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世悟空》 第一章缘起 那得从五百年前说起。 话说那齐天大圣孙悟空,在大闹天宫的时候,被如来佛祖压在了五行山下。 那座山重重地压在了孙悟空的身上,犹如千万斤重,即便孙猴子有通天本领,七十二变,也丝毫动弹不得。到那时,孙悟空才醒悟人外有人,山外有山之道理。 “如来老儿!等俺老孙哪天出来了,必找你好好再算这一账!”孙悟空从被压在山下的那一天起,就恨得牙痒痒,发此誓言。 它心中明白,要从五行山中脱困,就得摘掉山上那一道符咒。正是那道咒语,施了千万斤的重量,使他动弹不得。 只要有人能撕掉那符咒……孙悟空将希望寄托在凡人身上。只可惜这五行山地处偏僻,荒无人烟,哪有什么人会到这鸟不拉屎的地方来呢?孙悟空便等啊等,十年过去了,山上长出了小树苗,植被也开始蔓延。五十年过去了,当年的小树苗长高了,山上放眼望去皆是一片葱绿。然后,一百年过去了,这五行山已经成一座被参天大树覆盖的茂密山林。 经历了这么多个春夏秋冬,孙悟空却没能等来一个凡人。只是偶尔,会跑来兔子或者狐狸等小动物,在它身边觅食。它喊它们,这些小畜生也只是抬了抬头,然后受到惊吓般,一蹦一跳地逃走了。它们始终道行太浅,若是只妖,那该多好。 直到有一天,孙悟空正在睡觉,忽然听见声响。一看,竟是一头黑不溜秋的野猪在拱果子树吃。 它喊:“野猪,你是猪,还是妖?” 只见那野猪转过来看它一眼,眼中却是不屑,又继续拱那棵果树。熟透的果子从树上掉了下来,野猪便狼吞虎咽起来。这畜生吃得好不欢喜,待吃足了,它还蹲在树下,拉了一泡稀屎。一股臭味传来,孙悟空气得破口大骂道:“什么臭猪,竟然敢在俺齐天大圣面前如此污秽?” 却不料,那野猪转过来,慢慢地走到孙悟空的面前,开口就是人话了: “哦?你就是那一百多年前大闹天宫的齐天大圣?” 孙悟空一听,也是惊讶:“你这头猪,竟然是妖?” 只有妖,才会说话。 野猪精长着獠牙的嘴里发出响亮的笑声:“我乃西梁山大仙,今天云游,路过此地,不料却遇见你这猴精。” 对方既然是妖,孙悟空也不顾忌了:“知道是我老孙,还不乖乖拜服?我可饶你一命!” “嗤!”野猪精冷哼一声,突然在原地转了一圈,就变化成人。那是一个身强力壮的小伙子,长着一身黝黑的皮肤,头发散乱如草,还披着黑披风,身上带着一股野猪的臭味。孙悟空料这妖怪只有百多年的修行,跟它齐天大圣是无法相比的。 却见这野猪精走到孙悟空跟前,又是大笑:“猴精啊猴精!你倒以为你还是那大闹天宫的齐天大圣吗?我等妖界早就得知,你孙猴子已经被如来佛祖制服,压在山下,求生不得求死不能!你竟敢在本大仙面前猖狂?若惹怒了我,定叫你叫苦求饶!” 孙悟空气得痒痒,猴毛都耸起来了。它本欲遇见小妖,便叫小妖取掉山上的符咒,却不料这厮野猪精却嚣张如此,倒是断了它的念想。要不是它被压在这五行山下,孙悟空必然抽出那如意金箍棒,一棒打死这该死的野猪精。 真是虎落平阳被犬欺啊!孙悟空心中升起一阵悲凉。 此时,这野猪精已经来到它身前,瞄了瞄它,又抬头瞄了瞄山上,忽然恍然大悟:“原来,镇住你的,是那一道符咒啊。” 孙悟空怒道:“小妖!别得意!有本事撕下那符咒,跟我一决高下!” 它使的是激将法,那野猪精却不上当,哈哈大笑:“猴精啊猴精,你想我摘掉那符咒?我偏不摘,我不但不摘,我还不让别人摘了去!” 孙悟空正想说,你有何能耐,不让别人摘了去?却见那野猪精口中念念有词,突然双手一指,顿时便见山上飞石挪动,荆棘遍布,好好一片山野愣是变得崎岖难行。野猪精回头笑道:“我就让这地方人畜难行,看还有谁能来替你摘掉那山上的符咒。” 孙悟空气得火冒金星:“你这厮,实在可恶,若不是本大圣落难,哪容得你这小妖在此放肆!” “哼!猴精,想要找我报仇,记得西梁山大仙正是我!” 野猪精哈哈大笑,转身便乘云架雾般离开了。 剩下孙悟空看着这变得无比崎岖的五行山,一时愁眉苦脸。 打那以后,这山上果真连小动物也靠近不得了。 眼前的果树开花了又结果,果子掉落一茬又一茬,不知又过了多少年,孙大圣的脑袋上都快长草了,也不见一个凡人到来。甚至,这破地方连一只鸟儿也懒得驻足。孙悟空以为这日子就得这样过下去了,年复一年,日复一日,不知何时才是个尽头。 直到有一天,他远远便听见远处传来一阵笛声。那笛声何其悠扬婉转,如人间仙曲。它朝孙悟空的方位越来越近,越来越近。孙悟空快两百年没听过这么美妙的声音了,千百个日子里,它能听见的,只有呼啸的北风,又或者滂沱的雨声。这笛声,感动得它想哭。 远远的,它便看见远处出现一个牧童骑在牛背上。那头水牛慢悠悠地朝这边走来,牧童坐在它的背上,甚是稳当。眼看那水牛越来越近,忽而,它停了下来,停在一棵柿子树前。牧童小心翼翼地从牛背上站了起来,伸手便摘下一只垂在树枝上的柿子。柿子熟透了,一捏便渗出扑鼻的果香。牧童正想好好品尝,却不料哪里传来的喊声:“小孩!小孩!” 牧童吓了一跳,那柿子从手中抖落,落在堆满腐烂落叶的泥土之上。 “可惜了……”牧童盯着那只柿子,脸上甚是惋惜之情。 此时,他又听闻那喊声传来:“小孩!小孩!” 他循声望去,却只闻人声,不见人影。牧童不敢向前,他从未来过此山,生怕遇见了吃人的妖怪。但他又没有急忙离去,皆因那声音听起来颇为急切,像在求救一般。 暂且看看,是咋回事。牧童心中暗忖,便问道:“是……是何人?!” 话音刚落,那孙悟空又喊道:“小孩,来这边,俺老孙在这儿呢!” 牧童踌躇片刻,也就寻了过去。他当然害怕遇着妖怪,但本着一颗救人的心,他还是驱着水牛向前去了。 见牧童走过来,孙悟空心中甚喜。它在这山下被压了两百年,总算有了翻身的机会。 “小孩,过来!过来!”它迫不及待地喊道。 那牧童走近了一看,却是一惊:但见一只人模猴样的家伙藏在一个窟窿洞里,只露出半颗脑袋,正在招呼他过去。牧童手中拿着竹笛,脸色略显惶恐,脚步却鬼使神差地被引了过去,仿佛有一股法力在引着他。 好不容易,他来到了这猴精的跟前。 “你……你是不是妖怪!”牧童指着孙悟空,脸上冒出大颗冷汗。心里有些后悔没有一走了之。 孙悟空愣是没敢吓走他,好声好气说道:“小孩莫怕。俺老孙是两百年前大闹天宫的齐天大圣。” “齐天大圣?那是什么?”牧童只是一界凡夫俗子,哪曾听说过这齐天大圣的威名。想想也是,齐天大圣这名号已经在天界凡间销声匿迹两百多年了,别说一个普通的凡人,即便是有点道行的妖怪,恐怕见了它孙大圣,也认不出它来。 一想到这儿,孙悟空心中也是满腔悲怆。想它齐天大圣当年是如何英名显赫,天界无仙不知,凡间无妖不晓,没料到自从被佛祖压在这五行山下,它便如同落入了万年的囚笼,永无翻身之日。 不过,现在好了,只要这小牧童肯帮它一个忙,它必定会挣脱这大山的桎梏,再穿上那一身紫冠金甲,便回它的花果山,当它的美猴王。 “小孩,你可否帮老孙一忙?”孙悟空恳求道。要不是身体被五行山死死压住,它一定会五体投地,给一个凡人跪地。 见它语气恳切,小牧童也心生慈悲,便道:“猴爷爷,你要我帮什么忙?” 之所以称它为猴爷爷,是因为它自称活了两百多年。实际上,孙悟空是天地所孕育的石猴,寿命何止两百多年,但这小牧童哪懂得这么多,他想他家里的老爷爷也就活了70多岁,而这猴子还是两百多年前的齐天大圣,他自然尊称它一句猴爷爷。 孙悟空心念这小牧童也是心地善良的好人,便说道:“小孩,你朝上面看。能否看到一道符咒?” 牧童便抬起头,张眼眺望,果真看到一道灵符贴在山巅的那一块大石头上,随着风,微微飘扬。 孙悟空问道:“小孩,你上去帮我把灵符给摘掉。” 牧童想着这石头山上去得多艰难啊!可是,既然他答应了这猴妖,他也只有硬着头皮爬了上去。可怜这小小牧童千辛万苦爬到那山巅的大石头,却死活够不着那道灵符。他想了个法子,拿根树枝去撩。这回倒是能够着了,却死活撕不下来。 累得气喘吁吁的,牧童放弃了,又爬了下来。 他回到孙悟空跟前,叉着腰,一边擦汗一边说:“不是我不想把它弄下来,实在不知道它怎么黏得那么牢。我弄不下来!” 孙悟空也没责怪他。大家想啊,这灵符乃是如来佛祖粘上去的,没有点道行的人,岂能轻易就弄掉? 也罢了。 “那我可帮不了你了。”小牧童捡起竹笛,插回腰间,吆喝着他的水牛正要走。忽闻孙悟空喊道:“且慢!” 孙悟空想到了一计:它齐天大圣有七十二变,每一变就是一个分身。这小牧童虽然不能摘掉如来佛祖的灵符,然而,他却能帮它拔下一根猴毛。 只要猴毛一吹,就能变出另一个孙悟空来。 这倒不是难事,小牧童便将手伸向孙悟空那脏兮兮的毛发处,拈住一根,便拔了下来。 孙悟空让他将猴毛放在手心,小牧童并不懂它要干什么,于是照做。 却见这孙悟空往他的手心里吹了一口仙气,怪事发生了:一只猴子凭空出现在小牧童的身边。这猴子看起来也是个小猴,挠头挠腮的,活灵活现。 “哇!”小牧童见此,吓了一跳,“妖……妖怪!”他跌坐在地上,被孙悟空这般本事给吓得不轻。 “小孩莫怕,这正是俺老孙的一点小法术。”孙悟空笑道。 那牧童早吓呆了,哪里还听得进去,连忙喊着“妖怪啊!妖怪啊!”便连滚带爬地爬上牛背,驱着水牛慌慌张张地逃跑了。 望着他的背影,孙悟空只能嘴角抹出苦笑。 这世间凡人啊,就是见识少。 -“我是谁”- 也罢也罢。孙悟空心想着,再看那只小猴,它已经爬上柿子树,坐在树杈上一边吃柿子,一边抓身上的跳蚤。它吃柿子是囫囵吞枣,吃一半扔一半,不一会儿,树下已经落满了柿子。 “喂!猴孙!”孙悟空忍不住喊道。那小猴吃得饱了,正打算要躺在树上休憩片刻,被老孙这么一闹,小猴子微微眯开半缝眼睛,爱理不理地说道: “干嘛?” 这孙悟空不气得七窍生烟才怪。 “你这泼猴倒好,吃饱喝足了,难道忘了俺老孙还在挨苦受累吗?!” 小猴从树上坐起来,依然是一脸的豪放不羁,还给孙悟空起了一个外号:“猴爹,你莫急,俺吃得好睡得香,不正是表示你也吃得好睡得香吗?须知道,俺本是你的一分身。俺正是替你享受来着。” 孙悟空被这么一气,差点炸了。 “你这小猴,莫非忘了你的真身是俺老孙吗?” 小猴也不气,反而跟孙悟空讲起道理来:“此话不对,你就是俺,俺就是你。你受苦,俺也受苦。俺享福,你也跟着享福。是这个理儿不?” 孙悟空都快被它的歪理给绕晕了,这人世间‘我是谁’的问题,估计许多人都搞不明白。总之,孙悟空觉得再跟这小猴辩下去,也弄不出个是非曲直来,谁叫这小猴就是它的一个分身呢。孙悟空便喝道:“别扯那没用的。赶紧上山巅帮俺把那道符咒给摘走。” 小猴抬头一看,那符咒所在之处又高又险,上不上得去另说,万一踩错脚摔下来,那铁定粉身碎骨了。于是,它拼命地摇摇头,坚决不肯听从本尊的命令。这让本尊孙悟空甚是无奈又气恼,气的是这小猴居然顽劣不听话,无奈的是,这小猴的秉性不正正源于自己吗? “你这厮,赶紧上去撕了那道符。再不从,小心俺老孙金箍棒!”孙悟空神经大条了,竟然忘了自己被压在五行山下,连抽出手挠挠痒都做不到,更枉论从耳朵里抽出如意金箍棒来。 偏偏这小猴跟它一样神经大条,也忘了这档子事,真的害怕这本尊会用金箍棒将自己打成肉酱。想这金箍棒乃是东海定海神针,重一万三千五百斤,被敲一下,便是地动山摇,它一小猴如何吃得消。想及此,小猴捂着头,仿似在躲那从天而降的金箍棒似的。 “大圣,别揍俺!别揍俺!俺去便是了。” “那还不赶紧滚了去!?” 在本尊的斥责下,小猴才不情愿地朝山上爬上去。跟刚才的小牧童有所不同,它终究是有点道行的,虽然法力只有本尊的七十二分之一,但足以应付了。所以,它灵活而敏捷地沿着崖石朝那道符咒所在的大石爬过去,约莫半个时辰它便爬到了山巅。 此时,山下传来本尊孙悟空的叫声:“喂!小猴!你可到了山顶?” 小猴坐在石头上,不急着回答,先眺望一下这四周的风景。只见五行山外崇山峻岭连绵,云端之上有霞光映照。果然是好美的风景呢。小猴竟有如此闲情逸致,但是,山下被压着的孙悟空可等不及了,它心知这小猴野性难驯,便打定主意,待它脱困后,它必须马上将这小猴给收了。 “喂!小猴!快点回话!”眼看山上毫无动静,孙悟空心里那个急啊,如谁的爪子在它的心上使劲地挠啊挠,让它不得心安。 好在,那只顽皮的小猴终于从山上说话了:“俺小孙还在呢!” 一个老孙,一个小孙。 孙悟空喊道:“那你还不赶紧将符咒给摘掉?” 小猴这回倒是十分爽快:“好咧!你等着!” 说完,小猴一下子跳到石头上,用尾巴勾住石头凸出的地方,然后身子往下探,只要一伸手,它就能摘掉那张符咒。它也正打算这么做,突然,它伸出去的手停在了半空。 哦?咦?小猴子忽然想到了一个问题:一旦将这符咒撕掉了,那它的本尊齐天大圣孙悟空就能破山而出。到时候,作为分身的自己,只能回到本尊身上,成为一根微不足道的猴毛。 这是俺想要的结果吗? 才不! 小猴子一个挺身,又跳回石头上,它瞄了瞄下面的符咒,又想:既然本尊已经被压在五行山下了,那它还有啥能耐指使俺?俺大可以去逍遥人间,自由自在多好。谁会想去当一根猴毛啊! 越想,小猴子越搞清楚了自己的方向。它不想再成为齐天大圣的分身,它想成为自己。 一个独立,不受限制的,这凡世间的一个成员。 想罢,它慢慢退后,退后,然后,它决绝地转过身,从五行山的后面一溜烟地跑了。 它的身后,传来本尊孙悟空那气急败坏的声音。 “小猴!你给俺老孙回来!回来啊!” 然而,不管孙悟空怎么喊,它终究是见不着这只背叛自己的小猴子了。 小猴子一路狂奔,从五行山跑啊跑,不知越过了多少山路,不知拐过了多少小溪,终于来到一座大山的脚下,它才停下来,找了一棵树,爬上去睡起来。至于本尊孙悟空的境况,这小猴子早就抛之九霄云外了。 小猴子实在太累了,躺在树上不知睡了多久,直到一个洪亮的声音将它吵醒。 “哪里来的小猴,敢如此大胆,闯入我的山头?!” 小猴子被这声音一炸,睡意全无。它跳起来一看,这四周见不到一个人影,倒是树下出现了一头黑不溜秋的野猪,看着竟有点眼熟。 莫非是这头野猪在说话? “你是妖还是猪?!”小猴子挠着腮帮问。 那野猪表情甚是轻蔑,在原地转了一圈,就变成一个壮实的大汉。只见它身披黑色披风,手里攥着一根狼牙棒,头发又长又硬,朝小猴子喝道:“你爷爷我乃西梁山大仙!你这泼猴,竟敢闯入我的地盘。” 噢!小猴子想起来了。当它还是孙悟空身上一根毫毛的时候,它便和这个野猪精有过一面之缘。那是一百多年前的事情了。这期间,这野猪精的法力不知增涨了多少,体型看起来也比以前更大了。 “嘻嘻嘻!原来是你!俺小孙记得你,你不就是一百多年来到俺五行山下的那只野猪精吗?” 小猴子笑嘻嘻地坐到树杈上,挠头挠腮笑了起来。 那野猪精一听,也是细细打量起小猴子来。听这小猴子的话,好像它就是大闹天宫的那齐天大圣!?不过,看模样,却不太像。野猪精便说:“你究竟是谁?我曾经见过那泼猴,它被佛祖压在五行山下,不可能逃得出来!” 小猴子依然嘻嘻笑道:“你这头臭猪有所不知,俺小孙乃是齐天大圣身上的一根猴毛,它逃不出五行山,还不许俺出来吗?” 这么一听,野猪精也明白了,同时,更加放心了。 要是真的齐天大圣出来了,它野猪精也是有点担心的。但现在既然这只小猴子只是齐天大圣的一根猴毛,那有何惧? 野猪精叉着腰,哈哈笑道:“你这小猴,原来只是一根猴毛!我看你是不知死活,胆敢跑进我的山里来。” 小猴子也不怕它,挤眉弄眼笑道:“野猪精你莫急,俺小孙看这西梁山比俺待的那五行山大多了,要不这样?这西梁山俺小孙和你一人一半,你占东边,俺占西边。如何?” 俗话说那一山不容二虎,这小猴子何德何能,刚从孙悟空身上分出来,就敢跟野猪精分山而治了?这野猪精自从炼成妖精之后,在这西梁山也是横行霸道,哪听得小猴子这番挑衅的话。它顿时气得雷霆大怒,挥起那狼牙棒:“你这个小泼猴,敢大言不惭,让我送你去见佛祖!” “哼!好你一个小小的野猪精。也敢在我齐天大圣,哦,不,是小圣面前放肆?!来,咱俩一决高下!”小猴子自恃乃齐天大圣的分身,丝毫不将野猪精放在眼里。 它从树上跳下来,便跟野猪精展开了一番恶斗。 若是那本尊齐天大圣,不消半刻就能将这小小道行的野猪精给收服了,然而,这小猴子只有七十二分之一的法力,又没有如意金箍棒,跟野猪精打起来,却也是不分上下,杀得难解难分。 只见双方各自施展法力,一时间乌云遮天,飞沙走石。好好一座西梁山,硬是搞得地动山摇。 打到最后,小猴子终归只是一个分身,法力稍逊,又没有法器,结果被那野猪精一个狼牙棒,正正打中天灵盖,一命呜呼也。 然却,那野猪精也中了小猴子出尽全力的一招,身受重伤,损了一百多年的法力修行。 这两个妖怪的梁子,算是就此结下来了。 话说那小猴子一命呜呼后,魂魄晃晃荡荡,便来到了冥府大门前。 这大门前守着牛头与马面。这两只小鬼一看到小猴子,就吓得胆战心惊。须知这小猴子乃孙悟空的分身,自然长相跟孙悟空差不多。牛头马面一见是大圣爷来访,不吓个屁滚尿流才怪。想当年,孙悟空大闹阎王殿,勾了生死簿,将阴间搅个鸡犬不宁。这一幕仿佛昨日发生,历历在目。谁也不知道这小猴子前来,又会生出什么事端来啊。 于是,牛头大着胆子上前问,语气里尊敬极了:“请问大圣爷,您今日来访,所谓何事?” 小猴子挠挠腮帮,说道:“俺才不是大圣爷,俺叫孙小空,你们可以叫我小圣爷。” 孙悟空倒是仙妖皆知,这孙小空却是闻所未闻。 见两鬼表情迷茫,小猴子,不,自称为孙小空的小猴子又说道:“俺本是孙大圣身上的一根猴毛,被它施了法,化作它的分身。它本欲让我上山摘符,俺却一走了之。来到那西梁山,遇着那可恶的野猪精。俺与它大战三百回合,不料被它一棒打死。嘿,可它也受了重伤,被俺破了一百多年的道行。这一战,算扯平了。” 听到这儿,牛头马面算听清楚了。此猴非那有通天本领的妖猴,只是一分身。想了想,二鬼也就稍稍松了一口气,既然这孙小空只是个分身,那就不足为惧。 想罢,它们的尊敬态度也有所松懈,喝斥那孙小空:“小猴,你既然来到我们地府,就得遵从地府的规矩。你明白不?” “啥规矩?”孙小空不懂。 牛头马面对视一眼,露出怪笑,然后由牛头出面,做了个搓手指的动作。这意思,在凡人看来是最明白不过了:那就是要点贿赂。 想这牛头马面是何等人物,在阴间那也算是位居排列前茅的领导层。除了阎王,判官,也就到它们作威作福了。所以,但凡新鬼要来地府报道,首先就要使点钱打点打点。给的钱多,那就安排好的轮回,让你下辈子当个皇亲国戚,又或者富甲一方。若是给的钱少了,那自然是扔进畜生道,让你做牛做马,鸡鸭被宰。这千百年来,地府行的就是这种规矩。 别说凡人有贪念,这鬼也是够贪的。因为,这鬼生前便是人呐! 而这孙小空,哪懂这些潜规则?它抓住牛头的手,问道:“这是啥意思?” 此小猴真是笨透了。牛头甚是无奈,只好直说了:“孙小空,你既然已死,那将来必定是要进入轮回的。这轮回投胎,虽是阎王老爷点名批阅,但我和马面哥俩却也能弄虚作假。你若识趣,我俩就让你下辈子享尽荣华富贵。你若执迷不悟,那转生当了猫猫狗狗,可别怪我哥俩没提醒你。” 原来这般!原来这般!孙小空这一听,全明白了。 可它只是一个小小猴妖,哪来钱财贿赂这牛头马面呢。孙小空也不管,摆摆手,“不不不。你们带我去见阎王。” 牛头马面见这厮不识趣,也怒了。“阎王老爷岂是你想见就能见的?” 孙小空从来就没有好脾气,哪见得牛头马面这副嘴脸。“你这两个小鬼,敢情是欠揍!” 而牛头马面欺孙小空是分身,谅它也没有多少法力,所以也毫不客气。 “孙小空,此处是阴间,哪容得你放肆?!” 这双方一来一往骂了几句,便开打起来。 不消四五个回合,牛头马面便被打得鼻青脸肿了。想这孙小空即便是分身,也保存了本尊七十二分之一的法力,对付这阴间的小鬼绰绰有余。于是,它一路撵着牛头马面,跑到了阎王大殿之上。这阎王爷当时正在给一位冤死鬼审案,审到一半,便见牛头马面灰溜溜地滚了进来,后面还跟着一个猴妖。 阎王爷定睛一看,不得了啊!这猴妖不就是当年大闹天宫的孙悟空吗?! 咦?想着,阎王爷也觉得奇怪。他听说这孙悟空被如来佛祖压在了五行山下,到如今快二百多年了,它怎么就跑出来了呢? 不管怎么样,来者始终是威震天庭的齐天大圣,阎王爷心里再怎么狐疑,也不敢怠慢。他匆匆让判官将冤死鬼带走,审案中断,他则快步朝孙小空走来。 “不知大圣驾到,有失远迎。”阎王爷双手拱手,甚为尊敬。 而孙小空则翘起嘴巴,一副的不知天高地厚,“你认错人了。俺不是齐天大圣,俺是小圣。” 阎王爷一听,也是愣眼了。从来只听说过齐天大圣,可从未听说过齐天小圣的啊。 再看这孙小空,和那霸气十足的齐天大圣确实有一些不同。 也就在这时,被揍得狼狈的牛头马面凑近阎王爷的耳边,将孙小空的来历详细告诉阎王爷。他才一脸恍然大悟。原来此猴非彼猴啊。本来,阎王爷一听说这孙小空只是分身,也有点不放在眼里。但牛头可说了,这孙小空的功夫虽然比不上那齐天大圣,但真要闹起来,也够阴间喝一壶的。 听了牛头的劝告,阎王爷又露出那尊敬的态度,说道:“原来是孙小圣啊。老夫在此有礼了。” “得了。得了。”孙小空不耐烦,它对繁文缛节一向不感冒,直接就跑到阎王爷的宝座,坐了上去。这阎王爷和牛头马面面面相觑,也不敢发怒。 孙小空坐在宝座上,翘起二郎脚说:“老阎,俺小孙不幸被那野猪精夺了性命,你帮俺看看俺下辈子的轮回。若是投胎不好,俺必回来找你算账。” 阎王爷遇着这么无理取闹的小猴也是叫苦不迭。他唤判官拿来生死簿,翻了一整天,愣是没找到这孙小空的名字。最后,他才一拍大腿。 哎呀,这孙小空乃孙悟空的分身,又怎么会出现在生死簿上呢?! 这么一想,阎王爷也束手无策了。他管理阴间千百年来,还是头一遭遇见这种无名孤魂。本来,对付游魂野鬼无非是将它们打发到十八层地狱,让它们烟消云散罢了。可这孙小空不是等闲人物,要是怠慢了它,说不准它又学当年的孙悟空那样大闹地府,这可就不得了。 阎王爷一想到当年孙悟空捅出来的篓子,就感到脑仁发疼。他可不想再摊上同样的事。 于是,他让判官在生死簿上写上了孙小空的名字,还特别注明是孙悟空的分身。 孙小空一看,不乐意了。 “它是它,我是我,为何将我两者混为一谈啊!” 好吧。眼瞅孙小空有意见,阎王爷便将此备注给删掉了,然后正儿八经地重新写了一遍,算是给孙小空开了一个新户籍。那么,接下来,便是要安排它的转世了。 这孙小空可说了,它不做猫不做狗,要做就做上等人。 这要求,说高不高,说低也不低。 阎王爷先让孙小空投胎去当了一家富贾的九代单传,没想到,它转世后的纨绔子弟因为调戏民女而被侠客一剑刺死。 第二次,阎王爷让孙小空生在权贵之家,怎奈遇上动乱,孙小空转世才8岁就惨死在兵荒马乱之中。 “好你个阎王老儿,竟敢戏弄本小圣?”当三进鬼门关,孙小空便气呼呼地兴师问罪来了。 它跳上阎王宝座,一把揪住阎王爷的胸口,将对方揪了起来。 那阎王爷吓得脸青唇白,忙不迭地求饶。而判官与牛头马面等,哪敢来劝。 “小圣爷!小圣爷!你且饶命!老夫也不是故意的啊。”阎王爷言辞恳切。孙小空便将他放下来,怒道:“你若非故意,怎么安排俺投这胎,受这苦?” 阎王爷也是冤枉,说道:“小圣你可听说人定胜天这句话?” 孙小空想了想,说道:“听是听过,但和俺有啥关系?” 阎王爷捋了捋胡子,笑道:“小圣你有所不知,这轮回的命数虽有天定,但其中也有人为的因素。就拿你第一次的轮回说吧。按照命数,你本应成为一方巨贾,得百姓拥戴,不曾料你却惹上恶习,被那侠客给一剑毙命。这要说起来,还得怪你。” “怪俺作甚!”孙小空生气道:“即便惹上恶习,也应该让俺摒弃旧习,何至于无辜丧命?” 阎王爷说道:“小圣爷你有所不知,你的命数正因此被人改了去。” 孙小空眉头一皱:“阎王老儿,你这是啥意思?” 阎王爷又问道:“小圣爷,你可还曾记得,第二次轮回投胎时,那个砍死你的兵痞长什么样?” 听阎王爷的意思,这两次轮回,似有所关联呢。于是孙小空仔细回想,真让他发现了端倪。 原来,那个兵痞和侠客,竟然是长得一模一样! 此事甚怪!此事甚怪!孙小空心里想着,又问道:“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阎王摸了摸须髯笑道:“看来小圣爷是想起来了,你的两世命数正是被这人给生生断了去!” 孙小空大惊,急道:“阎罗老儿,你可莫要唬我!我这投胎也没多大一会儿,怎么这么快便有人知晓,又怎么会非要与我过不去?!” “小圣爷莫急,这其中的因果,老夫也猜到了一二。”阎罗王叹道:“当年大圣爷不服天庭管教,带着百万妖兵杀上天庭,虽终被如来镇压在五行山下,但也得罪了上面的神仙,如今小圣爷只怕是承接了大圣爷的因果,被天庭给针对了吧……” 孙小空顿时便急了,“那,那该如何是好,俺岂不是投不了胎,要在这世上做那孤魂野鬼不成?!” 阎罗王沉吟片刻,道:“依老夫的意思,小圣爷还是回去五行山为好。你与大圣本就是一体,如今回去倒也没什么。但……如果小圣爷真不想回去,老夫倒也还有个法子……” 孙小空心中本有些绝望,但听着阎罗王这般说,顿时抓耳挠腮的连声催促:“管他什么劳什子的法子都快快讲出来!要俺再回去孙悟空的身上那是万万不可的!” “那好吧!”阎罗王沉吟片刻:“小圣爷你来到老夫这来也算是与老夫结下了一段因果,老夫便帮你遮掩一二,亲自助你投胎好了!” 说罢,阎罗王一挥衣袖,大殿之中顿时浮现一面圆镜,那圆镜闪耀光华万千,世间芸芸众生皆在其中。 阎罗王带着孙小空在镜子中逐一翻看,从富庶商贾到武林豪杰,从官宦世家到农夫百姓。 孙小空看的是眼花缭乱,只当这是阎罗王的法力所致,但想着这是关乎自己生死的大事便也不敢随意出声,只呆在一旁细细看着。但越是看,他心神便越是激荡,对那花花人世间也越是向往。 不多时,在阎罗王的再三斟酌下,那镜中的场景停在了一处雄伟的皇城之中,阎罗王回过头来问道:“此处乃是人间一处鼎盛皇朝,此时正好有一位皇妃即将临盆,小圣爷可愿前往投胎当个皇子?” 孙小空瞧了瞧,挠了挠头,“这次,不会又有劳什子的神仙妖怪去改俺的命数了吧?” “决计不会!”阎罗王一摆手,“小圣爷大可放心,此次投胎老夫亲自出手遮掩了天机,便是天庭也发觉不了的!” “那……俺此世可能荣华富贵?” “此子身份世间最为华贵!” “可能衣食无忧?” “锦衣玉食,珍馐玉箸。” “甚好甚好!”孙小空拍手大赞,“俺要当这皇子!” “好!”阎罗王点了点头,翻开生死簿,手掌从孙小空三个字上轻轻抹过,那字迹就变淡了些,三个缥缈的影子从生死簿上揭了下来。 他一挥手将那三个字投入了镜内,急道:“小圣爷速速入镜投胎,莫要误了时辰!” 孙小空赶忙三两步窜到镜前,方要踏进去时,忽然回头咧嘴一笑,“阎王爷,这次算俺欠你一个人情,日后有机会,俺一定报答你!”说罢孙小空再无迟疑,纵身一跃便消失在了那镜中。 看着孙小空的身影彻底消失在了皇宫之中,阎罗王心底也松了口气,又一挥手那镜子便消失了。 总算是没出纰漏,一切顺利。 阎罗王心中叹了口气,面上却冷了下来,“这下,可满意了?” 他的声音在空旷的阎罗殿里回荡着,半响却无人回答。 “装模作样!”阎罗王冷哼一声,瞟了一眼低头不语的判官,恼声道:“看够了就回去告诉你的主子,那猴子的真灵已入轮回,我事已了,以后少来找我的麻烦!” 判官久久不语,阎罗王也不理他,一抖袖子出了阎罗殿。 半响,却听那判官叹了一声:“阿弥陀佛。” 再看他的模样,已化作一手持着锡杖,一手持着莲花,坐在谛听之上的僧人模样了。 第二章 明乐帝二十七年 六月初九 这一日南朝明乐帝喜得三子,赦天下死囚改为流放,司天台更言皇三子降生之际漫天星宿齐放光明,乃是大兴之兆,皇帝龙颜大悦又免了百姓来年三成的赋税,连赏生母懿昭容千两金。 皇三子自小模样便生的俊俏,一双丹凤眼极为明亮,瞳仁黑白分明不见半点异色,皇城中的宦官宫女对这位模样可爱的小皇子也是喜爱的很。 三月后明乐帝赐名‘天柏’意喻此子顺应天意而生,望能与柏树青松同寿。 此时的皇都乾元城虽是风平浪静,但整个南朝却是内忧外患大有风雨飘摇之势。 外有蛮夷侵扰国境,烧杀劫掠,内有旱灾匪患层出不穷,明乐帝此时借皇子之名大赦天下,削减赋税倒也有振作民心的意思。 但这也不过是权宜之计,想从根本上解决问题,便是明乐帝自己也是焦头烂额。 皇三子天资聪颖,出生不过半年便已会学着大人讲话,性子又喜动,刚学会走的时候便上蹿下跳的到处攀爬,不像皇宫子嗣,反倒像个十足的小猴子。 转眼几年过去,原本的小婴孩已是七八岁的年纪,已经会拉着宫女的小手满皇宫转悠了,许是养的太好的缘故,皇三子看起来圆滚滚的还有些婴儿肥,就像一块绵软的糯米糕一样可爱。 此时是九月十三立冬的节气,乾元城中刮起漫天流霜,地上都铺了一层细薄的冰碴子,湿冷的寒气几乎要冻进人的骨髓里去。 懿昭容和宫女们怕这位成天到处攀跑的小爷冻着,每天都是结结实实的给他套上一身白狐裘衣,裘衣里还塞个手炉,硬生生把一个皇三子给绑成了个小白胖子。 “可以了母亲,孩儿穿的够多了,冻不坏的。”皇三子憋着嘴,懿昭容还忙不迭的给他穿御寒的手套,“你这孩子,这外面天寒地冻的,若不是你非要吵着出宫,本宫又怎么会让你多穿些。” “父皇可是已经下旨许了孩儿在城中随便逛逛,长长见识的。”皇三子咧嘴笑了笑:“而且还有宫女侍卫陪着呢,出不了什么岔子的。” 懿昭容叹了口气:“在这皇城之中,本宫倒不怕皇儿有什么危险,只是最近城里生出了许多事端,皇儿虽说早慧,知晓许多事,但本宫实在不想皇儿看到些不该看的东西。” 说着,懿昭容将伺候她的大宫女白兰唤了过来:“带着天柏殿下在城里转转,城东……就别去了。” 懿昭容虽语气平淡,但听着城东两字却让白兰身子都抖了抖,低着头应下。 如今乾元城内谁人不知,中书令张大人不知因何惹怒了龙颜,正三品的大员说杀便杀,一夜之间满门抄斩,整个派系栋折榱崩。据传张大人城东府邸门前渗出的血水足足流了有半条街,满朝文武无一人敢为其说上半个字的情。 三代为官,一朝破败,倒也真应了那句伴君如伴虎的老话。 没多大一会儿收拾妥当了,有白兰陪着,又调来几位着便装的执金吾,懿昭容也算放心,便也由着下人驾着马车带着皇三子出宫去了。 虽说近几年天灾人祸不断,但乾元城作为天子国都倒也繁华,来往商贾络绎不绝,长街之上车水马龙,皇三子掀起车帘左顾右盼,看的眼都要花了。 他自出生便未曾出过后宫,去过最远地方也不过是御花园,虽说聪慧异常但终究是孩子心性,此时见了这花花世界哪有不欢喜的道理。出了皇宫,马车往城南走了没多久皇三子便嫌闷下了车,自个蹦蹦跳跳的满大街转悠,白兰及几个执金吾带着马车几乎是寸步不离的跟在他身后,生怕这位小爷磕着碰着。 东边买个糖人儿,西边拿个花伞,身后总有白兰掏着文钱付账。街上的商贩这时也瞧出来了,这小孩生的富态,穿的华贵,身后又跟着买单的丫鬟仆役,估摸着是乾元城里哪家王公贵族的公子出游,登时人潮蜂拥而至,各自拿着自家的物件贴了上来。 “小少爷,您看看这个!这可是西域来的琉璃,稀罕着呢!” “您瞧瞧这个竹龙……” “诶诶,我这布老虎可是用上好的绸布织的,您瞧这眼睛,这毛……” 人多了皇三子也不惧,他东看西瞧有一件算一件,只要觉着新奇有趣的便都拿在手里,拿不下了便交给身后的执金吾,这倒是把商贩喜坏了,恨不能离小孩更近一些。 虽说如此,但真正离皇三子太近的几人都被执金吾揪着衣领子给扔了出去,想要辩驳两句的人看到执金吾腰间悬挂的横刀后便又憋了回去。 如此一路行来皇三子倒是欢喜自在目不暇接,但白兰却因为这越来越多的人潮而提心吊胆起来,紧紧跟在皇三子的身后,半点不敢让他离开自己的视线。 在街上逛了约小半个时辰,皇三子一路走一路买,不仅给自个买了一大堆稀奇古怪的物件堆在车上,还给懿昭容也挑了几个精致的小玩意儿。等对商贩的那股新鲜劲过了,皇三子也就罢了手,转头对街头巷尾那些讨生活的卖艺人起了兴趣。 他看着那些人玩着杂耍,不时有模有样的拍手称赞,不时拉拉白兰的衣袖让她给些赏钱。 说书人、草台戏子、皮影戏、街头巷尾持弓挎剑的游侠儿,今天皇三子算是开了眼界,第一次知道原来这世界与那白玉金漆的深宫大院不同,有这么多好玩的东西,好看的戏法。 从城南逛到城北,玩了大半天的时间,大半个乾元城都被他看遍了,皇三子心里也记着懿昭容说过的话,乖巧的没和白兰提去城东的事儿。 走过了乾元城的中心,一行人乘着马车往郊外去了,这倒是皇三子拉着白兰非得再走远些看看不可。 白兰不敢违背这位小爷的意思,再者说,哪怕去了郊外也不过十几里的路程,便也就答应了。 离了乾元城的中心后入目的景象便荒凉了许多,人流变得稀疏,街边也再见不着吆喝的小贩,反倒是衣着褴褛的乞儿多了许多。 皇三子在马车上几乎是隔一段路便能看到一些倒在路上的行人,隔一段路便能看到些破败的楼屋,甚至能看到一队队金吾卫挎着横刀挨家挨户的搜寻着什么,就连皇三子的马车都被拦下来了两次。 走得久了,有乞儿看到皇三子的马车便想围上来讨些吃食,大多数的刚一靠近便被随车侍卫一摆刀鞘给扫了出去,摔在地上只能哼哼。 那些乞儿多形如“饿殍”,有面黄肌瘦的中年男女,也有看着稚嫩的幼童,他们形同枯槁,躺在阴暗的巷子或街边便再没有力气动弹半分了。 皇三子看着蹙了眉,心里有些难受,点了点车上自己之前买的那些个没吃的各类糕点小吃,说道:“白兰,要不…准备点小钱,把这些糕点都分给那些乞儿吧,反正也还没吃过。” 白兰迟疑了片刻,苦着脸叹道:“天柏殿下,您有慈悲心肠是好事,只是……这吃食钱财还是不要赐下的好。” “这是为何?”皇三子疑道。 白兰掀开了帘子顺着长街望过去,“奴婢知晓殿下此时是瞧见这些乞儿不落忍了,可这些乞儿……殿下怕是只看到的不过万一之数罢了。” 皇三子愣了愣,喃喃道:“这……这是哪里,怎么乾元城内的饥民,竟有这么多吗?” 白兰点了点头回道:“此处乃四方街,已经离了乾元城中心。若殿下想以车内的瓜果点心赐予这一众乞儿分食,也不过是杯水车薪罢了,反而可能导致我们的马车被这些饿疯了的饥民困住,到时候只怕想走,都走不了。 想要救这些难民,仅靠一人单薄之力……是行不通的,只能由朝廷颁救灾款,放赈灾粥才能管用吧……” 话说一半,白兰住了嘴,朝廷大事实在不是她一介宫女该去妄议的,此时已经是失言了。 皇三子殿下沉默了许久,半响点了点头,不再说话了。 白兰看着皇三子的模样就忍不住在心里叹了口气:殿下聪慧,社会民生等基本学识在几位学士的教导下早已知晓,往年民间出的天灾人祸也不是不知道,只是如今真正亲眼看到了,心里只怕还是难以接受吧…… 而且此处还是天子国都,乾元城内,若是其他地方…… 光是想着那些传入宫中流言,白兰就忍不住身子抖了抖。如今外面那些闹了饥荒的地方,说是人间炼狱也不为过啊…… 看着皇三子兴致缺缺的模样,白兰估摸着也是时候该回宫了,不然等会儿天色暗下来,这地界可不算太平。 正想着怎么开口劝皇三子回宫时,蓦的一声极细的短促尖叫从一处暗巷传了出来!那声音极细,如杜鹃啼血,带着仿佛撕裂般的绝望钻进了皇三子的耳朵里。 皇三子猛地抬起了头,下意识的便掀开了车帘。他目光直直的望向暗巷深处,可那里半点光芒都没有,只有一片深幽静谧的黑暗,再无半点声音。 他沉吟了片刻,向马车旁的两个执金吾招了招手:“你们带我去看看。”摆了摆手打断了想要说些什么的白兰,不由分说的下了车。 白兰咬了咬牙,也跟在皇三子的身后走下了马车。无论如何他都是明乐帝的皇子,是懿昭容的儿子,若真决定了什么事,她没有半点资格去阻拦。 几个执金吾对视一眼,点了点头,其中一人从怀中掏出了个火折子,就地撕了些布条绑在横刀刀鞘上,算是做了个简易的火把出来。 点燃了火把,一人在前方探路,一人紧贴在皇三子身边,几人悄无声息的缓缓朝暗巷走了进去。 ‘嘶——’ ‘唔——唔!’ ‘咚——咚——咚’ 走的越近,一行人便越能听见有什么声音从暗巷里传来,但隔得有些远,仿佛是衣料被扯碎,又仿佛有剁肉的声音,但听的也不真切。 又走了约五丈的距离,借着摇曳的火光,皇三子算是瞧见了暗巷的尽头是个什么情况。 那里有七八个人正趴在地上围着一堆什么东西,旁边一个模糊的人影正把一个较小的人影压在地上,方才那几声撕扯衣服的声音,便是从这里传来。 皇三子还没看清到底怎么回事,耳边却听见‘噌’的一声脆鸣,走在前面的那执金吾竟是已经将刀给拔了出来! 皇三子愣了愣,抬头望去,那执金吾竟面目铁青,眼含暴怒,他以长刀挡住皇三子的视线,随后猛地将刀鞘做的火把掷在了地上,登时小巷内陷入一片漆黑之中。 那执金吾背对着皇三子厉声道:“张朝阳,把殿下带出去!” “是!”身后传来沉稳应答声,皇三子还没反应过来便感觉整个人被人抱了起来,却是那跟在他身后的执金吾! 那张朝阳抱着皇三子毫不犹豫的转身离去,连跟在一旁的白兰都顾不上,直接带着皇三子离开了巷子。 待皇三子离开了,那执金吾也握紧了手中的横刀,冷声道:“按律,故杀他人者,斩!” 见着火光,听到声响,那些人也回了头,刚刚起身,那执金吾手中的铁光已一闪而至! 巷外,张朝阳将皇三子放到了安全地带,随即便因方才的逾越跪地请罪,但这时候皇三子明显没工夫管这个,摆了摆手让他赶紧进去帮忙。 张朝阳领命,抽出长刀便入了巷。 皇三子就这么站在巷口等着,也不出声,白兰及几个执金吾也不敢劝皇三子上车,便也一同陪着。 巷子中有重物倒地,有人闷声嘶吼,也传出一阵阵的流水声。 约有半柱香的时间,两名执金吾提着刀走了出来,那刀上还染着血,滴在结霜的地面上就开出一朵朵殷红的花。 浓厚的甜腥味从他们身上散发出来,白兰赶紧上前拿出香包放在了皇三子胸前,怕血腥味晕着他。 皇三子被血腥气激的身子有些抖,却推开了香包稚声问道:“里面怎么回事?” 那年长的执金吾沉默了会,心里有些犹豫,最后还是沉声说了三个字,“人相食。” 这下皇三子也彻底明白那声尖叫是什么意思了,“那……人还活着吗?” 那执金吾点了点头,“还活着。”说着转过头去,一个浑身沾满污血与泥泞的少女从他身后走了出来。 那少女模样约比皇三子大上几岁,身上披着件披风,那披风被血染的暗红,都分辨不出原本的颜色了。那姑娘脸上沾满泥浆与灰尘,半个身子都染着血,靠近了闻着都觉得刺鼻。 但皇三子没觉得恶心,他细细的将那少女从头到脚的看了一遍,然后从白狐裘里掏出一块手巾,将那少女脸上的污血与泥浆都擦干净,轻声问:“要不要,和我走?” 少女似是神情还有些恍惚,半响没有出声。皇三子便又靠近了些,低声道:“再过一会儿金吾卫的人就要来了,跟我走吧。” 少女猛地抬起了头,直愣愣的看着皇三子,眼睛从他圆润的下巴与那对仿佛绽光的瞳仁扫过,几天没进米水的嗓子里终于冒出一个沙哑的字。 “好!” 如此,皇三子便咧嘴笑了起来,他拉起那少女的手,将她带上了车,“你得换件衣服,身上穿的这些可不能要了。” 皇三子坐在马车上,掀开车帘对白兰淡淡道:“我先回宫,母亲那边我去说,你将这里的事处理一下,不要留一些会让人嚼舌根的东西。” 说话间言辞硬如铁石,不容辩驳,不像一个七八岁大的孩子,反倒令白兰觉得在面对懿昭容一般。 但随即,白兰心中苦笑起来,是啊……毕竟是皇家子嗣,以为是个孩子,但毕竟不能真的当孩子来看待。 “那…奴婢这便去通知官府,立个名目让他们把人拖走。” “不必通知官府。”皇三子的声音从马车里传出来,稚嫩的声音比那漫天的流霜更冷:“都烧了吧。” 一层细密的冷汗涌了出来,白兰微微俯身应下,招呼几个执金吾往那巷子里走了进去。 不久之后,一团火燃了起来,连带着缥缈的烟将那巷中的一切都烧成了焦炭。 雪势渐渐大了,浩荡的寒风卷着流霜,如一层轻薄的棉絮般盖在了乾元城上,白茫茫的雪落了下来就再无人注意到那乾元城这破败的角落曾发生过什么。 凛冬将至。 “所以,按殿下所说,你便是他的……随身女官了?”懿昭容上下打量着眼前的少女,虽全身伤痕累累,但眉眼之间却让懿昭容总觉得有些熟悉。 忽然,懿昭容想到了些什么,叹了口气,转向皇三子:“皇儿,你若要赐女官倒也不是不行,只是那也要等你行了冠礼,封了王,离了乾元城之后,如今你可是赐不了女官的。” “那不打紧。”皇三子道:“她如今跟着我当个宫女也成,等我行了冠礼后,再予以封官即可。” 懿昭容有些无奈,“看来殿下是铁了心了?” “是!” “诶……那好吧,也随你。先让人带她去清洗清洗伤口敷些药吧,这模样可不能见人。”懿昭容摆了摆手,几个宫女便带着那少女离开了。 皇三子奇道:“母亲竟连名字也不问吗?” 懿昭容斜着撇了他一眼,“问什么?问这小丫头那不能说的名字?还是问她怎么从张家那天罗地网里逃出来,又怎么好巧不巧被你撞上了?” 皇三子愣了愣:“母亲竟已知道了?” 懿昭容叹息:“好歹曾经见过一面,那时候张大人可还是朝廷里的中流砥柱,与本宫也有过些许交情,他这小女儿也是见过的。 不过本宫却是好奇……殿下是如何知道这丫头身份的?” 皇三子笑了两声,坐到了懿昭容身旁,“孩儿虽不认识这姑娘的模样,却认出了她大氅上的族徽,她衣服虽脏,但仔细看还是能看出来的。” “你这孩子,倒是精明。”懿昭容抿了口茶:“只是……本宫却不明白,殿下为何要救她回来?” “这个……”皇三子侧着头想了片刻:“大概,因为她没有哭吧。” 懿昭容愣了:“没有哭?” “是啊。”皇三子点了点头:“当时母亲您没看到,她从巷子里走出来的时候浑身都是污血和黑泥,嘴角被打的裂开,眼眶都是乌青的,肿的流血,用手巾都擦不干净。” 皇三子喟叹:“一个小姑娘,遭了那等祸事,又遇着那帮遭天谴的难民,生死之间任谁都只怕被吓得不轻更何况她一个女子? 但她就是没有哭,不仅没有哭,那眼神还冷,冷的就像是极北的寒冰。回来的马车上一直在擦自己身上的衣服,我问她在干嘛,母亲,您猜她怎么说的?” “哦?她怎么说的?”懿昭容看皇三子的模样,也被吊起了胃口。 “她说那是她的姐妹给她缝的衣服,特别好看,以后还得穿,所以不能弄的太脏。” 懿昭容笑了笑:“这丫头也是个妙人。” “是啊……”皇三子微微阖眼:“所以孩儿才会带她回来。” 懿昭容又饮了口茶,从容淡定:“好了,跟本宫费了这么多口舌,不就是为了探本宫的口气吗?去吧,剩下的事,本宫会替你解决的,不过下次若再想掺和什么事的时候,多想想!” 这下皇三子是真正开心了,陪着懿昭容说了这么久,为了就是这一句! 他赶忙起了身向懿昭容拜了拜,急道:“成!那孩儿先去看看那姑娘,等会儿再来给母亲请安!” “你这孩子。”懿昭容失笑摇了摇头:“真是见了女人忘了娘,去吧,剩下的事,等白兰回来了本宫再去问她!” 皇三子嘿嘿一笑,扭头去了。 待他到了偏殿时那姑娘还在洗漱,皇三子想了想,吩咐宫里的下人去煮些清粥点心备着,自己则在偏殿坐着等待。 不多时,姑娘出来了,身上换上了新衣服,淤痕与创口上都小心的敷上了药膏,她原本脏兮兮的披风与衣服被下人拿在手里,许是血水难以洗掉的缘故,那披风如今竟是桃红色的。 看着姑娘一瘸一拐的走过来想要行礼,皇三子赶忙招呼她免礼坐下,又叫人把吃食端了上来。清粥与小点心一端上来,皇三子能看见这姑娘一瞬间眼睛都绿了,但却硬生生的按捺住了自己,捧起小碗,握着小勺一口口的喝着粥。 皇三子更感兴趣了,他也不打搅,就这么坐着看她吃喝,许是饿极了,满满一罐米粥再加几块糕点被吃的干干净净。 待她吃完命人将碗筷撤下,皇三子看了看那被洗净了的衣物,问道:“这身衣服,你打算留着了?” “嗯…”少女点了点头:“毕竟是姐妹给我留下的,还能穿。” 姐妹啊…… 皇三子忍不住想起他在那暗巷中的惊鸿一瞥,虽说他之后也知道那层层人影所围住的到底是什么,可现在想起来,还是觉得有些反胃。 这人间,现在只怕真与书上所说的无间炼狱也差的不远了吧…… 不去想这些,皇三子又开口问道:“你……是怎么从张家逃出来的?” 少女沉默了会儿,开口道:“金吾卫来的时候已是夜里,家里都已经睡了,并未有人通报而是直接撞开了门。为首是一位宦官,他进门后直接在大院里便宣了旨,而后金吾卫……便直接持刀杀了进来。 我爹……知道凶多吉少,便把我和芝兰藏进了后院的地道里,自己去引开了行凶的金吾卫。我与芝兰也是为了避开搜寻的金吾卫,几经辗转才逃到了那四方街。” 少女的声音平平淡淡,不见愤怒或哀怨,可皇三子却仿佛能在她的话语里听出某种深蕴其中,血流成河的惨烈。 金吾卫夜半时分闯门杀人,不留一个活口,这事…实在太过蹊跷。哪怕是他都知道,若是陛下下旨诛杀满门,也应该先由东皇寺上报刑部,提审下狱,而后再由六部昭告罪名;御史台、东皇寺、刑部三司会审。 这样由金吾卫直接动手闯门杀人,已是乱了章法,更何况金吾卫乃是司职皇城治安,内外守备,并不具备执法杀人之权! 皇三子沉吟片刻,问道:“那…你可知道张大人到底因何事触怒了龙颜?此事宫中亦有风传,但哪怕我去问了母亲,母亲也三缄其口,不愿多说,你……知道到底为何吗?” 少女沉默了许久,半响,说道:“我爹在家时曾提过,不知从何时起,皇帝陛下身边突然多了位姓长苏的天师,陛下不仅对那天师言听计从,更是有要尊他做国师的意思。 皇帝陛下说那天师有大能,能助他抵御蛮夷清剿匪患;能令世间风调雨顺,永保江山社稷不倒。 可从今年开始,那天师不仅要陛下一年举办三回祭天大礼以叩谢天恩,更要修天阁,建玉池,广收教徒,屠牛宰羊,光是为此建的观庙便有十三座之多。为此,陛下不惜下旨增加赋税,更是接连立新法强加税收。 眼见国库空虚,百姓怨声载道,江山内忧外患无数,我爹便奏书陛下;敬天之礼劳民伤财,苛捐杂税太过繁重,望陛下能收回成命,三思而行。 可皇帝当朝震怒撕了奏折,说我爹不敬上苍,不尊玉皇,乃是大逆不道的罪行。当场革去了我爹的官职,要他回去府邸等着领罪……” 少女抬起头,眸子变得深幽:“可当天夜里金吾卫就上了门,不问青红皂白便屠光了我府中上下几百口。” 一席话听的皇三子几乎是呆住了。他无论如何也没想到从她口中说出来的故事竟这般荒诞,荒诞的几乎没有道理可讲,便是他今日在乾元城中听到的那些充斥着神仙鬼怪的故事都比这来的有条理。 这听着,根本就是因为一道折子不顺心意便将一位朝中重臣给革去了官职,甚至连夜下旨将其满门抄斩?! 皇三子定了定神,半天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只是觉得身体发肤涌起一阵阵的寒意。 再看向那皇宫内最为雄伟的那一座大明宫时,他就感觉那里好似住的并非是人,而是某种高高在上,漠然而疏远的神明,神明也会死,也会动情。 但神就是神,永远也不会跟人一个模样。 压下纷乱的思绪,皇三子叹了口气,缓缓道:“不管日后如何,如今你若还想活下去,就得忘了这事,甚至都不可再姓张了,你懂吗?” 少女点头称是:“还请殿下赐名。” 皇三子看了看她放在身旁的衣服,想了想,说道:“今天是九月十三,你穿的这件桃红色的披风。嗯……今日的张家小女已经死了,如今的你姓桃,桃十三,懂了吗?” 桃十九深深拜下:“桃十三谢过殿下。” “既如此,那边就这样了,你先下去养养身子吧,待我行了冠礼后,你便作我随身女官吧。” “是。” “孙悟空!你可知罪?!”洪亮的声音伴随着一道辉光响起,慈悲为怀的观世音赤足踩着祥云从天而降落到了五指山上。 许久未曾见过活物的猴子猛地抬起了头,眼睛都被那绚烂的光芒刺的流出眼泪,即便如此,他还是迫不及待的睁大了双眼,大声的呼号:“俺在这,俺在这!俺知罪了,俺知罪了啊!” 五百年,五百年了!还是有人记得俺老孙的,到底还是有人记得俺老孙的! 看着孙悟空这模样,观音便满意的笑了,这猴子,果然如佛祖所言,失了真灵后听话了许多,不似当初那般不听教诲。 “孙悟空,既知罪,此时可悔悟?可愿放下屠刀,随我而去?” 孙悟空赶忙拼了命的抬起头,“俺悔悟了,俺悔悟了!观音大士,俺愿放下屠刀,俺愿随你去!” “好!”观音现出身形来到孙悟空的身前,凝视着他的双眼:“既如此,若你愿戴上这金箍我便助你出山,若不愿……你便再压上五百年吧!” 话音落下,观世音手中落下一方金箍,那金箍在地上滚了几滚,撞在了孙悟空的身上。 孙悟空愣了愣,呆呆的看着眼前的金箍。 他能感觉到,如果此时戴上了这金箍,只怕下一刻他便彻彻底底沦为这神佛的奴仆,当一条只能摇尾乞怜的——狗。 等等,狗? 孙悟空愣了,为什么俺会想到狗?俺已经被压在该死的山下五百年,什么苦头都吃遍了。天晴时天上降下煮沸的铜汁,落雨时便降下的消肌蚀骨的酸水,俺连这苦头都吃过了,害怕当什么,狗吗? 孙悟空低垂下头,似有犹豫。 观世音见状柳叶眉登时高高竖起,厉声呵斥道:“孙悟空,你这泼猴!若非本大士慈悲为怀愿助你逃脱苦厄迷海,你以为你还有机会吗?!已经被镇压了五百年,如今还不愿皈依我佛,难道还冥顽不灵,心存幻想不成?!” 孙悟空心神一震,观音所说的一字一句犹如黄钟大吕一般在他脑海之中激荡不休。 是啊……五百年了,我还在等什么呢? 许久,孙悟空终于低下了头颅,“俺……我愿皈依我佛,放下屠刀,随大士而去……” 说着,那金箍忽然飞了起来,严丝合缝的套在了孙悟空的头上。 直到这时,观世音心里才松了一口气。得亏这猴子真的听话了,不然她还真不知道该拿这铜皮铁骨的猴子怎么办。 观世音满意的笑着,一挥手,那在山峰上贴了五百年的符咒便轻飘飘的的落了下来。 没有惊天动地的巨响,没有震耳欲聋的咆哮,孙悟空轻飘飘的钻出了那困了他五百年的山。 嗯……还真像是,一条会钻洞的狗! 观世音想着,便觉得有些可笑,但此时在孙悟空的面前,怎么也得把模样做好,否则佛祖那里可不好交差。 她一挥手,一朵祥云落下,“上来吧,随我去面见佛祖。” “是。”孙悟空低眉顺眼的跟在观世音身后上了祥云,看模样竟是半点往日的嚣张气焰都看不到了。 观世音是见过孙悟空的。 那时她跟在佛祖身旁来到凌霄宝殿,在九天之上就曾见过这只胆大妄为到不可一世的猴子。彼时这猴子持着一根两头带箍的生铁棍,棍尖直指诸天神佛、玉帝如来,哪怕他带来的百万妖兵都死干净了也不见脸上有一丝半点的颓色与惧色,依旧在九天之上暴戾的嘶声狂笑。 “哈哈哈哈哈!来呀,来呀!再多来几个破落户让你孙爷爷打个痛快啊!” 那股滔天凶焰,时至今日观世音仍感历历在目。分明身上的锁子黄金甲都已经被打成了碎渣,头上的七星冠只剩了一半,连那步云履都掉了一只,可它依旧带着满脸的鲜血与抽搐的手臂举起那根破烂不堪的棍子骄傲的叫骂着,没有半点逃跑的意思——如同一个胜利者。 观世音如何都想不出,这三界之中怎会有如此冥顽不灵的生灵……不,这绝不会是生灵!若非真正的妖魔,怎会有如此行径?怎会不惧生,不畏死,不服教条,不尊九天! 怎会……引得诸天神佛都隐隐生惧。 但……即便这样的猴子也逃不脱佛祖的手心,如今还不是被整治的服服帖帖? 想到这里,观世音心中也不免有些自得,瞟了一眼孙悟空。等他带这猴子回了西天就又是一件功劳,想来他站在佛祖身边的位子也能再近些。 这泼猴若是未戴金箍前,观世音或许还真就惧他三分,但佛祖赐下的这金箍一旦他自己戴上了…… 那可不是那么容易就能拿下来的。 祥云升上九天,刚飞了不过百里路观世音突然猛地心中一顿,刚一回头,却看见孙悟空竟然掏出了那根数百年不见的金箍棒,龇牙咧嘴举了起来! “泼猴,尔敢?!” 观世音大惊失色,一抖手中玉净瓶便想要挡住。可随即只听见“砰!”的一声闷响,光华乍现,观世音脚下祥云登时被撕的四分五裂,整个人都身形不稳差点从天上掉了下来。 这泼猴…这泼猴! 观世音恼恨的抬眼去寻孙悟空,却只看到孙悟空凌空一个跟斗便不见了踪影——竟是想也不想的就逃了! “好啊…好啊!好孽障!”观世音动了嗔念,重新架起祥云后冷笑起来:“好一个筋头云十万八千里,我是追不上,但你这猴子却要乖乖给我回来!” 说罢,观世音闭上双眸盘膝坐下,膝下显露一方莲台,口中无声咏念咒文。 而此时,孙悟空已经架着筋头云眨眼间离了观世音十万八千里之多,看着眼前这一方天地,他恨不得捶胸顿足,大声呼号一番才好。 在五指山被困了数百年,他如今只想回去他的花果山去,去看看他那些猴子猴孙,然后再痛饮几口山泉水,啃吃几个蜜桃。 摸了摸头顶的金箍,孙悟空不屑的冷哼一声后便随手从天上丢了下去。之前他还对着金箍抱着警惕之心,生怕这上面是不是有什么奇异名堂,可瞧了半天,这分明就是一方普普通通的金箍,索性便一把揭了下来。 此时天高地远,又逃出了五指山,孙悟空曾经渴求的自由已经近在咫尺,在他看来,如今他已逃出生天,这三界便再无谁可以将他禁锢! 给那些神佛当狗? 做梦去吧! 俺老孙已经被压了五百年,如今天大地大,自要逍遥快活去! 只是在这么一瞬,孙悟空似乎感觉自己忘了些什么,他脑子好似变得有些空,感觉自己似乎忘了些什么极重要的东西。 还来不及多想,下一刻,阵阵恢弘的佛音猛然间在他的脑中响起,如激浪、如铁石,一时间仿佛天地倾倒,铜汁在脑仁里掀起沸腾的热潮。 “唔…唔……啊啊啊!” 就这么几个呼吸时间,这灼热的疼痛便令孙悟空痛极狂嚎起来,他发狂般的抓住了自己的脑袋,可手指却在脑仁上碰到了一个冰冷而熟悉的事物。 一方金箍。 孙悟空身子都忍不住抖了抖,他疯狂的扯下了那金箍,甩手一棒便砸在了那金箍之上! ‘叮’的一声脆响,金箍登时被砸作齑粉,散在了九天之上的狂风之中。 可下一刻他脑中的佛音却愈发的宏大了,仿佛有无数僧人在齐声诵念。即便是当年被压在五指山下时,天上降下的铁丸铜汁都未曾让他觉着有这么烫过! 再摸脑袋,孙悟空便彻底绝望了——那一方金箍仍在。 观世音…观世音! 孙悟空一个跟斗飞了回去,这前后也不过盏茶的时间。 扑通! 预料中的声音响起,观世音缓缓睁开了眼睛,眼眸冰冷的看着跪在她身前不住磕头的猴子。 “孽畜,你还晓得回来?” 孙悟空身子顿了顿,只是不住磕头不敢多说一句。 观世音从玉净瓶中抽出杨柳枝,皓腕轻抬,而后猛地挥了出去!‘啪!’的一声,孙悟空的脸上立时便多了一道灼烤的鞭痕。 “孙悟空,我再问你,五百年了,你可知错!?” 孙悟空身子颤了颤,沉声答道:“孙悟空知错了……” ‘啪!’ “还敢不听教诲?!” “孙悟空不敢。” ‘啪!’ “可愿放下屠刀,放下嗔恨?!” “孙悟空愿意……” ‘啪!’ …… 等再行前往西天时,孙悟空周身已是伤痕累累,一身猴毛都被打的参差不齐,但他却只敢低着头跟在观音身后,再不多看一眼,再不多说一字。 观世音坐在莲台之上微微阖眼,嘴角却露出一丝嗤笑的意味。 齐天大圣……不过如此! 佛祖之谋,合着这金箍,果然有效!这猴子,再也不是当年那只猴子了罢…… 观世音这般想着,而他身后的孙悟空却变得愈发的低沉,脑中似乎还有渺渺佛音缭绕不绝,整个脑子都变得浑浑噩噩的。 第三章 “这么说来,那皇三子收了那张家的孤女……做女官了?” “是的,天师大人。”将军恭敬的跪在地上,头都不敢抬起,“探子回报,皇三子殿下在四方街转了一圈,杀了几个流民,回来的时候就将那张氏的小女儿带了回来,还借着懿昭容的名头改名换姓,留在了身边。” 将军身前,坐在玉座上仙风道骨的天师忽然站了起来,风姿卓越,足不沾地的就如此踏着虚空从玉座上一步步惊世骇俗的走了下来,走到了将军的眼前。 将军微微瞟了一眼天师那离地三尺的足尖,立刻又埋了头下去,再不敢多看,额头上的冷汗却止不住的流了下来。 长苏天师微微低头,“那皇三子可有察觉你派人跟随?” 将军擦了擦冷哼:“应该是察觉不到的,金吾卫中都……都是下官的人,平日里皇三子殿下的一举一动都有人盯着,更何况这次。” 长苏天师微微颔首:“这样便好。”他微微抬手,一股莫名的力道将继续瘫在地上的将军‘扯’了起来,道:“继续派人盯着殿下,他每日的一言一行,一举一动,哪怕是他吃了多少粒米,说了多少个字,本座都要知道,明白了吗?” “是,下官明白。”站起来的将军陪着笑脸连声应和。但随即心中也有些疑虑,但又踟躇着不知如何开口,正犹豫着,却见长苏天师抬眼看了他一眼。 “是不是疑惑,本座为何对一个皇子如此上心?” “不敢不敢,只是,那天柏皇子如今也不过一黄口小儿……下官实在看不出天柏殿下有什么值得天师如此看重的。” 长苏天师半响没有回答,那将军便也明了,不敢多问,行了礼后便退了出去。 长苏天师站了半天,忽然走到了高楼边上,定定的看着浩瀚而深远的天空,口中喃喃自语:“左右也不过一凡人,当然不知道本座看重那皇子什么……” “皇子算什么,帝王家又算什么,天子再高,能高的过天吗?天下不过一棋盘,我等……也不过为棋子罢了。” 他回过神,缓缓摇头:“罢了,再任他蹦跶一段时日吧,如今可还不到时候……正好,我也来过过这人间的安乐日子!” 浩荡长风卷着流霜吹过偌大的乾元城,漫天的雪花落了下来,落在了长苏天师的肩头,落在了天柏皇子与桃十三的身上,随即,风如飘逸的丝绸般带着雪飞向了更远的地界。 飞过了三百里长河,飞过巍峨五行山,然后落了下来。 …… 第四章 明乐帝四十二年二月二十一 雨水 “父皇……到底是怎么想的呢?如今皇城之中一派乱象,各个士族党羽分割拉锯,边境军情又年年告急,江山风雨飘摇,百姓民不聊生!可他还在按那天师说的,一味修庙炼丹,祭天求道,如今竟连早朝都不上了!这……这当如何是好?!” 天柏殿下揉了揉眉间,已显露几丝英气的眉宇间挂着烦躁与忧虑,桌前的那些书是一个字都看不进去了。 “殿下慎言。” 皇三子身后的大女官桃十三走上来给他披了件外袍,“这话可不能乱说。” “哈……”皇三子嗤笑一声,眼睛扫了扫那些低垂着头颅只当什么都没听到的侍卫与宫女,说:“如今这皇宫,还有什么怕被人听见的不成?” 他抬起头,紧了紧衣服:“如今哪个明眼人看不出我南朝不过是在苦苦支撑?说不定天门关外的那些蛮夷什么时候就打进乾元城了……昨日皇宫侍卫不是又抓了一批外逃的宦官宫女吗?今天就要处斩了吧……” “可还是不能说的。”大女官挥了挥手,屏退了四周的宫女侍卫: “殿下今年十五,已是志学之年,再过几年便会离宫,如今可有许多人都盼着殿下说出什么不该说的,做出什么不该做的,给他们可乘之机奏殿下一本。” “诶……知道了。” 皇三子叹了口气,他哪能不知道这些事。许是他锋芒太露,许是那位大皇兄怕自己的屁股坐不安稳,这些年可没少给他找麻烦。 如今朝中党羽林立,各成一派,在永乐帝不上朝的这几年明里暗里互相征伐倾轧,恨不能把这江山都一口侵吞下去。没有站队的都还在观望,看哪一位子嗣的手腕够硬,能登顶南朝至高无上的玉座。 但这其中地位最为超然的,还是那位长苏天师。他不站在任何一方,只是每日在九宫殿里炼丹,每月都会差遣座下童子童女给永乐帝送去丹丸。除了永乐帝亲自去请,不然那一位几乎不会踏出九宫殿一步,更莫说见什么大臣皇子了。 只是每每想到那位天师,皇三子便有些莫名的忌惮与愤怒,许是因为来自七年前他亲眼看过的那些惨状,许是因为他一直认为这天师蛊惑陛下,祸乱朝纲,但更多的却是不知从何处而来的厌恶。 皇三子放下手中书卷,顺势向后靠了靠,桃十三轻轻的一只手托住了他,另一只小手替他按着太阳穴解乏。 “殿下,您说的那位商贾已经到了,懿昭容正在侧殿接见,殿下要去看看吗?” 皇三子闭着眼偏了偏头:“已经到了?成,你再给我按按,我过会儿就去……” 桃十三低头应了一声,换了换姿势让皇三子靠在她的怀里,两只手轻轻的抚在他两侧太阳穴上。 …… 红袍商人咧嘴一笑,拱拱手向懿昭容道:“您太抬举了,小人当年也算是读过几年书,肚子里也算装了些墨水,可要说怎么走了从商这条路,倒是与当年读过的那几年书没什么关系。” “小人当年还是个学子时也是心中只有功名前程,寒窗苦读近十载就为了日后能考个官职,谋个大好前程。那时努力啊,每每恨不能效仿古人来个头悬梁,锥刺股。 可有一次,就那么一次,我考试得了第一,原本学堂该赏给我的东西被同窗使了些手段,托了些关系贿赂了夫子给拿了去,连着我的第一也给拿了去。其实也不是什么值钱的玩意儿,不过是一盏琉璃灯,还是一豪绅嫌占地方便随手扔给学堂,要学堂当做奖品赏下的东西,权当做了个善事。 可那时的学生日子都过的苦哈哈的,哪见过这么一个宝贝,都卯足了劲儿想把那琉璃灯拿回家去显摆显摆,我当然也不例外。可我那同窗并不稀罕那琉璃灯,领了灯,他转手就笑嘻嘻的把灯送了我。这我就奇怪了,他中间用于上下打点的钱财可不少,得了这琉璃灯为什么不要呢? 后来我看到他因考试第一被御史台的大人看中之后,我就明白了。” “他要的,不过是那第一。” “就连他随手送我的琉璃灯,也成了他为人高洁,交好同窗的证明。” 商人说这话时一双眼睛笑眯眯的,似在讲一段趣事:“我看到那同窗得了第一,我就心里跟猫挠了一样的痒,我看那同窗被御史台的大人看中,那痒就成了疼。所以,从那时我就知道了,什么志向,什么道理都抵不过一个利字,没了‘利’这个字,其他的都是狗屁。 我这一生也就追求这么一个利字,或高或低,或好或坏,只要是‘利’就好。” “您倒也是个有趣的人,这般明目张胆说自己以利为先的人,本宫却是没见过,倒也坦荡。” 懿昭容掩唇轻笑,岁月似乎在这个女人身上看不到什么痕迹,已经三十多的年纪仍旧看着像碧玉年华的少女一般,笑起来更是落落欲往,百华生春。 懿昭容话音刚落,又听一个年轻的声音传了进来: “九华先生一生逐利倒是成功了,如今先生为我南朝巨贾,一言一行便可牵动整个南朝的命脉,坊间可传言便是南朝国库也不及先生财富的一半。” 九华一转头就看到皇三子走了进来,转身便欲跪下磕头,抬起手刚屈膝便被皇三子给扶了起来。 “九华先生何必多礼。”皇三子笑着拉起九华到了座位上:“我们坐下聊。” 九华点头坐了下来,恭敬而不失礼仪的细细端详着眼前的少年。 与他多年前曾觐见懿昭容时看到的那个还有些婴儿肥的孩子不同,如今的少年唇红齿白,两道剑眉直冲天际,狭长的丹凤眼下是挺拔的鼻梁,而后是细而薄的双唇。或许是因母亲懿昭容那一半西域人的血统,皇三子的面容有着西域人的立体精致与浓密的睫毛。 但只有那双眼睛还是与多年前一样,一对瞳仁黑白分明,似能透进人的心里去,但却很难看出那对瞳仁里的情绪,就如一汪幽潭,深不见底。 九华眯了眯眼,知道自己接下来说话恐怕要谨慎些了,早有传言,说这位皇三子天生早慧,生而知之,年幼时就遍读四书五经,兵法韬略,早些年更是接过了懿昭容身上的担子,一肩扛起了来自他几位兄弟的压力与后宫嫔妃间的明争暗斗,在夹缝间培养起了自己的势力。 明乐帝的皇子公主可多的很,如今还能入眼的,一个巴掌数的出来。 待皇三子坐下后懿昭容便不再多言,给皇三子使了个眼色后便留下两人交谈,自己先回殿休息去了。 如今皇儿长大了,能扛起风雨了,她自然愿意将一切让他自己来处理,包括这次约见九华这位巨贾也是如此,她不过出面做了个牵线搭桥的人罢了。 如今陛下久不露面,皇城内又流言四起,她上面的那几位可很有些咄咄逼人的意思。她如今只想用曾经积攒下的那些人脉为自己的儿子铺一条路,能安稳度过这些年,行了冠礼之后离开皇宫分出去当个藩王也好。 皇三子自然是看到了懿昭容的眼神,他笑了笑,叫桃十三去取了些茶具小炉来,亲自礼仪周到的给九华煮了一碗茶汤。 这倒是令九华愣了愣,虽说他与这些个皇子的身份表面上是臣民,尊卑有别,可实际上就凭他的身家财富,只怕在那位明乐帝的眼里,反倒是他这个商贾的身份要重要一些。 可堂堂皇子亲自给他煮茶,这还是令他有些惊讶的,但也仅限于惊讶。 炙茶、碾罗、侯汤、投盐、分茶。 一整套工序下来皇三子花了将近一个时辰才算完成,茶汤分作五碗,皇三子取其香味最为浓烈醇厚的头三碗。 皇三子端起一碗给予九华,九华没有推辞,只是双手恭敬的接了过去。沿着茶碗的边缘滑了滑,而后轻轻抿了一口,登时心生喟叹。 当一个人富有到了他这般时,这世上的珍馐美食,玉琼美酒就少有他没尝过的了,可这碗茶汤还是令他忍不住赞叹。 将碾压成末的末茶辅以清冽的山泉水煮沸,甫一入口醇厚的茶香便满溢了口舌,初味微苦、中味悠长、末味甘甜,称的上珍鲜馥烈,仅是抿了一口便似乎整个人的精神都好了三分,方才煎煮茶汤时间虽长,但看着皇三子煮茶的身形却也是种享受,却不知这天柏殿下是从何处习来这般超然的茶艺。 但这杯茶虽令人赞叹,只怕……就不是那么容易喝的了。 皇三子看着九华半响不出声,只是细细品茗便也不扰他,只是端起茶汤饮用起来。 半天,茶汤喝完了。九华长出一口气,叹道:“殿下茶艺实在令九华惊叹。不自谦的说一句,这天下的珍奇美味九华也算看得多,吃的多了,可殿下这一碗茶汤,却是将这九成九都盖了过去。” “先生谬赞了,天柏也不过是平日里闲来无事多读了些茶经罢了。” 皇三子笑道。 “殿下太自谦了。”九华苦笑着摇了摇头:“饮殿下这一碗茶汤,九华余下数月只要想起怕是都会口舌生津,日后再饮茶,只怕与泔水无异了。” 说罢,九华看向皇三子的双眼,正色道:“饮殿下一碗茶,九华已是得利,殿下若对九华有什么吩咐,便说出来吧。只要九华能办到,便会尽力去做!” 皇三子也坐直了身子:“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天柏别无所求,久闻先生屯粮千斛,车马千架,如今想请先生开仓售粮,天柏愿以奇珍相换!” 九华愣了愣,慌忙摆了摆手:“这…这…这,殿下这是从哪里听来的谣言!如今整个南朝国天灾人祸不断,庄稼年年欠收,九华哪里敢行屯粮这等要杀头的祸事,再者说……即便九华有这心,也没这本事凭空变出粮食来囤积啊!” 这番话,九华说的情真意切,面色苍白惊惶,任谁都觉得,这话他说的必定是发自内心的,可在皇三子听来,他一个字,哪怕一个墨点都不会信。 “诶,先生这话怎么说的。”皇三子身子靠前按住了九华的手,肃声说:“先生哪能如此妄自菲薄,寻常人或许不行,但就凭先生的本事,想要收些粮食哪有收不到的道理。 天柏可是早有耳闻,先生在南朝国多处都设有粮仓,便是天门关国境之外,先生也在南诏国等地大肆收粮,天柏说先生屯粮千斛,还是往少了说的。” 九华面色微微沉了沉,敛去了惶然的姿态,摇头苦笑:“可皇三子就这般让九华交出千斛粮食,可是没有道理的啊……如今世道乱,莫说九华没有,就算九华有!那开仓放粮也该是朝廷做的事,九华无论如何,也是不敢逾越的!” 天柏微微阖眼,心中却生出了些恼意。 好一个巨贾九华,简简单单一句话,却是将整个南朝的律法都糟践了个遍,哪里有把他这个皇子,这个南朝放在眼里的意思。 心中虽有恼意,可皇三子的语气却变得缓和起来:“天柏哪里说过要先生开仓放粮了?天柏知晓先生一生逐利,哪有断先生财路,扰先生获利的意思。 天柏说的是请先生开仓售粮,天柏自有珍宝相付,先生也能得一大利!” 九华微微抬了抬眼,面色似是有所意动,心中却依旧稳若磐石:“殿下切莫再折辱九华了,九华虽是一介商贾,但也知道何事可为,何事不可为,九华确实不曾屯粮,殿下……殿下是找错了人啊!” 说着,九华面露苦楚,连声叹气,“方才九华还夸下海口,现在却给不了殿下所需,九华……九华惭愧啊!实在是浪费了殿下一番苦心,毁了殿下亲手煮的那一碗茶啊!” 老奸巨猾的东西…… 皇三子摆了摆手,桃十三立时领命退了下去,随后送了一卷卷轴上来,待皇三子将那卷轴揭开后,其中竟是一副南朝国的地图! 这下倒也勾起了九华的一点兴致,他走近了一瞧,只见那地图上清晰的标注着各个城镇、村落、道观、庙宇,除此之外还标注着大量可供行走的大道小径,哪怕是远在南朝国的疆域边境也不例外,多是如今寻常地图所不曾拥有,标注过的。 这便令九华有些惊诧了,如果这地图上所描绘的路线真的属实,那么足以令他在南朝国内再开通近十条更安全且便捷的商路! 只此一条,便足以令这张地图的价值逾越千倍不止! 可九华却深深的皱起了眉头:“殿下……你这是?” 他记得清楚,这地图上标注有路的许多地方,在他的记忆中不是一片人烟罕见的荒漠,便是无法通行的毒瘴老林,根本无法通行。 皇三子点了点地图,笑道:“此图名为隐阵图,乃是母亲家族花去十数年的时间测量绘制而成。在这十数年里,又费去无数人力财力连修驿站二十八座,架桥铺路,砍树伐林,历经千难万险才算把这图上所示的‘路’给修了出来……” 说到这,天柏心中也忍不住叹息,这隐阵图乃是懿昭容家族确认懿昭容有了喜脉之后开始制作的,此举算是将整个家族的底子都给掏的精光,直到前些日子才算完成。 原本家族是打算以隐阵图换取懿昭容在宫中地位更进一步,或为家族换取永乐帝更多的支持以保基业,可谁知从数年前开始,永乐帝便锁居深宫,连早朝都不上了,此举算是白费了。可这图便是家族自己想用,也是有心无力,根本凑不出那么多的商贾车队。 于是皇三子便干脆从懿昭容那把这图求了过来,有了这图,他的心中的许多谋划也能落到实处了。 九华轻叹:“想不到殿下竟连这等宝物都拿了出来……看来,九华若是再不答应殿下,怕不是太过失礼了?” 这一张隐阵图倒是真的引起了九华极大的兴趣,以他的人力财力倒不是办不到此类事,只不过想要做到这地图上的地步,哪怕是他也得伤筋动骨。即便他财富再丰,可变不了的是,他仍是一个商贾,想要完成此图,只怕十数年的时间都是不够的。 “不不不,先生怕是误会了。”皇三子摇了摇头:“这图不过是个引子,先生若是答应了天柏,这图便算是天柏送与先生了!” “送与我?”九华顿了顿,终于彻底抹去了脸上所有的苦楚与无奈的神色,双眼如火炬般盯着皇三子的眼睛。 “殿下要将此图送与我?”他笑了起来,带着莫名的意味:“九华虽然有些许钱财,但更深知殿下如果将此图赠与朝廷里那些大臣,或是军部的那些将军,换来的可远不止九华有的这么点东西……更何况这偌大的南朝有资格促成殿下所需的巨贾,远不止九华一个,能得殿下垂帘,九华实在有些惶恐,不知殿下到底看中了九华什么?” 皇三子微笑:“先生一生,以利字当头,可在天柏看来,先生要的… 恐怕不仅仅是一个利字,而天柏看中的,也是先生这一点!这一点,是其他商贾所没有的。” 九华眼睛亮了亮,身子向前微倾:“殿下请讲。” 皇三子指了指隐阵图,正色道:“先生总说万事以利为先,可在天柏看来,却不见得如此。如今我南朝虽有商贾无数,表面上商道繁荣,便连波斯、大食、回纥、吐番这等遥远的域外之地与我南朝商贾亦有来往,可实则上……我朝商道却是混乱不堪! 行商之间互相倾轧暗算,商贾之间为私利哄抬物价,就连对朝廷制定的律法也是阳奉阴违,不成规矩!几大商盟屯粮自重,甚至不惜以高价将其售与那些虎视眈眈的蛮夷!他们……这是在资敌!” 皇三子抬眼看着九华,眼中仿佛泛起冰冷的铁光,“而先生不同,先生的鼎华阁遍布南朝,孤身一人便能与几大商盟成角力之势,我手下传来的消息说,先生虽未开仓售粮,却一口回绝了那些域外蛮夷,不与其做任何交易。囤积的粮食、种子,也开始往各个城乡去运。所以……我与先生才有得谈,才可以谈!” 九华看着皇三子的手指随着他的声音在地图上缓缓划过,莫名的起了一阵的鸡皮疙瘩,嗓子眼里染着一股血一般的狂热,热切的问道:“难道殿下就没想过……九华屯粮、运粮,是有什么大逆不道的心思吗?” 这一句话,九华仿佛问的不是能置他于死地行径,而是充满着期待。 皇三子微微阖眼,“屯粮不是屯兵,先生行事或许令世人不齿,也令天柏不齿,但天柏却能明白先生意欲何为。” 他紧盯着九华的眼睛,似要看透这个疯狂的中年人:“先生屯粮是要等待售粮的时机,先生运粮却是要绝那些商盟的路!或许无须天柏来游说先生,先生再过些时日便也会开仓售粮,令其他商盟为求利润不得不压低粮价与先生角力! 待到那时,先生再行鱼目混珠的章法,高卖低买,便能狠赚几大商盟的一笔钱,令其元气大伤!” 皇三子低垂眼眸叹息:“只是……先生此法,要苦太多饥民,要死太多人,便是天柏知晓,也实在不齿,甚至令天柏憎恶。” “那殿下说说,九华此法实属平常,那些老不死的人精为何会上当呢?”九华脸上泛起了笑容,心中更加期待了。 “因为对商贾,利字为先,钱便是命。除了你!”皇三子抬了抬眸:“你说你一生为利字而活,我看却不是。什么唯利是图,什么利字当头,不过都是幌子。你只是要赢,要第一,与你在学堂中争的那第一并无二致!所以你会拿你全副家业去赌,赌那几大商盟上钩,赌他们不愿放过半点利润,赌他们笃定你与他们是一样的人!” “说的好,说的好!”九华猛地手舞足蹈站起身,似是极为高兴: “殿下全猜中啦!什么好坏名声,什么名垂青史,九华全不在乎!商贾图利,本就令人不齿,我一生何时在乎过那些东西!” 他畅快的笑着,几乎弯下腰来“能赚回多少钱,我不在乎!饥民如何,我不在乎!那天下如何,我也不在乎!我只是想赢,只要能拔得头筹,九华什么都不在乎! 过去如此、现在如此、未来还是如此!” 两人针尖麦芒到此刻,已是连敬语都省去了。 “那好!虽然我厌憎你,但你要头筹,我便给你头筹!只要你吞的下,未来这南朝的商道,我都给你!”皇三子也眯着眼笑了起来,略显稚嫩的眼中有名为野心的火焰灼烤着,似要刺痛人眼。 “只要你愿开仓售粮,我便能令那些商盟彻底溃散,而后纳入旗下,制定出一个他们不敢违背的规矩出来!” 半响,九华停下了笑声,轻声说:“殿下的野心……也很大呢,大到九华都不敢说出来。” “哪里有什么野心呢。”皇三子看了一遍沉默不语的桃十三一眼: “不过是……给家人母亲多找些依靠罢了。” 这次,九华推金山倒玉柱般一跪到底,恭敬道:“请殿下给九华三天时间,三天后九华定给殿下答复!” “也好。”皇三子摆了摆手:“就给你三天!” 九华再行一礼,扭头便走。 待九华走后,皇三子才长舒一口气向后倒去。 后脑勺没碰到青石板,倒是撞了个香玉满怀。 桃十三一双柔夷似的小手轻轻的给皇三子揉着穴位,一遍问道:“殿下就这么放他走了?” “不然还能如何呢?”皇三子冷哼一声:“三天时间,快马加鞭也够他传信派人去查探那地图上的几条路了,等他发现地图的真伪,到时候自然会回来。” “可这人,真不算什么好人。光是屯粮抬价这一条,便够御史台治他一个抄家灭门的大罪了,更别说私运粮食,要是让陛下知道了,只怕要诛其三族。”桃十三皱了皱琼鼻。 “如果……陛下知道呢?” 桃十三忽然沉默下来。 半响才道:“那,殿下等他三日后再来吗?” “三日后?”皇三子微微闭眼,“三日后,我可就不只是要他开仓售粮这么简单了……” 躺了会儿,皇三子坐了起来,叫桃十三拿了些笔墨,提笔写了封信。 装入信封交给了桃十三:“你带两个人,去九灌口馆驿找一个叫张朝阳的人,他认得你,你把信交给他之后就回来,他会知道怎么做的。” 张朝阳? 桃十三若有所思的点了点头,接下信封后随即便退下了。 天柏拢了拢衣袍,站了起来。 侧殿外的花园冰雪堪堪消融,万物复苏,天地间还带着一丝初春的寒意与冷风,天柏矗立在寒风中静静的思索着。 百般谋划,千般算计,历经数年时间去打探,收买,这才有了今日与九华这番唇枪舌剑,字字珠玑的激辩,才有了一丝打动他的可能。 这些年无论是他,还是懿昭容,都苦苦支撑的太久。他身为第三皇子,本应地位尊崇,哪怕不去争,不去抢,也能在行了冠礼后分出去做个闲散王爷,荣华一生。 可无论是他身体中流淌的西域血脉,还是懿昭容身后在那个南朝安家落户的异族娘家,都是他的兄弟姐妹,乃至大半个南朝的官员容不下的。这些年明乐帝久不上朝,形势更是急转直下变得极为恶劣,哪怕他无心去争什么,也必须得积蓄力量,才能保懿昭容平安。 只要九华愿开仓售粮,他既能缓一缓南朝的颓势,救万民于水火,亦能挟九华之势将那些商盟一网打尽,将南朝的商贾给一把攥在手中!到那时,即便是他的那些皇子皇兄再想要做什么,也得掂量一下他的分量了。 但……九华此人老谋深算,十言九妄,与他打交道,提起十二分的精神都嫌不够。虽说方才又是激将,又是利诱,但九华是不是真的愿意三日后开仓售粮……他也没有十足的把握,但此刻箭在弦上不得不发,待桃十三将信交与张朝阳后,他便只能赌上这一把了! 站了片刻,天柏便起身离开侧殿去了,他还需要将此次会面的结果告知懿昭容,如今懿昭容虽放权让他做主,但懿昭容本身乃是正二品,朝中的消息懿昭容能探听到的,远比他这个还年少的皇子要多得多。 而这一头,拿了信的桃十三带着两个侍卫横跨了百余里,去找那曾经与她有过一面之缘的执金吾——张朝阳。 …… 第五章 明乐帝四十二年 二月二十三 丰华楼 九华小口嘬饮着酒液,漫不经心的听着小曲儿,两根修长的指节捏着杯沿,有一下没一下的晃着,他歪着头,似已微醺,眼神都变得迷离起来。而楼下唱戏的戏子们卖力的演出着,一双双眼瞳时不时的飘向二楼看台的九华,生怕这位爷瞧不着。 门外响起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一个青衣打扮的小厮快步走了进来,附身到了九华耳边小声说:“老爷,都已经吩咐下去了,等您一句话,各城,各州就开仓放粮。” 九华一个激灵醒了过来,眼眶微微睁大:“什么?戏唱完了?赏、赏!” 话音落下,身旁几个仆从拿出几个檀木小盒,从中抓起大把通宝钱币当空撒了下去。 舞台登时便乱了,戏子们不唱了,锣鼓也不敲了,楼下的人跪了一地,一边大呼着‘谢九华老爷赏钱!’一边满地抓钱。 那小厮急忙重复一遍:“老爷,各州各城都把粮食备好了,就等着您的令呢。” “哦,这个啊。”九华眯了眯眼:“那成吧,明日我便再去皇三子殿下那一趟好了。” 小厮犹豫了片刻,说:“老爷……您,真要听那皇子的意思,提前开仓不成?这样可打压不了其他刘氏、赵氏那几家啊。” 九华猛地一皱眉,反手一巴掌扇在了小厮脸上,打得他一骨碌转了转。 “这事儿,是能从你那张狗嘴里说出来的吗?” 那小厮脸都不敢捂,双膝一软就跪在了地上。 九华缓缓站起身,冷哼一声:“皇三子殿下有大才,若他真有那般野心,只怕刘氏、赵氏那几个破落户还不够他几口吃的。” 他一口饮尽杯中酒,甩手在地上砸了个粉碎:“皇帝的儿子有几个?有几个成气候的?又有几个能当尧舜,即皇帝位的?” 几句话自问自答的话出来,整个房里的人都彻底安静了,各个抿着嘴,低着头,这大逆不道的话,半个字也不敢往耳朵里去。 九华冷眼瞟了那小厮一眼,“刘三,你心眼活,手脚麻利,做商贾该有的野心、欲望、贪婪、薄情一个不差,所以我才让你一直跟着我,指望你能多学点东西。” “可没成想,跟了我这么多年,你还是没学到你该学的东西。” 刘三跪在地上身子抖了抖,头埋在手背上,一动也不动。 九华的声音继续响了起来:“做商人的,爱钱、逐利、薄情寡义,这都是应当的。但最重要的,是要学会审视夺度,量体裁衣……你懂吗?” “刘三懂了。” 刘三抬起了头,满脸堆着谄媚。 “老爷能说的,刘三现在不能说;老爷能听的,刘三现在也不能听。老爷不让刘三说,是保了刘三这条命,老爷做什么,刘三不该多嘴多舌。刘三谢老爷大恩大德!” 说着,刘三便磕起头来了。 他额头下面尽是方才九华摔碎了一地的瓷片碴子,刘三也不介意,只是一个响头又一个响头的磕了下去。九个响头磕完了,刘三带着一脸血从地上爬了起来,脸上虚伪而谄媚的笑容都不带变的。 九华眯着眼笑了起来:“我就喜欢你能屈能伸的模样,跟我当年特别像。” 听了这句话,刘三就笑了起来,知道自己算是没事儿了,躬着腰从房里退了出去。 倒退着出了门,再小心的将门关上之后,刘三脸上谄媚才淡了下来,原本因讨好而装出来的寒酸模样不见了,眉眼都舒展开,仿佛五官都变得清晰了,整个人的气质竟也变得不一样了。 刘三直起腰,手一抬,门外的下人便双手捧着,将一面细腻柔软的绸缎面巾便放在了他手上。 刘三细细将脸上的血污与碎渣一点点擦去,眉宇间那股冷漠而略带阴鸷的气息就露了出来,与方才在九华面前时几乎是两个人。 刘三大步离去,脸上那些细碎的伤口反而给他的面容平添了一抹威严。 紧跟在刘三身后的下人小心的问询“三爷,九华老爷怎么说的?” “怎么说?九华老爷心情挺不错,明儿会再去三殿下那儿一趟,我们得把明天的车马准备好,也得跟宫里通报一声。”刘三淡然道:“等一下就把令发下去,一旦从宫里回来放话了,各州各城就准备开仓售粮。” 下人愣了愣,“这事儿,就这么定了?那……那售粮的价格,是按照原来各家掌柜定下的来,还是等九华老爷的信?” 刘三一刻不停的向走着,头也不回,“老爷不开口,有哪个人胆大包天敢自己定价?” 刘三嗤笑一声:“有那个胆子的,怕都是嫌自己命太长了。” 这时,那下人脑子里却想起了那刘氏家主前几日与他会面,又予他的那些许诺与珍宝,他咬了咬牙开了口: “可是……三爷,九华老爷这次的打算,怕有些不智啊……” 刘三忽然身子顿了顿,微笑着转过头,眼中闪着略微的惊喜与鼓励: “哦?这事儿,你有看法?” 那下人看清了刘三眼里的色彩,深吸一口气,心里给自己加了把劲儿,直接把前几日那刘氏家主的话给复述了一遍。 “皇上的子嗣里,还在世的皇子有十二位,公主有八位,如今年长的几位都已封王,太子如今也在宫中辅佐皇上把持朝政。 若九华老爷真想站在哪位皇子公主身边也无可厚非,可那皇三子左看右看,也算不上一个好对象啊…… 论权,这天柏皇子比不上那几位皇子殿下;论势力——这皇三子更在无法与领头的几位皇子相提并论。 而且……这皇三子流的血里有一半可是来自域外之地,这乾元城里的达官显贵,可忌讳着呢! 若老爷真想联合那皇三子殿下,只怕到时候还是落得个偷鸡不成蚀把米的下场!” 下人眼中闪着莫名的神色:“三爷,您看,到时候要真成了这样……我们这些手下的人,可都落不着什么好下场……” 刘三沉吟片刻,问道:“按你的意思,应该想想退路了?” “三爷,小人……就斗胆多说两句了。” 那下人微微靠近刘三的耳畔,轻声道:“古往今来,保龙之事,若是成了,固然荣华富贵数之不尽,康庄大道近在眼前。可若是保错了真龙……那可就是倒行逆施,抄家灭族的大罪过了!” “嘶……”刘三微微抽了口气,似是因为听见‘抄家灭族’这四个字,而显得有些惊惶。 那下人趁热打铁,“明眼人可都看得出来,这天柏殿下势单力薄,想要登上那九五之位,可谓是难上加难。九华老爷前几日怕是被天柏殿下的巧言令色迷了心,三爷……您可不能由着九华老爷这般胡来……” “你小子,少拐弯抹角的,有话就说!”刘三一皱眉,轻声呵斥。 下人赔着笑:“小人的意思是,九华老爷毕竟是老了,有些事儿怕是看不清了,哪怕是为了您自己,为了我们这些老伙计……您也该打算打算了。 里应外合、开仓售粮,白花花的钱财就这么浪费了,九华老爷这伤敌一千,自损八百的做法,是要把我们都带着一起往火坑里跳啊!” 刘三眼眸一闪:“听你说的这么头头是道,想必你是有些门道了?” 那下人一躬身,小心道:“小人的确有些办法,有些老爷对三爷您的处境早有耳闻,对九华老爷行事也有所非议,也打算在这个节骨眼上拉我们一把。如果三爷有那个意思,小人可以为您引荐……” “引荐?引荐刘氏?……又或是给我引荐赵氏那几位?” 刘三打断了下人的话,“除了这两位领头的之外,是不是还有几个商盟里的人?比如还有前几日私下约见你的和掌柜,和往你宅子送了好些金铢的张大人?” 那下人愣了愣,惊道:“您,您怎么……” 刘三讥讽的笑了笑,眼瞳却闪过荆铁般狰狞的光芒,“我怎么了?你是想问我怎么知道你要引荐谁?还是想问我怎么知道你早就和那几号人物沆瀣一气?你那点破事当真以为老爷不知道?” 刘三摆了摆手,两边过道就有人悄无声息的钻了出来,将那下人给拿住了。 “三爷,三爷?!等等,您听我解释!您让我给老爷解释?!” 那下人面色大变,刚挣扎着想说些什么,刘三却不想再听了。 他冷笑着:“你倒是真敢把这话说给我听了?!怕你真是猪油蒙了心,胆子大的没边际了。” 刘三摆了摆手,吩咐道:“先带下去,再派几个人去他家看看,把他这些年搜刮的烂账都翻出来,再给他安一个私吞银货的名头,抓去见官!” 手下人沉默的点了点头就拎着那个已经面色惨白的下人下了楼。 刘三站在原地,冷笑着看着那下人被带了下去。 他自言自语着:“看错了人?行错了事?皇三子何德何能,能得九华老爷看重?又有何德何能可与诸位皇子一争大统?” 他缓步下楼,口中讥讽自语: “几个商盟算什么呢?竟然以为老爷不知道他们的小动作……无非是破不了老爷的阳谋,没法子才使这收买人心的下作伎俩。天柏殿下……可是那一位看中的人,一帮蠢货,又知道什么呢?” 刘三悠然自问:“问世间何处最高?当是天子最高。有什么,是比天子更高的呢?” 忽然,刘三猛地闭了嘴,隔着厚实的门墙,他看向了极远处那座高耸入云的,俯瞰整座乾元城的玉漆高楼。 这一刻,他仿佛看到了那位终日坐在高楼之中,如缑山之鹤,华顶之云般超逸尘世之外的谪仙人。 也如同看到了一片莫测而无光的深渊,心中升起的仅有恐惧。 …… 第六章 明乐帝四十二年 二月二十四 天刚放光时候,九华便一早给懿昭容送去了拜贴,带着自家七八个账房先生入了宫。 一进殿门,九华便熟门熟路的带着一众人给懿昭容请了安,随即便差遣一众账房先生搬出大摞书卷铺在了殿内。 等皇三子带着桃十三来到偏殿时,看到的就是铺满了案席的书卷,和在案席中走动的人。 一见皇三子,九华便直接带着所有人下跪叩首,这次速度快的连皇三子拦都拦不住。 起了身,九华随手拍了拍衣衫,哈哈笑道:“前几日与殿下相谈甚欢,九华实在按捺不住心中敬仰,怕错过了与殿下约定的时辰,便早早来叨扰殿下与昭容,还望殿下莫怪。” 皇三子笑着摆摆手,让桃十三煮些茶汤取来,笑道:“先生哪里的话,能在此时看到先生,实是天柏今日最大的喜事。先生可不知道,天柏这几日可是时时都念着先生,连睡梦都不安生呢!” 九华随皇三子一同在案席间坐下,随即一声叹息:“九华也是啊,自三日前与殿下畅谈之后,九华心中便牢记殿下交予九华的嘱咐,这几日忙的马不停蹄的,就是为了完成殿下的嘱咐。 天可怜见,好在九华还有些微末的能耐,此处筹粮,不惜血本的高价买进,好歹是将殿下需要的都给筹集了!” 说着,他一挥手在空中划过一道曲线,将那些忙碌的账房先生与堆砌了满桌的书卷都框在其中。 “九华连夜整算出了能调用的粮食,又疏通了各州城的店铺商贾,如今在这儿都算是九华的心腹,账本也都在这儿了,殿下尽管查阅便是。 只要殿下一声令下,九华便立即奉殿下钧旨,开仓售粮!” 可话说到这儿了,九华却绝口不提,在这闹着饥荒的时节里,他到底是从何处寻来粮食,又是如何在短短三天的时间内运往了各个州城之中。 九华不说,皇三子便也不去过问,心里算是知道,九华是无论如何都绝不会承认私自屯粮,哄抬粮价这档事的。 但就目前来说……只要九华肯开仓放粮,他的计划也算是成功了一半了。 一老一少两人相视而坐,脸上都挂着心照不宣的笑容,在那笑容的遮掩下,两人的眼底都不知藏了多少的算计。 等桃十三端了茶汤上来,九华先嘬饮了一口,而后试探着问道:“殿下嘱咐九华办的事,九华已竭尽所能,只是不知殿下针对南朝那几大商盟……到底有何计划?” 皇三子笑了笑,给桃十三使了个眼色,桃十三立即会意,呈上了一封纸信交到了皇三子手中。 皇三子也不拆信,直接递给了九华,眉头轻挑:“先生不妨先看看这个?” “嗯?”九华疑惑的蹙了眉,也不知天柏到底在卖什么关子,但也接过了信封拆开,拿出其中还沾着些许污迹的纸张读了起来。 这信是一名叫张朝阳的前执金吾所写,此人于数年前便辞去了大好的官职告老还乡,随后便隐姓埋名居于民间。 可此时在信上,这张朝阳却称皇三子为主人,简短而精要的记述了他近期的情况,与他肩负的那个……任务。 九华越是看着,眼眶就睁的越大,半响之后,他才面色怪异的看向了此时一脸笑眯眯的皇三子。 “殿下在做的这件事……可是危险之极,稍有不慎便有引火烧身之祸啊……” 定了定心神,半响,九华意味深长的说道。 皇三子挥了挥手:“哪里的话,不过是与先生里应外合,激起一些早已沉疴了许久的民愤罢了。” 皇三子微微阖眼,悠然道:“近几年,年年天灾人祸不断,粮食庄稼也年年欠收,百姓过的民不聊生。虽有父皇宅心仁厚连施仁政,又求告上天换来风调雨顺,可却有着几大商盟屯粮自重,哄抬粮价,甚至宁愿贩粮通敌也不愿开仓救我南朝子民!导致各州、各城的粮食还是不够,乾元城外饿殍遍地,饥民只能弃乡逃难! 这……是几大商盟造的孽! 这怒也在世间百姓的心中挤压已久,只待成为燎原之火,便能席卷天下,古往今来,莫外如是!” 这一连串的瞎话皇三子说起来连眼皮都不眨一下,提都不曾提过那位久居深宫,敬天畏神到连早朝都不上的明乐帝的昏庸,只提商盟行事天怒人怨,因他们屯粮才弄得百姓民不聊生。 皇三子扣了扣桌,眼神变得冷冽: “所以我几年前便命张朝阳辞官返乡,做了一个游侠儿。虽是亏待了他,但也正因如此,我才能借张朝阳之手,借他结识的那一干兄弟,在这几年里放出不同的消息,让百姓的火,向着正确的地方发出来…… 这怒火,必须发出来,但不能向我南朝发!既然有这商盟挡在前面,既然是他们造的孽,那自然也该他们去担着! 到时候,等这一干祸国殃民的贼人都伏诛了,被这一把火烧的干干净净,我想……百姓心里的火也就没了。” 说话时,皇三子似笑非笑的紧盯着九华的双眼,言语之间并不强硬,却仿佛夹着冰冷的刀剑,刺进了九华的心里去。 “如今既然先生你这儿都准备齐全了,那我留下的这颗暗子也就能随先生一起动一动了,先生觉得如何?” 沉默了半天,九华拱手行了一礼,“既然殿下成竹在胸,九华自当尽心竭力,为殿下效犬马之劳!” 皇三子伸手按住了九华抱拳的手,认真道:“先生不必如此,天柏能得先生青睐实是天柏之幸,若非有先生助力筹得千斛粮食,天柏纵使有通天之能,也无从施展。 此事若能顺利,不仅能解天下万民之苦,先生亦能得其大利,更能整饬商道,还我南朝一片天朗水清之色!” 此时的天柏眼中似乎都要闪出光来,说话间青涩尽褪,显露出的反而是一股勃发逼人的英气。 半响,九华忍不住喟叹: “九华行商一生,靠的便是一双看人的眼睛。世间荣华富贵之人我看的多了,市井地痞我也看的多了,可似殿下这样的人,九华确是从未见过。” 他抿了口泛着蒸腾热雾的茶汤,苦涩的味道顺着舌尖蔓延到他的脸上: “殿下如今不过才束发之年吧?我记得,当年的大皇子在这个年纪的时候,可还痴迷猎场,整日带着下人奔马驰骋在外郊…… 便是如今在宫中助陛下勤政的太子殿下,在这个年纪时也多贪恋那些新入宫的少女,虽勤奋好学,但多少也有些少年人的骄狂性子……” 忽然,九华放下茶汤,颔首致歉:“言多必失,九华多嘴多舌了。” 皇三子笑了笑:“无妨,我们也不过是随意聊聊,此处都是亲近心腹,先生无需顾忌。” 见九华这副模样,皇三子也忍不住升起了些戏谑心思,打趣道: “先生到底想说什么,但说无妨。” 九华沉吟片刻,却没有丝毫调笑意味。他黝黑的瞳仁直勾勾的盯着皇三子的脸庞,似是斩钉截铁的说道:“若说天生早慧之人,九华也不是没有见过。可如殿下这般,哪里是早慧二字便能说得清的。殿下数年前便有了如此之大的谋划,可那时的殿下……怕不过是黄口年岁。 有如此聪慧之智,殿下怕不是如那位一般,是天上降下的谪仙……” 九华这拍马屁似的一席话倒是把天柏听笑了,但随即他便注意到了九华口中的重点。 “先生方才说的那一位……可是指那一位辅佐父皇的长苏天师?” 九华默然颔首,“正是。 或许正因如此,殿下才得那位天师的看重吧,与那一位在世的神仙比较起来,九华也不过是一只大点的蝼蛄罢了。” 天柏疑惑,追问:“难不成那位天师曾与人提起过天柏?” 九华微微惊讶:“难不成,殿下竟然不知?”他摇摇头:“长苏天师可不仅仅是提起过殿下,仅九华在宫中那些交好的老友所言,长苏天师每日除了为陛下升炉炼丹外,问的最多的,可就是殿下了。” 虽然心中对那位长苏天师无甚好感,可皇三子还是知道那一位是从不过问朝政的。 他愣了愣,神情讶异:“先生莫要诓我,长苏天师当真如此?” 九华赶紧点头,言之凿凿:“九华哪里敢以这事说笑。”说着,他笑了笑:“不怕殿下笑话,九华愿往殿下身上压这全副身家,这也是其中一点。” 天柏摆了摆手:“趋利避害此乃人之常情,这一点天柏还是知道的,先生不必如此。” 虽然不知道那长苏天师为何如此关注他,但天柏心中还是留了个心眼,对那长苏天师的好奇又是多了几分。 何况方才九华所说的那些所谓‘宫中交好的老友’,恐怕便是九华自己在宫中的人脉了。当一个商贾富有到了他这个地步,这天下间,不是他‘老友’的人,恐怕少之又少。 待两人就天柏所提计划又详细商量了片刻后,天柏便亲自起身送走了九华。期间九华更是将他所埋在几大商盟内的暗子和盘托出,只等天柏将一切安排就绪后便一同动作,里应外合之下,彻底拿下这几大商盟! 等皇三子回来,桃十三轻轻上前,为皇三子披上了一件御寒的外衣。 她轻声道:“殿下前几日所说,等这九华再来便不只是要他开仓售粮,说的便是今日之事吧。” “嗯。”皇三子点了点头,“他今天来了,便表明了他的立场,而我所谋划的,便彻底将他绑在了我们身上。一荣俱荣,一损俱损,长此往后,他便与我们彻底站在了一起,便是有其他的心思,也没人会信了。” 皇三子微笑回头,为桃十三理了理额上的发髻:“如果这件事进行的顺利,往后无论是母亲,还是我们,在这南朝便再不用怕什么了。” 桃十三点了点头:“殿下有大智慧,此事谋划了这么些年,定能顺利。” 皇三子看向漫天的风雪,长叹道:“但愿吧……” 抖了抖衣衫,皇三子又问:“张朝阳……这次事过后就把他召回来吧,谋划了这么多年,如今连个相好的姑娘都没有,也是苦了他了。” 说着皇三子朝桃十三挤了挤眼睛:“怎么,虽然年轻差的大了些,不过这张朝阳也是前途远大,你要不考虑考虑?” 桃十三微笑躬身:“殿下莫要说笑,十三此身已是殿下的人,无论如何,都只会伴着殿下。” “哈哈哈,好,那你就伴着我!” 皇三子朗声长笑。 他牵起桃十三的手缓缓往殿内走去,桃十三也埋着头不说话,小步的跟着。 入殿前,皇三子扭头看了一眼那座乾元城内最高的玉漆高楼——占星阁。 想起那一位不知为何,紧密关注他的长苏天师,或许旁人此时被那一位几乎可以左右朝政的人物关注会兴奋的不能自已。 可皇三子脑中出现最多的,却是曾经的因触怒龙颜,而被杀尽了满门的张大人…… …… “去吧,那些……都是忤逆上苍,为祸天地的邪魔,去诛杀他们,叫剿灭他们!如此,才能赎清你的罪过!” 金甲银衣的天将神情轻蔑的站在云巅之上,恢弘盛大的光芒自他身后浮现,而在他身前,一只猴子神态萎靡的蹲在那里,擒着根蚀满铁锈的棍子,唯唯诺诺的点头。 猴子把棍子扛在肩头,架起一朵白云便从云巅上跃了下去。他遍布鞭痕的身躯被高天上的长风吹拂之后就变得硬如铁石,手中铁棍的锈蚀一点点的剥落,露出棍子原本的金红双色。 明明衣衫褴褛,遍身伤痕,但猴子周身却流出了滔天般的猩红杀意,仿佛逆天而起的狂澜,汹涌的向大地奔流而去。 但只有他的那双眼瞳是呆滞的,如同失去了神智般浑浑噩噩,不见半点光芒。 而在大地上的一座城寨中,无数妖魔与牲畜才刚刚惊愕的抬起了头,看向了空中。 一个人身鹿头的妖精抬头仔细看了看那从天上驾云飞来的猴子,忽然面露喜色,大呼小叫起来:“大王,大王!孙悟空,你的兄弟,齐天大圣孙悟空来了!” “啥、啥、啥?!” 那鹿头妖精话音刚落,一个满面红髯,青目獠牙的妖精就疯了一般的从城寨中最大的房子里冲了出来,一把抓住那鹿头妖精疾声问道:“你刚刚说什么?!我兄弟孙悟空来了?!他在哪,快告诉我他在哪里!” 那鹿头妖精被他家大王的声音震的头晕目眩,但还是强撑着向天空指了指。 大王一愣,顺着鹿头妖精的手指便看向了天空。他仔仔细细的看了看天空上那只驾云而来的猴子,半响,便面露狂喜。 猴子,猴子来了! 我兄弟还没死,我兄弟来了! 他顾不上已经快倒地的鹿头妖精,哈哈一笑便也驾起黑云向孙悟空迎了上去:“孙老弟,孙老弟!你……你什么时候出来的,你……你竟然没事吗?!老哥我找了你几百年了,可想死你了!” 或许是这大王太过欣喜,等他架着云靠近了,才看到孙悟空满身的鞭痕,才看到他周身几欲勃发的杀意。 他愣了愣,矗立在了空中,怒气止不住的升起,“孙老弟,你这是怎么了?怎么,怎么满身是伤,浑身是血?” 说着,他一招手,从脚下黑云中抓了一柄半人高的铜环大刀,恨声道: “是不是又是天上那些神仙找你的麻烦了?!没事,老哥这次陪你打上去,与你讨回一个公道!” 那大王怒火中烧,可孙悟空却一扯嘴角,吐出两个字。 “妖精。” “啥?”那大王似是没听清孙悟空的话,一下愣住了。 可下一刻,孙悟空手中的金箍棒便裹挟着云雾当头砸了下来! 那大王一时间惊的神魂出窍,匆忙间拿起手中蛇矛挡在了胸前,可眨眼间,随着天空中一声炸响,那大王便被一棍子从天上抽了下去,化作一道灰线‘轰’的一声砸进了城寨之中。 城寨之中,因为知道自家大王性情,刚刚从地上爬起来大呼小叫报着喜,准备差人准备宴会的鹿头妖精又被巨大的震动给震趴在了地上。 等他灰头土脸的从漫天的烟尘里爬出来时,看到的却是他家大王惊怒而不解的被孙悟空擒着金箍棒挑在了半空中。 “孙老弟,你这是怎么了?!” 那大王一刀荡开孙悟空手中长棍,嘴角渗血,嘶声喊叫:“我是你四哥狮驼啊!是你的结拜兄弟啊!” 却见孙悟空双眸血红,不由分说的又是当头一棍砸了下来,半句话也不回。 原来,城寨中的大王号狮驼王,乃是当初与孙悟空在花果山结拜的七兄弟之一,排行老四,与孙悟空一般,号移山大圣! 此时,虽然狮驼王力大无穷,可他却始终不愿出手,只是持着刀,在孙悟空一棍快过一棍的攻势下苦苦支撑。 砰砰砰! 轰轰轰! 金铁交接间,火光四溅。 忽然,又是一阵喧天的喊杀声从天上传了下来,传到了狮驼王的耳中。 狮驼王愣了愣,他抬眼望去,却看见城寨的上空不知何时被大片层层叠叠的云朵给罩住了。 此时无数穿着金甲银衣的天兵天将如潮水般从天上跃了下来,他们高声呼喊着,持着分门别类的兵器,气势汹汹的朝城寨中人畜杀了过去。 狮驼王急了,他再顾不上孙悟空,架起黑云便要去阻拦那些天兵天将。可孙悟空却一拔毫毛化出五六个分身挡在狮驼王的面前,硬生生将他阻在了原地。 厮杀持续了约五个时辰,等天色彻底暗下来的时候,整座城寨还活着的生灵,除了狮驼王已经别无他物。 彼时狮驼王手中的刀已经断了,身上青绿色的甲胄也残破不堪,他颤抖的半跪在地上,红着眼睛喘着粗气,青红色的血水顺着双颊的鬓毛流淌下来,在湿软的黑泥地上汇聚成一滩小小的血池。 他左右看了威武而冷漠的天兵天将,又看了看眼前那杀意凛然但衣着褴褛的猴子,心中的怒焰愈发的高涨。 往地上啐了口血水,他颤颤巍巍的站了起来,长刀指着猴子的眉心,“孙悟空,当年……当年在花果山,你为求自保,与我等结为兄弟,后来又舍了我们上天去当齐天大圣……我们也没怪你,心里还念着你的情意。 再后来……再后来我们听闻你在天上掀了桌子,偷食蟠桃,闹出无数祸事,要被这满天的仙佛追拿……但我们也不怕,也陪你起事,陪你去打那天兵天将!之后你不知为何不见了踪迹,我们几个兄弟便也苦寻了你数百年。 可是如今……可如今!”狮驼王一对兽瞳含着血泪,似要将眼前这衣衫褴褛的猴子刻进心里:“我也算看明白了,你既然都带着这天兵天将来了我这儿,杀尽了我满门……看来,你是又当了天庭的一条狗了……是吧?!” 孙悟空沉默不语,将狮驼王团团围住的天兵天将也只是兀自冷笑,如看死人般讥讽而嘲弄的看着他。 见孙悟空不言不语,只是又一次的举起了手中那根金箍棒,狮驼王也双手握住了刀,大吼一声便冲了上去! 半个时辰后,孙悟空随着天兵天将又回去了云巅。 “嘿,这猴子还真有点用。”一名天兵把怒目圆瞪的硕大狮头扔在了一个金玉铸造的方盒里,“西王母可说了,要取这畜生的皮做件衣服的,等会儿交给天庭内饰官,小心别弄坏了。” 又听啪的一声脆响。 一位天将笑着顺手朝孙悟空的背上甩了一鞭子,“赶紧的吧,后面可还有好几个你的老熟人,赶快把这些孽畜都杀干净了,我们可等着拿他们下酒。” 猴子唯唯诺诺的匍匐在云巅上,双目无神的磕着头。他的身躯似乎又变得柔软了,闪着被金色的光芒鞭笞之后就有鲜红的血液流了出来,将他脚下的云朵都染成了晚霞的色泽。 猴子小心的看了看被放在金盒中的狮子头,神情恍惚,又扭头去看天边的云彩,定定的看到出神。 变得污浊而混沌的脑子里不知为何,莫名浮现出了一抹白色的身影,衣衫如雪,青丝如瀑。 你……是谁? …… 第七章 明乐帝 二月二十六 雨水 “情况怎么样了?”皇三子神情凝重,侧头询问刚刚搬着一摞账本跑进来的桃十三。 此时,他正坐在案席前快速翻阅着堆砌如山的账本与信件,他翻阅信件与账本的方式与常人不同,他看一页的时间往往连一个呼吸都不要,看起来只是模糊不清的扫了一眼的样子。 可他左手快速翻着账本,右手不断记录书写的毛笔却已证明,所有内容他都已经在短短的时间内牢记于心了。 手指厚的账本几个呼吸的时间就能看完,新的指令也同时几个呼吸就能下达,看得九华手下那些来帮忙的账房先生目瞪口呆。 可即便如此,新的账本与请示还是如流水般源源不断的送了进来。 桃十三此时也忙的马不蹄停,在皇三子的案席边上不断的将新送来的账本与信件搬过来、搬过去,不断的拆开信件,嫩如玉葱的手指都被锋利的纸张割破了好几个伤口。 桃十三在皇三子的案席上放下手中账本与信件,微微喘息着回答:“回殿下,九华先生刚刚离开乾元城往泽州去调配人手了,他手下各州的铺子、驿站都开始运粮过去,再过半日,三百六十州都会开始售粮!” 皇三子头也不抬,奋笔疾书,“张朝阳那边准备的怎么样了?” 桃十三回答:“他那边已经准备就绪,只等正式放粮之后,他便会行动了。” “嗯。”皇三子点了点头,将已看完的册子放到了一边,然后从桌上拿起了另一本。 他手上没停,可脸上却冷笑起来:“偌大一南朝,仅靠九华的千斛粮可什么都救不了,即便他愿开仓售粮,也不过是缓个燃眉之急罢了。若真想将整个南朝万民真正从灾厄里拉出来,这事儿还得落在那几个商盟的身上,希望他们愿意……慷慨解囊吧。” 桃十三轻笑着微微阖眼:“以殿下之谋划,我想,他们都会很乐意‘慷慨解囊’的。” 皇三子轻哼一声,“到时候,可由不得他们了。” 如今一切已箭在弦上,只等一日后九华在泽州将人手调配完毕,皇三子苦心谋划了数年的计策便可以正式发动。 其实这谋划他靠的不过是推波助澜的推了一把而已,用的是正大光明的阳谋,几大商盟避无可避,逃无可逃。 如果不是几大商盟作茧自缚,利欲熏心,不仅里通敌国,还私自屯粮的话,即便皇三子想做什么也是有心无力。 如今,一股无声的暗流已经彻底涌动,皇三子所做的,也不过是将开渠疏道,将这股滔天的洪流引向了另一个方向。 九华的粮是一块砖,引来的是几大商盟这块玉,到时候,一旦九华先行售粮,摆好架势,那几大商盟再想售粮也来不及了,更何况…… 皇三子压根就没准备给机会他们开仓售粮。 有张朝阳这颗暗子在,几大商盟最终面临的结果,不会是开仓售粮,而是真真正正的不得不开仓放粮! 到时候有张朝阳暗中放出风声,拿出那些商盟里通敌国的证据,届时百姓自然会知道一手促成这一切的人是谁,也会知道他们的怒火应当向谁发。 九华得利,他得名,家族得势,一举三得。 只是…… 皇三子心中还是有些许忧虑。 想的是挺好,但这其中任何一个环节,一旦有他的那些兄弟姐妹们插手,或是朝中那些认定他乃是‘非我族类,其心必异’的官员,这事恐怕就不会这么好解决了…… 想到朝中那几位须发皆白,次次看到他都带着鄙夷与警惕的几位老臣,皇三子就觉得头疼。 …… 第八章 明乐帝 二月二十六 占星阁 闲散的帝王慵懒的靠在铺着一张枣红色软垫的座椅上。 一只手把玩着一方紫金炉,炉中有氤氲的淡青色烟气不断的涌出;一只手按在一只五色鹦鹉身上逗弄着。 此人正是已久不上朝的明乐帝。 明乐帝看着虽红光满面,此刻却仅仅穿着一件华贵的绸装长袍,已略带斑白的长发随意的披在肩上,红润的脸上,是与之完全不相称的疲惫与倦怠。 明乐帝逗玩着鸟,不多时,一阵脚步声从楼梯上传来,其中有一人脚步声音极轻,如猫一般,落在明乐帝的耳朵里却是最重的,令他手指都僵了僵。 明乐帝抬眼看过去,梳着道髻的长苏天师着带着几个童子,衣衫飘扬的上了楼,他的身后则还跟着数位小心翼翼的朝中大臣。 彼时长苏天师看上去与十多年前并无二致,时光似乎无法在他的身上留下任何的痕迹,依旧一袭白衣落落欲往,青丝如瀑矫矫不群。 明乐帝看着他,眼中闪过不知是妒恨还是恐惧的光芒。 长苏上了楼,向明乐帝微微点头致礼,而随着长苏天师一同上来的几位道童,几位朝中大臣则都跪在了地上连连叩首。 明乐帝懈怠的摆了摆手,众人便都站了起来,但却都不敢说话,眼睛纷纷望向了长苏天师。 长苏此时手中端着一方雕琢精致的玉盒,玉盒上绑着根红绳,他向身旁的道童微微点头示意,道童便接过玉盒,去了明乐帝的身边,跪着呈了上去。 明乐帝见状也不再逗弄花鸟了,他放下紫金炉,微微直起身子接过玉盒,甫一打开,一股馥郁的药香味便散了出来,充斥在整个占星阁之中。 长苏缓步走到明乐帝下方的蒲团上坐定,淡淡道:“此番炼丹成色不错,这一盒玉净丸竟一炉出了四枚,陛下每十日服用一枚,可治陛下精神不振,夜不能寐的顽疾。” 明乐帝大喜,一把关上玉盒,唯恐失了药性,喜道:“那朕等会就回宫试试!” 说完,他似乎才注意到那一个个上楼来的王公大臣,不耐烦的开口:“诸位卿家来占星阁找朕何事?” 几位朝中大臣对视了几眼,片刻后,户部尚书李大人率先捧着道折子向前一步走了出来:“启禀陛下,剑南道,曲州、泸州、渝州的饥荒……如今已经越来越大了,拨下去的赈灾款补不了缺口,这几州的太守已连请十三封折子来求赈灾的款子了!” 大理寺的少卿也捧着折子上前一步:“启禀陛下,自去年八月以来,各地流寇、匪患日益猖獗,连发多起屠门凶案,但大理寺与刑部在案件细节上却有分歧,唯请圣上裁定。” 其他大臣也纷纷上前,捧着奏折文书向明乐帝请示。或是请明乐帝裁定拨款钱财,或是请示是否开仓赈灾;亦有边疆都护府快马加鞭赶来,求圣上调兵镇压内乱的。 一时间众人争先恐后,都生怕明乐帝听不着自己的声音。可这些朝臣手中捧得折子,哪一个看起来都是十万火急,哪一个看起来都是刻不容缓,听得明乐帝头都大了。 他烦躁的摆了摆:“好了好了!有事宣政殿再说吧!真是半日不得清闲……” 说着,便有两名随侍的太监将他从座椅上扶了起来,他回身向一直保持着安静的长苏歉然道:“叨扰天师了。” “无妨。”长苏轻轻摇头,转身拿起一张牛皮纸,打开药柜抓药,“政事要紧。” 说完,明乐帝转身便欲随一众朝臣下楼,可到了楼梯口,他踟躇了片刻,转过身来:“天师……朕,还想向你求一炉丹。” 长苏颔首:“本座晓得,陛下三日后再来吧,到时候本座自会为陛下备好一炉生辰丹。” 明乐帝面露喜色:“甚好!那朕在此先行谢过天师了!”说着他躬身便行了一礼,“天师炼丹要什么材料尽管说便是,朕一定命人为天师寻来!” 长苏颔首,却没有说话,明乐帝也不恼,在一众朝臣的簇拥中转身下了楼。 在这一群朝臣中,却有一人留了下来,他作军戎打扮,身穿明光铠,一身甲胄峥嵘,腰间挎着镶金嵌玉的三云耳长剑。 正是执掌金吾卫的金吾上将军——赵熠和。 赵熠和单膝跪地叩首:“赵熠和见过天师。” 长苏修长的手指一克一克的摘选着药材,头也不回的抬手动了动手指,一股无形的力量便将赵熠和从地上扶了起来! “让你办的事儿,怎么样了?” 赵熠和一拱手:“属下已探听清楚,不出天师所料,天柏殿下近来确有动作。他已拉拢南朝的大商贾九华,准备以九华的千斛粮为引,诱出南朝几大商盟粮食,做的恐怕是想令那几大商盟元气大伤的准备。” “这阳谋倒是不错。”长苏包好手中药材转过头来:“不过你将天柏想的太简单了。” “那……天师是何意思?”赵熠和不解。 长苏抽出根朱红色的细绳绑在牛皮纸上,“我们的皇三子恐怕根本不是想令那几大商盟元气大伤,他啊……” 长苏笑了笑:“怕是想借万民之力,将那几大商盟给一口吞下,彻底整饬南朝商道吧。” 赵熠和面色变了变:“一口吞下……借万民之力……整饬商道……” 他沉吟片刻,不可置信的问:“难不成,天柏殿下是想借近年来的天灾匪患,百姓心中的那股怨气,起什么不轨之心吗?!” 长苏绑好红绳,瞟了他一眼,嗤笑道:“你倒真敢想。” “天柏手中既无兵权,身后也无靠山,仅仅靠几个商贾的力量,你以为他敢起什么不轨之心?” 赵熠和蹙了蹙眉,犹豫道:“可即便天柏殿下未有不轨之心,但他此举也太过险恶。这等年纪,就敢以这等手段去操纵万民之心,日后……日后怎得了?!” “……嗯?”长苏的眼眸变得深了些,从鼻腔里发出一个疑问的声音。 但就是这么一个轻微的声响,却压得这金吾上将军双膝跪地,汗出如浆。 方才还说的略显怒意的上将军这才想起此乃何处,自己面前的是谁。 他的头埋在地上,半天不敢抬起,冷汗一层层的从背上渗出来,浸透了他的内衬。 “本座知道你是大皇子的人,不过……你觉着以这些言辞拐弯抹角的煽动本座……是有用的吗?” “天师……天师误会了,属下万万不敢!”赵熠和叩首,跪匐在地上一动不敢动。 长苏双眼微微眯了眯,冷然道:“那么……你是说,我错了?” 赵熠和身子抖了抖,口中结结巴巴:“属……属下……天师乃超凡入圣之人,望……饶过属下这凡夫俗子的不敬之罪……” “哼!” 一声冷哼。 一股浩然的磅礴之力骤然撞在了赵熠和的胸口上,击的他一口逆血当空便喷了出来,笔直的飞出去近五丈远,撞在墙上之后就顺着楼梯滚了下去! 一时间赵熠和只感到头昏眼花,双眼如蒙上了一层云翳,躺在楼梯口半天爬不起来。 这时,一副牛皮纸包好的药材缓缓的顺着楼梯‘飘’了下来,轻轻的落在了赵熠和的身旁。 这时长苏的声音才传了过来:“拿着这副药去找天柏,告诉他,此药以文火煮煎煮,可煎三大碗,每三日喝一碗,可祛天灾、人祸、内毒、恶疾缠身,亦能逢凶化吉,遇难成祥。” 一副药,无论怎么想,都无法与天灾人祸这事联系在一起,更别提什么逢凶化吉了,可躺在地上的赵熠和却听懂了。 他挣扎着爬了起来,双手捧起药包,跪地叩首:“属下,谢天师不杀之恩!” 说罢,他便强撑着从地上爬起来,小心的捧着药包,一瘸一拐的下了占星阁。 曾经多年的征战令他的体格相较那些文弱书生好的太多,虽已近知命之年,但此时伤的倒也不算重,还能撑着走动。 可他前胸精铁所铸的甲胄却是如蛛网般碎了一大片,他踉踉跄跄的行走时,那些破碎的铁片就随着他落了一地。 待到占星阁的殿门,几个还在等他的将士一见他的模样,便大惊失色,赶忙上前搀扶他。 只见其中一人急道:“父亲,您……您这是怎么了,怎么上去一趟就变成了这幅样子?!” 那不过二十三、四岁的男人将士登时便急了眼,将父亲交与身旁的将士,一按腰间宝剑便要闯上占星阁。 可还未等他动,一只布满老茧的稳健手掌便按住了他。 赵熠和抬起头,喘息的斥责道:“痴儿,你想害了我们全家人不成?!” 赵熠和的儿子赵夜华愤怒难耐,恨声道:“您乃朝中正二品的大臣,战功显赫,一生戎马倥偬,哪怕他真是仙人,也不能这般折辱您!” “住嘴!” 赵熠和一声怒吼,抬起手臂便是一耳光甩在了赵夜华的脸上,抽的他脸颊当下便红肿起来。 赵熠和咬牙道:“你多大了,怎还如此不清醒?!那一位乃是当朝天师,你怎么敢随意用这般大不敬的字眼?!” 赵夜华咬了咬牙,点了点头,松开了按在腰间的手,上前扶起了父亲。 见到儿子没有再想冲上占星阁,赵熠和也是微微松了一口气,压低了声音道:“现在马上送我去见大皇子,然后备轿,我要去见天柏殿下!” 赵夜华愣了愣,父亲要见大皇子他能理解,他们一族早已站在了大皇子一脉,可要见皇三子,他却不知道是为什么了。 赵夜华出声劝谏:“可……父亲,你如今有伤在身,先随儿臣去太医属吧。” 赵熠和缓缓摇头,斩钉截铁道:“不行……此事必须要快,而且……必须要我亲自去做!” 这…… 赵夜华知道自己父亲的脾气,杀伐果断,便也不再相劝,只能小心的搀扶着自己父亲,差遣其他几位随行将士去将轿子抬过来。 …… 等天柏接过赵熠和毕恭毕敬递过来的药包,又从他手上拿到一张工整的药方时,他就明白是怎么回事了。 随手将那药方递给桃十三,桃十三不过看了片刻,眉头即皱了起来。 “殿下,十三只听过有治病救人的药,有祛除沉疴的药,可从未听过能逢凶化吉,遇难成祥的药方,您……知道这药方到底是什么意思吗?” “是啊……我知道。”天柏叹息一声:“恐怕还真就如九华所说,占星阁的那一位不知何故,现在是要来帮我一把了。” 他点了点药方:“那位长苏天师给的这药方,可不是给我的,而是给我那些兄弟们,那些王公大臣们看的……我们如今在做的事儿,他也应该知道了吧。” 桃十三讶异而不解:“那位长苏天师,不是从不过问朝廷之事吗?怎么会如此关注殿下呢,更何况……仅仅这一张药方,又能代表什么呢?” 天柏解释道:“这药方写的是九日,更直言我只要服用了此药,九日内无论遇到何事,都能逢凶化吉,遇难成祥,便是有什么天灾、人祸,有人暗中用毒,也伤不了我。” “就凭父皇对那一位的尊崇,他不想过问朝政,不代表他不能过问……这哪是什么药方,倒不如说是一张维持九日的护身符,能护我九日平安。” 桃十三叹道:“这样说来,长苏天师是真的极看重您呢,有此破例,可不是什么好事……” “但现在对我来说却是一件幸事。”天柏微微摇头:“我的几位皇兄皇姐可是已经对我略有微词,有些动作了。有这一副药方,他们即便想要插手,也要斟酌一二了……” “罢了,先不谈这些了。”天柏摇摇头,将手中药方交与桃十三:“你将这药方拿着,让人骑快马交予九华,让他放开手去做,一切都毋须担心。” “嗯。”桃十三点了点头,接过药方便退了下去,暂时留皇三子一人矗立在大殿之中。 皇三子原地踱了会儿步,脑中这时还在想着南朝各大洲即将开仓放粮时要注意的纷繁工序,与接下来的一系列应对准备。 想着想着便有些出神,连懿昭容屏退了下人,走到了他的身边都没有注意。 等他回过神的时候,懿昭容已经端着一方手炉塞进了他怀里。 “你这孩子啊,从小就是这样,一想什么事就喜欢发愣,这么冷的天也不怕冻坏了。” 皇三子愣了愣,苦笑着接过手炉:“儿臣没注意母亲来了,而且这殿内已经生了炉子,儿臣又穿的厚实,其实不冷的。” 懿昭容拉着皇三子的手进了内殿,责备道:“你说不冷就冻不坏了?这数九寒冬的,若你染了风寒怎么办?你小时候就喜欢到处上蹿下跳,太医属可说了,你体虚,易感风寒,你小时候可都是本宫这个做娘的跟在你屁股后面追着给你穿衣服!这么大人了,也不知道听听话。” 懿昭容絮絮叨叨的说着,皇三子也不敢反驳,缩着脑袋跟鹌鹑一样任懿昭容拉着走,嘴里嚅嗫:“太医属说我体虚的事不是儿臣五六岁的时候吗,现在儿臣身体可好的很,哪里会染什么风寒了……” “还敢跟娘犟嘴?”懿昭容嗔怪的将皇三子按在了椅子上,拉过一条厚实的软毯盖住他的膝盖:“你这孩子,虽儿时顽皮,却从未让本宫为你操心,自小便有自己的主意,娘啊……也就只能在这些小事上为你担心担心了。” “母亲说什么呢,儿臣有许多事可都得听母亲的意见。”天柏笑了笑: “儿臣还未及冠,许多事没有母亲看的透彻,都得母亲帮着拿主意。” “你啊,就别抬举娘了。”懿昭容叹了口气,坐在天柏身旁:“如今你已长大,虽尚且年幼,可为娘的却知道,你已经比那些及冠的男人们要强上太多,肩上背负的责任也重上太多。 有时……有时本宫这个当娘的看着你,心里就忍不住心疼。别人家的孩子在你这个年纪,无不懵懂度日,哪怕有几个立志好学的也都还在学堂里读着书呢……哪会如你这般,已经开始操持这些繁杂的事物。” 天柏宽慰:“母亲哪里需要心疼儿臣,学堂里的先生都已经教不了儿臣什么了,儿臣也想替母亲分忧。” 懿昭容此时已红了眼眶,皇三子拿了一方绸布为懿昭容细细拭去泪水,笑道:“母亲不用担心儿臣,这儿臣忙完这阵,儿臣就好好陪着母亲。” “你啊……”懿昭容握住天柏的手,“好男儿志在四方,娘知道我家孩儿有大智慧,乃人中龙凤,如出矿之金,日后必能大展宏图。一直呆在本宫的身边哪里能有什么大作为。 本宫不用你陪着,但你要知道,天柏……本宫此生都会以你为傲,以你为荣,所以你要好好照顾自己,不要让本宫担心。” 天柏笑了,心头涌起一股暖流:“儿臣晓得的。” 懿昭容欣慰的点了点头,“本宫方才亲手给你煲了汤,已经放在房里了,快去喝了吧,暖暖身子。”说着唤了一声:“白兰,找个下人去拿些衣服来,把手炉多备几个。” “是。”一直沉默站在一旁的白兰微微屈膝领命,寻了一位宫女将皇三子带去了。 懿昭容坐在位子上,拿着方才皇三子给的绸布反复摩挲着,泪眼朦胧: “皇儿啊……终于是大了,也会心疼人了,本宫这当娘的心里,可真是百感交集。” 白兰在一旁微笑着说:“娘娘乃是大富大贵之人,殿下如此聪慧也是随了娘娘与陛下,当年殿下降生时司天台不是说了吗,殿下乃南朝大兴之兆,是应运而生的。” “你说的……也没错。”懿昭容满意的掩嘴笑了笑,眼中满是掩藏不住的光芒:“我这皇儿,自小便如那天上的文曲星下凡一般,哪里有人可以比得了!” 白兰见自家主子这幅骄傲的模样,也忍不住掩嘴笑了笑。 可下一刻,懿昭容的眼神却冷了下来:“可现在……却有人对我这皇儿不乐意了,觉得他做的事太多,说的话太多,有威胁了……” 白兰微微俯身,“那……娘娘的意思是?” “成大事者不拘小节,有些事,皇儿不能做,便只能由我这个做母亲的去办了。” 懿昭容微微阖眼,指尖轻轻敲打着椅背:“你去写封信,署我的名字,乾元城外二十里的地方有间客栈,客栈的掌柜叫宿老,你将这封信交给他,就说……” 懿昭容眼睛微阖:“就说当年他主人欠的人情,该还了。” 白兰神情微微变,但她隐藏的极好,只是低头应下。 那个人…… 主人在入宫前就与之相识的那个……青梅竹马的侠客吗? …… 滴答……滴答……滴答。 殷红的鲜血顺着金箍棒缓缓流下,在滴落的鲜血旁是身躯已经冰冷的蛟龙,更远处是被砸得稀烂的殿宇和正在搬着各类妖怪尸身的僧兵。 踏云而至的观世音在孙悟空的身旁满意的颔首,“做的不错,这孽畜所到之地皆化作大泽,如今伏诛也是这猴子的一件大功德,等会我便面见佛祖,为你邀功请赏。” 孙悟空漠然的点了点头,一甩金箍棒上的血液便扭头离去。 今日又杀了一窝妖精,跟往日没什么差别,身边助力的仙神从东方天庭换成了西天极乐,跟往日也没什么分别。 这条成了精的蛟龙和其他的妖精也没什么分别。都是一口一个老弟的扑上来,然后再欢天喜地的被他一棍砸回去。 他乃是佛前座下弟子孙悟空,由佛祖钦点入世,为的,便是荡尽天下魔邪,澄清世间玉宇,还这天地天朗水清! 为此,佛祖不惜联合天庭,也要一同剿灭这世间的妖魔! 此乃大气魄,怎是几个小小的妖精能够阻拦的。 倒说这些妖精也是可笑,见他模样的便以为他与‘它们’是一样的了,还喊着他老弟,说他是什么劳什子的齐天大圣。 他虽生的一副毛脸雷公嘴的丑陋模样,可他怎么说也是佛前弟子,怎会与那些妖精是一样的。 而齐天大圣? 想到这孙悟空就忍不住嗤笑起来。这些个妖精倒真不知天高地厚,这世间,除了佛祖,还能有谁能与天齐平吗?! 等此间事了,佛祖必定会为他重塑金身,赐他一个好看的面目,与这些妖魔再不相同! 再者说了…… 孙悟空想了想,又回身从那蛟龙的爪子里扯了一块白布下来,仔细看看了,便满意的放进了胸前的口袋里。 这段时间里,他脑中的那个仙子的模样愈发的清晰了,那一袭胜雪的白衣在他的脑中无论如何都挥之不去。 这事他也曾问过观音,观音只说他从前因与妖怪搏杀受过伤,因而记忆有些缺失。 但现在他感觉记忆变得越来越清晰了,所以这段时间他一直在各处收集着好看的白绸布,有轻纱的、有绸缎的、有毛织的,等他攒出能做一件衣裳的布料时,他应该也能回忆起那位顶好看的仙子到底长什么模样了吧? 这么想着,孙悟空有些浑浑噩噩的脑子忽然又想起了,之前他在打杀这妖龙的时候,这妖龙一直护着一个身着白衣的女妖。那女妖身上的布料看着不错,他得赶紧去扯些回来,不然等那些僧兵搜刮完了,他可什么都剩不下! …… 第九章 明乐帝 三月初八 丰华楼 丰华楼内,九华翘着腿,带着几个账房先生在丰华楼的厢房内坐着等皇三子。 前几日刚才放粮,整个南朝国上下几乎都被这事搅成了一锅粥,蜂拥而至的饥民几乎要冲垮售粮的店铺。 虽说他因皇三子意思,将粮价定的极低,与其他几家商盟比起来几乎可以算是白送,可即便是这样各州各城的粮食还是在第一日便彻底告竭,只能由他马不蹄停的亲自带人从各地的粮仓拉着粮食就地叫卖。 就这还算是好的。其他因灾荒缺粮,易子而食,人相食都出现的地方,饥民根本就是在抢粮。 不过九华倒是无所谓,他发下去的意思便是能卖就卖,实在卖不了就送出去拉倒。 反正这次开仓为的也不是挣钱。 不过想到这,九华还是有些郁闷。 虽说是不挣钱,可他好歹是一个逐利一生的商贾,当初上了皇三子的船,也是因为皇三子许诺必不会令他吃亏。 不过再想想刘氏、赵氏那几大商盟,他也就释然了。 开了仓的当天夜里,坊间便有各式各样的流言传了出来。 什么“皇三子携大商贾九华不远万里而救得粮食救天下万民。”,什么“南朝几大商铺里通外敌,有粮食不给南朝国民吃,反而高价卖给异域人。” 有为他和皇三子歌功颂德的,也有痛斥几大商盟狼心狗肺的,更多的便是几大商盟是如何的自私自利、如何爱财如命、如何一毛不拔,如今这劫难是如何被他们一手促成的。 所以当天夜里就有人带着无数饥民冲破了几大商盟暗藏的一处处粮仓,冲进了他们每一家的店铺,也冲进了几大商盟每一个人的家里。 连金吾卫都拦不住,或者……连金吾卫都冲进了几大商盟的家中去了。 不出两日,几大商盟的万贯家财被付之一炬,所有粮仓颗粒不剩,就连商盟里的那些活计、掌柜,也被一个个从被窝里拖了出来,当街就被打死。 没被打死的都被投了黑狱,罪名第二天就下来了。从里通敌国到私自屯粮,林林总总罗列了数十条罪状,直接张贴在了各城的城门口。 而几大商盟背后的那些靠山,此时却都像是瞎子和哑巴一样,一声不吭,半点动作都没有。 看的九华是幸灾乐祸,一连数天都胃口大开,喝了窖藏的数坛好酒。 然后只有在喝醉了之后,九华才敢想想,如果他没有站在皇三子的这条船上,被拖出被窝的会不会多出一个他,也会想想,那与几大商盟有千丝万缕联系的朝中靠山,为什么都一个个变得沉默寡言,任由自己的钱袋空憋也不敢放出一个屁来。 每每想到这儿,他都会看看乾元城那座最高的高楼,然后闭上眼睛给自己一个耳光,再不敢多想半分。 正想着,就见刘三快步上了楼,附身在他耳边轻声道:“天柏殿下到了。” 九华一个激灵,抖了抖衣衫就站了起来,赶紧准备下去迎接,可当等他走到楼梯口,那个看似年轻稚嫩的天柏殿下就已经走上楼来了。 “哎哟,殿下您怎么能自己就上来了呢,小人还没来得及去接您呢!”九华当机立断,扑通一声就跪下了,满脸堆着笑给皇三子磕了三个响头。 皇三子脸上似笑非笑的将他扶起,“先生怎么又行如此大礼,天柏不是说过了吗,先生见本宫不必多礼。” “殿下,您这可就折煞我了呀!”九华作势又要跪下,“您乃真龙天子,小人乃凡夫俗子,见您怎能不拜,这乃大不敬啊?!” 九华就似没听到这次皇三子自称的本宫,面色激动的辩驳,仿佛乱了这礼法他便要死无葬身之地一般。 皇三子笑了笑,也不拦着了,由着九华带着一干账房下人跪在地上,生生又多磕了几个头,而后才被九华毕恭毕敬的领着到了主位上。 天柏施施然的坐下,脸上还是带着似笑非笑的神情,可九华就如没看到一般,热情的招呼着酒楼的掌柜,亲自给皇三子的酒樽里续上酒,然后不由分说的以赔罪为由先饮了三大杯。 而后,天柏才笑着摇了摇头,端起酒樽,小小的抿了一口。 直到这时,九华的脸上隐藏的极好的那一丝忌惮才算彻底消了下去。 他喟叹道:“殿下神机妙算,这一次一举覆灭各大商盟,救天下万民于水火之中,真可谓是福泽天下了。” 天柏摆了摆手:“当不得,当不得。”他笑道:“那些几大商盟的人……不过是逆风执炬,有烧手之患罢了,此因结此果,本宫不过是顺水推舟而已。” 欲念之人,犹如执炬,逆风而行,必有烧手之患。 皇三子这话,指的便是那些利欲熏心,无法无天的几大商盟,又或者,是意有所指。 “殿下哪里的话。”九华正色道:“殿下为天下苍生造福,又一举铲除那些个祸害,若不是殿下,真不知那些任意妄为的商盟还会祸害我南朝国多少百姓!” 这话说的九华身后的刘三眼皮都忍不住动了动,这是九华毫不犹豫的就把过去的自己从‘祸害’中间给不痛不痒的摘了出来。 天柏叹息一声:“不过……此事过去,只怕朝中怨恨本宫的人,会是越发的多了。” 九华笑了笑:“哪里有人敢怨恨殿下,殿下得神仙保佑,行事自然大吉大利,一帆风顺。” 天柏叹了口气:“是啊……此事能如此顺利,还真是得神仙保佑了……” 他抿了口酒:“就我所知,我那两位皇兄,几位皇姐,这次气的在家中砸了不少宝贝。” 九华低头饮酒,权当没听见这句话。 但片刻后,他向矗立在一旁的刘三招了招手,刘三便从一旁捧出一方长匣子过来。 九华双手接过,郑重的将这长匣子打开,其中赫然放着当初天柏为拉拢九华相助所送出的隐阵图! 九华站起身来,双手从匣子中拿出隐阵图,弯着腰呈在了天柏的面前。 天柏眯了眯眼:“九华先生,这是何意?莫非是对这隐阵图不甚满意?” “此等宝物,小人哪里有不满意的地方!”九华连连摇头。 “哦?那本宫却是有些不解了,既然先生并无不满,那这是何意?” 九华诚挚道:“此图本是殿下看重九华所以赐下,九华本应欣然接受。 可……此次九华相助殿下,殿下付出了此重宝,九华没做什么却凭白落了个好名声,更何况扫除了几大商盟后九华更是独得南朝大半的商域,日后所获无以计数。 因而九华思前想后,觉得无论如何都无颜再收殿下如此瑰宝,九华恳请殿下收回!” 听到这,刘三的眼皮又动了动。 此次南朝三百六十州皆开仓放粮,除少数的确还算赚了个车马费之外,多数州城几乎都是在白送粮食了。此次九华名下的资产就算不说是伤筋动骨,也算是大伤元气了,想要收回那些失去的成本还不知道要多久呢,这就被九华一言一语间给轻轻抹去了。 天柏眼眸动了动,他指尖一寸寸的抚过那隐阵图,低垂眼眸不知在想些什么。 下一刻,他却忽然抬手合上了长匣,笑道:“本宫送出去的礼,还从来没有收回来这么一说,既然本宫已经赐给了先生,那就是先生的了,还望先生能多加善用,日后本宫也好再多麻烦麻烦先生。” 九华面露喜色:“好好好!只要殿下用的上小人,小人赴汤蹈火,万死不辞!” 天柏点了点头,也站起身来将九华扶到了位子上,然后端起身前酒与九华碰了一杯。 不过这次他却不是轻轻抿了一口,反而颇为豪迈一手端着酒樽,一手以长袖掩面,将杯中酒液一饮而尽! 两人就这般喝着酒,吃着菜,一路畅聊了近两个时辰,直到入了黄昏皇三子才拜别了九华,在桃十三的搀扶下起驾回了宫。 九华更是一路跟在皇三子的身旁,等皇三子上了轿还跟着轿子走了近半里路才返身回去了丰华楼。 一进丰华楼,九华便直接坐回厢房的椅子上给自己倒了一大杯酒。 许是嫌杯子太小,九华直接拿着小巧的酒壶对着壶口一口气饮干了一壶酒,然后才舒出了一口绵长的酒气。 刘三在九华的身后小心的给他抚背,帮他顺着气。 他轻声问道:“老爷,这次宴请天柏殿下的目的,算是达到了吗?” 九华吐着酒气瞟了他一眼,“算吧……殿下没收回隐阵图,也愿与我饮尽杯中酒……应当算是没在意我之前的大不敬之罪了。如果能将令殿下之前拉拢我时受的那股子憋闷给散了,那就更好了。” 说着,九华侧着头笑了笑:“你知道我这次为什么要将你带在身边宴请天柏殿下吗?” 刘三微微躬身:“这是老爷照顾刘三,是刘三的福分。” “虽然也不算是错,不过……我就是想让你看看,厚颜无耻应该是个什么模样。”九华笑了笑。 “为商贾者,面皮这个东西十分的重要,可在很多时候,面皮这个东西是最不重要的了。”九华语重心长道:“人要脸,树要皮,可这脸啊……是摆在外面给那些无关紧要的人看的,不是摆在里面给能掌控你生死的人看的,在生死存亡,身家性命面前,还谈什么面皮不面皮?我们是商贾,穷讲究这些的话,就一辈子都不用想往上爬了。” 刘三沉思了许久,一拱手跪在地上:“三儿受教了。” 九华也不拦他,从桌上倒了杯酒递给他,“我这一生无儿无女,倒也不是瞧不上其他女子,只是自觉破事儿做的多了,怕生个孩子出来遭天谴,到时候徒增些伤心事。” 他把刘三从地上扶起来:“所以你还小的时候我就养了你,不求你日后能给我养老送终,只要你能守住我这份家业,就算报我当年没让你饿死的恩情了。” 刘三双手捧着酒樽,微微垂首:“刘三……谨遵老爷教诲。” 九华噗嗤一声笑了出来,拍了拍他的肩膀:“别做这副模样。”他与刘三碰杯,缓缓道:“我想与你说的是,其实我这人特别信命,我信天上有漫天神佛,我也信人有生死轮回。” “而人啊……就是因为相信,才会去惧怕,才会学会敬畏之心。”九华一口饮尽杯中酒液:“所以从今天起,你便不再是我九华的人了,我给你留了一笔钱财,也给你挑了一批人手,你自己出去干吧。” 刘三原本一直沉默的听着九华对他说话,此时愣了愣,抬起了头:“老爷,您这是……什么意思?” 却见九华端着酒樽又倒了一杯酒,“若日后我出了什么岔子,我自会想办法将这家业留给你,若是没出什么岔子,你就……三年后再回来继承吧。” “当然。”他笑了笑:“如果你做的够好,说不定也就看不上我这么点家业了。” 刘三一口饮尽了杯中酒,似是明白些什么,握着酒樽的手略微有些颤抖。九华此举,分明是要与他撇清干系,以免日后有什么事会牵连到他。 “老爷……您说的岔子,是指那一位……长苏天师吗?难不成……难不成还会出什么事吗?!” 九华嗔怪的瞟了他一眼,口吻责备:“尽瞎说,万事留一线,老爷我也不过是多留个门路,想赌一把而已。” 九华顿了顿,“我喜欢赌,这一次想再赌一把,你呢……在我身边有些碍事,所以干脆把你支远点得了。” 说着,九华将酒樽一把掷在了地上,精致的酒樽在地板上弹了数下,滚落在刘三的脚边不动了。 刘三眼眶红了红,忽然将酒樽放在了桌上,接着猛地跪了下来,狠狠的磕了几个响头,然后调头离开,再没有回头。 厢房中只余下九华伶俜一人坐在椅子上,自斟自饮,直至喝的烂醉如泥。 几日后,九华手下的人便放出了消息,他手下的大掌柜——亦是义子刘三。因与九华不合,不满九华之举措,带着一批亲信连夜离开了九华,外出自立门户去了。 临行前二人在丰华楼大吵一架,声音大的一条街外的人都听得见。据说刘三还使了些手段,带走了九华大笔财富,气的九华接连几日都下不了床,终日郁郁。 而外出自立门户的刘三却不同,抛向他的橄榄枝数不胜数,数日内便接管了九华手下的数十个州的铺子,大商贾九华也因此事沦为一时笑谈。 …… 第十章 明乐帝 三月十五 惊蛰 谢别了一众王公大臣,天柏略带疲意的回到自己的长乐宫时,九华就已经在那里等待了。 这倒是让天柏有些诧异。 近几日,他已是忙的脚跟都快不着地了。 即要应付前来试探的王公大臣,也得就这次的事上奏明乐帝,以示其忠心;不仅如此,还得继续给张朝阳下令,让他做好民间的收尾工作,调配九华手下的人去填补因几大商盟倒塌而形成的空缺。 哪怕有懿昭容、有桃十三、有九华手下一大帮技艺精湛的账房先生相助,依旧是忙的他焦头烂额。 但他知道,比起他,九华这段时日几乎是连睡觉的时间都没了。 他这时候本应在协助张朝阳调配粮食,疏散饥民,拿着他的御令和各城的太守配合,争取安置那些逃难的饥民,而后再一点点的将其送回故乡。 而且……最近刘三离开他的麾下,带走了一大笔钱财不说,也带走了一大批人手,留下的是一个难以收拾的烂摊子。 可天柏想了想,却是嘿然一笑,吩咐桃十三去拿了些茶水来,施施然的免了九华的礼,坐在了他的身旁。 看了看九华泛着青色的黑眼圈和那轻佻的眉眼,天柏就忍不住说:“我倒是没想到,你还真舍得。” 九华微微摇头,叹了口气:“让殿下见笑了,这事倒也谈不上什么舍不舍得,不过留个念想罢了” “无妨。”天柏摆摆手:“做人做事皆多留一条路,这事没什么可笑的。” 但随即他便问道:“不过……先生怎么今天来找本宫了?先生这几日可是忙得很,是有什么要紧的事吗?” 九华笑了笑,摆了摆衣袍:“也没什么要紧的事,就是想来看看殿下,这段时日都忙的厉害,小的也是担心殿下的身体。” 天柏眼眸动了动,微笑道:“先生有心了。” “这只是其一,其二呢,是小的寻来了一件珍宝,想献与殿下。” 说着九华从下人的手中拿过一方玉盒摆在了案席上,玉盒开启,盒中是一枚殷红如血的玉佩,细如蚕丝的黑纹遍布其上,。 天柏愣了愣,脱口而出:“鸡血石?” 九华点了点头:“殿下好眼力,此玉佩的原料正是鸡血石。 此物本是前朝的周王集千人之力耗时三载开采出的鸡血石,因见其稀少神异,周王便又命工匠精雕细琢数月之后,方才有这枚云岫兆光佩。 前朝破败,此宝曾遗失百年,小的也是机缘巧合之下才收得此物。此物凝聚天地精华,又得匠人精心雕琢,已是得了灵气,若是长年累月佩戴在身,便有延年益寿、滋养五脏,久葆青春之奇效。” 说着九华正色道:“所以小的认为,似云岫兆光佩这等奇物唯有佩在殿下与懿昭容身上才能相得益彰,留在小的手里实在是暴殄天物了。” 天柏殿下看了看九华,随后便伸手将那枚云岫兆光佩给拿了起来细细把玩,满意之色溢于言表。 此时虽说已经开春,可乾元城内的温度依旧冷的刺骨,一股子湿冷的寒意仿佛要刻进骨髓里。 但这天柏拿着玉佩入手却是温和的,仿佛握的不是一块石头,而是一方刚刚熄灭的暖手炉,仅仅是这么片刻,天柏就觉得精神一振,接连数日驱之不散的疲意都小了许多。 天柏将云岫兆光佩放回了玉盒,稍稍犹豫了会儿便交予了桃十三先行收下。 天柏轻叹:“这神异宝物……本宫就代母亲先收下了,想必母亲也会喜爱的。先生……还真是给天柏带了一件不容拒绝的礼物。” 顿了顿,天柏继续道:“但本宫却不知……先生为何如此? 明人不说暗话,当初本宫拉拢先生,想的便是一个两全其美之策。 先生得利,获隐阵图,一手掌控南朝商道命脉,至此往后,南朝商贾先生一言而决,再无投机小人从中作梗,先生财富只会倍增;本宫得名,得天下万民赞誉,获百官拉拢父皇青睐,至此往后再无需忧虑几个兄弟姐妹暗下的黑手,保母亲家族一时平安……” 天柏微微阖眼,指尖轻轻的敲击桌面: “可是……先生现在此举又是何意呢?这云岫兆光佩先生若是献予父皇,必远超诸国贡品,得一正三品的官位也不过等闲。先生若是将之贱卖,得到的金银财富只怕寻常人家十辈子都吃不完,先生又何必献给本宫呢?” “无他,求一心安。”九华低头笑道:“九华如今已经和殿下牢牢的站在了一条船上,一荣俱荣,一损俱损。九华无非是想随殿下一起……赌一把罢了……” “赌?”天柏摇了摇头:“本宫从来不做赌斗之事,万事万物若无成竹在胸,本宫是做不了,也不敢做的。” 做不了,是因为身负责任太重,不敢任意妄为,大胆行事。不敢做,却也是因为身负母亲家族命脉,又被那些兄弟姐妹,朝中大臣们时时刻刻紧盯着,稍有纰漏便是万劫不复的境地。 九华点了点头,肯定道:“见识过殿下的手笔之后,九华自然知道殿下谋事神机妙算,少有纰漏,行事皆十拿九稳,从不莽撞。”可说着,却听九华话锋一转:“可如今却有赌约找上了门,逼着殿下上赌桌,如今……只怕殿下不愿上赌桌……也不成了。” 天柏蹙了眉,半响没有接话,心中已明白九华说的‘赌约’到底是什么了。 除了那位能随着自己心意左右朝政的天师之外,还能有谁呢? 只是天柏一直都不知道,那位长苏天师为何一直对他青睐有加,为何一直无时无刻紧密关注着他的行动。 甚至……已经超过正常的范畴了。 如今他当然已经知晓,那一位放在他身上的视线,是从他出生之日便有了的。 若是换个人来,此时应当欣喜若狂,有一尊在世的神仙庇护,行事当少诸多忌惮,想要登上那九五之位也不是不可能的事。 毕竟,有时候对于那些大人物来说,他们视线所及,便能影响许多人的态度。 可对于天柏来说却不是这样,每每听到那天师,他脑中就不可抑制的想起发生在桃十三身上的事,就想起这些年越来越多的宗祠庙堂,就想起他那久不上朝的父皇。 以及……心底不知为何升起的莫名忌惮与厌恶。 两人相视无言,正当天柏准备说些什么的时候,忽然门外传来一阵锣鼓乐声,随后便是一阵接连响起的扑通跪地磕头声。 天柏诧异的回头,却见两队身着黑衣的童子童女皆紧闭着双眼,戴着遮蔽头颅的轻纱礼帽,向天空撒着猩红色的细长花瓣,敲着奇异的乐器向着大殿正门而来。 “这……这是?” 九华与天柏一同起身,天柏皱着眉两边看了看,却没看哪怕一个阻拦的侍卫,便是那些下人侍从此时也都不见了踪影。 天柏听着那古朴而神秘的乐曲,不知为何只觉得五心烦躁,上前两步,厉声喝道:“金吾卫何在?!为何不经通报便放人进来?!” 可天柏厉声喝问的声音传递出去了好一会儿了,本应该从四面八方赶来的金吾卫一个都没见着,只有那两队童男童女旁若无人的敲打着奇异的乐器,径直走来。 随着乐声越来越近,九华的脸上也变得越来越难看,由红转青,由青转白,最后竟是双膝一软跪在了地上。 天柏看着九华,惊骇的呆愣住了片刻,全然不知为何。 九华何许人也? 论其身份乃是南朝大商贾,家财何止千万,便是寻常州府都不如他的权力大。他白手起家创造偌大一商号,庇荫无数劳工,一言之下便可改变无数人的命运,让无数人的后半生过的衣食无忧或潦倒如狗。 九华是有傲气的,甚至可以说是当世一狂人,不然也不会在短短三日内便放弃自己数年的谋划,全部都交给皇三子。 他虽有低声下气,谄媚求全的时候,但天柏依旧能感受得到他骨子里的恣意与执拗。 可就是九华这样见过无数风浪,能与达官显贵平起平坐亦不输半分的人,却被这一支行队压得面色惨白,直至双膝跪地。 同时,眼见原本应当不分昼夜驻守长乐宫的金吾卫一个都不出现,天柏心中也感觉有些不妙了。 不多时,那两队童男童女就入了殿门,充斥着经文的古乐充斥了整个殿堂,在宽广的空间里掀起一阵回音的浪潮。 天柏面色铁青的看着那两队童男童女分开站定,而后两支队伍的中央,一名着白衫黑衣的道童走了出来。那道童面目清秀,唇红齿白,头上用根木簪扎起简单的发髻,竟是美的有几分不辨雌雄的意思。 只见那小道童一手拿着佛尘,一手端着一方卷轴,看见天柏便作揖行了一礼,脆生生的说道:“天师座下弟子百里,见过天柏殿下。” 天柏目光闪了闪,立刻就明白这看着诡谲莫测的人马来自哪里了,他也拱手还礼道:“天柏见过小真人,不知小真人今日到访……可有要事?” 小道童点了点头,一挥佛尘,展开了手中卷轴:“奉家师天元道道祖长苏天师法旨,召三皇子天柏,商贾九华,三日后入占星阁面见天师,不得延误!” 天柏缓缓闭起双眸深吸了一口长气,片刻后睁开,眼中一片清明,仿佛方才眼中的恼意,铁青的面色都不过是一场幻觉。 他微笑拱手行礼:“天柏谢过天师垂怜,当谨遵法旨,不负天师所望。” 一旁的九华也咬着牙,挣扎着爬了起来,跪地叩首:“九华……谨遵法旨!” “甚好。”道童点了点头:“如此,小道这便回禀家师,诸位准备准备吧。” “小真人这便走了?这么多仙童一路行来颇有劳累,不若就在本宫这用顿便饭,稍作歇息再行上路可好?”天柏笑眯眯的客气道。 那道童稍稍摇头:“不了,家师还等着我等回去复命呢,可不能让家师等得急了。” “不打紧,不打紧!”天柏猛地上前一步抓住那道童的手腕,硬是扯着他往内殿去,“天师那边自有我去说,小真人身为天师座下弟子,第一次来本宫这,本宫若不以礼相待传出去岂不是笑话?” 他向九华使了个眼色,就硬拖着这道童往迎客殿去,边走边说:“本宫这儿都是宫里上好的御厨,我特别记得有几个斋饭斋菜做的特别的好,等会儿本宫就命他们亲自做一桌斋宴!哦对了,先生得麻烦麻烦你。” 天柏扭头朝刚从地上站起来的九华喊道:“等会儿麻烦先生找些下人来招待招待其他的仙童,我先带小真人去休息休息,准备一下宴席。” 九华这时候也稍稍恢复过来,脸色虽还有些苍白,但也强作笑容回答: “殿下不必忧心,九华自会安排妥当。” 说着,他便向那两队已经停止敲打乐器,但依旧闭着双眸沉默矗立原地的童男童女走了过去。 被天柏拉着的道童哪见过这么个阵仗。 平日他向其他高官贵族传递长苏天师口谕时,其他‘凡人’无不诚惶诚恐,跪地匐身,哪有敢这样跟市井凡夫一样强行拉着他就走的?! 这一下,倒是令道童原本那股清静淡然,不着一物的气场全给破了,结结巴巴的就被皇三子给拉去了内殿,按在了座椅上。 等皇三子不由分说的安置好了道童,再回到长乐宫外殿时九华也吩咐下人安置那些童男童女去上房歇息了。 直到这时,宫中侍女、太监以及大批侍卫才出现在了天柏的眼中。 天柏冷着一张脸,蓬勃的一把怒火在他的心中骤然炸裂,他冷然开口: “桃十三何在?!” 话音刚落,面色苍白的桃十三跌跌撞撞的从门外闯了进来,扑通一声跪在了地上。 “十三在此。” 天柏冷冷的环视一周:“为何方才那队道童进殿,既无人禀报,亦无人阻拦?你们……都是干什么吃的?!” 最后一句,天柏已是怒极。 哗啦一声,无数侍卫宫女跪倒一地。 桃十三跪在地上,颤声回答:“方才……那天师麾下的童子队伍来时就一路奏响古怪的诵经乐声,十三不知为何,只是听到便感到周身酸软无力,内心有无限的恐惧翻涌上来,恍惚间就跪在了地上,动弹不得……就是想要阻拦,也根本做不到。” 桃十三说完,她身旁的侍卫宫女也纷纷称是,浑身颤抖的不住点头。 天柏皱起了眉头,他看向一旁的九华,却见九华此时也是紧皱着眉头,脸色极为难看的向他点了点头,眼中是隐藏极好的恐惧和愤怒。 天柏双眼微微眯起,“你们是说,只要听到那些童子用乐器敲打唱经的声音就会……失去神智,不由自主的下跪叩首?” 桃十三点了点头。 “现在呢,好些了没有?” 桃十三缓缓叩首:“回殿下的话,已经好多了,只是身子还有些疲软。” 天柏深吸一口气,缓声吩咐:“挑些身子无恙的宫女去伺候那道童百里,剩下的稍作歇息便随桃十三的指示去准备斋宴吧。 今日之事,实属无奈,我便……不治你们的失职之罪了。快些吧,天师的人……我们得罪不起。” “喏。” “谢殿下!” 众侍卫宫女叩首谢恩,随后便留下了些当差的宫女侍卫,剩下的都先行退下等候桃十三的指示了。 叹息一声,天柏上前几步扶起面色惨白的桃十三:“你也先去休息休息吧……你这脸上一点血色都看不到,嘴唇都泛白,若真因为今天这事熬出了什么病症,我手下的事可就没人能干了。” 桃十三借着皇三子的力道站了起来,轻声道:“殿下多虑了,十三的身子骨可硬朗着,这点小事不算什么。” “好了,别说什么逞强的话了,先下去歇息吧,我有些话要和九华先生说。” 说着,天柏就召来一位宫女,小心的将桃十三交到了宫女的手上,让宫女把她先带回后宫去了。 待桃十三走后,天柏才坐回了椅子上,伤神的抚住了额头。 九华在他身边轻轻的叹了口气,说道:“莫说是那一位的威能了,就是他的一位座下弟子也是我等凡人无法抗衡的存在吗……” 说罢九华微微摇头长叹一口气,脸上尽显颓然之色。直到这时,天柏的面上才又一次的浮现了恼恨与羞怒的神色。 “出入我长乐宫如入无人之境,一众金吾卫全成了摆设,只是唱些道经,击些鼓乐就无人可拦,无人敢拦,那一位的占星阁,当真如此之高,会凌绝顶吗……” 九华叹了口气:“只怕是……世间最高了。”他转向天柏问道:“殿下方才,可有觉得身体不适?” 天柏摇了摇头:“奇怪的就是,那些童子的诵经声在我听来不过是普通唱念,并无其他异象。” 天柏有些困惑,九华却深深的看了天柏一眼,意味深长道:“或许就如小的曾经所说的,殿下定然是那天上下来的谪仙,不然……怎么其余侍从宫女都被音律侵扰,唯有殿下毫无惧色呢……” 天柏苦笑:“这都什么时候了,先生还拿本宫调侃,说不定是那一位看在父皇的份上,给本宫稍稍留了些颜面罢了。” 天柏摆摆手:“说起这个……不如想想,那一位召见先生与本宫入占星阁……到底是个什么意思了。” 九华沉吟片刻:“自陛下为长苏天师修建占星阁以来,天师于阁内接见的王公大臣不过翻掌之数,大多还是由陛下亲自引荐。 唯独这一次,天师不仅接见殿下与小人,还这样的大张旗鼓,怕是做给有心人看的。” “可派这么一队进长乐宫有如无人之境的童子,也有敲打本宫的意思吧。”天柏冷笑道,“且不说那一位到底想要做什么,仅凭这霸道的行事手段,就足以令本宫如砧板上的鱼肉,任他搓圆捏扁。” 九华默然,半响才道:“即便是这样,又能如何呢?如今在整个南朝,长苏天师行事,哪需要有什么顾忌的地方。” 半响,天柏叹息一声,点了点头:“总而言之……先招待好这些道童,而后便商议商议,三日后入占星阁面见天师时,该当如何吧。” 九华躬身一礼,先行退下。 …… 观世音踏云而归,转眼间便掠过了高空上的千万朵白云,向着一片闪耀金光的世界去了。 ——那是西方极乐世界。 穿越尘世的彼岸,观世音自东方归来了。 彼时如来端坐于五色莲台之上,身形高若千丈,身前长燃一盏青灯,口中有大道之音为众生讲法,无数飞天携着百丈长的轻纱在他身前飞舞。日光菩萨、月光菩萨在他身旁侍立;无数背负智慧光轮的佛陀、菩萨于高天之上坐卧在祥云端头听如来讲法,其下又有无尽罗汉端坐下方,或敲打木鱼、或诵经赞佛。 观世音乘着祥云来到如来面前,竖掌礼佛。 如来双眸微开一线,“观世音,那泼猴现今如何了?” 观世音垂首回答:“那泼猴被我佛度化入世灭妖,如今已三年。当初悖逆上苍,祸乱三界的妖魔几乎都已伏诛,但……东方之主帝释天此番以镇妖之名将那猴子借了去,说是要论功行赏,收服天下妖邪。弟子也不好出言劝阻,唯有随那猴子去了。” 如来漠然道:“那猴子与我西方有因果,断不可让与他们,若归于我西方,则我道大兴。当初降服这天生灵猴东方天庭虽也出力不少,但实则乃是我方全盘谋划,出力甚多,如今怎可被他们截去这段因果?” 如来微微垂首,挥手间,数千罗汉自下方凭空而起,双掌合十听候发落。 “观世音,你且带人去东方要人。那猴头天生地养,实乃天地大道,万物生灵之象征。 他若不肯降服,则这天地万物皆不肯降服。 他若归于西方,则天地再无敢挑衅天威的邪魔外道。如此……我道才真正是天上天下,唯我独尊!” “佛祖大智慧。”观世音谦卑赞叹。 “孙悟空的……那根猴毛,现今又是如何了?”如来问道。 观世音沉吟片刻:“那猴毛在人间已历劫三世,如今乃是最后一世。若此世功成,则孙悟空永不会再生反逆之心。” “甚好!”佛祖微笑起来:“那你便去吧。切记,决不可让孙悟空落入东方之手!” “弟子晓得。”观音合十一礼,随即便带着数千罗汉化作千万光点穿过天际,往东方天庭去了。 …… “观世音,你带这么些个光头和尚来,是想示威呢,还是想……开战呢?” 金甲银衣的李靖冷笑着看着观音,他身后十万天兵天将严阵以待,哪吒抱着红缨枪站在一旁冷眼看着。 此刻十万天兵中战鼓轰鸣,天际电闪雷鸣不断,云端之上一方灿银,一方纯金,两边人马凛然对立,大有一言不合便冲阵厮杀的意思。 “李天王怕是误会了,你我颇有渊源,我又怎会与你伤了和气呢?”观世音笑眯眯的回答:“你我东西两界虽说大道不同,但都是一根同源,普度世间的神灵。本座此次不过是奉我佛法旨,带座下罗汉来见见世面,顺道接那顽劣猴头回我西天极乐世界罢了。” 李靖冷哼一声:“你要接那妖猴回西天极乐?笑话!” 他一双虎目如惊芒掣电,凛凛生威:“这妖猴冥顽不灵,屡犯天规,如今好不容易接受教化,有改邪归正之心,又由天帝赦免,自当重归我天庭管辖,何来由你带回西天极乐之说?!” 观世音微微阖眼,手中玉净瓶散发如水般的莹莹暖光:“这么说来……天王是不肯放那孙悟空了?” 李靖冷笑:“肯与不肯不是由我说了算,而是由天帝说了算!想要孙悟空……叫如来自己来!” “你!”观世音面色一紧,双眸中已有怒气盘踞,玉净瓶中的杨柳枝愈发的娇翠欲滴,一颗露珠从无到有,悬挂在杨柳枝的叶片上。 “本尊便来了!” 大气之外有浩荡之音传下,一尊盖世如来金身骤然出现在了天空之外,庞大的身躯遮蔽了半壁天空,灼目的金光自始而生,十万天兵天将在这遮天蔽日的光芒下,微若蝼蚁。 西天净土佛祖——如来驾临。 李靖面色骤变,手中金塔也不住的颤抖起来。 就在此时,又是蒙蒙一绺青光浮现天际,那青光光耀世界化作似实还虚的一尊人影,那人头戴十二行珠平天冠,身着矞皇金衣,披丹朱外袍,同样横亘天际,与如来并肩。 东方玉皇大帝——帝释天。 帝释天冷声道:“如来,好久不见了,怎么为点小事……就不远千万里到我的东方天庭来了。” “阿弥陀佛……我佛慈悲。佛前有万物,纤尘无小事。老僧此番前来,为的便是,孙、悟、空!” “孙悟空?”帝释天仰头长笑:“你不惜化身千万来我这东方天庭,当真只是为了那只猴子?!” “当然是为这猴子,不然老僧何必亲自走这一趟呢?”如来道。 帝释天骤然止住笑声,冷然说道:“你我东西两界以孙悟空为棋子,合力布局三世,夺天地造化,要的是天地归心,万妖降服!如今天下大事已成定数,你却来找我要这猴子……到底是什么居心,你说不清楚吗?!这些时日杀的妖,屠的魔,好处你们西方可没少拿……” 如来缓缓抬眼,眼中无喜无悲,“天下妖魔伏诛,造福的乃是世间万千生灵,其余所得皆为外物,老僧也不过是取其一二,送它们重入轮回,再修果业罢了。” “再说孙悟空。”如来双掌合十,眼中金光闪烁,淡然道:“这猴子本就与我西方有缘,被我镇压了五百余年已祛除了他的顽劣之性,精神恶念,如今老僧自然应当渡他入我西方之门,去往极乐彼岸。” “哈哈哈哈哈,你真的是靠压他五百年祛除他的恶念吗?”帝释天大笑起来:“这猴子乃是天地间至关重要的一点,但你若真想要,我也不是不给,只是……” 如来伸出一掌:“陛下但说无妨。” “从此往后,你西方教派退出我东土百年,期间不可传道,否则……你伸一只爪子进来,我就剁一只!” 如来缓缓抬眼,金身上气晕磅礴,如火一般升腾翻卷,竟惹的整片天空都渐渐扭曲起来。 帝释天眯着眼等他回答,身后一柄灿然仙剑缓缓升起,如白虹般贯穿整个天地。 骤然,如来周身气势一消,淡然笑道:“既然陛下如此说了,那就依陛下的。将那猴子交予老僧,老僧便退避百年,再不入东土传道!” 帝释天冷笑起来,而后转大为小,横亘天际的身影骤然消散,随后一只伤痕累累的猴子从天上飞了下来,落入了如来张开的掌心之中。 “如来,记好了,百年之内,不许入我东土传道!” 话毕,十万天兵天将皆架起祥云转身而去,再无一丝迟疑。 如来微微阖眼,看了看掌心的猴子。 此时的孙悟空周身尽是伤痕,刀劈、斧斩、火烧、雷打,几乎找不出重样的来。 为报被这猴子屠尽的十万天兵之仇吗…… 如来微笑起来。 小家子气…… “大势已成,随我回净土吧。” 他合上手掌,念了一声阿弥陀佛,领着观世音与一众罗汉回了西方极乐净土。 等佛陀菩萨都走了,看似离去的李靖却现出了身形,面色极为难看。 “怎么,是不是奇怪……朕为何要如此轻易的放过那只猴子?”这时,帝释天的声音在李靖的耳旁响起。 李靖垂首:“陛下行事自然有陛下的道理,小臣不敢多问。” “呵,李靖啊……不舒服就不舒服,心中有疑虑就说,何必惺惺作态呢。” 帝释天冷冷道:“那入世历劫的猴毛如今握在我们手里,现在让如来把孙悟空抢过去又算什么呢。 等凡间的事了了……三界之内便再无生灵敢悖逆上苍,孙悟空……迟早要回到我们手里!” “陛下圣明。”李靖叩首。 西方极乐净土之中,孙悟空缓缓睁开双眼,就看到一缕和熙的佛光如轻纱般照耀在他的身体上,那佛光温润如水,原本极疼的伤口,都在佛光的缭绕下开始痊愈。 孙悟空摇了摇脑袋,一抬眼就看到了如来宝相庄严的坐在莲花台上看着自己。 他赶紧从地上跑了起来,双膝跪地,双掌合十,恭敬的叫了一声:“弟子悟空,见过佛祖。” 如来拈指微笑,温和的说:“无妨,起来说话吧。”待孙悟空站起来,他便问道:“悟空,身上的伤势,可好些了吗?” 孙悟空上下看了看自己身上的伤势,在如来佛光的照耀下,没有多久,那些伤痕就都已经消失了。 孙悟空诚心诚意的拜了拜,道:“弟子谢佛祖恩典,弟子身上的伤都已经好了。” 如来伸一只手,孙悟空心领神会的轻轻一跃便跳到了如来的掌心之上。 如来轻叹:“东方非我道,行事戾气太重,你入世前造过太多杀孽,漫天仙神都恨你入骨,如今虽两界联手剿灭天下妖邪,但……看来他们还是寻机报复于你了。悟空……你受委屈了。” 悟空摇了摇头,棕色的猴毛在佛光下摇曳:“佛祖多虑了,弟子无恙。弟子时刻谨记佛祖教诲,既入佛门,贪嗔痴恨皆为毒。东方那些仙神折磨的不过是弟子的体肤,为难的也不过是一副皮囊,算不得什么大碍,这也是弟子前世的因,今生的果。” 如来喟叹:“如悟空你真能放下贪嗔痴恨,便离彼岸不远了……” 孙悟空双掌合十,虔诚道:“我佛慈悲。” 此刻孙悟空只觉得脑中一派清明,往日那些翻涌不停的欲念此刻竟是都不见了。 略有自卑的外形、想吃些桃子的口舌之欲、心中郁郁不平的厮杀欲望,以及…… 那一抹纯白色的倩影。 …… 第十一章 明乐帝 四十二年 三月十八 占星阁 占星阁的大门开启,一袭黑袍的道童百里从门中走了出来,站在了门前。 他身后的那座巍峨高楼耸入云端,便如一柄利刃破开青天,刃尖隐入云雾之中,让人一眼望不见尽头。 此时,天柏与九华已带着些许侍卫、随侍女官等人在占星阁前等了有一会儿了。 百里道童走了过来,朝天柏微微颔首,露出了一个善意的微笑。天柏也微微躬身,向他还了一礼。 百里对天柏还是极有好感的,毕竟前几日去往这位皇子的府邸时,他可是被天柏好生招待了一番,过了一段有别于占星阁内清心寡欲的快活日子。 百里道童此时手中还持着一柄佛尘,他淡然的微笑着: “宣:三皇子天柏,大商贾九华,入占星阁觐见天师,旁人不得随行。” 说罢,百里道童便走到了天柏的身前,一挥佛尘:“三皇子殿下,九华先生,请吧。师尊此刻正在占星阁顶等着二位呢。” 天柏笑着点了点头,向九华点了点头,便随着百里道童入了占星阁的门,往楼上去了。 占星阁的楼梯极宽,可供数人并肩而行,有无名的飞禽走兽,或精鬼神怪雕刻在楼梯的木质扶手上;楼梯每隔数丈距离便有一方铜铸的烛台照亮,脚下的台阶则由温润华贵的白玉石一层层铺在上面,天柏细细数了数,就知这能与白银等价的白玉石怕是一层层直接铺到了这楼顶去了。 心里砸了咂嘴,天柏表面上却一直保持着柔和而拘谨的笑容,一语不发的跟在百里童子的身后。 占星阁恢弘大气,阁内似乎一直飘着一股若有若无的淡薄香味,似檀香缥缈,又似花香馥郁,闻着便令人通体舒畅。天柏倒还忍得住,九华却是忍不住低着头狠狠的多嗅了几鼻子。 这占星阁可不是随便什么人都能进的来的,或者说……这天底下只有皇子老子能随意进出这占星阁。在九华看来,他现在享受的可是皇帝老子才能享受到的东西,依他的性子,哪有不多闻几鼻子的道理。 伴着这股莫名的幽香,天柏九华随着百里童子拾级而上约有百层,便看到了光亮。一出楼梯口,天柏入目便是层叠如烟的白云与碧蓝如洗的穹顶。 ——却是他们已经到了占星阁的顶层了。 但这一幕却让天柏呼吸都窒了窒。 他方才与九华分明不过走了刻把钟的时间,上了百级的阶梯,至多不过十数丈的高度,可现在仅仅站在楼梯口,他就能隔着数丈的距离看到占星阁之外那延绵百里的大好山河。 一眼云岫万里,入目锦绣山河。 整个乾元城,乃至乾元城之外的那些奇峰峻岭,都尽入他的眼眸之中。 然后,他便看到了那位他从小听到大的‘传说’——长苏天师。 长苏着一袭轻纱,牙白道袍站在栏杆前,飘然若仙落落欲往。站在那里眺望远方的模样便如缑山之鹤,华顶之云,似要乘风而去。 天柏九华两人都愣了愣,天柏更是不知为何,连身子都感觉有些僵,脑子里不可抑制的想起了想起的那些因眼前这一位而发生的灾厄、苦难。忍不住想起了此刻在占星阁下等他的桃十三,多年前城东那流了半条街的血。 看着长苏那俊美的不似凡人的模样,他的心脏就仿佛被一把带着冰渣的刀子捅了进去,一股寒意从胸口散开,蔓延到四肢五脏。 这其实是有些奇怪的,天柏甚至觉得自己像是得了癔病,有些歇斯底里了。 哪有人对一个没见过面的人会抱有这样莫名警惕的念头,就好似觉得这人从头到尾都不怀好心一般。 更别提这人还是超然物外,咳嗽一声便能震动朝野的‘天师’了,这样的人物若想对他这个小小的皇子有所图谋,哪里需要动什么不好的心思。 只要他随口说几句不好听的,他那唯天师之命是从的父亲,当今圣上便会立刻让他落得一个走投无路,凄惨如狗一般的下场。 毕竟如今的明乐帝,在这长苏天师这里,求的可是长生,若有人敢拦在他求长生的路上,或惹得长苏天师不快……帝王可不会讲什么父慈子孝这些场面话。 皇帝的子嗣…… 皇帝的兄弟…… 出生于帝王家最是幸运,同样也最是不幸。幸之所在无需如寻常人那般为些许吃食银钱烦恼,生而高贵,万人之上;哀之所在则是天命不由己,世事无亲情,多的是明争暗斗,尔虞我诈。 若是生在寻常人家,即便是一生碌碌无为,学无所成,不碰上天灾人祸便也能凑合过下去。 生在帝王家却不是这样。 无能便是原罪,帝王的子嗣终有一天会因为无能这两个字,被送上断头台——原因只是因为他的血统与身份。 帝王的子嗣一生都将在无休止的争斗与残酷的背叛中度过,稍有差池就是万劫不复的下场。 帝王是无情的,这一点天柏比任何人都要明白。 为帝者,无情无性。 有的便只有无限膨胀的欲望与野心。 这并非过错,甚至欲望也能成为使国力强盛,人民安居乐业的一大促力,可帝王的欲望是不能被人阻挡的。 一旦被人阻挡,无论那人是谁,都将成为欲望燃烧的余烬。 毕竟……虽然史书上写的好看,但当初明乐帝即皇帝位之前,也不过如他一般是个小小的皇子。而当初他父皇的兄弟姐妹,可是有数十位之多,而在明乐帝即位之后……南朝便只余下四位王爷,两位长公主了。 而且……之前他与九华的那一系列动作,若没有这位长苏天师的帮助,只怕不会进行的那么顺利。 这时百里童子去往长苏天师身旁轻声道:“师尊,三皇子与商贾九华到了。” 长苏天师回过身子,淡然看向了天柏与九华。 收起了脑子中纷乱的思绪,皇三子上前一步微笑合手作揖:“天柏见过仙师。” 九华带着满脸恭谨的笑意将腰弯的极低,拱手道:“草民九华见过仙师。” 长苏天师也不作答,看也不看九华,只是定定的看着天柏,从头到脚,仔仔细细的一寸寸看了下去。 似乎连他的每根头发丝都要看清楚。 半响,长苏忽然笑了起来,似是极为快意。 便是百里童子也从未见过长苏天师脸上何时有过这般快意的笑容。 长苏天师笑的令色氤氲,天柏却被他盯的有些毛骨悚然,发肤上都起了一层细密的鸡皮疙瘩。 长苏天师轻言细语的笑道:“这段时日,便是本座在这占星阁内足不出户,却也听多了三皇子的诸多风闻啊。 如今世人皆说三皇子宅心仁厚,体恤天下苍生,开仓赈灾在先,救南朝万万子民于水火在后。不仅如此,还一手拔除了那些吸食万民血肉,里通敌国的贪商!现今更是重整商道,让百姓都能过上好日子,不必再为一口粮食而终日担惊受怕……” 长苏微微阖眼:“天下人如今可都说三皇子你乃是天赐福星,南朝之幸呢。” 天柏赔笑:“那都是世人愚昧,胡乱传言罢了,天柏哪里有这么大的能耐,哪里担的起这么大的名号! 天柏不过是心中想着替皇上分忧,便竭尽所能的去做些事罢了。再说,若没有仙师庇佑,没有九华先生相助,天柏只怕会功败垂成,一败涂地!天柏所做的,不过是沾了仙师的光,得了九华先生便利罢了。什么南朝之幸,天赐福星,这等虚名天柏是万不敢担受的。” “哈哈哈哈。”长苏长笑起来,一挥绣袍:“三皇子倒是谦虚。” 天柏垂首:“仙师谬赞。” 说着,长苏天师摆了摆手,百里童子便引着天柏与九华到了殿堂中的案席坐下,长苏则去了楼阁中央的蒲团上坐下。 长苏看向一直未曾出声的九华:“当初若非你有能耐看出九华与南朝那几大商盟的勾心斗角,能察觉出他们准备做的那些个龌龊事,你也见不到九华这大商贾,更休提拉拢他了。 并且当初想要拉拢九华的,与他接触过的,当初可不止三皇子你一人,我说的对吗,九华?” 看到长苏眼神扫了过来,九华连忙作揖:“不敢欺瞒仙师,当初除了三皇子之外,也确有些权贵来寻过小人,要小人做其麾下鹰犬。” “但你没有答应。”长苏道:“无论是太子、长公主抑或是那些权臣元老,你都没有理会,却偏偏相中了一直默默无闻的三皇子,不是吗?” 九华沉默了片刻,郑重的点了点头:“仙师果然神通广大,此事小人从不曾提及,想不到仙师已经知道了。 ” 长苏笑了笑:“天柏,你有想过九华为何会答应你开仓售粮?真的仅仅是为了贪墨你那副隐阵图?或是无条件的信了你许诺的那些价码?” 天柏一言不发,双目微阖,只是皱起了眉头,一股莫名的压抑涌上了心头。 他此时想不清这长苏此时到底是什么意思,想做什么。也想不通为何当日他与九华之间如此私密的交易会被长苏知晓,甚至今日当着他二人的面说了出来。 他眼带狐疑的看了九华一眼,半响才答道:“烦请天师解惑。” “不若让九华自己来答如何?”长苏淡然说道。 而这时,九华的脑门上已缀满了汗珠,他有些犹豫,面色已变得如纸般惨白,他裹住袖子一点一点的擦了擦汗水,这才开口说了话。 “殿下、仙师,小人我……我……”九华所有的冷静与淡然似乎在这一刻全数消失了,天柏甚至能见着他的身子都开始颤抖。往日的张狂与悖妄都不见了,仿佛迈向暮年的老态从他身上显露出来。 “怎么?九华先生可是有什么不好说的吗?”长苏道:“还是说,九华先生觉着当着殿下的面说不出口?” 九华咬了咬牙,“九华不敢。小人不敢欺瞒仙师,更不敢欺瞒殿下……小人当初答应殿下,是因为宫内的‘老友’曾提点过小人,仙师对殿下极为看重,因而……因而小人便也存了与殿下接洽的心思,想方设法与懿昭容搭上了线……” 天柏脸色略微变了变,衣袍下的双手慢慢的握紧,心中的那股压抑则是愈发的大了起来。 “呵……‘老友’?九华,你说的老友,可是那位正三品的武散官,冠军大将军——方向文。” 这话听着应当是问句,但从长苏的嘴里说出来却是肯定的语气,九华顿时汗出如浆,眼眸的余光止不住瞟向天柏,看到天柏已经变得铁青的脸色后,他脸上的表情就已经变得如丧考批。 毕竟话说到了这里,长苏天师已经话里话外的明示暗示,天柏这些年来做的所有努力,甚至包括九华在内,都不过是长苏一手推动,一手操控的。 长苏脸上的表情愈发的大了,他转头看向天柏:“如此,殿下可明白九华当初为何答应你了?” 沉吟片刻,天柏缓缓开口:“天师到底想说些什么呢?烦请天师明示……难道今日天师召见天柏前来,只是为了让天柏知晓,天柏所做一切,都不过是天师的施舍罢了?为了彰显您无上崇高的力量与我等凡人的渺小无力?” 这时的天柏语气已然有些冲动了。虽然他内心深刻的明白,此时他与长苏天师之间的关系,就是人为刀殂,他为鱼肉,此时无论长苏天师说什么,都他都得受着。 否则的话,哪怕他此时拥有偌大的名声,手里握有大半个南朝的经济命脉,也不过是长苏天师一个翻掌的功夫就能被压在手下。 如若换个年纪大些的人来,恐怕此时无论长苏说什么,做什么,都只会赔着笑脸应对,断然不会动气。 但天柏终究是少年人的心性占了理智的上风,忍不住就这么一句带着刺的话语冲出了口。 这一句话说出来,占星阁顶层的气氛登时凝结,便是立于一旁眼观鼻鼻观心的百里童子都忍不住抬头看了天柏一眼。 “哈哈哈哈哈!”忽然长苏笑了起来,眼眸却冷的如冰碴里抽出来的刀:“三皇子殿下,你这是在……质问本座吗?” 天柏垂下头:“天柏不敢质问仙师,只是天柏实在想不通,天柏除了这三皇子的身份外,到底还有什么值得天师如此看重。或者说……天柏到底有什么天大的价值,是值得天师您耗费如此多的心力也要抓在手里的。天柏想,莫说是一个小小的三皇子,哪怕是整个南朝应当也不在您的眼里吧?为何您又要如此在意天柏这么一个渺小的凡人呢?” 长苏眯了眯眼,忽然从蒲团上站了起来。一步踏出,就如登梯般,一步步的踩在了虚无的空气上,一步步的走到了天柏的眼前,居高临下又神乎其神的在三尺之上俯视着他。 “殿下说的倒也没错。莫说是你,便是这南朝,当今圣上,本座也是不放在眼里的。”长苏神情淡漠:“本座只是要殿下记住,殿下虽说手段不错,本座的推波助澜也不过是锦上添花,但殿下不要以为这世间万民真的就对你马首是瞻,唯命是从了。” 他冷笑着:“须知,世人皆易一叶障目,有多少人能洞若观火的看清这浑浊的世道呢?” 天柏缓缓抬头,看了看长苏离地三尺多高的足尖,又仰视着他漠然的眼瞳。 到此时,天柏都不知道长苏召他与九华到这占星阁到底是为了什么。 似乎是在敲打他,又似是在警告,又似乎是在刻意在他与九华之间制造不可抹去的裂隙。 之前长苏分明是帮了他的,甚至还对他有过庇佑,可现在长苏天师对他的满腔恶意却如深潭毒涎般涌了出来。 那是一种深入骨髓的厌恶与憎恨,令人毛骨悚然,不寒而栗。 天柏能清晰的感受到,长苏这位好似遗落凡间的谪仙人似乎莫名其妙的厌憎他,却又极为矛盾的不得不相助于他。 就好似真的如他之前随口试探的那句气话一般,他与这长苏天师之间,只怕真的有什么不为人知的渊源,只是这渊源连他自己都不甚了解。 天柏点了点头,微微阖眼:“天柏……谨记天师教诲。” “殿下当然得记着。”长苏道:“殿下还得记住,如果本座想让殿下归于五行……” 长苏低垂的眼眸中有逸散的杀气缥缈:“本座连翻掌的力气都不用,就比如……现在!” 天柏袖袍中的手指一根根的收紧,在那如渊如海的杀气激发下,手指的指甲一寸寸的挤进了掌心,划破了细薄的皮肤。 半响,天柏抬起了头,方才他脸上的些许恼意都已不见,只是诚挚的微笑着:“天柏知道了。” 长苏冷冷的看着天柏的面容,心中似盘算着什么,俊美如神明般的面容上闪过一丝压抑极深的寒冷,但随即他周身杀意骤敛,又重归那冷漠的模样。 他转身一挥道袍,“今日话毕,殿下回去休息吧,望殿下能将本座说的话,牢牢记在心里。百里,送客!” 长苏说完,竟再不看天柏一眼,就那么足踏虚空,瞬息间回到了阁楼中央的蒲团之上闭起了双眸。 一直如雕塑般默不出声的百里童子这时才微笑着上前几步走到天柏的身前,微微躬身,“天柏殿下,九华先生,师尊要歇息了,二位请随我出阁吧。” 这百里童子此时仿佛根本没听到方才长苏与天柏所说的话,也没看到刚才的争锋相对,此时只是带着淡然的微笑站在天柏与九华身前引路,准备带他二人出阁。 天柏深深的看了长苏天师一眼,向着闭着双眸的长苏行了一礼,这才勉力向百里童子笑了笑,“劳烦小真人了。” 一路下楼,期间九华一语不发,脸色依旧苍白的吓人,百里童子在前,天柏在后,九华则埋着头跟在天柏的屁股后面几乎是亦步亦趋的走着。 就如上楼时那样,天柏与九华不过感觉自己走了不到百步,恍然间他们便已经来到了占星阁的殿门。再回头望去,占星阁依旧高耸入云,仿佛一眼都望不到尽头。 百里童子只送到了占星阁的门口就回去了,只留下了天柏与九华两人。 此时已经占星阁下等待了许久的桃十三赶紧迎了上来,向二人躬身行了一礼后才小声问道:“殿下,需要现在就启程回宫吗?方才您入了占星阁之后,有数位户部的大人求见,说是已在府邸设了宴席,想请您得空了能否移驾去赴宴。” 天柏皱了皱眉,叹了口气:“现在没时间,先替我修书一封送去吧。 就说我得见天师如今心神激荡,不能自已,今日恐失礼数,便不去叨扰了,几日后我自会登门拜谢。” “好。”桃十三点了点头,心中将天柏所说一字一句都牢牢记下。 桃十三这些年一直跟在天柏身边,天柏也一直都在有意识的培养桃十三模仿自己的笔迹,如今桃十三写出来的笔迹几可乱真,若不一寸寸的仔细查看,恐怕根本就看不出来有什么差别。 因而代笔回信之类的事,桃十三也算是做的多,能称的上一句熟能生巧了。 天柏交代完,这才缓缓回头看向了一直沉默不语的九华。 “先生……难道真的不打算说些什么吗?” 九华缓缓抬起头,脸上的血色似乎到这时都还没恢复过来。他沉吟片刻,开口道:“如果殿下还愿听我说的话,我自然有一肚子的话想说。如果殿下不愿听我说的话,那即便我巧舌如簧,殿下也不会信半分的。” 说着他微微苦笑:“所以……其实决定权在于殿下。” 天柏此时脸上面无表情,便是桃十三也无法从他的脸上读出此刻天柏内心中到底在想些什么。 但唯一可以确定的是,此时的天柏似乎极为愤怒,即便他神色漠然,面无表情,桃十三还是能些微的察觉到他的愤怒。 那股从他瘦弱的身躯内迸发出来,仿佛铜汁一般灼烧的愤怒。 但天柏半分都没有表现出来,他只是向九华点了点头,而后便登上了轿子,在桃十三的随侍下回了宫。 等百里童子返回占星阁顶层时候,长苏并没有呆在蒲团上冥思,而是站在阁楼的栏杆旁,静静的凝望着什么。 “师尊,三皇子殿下与九华先生都已走了,再过两个时辰便是陛下用药的时辰了,需要弟子去通知吗?” 百里问了,长苏却并未回答,他只是静静的隔着近百丈的距离遥望着他眼中渐行渐远马车。 隔着百丈的高度,别说看到一架马车,就是一座宅子也不过跟蚂蚁差不多大小。可长苏就是看到了,甚至他还能看到随行在马车旁的桃十三,能在马车车帘被风吹开的刹那看到天柏漠然的脸色。 冷笑一声,长苏吩咐道:“不必通知了,稍后陛下自会来的。倒不如说……他已经在路上了。” 瞟了一眼殿宇中那已起驾的华丽车辇,长苏又道:“丹药为师已经炼好了,就待会儿直接去炉子里取。然后……去将司天台的人叫来,就说为师有些许小事要与他们商量。” 百里应了一声,躬身领命去了。 待天柏的等人乘坐的马车消失在高耸的宫墙后,长苏这才收回了视线,只是眼眸却变得阴鸷了许多,瞳仁都好似蒙上了一层云翳。 虽然按照当初定好的计划应该再等上几年,但如今看来却是不能再等了,或许粗暴些也没辙了。 许是这猴毛真的得了那猴子的灵蕴,想不到竟成长的如此之快,不仅灵智超乎常人,就连心性也远比寻常少年要深沉的多,倒是不好控制了。 如果真让他再成长几年,心性变得更加坚韧,到时候再想做些什么,恐怕也会如当初那只猴子那般,不畏天地,百折不挠了。 想起那只猴子,长苏的眼中就闪过一丝极复杂的憎恨。 此时天穹之上有连绵的云雾开始笼聚,凡人无从察觉,但在长苏的眼中,一双赤金色的龙瞳在天穹上张开了。那双大如铜锣的眼瞳漠然的注视着长苏,虽无声音,但长苏却懂了那双眼瞳所传达的意思。 冷哼一声,长苏起手幻化一张玄幻符箓,一丝神念寄托其上,扬手便朝那龙瞳打了出去。 符箓离手的瞬间便化作一道金光直入天际,片刻后便隐入了云层之中。 半响,一声极为不耐的低沉龙吟化作阵阵闷雷传来:“孽障!此事兹事体大,怎可妄动?!若行错一步致使百年谋划失败,哪是你担当的起的?!” 长苏冷然道:“少给我扯这些有的没的,当初的计划是好吃好喝,顺风顺水的供着那猴毛,再挑个良辰吉日打他个永世不得翻身!可如今这猴毛的成长已然超乎当初的预计,心性太过成熟,若不趁此时行事,怕是再过几年,再想做什么都来不及了!” 那天穹上的龙瞳沉吟了片刻,口气变得缓和,犹豫道:“可……此时老龙不能妄下决断,需得上报天庭。” “那就快去!”长苏面露不耐:“随便你找哪个大官,不然到时候真误了事,天庭罚的可不止我这个‘孽障’,怕是你这龙王也得变成‘孽龙’了!” “你!……哼!”天穹之上的龙瞳传来一声冷哼,随即便消失不见,遮蔽千百里天空的云层也在这一刻逐渐消散开来。 等天穹上那一双瞳仁彻底消散后,长苏这才从天上收回目光,站在原地沉思了片刻,回去蒲团上暂时歇息,等着司天台的那些礼部官员前来。 …… 从占星阁归来已三天,三天里天柏婉言谢绝了各路请他赴宴或意欲与他结交的官员、朝臣,只是独自将自己关在屋里,除了桃十三之外,谁也不见 。 可即便是这样,府邸上的来使依旧络绎不绝,每日借着拜访懿昭容的名义想要和天柏搭上线的也大有人在。 如今人人都知晓这位皇三子与大商贾九华被长苏天师请了去,这次邀请与往日那些前去占星阁拜见的朝臣不同,这次可是长苏天师这十几年来第一次派了座下弟子送的帖子,意义非凡。 再说如今天柏小小年纪就一手整饬南朝商道,与九华一起把控着大半个南朝的商道命脉,这可是一笔大到能令皇帝都动心的钱财,如今无论是谁,都是想分一杯羹的。 可有长苏天师那明显偏袒的态度,任谁想把爪子伸去捞钱的时候,都得掂量掂量自己的分量。 但现在按理来说,现在正应该是天柏建立人脉,出让一些利益的时候,凭借着懿昭容家族的势力与天师的支持,到时候就算问鼎尧舜……也未尝可知。 可谁知道天柏居然从占星阁归来后就一直闭门不见客了,无论来的是什么人,什么身份,都被婉言谢绝,整整三天,由头还都是恐失礼数,不能见客。 但这时候哪还有人管什么礼数不礼数的,虽不知天柏不知为何不愿见客,但他们也别无他法,若换个人或许他们还敢玩些手段,但对这位当朝明乐帝的第三子,他们是万万不敢的。 因而大部分人转头就去了九华的府邸,准备从他那边下手。 毕竟九华作为商贾,他贪财逐利这事儿也不是什么新鲜事了,在许多人看来,拿下他会容易许多。 虽然此举可能会得罪天柏,但与九华手中掌控的那大把商路与遍布天下的商会来说,得罪天柏……也不算什么大事了。 但众人却在九华那里再一次的碰了壁,倒不是九华敢拒绝那些大官朝臣,而是他根本就不再府邸,甚至就连他的手下人都不知道他到底去了哪里,行踪一时成谜。 其实还是有人知道的,比如九华的那位大。掌柜兼义子——刘三。 刘三不仅知道九华去了哪里,还知道九华临走前曾在 天柏的府邸与天柏密谈了近两个时辰。 之后,九华便带了些从小养到大的心腹,拿着些银票、大钱,径直离开了乾元城,往远隔乾元城数千里的关内道去了。 九华掌中商铺遍布南朝,可在关内道的却没多少。 一来,那里太过贫瘠,地势过高,民众大部分乃是牧民,更时有突厥匪患侵扰,行商在那都不敢多留。 二来,那里原本一直被几大商会的人牢牢握在手里,九华主要活动于乾元城,距离实在太远,若不是这次几大商会的屯粮之举将那些困苦的牧民都得罪光了,只怕九华至今都不会有机会接手这关内道。 可是,虽说在几大商会覆灭之后留下的资产皆尽被九华接了手,可关内道素来贫瘠,近些年又年年天灾人祸不断,哪怕是九华接收几大商会的资产后,其实也没多少可用的。 因而九华也只是将其交给了刘三去打理,自己本身是没怎么过问的,可这次却从刘三那里接过了关内道的一切人手,又从乾元城这边带了些心腹过去,便是最懂九华的刘三,也不知道他这次到底是准备要做什么了。 但即便刘三知道,他也只能不知道,不仅不能知道九华到底去了哪里,也不能知道他在临走前和天柏殿下谈了许久的话。 刘三深知,到了他这个位置,如果他不知道,那些朝臣、军官们还不敢对他如何,但如果他真的知道九华去了哪里……那些缺钱缺的快发疯的大人们,可有的是办法对付他,对付九华。 而这一边,以‘恐失礼数’为由谢绝了所有来客的三皇子,此时在宫内府邸的一间侧房内会见刚刚赶回来的前执金吾——张朝阳。 这世间可走的路多如繁星,可无论走什么路都得给自己留一条后路,这道理是懿昭容自小便教给了天柏的。 因而在天柏这里,张朝阳便是他的后路之一。 彼时张朝阳谦恭的侍立在天柏身侧,多年游侠的生活令他沧桑了许多,当初那张还略显稚嫩青涩的脸庞已经消失,左脸脸颊更是处多了一道触目惊心的刀疤。身上穿的也是那些游侠儿浪迹江湖时便于行动的劲装,倒是再看不出他曾经身为执金吾时那意气风发的模样了。 看了看张朝阳脸颊上的那道狰狞的伤疤,天柏叹息一声:“张朝阳,这么多年颠沛流离,不见家人,流浪江湖,只为了本宫的谋划,真是苦了你了。” 张朝阳摇摇头:“殿下言重了,属下这条命就是殿下的,只要是为了殿下,属下万死不辞。” 张朝阳说这话的时候,眼里闪着坚毅的光芒,那眼神倒是和天柏在多年前,在那暗巷中看到的眼神一样。 天柏便也点了点头,没再说些感叹的话。 毕竟……张朝阳所说的,他这条命是归天柏的,倒也不算错。 微微沉思了片刻,天柏开口道:“此前本宫入占星阁,面见了长苏天师。确定了某些事后致使本宫有些心神不宁,或许那长苏天师近日会有所动作,所以本宫急召你回来,是为了托付你一些事! 如今在南朝,本宫于那天师而言不过砧板鱼肉,若他真想做什么,本宫也只能任人宰割。本宫一人倒也无妨,但本宫牵挂实在太多,军部朝臣已不可信,为今之计只能依靠当初让你在民间建立的那些人脉势力了!” 张朝阳心脏重重的挑了数下,但随即便断然颔首:“殿下但说无妨!” 天柏想了想:“这几日懿昭容会以探亲归家之名离开乾元城,你需得用你的人手将她护送回去,并将懿家亲族全数转移,至少不能呆在乾元城! 前几日我与九华商谈了许久,如今他应该已经到关内道了,如果一切顺利,他应当会发信回来。届时你便将懿家亲族尽数接到关内道去。 那里民风彪悍,连都督府与朝廷的关系素来冷淡,想来如果真有什么事,应当也能自保一二。” 天柏指尖轻敲桌面,双眸微阖:“你是后路其一,九华则是后路其二,如今他已与我牢牢绑在了一起,一荣皆荣,一损俱损,一时半会都你到时候与桃十三一起,跟他在关内道会合就好,想来是当是安全的。” 张朝阳凝神听着,却忽然觉着有些不对:“殿下这计划不错,可是……殿下您自己呢?” 天柏笑了笑:“若真如本宫所想,有这些事发生的话,本宫就必须留在这里。若本宫跑了,才会给亲族带去真正的祸事,若本宫不走,则能保本宫亲族的平安。” 张朝阳沉默了,半响决然的抬起了头:“属下……将殿下亲族送去关内道后,属下定然会回来乾元城,陪在殿下身边!” 天柏笑着摇了摇头:“没必要,你的亲族可也在乾元城的,到时候还需要你亲自送走他们呢,本宫不需要你陪着,你将这件事办成,本宫自会一生一世感激你。” “可……!” “好了,无需多言。”天柏摆了摆手:“辛苦你赶紧去吧,越早进行本宫也能多安心一些。” 张朝阳抿了抿嘴,心中叹息一声,终究是没再说什么,行了一礼便出去了。 走到门口,忽然天柏的声音又响了起来:“对了,让桃十三进来,本宫……还有些事想嘱托给她。” “是。” 张朝阳走出房门,整个房间便再没有半点声音,在这独自一人的时刻,天柏才闭上了双眼,沉重的吐出了一口气。 他心神有些疲惫,现在这一系列举动倒也不是他杯弓蛇影,草木皆兵,实是当日在占星阁内长苏的态度给他的压力与恐惧实在太大。 那股宛如实质的恶意令天柏发肤皆寒,内心仿佛有一个细小的声音在疯狂尖叫着让他远离那个天师。 当时天柏被高高在上的长苏俯视时,天柏能清楚的感觉到,那时候的长苏是真的动了杀心的,甚至长苏只要抬抬手,就能置他于死地! 想起仿佛下一刻便会身死当场的回忆,天柏忍不住低下了头,放在膝上的双拳紧握,肩头都有些颤抖。 片刻后,敲门声响起,却是桃十三轻轻开门走了进来。 桃十三刚鞠躬行了一礼,天柏的声音却先响了起来:“你等会儿跟着张朝阳一起走吧,一起去关内道,那边有你在,我也能放心些。” 桃十三却只是微微欠身,并未应下,“殿下不是已经做好完全准备了吗,十三在这陪着殿下就好。” 天柏略微皱眉:“我这里自有下人随侍,不需要你在这里,去关内道的话自有九华与你们接洽,到时候有九华的支持,也不过的很差,等这一段时间的风波平息了再回来吧。” “可十三不能去。”桃十三眼眸宛如深潭幽井,浅浅漾起细碎的波纹: “十三只能跟在殿下身边,殿下去哪,十三就去哪,除此之外,十三已无处可去了。” “说什么无处可去……”天柏苦笑:“我这次说不得要被天打雷劈,五雷轰顶,你何苦跟着我。” “那也无妨!”桃十三的小脸看着坚定极了:“你遭天打,我受雷劈,横竖我陪着你!” 彼时桃十三穿着件桃红色的外衣,头戴玉簪,看起来便似一朵盛开的极葳蕤的桃花骨朵,盈盈可人。可脸上的表情却坚定的如要上战场的将兵,似乎没有任何事物可以阻拦她的决定。 半响,天柏心中喟叹,终于是点了点头,没再强逼着她离去。 也是,我遭天打,你受雷劈,横竖我陪着你,也没什么好怕的。 见天柏应下,桃十三双颊这才泛起笑意,冲天柏笑的令色氤氲,一时如渌满酒,又似藏花人间。 …… “孙悟空,不听佛祖弘法大道,早日超脱苦海,又想跑去哪里厮混?” 观世音手持玉净瓶皱着眉拦在孙悟空的面前。 “嘿嘿……弟子见过菩萨,劳菩萨费心了,弟子不过想……想下界去看看。” 孙悟空嘿嘿笑了两声挠了挠脑袋,一张猴脸堆满讨好的意味,一只手在观世音看不到的地方,小心的将一块白绸布往腰间藏了藏。 观音的眉头皱的更紧了:“你这猴子,不听佛祖讲法跑去下界作甚?红尘俗世乃是苦难地,你佛法不精去下界只会被红尘迷眼!须知嗔、痴、贪皆为垢毒,凡人更是因其一叶障目,深陷其中,你难道想与那些痴蠢的凡人一样不得超脱吗?!” “弟子不敢,弟子不敢!”孙悟空苦了脸,但随即眼珠子转了转,辩解道:“西天极乐自然是好的,弟子也不是贪恋红尘,只是佛祖他老人家讲的大道弟子只懂了个一知半解,不得真意。 因而弟子想着去四处转转,看看那些凡人疾苦的模样,这样弟子才能切身实地的懂得佛祖他老人家所说的大道真意。” 观世音冷哼一声:“你这猴子,佛法学的不怎么样,讲的这一套倒是巧舌如簧。这么说来,本座如果阻拦你下界,便是拦着你去学佛祖的大道真意了?” 孙悟空赶紧摆手:“没有没有!弟子怎么敢如此谤言大士!只是弟子愚笨,想着多学多看总能有所得,因而才想下界去,大士想让弟子多听佛祖讲法实是为弟子着想,哪里有阻拦弟子学法的地方。” 终究,观世音还是叹了口气:“罢了,你便去吧,只是记得莫要贪恋凡间红尘,早去早回。须知天上一日,人间数年,转眼之间便是桑海沧田,不要误了佛祖讲法的时辰。” “好!好!好!弟子晓得的!弟子在这谢过大士了!”孙悟空大喜过望,赶忙朝观世音拜了又拜,随即便驾起筋斗云一个翻身化作一道氤氲的流光消失在了天际。 孙悟空走后,观世音的面色却变得有些阴鸷了起来。 她眉心亮起一点毫光,却是隔着万里之距向正在西天极乐的如来佛祖发去了一道神念。 一个弹指的时间,如来的一缕神念便带着无量光降临了。观世音先朝如来恭敬的礼拜了一番,随即便沉声道:“那猴子又下界去了,算上之前弟子没拦住他的,这已经是第三次了……佛祖,金箍的效力似乎开始变弱了……” 无量光中,如来的声音如黄吕大钟般传来:“不,金箍的力量未曾衰弱,是这猴子的抵抗力变得更强了……或者说,是因为那根猴毛还尚在凡间的缘故,那猴毛一日不除,这孙悟空便一日不会归心我西天极乐!” “可如今时机未至,东方天庭那边还未曾动手,再过些时日,只怕下界的那些妖魔又会开始蠢蠢欲动,若孙悟空有朝一日苏醒过来……只怕会有些麻烦!”观世音忧虑道。 “无妨。”如来的声音漠然至极:“一切计划如常进行,那猴毛已如风中残烛,等那猴毛泯灭,孙悟空自然归于我西天,到时天下妖魔自会无望!况且有孙悟空这个助力,东方天庭也算不得什么了,这猴子大利西方,归我西天乃是天命所致,天意所归!” “谨遵我佛法旨!”观世音微微躬身,又道:“只是据说弟子所知那猴子如今频繁下界,似乎是想找到什么东西,可需要弟子去查探查探?” 如来沉吟片刻:“罢了,随他去吧,不过是些消遣而已,他什么都找不到的。 若想诛灭这不死的妖猴,不仅要灭那根猴毛,这猴子的肉身心灵也得击溃! 此时不比从前,不是步步紧逼的时候。此时当以安抚为主,若逼的太紧,这猴子怕是会反弹的更快。 等这猴子想起……他自会知晓他到底做了什么,届时无需他人动手,他自己便会杀死自己。” 此刻如来的声音如此的淡漠,有着神灵生来便一切自在掌握的自如……与莫大的恐怖。 “弟子晓得了。” 观世音颔首冷笑。 而这时的孙悟空还在天际遨游,心中充满了欢喜。他欢呼着,雀跃着,在漫天的云彩打着滚,翻着跟头,满心的期待与欣喜几乎要从胸腔里迸发出来。 终于离开了西天,终于能再次前往下界,此时孙悟空的心中那一抹纯白的影子又一次的钻了出来,仿佛跗骨之蛆般噬咬着他的心房,催促着他去寻找自己! 因此孙悟空是如此的雀跃,他有所预感,此次他必定能找到那一抹纯白的影子,必定能将自己辛苦收集来的白绸布尽数送给那影子,千百年来的期冀必有所望! 孙悟空翻过了群山,走过了湖海,有时也会遇着些不开眼的妖魔,顺手打死后便再次冥冥中的指引而去。 就仿佛凡间那些神志怪奇的小书中那样写的,孙悟空感觉距离那影子越近,他遇着的妖魔便越多,故事的脉络总是这样,路上总有数不清的劫难,杀不尽的妖魔。 但任何故事都会有结局,孙悟空相信他此时距离那个结局已经很近了,非常的近了。 只要他快一些,再快一些,他就能找到那个结局,找到那一抹影子,能看到再无尽苦痛的生命他最大,也是最执着的希望。 …… 第十二章 明乐帝四十二年 四月初八 谷雨 清明刚过,如往年一样,长苏天师今年也主持了祭祖大礼。 数不尽的猪狗牛羊被运往乾元城,一座新的祭天台在明乐帝的再三叮嘱下又开建了,大批想归家祭祖的壮丁又被抓回来没日没夜的开始赶工期。 每日都有许多劳工死去,每日都有焚烧尸骨的青烟从皇宫内升起,而随着那些被烧成白灰的劳工们成批的死去,一座巍峨高塔的地基已经在乾元城打好了。 这几天所有人都是忙碌的,因为明乐帝再次上朝了,据说是因为长苏天师给了新药,不仅治好了明乐帝曾经驰骋沙场留下的沉疴宿疾,还令其鹤发返黑,容光焕发,大有英年再世的意思。 这一刻长苏天师似乎是将天柏给忘了,一切风平浪静,。 平静就连天柏自己都有些恍惚,是不是前几日入占星阁所感受到的恐怖只是一场大梦罢了。 但他很清楚,那当然是不可能的。 如今的府邸,懿昭容早已在他的劝说下向明乐帝称病,秘密前往了关内道,懿家大部分的亲族也都随着懿昭容一起走了,张朝阳全程护卫作陪,府邸内除了些许下人外,便只剩下天柏与桃十三了。 一时间倒有些冷清。 与九华一同接手了几大商会的资产后,天柏到了现在还是极其的忙碌,虽说冥冥中心里的不安越来越大,但他还是没讲手上的工作暂且放下。 毕竟做是一回事,不做又是一回事。 天塌了也得活,何况现在天还没塌下来,只是看着有些不稳,那自然该怎么活就怎么活,人总不能就这么干坐着等死。 天柏府邸内的人流依旧密集,虽不见客,但每日还是有无数书信传入天柏的府邸,而后再发出,然后将他的声音传递到南朝各地。 只是这几日,天柏总会忙里偷闲的挤出半个时辰的时间,什么都不做,只是站在庭院里看皇城内那道直入天际的青烟。 他看着那股烟,就恍若能看到那烟雾中有无数人的魂灵在挣扎,但他也只能心中喟叹一声,默默的祝那些冤死的劳工早入轮回,早登极乐。 他看似救了这天下许多人,也的的确确的救了这天下的许多人。若不是他抢先出手,逼着几大商会开仓售粮,又用计令几大商会覆灭,令其粮食能被万民免费拿在手里,这天下还不知道会死多少人。 若真等到九华与几大商会的人为了争斗而把粮食的价格提到一个虚高的地步再开仓的话,只怕许多人的命都不在了,或者说到那个地步,即便命还在,也照样只能等死。 所以天柏自然知道自己是做了好事的,可看着那在穹顶上飘渺的青烟时,他又觉得自己其实什么都没做到,什么都被做成。 这一日,天柏还在府邸内翻阅着从南朝各地寄来的书信,桃十三还在他的身边为他研墨时,一封圣旨便到了。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令天柏皇子即刻进宫面圣,不可有误,钦此!” 那名内事监的太监念完圣旨后便笑眯眯的朝天柏拱了拱手,请一手伸出虚引,请天柏即刻随他出门。 随太监而来的两排金吾卫此刻已将府邸的大门堵得死死的,随着那太监的抬起一条手臂,他们才让开了一条通道。在晨光中,那些金吾卫雕着赤金花的刀鞘在阳光下闪闪发光,刺的人几乎张不开眼睛。 天柏看了看那太监,又看了看那仿佛带着凛凛寒光,刀光剑影的通道,神色如常的站起了身,整了整衣服,他知道,等了许久的时间,如今到了。 “本宫还有些事没做,还有时间吗?”天柏面无表情的说道。 “哟,那恐怕不行啊。”太监笑眯眯的回答:“圣上可等着呢,殿下还是尽快吧。” 天柏眯了眯眼:“那就罢了。”他转过身,刚想向桃十三说什么,桃十三面色沉静的先开了口:“十三与殿下同去,今天风大,帮殿下带些挡风的衣物也是好的。” 天柏张了张口想说什么,终究是闭了口点了点头,随着那太监进了轿子。 一路无声。 轿子中的天柏闭着双眸养神,桃十三面容沉静的透过轿帘看轿外的风景,两人都没说一句话,却完全不像是要赴一场大难,仿佛不过是在去往一场郊外的野游罢了。 “到了,殿下请出轿吧。” 等那太监先开门帘,让温润的阳光照进轿子的时候,轿子已经入了宫墙之中。 森冷的宫墙上还有湿润的水汽,那是凌晨降下的寒露所致,而层叠的宫墙正前方,便是一座气宇轩昂,巍峨壮阔的大殿——宣正殿。 看着那座大殿天柏眯了眯眼,仿佛被大殿琉璃瓦上的阳光刺疼了眼睛。 他倒没想到回来到这里,来到这个平日群臣上朝的地方。 抿了抿嘴,天柏朝桃十三点了点头,便随着前方引路的太监径直的向宣正殿走去。 宣正殿的两旁站满了羽林卫,他们手中的斧钺泛着狰狞的寒光,每一个羽林卫的眼瞳都漠然无情,只是冰冷的凝视着逐步走来的天柏。 天柏也仿佛没看到那些峥嵘的羽林卫,只是目不斜视的盯着愈来愈近的大殿,盯着那大殿中已经转身看着他的朝臣,以及那端坐在大殿正中央,高高在上,神色漠然的明乐帝。 行至大殿之外,一声声此起彼伏,声调婉转的声音响起了。 “宣,三皇子天柏上殿!” “宣,三皇子天柏上殿!” 声音一句句的传到天柏身旁,那位天柏引路的太监微微躬身退至一旁: “殿下,咱家就送到这儿了,接下来得殿下自己上去了。” “嗯。”天柏点了点头,不再看那太监,一步步的走进了大殿之中。 一步步,一步步,每走近一些,天柏就越能看清高坐皇位上那人原本有些模糊的脸庞。 明乐帝。 这么些年,天柏能见到明乐帝的时候时间并不多。回忆起来,天柏刚出生的时候明乐帝过来看过一眼,那时候的明乐帝是略显焦躁的,但天柏还记得明乐帝看到他的时候眼中闪过的喜悦。 天柏儿时也曾在明乐帝的膝间玩耍,也曾被明乐帝亲手抱起,甚至当初他出宫游玩遇见桃十三,都是明乐帝首肯之后他才出的宫。 可那之后,他就没怎么再见过明乐帝了。从那之后,明乐帝不是将自己锁在深宫之中,就是在长苏天师的占星阁。早朝也不上了,每日在后宫中流连忘返,或许只有太子能不时见着他一面。 在天柏的记忆中,曾经的明乐帝非如今这样,好似一个昏庸的帝王。 曾经的明乐帝年轻气盛、意气风发、励精图治,满心都是天下山河,世间万民。边关来犯便御驾亲征,这南朝的半数版图都差不多是明乐帝之后亲自打下来的。 明乐帝在即位之前,兄弟姐妹曾有数十人之多,但在权利的倾轧征伐中,最后遗留下来的王爷也不过四位,长公主也不过两位。 而那时的明乐帝,年纪比如今的天柏也大不了多少。 但这并不能代表明乐帝不是一位好皇帝,史上比这惨烈的皇权斗争比比皆是,优胜劣汰,不外如是。 至少明乐帝即位之后便将风雨飘摇的南朝给定了下来,并亲自领兵击退来他国敌军,巩固了南朝的万里山河,令南朝呈现出一派繁荣昌盛的盛世之景。 但……明乐帝是什么时候开始变了呢? 现在想想,或许就是那位长苏天师到了南朝之后,或者说天柏出生后不久。 原本励精图治心也淡了,人也变得慵懒,没过多久便对大好的山河都失去了兴趣,整日烧香奉道,要不便是去向长苏天师求长生的丹药。 这么一想,再联合长苏对他的态度,天柏便觉得冥冥中似乎有一张手掌在操控着这一切,无论是他,亦或是明乐帝、长苏,都不过是那张手掌下随意摆弄的棋子。 如果说长苏是蛊惑人心的妖道,可这么多年来,早应当有臣子死鉴,让明乐帝驱逐长苏。 但这么多年来都没有……一个都没有。 这时天柏才恍然醒悟,这样忠心的臣子当然是有的,并且恐怕有许多。只是那些人,都和他年幼时候在城东看到的那位张大人一样,化作了趟流满街的血水。 收回了思绪,此时天柏已经走到了大殿之上,他余光能看到,此时大殿上除了他之外,太子、二皇子,他剩下的几位兄弟姐妹也都在这了。 他甚至能看到其中几张脸上有些带着惋惜神色,有些带着幸灾乐祸的神色。 走到大殿中央,在群臣及他兄弟姐妹注视下,天柏垂下了头颅,抖动衣袍长跪在地,叩首,“儿臣拜见父皇。” 高居皇位上的明乐帝微微阖眼,仔细的看着他的儿子,并未让他平身站起,只是让他跪在那里。 半响,才声音冷漠的开口:“天柏,你可知朕今日为何召你来此?” 天柏跪地拱手行礼:“儿臣不知。” “你可知你已犯下大罪?!”皇帝的逼问再次响起。 天柏神色如常的再次回答:“儿臣不知何罪之有。” 明乐帝微微在黄金雕琢的华美龙椅上微微躬身向前:“你当真不知吗?” “烦请父皇明示。” 皇帝猛一挥手,指向在场所有人:“那朕便亲自告诉你,今日为何召你前来,为何要让文武群臣与朕的子女知道,你这孽障到底犯下何等大罪!” “羽林卫何在!”皇帝冷喝。 “诺!”数十名矗立大殿两旁的羽林卫怒喝呼应。 “将司天台的人带上来!” “是!”话音刚落,门外七八名衣衫褴褛,蓬头垢面的老人及中年人便被魁梧的羽林卫掐着后脖子,擒着琵琶骨按在了大殿上。 这些人每一个脸上,身上都或多或少的带着些伤痕,有些前胸的衣襟上更是沾满了暗红凝固的鲜血,一看便知道早已受过严刑拷打。 皇帝冷然道:“自己犯了什么事,范荣嘉自己说吧!” “是……是。”其中年纪最大的那位老人声音颤抖,仿佛哭诉一般的回答。 “罪臣,罪臣伙同司天台其他大人为些许微薄利益受人贿赂,擅改天历,欺君罔上,实是罪无可恕望圣上,望圣上,望圣上赐臣一死以谢罪!” 或许是牙齿被打碎了,那看起来便是花甲之年的老年说话有些漏风,一段话说的断断续续,众人不时还能看到从他口中喷出的血沫子。 “说清楚一点,你受何人行贿,又为何擅改天历,为何欺君罔上!”皇帝冷喝。 “是!”老人身子颤了颤,“当初在三皇子降世之时,懿昭容曾来找过罪臣,以千足金为礼,让罪臣修改天历以求得圣上对三皇子的恩宠!罪臣……罪臣一时被猪油蒙了心,一念之差便答应了懿昭容,圣上差人来问时便说……便说三皇子降世乃是大兴之兆!罪臣,万死不足以辞其咎!” “你!”天柏眼瞳骤缩,猛地回头死死盯住那老者。 那老者看了一眼天柏,随即便像是被天柏愤怒的眼瞳刺伤,眼神下意识的避开,随后便一头狠狠的磕在了坚硬的地面上,那伴随着骨裂的一声沉响听着在场所有人都脑门狠狠一疼! 然后便是大股鲜血流了出来,这老者也再没有半点声息,竟就此将自己一头撞死在了这宣正殿之中! 一直神色平稳,哪怕方才被皇帝问罪都面不改色的天柏这时才终于变了脸色。 他此时已经看清楚了,这老者死了不要紧,但这老者一死,懿昭容行贿司天台的事便成了定案! 要知道,行贿司天台,擅改天历,这可是足以令懿家竭尽覆灭的重罪! 他猛地回头,“父皇,此事,此时定有蹊跷,懿昭容断不敢如此啊!” “哼,你的罪还没开始说呢,想为懿昭容求情,你还是先管好你自己吧!”皇帝冷哼一声,看也不看那已经将自己一头撞死的老者,随意挥了挥手,登时便有数名内侍官上前将那老者的尸身搬走,拿着抹布将地上的血迹擦净。 说完,皇帝看向了瑟瑟发抖的其他人:“范荣嘉死了,你们继续说吧,还有呢。” 又见一名面色惨白的中年男人跪地磕了两个头,颤声开口:“还……还有就是,其实天柏殿下降世时并非良辰,实则……” 说着,那中年人瞟了天柏一眼,终究是咬了咬牙:“实则天柏殿下降生之时漫天星宿骤暗,天生异象,实乃帝国将倾,大凶之兆!” 中年人男人抬起鼻青脸肿,遍布血污的头颅,看了一眼明乐帝,又鼓起了些勇气,“后来,我等罪臣心有不安便暗中解数,这才发现天柏殿下降生之际乃是南朝大劫,缺水的地界便天降旱灾,多水的地界偏暴洪绝提,年年内涝! 幸得陛下祭天改命方才缓了天柏殿下命中劫数,为我南朝争得一线生机! 只是……只是这等大事皆因我等罪臣当初贪图懿昭容的些许金银而导致,且从未弥补,亦不曾助天柏殿下改其命格,这……乃是我等的大罪啊!” 说话间,那中年男子不断叩首,脑门在地板上砸的砰砰响,不一会就在地面上砸了大片的血迹出来。 “天柏……你可有话说?”皇帝冷眼看过去。 看着那不住叩首的中年男人,天柏苍白的面孔上却忽然嗤笑一声,“父皇当真想让天柏信这无稽之谈吗?” 天柏抬起了头,视线扫过那男人,又扫过在场的群臣,最后凝视着皇帝的双眼:“若是说些别的,天柏或许还无话可说,可说道这劳什子的命格,天柏却是不信的!再者说,父皇难道就没想过,即便这些司天台的人说的是真的,当初懿昭容真的向他们行贿,他们便胆大包天到欺君罔上…… 那么现在他们说的这些话,是不是其他人行贿的结果呢?!” “笑话!”这时,一名武将冷笑着开口,面向明乐帝开口道:“陛下,殿下莫不是吓糊涂了,这些人犯的乃是欺君重罪,按律当诛!都要死的认了,能有东西敢让他们,值得让他们在陛下的面前,再犯一次欺君大罪呢?!” 天柏转过头去,冷眼那位武将:“原来是军部的庞大人…… 庞大人说的没错,对于将死之人来说,金银珠宝又算到了什么呢?人都要死了,这些钱财在他们眼里恐怕比粪土都不如。” 听天柏说完,那庞大人脸上便露出了一丝自得的笑意,似乎觉着自己一席话正好戳在了天柏的心尖上,让天柏无话可说,只能赞同他。 可他连上的笑意才堪堪露出来,却见天柏话锋一转:“只是庞大人或许忘了,对于将死之人来说什么最重要!” 庞大人面色难看了点:“殿下有话直说!” 天柏冷声道:“对于将死之人来说,重要的自然是未死之人,如今在场的这些司天台官员,各个都有家室,各个都有亲族,若是有人以此要挟,以此行贿呢?!” “这……”庞大人的脸色变得难看起来,“胡……胡言乱语,信口雌黄!普天之下有谁能威胁这些朝廷命官,让他们不惜身死,也要做伪证去诬陷殿下呢?!” “这……”庞大人说不出话来了。若说如今有谁能以这些朝廷命官的亲族相威胁,甚至令其不得不以命相抵的话,普天之下只有两个人能做到。 一个,是如今端坐于龙椅之上的明乐帝。 一个,是如今高坐于占星阁的长苏天师。 可但凡有点脑子的人,此时都不会将这两个人给说出来。说出来,便是父亲要谋害儿子,说出来,便是天师要干涉朝政。 哪一个都是各自心知肚明,但绝不会摆在明面上说的。 “够了!”观望了半天的明乐帝一声冷喝,挑开了话题:“既然你想说别的,那朕就与你说别的!” “九华这人,你可认得?!”明乐帝从身旁的内侍官手中接过一幅画,画卷展开,其上画的正是九华! 那画中人的模样自傲狂狷,却又带着股莫名的书生气,周身穿金戴银,一副华贵的模样,倒是将九华的气质画出了九成九。 天柏只是瞟了一眼那画卷,点头道:“儿臣识得,此人乃是儿臣一忘年之交。” “好,既然你认识,那再看看这几个人,你是不是也认识!”说着,内侍官又展开余下的几幅画卷,只见那几幅画卷上高矮胖瘦的话说几名老者,几名中年人。 看到这里,天柏藏于袖袍中的手却是忍不住紧了紧,但面上还是淡然回道:“天柏也是认识的,这几人乃是南朝曾经赵、张、萧、贾,几大商会的主事人,” ”既然你都认识,那就好办了。”明乐帝眯了眯眼,看向座下的一名官员:“章闵才,给天柏殿下说说你都察院查到的事吧。” “是,陛下。”那章闵才上前一步,手掌拿着一本文书,他将文书打开便朗声念了起来:“三皇子天柏,与明乐四十二年,二月二十一会见老友大商贾九华,煮茶待客,送其隐阵图。同年二月二十四,三皇子天柏再见九华,商其售粮事宜……” 天柏听的直皱眉头,他也是没想到,连他为九华煮茶,送隐阵图这等事居然都能被这都察院知晓,恐怕是府邸内早就被安插了人手,将他的一切行踪都事无巨细的上报了上去。 但很快,天柏就听出不对来了,因为那章闵才所说的话里,出现了许多他未曾做过的事…… “同年二月二十四,三皇子天柏见赵氏商会赵永勤,赵永勤赠其夜明珠三对,足金十斛。同年二月二十五,三皇子天柏见贾氏商会……” 听到后面,天柏就再没怎么听了。就算不听他也能猜得到后面是什么。 在短短几天的时间里,他不仅约见了九华,还约见了其他几大商会的主事人,同时在几大商会与九华之中挑拨离间,意图分裂。 且远不止如此,在章闵才的口中,他成了一个极具手段,肆意玩弄权术心机的人,在数年之前,便依靠其母懿昭容的势力搭上了几大商会与九华的线,并且趁着天灾人祸时,扰乱南朝商道,故意唆使几大商会的人与九华屯粮,以图不轨。 并在二月时节,靠着屯粮等一系列的手段,刻意挑动民愤,为自己聚拢了万民之心,且用此手段将几大商会作为弃子舍弃,令其彻底覆灭,一举将几大商会的资产尽数纳于手中! 除此之外,还威胁,并控制了大商贾九华,令其南朝大半的商贾,商道都归于己身! 好手段,好谋划! 这章闵才一席话说完,大殿里大半朝臣看天柏的眼神登时就变了,仿佛在看一个怪物。 这时,明乐帝又开口了,他冷眼看着天柏:“如何,你这孽障,还想矢口否认吗?” 天柏看着面容冰冷的明乐帝,又看了看那些看着他眼神都变得不对的朝臣们,忽然忍不住笑了起来。 由戏谑变做大笑,就这么旁若无人的,在皇帝与一众王公大臣的面前肆意长笑,笑的眼泪都快要出来。 一众朝臣面面相觑,性子烈的一句寡廉鲜耻都已经怒骂出声,满脸羞于与此子为伍的愤怒。 正当一众朝臣或惊诧,或愤怒时,兀然,天柏的笑声停歇了。 他死死盯着明乐帝的双眼,“父皇,这便是您所说的,儿臣的罪过吗?” 他又转向朝中群臣,“这便是尔等想赋予本宫的罪责吗?!” 他紧盯着朝臣的眼睛,他那些兄弟姐妹的眼睛,一双双,一对对的看过去:“本宫救万民于水火,救苍生于乱世,行事无愧于心!本宫能让那些遭了灾的流民不至于饿毙,让那些没了家的难民有一口饱饭吃!本宫还能驱逐那些掏空我南朝的虎狼,杀死那些在尸体上狂欢的秃鹰这些……你们能吗?” 天柏的语气在这一刻变得轻蔑而讥讽:“不,你们不能,你们从来不敢和几大商会的人翻脸,因为他们无论赚多少钱都得分给一些边角料,因为如果他们倒了,你们就再无钱可赚,无富贵可享。 哪怕……那些富贵是以我南朝万民的尸骨堆砌的也在所不惜!所以……你们现在盯上了本宫,盯上本宫从那些豺狼虎豹口里夺来的东西…… 豺狼你们不敢惹,虎豹你们也不能对付,你们如今看到本宫,便觉着终于有一个可以让尔等肆意玩弄权术的人了对不对?” 天柏嘴角的讥讽愈发的重了: “今日看到你们本宫就知道,南朝……已经从根子里烂掉了。” “荒谬!” “无耻!” “黄口小儿,安敢谤言我等! 天柏这话一出,无论是文官还是武官当下皆面红耳赤的开口怒斥,也不知是真觉着天柏在胡言乱语的指摘他们,还是被说中了心事。 但这时的天柏却没有再多看他们一眼了,也没有再多说一句话,只是静静的看着眼前的皇帝,眼中带着极复杂的意味。 群臣怒斥叫骂了半响,终于有人觉着气氛有点不对,声音逐渐小了些,然后再小了些,直到所有人都闭了口,看向了明乐帝。 明乐帝此时的眼眸更冷了,冷的不似父亲在看自己的孩子,黝黑的眼瞳中似带着彻骨的冰碴,如一只天穹上的苍鹰在盯着一只朝他愤怒鸣叫嘶吼的幼兽。 他平静开口:“内事监。” 一旁随侍的大太监上前一步:“奴才在此。” “拟旨。” “诺!” 皇帝就这么看着自己的儿子,一字一句说道:“司天台以范荣嘉为首一众文官,妄改天历,欺君罔上,罪不可恕,现交于大理寺、都察院、刑部三司会审,株其三族,以儆效尤! 三皇子天柏,凶星临世,大乱天下,朕本念及血脉至亲,网开一面,谁知此子乖张悖逆,犯下滔天大罪,朕别无他法,为正我南朝法纪,唯有以身作则。 三皇子天柏,毁我南朝国本,乱我南朝法纪,因其一己私欲伙同几大商会屯粮,令我南朝万万子民身陷囹圄,饿殍遍地! 先将其押入大理寺狱,择日,于府门杖毙!” 当皇帝最后一个字说完,所有人身子骨都忍不住抖了抖。 杖毙…… 这几乎是南朝所有刑法中最为狠毒的一众处刑方式了…… 明乐帝这是……要生生打死自己的儿子! 哪怕是那几个幸灾乐祸的皇子此时心中也忍不住升起一股寒意,今日被杖毙的是天柏,说不得明日惹到明乐帝不快,被杖毙的就是他们…… 但此时,即便听到了杖毙这两个字天柏的脸依然崩的极紧,半分表情都没有,只是眼眸微微垂落,不知在想些什么。 这时,明乐帝忽然从龙椅上站了起来,一步步的走到了天柏的身边。 “在想什么?”明乐帝的声音极轻,除了天柏与他之外,其他人都听不见。 “是不是在想,懿昭容此时是不是已到了关内道?是不是在想,朕对关内道的掌控较为松懈所以抓不到他们,他们就都安全了?” 天柏猛地抬起头,一直表现的波澜不惊的眼瞳中终于有了情绪。 惊诧、震怒、不解、滔天的杀意,无数复杂的情绪这一刻在他眼眸中流转不息,以及……一丝掩藏不住的恐惧。 看到天柏眼中浮现的恐惧明乐帝就满意笑了,他轻飘飘的说道:“无需担心,懿昭容与她的亲属已经在等你了,过不了多久你就能见到他们。” 明乐帝虽然在笑,但眼瞳却漠然至极,带着某种狰狞的残忍,仿佛在说一件极为寻常的事,漠然的就像是屠夫在杀猪宰牛。 “不用担心,其他人就算了,可她毕竟曾是朕的九嫔之一,所以朕给了她个痛快的死法,这也算是朕的恩宠了。” 天柏的眼瞳猛地睁大了,目眦欲裂。 这一刻无边的愤怒仿佛融化的铜汁一般灌进了他的脑袋,他再也顾不上这里是哪里,也顾不上什么君臣礼仪,父子伦常,他疯了一般的举起了双手想要掐住明乐帝的脖子,想要挖出他的眼珠,想要将他一寸一寸的撕成粉碎! 可他只是刚刚举起了双手,还没能扑上去,他的脑后便受了沉重的一击,然后黑暗与剧痛袭来,天柏在惝恍间落入一片无光的深渊之中。 这边,天柏的身子刚软倒在地,他身后的羽林卫则刚收回手中的刀鞘,沉默的等待着皇帝的命令。 皇帝瞟了一眼晕死过去的天柏,招了招手,几名羽林卫立刻便将天柏架了起来,拖出了大殿,明乐帝也再没有看天柏一眼。 随侍的内侍官低着头,急忙上前两步将一件绒毛披风披在了明乐帝的身上御寒。 明乐帝走出了大殿,看也不看僵立在大殿内的群臣,只是出门前抬眼望了一眼那座高耸的阁楼,随后便收回了漠然的眼瞳,回宫去了。 此时的乾元城飘起了细雨,细润的雨滴如飘飞的绸带,一段段的落在古旧的楼房里。皇城内的青烟又再次随风飘扬而起,青烟中仿佛就如天柏所见那样,真的夹杂着无数的魂灵,笔直的、固执的,迎着冰凉的雨水朝着天穹飞去。 青烟升起了大约两个时辰,从天明至晨昏。桃十三也宫墙外凝视着那青烟在雨中站了两个时辰,却始终没有见到天柏归来。 许久之后她才似乎懂了什么,不再在宫墙外等待了,她在宫墙外的地上捡起了一颗石子,然后深深的看了一眼天柏去的方向,转身决绝的朝乾元城外走了。 这个南朝,这个人间还是这副摸样,一个小小的皇子似乎就此泯然于这座巍峨的皇城之中,就如一颗落入泥沼的石子,落下时没有声音,沉入泥沼时也没有声音,连一丝半点的回响都没有。 万籁俱寂。 …… 在哪里? 在哪里? 到底在哪里?! 孙悟空在群山间狂奔着、嘶吼着、哀嚎着。 我已经找了这么久,等了这么长时间,你到底在哪,到底在哪里?! 孙悟空一棒砸开一座拦路的小山,又一棍扫平一片碍眼的森林,他已经在这里找了许久了。 他只记得太阳已经升起了数百上千次,月亮也升起了数百上千次。 他随着冥冥中的指引来到这里之后,他便杀尽了此处的妖精,然后在这片土地上一寸寸的寻找…… 可他什么都没有找到。 这片土地上的每一颗石子都被他看过了十遍,每一根树叶都被他看过了十遍,每一个残骸也被他看过了十遍,可猴子还是什么都没有找到。 他掘地数十丈,又飞到天上转了无数圈,可这里什么都没有,一切都是荒芜,入目皆是废墟。 但冥冥中的那股思念与牵引却明确的告诉他,他所求的,所找的,就在这里。 这已经快把孙悟空给逼疯了,头愈来愈疼了,就如同有煮沸的铁汁在他的脑子里日夜不息的沸腾着。 往日头疼时候金箍都有佛光普照下来,缓解他的头痛。可这次无论佛光如何照耀,孙悟空还是感觉自己的脑仁都快要裂开了。 他的身体金刚不坏,他的灵魂不在五行,这世界应当都不会有任何东西可以杀死他,可现在他却觉得自己马上就要死了。 或是脑仁裂开,或是被这样活活疼死。 到底在哪里?!你出来,你出来啊!我给你带了白绸布,你看这是你最喜欢的白绸布啊! 孙悟空金箍棒也拿不住了,他双手捂着脑袋在天地间疯狂的飞舞、冲撞着。撞碎了山岩,撞塌了古树,在泥浆中打滚,在天空中挣扎。 不知孙悟空这么飞了多久,他就这么一路撞碎着不知道什么东西,一路在这片土地挣扎咆哮着。 直到他再次撞塌了一片山岩后,他才在疯狂中看到那山岩下压着的那片废墟。 看到那片废墟的刹那,不知为何,猴子浑身忽然颤抖起来,浑身每一根猴毛都根根直立,口里支支吾吾的发不出声音。 这一刻,那令人疯狂的头疼似乎也远去了,孙悟空眼睛直愣愣的盯着那片废墟。 不,或者应该说,他的一对眼珠子直愣愣的盯着废墟中一片沾满了尘土的白色绸布。 他手脚并用的从地上爬了起来,浑身颤抖着向那片白绸布跑去,眼中极度的狂喜,如果不是口里说不出话,他甚至都要在大喜之下狂笑出声! 他快步冲向了那白绸布,是了是了!这绸布在这,那这绸布的主人肯定就在不远处! 就在不远处了,就在不远处了! 孙悟空欢呼着、雀跃着,浑身颤抖着冲向了那片白绸布。 他离得越近,脑子里那一抹纯白色的影子就愈发的凝实!他甚至能看到那一抹影子的脸,能看到她脸上的笑,能看到她穿的衣裙,甚至孙悟空感觉自己都快要想起她的名字了! 啊,是个姑娘啊,是我什么人呢?我们是旧相识吗?难不成是我老相好? 孙悟空欣喜的想着。 等会儿找到她之后,该怎么和她说话呢? 唔……好久不见?不行不行,太突兀。俺找你好久了?也不行,会吓着人家。 不对啊,俺老孙这副模样,会不会吓到那姑娘? 应该不会,应该不会。孙悟空充满了信心,既然是老相识,那自然是知道俺老孙的这副模样的,想来也不会嫌弃才对。 这么想着,孙悟空脑海中的画面又多了一些。 那个姑娘的性子似乎极好,总会拿些桃子塞给他吃。那姑娘性子似乎又极怪,塞给他的桃子里总有些奇奇怪怪的东西,什么骨头,什么树枝,有时候最可气的是她还会在桃子里塞些小石子儿,同心结之类的东西。 每次看到孙悟空一个一个啃桃子的时候啃到那些小物件,桃十三就会特别开心,开心到拍着手大笑起来。 这姑娘笑起来特别好看,孙悟空便也有着他,那时候他已修炼有成,铜皮铁骨,什么都吃不坏,便也随她去了。她喂什么,孙悟空就吃什么。 那姑娘总穿一身纯白色的衣裙,那衣裙总也不会脏,别人穿着孙悟空没什么感觉,但只要是那姑娘穿了,孙悟空就觉得落落欲往,矫矫不群,怎么样都比他人要好看些。 这姑娘喜欢叉腰,喜欢张狂的大笑,也喜欢学那些人类那一套,路见不平拔刀相助。 人类那一套,哦对了,想起来了,那姑娘不是人,她……她是白骨化成的妖精,据那姑娘说,她是相思入骨成的精,当妖精就是为了找她相思的那个人。 不过每每这时候孙悟空听了便有些心烦意乱,甚至与这姑娘都吵过几回,但每次这种时候姑娘都不生气,只是看着他傻笑。 反而是孙悟空生闷气了,姑娘还会拿着新鲜的桃子野果去寻他,大咧咧的聊表歉意,然后继续在桃子里塞些稀奇古怪的东西。 对了,对了,想起来了! 孙悟空眼睛亮了亮,她的名字叫白璎洛,据说璎珞的意思是一种用珠玉串成的项链,孙悟空为此取笑过她许多次。 因为白璎洛连变形都变不好,唯一变的好的就是变成一串玉珠子,而且总要孙悟空随身带着她。 是了,是了! 我要找的人,我找了千百年的人,就是白璎洛! 孙悟空此时豁然开朗! 他终于要找到白璎洛,只要顺着那片白绸布的痕迹找过去…… 白璎洛。 白璎洛。 白璎……洛。 彼时,就在孙悟空指尖要触碰到那白绸布的刹那,他忽然腿骨一软,就此跪了下来,跪在了那白绸布的边上。 白璎洛已经死了。 是啊……白璎洛已经……死了。 魂飞魄散,香消玉殒。 这段记忆就这么突兀的,忽然的涌了出来。 孙悟空干涸的眼眶中忽然有苦涩的水滴流了出来,一颗接着一颗,染湿了他的猴毛,一颗颗的砸在了他的心房上。 不会的,不会的,不可能的! 孙悟空浑身剧烈的抖动着,一把抓起那片细腻的白绸布,小心的拭去绸布上的尘土,一脸狰狞的四处张望,想要找出白璎洛的痕迹。 他不信,他无论如何都不信那个每日大呼小叫的白璎洛会就这么死了。 孙悟空站了起来,刚往前走了不过两步便又愣住了。汹涌的记忆在这一刻再次翻腾着涌出。 他看到了,他面色冷漠的持着金箍棒,一棒砸开了面前的妖精,又一棒砸到了他曾经的兄弟。七大圣之一的覆海大圣蛟魔王的身上。 然后,他在蛟魔王身后看到了那一抹纯白色的身影——白璎洛。 他想起来了,这是他领着那些天兵天将们正在‘降妖除魔’,而在就在他的身后,那些天兵天将笑嘻嘻的看着他,脸上带着深深的讥讽与高傲,就如同看着一条养熟了的狗。 然后孙悟空看到了,为了护住白璎洛,蛟魔王甚至没怎么还手,哪怕被孙悟空一棒打断了他最珍爱的独角,也在所不惜。 蛟魔王本是想带着白璎洛一起逃的,只是孙悟空手中的金箍棒舞的虎虎生风,四周又早已被天兵天将布下了天罗地网,实在是上天无路,入地无门。 然后就在白璎洛的眼前,孙悟空看到自己面无表情将蛟魔王生生一棍又一棍的打死,甚至蛟魔王在临死前还用一片指甲钩住了孙悟空的一缕猴毛,从牙齿缝里挤出了五个字。 “不要……会后悔……” 然后便又是面无表情的一棍。 之后孙悟空便站在了白璎洛的面前。 白璎洛没有跑,眼中也没有恐惧,只是如曾经那般用那双杏仁般的眼睛望着他。 孙悟空脑海中最后一幅画面,是白璎洛伸手抚上了孙悟空的一侧脸颊,笑意吟吟,说出了一句话。 然后,回忆终止了,孙悟空疯了。 等观世音施施然来到此处时候,他看到的是一片几乎无边无际的火海与废墟,想来便是修罗地狱也不逞多让。 观世音在这片延绵千万里的炼狱中找了找,很快便在火海的中央找到了那只捧着一片白绸布尖叫哀嚎的猴子。 猴子的眼泪已经流干了,此时在眼眶下面的两道泪痕是猩红的,他如雕塑一般矗立在火焰中,口中不时发出惨厉的尖叫与哀嚎,根本听不出他在叫些什么。 但即便是这样,孙悟空捧着白绸布的手也一动不动,周身的法力都被用来保护那块破烂的布片了。 观世音隔的远远的看了看,心中便觉得极为满意。 再一次的,一切皆如佛祖所料,这金刚不坏,万世不死,不入五行的猴子,自己把自己给‘杀’死了。 这时候要做的实在太简单了,那金箍就在猴子的头上,此时只需要稍加引导,这猴子自然便会再度皈依我佛。 并且这次皈依是上次那种借助金箍之力不同,这次即便孙悟空什么都想起来了,他也会真正的‘四大皆空’! 如此想着,观世音便依照如来所言的以金箍传音过去。 只见此时金箍上又有无边佛光如雨水般扑朔而下,一轮智慧光自金箍显现。空灵的诵经声从智慧光中传来,一阵又一阵的冲刷着孙悟空的身躯。 而在佛音与那一轮智慧光的冲刷下,孙悟空竟真的渐渐的平复了下来。原本闪着红光的瞳仁此时终于缓缓阖上,只是捧着那布片的姿势却依旧没有变。 观世音看着,蹙眉,朝着虚空问道:“佛祖,这样真的就可以了吗?” 虚空中佛祖的声音跨越千万里的遥远距离传了过来:“如此就好。孙悟空已失了他的猴毛,如今已再无反抗之能。如今一切进行的还算顺利,等日后大事功成……孙悟空便再无翻身之日,永永远远是我西天极乐的一柄利刃!到时候天命在我,天意在我,西天自会度化世间苦厄,行无量善,祝众生度无量劫!” 观世音心悦诚服的喟叹了一声:“阿弥陀佛,此乃大善。” …… 第十三章 明乐帝 四月二十七 大理寺狱 不知过了多久,天柏再次从昏沉的黑暗中逐渐醒来,身子微微一动就拽动了那些嵌进他身体的铁链。 此时的天柏,曾经的三皇子竟然用四根两指宽的铁链穿过肌骨,将他牢牢的锁在一个竖立的木板上,唯有足见可以轻轻的触碰到地面而已。 天柏闭着眼睛,稍微移动了一下足见,让自己脚下能有个借力的地方,刚吐了口气一抹摇曳的火光便隔着单薄的眼皮刺痛了他的眼瞳。 天柏有些艰难的动了动眼皮,反复数次后才将双眼睁开。他的眼皮上的血液有些已经凝固成了血痂,如今想要睁开眼睛有些费劲。 稍微适应了会儿火把刺眼的光芒后天柏才看清眼前的几个人。 他面前正站着一位老者,老者身着明光铠,甲胄峥嵘,大马金刀的坐在天柏的面前,而老者的身后则站着一个面容冷峻的年轻人。 天柏就着火光看清那老者的面容后便笑了起来:“这不是……金吾上将军,赵熠和赵大人吗,怎么今日有空来见我这个死囚了?” 看着天柏因为扯动嘴角触及伤口而笑的呲牙咧嘴的模样,赵熠和身边的赵夜华却是神情不耐的冷喝出口:“天柏!你最好弄清楚自己身份,你现在可不是三皇子了,只是一个等着被杖毙的死囚!不想吃苦头就少给我嬉皮笑脸的!” “所以呢?”天柏嗤笑一声:“既然如此不耐,何不现在就一剑斩了我?” 天柏抻着脖子向前近了一寸,带动铁链哗啦作响。 他神情轻蔑而讥讽的看着赵夜华:“怎么,不敢吗?还是说……果然是贱民下的崽,骨子里见着我这样的皇亲就觉得怕了?” 赵夜华登时面色大变,一只手下意识便将腰间的剑给拔出来! 赵夜华会如此愤怒天柏当然是知道,他也是故意如此。 赵夜华并非赵熠和正妻所生,这一点无论哪个朝臣都是知道的,赵夜华的生母是个最低下的贱民,也时常被许多朝臣或年轻的士族子弟当作笑谈,只是没一个敢像天柏这般当面说出来,并且是挑衅的说出来。 毕竟赵夜华的生母,是赵熠和当年随明乐帝出征时负伤,在一个不知名的小村落认识的村姑,或者说救命恩人。 甚至赵夜华都是在那座村落长到了五岁,才被赵熠和接了回来,不过这么多年赵熠和从来豆浆赵夜华视如己出,从不因他的生母而对他有所区别对待,反而因为愧疚对赵夜华比其他的几个儿子都要更加宠爱一些。 可即便是这样,在这满街都是皇亲,举目便是国戚的乾元城里,赵夜华还是对自己身体内那另一半的血液充满的自卑感。 因而无人敢对他说此等无礼,乃至挑衅的话语! 只见一道铁光闪过,赵夜华手中长剑眨眼间便来到的天柏的脖颈前,而天柏躲都不躲,甚至还抬起了头,让自己的脖颈靠的更加近了些。 可在下一个瞬间又是一道铁光闪过,砰的一声,却是赵夜华手中的长剑在千钧一发的时刻被赵熠和打了下来! “混账!跟你说了多少次不要这么莽撞,你什么时候才能听?!皇上说五月初一处刑,你敢先动手吗?!”赵熠和愤怒一耳光甩在赵夜华的脸上,这才踹了口气重新坐回了椅子。 “天柏殿下何必故意激怒夜华这孩子呢,他经验尚且有些不足,做事还有些冲动易怒。”赵熠和看着眼前那张遍布血污的年轻面孔,沉声说道。 眼见计划没成功,天柏只能在心中叹了口气,随即便小心的移了移身子,令伤口不会因为拉扯而显得那么疼。 “这也是没有办法的办法,谁让这么久以来,我能看到的除了那些胆小如鼠的狱卒和大理寺的刑官外,就只有您二位呢了?” 这时赵夜华也已经回过了神,也知道自己其实是被天柏利用了,因而面色很有些羞愧。他捡起了被赵熠和打落的长剑,缓步走回了赵熠和的身后沉默矗立。 赵熠和叹了口气:“殿下,想必您也知道我等前来到底是为何了吧?您的日子不远了,或许我等还能让您在这几天里过的舒服一些,对不对?” “知道知道。”天柏笑眯眯的:“不就是想问我愿不愿当初到底将关内道的集合地定在哪里,九华……又在哪里,对不对?” 赵熠和点了点头:“殿下是聪明人,应当知道懿昭容身死乃是谁也改变不了的事,而九华那些人实则与殿下并不无太大关系,殿下与他们说穿了也不过是一个互相利用的关系罢了。 如今九华的义子刘三都已经投靠了朝廷,将九华的大半家财举手奉上这才逃了一死,殿下又何必如此固执呢?” 天柏侧了侧头:“你说的倒也是这个理,我与九华的确不过是互相利用的关系。他用我以获利,我用他以获胜,除此之外,再无其他。只是我还是不明白,既然连九华的那位义子都已经投靠了你们,你们又为何对小小一个九华穷追不舍呢?” 赵熠和沉默了片刻,思考着该怎么回答。 毕竟,他总不能直接说,要九华命的,其实是占星阁桑的那一位吧? 半响,赵熠和才开口吐出了四个字:“夜长梦多。” 听到这四个字天柏便笑了起来:“哈哈哈哈,好一个夜长梦多!若是九华听到你这金吾上将军如此形容他,他指不定要乐成个什么模样!” 听着天柏的笑,赵熠和也不阻他,那双苍老的眼瞳中仿佛生满了顽固的荆棘,就那么一动不动的盯着天柏,直到天柏的笑声停歇。 “怎样?殿下考虑的如何了?殿下应该知晓,哪怕殿下不说,九华还是逃不脱的…… 如今殿下的日子也近了,不如就说了吧,也能让剩下的日子好过些。” 天柏侧了侧头,似乎是认真的想了想:“赵大人说的还真是很有道理,我要不好好考虑,似乎当真不太好?” 见着天柏这副样子,赵熠和叹了口气缓缓起身:“罢了,既然殿下不愿,老朽也不强求了……” 天柏挑了挑眉:“怎么,大人不再试试了吗?说不定我一个心动,就答应了。” 赵熠和转身离去,再次叹了口气:“殿下这般举世无双的人,又怎会因为这点不堪入目的小利让步呢?老朽来此本就不报希望,只是抱着姑且一试的想法罢了。” 说着,赵熠和向赵夜华微微点头:“走吧,不要多做耽搁了。” “是,父亲。”赵夜华快步跟了上去,临出牢门前,回身冷眼看了天柏一眼,天柏都能从赵夜华眼瞳的清晰的看到那几乎沸腾起来的杀意。 火光再次远去了,天柏再次缓缓闭上了眼睛,好几日滴水不进的胃在尖叫着,仿佛有一只无形的手握着把尖刀在里面搅动,痛的他身体都在抽搐、痉挛。 根据这段时间被那些刑官严刑拷打时得到的消息,当初在关内道明乐帝的确是布下了天罗地网追捕离去的懿昭容等人。 明乐帝几乎成功了。 那些刑官在他面前讥笑而嘲讽的说明乐帝派出了一支千人骑的玄甲兵,又从各地抽调了大批府兵前往,懿昭容一行人的行程刚过半就被截住了。 虽然一路上都有各地的游侠豪勇相助,但那支数百人的队伍包括懿昭容在内,还是被截了大半下来,仅有寥寥数人从玄甲兵的包围里跑了出去,其中自然有之前赵熠和所找的九华。 那些只言片语里,天柏得知,懿家大部分亲族的下场都不怎么样,玄甲兵得到的命令是格杀勿论,根本就没管那支队伍里的人到底是什么身份。 懿昭容被活捉,被随行的太监就地送上了一杯鸠酒赐死,尸身也被那些玄甲兵送了回来。 人死灯灭,明乐帝没有对懿昭容的尸身做什么车裂泄愤,他只是让人将懿昭容随意葬在了乾元城外的一处乱葬岗里,连皇陵都没让进。 那些刑官说这话的时候一直在观察天柏的神色,他们渴望从天柏的眼中看到悲伤,看到绝望,最希望看到的是恐惧与崩溃。 但他们什么都没看到。 天柏的瞳仁就似最深沉的黑夜,所有的情绪都藏在其中,半点都没有表露出来。这让那些刑官很是失望,毕竟能肆意折磨一个皇子的机会可不算多,他们极想听到天柏的尖叫与绝望来作为无趣生活的调味。 天柏闭眼恢复着精神,在这座大理寺狱里这样的机会并不多,可能再过半个时辰那些刑官又会回来,这次也可能再带几个新的帮手,也可能带些新的‘观众’。 想知道九华下落的可远不止赵熠和,那些皇子,那些大臣,那些富有权势的士族,他们都想知道那个拥有大批隐秘商路,那个带着南朝大半钱银的男人到底去了哪里。 天柏的生死掌握在皇帝的手中,而他们想做的,就是如肮脏的猎狗秃鹫一样,在狮王享用自己的猎物前,多咬上几口。 要知道,天柏身上的这些伤痕,可不只是那些刑官留下的,有时候那些端坐在旁的观众在急躁之下也会亲自下场。 啪嗒、啪嗒、啪嗒。 脚步声又响起了,天柏睁开了眼睛,抬眼瞟了一眼刑房大门,然后便又将眼皮垂下。 或许是那些刑官又回来了,这次的脚步声多了一些,或许是他们又带来了一些观众? 要知道,这些刑官可是已经将他当作了一件可供贩卖的盈利品,想要进来这里当观众可是要付大钱的。 至少一位刑官在像他炫耀的时候就曾说过,当这里的‘观众’白银三千是最少的。 而白银三千,在乾元城都能买上一座不错的宅子,这些刑官一年的俸禄也不过二百上下。 正想着,吱呀一声,牢房的门开了,两名狞笑着的刑官带着几个人走了进来。 天柏抬眼看了看,然后便低下了头。 其中一名刑官朝那几人抬了抬下巴,“这就是你们那位三皇子殿下了,说吧,想问什么,本大人可以帮帮你们的忙。” 其中一名年轻人看了看天柏,听了那刑官的话就笑了起来:“好说好说,都是些小事,不会让大人难做的。” “不打紧不打紧。”那刑官无所谓道:“来找这位‘殿下’可不是一两位了,各位随便问什么都行,也没什么难做不难做的。 当然,想亲自去‘问’也行,不过注意不能下手太重,到时候这‘殿下’上路的时候,皇上他老人家可是要看的。若是不成人形……说不着皇帝他老人家一个心情不好,哥几个都得人头落地。” “是是是,我们知道的。”那年轻人连连点头,笑眯眯的就要从口袋掏钱,“劳烦几位大人如此辛苦了,我们特意备下了礼物想送与各位大人。” “嘿,这么客气干什么,都是收人钱财的事。”那刑官一听这话就忍不住笑了起来,连连摆手表示不用,可眼睛却已经盯着那年轻人正在翻钱袋的手了。 这时刑官心里还在可惜,这排着队有人来送钱的日子可是不多了,再过个四五日这棵摇钱树就要被押往府门杖毙,到时候他们又会便变回惹人嫌恶,还不讨好的黑狱刑官。 还是趁机都捞几笔吧,有了这些日子赚的银钱,他也能过上一把大富大贵,那些士族老爷才过的起的日子。 刑官心里正想着,却忽然发觉那年轻人从腰间掏出来的钱袋子似乎有些不对。 这刑房平日只有点上火把烛台才能勉强看得清,如今火把摇曳,在模糊的火光下刑官一时间也看不清那年轻人拿出来的到底是什么。 仔细看了看, 那刑官才看清楚,那年轻人掏出来的与其说是钱袋,不如说是一柄被锦布包着的刀柄。 刀柄?! 刑官登时脸色大变,伸手就准备抽腰间的长刀,一声劫狱已经呼之欲出,然后就永远的哽在了喉头,被一把刀跟斩了个粉碎。 就这么短短一瞬,那年轻人刚把刀柄拿出来,他身旁的一高一矮的两人便已将那两名刑官一刀封喉,随后托着他们的身体轻轻的放在了地上。 天柏这时才抬起了头,呼出了一口长气。 “想不到能在这儿看到你,张朝阳。” 那年轻人赶忙蹲下来开始搜两名刑官身上的钥匙,而高的那人则上前两步,满脸的愧色:“属下,属下来迟了,望殿下赎罪!” “得了,撑到这时候见到你,已经是万幸,别的都别说了,我们先想办法离开这里吧。” 天柏叹了口气,这时那年轻人也从刑官身上搜到了钥匙,走到旁边将那些锁扣一个个的解下,将天柏从木板上放了下来。 张朝阳仔细查看了天柏的伤势片刻,发现那些锁链根本就是嵌在他的肌骨里,只靠钥匙根本就没用,此时只能强行将那些锁链打开才行。 张朝阳咬了咬牙:“殿下,属下等会可能会用点力,还望殿下莫怪!” “无妨,我知道的!”天柏神色漠然,向张朝阳点了点头。 张朝阳深吸一口气,双手便抓住了嵌进天柏肩头的粗糙锁链圆环,随后手背青筋暴起,竟是硬生生的将那圆环给拉开了一寸! 虽然张朝阳已极其小心,但那股施加的力道还是牵动了天柏的伤口,令天柏忍不住闷哼一声。 刚拉开一侧肩头的铁环,听到天柏的闷哼张朝阳立刻便停了下来:“殿下,还撑得住吗?” 天柏咬着牙:“继续!” “好!”张朝阳便又抓起天柏另一侧肩膀的铁环,如此反复,将两处铁环皆尽解下。 就在张朝阳准备将天柏扶的时候,天柏淡漠的开口:“我走不了,那些刑官早已将我的手脚筋尽数挑断,只是做的极隐蔽,不容易看出来而已。” 张朝阳登时面色大变,他急忙低头看向天柏的手腕及裸露的脚腕处。 果然,就如天柏所说的那样,他遍布伤痕的手臂与脚踝处都有一道极浅,不易察觉的伤痕。 看到那伤痕张朝阳的面色就变得惨白,他曾经是金吾卫,对这大理寺黑狱的一些手段也算有所了解,这是为了防止犯人逃跑,但犯人身份又较为尊贵时使用的一种手段。 用一种极细极薄的刮骨刀,沿着皮肤的纹路切进去,避开人的骨头与血管,只将足经割断,然后再小心的抽出来。这样伤口只要过个三五日便会愈合,肌肤上也看不出什么疤痕,但犯人却就此瘫痪了。 这些都是只有掌刑多年,对人体极为了解的刑官才能做到的事。但对天柏动手的刑官看来技艺不精,或者说根本就没太在乎,动作都很粗暴,因而才留下了疤痕被张朝阳看到。 张朝阳嘴唇蠕动着,直愣愣的看着那疤痕,然后又看向天柏的脸,似乎想说些什么。 天柏看了看他,叹了口气,“没必要如此,你并没有来晚,这事儿我进黑狱的第二天他们就动手了,无需自责。你们能进这黑狱已经是难如登天了,现今之计,只能麻烦你找个人背我出去了。” 张朝阳深深吸了一口气,眼神坚定起来:“殿下稍候片刻,属下这就背殿下出去!刘三已经在大理寺外将人手都准备好了,等我们出去了便会立即上马出城,自有人会为我们断后的!” 天柏点了点头,张朝阳便小心的从身上撕了一块布下来,将天柏小心的绑在了身后,将天柏的手足都固定好后,便怒喝一声:“走!” 此时的大理寺狱外,原本值守的刑官与狱卒已悄无声息的换了些生面孔,那些人穿着刚换好的官府,眼神冷厉的守卫在大理寺狱,等着张朝阳带着天柏出来。 张朝阳进大理寺时带的可不仅仅是这么数人,他花了近十日才堪堪在乾元城埋伏了近百人。如果从乾元城各处,老人、乞丐、商贾、杂耍艺人、卖唱的女子、说书的先生,这些人不约而同的放下手中的活计,拜别刚结交的好友,向黑狱走来。 就在这些人抵达黑狱,在周围埋伏好的时刻,张朝阳背着天柏从黑狱中冲了出来。 他手中的长刀还染着血,方才跟在他身边那年轻人的一条手臂更是被齐肘斩断,而另一个矮一些的人已经消失不见,想来应当是永远被留在了黑狱里面。 张朝阳刚出黑狱便有一名守在门口的刑官牵了一匹枣红马过来,张朝阳毫不犹豫的带着天柏翻身上马,策马便朝着乾元城的大门奔去! 就在张朝阳策马而去的片刻后,从各个街巷中亦有数个骑马的男女与张朝阳汇合,将张朝阳拱卫在中间一同向乾元城的城门而去。 寂静的夜被突如其来的喧嚣打破了,浓烟与火光在城内升起,不过半柱香不到的时间,便有府兵与大批羽林卫向大理寺狱而来! 数百骑在乾元城的街道上驰骋,烟火也在这一刻被升起,提醒全城戒严,关闭城门。 张朝阳一行人的速度虽快,但还是没有那些从乾元城各处赶来的羽林卫快,很快一行人便被数十骑的羽林卫追在了身后! 没有任何人出声,队伍的其中三人沉默的调转马头,抽出长剑向那些羽林卫冲去。同一时刻,从各个街巷中,或是艺人打扮,或是行商打扮的人冲了出来,拿着各式各样的武器前去阻拦那些骑兵。 天柏回头深深的望了那些人一眼,在乾元城内为他们断后的意思便是在赴死,这些人没一个有活下来的可能,只是在用生命阻止那些羽林卫的脚步慢上一些。 众人的行动已经极快,但羽林卫的速度也极快,一行人的队伍飞快的减少着,每每有羽林卫要追上队伍便有人沉默的调转马头离去,配合那些隐藏在街巷中的暗兵毫不犹豫的赴向生命的终点。 惨叫声、哀嚎声、冰凉的剑刃撕裂切割肉体的声音,那些声音有老有少,有男有女,每一种声音都清晰的传进了天柏的耳朵里。 天柏缓缓闭上了眼睛,死死的咬紧牙唇。 此刻他的手筋足筋皆被挑断,连想要握拳都办不到,唯一能做的,就是将这些声音都牢牢记住,死死的铭刻在脑子里、灵魂里、记忆力。 人越来越少了,从街巷中阻击追兵的人也越来越少了,天柏甚至看到从一处巷子冲出来阻拦羽林卫的,只有两个人,一个须发皆白看似已是一位耄耋老者,一位墨发雪肤,分明是年方二十,桃李年华的少女。 老者双手倒持一把近五尺长的苗刀,那少女则持着两柄近身扑杀的短刃,两人竟就这么迎着羽林卫震耳欲聋的马蹄声扑了上去! 天柏回首望去时,他看到了飞扬的鲜血与尘土,看到了老者拼死砍断的马蹄,看到少女带着满身的剑戟飞身扑进一名羽林卫的怀里,将两把短刃刺进羽林卫甲胄的缝隙之中。 然后就此再无声息,便连尸身被践踏成泥。 这一老一少两人的确为天柏他们争取到了时间,大约小半柱香左右。 这时间不多,甚至少到可笑,羽林卫想要追上他们用生命换取的这段路程或许都用不了多久,但他们却依然用生命争取到了。 因为此刻张朝阳背着天柏距离城门已经仅隔一线,城门现在已经大开,打开城门的是一位蒙着面的人,他周身浴血,周身尽是狰狞可怖的伤痕,他是用一条手臂和身体强行卡住绞索开的城门。 而在平日里,若是想开城门,怎么也得至少三个城卫兵一同用力才能推的动那巨大的绞索将城门开启。 只见张朝阳一行人策马自城门呼啸而过,那开门的蒙面人便笑了起来,随后便用剩下那只完好的手握紧了长刀,对着自己被卡进绞索里的臂膀挥刀砍去! 噗嗤一声,鲜血喷涌了出来,巨大的齿轮再次开始转动,蒙面人的手臂转眼间便消失在了齿轮之中,化作了一摊血水,而他则单手握着刀,迎向了羽林卫的惊怒高喝与漫天飞来的箭雨。 出了城,张朝阳稍稍回头看了看,那人果然没有失信,他打开了城门,又独自一人关上了城门,就如他初见张朝阳时所说的那样,什么都不会,但就是天生力气大,吃的多。 张朝阳咬碎铁牙扭过了头,不再去看城门,此时还不是安全的时候,仅仅是关上城门还当不了那些擅骑善射的追兵! 再往前二十里的地方还有人手接应,到时候张朝阳还需要日夜不休的不断换马,尽早赶到关内道去,如此才有可能摆脱那些追兵,才能有一刻安宁。 但出乎张朝阳意料之外的时,城门分明已经关上了,但那些羽林卫来的超乎寻常的快,不过一炷香的时间,张朝阳便又听见身后传来了如雷的马蹄声。 而这次去阻拦的人,则成了那位与张朝阳一同进入黑狱营救天柏的年轻人。 此时那年轻人断掉的一侧手臂还在渗着血,那血甚至从他的断臂处留下来,润湿了他的大半衣衫。 之前在大理寺狱的时候,那处断臂的伤口年轻人是直接用狱中烧红的烙铁封住了血管,然后从衣服上扯了些布草草包扎的,经过这么长时间的颠簸和运动,伤口早已再次撕裂,但这年轻人竟一路都没吭过声。 只见他对天柏展颜一笑:“难得见到了殿下真颜,可惜看来这就得说再见了,本来还想着能听殿下跟我说说怎么整治那些该死的商贾呢。” 张朝阳沉默着没敢出声,天柏看着他,刚想说什么却见那年轻人已经长笑一声,猛地从马背上抽出刀,将缰绳塞进了口里,调转马头便去了。 而这时,张朝阳也猛地抽动马鞭,“驾!”两道不同的身影便朝着各自相反的方向奔去。 张朝阳干涸的眼眶中含着烟,泪水润湿了干涸的血迹,带血的泪珠滴在天柏的脸上,如一颗滚烫的熔岩,灸的天柏想要痛呼出声。 就这么全速奔驰了大约盏茶的时间,张朝阳便背扶着天柏偏离了大路,来到了乾元城外的一处林子里。 刚一进林,张朝阳便嘶声高呼起来:“商文,换马!” 紧接着,张朝阳的前方便有一书生打扮的年轻人牵着一匹黑马走了出来,张朝阳连招呼都来不及打便小心的将背上布绳解开,将天柏先行放在了地上。 然后先行上马,在那书生的帮助下再将天柏给绑在了身上,朝那书生点了点头,便再次策马前行了,前后也不过花了半刻钟的时间。 而就在张朝阳带着天柏走后,叫商文的书生便向左右摆了摆手,林子中便有大批劲装打扮的人走了出来,将一根根绊马绳被进了土里,一根根拿出来硬木刺做成了路障。 做完这一切后,远方也响起了阵阵马蹄声,做好陷阱的众人便又身手矫健的上了树,从身上取下劲弩与弓箭,屏息等待着。 第十四章 四月二十七 大约一日后,已经连换三匹马的张朝阳与天柏已经连过了一道三洲,过了京畿道,到了庆州。他二人此时距离关内道中间还隔着一条无定河,只要乘船过了这条河便算是到了关内道,也算是暂时安全了。 那里是灵州节度使,也就是朔方节度使的管辖地,而此地节度使与天柏……倒是颇有渊源。 节度使虽说不能公然忤逆朝廷,公然抗命,但关内道与京畿道共治长安,几乎就是自治,每年仅需朝贡朝廷即可。那里的节度使若是想要保下一个小小的落魄皇子,倒也是做的到的。 一路加急,在牺牲了天柏都快数不清的人之后,张朝阳终于是背着天柏来到了无定河的港口,准备乘上前往关内道的河船。 无定河的港口形形色色的人相较乾元城都要更多一些,奇装异服,面容迥异的域外之人也更多了些,其中也能看到许多汉人,只是大多都将自己包裹的严严实实的,捂耳遮面,生怕被人认出来的模样。 天柏略微一想也就明白了,似他这种逃命的人在这无定河的港口只怕不少。 关内道边靠回纥、契丹、匈奴,年年都有匪骑扰境,入境劫掠,虽有良兵强将但并不算太平,若不是出了什么事……只怕还真没多少人愿意不远数千里往关内道去。 预定前往关内道的张朝阳早已定好,此时只需要在这港口稍作歇息便能登船,到时候只要上了船,那些追兵就是真正的拿他们没什么办法了。 而且两人骑马跑了一天一夜都滴水未进,张朝阳还好,但天柏本就已经被折磨的不成人形,浑身上下都没有一处完好的地方,此时必须要进食,然后将身上的伤口包扎一下了。 先找了一处驿站将天柏安置好,然后张朝阳便去寻大夫了。 在这等港口经常有些船夫在出船时受伤,需要靠岸后找人医治些外伤,或是有些逃命来此的人,身上有些见不得人的伤势需要找大夫,这里的大夫也会接手。 若是在乾元城,只怕是身上有刀伤那些大夫都怕麻烦而不敢接手,或者就直接报官了,但在这里,倒是一件司空见惯的事了,那些大夫遇着了也不会声张,甚至会助你隐瞒,只是恐怕银钱会收的多一些。 但说实话,有九华的相助,张朝阳如今什么都缺,就是不缺钱。 很快张朝阳便找来了一位大夫,这大夫专治外伤,素来名声在外不问缘由,只要给钱就治。 但即便是这样的大夫在揭开天柏身上的纱布后还是忍不住倒吸了一口凉气,与其说是震惊于天柏的伤势之严重,不如说他震惊天柏到底是如何活着撑到这里的。 烙铁、刀切、斧凿、倒刺铁鞭,甚至还有许多创口是剥皮所致!这位大夫顺着天柏的身子看下去,很快就认出了大多数伤痕到底是因为什么所致,但也有许多伤痕就连他看不出来,而看不出来的,才令人不寒而栗。 天柏除了那张脸上略有污血并无创伤外,其余身体的每个部分都是丑陋的创口,并且创口还还被人抹上了辣椒水,如今都已经溃烂,并且肿的不成样子。 大夫甚至只是轻轻的挤了挤天柏膝盖处的肿胀创口,就有大量的脓水从其中流了出来,令即便是行医多年的大夫心里都不自觉的泛起恶心。 按理说,受到这样的疼痛,被这样折磨,看到自己的身子变成这幅模样,常人只怕早就疯了…… 但天柏只是冷静的,甚至是有些漠然的看着大夫,声音沙哑的问:“怎么样,我还能治好吗?” 大夫面露苦色,叹了口气:“若是些外伤或许老朽还有办法,可您这伤势……实在太厉害了,老朽恐怕真没辙了,说不得就连今日都熬不下去了…… 老朽……老朽至多帮你勉强吊几日性命,且这几日您也动弹不得,且得痛苦度日…… 何必呢?” 那大夫说最后一句已经是劝慰,这钱不是他不想赚,实是他觉得赚不了,这等伤势哪里是寻常人能有的了的? 虽说这无定河的大夫治病救人都生冷不忌,可遇着这样的心里终究还是会怕惹上麻烦。 再者说,这大夫心里对救治天柏是真没什么信心,与其没事找麻烦惹的一生骚,不若现在就这麻烦事儿给推了干净。 这大夫连连拱手表示自己治不了,可他越说,张朝阳的脸色就越是难看,当大夫说到顶多吊几日性命的时候,他那张脸就已经白的跟纸似得了。 千算万算,张朝阳都没算到天柏会在大理寺狱中受如此重的伤,任何人想来,即便是明乐帝想要天柏的性命,但天柏怎么说都是明乐帝的儿子,明乐帝应当断不会如此。 可谁知……那些刑官就在乾元城内,就在明乐帝的眼皮子底下将他的儿子折磨的不成人形,他却半点都没管过,甚至还有所默许。 如今终于到了无定河旁,只要乘数日的大船过了河,天柏就算是逃出生天了,可谁知如今逃了羽林卫,却依旧逃不了性命…… 张朝阳想着,忽然扑通一声跪在了地上,这几日在刀光血雨,九死一生中带着天柏不断拼杀冲逃的男人此时终于憋不住痛哭出声。 “我来晚了……是属下来晚了啊!”张朝阳不住的磕着头,哪怕已经磕出血都好似没感觉一般。 “如果我再早几日入城,稍微再冒些险,殿下您定然不会有今天这幅模样,定然不会受那些刑官的折辱,受这么多的罪过!是属下……是属下失职,是属下的错!” 张朝阳猛地将腰间的刀拔了出来,“属下护主不利,当以死谢罪,属下陪着殿下,属下也能在路上服侍您!”说着张朝阳便将长刀横在了脖子上,作势便要抹了脖子! 就在这时,一直满是皱纹的老手蓦抓住张朝阳的手,稳稳的将那柄长刀停在了半空中。 大夫眼睛直愣愣的盯着天柏的脸,口里却在问张朝阳:“你方才说什么?殿下?出城?”大夫的脸色变了:“出城莫不是说的乾元城?殿下莫不是……” 话说到这里,大夫忽然住了嘴,他抓着张朝阳的手腕逐渐收紧,用力,分明是一位年至花甲的老者,那手掌的力量却忽然捏的张朝阳生疼。 这大夫看着天柏的眼睛忽然道:“方才是老朽说错了,这病老朽治的了,只是仅老朽一人是不成的,还需要找些帮手,老朽需要先走一会!” 张朝阳愣了愣,随即心中便起了些不好的心思,刚才他一时慌乱之下口中不由自主的连喊了许多声殿下,现在恐怕是被这大夫听出来了。 他莫不是……想要去找此处的府兵告密领赏?! 想到这里,张朝阳的眼睛中便有杀意显露。 如今终于从乾元城逃了出来,殿下可以死,但决不能被那些府兵折辱! 若这大夫真想……那他也只能痛下辣手了! 可没等张朝阳想做些什么,那大夫却若有所觉般看了张朝阳一眼,开口道:“老朽虽说要找些老友相助,但也有些药材与包扎伤口的麻布要拿,老朽可否麻烦小少爷将这下属借与老朽一个时辰,让他随老朽去寻些帮手,再帮老朽那些药材。” 听到这,张朝阳也是懂了这大夫的意思,眼中的杀意也逐渐收敛了下去,希望却多了几分。 这大夫认出了天柏此刻是毋庸置疑的,只是……这情况却与他想的不一样了,这大夫似乎是真有些办法的样子。 天柏躺在床上略微沉吟了会就答应了这个大夫的要求,毕竟对于如今的他来说,还真没什么可怕的了。 见天柏同意,那大夫满是皱纹的脸上也不禁露出了一丝笑意,随后便向张朝阳点了点头,而后率先出门了。 张朝阳无奈之下,便只好先向天柏告罪,然后再三盯住了驿站的活计照顾好天柏后,这才随着大夫走了。 这大夫在无定河港连走了好几个人家,有些是还开着门的医馆,有些则就是些寻常人家。 奇异的是,有些人家这大夫去的时候根本就没什么好脸色,不仅对他冷嘲热讽,更是恨不得连家门都不让进;而有些人家却待这大夫如再世爹娘,恨不能扫榻相迎。 而去的时候,老大夫也没说什么特别的话,无论是哪一户人家,对他或善或恶他,都只平平淡淡的说要求一个欠了多年的面子,这面子要拿去救一个从乾元城来的少年,他得还这位少年一个恩情。 奇的便是,那些连家门都不让老大夫进的,或是对老大夫没多少好脸色的人,大多都是直接回屋拿了药箱便要随老大夫走,哪怕有许多并非医馆,而是些寻常人家;而那些扫榻相迎,视老大夫作再生父母的,每一位基本都能从家中拿出一两个用绸布包着,或是用铜匣小心锁着的珍贵事物出来。 就这样,原来离开驿站时只有张朝阳与老大夫两人,但等过了一个时辰之后,张朝阳与老大夫回来驿站时候,已经是十数人的队伍了。 回来时老大夫在前,张朝阳在侧,而他二人的身后有老有少,有男有女,浩浩荡荡的朝驿站走去,只是张朝阳的表情还有些愣神,明显还未对这状况回过神来。 到了驿站,天柏的房间塞不进这么多人,张朝阳便多花了些银钱,找驿站的掌柜换了间用膳的厢房,将桌椅板凳移了出去,然后便将天柏连人带床放进了厢房里。 老大夫带着人一进厢房,众人便把天柏给围了起来,每个人的眼中都带着股莫名的情绪,直勾勾的盯着天柏,便是天柏自己都不知道他们到底是什么意思。 但很快,老大夫就咳嗽了两声,打破了厢房里令人窒息的沉默:“小少爷的伤势很重,便是老夫也没有太大把握,因而才把各位请来,大家有辙的都想想吧,尽最大努力将小少爷治好。” 一名须长及襟,鹤发飘飘的老者冷哼一声:“卫飞鸿,自个手生了就直说,就你那两下子小心别把小少爷给治坏了。” 卫飞鸿叹了口气:“萧大夫,少说两句吧,要斗气也不是现在。既然把各位叫到了这里,老朽自然是希望能把小少爷给治好的,各位权当给老朽一个面子,还了当年的人情吧。” 卫飞鸿说到人情两个字的时候,在场所有人的面色都变了变,也不知道想到了什么,竟一时都没出声,便是连那个进门开始就对卫飞鸿极为不耐的萧浩然萧大夫也没有出声,仿佛是默认了。 倒是令躺在床上的天柏很有些好奇,眼前这些人从前身上明显都是带着故事的,不过现在明显不是他插嘴的时候,天柏便也选择了沉默,只是看着这些在他面前争执不休的大夫们。 但仅仅过了片刻,萧浩然那有些气急败坏的声音便又响了起来:“何须用人情来搪塞,能为小少爷治病疗伤是我等的荣幸,就是你不说我等也自当竭尽全力,欠你这老头的人情……该是如何就是如何!” 卫飞鸿叹了口气:“你这老货,这么些年了还是这个模样,羞得说你,我们还是先给小少爷瞧病吧,我想……小少爷应当也有些急事要赶着上船,各位明白的吧?” 说着,卫飞鸿深深的看了看在场所有人,此时他眼中的蕴藏的含义不言而明,甚至还带着些许的威胁与警告。 这时哪怕再怎么迟钝,张朝阳也反应过来了,现在在场的人分明是已经知道天柏的真实身份,但迫于忌讳,没有一人愿意说出来,直到现在还是在以小少爷称呼天柏。 很快,众人便围在了天柏身边,卫飞鸿也再一次的揭开了缠在天柏身上的那些麻布。 仅仅是看到那些伤口众人就倒吸了一口冷气,实在难以想象以这样的身躯,天柏到底是如何活到现在,又如何一声不吭,面上连痛苦之色都没有的。 卫飞鸿沉吟片刻,向另一位身着布衣,夫子打扮的老书生问道:“柏文翰,你乃疾医,专攻其内,老朽对脏腑不精,只能观出小少爷恐怕五脏受损,具体的却是看不出了。你来堪堪,有什么意见吧。” 夫子打扮的柏文翰点了点头,上前一步走到天柏身旁,道一句得罪了,便拿过天柏手腕诊脉。 期间不时翻开天柏的眼皮,观察天柏的脸色,有时也让天柏以腹腔或是喉咙发出声音,甚至是嗅闻天柏口中的气味。 半响才面色凝重的松开了手:“我方才先观小少爷的五气、五声、五色,后再以诊脉确定,如今小少爷因外伤太重,血流过多,又因伤口的溃胀肿烂致使五脏衰竭,如今已是内外失调,肾虚脾寒,肝心生火,五气紊乱的症状,就连血中也有了血毒。若此时再不加紧医治,怕是几日内便会因五脏衰竭而亡! 若想救命,需得先以体疗治其体肤之伤,同时调节内外,再以性温的良药滋补五脏,如此或许能暂时将小少爷的病情稳定下来,此事……急不得啊……” 柏文翰叹了口气。 说完卫飞鸿点了点头:“你看的比清楚的多,五脏调理我没法子,我乃疡医,擅体疗,小少爷的外伤便来交由我来吧。” “只是小少爷的许多旧伤已然愈合,我需要为小少爷开疮、放血、正骨、刮毒,且需要将骨肉重新切开摆正其位,并将其中异物与血块取出,这活计我一人操持不来,需有人帮我。” “那还能有谁?”柏文翰瞟了一眼一旁脸色变得难看的萧浩然一眼:“萧大夫可是随你一同悬壶济世了大半辈子,除了他还能有谁呢?” “说的也是,如此……便只能麻烦萧大夫了!”卫飞鸿朝萧浩然点了点头。 而萧浩然的面色却是变得更加难看了,只能勉为其难的冷哼了一声。 而这时,张朝阳面色稍稍难看了些,试探着开口:“诸位大夫们,虽然我不知道诸位的关系到底是如何,但……这位萧大夫与卫大夫似乎有些前嫌旧隙,若是在医治时起了争执……” 张朝阳面色白了白:“那不是拿我家少爷的性命当儿戏吗?!” “无妨的,无妨的。”卫飞鸿肯定的摇了摇头:“我与萧大夫的关系可比壮士想的要深的多,我二人的间隙不过是些许理念之争罢了,在此等大事面前,无论是我还是他,都是不会犯半点马虎的。” 虽然卫飞鸿这么说了,但其实张朝阳内心中还是有些不安的,毕竟此事事关天柏生死,哪怕是相信这些大夫的技艺,但也实在信不过他们直接那复杂的关系。 要知道,此前在随着卫飞鸿摆放各家各户的时候,那个拦着卫飞鸿不让进门的,可就是这萧浩然大夫了。 但正在张朝阳有些危难之时,却见到天柏朝他轻轻摇了摇头,然后便看向了卫飞鸿,声音嘶哑的开口:“既然大医已经如此说了,那我便信大医的,事急从权,就按照诸位大医的想法来吧!” 卫飞鸿郑重的点了点头,而后便将那些寻常人家珍重哪来的包裹、铜匣取了出来,一字排开放到了柏文翰的面前,任他挑选。 这些绸布、匣子中放着的,都是这些人家多年前留下的珍贵药材,有些甚至已经当作了祖宗的传世之宝,轻易不肯识人。 但如今,只是卫飞鸿上门了一趟,他们便毫不犹豫的拿了出来,其中除了对卫飞鸿的感恩戴德之外,余下的便是因为天柏了。 只是直到现在,天柏虽知晓在场的这些人都已经知道了他的身份,但也不清楚他们为何会愿意拿出那些珍贵的宝材,愿意为他齐聚一堂。 虽不明白,但天柏也将这份情义给记下了,但在目前看来,他最需要的……是想办法活下去。 只有活下去,他才能做许多事,才能有机会再回去那座城市,见那些发自骨髓之内想见的人…… …… 第十五章 明乐帝四十二年 五月初十 无定河港 因为天柏的伤势乘船实在太容易出事,并且为了保住性命必须得及时行医,因而张朝阳与天柏也就在这无定河港耽搁了下来。 卫飞鸿一众大医其学识医理的确惊为天人,在这略显混乱的无定河港又从不缺病人,经验风丰富的骇人,在众人的努力下天柏的身体竟真的一日日的好了起来! 只是身体虽调养好了,体肤上的创口也不再因为感染发炎而逐渐恶化,但天柏却依旧站不起来。 手足筋断掉的切口极其恶劣,且因在大理寺狱中耽搁了太长时间,所以哪怕是卫飞鸿等人医术超凡入圣……亦是无力回天,无法将其接驳,令其愈合。 但在卫飞鸿等人对天柏说出这件事时,天柏却惊讶的发现自己竟没有因此事而感到有如何的震惊或绝望。 或许是这段时间以来,他一直都躺在那张床上,吃喝拉撒都需要人服侍,没人比他能更了解自己的身体了。也只有他自己知道,当那些大理寺的刑官在他的眼前,狞笑着将那柄薄如蝉翼的刮骨刀刺进他的身躯时,他有多绝望。 如今对他来说,不过是将一件早已知晓的事,重新体验过一次罢了。 这期间张朝阳也已传信去了关内道,通知正在关内道的九华等人。 期间九华冒着极大的风险来见过一次天柏,他的脸已经被划花,就仿佛是一块被砍的稀碎的猪肉,但九华却对此毫不在意,他的原话便是:我这人爱钱,我又不爱面子,一张脸而已,纯当这些年我在乾元城行商给的利息好了,总有一日会收回来的。 而那时随九华一同来到关内道的,还有桃十三。自乾元城一别,天柏已经许久都没有见到她了,但天柏知道,他还能苟命活到今日,全靠了桃十三。 当日桃十三在乾元城外等了许久也不见天柏归来,便知道怕是出事了。 那些押送他们的金吾卫得的命令是不让天柏逃走,但却并未为难她一个小小的女官。所以在等不到天柏之后,桃十三便立即回去了府邸,收拾了一些金银细软后便径直上路了。 因为桃十三知道,此时她留在乾元城什么都做不了,只有尽早上路,尽早将此时告知远在关内道的九华与张朝阳,这样天柏或许才能有一线生机。 她一个女子,手无缚鸡之力,却硬是耗时半月,孤身一人闯过了一道三洲,一千七八里地,到了九华等人的隐身地,将天柏的消息带给了张朝阳! 桃十三在路上遭遇的威胁太多,但她提起来的时候都是轻描淡写的一笔带过。 比如为求自保而扮作乞儿沿路乞讨,比如差点死在流匪的刀下,比如被路上食人的猎狗追赶,比如因为争抢粮食而亲手杀过人,比如因无水无粮苦走五日倒在九华等人隐身的暗门时才被他们发现。 但据九华所说,那时的桃十三身上有伤、有血,身体大部分器官都因长期缺水缺粮而开始衰竭,是九华不顾钱财凭着宝药才吊住了她的命,昏迷了数天,又在关内道休养了半月有余才能勉强下地。 桃十三是聪明的,在接近关内道时桃十三就有预感自己恐怕是撑不住了,所以她在进入州城前将需要传达的信息以血代墨,尽数写在了唯一完好的衣服内侧,还是侍女给桃十三更衣时才发现,因而张朝阳才能尽快调配人手,入乾元城营救天柏。 可以说不是桃十三,隔着如此遥远的距离,只怕天柏被杖毙在府门,朝廷贴榜,昭告天下后他们才会知道。 而后为了避免被朝廷的发现的风险,九华带着人先行回了关内道,桃十三则留了下来,留在了天柏的身边,也是从此日起,照顾天柏的工作,皆由桃十三负责。 清晨,天柏从昏沉的睡意中醒来,此时他的眼神还有些朦胧,梦中那些刺耳的尖叫、鲜血、怒吼与疯狂还在他的脑中萦绕。 他又梦到了,自进入黑狱的那一刻起,他每一日都会不断重复的做这样相同的噩梦。 梦中有滔天的鲜血,有如精美的瓷器般摔的粉碎的懿昭容,有高高在上的天师,有漠然举刀的皇帝。 当然最后的还是那座不见天日的黑狱,以及其中囚犯永无休止的尖叫。 他努力的挣了睁眼,他床边有一个人的朦胧影子,只是他还有些看不清。 那人温柔的伸出手,为他将缠的有些窒息的麻布解开,然后捧着细柔的绸布,一寸寸的开始擦拭他的身体。那人的动作极轻,如同温润的水淌过,仅仅是手掌上的温度就令天柏因噩梦而极速跳动的心脏平稳下来。 ——那是桃十三。 桃十三轻轻的擦拭着天柏的身躯,柔声问:“殿下,有又做那些可怖的梦了吗?” 天柏勉力点了点头:“是啊,又梦到些不好的东西了。” “殿下不要如此忧心了,如果养好身体才是当务之急。”桃十三暂时放下手中浸了水的绸布,坐到了天柏的床头,将天柏的头温柔的托起,放到了自己腿上,双手则抚上了他的太阳穴,轻轻的按压着。 天柏舒服的哼了一声,嗅闻着桃十三身体上传来的幽香,竟是又传来了些昏沉的睡意。 “我现在哪有什么忧心的?成了这幅模样,将来怕不是就只能守着张床混吃等死一辈子了。”天柏哼哼道。 “那打什么紧。”桃十三打趣道:“殿下等死,十三就陪殿下混吃,殿下若守着张床一辈子,十三就坐在殿下床头一辈子。 左右十三都得陪着殿下。” 天柏难得笑了笑。叹了口气无奈道:“好好好,左右也有你陪着我,混吃等死就混吃等死吧!” 桃十三也笑了起来:“十三看殿下怕是过不上混吃等死的日子了,似殿下这般的人,定然是顶天立地的好男儿,与天齐高的人物!” 天柏愣了愣,嘶哑的放声大笑起来:“哈哈哈,桃十三,你说的与天齐高,顶天立地的好男儿现在可躺在床上动都不能动,你这马屁拍的可不怎么样!” 可桃十三的模样却十分的认真,她目光灼灼的看着天柏:“十三字字句句真心实意,殿下必定是与天齐高,能遮世间半世风雨,庇护万民的人!” 天柏的笑声逐渐转小,看着桃十三那不似作假的神情,又哭笑起来:“我哪有你说的那般摸样,有那般情操的,那等心胸的,只怕真的是再世神灵,谪仙转世了。” 天柏叹了口气不想再说,桃十三也沉默了下来。见桃十三不说话了,天柏便也在桃十三的腿上闭上了眼睛,想着要不要再睡会儿。 这段时日,随着他身体的伤势逐渐愈合,他变得愈发的疲懒,躺在床上的大半时日竟都是觉得困倦的。 就在这时,桃十三的声音从耳边传来,坚定的话语恍若掷地有声。 “可是殿下……不正是这么做的吗?” 天柏只是耳朵动了动,并未出声。 …… 天柏又做起那个熟悉的噩梦了。 他看到尘世燃起大火,那火焰自乾元城而起,无尽魂灵在火焰中高歌,在火焰中哀嚎,他随着乾元城那一道青烟直入天穹三千里,万物冰凉,一切静谧无声。 然后他又忽然从天穹上坠落了下来,周身燃起火焰,如一只展翅的鸟,泪水都被火焰蒸发,从天上陨落。 随后他落入了人间,落入了漆黑的大理寺狱之中。那些刑官面容扭曲的拿着各式刑具等着他,宛如炼狱中的妖魔,只是看到他就欣喜的尖叫起来。 漆黑的刑房中有许多天柏熟悉的面孔躺在血泊之中,懿昭容、桃十三、九华、张朝阳、白兰。 所有人都死去了,就连面容都碎成一地的瓷片,而活着的只有他。 天柏漠然的凝视着那些神情扭曲的刑官,此时他心中不知为何升起了一股……一股奇异的轻蔑。 ——就仿佛是望着一群蝼蚁。 他透过那些刑官,看到了遥远皇城中的明乐帝,看到了久居占星阁中的长苏天师,然后他回头,忽然看到了一只猴子。 那猴子长得极丑,嘴脸又长,张嘴的时候就能看到两个尖锐的兽齿,浑身的猴毛都肮脏不堪,一缕一缕的虬结在了一起。 可那猴子此时却眼含泪水,双手抓着天柏的衣领想要说些什么,却好似因为什么缘故,半个字都吐不出来。 就这么过了许久,那猴子忽然从后脑拔了几根猴毛袭来,匆忙按在了天柏的胸口,然后……天柏醒了。 他猛地张开眼,汗水顺着他的额头流了下来,天柏张了张口想要发出声音,喉头却仿佛被什么东西梗在了那里,令他半点声音都发不出来。 就在这时,在一旁闭目养神的桃十三赶忙附身在床前,为天柏拭去了额头上层叠的汗珠,看天柏说不出话的模样就又去倒了些水来。 将天柏从床上扶起,桃十三捧着茶碗一口口给天柏喂了些水润喉,这才问道:“殿下,你又梦见了什么吗?” 天柏咽下几口水,摇了摇头,表示没什么。 长了张嘴,本想将那只猴子的事告诉桃十三,可随即心里就嗤笑了一声住口了。 不过是噩梦稍稍有了些变化,看到了些别的东西罢了,有什么可说的呢?即便如今身体已经成了这幅模样,天柏也不想让自己看的那么软弱,只能依靠桃十三。 叹了口气,天柏没再说什么,只是沉默的倚靠在桃十三的膝上,双眼无神的望着屋顶,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见天柏这个样子,桃十三也没什么好办法,心中虽然心疼,但有些话说出来反而听着更像是站着说话不腰疼。 桃十三在房里又稍微陪了会儿天柏便去准备早上要吃的膳食了,只留了天柏一个人在房子里。 桃十三一走,整个房间就静了下来, 厢房里只有从河面上吹来的风在呼呼作响。 那风带着河水天然的腥臭味,第一次闻到可能会觉得有点不适,但闻的久了就觉得那气味也没什么,反而让人极为舒服。 此时已是立夏,太阳也变得毒辣起来,在这无定河港天柏可没有在乾元城里避暑的享受。那时到了夏日便有从冰寒极地送来的万年寒冰,小山一样的冰块跨越了近万里的路途被送往了乾元城。耗费数不胜数的人力钱银后,那冰山到乾元城时还是便百不存一。 但就对于皇城里的人来说,省着点还算是勉强够用的。 其中最大,保存最完好的冰块要供给明乐帝与皇后,剩下的则是赏给皇帝的太子、妃子、皇子,以及公主们。而再剩下的那些边角料,则是留给皇城里那些酒楼与销金窟。 那些人会出天价来买这些凝固的水,然后再以一个更夸张,或者该说匪夷所思的价格去卖给那些来享受的老爷们。 哪怕冰块小了些,但只要装满一盆字,再差个下人扇扇子,房子照样也是凉快的,这可是皇城里的皇族子嗣才能享受的东西,对那些只有钱的人来说,花点钱根本就算不上什么。 但此时天柏吹着自河面上吹来的风倒也凉爽,何况之前桃十三怕他热着,还特地在他身下铺了用竹编的凉席。 嗅闻着带着腐烂腥味的风,天柏脑子里不断胡思乱想的回忆着。 有时回忆起儿时在乾元城的生活,有时回忆起与明乐帝年轻时的模样,但更多时候他都在思考自己对于长苏天师到底有什么至关重要的地方,重要到需要被如此对待。 并非是感觉有什么憋屈,也不是有所困惑,更不是有什么所谓的不甘,怨天尤人。 如今他成了这幅模样,生母惨死,亲族灭门,百年传承基业转眼间毁于一旦。 这是不死不休的仇恨,血海一般翻腾的愤怒熔岩,没有什么可以浇熄它,除了复仇。 除此之外,对于天柏来说,其他任何令自己软弱的情绪都是无关紧要的。 此时的天柏极为冷静的思考着,甚至凭借着他非人般的神智,从他出生开始一点一滴的回忆。 这件事,他从被囚禁到大理寺狱的第一天就开始做了,一直到现在,从没有停止过。 但是……直到现在,他也看不出自己到底有什么是值得那个长苏天师耗费如此多的力量去终点‘对待’的。 毕竟,对于那位天师来说,要碾死一个皇子实在太简单了,甚至连劳什子的借口都不需要。 皇帝的儿子那么多,以长苏超然的身份,哪怕随手杀上一个不那么起眼的,想来皇帝懒得说上半个字,甚至还会帮他随意安一个罪名上去。 ——就似如今这样。 这就是到现在为止,一直困惑天柏的疑点了。长苏天师似乎并非只是简单的想让他死,或者并非简单的以折磨他为乐趣。 从长苏之前所有的态度以及手段来看,长苏似乎对天柏抱着某种复杂的情绪,所做的每一件事都带着强烈的目的性! 这个世界上或许真的有某些超然于世间的人,他们的乐趣便是以折磨世人为乐,但长苏明显不是这样。 他一面在天柏为家族谋出路时帮了一把,可随即便将座下童子派上了门敲打他。 一面明面暗面表示他乃是天柏的支持者,乃至庇护者,可转眼间便不知为何将他从皇城打入了地狱。 这态度极为矛盾,令天柏不得不深思。他心中有个猜想,一个令人诧异,没有丝毫可信度的猜想。 可这个念头一从出现在他的脑海中,天柏就止不住的想这个猜想的可能性。 如果……只是如果…… 如果长苏也不过是听命行事,只是一颗棋子呢? 甚至那个飘然欲仙的谪仙人所作的所有一切都只是以他为中心,为他布好的局呢? 天柏没有再想下去。 因为其中值得深思的东西太可怖,也太荒谬,或许说自恋也可以。 不过,对如今的天柏来说,其实长苏为何这么做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他到底能否找到其中的关键,并且利用起来。 或许只有这样,他才有资格回去那座皇城,站在长苏的对立面,以此为弱点,将那个高居占星阁的‘谪仙’从天上拉下来! 但回去皇城,他首先就要跨过这世间最大的一座山,那座山叫做——明乐帝。 天柏深吸了一口气。 光是想起那个苍老的皇帝天柏的心脏就开始止不住的跳动,某些极复杂的情绪在他的胸腔中翻涌着。 困惑、憎恶、愤怒、失望、漠然。 然后天柏屏住了呼吸。 因为原本带着鱼虾腐烂味道的风力传来了极细微的,如铁锈般的腥腻味道。 ——那是血的味道。 在大理寺黑狱的时候,天柏每一天都在嗅闻这股甜腻中带着腥臭的液体。 有时是他自己的,有时是其他人的,有时候是干涸的,有时候是新鲜的。 这股味道他太熟悉了,熟悉到不应该是他这个皇子应该去熟悉的东西。换成长期混迹江湖的张朝阳,或者从市井中摸爬滚打起来的九华也许会很熟悉,但这些却不应该是一个皇子应该知道的。 ——这是刚刚流出的鲜血味道。 带着这细微血腥味而来的人也是这么想的,不过他也并没有太过在意味道这种小问题,毕竟就他所知,如今的三皇子殿下已经是个废人了。 手足筋尽断,整天只能跟只米虫一样躺在床上过活,说实在的,如果不是那一位的命令,他根本就不屑于这样跟梁上宵小一样偷跑进来,就只是为了宰了天柏而已。 他大可以带些兵过来将这无定河港给围了,到时候便是苍蝇都跑不出去一只,何须如此麻烦? 虽然如此想着,这人还是老老实实的从窗子里翻了进来,从腰间悄无声息的抽了一把匕首。他手中的匕首的刀刃上泛着奇异的墨绿色,明显是不知涂抹了什么烈性毒在上面。 天柏冷冷的看着他,眼神没有一丝半点的变化。 那人笑了笑,原本俊朗的面容此刻变得扭曲了起来,眉角高高的挑起,笑容狰狞而丑恶,与他原本在朝堂那副英武正气的模样没有半分相似。 ——赵夜华。 他缓缓走到天柏床边,极温柔体贴的替天柏拉了拉滑落的被子,然后就坐在了天柏的身边,手中的匕首抵在了天柏的脖子上。 他俯首至天柏的耳边,声如蚊鸣:“你看,天柏殿下,当日在大理寺狱你就不该惹我,现在是不是觉得……报应来了?” 他抬起头,脸色是极快意的扭曲笑容:“没人可以在侮辱我之后活下去,谁都不行!上一个跟你这个小畜生胆子一样大的人,我已经把他剁成肉糜喂了狗!” 说着,他脸色就泛起一丝遗憾:“可惜我没时间亲自动手把你一寸寸的剁碎了,真是太可惜了天柏殿下……”他叹了口气,随即又装模作样的开心道:“但你不用担心,你看……我这刀子上涂的是我亲手调配的烈毒,只要轻轻给你划上一道口子,保证能让殿下你欲仙欲死,至少也得被折磨七日才会周身溃烂而亡!” 絮絮叨叨的说着,他手中的刀子抵在天柏的脖子上轻轻的比划、移动着,“到时候殿下你连屎尿可都憋不住,都得拉在床上,不过嘛……我想殿下你到时候也没工夫管这点小事了。我在军中的时候,那那些敢忤逆我的下属毒发的时候,可都是求着人杀他们的,哪里还有空管什么面子不面子的?” 赵夜华一边说,一边仔细的观察着天柏的表情,渴望在天柏的脸上找到他期待的那种神情。 这是他的一大乐趣。 这么些年来,死在他手里的人不在少数。无论是王公贵族,还是市井走贩,哪怕是那些百战不死的老兵老将也没一个熬的过这烈毒的。 最后脸色都露出那种会令赵夜华兴奋的、愉悦的,让他觉得高高在上的神情。 一种混杂了恐惧、憎恨、绝望、哀求的表情。 他仔细的看着天柏,想要在杀死他之前先收点利息,至少让他能高兴一下。 天柏的表情变了,没有恐惧,也没有无助,他细薄的嘴唇拉起一个弧度,眼瞳讥讽而鄙夷的看着他:“赵夜华,你藏着的这幅疯狗模样,你老子赵熠和知道吗?” 赵夜华的眼瞳缩了缩,面色狰狞的闷声咆哮起来:“闭嘴!不许提他!” 他额上的青色经络都因愤怒而涨动,如同扭曲的蚯蚓一样爬了出来,同时他的手也下意识的用了力,锋利的刀刃顿时浅浅的割破了天柏脖颈的皮肤,一丝殷红的鲜血顺着刀刃流淌下来,润湿了枕头。 也是这一瞬间,天柏知道,方才赵夜华所说的一切都所言非虚,他手上那把刀的毒的确异常的猛烈,不过几个呼吸的时间,他便感到半个身子都麻痹了。 原本他是因骨骼与手足筋络受创无法动弹,但至少还有感觉,但如今他大半个身子已经没有了半点感觉,只有异样的麻痹与从身体深处蔓延出来的痛楚。 而这时候赵夜华还在絮絮叨叨的说这话,似乎这样扭曲的模样才是他真正的模样,平日那正直到有些鲁莽的样子不过是一种伪装罢了。 赵夜华死死盯着天柏,闷声咆哮:“你懂什么?!你这样的废物生来就是皇子,我却是一个低贱的女人的孩子!我身体里有一半的血都是脏的,脏的你懂吗?!” 他面色极度的扭曲,似乎恨极了他体内属于母族的另一半血液。 “那个老不死的,把我扔在那群渣滓里呆了五年!如果他能早点去接我,如果他当时就能狠下心把那个下贱的女人杀了,我就不会是今天这个样子,谁都不会知道我身体里那一半的脏血,就连我自己都不会知道!都怪他,都是那个老不死的错!” 他沉声怒吼着,与其说是在说给天柏听,不如是在忘我的发泄苦闷罢了。 天柏体内的麻痹感越来越重了,但他还是扯动着嘴角,轻蔑而不屑的开口:“赵夜华……我也是今天才知道,原来你疯的这么厉害……怎么样,当一条觉得全世界都欠你的疯狗……很开心吧?” 赵夜华愣了愣,他没想到,天柏此时已经中毒,甚至即将就要死去的时刻,竟然还敢这么和他说话。 他沉下了脸,眼瞳渗出骇人的杀气,但很快杀气消散,他神经质的笑了起来:“无所谓……随你怎么说吧,天柏‘殿下’你马上就要死了,而我则会活着,你侮辱我的代价我也收到了,怎么样都是我赢了。” 他裂开嘴:“哪怕我是一条疯狗也无所谓,我这条疯狗还能活着去咬别人,可是你……” 他残忍而快意的笑着:“你这条动都动不了的狗马上就要死啦!” 说完,他便把刀从天柏的脖颈上拿了下来,刀尖朝下,精准的对着天柏被子中的心脏,手腕用力间便要刺下去! 就在此时,一把刀鞘凌空飞了过来,狠狠打在了赵夜华的手腕上! 赵夜华避之不及,痛哼一声手中的短刃便落了下来,整个人也下意识的向后退了一步。 也在此时,一个人影如鹰隼般扑了上来, 没有半点犹豫,合身撞进了赵夜华的怀里,一柄长刀极凶险的贴身就要送进赵夜华的胸膛之中! 赵夜华一时间面色狰狞如兽,嘶声吼道:“张朝阳?!你现在应该在那些大夫那里拿药!” 张朝阳沉默不语,持刀撞了上去,方寸之间他与赵夜华已是生死一线之间! 匆忙之下,赵夜华也只能勉力侧过了身子,一捧血水飞出,张朝阳手中长刀错过了赵夜华的胸腹,而是从他的肩膀贯穿了过去! 这一下,赵夜华也被激起了杀意,一手抓住了肩上长刀,一手竟是从腰间又掏出了一柄与方才无二的匕首出来,狠狠一刀便捅进了张朝阳的腰里! 张朝阳闷哼一声,却不管不顾的埋头前冲,竟就这么用刀抵着赵夜华以蛮力三两步撞到了厢房的窗户上,一举撞碎了窗户,将赵夜华从楼上甩了出去! 只见赵夜华在半空中怪叫一声,咬着牙捂住肩部伤口在半空中就是一个翻身落到了地上,滚了两圈卸了力之后才站了起来。 死死的盯着天柏所在的厢房看了一眼,赵夜华此时已经知道大事不成了。既然张朝阳能提刀闯进来,那就代表他在驿站里留下的那些暗手都已经被根除,此时他再孤身一人带着这等伤势闯进去…… 别说见不见得到天柏,恐怕没进门就得被张朝阳的那些手下给当场拿下! 不过也无所谓了。 赵夜华露出一个冷笑,虽然没能一刀刺到天柏的心脏,但他的刀刃也已经划破了天柏的皮,染了他的血。 这烈毒可是他耗费了数年的时间,不知抓了多少毒物,死了多少人手。不知请了多少药理大师父,以死囚反复验证药性才配出来的。 这毒见血封喉,只要染上了,周身的血液便会在七日之内逐渐凝固,最后剖开肌骨,那血液就如加了水的面团,甚至能直接从人体里抽出来! 同时,染毒之人亦会在七日内受尽苦楚。 肌骨溃烂,发脓生疮,心肺都会萎缩下去,变的跟核桃一个大小,最活染毒之人的死状会极为惨烈…… 因为是被不再流动的血给活活憋死的。 这毒无药可解,便是赵夜华自己用的时候都得极为小心,身上不能有任何伤口,哪怕是最为细小的也不行。 否则伤口一旦碰到了刃上的毒,他便只能与那些中毒之人一个下场! 一手按着伤口,赵夜华一手将掌中的匕首小心的放回了腰间的刀鞘里,这才离开,准备与那些接应他的人汇合。 而此时,在厢房内,张朝阳已经有些支持不住了。 他半跪在地,双手杵刀钉在了地面上让自己保持平稳,可腰间创口上鲜血却如溪泉般滚滚流了出来。 可很快,张朝阳的伤口里便没有血液再流出来了,那些流到地上的血液已在短短的几个呼吸间开始凝固,变作软泥一般的事物。 张朝阳看了看那些软泥一般的血液,双手用力,强行让自己站了起来,跌跌撞撞的走到了天柏的床边。 “殿……殿下,您没有大碍吧?!” 原本虽有些沧桑,但还算意气风发的张朝阳在这短短的时间里便好似时光在他身上的疾驰起来,他的面容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泛起了惨白的光,仿佛转瞬之间就已衰老。 天柏看了看张朝阳腰间那足有两指宽的创口,又看了看张朝阳此时已经变得浑浊的眼瞳,勉力点了点头:“我没事,刚才赵夜华准备杀我,但只是割破了点皮而已,并无大碍。 倒是你,受伤这么重,先去疗伤吧……卫飞鸿那些大夫就住在附近,现在去疗伤还来得及!” 张朝阳苦笑着摇了摇头:“自己的身体,我自己是清楚的,方才赵夜华一刀刺的太深,现在那刀上的毒恐怕已经流遍全身了……我已经没救了。” 张朝阳此时一对眼瞳上仿佛蒙了一层氤氲的云翳,眼珠子开始泛白,虽然在对着天柏说话,但视线却转向了其他方向。 ——他已经看不到了。 “不过属下没事的,只要殿下安好,属下便安心了。”张朝阳笑了起来,说话说的极快,似乎想要将所有想说的话现在全部说完。 “只是属下怕是不能再护卫殿下左右了,不过殿下也无需忧虑……属下……属下已经将一切人手都安排好了。 等殿下身体稍微好些后,殿下便能直入关内道……到时候……属下便是在阴曹地府,也能安心了! 只是……只是要劳烦殿下……帮属下……帮属下……” 张朝阳越是说着,他的声音便越轻,连最后想说的话都没说完,就这么跪坐在地上,趴在了天柏的床沿上,仿佛一具凝固的雕塑般,一动也不动了。 再无声息。 天柏目眦欲裂, 体内的麻痹与废掉的身体仿佛在这一刻被某种力量所压制、掌控。 他咬着牙,浑身颤抖的从床上一寸一寸的坐了起来,伸出的手剧烈的颤抖着,想要触碰张朝阳一动不动的身体。 天柏喉头咯咯作响,额头青色的筋络都如蚯蚓一样爬了出来,但只是微微坐起,对他来说却已是极限了。 他的指尖距离张朝阳最近的一根发丝还有那么一寸的距离。 可就是那么一寸的距离,却仿佛隔着天堑,无论天柏如何调动全身的力量,都不得寸进。 天柏就这么咬着牙坚持了半响,忽然,周身的力道消退,麻痹与剧烈的痛楚再次袭来,天柏身子一软,又倒回了床上。 在那么一瞬,天柏仿佛觉得自己不是倒在了床上,而是从天空落下,掉进了深海,落入了岩浆,耳边剧烈的轰鸣着,带着他心中疯狂的尖叫与泪水。 他昏过去了。 也是在昏过去的那个瞬间,天柏似有所觉,他胸腹间,他手足里,似乎有什么东西蓦然碎了。 就仿佛枷锁被打破,种子破土而出,什么东西带着如海涛般的情感汹涌而来,想要升入天际…… …… “这……这真是令人不敢置信!” 依稀朦胧中天柏听到一个苍老的声音如此说着。 “如此伤势竟能开始复原,这已不是汤药调理可以解释的了,而且……这烈毒竟然解了?! 老朽……老朽不知为何,只能说是上苍庇佑,小少爷福德深厚了吧……” 卫飞鸿叹了口气,摇了摇头,心中只能喟叹,眼前这一切已是异常,哪怕他行医多年,亦无法理解。 就在他打开药箱,准备再拿些麻布伤药出来给天柏换上时,他忽然看到天柏动了动,他大惊,赶忙俯身过去,仔细查看。 只见天柏眼皮微微颤动,片刻后睁开了双眼看到了卫飞鸿,然后他便下意识的抬起了手,挡了挡有些刺眼的烛光。 天柏愣了愣,一旁的桃十三,卫飞鸿等人也愣住了。天柏看了看自己的手,此时他能清楚的感觉到,除了身子还有些无力外,他竟然可以动了,不再如之前那般只能躺在床上,除了眼珠子能动之外,想做什么都不行。 但现在并不是关心这些的时候,在愣神之后,天柏迅速的反应过来:“张朝阳呢?他现在……在哪里?!” 桃十三沉默了会儿,开口道:“我们把他葬在了无定河的边上,立了碑,不过碑上的字没写,等着您去……这也是张朝阳以前提过的,他说如若有一日他遭了什么不测,他希望他……您能为他题字。” “是吗……”天柏低下了头,口中模糊不清的呢喃。 “带我去看看张朝阳下葬的地方吧,我……还有些话想跟他说说。” 不顾桃十三卫飞鸿等人的反对,天柏锤了锤膝盖,勉力从床上爬了下来。 此时距离赵夜华袭杀,张朝阳身死已经过去了三天,这三天卫飞鸿大夫费尽浑身解数也没能缓解天柏身中的烈毒,他们几乎都要绝望了。 反而是在这第四天的时候,天柏身中的奇毒竟开始缓解,血液也重新流动起来,甚至天柏原本已经再不能使用,已彻底断裂的手足经都被重新接上。 但这事被桃十三严令禁止包括卫飞鸿在内的任何一个人透露出去,围着便视作背叛。 此事太过惊为天人,当时的天柏几乎已经可以视作死亡,可谁知他竟又活了过来,将仿佛他是从阴曹地府里爬出来了一样。 经过赵夜华袭杀之后,桃十三等人便在张朝阳原本的手下带领下,连夜搬离了驿站,重新换了处隐蔽的位置躲藏。 但令人奇怪的是,接连数天,无定河港依旧风平浪,既不见搜捕的府兵,也不见带着将士卷土重来的赵夜华。 除了身死的张朝阳,就好似所有人都将这件事遗忘了一样。 张朝阳的墓被桃十三安置在了无定河港附近的一处小林子里,坟墓挖的极深,桃十三带着四五个人不眠不休的挖了一整日才将张朝阳下墓。 这样,哪怕他们走了,张朝阳的遗骸也不会被那些豺狼野狗挖出来。 坟堆并不大,看去不过一个小小的土包,天柏走到的时候,看到的就是一面约三尺高的黑石碑,碑上无字,等着天柏去写。 天柏让除了桃十三以外的所有人都离开警戒,他则带了两壶三人酒,两只酒樽,一把石凿,一柄锤子坐在了张朝阳的墓前。 “张朝阳,相识多年,还从未与你对饮过,今日我便与你好好喝上一杯……” 天柏倒上两杯酒,朝张朝阳的墓碑敬了敬,然后仰头,一饮而尽,剩余的一杯则倒进了褐黄的土壤里,看着那些干涸的泥土被酒水润湿。 桃十三也不阻拦,只是默默的站在天柏的身旁,他看就这么一杯一饮的喝了下去,从天明至沉暮,直至将两壶三人酒都喝了干净。 此时天色已晚,雾气降了下来,林子里湿气重,哪怕是五月的时节竟也让人觉得有些寒意。 但天柏没管,他只是摇摇晃晃的站起了身,握紧了石凿与锤子,就这么一锤锤的敲在石凿上,为张朝阳刻下碑文。 他伤势堪堪开始痊愈,周身烈毒虽开始退去但终究还有所残留,此时正是体质虚弱的时刻,光是举起锤子敲下去就能耗费天柏大半的力气。 但天柏并没有停下来,他只是举着锤子,在坚硬的黑石上一锤锤,一字字的凿出张朝阳的名字,张朝阳的生辰与事迹。 很快,天柏便满头虚汗,手臂酸疼的几乎要抬不起来,但他也只是放下锤子稍稍喘息了几个呼吸的时间,随后便再次举了起来。 一时间,静谧的林子里只有天柏手中不断响起的敲击声。 天柏凿碑的时间很长,花了近三个时辰,当天际再次出现一缕微光的时候,天柏才彻底停下了手中的锤子,仰面往后倒去。 桃十三适时的在天柏身后托住了他,眼眶泛红的朝周围摆了摆手,这才有许多持刀的人走了过来,将天柏接过去放在了马车上。 这时的天柏竟是已脱力到再次晕了过去。 将天柏小心的送上了马车,桃十三这才回过头深深的看了一眼天柏刻下的碑文。 此时的黑石碑上已经以工整的楷书刻下了张朝阳的生辰、逝日,以及关于张朝阳生平事迹的字句,而石碑下是厚厚一层石屑,其中有些还沾着血——那是天柏挥舞石凿时磨出的血泡,血泡再次磨破后滴落的鲜血。 桃十三朝张朝阳的墓碑躬身行了一礼,转身离去。 此时日出东方,晨光微熹,长夜已然过去,天亮了。 自天柏开始痊愈之后一些,他便没有在无定河港再作耽搁,此地已经发生了太多意外,给张朝阳刻完碑之后,天柏便直接乘船前往了关内道的朔州。 …… 关内道多牧民,草原上风沙极大,一般初入关内道的人多少都会有些不适,更别提坐船了。 但万幸,天柏等人在无定河港已经呆了许久,如今再入朔州时倒也还好,没多出现多大反应。 天柏顺着冰凉的无定河水走了约七日的时间,等下船的时候已是盛夏。 朔州城外的风沙极大,哪怕酷热难耐,天柏等人在入城钱也需以厚实的麻布遮面,以防风沙渗入耳鼻喉之中。 九华此时已在朔州建了一处据点,对外乃是售布匹的商铺,内在实则已挖空了地基,花费大量的人力物力在深达数米的地下建起了一处庞大的密室,为的便是若再生祸事,众人也有个逃命之处。 天柏一入朔州,九华便已差人来接了。一入朔州,无暇去看朔州城内那与乾元城迥异的风土人情,天柏就径直去见了九华。 入了朔州城的密室,刚到大厅九华便带着几个小厮长笑着迎了上去,满面都是喜色。 “前几日手下人以飞鹰传信说殿下旧伤已经痊愈时,九华欣喜之余还有些不信,可如今见到殿下安好,九华实在……太高兴了!” 天柏微微摇头:“客套话就不用讲了,你我之间如今也算是经历过生死,都是从皇帝的手里捡了一条命回来的人,还是说正事吧。” 九华颔首:“殿下说的是,那先请进来说话吧。” 一路前行,天柏与九华到密室的内房坐定,九华又差人弄了些清淡的零嘴与茶点备着。 两人自乾元城一别已经是近两个月前的事了,明明没多少只见,可如今再见却只感物是人非。 九华满面刀疤,天柏面色苍白,一者如今已被南朝通缉,商铺尽毁,已从大商贾沦落朝廷钦犯;一者自天堂打入地狱,亲族被父亲尽数屠灭,如今更是沦落到要逃往关内道躲命的境地。 九华叹息一声:“上次殿下与九华谈的事,九华本来是有些半信半疑的,怎么着都觉得太过荒谬 。可如今…… 九华只能说殿下神机妙算了。” 九华苦笑。 天柏知道九华说的,乃是那日从他们占星阁归来后,他与九华密谈说的那些话。 在他二人前往占星阁之后,长苏天师不知是出于什么谋算,在他与九华的心中放了一把刀,竖了一堵墙。 如果不解决,只怕天柏与九华别说未来的同舟共济,只怕为了自保,九华立时便会倒向他的其他兄弟,甚至因为恐惧而与天柏互为仇敌。 当时回去府邸,天柏便立刻拉着九华聊了许久。 虽然说的多,但实际要说的事情也不过那么几件,在占星阁的时候,长苏天师问九华,他到底为何要答应天柏的请求,为他开仓售粮。 当时九华的回答是因为长苏天师对天柏的另眼相看,因而九华才会答应天柏的请求——事实上,刚开始的时候,九华也是这么打算的。 虽然不知道长苏天师到底在谋划些什么,但他的用心却极其险恶,哪怕两人都知道长苏是个什么打算,但人心却他们不由自主的互相提防,再无可能与之前一样。 当时长苏已经将他对天柏的恶意表现的淋漓尽致,而在那个时候说出那一番话……无疑对在告诉天柏,九华从一开始就是冲着他去的,而你这小小的皇子……不过是个添头罢了。 而关键在于,九华的确是这么做的,甚至他那些宫里的老友都被长苏天师一口道破。 所以,在这种情况下,无论是谁,都只会觉得九华此人别有用心,再不敢与予九华半点信任了。 毕竟……一个从一开始就没有选择你的人,你怎么会知道他会不会被因为他原本的选择而将你毫不犹豫的出卖掉呢? 长苏利用的便是这一点。 天柏要如何信任九华呢?如果长苏拉拢九华,九华会不会扭头便投奔长苏?要知道,在任何人看来,一个地位超然的天师可是比他这落魄皇子好的太多。 所以,当长苏将这话说出口后,无论如何天柏都再难以信任九华,而察觉到这一点的九华也会为求自保,而不得不与天柏决裂。 因为他知道,从此往后,天柏再不会给他半点信任,甚至会时时提防他,必要时将他作为一颗可以牺牲的棋子,而不是同舟共济同伴。 这就是长苏一席话毒辣的地方。 这事看着简单,解决方法也无非是信任二字罢了。 可……一个闻名天下的无利不起早的大商贾,与一个从尔虞我诈的皇宫里成长起来的皇子…… 他们之间可能互相信任吗? 所以,长苏设下的这个局面,天柏与九华解不了,甚至哪怕知道,也无法解。 还是那句话,无非信任二字罢了。 只是,对于长苏设下的这个局,天柏其实却有些不同的看法。 因为在他看来,九华在与他相识后,话里话外,明里暗里曾多次警告过他,长苏天师对他的态度很是奇怪。 所以天柏又问了九华一次,九华的回答便与在占星阁时截然不同了。 九华的回答很简短。 他答应天柏初时的确是因为宫内的老友告诉他,长苏对天柏的不同对待,但之后,却是因为九华发现了天柏不同。 与那些王公贵族,本质上的不同。 天柏懂得人心。 九华告诉天柏,他而后答应天柏甚至是愿意以极微小的代价把自己和天柏绑在一个绳子上,都是因为天柏了解人心,甚至知道如何引导人心。 他是逐利之人,按理来说,或许拥有整个南朝的各大商道,击败南朝几大商会成为南朝最大,也是最富有的大商贾,应当是足以满足的…… 但天柏不同,九华从天柏身上看到了更多的可能性。 一个荒谬绝伦,大逆不道的可能性。 因为对于九华来说,他的逐利,他所追求的,其实从他当年在学堂时就没变过,只是他也从未成功过。 他想当赢家,想做那个可一言而决,可随意驱使权利的赢家。 他羡慕的从来都不是那个挤掉他名额的同窗,而是那位御史台的大人。 无论他赚多少钱银,无论他有多么广阔的人脉,在那些老爷,那些大官的眼里,他也不过是一个低贱的商人——这一点从未变过。 哪怕他有钱,哪怕他的钱多到足以令那些人不得不讨好他。 而在他看来……天柏有让他成为赢家的可能。 而想要当一个赢家的方法很简单……那就是跟着另一个赢家走,在如今九华的心中,天柏就是那个他笃定的最后赢家! 这话其他任何一个商贾说出来,天柏都不会相信,但这话由九华说,天柏却是信的。 所以作为交换,天柏告诉了九华一件事。 关于……他煽动万民倾灭南朝几大商会之后留下的一系列手段。 如此,两人才缓解了心中的那点芥蒂。 或许就连长苏也未曾想到,天柏与九华,这一个皇子,一个商贾,居然真的可以在短短时间内就做到这种程度的推心置腹,能做到这种程度的信任。 也正是这样的信任,才让天柏感到可能会出某些祸事之后,将整个亲族的性命尽数交到了九华手中。 但,在与九华消除了那些许芥蒂后,天柏就将自己某些不安尽数告知了九华。 ——他预感恐怕长苏天师会在近日便对他出手,甚至会祸及他的亲族,乃至九华! 只是当时的九华是有些不信的,无凭无据的便要对一位如今名满天下的皇子动手,这怎么看都是一件极为不智的事。 可惜事到如今,一切都证明天柏当初的猜测是对的,长苏不仅出手了,他甚至极为狠辣的让明乐帝亲自动手将天柏押入了宫中,然后数出了一系列的罪状,将他当场下狱,甚至是杖毙府门! 而如果不是九华跑的快,只怕九华的下场与天柏也相差不多,要知道,当日一同入占星阁面见长苏时,他二人可是一起去的。 覆巢之下,焉有完卵? 只是当九华苦笑着说完,天柏却沉重的叹了口气,没有回答,也就在这时,九华一掀起衣袍下摆便跪在了地上:“当初殿下嘱咐九华之事,九华并未办成,甚至因此令懿昭容命丧他乡,望殿下宽恕九华!” 天柏看了看九华,半响,摆了摆手:“事到如今说这些又有何用呢?倒不如你我好好商量商量,下一步到底应该如何走好了。” 虽然天柏说不用如此,但九华还是狠狠的磕了几个响头之后才又坐在了椅子上。 等九华再次坐下之后,天柏才道:“虽然当初在乾元城没想过有这么快就要用到这些,但如今想来,我当时留下的这些后手还真是些明智之举,不然只怕你我都得如丧家之犬一样,惶惶可不中日了。” 九华苦笑:“现在我们和丧家之犬可没太大区别……不过,如今我身家性命都在此处,我也只能寄希望于殿下了…… 诶……其他倒是还是,只是我还是有些放心不下我那蠢笨的孩儿。” 天柏:“先生的义子刘三不是还在乾元城过的好好的吗?如今您手中明面上的东西都已经交给了他,他与我等也彻底断了关系,您无需太过挂念。” “说是这么说,不过天底下哪有坐爹娘不挂念自己孩子的,今次与他一别,再见也不知是何日了。”九华叹息。 “我们会回去的。”天柏微笑起来 ,眼中带着某种九华看不懂的光芒: “我们一定会回去。 堂堂正正的回去!” …… “所以说……你失败了?” 长苏冷淡的看着跪在药炉旁的赵夜华:“你可知,我给皇上炼的这炉丹,可还差一味人药,你是想为皇上鞠躬尽瘁,死而后已吗?” 赵夜华身子颤了颤,看也不敢看那柴火烧的滋滋作响的炉子:“小……小人也不是失败,三皇子已中了小人调配烈毒,此时……想来应该已经死了!未能提头来见,望天师赎罪!” 长苏冷冷的看着他:“赎罪?你拿什么赎罪?你这蝼蚁一般肮脏的东西有什么资格给本座赎罪?” 长苏冷眼扫了他一眼:“本座说的,活要见人,死要见尸,下些毒又算什么?做人做不好,做狗学不会,多看你一眼都浪费本座的时间!” 长苏懒得再看他,一挥袖子,赵夜华便凌空飞了出去,重重砸在了地上,原本缝合的伤口刹那间裂开,鲜血从他的肩膀止不住的涌出,将地面大片染红。 但赵夜华也声也不敢出,哪怕是被砸在地上的时候,他也紧紧咬着牙,半点声音都不敢发出来,捂着伤口磕了头,跌跌撞撞的下楼去了。 现在他得赶紧找大夫将伤口重新包扎,并且不能被赵熠和看出端倪,长苏差他去刺杀天柏这件事,赵熠和是不知道的。 方才若是只有他父亲赵熠和在,或许他还会装装愤不畏死的样子,但如今这里只有他和长苏,他断不敢如此做。 否则便是在找死。 等赵夜华走了,长苏沉吟片刻,低声呢喃:“快了……就快了…… 我杀不了你,但等你身边的人都死绝的时候,你还能怎么办呢?你一个小小的棋子,要如何才能斗的过这天呢? 如今你已是一个残废,连动都不能动,你还能做什么呢,若寻个地界就此心灰意冷的藏下去,说不得便能多活些时日,我也能少费些功夫…… 但若你真的便如传说一样的蹦出来了……” 长苏望着天穹,眼瞳冰凉如生铁,久久不语。 …… 第十六章 明乐帝 四十三年 三月初六 惊蛰 自从天柏逃亡关内道后已过了近一年的时间,这期间他就仿佛从这个世界蒸发,再找不到他的半点踪迹。他与九华二人的悬赏告示贴满了南朝每道每州,告示上天柏的罪行几乎是罄竹难书,南朝这些年来因饥荒、灾厄、战争死去的人全被算在了他的头上。 若不是他以一己之私协同九华与几大商会屯粮抬价,南朝各地也不会闹出饥荒搞的饿殍遍地。 只是那些告示各州都贴了不少,但从来没有人去揭过,甚至许多地方往往刚贴上去没几天,画着天柏面容的告示便被人扣了去。 而九华那些开在各州城的商铺也在被封了铺子,过了半年后,几经周折下才回到了刘三的手里。虽然其中那些真正值钱的东西,经过上下不知多少官员经手后已经缩水了不少,但刘三明显不在意,他只是想把那些商铺都拿回来而已。 而且,他不仅将那些商铺拿了回来,还花了大价钱将其扩大了不少。 如今在乾元城,他顶了九华的位子,重新成了南朝第一商贾,人脉遍布乾元城各地,便是王公贵族对他也得礼让三分。 天柏曾住过的府邸早已破败不堪,朝廷没有将那座宅子推到重建,也没人去买过那块地,如今便是连那扇红漆的铜钉大门都倒了一扇下来。 明乐帝在这一年里又修了两座皇陵,各道、各州的赋税也增了三成,名义则以上苍垂怜,灾荒已过,祭祀还愿。 这事倒让南朝一众官员欣喜不已,于是那原本增了三成的赋税便成了五成,而有些地方的赋税更是成了八成之多。 于是天下的百姓都得开始勒紧裤腰带过日子,但无论是谁,在没有人的时候说起这件事,都得往地上吐一口唾沫,然后想起那个为万民放粮救灾的皇子。 只是所有人也不过是想想罢了,那个不能说名字的皇子据说是逃到朔州去了,如今已近一年都再没听过坊间有任何传闻传来,想来不是藏起来过日子,便是已经死了。 但就在乾元城的百姓都以为天柏已死的时候,一封千里加急的密信自庆州而来,同时送来的还有庆州节度使的一颗项上人头! 而正是因这封千里加急的密信,文武百官都得在从床上爬起来赶到皇宫大殿,与明乐帝一起看那封文书。 等明乐帝从寝宫起来,再起驾到宣政殿时文武百官都已等着了。此时许多人脸色都还带着惝恍的神色,似乎惊怒莫名,不可置信。 看来是在明乐帝来之前就已经私下交流过,已经知道到底是发生了何事。 满面不耐的明乐帝在随侍太监的搀扶下坐在了龙椅上,这才开口问道: “到底发生何事需要让朕大半夜连个安稳觉都不能睡?” 明乐帝这么问了,一众官员面面相觑,哪个都不敢先走出来开口。 直到明乐帝有些不耐烦了,随手指了一个人之后,那人才面色惨白,期期艾艾的上前行了一礼开口道: “启禀陛下,逆贼……三皇子天柏自关内朔州起事,挟朔州节度使冯阳平、朔州大都督孙子胥、商贾九华、前游骑将军黑齿常光及神策军十万,一夜时间疾驰百里,连攻庆、宁、原三洲,如今已逼近京畿道! 京畿道节度使抚远光已率兵前往,庆州节度使齐玉英的人头被悬于庆州城门,已被庆州府兵拼死抢下,如今已被送来此地!” “你说什么?!”明乐帝面色惊变,猛地从龙椅上站了起来,“你再给朕说一遍?!” 那官员急忙躬身,满头大汗:“庆州节度使齐玉英身死,天柏挟朔州节度使冯阳平,朔州大都督孙子胥,商贾九华……” “够了!朕听到了!”那官员的话还没说话明乐帝便怒喝出声:“反了,反了!连齐玉英都死了,这真是要翻天了!” 明乐帝死死盯着那官员,喝道:“还有呢?!为什么天柏与那些胆敢造反的叛逆连下朕三洲朕现在才知道?!冯阳平,孙子胥为什么敢帮他?!为什么十万大军过境,竟无人上报?!” 那官员猛地跪在地上,颤声道:“据称,三……三皇子以陛下昏君当道,百姓民不聊生,妖师祸乱朝政为由,蛊惑当地民众,致使民众助他入城,无人上报当地衙府。 三座州城都是从内被破,三皇子他没费多大力气便入了庆州,拿了齐玉英大人的首级。若不是而后三皇子与冯阳平等人又赶往宁州、原州等地,恐怕当地的府兵还没机会能把齐玉英大人的首级拿回来!” “首级,首级,朕要一个首级有什么用?!你的意思是,天下百姓都觉得朕昏庸无道,因而才给了那孽障可乘之机,甚至还助他反朕吗?!”明乐帝上前几步,猛地将那官员从地上提了起来,唾骂星子都喷了他一脸。 那官员此时几乎要昏了过去,面色已经白的跟纸一样:“微……微臣不敢,微臣不是那个意思啊陛下!” 明乐帝将那官员一把掷在了地上:“够了!来人,羽林卫,给我把他拖下去!” 一旁如雕塑一般,着黑甲的羽林卫沉默的站了出来,不由分说的便拖着那软倒在地,一脸绝望的官员出了殿门。 这时,明乐帝才堪堪气顺了些,他冷然喝道:“内饰监,拟旨!” 随侍的宦官躬身:“是!” “调左右龙武军万骑,玄甲军万骑,神武军万人,羽林卫十万,整装备战,立赴疆场!朕要将那孽障,那些敢忤逆朕之威严的叛逆,连根拔起,杀他们个片甲不留!” “诺!” 宦官迅速写下明乐帝旨意,并呈在了明乐帝的眼前。 明乐帝一卷衣袖,从龙椅旁的锦盒中取出一方玉玺,沾了沾朱红印泥,重重的盖了上去! 但此时,天柏不知何时聚起的大军已兵临邠州城下,邠州城守黄开成已得了消息,城中守军三万有余,粮草充沛,他也并不如何惧怕此时随天柏而来的十万神策军! 黄开成已整装待发,甲胄加身的站在了城墙上死死的盯着远处,在夜色中,在无数军将拱卫下的那个锦衣少年郎。 ——三皇子·天柏。 黄开成看着有些模糊的牙白色衣袍的身影,身子不知为何竟有些发冷。 分明只要他再次驻守几日,京畿道与乾元皇城便会反应过来派出大军援持,到时候天柏那些看似骇人的军势便不过是马车下的蝼蚁,顷刻间便会被覆灭。 可……无论黄开成如何想,他的身子还是有些发冷。 此时春至,万物复苏,春雷炸响。这三皇子便如这时节一般,蛰伏许久,就在这春雷炸响的时刻醒了过来。 醒来了,便有所动作,便要天下皆惊。 …… 第十七章 明乐帝 四十三年 三月初六 惊蛰 冯阳平神色轻松的骑在马上,英武不凡的脸庞上带着不屑的神情看着邠州城上的黄开成,语气揶揄:“这黄开成,本事没有,谨小慎微的本事倒是有了个十成十,看他这模样,估计是想躲在城里等乾元城的援军吧。” “从乾元城发兵到邠州,在路上至少也得花四五日的时间,我们必须得在这几日之内就拿下邠州,如此才能将原、庆、宁、邠连在一起,形成攻守之势!到时候哪怕明乐帝的大军来了,我们也能与之周旋一二。”天柏冷声道。 “哈哈,殿下何必如此忧心,以殿下的谋划,到时那老货根本就没有与我等周旋的机会!到时候攻入乾元,送殿下坐上那龙座,我的心愿也就了了!”冯阳平哈哈大笑。 “将军,慎言!”一旁的朔州大都督孙子胥急忙出声喝止:“明乐帝无论如何曾经都是明君,怎可如此污言蔑视!” 冯阳平冷哼一声:“他是乾元城里那些大官的皇帝,不是我的!若不是为了殿下的大计,我一年前就已经调兵杀上乾元,将那老货从那高高在上的椅子上拉下来,当场毙了他!” “将军,你?!”孙子胥更急了,他猛地一挥手让身侧的亲兵遣开旁边的将领,怕被他们听到冯阳平的话,导致军心涣散。 虽然有些气不平,但冯阳平还是停了孙子胥的话,没有在多说什么,转向天柏柔声道:“殿下,破城之后,您还是要将城内的那些粮食、钱银分给城中的百姓吗?” 天柏点了点头:“没错,此举乃是笼络民心之策,只有这样,我们才能获得百姓的支持,才能无往而不利!” “好!”冯阳平一挥手:“那就听殿下的,殿下与懿菡一样,天生聪慧,听殿下的我便不会错!” 听着冯阳平的话,天柏无奈的摇了摇头,心中叹了口气。他也知道,冯阳平愿为他发兵,其中多半都是他靠了懿昭容的光,若不是冯阳平与懿昭容是旧识,恐怕他再是自负智识过人也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 而一旁的孙子胥瞧着这一幕则是浑身的寒毛都竖起来了,什么时候冯阳平也会这么说话了?! 轻言细语这个词,孙子胥发誓,他这辈子都没想过能在冯阳平的身上见到。 什么时候冯阳平用这么娘们唧唧的声音跟人说话了?!这娘们唧唧还是冯阳平自己说的,他平日里什么时候不是吆五喝六,声音震耳欲聋的? 别说轻声细语了,冯阳平在朔州那等地方,一个字说不好都会直接出拳动手,就算孙子胥与冯阳平是相识十载的老友同袍,他们直接也打过了不知道多少次架了,就差没动刀。 而如今冯阳平看天柏殿下的眼神,就是他妈不知为何透着一股亲昵,眼瞳里都带着一股柔和劲儿,就跟看到自个儿子似得。 但这些事……冯阳平没说,孙子胥也没问,那或许是关于遥远的过去,另一个故事了。 当然,这事儿……天柏也没问。 但天柏也能猜的出来,毕竟他儿时,还不怎么喜欢说话的时候,懿昭容有时会抱着他,脸色带着些许骄傲的讲述她曾经的过往。 比如曾有人愿倾付一城只为讨得她的欢心,比如有人曾为她仗剑天涯只为看她一眼,见她一面,又比如……有人远镇边疆只因不忍见她入宫。 当然,这些到天柏两三岁的时候懿昭容就再没说起过了,或许是以为天柏年幼时听不懂所以她才会提起,一旦天柏能记事了,她便再也没说过。 只是懿昭容也没想到,哪怕是只有两三岁的天柏,他那时也能稍微理解懿昭容所说的话,哪怕理解不了,也能记下来。 如今想来,恐怕那个远镇边疆的人……恐怕就是冯阳平了。 原本冯阳平在关内道,在朔州生活的可以说是要什么有什么,在关内道的土地上,他便是无冕之王,朔州甚至自理赋税,只是每年都会向乾元城纳贡,交上一定的税款罢了。 甚至可以说,在关内道,哪怕是明乐帝亲至,他的话都不会有冯阳平的管用。 可就是这么一个远镇边疆,几可称为藩王的人,仅因天柏的一席话,因为天柏与懿昭容那张有六分相似的脸,他便义无反顾来了,依他说的,能将明乐帝从那张椅子上赶下来,再送天柏上去,最好还能将那些混账赋税给免了,就是他最大的心愿了。 而这,便也算是天柏留下的后手之一了。 而剩下的,便是老一套了…… 天柏眼中闪过一丝冷光,超身旁摆了摆手便立刻有几名身着劲装的男女走了上来,天柏朝他们微微点了点头,那些人便立即会意,翻身上马,朝着邠州城疾驰而去。 看着那些人,天柏的眼中闪过一丝哀色,原本驱使这些人应当是张朝阳的工作,但张朝阳已经永远沉眠在了无定河港,如今便只能由他来亲自指挥了。 这些年,天柏留下的所有手段里最大的,也是最重要的棋子之一,便是张朝阳。 多年前天柏就让张朝阳辞了执金吾的职位开始浪迹江湖,这么多年,在他亲族的支持下,张朝阳一直在民间悄无声息的扩展着自己的势力。 那些人遍布南朝,从游方艺人,到贩夫走卒,从卖肉屠夫,到江湖儿女。张朝阳以他的魄力为天柏在南朝张开了一张巨大而无形的网,只要某一天,在天柏需要用到的时候,这些人便会从阴影里站出来,为他在黑暗中将道路开启,为他扫平一切障碍。 如果说在面对千军万马时天柏的这点势力几乎可以忽略不提,那在各州城,各道府,这股力量就会成为一柄利刃,一把火炬,必要时会帮天柏刺入敌人的心脏,或者在他们的家门燃起一把燎原之火。 就像天柏现在要做的一样。 天柏没有等太久,大约两个时辰后,那些游侠便与城内的人通上了信,很快城内的各个粮仓便燃起了大火,与此同时各式各样的流言开始在邠州城传开。 比如:邠州城守黄开成为向皇帝邀功,不自量力的想将三皇子逼退,为此不惜选择放弃邠州数十上百万的百姓,亲手燃光了邠州的粮食,让三皇子得不到补给,只能退去。 又比如:邠州城军将不足,如今粮草又被焚毁,城守早已准备弃城逃离,而整城数十万的百姓便是他拿来拖延天柏大军的后盾! 那些流言有些极为愚蠢,有些莫名其妙,有些甚至根本经不起推敲,可在却依旧有许多人选择了相信——因为他们大家都是这么做的。 而眼下天柏大军临城,便是黄开成想花时间抓那些在城内四处散播流言,火烧粮草仓库探子也抓不到。 ——因为粮仓根本就没有被人放火。 其实随便想想也知道,一城之中粮仓所在乃是重中之重,城守必定会派重兵把守,防止探子入城毁粮的手段也准备了许多,哪有那么容易就能烧毁粮草的说法? 所以其实天柏下的命令根本就不是烧什么粮草,而是在城中各个显眼的地方,烧到几间宅子,烧掉几间铺子,然后便开始散播粮草已被三皇子派探子烧了的消息。 火势大不大无所谓,但烟气一定要明显,声势一定要响,一定要惹得邠州城的人开始慌乱! 粮仓匿藏重地本就不是城中百姓该知道的事,别说平日就有重兵把守,在这种战时,黄开成更是会千方百计隐蔽消息,不让人晓得粮仓仓库的所在位置! 所以对于天柏手下的那些游侠来说,剩下的事就简单了许多。 放完了火,升完了烟,他们或是面色惊惶的尖叫呼嚎,或是呼朋唤友的开始朝城门聚集,想要冲击城门,离城而去。 “我们只是想活命,放我们离开!”女人的尖叫从人群中传来,带动大片轰然附和的声音。 黄开成此时的脸色极为难看,因为他站在城墙上,看到几乎大半个邠州城的民众都被有心人驱使着来到了城门口,呼嚎着想要出城,不想与邠州城陪葬。 若是其他时候,战时出城便是找死,敌军将领可不会管你是无辜百姓还是伪装的士兵,有一个是一个,有一个杀一个! 可天柏却是不同的…… 如今整个南朝都在流传,一年前天柏正是为救济天下灾民而开仓放粮,才最终惹得皇帝不快,将他下了大狱。如今,天柏见皇帝昏庸无道,便起兵造反。 其他州城的消息如今已经传来,庆、宁、原三洲破城后天柏手下的军队并未烧杀掳掠,甚至在城里都没有多做停留,而是极为爽快的开了粮草,砸了州府,将粮草里的粮食分给州城百姓,将州府中的银钱四下散发…… 此时邠州城的百姓心中已经断定,只要他们出城,那位圣人一般的皇子定不会将他们怎样,说不得还会怜悯他们这些可怜人,将他们安置下来。 几乎所有的百姓都在有意无意的引导下这么相信着。所以他们变得悍不畏死,变得暴躁不安,黄开成这个护城的城守却变成了恶人,变成了要他们命的恶人。 如今无数百姓已涌到了城门口,黄开成若是开了城门,那么冯阳平手下的神策军便能长驱直入,一举拿下邠州城。 若黄开成不开城门,只怕过不了一时三刻,这城门口的百姓说不得便会开始冲击城门,袭击守卫了! 这些百姓,平日里一个个都给鹌鹑一样乖巧,哪怕踩在他们头上拉屎撒尿,他们也忍的下去。可如今在这兵临城下的时刻,他们却坐不住了。稍稍被人引导就如羊群一般动了起来,大抵心中都想往人多的地方走,抱着人多总无错的想法。 黄开成咬了咬牙,看着那些蠢蠢欲动的百姓气的眼珠子都红了。 城中百姓的数量十倍于府兵,若是此时真的掀起了暴动,只怕不出一时三刻,他们都得被人潮淹没,到时候天柏等人便能兵不刃血的拿下邠州! 而一旦邠州城破,几大州城连成一线,哪怕乾元城的援军来了,只怕也唯有陷入僵持的状态。 在此种境地下,黄开成一时之间竟是没什么办法好想,望着城门的百姓,又看了看远处白衣胜雪的天柏,气的只喘粗气! 这时,黄开成身边的幕僚上前几步附耳道:“大人莫急,莫将有一法子可化解当下焦灼之局面!” 黄开成一愣,连声催促:“什么法子?!快讲快讲,若真有成效我重重有赏!” “是!”那幕僚点了点头:“为今之计有两条!其一,大人要不,就真按照三皇子所传的流言所说,弃城离开,将这邠州城拱手让出……” “放屁!”黄开成大怒,差点抽刀出来,一刀砍了那幕僚:“我若死战到底说不得皇上还会看在我赔了命的份上能保我亲族一命,我若敢弃城……只怕我前脚离开,后脚连我在内,我全家老小都得在乾元城人头落地!” “大人莫急,末将说的只是其一,末将这就与大人说其二……” 那幕僚眼中闪过一丝冷厉而漠然的光,冷冷开口:“这第二……就是杀!” 黄开成身形一顿:“你说……杀?” 幕僚颔首:“大人若想保住邠州,此时必施以雷霆手段!非常时间用非常办法,此时大人若不能将狠下心来杀人立威,只怕过不了半盏茶的功夫,那些刁民便会被混入其中的探子蛊惑到冲击城门! 到时候不仅大人的命保不住,这城中大大小小将士的命也都保不住!” 那幕僚冷声道:“天柏过庆、原、宁三洲时,末将可是只听说他放了城中百姓,可从没听说他放了城中将士的……” 黄开成面色白了白:“但……但你要我动手屠杀自己庇荫的百姓,这实在……实在是……” “大人!”那幕僚猛地高喝一句:“没时间犹豫了!兵贵神速,大人需得早做决定!想来那三皇子必是想大人你选第一条路的,倒是他便可以趁着大人你逃出邠州城之际兵不刃血的拿下邠州城,大人怎可如他所愿?!” 黄开成面色变了又变,一时间有些六神无主,迟迟拿不定主意。 就在这时,城门口响起一阵喧闹,黄开成低头一看,原是几个男人趁乱想带着老婆孩子冲击城门跑出去!可是他们没能出城门不说,反倒惊着了守城的士卒,士卒们几枪刺过去便将那几个男人刺死在了当场,就连他们的老婆孩子都没能幸免。 这一下,便捅了马蜂窝,人潮更加恐慌了,他们惊怒交加的怒吼着,尖叫着,人挤人,人推人的朝城门涌去。 也正是这一刻,黄开成终于下定了决定,走上城头,高喝一声:“此乃战时!非军令,任何人不得出城!否则便为叛贼!妖言蛊惑者、挑衅滋事者,擅近城门者,杀!无!赦!” 黄开成心中一咬牙,既然已经下令,那索性便做的更狠一些! “来人,传令下去,即刻驱散这些暴民实行宵禁,任何人胆敢靠近城门,在街上游荡的,都给我杀!” “诺!”幕僚接了命令,转身下令。立刻,原本还有为唯唯诺诺的城卫兵登时化身入了羔羊群的猛虎,手中长枪短剑挥舞不停,城门口登时掀起了一阵血雨腥风! 眼见城卫兵开始杀人,原本聚在城门口的百姓登时慌了,人挤人,人踩人的疯狂向城中逃去,再不敢停留一刻。 此刻,邠州城门的场面一时之间惨不忍睹,无数人哭嚎着,绝望的尖叫着,迈开脚丫子就躲避着城卫兵疯狂的向后跑去。可后来的百姓根本不知道城门口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人潮依旧缓慢而坚定的向前蠕动,退不去的百姓疯狂的向后挤压,而想出城的百姓则在感受到了阻力后也拼命的向前挤压! 城卫兵或许只动手宰了十来个敢靠近城门的人,但随后却有数百上前的百姓死在了他们自己的脚下,死在了那些因恐惧而发疯奔跑的人脚下。 邠州城,彻底的乱了。 邠州城内人声鼎沸的尖叫哪怕隔了极远的距离天柏依旧能听得到,听着那些绝望而扭曲的尖叫声天柏的脸色就逐渐变得惨白。 这一切当然是他计划好的,计划也进行的极为顺利。 从一开始,天柏就没想过逼黄开成弃城逃命,因为无论如何黄开成都绝不可能这么做。 甚至可以说,天柏并不稀罕黄开成真的弃城逃命,因为那样的话,这邠州城是破了,但他接下来要前往乾元的路却不好走了。 如今黄开成看似以杀止暴,将动乱狠狠的遏制了,但实则不满与愤怒都如一道汹涌的暗流,藏在了这邠州城的各处。接下来只要神策军强行攻城,那么这股暗流便会开始涌动,里应外合之下,神策军只需要付出极小的代价便能获得一场大胜! 只是……邠州城中的百姓却会死伤惨重。 无论是方才黄开成以杀止暴,导致百姓互相踩踏,还是之后即将发生的动乱,这邠州城的百姓都会受到极大的创伤,会有无数人妻离子散,会有无数人白发人送黑发人。 而这一切,基本都可以说是天柏引发的。 只是……当邠州城破,黄开成的下场只会与庆州的那位城守齐玉英一样,被割下头颅,悬尸示众,以平民愤。 原本庆州那位城守是不用杀的,但天柏还是杀了。这一切,都是为了逼着这邠州的黄开成无路可走,无路可退! 邠州是关键所在,甚至比庆、原、宁三洲都要重要的多。只要拿下了邠州,天柏等人才真正有一个进可攻,退可守的地方,不用一直处于背水一战,破釜沉舟的境地。 更何况……邠州百姓的利用价值远不止如此,天柏想要入乾元城见到那些他急切想见的人,邠州百姓必不可少! 冯阳平看了看邠州城墙上严阵以待,架起弓弩的城卫兵就咧嘴笑了笑转向天柏道:“看样子里面暂时平息了,殿下暂且去歇息吧,乾元城的援军一时半会儿可过不来。” “嗯……”天柏默然点了点头。 他深深的看了邠州城一眼,将脑中那些惨叫声埋在了心底。 天柏知道,从一开始,他其实便不算什么好人,他到如今做的所有事都有着目的性,无论是当初与九华谋划的开仓放粮,还是之后的溃败几大商会。 他蛰伏了整整一年,这一年的时间,一股火焰无时无刻都在灸烤他的内心,他每一夜入眠都能看到死去的懿昭容与张朝阳,每一夜他从乾元城逃出来时那些为他殒命的身影都在他的眼前川流不息。 他已经不能停下了,无论付出何种代价。 决不能。 …… 第十八章 明乐帝 四十三年 三月十五 邠州城 此时此刻,已过午夜,如今已是天柏与冯阳平等人入邠州城的第五日,邠州城守黄开成的人头也已经在邠州城的城门上悬挂了五日。 如今,乾元城的大军已在邠州城外安营扎寨,只等着天色放光后便开始攻城。 几日前,一切便如天柏所预料的那样,黄开成并没能在邠州坚持到乾元城的大军来援,仅在第二日便在神策军攻城时被一名怀中藏着尖刀的民女给捅了心窝子,毙命当场。 而后邠州城卫军心溃散,神策军几乎没费多大功夫便架着云梯上了城墙,将城墙上的城卫兵屠戮一空。 而当天柏等人入城的时候,迎接他们的,是如看到青天大老爷一般,在城门口迎接他们的邠州民众。 而后,天柏便当着所有人的面,就穿着那一身白绸袍,亲手割下了黄开成的脑袋,然后挂在了城门,以示昏庸无道的皇帝与他手下暴虐成性,滥杀无辜的官员。 随后天柏便遣散了这些邠州百姓,不仅打开城中粮仓将大量粮食作为他们路上的食物送了出去,还将黄开成等官员的宅邸全搜了一遍,搜出的金银财物也尽数分发了下去其中大部分百姓都选择了离开,也于此同时将天柏的那宛如圣人一般的名声带往了南朝各地,而还有一小部分的百姓选择留下,群情激奋的要与天柏并肩作战。 人数并不算多,但也有万把人左右,但这些人连军营都没入过,连新兵蛋子都不如,呆在战场上见了血说不定还会添乱,冯阳平便干脆将他们全数安排在了前锋营后面,也不用上去和乾元城的将士拼杀什么的,只要能找机会将战场上的伤员拖回来就好。 如今,五洲之内一条狭长的连同线已然成型,进可攻,退可守,背倚天堑,各类物资由九华调配,源源不断的从关内道各处运送过来,哪怕是打一场消耗战,冯阳平也巍然不惧! 而他们更可是能以此为基点,逐步撬下京畿道的各州城,直到兵临乾元城! 只是关于这一点,恐怕冯阳平要失望了,天柏从头至尾,都没想过要与南朝打一场持久战,他需要的,不过是一个能暂时休养生息的城池,对他来说,真正的战场,从来不在这里。 “所以……你的意思是,我们只要守卫好这座邠州城就好?”城主府中冯阳平一脸错愕的惊讶道。 天柏颔首:“是的,如今的关键是天下仅有我们这一队人马反王,我等虽看起来兵强马壮,但与南朝的大军僵持下去始终多有变数。 而且……乾元城之中还有一个久居占星阁的妖师,若他静极思动出手干涉,只怕我等的下场不会好。” 冯阳平微微皱眉:“那个劳什子的天师有那么大的能耐吗?这可是两军对垒,那天师即便有真本事,在数十万人的战场上他又能做什么呢?” 天柏叹了口气:“那个长苏的本事,可比我们想的都要大许多…… 这些年明乐帝不顾国库空虚,百姓疾苦还要大兴土木,加重赋税的行径早已惹得天怒人怨,民间也并非没有积怨爆发揭竿而起的侠义之士。 据我一年来的查探,此前长苏并非一直都居于占星阁,他也曾离开乾元城,甚至在明乐帝的恳求下帮南朝出手了两次。 一次是召来瓢泼大雨,引来滔天山洪,将近五万人的反军一夕之间便尽数淹没。 一次是行至边关,吐蕃袭境,大军轻装上阵,长驱直入边关,连过四洲,施调虎离山之计,调离左右羽林卫,袭杀至乾元城边。眼见便要城毁人亡的时刻,长苏出手了,这一次他唤来座下童子,日夜不息唱经三日,三日后吐蕃大军死伤殆尽,片甲不留。 此后,吐蕃国势大衰,这才有南朝联合回鹘、南诏、大食围攻吐蕃,令其分裂! 听天柏说完,冯阳平眼中也露出骇然之色,他呢喃道:“这世上……真有如此法力通神之人吗?”说着,他又猛地抬起头问道:“但这些事殿下是如何知晓的呢?本将镇守边关多年,竟然从来都未曾耳闻过?” 天柏默然点头:“自然是长苏不想让人知道。虽不知为何,但这些消息都被层层封锁,无论是何人敢于提起,都将招致灭族之祸。 便是乾元城见着那些童子咏经的百姓也都被吓了禁口令,相关记载更是被层层封锁在了藏有文书十万卷的策天府之中,无人敢于翻阅。 当然了,若不是运气不错,恰巧在策天府有些人手,只怕这些事连我也不知道。”天柏淡然道。 冯阳平沉吟片刻:“若殿下所说句句属实,那我等如今当如何呢?若那长苏真有如此神通,即便我麾下神策军个个是百战不死的老兵,只怕也是必输无疑了……” “是的,我也是这么想的。”天柏沉吟:“所以,在知晓了长苏的这些事迹后,我便彻底改变了谋划的方向。” 天柏说话间看向了城守府外:“我非常的好奇,长苏的神通能翻掌间覆灭一军,那么……他能不能翻掌间灭了这天下人呢?” 天柏微微测了测脑袋:“我说了,真正的战场从来都不在这里。”他抬手指向乾元城的方向,然后手指缓缓划动,将四面八方皆划了进去。 “真正的战场,在天下!” 冯阳平,孙子胥一时默然无语,此前听闻天柏的谋划后他们便觉得这谋划已经足够大,但如今看来,还是他们想的太小了。 但随即,冯阳平等人没多做犹豫便选择了听从天柏的计划,不再整军出城迎战那些玄甲、龙武、羽林卫,而是就此龟缩于邠州城之中,再没有过多动作。 期间乾元三军多次攻城,甚至在城下肆意辱骂引战,可脾气火爆的冯阳平愣是理都不理,只是一味防守,甚至连麾下兵将也是,能不露头就不露头。 人来了便以箭雨相阻拦,他们甚至将城墙上都放满了铁荆棘,备满了火油,压根就没想过让人上去。 而就在这些乾元城的大军孜孜不倦的攻城之时,那些四处逃难的四洲居民也将此地发生的战事带到了南朝各地,带给了许多一直在等待的人。 此时,此地,晋州城守府中,桃十三披着件桃红色的披风坐在城主的大殿之中。而在桃十三面前的,正是面色凝重,身着青衣的晋州城守——梁永安。 梁永安看着手中的加急信件,面色变了又变,良久,才叹息了一声:“想不到,竟真如十三小姐所说,天柏殿下竟真的攻下了邠州城……” “那么,梁大人考虑的如何了?”桃十三脆生生的开口,声音不急不缓:“梁大人若还有忧虑,这时辰可不等人。此时说不得已有人按捺不住,先行上路了。” “可是……可是……”梁永安苦笑:“此事实在太大,十三小姐的赌斗虽是永安输了,这等大事,十三小姐无论如何也得再给永安一些时日考虑啊!” “那边罢了。”桃十三站起身便朝府邸大门走去:“既然梁大人不愿,那十三也不勉强,只是梁大人要记得,覆巢之下焉有完卵?今日是十三亲自来请大人,大人应当知道分量,大人今日不愿,待来日……恐怕来的就不是十三了!” “这这这……”梁永安踟躇不已,可随即,眼看着桃十三就要走出门去,他也面色大惊:“十三小姐等等,永安……永安答应便是了!” 桃十三脚步一顿,缓缓回头:“梁大人可真要想好了,这等事,可是没有回头路的……” “诶……”梁永安深深叹了口气,但很快面容便冷厉了下来,周身原本还有些拖沓踟躇的气质骤然一变。 “来人,送我兵符甲胄过来,从军营调军五万城外集合,一应粮草都加急准备,三个时辰后就出发!我今日便要随十三小姐出城,援持天柏殿下!” “是!”大殿之中的传令兵拱手领命,急匆匆转身离去,而直到这时,一直冷着张小脸的桃十三才展颜露了笑意,一时间巧笑嫣然,如渌满酒,看着梁永安都愣了愣。 但梁永安很快就收回了目光,再不敢看光彩照人的桃十三一眼。从他方才下令发兵的那一刻起,他便已不再是高高在上的晋州城守梁永安了,如今他已摇身一变成了顺天军的晋州军统领梁永安。 桃十三是他的新主子,天柏殿下的身边人,万万不是他可以指染的,哪怕是……多看一眼。 而就在梁永安下令发兵的这一时间,南朝各地,各州府,甚至是民间某些见不得人的乱军所在地,这一幕也在不约而同的发生着。 无数人都听闻了天柏于邠州城的战事,无数人将天柏的名声带到了南朝各地,与此同时,也有无数人随着说客的离去揭竿而起,在整个南朝各地点燃了战火。 他们不约而同的领军而起,向着南朝的心脏,遥远的乾元而去,在那里,他们将会与天柏殿下的神策军,晋州统领梁永安的晋州军汇合。 而后长驱直入乾元,将那个暴虐无道的皇帝从龙椅上拉下来! …… 第十九章 明乐帝四十三年 四月初二 清晨 乾元城外 此时近五十万大军已驻扎在乾元城外,将乾元城围了个密密麻麻,水泄不通,就是一只蚊子想要飞出去都得经历三道暗哨与五道关卡。 在大军中心的军帐中,此时天柏高坐于首椅,他身侧坐着神策军大统领冯阳平,右侧坐着微笑着的大商贾九华,再以此往下,分别坐着南朝二十三州的人马,其中有梁永安这般的州城城守,也有如孙子胥这样的一道大都督,更有率领各路绿林游侠的江湖好汉,乱军义士。 此时众人齐聚一堂,目光炯炯的看着天柏,这个还不到弱冠之年的少年,等着他的声音。 在此前,没有人想到,天下会有人能在座的这些人合纵连横,一举推翻了大半个南朝,甚至挥军直入乾元! 但如今这事却被天柏办到了,而他不仅做到了,还成功的将皇帝堵在了家门口,连让明乐帝逃命的机会都没给! 眼见破城在即,只要天柏一声令下,他们便会如狼似虎的攻破城门,将天柏送上那把龙椅,改朝换代,就在今日! 天柏扫视一周,看清了每一个人脸上振奋的表情。每一个人都是那么的迫不及待,都那么的如饥似渴,只等着他下令! 天柏想了想,也就没有耽搁:“今日是四月初二,此时我那位父皇想来还躲在床卧里发抖,只要今日我等破城而入,便能还这天下一个太平,让百姓都过上好日子! 诸位也不要耽搁了好时辰,今日适祭祀、沐浴、移徙、破土……安葬! 我也算是为父皇选了个黄道吉日,诸位……便帮我一把吧!” 说着,天柏朝桃十三点了点头拿起了酒樽,桃十三会意拿起酒壶为天柏添了杯酒。 “改朝换代,便在近日!建功立业,便在今日!天下太平,便在今日!诸位,武运昌隆!” 天柏一口饮尽杯中酒,将酒樽狠狠掷在了地上。 一众统领一起举杯:“托殿下洪福!” 饮酒、掷杯,穿上甲胄,拿起兵刃。 “杀!” 而此时,宣政殿中,明乐帝面色惨然的坐在龙椅上,龙椅下是面色惶恐不安,甚至有些瑟瑟发抖的文武群臣。 明乐帝森然道:“如今朕那逆子的大军便在乾元城外,诸位……可有能人愿领兵抗敌的?” 众多大臣面面相觑,无一人站出来。 “好……好,你们很好!”明乐帝气急,猛地站了起来:“当时朕已派遣大军将那逆子堵在了邠州,朕的大军却被梁永安带着十万晋州军配合神策军两面夹击将朕的十万骑尽数诛灭!那时,朕问你们可有人愿领兵前往,你们无人敢于请命! 三月廿七,那逆子大军入京畿道,若不是京畿道节度使冒死阻拦,只怕他早已到了乾元城!而那个时候,尔等不思如何退敌,却要朕让出乾元城,往江南西道逃命,这话你们也说得出来?! 朕若走了,这南朝还是南朝吗?!届时天下兵马皆不会听命于朕,你们安得是什么居心?!” 明乐帝冷哼:“你们别以为朕不知道,你们中有些与大食、回鹘已经搭上了线,其中更有人密谋擒下朕向那逆子邀功求命的!你们这些……你们眼中还有朕这个皇帝吗?!” 明乐帝一卷衣袖,森然道:“不要以为,朕归于五行,尔等便可逃脱性命!” “羽林卫何在!” “诺!” “朕念名字,给朕将那些乱臣贼子都给朕拖下去,即刻杖毙!” “诺!” 随着明乐帝口中一个又一个名字说出,便有甲胄狰狞的羽林卫上前,将那些或面色骤变、或跪匐哭喊,讨饶求命的官员一一拖了下去! 不多会,殿外便传来了阵阵钝器砸在皮肉上的声音,那些人或老或少,原本高高在上的大臣们哀嚎着,尖叫着,很快就没了声息明乐帝喘了口粗气,跌坐在龙椅上,挥手一指殿下的将领:“赵熠和,朕将兵符给你,如今城中还有城守五万,玄甲骑三万,你带兵将那逆子给朕拦在殿外决不能让其进城,明白了吗!” 赵熠和面色冷厉上前一步,单膝跪地结果兵符:“末将领命!” 明乐帝冷然道:“朕如今已发出令箭,其他州道的节度使如今也该接到了,只要你能守住城门七日,等朕的大军一到,那逆子的兵马便是风中残烛,车前蝼蚁!” “是!”赵熠和垂首抱拳,面无表情的回答:“末将定不辱使命!” 起身,赵熠和走出大殿,在殿外便有随身将士送上明光铠,赵熠和就地换上,周身甲胄狰狞,最后戴上头盔,拉起面罩,他的面容就隐藏在了厚实的铁甲之中,再无人可以看到半点。 而走出皇宫后,赵夜华迎了上来,急声道:“父亲,当真要去吗?!如今……如今天柏大军在前,城中兵马不到十万,此时当应避其锋芒才是上策!这城谁都守不了,要知道,哪怕是在乾元城里可也有许多天柏的拥簇,谁也不知道守城时会不会有人从身后递一把刀子啊!” 赵熠和看了他一眼,淡然道:“我当然知道,只是有些事,必须做,有些事,避不了。我若不去,天柏入城前陛下就能杀尽我全家老小;我若去,不过是我一人白发人身死,其余人等都能活。我若叛,便背上骂名,一生一世天下人都是戳我们脊梁骨,我等都会不得安宁。” 赵熠和深深看了赵夜华一眼:“所以,我没得选,也只能这么选。” 说罢,他便不再看赵夜华,翻身上马,走前看者赵夜华嘴唇动了动,想说什么,但什么也没说,只是将所有的感情与面容藏在了铁甲之后,沉默的抖动缰绳,领兵向城门而去。 等赵熠和到了城门口时,天柏大军已至城下,即将攻城,而这时,天柏却认出了赵熠和的甲胄。 天柏暂时止住了大军,走上前去:“好久不见了,赵老将军。” 赵熠和站在城墙上,眯着眼睛仔细看了看,这才朗声回答:“是啊,天柏殿下,上次一别,如今已是一年有余了,今日看到殿下,殿下看来也成长了不少……” “是啊……一年了。”天柏微微阖眼,叹息道:“赵熠和……闲话我们就不多说了,今日你真的要在这守城吗?你应当知道,你是守不住的,甚至连命都得丢在这里……” “殿下又何必多问呢?”赵熠和道:“今日殿下想要入城,恐怕需得踩着老朽的身子才能过去了。” 天柏语气转冷:“那就对不住了……老将军……” 就在这时,一根利箭带着骇然的寒芒自军阵中激射而出,转瞬间便到了赵熠和身前,眨眼间便刺入了他的甲胄之中! 砰的一声,赵熠和仰面倒地。 天柏垂下了眼眸,猛地一挥手,就在赵熠和倒下的瞬间,全军攻城! 天柏谋划了这么久,他算好了一切,他不准备让任何人,任何事在这里挡住他,无论手段多么下作,无论用什么办法…… ——谁都不行。 城守刚上城墙就倒下了,乾元城内军心大乱,而天柏攻城的时机又卡的太好,就在赵熠和倒下,新的城守还没来得及更换下令时候,攻城就开始了。 在乾元城内百姓与游侠的帮助下,天柏攻破城墙根本就没用多长时间。很快,数十万大军长驱直入乾元城,径直朝着皇宫而去! 而入城之后,天柏已经有些等不得了,他日思夜想,夜不能寐的两个人终于就要见到了,现在他满心都是挂念,恨不能插上翅膀飞到皇宫去! 在入宫的途中,天柏还捉到了个意想不到,他以为早该跑了的人。 ——赵夜华。 当然,说没跑也不算对,因为赵夜华被冯阳平抓着的时候,他已经乔装打扮混在乾元城的百姓之中,准备顺着城门开启的人流逃出城外。 然后……就被曾与他有一面之缘的桃十三给认了出来,抓到了天柏的眼前。 但天柏也只是看了他一眼,便让人将他给收押了下去。他还舍不得现在就这么杀了他,如今正餐就在眼前,似赵夜华这等甜品自然该等到酒足饭饱之后再去享用。 天柏带人一路来到宣政殿之中,他走的不快不慢,但在他的四周自有无数军中将士,绿林游侠的身影穿梭在皇城之中,将那些羽林卫与暗哨一个接一个的拔除。 行至宣政大殿,此时明乐帝倒是哪里都没去,而是杵着一把长刀坐在龙椅之上,冷冷的看着进入大殿的天柏等人。 天柏上前几步,在明乐帝身前数丈的距离静静的看着他,半响开口道: “父皇,许久不见了,天柏可是想您的紧。” 明乐帝看着天柏冷然道:“朕可一眼都不想见你这孽障!” 天柏笑了:“父皇哪里的话,你我父子二人许久不见,不应该叙叙旧吗?父皇难道就不想知道天柏过的如何嘛?” “是啊……叙旧……哈哈哈哈哈!”明乐帝狂笑起来:“你还真是朕的好儿子,带着数十万的大军来找朕叙旧!” 明乐帝面色狰狞的提刀从龙椅上站了起来:“来啊,成王败寇,世间万事莫不是如此!想座我的位子,称尧作舜,你还得先把朕给亲手杀了!” “那就奇怪了。”天柏讥讽的笑了起来:“如今我到了这里,自然当为尧舜,和父皇你……可没多大的关系。” 说着,天柏看也不看明乐帝,而是一步步的向龙椅走去。明乐帝的面色扭曲了,他握着刀,就这么看着天柏一步步的走近他,走向他,然后面无表情的越过他! 终于,他忍受不住了,他尖叫着举起了长刀,朝着天柏的头颅猛地劈斩了下去! 而就在他举刀劈下的一瞬,一根细长的弩箭刺穿了他的手臂,明乐帝痛呼一声,捂着臂膀倒在了地上,咬牙切齿的看向那一旁射出弩箭,面带冷笑的冯阳平。 明乐帝状若疯魔的转过头,一手撑在地面爬了起来,想去抓已走至龙椅前的天柏! 可他刚刚一动,便又是一根弩箭射来,贯穿了他的膝盖,将他钉死在了地面上! 明乐帝怒吼着、痛呼着,他不顾一切的伸出手想要去阻拦天柏,可是天柏却连头都没有回,只是一步步的走上了龙椅,然后…… 坐了上去。 直到天柏坐上龙椅的那一刻,明乐帝才愣了愣,呆住了。 直到此时,他都还有些不信,分明是去年还在这宣政殿里被他下令杖毙府门的儿子,如今怎么就真的坐上了他的龙椅。而他却匍匐在龙椅前,像一只摇尾求生的……狗! 天柏神色漠然的坐在龙椅上,龙椅下冯阳平、孙子胥、梁永安、桃十三等人纷纷躬身拱手。 “臣等,拜见陛下!” 然后倒在血泊中的明乐帝此时终于懂了。 就在此时,就在此刻,南朝已訇然倒塌,新王已继位。 龙椅上的天柏神色漠然,以腕撑颚,“如今先帝因愧对天地已自尽谢罪,大行皇帝虽是昏庸无道,但终究曾撑起南朝多年,也曾某下不少福祉。如今虽归于五行,但诸位也不可怠慢,就葬于皇陵吧……” “你……你!”地上的明乐帝面色骤变,咬牙切齿。 他如今人还在这里却被天柏称为大行皇帝,分明已定下了他的死期! 天柏扫了他一眼,眼神极冷:“带下去吧,冯叔叔,他就交给您了。记得……手段温和些,不要玩的太久。” 冯阳平上前一步:“末将领命!”说着,便狞笑着从明乐帝的膝中将利箭粗暴的拔了出来,领着他的衣领子在地上拖出一道长长的血痕。 “老东西……我们可还有很多账……等着算呢,懿涵的仇,我得好好给你说道说道!” 明乐帝对冯阳平的话充耳不闻,只是直视忽然惨笑起来:“逆子,你等着!你今日发动万民反我,他们终有一日亦会反你!他们今日如何对我,明日便会如何对你,你等着,你等着吧!哈哈哈哈哈哈哈! 一切,一切都是虚幻泡影,你们!我们!我们……什么都不是,连蝼蚁都不如!哈哈哈哈哈哈!” 天柏漠然的看着明乐帝被拖出了皇宫,只当他是疯了才这般胡言乱语。 随后转向众人,朗声道:“自今日起,便是元年,改年号天元,我亲族曾为唐国公,故我朝更名为‘唐’从此我朝不敬神明,不尊神宇,唯敬奉先祖!” “臣等领旨!” …… 乾元城的清剿并没有持续太长时间,曾经的皇子、公主都被找了出来,而后废位的废位,该改册的改册,一时间整个乾元城风声鹤唳,人人都那一位新皇的怒火烧到自己身上。 新皇为何如此愤怒,原因其实也很简单。 ——长苏不见了。 哪怕天柏将占星阁每一个缝隙,每一块石板都翻开他也没找到长苏,这个凭空出现的天师好像就这么又凭空消失了,甚至没人见过他。 如此,天柏才知道,为何他兵临城下,他杀入皇宫时,也不见明乐帝去求长苏,也不见长苏出现过。 原来他早已从乾元城离开,如今人去阁空,占星阁中除了些道经、丹炉外竟别无他物! 而关于长苏的行踪,天柏问过赵夜华,但似乎赵夜华也并不知晓。自从他那一日刺杀天柏回到乾元城,见过长苏一面后,他便再也没见过长苏了。 天柏相信赵夜华说得是真的,毕竟……他已经被囚禁在大理寺狱中让刑官变着花样的折磨了足足一个月,浑身已经连一块好皮都没有了。 天柏见到他时候,他趴在地上舔着天柏的靴子只求一死。 天柏满足了他。 等到回宫,看着高耸入云的占星阁,天柏直接命人在占星阁脚下倒了火油,一把火将占星阁烧了个精光。 巨大的火炬燃烧了三天三夜,照亮了乾元城的半壁天空,高温也将大半皇城的湿意彻底蒸发。 也是从占星阁化作火炬燃烧的那一天起,因明乐帝而起的奉道之风戛然而止。原本民间便因盛行修道之风而导致许多人为逃避赋税而选择奉道为生,因此无数良田荒废,无数人不事农务,只等万民供奉他们。 同时那些道士更是圈地占田,当上了舒舒服服的地主老爷,依靠剥削周边的百姓过活,许多地方官府更是与此勾结,年年靠着那些道馆的纳贡滋润的活着。 因而,天柏称帝后的第一件事,便是废道还耕,将那些不事农活的道士尽数从山上赶了下来,将道观推倒,良田分予百姓。 从道观中搜刮出的金银之物尽数充填国库,倒是把明乐帝修补皇陵花的钱补上了一部分。 便是天柏也没想到,那些口中说着无欲无求,无为至上的道士们竟然藏有那么多的银钱,倒是让国库都丰盈了三成有余。 期间道士们倒不是没闹过,他们甚至蛊惑山中的百姓冲击官府,宣称天柏乃是魔主,是不敬上苍的邪魔,不仅残害了仁慈博爱的先帝,如今更是要为了些许钱财便要向他们这些清静无为,不在世俗之中的修道人下手! 对于这些人,天柏的做法极其简单。 就一个字。 杀。 杀他个天朗水清,杀他个澄清玉宇! 所有敢于蛊惑山民,蛊惑百姓的,天柏直接便命冯阳平带着神策军碾了过去。将经书焚毁,叫道观倾倒,无数道士的衣袍都被天柏从他们身上扒了下来,重新缝制成衣服后送与了那些流民。 监斩的是桃十三,哪怕是在砍头的断头台上,这个皇帝的大女官也穿着件桃红色的披风,说话也脆生生的,看着便惹人怜爱。 只是她的那双眼瞳,看着便令人发冷,如同万里外的极冰,不带半点温度,监斩时也不见半点恐惧之色,甚至有时随身还会带着些果脯蜜饯,就这么在血腥味浓郁的刑场上吃起来。 而自此以后,唐朝于三月后,世间再无神鬼诵经之声,桃十三也被民间的百姓称为‘陛下的大女官’。 如今,除了尚且不知行踪的长苏,唐朝似乎又恢复了风平浪静。 在接连削减赋税之后,分发粮食救治灾民后,整个唐朝似乎又回复了一些生气,民间提到这位幼年的陛下,无不交口称赞。 只是,有时天柏在宣政殿中上朝时,看着空荡荡的身侧还是禁不住心中会叹息一声。 那里,原本应当是张朝阳的位子。 当初便天柏也未曾想到,赵夜华竟会在长苏的指示下奔袭千里,极精确的找到了他,并且想要杀了他。 但也正是因为当初张朝阳的身死,才使天柏心中的那股灼焰熊熊燃烧,将他所有准备的后手尽数用处。 如今天柏心中的火焰已经烧遍了整个唐朝,当初那些陷他与死地的官员、皇子、太子,如今都已在那股灼灼燃烧的火焰中消失殆尽。 只不过,虽然张朝阳身死在了半路上,可他的家人还活着——张朝阳殒命前唯一放不下,想要托付给天柏的人。 或者说,张朝阳唯一的妹妹,张愧雨还活着。 当初张朝阳辞官入了江湖,实则为的便是他的妹妹。张愧雨生有重疾,仅靠着张朝阳那点微薄的俸禄根本救不活。若是大富大贵的人家或许还好说,能用宝药养着,但放在为人还算正直的张朝阳身上,这就是个不治之症在这个年代,这样的故事很是老套,多半不是妹妹病死在床上,便是哥哥为妹妹铤而走险,最终落得人财两空。 如果张朝阳贪一些,这事也好说,但可惜的是,那时的张朝阳与他的那位执金吾队长,都是少有不贪的人。 在把队长那点攒着娶媳妇的钱借光之后,张朝阳就再没有办法了。 而队长为了帮他一把,多挣些银钱,好给张朝阳吊着自家妹子的性命,便上下托关系,卖尽了一张脸终于搏得个随金吾卫出城缴费的肥差。 对那些金吾卫来说,出城剿匪里面的弯弯道道实在太多,心情好了,便是出城缴费,嫌麻烦了便随意砍几个山民的脑袋带回去,一个人头交上去便是三个钱。 说你是山匪,你就是山匪,不是也是。 但很快队长从山中便回来了,但回来的不是他的人,而是一颗被野兽噬咬到稀烂的头颅。 张朝阳问遍了所有去缴费的金吾卫,所有人的回答出奇的一致。 没人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 那时的张朝阳只能记得,他在问那些金吾卫时候,他们满脸晦气的表情以及嘴角的讥讽。 没人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 讨不来公道,救不了至亲,那时的张朝阳几乎要绝望了。也就是这个时候,天柏找上了张朝阳,他原意本是打算给当日那两个执金吾一些封口的好处,让他们知道该怎么说话,给自己未来铺路的人,他另有人选。 可当白兰将张朝阳的处境告诉天柏时,天柏还是动了些恻隐之心,也被张朝阳的心性所打动。 他做的其实也简单,虽然他是个不如受重视且年幼的皇三子,但一个皇子想要整治几个金吾卫实在是一件再简单不过的事。 白兰以懿昭容的名义直接让内饰监抓了那几个金吾卫入大理寺审问,没多久真相就出来了。 张朝阳那队长为人太过耿直,金吾卫在进了山之后没多久便发现,前行的队伍的目的地根本就不是什么山匪的老巢,而是径直到了一处较为隐蔽的村子。甚至他还听到有人极自豪的炫耀自己是如何找到这处村子的,此处又如何人烟罕至,做什么都行。 这世界有些人是这样的,他们经常会被人在脑袋上安上一个愚蠢的头衔,而究其原因,便是他们不愿做所有人都在做的事。就如同在一个所有人都是疯子的村子里,你是要成为一个得了癔病的疯子而苟活下去呢?还是选择做一个正常人,被所有人驱逐迫害? 队长是后者。 他暴怒,他咆哮,他愤而离队,准备回去乾元向上禀报。 于是他便死在了半路上。 大理寺查这件事的时,顺藤摸瓜的拉出了一大票官员,甚至如果他们再往上查,便会查到一个叫赵夜华的人身上去,但他们不敢,他们也不能。 于是那几个金吾卫及一大票的小官便为此买了单,该处斩的处斩,该流放的流放,除了那么几个人,几乎所有人都伏诛了。 而当这事了结,天柏又给了张朝阳一大笔钱,一笔多到需要张朝阳不吃不喝拿执金吾的俸禄都得攒十年的钱。 世间最难不是锦上添花,而是雪中送炭。而对于当时的张朝阳,张愧雨来说,天柏送的已经不是炭了,他送给兄妹二人的是命。 所以当天柏在给出是拿了这笔钱从此再无瓜葛,还是辞官入民间,从此将命卖给天柏时,张朝阳毫不犹豫的便选了后者。 而天柏也从未失约,哪怕是他被囚于大理寺狱的那段世间,张隗雨也被他托付给了九华,或者说,其实从一开始张隗雨就被天柏安置到其他州去了,就没在乾元城怎么呆过。 这里面也存了让张朝阳他们兄妹二人能经常见面的意思,所以对于张朝阳来说,他的这条命,早就是天柏的了。 …… 第二十章 唐朝 天元帝元年 十月廿九 琼华殿 是夜,天柏还在批改从唐朝各处呈上来的奏折,虽说内饰监的宦官已在殿中中放了数个火炉但到了夜里寒气还是降了下来,让人的身子不禁觉得生冷。 侍立天柏身侧的桃十三看天柏身子似乎有些发抖,便从身后拿了件白狐大氅披在了天柏的身上。 微微舒展了下身体,天柏放下毛笔侧头向桃十三笑了笑:“陪朕出去走走吧,坐的久了还真觉得有些乏。” “嗯。”桃十三微微点头,挑起一盏灯笼陪天柏从琼华殿慢慢渡步出去。 “想起来,幼时过冬母亲便总是给朕裹上一身的白狐裘,生怕朕冻着。现在想想,朕初见你时也穿着一身白狐裘,现在想想,还真挺有意思的。”望着远处乾元城内的万家灯火,天柏侧头笑道。 桃十三垂首微笑:“是十三运气好,遇着了陛下,不然只怕十三就是世上游荡的孤魂野鬼中的一个呢。” 天柏笑了笑没说话,半响说道:“有想过恢复本名,重建张家吗?无需多虑,朕准了。” 可桃十三却坚定的摇了摇头:“不需要了。桃十三这名字是陛下赐的,十三不愿换。而且……如今世上十三仅有陛下一个亲近的人,其他那些亲戚,当年他们没出来帮过张家,如今也十三也没那个必要去认他们。” 天柏点了点头:“罢了,你随意就好,什么时候想恢复张家就去做吧,朕随意都准。” 说着,天柏便干脆的拉着桃十三坐在了琼华殿前的台阶上,虽是地凉,但有厚实的白狐裘垫着,倒也不觉着冰。 天柏将桃十三拉倒身边,又将白狐裘从身上解开,披在了他与桃十三的肩上。 “如今国势将稳,冯叔叔过不惯乾元城的日子,又请命带着神策军回了朔州抵抗那些回鹘、突厥的域外蛮夷,孙子胥也一起去了,倒是梁永安在乾元城安顿下来,准备就此做个潇洒度日的景阳公。 卫飞鸿那些老爷子朕也给了赏赐,重整了太医院,让他们几位想进去的就进去,不想进去的朕便划一座大宅给他们,花一辈子都花不完的银钱。 而九华……” 说着,天柏莫名的笑了起来:“也不知道该怎么说他,给他实实在在,位极人臣的官职不要,非要朕赐他一个‘司空’的三公闲职。虽说是舒服,也是个一品大员,俸禄也高,却是半点权利都没有!但他就是高兴,你猜他怎么说的?” 天柏扭头笑问桃十三。 桃十三这时也知道,自家陛下此时是兴致来了,便也顺着他问道:“安国公是如何说得?” “他啊……说他什么都不要,就喜欢要一个除了我这个天元帝之外,人人见了他都得行礼的位子!没权好啊,这样既不惹人厌,又能活的自在,所有人还得尊重他,这正是他最中意的。 你说说,你说说。”天柏摇头晃脑的叹息:“当年陪朕玩命那么多次,生死之间走了那么多趟,现在也不知道给自己多捞点好处,非要个什么自在度日…… 如今更是不管不顾的带着些随从便跑去游山玩水了,这老货…… 他不给自己想想也该给自己的义子刘三想想啊!” 天柏笑骂。 只是天柏虽是口中骂着,但桃十三却能看出天柏此刻心情极好,纯粹是想找多说说话罢了。 半响,笑够了,天柏却沉默下来,静静的看着远方。 “可现在人都走了,如果不是十三你还在朕的身边,朕想找个可以随意说说话的人只怕都找不到。” 天柏叹了口气:“朕从前也没想到,坐上把椅子后,这把椅子上会这么冷,会这么高,高到所有人都不敢抬眼和你说话,想想也真是够无趣的。” 桃十三给天柏紧了紧身上的裘衣,轻声回道:“陛下如今乃是世间最为尊贵之人,自然令人人尊崇,唯恐怠慢失礼。” “诶……”天柏叹了口气,末了又想起什么,开口问道:“对了,派下去的人还是没找到长苏吗?” 桃十三微微摇头:“没有……如今整个唐朝都已经被搜遍了,便是大食、回鹘、吐蕃、南诏等地都已派去了人手,可至今都没有消息传回来,想来也是没找到的。” 天柏微微阖眼,眼带杀意:“朕还就真不信了,他会就此消失,再不出现!” “既然朕还在这里,那么长苏对朕的谋划便一定没有停过,只是不知道如今他到底在哪里,又在准备些什么!” 天柏微微低头,下意识的摩挲着指尖:“从当年,到如今,朕始终没想明白长苏到底是在朕的身上谋划些什么,虽然不清楚,但想来必定十分重要。朕如今虽有了点头绪,但还是不能确定,只能等长苏再从什么地方冒出来之后,再做决断!” 天柏闭起了双眸,靠在了桃十三的肩上:“而且,朕有感觉,就快了……长苏……定然就快要动手了……” 天柏口中的声音越来越轻:“你还记得,在无定河港时,赵夜华袭杀朕,朕身中烈毒之事吗?” 桃十三缓缓点头:“十三当然记得。” “如今看来,朕是不知何种原因侥幸未死,可真却清楚的记得,那并非朕的好运,而是……” 天柏踌躇了片刻,脑中回忆起了那一夜,张朝阳身死的那一夜。他在昏过去的时刻,他从苍穹之上坠落,落到了海洋上,落到了岩浆上,然后他便感觉到,身体里似乎有什么枷锁被打开了。 那并非痛苦带来的幻觉,天柏是真切的知道,自己的身体里,有什么禁锢了许久的东西,被解放了。 但天柏接下来的话还没等说出来,他竟是就这般靠着桃十三睡了过去。 桃十三小心的动了动肩膀,让天柏的头能靠在一个更舒服的位置,同时轻轻的摆了摆手,周围立刻便有无数隐蔽在黑暗中的羽林卫与内饰监的宦官走了出来,其中几名宦官捧着又一匹白狐裘衣,悄无声息的走到桃十三身前,在桃十三的指示下将那裘衣小心的盖在了她与天柏的身上。 于此,这两人,竟是就这般在琼华殿外,这样坐了一整夜。 …… 乾元城外,苍穹之上,无尽阴云聚拢而来,一双赤金色的龙瞳睁开了,它的尖牙与利爪在携乘着云雾在无垠的高空遨游着。 “时候到了。”坐在龙首上的长苏睁开了双眼:“那猴毛如今已然觉醒,该将他打落尘埃,乱其心智了。” 老龙王烦躁的晃了晃脑袋,闷雷般的声音响起:“长苏,按你说言,等这一年的时日真的有用吗?那猴毛如今已是人间帝王,当年又是由死境中逆转,如今你要怎么做才能乱他心智呢?” 长苏漠然直视这遥远的乾元城中最大的那座宫殿:“当然是用他用过的办法。他当初怎么对那个凡人帝王的,如今我就怎么对他不就成了吗。 凡人总是这样,为了无谓的权利与名利争斗,当那猴毛发现当初他所守护的一切,仅为了一个荒谬的理由便将他视作祸害而背叛他时…… 你觉得他会怎么样呢?” 龙王想了想,心中一阵冰凉,犹豫片刻,冷哼道:“可你说的简单,那些凡人真的会信吗?这猴毛在凡间对那些凡人也算是施了大恩德的。” “凡人愚昧,皆随大流,我不需要他们相信,我只要他们看到即可!”长苏扬手打出一张符箓,登时有无量氤氲的金色光晕将他周身笼罩其中。 “待会演好你的角色,我演好我的,一切便能顺利进行。”长苏冷声。 龙王冷哼一声,再没说什么,开始扮他口不能言的神仙坐骑。 这一日,乾元城本一如往常,贩夫走卒忙碌不休,街道上人潮川流不息,人声鼎沸,朝臣们刚从宣政殿内走出,骤然,天穹上有无量光芒洒落,有飘渺乐声自高天訇然作响,如黄钟大吕,震人心魄。 这一刻,无数人抬头仰望,他们眼中便出现了仅存于传说之中的神仙事物——龙! 只见一条百丈长的金龙在天际遨游,龙首上端坐一人,那人身披彩霞,头戴冠冕,一身衣袍飘飘若仙,望去便有神威如海,叫人双膝发软,指向跪地叩首。 只见那神仙从龙首上站起,就那么足踏虚空一步步向皇宫大殿而来,仅在片刻后,乾元城中惊骇莫名的百姓便跪了一地,就连那些朝臣也都膝下一软,跪倒在地。 那神仙矗立半空,骤然冷哼一声,怒喝道:“孽障!祸害人间多年,此刻我已经来到,还不现行!” 说着,那神仙一扬起手中拂尘便有一道匹练长虹跨空而去,转眼间便将天柏所在的皇宫纳入其中。片刻后,宫殿的屋顶便猛地整个被掀翻,露出其中正将桃十三死死护在身后的天柏。 神仙见着天柏就冷笑起来:“你这孽障,私入人界,擅夺人身,祸乱凡尘,你可知你已犯天条,其罪当诛?!” 天柏眼中闪过惊骇,闪过震惊,但随即便有一丝冷芒浮了上来,天柏死死盯着那‘神仙’从牙齿缝里挤出来两个字。 “长苏!” 天柏只说了这两个字后便没在开口,可他的声音却莫名的响起,那声音与他有八分相似,剩下两份却带着股野兽吼叫时的野蛮意味。 “我已躲在人间这么多年,你们这些该死的神仙,为什么要来打扰?!” “哼,你这孽障来吸取凡间精气,致使凡间多年来天灾不断,因你枉死近百万人,你如今还不知悔改吗?” “那又如何?!不过是些蝼蚁般的凡人罢了,有什么可在乎的,就你们这些装模作样的神仙最为虚伪!我还告诉你,我不仅要吸这凡间的精气,我还吃了许多人,你能拿我怎么样呢?!” 天柏的声音满是讥讽与不屑:“不要以为我不知道,你做这么大声势有什么用?你是管不了我的,否则擅自插手人间,你便也犯了天条! 哼哼,你以为你在人间放个劳什子的分身就能拿我怎么样了?如今我已将你那叫长苏的分身给吃了,连人间的道观也都被我尽数推倒,你们这些靠香火存在的神仙又能拿我怎么办呢? 日后,这人间就是我的了!我再也无需躲躲藏藏了,哈哈哈哈哈!” 就这么着,天上的神仙与地上的妖魔就这么一板一眼的表演着,而天柏则冷眼看着。 如今他算是知道长苏到底是要做什么了,很快,或者说即将他就会被人从这个皇位推下来,甚至连性命都保不住。 只是因为,这一场荒谬却真实的表演。 来不及多想,天柏直接将桃十三从大殿的侧门推了出去,而后便独自一人呆在了大殿之中。 而这时,天空中的表演还在继续。 天柏的声音说了许久,神仙都没有反驳,这让乾元城几乎所有的百姓都惶恐起来。 但很快,那神仙恼恨的声音便响起了:“好你个孽障,我不过数十日未曾下凡,这凡间竟被你变成了这幅模样!好好好,你说的对,我的确不能拿你如何,但我还有一个办法能诛灭你!” 说着,神仙张手打出一张符录:“我要你现形!”只见那细薄的符录转瞬间便跨过了百丈距离,贴到了天柏的身上!也就在这一刻,天柏周身有无数毛发开始生长,他的牙齿忽然变长,竟是生生的,在所有朝臣的眼皮子底下,变成了一只毛脸雷公嘴的猴子! 天柏发觉了自身的变化,但他却一动不动的站在原地,冷冷的看着长苏。 这一刻,在他变作猴子的这一刻,天柏便感到心中似乎有什么东西彻底碎裂开来,仿佛有什么枷锁一般的东西彻底的消失了。 他想起来了。 而只见半空中,那神仙在打出一道符录后他的身体便如泡沫一般开始消散,只听他勉力说道:“如今我废我百世修为让你现形,毁你修为……孽障,你再也遗害不了人间了!” 说完,那神仙便消失了,而那百丈金龙哀鸣一声便钻入了厚实的云层之中,片刻之后,天穹便下去了冰冷的雨滴。 神仙消失了,这一刻,整座乾元城也安静了下来。所有人都沉默着,所有人都面面相觑。 然后不知是谁第一个出声,而后恐惧与愤怒的海洋便毁灭般的朝着皇宫,朝着天柏爆发了。 “杀……杀了他!杀了这个妖孽!” “神仙已经封印他了,杀了他!” “那是个怪物,那是个妖精啊!不能让他活着,不然我们都会被吃掉啊!” 转瞬间,无数人跑动起来,无数声音响了起来,人们恐惧的、愤怒的、颤抖的举起了手中的刀剑,不约而同的想着皇宫涌去。 杀了他,杀了他,杀了他! 只有杀了他我们才能获得太平,杀了那个妖孽! 所有人都疯狂,几乎是所有人。 此时此刻,还有人,或者说那么一小部分人还保持着些许清醒。 ——那些曾见识过长苏异于常人法术的人。 也有人思考,如果这一切都是长苏的报复呢?新帝推平道观,分发粮食,乃是天大的好事,是他以一己之力将原本民不聊生的国家从地狱里拉了出来啊! 但是,可供人思考的时间太短,因为恐惧而变得疯狂的人又太多,些许不同意见的话语转瞬间便被淹没在了人潮之中。 没人在乎。 眼见乾元城的人潮就要近了,天柏回过头,朝着在侧殿门口发愣的桃十三露出了一个丑陋,却勉强的笑容。 笑的像哭一样。 而后天柏便逃了,起先是奔跑,之后便手足并用的攀上了楼房,在平常人触及不到的地方狂奔。 在他身后,面容惊惶的桃十三咬着牙,拼了命的在追他。一只手执拗的隔了老远的伸出来,想要抓住天柏,但是很快就被淹没在了人潮之中,再看不到她的人影了。 …… 天柏拼命的奔跑着,他已经跑了许久了,但他不敢停下,不敢回头,甚至不敢看一眼。 他不在乎其他所有人,但他只是不想再看到桃十三的那对温润,如盛满了美酒与玉器的双眼。 他不想以这副样子去看桃十三,或者被桃十三看到。 不知跑了多久,天柏在感觉有一股疲乏从他的身体深处涌出来的时候才停了下来。 此时他的四周已经没有半点人声了,只有参天的古树与静谧的森林。 而这时,一个声音响了起来。 那是长苏的声音。 “真可惜,我还想着你会暴起反击,将那些愚蠢的凡人都给杀个干净呢。” 只见长苏送树后缓缓走来:“怎么样?被自己当初拼了命守护的人眨眼间就背叛的感觉怎么样?我还真是特别的想知道。” 天柏低头不语,只是缓缓伸出一只手掌,片刻后一根黝黑的铁棒自他掌中出现,天柏五指收拢,紧紧的抓在了手里。 “怎么,要打过一场吗?”长苏的笑容更加的讥讽了:“百年前你我就过过一场,当时……你可是被我生生打死的,你忘了?” 天柏愣了愣,但随即一阵记忆就涌入了他的脑海之中。 “原来你是……当年那只号称西梁大王的……野猪精?!” “说什么西梁大王,都是过去刚成精时不懂事的说法罢了。”长苏冷笑着从身侧抽出一柄长剑。 天柏沉默了,半响闷声问道:“虽然知道你恐怕不会回答我,但我还是想知道……为什么?” 天柏目光炯炯的盯着长苏。 是啊,为什么呢? 难道是因为百年前的那一场恩怨?但那时我已殒命,甚至魂都飘到地府重新轮回转世,你又为什么要耗费这多年时间,孜孜不倦的如此报复我呢? “其实也没什么不能说的。”长苏眯了眯眼:“因为我厌憎你啊……” 天柏疑道:“厌憎我?我究竟是有什么地方得罪了你吗?” “那可多了去的。”长苏笑着,蓦的又摇了摇头:“不对,应该说不是你,我只是憎恶那只猴子罢了。” 天柏这才恍然大悟:“你憎恨着……大圣爷?” “对,就是……”话音未落,长苏猛地抽剑近身:“你的那位大圣爷啊!” 只见惊鸿般的剑光闪过,一棵近三丈宽的参天古树就此被拦腰截断! 但天柏却杵着棍一棍砸在了地面上飘身飞起,反手便是一棍朝长苏扫去! 砰的一声响。 剑棍相交,长苏一剑荡开黝黑铁棍冷然道:“那只遭瘟的猴子,当初号天下妖魔群起,又结交天下群妖为兄弟,我们到是应承了,可他呢?!” 长苏长剑连刺,一剑朝着天柏喉头刺去,天柏躲闪不及,口中怒喝一声,一口白牙利齿直接压在了剑身上,上下合紧,竟是将长苏手中长剑给一口咬断! 而后天柏飞身便是一脚势若雷霆般踹在了长苏胸腹,一脚将他踹出去尽十丈远,轰的一声砸在了地上! “咳咳。”长苏咳了两口血唾沫出来,一把推开压在身上的树干:“想不到做了三世人了,你的法力不仅没有荒芜,反而增加了……” 长苏咧嘴一笑手腕一翻,又是一柄绽光长剑出现在了手中。 “你的那个大圣爷,当年虚情假意的与天下妖魔结为兄弟,可没两天天庭招安他便毫不犹豫的去了,留下一众‘兄弟’被围剿!” 长苏抖了个剑花:“你说说,这样的大圣爷……我该不该瞧不起他,该不该憎恶他!” 天柏捏紧了棍子,沉声道:“可你还是没说,到底是为什么!” 长苏狞笑着回答:“其实很简单,我与他一样,都做了天庭的一条狗罢了! 天上的那些大官要孙悟空,我便受命来此,帮他们一把!” “但那跟我有什么关系!”天柏断然怒喝:“孙悟空是孙悟空,我是我!”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长苏訇然大笑:“你是你?孙悟空是孙悟空?猴毛啊猴毛……你以为……你是怎么来的?你以为你一根猴毛何德何能,能幻化身形,甚至是……出现灵魂能让阎罗王帮你投胎转世?” 听着长苏疯狂而讥讽的大笑,天柏忽然周身有些发冷。 这一刻,他终于察觉了,察觉到那一张无形的巨网是如何在多年钱前将他罩入其中的。 天柏面色极为难看:“你到底……是什么意思?” 长苏冷笑:“什么意思?你待会儿就懂了……” “你说什……” 天柏话音还未落下,一道雷霆便自高天上落了下来,却是那百丈金龙来了。 老龙王冷冷看着长苏:“你话太多了!” “那真对不起,有些得意忘形了。”长苏耸了耸肩。 但这一刻天柏却没理他们,他脑海中无数记忆疯狂涌入,他想起了一切。 他终于记起,这已经是他第三次轮回转世了,前两次,他都是被一个相同面孔的人所杀,如今看来,那人不正是长苏吗?! 天柏的面色变得更加难看了:“阎罗老儿诓骗我……说什么是因为我承接了孙悟空的因果,因此才被天庭针对!” “亏你还真信了!”长苏接口道:“也不想想你区区一根猴毛也能承接孙悟空的因果? 若不如此说,阎罗王怎么能名正言顺,又不惊动你的把你投入转轮镜?又怎么能抹去你的灵识记忆?你以为孟婆汤对我等有法术的存在也管用吗?” “够了!”老龙王一声怒喝:“说的太多了,速速拿下这猴毛,迟则生变!” 如此,长苏便也不再开口,只是提起了手中长剑,遥遥对准了天柏。 天柏默不作声的握紧了手中铁棒,双眸微阖,深吸了一口气。 此时他的心中乱极了,真真假假,假假真真,自他出现到现在,似乎一切都笼罩在一场又一场看不见摸不着的阴谋里,令人从心底升起一股寒意。 当年他因一个牧童帮孙悟空拔下毫毛才存在,现在想想……只怕那个牧童当时那一切都有问题。 但现在不是想这些的时候,因为现在……他要面临的,是一场恶战。 …… 原本广袤无边的森林如今已成了一片飞废墟,废墟上有无数断裂的树干与碎石,有些树干上还燃着大火,有些碎石上还有被雷劈过的焦黑痕迹。 而就在战场的中央,金色的龙王已躺在地上一动不动了,天柏手中的黝黑铁棍已断了一半,他对面长苏手中的长剑也不见了踪影,此时两人都满身血迹的喘着粗气。 长苏的脸上还带着狰狞的恨意,但现在天柏的眼神却变得平静如水。 “怎么,胜券在握了?没用的,你以为打赢了我,打赢了这条龙就够了?”长苏缓缓吐出一口气,狞笑着开口:“我们……都不过是天上那些神仙的棋子罢了,他们凡间万物生,凡间万物便繁荣昌盛。他们要世人死,这世间万物便寸草不生!你以为……你和我有什么不同吗?我们……都不过是棋子罢了! 虽不知你为何法力会变得如此之高,但你斗赢了我是没用的,后面……还有人在等着你呢。” 而这时,天柏却平静开口:“我知道,那只猴子就要来了。” “你……你怎么知道的?!”长苏的眼神变了:“你不可能会知道这件事的!” “我当然能知道。”天柏歪了歪脑袋:“其一,是因为我都想起来了。 其二,我便是他,我为何不能知道?” 但说着,天柏却皱起了眉头,脑中闪过一个穿着桃红披风的女子。 “不对,我不是他,我不是孙悟空……”天柏仿佛确定什么事一般,缓缓抬起头颅,眼中有金光闪烁:“我就是我,我不是孙悟空!” 这一瞬间,天柏明心见性,将一切都回忆起来了。 三世之前,他刚出世的时候,灵识还处于懵懂状态,只懂得以本能行事,而且没活多久便与长苏斗了一场,被长苏打死入了地府。 而这一世,虽然灵识被封,但他在人间成长了十多年,经历生死无数,灵识早已成熟,只是记忆一只被封,什么都不记得而已。 如今灵识解封,他从混乱状态清醒过来,自然将一切都记起来了。 甚至……他连上面那些存在打的什么算盘,做的什么谋划也看清了。 “既然我想起来了……”天柏眼眸转冷:“那么你我之间要算的账就更多了!” “那就来吧!”长苏一声怒吼,手中幻化长剑向天柏冲去。 …… 一个时辰后,尘埃落定。 天空中有燃尽的余烬扑簌落下,那是长苏。 天柏抬头望着那些随风而去的余烬叹了口气,若不是他在最后时刻找回了所有记忆,连带孙悟空那一部分修习记忆也翻了出来,只怕他真斗不过长苏。 长苏太疯狂了,与其说他是在与自己拼死相搏,倒不如说在寻死。最后时刻他甚至将任由自己的铁棒砸在他的身上也要靠近他,然后引爆自己周身的法力,想要拉他一起共赴黄泉。 当然……长苏已经没有黄泉可以去了。 在引爆周身法力的那一刻时,他的灵魂也一同碎裂了。 只是关于长苏…… 想起这个,天柏就忍不住叹了一口气。 孙悟空或许不记得,但如今找回了所有记忆的天柏却是记得的。这长苏,恐怕便是当年孙悟空在花果山与众妖结拜时一对野猪精夫妇的遗腹子。 孙悟空入天庭当弼马温后,天兵天将便来花果山下界灭妖了。丈夫为了保护自己的妻子与未出世的孩儿,引颈就戮,而伤势过重的妻子在剩下长苏后没过多久便殒命了。 之后长苏到底经历了什么,天柏并不知道。但想来……恐怕是无意中遇到孙悟空后,被那些天兵天将给抓了去吧…… 就在天柏如此想的时候,天上降下一朵祥云,一毛脸雷公嘴,头顶金箍,背生智慧光轮的和尚从祥云上走了下来。那和尚一看到被毁的一片狼藉的森林就皱起了眉头。 “你这孽障,此处可是你干的?” 天柏缓缓回头,嘴角就挂起了讥讽的笑容:“我当是谁,这不是‘齐天大圣’孙悟空吗?” 孙悟空皱眉看着天柏,念了一声阿弥陀佛:“我早已不是齐天大圣了,佛祖慈悲,已渡我成佛,如今我乃是西天斗战胜佛,以后莫要叫错了!” “哟呵,这名头真响亮!”天柏睁大了眼瞳:“好一个斗战胜佛!” 孙悟空看着天柏,忍不住叹了口气:“想不到当年的一根猴毛如今居然修炼出了门道,念你修行不易,这便随前往西天吧。你在人间已行了如此多的祸事,还不知悔改吗?!” 孙悟空说的大义凛然,可天柏却动也不动以下,只是直愣愣的看着他,指着自己道:“你知道,我是谁吗?” 孙悟空皱了皱眉:“你是我当年被压在五指山下时拔下的一根猴毛,怎么了?” “嗯……那你知道,你是谁吗?”天柏又问。 “我乃斗战胜佛孙悟空!”孙悟空答。 天柏疑惑问道:“你就从没想过,你拔过那么多根猴毛,为什么只有我这根与众不同,或者说能修炼成精,甚至转世为人吗?” 孙悟空眉头皱的更深了:“那又如何?许当年我情急之下一丝法力寄托在了你身上,因而才使你拥有法力。” “看来你还是没懂 啊……”天柏挠了挠脑袋:“你就从来没想过,为什么你被压在五指山下的时候,每日都会被天上那些神仙对着你淋煮沸的铜汁,喂你吃烧着的石头,可只有那一天。却莫名其妙的风平浪静吗?” 这一下,孙悟空也有些犹豫了:“你……你到底想说什么?” “我是说,其实我就是你。”天柏平静道。 而当天柏说完这句话,孙悟空却面色大变:“胡言乱语,你不过是我的一根猴毛,怎么可能会是我!” “看来你还是不信……让我想想该如何跟你说吧。”天柏沉吟片刻开口:“当年,你被压在五指山下时曾有一位牧童经过,你求那牧童拔你一根毫毛,于是那牧童便照做了,对不对?” 孙悟空勉强点头:“的确如此。” “那么这多年来的重点,便在此处了。”天柏漠然道:“如果我记得没错,当年那牧童恐怕并非凡人,只是不知道是上面哪一个变得就是了。 五百年来,五指山上的符咒一直都在消磨你的意志、你的不甘,而那牧童来的时候,正是你内心最为薄弱的时刻。 所以你才会出声恳求,才会想到让那牧童拔你一根毫毛。 可那牧童在拔你一根毫毛的时候,并非仅仅是将你的一根毫毛给拔了出来,他同时……还将你的一点真灵从你的身体里抽了出来。” 天柏指了指自己:“那就是我。” “所以我才会说,你就是我,我就是你。” 可此时孙悟空还是半信半疑,他狐疑道:“可哪怕抽出了一点真灵又如何呢?” “不,我的意思是,他们……”天柏指了指天上:“东边和西边在五百年前合谋将你渴望自由,不受约束,永不服输的那一点真灵给用计抽了出来,成了我。 之后诓骗于我,将我投入了轮回,如今这已经是我第三世轮回了。 正因我是你的一点真灵,所以才能拥有身躯,才能被投入轮回,才能反抗你身为主人意识。” “等等等,你说的有模有样的,那你说说,天上那些仙官为什么要这么做呢?我不过是一个罪孽慎重的妖猴罢了,他们何必特意诓骗你,诓骗我呢?”孙悟空有些生气,不屑的嘲笑道。 天柏眯了眯眼,看着孙悟空那不屑一顾的模样微微在心中叹了一口气: “因为他们想要我死,想要你当一条永远听话的狗! 我入轮回三世,前两世都是我出生没多久就杀了我,削弱我的魂魄,令我灵识蒙尘,懵懂不堪。而第三世,他们封我记忆,断我灵识,将我投入人间经历红尘万丈,人情冷暖,然后再将我抬到人间最高处时让我从云端跌落,如此才能令我的本质真灵不稳,从而彻底将我抹杀掉!” 天柏看着孙悟空的双眼:“真灵不死,灵魂不灭。孙悟空,如果我这一点真灵不死的话,你便永远都不会臣服任何人,乃至任何神!而如果真灵不死,所以无论将你打败多少次,杀死多少次,你都会卷土重来,永不屈服!” 说道这里,天柏就讥讽的笑了起来:“所以他们想出了一个计划,一个能一劳永逸抹掉我这真灵的计划。这计划到如今恐怕已经谋划了百年不止,为的便是现在这场面,为的……便是让你亲手杀死我……如今已经灵识动荡不稳的不屈真灵! 只是……恐怕就是那些以众生为棋子的神仙们也没想到,哪怕长苏加快了速度,我体内的灵识还是提早觉醒了,而如今更是提早恢复了记忆。否则,恐怕此刻真会与你一见面就分个你死我活不可。” 孙悟空面色变了又变,半响,张了张口,却没能出声。 “不行!我不信,我不相信!”孙悟空猛地上前一步怒喝道:“我不信佛祖会如此行事!你现在与我一起去西天,一起找佛祖对峙!” “去西天?”天柏面色怪异的看着孙悟空:“方才说了那么多,你还是要让我跟你……去西天找佛祖对峙?” 末了,天柏忽然恍然大悟,便明白的笑了起来:“对,你说的没错。我不是你,你是孙悟空,你是斗战胜佛,你是神,你是仙,而我……只是一根猴毛罢了。” 天柏握紧了铁棒,缓缓举了起来:“五百年前是,五百年后,仍然是!” …… 孙悟空已在五行山做了一整月了,但他还是有些糊涂。 猴毛已经死了,死在了孙悟空的手里,孙悟空是眼睁睁看着猴毛气绝之后带着不屑与嗤笑在他手中化作了灰烬。 原本孙悟空应当就此返回西天的,但他却不知为何回去了五行山,坐在五行山的山头思考了许久。 他不断的回忆着五百年来的点点滴滴,某一日,孙悟空忽然发觉得那猴毛说的或许是真的。 或许……那猴毛才是他的真我。 他脑中忽然有了关于猴毛的记忆,他想起了许多陌生而熟悉的。 桃十三、张朝阳、九华、懿昭容、冯阳平。 那是许许多多,数不清的凡人。 忽然间,孙悟空开始变得烦躁起来,他的内心躁动不安,因为他好像失去了什么东西,什么极其重要的东西。 烦躁不安的孙悟空一个翻身离开了五行山,他先入了地府,一棍子砸了转轮镜,又一棍子将阎罗王打的魂飞魄散。而后翻开了生死簿,从其中拿了几个魂魄出来,直接将其中叫张朝阳与懿菡的魂魄拿了出来,抄起判官的笔就来了个逆天改命,将未来三世都改的大富大贵,一生无忧,哪怕坐吃等死都能幸福安康子孙满堂。 而后又去了凡人的一座城池,此时那城市的骚动已经平息,虽还有些混乱但大抵还算过的去。 孙悟空极其迅速的找到了一个叫桃十三的女子,趁她不注意就拔了根毫毛变了个人出来。 而后便飞上了天穹之上,抓了一把毫毛下来,吹了口仙气,那些毫毛便成了铺天盖地的瞌睡虫,从乾元城一路蔓延到周围三千里地。 遇着的人便沉沉睡去,一觉醒来都觉着脑中好似忘掉了什么。 如此心愿了结,孙悟空又从怀中拿出了一片白绸布仔细的看了看,然后深深嗅闻,将那味道铭刻在脑海之中后,就寻了个山清水秀的地方葬了下去。 只是立碑的时候他稍稍烦恼了下,想了想,还是立了两块碑。 一块白璎珞的,一块孙悟空的。 做完了这一切,他心中那股曾经永不熄灭的火焰才再次灸烤了起来,烧的他心肝脾肺都疼痛难忍。 前世今生,算起来,他有许多账得收回来。 之前还觉得轻若无物的金箍如今仅仅是戴着,孙悟空就觉得重若万钧,原本看着还觉得不错的天空如今看着就觉得如蒙上了一层云翳,怎么看都让人心烦意乱,恨不能用手中铁棒扫他个光风霁月,天朗水清! 如此想着,孙悟空便也如此做了。 他唤来筋头云,转眼间便冲上了三十三重天,一棍子砸翻几个脸带讥讽准备开口嘲笑他的天兵,再一棍子就掀翻了南天门! 他一路打杀过去,咬碎了金箍,砸碎了玉净瓶,到西方极乐世界时,一个刚刚被如来打落凡间,浑身裹着火焰与余烬的和尚看到的最后一个画面,是孙悟空带着满身淋漓的鲜血,单手持着一根铁棍,指着漫天神佛,狰狞而猖狂的大笑着,“来啊!” 这一瞬,孙悟空的身影仿佛凝固于此,这一瞬的光芒印刻进了和尚的眼瞳之中,这一瞬,仿佛化作永恒。 -后记- 四十九年后,天生异象,天空仿佛倾倒了,有无尽火雨自天空落下,最大的砸落在极西边,便燃起了终年不灭的大火。世人皆称此处为——火焰山。 《三世悟空》无错章节将持续在手打吧小说网小说网更新,站内无任何广告,还请大家收藏和推荐手打吧小说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