到了她的敌人手里。 这是怎么回事?是不是那个女子,在朝堂、家族与王位之争下,还保留着一丝最本源的温柔和亲情呢?叶吟云不知道,他只觉得,自己眼睛突然酸涩了。 隔着翻黄的纸页,他仿佛看见了那个向他招手的少年。 那个始终信任他,始终将他作为朋友的东宫太子。 叶吟云忍不住,终究还会呜呜地哭了起来。 “哎哎,你怎么……怎么像个小孩子一样啊……哎。” 月华轻声地抱怨。可最终她什么都没有说。这个坐在马前的女孩子看不到信笺,也并不知道叶吟云正为了昔日的朋友而落泪。现在,月华满心想着的只有一件事。 那个秋娘娘,看起来和道士那么好,为什么没来送行? 她不知道,她也无法看见。在远处的城墙之上,有一个红色的影子,正注视着这越来越小的白马。越来越远的两个身影。然后她松开手,任一只鸟儿飞了出去。 “去吧,芦花儿。”她轻声叹道,“裳伽自由了,叶帅自由了,你也一并去吧——” 鸟儿当然听不懂她的说话,但既被放开,它便展开羽翼,追随着叶帅的身影,向宫城外飞去。秋妃转过身,理了理服饰,从今日开始。她又是这大唐的妃子了。为了她遥远的故乡黠嘎斯,为了那一点点的希望,她仍旧要在这宫城之中,辅佐圣上。辅助大唐。 她一生都无法得到自由了。但是她心甘情愿。 毕竟,她的心愿,已有人替她实现了。 姿娘一走,就再没人可以阻拦了。 白马载着月华和叶吟云。重又跑到长安城的街道之上。 此时正是清晨时分,白马依次跑过平康坊、西市、各处坊间,直往长安城外而去。 昨夜的灯车,昨夜的欢声笑语,早已荡然无存。连同一场凶险的刺杀,数场诡异的案件,仿佛梦境般消逝,了无痕迹。长安城仍旧是长安城,庞大而繁华。 卖胡饼的摊子起了。卖羊肉汤的摊子起了。厚厚的胡椒味弥漫,让人有了一丝暖意。 这一切与长安城的每一日无甚区别。 叶吟云长长地叹了一声。 “你又怎么了?”月华问道,“肚子饿么?” “倒没有。”叶吟云轻声道,“我想起昨日清晨,裴余匆匆找我,让我出马。看似过了很久,其实,也不过一日而已……” 他边说边摇头。这一日,将许多事穿在一起。 十五年前辛公平之杀案,六年前长安血案、太子暗杀、血洗洛阳,甚至还连带了秋妃与郭妃宫中之争,还间或银刀、裳伽的黠嘎斯之事。可一日过去,一切如常,不过一场幻梦。 他又沉吟片刻,仿佛这时。他才想起一件事:“这不是去道观的路,你要带我去哪?” 月华也不说话,只是加快了马,向前跑去。不过片刻,他们就来到了金吾府前。忙碌了一夜的金吾卫们,看到这突然而至的白马,只当是过路,都懒懒地提不起兴趣。唯有一个金吾卫,高声喊了起来:“先生!先生!” 有金吾卫在嘀咕:“那个再世国老又怎么了……” “哎,管他呢,他也算立了大功一件,让他嘚瑟一下吧。” 就在这低声的议论之中,易小渊跑了出来,冲到了马前。 他满身是汗,衣服都粘在了一起,浑身散发着难闻的臭味。可看到前来的两人,他还是咧开大嘴,露出了兴奋不已的笑容。 皇朝更替 长安城外,叶吟云与易小渊重逢。 而在长安城的心脏,短暂的睡眠后,帝国的圣上突然睁开了眼睛。 他感到从未有过的灼热。 “陈志宏,陈志宏!” 他高声地喊道,如往常一般,他听见了一声“奴在”,可他并没有看见宦官如同往常一般,小跑步过来。呼噜一下,他掀了锦被,跌跌撞撞地往外走出。 雪刚刚停下,没有烧火炉的宫室内冰冷刺骨。 可这帝国的帝王却丝毫没有一点寒意。他站起身,走出一步,两步,突然间。恐惧占据了他的心胸。 “啊——” 他低低地喊了一声。 昨夜的刺客让他想起,他曾经亲眼在塌边看着父亲死去。那个名为辛公平的故事中,那可怖的场景与诅咒的眼神,深深地映在他的心中,从未有一刻散去。 不不。我是强大的,我不会害怕。 他这么安慰着自己。有那么一瞬间他想抱着秋妃,可很快他就退缩了。这一次,他深刻地明白,即使是如此温顺的秋妃,她所想的,并不是自己,而是遥远的黠嘎斯。这就像……就像那为了家族而委身于他的郭妃……郭妃一样…… 想到自己结发妻子,那王朝基业被抢夺的恐惧又一次涌上来。 不,我要活着。我要守护这个王朝千秋万世…… 在这样的时刻,圣上想到的第一个东西便是—— “金丹呢!”他嘶声大喊,“把柳方士的金丹给我拿来!” 若在往常,他会等待陈志宏将金丹碰到面前来。然而今天他迫不及待了,他光着脚,穿着亵衣,往室外跑去,就在此时,他看见了一个可怖的景象。 陈宏志站在那里,手中握着一枚锦盒,盒中放着一枚剔透流转的金丹。这本是常见的景况,但偏在这时,圣上看见了另一件事。 他的另一只手里,拿着一枚一模一样的金丹。 那一瞬间,圣上明白了所有的事情。 柳泌反复强调,草药稀少,露水珍贵,每一次他都只能炼出一枚金丹,唯一的一枚。 “圣……圣上!” 陈志宏颤抖着手,声音也有些发颤。 “怎么起来了。”他放下盒子,“天冷,别冻着。” 就在此时,一个花瓶飞过他的脸边,撞到后面,整个摔得粉碎。瓷片溅起来,划破了陈志宏的脸。他早已习惯,所以并不惊慌,只是跪下道:“圣上怎么了?” 又一个花瓶飞过来,这次是砸中陈志宏的后脑勺。他只觉得一昏,顿时血流如注。接着还未反应过来。圣上就抓起身边的砚台,就要向他打来。陈志宏本能地一躲,他当下知道了,圣上是真的发怒了。 “圣上,听我解释——” 然而暴怒的帝王哪里听得进去,仍旧是劈头盖脸的一顿打。此刻,丹药的效果起了作用,令他比平时更加暴躁,也更加不知道下手轻重。陈志宏被打得双目直冒金星,还未反应过来,下一处重击已经到来,痛至骨髓。 若说昔日,陈志宏还以宦官之实咬牙忍耐。 此刻,他内心业火,熊熊燃烧。 我。满可以依附郭贵妃一方,全身而退,荣华富贵。 只不过念着圣上的恩德,和一番良心,最终选择了救下圣上。 我,可以以金丹救下杨侍郎的性命。这是我第一个真心相交的朋友。 可为了圣上你,我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呕血,痛苦,死去…… 我所得的就是这样么?这样的毒打,这样的诬陷。 我豁出命去,竟然就换来这种结果? “别打了——我叫你别打了,听见没!” 年轻的宦官突然暴起,伸手推了圣上一把。 他虽然不是强壮之人,但到底年轻,只一推。就将眼前那刚刚被放血割伤的男人推到在地,后脑撞上了桌子。原本以为就这么了解,然而那男人的手臂动了一动,正挣扎地爬起来。 陈志宏突然害怕了。 他想到了双娘。想到了那被圣上勒住的刺客。想到了杨司辕死去的模样。 愤怒和恐惧混杂在一起,变成了一股更为可怕的力量,他顾不得许多,近乎本能地,他抢在他爬起之前,狠狠地将砚台敲了下去。 在这深宫里,无人知道。一对主仆进行着这样激烈的争夺。 “呼——呼——呼——” 不知过了多久,陈志宏停了下来,他满身大汗。 “呼——圣、圣上——” 躺在地上的人没有再一次反击。 “哎——圣上?” 陈志宏小心地靠前,将手指放在地上人鼻前。 他已没了鼻息。 “我杀人了?”他一愣,“果真杀人了。” 他满手血腥,却出人意料地冷静。他果断地清洗了现场,带着恍惚走到外间,他听见声音:“太子求见。” “竟然是恒吗?如果是澧王,或许就是了。” 他理理衣装,走了出去。 又是片刻之后,刚刚见过叶吟云的恒太子看到了躺在床上的父亲。他如同钢板般不再起伏的胸膛让太子瞬间明白发生了什么。他不由得惊道:“你——你,来人啊!” “太子。”陈志宏沉声道,“这不是你想要的结局么?” 一瞬间太子年轻的脸变得煞白。 “不只是你母亲想要的,还是你的。” 边这么说着,陈志宏边从袖中拿出两枚丹药。 “丹药只有一颗。柳泌柳方士炼制而成,就将它交给了我。这唯一一颗丹药我一直带在身边,甚至曾想冒险给我朋友疗伤。但是我今日刚回来,就在圣上这里,发现了一个一模一样的锦盒。还有一枚一模一样的丹药。” “这……”恒太子的脸上红一阵白一阵。 “郭娘娘不喜道家之事,绝不会给圣上丹药。除此之外,还有谁能进到这圣上寝宫之处呢?”陈志宏拐了个弯,“炼药的柳方士可进不来,更不要说其他炼师了。” 恒太子还不熟悉这样的争斗。他只能尴尬地轻咳两声。 陈志宏见状,伸出双手笑道:“太子大可以将我处斩。” “但是——” “但是我可将此事抖落出来,此事可大可小。小,便是赔上我一条性命,大,则是牵扯郭家九族,啧啧,那可就不是简单的事情了。” 话音落下,太子白皙的面容之下,露出一丝奇怪的神色。 就连陈志宏都惊讶,他怎么会在这一刻流露出好奇之心来。这个单纯的人在这一刻竟然问道:“你觉得我该怎么做?” 陈志宏愣住了,旋即他笑起来,那是他从未发出过的,阴险的笑容。 “如果我是你,就立刻告诉你那母亲,她一定会尽快再次行动,通知你的舅舅,里应外合,除掉对手吐突承璀。”陈志宏笑了,“还有你的对手。” 恒太子竟点了点头:“我知道了。我即刻就去。” “别把我供出来。” “好。” 陈志宏有些愣住了,虽然他以金丹为把柄,换得了自己的生存。可令他惊讶的是,直到这个时刻,恒太子脸上始终没有流露过一丝悲伤的神情,哪怕是面对父亲的尸身,也只有震惊,惊讶过去后,便是无尽的冷漠。 他有多少次暗中咽下被忽视的失落,陈志宏不知道。 恒太子或许也觉得这样不太合适。他停下脚步,轻咳一声。 “父皇他……最后一句话说了些什么……” “嗯……”陈志宏回忆,“并不是好话。” “到底是什么?” “他喊了句,救我。”陈志宏顿了顿,“救我,爹爹。” 这个高高在上,随意把握别人生死之人,在最后时刻,竟也绝望地如同孩子一般,向那被自己杀害的父亲求救。恒太子没有说话,他扭过头,和陈志宏对望了一眼,两个人流露出一种颇带报复的复杂感觉。两人对视片刻,他才说道。 “我走了。” 恒王子离开了。陈志宏独自站在寝宫里。这里的一切都要崩溃了,他竟带了一丝伤感。转过身,他看着床上,在那里,那个他曾经拼了命要保护和杀害的男人无声地躺着,陈志宏看着他,看着他,突然带上了哭腔。 “奴……奴怎么会这样啊……圣上……圣上……” 新的一日太阳升起来了。照在苍白的人身上,然而他已经不能做出回应。 长安城即将迎来它新的主人。 尾声 圣上李纯的统治在元和十五年终于结束。 在他去世的那一天夜里,他忠实的仆从吐突承璀突然误服毒药去世,同样去世的,还有澧王李恽。如此密集的死亡,不由得让人浮想联翩。以致于后时有人坚称,辛公平上仙一事,写得并非元和初年,而是元和末年恒太子兵变之事。 无论如何,最后作为太子的恒登基,史称穆宗。 而郭贵妃以皇太后之姿,终于临朝。 只是,穆宗的统治只过了短短四年,就以病逝告终。多年之后,呆傻的十三皇子李忱,经历四朝更替,继位登基,成为了大唐新的主宰,史称唐宣宗。 李忱统治时期。出现了“大中之治”,百姓也曾称他为“小太宗”追思。但到底大唐积累下的苛政与矛盾太多,再也没有昔日中兴之景象。 据说,在宣宗李忱童稚的时代,生了一场病。据说,在病后。他浑身光芒闪耀,再不负昔日那样迟钝,但他韬光养晦,不显山露水。也有人说,与其是生病,不如说是宋尚宫指导、教诲的功劳。 宋家长姐宋若莘在一日局不久后便告去世,追赠内河郡君,算是宫廷命妇最高级别之封赏。其后宋若昭继续在宫中担任尚宫一职,之后掌柜六宫文学,仍旧担任皇室诸人之老师,一度权倾后宫,影响朝野。她矜矜业业。夙兴夜寐,八年后去世。去世之时,朝廷令其风光大葬,追封梁国夫人。 临终时,宋若昭嘱咐,必定在每年庚子之日,替她给某人上香。 有人知道,她们是为了纪念一个近乎默默无闻的星官。 其后其四妹宋若伦接管其官职,但到底比不两位长姐矜持自守,最终被卷入政治斗争,被赐死,家族也被流放至岭南。至此,宋家五姐妹去世,宋氏文脉也断绝。 即使后续恢复名誉,也再也没有了五姐妹的文名。 燕羽得到风头正劲的韩云之庇护,最终没有被追究伪装圆静,妖言惑众之罪。 他便如过去一般,归隐山林。长安城中,再不见这位大侠的传说。他的爱徒那卢瞳在长安带了一段时间后,便回到南方,大约也是隐居,从此再无消息。 韩云之又执掌了一段平康坊黑市,后在权力之斗中,被后来之人驱逐,也渐渐地退出了平康坊之争。昔日锦衣玉食的平康坊头目,最终只得在歌楼中打杂为生,潦倒死去,说来也是令人感慨。 伊祁玄解去世,他的机簧之术也无人继承。皇家古墓中的诸多机簧,无人打理,在侏儒们死去后被工匠剥削一空,连带那镇压枉死者亡灵的内室都没有放过。不识字的工匠们将亡者之名剪去,将布匹卖掉,曾经的诸多事件,再也无迹可寻。 张裕远一派的傀儡之术,虽未断绝继承人。但其余人事因英博之事,生怕受牵连,再不使用,久而久之,也因此失传。 后来的长安城,更多是西域的胡僧之割舌捣肠之事,再少见傀儡之术。 司天台诸人失了杨司辕,制历校时一度难以推进。即使多年后,司天监徐昂乃至四时官员,一旦遇到麻烦之事,便会哀叹“如果杨侍郎在,那便好了。” 但新来的星官,已不知杨侍郎是谁。 没有人知道,这个名不见经传的星官,曾用鸡鸣之人制度,近乎拯救了大唐。 圆静一党等人被抓获后,或被羁押,或被斩首。剩余一些侥幸逃脱的。便只得在长安城内做些幻术胡僧之举,勉强度日。又过了半年,有一胡人女子雇佣他们,要穿过回鹘,前去拯救黠嘎斯。这些党羽也无退路,多数便随了去了。 自此,他们便没了消息。 知道接近二十年后,回鹘发生内乱,黠嘎斯一族趁机出兵,竟一举灭了回鹘,成为草原新的霸主。又过了三年,黠嘎斯一族派出使臣前往长安,这一回,他们再不是以破落的求助身份,而是前来请唐王朝册封可汗。 使团前来之时,专程请人去询问一位有黠嘎斯血统老宫人的下落,却不得而知。而传奇的胡女杀手裳伽,最后如何。也无人知晓。 有人说她遵循一个草原女儿的根本,在各个部落之间漂游,行侠仗义。也有人说,她最终返回了长安,作为一个胡姬,在那陌生而令人喜爱的国度,缓缓终老。 只有草原上零星的歌谣,还在讲述着她美丽、仗义和英勇。 经此一役后,山棚元气大伤。 之后藩镇再次兴起,大多数人宁愿去投靠节度使,也不愿在山棚打家劫舍。月华本想回山棚继续做个药师为生,却不被收留。加之宋尚宫得知其行踪。不断派人追问,辗转之下,只得又回转长安。 此时的长安,易小渊已是升至正五品之翊卫。虽然“再世国老”之名还在,但已无人敢小看。月华回到长安,故人重见,竟一拍即合,有婚嫁之意。 宋尚宫为月华养母,觉得月华到底是公主,下嫁实属不当,但到底舒王已逝,月华也只是应付她管束,也只能随她而去,无可奈何。 当日婚嫁之时,金吾卫中多人前去,许多当日旧同僚也在其列。 众人看见新人向一无双腿的落拓道士频频敬酒,都觉惊异,唯有他们笑而不语。 叶吟云失了双腿。也只得返回观中。 那日之后,他辗转得知阿伦与杨司辕逝世之事,悲痛不已。但清风明月尚小,他也无法隐退,便又代了几年观主之职,等到清风能独当一面。他便隐于后山,很少出面见人。清风倒是个头脑好的,四处宣扬师父叶法善后人之名,让观中一度香火旺盛。 他如此张扬,叶吟云也有些微词。但他也不愿多管世间之事,也只得随清风去了。 说来也巧。正是因了清风四处宣扬,这红粉观才得以在之后的朝代更替中流传下来,也算是机缘一件。 自此,叶吟云更是不问世事。 唯有在每年庚子之日,他才离观而去,随一对金吾夫妇一起,前去扫墓。 陈志宏手握秘密,虽然穆宗、郭妃忌惮,但到底不能拿他怎么办。 穆宗登基当夜,吐突承璀、梁守澄等宦官军被杀害。不久之后,作为方士的柳泌也惨遭处斩。陈志宏敏感地嗅到,那是新皇上在逐步斩除他的羽翼,于是便自愿申请为宪宗守灵,再也不出。将近三十年后,历经七朝的郭妃去世,被送入宪宗皇帝陵墓中合葬,陈志宏在此时并未出现。 他到底是衰老不便出,还是已经死去,再无人知晓。 作为一个年轻时了解过大事、改变了王朝进程的宦官,他最后并没有在历史上留下名字。 秋妃身为宠妃,在宪宗去世后,虽也遭郭妃妒忌,但穆宗感念其与父亲君臣之情,以及她之素养。便令其做皇子李凑乳母。 秋妃与宪宗并无儿女,皇子李凑虽不是太子,但到底宪宗之孙,杜秋娘便将其视为新的寄托,悉心抚育。 之后穆宗不满三十岁暴毙,其子敬宗在宫中遇刺身亡。秋妃知为宦官所弑,便与丞相宋申锡密谋,意图立其时是漳王的李凑为帝。 有传闻称,为事前夜,秋妃曾前往红粉观中,大约是为之祈福。 当夜,观中曾传来隐隐歌声。乃是一曲金缕衣,但不是长安官话所唱,乃是唐州方言。又有一些牧歌曲调,似乎是胡人思乡之曲。数曲终了,哀转久绝。 然而可惜的是,不久后,秋妃计划为宦官所知。丞相罢免,皇子被贬庶民。 而杜秋娘也由妃子被削籍为名,返回乡里。 多年后,诗人白居易在唐州见到了年老的杜秋妃,她过得并过去更加潦倒,以织布过活,却买不起织机,只得在夜里借邻居的织机用。他同情地写下了一首长诗,表达对这位奇女子的敬意,同时也感叹自己身世之悲。 诗歌重新传回长安,人人传唱。 然而那个时候,长安城的红粉观里,已经没有那位叶吟云叶道长了。 一个王朝结束了,北斗卫也不复存在。长安城里,有新的帝皇,新的战斗。 至此,关于元和十五年那一夜到底发生了什么—— 再也无人知晓了。 番外·暴雨之夜 在郑妃的记忆里,元和六年的那一夜,宛若一个神奇的梦境。 诡异,模糊,却又清晰。 那时她刚生下忱郎,郭妃见状,刁难变本加厉。她因此饱受无眠之症困扰。白日里,她是抱着孩子的温和母亲,夜里,她宛若一个无依无靠的幽魂,常常在宫内僻静长廊中徘徊。 这对一个刚册封的妃子来说,当然不成体统,若被别人看见,说不定会上奏将她剥夺,好在她寝宫与新封秋妃的杜秋娘寝宫相邻。毕竟同为罪臣侍妾,秋妃嘱咐侍女,尽量帮她掩饰。彼时她正得宠,气势如日中天,侍女们也有些面子。他人少有不听的。只要不撞上郭妃那边的人,她大可以任意在长廊中穿行,旁若无人。 那一夜也是如此。 那是元和六年,那时的她,捧着一盏灯烛,站在自己宫室的长廊之上。雨模糊了灯微黄的光,本该到了就寝的时间,可她迟迟没有安眠,只是愣愣地注视着远方。就在今天,一个出人意料的角色——陈志宏陈公公来到了她的寝宫。表面上是问安,可他无意间向她透露了,宫墙外的长安,正发生一场惊天动地。 一个凶手,近乎疯狂地进行着血腥杀戮。 隶属于太子的北斗卫,正在雨中苦苦地追击。 她边听着,边茫然地看着他。她不知道,这宦官为什么来拜访近乎被打入冷宫的她,也不知道他为什么要跟她说这令人恐怖却又与她无关的事情。 然而就在离去之时,仿佛图穷匕见,陈志宏突然留步,不动声色地问道。 “娘娘可是担心了?” “……听公公所说,此犯凶险非常。”她答道,“阿宁乃是太子,如何不担忧?” “哦?娘娘担心的只是太子么?”陈志宏道,“或许还有……” 他的语调有些阴阳怪气,郑妃这时终于觉察,此人来者不善。她双手环在胸前,带着几分防备说道:“北斗卫诸将,我也是担忧的。” 陈志宏挑了挑眉,不知他是何等意思。 郑妃更加焦虑,只得转了向:“虽是担忧他们安危,但他们乃是太子亲信护卫。忠于大唐,忠于圣上,乃是本分。护得太子平安,保得长安安宁,乃是他们职责。若因此捐躯,也是……也是应当……” 陈志宏的表情随着她的言语越发诡异莫测。 郑妃微微一顿,心道,终于明白了。 此人盯上了自己。也盯上了忱郎。再说下去,此人边要歪曲己意,觉得自己想要阿宁因此速死,让自己子嗣有登上王位之机。于是她便收了声,不再说话。 雨声哗哗,两人就这么在屋檐下沉默许久。 不知过了多时,陈志宏才说道:“娘娘。” 她肩膀一紧:“嗯?” “你刚才说,北斗卫忠于大唐。”陈志宏声音压得很低很低,他一字一顿地问道,“他们忠于的大唐,是,谁的大唐?” “……我不懂。”郑妃猛地睁大了眼睛,“我不懂你在说什么。” 她真的摸不透眼前年轻宦官的意图了,这根本无需询问,世上哪有两个大唐?难道不是只有圣上的疆土。李家天下的大唐? “……”沉吟片刻,她战战兢兢道,“陈公公,别,别说我不懂的事情。” “也是。”陈志宏倒没有追击,“给娘娘添麻烦了。” “哪里。”郑妃仍旧警惕,她望着眼前人黑如夜色的眼睛,只觉得深不见底。 “无论如何,奴家是绝对忠于圣上的。”陈志宏望着他,“您就不知道了。” “我没有,何出此言?”郑妃绝望地喊道,“何出此言!” 她像受惊的鸟儿一般,连连追问。陈志宏没再说什么,只是告辞出去,郑妃无奈。只得起身相送。人是走了,但这一连串的试探却让她很不安宁,不由得陷入沉思。 他,那个宦官,想做什么? 难道他想像俱文珍或是吐突承璀一样,获得兵权,成为神策军监军么? 可那样,他大可以先巴结圣上或大臣,为何与太子和北斗卫过不去?虽说……虽说这宦官也有操纵太子之先例,但陈志宏此时无权无位。如果不是脑筋坏掉,那就太狂妄了! 还是说……还是说他有人撑腰,是那……是那郭妃么? 要知道,郭妃也有一子,而她比阿宁生母身份高贵…… 越想着,她越是不安,一时间竟无法睡去,于是便点了灯烛在长廊上兀自静思。好在那时圣上冷落她,若有人见了,也当她是争宠,故作姿态,整夜等候圣上之举,不足为怪。 就这样,在雨中想着,想着。也不知过了多久,她变得有些迷迷糊糊。 “嘎呀——”一声与平日不同鸟鸣轻轻地划破黑暗。 “吓?!芦花儿?”郑妃猛地惊醒,“是叶帅?” 远处秋妃寝宫黑夜中的架上,七彩的鸟儿发出特殊的叫声,郑妃举起灯烛。往鸟儿轻呼的方向望去,在那里,她看见远处有一队身披铠甲的兵士,在雨夜的宫道中缓慢地前行。她近乎本能地数了一下,一共只有五人。 “北斗卫?”郑妃轻呼。“喂,叶——” 她本想出声喊叫,可话到嘴边却无法出声。 ……情况有些不对。本该是旗开得胜的姿态,然而那北斗卫众人,反而个个低垂着头,肩膀压低,显然情绪低落,如同被淋湿的狗,而走在最后…… 最后走着一个身着黑袍的人,她的服饰被雨水打湿,隐约能看见苗条的身影。她的半边脸还遮在斗篷之中,但是郑妃却一样认出来—— 秋娘?她是……秋娘?! 她早就曾听闻北斗卫中有一个叫银刀的影卫,似乎是女子,可她并未想过,那个人就是……就是秋妃! 或许是声音大了些,秋娘停下了脚步,往她的方向看过来。 “糟糕。”郑妃心中一惊,“莫不是看见我了吧?这可不好……” 她急急地要躲,却撞到了后面的栏杆,发出了更大更响的声音。秋娘锐利的眼神穿过雨幕。一下子照到了她的身上。然后她快步地向她走来。 “不……不,不。”郑妃像个孩子那样尖叫起来,“不要,我没有,我什么都没看见。” “……月筝?是你。” 回答她的是和煦的声音,她看见黑袍的女子走到她面前。面目仍旧是温和的秋妃。 “到底……发生了什么……” 郑妃小声地嘀咕,寒气从脚底往上奔涌。 “你,你不怕……被我看见么……” 秋妃轻轻地望着她,低声说道:“不怕,阿筝。不会说出去的。” 她凑近她,低低地说道:“其实,我现在是圣上身边的刀人。” “刀人?”郑月筝睁大了眼睛,“是那种……女侍卫么?” 秋妃非常微弱地点了点头,郑月筝一副恍然大悟的模样。可她顿了顿,旋即问道。 “你既是刀人,又在北斗卫中……” “这是圣上交付给我的任务……嘘。”秋娘把手指按在嘴唇边,然后轻轻推了推她,“莫要多问,你回去歇息吧。今夜,把今夜的事情一一忘却吧。” 郑妃还有许多想问的事情,可最后还是问不出口。 她点点头:“好。” 然后她抓住秋妃湿透的袖子,加上一句:“要小心啊!” 这本是一句温情的嘱咐之语,可秋妃脸上却露出悲伤的神情。她又简单说了些什么,转过身,重又回到雨幕之中。郑妃听到她的话语,决定不再久留,自己也返身回到寝宫去。可沿着长廊还没有走多久,她突然听得见有人发出一声悠长的叹息。 “我们要守的,到底是谁?这大唐,是谁的大唐?” 郑妃睁大眼睛,这是怎么回事?这是现实,还是梦境?是谁?他为什么要说这话…… 他的话,和陈志宏说的,几乎一模一样! 她再也忍耐不住,又一次抬头望去。那句话是从一个佩剑的北斗卫口中说出的,他的剑耷拉在腰间,他的神情非常深邃,让人看不透。 一阵风吹过,夹杂着雨水,打湿了郑妃的衣裙。 她打了个冷战,她肩膀一抖,这才回到了现实。再看远处,那只北斗卫的队伍已经远去,连带方才那个北斗卫的话语,仿佛一个遥远的梦境。 他是……他是叫裴余么?好像是这个名字…… 他为什么要发出那样奇怪的感慨呢? 疑问充塞了郑妃的心中,她顿了顿,最终决定,明日再问吧。 她突然觉得疲惫异常,明日再问,到底发生了什么。 那时的她并未想到,这“明日”,竟再也没有到来过。 次日,她听见了太子的死讯。 番外·生死之浪 在郑妃的记忆中,她曾无数次梦见那个孩子,而“忱”是她早就给他想好的名字。 然而他来到世上不久,一场突如其来的瘟疫就夺去了他的生命。她静静地看着他停止了呼吸,在旁边哭得肝肠寸断。而在之后的岁月里,她又不得不感谢这场仿佛灾难的疾病,避免了忱郎与衰老的父亲李锜一起,经受死亡和颠沛流离。 在半是被迫半是自愿的情况下,李锜李大人选择了兵变,然而最终以失败告终。李家上下全被押解到长安。曾经那些蕃落健儿死的死,逃的逃,没多少人留下。仍旧守在身边的,唯有昔日大人看不上,那傲得很的叶帅。不过,他多半是为了护着秋娘。 丧子之痛,长途跋涉再加上罪臣身份,郑月筝整个人都是呆的,无法说话。无法思考。所以那时她并没有想到,她的美丽与乖顺,是这后宫中最忌惮的品质——她还不知道,或许是对骄横跋扈的正妻的反弹,圣上最喜欢这样的女子。 不知郭妃是不是发现了这点,她把她放在身边当宫女。或许最初的目的就是监视。她是个高贵的女人,对下级之人几乎连正眼都不看一眼,更不要说这个罪臣之妾转成的宫人。可就连她自己都解释不了,为什么那时只要一看到安静的、畏缩的郑月筝,她就会突然生气得发疯。像是宣泄一些无法得到的满足和嫉妒一般,她不断讥讽她,嘲笑她,令她做一些粗重的活又责备她出错,仿佛要看到她颤抖如筛子,郭妃心中的某个空洞才会得到满足。 宫中之人迅速发现了这一点。就算不那么趋炎附势之人,也飞快地明白了郭妃的意思。他们开始如他们的主子一般,开始针对她。和不屑脏手的郭妃不同。他们变本加厉,责打、辱骂,肉体的欺凌,从未停过。那在郭妃行宫附近,角落的柴草小屋,更是成了囚禁她的地方,他们时常将她关进去,直到她又饿又冻,几近昏厥,才将她放出。 郭妃是敏锐的女人,宫中的许多人也是,可养尊处优的他们并不太懂得人的心。他们不知道,越危险的地方,就越引人注目,越可怜的女人,就越惹男人怜惜,就这样,在宫角的柴草房中,圣上发现了她,并在郭妃的眼皮底下,硬是将她带出宠幸。 那时的郑月筝是冰冷而呆滞的,她如同行尸走肉,勉强过活,甚至没将宠幸之事放在心上。第一时间,她甚至没有认出这个高大英武的男人,她还以为这不过是诸多侮辱的一种,她早已习惯,只有垂下头来,逆来顺受。 命运很是奇妙,就是这仓皇的低头,令圣上对她留了心。而仿佛至此开始,风水倒转,许多事情悄无声息地开始了改变。 不久之后,秋娘身缠白帛,在宠幸之日舍命伸冤。圣上感念她一介女子,竟有如此勇气。便将李家女眷赦免。从此,杜秋娘也好,郑月筝也好,都不再是罪臣之妾,而是清清白白的女子了,而恰好在此时,她也怀上了圣上的孩子。 彼时,圣上正宠幸秋娘,意欲封她为妃。她与秋娘同为李锜之妾,又身怀龙种,不封一个妃好像不合礼数。于是,圣上下旨,二人同一天封了妃子,一名秋妃,一名郑妃,两人各自拥有行宫,却相连在一起。 不知这是不是也是一种牵制和监视,郑妃想。 册封那天。她终于与秋娘见面了。她已经许久没有见过这个曼珠沙华般的女子,再见之时,她不由得微微惊讶。当年那股锋利的杀气淡了下去,被称为秋妃的女子,整个人温润如玉。她微微俯身,牵过她的手—— “阿筝。”她第一次如此亲密地唤她,在她耳边低声说,“辛苦了。” 她一眼就看透了她的疲惫和绝望。再抬起头时,她却看到秋娘的眼睛里,仿佛有火焰熊熊燃烧,那种东西或许是从不熄灭的希望。 “秋……” “撑下去。”她拍拍她的肩膀,“还有人,需要我们去守护。” 守护?守护谁?谁需要一个又弱又笨女子的守护? 郑月筝摇了摇头,移开眼神,她的目光暗淡了下去。 远处老太监的声音悠悠响起,她跪在地上,成为了新的妃子。那遥远而华丽的行宫中,郭妃会是愤怒还是悲伤?那些曾经折磨她的人是仇恨还是恐惧?她不知道。亦不想知道。 自此她有了自己的住处,不必再每天做活,还有人服侍,亦有人前来巴结。变化翻天覆地,她却毫无知觉。饱尝人生起伏的她,仿佛看透一般,无悲无喜。不再被人欺负,也没了往日的楚楚可怜,圣上很快厌倦了,转而去秋娘或是其它宠妃处留宿,她也不以为意。 倒是秋娘,不时来她宫中。向她问安。彼时她正有孕,也不知说什么好,大部分时间也只是枯坐,但秋娘却不以为意,只是陪着她枯坐,或者,喃喃自语。 她说的大多是无关紧要的话。天气很好,比金陵好得多。牡丹开了,以前唐州也有这样的牡丹。寒食节,有宫人不小心把花撒进了御沟,花蕊花瓣,一片飘香,曾经也有人…… 过了很久,她才终于明白,这个美丽动人又八面玲珑的女子,只是想说些旧事。 那些旧事,藏在她心胸中,不能为外人道。秋娘吞吞吐吐,想是沉重又难过。 但她也不知如何安慰她,她是如此笨拙的人,比不得秋娘伶牙俐齿,她只能静静地听着,听着。等待着秋娘终于敞开心扉的那一天。 那一天竟是来得如此之快。 不久之后,年轻的太子李宁,为圣上招募了一群义士,号北斗卫。据太子说,北斗卫都是不拘一格,从各处找来的顶尖人才。而且他们名为太子贴身护卫。实际直接效忠于圣上,要为守护大唐尽一切力量。这事一时间,在后宫传得纷纷扬扬,那北斗卫虽只有七人,但各个都是人中龙凤,相貌俊美,武艺高强。可惜太子处事低调,并未让北斗卫现身宫廷,后宫反而越传越神,竟把他们说得天神一般,见一面都难得。 同样是那一天,秋娘的脸上带着喜色,匆匆来到她的行宫之中。 不顾她卧在榻上,她得意笑道:“加入北斗卫的人中,有叶帅!” “叶……帅?” 郑妃这才隐隐想起,秋妃曾带到李锜府中,那个有点孱弱却高傲的年轻人。因为在府中之时,他一直没有加入蕃落健儿,也不算李锜家臣。赦免女眷之时,他暂时协助李锜之事便得以赦免,但从此再没音讯。 宫墙深深,原以为就此再也见不到面,没想到他却加入了宫中难得的卫队,再次出现在他们面前。只是……不知为何。郑妃那久已枯槁的心里,涌起一股没来由的担忧。 “叶帅,真的,会全心效忠圣上么……” 当年那个跟在红衣女子后面,黑着脸的孩子浮现在他眼前。这话她在心里想着。最后没有说出口。话到嘴边,她换了个话题。 “我一直想问,秋娘,叶帅可是你的亲弟弟?” 不过是一句平常的家常话,她话音刚落,榻边的秋妃“刷”地白了脸。 这模样令她不安,便赶紧接道:“我,我不该问么?” “没有。”秋娘露出笑容。可笑得十分勉强,“叶帅当然不是我的弟弟——他的姐姐,叶氏,曾经,待我不错,我就……跟他……呃,相依为命……” “这样……啊……” 她感到对面的人慌乱。正揣度是不是要像往日一样要安静得不再出声,然而下一刻,她的下腹突然一阵坠痛,她张开嘴,话却说不出来,豆大的汗珠从她额上簌簌滑落。秋娘愣住了:“你是要生了。” “啊……啊。” “竟早了那么多。”秋娘握住她的手,“快去喊御医——” 在这句喊话中,她的意识模糊了。只记得各种纷乱复杂的声音,还有死死抓住的那双手。那双手早已被琵琶磨出了老茧,可抓着的时候却让人十分安心。不过,在疼痛的恍惚中,她隐隐看见叶帅在看着她,阴郁的眼神中有一些责备。 ——是这样了。 每次见面,她都被秋娘的艳丽吸引,而一直没有发现。那始终在她身边在她背后的少年,投向秋娘的眼神,是那样的热烈,又那样的悲伤。 所以,叶帅,你你真的会全心全意地,效忠圣上? 在这样迷糊的疑问之中,孩子呱呱坠地。因为排行十三,人称“十三郎”。大概是因为早产的缘故,十三郎并不很伶俐,不常哭,只是愣愣地看着某处发呆。正因为此,圣上找到了当年对她的怜悯一般,对十三郎十分上心,甚至亲自为他起名。而不知何等机缘,圣上也给他起的名字,也是一个“忱”字。 御笔挥下。服侍之人欢呼雀跃,满以为能以此为贵。 然而身为母亲的她却没有丝毫欣喜,只觉得又一人来世间受苦,实在可悲可叹。 番外·终结之日 在郑妃的记忆里,所有夜游的终点,都是那间堆放柴草的小屋。 每当踏进那个地方,那满是灰尘和枯萎柴草的气息冲进鼻腔,她会猛然打一个寒战,所有的恍惚和梦境在顷刻终结,她一次又一次地在这个时候突然明白,一身华服之下,自己依然是个任人摆布的傀儡,仅此而已。 好在自从她离开后,那间柴草小屋就已废弃,也不知是忌惮她还是忌惮郭妃,就连打更之人也少去那里。她的惊惶与顿悟从未有人发现,于是也从未有人告密。 她原以为,自己的一生就这么过去了。 如果说秋娘的余生便是战战兢兢地受着宠爱,自己的余生,或许就是在白日的繁忙后反复抵御这无法弄清无法抵御的凄凉。然而世事无常,她怎么也没想到,这夜游之事竟然还会有一重转机。那是在元和六年的古怪之夜后,接近半月的时光。 那一夜后,太子突然逝去。 身为妃子。她应参与礼节之事。但十三郎尚幼,宫中老太监说,莫要冲撞了,便让她莫去。就这样,她与秋妃一样,暂时避开了混乱的漩涡——那时她以为这是种保护,很久之后。她才明白,这是种嘲笑和怠慢,而且,源头或许是高傲的郭妃。 于是她的生活毫无改变,白日依旧是母亲,晚上则是夜游孤魂。而且,值夜的人少了,她顾忌的也少了,她甚至可以在无人的长廊和庭院间奔跑起舞,回忆自己曾经在一座同样盛大豪华的宅院之中无忧无虑的时光。虽然这些幻想总会在小屋中被惊醒,可她却始终贪恋那宛如梦境中的一丝甜蜜。 那一日也是如此,她沉迷在梦魇般的恍惚中,轻哼着歌,仿佛有人牵引一般。沿着长廊踏入小屋。在迈入门槛的一刻,她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战。 不。残存的理性告诉她,这和平日不一样。 柴屋依旧在那里。灰尘与气息里却带着一丝奇怪味道,似乎是什么东西酸腐一般。她有些害怕,可她无法停住向前的脚步。在觉察之时,她已经推开了门扉,有事物映入她的眼帘,那是一个不算高大的男人,横躺在那里。 她尚未看清他的眉目,那人已是一声断喝:“不要看!” “啊……我,我不……” 声音不大。郑妃却被吓到,她猛地跳出小屋,“咣当”关上门。巨大的关门声又触动她敏感的心弦,令她又是一番惊恐。然而就在这样的一惊一乍之中,她恍惚想起了什么东西。那一刻,她清醒过来。站在门边,她鼓起勇气,轻声问道。 “你是……那个……叶帅吗?” 屋里传来轻微的声音,却没有回应。 “跟秋娘一起那个……北斗卫……对吗?” 停顿许久,她又一次问道。雨过后的夜风很冷,吹得她直打寒战。 屋中又是一阵声音,许久,她听见了里面的回应:“筝姐……郑娘娘,是么?” “是。”她跺着脚,哀求道,“叶帅叶帅,无论如何,让我先进去好吗?外面冷得很,我就呆一会,呆一会……” 或许是她牙齿打架的声音令叶帅生了同情,又或许叶帅觉得一个半疯的妃子不会告密,总而言之,她听见了他的应允“进来吧”,她也不再犹豫,猛一推门,冲进了柴草小屋之中。 入得门中,她没有看见叶帅,只看见一地的秽物——屎尿、呕吐物、腐坏的果物以及爬动的虫豸,酸臭之味便是由此处传出,带着血迹,令人作呕不已。她再一偏头,听见屋中那一堆旧柴草后。传来干呕之声,原来是叶帅躲在了后面。 “你……”郑月筝脱口而出,“你被他们用刑了?” 在郭妃手下那几年,每当犯错,便有人威胁于她,说其实武皇后朝时酷吏来俊臣那些招式,还在宫中流传,若她再不听话,就将她送往暗处,严加拷打。碰到好事的人,还会得意洋洋地列举私刑的招式,什么火烤、水淹,把人埋入秽物之中,令其伤口发炎,无法再次行走。这样想着,她微微愣住,眼下的情境,真是越看越像—— “怎么可能?”她脱口惊道,“你不是北斗卫……天神般的北斗卫么……” “……天神一般?” 叶帅本来似乎想说些什么,可听到此话,却突然“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筝……娘娘。你们后宫是这么说我们的吗?哈哈,哈哈哈哈!” 柴草堆后的叶帅突然放声狂笑,那笑声中颇有凄凉之意:“天神……哪有这样苦的天神啊……任人……任人摆布!” 他笑得是那样张狂,郑妃站在原地,不敢接话。 叶帅的声音慢慢小了下去:“我本下定决心,今生死都不走他们的老路,不做这忘恩负义、出卖至亲之人……可这命……这命……” 他似乎又说了什么,可声音太小,已是完全听不见了。郑妃怔怔地看着柴草堆,突然脱口而出:“我俩,是一样的。” “一样?”叶帅一愣,“什么一样?” “我……我说不出,反正,就是,就是一样——身不由己?” 她舌头打结,勉强吐出一个词来,也不知对还是不对。不过叶帅听了,很久,很久,没有出声。又过了一阵,他才出声:“筝姐。快回去吧。” “哎?”她愣了愣,“嗯,也好。” 她退了两步,然而又觉得不大合适,于是转过脸,小心翼翼地问道:“叶帅,有没有……有没有什么能帮你的?” “多谢筝姐挂念。”叶帅道,“不说,便是最大的帮忙了。” “哦、哦。”她应着。即使看不见,她也能想象得出叶帅那张有些“黑”,满是高傲的脸,她也不敢多谈。心中有个念头,本想立刻就走,然而此时。她却无端地想起一个人来,那个曼珠沙华般的红衣女子。 “等一下,我且问一句。”她冷静下来,“连她都不能说吗?你的秋姐。” 只听见“咚”的一声,那柴草堆被人碰倒,腐朽的木头噼里啪啦地倒了下来,腾起一地的灰。在那一瞬间,她看见了叶帅,不由自主地发出一声凄厉的尖叫。远处的打更人听见了这声音,于是他停下了前来查看的脚步。 “又是那个疯妃。”他露出促狭的笑容,“随她去吧。” 出现在她面前的是柴草堆后的叶帅,他的身上一片肮脏,双腿肿胀,一片溃烂。可他的脸还是干净的,显然刻意清理过。即使在这样的状况下,他还努力地保留最后一丝尊严。 “娘娘轻些。”他轻声道,“我知道模样可怖,但还请噤声,免得被牵连。” 他满是礼貌,神色却是悲戚,仿佛在说。如此情景如何能去见秋妃。郑妃只觉得血往头上涌,颤抖又厉声地问道:“发生了什么?不过是一名囚犯之事,何至于此……何至于此!” “囚犯?”叶帅吃惊,“筝姐知道?” “不太清楚……一晚偶然听见……仅此而已。” 她边这样应着,边忙碌起来。她不甚清晰的脑子在一瞬间回忆起了侍妾和宫女时代会的活计。她麻利地用柴草掩盖了秽物,清扫出一片没有尘埃的地方,又用压底的干净抹布给叶帅擦拭。虽然没有水。做不到彻底的清洁,但多少能让他好受些。 这反倒让叶帅不好意思起来:“筝姐……多谢。” “叶帅,我是个笨人,在这宫里,又没个好身份。”她叹一声,“我帮不上你什么——所以,我也不会再问。问了也没用,徒增你烦恼而已。” 叶帅动了动嘴,最终说出的还是那句话:“拜谢娘娘。” “但你的秋姐跟我不同,她是个聪明人。”郑妃抬起头,“在她面前,我瞒不住。你这状况,想她知道多少,如何知道——我心中无底,得讨个你的意思,怎么跟她说?” “嗯……”叶帅沉吟片刻,“这样,筝姐不必烦忧,我安排便是。” “你说。” “筝姐且就此回去,装作无事发生。再待些时日——四、五日后吧,你引秋姐来此处,我会留话告知去处。”叶吟云道,“之后的事,筝姐便无须管了。” “……好。” “这并非不信任你。”叶帅笑了笑,露出雪白牙齿,“筝姐与我们不同,乃是十三郎母亲。就算为十三郎着想,我也不想筝姐涉事太深。” “我不问。”郑妃点头。此时远处隐隐传来打更之声,她皱眉道:“还有么?” 叶帅觉察到她的焦急,轻轻“嗯?”了一声。 “外面有人。”郑妃比划道,“他们都当我是疯子,现在我得出去,让他们看见,这样一来。他们两三天就不会进来——应该对你有用吧?” 叶帅微微眯了眯眼:“多谢……筝姐,快走吧。” 她答应着,转身向后退去,就在阖门之时,她听见了叶帅的话。 “人世凶险哪。”叶帅轻叹一声,“还请筝姐……尽力护好十三郎,莫要他……” 郑妃愣了愣,柴扉却被无情地关上了,听不见后一句。她定定神,装作没有任何事发生,兀自退了回去。回去的路上她撞见一两个打更的宫人,若在平日,她早就吓得躲到廊柱之后,可现如今。她非但不怕,还故意笑出一两声,令他们惊惧后退。 直到走回行宫之外,她才松了口气。出人意料的是,这一刻她的智识再不似往日般有云雾笼罩,而是完全清醒,甚至更为敏锐—— 她想起了自己的问话:“区区一个囚犯,会用上如此大的刑罚么?” 叶帅并未回答。可她却知道答案,不会的,要上如此重刑,那只有两个可能…… 要么犯上弑君,要么……掌握了可怕的秘密! 这样一来……太子的突然暴死……难道,与叶帅……有关? 亦或是……圣上…… 郑妃不由得倒抽一口冷气。夜风吹来,令她额角微微地疼,一股冰凉的寒意,令她发觉,自己已是满头大汗。守夜的侍女前来开门,她十分不尊重地打了个哈欠,所有的抱怨都堆在眉间。然而郑妃已无力去计较,她近乎慌忙地跑进自己的行宫中,高声喊道。 “十三郎呢?十三郎——他在哪里?” 她近乎是失声大喊,像是要护住幼崽的母兽。 “他在哪里?他在哪里!” 她满脑子都是秋娘话—— “还有人,需要我们去守护。” 直到许多年后,宫中都还流传着这样的传奇。郑妃的夜疾之症一夜之间突然好了,自此,她从一个半疯茫然的宫人,变成了一个尽职尽责的母亲。十三郎李忱虽然年幼时愚钝不堪,可在郑妃战战兢兢,时刻小心的悉心安排教导之下,竟有神光附体,一夜之间尽显聪慧,日后被封为光王,乃至登基。 这一切,就都是后日之谈了。 番外·十丈软红 在郑妃的记忆里,那夜倾谈,可说是杜秋娘唯一一次感情流露。 次日秋娘醒转过来,又成了往日模样。巧笑倩兮,令人如沐春风。她自瓶中淘水洗脸,说起昨夜的酒,昨夜的月,笑几声,便将关键之事滑了开去。郑妃也不是好事之人,她既如此,便也不再提,如同叶帅之事一般,从此再未向人提起过。 杜秋娘是何等八面玲珑之人,立刻看透她的用心,便时常给十三郎送些衣服吃食,一来二去,两个身世相近的人,越发亲厚起来。 而后天长日久。太子殁去的悲伤渐渐淡了,北斗卫也变成遥远的词汇,后宫中不再有人提起,身为秋妃的杜秋娘虽然仍旧受宠,但争宠之心也渐渐磨去了。她越来越频繁地来到郑妃行宫中,两人对着有些清冷的庭院。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些什么。 每当此时,郑妃就会觉得,她们仿佛两个街边的妇人,又像两棵正在凋零的花草,无可奈何,却相互依存,静静地渡过逐渐干枯的人生,回忆着过去的时光。 就这样,在杜秋娘零散的话语中,郑妃慢慢拾捡,将吴少诚入侵唐州之后的事拼出全貌。 亲弟叶帅为救杜秋娘,令亲姐叶氏在战乱中凄惨而亡。二人面对自己的罪恶与愧疚,心痛不已。彼时唐州城破,万般皆废,尸体遍布,加之又封城,吃喝都成了问题,更不要说叶氏的安葬。偌大的城池,竟容不下叶帅一个少年,他多番筹措,竟换不来足以果腹的米粮。 “活下去,成了那时首要的事。人饿起来,什么愧疚,什么尊严,都想不起了,就想着吃碗饭。”偶尔说到这里,秋娘的声音都会低了下去,“真不想提起……那时的吃喝,都是我用身……姿色换来的。” 一朝妃子说起不堪的过去,总有些不太成体统。不过她还是隐晦地告诉郑妃,她曾被叶氏压制的美丽在逆境中蓬勃地生长起来。残破的城池中,不止是贵人,就连手中只剩下两三把米的人都开始了末日狂欢,她的歌声与舞姿是他们在生死之间唯一能掌握的东西,于是,有钱人为她一掷千金,没钱人也宁愿用最后半口吃食换她的皮囊。她在其中,脸上笑着,心中却不动,凭着这样空洞的笑语与身姿,她养活了自己,还有叶帅。 甚至,还给叶氏攒够了一副上好的棺木。 “即使是现在,老一些的唐州人还记得呢。” 说这话的时候秋妃的神情是复杂的骄傲,那一年的唐州城外,荒野之中白骨累累,却有一位名伎。被十丈软红包裹,风光大葬。出殡那天她还有应酬,便只有叶帅去了。少年披麻戴孝,脚踩黑土,背后的长幡高高飘起,带着纸银的星火。 有人在哀哭,却不是他。他,叶帅,面无表情。 浩大的葬仪结束了,秋娘不知道,这是不是足以弥补她和他的罪孽。 之后的日子他们也不知道要去往何方,无非仍旧是她东奔西跑来者不拒。叶帅在城墙下搭了个草棚,勉强遮挡风雨。少数不需要出门的日子,她就靠在草房廊柱上,什么也不说,直到昏昏沉沉地睡去,梦中一片空白,什么也不用去想。再睁开眼睛。叶帅坐在旁边,已经起好了火,一碗滚烫的米粥正在沸腾着,虽然稀薄,但是温暖。 “那时我常想,”秋娘闭上眼睛,“或许我们可以就这样安定下来,在这个城里,或者其他的地方。我可以变成一个普通的妇人,不再抛头露面,在家中操持一切,包括家里的鸡鸭。叶帅还爱我也好,不爱我也罢,我总能替他生几个孩子,或者像叶姐姐,或者像他。” “然后呢?”郑妃隐隐有了些不好的预感。 “……”秋妃不说话,她会注视着酒杯里绿色的涟漪,或是远处的发出噼啪声响。烧红的探索。多少次的沉默后,有那么一次她终于说了出来。 “我当然没有讲,跟叶帅。”她笑道,“有那么一次,那么一次我差一点就说出来了。那是个下霜的天,月亮很好,白生生的。叶帅站在城墙上,穿一身黑衣服,头发扎得短短的,‘叶帅’,我就这么喊,然后他那么一回头……” 然后她压低声音:“他那眼睛里的火光。和过去一模一样,一模一样……那一刻,我眼睛移不开,我很想抱住他,跟他说我心里想的那些事情。” “可你还是忍住了。”郑妃说。 “是啊,我想,啊哟,他长大了,怎么那么快,我是不是老了?”秋妃用戏谑的声音说道,旋即沉了下去,“男人,我见得太多了,特别是这样子,刚长大的男人,心里还是个男孩子哟。这时候,跟他说一生一世,说不定就真的一生一世了。” “对你来说。这可是一件好事。”郑妃十分疲惫。 “是的,一件好事。可我不想成为一个累赘了。”秋妃说道,“叶姐不在,我的敌人没有了,我不想,也不愿再利用他了——他该去做他想做的事情。那样的男孩子,不应该被困在一个女子的世界里,特别是我这样一个女子。” “后来呢?”郑妃又一次问道。 “我劝了他。我说,现下不比以前,我们有一点钱,有点人脉。你想娶哪家的姑娘。我可以给你准备一笔丰富的彩礼。你想读书或是做生意,也可以,我都可以安排。我告诉叶帅,人生苦短,放下一些事,便可享受人前的幸福。然而……” “然而?” “然而他什么都没说,只是站起来,突然伸手抱住我。那时候,他的手那么烫,身子那么烫,我满以为他要做些什么事了。”秋妃垂下眼帘,压低声音,“……若要做些什么事,我也不该拒绝。” “‘秋姐,晚了,天冷。’——他只是这么说着,就把我横抱起来,抱下了城墙。我看着他,看着他眼睛里的火,一点,一点地熄灭了。” 说到此处,秋妃长长地叹了一声。 “我心里太愧疚了,每当看见他,便如同看见他的姐姐一般。” “自从那次开始。像是认命了,以前即使不需要,他也四处见人找事,现在就不管了,守着家,也不去四处折腾了。” “这不像他。”第一次听到这话的郑妃脱口而出,“他不会认命。” “你怎么知道?”秋娘微微睁大了眼睛,旋即苦笑,“无论你怎么知道——是的,叶帅不会,那段平静的日子,不过是他的伪装。” 郑妃没有接话。她早就觉察,秋娘固然聪慧勇猛,可她毕竟是个女子,她看不见——在她眼里,叶帅始终是个孩子,被她骗了,可怜兮兮,是个需要照顾需要成全的人。 秋娘从未想过,她郑月筝却知道。元和六年末肮脏柴屋里的几句对话,令她清楚,或许在遇到秋娘之前,叶帅就有了自己想做的事,想成为的人,他绝不会选择过那样平凡的生活。秋娘的一番劝阻,与其说是打断他的奢望,不如说是放下了他最后的执念。 “不认命是软肋。” 有那么一次,她听见秋妃喃喃自语: “……如果那时答应一句就好了。” 还有那么一次,她听见她说道。 “就算是一瞬间,也是好的。” 郑妃突然明白了,秋娘应该是爱着一个人。虽然她自己是从一个侍妾到另一个侍妾,男女间的炽烈之情,只是从戏文之中偶有体会,可自从成为母亲,她便隐隐约约从对十三郎的期许上触类旁通。只是,秋娘的恋人似乎并不是叶帅,也不是可以讨论,可以触碰的内容。 叶帅可知道这件事?他是不是会伤心? 在知道此事的谈话时分,北斗卫早已零散。叶帅的消息隐没在道观之中,仿佛他真的成为了一个潜心研究天地秘密的道人,与世无争,于是这疑问便成了没有答案的无声回音。 不过,郑妃的心里还是安静的—— 毕竟,直到秋妃千里迢迢奔向金陵李锜家中之时,还有一小段时光。 “之后,吴少诚接管了唐州,担任监军之职。” 番外·星霜几度 在郑妃的记忆里,秋娘,或者说秋妃,又一次开始说起旧日故事之时,地上覆了一层厚厚的霜。彼时圣上见天下已平,渐渐地开始喜欢纤秾明丽之词。秋妃本擅此道,可日日弹唱,偶尔也会不堪其苦。郑妃寂静的行宫,反倒成了她的避难之处。静谧的夜里,她远远地避开令人目盲的五色,在一片空白中,哑着嗓子,给她讲那过去的故事。 “之后,吴少诚接管了唐州,担任监军之职。” 在彼时的唐州人看来。这个名为吴少诚的将军无异于一个恶魔,正是他驱使着军队,用雪亮的刀剑屠戮了整个城池,令他们失去了一切。他入得城门那日,秋娘和叶帅站在人群中。跟随着其他人山呼万岁,他俩疑惑地望着马上矮小的幽州军阀,耳边是唐州城人压低声音的窃窃私语。 他们说,名为监军,实则自立为王,背叛朝廷,罔顾君臣之礼……这不跟安禄山一样吗? 叶帅的眼神就这么被这几句话吸引了过去,他微微扭头,这让他在一片跪着低头的人们中显得尤其突出。秋娘发现,一时急了。直起腰来,一伸手就把他的头按了下去。那时的她满脑子只想着叶氏的惨状,生怕叶帅有个万一。 可她没有想到,这一抬头一伸手,全部被一个人看见了。 那个人名叫阳,至于姓曲还是姓屈,如今的秋妃也记得不甚清楚了。他是吴少诚身边的协侍,在翻滚的灰色人浪里,他一眼就看见了这个穿红衣的姑娘。 在秋妃的推测中,之后的几日,这个年轻的军人在执勤和睡眠时都在想入非非。他不断地猜测着偶一见到的红衣女的身份,或许是未出嫁的小家碧玉,或许是她身边那黑衣少年年长些的新娘,这些猜测无法得到证实,但有一点是可以确定的,在阳的心里,烙下了这个姑娘的影子。以致于他在几天后觥筹交错的酒宴中看到她时,一下子竟打翻了酒杯。 那时的秋娘并不在意,她对他笑了笑,这样的事情,她见多了。 作为此时唐州城里最负盛名的歌伎,她有很多机会出席新任监军的宴席。每次宴席,她都盛情地描眉画目,穿上好看的服饰。起初的服饰是薄纱制成的,胴体半隐半露。可她很快发现这样不行,新来的监军对它似乎没有多大的兴趣。于是她改换了头面,将服饰变得华丽而端庄,可吴少诚同样没有变了脸色。更后面的时候,她仿佛跟他赌气,将男装、盛装甚至亵衣就这么穿着。可监军依旧淡淡,没有多在意哪怕半分。 这场无声的战斗最后以她认输告终。她终于明白,并非是她的美丽有所损耗,而是这位监军对宴饮实在不怎么感兴趣。如果不是为了慰劳他手下的将士,他更愿意去处理政事,或者,在灯下读一些书。 按着之前唐州人的说法,此人嗜血如命,杀人不眨眼并以此为乐。然而随着宴饮次数的增多,秋娘与监军逐渐熟稔起来。他是个挺严肃的人,可并不凶,也从没有随意杀人。他沉稳而慎重,照顾部下,却也不许他们在歌伎不同意的情况下乱来。 比起那些动辄疯狂的富豪和官员,他实在是个好人。 名叫阳的军官对他崇拜得五体投地。他把监军视作他的长官,更是视作他的父亲。不止一次,他对秋娘说起监军在极其艰难危急的条件下,仍旧镇静,眉头一皱,计上心来,把来敌弄得服服帖帖。秋娘听着,不时为他弹奏一首故乡的琵琶曲。 监军不爱美人,也不需人侍寝,大部分时间,秋娘就与阳呆在一起,说话,唱曲。那段日子虽然不需再为稻粱谋,她也按时出席每次的宴席。倒不是说对阳有多少深情,而是她深深贪恋这样的氛围。没有高低,没有惶恐,只有漫长的平静,和可以信赖的人。 于是她忽略了叶帅。而叶帅也在监军入城后忙碌起来,不知在做什么。唐州城也在悄悄起了变化,稻米和蔬菜被运了进来,再也没有了饥荒之苦。因为税收减了,商旅们纷纷到此交易,一时间,那些曾经被用在歌伎身上的金钱。也开始有了用武之地。半年下来,城池焕然一新,竟比破城之前还要好几分。 吴少诚的口碑也在变化。曾经是安禄山之流的诋毁之词,如今早已不存在。唐州百姓人人都在心中暗夸自己遇上了好人,只是身份毕竟还是大唐的子民,一时间,到底该偏向哪边,他们也不知道。但朝廷几次出兵攻打唐州,都有人暗中通风报信,给了监军很大的便利。秋娘只当叶帅开始为了自己的生活努力,也就没有在意。 事情的急转直下,来自于李锜使者的拜访。身为盐铁使的李锜,本身就是个八面玲珑,见风使舵之人。吴少诚势力日大,他怎会不来结盟?于是。在一场宴会上,他第一次看见了杜秋娘,听见了琵琶声,以及看见她一身红衣,眼神无论如何都转不开来。 “家里老爷想买这个营妓。出千枚铜钱,监军意下如何?” 借着醉意,李锜的使者垂涎三尺,指着她问道。 旁边的阳死死地拽住了剑柄。 “秋娘?秋娘不是营妓,是良民。”监军捋着胡须。“你得让她自己决定。” 她在心中窃喜,李锜是个垂垂老矣的老汉,家中又多姬妾,她可不想去侍奉于他。即使没有监军的话,她也有借口叶帅需要照顾,满可以不去。李锜大概也不是铁了心,便呵呵笑着,倒着酒移开了话题。 宾主尽欢的一夜,有人的心弦绷紧了。 那个夜晚,她抱着琵琶离去。她不知道,离开营帐的时候,监军对阳使了个眼色。 在营地不远的地方,阳拦住了她。唐州城漆黑温柔的夜色里,他向她倾诉了心中的倾慕和渴望,并且许诺他将用自己能筹措到的所有铜钱,统统地给她。 我不需要赎身啊。秋娘摇头,我并没有寄身之处。 我要让你安定下来。阳说,在这个城里,或者其他的地方,到时你可以不再唱曲。就是个普通妇人,你养鸡鸭也好,养牛羊也好。至于我——我会继续在监军麾下,建功立业,成为一个监军一样的英雄,到时候你妻凭夫贵,就能替我生几个孩子,女孩儿像你,男孩儿像我,我让我们的孩子学读书学写字。然后继续为监军效劳…… 他说得兴起,脸变得绯红起来。秋娘微微有些惊讶,他口中的话,就像从她心里说出来一样。她看着阳的眼睛,试图从中找到一丝激动,就像她注视城墙上的叶帅那时一般。然而她失败了。她的心清澈得像阳此时的眼睛,平静得没有丝毫波纹。 怎么样?阳的呼吸都变得急促,可以吗? 她停顿了一下。然后她微微点头,好。 那一夜她没有回城墙边的草房。等到回去之时天已是大亮,叶帅坐在那里,双眼通红,显然整晚未睡。在他身边,一锅粥已经煮干,里面发黑的残米兀自沸腾。 我昨夜醉了…… 她的话卡在喉咙里,叶帅却轻而易举地转开了话题。 没事的秋姐。他说,再煮吧。 好。秋娘点了点头。她疲惫地靠在城墙边上,你最近好像在忙。 我在做一件大事。叶帅说。 叶姐姐死后,她很久没有听见他用这种口气说话,心中有些欣喜起来,便等着叶帅说下去。可叶帅什么也没说,只是煮好了粥,兀自起身出去了。草屋变得安静下来,她在其中发现一些书信 她的脑海中浮现出阳那双清澈的眼睛,即使一夜过去,她心中对那个年轻的军人依旧没有任何感触——没有爱,没有心疼,以及,也没有愧疚。 是的,愧疚。每当面对叶帅之时,那种深入骨髓、痛苦而折磨的愧疚,在阳那里一点都没有。这对她来说,已经是一种莫大的解脱。 风刮了起来。这已经是唐州的秋天。要起霜了。秋娘看着来来往往的人群,轻轻地闭上了眼睛,哼起了一首她自创的歌—— “劝君莫惜金缕衣,劝君惜取少年时。有花堪折直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 曲调是金陵的民歌。但歌词监军和李锜都很喜欢,对他们来说,这或许是催促他们起兵对抗朝廷隐晦的战鼓。可对她来说,这不过是自我安慰与自我欺骗。 “唉……” 她皱起美丽的眉头,叹了一声。那时的她没有觉察,唐州的风里,带着危险的气息。 番外·破灭之宴 八月流火,临近九月的唐州麦田已经收割完毕,只留下一阵萧索。在又一个月后,监军府的使者前来传信,说要送别盐铁使,今晚大宴。秋娘欣然应诺。那信使也是军中之人,报完信,便嬉笑着凑近秋娘耳边,低声说道,今夜,阳或许要给你一个盛大的礼物。 我知道。她掏出一串钱给他,忍不住笑,我知道。 使者走了,秋娘走到榻前,开始梳妆打扮。她的头发很长,直铺到地上,尾端却已有些发黄。她想稍稍梳理一下,便打开妆匣,要从里面取出那把旧的玉梳来。可她的手伸过去,妆匣里面空空荡荡,她这才想起,玉梳已被她赠给了阳,作为未来共同生活的信物。 她的手摸了个空,白玉般的手指徒劳地碰触着已划出木刺的妆匣底。叶帅就在这时走进来。他经过她,轻声说道,秋姐你真美。 那一刻她的心动了一下。木刺划过手指,刺出了小小的鲜红血珠。 为什么这么说?她低声喃喃。 疼痛令她从虚无的关于未来的梦中回到现实,这个一直身为她小厮的少年沉默寡言,很少会直接了当地赞美。 很快秋姐会知道。叶帅神秘莫测地笑了笑。很快。 事出反常,她心底涌起一股不好的预感。她很想继续追问,但她已经没有时间了。远处营帐里的号角呜呜地响着。那是吴少诚麾下的士兵操练归来。这些日子里朝廷的军队打了过来,兵力强劲,军士们日日枕戈待旦,争分夺秒。她飞快地取出胭脂花钿,开始装扮起来。 今夜需要穿什么样的衣服?她犹豫许久,最终选择了那一条鲜艳的红色襦裙。 许多年后,身在掖庭的杜秋娘想起来,这件事简直是鬼使神差。 一个时辰后她来到了监军府,身为当红的歌伎,她有资格也有理由姗姗来迟。在她手捧琵琶,仪态万方地走进厅堂之时,见到的却是一片空落。属于吴少诚的这一边坐得满满,而在对面,属于李锜的一侧,空无一人。 前来助兴的舞姬和歌伎们倍感无趣,却也不敢吱声。只是各自跪坐在空荡荡的桌榻旁,如同零落的花卉。吴少诚坐在上方,眉头紧皱。在他的面前,是一副铺开的地图,上面零落地画着圈,都是朱笔描绘的,红得触目惊心。 这些日子和兵士们厮混,那地图秋娘多少也懂得。她精心描绘的美目低头一看,便略微知道了吴少诚的意思。监军意图与李锜结盟,将金陵与唐州间的城池逐一吞并,最后连成一线。想到此处,秋娘的心不由自主地微微颤抖,待到成功之后,他们打算做什么? 答案毫无疑问。就和唐州城民最初猜想的一样,这两位雄霸一方的节度使,两条巨龙一般的力量汇聚之后,所行的,想必就是那“安禄山之事”,向着远处的长安挥动起战戈。而这样一来……秋娘抬头四望,眼前的景致,就多少能猜透几分。 李锜是个狡黠的人,不止一次,监军说他是滑溜溜的鳝鱼,在两方之间灵巧地摇摆。这样的墙头草,要他信定一个人,本来就难。更何况是彻底举起叛逆大旗。他的使者想必也揣摩清楚了他的心思,借故拖延着,迟迟不来。 怎么办?只有等待。 秋娘猜到了前因,便微微屈身,向监军道了个万福,坐到一旁去了。过了一会,一个高大的侍卫走进来,对她说道,杜娘子,外面有人找你。 是谁?秋娘蹙眉,这样的时候…… 说是你的义弟,叫叶帅。侍卫道,他说是十万火急的大事。 秋娘站起来。直到这时,阳才终于抬起头,给了她一个灿烂的笑脸。秋娘对他点了点头,然后往外走去。今夜的宴会太过于重大,而气氛又太过于严肃,秋娘绷紧了肩膀往前走,她看见大堂之中,多了两个面生的女子,似乎是新来的歌伎。 她们是那么小,不过十三四岁的年纪,虽然跪坐着。可依旧睁大眼睛看大堂中富丽堂皇的一切,黝黑的眼睛宛若刚刚破壳而出的鸟儿。秋娘在其中看见了自己的倒影,有那么一瞬间,她想起了当年小心缩在叶氏身边的自己。 这突如其来的回忆仿佛是某种预兆。等她来到监军府外,发现那里空无一人。叶帅不在那里,不仅如此,门外甚至连平日的守军和侍卫都没有,巨大的府门如巨兽的嘴,大张着,显得分外凄凉可怖。秋娘哑然失笑,不知是不是阳的谋划,给她开了个如此大的玩笑。然而她的笑容很快凝固到脸上,曾经被压制住的那股不祥预感喷涌而出,令她从头顶凉到脚底。 有刺客—— 凄厉的声音从大堂内传来,秋娘闻到一股细微的烧焦味道。 亮黄色的火光之中,她浑身一抖,快步地奔跑起来。 她狂奔之时发生的事情她在很久之后才终于得知。在她出了门后,一队衣着华丽神色肃穆的队伍悄无声息地走进了尚未开始的夜宴。在场的人都以为是李锜使者的先遣官,于是起身相迎。然而在第一位官员带着笑容走近他们之时,一把雪亮的剑贯穿了他的胸膛。 寒暄和劝酒之声在一瞬间静了下来。可怕到沉重的寂静里,有一个侍卫喊出了声。 你——你是那个秋—— 话音未落,一把刀自背后刺入了他的胸膛,伴随着“噗嗤”一声。那是那个新来的歌伎,血溅到女孩子的脸上。她乌黑的眼珠中流露出胜利的喜悦。受死吧!吴贼!她高声地喊道。几乎是同时,那个被侍卫指认出的年轻人伸手掀开了自己的华服,在那身黑衣下,他拔出了长剑,一把砍断了旁边燃着蜡烛的灯柱。灯柱倒下了,被砍断的上半截飞起来,精确地击中了屋顶的那盏巨大的琉璃灯。在其他歌伎的尖叫声中,灯坠落在地,被摔碎成千万盏碎片。 这个时候秋娘还在跑着,沿途的灯笼被熄灭了,她的脚步跌跌撞撞。惊恐令她思绪纷飞,她几乎是一瞬间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朝廷对唐州久攻不下,便派出不少细作,潜入城中,进行策反。他们在城中暗中聚集一队人马,随时准备对施以暗杀与破坏。监军早有预料,便加以提防,但今夜,李锜的迟迟不来却让他们有了可乘之机。 化妆成使者的刺客们长驱直入,他们的眼神燃着欲望的火焰。 府内大堂之中,近侍们肩并着肩站着,将吴少诚围了起来。他们身上都穿着精钢打制的铁甲,刺客们的匕首和长剑都难以刺入。阳也在其中,他挡在吴少诚的最前面。高声地喊着监军快走。但这个幽州军阀在此时显出了他的枭雄一面,他立在大堂之上,沉声说道,不,我不会走。 长官的坚定让在场的兵士士气大振,然而刺客们也并未因此示弱,他们早有准备地在大堂四周燃起湿柴,熊熊的黑烟腾起,令外间之人无法进入。就这样,在近乎封闭的环境之中,两队人马在黑暗之中以命相博,血腥味混杂,一如多年前城破的那个夜晚。阳虽然年纪不大,他已在监军身边随侍多年,眼下的场景并不比真正的战场那般令人可怖。如同任何一个熟练的兵士一样,他在一片混乱中握紧了剑。 在某一个时刻。年轻的军人和同样年轻的黑衣刺客在黑暗中对上了眼神。命运就是如此可笑,在此之前,他们在秋娘的话语中无数次听见彼此的名字。可在这样的时刻,他们才终于第一次见面。阳也好,叶帅也好,并没有发现对面人的身份。 械斗就这样悄无声息地开始。叶帅的剑和阳的长戈在黑暗中碰撞出火星。和叶帅之后经过更多凶险的战斗相比,这场战斗可说是十分无趣。阳凭着高台的地利与同僚的相助,一次又一次地挡住了叶帅的攻击。很快,即使是傻子都看得出来,直接而正面的进攻无济于事。然而黑衣刺客却不屈不挠地,一次又一次冲击,挥舞着长剑。 阳和周围的兵士一样,心中充满了可笑的愉悦。他们心道这所谓的刺客团大概不过是唐州城里屠狗之辈,一群乌合之众,没有战略,只会蛮干。现在监军这边占了上风,再过不久,胜利就属于他们。他们并不知道,对面黑衣刺客的心里,想的却是同样的事情。 秋娘从大门的缝隙里挤了进来,黑烟呛得她连连咳嗽。此时月亮已经升起了,皎洁的月光照进大堂,秋娘第一眼就看见了大堂正中的叶帅,看见他嘴角露出一丝诡异莫测的笑。 是时候了!黑衣的刺客大喊一声。快! 一道银亮的光划过高台,一个兵士应声倒地。阳和其他人还未弄清这声惨叫来自哪个兄弟,另一道银亮的光已逼近而来,如同轻巧的蛇,穿过遍身铁甲的侍卫,直套到吴少诚的脖颈之上,然后用力一扯。这枭雄般的监军还未来得及变一变脸色,就被狼狈地拖倒在地。直到这时。阳与其他兵士才发现那银光来自何处,那是一个躲在帘幕后的少女。 她在宴席中负责跳水袖舞,混乱开始她一直躲在帷幕之后。并不是没有人看见她,可她一身青衣,抱着琵琶,楚楚可怜地发着抖。她是那么弱小,弱小到所有人看见了却没在意她,弱小到她可以毫无顾忌地伸出毒牙。 她把琵琶弦当做她的水袖。给了那吴少诚一击。 这一下并不致命,但足以扰乱兵士们铜墙铁壁般的守卫。原本肩挽肩站着的他们瞬间乱了,有人操起长戈去砍那虚空中的琵琶弦,有人扑过去想要制住那青衣少女,有人踉跄地躲避,还有人,试图扶起倒在地上的监军。 这个人就是阳。对于他来说,这如父如师的长官性命比世间的任何事情都要重要。重要得足以让他忘记自己身在杀场之中,他的后背与脖颈在没有丝毫防备的情况下尽数袒露,而在他的身后,黑衣刺客目光炯炯。 叶帅拔出了长剑,锐利的尖端刺向阳的背心。秋妃隔着清冷的月光看到了一切,她撕心裂肺地喊出了声。时至今日,她已经忘记自己喊出的是什么,但她知道叶帅听见了。他的手抖了一下,剑歪了,擦着阳的身体掠了过去,擦过他的盔甲,撕破了他内里的布袍,只在他无伤要害的地方,划下了一道血痕。 阳猛地一惊,他将刚刚扶起的监军推向他的弟兄,回过头,愤怒地瞪着黑衣刺客。叶帅顿了顿,赶紧后撤,在黑暗之中摆出了防备的姿势。 秋娘的担心蓦地转换了方向。她用不输于刚才的声音喊着别打了他是叶帅一类的话,然而阳却没听见,或者听见了,士兵的职责和尊严让他装作听不见。他举起长戈,向叶帅逼过来。叶帅在向后退着。面对训练有素的士兵,一个孤身的刺客显然处于下风。 面对这必有一败的战斗,秋娘心中迫不及待地想要阻止。然而她的小腿此刻变得分外沉重。即使用上十分力气,也动弹不得。有一个不知哪方的人在她面前被杀害了,血喷溅出来,溅在她红色的襦裙上,初时还带着腥味的温度,以极快的速度凉了下去。 走开。她听见有人在她耳边粗声喊道,走开! 然后一只巨手按在她的肩膀上,用力一推。秋娘就这么轻飘飘地,被推倒在了一遍。冰冷的地板撞上她的腰,一阵生疼。她抬起头,一枚羽箭从她头顶飞过,准确地掠过大半个宴会大厅,精确地贯穿了高台上的一个人。是那个舞动琵琶弦的青衣少女。 羽箭之后,大队人马鱼贯穿过那狭小的缝隙尽数赶来。那不是兵士,那是唐州最普通的城民。他们自发地赶来,来救出他们的监军。 刺客们显然没有料到这种情况。阵脚大乱。兵士们见状大喜,趁胜追击。 秋娘歪在一边,歪在大堂漆黑的小角落里,动弹不得。眼前的杀戮比刚才还要可怕,惨叫声连绵不绝,让她感到了当年唐州城破般的恐惧。她捂住了耳朵,却不敢闭上眼睛。她瞪大了那一双妆彩已一团混乱的美目,注视着远远的高台。 青衣琵琶女被箭射中,但她兀自还绷紧手中的弦线。羽箭并未停歇,一枚接一枚地朝她射去,每一枚箭正中她的身体,她都会往后仰一下,宛若一个可怜的草靶。不过片刻间,她的胸前已被数十枚箭射中,宛若一只刺猬。 她很疼。但是她在笑。 突然之间,她松开了方才死死握住的琴弦,停顿片刻,以一副舞蹈之姿举起了手臂。她的左手握着一个竹筒,右手握着一枚石头。她的手微微一倾,竹筒中滑腻的黑色液体缓缓流出,流到箭柄之上。几乎是同时,右手的火石,溅起火星。 火油!是火油!糟了!糟了! 兵士们慌张地喊起来,又一次将吴少诚团团围住。 木头噼啪作响的声音伴随这带着热度的烧焦糊味,不能动弹的少女就这样看着自己胸前燃起熊熊的火焰,然后她抬起头,对着台下喊了一声。她的脸庞被火光照亮了,她的眼神满足而坚定。宛若真正的飞天之女 秋娘听不见她的声音。但她知道,她说的是,快走。 黑衣刺客就在这时飞速地行动了。他快速如一道黑影,从隐匿的黑暗中狂奔出来,撞碎窗框,一跃而出。几乎所有人的注意力,一个人跟在他的后面,也跑了出去。 秋娘“腾”地一下子站了起来,无力的小腿在突然之间有了力气。 追出去的是阳。那牵动她心弦的生死之局,还在继续。 番外·生死之局 在赶来的唐州城民围攻下,刺客团伙很快被击溃。主力之人大多与青衣琵琶女那样选择了自尽,剩余之人不是为钱临时而来的帮手,就是彻底丧失了斗志一般,萎靡在地。 骗我。其中一人口中喃喃,整个唐州都在骗我。 没有用上酷刑,吴少诚手下的兵士们很快地撬开了刺客们的嘴巴。他们大多是在破城之战中失去至亲之人,这是一场轰轰烈烈却再普通不过的复仇。只是他们都没有想到,此时唐州城的民心,向着的已不是遥不可及的大唐皇朝,而是眼前能带来饱足与平安的监军。 监军能平安而退,显是因为英明神武,有神灵庇佑,民心所向,无人可伤。 惊魂甫定的幕僚们匆匆赶来,围在吴少诚的身边说着吉利话。死里逃生的监军任近侍们手忙脚乱地解开绕在他脖颈的琵琶弦,满是黑灰的脸面无表情。站在不远处的兵士们不由得绷紧了肩膀,他们注意到。监军的浓眉紧紧地蹙了起来。这说明着,他很不高兴。 兵士们默默在心中做好了准备,虽然这一回他们是奉命离开即将宴会的大堂,可出了此等大事,就算被监军责罚打骂,也是应该的。但是立在高台上的枭雄只是对着清冷的月亮。长长地叹了口气,口里喃喃地说着四个字,时不再来啊,时不再来。 他的预言很快得到应验。在一片释然的安静平和之中,有斥候急急来报,说李锜的使者得知了刺客之事,决定连夜启程回到金陵。幕僚们愤愤地说这实在不像作客的礼仪,可这话说出口来,他们自己也没十分的底气。高台上的监军疲惫地摆了摆手,说,随他去吧,他本来就不想与我们联合。没有刺客。也会有其他的由头。 然而话说完,吴少诚自己跌坐在已是支离破碎的椅榻之上。 他满脸不甘,呼出了一口悠长的叹息,仿若多年前的魏武帝。 窗外月光冰冷,秋日的芒草在冷风中摇晃,无依无靠。而秋娘就在这一片芒草中摸索着行走,监军府的大堂越来越远,那焦糊和血腥的味道也渐渐远去,一股带着泥土的水汽涌进她的鼻腔,还有一丝植物的清香。一大片芒草被压倒在地,而另一片芒草则被拦腰斩断,一切都在说明着,这里曾有一场激烈的争斗。 她的心砰砰地跳了起来。 “叶帅——”她轻声喊,“阳——” 没有回应。至少芒草丛中没有。她顺着草间被踩踏过的痕迹继续向前,一步,两步,直到了草丛的尽头。在那里,是监军府后的湖。隔着摇晃的芒草,她看见湖的正中站了一个人。水几乎到了他的腰间,他站在那里,一动也不动。 秋娘的心在一瞬间狂跳起来,她什么也顾不上,一脚踏进了湖中。湖水的冰冷劈进她的身体,湖底胶着多年的水草和淤泥变成一双双手臂,它们缠住她,缚住她,用听不见的声音高声大喊“不要去”。这一切在秋娘的麻木面前都变成了无效,深一脚浅一脚,她跌跌撞撞.来到了那个人影前面. 水淹没了她的腰部。她仿佛悬浮在另一个世界中。 那人回过头来。她看到了他的脸。那是月光下城墙上的一瞥。那是叶帅。 他的黑衣已被血和水浸得湿透,豁口的剑握在手中,仿佛已经与他连成一体。他张开嘴,想说话,可呼出来却是丝丝缕缕的白气。白气之下,秋娘在一瞬间明白过来,她的胸口仿佛被揉成一团般紧缩而疼痛,可她的眼睛。却情不自禁地看着叶帅的剑尖。 剑尖所指,一个人双目圆睁,浮在水面。数十枚铜钱漂浮在他的身侧,宛如一朵一朵的小小浮萍。眨眼之间,有几枚已经下沉不见了,仿佛稍纵即逝,梦幻泡影。 阳——他已经死了。他的胸口到腹部被长剑划开一条无法合拢的长缝,温热的血混杂着冰冷的水,正咕噜咕噜地涌出来。在那伤口的正中,卧着一枚玉做的梳子。它躺在伤口之上,就像静静地躺在秋娘红色的木匣底。 叶帅。秋娘声音沙哑,你…… 秋姐,叶帅带着哭腔的声音说着他已经知道了一切,秋姐。 秋娘没有动。阳的眼睛已经失去了所有的神采,往日之后,那热烈的注视将只存在于她的记忆中。她深深地吸了口气,然后听见远处深深的芒草丛中传来几声呵斥。 是在这里!往这边跑了! 那是监军手下的兵士。秋娘几乎在一瞬间辨认出了他们的声音。近乎本能地她抓住叶帅的手腕,她说。跑,快走,你不能被他们抓住。 还能往哪里去呢?叶帅喃喃地说道,能往哪儿去呢? 秋娘没有时间也没有心思理解叶帅此时绝望的感叹,她抓住他的手腕,近乎是把他拖着往前走。风掩盖了踩水的哗哗声,他们越过另外半面深蓝色的湖泊,翻过监军府的矮墙,来到了外面唐州的暗巷。这一夜的唐州灯火通明,全城都在搜捕刺客,秋娘和叶帅只要出现在城里任何一个有人的地方,等待他们的将是天罗之网。 同样是这一夜,李锜的使者们驾着大车,匆匆地离开唐州城。车上他们遗憾地谈论着那场本该赶赴又被刺客阻挠的宴会,谈论着那一场可能颠覆朝廷又突然破碎的结盟,在经过一条不起眼的暗巷时,为首的马车突然停住。因为一个红衣女子冲了出来,拦在了车前。她用略带沙哑却依旧好听的声音说道。叫你们领头的人出来,我是杜秋娘。 为首的使者从马车走了出来,他看着眼前的女子,眼神如同看着任何一个爱慕钱财和虚荣的歌伎。你当真愿意跟我们回金陵吗?他带着暧昧和同情的笑微微摇头,告诉你,李大人可并不好伺候。 小女不在乎。杜秋愿此生为盐铁使效犬马之劳。 她脸上娇媚地笑着,心中却平静,甚至空白。远来的使者大概也没想到一个美丽的歌伎与她发愣的小厮与方才的刺杀有什么关系,他们一边有些猥琐地谈论那句“犬马之劳”,一边放他们上了后一辆空车。在天色逐渐亮起时,秋娘与叶帅坐在车里,近乎是大摇大摆地。远离了唐州城,目的地是千里之外的金陵。 叶帅一直坐在车的一角,动也不动。直到明亮的天光漏了进来,秋娘才看清。他神情木讷地用双臂抱着双腿,嘴里咬着手上的缠布,黑色的衣服上,是尚未干透的血痕。有好几次,秋娘鼓起勇气想问到底发生了什么事,然而眼前落拓的模样让她不知从何处开口。 马车停下了。那是经过关卡,要交换文书。漫长的等待后,蹬的一声,马车再次启程。一阵风吹过,帘子吹开一条缝,秋娘看见城门一闪而过。这座包含了爱恨情仇的城,如今被她远远地抛在身后,展开在她眼前的只有茫茫的生存和死亡,她长叹了一口气。 “此去之后,我会成为李锜的侍妾。”她顿了顿。“侍妾,跟歌伎不一样的。” 叶帅睁大了眼睛。他明白了她的话中深意。 “还有什么要说的么?”她不知为何眼中有了泪水,“还有么?” “秋姐。”叶帅突然小小声地说道,“秋姐,我……我……” 他缓缓地说出两个字。 “我冷。” 他的眼睛那么悲伤,却又那么亮。那么好看,还那么的……孤独。 她一瞬间想起了多年前的唐州,那个繁花如锦之地,那个拎着木桶等她的孩子。 如今什么都没有,什么也不存在。 秋娘伸出手,把叶帅揽在怀里。他是真的冷的。浑身冰凉。寒气透过他厚实的男人的脊背,一点一点地传到她的手她的身体。她感觉到自己热起来,但这种热度却不包含任何的情欲。此时此刻他们之间的关系是如此的复杂,是姐弟,是曾经暧昧的情人,是互相背负血债的仇人,是辗转碰撞的飞蓬,也是茫茫天地间彼此唯一的依靠。 除了抱在一起,她不知该做什么。 这世间没有其他的任何举动,能完成其中的歉意、原谅与告别。 快到正午的时候他们分开了。秋姐当然不愿为使者表演才艺,于是便推说旅途中无法梳洗打扮,待到达金陵之后再悉数表现。使者虽然不愿,但想到这将来或许会是主子的女人,便也不敢强求。 之后的时间,叶帅断断续续把刺杀的经过说了,无非是朝廷的探子潜入唐州城,寻找那些有仇恨却又有能力的唐州青年,意图诱惑他们刺杀吴少诚。在此之中,唯一的姐姐丧命于破城之战,又有谋略的叶帅,自然成为他们的目标。 “你就这么答应了他们?”秋娘说,“你不会那么傻。” “他们跟我说,吴少诚背离民心,抵抗朝廷。得到唐州也是名不正言不顺,人人得而诛之。”叶帅顿了顿,“所以,我们并没有想到最后的场面。” “……”秋娘沉默了,她想那些朝廷探子说得也错也没错。监军确实是王朝的臣子却又夺取了王朝的权利,但是他获得了民心,但是叶帅显然误解了她的沉默。 “我懂,我都懂……”他仿佛痛苦般地蜷缩起来,“实际上,还是因为我想出头,我想成为一个英雄……我想保护你,秋姐。我不想你过这样的生活!死也不想!” 秋娘突然不懂了,她不知道男孩子……男人们为什么总是如此迫不及待地要争夺天下,要成为什么英雄,要那么心急火燎地出人头地。叶帅如此,阳如此,甚至监军也是如此。而且明明他们都说过,这么做是为了保护她,为了让她过上平稳的生活。可实在太讽刺了,正是因为他们如此努力如此拼命,他们期望她得到的一切就此毁于一旦。 许多年后,当已经是秋妃的秋娘与郑妃在微凉的台阶上说起这件事的结尾,不由得叹了一声又一声。接下来的事情便与郑妃的记忆连接而上,红衣的女子首如飞蓬,带着高傲的义弟,以绝色之姿入了李锜门中,暂时远离了唐州的混乱与风烟。 故事到这里本该结束,然而秋妃不经意间说起的一个细节却让郑妃永生难忘。她说有一段日子叶帅在马车上不时地咬牙切齿,嘴里说着,可恶,这虚伪的朝…… 这隐晦的抱怨在车到金陵时宣告中止,从此他成为她身边忠实的守护者,再没有过越矩之举。于是秋妃也没放在心上,然而在郑妃心里,那层狐疑却越来越深起来。 毫无疑问,叶帅憎恨着朝廷,那么在后来的岁月中,他为什么会成为太子的侍卫? 而那早逝的太子与他遭遇的残酷刑罚又有什么关系? 这是秋妃也不知道的事,郑妃无法知晓答案。 番外·秋妃之梦 元和十五年。元月庚子次日。 “秋娘,秋娘……” 杜秋娘,也是银刀,刚刚在墙头将芦花儿放飞,背后就传来急切的声音。 回头一看,那是郑妃。郑月筝。 “你怎么在这?”秋妃皱起眉头,“忱皇子呢?” “和宋尚宫在一起。我便放心赶来了。” 郑月筝长长地叹口气,然后她小心地凑到耳边:“听说,是叶帅救的你?” “嗯。” 秋妃淡淡道,这元月庚子一日。 她一直呆在宫中。对杜秋娘经历的许多,只在传言中听闻。 “那便好了,那便好了。千里迢迢,终究还是来到你身边……” 郑妃神采飞扬,虽然她也快到中年,可脸上却依旧带着少女般的神采。杜秋娘顿了顿,她花了好一段时间才想起,一直以来,她都在给郑月筝编故事。 什么抢夺了叶帅姐姐的地位,什么吴少诚身边一个叫阳的少年,什么她和叶帅有旧。 这一切,不过是子虚乌有。都不存在 回忆起来,她和叶帅的故事其实十分简单,无非是多年前,解散了使团、放走了妹妹的她,试图想办法在大唐生存下去。她流落了很久,在河边发现了一个死去的歌伎。于是她趴去了她的衣服。拿走了她的名牒,从此成为了这个死去“杜秋娘”。 而这一切,都被一个路过的少年看在了眼里。 那不是别人,正是叶帅。 他从河边的山坡跳下来,扛着木剑,笑着说道:“嘿。我看见你了。” 就在她举起刀意图反抗的时候,他将手一摊:“你定有苦衷,我不会告诉任何人。” 接下来的事情几乎顺理成章,她是抛弃了族人的女子。而他是被家族转卖的少年,他们身边都有许多人,却都无依无靠。之后她以歌伎之身投靠李锜,表面上是侍妾,实际上是成为他身边的杀手,而叶帅同样也成为李锜的属下。偶尔与她搭档,行些暗杀之事。 “有时候。我觉得我们是世间彼此唯一的依靠。” 在一次刺杀之后,叶帅站在一片血泊中。对她说道。 “我也如此觉得。” “听着,若我们以后分开,你遇到什么危难,我一定不顾一切,前去救你。” 那时她还年轻,还是杜秋娘,也还是银刀。她在黑暗中微微眯起眼睛,想着他的话语。 “好啊。如果你遇到危难,我也一样。” “那我们便约定好了。” 叶帅说着,二人转身击掌。 接下来的一切不能如他们想象,李锜被伏诛。她以妃子的身份救下叶帅,本以为能赋予他难得的自由,可正因此,让他遇见了太子李宁,成为了北斗卫中一员,这成就了叶帅,也……也让他受尽了苦楚。 为了这一句诺言,她选择入宫成为妃子。 而叶帅,也为了一句诺言,在多年之后,重新回来,把她从一日局中救出。 这算是什么?男女之情的爱语,还是朋友之间的义气。亦或是搭档间的性命相交? 不,都不是,银刀知道,那是承诺,知己间的承诺。 这样想着,她扭头看向郑月筝,她太过于单纯,也太过于天真,当然,更重要的是,若不讲出这一整套的故事,她一定会泄露自己的身份,也一定没法在这深宫中呆下去。 可时间久了,她将这故事编得越发圆满动人,甚至连自己都有些相信了。 这个美梦,到底是给予郑月筝,还是给予她自己的呢? 银刀也有些想不明白。 可世间有些事,还是不明白才好的。 这样想着,她笑道:“圣上或许醒了,我们请陈公公引路,去看看他吧。” 两位女子并肩走着,一个满心平静,另一个则有些欢喜。 她们并不知道,在圣上的寝宫里,等待着她们的,将是什么…… 《一日局》无错章节将持续在完结屋小说网更新,站内无任何广告,还请大家收藏和推荐完结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