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终途》 1 “哎,你可曾丢了什么?” 突然一天猫问我。 天气很好,万里无云,光线直射在阳台的小榕树上。 “领带算吗?我前段时间经常系的那条?” 猫没说话。 “或者是我放在抽屉里的袜子?还有衬衫也不见了一件,明明前段时间还穿它来着的。”我嘟哝道。 “除了这些。” “除了这些?”我这才正视猫,猫的眼神里全是与它的表情不相符的认真。 我也稍稍认真的回想起来。“工作丢过两个,搬家时收藏的书丢了好几本,还有母亲送的本子,女友也丢过。还有一些时间,那种看似无关紧要的时间。嗯,这就是不是那些了吧?” 猫的眼睛一点不变,直直的看着我。 “不找回来?” “工作是有了新的,不找回来也无所谓的。书和本子倒是找过,翻箱倒柜的,就是怎么也找不到。女友的话,她们是怎么丢的我都不大清楚,找回来什么的就实在是太为难人了。 “丢掉的时间就更不用说了,那哪是我能找回来的东西。” “不找你怎么知道?” 沉默。 光线过于沉重,我回到客厅里随手拿来一本杂志翻阅起来,脑子里猫的话还在持续起着作用。书上的字现在也完完全全只是字,轻飘飘的浮于纸上,连不成句。 丢了什么,和失去了什么,从字面上说差别大么。杂志上的图片拍得真精致。我失去了什么呢?工作,书本,女友,领带,袜子,或者只是一些丢了我也不知道的东西?太过精致的图片,太过失真。 猫还趴在阳台上,头朝向外边,回到平常的样子。猫毕竟是猫。 记忆也丢了不少。女友的样子也已全部模糊,丢的书的封面好像跟别的书的封面搞混了。 净是些零零散散的东西,找不找回来问题似乎都不大。倒是这只猫的开口我还没去仔细思考过。 按理来说猫是不会说话的吧,至少是不会说人话的吧。可它开口的时候我竟觉得有些理所应当,意思就是说觉得猫说话就像人走路一样,是在这世上本来就存在的事物和真理之一。 我再次看向阳台上的猫,完全没有刚刚问我问题时盛气凌人的气势了,完全又成为一只普通的猫了。 现在的工作就是丢了两次工作之后找到的,一家小公司,一个小职员,不值得一提的工作和不值得一提的公司。明明没有什么盈利的公司能开到现在一直没有倒闭也还是有些让人心生敬佩的。就我而言,也没什么上进的心,要我一辈子就待在这样的公司好像也没什么不可以。不过前提是公司也得顽强的一直不倒闭。 早上七点起床;排便;仔仔细细的刷牙,上上下下都仔仔细细的刷个遍;用冷水洗脸,就算是冬天也尽量用冷水,这样比较容易从睡眠中彻底清醒过来。从衣柜里找出前一天晚上想到的领带系上,仔细检查一下公文包,确保没有遗忘掉什么重要的东西;给还在睡觉的猫倒上一点猫粮和一碗水,关好水电再出门。走到楼梯上再回想一下有没有重要的被遗忘的事,然后到楼下街角转弯的一个小店去买早餐。 这家早餐店的老板人很不错,每次吃早饭时他们都会关心的问候我是否一切还好。老板夫妇俩是北方人,不知道什么时候到这个小地方来的,没有孩子,只一心做好早点,有北方特色的早点。 包子馒头这样的东西在这里本来也不是很受欢迎的,但奇怪的是他们两个做的却总能卖完,配上刚熬好的胡辣汤或是刚做好的豆腐脑,尤其是在冬天,生意出奇的好。 今天也是如此。 “来了!”老板一看见我就招呼着,带着浓重的乡音。“还是老样子吧?” “啊,老样子。”我找个没人的桌子坐下,公文包就放在旁边的小凳子上。 店铺出去才是大公路,所以以往这里的桌子设在马路上也不至于被扬起的尘土给蒙上厚厚的一层,但最近小区里的车渐渐地多起来,尘土也就一点点的跑过来了。 我擦去桌上的灰,等着老板盛好一碗胡辣汤端上来,隔一会儿又端上一笼包子。按照惯例是吃完这些再走出去拐个弯就能到的站台等七点五十的公交,赶到公司就刚刚好。如果运气差些错过了这班车就只能换乘,这样一来花去的时间多,也容易迟到,所幸发生这样的事的机会不多。 因为昨天猫的问题,今天吃饭的时候我都在想一些平常不会想的东西,甚至在看到胡辣汤的时候还奇怪我为什么每天吃这个还愿意一直吃下去。我为什么不自己做早饭呢? 我为什么不自己做早饭呢?突然这样的问题浮现在脑海里。这当然不是个新鲜的问题,甚至并不成其为问题。因为我的时间安排得刚刚好,我没有去改变这个时间和要做的事情的必要。所以这个问题完全是不成其为问题的。 可是我还在想这个问题。 “哎,平知啊,你今天不急着赶车了?”老板的声音突然出现在耳边,我才恍惚回到现实一样,老板一脸奇怪,也同时也带着老实人的笑容,那面孔仿佛是在提醒我的多想,简直就是多想! 我看看时间,确实不早了。“啊啊,急啊,怎么不急。”说完赶紧喝完剩下的半碗胡辣汤,急匆匆的付账,然后拿起公文包走人,忽略掉老板越来越奇怪的神色。 “拐弯的时候小心啊!”老板关心的话语拖着长音从后面传来。 赶上远处驶来的公交,投币,找座位,看向窗外。心里竟一阵慌乱。然后再次回想起猫问我的问题:你可曾丢了什么?不找回来?不找你怎么知道? 窗外都是平常看惯了的风景,店铺也还是那些店铺,只有个别的几家关门或是换人然后进行装修。甚至有一家从春天起就围起来表示在装修的店,也真是奇怪,有什么可装修的?装不装修不都是那些人上门吗?一晃而过的手机贴膜,他们一天就摆个小箱子在那里,对着自己的手机,等着别人的手机上门,他们的生活里难道就是无尽的等待? 谁的生活里不是无尽的等待呢? 问题开始浮上脑际。 每个人生下来不就在等待吗?等待吃的等待喝的,等待自己的需求被满足。那他们的等待又有什么错呢?那我又为什么会觉得他们这样无尽的等待是在浪费时间呢?什么才不算是浪费时间?做有意义的事?什么事才是有意义的呢? 这些问题的答案都是什么?想知道答案的时候下一个问题就出来了。 到底是怎么了? 我好像丢了找到答案的方式。 工作很简单,只是处理一些不太需要费脑力的文件,然后核查签字,偶尔才需要到公司所在的工地去实地考察一下,那才是繁琐又耗费体力的事情。同事之间的话语也只有在最耗费体力的时候才会多起来,大多数时候都是无关紧要的闲谈,什么明天的天气昨天的足球比赛之类的。 有时候先进公司的那些人会提议下班后一起到酒吧或是ktv放松一下,但去过一次之后我就对这类事情避而远之了。本来喝酒和唱歌都不是我的长项,还是在这样的场合里因为前后到公司的时间不同而被迫喝酒和唱歌,被迫尽情的出丑。因此在第二次受邀的时候婉拒了。说出“我不太会喝酒,而且家里也还有人等着,实在是不方便太晚回去。”这样的话。 收到的回应也是“这样啊,那也没办法,毕竟是有家室的人。”然后不怀好意的看我一眼,下一次又会继续邀请我,为的只是听我婉拒的理由。他们都知道我未婚,所以一度以为家里等的那个人是有夫之妇。 在公司里除了这个好像也没什么别的称得上事情的事发生,每天都是照常上班照常下班。有新人来的时候才会有一些关于工作之外的事的交谈,不久之后新人融入他们,就连这点交谈也没有了。 在过去的二十几年里,这点程度的无视和臆想猜测都只是生活的调味剂,都是我习以为常的事情。大概也跟我的性格有关,习惯之后也就觉得无所谓了,怎么都无所谓。 最近公司里就来了一个新人,才毕业的大学生。刚开始的时候也是主动来找我搭话: “组长,不去喝酒吗?”下班后又有人提议要去酒吧。“听说是新开的酒吧啊。” “啊,不去了,你们去吧。玩得开心就好。” “大家都去哎,组长,你也一起吧。”新人锲而不舍的殷切希望我这个组长一起。 “我已经很久不喝酒了。他们都知道的,家里人不许我喝。” 然后是新人带着一点失望的声音,“这样啊……那我们就去了。组长,下次可以了就告诉我一声,我们再一起去!”新人脸上的笑容很灿烂,他是相信还有下一次的。 不过流言总是传得很快的,不久他就不跟我说话了。 这些人也是只有和我一组去实地考察的时候才会变成另一个人,没话找话的跟我聊,大概也是因为那时候旁边除了我没别人。 今天上班我也是一个人安静的处理着文件,但是精神没有往常那么集中,不知道是不是早上想了那些问题的缘故。 惊觉到我丢了什么的时候车就要到站了,而我还在继续盯着窗外的街道看,但是已经什么都看不进去了,那时候就觉得世界翻了面,翻过来的那面上布满了问题,但是没有答案,一个答案都没有,而且是彻彻底底的翻面,所以我根本找不到通往“答案”的路。 面对工作,面对文件,思绪一点点回来,最后又觉得实在是多想了。哪里有那么多的问题呢。 下班回家,继续重复往日的事项,先把饭蒸上,然后从堆放在厨房角落里的菜里挑选出今天想吃的几样--两个番茄、一个土豆、一个洋葱和几个青椒。拿到楼道上的洗漱池去仔仔细细的洗干净,在这里水是永远不缺的,然后拿刀极有耐心的把土豆切成丝,尽量切得很细,青椒也切得很细,接着是番茄和洋葱。开煤气灶,放油,炒土豆丝;从橱柜里拿出一个鸡蛋,做番茄蛋汤;凉拌洋葱。 这段时间里我没有想任何有关猫问的的问题,我的脑海里充斥着刚刚那个片切得稍有些厚了、这个丝切得稍有些粗了和这个鸡蛋比前天那个大一点的想法。 我对吃的其实并不算太讲究,以前在家里也是吃什么都可以的,但是一个人的生活实在是太单调无聊了,因此才在这么长的独自生活里养成了慢慢做饭的习惯,哪怕做出来的并不很好吃也尽量吃完。 蛋汤泡饭再配上一点土豆丝,猫吃得很香。 2 租住的房子有漏雨的毛病,也请人来修过几次,但总也修不好。偏偏这里是动不动就下雨的天气,所以家里总是湿漉漉的一片。 这一带的房子已经拆得差不多了,半年之前就有传言说我住的这栋也要拆掉,说这话尤为认真的就是住我对面的那户只有一个人在的老太太,她找不到人的时候就坐在自家门前一边择菜一边对着过道说话,好像那里有谁在听一样。她一个人租住在那里也不容易,她有一儿一女,我所知道的他们只来看过她一次,因为老家有一栋房子,他们两个都想要。那天两个成年人在她的房间里吵得不可开交,连我这里都能听到,老太太无奈的声音也已经被他们掩盖,我打开门看的时候他们两个也正站在门口气势汹汹的准备走人,老太太被他们挡住了,通过狭窄的门能看到碎了一地的碗,老太太没杯子,就只有拿碗来给他们倒水喝。 因为她,我总能听到一些比较及时的来自自己居住的地方的信息,甚至有时候还会跟她攀谈上几句。后来我家里有了猫,她还时常帮我照顾猫,同时改变交谈对象。猫,也算是个可以倾诉的对象吧。 我马上就要满三十了,本该是个有所成就的年纪,却偏偏没有什么上进心的窝在一个小公司里,历经每天都习以为常的暗讽和猜测;偶尔有个女人一起过夜,或者是到女人家里去过夜;吃一些说不上有多好吃但是能填饱肚子的饭菜。生活大抵就是这么过着。平淡无常的生活,没有起伏的生活。 这样平淡的生活就跟从房顶上漏下的雨一样,在我的房子里肆意流淌。 而回想以前的日子,倒也不是一点值得一提的事都没有的。毕竟漏下的雨偶尔也会给我带来一点惊喜,比如弄湿我的一条毯子或是弄坏我的烧水壶什么的,甚至是带来小小的绿色的新生命。 “你这房子可真破旧啊。”她来到这里说的第一句便是这个。黑白各占一半的t恤搭配黑色休闲裤,披散下来的头发里隐藏着戴了两个银钉和一个塑料小棍的一只耳朵。 “也是这样才便宜嘛。”我回应道,收拾了一下沙发让她坐下来。“毕竟不是什么有钱人啊。” 她的眼睛还在四处打量,接着回过头来看我指给她的沙发,是老旧的款式,之前的户主留下来的,不算太干净。她笑了。 “你招待客人的沙发可真特别。”她的脸很小,笑起来能明显看出还有一股孩子气在。然后她坐了下去。 我拿热水壶烧了些水插上电后回来挨着她坐下,房间不算大,所以这个占着大量地势的陈旧的沙发在上面坐了两个人之后,使得这个房间的布局完全改变了。 “好像你才是这里的主人一样,刚刚我从那边过来的时候看着。” “是吗?难道不是?”她的目光停留在阳台的小榕树上,换个话题,“我不知道你还有心思养这样的东西。” 我也看着小榕树,一时间我们的眼睛都盯在阳台上这株仅比猫高一点的植物上。 “朋友送的,没有必须扔掉的理由,就留着了。” “你也有朋友?”她转过身来对我说,天真的眼睛看着我,话语里既有惊讶之意也有笑意。 “如果那算的话。我倒是无所谓的。” “你这个人啊……”她没说完,又接着看向小榕树。一会儿后像是突然看见了猫,并且是以一个喜爱猫的人的身份发现的。 “居然有猫?!” “嗯。” “也是朋友送的?” “不是,自己跑来的。” “那小榕树是因为不能动,你才不能说它也是自己跑来的吧?” “那倒不是……都说了是朋友送的了嘛。” “呐,你多大了?”这句话她是对着猫说的,她已经蹲在猫的前面一点了。可是猫对她爱搭不理的,本来家里来了客人它该惊奇一下或是害怕一下的,可是它却一动不动,简直就像在说已经见惯了这样的客人一样。 “哎,你怎么不理人呢?我可是你主人请来的客人啊。”她伸出手去轻轻的抚摸猫背,猫既没有躲开也没有发出咕噜咕噜的声音,好像全当她不存在一样。 好大一会儿之后她说:“还真是跟你的主人一样奇怪。”半是自言自语半是对着猫说。 “毕竟是自己跑来的嘛。”我不由自主的为它辩解道。 家里有过两只猫,这是第二只,毫无疑问。 两只都是自己跑来的,好像它们知道这里有一个可以给它们提供食宿的人存在一样。 “前一只猫比它胖点,在来这里之前好像过得不错。” “也是这种颜色?” “差不多吧,有些细微的差别也未可知。” 她不说话,继续蹲在那里看着猫。时不时地伸出手来从猫的脖子顺着摸到猫背,然后在拱起的地方多摸几下,最后再返回到脖子重复刚才的动作。猫眯着眼睛,看不出来是享受还是无动于衷。确实是只奇怪的猫。 “它这么瘦,都吃些什么?” “一点杂牌猫粮和我平时吃的东西。” “比如什么?” “饭菜什么的,它比较爱吃南瓜和红薯。” “南瓜和红薯?” “嗯,我一个人也不怎么经常买菜,这种东西比较好存放。南瓜的什么做法它都爱吃。” “炒南瓜,煮南瓜,油炸南瓜?” “你家会做油炸南瓜?” “哈哈。”她一脸恶作剧的表情,而我则是很严肃认真的回答她问题的表情。虽然依旧很孩子气,但是她笑起来很好看,这是事实。 “不做吗?” “没做过。” 谈话到这里告一段落。她专心逗猫,我捡起地上的杂志翻阅起来。完全不记得热水壶里已经烧开的水。 猫毛并不是很柔和,甚至还因为过久没洗澡和到处乱跑而变得略有粗糙感。而看着这样的猫绕道走的有,上前观看但仅限于观看的有,或者干脆视而不见的也有,甚至还遇见过一个只是看上一眼便说自己对猫毛过敏立马走人的。似乎猫是帮我甄别女人的独特工具。 杂志内容还是一如既往的无聊,专供人打发时间写的,甚至有些简直是在胡言乱语--《大量服用维c可以预防癌症!》、《想要从此远离感冒,就此亲近维c吧!》并且还特意推荐了一家药厂生产的维c药片,好像只此一家的可以做到以上两点一样。 大概是我翻书的声音过大,她回过头来看我。“书不好看?”说着她也坐回沙发上来,猫还是不理它,眼睛依旧眯着,也不知道是睡着了还是在细看些什么。 “都是给无聊的人打发时间的。” 她拿过去就着那两页翻看起来。 “你跟维生素结了仇?何至于这么生气。” “我很生气?”我讶然。为这些生气,倒是不至于的,不过可能面上看着是生气的表情。“不过是看着他们误导大众有些看不下去罢了。” “那干嘛不打电话到杂志社去?” “干什么?” “传导正确的思想和观念啊,让他们在下一期杂志上写‘上期的维c是个错误,特此更正!’,如何?” “那又何苦。”我小声的回应道。 “维c不能预防感冒?以前我妈可没让我少吃呢。”她的眼睛追逐着杂志上的字,小字旁边是一张大大的甜橙和那个公司生产的维c药片摆在一起的图片,甜橙看上去很新鲜很甜。 “这都是以讹传讹的。” “呐,你看,这里明确的写了有多少人服用维生素c后就常年不得感冒了。”她指着其中一行说。 “有人在研究维生素治疗精神疾病的作用的时候,把十个得了精神疾病的人拉出来,说他们没有每天服用维生素,所以得了精神疾病。然后他们把这项研究成果刊登在报纸上,当天就有很多民众去抢购维生素。” “嗯,那个人一定是个不错的销售。”她点点头,然后放下杂志,转而查看我的房子,尽管进来的时候她就已经仔细查看过了,但看样子她对刚才的查看并不满意。 待查看满意了她才回过头来继续说南瓜的话题。 “南瓜有多少种做法,你知道吗?” “十八种。” “哎,你查过?” “听人说的。” “比如什么?” “清炒南瓜丝、南瓜粉蒸肉、南瓜汤、小南瓜饼、南瓜蒸蛋、南瓜烧排骨……” “不是十八种?” “不知道。” 最后她做总结道:“你家里好像就只有猫、写维生素c的杂志和满脑子的南瓜。” 十一月的天气总是说变就变,白天再大的太阳到了晚上都有下雨的可能,虽有时候下的雨并不大,但让房子历经一点水患之灾却也还是很容易的。客厅和阳台之间的台阶之差就是积水最愿意待的地方。 房子不大,说是卧室也不过只有放下一张床的位置,厨房和客厅--被陈旧的沙发占据大片位置的地方--隔着一扇关不上的门,阳台的空间够晾晒衣服和自己及慵懒的猫。 雨水总是从厨房开始流动,阳台算是它最终的归途,各处的支流也都汇集至此。 我不总爱谈论雨水,但除此之外我别无可谈。酒吧里认识的女人会在一开始表示对这种流动的雨水很感兴趣,可是在实际看到墙壁上因雨水的浸润而墙灰掉落、到处湿糟糟脏兮兮的之后就不愿与我再来往。所以多有几次之后我就不再把她们往家里带,也不轻易说起雨水。当然,这其中也有猫的一部分原因。 耳耳算是最特别的那个,雨水的事我对她只字未提,她却在第一次见到之后主动提了出来,尽管是在讨论维生素c的预防感冒作用和南瓜的十八种做法之后。 “喂,你家要漏雨的吧?” “看得出来?” “墙上都是印记,这里也一股潮湿的味道,一直这样住下去,不生病?” “住了也有好几年了,也没生什么大病。有太阳的时候这些潮湿的东西也就被晒干了。疾病什么的也就是这么被晒没的吧。” “那还是有点好处的咯?” “算是吧。” 隔了一会儿之后她无比认真的面对着我,声音清晰的说:“你的这种想法跟维生素c的研究方法,有什么不同?” “我不会把它发表到报纸上去。” 那之后我们偶尔也会谈谈雨水,甚至她还碰上过正下雨然后漏雨的情况。一开始她就只是静静的看着,雨水从房顶上沿着一定的缝隙漏下来,我赶紧拿锅碗瓢盆什么接着,还有桶。一下子整个房间就变成了一个巨大的交响乐团,外面是稀里哗啦的大雨,里面是噼里啪啦的滴水声,水滴到碗里和滴到盆里的声音不一样,滴到盆里又和滴到桶里的声音不一样,滴的速度也不一样,一时间各种声音交杂在一起。 我忙完这里接的盆就去忙那里接的桶,这时间里她不说话也不帮忙,坐在目前还是干的的床上,等到交响乐奏了一遍又一遍之后她好像才反应过来那是下雨。她走到客厅,看着到处接着水的容器,再看着水的流向,看着阳台上渐渐形成的小水洼,看着被雨水打湿然后躲到沙发上干燥的角落里的猫,看着一直在忙碌的我。 “你家就像个演奏厅。” “什么?”我专心的处理不断满溢出来的水,没听清她的话。于是她提高声音重复了一遍,声音里满是发现新大陆的兴奋,不,与其说是发现新大陆,不如说是发现新玩具来的更像。 下雨照旧是在夜里,我开了灯,得以看到她脸上小孩子发现新玩具时的表情。 “来帮帮忙吧。”说完我又接着舀水倒水,桶差不多要满了就提出去倒掉,雨下得大的时候就需要这么做。 我出去的空当她走到厨房来,所以我回来的时候正好看到她把耳朵贴到那天盛汤的那个碗上,那里的雨滴很小,但滴得很迅速,水溅的到处都是,她的头发很快就被打湿了。半弯着腰,半面对着我,她闭上眼睛静静地在感受那里的雨滴。 我不再说话,独自处理那些快速溢出的水。 那晚的雨就刚开始下得很大,之后便慢慢变小,最后停止。但是房子里的交响乐一直没停,我和她就是在这交响乐里睡着的。 3 出租车的空气里带有一种特有的交通工具的味道,不止是交通工具本身,还有它所运载的人以及运载的人所留下的一切味道。从这个空气里可以闻到这个城市里一部分人的生活。 司机是个烟鬼,我想大多数出租车司机都是,因为他们大多数时刻都是无所事事的,这个时候香烟是最好的陪伴,况且他们又不能喝酒。因此空闲时间不是在说话就是在抽烟,不可能一整天都闭着嘴。 这个车里坐过一个患了重病的老人,他时不时的就要咳一下,空气里都是他咳嗽和呼吸时呼出的黏杂的气体,因为长年患病,肠胃不好,有严重的口气。还有一个在什么地方上班的小伙子,嘴里不停地嚼着口香糖。或者一个浓妆艳抹的女子,化妆品的味道久久散不去。普通的上班族倒是不太容易留下什么味道,只有偶尔的一点点香水会暴露他们的存在。从超市买完肉食急着去什么地方的家庭主妇,不太新鲜的鸡肉和喷洒了水的果蔬,一路上不停的催促着司机开快点。活蹦乱跳的小孩子,不跟人言语的大学生,着急赶往车站的出差者,形形色色的人。 我打开窗户呼吸着外面满是汽车尾气的空气,风迎面扑在脸上。 家里的猫托给对面的老太太照看,老太太很高兴,从我手里接过猫后没停过讲话,有些好像是在跟我说,有些又像是在跟猫说。当天她就给猫洗了个澡,这在我这里是猫很久才能享受到一次的待遇。 车的稳定性不太好,肚子很不舒服。空腹坐车的确不是个明智的决定。 早上走的时候还不到七点,早餐店已经开门为早起的人准备早饭了,我路过那里时特意低着头自顾自的走,只不过是出门几天而已,倒也不用特意跟谁说。 在坐上出租车之前原本也打算吃点什么的,但是看着那些早餐店里忙碌的人和他们端上来的东西之后还是决定什么都不吃,实在是没有胃口。 火车站是出租车的终点站,那里有着比出租车上的更浑浊混杂的空气,有着来来往往的一切人士,无论他们是为了工作、学习还是突然病倒的家人,“忙碌”在这里是永恒的主题。这座城市不是那些发展迅速的大城市,但是一样有为了生活而忙忙碌碌的人群,他们是这座城市的基本人口组成,在这里,可以看到绝大多数的他们,所有的脸孔都极其相似,无论美丑,他们的五官都表述着自己生而为人的特色。 一瞬间我为我能离开这里而感到高兴,这是座吃人的城市,那时候我只感觉到。可是那瞬间之后我就又完全融入了这座城市,脏乱,拥挤,吵嚷,这里什么声音什么气味都有,有健康有疾病,有贫穷有富裕。这里有繁忙的道路,就在车站外面的那些铁轨之间,它承载的交通工具把那座城市里的人运到这里来,所有的城市都是一样的。 耳耳只陪了我三个月,接着就跟其他的人一样消失在我的生活里,然后开始往我的记忆里钻,她算最成功的那个,因为至今我的记忆里都还有她的存在,只是看起来有些残缺破损。 猫问我可曾丢过什么,如果这不算那些的话--我觉得我把她在时的一些记忆给丢了。当然,南瓜和维生素c的事我还记得,下雨我也记得,不过都是些零零散散的记忆,不连贯,甚至不真实。 火车的终点站是沿海的一座城市,从地图上来看离这里很远,车程也确实长得有些难过。 我就要三十岁了,虽说不上是突然意识到但确实是意识到了,我或许该把耳耳找回来。 窗外的风景因为车的移动而不停的变,唯一让我感谢的是它让我暂时忘记了我是从一座吃人的城市离开的。 “我都二十几岁了,但是从来没有离开过这座城市。” 窗外的风景不停地掠过,一些话语带有记忆的声音印在车窗上。 她躺在沙发上翻看杂志,周末最悠闲的时刻。可能是杂志上有一些关于旅游的文章,她略带委屈的声音说道。 “从小生在这里?” “是啊,从小生在这里,长在这里,说不定还会死在这里。” “那倒不至于吧。”我否定道,顺便把刚烧开的水端给她。“有些烫……毕竟时代不一样了。” “我奶奶就是生在这里又死在这里的。”她放下杂志坐起来,轻轻的吹开水。 “都说了时代不一样了嘛。只要你想,随时都可以走。” “不需要什么准备?” “嗯……那就准备些换洗衣服吧,如果你走得比较远的话。” “吃的呢?” “吃的也可以带点,但是路上都有的,你可以在路上买嘛。” “那就是要钱咯?” “出门总是需要带点钱的。”她问一句,我答一句。 “要带多少?” “看你要去多远,什么时候回来吧。” “那要是永远都不回来了呢?” “这里是你的故乡,你不想回来了?”我惊奇的问道。 “假设嘛。假设永远都不回来了呢?”她还特意加重了“假设”两个字的发音。 “那就要做好要在那个城市工作生活的准备了。” “最后死在那里。”总结性的发言。 “怎么又谈到死了呢。” 她的眼睛望向阳台上的小榕树,没有聚焦,只是望着那个方向。 沉默在我们之间游走。 隔了会儿她的眼睛又看回水杯。“不回来了当然就会死在那里了。”理所当然的语气,然后开始喝水。 “也可以在快要死的时候回来。人对这种事情总是很敏感的。” “为什么一定要回来?” “落叶归根嘛。” “回来了就能跟死在这里的人在天堂见面?” “我不知道。” “那死在那里为什么不可以?” “我不知道。” 对面是一对年轻情侣,男的上车之后跟一个看起来像是独自出差的秃顶男人换了座位。时不时说说笑笑,或者戴同一副耳机看手机听歌。我旁边是一直在睡觉的中年女人,从上车睡到下车,隔一段时间换一个姿势,没想到这样也没坐过站。 “你是出差?”中年女人下车后上来的一个同前一个秃顶男人相像的男人,坐下来没多大会儿就跟我搭话。 不大容易忽略的视线,我回答:“旅行。” “啊,啊。”说着还点点头。“终点站?” “终点站。” “那是个好地方啊。好多人都喜欢往那里去。”声调很和缓,同时也带有在酒会上说话的气息,接着又说了一些他自己出差去哪里坐过多少次这趟火车,简直是在为多交一个朋友而倾尽浑身解数一样。这样的人大概也是很多的吧。 不知不觉又扯到周围的人身上。“你看那些买站票的人,他们就是不知道多走几步,这么长的火车,总有空位置可以找到的。”油晃晃的脸上带着轻轻的责怪,接着又笑起来继续说,“不过这趟车也确实是很挤,不像另一班快车,在那里我就算是没买到座位也总能坐到站。”简直让人为他的变脸速度感到称奇。 隔了一会儿他的声音又出现在耳朵边上:“都是一群不愿意为了自己的舒适而奋斗的人!”愤愤的脸上又有所变化。 “也没那么严重。”有些想要辩解,接着拿起矿泉水瓶,拧开盖子喝上一大口,突然觉得喉咙干干的,不喝水不行。喝完又盖上盖子放到桌子上。 “你这样怎么行呢?”我好奇地看向他。 这大概就是他要的效果,略带责备和劝诫的声音继续说道:“你这样没到下车就又需要买水了,怎么不带个杯子上车呢?一个保温杯就既可以喝热水也可以喝冷水了。” 似乎他坐上这趟车就是为了说教一般,接下来他又着着实实的向我介绍了一番什么样的保温杯带在身上最合适、怎样挑选质量好的保温杯以及保温杯该怎么保养。俨然一个研究保温杯的专家。 以前也不是没遇到过这样自来熟的家伙,上大学的时候就有一个无论怎么样都要来跟我说上两句的人,而且是什么都说,自己的家里人、食堂的饭菜、毕业后的打算,甚至是自己身上新长的疥疮,似乎不说自己就不痛快一样。不过现在想起来他也算是唯一一个愿意这么做的人,处事一向选择远离人群的我当时并没有怎么搭理他,甚至毕业了也没主动联系过,大概他还是那样一副乐观心态并靠着它找到下一个说话的对象了吧,那人是他的妻子也未可知。 旁边的男人见我望向窗外便向对面的情侣聊起天来,这回没有大谈特谈保温杯了,而是开始就最近新出台的什么政策长篇大论,我偶然一瞥他的神情,仿佛那政策威胁到他家门口的两棵杂草了。 那个家伙可不要变成这个样子,我在心里想到。 4 读大学的那几年我着实没做什么值得与人称道的事,没拿过什么奖没参加过什么活动,甚至可以说得上是浑浑噩噩的度日,在那些日子里陪着我的也就只有狸一人,可是在当时的我看来他其实算不上是我最要好的朋友--最要好的朋友生活在我的过去,不过作为普通朋友来看又有点过了头,总之是个不知道该怎么去定义的家伙。 学校附近曾有过一家游戏室,老板是一个有着地方口音的慷慨男人--他允许赊账。平常抽烟总会想到他的那些人自是不用说,就连我这种平常不怎么跟他打照面的也一样能赊,不过是因为经常出现在那里也说不定。当时我常用的是最靠近里屋的一台机子,在上面尽情的开枪扫射或是开着车子东倒西歪的跟着晃,那是我上大学以后才接触到的东西,新奇,刺激,放松,不管有没有钱、不管钱赊到什么时候,一个星期里没有个几天在那里晚上通宵简直就是不可能的。其实后来想想,老板允许赊账的还有个原因就是我们是学生,学生总是怕被学校退学的。 大学前两年那里对于我简直就是一个天堂和地狱共生般的存在,课就算有再多也愿意逃掉跑去那里,也因此没少在补课重修上吃过苦头,甚至还差点因此而毕不了业。可是在那里完全不用思考我是谁,不用去想我平日里的功课、在家里辛勤劳作的老人,满脑子只要想着怎么打死更多的敌人、怎么开得更远开得更快就可以了。不管外面的世界如何,只要游戏里的我还活着就可以了。 跟宿舍里的人一个星期也见不上几面,他们去上课时我就在寝室呼呼大睡,他们在睡觉时我就在游戏室通宵奋战。为了不让学校通知家里我的“现状”,偶尔也会去上一次无关紧要的课,反正老师讲老师的,我睡我的,我们互不相干。 通宵的时候难免会饿,我的钱却往往不能让我在饿肚子的时候能有所食,所以这个时候我就只有更加卖力的往前冲……那就什么都想不起来了。如果这个时候有一碗已经泡好的泡面端到你旁边来放着,你会不会吃? “饿了吧?我看你打得也太起劲了,简直就像是只恶鬼在横冲直撞一样。”顺势坐到我旁边的一个小个子一边说着这话一边端起他那碗泡面哧溜哧溜的吃起来。 吃着面含糊不清的说了句“热乎的!你还不赶紧吃,一会儿我吃完了可就要吃你那碗了!”之后就仰起头开始喝汤。当时正值冬天,冒着热气的泡面确实很诱惑人,看着小个子吃起来简直就像是在吃什么山珍海味一样,我也就顾不得什么有没有钱吃不吃得起的事了。 喝完汤之后整个人都活过来了,连在不停地玩游戏都没能热起来的手也觉得暖和了不少。 “谢谢,这钱我明天会还你的。”说完我放下空盒子又投身到游戏当中,虽然是雪中送炭的人,我却也并不想跟他扯上些什么,扯上什么都是麻烦。 半天没听到声音我以为他已经走了,谁知道他在我旁边的机子上开始玩跟我的一样的游戏。玩到凌晨我们一起在机子旁边的角落里补觉,等我睡醒的时候他就已经不见了。 等到第二天晚上他又出现在我的旁边,那天晚上下了冷雨,所以游戏室里没多少人,也不见老板的踪影,我倒是对这些下起来的小雨没什么感觉,只一个劲的玩我自己的游戏,所以注意到的时候他就已经在旁边了。 又一次战死时我摸出泡面的钱准备还他,等到他也战死的时候我才伸出手去:“喂,泡面钱,还你的。” 谁知他就只看了我一眼就转过头去。“不用了。”然后掏出一根烟来点上,叼在嘴上以后开始新一轮的战斗。烟雾顺着往上升起,沉闷的游戏室里烟味本来就没散过,这时更加浓重起来。 跟昨天的语气完全不一样。我也不再等他打完游戏,把钱重又揣回兜里,开始我自己的游戏。 小个子的狸一度只是默默地抽烟打游戏,从那一碗泡面过后我们也没有过多的言语,除了我们两个的机子是挨着的以外,大概就只有在睡觉时他总扯我衣服这一件事算是我们的交涉了。 大概是因为在游戏室见过了,所以总能在学校的各个角落看见他,骑着摩托车横冲直撞,像游戏里的那样;笑得一脸灿烂的跟什么人聊着天;个子虽不够高却总是出现在篮球场;以及食堂打菜时碗里总有肉。 “喂,我说,你成天除了打游戏就没别的事干了?”一天他玩完他那局问我,也不管我是不是正在要紧关头。嘭,死了。不理他,继续新的一局。 “我看你跟我也挺像的,我们都是到大学来混日子然后再出去混日子的。”他没停,继续说自己的。 “反正都是一天天的混日子,就怎么都无所谓了。”声音还在旁边。 安静了一会儿。 “哎,你去过那个地方吗?”他突然小声的凑过来问我。当时的表情虽然没看到,但从以后他的行为表情动作看来,也能猜个八九不离十。我依旧没理他。 “我请客!” 小巷子里弥漫着一股说不上来的恶臭,就像是这里土生土长的气味一样,大概是怎么努力都无法将其祛除干净的。时不时地就会有个浓妆艳抹的女人架着个喝醉酒的男人路过,或是没喝醉清醒着的男人搂着女人的腰嬉笑打闹的慢慢走过去。 “看到了吗?那边那个!”狸指着街尾那个穿着长大衣的女人说道,“她啊,还不错。怎么样,要不要去试试?” 狸的衣服虽说不上干净,但是要比我的新得多,所以他在我过去之前跟我换了衣服,并且边脱衣服边告诉我应该怎么做。他的个子比我的小,人也很瘦,所以衣服穿在身上有点紧,但是很暖和,比我自己的衣服暖和多了。他大概也发现了这一点,说:“你的衣服怎么这么薄啊,简直不像是过冬穿的衣服!” 女人一直站在那里没走动,大概是等着客人自己上门吧。我就如她所愿自己过去了。 长什么样子我是一点也记不起来了,但是那件近看就可以看出是劣质产品的大衣我却还记得,因为是在冬天,我对她那一件比我的衣服还薄的大衣记忆过甚。灰色的衣服,在略有一点光线的街尾处看不出有什么特别来,但是等到了光线好的小旅馆房间后,才知道那是显示着陈旧和贫穷的颜色。 在去小旅馆的路上我们是说了话的,甚至是进了房间我们也一直在讲话,尤其是我,一直在紧张,一直想要说点什么,不过却一点也不知道自己到底说了什么,究竟有什么可说的。那天晚上的钱也是狸给我的,后来我才知道狸是游戏室老板的儿子。 老实说,那是我第一次跟一个女人上床,脑子里能想得起来的就只有那件灰色的大衣和女人坐下来讲话时不停抖动的腿。那之后我再没找过她,狸也是。偶尔路过那一片也还能看见她,远远的,还是一件长大衣。 之后我跟狸的关系就好起来了,准确的说是狸主动跟我要好起来的。不同于一开始的默默抽烟酷酷的不说话,熟识了我才知道他的话简直比天上的星星还要多。不过真正回想他究竟说了些什么却着实需要一番力气,甚至有时候还会觉得他找自己说话什么的就像是自己杜撰出来的一样,没有什么真实依据。 冬天过去夏天来到,游戏室里的风扇呼呼呼的使劲吹都没能把人身上不停出来的汗水和烟味给吹掉,外面一阵一阵叫唤的知了声能够远远地透过记忆传达出来,我和狸还在树上看到过一只知了叫唤的全过程。仅一只,声音就大的不行,伴随着身体的抖动它发出来的声音也不一样,就像吹哨子一样,先是一声一声的吹,最后好像没什么力气了就拖长了音吹,一曲终了时它就是那样的,抖动的尾部不再回缩。 “没什么意思啊。”我们坐在杂草上看着对面树上已经停止抖动的蝉,狸长呼一口气说了这么一句,然后躺下用手撑着脑袋。 我还继续盯着那只蝉看,等着它的下一次鸣叫。 “你说我毕业了也开个游戏室怎么样?”他半开玩笑的说,“再在旁边开家小旅馆。这样就他妈的玩的也有了睡的也有了。哈哈。”似乎是觉得这个主意不错。 “干嘛要再开一家?直接入住你爸的不就行了?”我也学着他的样子躺下来,那只蝉一直不叫。 他掏出烟盒拿出一支烟准备点上,看了看我又放了回去。“我爸打算把游戏室卖了。” “卖了?不是干得好好的?” “他打算开家网吧。” 我们两个都没说话,蝉却突然叫了起来。 “老子要是有钱想开几个游戏室就开几个!”他的声音满是愤恨。他们父子俩的关系其实不怎么好,大概是因为做父亲的看着儿子不学无术还成天赖在游戏室里看不下去吧,大学好歹是考上了,但仅限于此。 “你看过城角的那群猫没?”我问他。 “哪群?”他对我突然提起猫的事感到惊讶,不过还是回想了一下,“哦,成天找不到吃的饿到皮包骨头的那群啊。” “嗯。” “怎么了?”他兴致索然。 “我前两天见它们一起吃另一只猫来着。” “真的假的?”他有些来了兴趣。 手撑得有些发麻,干脆直接平躺下来,眼睛看着天空,万里无云。 “假的。”我说。 他不吭声了。 5 这是趟慢车,一开始我就知道,一路上无论大站小站它都要停,上完人休息够了它再哐当哐当地慢悠悠的开往下一个休息地,一路上的风景让人看得有些发腻。 兜售零食盒饭的人扯着嗓门喊,兜售玩具充电宝的人一直重复同一套说辞。 “没什么意思啊。”狸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不再去看这些人,我又想起耳耳来。我是去找她的。 她想要到能看到海的城市去,出生在内陆的我们总归是会有一些想要看到真正的海的愿望的。沿海的城市有很多,我看来看去,觉得这座城市里最有可能有耳耳才选它做的目的地。 对,我不知道耳耳在哪里。 算起来我们有一年没见面了。她消失的时候也是十一月,不声不响的突然就不见了。现代科技如此发达,想要找到一个人好像并不算难,不是有很多人说他们连自己一二十年都没见过的小学同学给找到了吗?可我却只是茫然的看着空掉的不会再有她出现的房子,没有去找过她,至少是没用这种方式去找过她。 当时只觉得她会和别的人一样,走掉消失掉,都不是什么大的问题,没有谁是要一直陪着谁的。 “你可真绝情。”她就是这么评价我的。那之前她问我“要是我们分手了你会来找我吗?”我回答她说“不会。” 对于这座可能有耳耳存在的城市我抱有好感,对于一下火车就看到的人群也恍惚觉得他们是耳耳的家乡人一样,听不懂的方言也好不标准的普通话也好,声声悦耳。 下火车是下午,同所有的火车站一样,举着小牌子问住宿的人殷勤的上前询问。我找了家不算太贵的旅馆住了下来,顺便在旅馆楼下的一家小店里吃了碗面。 躺在旅馆房间的床上时才开始觉得有些茫然,我并不知道耳耳在哪里,也完全没有寻找的方向,甚至对于为什么要找她都有些答不上来。因为我爱她?可我从来没这么觉得过,就像是对待狸一样,他们都不算是我生命中最重要的人,没什么最重要的人。 我向公司请了一个星期的假,面对常年不请假的我的申请,他们没有不让我通过的理由,虽然他们觉得我一直不合群,但是面对工作却还是有可取之处的。又或者是觉得要有一个星期的时间在公司里见不到我也没什么特别的也未可知。 从下午一直睡到晚上,然后起来洗了个澡换了身衣服出门。在火车站我买了份地图,上面标着车站过去的某个地方有夜市,专供来旅游的人逛的夜市。虽然不完全是来玩的,但我想爱玩的耳耳说不定会在那里的某个地方。 按照地图的指示走了没多久就到了,人很多,灯光也很亮。一派陌生的景象。无论是在现在工作的城市还是在读大学的城市里,我都没见过这样的地方,我想不通为什么会有那么多的人到这种地方来人挤人。我想不通为什么我会觉得耳耳可能在这里。 正在播报的新闻里说今天下午两点左右在新城镇的开发工地发生多起事故,由于土石崩落、卡车翻覆摔落断崖,造成司机等三人死亡、两人轻伤,另有一栋正在兴建的住宅倒塌。 外面呼呼呼的刮着大风,是在回来的路上开始刮的,新闻里播放的照片也是在大风大雨之中的景象。据说是为了发展新城镇而推山平田所建造的开发工地,施工人员大多都是外地人,不过因为天气原因而没有出工,倒是没想到会有司机死于此地。 从每日的新闻看来死亡已是随处可见,大家看到这些新闻似乎已经能够无动于衷心如止水。之前在公司就有过新员工在午休的时候念一个因为去池塘钓鱼而把鱼线缠到高压电线上死去的人的新闻,当时就有人回应说自己在老家也听过这样的事,大家讨论起死的这个人来,说他没事为什么要去那里钓鱼,说他被电死时是何模样,就好像他们是一起去那里看着他被电死的一样。 夜已经深了,外面时不时的有汽车鸣笛声,听起来稍有些远的拉客声也能听到,以及电视里正在播报的别的新闻。 死亡,是这么轻而易举。 耳耳曾经提到过死,那一次她说去到另一个地方永远不再回来,她说只是假设。 我现在就在“另一个地方”,死亡很容易就俘获一个人,我说不定也会“永远不再回来”。 电视的声音一直在,广告。房间里只有我一个人。 “回来了就能跟死在这里的人在天堂见面?” “那死在那里为什么不可以?” 死了,不就什么都没有了,还能跟谁见面呢? 死了,他们就都叫同一个名字。 “我以后要是死也一定不要死在这里。”狸曾经说过这话。 “我从小就在这里长大,小学、初中、高中,甚至是大学,我就一直在这附近转悠,高中到大学学校的路还没有小学到高中的路远。老子看这里的人看够了!” “那你还能预测到你什么时候死?” “大不了老子毕了业就走,离开这个鬼地方,什么破网吧什么游戏室,老子通通不要了!”他越说越激动,带动词和生殖器的脏话一直没断过,在这方面我总是默默地听,他骂谁都跟我没关系。 “要是你还没毕业就死了呢?” “那我现在就走,马上就走!难道老天还能看我不顺眼在路上就让我挂了?” 有一次他骑摩托车骑太快摔断了腿,车也摔得七零八散的,不知道说的这些话是不是在那之前。 “生和死是人类永恒的主题。” “屁话!吃喝拉撒睡才是人类永恒的主题!” 我关掉电视,关掉灯,房间里仍旧还有亮光,是对面旅馆的招牌和不停移动过往的车灯,移动的车灯在天花板上也是移动的,那是不成形的影子,在黑暗中默默跟随。 明天,我要去找耳耳。 愿今晚能在梦里见到她。 结果并没如我所愿。是个乱七八糟的梦,简直无从讲起。 我带的东西不多,早上退了房按照地图背着包开始去往下一个地点,靠近海的地方。耳耳向往海,她不止一次提起过海,说不定我能在某个沙滩上看见她,她穿着她想要的长裙,披着长发,任长发随风飞舞,踏进海水里,任海水打湿长裙。可现在是十一月,那太冷了。 公交很挤,公交之后的三轮电动车很抖,海边风很大。 沙滩上有很多小洞,仔细看里面会有小螃蟹爬出来,很小的那种。随着海浪的推进,在海边搭起来的棚不断后移,这些棚里卖泳衣救生衣,一堆人在那附近聊天游玩,近一些的海里有人游泳,海水看起来并不是很干净,甚至可以说得上是浑浊。沙滩上捡贝壳的小孩儿不断地惊呼又捡到了怎样好看的贝壳或者是运气极好的捡到了一个小海螺。 我向海水靠近,它打湿我的双脚,有些冷。 昨晚的大风致使这里的云层很厚,随时都有下雨的可能,站在海里看远处的云,只有云。 这也是我第一次到海里来,第一次看到这样的浑浊的海水,脚并不舒服。 我爬上海边的大石块,石块堆成的山,山上也有很多人,天气不好也有很多人在这里合影留念。坐在靠近海的石块上能看到海浪一个接一个的打在石块上,白色的浪花溅起很高,声音也很大。我看了很久这浪花,每一个都不一样。 这期间也不乏让我挪挪位置好拍照的和让我帮他们拍照的,我都一一照办了。平常我所能接触到很多人的地方就只有酒吧,近些日子也少有去了,所以看着这些笑脸更多的是不理解,他们笑得太开心了。 最后我不得已到最边上的一个大石块上去坐着,那里并不怎么适合合影。 “一个人?” “嗯。” 一个老人。他坐在我的旁边,远处的云散开露出一些天光,很亮。 “最近一个人独自来这里游玩的人也不少啊。”他感叹到。 “住在这里?看你的样子。” 他转过身去指了指:“啊啊,就是沿着外边的大路走着就能到的地方。”然后又转过身来看向海。 “那你看过一个年轻女孩子一个人来这里的吗?二十四五岁的,叫耳耳。”我想起了她,虽然知道这样问是问不到什么的,可在沙滩上我也没有看到像她的人,哪怕只是个背影。而对她的年龄我把握也不大,我从来没问过她多大,她也从来没说过。 “也有过,好几个哪。不过年轻女孩儿来这儿可不只是来看海的哟。”他的话语里夹杂着一些方言,听起来总有些模糊。 安静了一会儿,散开的云越来越多,看来不会下雨了。 “啊啊,要放晴了啊。”老人也想着同样的事。我没应声。他继续说:“这样放晴的天气最让人觉得舒心了,来这里游玩的人也会多起来。 “想从这里跳下去的人也会重新再选个日子。” “从这里跳下去?” “是啊,就是你刚才说的年轻女孩儿啊,不过不止是他们,像你这样的年轻人,或是像我这样的老头子,真是什么人都有的啊。”他笑着慢悠悠的说道。 我再次看向不断被打碎的浪花,里面蕴藏着死亡。 “经常看到?” “嗯--”他闭着嘴巴拖长了这个音,“也不算是,毕竟他们都是在人少的时候跳的嘛。在人多的时候跳的就纯粹是上演了场闹剧,但是因此而死的人倒也不在少数。不过嘛,他们倒是不在乎这点的。” “他们?” “海里的鱼啊海神啊什么的,你别看这里的海水不怎么样,可该有的还是有的。有些前一天下去的第二天打捞上来就惨不忍睹了啊。”他摇了摇头。 “死还真是容易啊,就你这个位置--”他指着我坐的地方,“可以看到远处的云,可以看到那些新露出来的蓝天,可就是让那些人看不到生的希望。”他叹了口气。 “没什么意思啊。”狸的声音又出现在耳边。 “你是来找人的?”他好像重又想起了我的问题。 “嗯。” “怎么会想到来这里找?你要找的人要么已经走了要么就死了,在这里找的话。” “我也不知道,只是大概觉得她会在这里,没什么特别的依据。” 他重重的咳嗽一声,啐了一口痰,消失在不断激起的浪花里。“我见过太多太多来这里找恋人的人。”他提高声音,似乎不想让浪声盖过他的声音。 “不是恋人。”我否认道,“至少已经很久不是了。” “那就是曾经是,唉,都一样。谁会来找个无亲无故的人呢? “大概两三个月前吧,就有一个跟你一样的来找年轻女孩儿的人站在那边的山上。”我顺着他指的方向看过去,离我最初坐的位置很近。 “他说他要找的人个子很高,人长得很漂亮,还给我看了一张她以前的照片。不过我一个老头子倒是看不出那女孩儿漂亮啊特别啊之类的地方,我现在连电视剧都很少看了,整天看的最多的就是新闻频道的主持人,几套西装换来换去的男主持人女主持人。他们每天播报的新闻都只不过是在不断重复的事情,没什么太大的变化。 “也许是我看这海水看的多了,那些鸡毛蒜皮的小事也就入不了眼了。无聊得很啊。”他长舒一口气,好像已经忘了刚才讲的那个年轻人。 6 猫科动物可凶残也可乖巧,老虎,家猫,也可以说不无相似之处。 来到家里的第一只猫大概是走错了地方进来的,因为当时我还没有细致地做饭的习惯,早饭中饭都在外面吃,偶尔回去吃的晚饭也是外带的,等到晚一点就出门去酒吧喝酒,在家里待的时间其实并不多。所以猫究竟是哪一日来的我家我并不清楚。 猫右边的后腿似乎受过伤,走起路来总是歪的,总的说来对它的生活好像也影响不大。两只眼睛总是斜眯着,也就是中间的瞳孔好像总是在感受强光一样。有些胖。灰色、棕色、白色、黑色,各种颜色夹杂在一起,腿上有明显的分层纹,很常见的麻猫。 它就此住下。 外带的饭,楼下的粥,一点馒头,来者不拒。 后面来的那只猫也差不多,但那时候我渐渐地自己做饭,所以后一只猫的伙食相对来说要好上一些,但它却怎么也胖不起来,可能是肠胃上有些什么毛病,不过我从没带它去看过医生。我是乡下长大的,就把猫也当乡下的猫对待。有一段时间我没有自己做饭也没有外带回来,猫粮就是那段时间买的,之后也就习惯性的早上给它和它喂食猫粮。 两只猫没见过面,前一只走了没多久后一只就到了。如果不是后一只更瘦些腿也没毛病的话恍惚一看我还以为是前一只回来了,它们连眼睛的习惯都很相像,总是斜眯着。 我没见过老虎,真正的老虎,只是在电视上听过老虎伤人的报道,在书里看过老虎的凶残,和记录频道里老虎的捕食。自然界的生存法则,在我看来就是不停的捕猎然后繁殖。 把两只猫放在一起对比会觉得有些对不起它们,它们总是相似又不同的,不过现在都不在我身边就是了。 晚上我留宿在老人家里,睡觉时耳边都好像还有海水猛击海岸的声音,一个浪打过来,停一会儿再一个浪。然后我就想起了家里的猫。等回去了,就把它接回来做一顿好吃的给它吧,一顿南瓜和鱼的盛宴。 老人的家就是一个独立的小房子,平常只有他一个人住倒显得有些空旷。简陋的房子里自然不会有海边餐馆里的大鱼大肉,但老人还是给我做了些味道不错的吃食。他每晚都聆听着来自大海的涛声入睡,已经习惯了,我却只想到家里的猫久久不能入眠。 我们是在酒吧认识的。同大多数其他的女人一样。 “我叫耳耳,因为我最喜欢我的耳朵。”说着她给我看了她右边的耳朵,上面有两个银钉和一个塑料小棍。 “平知,平淡的平,知道的知。”我回答道。 “平凡的平吧,你一看就没什么特色。”她坐在我旁边毫不客气的说道,接着要了两大杯啤酒,我们一起喝了。喝完她说:“不过没什么特色最好,这样的人好相处。” “你怎么就断定我是平凡的平,人又好相处呢?人不是单凭名字就能判断其为人的。” 她又叫来两杯,顺手把头发夹在耳朵后面,我得以再次观看到那两个银钉和那个塑料小棍。“谁说的?取名字可是个大学问,要是名字取好了就这辈子都不用担心了,因为名字会驱使着你去做事。”刚开始认识她时她说话很断定,似乎按照她所说的去想就能够想通世间的一切事物。 “我出生的时候父母没有给我取一个好一点的名字,所以我就只能自己取一个了。” “耳耳?” “不好?” “哪里好了?”我问道。 “这个名字是我梦到的,自那以后我就喜欢上了我的耳朵,也因此去打了耳洞。”她没有回答我的问题。 我也无所谓,本来就是酒吧里的闲聊,我倒不会真的去认为人的名字能够决定人的一生,毕竟同名同姓的人不在少数,尤其是在地大物博的中国。想着就端起面前的啤酒喝了一大口,不至于会醉的啤酒有时候也能让人感到很舒畅。 这个酒吧的位置很偏僻,是公司里的人绝不会来的地方,所以我能喝多少、喝成什么样他们都不会知道。第一次回绝他们的说辞倒是真的,那时正好有个正在交往的年龄大一些的女友,她的确不希望我下班之后还跟同事喝酒喝到很晚,而我又是个不善于与人交际的人,便顺口说出了“我不太会喝酒,而且家里也还有人等着,实在是不方便太晚回去。”的话。 “以前的我可是绝对不会去打耳洞之类的哦。”她像是有些醉了,声调变得轻了起来,“我是个乖乖女,在学校听老师的,在家里听父母的,不染头发不打耳洞,不化妆不穿高跟鞋……”昏暗的灯光下我看着她的耳朵和那张明显化了妆的脸,耳钉反射着灯光,很好看;妆也化得很精致。 之后我们又在酒吧见了几次面,可能是她发觉我每次坐的同一个位置很好找,总之她也总在同一个位置--我的旁边落座。每次她都会谈到名字。 “名字能决定一个人的未来。 “改变名字就是改变人生的未来走向。 “我改了耳耳这个名字,你却依旧是平知。” 第二天我起床时老人已经出门了,桌上有一大碗的稀饭和一只小碗一副筷子,意思很明显,这就是我的早饭,连咸菜都没有。 吃完饭我查看了一下背包,换洗衣物、方便的食物和一些急救用品,还有一些零零散散的小物件,背包不重,甚至是在必要的时候可以随意抛弃的东西,重要物品都放在身上,顺手可以摸得到的地方。 出门的时候低声对着破旧的房门说了句“谢谢”,相信老人能感受得到。 这里没有耳耳,所以我有必要到下一个地方去找。地图上有标记的地方都是一些适合旅游的地方,如果一味的按照地图找下去说不定永远都找不到,耳耳想要的,是从此生活在这里,生活在这个每天都能看到海的地方。 昨天出了太阳,温度有所回升,走在路上出了一身的汗。我沿着大马路走,弯弯曲曲的大马路通向下一个村庄,如果那是个接待游客的村庄我就需要继续往前走,如果不是,我便有了一个停歇的地方。 如此走了两天以及搭乘了几次便车后得以到达一个小镇,镇说不上繁荣,人不多,但据说每天都有一些班车从乡下开到这里,如果我要去海边不妨搭乘那些车。天色不早,我在镇上住了一晚。 在路上有人我便会问上一句,搭便车也会向司机打听。他们跟我说,要是找人的话,贴寻人启事不是更快?或者你上个网在网上问,很快就能找到了,何必大老远的跑到这里来呢? “那样是找不到她的。”我只说了这么一句。耳耳是不会轻易让我找到的。 都是一些靠捕鱼和打捞海产品为生的村落,这里的海水散发出浓重的鱼腥味,海岸边满是晾晒的鱼干和海带,晒得黝黑的人在一旁劳作,今天天气不错,他们没有理由待在家里。 “喂!”一个小孩站在我身后猛地出声,看我转过身之后又赶忙跑开。他跑向别的小孩,那里的几个正在晾晒的鱼干附近找些什么东西,仔细看去每个人都晒得黧黑,衣服破旧不堪,尤其是对小孩子而言,不停的出汗以及他们在沙滩边的玩耍都使得他们看起来脏兮兮的,让人直看到“贫穷”二字。 “堪没见过外来人,你别见怪啊。”一个整理完另一片干货的妇人擦着汗走过来,说话间露出有些发黄的牙齿,质朴的脸上满是笑意。依旧是夹杂着些许方言的普通话。 “不会。他是你家的孩子?”我也笑着回应道,面对这样的人不自主的就会浮出笑容,似乎这才自然。 “不是,是我妹妹家的。我妹妹出去了,常年不回来。堪是她最小的孩子……看你这样子,也不像是来旅游的啊。”她看着我因为前几天走路而晒黑的脸以及已经有些脏的外套和那双满是土灰的鞋,确实不太像个旅游者。 昨晚在旅馆里我好好的洗了个澡才不至于今天灰头土脸的来到这里,但是没时间换的鞋和洗了干不了的外套我还穿在身上,鞋里是走出水泡了的脚。 “你好,我叫平知,我是来找人的。”说明来意才是此刻我应该做的事,“一个二十四五岁的女孩,大概……这么高。”我比了一下,耳耳站直了差不多到我的耳朵处,很好的位置。“可能只有她一个人,不是来旅行的。叫耳耳。” “我们这地方本来也不是旅行者该来的,平常我们也就在这里弄弄这弄弄那,然后拿到城里去卖,就连亲自下来收购的人都很少,所以堪才没见过城里人。啊,你是城里人吧?看你这样子就是晒黑了也不像我们。”她怕弄错特意询问了一下,之后便很热情的讲些自己的事,最后甚至邀请我到她家里去坐。 同样简陋的屋子,但是电视机一类的东西还是有的,只是房屋看上去已修建很久了。她叫堪给我拿来他们晾晒腌制的小鱼干,自己则给我倒了杯开水。 “这都是我们自己晒的,比外面卖的要好吃很多,给,你快尝尝!” 我接过来放进嘴里,这几天压缩饼干吃得我有些反胃。“很好吃。”我看向旁边的堪,也递给他一个,他躲到了妇人身后。 “哈哈,没事的,我们经常能吃到的。我们这里啊,很少有外来的人,刚才我已经说过了吧,所以他怕生,你也别见怪啊。”确实已经说过了,但我还是点点头,我想,这里大概没有耳耳。看着堪发亮的眼睛,我拿出背包里剩下的饼干递给他。 “不是什么特别好吃的东西,就当是初次见面的礼物好了。” “哎呀,这怎么好,不用的,小孩子经常都有吃的,真的不用!” “拿着吧!”我继续劝堪。他躲在妇人身后,睁大了眼睛看着我,那眼神透亮,一瞬间我好像看见了耳耳,她的眼神也总是清澈明亮。“你和我要找的人有着同样的眼睛。” 妇人代为收下饼干之后才想起我之前说的话,“啊啊,你是来找人的对吧?我们这里没见过你说的人啊。”如我所想。她说完转过身去用我听不懂的话跟堪说着,然后堪就拿着饼干出去了,脸上的笑容毫不掩饰。不过一个四五岁的孩子。 “既然这样,那我就先告辞了。多谢您的茶水和小鱼干。”我起身背包准备走,时间已经过去大半,我却并没走多少地方。凭直觉前来的地方,犹如大海捞针般的寻找。 “啊?这就走了吗?再多坐会儿吧,我可以帮你去附近的村子问问的。”她去问肯定比我问更有效率得多,但那还算是我在找吗?在我犹豫的时候她就已经出门了,一个行动派。 我也出门去重新看向他们房子周围的地方,都是出海打渔的人。站在门口无事,索性到能看得到的地方走走。 堪又回到了那群小孩儿中间,看到了我笑着对我挥了挥手,我也同样笑着挥手回应他。 “听说你是来找人的?”走过来另一个妇人,看来消息传递得很快。 “嗯,一个二十四五岁的女孩。” “不好找到的!在我们这里,没有年轻人愿意来的!”像是在劝我放弃,接着换了个话题,“堪是个内向的孩子,不容易对人笑的,年轻人,你很有本事嘛!”突然迸发了笑声。我没有本事,我只有饼干。 “听说他母亲外出了?”我想起那妇人说的话,无事之间随口问道。 “嗯,父母亲都外出了!那几个孩子的父亲都不在家,有的当妈的在,也就每天晒晒东西,没干什么事!” “哦。” “堪的爸妈都在市里的一个工地干活呢,算是这么多年来离家最近的一个工地了吧,他爸爸很能干的,还会开大卡车呢!” 我想起了刚到这里的那个晚上看的新闻,司机三人死亡。心里不免咯噔一下,对于已知的事情,人们总有办法把它们联系在一起。 “哎呀,会开有什么用,那些人也不让他开的啊!”另外有几个人一起走了过来,说话的是其中看起来最瘦小的妇人,也就是说要帮我去问人的妇人。“堪啊在最近不知道是听谁说的,非得要个大卡车,平常也挺乖的一个孩子,肯定是有人告诉他他爸爸会开卡车,所以他才想要一辆。” 又一个人接话道:“哎,小孩子的玩具嘛,他们总是一会儿想要这个一会儿想要那个的,前段时间我家那个还说想要个飞机呢!” 可能是顾虑到我,她们说话都用的不太标准但我能听懂的普通话。我笑着听她们说。 瘦小的妇人转过来对我说:“堪这孩子啊,平常也没有多少玩具,他一跟我要我就跟他说‘等你爸爸回来了给你买,买个最大的!’他就会笑着跑开了。” “小孩子都是很好哄的!”几个声音一起说着。 “啊,对了,你说的那个女孩我帮你问了,好多人都说没看到,但是惠嫂家的阿辉说是见到过!这聊着我都忘了,阿辉今天跟他爷爷出去赶集去了,要到中午才能回来,要不你再在我家等等吧?” 我没想到真的会有消息,可能是表现的太多高兴,众人都笑了,不久又接着讲起那几个小孩和堪的事来,而我因为突然来的消息有些平静不下来,看着那边玩沙的堪,不自主的一直笑着。 7 “听说他们那个是要建设一个什么新城镇,哎哟,赶进度啊什么的,经常从早上出班晚上八九点都还在工地上干着呢!” “不是前几天大风大雨的吗?他们集体都没出工!” “大风大雨的谁敢出工啊?再怎么也不能要钱不要命啊!” “堪的爸爸可拼命着呢!不过也是,三个孩子,最小的又才五岁,大的都要读书,不读书哪能有什么出路啊,谁也不希望自己的孩子以后跟自己一样去工地干活或是整天面对着这片海吧!” “是啊!是啊!” 她们越说越起劲,我却只想到可能会见到的耳耳。 记忆里的耳耳总爱穿非黑即白的衣服,短袖长袖裙子外套,无一不是,顶多是上面有一些其他颜色的花纹或是图案,右边耳朵上的耳钉也一直都在,塑料小棍则不知何时拿了下来。耳耳喜欢小孩子,我想像堪这么大的孩子她应该也很有兴趣跟他说上几句的。她面对孩子的时候很温柔,她自己就像一个孩子。 楼下一个住户就有一个四五岁大的孩子,因为是一个人,所以很少下楼,但是我们运气很好,总能在他妈妈带他出门的在楼下碰见,每次碰见耳耳都会说上几句话。 “你吃饭了吗?”小孩躲在妈妈身后,妈妈把他拉出来让他告诉姐姐说自己已经吃过了。 “出去玩?可不可以带上姐姐?姐姐有好多好多玩具!”然后小孩奶声奶气的说不要…… “孩子是这世上最单纯的,他们不会掩饰撒谎,他们所表达的就是他们最真实的想法。”耳耳是这么认为的。 “其实猫也是。”我这么想但是没说出口。 “哎呀,也不知道他们那个地方要干到什么时候,说是上次那样的天气还会再来呢!”她们的声音又回到耳边,还在讨论工地上的事。 “惠嫂家的阿辉来了!”妇人还没进门声音就已经传了进来。“一到家听说你找人立马就过来了,你们好好聊,我去烧壶水!”妇人把一个瘦瘦高高的人领到我对面的椅子上坐下就进里屋去了。看上去不过十七八岁。 “你好,我是平知,听说你见过一个二十四五岁的、差不多……这么高的女孩?”虽然有些唐突,但我还是迫不及待的希望知道一点有关耳耳的消息。 他先是笑了一下,然后才开口说话。“我是阿辉,我见到她其实也好久了,而且也不太确定就是你说的那个女孩。”我静静地听着。 “嗯……是差不多有这么高吧,披着头发,穿着黑色的裙子,背着个黑色的大包,一个人沿着马路走,头发差不多有……这么长吧,嗯,应该是。在八月份的时候。”他一边回想一边说着他见到的那个女孩。 “差不多是二十几岁吧,我也不太清楚,那天我是一个人去赶集的。你知道吗?我们这个地方比较偏僻,平常是不会有什么旅游的人来的,我看到她就感到很奇怪,加上也算是长得比较漂亮的女孩吧,就多看了几眼,不过也仅限背影,我没看到她的正面。”他不好意思的笑笑。 我没说话。那就是耳耳,我只有这一个感觉。 “哦,对,因为是夏天嘛,她还打着一把遮阳伞,说来我们这个地方还真是没几个人会打那种伞的。蓝色的,还挺好看的。”他又笑。 “她当时是往哪里去呢?你知道吗?” “哦,应该是我们隔壁那个村吧,本来我还想上去问问呢,不过到了拐弯的地方看到她走了另一条路就算了。那条路就是通往隔壁村的。” “那个村啊基本上是没人了的!”妇人端着两杯茶水分别递给我和阿辉,“不是什么特别的茶叶,但味道还是不错的!” “谢谢。没什么人,是什么意思?” “那里的人常年捕不到什么好的东西,要不就是船只容易失事、夫妻家庭常闹矛盾,有人说是那里的怨灵干的,要不就是海神,出的事多了之后渐渐地人们就搬离出来了。”阿辉解释道。 “对对,还有搬到我们村的呢!不过不久他们又搬到别的地方去了。出来的人大多数也没再做我们这些事了,好多都出去打工去了,虽然都是危险的活路,但总是要比海上这份有保障些。”妇人说得煞有其事。 “不好意思,能带我到那个村子里去看看吗?” “阿辉啊,你下午没什么事吧?” “没有。” “那就吃了午饭让阿辉带你去吧!小的时候他也没少去那里玩!” 午饭过后阿辉来找我,我背上背包跟妇人道别,堪靠在门上望着我和妇人说话,眼睛依旧那么澄澈。 我和阿辉走了一段路之后堪追上来跟我说:“等爸爸给我买了大卡车你再来找我玩吧!”略微有些别扭的吐字,但是语气里有着小孩子特有的情感。 “那得要过年了吧?” “嗯,过年我爸爸就会回来了,然后他就会给我买这么大的大卡车!”他用手比到他能比的大小。 “好,那我过年再来看你。”如果可以的话。 阿辉带我到他看见耳耳的地方,跟我说她走了哪条路,还有一些当时的细节。天气怎样、周围有什么声音之类的。 这个村是大概是从十二年前开始陆续有人搬走的,阿辉去玩的时候可能也就比堪大一点,到处跑的年纪。路上阿辉就跟我讲一些他们村和这个村的事,大事、小事都有,还有一些传闻。 “小的时候我就听说过怨灵一类的东西,还有鬼魂啊之类的,我们这里的人都相信海神的存在,所以对这些东西也就自然而然的相信起来了。我上过几年学,学校的老师倒是一直跟我们说没有那些东西,那都是迷信。我班上还有人因为这个跟老师吵起来被老师罚不准上课的。”他捡了根棍子随意挥舞着打在路边枯萎的茅草身上,随意的说着话。 “不过怎么可能没有呢!要是没有的话,谁来保佑我们这些出海的人?那些老师是自己有碗饭吃不懂我们这些人的生活。” “你也出过海?” “嗯,没读书了就出海呗。我们村有像我们家这样的只是待在家里的,也有堪的父母那样的从年头出去年尾才回来的。留在家里的就要靠天靠海吃饭。海上的风浪我多多少少也见过,我们出海都要敬海神的,求海神保佑,等平安回来了还要再给海神上一炷香,毕竟是他保佑了我们。 “隔壁的那个村子--啊,就是这里了,这个村子就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了,香也上了,神也拜了,可还是有那么多出事的。”我们已经来到了这个村子,靠着小山丘修建的房子几乎都已破败并且被旺盛的藤蔓植物所包围,哪怕已经要进入冬天了这些植物生长得依然很旺盛。 他用棍子指着那些房子一一跟我介绍。 “这边这个房子还不怎么破的人家姓张,好像是……六年前还是五年前搬出来的,不过他们家也没剩什么人了,张癞子和他儿子出海之后就没回来过,剩下一个儿媳妇带着两个孩子改嫁到镇上去了,接着两个孩子一个接着另一个病死,说是得了什么医不好的病。 “啊啊,还有那家,他们家很早很早以前就走人了,所以你看他们的房子是最破的,墙啊什么的全倒了,唉,其实都差不多,在我们这儿有种说法就是人走了房子是迟早都会垮掉的,但是人不走就不会,哪怕只有一个人还住在这儿再破的房子都不会垮!在这个村靠那头有一家就是!” “你是说,这里还有人住?” “对!”阿辉肯定的点点头,走到一边换了根棍子,继续讲,“那家那个老头啊我们都叫他老顽头,姓什么我是不太清楚,不过从我小时候来这儿玩他就在,那会儿我没少偷他晒的东西,哈哈。 “不过我倒是感觉他没我妈他们说的那么不好,你知道我妈他们是怎么说的吗?他们都说啊这个老顽头跟恶灵是朋友,所以这些人都走了就剩他一个人在那儿,也没见他出什么事。不过也不算吧,毕竟他老婆也差不多是八九年前去世的,那会儿正是这里的人出事最多的时候。但是传闻这种东西嘛,都是一家说百家信的,所以大家也慢慢的都不怎么跟他来往了。” 我看着那些房子上爬着的植物,只觉得生命的不可思议,在城市里我很难看到肆意生长的植物。 “哎,说来那个女孩儿是你的什么人哪?” “一个朋友。” “不是女朋友?我妈他们都是这么跟我说的。” “要说,也算是吧,不过那是去年的事了。” “她都是夏天到这儿来的了,你现在才来找,怎么可能找得到呢。” “……”找不到大概才是寻找之后最常见的结果吧。 “那个老顽头很老了?”话题又回到这个村上。 “不知道,有说他才四五十的,也有说他已经有五六十了的。反正看起来都差不多,他那个人的年龄好像就停在那儿了。说他四五十的是因为十年前他长得好像还挺俊的,但是现在看起来很老了。不过身体还很硬朗,什么活都还能干,也还能出海。有人说在海上见过他。” “啊,到了!”前面有个独立的小房子,阿辉说那就是老顽头的。跟前面那些不太一样,这个房子不大,周围也没有稍近一点的人家,至少现在看来是这样的,有也说不定已经被植物掩埋了。 “他啊好像是十几年前搬进来的,在这边没亲戚,不像我们那边,邻居什么的几乎都有点亲戚关系,堪就是我的一个堂弟。” “哦。” “不知道他在不在家呢。”阿辉自言自语道,下了个斜坡我们一起到房子前面阿辉才开始喊人,“哎,有人在吗?喂--在不在家啊?” 阿辉又喊了好几声才有个人出来,吱呀打开的门像是有寒气从里面冒出来,来人弓着腰,头发已经花白了,如阿辉所说看上去尽显老态。 看到他出来阿辉才用方言跟他打招呼,过了会儿阿辉跟我说他让我们进去坐。 房子里如我所想,阴冷之感扑面而来,尤其是身上还停留着刚刚一直走在太阳底下的感觉,对比一下就出来了。 老顽头招呼我们坐下,我说明了来意之后他就又继续跟阿辉说话,阿辉听到了有关我想要的消息就说给我听。 我看着这个老人的脸上一直浮现着笑容,大概他也是很高兴能有人来访的吧。他实在是太瘦了,背弯曲下去,露在外面的手掌一点肉都没有,简直就是皮包骨头,那张脸也是,一些斑在显眼的位置耀武扬威,不过因为头发剪得很短的缘故,整个人看起来还是很精神的。 “他说他见过那个女孩!”阿辉也为这个消息高兴,激动地说给我听。“他们还说了些话,他请那个女孩进来这里坐过!” 我再次看着我们坐的地方,桌子上没什么灰,老顽头应该每天都有擦,凳子是高脚木板凳,说不定耳耳坐的就是我这根,还有她看到的房子,抬起头来看到的房梁上满是蜘蛛网和一些黑色的东西,这时我才注意到开的窗那儿透过来的光线,一开始这个房子所给我的阴冷感已经被这些光线一扫而光。 他们还在说话,老顽头看起来不像是跟怨灵做朋友的,倒像是跟海神做朋友的。不过看着他那么瘦的身子,实在是很难想象他出海打渔遭到海浪的样子,那太危险了。 8 上渔村里原本都是些普通的渔民,他们供奉海神,每个人都勤勤恳恳的生活,有些是祖辈逃难逃到这里来的,有些则是土生土长在这里的,人数的扩增也主要是三四十年前的事,据说人最多的时候这里有好几百户人家,哪家有个喜事之类的欢笑声都能传到天上去。 他们聚在一家喝酒谈笑,燃放鞭炮,互相道喜祝贺,谈话间说着各自出海遭遇的事情,给自己的英勇添加几笔,最后大家再一起感谢海神的保佑,将杯中的酒一饮而尽。 老顽头就是在热闹的时候搬进来的,那时他还年轻,有一个妻子。四下的邻里都上门来道乔迁之喜,很快他们就成了友好睦邻,然后男人一起出海,女人一起留守。 这样的生活是他们一直以来的生活,很平常很自然的生活,在他们的想法里是没有什么能够撼动改变这种生活的。 但在十二年前的某一天这种生活被改变了。那天好几户的男人一起出海打渔,出去的时候天气很好,他们所依靠的判断天气的手法也都说那天是个好天气。但是那些男人没能回来。 这在海上讨生活的人里虽不算常事但也是有可能发生的事,因此留守的人只有默默的接受这降临在自己家庭的灾难。 然而他们的丧事还没办完,死亡便又找上门来,再次出海的几个人也同样遇难,同样是好天气,在大家看得到的地方风平浪静,可是一天两天好几天,那些人都没再回来。在家里期盼的人只得到落空的希望。 从那时候开始死亡、怨灵、海神发怒之类的无形的东西笼罩在这些人的心上。 一开始他们祈求海神的保佑,接着他们向海神哭诉,最后他们砸毁家里供奉的海神像。 有不相信怨灵的、只认为是海神发怒的继续住在这里,可是并不是家里所有的人都同意,于是开始争吵。碗被摔碎的声音,男人的拳头打在女人身上的声音,小孩子被吓到的哭泣的声音,海浪不停的涌上岸的声音,在每个夜里,如闹剧一般上演。 在他们的记忆里,那个时候没有过一天的好天气,哪怕天上的的确确挂着一轮火红的太阳。 然后他们开始不出海转而去外面打工,他们中的一些人会在做完了一些事回来歇息几天,但就是在那几天里,病痛在门口站立敲响了他们的门。麻风、肺痨、黑热病,甚至是一些他们听都没听过的病症,让他们从此残废着、痛苦着,或是挣扎着活着或是挣扎着死去。 不懂事的孩子到处跑,大人便常常斥责他们,于是小孩子的哭声伴着将死之人或是病痛中的人的呻吟声在这片土地上长久地飘荡起来,给那片笼罩着他们的乌云更增添浓重的墨色。 因此,逃离一直在发生,直到现在,只剩下老顽头一个人。 “我们搬来这里的那天知了叫得很响,叫不出名字的鸟也在周围不停的叫啊叫的,我和老婆子都很高兴,觉得这是它们在以它们的方式欢迎我们。” “住到这里之后村长和阿祥两家是最先来照顾我们、告诉我们怎么在这里生活下去的。老婆子和我都是生长在内陆的人,刚开始的时候没少吃亏,补不到鱼、晒的东西总坏、种的菜收成也不好,总之完全是在吃我们带过来的那点钱,不过那点钱又能有多少呢?” “阿祥走的比较早,刚开始出事没多久他们家就搬走了,说是搬到内陆的哪个地方投奔亲戚去了,他还来劝过我们,让我们跟他们一起走。” “这里人聚集的最多的时候是王瘸子家娶儿媳妇那会儿,是个漂亮媳妇,我们大家都看见了。那两天老婆子还去帮厨,回来说了不少话,到晚上睡觉都没停,到最后我都听烦了。” “人多的时候不觉得,人少了才开始发现,出海的船要是坏了谁都没阿祥修得好;渔网破了就会想到陈嫂,她的针线活是这里数一数二的;逮着点漂亮的小鱼就想着送给村长家的流鼻涕的小孩,他们都叫他破鼻子。……” “不过人嘛,活在哪里不是活呢?在搬到这里之前我跟老婆子我们俩就已经过了太多太久到处搬家、重新认识新邻居的生活了,每到一处都是陌生的,所有的人都需要重新去认识,需要重新去学习怎么在那一处过活下去。太累了,实在是太累了……” “广阔的大海让人看着心安。是这个老婆子提议到这里来的,我们带着不多的家当坐着小车又辗转走了很多的路问了很多的人才知道这里有栋房子没人住,然后我们就搬进来,收拾新家。那天她跟我‘干脆我们一辈子都住在这里好了,我看着这里也还不错,我再也不想搬家了……啊呀,这里怎么这么多灰啊!哎,你快拿扫把来!’” “哪里的日子都不好过啊!” “村长一家搬得算晚的,大概是因为他觉得自己是一村之长吧,要走的前几天他还特意来找我喝了杯酒,就是在这张桌子上他告诉我说他们要搬走,说是再不搬走他老婆就要跟他离婚了!” “后来王瘸子的儿媳妇跟人跑了,那么漂亮的一个媳妇。也没办法,自己的男人出海之后再也没回来过,留下她和公公婆婆在家里,一个瘸子一个招了病痛做不了活,怎么也待不住的。” “老婆子会病死,这是我怎么也想不到的。” “以前我总是看着他们一户户的搬走,他们也总劝我离开这儿,那些日子其实都是好日子,不然遇上大风大雨的天气,他们哪能走那么快。” “在哪儿过不是过呢?也不是没想过会死在这里,恐慌也总是有的,看着不停的喝药、咳嗽、吐血的那些人,我就会想到老婆子,啊,那个时候她已经死了,走不了的人最后都是病死在这里的。” “我们没有孩子,多多少少是有些遗憾的。不过我这个人倒也不是那么喜欢孩子的,捕到了好看的鱼也总是老婆子拿去送人的,那帮小崽子过年的时候没少拿火炮炸我的菜!啊,说来阿辉也是其中一个吧?” “怨灵这种东西,我也时常在想是不是真的有呢?还有海神,一开始我是不相信海神的。可是他们告诉我说想在海上讨生活怎么可能不依靠海神呢?只有祈求神的保佑,我们才有可能活下去。” “在我的老家也有很多人相信这些,他们会拜观音拜菩萨,到了一定的时候还会吃一天素。后来就有很多人说这是迷信,毁了不少观音庙。虽然不喜欢那些让我和老婆子都不再回去的人,但那个地方我还是很喜欢的,再怎么也有我小时候爬过的山摸过虾的河啊。” “人越老就越怕死,我也不知道是谁说的。不过,生死有命嘛。至于这个命是谁给的、是怎么一回事我就不知道了。” “老婆子的葬礼是我一个人操办的,那时候隔一段时间就能听到谁谁谁病死的消息,老婆子的死就算不上什么了,毕竟也不是个名人什么的。” “到现在我会做的菜都没几个,偶尔还是会想念她的手艺的,甚至想到她做的菜后都有点吃不下自己做的饭了,菜怎么炒也不够香,盐没了又总找不到放在哪儿……收拾柜子打扫房间也变得很艰难,扫个地扫到一半就又想起别的事要做,去弄好放在外边的船和鱼叉之后想坐下来休息会儿,才看到地还没扫干净,一个劲儿的敲自己这脑袋,骂自己怎么那么没用,老婆子做这些事不是做得很好的吗?” “我也是命大啊,活到现在都还没死。” “我已经很少出海了,罐子里泡了好些咸菜,房子后边种的菜啊什么的也够吃,喂了点牲口也能换点钱。” “说到底最后还是过着他一样的日子。” “他死的时候我们没回去,他也是个倔老头啊,怎么都不希望老婆子跟我走到一起。我是没当过爹,也没机会了,老了老了到了他那个岁数了才会站在他的角度去想问题。” “唉,都一样了。死了不就一g土的事吗?” “小姑娘也是一个人来的这里啊,看着她我就想我要是也有个这样的女儿该多好啊。小孩子总归是烦人的,尤其是年轻气盛的时候,听不得小孩子闹腾,不过时间久了就会想要个人陪了,再闹腾也好歹让你感觉到周围还有个人啊。” “到这里之后我跟老婆子很快学会了这里的话,毕竟学不会就不好生活嘛,她来了我一时还不知道该怎么跟她说话,所以一开始是她在讲的。” “从没离开过自己的家乡,想看海,想像我一样住在这样的地方,每天不用走多少路就可以到达海边,说的差不多就是这些。” “喝完水她就去海边散步了,我在那边的小山上看着她走的,走得也不急,沿着浪打过来的地方走的。” “她穿的那身黑裙子,说句不好听的话,像是在给谁服丧似的。” “来我这里的人很少,我每天也就对着那些鸡能说上几句话,以前老婆子就总是对着鸡骂,现在换我了。” “哪有什么恶灵呢?说不准连海神都没有的!” “不过是他们为自己的死亡找个罪责的开脱罢了。” “时间到了,人就会自己死去的……” 9 从酒吧里认识然后带回家的女人认真数起来好像有六个,耳耳是最后一个。 其中有一个是第一次去那个酒吧就见到了我,在一起之后跟我说过“我不过是偶然一次去那里就碰上你了,而且在平常看来你的长相也太过普通了,虽然有些过分,但在平常我是绝对不会跟你这样的人交往的。”这样的话。 最后她还加了个结论:“说不定这就是上天安排给你我的缘分,可得好好珍惜啊!” 缘分这种东西,我是不太懂的,跟酒吧老板熟识之后我们也曾聊过这些。 “如果第一次来这里就跟我这样的人在一起是上天安排的缘分的话,那上天未免也太眷顾我了吧?” 老板在收拾东西,之后拿了块毛巾在手里擦拭酒瓶,右手拿着瓶子左手拿着毛巾,跟平常人不太一样的习惯,凌晨的时候。 “有人偶然一次开车出游就正好出事,这是不是也是上天的眷顾?”他笑着说出这话,一个中年男人,穿着打扮都很前卫,他一直都觉得他应该保持一个年轻的心态,“这样才不会老得太快。”他如此说道。 “嗯,看来我应该感谢老天,而不是在这里奇怪他的决定。” “是上次那个女人?” “嗯,喝醉酒的往我身上倒的奇怪女人。” “又是‘奇怪’啊。有什么与平常不同的东西出现,嗯,可以这么理解吧?” “与平常不同的东西?” “啊啊,女人嘛,总是出乎意料的。别在意。”我有些搞不懂他说这话的意思。他好像还没结婚,却比谁都了解女人的样子。 她比我年长,在银行上班,是整日跟钱打交道的工作。家里有一个事业蒸蒸日上的丈夫和一个刚上小学的儿子。她已经结婚了。 或许正是因为她比我年长我们才能维系那么长的关系。大学时候我曾经喜欢过一个钢琴老师,当时的我觉得那就是爱,但是只是我觉得。她没有结婚,直到我毕业她都没有结婚。 我们周末在她家里约会一次,平常她不值班的时候就在酒吧见面,然后去十字街上的一家情人旅馆睡一晚。每个周都有固定的时间见面约会做爱,很和谐的恋爱生活。就她有丈夫这一点我倒不是很在意,他们的婚姻关系已经岌岌可危。 我见过她儿子一次。那天她接她儿子放学,我正好在他们回家路上的一家茶餐厅跟人谈完事情,走近时我看到她沉稳的脸上出现了慌乱,平常化得一丝不苟的妆容也显得苍老了很多,也是那天我才意识到她真的已经三十五岁了。 我们照旧一起喝酒吃饭做爱,但我的脑子里已经刻有她为人母的面容了,她的形象一下子变化起来,不再是诉说我们缘分的那个人,由此跟她吃饭或是做爱时我都有些心不在焉,时常会在看到她妆容的那一刻想到一个完全不相干的人,一个别人的妻子。容颜终究会老去,有时甚至只是一瞬间的事情。 不再联系也就很自然的发生了。 “缘分这样的东西其实不过人自己编造出来的罢了。”我要了杯长岛冰茶,一杯平常不会去喝的酒。 “分手了?” “本来也不可能长久。” “这是第几个了?” “喂--” 老板走开去换了首歌,有着比较和缓的调子。 或许就像耳耳说的那样,我的日子太过平凡,按部就班的上学、毕业、工作,在这期间找伴侣,或是陪伴自己一时的或是去民政局办个证让下半辈子的同居变得合法化的,然后生子、换工作、同时关注下一辈的成长,让他们也如此按部就班,最后就是赴死。 不过因为时间的不同,这些事情不过是发生在这几十年间的而已,以前不是这样,以后怎样也不可预测。 内心没什么追求,亦或是自己想要的总觉得遥不可及,总之是默默无闻的人生,不能细数。 那时候在公司也做到了厌倦期,每天都是重复的事务性工作,遥望未来也并不会有什么大的变化。经常会发一些“啊,人活着真是没什么意思啊”之类的感叹,当然都是对着猫说的,猫总是一副爱答不理的样子,也不知道它听进去了没。 可以说那时候耳耳出现得很及时,她比我年轻,家庭方面的、学校方面的环境也与我的截然不同,因而她很容易就带动改变了我的心境。不过她的离开也让我本来改变的心境渐渐回复到以前的样子。改变这种事情,其实是很容易就发生的,只是大多数的人总有一种不期改变的心情,总是觉得就此停留在原地就挺好的。 “喂,你就甘于在这么个小公司待一辈子?人家不都说要有理想、有梦想的吗?就算是你不想自己当老板也得有个大点的追求吧?”耳耳的声音听起来很舒服,她的声音很悦耳,偶尔会有一些沙哑的音质掺杂在里面,很特别。 “不然你到了三十岁不还是一事无成?还是租住在这样的小房子里,每个月拿那么一点微薄的薪水?” “……”我不置可否。 时间大概是我们在一起的两个星期之后,她习惯性的躺在床上说些天花乱坠的事情,不过提及我的工作还是少有的事。 “你这样是娶不到老婆的……现在这个社会单身汉多了去了,像你这样的,也就人好一点,大不了人家跟你交往一段时间,最后给你发张好人卡而已。” “好人卡?” “就是告诉你‘你是个好人,但是我们不能在一起’的意思,不过是委婉的拒绝而已。” “独身一人也不是什么坏事,起码不会有人来呵斥我的猫,而只是因为它在床上睡觉并且弄脏了床。” “啊!不会就是这张吧?”纵使声音怎么柔和,尖叫起来的声音却都是同样的。 “已经洗了。” “床单?那就好。”她放下心来,刚刚支起来的身子又放松的侧躺着。“事实证明如你所说,多一个人的确是会在乎猫有没有弄脏你的床的这回事,女人嘛,多多少少都是爱干净的。不过,你那只猫虽然被你家养了,但说到底还是只野猫吧?你都不怕有什么病什么的?要是被咬了怎么办?” “到目前为止还没被咬过,抓倒是被抓过,但都不是什么大的伤口,可能是运气比较好,没打针也还好好的活到了现在。” “你被抓过?什么时候?狂犬病可是有一定潜伏期的!”她瞪大了眼睛看着我,好像我身上已经有狂犬病病毒的影子碰巧被她看见了。 “就这一两年吧,它能潜伏这么久?” 她侧身变为平躺,看着天花板,声音传过来甚至有些飘的感觉。“也有说潜伏了一年以上的,虽然是少数。你也要小心哟。猫啊狗啊什么的,这么小的东西却可以给人带来致命的伤害。你知道吗,我们那里就曾经有一个得狂犬病的,就跟发了疯似的,叫啊跑啊的,没几天就死了。想想也是够可怜的,听人说他也不过才三十几岁,是回家探亲的,偶然被狗咬了。” 她重重的叹了口气。“三十几岁啊,对我来说还有点远,可对你来说不远了啊。想到那些活到七十八十都没死的人,就会觉得这个人的生命真是短暂。在我看来人总是能活到六十的,保守估计。” “毕竟是意外事件。想想每天新闻里播报的死于各种意外事件的不也很多?他们当中也有很年轻的,甚至是比你还年轻的人。不用刻意去想那么多的。而且,刚刚我们不是在谈我的工作我的理想什么的吗?扯上这些,理想什么的不就都是空话了?我是说,既然人随时都会死的话。” “难道不该是因为随时都会死,所以才要向着理想前进?那样,说不定你能在到达死亡之前先到达你的理想呢?这才是我们应该有的正常的想法吧?” “什么是正常?有理想并且去追求才算?所谓的理想,在大多数人的眼里,不就所谓的追名逐利?” “那也没什么不好的啊,有了钱,就可以过好日子了,还可以给下一代一个好日子;有了名,就可以让别人记住你,证明你没白在这个世界上走一遭。” “那样的人,总归都是站在别人的尸体上的吧。” “喂,干嘛想的这么悲观呢?你又不是和尚,那些不都是常事吗?连我都懂的道理,你怎么就不明白呢?” “什么道理?” “‘追名逐利什么的,是要靠个人努力和别人的尸体的’这样的道理。” 我们都不再说话,我认为这个话题算是到此为止了。 “其实我是挺想让别人都记住我的。”她却还想谈下去。语音停留在她到天花板之间的空间里,略微有些狭窄的空间。“可是在现在这个时代,又不是以前,会写诗会打仗就能名留青史了……” “嗯。不过你现在还小,等你老了,说不定就不在乎这些了。” “老了?那还得好多年呢!这中间的时间怎么办?荒废?像你这样无聊度日? “你还真对得起你这个名字。” “我觉得这样就够了。人死了,不过一g土一捧灰,生前何必在乎死后的事?” “就算只是一捧灰,那好歹也是留在世间的最后一捧灰啊,大多数的灰都没有名字,我就想做有名字的那一捧,那样,就算是那捧灰被撒进大海里了也还是有人知道的吧?” “等你有了孩子,你的孩子会记住你的,耳耳嘛,多简单的名字,又好记。”近乎是敷衍了,我有些不耐烦的回答她。 “那要是孩子都还没长大甚至是还没有我就死了呢?那谁来记?” “嗯……你的父母亲戚朋友什么的。” “如果那时候他们也都已经死了呢?” “那就火化场的工作人员吧,他们会将你的名字登记在册的。不过,如果你的父母亲戚朋友都已经死了,你的孩子又还没出生,谁来接受你的骨灰呢?” “所以我可以留下遗言,让他们把我的骨灰撒向大海。” “为此他们还专程到海边去?够了,别异想天开了,顶多就是给你撒在一个小河沟里,他们会在撒之前说:‘反正同样都是水嘛,这些水最终不都是要流向大海的?’然后无比坦然的把你的和别的也希望死后骨灰能撒到海里的人的混在一起倒在浑浊不堪的水里。” 这下她不说话了。 “我走了。”隔了会儿她起身穿衣服。 “生气了?”我也起来看着她找衣服然后穿上。 “没有。” “明明就是生气了。喂,我说,不至于的,不过一个假设而已。” “……” “大不了我来接收你的骨灰,特意给你带到海边大声喊出‘耳耳’然后撒在海里怎么样?” “不用了,风会朝着你吹,骨灰什么的,都飞到你身上了,哪还有什么进大海里的。”我想象着那个画面,估计她也在想,然后她转过身来看着我,我们一起笑了。 10 游戏室被改建成网吧可以说是顺应时代发展潮流的自然而然的事,而本来经常光顾游戏室的人大多数也乐于进入网吧,毕竟在那里,他们学会了跟处于网络另一头的人进行纯思想上的交流,也就是所谓的网恋。 我对于狸学会网恋这件事,似乎也没觉得有什么特别值得惊讶的,他虽然是个小个子,偶尔叽里呱啦的跟我说些不知道什么主题的东西,但是他的朋友比我要多的多,说的夸张一点的话,就是曾经那整个游戏室的人他都认识,都可以一起打打游戏吃个饭然后抽根烟,朋友什么的在他看来无非就是做些这种事情。 “但女朋友就不一样了,她是能够理解我的,是在思想上、灵魂上能跟我有深度交流的,唯一异性!”他妈跟他爸离婚了。 他点燃一根烟叼在嘴上,然后歪着脑袋装作沉思的样子,架着的二郎腿一直抖动个不停,隔了会儿才吐出一个烟圈,接着才又重新开口:“这么些年时间我都白过了!你说我之前怎么没想到要在网上找个媳妇儿呢?”因为他家庭的关系,他接触电脑要比我早得多。 我看着他吐出来的一个烟圈缓缓上升。“你怎么就能肯定她是那个在灵魂上能跟你有深度交流的?你自己都不知道你的灵魂长什么样吧?!”那个眼圈最终溃散消失。 “她能关心我,能在乎我的心情,而且,她似乎有看透我的能力。就像……我想吃苹果了,但是我还没说,她就已经削好了摆在我面前一样。这点你小子就不行!你顶多就是摆个没洗的在我面前。” “一个苹果就解决了?这也算是灵魂的交流?你们的灵魂真浅。” “老子他妈的在举例子!我说,你就那么不相信我媳妇儿是不是?” “是。” 对话的结果就是他丢掉烟头过来揍我,不太过火的打闹。 不过打闹归打闹,他和网络那边的那个她的事,我管不了。 有乐于进网吧寻找另一半的,也就有乐于进网吧只为换个游戏打的,比如说我。对于网络另一边可能存在的那个人我实在是没办法把她当真实存在的人,虽然聊天说话语气都很像,但是隔着一块屏幕,一切就显得如游戏里经常会死掉的人一样虚幻了,不过一点数据罢了。 “哎,今天她送我礼物了!”我看了下,不过一个表情而已。但是狸一脸的高兴,似乎这个晚上他能看着这个简单的表情幸福地入睡一样。 “不愧是我媳妇儿,打游戏也很厉害!真的,就我们最近在玩的那个游戏,和她组队特别顺畅! “我跟你说,她今天跟我说她觉得爱看书的男生才有魅力,特别是那种读的书多打游戏又能上手的!那一刻我就觉得,我以前看的书真是太少了!我都找不话来夸她了,找不到一些合适的词。所以我要做个看书多有学识的人!”彼时的他手里正拿着一本从图书馆借来的《瓦尔登湖》,看了几天之后他跟我说: “你说这个人是不是有毛病,为什么非得自己去建栋房子,还赞扬穷人?搞得好像有钱人就都有罪一样。” “……你不适合看这样的书,还是换一本吧。” “不,我媳妇儿说我就得看这样的书!这是她推荐给我的。” 过了几天我看到他翻的还是那几页,而那本书大多数时候都只是被他枕着睡觉用的枕头,有没有流口水上去就不得而知了。 而当狸陷入这段让他有巨大改变的网恋中的时候,我却依旧是沉入游戏里不可自拔。转眼我们都已经是大三的学生要奔大四了。从狸出现到游戏室的消失,时间就是在游戏里角色的死亡中流逝的。没什么人生目标的我和他,每天就往返于宿舍和网吧,就连吃饭也都是在网吧解决的,当时周围开了一家面馆和一个家卖炒饭的,那就是我们一天的主要伙食。 到大四我搬回寝室那会儿,寝室里就剩下我和另一个考研的人了,他见到我晚上十点回去的时候还感到特别惊讶,“哎,你不是早上才回来吗?”说话的时候他推了推架在鼻梁上的眼镜,也不等我做出回答就又把头低下去了。这个问题的答案对他来说不是什么重要的东西,纯粹是作为室友的一句寒暄而已。 而我则是因为想要回归一下正常生活才晚上回去的。十一点过躺在床上是睡不着的,这也很正常,毕竟之前的生活是昼夜颠倒的,也不可能一下子就调整过来。当时想了些什么有些到现在我都还记得,毕竟是人生中很重要的一个阶段。 大学课程大多荒废了,考前突击有时候管用有时候不管用,重修的课很多,多到再多一点就毕不了业了,就这样的我出去肯定是找不到工作的。可能是因为偶尔去教室所感受到的氛围与以前不同了,又或者是每天回去面对着的是异常安静的寝室,让我开始焦虑起来--就要毕业了,毕业之后我该怎么办? 没有什么大的目标和追求,这是我一直以来的态度,但是我总得能够混口饭吃,得挣点网费才行啊,毕业了再依靠家里那点艰难的生活费的话,总是不太好的。 之后可能又想了些游戏的事,总之很久以后才睡着。 接下来的几天我都是十点回的寝室,这下那个单独的室友也不再只是寒暄而是直接问我怎么回事了。睡觉也都是东想西想的不安分的睡到天亮,天亮了又不愿醒来,接着睡到中午,下午和晚上又去网吧,十点钟回来,如此循环往复。焦虑归焦虑,行动上还是一如既往,确实是没什么追求。 因为狸还在忙着跟他的媳妇儿谈恋爱,所以那段时间我们我们几乎都是各干各的,连泡面都没在一起吃过。而偶尔见面的时候,一开口说话他就会三句离不开他媳妇。 这样的日子一直过到了十一月份临近十二月。 狸的恋爱谈了十个月零两天,特别好记的日子。接下来的十二月雨水特别多,待在哪儿都冷得不行。那几天他到我寝室来跟我一起窝床上,我们把不在寝室的那几个人的被子都拿过来裹身上了。 “老子当初就应该报到北方去!”狸把周边的几个角都掖好,然后大声的说话,似乎这样能驱寒。 “那边不是更冷?”我有些感冒,声音听起来是n的。我们俩已经好几天没去网吧了,连眼镜--考研那个室友都开始夸我说我是改过自新要从良了。 “冷个屁!那边有暖气!你以为跟这儿似的,光下雨不下雪的,还冷的不行。” “在你自己家里装一个不就得了。” “那个老头才舍不得花那个钱,他是觉得只要冻不死就没必要弄那些东西,把钱看得比命还重要。……算了,不提他了,没什么意思。” “嗯……” “都他妈的要毕业了她跟我说分手。”隔了会儿他冷不丁的来这么一句,“我都规划好了,等一毕业我就去找她,在她那儿找一份工作,尽量离她家近一点的。她家附近有个公交站台,有一个23路,去市中心特别方便,我们可以在周末的时候坐那班车出去玩;她家小区往外边走两个街口的地方有一个菜市场,那儿的菜新鲜又便宜,我们可以在每天下班之后去那里买上好几天的菜……” 几天里他一直没提他们分手的原因和过程,就只是在我这里睡觉,从早上睡到晚上,饿了就泡泡面吃。可能是这天风特别大的缘故吧,弄得纱窗一直响,他听到风声突然就想说了。不过不管是什么原因,他肯开口总归不是件坏事。 说到菜市场的时候他的声音就低下去了,我以为他哭了。我扯开被子要去看他,他反倒是咧开嘴大笑了起来。 “哈哈,被老子骗了吧?开玩笑,我是那种要自己去买菜的人吗?谁爱买谁买,不买大不了就饿死!”他大概还是想过这些的吧,在他感到最幸福的时候。 “分手就分手,老子又不是没被人甩过!现在我宣布:从明天开始,我又恢复单身了!”他的嗓门又陡然大起来,“根据这几天的观察,我觉得吧我们学校的美女还是不少的,明天我们就去饭堂蹲点怎么样?保证能让你也找个漂亮媳妇儿!” “明天下雨,我看天气预报了。而且,这么冷的天气,是个美女也会把自己裹成个粽子,还是等夏天吧,夏天才是看美女的季节。” “夏天啊……夏天都毕业了,还看什么。”他好像才反应过来我也要毕业了一样,“你毕业了是不是要回老家?”表情可称得上是“关心”,但毕竟这个表情很少出现在他的脸上,所以看着他扭过来的头,我只是惊讶地回看他。 “喂,你傻啦?还是说你不知道你要不要回家?” “不回去。”他的表情变化得太快,没了“关心”之后我也就觉得无趣了。 “那你去哪儿,就在这儿待着不走了?那倒也不错。” 我重重的叹了口气,说话鼻音还是很重:“我没想过要回去。在这里也好去别的地方也好,反正都差不多。” “什么叫差不多啊?你要不回去,我们就一起开个网吧怎么样?离这里远点的,每天都能打游戏还能赚到钱,多好!” “钱呢?我可没钱开网吧,等毕了业,我就连生活费都不会有了。” “我操!一毕业就断你的粮啊?” “嗯,我们说好了,他就供我到大学毕业。” “那这样也行,我先出头期的钱,等以后挣了你再还我就是了,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 “哎,以前你不是说要开游戏室的嘛,怎么又变网吧了?不反对你家老头了?” “嗯……这个我已经想过了,再怎么反对也不能跟钱过不去嘛,现在开网吧正是赚钱的时候。再说了,计划总是赶不上变化的!” 十二月行将过去的时候,我所知道的网恋分手的就有四个,狸消沉了几天恢复过来后就又是以前的那个狸了,《瓦尔登湖》的书页还是在前面那几页,他一直没还,估计是忘了,放在网吧的一个角落里积灰,等到毕业了图书馆找书的时候他才掸掉上面的灰交了罚金递到工作人员的手上,再经由那双手或是别人的手让它又回归到众多他看不懂的书的行列中去了。 而直到毕业狸都没再谈过别的恋爱,对她也是决口不提。偶尔喝醉酒的时候他才会稍微说上一句“我今晚要幸福的安然入睡”,这是他们在一起的那段时间里他常说的话。狸也已经戒了烟,但是酒却没少喝,一开始酒量不怎么好,但酒品还可以,喝醉了就睡,也不说胡话不闹事,后来慢慢的越喝越多,就不那么容易睡着了。 关于戒烟这件事自然也是在她的影响下促成的,狸也并没有因为分手了就重拾烟头什么的,总之她出现过,并且给他带来了变化,虽然他还是那个狸,在我看来也没什么特别大变化的地方,但随着年岁的增长,一些细微的变化在悄然生长。 毕业后我们曾经很久都没再联系,等通上电话的时候他跟我说的第一句话就是:“平知,我总算看完了《瓦尔登湖》,写得真好。”虽然是赞叹,但是语气很平淡。 不过这样就已经足够了,我想。 11 阿辉已经回去了,天色暗下来,老顽头让我就住在他那儿,“这是老婆子以前住的房间,你要是不介意的话就在这里将就一晚吧。” 房间还是很干净的,他应该经常都会来打扫,房子里的陈设极其简单,坑坑洼洼的地面被打扫得很干净,整个房间看起来很空旷很冷清。木质的柜子紧锁着,矮一些的箱柜没有锁,但是上面也没有什么东西,灰倒是积了不少。整个房间看起来很暗,但是适应了之后反倒会感到很安心,这是在我租的房子里怎么也体会不到的。 远离人世的地方。我这才想到。 这是个靠近海的好地方。 晚上有狗叫声,零星几声,有点像是做了噩梦被吓醒之后的自言自语。老顽头养的狗,也是从别的地方跑来的,我们吃晚饭的时候它才回来,一回来就对着老顽头不住的摇尾巴,伸出舌头哈赤哈赤的发出声响,丝毫没有要理我的意思。 虽然已经进入十一月了,但是该叫的虫还是要叫,怎么都不肯安睡,一些鸟也会在这个时候跟着起哄唱些什么,声音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的,听着有些不真切。 睡着之前一直在仔细辨别这些声音,睡醒了头脑则是一片空白,躺在床上等头脑清醒过来的时候我感到没有任何声音,四周一片寂静。那些虫啊鸟的都已经入睡了吧,我这样想着。睁开眼看看房间,漆黑一片,天还没亮吧,我告诉自己,该再睡一会儿的,然后又闭上眼睛。 “这个老头子打扫房间真是马马虎虎,你看看这角落里都是些什么东西!报纸、花生壳、豆子,这些耗子还真是……啊,这是前两年存的芝麻吧?全被蚂蚁给搬到这种地方来了啊,它们也真够厉害的,以前老头子常说这小东西力气有多大、有多了不起我都还不信的! “哎,这不是我找不见那件紫色花的短袖吗?这件衣服还是我一个堂姐送给我的。她啊那个时候长胖了,这件衣服就怎么都穿不上了,我看着也挺好的一件衣服,丢了怪可惜的,现在去哪儿买东西不要钱啊?你说是不是?哎,当时从她那儿拿回来的我记得还有好几件,给放哪儿了?……” 矮一些的箱柜被打开又关上,木质的立柜也打开着,里面的衣服被翻出来又被叠好后重新放了进去。角落里猛地出现一只老鼠,抬起头来看了一眼之后又立马跑开了,后面还跟着两只小一点的老鼠,大概它们是一家人吧。老妇人一边翻衣服一边还在絮絮叨叨的念着什么的。我坐在床上看着她翻找可能已经找不见了的衣服。 “哎呀,我就说这件衣服还在吧,老头子非说他找不到了,他也就是懒,就是不愿意去找!什么事情都要我来,连放个衣服都舍不得自己动手。”略带责备的口吻。 “这件衣服也是好好的嘛,放在这柜子里说什么也不肯穿,这个颜色哪里不好看了?也不知道一个大男人讲究个什么,谁家不是有衣服穿就穿啊,老这么放着,都要让耗子给咬坏了。啊,我想起来了,怎么就给忘了呢?一直让老头子堵得耗子洞也不知道他堵了没……窝都做到自己家来了也不知道管管,整天就知道捣鼓那些破网破叉子,也没见补到多少鱼回来……哎呀,真是!早就说了让他来看看让他来看看,说什么都不来,这个洞不是还在这儿嘛,门口还这么多耗子屎,都不知道有没有生一窝小耗子了!” “哎,我说你也别光看着了,快,去外边给我找一块大一些的石头来,要能堵住这儿的那种,留一点儿缝都不行!”她看着我说,隔了会儿又自言自语起来,“要不还是去买点耗子药先放在这儿吧,不然它要是跑出来了又该到别的地方去做窝了。你也是,石头还是要的,现在就要,先放在这儿,免得那个老头子总说等一下等一下,就放在这儿我看他还说什么!等过两天赶集了一定得让他去买点药来,不行,到村长那儿去问问也行,总有人有。 “唉,你是不知道,平常老是麻烦村长,我现在都不太敢经常去找他了!太麻烦人家了,他真的是个好人啊!怎么感谢都不够!唉,真是多亏了他啊!我们刚来的时候就他和阿祥来帮助我们。教给了老头子不少的东西。 “至于剩下的,哼,虽然我没看到,但我知道总有些人是站得远远的要看我们笑话的!哼!就那个麻婆子最不是个东西!那年冬天的时候我们没有棉被,是村长家借给我们的,有一点儿印花的一床被子。她就跑过来说她正好晒被子,然后被子就不见了,硬说是我们偷的!说什么‘你们刚来人穷,难免会偷点东西什么的,我能理解,就像我那个侄子一样,到了城里偷东西被抓了,现在都还在派出所里呢!’” “说的什么话啊?!有这么诬赖人的吗?凭什么就说是我们偷的啊?而且啊,偏她说这话那天村长出去了,我看啊,她就是挑准了这个时间来找我们的事的!我们也都是老实人,怎么可能去做这种小偷小摸的事情?老头子更是笨的连撒谎都不会! “当时围在外边的人少说也有个七八家吧,大中午的刚吃过饭,天气又好就都出来转转,一听说这边的新搬来这家偷了东西就一窝蜂的赶过来!那天我可算是看见了,跟着麻婆子说我们的还有好几个人!慢慢的我们能在这边立足了她们就已经忘了那天的事了,我可还记着!平常送个小鱼、蔬菜什么的我才不会往她们那儿送!老头子也真是,被那么些人赖着差点要把过冬的棉被都给抢走了还说没什么,他啊就是没什么骨气,人家说什么就是什么了,那村长家的阿莲要是不来,他说不定就自己把被子给送出去了! “阿祥也是个好小伙啊,媳妇虽然长得不是很漂亮但是很能吃苦干活,阿祥出去的时候基本上家里都是她一个打理的,她弄好了自己的事情还会过来帮我剥剥豆子烧烧火什么的。 “哎,你怎么还坐在这儿啊,不是叫你去搬石头了吗?真是跟老头子一个德行!唉,算了算了,我也就这个命了,还是我去搬吧。哎呀,这几天我老是腰疼,动不动就感觉身上没什么力气,前两天甄嫂也这么说,我说是她下地干活太用力了,她非说不是。” 她按着腰慢慢走到门口,我也跟着走到门口。 外面很亮,月亮照在地上还能看到我自己的影子。 “你也出来啦?哎哟,我腰疼啊,你就帮我看看有没有什么合适的石头吧,我好按按腰,坐这儿休息会儿。其实啊,以前我这腰就伤过,也是好早以前了。那时候我们都还没搬到这儿来呢。为了挣点钱我们没少做事,最经常的就是我和老头子一起去批发一些衣服啊鞋啊什么的去卖,有一次自己动手搬货的时候货太沉了给弄到了,现在想起来还是很沉的箱子,一箱子的布鞋啊拖鞋什么的。当时想着没什么事,就没去管它,毕竟看病是要花钱的,那个时候的钱可是不能乱花的,这种事情自己动手揉揉就好了嘛。谁知道现在疼的这么厉害。其实之前也疼过,但都没像现在这样。说不定啊这个就是拖的,再怎么说也是好久之前的事了。偶尔疼一下什么的我也都还受得住,现在这是天天疼,有时候晚上也疼,这不就开始了。所以说啊,像你这样还年轻的就得在年轻的时候多注意点,身体毕竟还是自己的,疼的时候是真的疼啊……” 她说话的时候我搬了几块石头给她看,她都摇头,我就走到远一些的地方去找,那里也有月光照耀,晚上的外面看起来很美。 这栋房子的四周有很多栋房子,其中有一家已经没人住了,从老妇人坐着的地方看正好能看到这家的大门,已经腐朽坏掉了。他们的房子基本都在斜坡之上,房屋周围都种有大树,在月光之下能看到树叶被风吹动时摇曳的姿态,很优美,大概,是跳古典舞的美人化身的吧。 在黑暗之中最容易调动的感官大概是听觉,走到斜坡附近的时候因为树影和自身影子的缘故,有一些地方看不到,耳朵里却好像并没听到有什么声音,就连刚刚在月光下看到的树影摇曳而伴随着的沙沙声都没听到。 “今天晚上的月亮怎么这么大啊?真是,在这里住的久了有时候还会误以为月亮也是我们的邻居呢!不过今天晚上的月亮也是真的很大啊,哎,难道今天是十五吗?就已经到十五了?很久不去集市这日子都记模糊了。喂,还没找到啊?怎么找个石头都找不到啊?哎哟,还是什么事都得我来,你们都靠不住!”她说着走过来,手还扶在腰上。 “嗯……这块不行,这块太小了!这个……这个是不是有点堵不住啊?你过来帮我看看?虽然月亮这么亮,但要是看这些细的地方我的眼睛就不行了,真是老了啊。” 我看着那块石头,和普通的石头好像没什么两样,在这个缺乏色彩的时刻它看起来很弱小,是的,是弱小。 “这上面的是什么?哦,肯定是待在这里太久了都起苔了。这可不行,要是放在家里是不吉利的。”她压低声音认真的告诉我。“这块呢?不行,那边那块你拿给我,对,就是那个,我看看啊…… “老头子已经睡了吧?不然就让他出来看了。唉,天气好的时候,他天不亮就要准备出海,像这么好的月亮,他肯定又得很早就走了吧?还是不叫他了。我们两个没什么特别的手艺,不然也不用这么辛苦了。不过人家都说住在海边的人就得靠海吃饭,不然又能靠什么?你看到我们家后边的地了吧?没看到的话等明天我带你去看,就那样的地,我们也是摸索了很久才种出点粮食的。唉,谁都不容易啊。 “每次老头子出海我都只能待在家里做些杂活,要说待在家里的人应该早就习惯了才是,但是……我也很少跟人讲这话,每次他出去我都是在家里对着海神拜了又拜的!我们就两个人,你说我能不担心吗?我也不是从小就长在这里的……说出去她们是要笑话我的!哎……要不就这个好了,我摸着也舒服。我的腰啊……你帮我搬?也行,倒也不是什么特别重的东西。” 一边走着她一边还在念叨,声音不高不低,在寂静的月光下很快就随风吹到树叶上去了。“阿祥他们搬走了我和老头子也挺不习惯的,啊,对,就是那家!他们走了之后房子就成那样了,有人说是大风给刮的,有人说是没人住了灶神爷就搬走了,房门也就被一些小鬼给啃坏了。总之是什么说法都有的。尤其是现在,接二连三的事情,不相信的人也是会相信的。 “现在这个时候,连海神都不相信了的也是有的,他们怎么能连海神都不相信了呢?也不想想以前都是谁在保证他们安全出海的!还说什么是迷信!人啊,这心里要是不信点什么,就总觉得不踏实。我们搬到这里也住了不短的日子了,要是不信海神,我们又该靠谁?尤其是老头子这种每天早上出去晚上都不一定能回来的人,难道就只是让他相信个天气预报?他娘的才信呢!” 12 “我啊,是去算过命的!命里说我这辈子要靠水吃饭,这不,我们就搬到海边来了吗?老头子也是只能在有水的地方才能好好过活,就是会非常苦!现在我都还记得那个药婆子的表情!她当时啊非常慢的跟我说:‘药王菩萨说了,你家里的人都只能在水这一条路上走,会非常非常苦。首先你们得找水,也不是说什么水都可以的!像一些我们这里的小河小溪就不行,那太窄了,施展不开,要想药王菩萨帮助你们啊,就只能去宽广有水的地方,一定要特别宽广的!长江?不行的不行的,那个水不适合你们……’哎呀,她啊一个劲的跟我们说长江不行,但是老头子不信,所以我们也去过长江附近,一个小地方,说起来可能你听都没听过…… “那里啊是真的很小,老头子当时还有点力气,就去那里做水泥匠,辛苦是辛苦,但是日子还是过得去的。当时啊,他们做工的地方离长江真的是很近,我们去那里的第二年就遇到了大暴雨,各处涨水,哎呀,那个场面,你是出门都不要想的!唉,结果当然也就很明显了,那么大的暴雨,又有洪水,他们修的房子直接就垮掉了!等雨停了水退了之后工地上也没几个人还在那儿了,等拿钱也拿不到,哦,对,刚开始是说好了的等工程干完就给钱的,但是突然遇到这样的事,老板本来是急着要房的,前面一直在催,结果看修好的房子垮了之后直接走人了!你说气不气人?!我们就是在那儿左等右等的时候才想到了药婆子的话的。 “我知道,你们年轻人都不信这些,都非得说这是迷信,说什么没有根据。可是你看啊,我们没去有水的地方的时候是跑了好多地方都没找到事干的!你别看当时老头子还年轻,但就是没什么手艺,只能去干力气活,力气活说起来是好找,但是我们当时就是怎么找都找不到啊!还真的是怪事!找到了的就在长江边上,一开始老头子和我都不信在那里会怎么样,也就干了一年多,结果就出那样的事了! “这都是命啊!药王菩萨给我们安排了这样的命,我们就只能去走这样的路了!” 这是在一个土房子里,狭小的房间上方有一个黄色的积灰灯泡亮着,大大的菩萨像及写着“药王菩萨,普度世人”的锦旗下有几柱歪歪曲曲的香还在燃着,燃尽了的香灰随时都准备扑倒下来,旁边粗一些的红烛给这个房间稍微增添了一些亮度,不过火光一直在闪烁。 她就坐在菩萨像前的桌子边上,四方木桌,配四根高脚凳,一方贴墙。桌子上也有香烛,也供奉着小像,在靠墙的那一方,像的颜色跟墙土的颜色很像,日深夜久积灰而成。披在像身上的红布也没能遮住从各处掉落下来的墙土、灰尘。再前面一些有一个小篮子,里面装的是鸡蛋,用一块布盖了一半,一个破旧本子在她手边,四块小龟甲散乱地放在一旁,还有一些散米、一只筷子和一支铅笔。 门口的光线多多少少也能投进一些来,在面对小像的左边是没有门的出口,门在外面。来的人大多坐在这里,正对着大大的菩萨像和斜对着她。 她嘴里念念有词,很像什么小调,稍有一些韵律,声音不大,她念了一会儿才开始开口:“你是来看哪个的?” 来人马上接着说:“帮我一个朋友看的,他的儿子,他们都很焦急。” “来,在这儿写一下他的生辰。”她把手边的本子和铅笔递给来人,待他写完之后她看着生辰又是一阵念词。“唉,这个娃儿命不好,他走不动路,他在喊苦。” “是啊,他腿不行,就只能整天坐着。我朋友就想喊我来帮他问问,这个孩子今后怎么样,还有的救吗?” “家在东南方?” “我想想……差不多是,从这里看的话。” “家里没什么钱财吧?” “是,两个大人在外边打工,一年也挣不了几个钱。” “小孩子原本蹦蹦跳跳多可爱,现在瘫痪在家惹人嫌。” “也说不上,但是我朋友他们去年又生了一个,对这个就……” 差不多是这种一问一答的方式,她开始念的词旁人都听不大清,但之后听起来就觉得容易简单了,比如“药王菩萨帮帮忙,这个人生来命就苦……”这一类的。念完了有时候会在本子上记下些什么,然后拿起四块龟甲在手里掂掂之后稍用下力斜排在桌子上,四个都是正的就念念“感谢药王菩萨,这个人啊命啊平又平”或是“十月里来命数无碍平平安安”。三个正的一个反的就跟来人说:“三月不适宜外出,有小鬼会来找上他。”或是“四月不要走北方,北方有戾气,他要避戾气。”,有时候还会说有灾有难的会发生,必须要提前化解,这个时候就给一个折成三角形的红布,大概里面装了什么符吧,以及一个写了岁数的鸡蛋,让回去烧了吃。 “七岁的娃儿啊没得救……”她平淡的声音就定了一个人的命。“不行了,菩萨也说不行了。”摇摇头。 来人也跟着感叹,“是啊,他整天就瘫着,家里人看着也觉得……但是真的不行了吗?有没有什么补救?我看他们烧个蛋就可以的。”他急切的问,“不过我来之前忘买了,能在你这儿买吗?” “蛋是肯定要烧的,我这儿的就可以。”她从篮子里拿出一个,用铅笔在蛋上写下数字7,然后递给来人,“也不用带回家给他吃了,吃了也不管用,你去煮了之后找棵单独的树,把蛋放树底下,记着树不能是朝向他们家的方向,放完你走人就可以了。这个孩子的命比较乖戾,要小心处理。” “哦哦,那,就从这儿出去那边那棵可以吗?” “嗯,可以。他的命就在今年了。”说完她又念叨起来,“可怜的娃娃菩萨也帮不上忙,且地府收去重脱胎,下辈子做个能走路的人……” “当时我就在旁边听着,也是个可怜孩子啊……连我都想问还有没有别的办法。药王菩萨显灵都救不了的人你说该怎么办? “我们后来就搬到了这里,也不能说是什么都顺心,但是生活好歹是稳定下来了,吃喝有了保障也就好了。唉,辛苦就辛苦吧,要说辛苦,庄稼人不也很辛苦吗?不辛苦哪能有饭吃呢?天底下哪有那么容易的事?” 老妇人还在讲,石头放在洞口边上,她就坐在床边的踏板上,我坐在她旁边,不和不缓的声音持续进入耳中。 “村里发生那样的事我也很不好受,要说是海神的错他们又哪来的根据?我们刚来的时候就听说了不少在海上出事的船只和人的事,当时他们也是说的有模有样的。顶多就是现在经常发生了嘛,那句话怎么说来着?人总是很容易倒戈相向的,我也是听别人说的,这个词究竟什么意思我也解释不清楚,但大概就是那样吧,反正他们就是不信海神了!再早些时候他们好多人都把家里供奉的像啊符啊什么拿出来毁了烧了,就在前面那边转个弯过去的空地上,一堆的东西,烧的烟啊都熏到天上去了!连着好几天都有人在那儿烧,唉。 “我也不是不能看出什么来的,我身上的这个腰痛啊看样子也好不了了,也是命吧,药王菩萨来要我的命,海神也来要我的命,还有因为我和老头子擅自离开直到过世都没去看过的他们也来要我的命了。以前我就总会梦到小时候母一个人带着我的事,就在那个田边上,我玩我的,她干她的。其实也没什么可玩的,不就一些草啊虫啊什么的吗?可当时就是玩得很开心…… “她走的时候我们已经搬到这里来了,但是因为从来没有联络过,所以知道那个消息还是老头子做工时候的一个老乡带来的,之后他又拿来几封母写的信……唉,人老了,就什么都能释怀了,有什么深仇大恨能够记一辈子呢?何况也不是什么深仇大恨,不过是他们不钟意老头子而已。母走了,我都没能看她最后一眼,只是在那之后的梦里总是有那块田出现,我还是在那里玩,但是没看见母,我玩累了找她的时候就怎么都找不见了,怎么都找不见了……” 屋子里只有微弱的月光维系着,她没有开灯,从透瓦上泻下来的光并不能看清她脸上的表情,但声音已经起了变化,像是一个将死之人在回忆往昔。 “我们家的院子从来都有很多的小孩,大人们下地干活挣口粮的时候我们就在一边玩,不过也就特别小的时候,再大些了我们也就跟着一起干活了。田里地里总是有很多事要干,但是饭总是吃不饱的,小时候不懂事啊,肚子饿了就会一直喊,母被我闹得没办法了就会偷偷的在做工的时候给我藏点能吃的东西,几颗花生米、一个小点的歪红薯。母其实也很饿的吧,但是也没办法啊,为人母亲的总是为着孩子着想的,她再饿也会看着我吃,现在想起她当时看着我的样子都…… “我和老头子也想要孩子,但是那个时候又觉得自己都在四处奔波生活不稳定,生了孩子又该怎么办?不过可能也是因为一直都在到处转啊到处跑什么的,孩子怎么也没怀上。我们是二十岁出的家门,到了二十四五都还没怀上,当时就有点着急了。说到底还是我这个身子不争气吧,到过的地方也有不少人告诉我一些方法,都是些土方,再苦的药当时都喝了,虫子什么的也吃过,有人说那个虫吃了能管用……但命里这个孩子就是怎么都没到我们家来。”她重重的叹了口气,然后房间安静了大概有几分钟,时间在这里不好估算。 “这几天天气都不错,老头子应该能捕到鱼,只是希望海神能够保佑我们,保佑他能平平安安的回来。”她双手合十对着虚无朝拜。 大概是她不习惯这种安静,有了安静的空隙她就总要找点什么话头来填上。“我的腰疼,时不时地感觉身体没什么力气,这都没什么,人老了,各种各样的病总归是要找上门来的,只是我不放心老头子,他这个人什么东西都收拾不好,就连扫地……你刚刚也看到了,就那儿,他就光扫看得见的地方,东西也总摆不好,什么都得我来!还有做饭,他炒的菜真是说不上能吃!而且他啊应该少吃些盐,我平常都刻意少放些盐把菜做的很清单淡的,但是他始终还是喜欢咸一些的,他要是自己做菜,估计光盐都要用的快些。家里的牲口他总是不记得要去喂,这样怎么行?庄稼地他倒是照顾的还不错,但就是日子久了我怕他不耐烦,他这个人也就捕鱼的时候有点耐心,平常我做个饭慢了他都会催我! “说起来明天我还得记着去洇洇后边那块地,得去挑点水回来,腰痛也得去啊,老头子要到晚上才能回来。明天早上得早点起来给他做点饭和干粮让他带出去,昨天带的他说不好吃,煮的饭他说米太硬,真是不好伺候。他那床被子也该洗洗了,趁着天气好正好可以拿出去晒晒……” 前面的路没有来之前的好走,大路比较少,我能走的路有限,这条路上的车也不多,大概前面不是什么吸引人的地方吧。耳耳说不定就是走的这条路,我一直这么想着,所以只要我一直走下去,总能看到她留下来的足迹的。她是夏天来的这里,比我所想的要晚些,我以为她在春天就会出发了。一路上有些我们之间的被我忘掉的事情和细节都在随着走路的脚步回到我的脑子里,一些碎片,比如她曾说的某一句话,她的某一件衣服,或者只是一个我们曾一起去过的一个地方。 早上起来的时候我看到木柜依旧上着锁,但我感觉,里面的衣服应该已经摆放得很整齐了。有这个想法的一瞬间连我自己都笑了,怎么可能呢?房间依旧是空旷的,接近冬天的天光不是很亮,从透瓦里泻下来的光线照在这个房间里,矮箱柜还是那个矮箱柜,但上面已经没有积灰了。当时我的头脑还不是很清醒,只是隐隐有一点感觉而已。察觉了之后我赶紧穿好衣服下床去看--老鼠洞旁有一块石头。 我把老鼠洞堵住了。 老顽头煮的稀饭米稍有点硬。吃饭的时候,我告诉他我见到了一个老妇人,就在昨晚,月亮特别亮,还和她一起捡了块石头回来。 “放在耗子洞旁边的那块?那是以前老婆子催着我去捡的,她说让我去村长那要点耗子药之后再给堵上,我一直忘,那块石头就一直在那儿。而且昨晚天上云层很厚,你怎么可能看得见特别亮的月亮呢?大概只是你做的梦吧。” 可是那一切显得那么真实。 老顽头告诉我前面大致是些什么地方,应该怎么走,那只狗就蹲在一旁不停的摇尾巴,我走的时候它也跟着我走了一段路,不过是这里嗅嗅那里闻闻的,最后停在一棵树下就没再跟来了。 13 中学时代的我并不怎么引人注目,成绩中下等,性格也不出众,有什么活动从来不会自己提出申请,哪怕我对那个活动感兴趣。 我胆子特别小,比较遵守纪律,觉得规矩制定出来了就应该是被人遵守的,而且不遵守的话会有很严重的后果,所以总的来说我也只不过是害怕违反规则之后可能有的处罚罢了。也因此在刚开始的时候因为太过循规蹈矩而被欺负。 其实也是很简单的事,按照顺序的打扫卫生而已,正好轮到我做组长,有人没打扫提前跑了,我就把他告到老师那里去了。结果自然是可想而知的。那是初一,大家都不太熟悉,都是从不同的村来的人,甚至有些说的话都有细微的差别。但就算是有不太熟悉的,也还是有帮派存在,小孩子间的仗义促使欺负我的不止一个人。 那之后我就学乖了,他们不遵守是他们的事,我管不着,只要我自己遵守就好了,这样我就不会受到处罚了,我这么想着。那时候的被欺负无疑就是被孤立和恶作剧,升上二年级的时候这些就没有了,小孩子的忘性其实也是很大的,尤其是在他们有了新的恶作剧对象之后。 当时电视上放的新闻都是我看不明白的战争,在那里在这里,炮火,难民,说什么为了和平、正义而战,但是死了很多人。除此以外的就是武侠片,班上的同学讨论的时候我也会偷偷听上两句,在心里赞同或是反对,说着我也喜欢那个人,不、那个人是个坏人之类的。 倒是也有人来主动找我说过话,除开交作业或者碰到了之类的情况,那些主动说话都没有交流存在。那是在一次体育课上,需要两两组队,他的名字我已经忘记了,只记得那节体育课。我们班一共三四十个人,在满是尘土的操场上歪歪扭扭的站着,体育老师也是我们的语文老师,戴个眼镜,就只有那节课他让我们分组练习拉韧带,就是要两个人坐地上脚对脚手拉手的那个。以前他从没让这么做过。 操场上的土不断被吹起来,有些地方还长了草。老师懒懒散散的说完自行分组之后就到一边点烟去了。班上的同学也都在混乱之中找自己平时玩的要好的人。我心里是慌的,因为我没有玩的要好的人,从听到老师说要分组的话开始,到消化完这句话的意思以后我的心脏就在扑通扑通的加快速度跳动起来了。没有人跟我一组,到时候别人都两两一组了,就我一个人站在那里,那太丢人了,那样就所有的人包括老师都会知道只有我没有好朋友了。 我站在那里看着别人混乱的分组混乱的开玩笑,甚至有人已经坐在地上了,老师还在一边抽烟,那支烟不抽完他应该不回来的样子。我的手脚不知道该怎么摆放了,我甚至希望自己能在那一瞬间消失,希望没有任何人能看到我。我在看着别人却不希望别人看到我,但还是有人会看我,经常催交作业的语文课代表、喜欢玩弹珠到上课都会拿出来玩的一个男生,他们看到我时我就赶忙移开视线,装作正在找我的好朋友一样。我不停的转过身子再转过头来,甚至还蹲了下来,这样看到我的人应该就不多了吧。我不敢再看他们了,我怕看到他们好奇和探究的眼神,我低下头来看着地上的草,生命力顽强的草,我把它拔了起来,细长的叶子在我手里变成了碎末。老师就要过来了吧?老师会问我的,问我怎么没找人。碎末抹在手指上把我的手指染绿了。他不是个严厉的老师,甚至算的上和蔼,他会过来问我的,他只是为了关心我。我不希望得到这样的关心。 在这样的情况下出现在我面前的人无疑会让我的心咯噔一下,我怕他是来嘲笑我的。我还是低着头,换了根草继续撕扯,出现在我面前的鞋停在那里不动,带子快要断了的凉鞋。 “你也没有人一组吗?”半晌之后我听到他这么说,然后是裤子蟋蟋的声音,他蹲了下来。“我们一组吧。” 我不认识他,或者说是我对这个人没有一点印象,甚至不认为他是我们班的人。但是他来找我了,我心里还是很高兴的,但是又不愿意表现出来,我现在敢看着他了。他的个子比我还小,人也很瘦,脸上还有灰,但是是笑着跟我说的,露出的牙齿有一颗像是摔过的,断了。 “嗯。” 老师抽完烟回来就让我们开始练习,偶尔指导一下,没做几组就让解散了。宣布解散之后不少人马上站起来往操场边上跑,那里有个篮筐,勉强能打打篮球。 练习的时候我们都没说话,解散了也就是站起来转过身就走人,我以为他会叫住我,但是没有。 当时我应该也是希望交这个朋友的,心里也一直盘算着要怎么跟他很平常的说话,甚至在之后的几天都还为他来跟我说话而感到高兴,在课间正好要碰到他的时候,也想着要走上前去自然的打招呼,想要跟他分享我最新捡到的贝壳和有花纹的石头。但是直到他辍学我都没再跟他说上一句话。 他辍学很早,初中还没读完就不读了。那时候我是知道他的名字的,比我的还简单的名字。他的成绩不好,经常被罚站在办公室外面的人中就有他,但以前我只注意到高个子的爱蹦爱跳的那几个人。他的存在感也很弱。 我特别记得的几个场景里总有操场的一角,满是土和杂草的一块小坝子,那些杂草还会开花,紫色的和黄色的花,小小的。 初中高中都没什么特别大的事情发生,一直以来成绩不算好的我竟也在中考的时候考了个还不错的分数,比起那些上不了高中的人的分数,我的算高的,因此我在初中结束的时候才出现在别人议论的嘴里。升入的高中虽也不算太好,但我的成绩跌跌撞撞的好歹算是中偏上了,不过依旧是一个人,平平淡淡的,不招惹谁,谁也不招惹我的,过完了三年。那其间的所思所想也就只有栽在回家路上的几棵高高的桉树知道,我在高中的时候长高了,它们也一样在长高,而且长得很快。在回家的路上对着桉树对着石子路对着杂草自言自语,那是我一天之中说话最多的时候。 上了高中大家也就已经过了会肆意欺负人的年纪了,而每个人身边都或多或少的有个能结伴的人,一起吃个饭、打个篮球、甚至只是去上个厕所的人,我看着那样的人也有羡慕,但是让我自己去找谁说要一起打篮球却是不行的,我的球技太烂,上过几次场之后就被隐形的排斥了,这种事情总是自然而然的发生的。加上我本来也不太积极的辩解和去争取什么,在高中这个大家庭和群体中,我逐渐的脱离出来,在继续往前走的路上,发现天气愈发的严酷,阴冷严寒逐渐逼近。 高考是个分水岭,也是我在感受到阴暗世界之后唯一所能企盼的出口,那个日子在我的心里无数次的被摆放在前面,不是别人口中所说的踏上未来灿烂旅途的大门,不是能够通向梦想的大门,它只是一扇破旧的、被别人挤烂了的栅栏,一边的木头摇摇晃晃的准备掉下来,被木匠重新钉了颗钉子。我想到栅栏那边去喘口气,我设想的那边是没有这边这种阴暗的,在那边我可以重新开始,就像重新洗牌一样,我手里的牌会发生变化,我可能也会赢。但是我错了,我手里的牌是会重新变化,但它们不会变成五十四张牌之外的别的牌,它们不会变成麻将,所以我看到的依旧是那些人,不过是换了个面孔而已。 有时候回顾那些时光看到的尽是被篡改的记忆,明明不美好、明明当时心中尽是阴暗,但到了时光的彼侧,它完全变了样,连我自己都怀疑那是不是我。所以我现在回想起来的耳耳又是耳耳吗?是不是她也被我润了色?如果她逃逸出我的大脑,是不是该是另一种模样? “生活生活,就得是生的和活的,死了的就没有生活了!他们的生活就结束在他们死前的一刻了!你管他在那一刻里回想起的是不是真实发生的事呢,有那么一件事发生了,存在脑子里了,对于他来说,就是那一刻能回想起的最重要的事了!” “那要是没发生呢?那他回想起来的又是什么?” “是他希望发生的事呗。哎呀,都不重要了,人都要死了,还纠结于这点小事干什么!反正都过去了,也没谁能真的回过头去倒带来看看是不是真的发生过那么一件事。而且,也就脑子有病的才想真的回去呢,现在想的过去都尽是美好啊什么的,要真回去了,再体验一把当时的痛苦,那可是比死还难受的。” “你怎么知道?你都没试过。” “我要试过就不用站在这里跟你讨论这些有的没的了!” 14 “二十几岁的、这么高的女孩?”头发很长的男人重复我的问题,满面尘灰的脸上露出友好但很遗憾的表情,“没见过,我们这儿……”旁边的钻子的声音猛地响起,我没能听清他说的后半句。但是他的表情已经把答案表达得很清楚了。他看我没听清的样子,又用手指指我后面的那片废墟,意思是我们到那里去谈。 我们坐在一块预制板上,回头看过去都是破旧的房屋构造,一些床板柜子还没有完全破碎,凌乱的堆在这里,混杂着几件颜色鲜艳的衣服,有风吹来的时候还会随风摇摆,像是在跳未尽之舞。我租住的房子要是被拆了大概也会变成这样一堆废墟吧,我倒是没有什么鲜艳的衣服可以在这里跳舞。 他从兜里摸出一包烟抽出一根给我,我摇摇头,他就给自己点上,狠狠地吸了一口,很满足的表情。吐出烟圈之后用夹着烟的右手指了指我们过来的那片施工地,很随意的开口道:“我们这种地方,哪能有什么年轻女孩子来哟?”是我听得懂的方言,他的家应该离我来的那个小城不远。“这儿施工都半年多了,一直拖一直拖,干到了现在,看这样子过年都不一定能完工。”他乜斜着眼睛看着那边,抖了抖烟灰后又放到嘴上狠狠吸了一口。 “在这么偏的地方修房子,卖的出去?”他已开了口我便接着问了下来。 这大概也是他希望我问的。“卖?才不是卖的,是弄来做啥子度假村的!啥子鬼东西嘛!” 一支烟很快吸完,他又点上第二支。“一年以前,这儿还有人住,是个什么开发公司什么的来这儿搞开发,硬是把人给赶走了。当然,肯定是给了钱的,不给钱这事儿能完?想都不要想!我们也就是那之后来这儿负责建设的人,都是外地来的,一开始对这儿的事也不了解,不知道是给硬赶走的人。那会儿经常有来找事的,还有几个年轻点的被打了。 “你说这事儿也不赖我们啊,这不搞建设,我们还没活干得,这要搞建设,又得拆人家的房子。唉。” “哎,你找的人是你什么人啊?怎么找到这个地方来了?”他脸上的皱纹也已经被晒黑了。 “一个朋友。有人说她是朝这个方向走的,我就找过来了。” “来这里干什么?不会她有亲戚在这个村子里吧?我是说在被赶走的那些人里。” “应该是没有的。”至少她从没提过。 “哦哦,这样啊。”他点点头,又转过头去看工地方向。 我也看着那儿,一个人和水泥,几个推砖的,梯子顶端站着的人看样子很专注,头顶的太阳再晒也没见他停下手里的活,像是感觉不到一样;已经修好了的建筑物外边也有人在忙,还有别的只修了一半的楼层,总楼层不高,大概是因为只是搞个度假村的缘故吧,修高了就没有度假的感觉了,反倒像是还在城里的高楼办公室里工作一样。从远处看那些人干活就像是看地上的蚂蚁在忙活一样,分工合作,一起抬太大的东西,在中途遇到了就用触角做个交流,不慌不忙,有条不紊的。 一路上我见到了很多人,有很大一部分都是像他们这样的,晒得黢黑的,身体和神色都露出从事体力劳动的劳累。他们的谈话大都是评说各自见到的地域差别和各自的家庭亲戚。愁眉苦脸的比较少见,就算家里很难也不会轻易的在脸色上占据长期地位,往往是说完难处便又朝别的知道的方面讲话了,男人女人的嗓门都很高,有点吼叫着交流的意味。 我该继续往前走的,但是我已经走累了,脚上的水泡破了,自己带来的药也用完了。 “你们应该有一些伤药什么的吧?不好意思,能用一下吗?” 他带我到他们住的地方去,很简易的棚子,但是里面堆满了东西。他把烟叼在嘴上含糊不清的说了句“你等等啊,我找找。”之后就到他床位上的一个大包里去翻找,靠中间的位置。应该是有很多人住在这里,有的有帘子隔开有的没有,生活用品一应俱全,棚子外面有搭的灶,牵起来的粗棚布搭就了一个简易厨房,砖头已经熏黑了。好几个人女人在那里忙活,已经到了该吃午饭的时间了。 一个看上去很年轻的小伙子进来大声喊着“老师”,正在找东西的男人应了一声。小伙子看见我先是奇怪一下紧接着就笑了,他问我:“你是老师的亲戚?” “不是,只是偶然走到这里来的。” “哦。”他挠挠头,“你一看就是城里人,到这儿来干什么啊?” “你师娘带过来的药你知不知道在哪儿?我这怎么找也没找着。”床上堆满了本来放在包里的衣服。“是不是你们拿去用了没还回来?”男人的声音响起。 “啊,那个药啊,应该是李大头拿去用了,他前两天摔到了手。”小伙子一边说一边走进去,“王辉找你。” “李大头啊,就他最没记性!”近乎于自言自语,他走向最里边。不一会儿他拿了一个原本应该是白色的瓶子出来,递给我说:“这药啥子都能治,效果也好,从老家带来的。” “他怎么了?”年轻人的好奇心很重。 “走路走多了,脚不行了。”说完就朝外走,“你抹完药洗个手出来吃饭吧。” “这药真的特别好,是老师他们那边一个有名的老中医那拿的!”小伙子走到我边上来坐着,用很自豪的语气跟我说话,“就是刚刚我说的李大头,他不是摔了手嘛,肿得特别高!就这儿!搁很远的地方就能看到他的手!就是抹了这个药这才几天就好了!虽然不是全好吧,但也差不多了,肿也消得挺快的。所以你那点小毛病也就不成什么大事了。” 抹完药他带着我到外面去,刚刚忙活的女人们有些已经走开了,剩下的一些则把做好的饭菜分盛在碗里。大多数人都歇了工聚到这里来,各人端上碗随意走到什么平整的或是有个可以坐的地方去解决午饭,三三两两的在一起随意的聊起来。 年轻的小伙子过去盛饭,指着旁边的水龙头让我洗手,等我洗完他就端着两个大碗拿着筷子带我到棚对面去,男人坐在那里。 “老师,今天有萝卜排骨汤,你还不快去盛一碗?”我们坐下之后他把其中一碗和一双筷子给我,头则朝向男人,继续一脸笑的说着,“今天舀这汤的人多,师娘又忙,还不一定能给你留呢!” 男人抽完手里的那根烟后丢在旁边的碎石子上,眼睛看着前面那堆前去盛饭的人。“不急,等他们先舀吧,没了就没了,要想吃萝卜汤还不容易?又不是买不到,不急,不急。”但看他的表情又似乎是想喝的,不过脚也确乎是稳稳当当的踩在地上的,丝毫没有要起身的意思。 “我这碗还没开动,要不给你吧?”我递过碗去,“说实话,我也不是很喜欢萝卜这种东西。” 他诧异的望着我,好像不喜欢萝卜是什么新鲜事或者是不容接受的事一样,从尘土和皱纹夹杂的表情中仿佛写着:这世上居然还有不吃萝卜的人! “其实也没什么特别的原因,说不上讨厌的,我家里人都不怎么爱吃,我也就自然而然的不爱吃了。” 小伙子也看着我,嘴里含着饭一边说话一边把他自己的碗放到地上,“那你这碗给老师,我再去给你盛一碗吧,不要萝卜对吧?” 他起身挤到那堆人当中去,我看看男人,扬扬手里的碗,他接了过去。 “我还挺喜欢这东西的,不要说我,这里的好多人都喜欢。毕竟是萝卜嘛,接地气一些。那我就不客气了。” 那里围了很多人,小伙子没刚才迅速。 “他在老家有个媳妇,比你要找的人还小个几岁。”男人说。 “他已经结婚了?看起来不太像。” “还没,不过快了,他说年底回去就会办酒席。小媳妇儿也就十九二十岁吧,长得还挺漂亮的,他给我们看过她的照片,‘这小子挺有福气的!’大家都这么说。……哎,怎么这么久?平常你不是挺快的嘛!” 小伙子回来了,把碗给我,坐在男人旁边。“今天给菜的是麻子的老婆,死活都不肯给我!也就她是个怪女人,非得说是我吃完了再去的!”他吃起饭来继续含糊不清的说话。“哎,你们刚刚说什么呢,对了,你是干啥来这儿的?我问了你们都还没告诉我呢!” “我来找一个人,二十三四岁的女孩子,可能也就比你稍微矮一点。”我回答道。 “找人?我们这儿怎么会有你要找的人呢?” “我也不知道,我也是听人说她走到这个方向来了,还是今年夏天的事。” “夏天?夏天要是有个年轻女孩来估计大家都会有印象。”男人插嘴道。“不过没听谁提起过。” “不过,年轻女孩啊,漂亮不?你有她照片不?拿照片给大家看了不就容易找了?” “没有照片。”她不喜欢拍照。 “漂亮?谁能有你媳妇儿漂亮?”一个尖细的声音的插到我们中间来。 小伙子听了这句就不说话了,低下头来专心刨饭。声音的主人坐在我旁边,碗里已经没什么菜了。这个人长得没有他的声音有特色。 “你是城里来的吧?你肯定没见过他那个小媳妇儿!”他一脸谄笑的对着我说,看样子他们平时都爱这么跟小伙子开玩笑。 “我那个…小媳妇儿漂亮又怎么了?最起码我还有个漂亮媳妇儿呢!你媳妇儿都还不知道在哪儿呢!”小伙子抬起头来说,脸上没什么太大的变化,但是耳朵已经红了。 “你看你看,一提你媳妇儿你耳朵就红的不行,这还没结婚呢!” 说话间男人已经吃完饭摸出烟盒来了,他抽的烟也太多了。 “那我们也快了!” “快了算什么?这年头媳妇跟人跑的还少?就你这么一个穷打工的,你凭什么就觉得人家下半辈子都得栽你身上?” “我这不是在拼命干活嘛!虽然现在不行,但再有个几年,我怎么也能攒下点钱来的,我不会让她跟着我过穷苦日子的!” “这话可不能只是说说的。”男人教训的口吻跟他说。 “本来也不只是说说。我都想好了,等过个几年,我爸就要把他们那栋老房子推了给我盖新的,倒时候我就在家做工不到这儿来了!看你们还怎么说我!” “哟哟哟,本事啊!你要再本事些就不用推你老汉的房子了,你自己买一栋不就好了?还过几年呢,你那小媳妇儿的爸妈也同意?” “他们…是不太同意,但也没办法啊,总不能我现在借钱去盖房子吧,那还不一定什么时候能还上呢,我可不想一直欠着别人的。” “欠人钱怕什么,你又不是不还!”男人适时地说上一句,“关键是你得让人家过得好,这刚嫁过来就跟你吃苦住小棚子不跑才怪!” “那老师,你也觉得我该先把房子盖起来?”他的饭已经吃完了,现在在很认真的寻求男人的答案。 “过几年,你想的过几年是几年?” “我也不知道,我觉得要是按现在这个情况来看的话,好像…还要好几年…但是我听说有个地方过年后要人,是个什么山头的,说是要把那里给推了修新的规划区,给的钱也多,我打算去那里试试。嘿嘿。”他又笑起来了。 “山头?给的钱多那都是累死你的活!”尖细的声音响起,“我听说那是加班加到晚上九点十点的!你想想,大晚上的,又是在山上,多危险啊?!你才娶了媳妇儿,要是不小心出了点儿意外,你媳妇儿可就要跑喽!” “还没娶呢……不过别人都能干我又有什么不能干的?危险就危险吧,干我们这个的,哪天不危险啊?” “等过了年再看吧,我能找到新的活就叫你。”男人说。 “真的?那我就先谢谢老师了哈!不过我想可以的话我还是想去那儿的,到时候要不老师你也跟我一块儿去吧?!” “哎!那边的!把碗拿过来啊!”一个女人朝着我们这边叫道。 “知道了知道了!”尖细的声音回应道。“这个女人别的本事没有就是嗓门大,也不知道麻子是怎么看上她的。” “萝卜青菜各有所爱呗。就像他不爱吃萝卜一样,哈哈哈。”小伙子指着我说完自顾自的笑了起来。 15 王辉把他的碗也叠在我们那堆里,让李由一块儿拿过去。 王辉就是那个声音比长相有特色的人,此刻他的手指间也夹着一支烟。 “居然有人能到这种地方来找人,也真是稀奇事,平常连到这儿来看我们的人都还没有嘞!”王辉没坐下,而是蹲在那里抽烟,吐出烟圈之后说的这句话。 “我也只是想着她有可能来这里而已。” “那就是没有把握了?” “没有把握。” “那你还来?” “但是有那个可能性存在。那我就得来。” “真是个怪人啊!” 看上去李由在那边跟谁聊上了。 “哎,你是做什么的?” “算一个文员吧,没什么特别的事,偶尔搞搞市场调查。” “哦,”他点点头,“就是那种坐办公室的是吧?” “差不多吧。” “真羡慕你啊。你们坐办公室的可比我们幸福多了,你看我们,就只能每天在大太阳底下这么晒着,给你们盖房子修办公室。”这话配上他独特的声音,我想应该很久都忘不了。那边男人在抽烟,我以为他要说什么,结果没有,只有不断吐出来的烟雾。 “也不过是很无聊的工作罢了。” 三个人都没说话,脑子里都是香烟的味道。 “要是我儿子能好好学习的话,说不定也能坐上办公室。”男人开口。“不过那小子没那么好的脑子和耐性,整天就知道玩知道闹。” “小孩子嘛,都是那样的。”王辉说。 “小?不小了。” “坐办公室倒也不一定要多好的脑子的,不过要有耐性倒是真的。”我说,毕竟是很无聊的工作。 “话是这么说的,可是你看,那能坐在那儿的,起码得把初中给读完吧?那个混小子可是连初中都没读完! “我们倒也没指着他能有多出息,将来挣多少钱,但起码他自己得有能力让自己吃上一碗饭吧?” “你们呀就是操心得太多又管得太少!”王辉说。 “都是出来打工的,谁又有功夫成天在家里看着?小的时候吧成天催他做做作业他还不情不愿的能拿出作业本子来,等到大点儿了我们回去就连他人在哪里都经常不知道,越长大越混了。” “那他现在呢?”我问。 “还在家里闲着,我和他妈都打算过了年把他也带工地上来。十六岁,也不小了。” “吃得消?” “慢慢的就好了,年轻人,有的是气力,怕什么?”男人啐了口痰,顺手捡起一个石块放在手里把玩。 “本来我们也想他能多读点书,现在的人都得读书,不读书就没出路,在家里种庄稼的日子谁都不愿意过,那多累啊?关键是整天累死累活的还挣不到几个钱,钱都让他妈的城里人挣去了! “你说人这一辈子活着图个啥?没孩子的时候图个媳妇儿,你看李由那样,虽然谁跟他开玩笑他都要脸红脖子粗的,但他心里还是很高兴的嘛!有孩子了呢就图孩子能过得比自己好点儿,至少是别像自己这么累吧,成天爬高上梯的,实在说不上是过了什么好日子!……” “大哥哎,你看你想这么多!我就不想这么多!我虽然还没弄着个媳妇吧,虽然床上就是少那么个人吧,但是我就比你轻松多了!” “你那是弄不到!说的轻松!过年时候上你们家的媒婆不少吧?你也问了不少人吧?” “那也是过年的事了嘛对不对?我现在就不急啊,你看,你是无时无刻不在急不在操心啊,你能跟我比? “平知是吧?你也还没娶媳妇呢是吧?” “还没。” “那你说说,你是觉得娶了好还是不好?你着不着急娶媳妇?” “我现在比较着急的是找人。” “你不是要把人找着了然后把她带回去跟她结婚吧?这么急!哈哈哈!” “就你那个臭嘴,什么都拿来开玩笑!要不说介绍给你的人跟你吃顿饭就没下文了。” “那是她们嫌我没钱,非得说我在老家的那栋房子不算房子,让我在城里给她们买栋房子,这不是跟我开玩笑嘛?” “也就许你跟别人开玩笑不许别人跟你开玩笑?” “哎哟,那这个玩笑可开的有点大了哟……” “你儿子……就没什么特别喜欢的东西?”我问,十六岁,正是变数最大的年纪吧。 “喜欢的东西?打游戏!他成天就只知道打游戏!也不知道他从谁那儿弄回来一个手机,整天就对着手机,要不就出去钻网吧里,也就只有吃饭睡觉才能见到他!说什么话他都听不进去!我们都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又不能把话说得太狠,说狠了他就出去好几天不回来!就那一次,我说了点什么他就跑了,孩儿他妈担心的要命!是几天也没吃好饭,找人也找不到,最后还是在网吧里找见的!估计啊,他跑出去是在他那些朋友家里去了,上网的钱也是借的!那以后我也就再也不敢说狠话了,就像孩儿他妈说的,要是出了个什么事那还不得都怪我?” “你说也是哈,这么大的孩子了你打也不是骂也不是的!我记得他长得都有你高了吧?又是年轻人,一个不小心得罪了吧什么事都干得出来。我记得我姨夫家的有一个小孩当年就是因为他爸把他房里堆得游戏碟和那小孩特别喜欢的什么仿真玩具枪之类的给扔了--因为想让他好好学习嘛就给扔了--离家出走两个月!当时他还在读初二吧我记得是,要不就是初三,反正是初中,说走就走!还从家里偷了些钱,不然出去了没钱怎么过啊?俩月以后没钱了也就回来了。”王辉说得绘声绘色的。 “他们都有一个共通点,就是不喜欢学习。”我说。 “不喜欢学习怎么成呢?你看,你现在能坐办公室,不就因为你读过书毕了业吗?那一般的人能到你那里去?要想以后安逸,那就得现在努力!你说是不是?” “可如果他真的有什么特别感兴趣的东西,去发展那方面也不错啊,如果他真的不喜欢读书,你逼他他也学不出个什么来的。” “我们不懂你们那些,你说他连书都不想读,他还想干啥?他对打游戏感兴趣啊,那打游戏能当饭吃吗?要是光靠打游戏他就能填饱肚子的话我就不说什么了,但是不能啊!他饿了还是要回来吃饭的啊!” 男人丢掉烟头,脸上已经换了一种表情,一种不屑或是焦躁的表情,我看不明白。 “你是读过书的人,我要跟你争道理我肯定争不过你,我也就相信我看到的!那没读过书的也有能挣到大钱的,这我也承认,但是你看看没读过书的又能有几个是那样的人?现在国家也有政策,让读九年的义务教育,那不就是让孩子多读书将来能有出息吗?不读书能干啥?还不是就干农民挑粪种菜打谷子的农活?要不就是我们这样的,出来打工,全靠的是身体的本钱!” “我不是在否定读书的意义,我也能理解你所说的读书才能有出路的想法,但对于那个年纪的孩子来说,未来的很多事情都还很遥远,他们并没有想的那么多,对他们来说目前最重要的还是自己成长上的一些问题……” “我不知道有什么成长上的问题!能有什么问题?我们当年不也就这个年纪就出来打工挣钱了?我看啊还是王麻子说的对,现在的孩子就是生活过得太好了,他们没有什么可以忧虑的,也不知道饿肚子的感受!” “……” “我光在这儿听着都头疼了!这李由还真是在那边摆上了!我们也差不多该去睡一会儿了,不然下午开工没精神啊!”王辉起身看着我们。 男人没有要动的意思。 “你不管他说得对不对,现在你也先别想那么多,先去睡觉吧!等晚上的时候再慢慢想也行啊!”王辉对着他说,说完看向我,“你也是,可以在这里休息休息再走,反正看样子你要找的人在这一时半会儿也是找不到的。我们这儿虽然白天都在干活吧,但晚上能打打牌聊聊天什么的,到时候可以互相问问,虽然的确是如果见过可能会有印象,但也总有没在意到的人嘛,要是帮你问到了不是更好?” 我没说话。我也觉得这件事很没把握,而我的思绪也还停留在刚刚跟男人说的话上,想着那个十六岁的少年。 “你说人这一辈子活着,图个啥?”男人低着声音说了句,他前面说过这话。 “年轻些的时候吧想的好像跟现在不太一样,但到底想过什么现在也都忘了,尤其是在有了娟儿以后,她是小石的姐姐,我们的第一个小孩。”男人自顾自的说了起来,王辉看看他又看看我摇摇头走开了。 一地的烟头。 “我们做什么都是希望孩子和家里的老人能过上更好的日子,至少让孩子不像我们当年那样饿肚子。我们小的时候看着别人家杀头猪啥的都只能眼巴巴的望着,连口汤都喝不上,周围的邻居也会说那个小孩是有多可怜多可怜,但还是喝不上汤。毕竟话是谁都可以说都会说的,你可怜你家里穷,谁有义务非得来帮你一把?还不得靠你自己? “我们想让孩子多读点书,但因为我们干活的地方老是换,就只能是把他们留在老家给老人照顾,过年的时候才能回去看看他们,才能给学校老师送点鸡蛋什么的希望他多关照关照娟儿或是小石。我们是为了他们好,是不想他们以后也像我们这样。累啊,是真的累啊。 “…… “等到娟儿到了上初中的年纪我们就想办法把她弄到县里的中学去读书了,那县里的老师肯定比我们乡下的老师教得好啊你说是不是?所以也不管学费有多贵生活费有多高,我们都舍得,贵就贵呗,只要孩子过得好就行了。我们一直都是这么想的。 “但是你说孩子想要什么呢?以前我们就一直以为他们跟我们想的一样,一开始想要玩具,我们尽量给,但也不能一直要玩具啊;后来就是在学校想要吃的好点穿的好看点,我们每个月也都给他们我们能给的足够的生活费……但是这些好像还是不够。你说有的孩子是想要父母陪在身边,但是我们陪不了啊,他们大了之后好像也不是这么想的了,他们变得什么都不希望我们管,什么事都要自己做,好像一下子就要变成个大人了一样,但他们还是孩子啊,对我们来说,他们一直都是孩子。 “小的时候小石跟我还有很多话说的,但是你看现在呢?他估计都恨上我了吧?我们对他们期望也不高,只是不想小石跟着那帮小孩儿混下去,那帮小孩儿也都是不上学了的,是整天就待在网吧里,家里人管不住的那种。我们不想小石跟着他们出什么事,现在这个社会太乱,要是他出了点什么事我们该怎么办? “十几年,我们辛辛苦苦的供他们吃供他们穿,最后就只是换他们一个恨我? “我这个老汉当得真是…… “累啊,是真的累啊!” 16 “我奶奶是个好人呢。” “我奶奶应该也是吧,不知道,没见过。” “小时候要是有猫啊狗啊什么的跑到我家来,她就会赶忙进灶房屋里去看看中午剩的饭菜有没有它们能吃的。啊,就是城里人说的厨房。那些猫狗有吃了立马就走的,也有在我家里吃了好几天才走的。” “所以你才喜欢猫喜欢狗的?” “算是吧。” “我倒是不记得我什么时候喜欢上猫的。这种事情好像特别容易忘。” “我奶奶对周围的邻居还有她那边的亲戚都特别好。她总是在不停地忙,忙着种粮食,忙着收粮食,再忙着把晒好的粮食拿去送人。她总有送不完的人。” “是么。” “家里总有前一年或者是再前一年的豆子、花生、芝麻,当然谷子肯定也是有的,时间长了没吃完的谷子她还会在夏天弄出来翻晒过。光是想想都觉得累啊,我们也老劝她,别种那么多东西,别给自己找那么多活干,家里人都出去了,没人能帮她。她就说她是庄稼人,哪有不种庄稼的道理,说不能让那些田地都空着,空着没人种多可惜;说谁不要吃饭就能活下去?说不种哪能有吃的;买?买不要钱?她当时就是这种语气说的,苦口婆心似的,不过她说的也有道理,没钱的时候家里要是种了点青菜、空心菜之类的,那好歹是能管饱填肚子的东西啊,哪怕再累也都会自己去松土、施肥的,比空看着土强多了。” “老人的心情嘛,能理解的。” “喂,你家里就没老人?我看你对我说的这些没什么兴致嘛。” “有肯定是有的,只是我家里的老人没那么勤奋而已,比起劳作他们更喜欢享受安逸的生活。” “果然还是这样的老人更多!我们跟我奶奶这么说她就偏不信,非觉得庄稼人得干一辈子活下一辈子地。她倒也不是清闲不得,她要是能出去到子女工作的地方玩上一两个月也还是很高兴的,哪怕离家不远。但就是会在那期间一直想着她的那些田地她那些鸡啊鸭的,不想好像就过不下去了。” “想她了?” “嗯。” …… …… “奶奶的身体明明很好的。” “不好她也会尽量不让人看出来的吧?” “都会?” “什么?” “老人都会这样吗?装作自己身体很好的样子。” “大多数吧。也有老人爱装作自己身体很不好的样子的。” “干嘛要装呢,实话说出来不就好了?” “怕你们担心吧。怕花钱也说不定。” “倒也是,她是不太舍得给自己花钱。我们小的时候从家到街上要走半个小时,要是到隔壁镇去赶集的话得一个小时,以前她总是走着去的,就是舍不得两块钱的车费。” “多走走对身体也有好处,她会这么说吧?” “嗯。到后来身体没那么好了她才坐车的。 “她会把他们给她的钱都存起来,然后给每个孩子家里都添上一方桌子或是一个净水器什么的。她一点也不偏心。一年买不了所有的就分两年买,她就是觉得大家都应该有,或者说是根本没有‘该不该’这个说法。” “很好的老人。” “是啊。老天为什么要带走这么好的老人呢?” …… …… “老天的日子过得很无趣,所以他需要这么好的老人来陪着。” “再晚些让她去陪不行吗?眼看着她的外孙里有考上大学的,眼看着她最小的孙子也长大要进入小学需要她来照看了,她很喜欢这事的。” “大多数老人都喜欢。” “能被她照看我也觉得很幸福。我从小就是在她身边长大的。” “家里人外出打工?” “嗯。你也是吗?” “差不多吧。都一样。” “什么叫差不多?是就是,不是就不是,没必要模糊的说吧?” “他们在不在家都差不多的,就跟外出了一样。” “那你也是从小在老人身边长大的了?没见过你奶奶,那你是爷爷或者外公外婆带大的?” “不是。是别的亲戚,不固定的。” “哦。” “倒也不用做出那种表情,我长得不是好好的?” “会被欺负的吧?被那些家里本来就在的小孩。” “不是在说你奶奶?我身上可没什么可说的。反正都快要三十岁了。” “人这东西还真是神奇啊。你知道吗?我在家里曾经看到过我奶奶年轻时候的照片,照片上还有她的两个女儿和一个外孙,是她的一个女儿指着照片上一个短头发的人跟我说:‘这个是你奶奶。’的,我看着那个短头发的中年妇女,就像在看一个陌生人一样。 “我很爱我的奶奶,可要是让我看到二十年前的她,我却认不出来。” “人是会越长越变的嘛。我现在看高中时候的毕业照也觉得自己长变了不少。” “可我以前一直都认为我们就只会在长大的这个时候变化很多,我不知道人老了也会变的,我还以为我们到了三十岁四十岁就再也不会在容貌上有多大的变化了。” “那是你还小,还没看到人的变化。而你所能看到的变化,也不过只能通过照片而已,要是没有照片,你就一直在你奶奶身边待着,十年二十年,你不也没觉得她有什么变化?” “是啊,我觉得她一直都是我看到的样子,就是后来瘦了些,别的并没有什么变化的。” …… “那我也会变吗?” “嗯?” “变得连你都不认识,让你也觉得是在看一个陌生人。” “要是你一直都这里,或许我就不会那么觉得了。” “那就是我走了,你再看到我的时候就会觉得了?” “说不定吧。不过干嘛要走呢?” “我奶奶就走了。” “不应该这样相提并论。” “不是你说的?都差不多嘛。” “你不还批评我了?这么快就站不住自己的阵脚了。” “喂,说说你吧,你被欺负的时候都会做些什么呢?” “猫要是会说话,会讨厌你的吧?” “为什么?” “因为你老是给它吃一些没营养的东西。” “没办法啊,买不起贵的猫粮。” “你就不常吃肉的?可以分一些给它嘛。” “分肉给它就不讨厌我了?为什么?” “因为它喜欢嘛。” “你怎么知道它喜欢吃肉,而不是南瓜?” “这不是明摆着的事吗,猫是猫科动物,虽然没有老虎狮子那么凶猛,可它的习性就是食肉啊。” “说不定这一只特别一些,它就没那么凶猛,也不那么偏爱肉食。” “这是猫的习性,你怎么可以只是因为你觉得它不偏爱肉食就不给它吃肉食了呢?” “就像人里边也有后天因为各种原因而终身吃素的人一样,你不能否认在猫身上也有这种可能性吧?” “你是说猫也有信仰?” “那我就不知道了。” “猫要是有信仰的话……它是信上帝呢还是信真主安拉?反正肯定不是信马克思。” “为什么?” “它要是信马克思的话,为什么要吃素食?信佛倒是有可能。” …… “怎么又不说话了?人有人生,猫也有猫生吧?它来你这里之前你真的一点也不知道?说不定你还在哪里见过它呢?” “不知道。不过如果现在第一只猫重新跑到我面前来趴着,我也有可能认不出来。” “你的忘性有这么大?” “不是忘性的问题。就像人会变一样,猫也会变,这只猫刚来的时候跟现在也是有差别的,光是看眼睛都能看出来。可是因为它长久的待在我身边,我就会去忽略掉这一点。同样的,第一只猫离开我已经很久了,所以如果它再次出现的话,可能更胖些或者更瘦了,眼睛也会有所变化的吧。 “啊,说来,有一点倒应该是不会变的。” “什么?” “它右边的后腿好像受过伤,走起路来是歪的,就这一点,应该不会有太大变化吧。” “是么……人还真是无情呐,连一只猫都会记不住。” “人之常情嘛。” “那我们还是继续说这一只猫好了。假设它来你这里之前是被人抛弃的,可以这么假设吧?” “嗯,可以。它应该是被人饲养过。” “那它之前的伙食怎么样呢?它刚来的时候胖吗?现在这么瘦……” “嗯……比现在还要瘦一些吧。” “那就是那家人给它的伙食不怎么好了。嗯……那就推翻之前的假设,重新假设,假设它是自己跑出来的,因为那家人都不让它吃饱饭。” “然后它在外边待了好几天,不再被饲养的猫就只能去翻路边的垃圾桶,为此它吃坏了肚子。” “哎,它来你这里的时候吃坏了肚子吗?” “嗯,那段时间它的排便不太正常。” “好,那就是这样。可是它是怎么找到你这里的呢?明明是这么偏的地方,还是顶楼。” “那就假设它在来这里之前就见到过我,跟着我上的楼。” “怎么可能,它是猫,又不是狗。不如这样假设好了,假设它在来这里之前见过从你这里离开的腿受伤的猫,是那只猫告诉它这里有个不错的人的,怎么样?” “它们见过?” “对啊,你不是说这只猫是在那只猫之后不久来的吗?可以这么假设的吧?” “嗯……大概可以吧。” “那只猫是这么说的:‘哎,我告诉你啊,我知道有一个家伙,他家里的饭菜虽然不怎么样,但是人还不错!你要是没去处的话,就去他那里好了!啊?我为什么要走?啊,是因为老身我已经命不久矣了,不能再在他那里待下去了,毕竟是个好人啊,要是因此而伤心就不好了啊。’” “为什么一定要是‘命不久矣’?说它是厌倦了我这里的饭菜也好啊。” “看吧,都说了是怕你伤心嘛。人有一死,猫也有嘛。” “哎,问你个问题。” “嗯?” “你为什么想要活着呢?” 17 今天是第七天。我请了一个星期的假,本来该是坐车回去的日子。 工地上的太阳很大,哪怕已经进入十一月了,这里的人大多数也都还穿着一件单衣干活。一个下午我都坐在废墟上看着他们。听敲得叮叮当当的声音,听喧闹的电钻和别的什么器械的声音,人的声音偶尔也能听到,但大多数时候都被机器的声音盖过去了。他们说话基本是靠吼,而有时候吼上一嗓子也只是为了开个低俗的玩笑。 在这里听风声和感受阳光跟在那个小城里听到的感受到的不一样,至于差别究竟在哪里,大概可以用小河里看鱼和大海里看虾来形容了。小河里的鱼没什么特色,大海里的虾太多也隐藏得很深,很难注意到。 我不知道我还要不要继续往前走。过来的这七天,我就像在寻找一个影子一样,明明是在太阳光的照耀下,却如进入黑暗一般,想起的事情似乎都无关紧要,所以才被我随意地扔进记忆深处了吧。 人的记忆深处大概也是黑黢黢的,里面堆满了各种杂七杂八的东西,说它是个储物箱,只是因为我们放了一些我们当时以为很重要的东西进去。而事实上,那里只不过是个废品收纳站,灰尘、蜘蛛网、破碎的边边角角全都在角落里积聚,它们往往冷眼旁观,时不时地哼笑一声,说上一句:“这个人又是这个样子啊,他都忘了他前一次也是这么做的了。”连更深层次的嘲笑都不愿意。 因为我们总是在重蹈覆辙,所以连丢在记忆里的东西都不愿意站出来安慰自己。它们跟我们很像,冷眼旁观这个世界发生的所有事情。 耳耳究竟在哪里重要吗?我来找的究竟是耳耳还是我和耳耳之间的记忆? 我有很多的问题想要寻找到答案,那些答案却又往往包含着另一个问题,就这样,无休无止。我不是个博学的人,就连大学我都没有好好上,正经读过的书也有限,大概有些问题的答案是在某本书里能找到的,可我还没有读到。 我就这样走在路上,问人,看每个人脸上探究的表情,听他们满是口音的回答。 “没有。” “没见到过。” “是个小姑娘啊,你怎么上这儿来找了?” “没有照片你咋找?” “你可以上网上去发个寻人启事嘛,转发很快的。” “咋个可能找得到!” “你们两个是啥子关系哦,都找到这儿来了咯?” 最后还是,“没见过。” 我尽量避免自己去想找到之后要怎么样,因为还没有找到,所以不愿意那么早去想。因为还没有找到。因为怕自己找不到。 工地上的声音很贴近生活,他们流的汗很贴近生活,脚下的废墟、破烂的小学课本和作业本很贴近生活,烂掉的衣服很贴近生活,唯有这风,让我感觉我是站在生活之外的。 “抽根烟?” “不了,谢谢。” 一个光头走过来坐在我旁边,时间已经临近傍晚了。 “看这样子今晚要起风啊。”他叼上烟说。 “看上去很平静啊。” “看上去而已。小伙子,你哪里人啊?”他吐出一口烟,嘴里说着“哦,那里啊,我听说过,冬天不算太冷的地方,我有个堂妹就在那里住。她是嫁到那里去的,哎哟,好几年都回不来啊。” “娘家离那里很远?” “嗯,就是这边儿的人。” “哦。” “现在娃娃也有七八岁了吧。他们小的时候我见过,该有四五年了吧。”他又想了会儿,“不对,那时候我家宏儿也才四岁,是五年了,现在宏儿也九岁了,读小学四年级。” “在老家?” “肯定的嘛,带出来也不好给他们找学校啊。家里又有老人,方便照顾嘛。” “这样啊。” “是啊。”他长舒一口气,“每次我们都是早上天不亮就走,以前他醒了就会哭会闹,但是今年他没哭,就那么看着我们走的。后来听他爷爷说,我们走了之后他就又回去睡了,不过他爷爷好像听到他抽鼻子的声音了。哈哈,还是会哭的嘛。” “毕竟还只是个孩子。” “是啊,要是能在家里待着谁也不愿意出来啊。娃娃还那么小,能在家里多待两天都感觉特别高兴。但是工期不等人啊,你必须得早点走。啊,听说你是在城里上班的?” “嗯,就在那个小城里。” “哦,那也不错啊,买房了吗?” “还没,工资不算高。” “哦哦,也还没娶媳妇是吧?该考虑了。” “嗯,会考虑的。” “大家都在帮你打听,中午的时候,是个大概那么高、二十四五岁的姑娘是吧?” “嗯,留着长发,可能穿着黑色的裙子,背着个黑色的大包。” “穿什么衣服都知道?” “也是听见过她的人说的,换了别的衣服也是有可能的。” “哦哦。”光头点点头,不再看我。 好大一会儿两个人都没再说话,那边的人也有些停下了手里的活点上一支烟,天色渐黑,他们点上灯继续作业,光头指间那点烟的火星越来越明亮。 他息烟头站起来拍拍屁股准备走人。“我那儿还有点活没干完,先过去了啊。” “嗯。” 他走了之后我就坐在那里看着在逐渐亮起来的灯光下作业的人们,直到他们来叫我吃饭。 晚上果然起风了,呼呼的风一直在吹,我很久都没能入睡。晚饭时候他们都说没见过耳耳,连可能是她的人都没见过,倒是谈起了那天我在电视上看到的新闻。 因为是晚上而且起了风,大家就都把饭碗端进棚里,坐在床上或者是小凳子吃,有默不作声吃饭的也就有不停说话打破安静的。大家你一言我一语的很热闹。 “哎哟,那个姑娘儿我见到过,长得不咋个样!”说话的人看上去四五十岁,世故的脸上笑一直没停过,拉长了脸上的皱纹。 另一个接上话说:“听说是二麻子新娶的婆娘。” “我说你们这些人,就晓得关心别个的婆娘,有本事自己去找一个噻!”是白天那个被他们称为麻子的老婆的女人,人有些胖,嗓门很高。 “不说这个咯不说这个咯,把人家惹生气了!” “哎,我们说的是二麻子,又不是你家那个麻子,你着啥子急嘛!”一旁的人哄笑道。 “放心,你们家的麻子不得再娶婆娘的,有一个就够了!” “哈哈哈哈!” “哎哎,听到我说!听到我说!我前两天在手机高头看到一个新闻,好像就是在隔我们这不远的地方,一个施工地上死了好几个人!”一直插不上话的一个眉毛很粗的人站起来叫道。 “哦,那个新闻啊?我也看到过。不是啥子稀奇的新闻。”李由看着他回应说,转过头来又小声的跟我说:“这个人最喜欢听风就是雨,你看着吧,他肯定会说我们这里也不安全!” 那边的人听到李由的话不予理会,边上的人也有凑热闹或是不知道的,催促着他讲那个新闻。此刻的他就像一个说书的人,站起来的时候也没放下空碗,反倒是手举着空碗左右晃着,左手更是在说话的时候做各种手势,就像在演讲一样。 “具体地方我搞忘记了,其实那天我看到新闻就想说的,不过干了一天的活路就把这个事情忘了……” “哎哎,不要说废话了,搞快点,听到的。” “哦哦,反正就是说是一个新开发的城镇啥子的,是把山推了盖房子那种,遇到了大风嘛表得是大雨,怎的山上的石头啊啥子的都滚了下来,把房子都弄塌了。再加上是发生在晚上,开卡车的司机像是因为大风之类的没看到路,从一边的崖坎坎摔了下去……” 立马有人接话问详情。“那个司机死了吧?” “大晚上的开啥子车嘛,还是那种天气!” “嘿嘿,这下子那个老板要赔得多哟。” 粗眉毛的人继续说:“新闻高头是说有三个人死了,两个人轻伤。” “轻伤?伤的不轻才对吧?新闻高头说的都是唬人的,浪大的风能把山高头的石头都吹下来,还弄得修的房子都塌了,怎么可能就只有三个人死、两个人轻伤?吹得不轻还差不多。”光头的声音在角落里响起。 “哎呀,新闻嘛,都是这个样子的。” 听上去似乎是那晚我看到的那个新闻。 在场的女人心生怜悯:“倒是可怜了死的人啊,说不定人家屋头还有娃儿在。” “你怕啥子,这种不赔个十多万能结束?” “那屋头的娃娃也没得父亲了啊,还是可怜!” “哎呀,我们那边有一个人就是在工地上死了,施工的时候摔下来死的,那个老板赔了他屋头八十万!” 哗声立马响起。“八十万?!” “那个人都六十岁了还跑到工地上去干活!”那个人继续说。 “那就是那个老板该他们家的!这就等于是给小辈的人找钱噻,八十万,还是不得少哟。” “是噻!还是安逸哟,毕竟都是六十岁的人了。” “那人家家里头说不定还是想要人在呢。”说这话的依旧是女人。 “不管咋个说,这就是命噻,命里那个老板就是该他们家八十万,不管他屋头咋个想,有了这八十万,那小辈的生活都要好过很多噻!” “哎哎哎,”粗眉毛的吼着,“你们又扯到哪里去了!我是想说,我们这里实在是太危险了!大家也平时也应该注意到这些!注意安全才是!” “不安全又从个?大家都是吃这碗饭的人,这辈子的命就是这个格式了!你要是成天都想到可能摔死,还不如不要干了!”不满的声音在房间里飘荡,看来诚如李由所说,大家都知道这个人的秉性,并且不乐意的大有人在。 其实也不难理解,毕竟危险是客观存在的,要是有人主观的去夸大危险就会搞的人心惶惶而不能好好做事,这样子反倒容易出事。所以大多数的人还是希望去忽略这样客观存在的东西的吧。 “人都要是死嘞,你怕个锤子啊!” “他那个人就是怕死,你又不是不晓得。” “我只是在提醒大家!”粗眉毛的不承认,此刻的眉毛已经皱在一起了,“我当然不希望哪个出事,出事了大家都不好受,我只是希望大家能重视这些事!那死球了的我也不好去说啥子,但是肯定是因为他们重视得不够!像那个大晚上的刮着大风都还开车出去的,那怪哪个?还不是怪他自己!还有那个……” “好了好了!都知道都知道!”有人打圆场顺便截了粗眉毛的话头,连我都看的出来,要是不拦着他估计他能说一晚上。 “道理是那个道理,你不说我们也都晓得,所以你也不要动不动就说出来唬别个了,没得哪个信你的!” …… 晚上我跟李由睡一块儿,在这里能听到的除了呼呼的风声和风把什么吹得哗啦哗啦响的声音就是一些人打呼的声音了。大概这也是我睡不着的原因之一吧。都是忙碌了一天的人,他们打呼的声音却是相似而各不相同,就像在演奏什么乐器一样,和着风的节拍,他们的呼噜声此起彼伏。 出来的这几个晚上我其实都睡的很踏实,至少感觉上是这样的,做一些以前从没做过的梦,梦到一些以前从没梦到过的人,或是不做梦的一觉睡到天亮。从心里上来说,那种感觉是很舒服的。 似乎是面对着这样的一群人,我才觉得生活有了质感。“质感”这个词是自己蹦到我脑子里来的,一切都显得很自然。 风可能呼呼的吹了一夜吧,我不知道,在由风指挥的交响曲里,我想起了下雨天里家里那些锅碗瓢盆组成的交响乐团,它们一起演奏的乐曲似乎更让人感到舒心一些。 等习惯了这个交响乐曲的节奏,那些声音就不那么影响我的睡眠。在朦胧之中,我似乎看到穿着黑色长裙的耳耳向我走来。 她问我: “你为什么想要活着呢?” 18 耳耳就像是从黑暗中走出来的使者一样,黑色的裙子、黑色的长发和隐藏在长发后面的银色耳钉,我想象着这些,因为看不清她的样子,只是想象着她是以这个样子出现在我的面前。 她走到床边,指了指不停地被风撞响的门,隐隐的好像听到她说到那边去,也可能她没有说出口,但我知道她是想我那么做。 外面的风跟听上去的差不太多,比在里面听到的更加直接和响亮。一切它能接触到的东西它都会肆意地撞上去,就像撞门一样,做出一副一定要让那样东西发出声响的样子。 “好久不见了。”耳耳这么对我说。她是站着的吗?还是随便坐在哪里的呢? “差不多一年了。”我回答道,我是站着的吗?还是随便坐在哪里的呢? “记得真清楚啊。”她感叹道。 “嗯。我记得清楚的事情好像也不太多了。很多都是这几天才想起来的。” “我听说了哦,你在找我的事。”这么大的风吹着,她的头发应该已经被吹乱了吧?她的裙子会不会也在随风飞舞呢? “嗯。” “找我做什么呢?” “大概就是想要找到什么吧。”我含糊的说,“那些丢了的东西。” “丢了的东西?比如什么?” “袜子啊、衬衫啊、领带之类的,还有书、本子、工作、女友、时间……总之是很多东西。” “这么琐碎啊,找得回来?” “不找怎么知道?” 她安静了。 “啊,我是说,找找看说不定就能找到了吧,这么想着,所以……” “我也丢过很多东西。衣服啊鞋子之类的,男友嘛也丢过,工作什么的说是丢掉的倒不如说是我是自己舍弃它不要它的……是有很多东西啊。不过,就只是这些?” “还有很多问题,以及找到这些问题的答案的方式。” “哎?” 好像能听到海的声音一样,风带过来的。 终于见到耳耳了我却好像不知道要说些什么,此前我几乎是漫无目的的在找,也只是在想要找到她这一件事而已,我跟本没想过要是找到了又如何。重新在一起?像他们说的那样结婚?我想要的得到答案的方式她能给我吗? 我什么都不知道。只是一味的向前走着。 “哎,发什么呆啊?” 我看着她,问:“你如愿来到这里开心吗?” “那你如愿看到我开心吗?” “嗯……大概吧,现在的心情我形容不出来。”我如实的说,“那你来了看到你想看的了吗?” “那你都看到了什么?” 好像在听自己的回声一样。 “别人的生活。”我说。 “我看到的无非也是这些。”耳耳满不在意的回答。 “那你呢?不是打算在这里生活的?” “那你呢?找到了我然后跟我一起在这里生活?” 她的身影在月光下闪现,不断被云遮住又不断出来的月亮就在我们头顶的天空上。 “说实话,我还没想过这个问题。” “嗯,知道,你有太多问题要想了,这也只是其中之一对吧?” “大概。” “这些人都还不错呐。”她感叹着说。 “嗯,是很不错的人。哎,你不是没来过这里?” “那你认为我是怎么找到这里的?” 是啊,你是怎么找到这里的?我想问,却没能说出口。 “光头的媳妇是跟别人跑了的哟。”她继续说道,“那个眉毛很粗的人家里有两个孩子,都还在上小学,那个一说话就吐脏字的男人家里有一个得了糖尿病的父亲和辍学了的儿子,李由虽然就要结婚了,但是彩礼钱却还没凑齐……” “这就是生活吧?”她总结式的说,“各人有各人的难处,但是日子还要过下去,他们呢,也就每天打笑着干活、挣钱、养家,尽管有些人的家已经支离破碎了。” “这就是你看到的吗?” “你没看到?” “我看到了他们的愁苦,听到了他们的抱怨,也感觉到了他们的疲惫。” “那么你呢?你的生活是什么样的?你也愁苦过吧?你也想要抱怨吧?你的疲惫是只展现给猫看了吗?这些就是你全部的生活了吗? “人都是不满足的。只要自己想要的没得到满足,那么人就永远是会愁苦的。可是又怎么样呢?在自己想要的东西摆在自己面前的时候,哪怕只是一瞬间,那个人也是高兴的吧?至少在我想吃红豆沙冰的时候,有人正好把红豆沙冰摆在我面前的时候,我是高兴的,尽管有可能吃完之后我会想着:‘啊,下次还是要芒果沙冰好了!’” “那你呢?你是来找红豆沙冰的吗?找到了之后又不想要了想换个口味吗?” “以前总是有别人的声音在我的耳边提醒我:你要好好学习啊、你要好好找工作啊、你要找个好男人啊,一副我幸福了他们就幸福了的样子。那时候我也真觉得我的生活就得过成他们那样才行,所以我变得害怕失败,变得考差了就好像天都塌了一样。可是你看看他们的生活呢?不都差不多吗?不都是愁苦、笑容然后又是愁苦的脸?” “他们大概是希望你愁苦的时候少、带笑的时候多吧?” “那在那之前的愁苦就不是愁苦了吗?” “所谓付出就有所得之类的话,大概也是在说那之前的愁苦来换取那之后的笑容吧?” “可是那种感觉真的很不好啊。他们的生活有好有坏,谁的生活又不是呢?我就奇怪,以前我为什么那么听话呢?为什么会一直按着既定的轨道去生活呢? “他们?他们是谁呢?” 风一直在刮,应该是相当大的风吧,肆意妄为的、不顾一切的风。 “我一直在想,我要是再自私一点就好了。”她看着我说,“真的,要是再自私一点就好了。”我看不清她的脸,但我知道她在看着我。不知道为什么,我就是知道。 “怎么样的自私?不顾一切做自己的事?” “不去顾虑他们,不去管自己做的事会不会伤害到他们,不用去想那么多,做个自私的人,那样我就会快乐了吧?在来的路上我一直这么想着。” “你也是有很多事情要考虑的吧?每个人大概都会走过那么一条路,思考未来的人生,思考与人处事的方方面面。” “人是会思考的苇草嘛。” “这个你也还记得。”我笑。 “说不准我记得的比你还多哟!” “嗯,说不准。” “你还记得我深蓝色的那件大衣吗?” 我错愕着回想,深蓝色?我也有过深蓝色的衣服,可是她有过吗? “不记得了?” “嗯。” “深蓝色,我当时说那就像大海的颜色一样,我说过的,你也不记得了?” “嗯……”着实没能回想起来。 “我说那就是我想象中的大海深处的颜色,你说不是,你说大海深处该是黑色才是,是那种不能用东西来比喻的黑色。”她看着别的地方说出曾经是我说出口的话,“就像人的内心一样,是不能用东西来比喻和形容的。” “不记得了。不过这话听来倒是有些认同的。” “平知啊,你的忘性可真大啊。”她的声音慢悠悠的在风中飘荡,经过风的洗涤之后才进入我的耳中。 “嗯。能记得太多也不见得是件好事。也有人这么说过吧?” “哈哈,那个人不会就是你吧?”她的笑声也在风中飘荡,听起来摇摇晃晃的。 “平知,你恨过一个人吗?” “嗯?” “我恨过哦。”她脸上呈现的笑容似乎是绽放在黑夜里的仙人掌花,大朵的白色的花,看上去非常令人心动。 “刚开始的时候我只是不想见到她,而那段时间她也真的因为一些事而没出现在我面前,所以那段时间算是一个潜伏期吧,就像狂犬病病毒一样,我不知道那个病毒已经在我身上一点一点的在伤口附近繁殖,然后沿着末梢神经侵犯到脑干和小脑……就是那样的,只有在出现了低热、食欲不振、恶心、头痛什么的时候才会去注意到自己身上的变化,等到真正意识到的时候,大概就是狂犬病发作最让人害怕的时期了吧,极度的的恐惧、恐水、怕风……不过我倒是觉得那不算是意识到,因为都已经发病了嘛,谁知道还有没有正常的意识呢? “靠着对一个人的恨意能走多远?现在的我时常在想,我要是能再自私一些就好了,我说过了吧这话?” 我点点头。 “恨一个人其实是件很简单的事,我恨她也不过是因为同样商店街里摆着的一双鞋,一双漂亮的红色高跟鞋,我很喜欢,却穿在了她的脚上。其实当时还是发生了很多事情的吧,一些生活上的变动给我的大脑带来了一些冲击,而她所做的事不过是在这冲击上稍微加了一点力。 “因为嫉妒、因为不公、因为各种际遇,因为那个人给自己的信念、给自己接下来的生活带来的不可挽救的伤害,或者,只是因为一点点的小事情。恨意是很容易萌生的,它的成长也不需要光合作用,甚至是只要黑暗和一点来自外面世界的风就够了,那风会在黑暗之中席卷你的脑海,就像这黑夜里的风一样,它是会增强的,因为你本身的懦弱,它是会增强的……这世上有很多种类的风,这样的风也只是其中比较弱小的隐藏的风,一般的人是很难察觉的……” “那你现在还恨她吗?” 她笑了,没有声音,只是在表情上做出了些许变化。“人都是会长大的,要是我恨她一辈子,那被纠缠的难道不是我自己么。” “你的恨意其实只是这世间恨意的很小一部分吧。” “谁知道呢。时间会带走一切啊,我都快记不得她长什么样子了。” “这样倒好些。但是有些恨意却是可以跟随一个人一辈子的。有书写过这样的故事。” “是么,你也在看书了啊?” “嗯,就像你所说的,人都是会长大的嘛。” 风似乎卷起了沙和石子,有些打在了我身上。 “那又何谈自私?时间会带走一切,你也应该已经放开了这些才是。”我又把话题回到自私上。 “自私是没有时间界限的。”她理所应当的回答,“自私是人的本性,一直以来我们都习惯把它隐藏起来,因为我们从小受到的教育就是不能自私,要做个无私奉献的人。可是怎么可能呢?当我有一个苹果的时候,为什么一定要把它给出去才算是高尚?当我买了一大包零食的时候,为什么独享就成了小气鬼?以前我常常想这样的问题。可是最后的结果都是从小的教育在回答我,回答我这是不对的、那是错误的,让我变得无所适从。” “恨一个人,让你开心起来了?再自私一点,让你高兴了?” “我不知道。因为那个时期我只能经历一次,当时的我做了让自己内心矛盾的选择,然后成就了现在的这个我,我没有第二次选择那个时期的机会。而当我可以选择现在的时候,我却又再次变得无所适从了。是的,我已经不再恨她了,但仅此而已。我想要再自私一点,自私地只顾自己的生活,自私地不去管家里边还有几个人会怎么样,自私地远走他乡。可是在做这些的时候,矛盾的感觉又跑上来了。 “有时候我真想把脑子里的东西都清空然后重装系统!” “就是因为做不到才想。” 我们的声音很快就消散在这大风之中,能见到明天的阳光的话语怕是没有的。 “你就没恨过别人?” “实话?大概是恨过的吧,不过我想应该还是嫉妒居多。” “大都是如此的,深仇大恨的东西在我们身上应该是不存在的。” “你怎么就确定在我身上没有?” “感觉。” “唔?” “感觉上我们是一路人。”她说,“所以你才想要找到我吧?” 19 “妈的!昨天晚上风刮那么大,沙石都给老子吹乱了!”昨晚上没注意到的一个人率先出门,继而破口大骂。 “不是让你收拾好吗?都提醒了你要注意,怪到哪个?”幸灾乐祸的话语里夹杂着笑意。 “老子要晓得是这种鬼风啊?!他妈的一点都不晓得体恤老子!” “你厉害啊!还晓得‘体恤’这种东西!”有人嘲讽道。 “人家是读过书的人!你以为跟你龟儿子一个格式啊?”说话的人很快就被带到外边扭打去了。 他们的一天开始得很早,五点左右就有人起床了,天才将亮的时候。 早上我跟李由一起去他干活的那片区去做一些简单的活,也没什么特别的理由,大概就是觉得能在干活的时候看到耳耳吧。 昨天晚上确乎是有真实的风,天亮以后慢慢呈现的蓝色也澄澈的让人不敢相信。我们的话语自然是没能见到新升起的太阳,甚至连那话语是否被风带走了都未可知。事情发生得很突然,突然她就出现在我的面前,突然她就跟我说了那些话,再突然她就又不见了。 就像那天看到的老妇人一样。感觉是很真实的,却被否认了。 她的出现甚至还不如那个老妇人,因为老妇人至少还留下了点痕迹,至少有那块石头留在了那里。而耳耳,只留下一些让我感到莫名的东西。 工地上的生活其实是百无聊赖的,一天之中只是一味的做着体力劳动而已。 因此在那搬运沙石、和水泥的间隙里,在一切没有人打扰的间隙里我都在脑海里回放耳耳说过的那些话,同时也在想我找她并且找到了、之后呢? 在这里的生活跟在那个小城里的生活差别在哪里?一个不需要那么累,一个却是汗如雨下?仅此而已?将不同的生活放在一起对比,能够发现什么呢?生活态度、生活方式、生活里陪伴的人、甚至只是脚下的土地不同? 耳耳以前讲过那些事吗?关于她自己家里人的、关于她恨过的那个人?这个时候我才发现我对她是完完全全彻彻底底的不了解。 我又了解谁呢?在这个广袤无垠的世界里,我了解我自己吗?作为我自己来观察我自己,难道不会因为是从内里看外面而被蒙蔽吗?那就像是一只蚂蚁在看这个世界一样,它那么小,能看到多少东西?可是就算它看不到很多,它一样可以生活得很好不是么。思绪像是在草原上被狂风席卷了一般,凌乱不堪。 可是我也是这样的吗?人总在寻求发现这个世界发现自己的方法--对于地球的认识、对于宇宙的猜测,心理学的出现、发展。这些都是实实在在的例子。 我又能了解别人吗?我只是看着耳耳,我看到的是外观上的她,可是我对于内里的她一点都不了解。而同样的,处于内里之中的我们自身,对自己的认识也常常是不全面的。那、我们究竟能知道些什么? 对于我所能感受到的情感,我也时常觉得很无奈和矛盾。我们有时也能在别的地方听到这样的话:“我也不想这样的(指无谓的发怒或是焦躁),但我就是控制不住我自己。” 为什么我们连控制自己都变得这么艰难?以前的某个老师大概讲过这样的话--哪个老师记不得了,只记得话语本身--自制力有时候能够控制我们的情感,身体上的疾病可能也会控制我们的情感,还有从小生活的环境、家庭成员、接触过的人,总之是徘徊在我们身边的一切事物和人都有可能控制我们的情感。可能有的人会说,那不是控制,那只是影响,可是对于绝大多数的人来说,控制和影响是没有区别的。 人是多变的,一个人在开心的时候可能因为一个人的一句话而陡然发怒或是伤心,这种事情实在是太常见了。情绪化这个词倒是很符合人的这一特性。 恨在情感之中占的比重应该不大才是,如若不然,倒像是武侠小说里因恨而报复什么人的人了。在这里所说的恨其实更多的是从心底里的怨念而生的恨,而不是什么遗憾之类的。 不知道是什么佛书曾经说过:恨,谓于忿所缘事中,数数寻思,结怨不舍。 因不舍,因怨念,而凝结出一些透亮发黑的果实,说不定到了时日那果实还会自行掉落滚到人前来,睁开双眼说上一句:由忿为先,怀恶不舍,结怨为性。这便是我,这便是你。 在这个时期我倒是觉得这像是那些夏天雨夜中呱呱叫个不停的蛙所鸣之事,那声音听来总能让人想象出独自蹲在某个叶片下的某只蛙不停鼓起的鸣囊。也不是别的什么时候,就偏偏是下雨时候的夜晚。 小的时候在乡下长大,想要听这声音很容易。那时候倒还不至于思考什么生活什么恨意,只是单纯的听着这声音入睡,或是听别的什么人拉家常的说些无关紧要的事。现在想来,那其实也是生活的一种形式吧,倾听蛙鸣和想象蛙的鸣囊的一种生活形式。 现在住的那房子因为长期漏雨其实也少不了会有些小动物居住进来,可能是楼层不算太高的缘故,小型的蛙竟也见过。那天具体发生的事已经在记忆里模糊了,我所能想起的也无非是我见过蛙这一件事和当时的某一点心境而已,似乎是有些悲伤的心境,究竟是为了什么悲伤就如前所说一点也想不起来了。能把悲伤与见到的蛙联系在一起,这么想着倒也是觉得有几分奇妙的。 其实我们时常会落入自己设立的陷阱里,偏就是落入了而不自知,只能是先陷入现实世界与自己内心的矛盾之中,被无法自拔的感觉困扰许久,在这许久的时间里,生活究竟怎么样就变得不再重要了。而同样的,在陷入矛盾之中时,也有人会把所有的责任都推卸到生活本身上去,完全忽略了是自己设立陷阱的这一事实。生活给了我们很多选择,我们也时常在选择不同的生活,简直就像一个多选题一样,答案不唯一,甚至连问题都不唯一。 在这些选择之中,我活到了现在,成了现在这个样子。并且每天还在持续不断的做连我自己都没察觉到的选择题。 这样想来,我们好像总是自己进入自己编织的囹圄之中。 我是,耳耳也是。 我抬眼望向四周,他们真的是一群生活在囹圄之中的人吗?他们更多的生活在生活本身之中的吧?他们中的大多数都已经有了家庭,因而他们只是考虑自身的可能性已经很小了,他们更多考虑的是整个家庭,甚至更多考虑的只是孩子。在对于人这一简单的继承之中,长辈对晚辈的关爱,尤其是父母对孩子的关爱是占了大半的吧?正是因为有这一关爱和继承存在我才能得以做为一个单独的人存在于此吧? 可是换句话说,存在于此的又真的是我而不是别的什么人么? 他们身上的衣服大多都被灰尘、水泥或是别的什么侵染,脸上挂着的汗水也只是在那些一直晒着的人脸上集中的出现,他们脸上的表情我看不太清,也看不太懂,在不与人交谈的时候,他们是不是就做回自己本身了呢? 名字、符号、象征,脑海里莫名的浮现出这三个名词,他们所代表的意义在我心中如蜘蛛丝一般缠在一起,时不时闪着光的蜘蛛丝并不顾忌我的感受,只是一味的将它们包裹在其中。 耳耳曾经说过名字这回事,她说名字会驱使着你去做事,就像她给自己取名叫耳耳一样,她因此而喜欢上了自己的耳朵,也因此去打了耳洞,戴上了漂亮的银色耳钉。她还说名字能决定一个人的未来,改变名字就是改变人生的未来走向。听起来倒有点像是算命先生会说的话,而算命先生会这么说,无非是因为想要挣钱糊口而已。 那么符号又是什么呢?音乐里的休止符那样的东西?如果每个人都能以一个符号来替代,那人与人之间的交往是不是会变得容易一些?符号就是能够让两个物体对等的东西,可以这样理解吗?而这跟名字又有什么区别?名字是可以改变的,并且不是唯一的,而符号不可以,符号是那独一无二的存在,是么? 象征却与符号有所不同,象征是不能对等的。象征的本体大多都是抽象的物什,而象征的东西大概就是把有些内里的东西表现在外在,这大概就是象征的作用,让人能轻易的通过象征出来的那个东西想到抽象的某物。 记不得是在哪本书里看到过有关象征和符号的区别,上面还举了例子来着。 在这里的一天过得不算慢,虽然在劳动之中难免会觉得又苦又累,可在我的胡思乱想之中竟也觉得这样的事是无所谓的,“累也好苦也罢,这些都是无关紧要的事。”有一个声音在这么说着、完全不顾忌我的意见而自主的说话。 天亮和天黑在这里变化不大,对他们来说对发生过的事的讲述才是最重要的事。他们时常在说自己家和邻里乡亲的事,去年的、前年的、甚至是十多年前的,总有说不完的事。 晚上依旧刮起了大风,冬天是在不知不觉之中到来的,而他们看到冬天之后想到的也无非是家里人。而我所能想到的大概就是耳耳,是家里那只托人照顾的猫和照顾它的老太太,还有那盆仅比猫高一点的小榕树,也没托谁照顾,只是想着在这样的天气里少浇一个礼拜的水好像也没有什么大的问题。唯一没想到自己萌生了不想回去的念头,它会死吗?还是顽强的活着? “哎哟,冷死老子了!咋个突然就这么冷了!”耳边响起王辉的声音,他搓着手走进棚里,嘴里还念念叨叨的说了些今天上工的事,一些琐事。 “冷还不好啊?冷就说明要过年了噻!哈哈哈!”有人接话道。 “过年?过年还早!你先把这儿的活路干完了再说!” “嘿!你还不信老子干得完啊?” 20 这期间里我也常思考女人,和我在一起过的女人,或者是我喜欢过的女人。除了耳耳之外最容易出现在我记忆浅表的大概就是那个钢琴老师。其实我也有些说不上来和她之间发生的那些事算不算是爱人和被爱的一些事,只不过因为发生的时间特别而频繁的出现在我的脑海里。 曾经有一段时期我总是梦到她。梦里的她也总是穿着同样的条纹长袖衫,黑色的裤子衬着她的腿修长而美丽,搭配上跟不太高的高跟鞋,再把头发挽起来,很干练的样子,而每次我都能特别清楚的看到她修长的手,指节分明,总想让人握在手里细细端详一番。具体的面容在梦里是一次也没能清晰的见到的,所见到的就仿佛是前面说过的符号一般的东西,它能让我清晰的知道这个人就是我所认识的那个钢琴老师,却不肯让我看清她究竟是什么样子。 和她相识似乎是因为一场招聘会。那时候正值即将毕业找工作的时期,日子过得不甚清楚,总之就是四处奔波、说一些大家都说的话、拿着简历从这个地方跑到那个地方而已。具体是哪个招聘会或者是别的什么集会我也不太记得,大概是碰巧坐在一起过吧,她端正的坐在我旁边的位置上时把手放在桌子上交握着,我就是看着那手记住她的。说不定也是因为这样在梦里我才会时常会梦到她的手。 抛开那手来看的话她的长相并不十分出众,当时我似乎是有这样的感觉。见过几次面、说上过两句话,再因为一些偶然的因素我们认识了,然后相约在某个咖啡厅或是露天茶馆说一些现在已经想不起来了的话,不过也就那些吧,毕业之类的、找工作之类的,然后是兴趣啊、爱好之类的,总之就是这样慢慢熟识起来了。 她从小就学了钢琴,一直学到大学,除了钢琴她还学了别的一些乐器,小提琴什么的,我记不大清了,因为我除了听她谈过一次钢琴以外从没见过她弹过或拉过别的什么乐器。她唱歌也不错,自己做的曲子什么的我也听她哼唱过,不过因为不太懂所以什么也没听出来。 找工作的时候能遇到她是因为她说她不想去当老师,她已经当了几年老师了,感到厌倦了,所以想碰碰运气看能不能去一些普通的公司工作。她说她没我想象的那么爱弹钢琴,“并且如果可以的话,我甚至想抛开钢琴过一辈子。”可是在那些公司投的简历都像是被随手扔进垃圾桶的纸屑,她一个面试的回音都没收到。 到现在我还清楚地记得她的一个爱好是收集袜子,当然这并不是她一开始就告诉了我的。 “你承认人总会有一些特别爱好的吧?”有一天她这么问我,应该是个好天气,因为回想起这段情景的感觉不坏。 “唔,算是吧。” “那你有没有什么特别爱好?能说的。”她的眼睛看着我说,她的近视不算太严重,但仔细看的话还是能看出左右眼的差别来,她近视较深的右眼里倒映着我写满疑问的脸。“有还是没有?”她加强声音问我。 “要多特别才算得上是特别爱好?”我说,然后略一沉思回答道:“大概还是没有的吧,大学时候我唯一感兴趣的就是打游戏,唔……仔细想想的话,看见路边的野猫停下来驻足观看算吗?我觉得那也不错,但也说不上有多特别吧?而且我也没把它当作一个爱好来看。” “不算特别。”她回答,“我喜欢收集袜子。这就是我认为的特别爱好。”她歪歪头,我被倒映在她左眼里的我所吸引。 “哎?” “也不是从小就喜欢的,应该说是从前几年开始的吧,近乎当成使命一样的收集。”她笑着说,“为此我还失恋了。” “就因为你喜欢收集袜子?” “嗯,他说我是个奇怪的人,做什么事都奇奇怪怪的。而且,这就是分手的理由。好笑吧?”这次的笑明显的带有自嘲的意味。 “这世上奇怪的人其实是占大多数的,只不过平时大家都装作很‘正常’的样子而已。”我说,“那么你为什么会突然喜欢上收集袜子?啊,说‘突然’这个词可以吗?” “可以哟,是‘突然’开始的。”她笑笑转移视线,大概是看着空气中虚无的什么点的,“使命嘛,那时候我就是这么想的来着。突然出现的使命,而且还没结束。” 小的时候同村的孩子里大点的也有说他们的使命是要打败冥王拯救世界的,他们手里拿着随处捡来的木棍,披着家里的枕巾或是别的什么衣服,在田里、山上四处奔跑,他们嘴里喊着要保卫和平。我也想要加入他们。 现在我只能在梦里见到那个躲在树或房子后面的孩子,他个子很小,跟同龄人比起来似乎差了好多营养,脸上永远都是脏兮兮的,鼻子永远都擦不干净,衣服上到处都是泥,裤子是歪着穿的,鞋尖烂掉露出黑色的脚趾头,有时候连鞋都看不到。他静静的趴在树后边,要不就是某个破房子的烂墙后,就算树皮上的青苔蹭到脸上了、就算墙上的黄土沾到手臂上了也不管,他的眼睛就只是盯着那些不断大吼大叫四处奔跑的孩子,脏得不行的脸上只有眼睛是干净的,干净的眼睛里是那些更脏的小孩,但是那些小孩有拯救世界的伟大使命,他没有。他只能看着。 使命是什么呢?就是感觉这件事情好像非我做不可,而我不论怎么样都一定要做到这件事,哪怕要牺牲掉自己。 脏兮兮的小孩眼里看到的世界就是由那些要去拯救世界的人组成的,他们每天都换着东西换着人的来扮演角色,但无一例外的都是有拯救世界的伟大使命的,他们年纪比他大,在他的世界里就像大人一般的存在。但是他只能看着。 那一年夏天大旱,小孩子不懂大旱对于大人们来说意味着什么,他们只知道大旱对他们来说就是多了玩耍的场所,在还没收割完的稻田里他们可以找到自己想要的任何东西,假装是敌人的稻草、田边洞里的虾兵蟹将,在孩子王的带头之下所有的人和田里能看到的小虫子小动物就组成了千军万马。天上的太阳可能很晒,但再晒都不能阻止他们去攻占领地。 我就是那个瘦弱的脏兮兮的小孩,在不同的亲戚家里吃着差不多的饭,在那个夏天里我经常听到那时候养着我的姨娘说大旱是因为我这个灾星到来这样的话,那一年他们的收成不太好。 我是个灾星,他们是要攻打天庭顺便攻打我这个灾星的吧?所以他们从来不会来找我玩,只会嘲笑我说我是个吃白干饭的人。于是我从姨娘那里学会了诅咒他们的话,他们在田里的时候我就诅咒他们被正在打谷子的人打死,他们在山上的时候我就诅咒他们被附近放的羊咬死,他们去了水边我就诅咒他们淹死。好像死是一件很容易的事,而他们死了就再没人跑到我面前来嘲笑我骂我了。甚至我觉得诅咒他们就是我的使命。 然后那一年夏天和第二年夏天都是在我认为的诅咒的使命中度过的,到了第二年的冬天,我的诅咒好像生效了,但是死的不是那些已经不玩木棍改玩弹珠和划土地的小孩,死的是姨娘。 冬天的夜晚来得比较早,出去玩的小孩也会早早的回各自的家,姨娘有一个儿子,那天也是把自己玩得灰头土脸之后才回的家,那段时间他玩得很开心,因为没有一个女人隔着山头叫喊着让他回家、等他回来了又各种揪着他骂他把衣服弄脏了不好洗或是弄破了又要缝之类的话。那个女人在冬天还没到的时候就气喘吁吁的整日躺在床上了,连外出打工的一家之主都回来料理家务了。这让虽然没有女人呼唤的小孩在高兴之余还是感到难过了的,因为一家之主要打人。 女人死了之后那个家里就来了好多人,每天都吵吵嚷嚷的,各种唢呐锣鼓敲得震天响和各处来的人高声谈笑。一家之主给每个人分发白毛巾,他也给了我一条,顺便给了我一个白色的头巾,后面还拖着长长的布条,戴在头上很不舒服。那些小孩看着戴头巾的我就又开始大肆嘲笑,连姨娘的儿子也不例外,他那天穿的衣服都是白布做的,我们都不懂这白布代表着什么。 直面生死这样的事在一个小孩子的眼里会是什么样的呢?那时候我只是觉得我的使命好像一下子就结束了,我没有了要诅咒的人,没有了要诅咒他们的理由,我感到累了,一个小孩子知道什么是累么。而在接下来的日子里姨娘的儿子成了他们嘲笑的对象,他们从大人那里又听来了一些新的词汇,开始用那些话来嘲笑那个小孩,比如说他是没娘的孩子,说他娘曾经做过的什么事。而我则在冬天过去的春天搬到了新的家庭去,那里没有死去的姨娘的骂声,也没有嘲笑我的小孩子,那里就只有我一个。 “作为使命来讲可能有些沉重,但说实话,这是个不错的使命。” 21 “其实我也没那么喜欢钢琴。”她点燃一支烟跟我说,房间里的东西很杂乱,似乎在无声地抗议主人的邋遢,但是主人一点都不介意。“不过是从小就在弹,每天都在弹,等我意识到我可以不弹的时候,我已经停不下来了。” “那为什么不做个钢琴家?”我喝光了啤酒罐里的东西,学着她的样子随手一扔,她看到了也没说什么,只是笑笑。 “你以为钢琴家那么好做的?”声音里充满了嘲笑的意味,从窗口射进来的光线中有一部分趴在她的脸上,整个画面让人感到阳光,但是看到她表情的时候又觉得那不该是阳光的。“要是当了钢琴家就得弹一辈子钢琴了,你想停都停不下来。 “其实我连钢琴老师都不想做,教一群什么都不懂的小屁孩优雅地弹奏钢琴,让他们长大以后跟我一样,想想都是讽刺。也不知道当时教我的老师是不是也是这么想的。” “那要是做别的什么呢?除了钢琴以外,你最想做什么?” “我什么都不想做,除了钢琴以外,我什么都没有。” “那个钢琴老师叫什么?” “不记得了。” “真过分啊,这就给忘了?”耳耳说着平躺在我的床上,她说新换的床单让她感觉很有安全感。 “忘性比较大嘛。”我说。 “有段时间我也特别羡慕会弹钢琴的人来着。”她的声音从床上传来倒有点像是从竹林还是什么地方传来的一样,“我觉得他们好厉害啊,会弹那么多曲子,想听什么歌就弹给自己听,还那么优雅,男生要是找女朋友也会找这样的女生吧?当时我就是这么想的。哎,你是不是也更喜欢会弹钢琴的女生?” “在没遇到她之前没想过这个问题,现在的话,我想我更喜欢不会弹钢琴的女人。” “喂,哄我的吧?我就不会弹。” “那倒不是,只是单纯的不那么喜欢而已。” “为什么?喜欢的吧?对那个钢琴老师。”她的声音幽幽的继续从那边传过来。 “嗯,毕竟是那个时候嘛。” “再多说一点吧,你大学的时候是什么样的?大学好玩吗?”有些慵懒的声音,像猫一样。家里的猫碰巧出去了,就只有我们俩在。 “那时候的日子过得很不像个样子,不说也罢。只是有个还不错的家伙做了我的朋友,现在大概也是个很不错的家伙吧,只不过已经结了婚了。” “结了婚怎么了?你也该结婚了吧?”短暂的停顿,“不说这个,说你的大学,大学好玩吗?” “你没上过就会觉得好玩,你要是上过,就不一定这么觉得了。也无所谓好玩不好玩的, 反正都一样是过日子嘛。”我有些敷衍的回答她。 声音在此中断。 仿佛是从房间的另一个角落里冒出的别的什么人说的话:“钢琴老师呢?她也结婚了?” “没有。”大概是我的声音,飘到房间之外回答了这个问题,这个声音还在之后补充到:“直到她再也不弹钢琴了也没有。” “哦~”她拖长了音回应我。“有没有吃的?面包什么的,我饿了。”她坐起身来看着我,似乎我们从来都没有讨论过什么钢琴老师。 “我以前觉得我的老师说的都是正确的,能在音乐里找到自我什么的。”她也喝干啤酒罐里的东西,眼神有些浑浊似的看着我,声音摇摇颤颤的帮我确认她的存在,“可结果那根本就是他娘的扯淡!除了这么长时间以来的痛苦,我什么都没找到!什么大音乐家大艺术家,什么巴赫贝多芬莫扎特,他们找到的只是他们的自我他们的人生!跟我有半毛钱关系!” 她的手伸向下一罐啤酒,我扶正被她弄歪的桌子之后也拿了一罐,“嘭”的打开罐子的声音听起来很悦耳,她的声音围绕在这个悦耳的声音周围,颤抖着继续骂那些我听都没听过的大音乐家。 “寻找自我是这么容易的事吗?啊?是吗?”她凑近了问我,大抵是喝醉了,地上的空罐子不少,横七竖八的随意睡着,互不干扰。 “我不知道。我也没听说过什么寻找自我之类的东西。” “啊,不知道啊。那我告诉你好了。我的老师就是一开始就是这么慢慢的告诉我的,她说你没听说过这个没关系,但是你在学习音乐的过程中,你在弹钢琴的时候你就会发现了,你能在那些音符里,啊,就是那些飘啊飘的小蝌蚪里,找到你自己。她当时就是这么说的,她说我能在那里面找到我自己呢!结果呢?结果呢!”她的声音陡然增大,要是面前有根蜡烛的话,那火苗都能因为这陡然增大的声音而熄灭吧。 “结果是我自己进去了,我什么都没找到,我还把自己给锁进那些五线谱里去了,我变成了那些小蝌蚪中的一员了! “能找到什么?你说能找到什么?我都潜伏到他们中间去了我怎么还什么都没找到呢?”喝醉酒的她看起来就像是乡下随处可见的农家妇女,她们虽然不想承认,但确实是没什么抱负和理想的人,她们满脑子所想的有时候就只是那几块土地和圈里养着的牲口,而放在这个女人身上,她所想的也就只有罐子里仅剩的一点啤酒。 “寻找什么首先是要相信那个‘什么’是存在的吧?看样子你连相信这个存在都不那么肯定。”我的声音在什么地方响起。就要毕业了空白一片的我相比较去找个工作开启新的人生其实更想跟她一起喝酒喝到死。对一个对死的理解还不透彻的人来说,任何情况下他都可以轻易说死。 “你相信自我的存在吗?我看你的样子好像只相信啤酒的存在。”响起的声音继续飘荡在混乱的空间里。 “哼,相信?你要相信什么?那个女人跟我说这些的时候你才多大?啊,那个女人就是我的老师,虽然很不想承认,但确实是她教会了我弹钢琴。她说的话就像是传道士在传教一样,有时候。后来回想才发现,全他妈的都是胡扯! “什么你说你存在在这个世界上你就存在了?什么你要通过你的手去弹奏出你自己的音符,这样你才能在弹奏出的乐曲里感受你的存在。那时候我还小,就信了,可是等我大了我才反应过来,要是我没学钢琴学的画画呢?会不会就是换个老师跟我说我要在舞动的画笔里感受自我的存在了?全他妈的都是胡扯!”她丢弃的罐子滚到那些罐子中间去,发出碰撞的声音。 沉默有顷。 “我爱打游戏,在找工作之前。那时候我觉得我能在游戏里找到我的价值,手放在游戏机上的感觉、手指敲击键盘的感觉,那些好像就能证明我的存在。但其实当时也没想那么深奥的问题,不过玩个游戏而已。毕竟在游戏的世界里自己是很厉害的人物,可以做很多事,架起枪炮轰人都是家常便饭,可是在现实生活中连拿起一支笔写字好像都很困难。” “我知道,你们都喜欢这样,打个游戏好像是天大的事一样,连吃饭都比不上,可我不是在跟你说吃饭说打游戏,我是在跟你说我的成长史!我一直都不是被需要的人,我的爸妈也从来不管我喜不喜欢什么钢琴,他们从早忙到晚,这个时候我再想起那个女人说的什么寻找自我的话你知道有多可笑吗?我找到了自我又怎么样?我的爸妈还不一定看见我了呢!他们也没那个闲工夫去看我。” “游戏里有和你结伴的战友,现实里却连个陪你一起去上厕所的室友都不一定有,相比起在游戏里找自我他们更愿意在书本里找。不过也都差不多吧,想想我在游戏里过的那些日子他们都没有,好像也没觉得有什么不可以的。” “钢琴是个什么东西呢?厉害的人就可以通过钢琴来表达他们自己的人生,不厉害的比如说我就只能弹奏他们的人生,别人的人生,我弹得那么起劲干什么呢?我还那么起劲的教一帮小屁孩弹这些。当然我也不否认他们中间会不会有一个两个可以自己弹出点什么来,但是作为老师的我都这样了,我也实在想象不出那一两个弹出的东西跟我有什么关系。” “不过后来狸出现了,他是个不错的人,可以证明我的存在。” “证明存在啊,他们要是出息了能证明我的存在吗?” 两个喝醉酒的人自说自话。 “寻找自我这种事情,是能随便挂在嘴边的吗?” “当然不能了!”耳耳提高了声调,“这种事情是要藏在心里的,因为只有在你心里你才知道你要找的是个什么样的恶棍!” “你是这样定义你自己的?” “难道你还把你自己高看了?难道你从没发现你心里有个小恶魔在悄悄的跟你说话?” “比如?” “比如你看到超市里的方便面,你就没想过要去捏碎它减减压?虽然理智告诉你你不能这么做,可脑海里是有个小人跟你说你想这么做的吧?” “我确实没想过用捏方便面的方式减压。” “切。”她撇撇嘴,换了个坐姿,“那要是你捡到了巨额钞票呢?道德感告诉你你应该交给警察叔叔,可是你就不对那些钱感兴趣?别跟我说你从没捡过这样的话!” “是没捡到过。但我不否认我会有想要独占它的想法。你说的这些就像是本我、自我、超我的理论一样,弗洛伊德的人格理论。” “嗯?” “我们不是在说‘寻找自我’的话吗?弗洛伊德的人格理论里就有‘自我’这一项,不过似乎只是文字一样。‘自我’到底是个什么样的定义,或者说我们想要寻找的‘自我’到底是个什么定义我们可能都还没搞懂。” 22 到了晚上又是不断呼啸的大风,我躺在床上听周围的声音,累极了的人的鼾声融在呼啸的风声里,磨牙的声音,按动手机的声音,低语的声音,或者只是翻个身换个睡姿的声音,一切声音都在黑暗中被放大。 我一直都觉得有光的存在有些声音就会被掩盖,而熄掉光之后的黑暗才是声音最好的容身之所,在黑暗里才能真正体会声音的美妙。尽管那只是一些细微的没有特定频率的震动。 旁边的李由以一个大抵是称得上怪异的姿势睡着,我起身看了看他,拿起挂在床头的外套穿上鞋向外面走去,这时候有些许亮光的黑色中有人问我:“解手去啊?”我报之以肯定的答案,然后尽量压低声音往外面走去。 今晚没有月光。外面的风声更响,此时此刻重又站在这里不由得会想起我和耳耳之间的那些话,想到黑暗中耳耳那被风吹起来的裙子,那也是黑色的,我全然忽视了现在是什么时候,耳耳却只穿着一条黑色的裙子,我忘记了问她冷不冷。 孤独感猛地袭来,就像是不知道从哪里过来的一个肉拳一样,突然打在我的腹部,倍感疼痛,心脏的某个地方骤的收缩,一种说不上的感觉从那里蔓延开来。我似乎是意识到了什么,就现在的我来说还不算太明朗的什么,但是那东西是真实的存在在那里的,它用这种近乎疼痛的方式告诉我它存在于此。 在夜晚人的感受可能会因为这里的温度而有所变化,一切感知觉好像都被放大了,在以往的夜晚里都没有察觉到的孤独也是这个时候侵袭我的。 耳耳不在这里。 我意识到了这一点。 昨晚耳耳还在这里的,她来到这里跟我说她恨一个人,跟我说生活的选择。可是现在她不在这里,此时此刻她不在这里。 我是希望在这里在这个时刻重又见到她才留下来的吧,可是她没有出现,而且再也不会出现了。我有这个感觉。 “感觉上我们是一路人。”她说,“所以你才想要找到我吧?” 我们是一路人么? “找我做什么呢?” “大概就是想要找到什么吧。”我含糊的说,“那些丢了的东西。” 我丢了什么? 风吹在身上真冷啊,似乎是那些风刻意带来的寒冷,并且把这份寒冷以集体冲刺的方式向我袭来,它们要把它们全部的力量都用在我身上。因为感觉上,这个世界里就只有我一个人,背后房子里的那些人都安然的睡着大觉做着不知名的梦,他们都是与我无关的别的什么人。连耳耳都不在了。 是啊,前些天是因为我想着要找耳耳,并且觉得我一定能找到她,而在睡觉前的朦胧意识里我都在回想我和耳耳之间说过的话,回想在那间房子里我们之间做过的事。可是现在我已经见过她了,就好像我已经找到她了一样,而找到的那个她给我一种异样的感觉:她再也不会出现了。 新的一天还会开始,我却已经没了要找的人,这让我有些不知所措。从心底里升起来的孤独感把我吞没,这个世界上没有需要我的人,我所需要的那个人--大概就是耳耳,也不会再出现了。 我成了一个可有可无的人。 黑暗之中被放大的不仅仅是声音,还有心中的孤独感,其实我也说不上那究竟是怎样一种感觉,就像真正站在海边,望着远处不断靠近的海浪一样,你不清楚到你脚边的还是不是你从远处看到的那一条。心跳的声音大概也是被放大了的,咚咚咚的一下接着一下,并没有刻意的去数,却能够清晰的感觉出它到底跳了多少下。 其实在耳耳没出现之前的日子里我多多少少也有一些孤单的感觉,但是那种感觉和这似乎不一样,那时有猫在,猫不在的时候也有一些别的什么人在,似乎,虽然现在回想不起来了。可是现在我感觉我失去了我身上的一部分,来自耳耳的一部分。失去了那一部分之后我突然就残缺了,于是孤独跑出来占据了这一块地方。 我静静的思索接下来我应该怎么办,不过一点头绪都没有,“无所谓了。”有个声音冒出来说,“哪里都不需要去。” 耳耳走了以后在我没注意的地方少了些东西,一个杯子,一个勺子,或者只是一卷纸,很小的东西。在要喝水的时候我才发现好像少了个杯子,在要喝汤的时候才觉得好像是少了个勺子。看着剩下的一个杯子轻声叹气,说上一句:“啊,那个杯子是耳耳的。”可是再回想时又觉得她似乎并没有带走什么东西。 她曾经送给我过一个钥匙扣,样式很简单,金属的,我把家里的钥匙都挂在上面了,可是有一天起床我发现钥匙散落在桌子上,唯独钥匙扣不见了,而那天早上我怎么也没能想起钥匙扣长什么样子,关于钥匙扣的记忆也跟着钥匙散落在空气里了。 一个人存在过便是留下了些什么痕迹的,耳耳跟我在一起的那段时间里也留下了各种各样的痕迹,我在其后的日子里一点点的确认那些痕迹,但是那些痕迹就像钥匙扣和关于钥匙扣的记忆一样,在某一天我睁眼醒来的时候散落在了别的什么地方。 在这里的只有我。我想要确认耳耳的存在。我来找她了。 我确实找到了她,她还跟我说话了不是么。那些记忆也都在这一路上从路两旁蹦出来钻回我的脑子里了:她第一次到我那个破旧的房子去,我们谈论猫和维生素c,我们的第一次见面,我们说她的奶奶,还有她对于海边城市的想法。…… 但是现在只有我一个人了,心脏和脑子里的强烈感觉都在提醒我。致密的孤独像一张网一样把我困在这里。我有些分不清到底是耳耳没有了还是我不存在了。 耳耳喝水有另外的一个杯子吗?耳耳曾经用过我的厨房并且弄的一团糟吧?我们一起去餐馆吃饭的时候她是不是穿过一件深蓝色的外套? 如果猫在这里的话我大可以问问它,它会回答我的,就像它提出让我去找找看什么一样,并且从它的眼睛里还可以看出一丝不屑来。它会在吃完东西之后抬起头来轻蔑的看我一眼,然后用它粉色的舌头把自己清理一遍,安静了好大一会儿它才会回答我的问题。 可是它不在这里,我对于耳耳是否存在没有把握,现在我连我自己是否存在都没有把握了。 呼啸的风吹在那些材料上,明天又会乱成一团吧,今晚的风比昨晚的更大些。 这时候我又想起狸来,他是可以证明我存在的人,就像我可以证明耳耳存在一样。只是现在的我不行。现在的我连我自己都证明不了。 毕业以后我跟狸的联系可说是细若游丝的,至今我还记得那通电话里狸的声音,他说:“平知,我总算看完了《瓦尔登湖》,写得真好。”那个平淡的声音简直不像是在游戏室里请我吃泡面的那个人的。大概那时候的狸就已经是另一个狸了,一个走出了游戏室的狸。 我现在的手机里有狸的电话,接电话的应该是那个有了一个女儿正在尽心当父亲的狸吧,那个狸能够证明我的存在吗?黑暗中亮起来的手机屏幕格外耀眼,我看着这个小方块,有些怀疑通过它能把我带到哪里去。 我和家里人的关系就像小时候四处寄宿那样,我们的关系也是四处寄宿的,所以现在的我怎样于他们都是无所谓的。公司里的人对于我没有按时回去上班这件事也并没有要打电话来询问的意思,大概他们也是无所谓的,“不就是少了一个下班之后不跟我们一起去喝酒的人嘛。”他们开着玩笑互相搂着肩去下一个酒吧继续喝酒,说不定连我长什么样子都想不起的人也有。 我终归还是成了一个可有可无的人啊。 手机屏幕上的光暗下去,最后隐没在黑暗里。 只怕是连猫也会不记得我,在老太太的照顾下它完全不用担心温饱问题,说不定还会觉得在老太太那里的日子更好,更像一只猫的生活。 一只猫的生活该是什么样的呢? 任由思绪随处乱飘,我还是想不到明天该怎么样,继续在这里干活?我已经找不到耳耳了,在哪里都不会有耳耳的存在,一种强烈的感觉。似乎也没有回去的理由,猫有人照顾,公司也不怎么需要我。 突然觉得刮在脸上的风刺骨了,看来它带来了更低的气温。我跺跺脚,最后还是进了棚里,脱下外套躺回床上。 但是怎么都不能入睡,无论如何睡眠都不肯砸在我头上。我思索着不知道存不存在的耳耳和我本身,没有答案。 23 被轮流收养的日子就像周围的色彩都被一只大手抹去一样,只剩下一个有颜色的脏兮兮的我站在那里,所有的大人都高大伟岸,他们有大大的房子和好吃的东西。 回想中的过去跟被泼了水的画差不多,一片模糊,有些地方可能还会晕出些奇形怪状的东西出来。发生过的事情也都集中在一个积满灰尘的木箱子里,想要打开它还有可能把上面的灰吸进肺里,然后伴随着吱吱呀呀的声音,那些事情杂乱地呈现在我面前。 我无法遏制自己在黑暗里放电影式的看着一幅幅过去的图像在脑海里呈现,大概是因为睡意无法上来,所以这些东西就从灰尘堆里冒了出来。转换的人家,学校的同学、老师,马路边上卖报纸的老大爷,去过一次的市图书馆,有秩序摆放的菜肴……各种各样的东西一晃而过。中学时帮过我的那个男生也浮现在这些里面,我回想操场的样子、回想他的样子,没能成功。接着是狸,其实狸长得还是比较书生气的,会爆粗口骂人,他敲击键盘的声音永远很响亮,曾经豪言壮志的说要自己开游戏室,结果也跟大多数的人一样在毕业后加入找工作的洪流之中。那以后他做过一些短期的临时工,也在一些稍大点的公司待过,不过很快就走人了,最后跟人合伙开了个新的公司,大概是因为那时候他已经有了要共度余生的人,新的公司运转得比较慢,但是慢慢的稳定下来了,他的人生也跟着稳定下来了。还有那个酒吧的老板,熟识之后我才知道他是个喜欢看书的人,白天除了睡觉他基本上都在看书,跟他聊天很有意思,浮现出来的他是拿着毛巾在擦瓶子,他的事情其实很多,跟我聊天的时候会一边整理柜台一边说话,是个酒量很好的人,但是不会在工作的时候轻易喝酒。…… 还有很多人,见过一面的或者每天都看见的人。这一路上碰见的人也在脑海里浮现,从别的什么人那里联想到的,他们每个人都在做着自己的事,无所谓有没有遇见过我,我突然有些想知道生活在他们看来是什么样的,但大概也不用刻意去问,很好的组织语言可能不是每个人都有的强项,我也是,有时候远远的看着比走进了去问更能得到些答案。 耳耳问我为什么想要活着,不想死算不算是想要活着的一种答案呢? “要走啦?”王辉坐在床前看什么东西,低着头跟我说话。 “嗯。” “往下去哪里?”被称作老师的男人从棚的里面走出来,“还要继续找么?” “不找了。”我说。早上睁开眼的时候这个决定躺在我的脑子里,没什么拒绝的理由,于是我起床就开始收拾东西,不过也着实没什么可收拾的。“大概是找不到了。”同时跟走过来的男人说话。 “从前面那个矮房子过去就能回到大路上,你招个电动三轮车就能把你载到最近的镇上,到那儿你回去就方便了。”他手指了指那个方向,“我们大概是没见面的机会了吧?这里修好了我们也都要走,都是四处奔波的人。” “嗯,这两天多谢了。” “不用,你多少也帮忙干了点活。”他又拿出烟盒来,从里面抽出一支烟点上。 “要是可以的话我倒是想见见小石。” 他笑笑,有些意外的语气说着:“呵呵,是么。”一双眼睛看着我。 “那就这样吧。” “嗯。” 王辉见我背上包要走了把手上的东西放下也跟了出来,我回头看看他,点了点头,又看向那些正在干活的人,今天太阳没那么大,整片天有些灰,大概是晴久了要下点雨什么的,他们同往常一样,该干活的干活,该骂娘的骂娘。我朝着男人指的方向走去,那是我来的地方,现在也是我要走的出口。 到了镇上我又坐上去市里的车,其实我并没有走很远,不过是穿过几个小镇几个村子而已。重新回到市里已经是下午了,叫了份牛肉面作为推迟的午饭,等面的时候看着外面走动的人,都是陌生的面孔,无疑的,但是现在这些陌生的面孔给我一种亲切的感觉,就像从外地回到老家之后看到的那些不认识的人一样,你会因为他们跟你是同一个地方的人而感到亲切,现在我对这些人感到亲切,大概是因为我在这里遇到过的那些人吧,尽管他们中有很多都不是这里的人。面好了端上来的同时我问了问这附近哪里的宾馆比较好,拴着围裙的中年妇女很乐意的告诉了我,那将是我今晚的住宿地。面很好吃。 躺在简陋宾馆的床上我闭上眼睛回想这几天的事情,在这之前我已经订好了回去的车票,晚上十一点过的火车,是趟快车,这样我就能在明天晚上到家。虽然只有我一个人住在那里,但是出来久了还是会想念有规律作息的生活和熟悉的房子。在早上没睡着以前我也想那些人的样子来着,还有那些事,包括那个上渔村里仅有的老顽头。很多细节已经被我遗忘了,能回想起来的东西大概也会在回去的时候像装在有孔的麻袋里的大米一样,抖落在路上。不过也没什么,就当是喂那些一路跟着我的麻雀好了,虽说我从来没见过它们。 时间差不多的时候我背上包下楼去退房,办理手续的人满脸漠然的看了我一眼,说了价钱,然后以可有可无的语气提醒我:“风大,可能是台风要来了。”我点了点头表示知道了。 走出宾馆外面我才理解他说的风大是什么意思,风确实很大,路边的垃圾桶被吹翻,里面的各种牛奶盒子、垃圾口袋散落一地,接着又是一阵风,把那些塑料袋吹到空中去。我紧了紧衣服开始往火车站的方向走,一路上遇到的也差不多都是收紧衣服急速走着的人,大概都把火车站当做避风港了,不过也确实是个很好的避风港。里面很亮堂,人虽然多但不至于过于吵闹,新修成的车站似乎都是这样的,没有老式车站那么脏和乱,照明设备也很充足,不论是白天还是黑夜,里面的光线都能给人以时间不变化的感觉。 我老老实实的坐在候车大厅的长椅上,抬头能看见大屏的广告和车次信息,广告上是当红的明星代言的手机,刚刚好的笑容定格在一张纸上,一双发亮的眼睛看着来来往往的人。无事可做的我也看着来来往往的人:有一个三十多岁的女人焦急地叫着车站的工作人员,她说她的车票掉了,来来回回的找都没找到,工作人员则希望能得到更多的关于可能丢在什么地方的信息;一个上了年纪的老头扛着包走在前面,一面在嘴里催促同样提着包走在后面的老太婆快点儿,“行色匆匆”正好可以用来形容他们;带着孩子的家长就坐在我斜对面的位置上,小孩子一直闹着要吃东西,被作为母亲的妇人大声呵斥了几句,妇人不厌烦的看了看一旁玩手机的丈夫,紧接着又说了几句丈夫,丈夫无所谓的回了几句,大概是不用管小孩子怎么样之类的;…… 室内广播响起来说一次列车因故晚点,温柔的女声正在就晚点给旅客带来的不便致歉,过了会儿又开始播报别的将要停靠在三号站台的列车,让接车人员注意。我看着滚动的大屏幕,上面的班次里开始出现“晚点”的红色字样。 我继续看着那个吵闹的小孩子,被训斥了之后他不甘心的往男人那里跑,结果男人也是不理他,低着头看手机的眼睛怎么也不往孩子身上看一眼,兴许是什么有趣的东西吸引住了他;找东西的工作人员不时从这边经过,大概是那个女人说她的车票丢在这一带。不过干净明亮的地板上并没看到什么纸片样的东西,打扫卫生的大妈在这里清扫过两次,如果看到车票了应该回捡起来交到服务台去,但没看到她捡起什么东西,两次她都面无表情的拿着扫帚像指挥垃圾回家一样的把它们装到簸箕里去。 室内广播说又有一次列车因故晚点,晚点时间未定,致歉的声音依旧那么温柔,大屏幕上红色的“晚点”又多了一个,这之前就已经多了两个。那个车次跟我手上的那张票上的车次一样。在这个站之前还有一个站是始发站,从始发站过来要一个多小时。坐在我周围的人群开始出现骚动,他们都是要坐这趟车的。一个工作人员拿着喇叭过来说要退票的可以现在去退票,有人问大概晚多久,工作人员说她也不知道。工作人员走了之后骚动还在继续,曾经遇到过晚点的人开始说以前碰到晚点的时候怎么怎么样,讲述那些经历,没遇到过的就感到担忧了,因为他们到了终点站之后还要坐大巴,太晚了可能最后一班大巴也停运了。 再次抬头看大屏幕的时候标绿的车次已经减少到两趟了,而且那两趟还是就近的动车,别的都是“晚点”,我要乘坐的那趟是“晚点未定”。 时间离平时的列车发车时间只有不到半个小时了,周围喧闹的人群数量开始下降,终归是有人退票的。对面换了个老头子坐着,他也一副无所事事的样子,座位旁边深蓝色的布包鼓胀胀的大概是装了不少东西。隐隐听到那边的人说晚点的原因是台风,这样的话就真的不确定车什么时候才能到了。 “遇到天灾谁都无能为力。”老头子开口说话,语气淡淡的。 我不知道该怎么接话,便也只好点头以示同意。 “天要发怒谁能制止?”他接着说,还是那个语气,即便是隔着中间的空地他的声音也很好的传到了我的耳边。 “前些天没注意到有台风要登陆。”我说。注意到了难道就不走了?我在心里补充到,以台风为理由留在这里好像也没什么不妥,我想着。 “哼。”不咸不淡的声音继续,“天这是要惩罚什么人呢。” 24 “惩罚什么人呢?” “那些胆小怕事躲起来的人。”老头子抬起头来盯视着我,无法抵挡的视线在中间的空地进行了适当的转换,但还是让人觉得那视线是专为什么人出现的。“他们以为他们躲起来就什么事都没有了。” 什么人呢?我还在心里思忖。 “做错了事就该受罚,杀了人就该伏法!”那眼神突的凌厉起来,无所事事的表情已经消失,五官的位置和形状重新排列,像是换了个人坐在那里。 “算了,你不懂的。”他重新低下头去,双手抱在胸前似乎是在看着地面上的什么东西。 他又是那个无所事事的老人了,却把问题抛出来留给了我。 “什么人呢?”谁做错了事?谁杀了人?仿佛这个问题关乎我的命运一样,我急切的想要知道答案。但是他的注意力已经不在对话上了,他只是看着脚下的那块地板,黑色的头发里已经有白色在蔓延。 过了好一会儿他抬起头来,这时我才注意到他左边脸颊上有一颗痦子,很有特征的标识物,浑浊的眼睛看着我,一种疑问的眼神,可能是生了什么病,眼白发黄。 站内广播的声音一直在头顶回荡,晚点的车次还在增加,坐在大厅里看不到窗户和外面的情况,暖气充斥的空间里丝毫感受不到外面的狂风怒号和寒冷。大屏幕上已经满是红字了,标为“晚点未定”的车次有三班,终点站都在偏远国土的另一边上。数字时间显示已经是第二天的早上了,零和一的完美搭配。 坐在对面的老头子抱着手睡着了,旁边胀鼓鼓的大包安静地看着他。 什么人呢?我还在心里继续问那个眼神凌厉的老头子,他就坐在刚刚的位置上,我想象着他继续用那样的眼神看着我回答这个问题。 “剥削者!” “什么剥削者?” “买石头的人!” “哪里的石头?” “所有买石头的人!” “那是什么石头?在哪里?” “所有买石头的人!” 对话到这里结束,我的想象也无以为继,其实不过是自己跟自己说着玩的对话罢了,哪来的什么买石头的人呢。对面的老头子继续睡着,根本就不是那个跟我对话的人。 电子屏幕上的数字在不停地变化,我的心也不免焦急起来,已经晚点两个多小时了,明天晚上到家收拾收拾睡觉的计划也得跟着推迟,回家的心悬在半路上着实不太好受。 “你的车也晚点了吧?”走过来的一个女孩把背包放在我旁边过去再过去一个的位置上,她自己则坐在背包和我中间,“那边的工作人员跟我说要晚五个小时。”她煞有其事的伸出做了指甲的手比出五给我看。我看向她,化了浓妆的脸上让人有些猜不出她的年龄,二十几岁吧,我只能这么定义。 她跟我不是同一列车,她那班本来的发车时间比我的早一个小时。 “你问了什么原因?” “还能有什么原因?台风呗。不过他们没那么说,他们就说是因故晚点。” “哦。” “天灾人祸,晚点的原因能有多少?大概是台风刮得太厉害了把山上的石头吹下来挡在路上了吧。”她以事不关己的语气说出这些话,然后把话题绕到我身上,“你是到这里出差的?到现在都还没退票,家很远吧?” “嗯,那趟车的终点站的前一个站。不是出差。”我指着大屏幕上她那趟车下边的那趟说。 “一个人坐车真不好,大半夜的晚点了都不敢睡觉。”她嘟囔道。“我本来在这里上班的,现在要回老家去。我好久没回去了。” “嗯。”我的眼睛不时的看向大屏幕,滚动的车次中只有几班在变。周围的人三三两两,有些枕着旁边人的肩膀睡着了,有些低着头对着手机傻笑,我意识到可能是因为我既没睡觉又没玩手机这女孩才走过来坐我旁边的,因为就像她说的那样,车晚点了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到,一个人睡着了没人能提醒一声。 “那你要睡会儿吗?我可以帮你看着,车来了我叫你。” “你做什么工作?推销保险吗?”她笑着问我,长长的假睫毛一眨一眨,忽视了我的提议。 “不是,普通的文职人员而已。” “哦,我是在美容院工作的,我表姐开的。我想着没什么可干的也就来了。”她翻出手机看了几眼,简单的确认一下消息式的浏览方式。 接下来两个人都没有说话,随着时间流逝我焦急的心情也愈发的明显,按照女孩的说法,大家的车都是从那个方向上开过来的,也就都是差不多晚点五个小时左右,但是现在我那趟已经晚点三个半小时了,她那趟也未见有要到来的样子。从时间上来算的话,到火车站的时间也该接近半夜了,见不到猫了吧,到家的时候,老太太应该已经睡了才是。 “你的工作好玩吗?”显然她玩手机已经玩得很无聊了,我也在此期间看了一些新闻,顺便下了个小游戏,所以我是盯着游戏听她说话的,偶尔看她一眼,她也并没有很介意的样子。 “说不上好玩,一般性的工作。” “你上过大学的吧?” “嗯。” “我看着你就像。不像我,初中毕业就没读了,没办法,学习不好。” 这下我有些意外的看着她,“我还以为你大学毕业或者高中毕业了去美容院工作什么的。”我说。 “我看起来像吗?”她笑笑,顺手把耳朵边上的头发捋了捋,“我今年才十八岁。” 出乎意料的回答。 “可能是我化了妆你不觉得吧,毕竟是美容院嘛,不过说实在的,没几个大学生愿意去那里的。” “这个我倒是不太了解。”我退出游戏,熄掉手机屏幕,仔细听她说话。 “上我们那里去的人每天都挺多的,所以我才连回家的时间都没有。不过现在好了,我不在那里干了。” “为什么?”我顺势就问下去了。 “也说不上什么为什么,就是不想干了呗。我这次回老家就是要重新找个工作的。随便什么餐馆的服务员或者服装店的导购员都可以,这种工作挺好找的,毕竟我十八岁了嘛。” “听上去是那样的。” 谈话就此告一段落,等她想起有什么要说的又会以新的问题开始。对面的老头子不知道是在哪个时间走的,只给我留下一个凌厉的眼神和我臆想出来的莫名其妙的对话。 “其实我是真的不太喜欢这里的。最近几年老有台风,台风来之前刮的大风特别让人受不了。”她近乎抱怨的说起台风的事。 “我以前也没感受过这样大的风,大得简直要把人都吹走了。”我也附和着说。 “是啊,我们都是住在内陆的人,平常哪遇得上这么大的风啊。海边的城市也就这点不好,什么台风啊海啸啊之类的总是他们先受累。” “天灾人祸嘛。” “啊!”她想起什么似的惊呼了一声,“说起人祸就会想到车祸啊,现在车祸是城市人口死亡的四大原因之一呢,死亡率很高的!” “四大原因?那还有三大是什么?”我跟着问下去,也不管在前人眼里人祸主要是指战争这一点。 “癌症啊污染啊自杀啊什么的。你碰到过车祸吗?” “多多少少看到过一些轻微的。”我说,“比如停在路边的被撞坏了的小轿车。” 她的表情像一个知道更多秘密并为之自豪的小孩子一样,现在这个小孩子召集了她的小伙伴围着她,她要开始讲出她为之自豪的秘密。 “我见过的那次车祸很严重的,围着的警戒线里全是血,暗红色的血躺在那里,都快比上电影里的那些场景了。”她眨了眨眼,凝视前面的虚无片刻,接着说下去:“其实是很血腥的场面的。一辆大卡车,装着石块什么的东西,随便什么时候从身边开过去都能把你周围的灰尘扬起来吹向你的那种,撞了一辆小的电瓶车,也是随处可见的那种,然后就是一地的血。” 我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只是专注地看着她的假睫毛一眨一眨。死亡要是来得突然,可能看到的人还不会立马去想发生了什么吧。 “是个老人,被撞的那个。不是迎面撞的,是侧着碾压式的。”说着她拿起我的手给我比划两辆车的位置,一个要直行,因为是红灯而停在那里,一个要右转弯,因为是大车有盲区,没看到骑着电瓶车的人,然后事故就发生了。 “现场很吓人的,因为那个老人直接被卷到车轮底下去了,身首异处。” 广播很适时地响起,是她那班车,屏幕上的字从“晚点未定”改为了“晚点”,旁边也显示了新的发车时间,如她所说,差不多五个小时,三点零三分。 “后来我在报纸上看到了那个报道,是要坐车没零钱买的,那个报亭大妈说让我看看,出门注意安全什么的,本来我还想买糖的,可是看到报纸我就没买糖了,毕竟当时我在现场嘛,对这个新闻肯定也是关心的。上面写的跟那天我看到的也差不太多,照片上打了马赛克,也是,那样的场面不打马赛克就发出来也确实挺吓人的。” “可你好像还没怎么被吓到。” “哪儿啊,才不是,回去之后我做了好几天的噩梦。我以前看过一个电影,是我小的时候了,按你的岁数来看的话,那会儿你可能在上高中或者大学,哎,你三十岁了,我没猜错吧?” “没猜错。什么电影?跟这车祸有关的?” “我就说嘛,我看人很准的。”她得意于猜对了我的年龄,“毕竟是在美容院上班的嘛。 “那个电影是个鬼片,你也别管为什么一个小学生要去看鬼片这种事了。反正那个鬼片里的鬼就是死于车祸的,电影应该是讲的那个人死了变成鬼了之后找致使他死的人的麻烦的事吧,不清楚了,毕竟还小嘛。不过对于里面的一个场景我倒是还记得很清楚,就是那个鬼是怎么死的那里。 “画面是很灰暗的,或者说给我的感觉是那样的。一堆人在路口等车,那堆人中的某一个的一枚硬币掉在了地上,于是弯下腰去捡,这一弯腰就把前面的那个人给挤到路上去了,正好被开过来的一辆车给卷进去了。那个鬼就是个无头鬼。 “那几天我就梦到那个无头鬼了。我看到的车祸现场的样子也总出现在梦里,路边上的一家卖衣服的店还挂着打折促销的牌子呢,连那个也清晰的出现在梦里,然后是那个老人。看了报纸之后这个梦就更精准了,因为那个老人那天是要送他孙子去托儿所的,早上五六点的时候,下了雨,路挺滑的。那个老人被卷到车底下去,孙子则被甩飞了,但相对来说没那么严重,只是对小孩子来说肯定是受不了的。 “毕竟他目睹了自己爷爷的死亡,还是那种方式。报纸上虽然没说,但是在梦里我看到了,那个小孩子眼神呆滞,就一直站在路口那里,无论谁跟他说什么他都那样,就像是他的魂也被那辆车给卷走了一样。” 25 深夜人少的候车厅里没有广播的声音时就显得异常安静,只有亮着的灯光而让人感觉不到外面的黑暗。 没有亲身经历过危险的人看到一些耸人听闻的事故所表露的表情与其说是震撼不如说是漠然来的恰当,现在我听到这个事故就有些不知道该怎么去表达我所能感觉到的感受。 “那以后我看到大卡车都想绕路你知道吗?但是总也有绕不了的时候,所以我就只能走到离大卡车远远的地方去,而对于从后面驶过来的我就只能走到路的最里边去,能走多里边走多里边。” “是该这样。” “喂,你就没什么感想?” “有也说不大出来,不太会表达。那个小孩子最后怎么样了?” “能怎么样呢,被大人接走了呗。” “卡车司机也伏法了?” “肯定的啊,死人了嘛。” “卡车司机也挺不容易。” “哎,我以为你会说那个老人挺可怜的呢。”她像是突然看到了大屏幕上的字一样,叫了一声,“还真是五个小时啊。还好还好,没停运就好,可也得后天才能到家了,不过从日期上算,该说是明天你说对吧?” “嗯。” “还在想车祸的事?别想了,没解的。” 女孩的车以极快的速度向这边驶来,本来三点零三分的开车时间也在晚点的提示中提前到两点四十七。 “在乡下的一些地方,车撞死的往往不是人,是猫啊狗啊什么的,还大多是野猫野狗。”她的语气自始至终都没有太大的变化。 “我见过。”我说,“它们不仅仅是死了,它们还没有能给它们收尸的人。” “要是猫狗也会给同伴收尸就好了。” “死亡总是随处可见的啊。”我感叹式的说。 “是啊。就这场台风也说不定会死人呢。动物也是生命啊,可它们的生命往往不能受到重视。” 这时我想起了第一只猫,想起了它受伤的腿。 确定了开车时间以后时间就显得不那么漫长而无目的了,她看到检票口有人开始排队的时候也站起来背上包准备往那边走。 她扯了扯背包的带,跟我说:“虽然只是闲聊,但跟你闲聊比跟在手机背后的不知道是谁的人闲聊感觉要好些。就这样吧,我要去排队了。你的车应该也快了才是。” “嗯。” 她走了以后我的脑海里还是那场无解的车祸。早上五六点,下了雨的路,我想象着那个场景,想象车祸发生的起止,想象要送孙子去托儿所的老人,想象那个卡车司机,想象那个眼神呆滞的小孩。想完这个又想到路边上被撞死的猫狗,没有猫狗能帮它们收尸。 等待还在继续,我点开游戏玩了几盘,脑子有些乱乱的。死亡来的太容易了。 那个卡车司机会不会准备运完那堆石块就回家去见自己的女儿?甚至还给她买了最新一套的玩具?那个老人送小孩到托儿所去是不是因为他自己本身有什么事做?为了挣点小钱买菜置办生活? “佛不是说众生平等么,虽然我们跟动物的际遇、地位不平等,但是我们对待他们的心应该是平等的啊。”耳耳曾经说过这样的话,碎片式的记忆又从某个地方钻出来了。 当时我们在路边看到了一只流浪狗,狗身上的毛很脏,黑色的东西随处可见,有很多毛打了结,有些地方则看不到什么毛了。看到它时它正在一个小小的垃圾堆里找食物,是一些小摊贩摆过之后留下的垃圾。 “它们就像我们人里面那些没有工作能力的,可是又不全像。因为很多乞讨的人并不是真的没有干活的能力,他们只是没有干活的心。” “你还真是随处都能感慨。”我揶揄道。 “没办法,见的多了嘛,总会想上点什么。你就不想吗?遇到上前来乞讨的。” “多多少少吧,不过新闻看多了有时候也会一口认定他们就是骗子团伙什么的。” “这样的新闻我也看到过。毕竟乞讨的也就是那样一些人嘛。” “嗯,老人、小孩儿和残疾人。” “有时候我会觉得不过是一块两块钱而已,被骗就被骗吧,又不是没被骗过,男朋友不爱自己了的时候还成天满嘴谎话呢。”她踢了踢路边的石子,看着石子滚到前面去。“但是狗就不一样了。它们能依靠的自己的力量不就是去翻垃圾找食物吗?要是在乡下的话,找不到吃的的狗说不定还会去偷人家的鸡呢,不过那太危险了,一不小心就会送了命。人就不会,顶多是被抓起来关一段时间而已。” “你一直想这些来着?” “什么?” “看到路边的流浪狗的时候。” “有时候吧,有时候也会什么都不想直接走开啊,毕竟狗身上挺脏的,一般人都不太愿意靠近它。” 她换了个石子踢着走,这颗比较听话,一直沿着我们走的路滚。“所以有时候我也不很理解‘众生皆平等’这样的话的意思啊。” “你信佛?” “我奶奶信,所以小时候常听她说来着,众生平等啊,因果轮回什么的。” “哦。” “其实见到流浪猫流浪狗的时候还没什么,见到那些死在路边的流浪猫流浪狗才会想的多些。看着它们的惨状就会觉得它们好可怜啊,死了都没能有个安息之地,只能暴尸荒野。” “多着呢,这样的,我也见到过。在乡下很常见的。” “是啊,大多都是被突然开过来的车压死或者撞死的。” “有的就那样任死猫死狗躺在路中间,苍蝇在那周围飞来飞去,有的会被什么人拖到路边上去,我见到过一回,给拖到别人地里去了,土地的主人跑出来叫骂,说不吉利,说弄脏了他的地,还在我挺小的时候。高速路上偶尔也能见到,误闯上去的。不过就因为在高速路上,所以它们的下场更惨。” “同样是出车祸,人死了还能讨个说法,猫狗就不行了,当然了有主人的另当别论。” “嗯。” “明明是众生平等的啊。” “信佛的人也不那么多。而且现在也有很多人是信奉人类中心主义的。” “什么意思?” “就是说以人为自然的中心,认为自然的一切事物都是为人类服务的,包括多样化的植物和动物,还有山川河流什么的。我记得在哪本书上看到过,稍微有一点印象。” “嗯,记性不好嘛,我知道的。可是你说的以人为自然的中心什么的,这完全是扯淡嘛。他们是不是认为可以肆意的践踏动植物的生命?” “有没有这样的推论我就不知道了。不过十八十九世纪工业兴起的时候确实是有以改造自然、征服自然为口号的的。啊,这样说起来还有个目的论也是差不多的思路。” “什么思路?” “认为万事万物都是有目的的,植物的生长就是为了给动物充饥,动物的繁衍就是为了给人类造福。” 她轻声的啊了一下,踢着的石头滚到路边上去了。 “我就是觉得那些动物挺可怜的。”她以极小的声音说道,像是不愿让路边的行人听到。 “看到了是会那么想的。我也时常觉得流浪猫挺可怜的,所以看到它们时如果手里正好有吃的就会去喂它们。” “我读小学的时候见过一只狗被打死。”她突然说起,还是那样的声音。 “那天我上学迟到了,走到楼底下还没上楼,就看到有只小黑狗跑到学校里来,在操场上。我看到学校的什么领导跑出来,手里还拿了根棍子,好几个人,他们不是要把狗赶出学校,他们是要把狗打死。那只狗很小的,它被追着打就只能跑,但是又有些找不到方向,因为被打到了啊,就渐渐地跑不过那些大人了,最后它就被打死了。尸体可能也就是被随便扔在哪里了吧,我不知道。 “那只狗很小的。就算怕它咬人也不用把它生生打死啊。 “那以后我就很讨厌那几个大人了,他们一点都不懂得慈悲。” “嗯。”除了这个我也找不到别的话来说。 虽然在旅馆睡了几个小时,但终究抵不住睡眠的侵扰,因为牵挂着晚点的火车,就只能闭上眼睡一会儿又睁开眼来看看,生怕错过。如此的睡眠很不安逸,但也别无他法。硬撑着等也不知道会不会等到早上。 再睁开眼的时候我看到对面椅子上坐了一个人,一个完全出乎我意料的人。 26 他睁着的眼睛里什么都没有,远远的就能看到的那种无神。我呆呆的看着他,像做梦一样,却无比真实。 感觉上的时间应该是过去了一分钟或是两分钟,是看着时间流逝的,所以觉得一两分钟也很漫长。这时他的眼睛里才有神回过来,并且渐渐的变成惊喜的神色。 “好久不见啊。”他笑着跟我打招呼。 我没能说出什么,话语一下失去其效力。 “很惊喜吗?我出现在这里。” 怎么会不惊喜呢,对面的他穿着跟我一样的衣服,疲惫的脸上有些许胡须,剪短的头发是出发前几天在理发店修理的,一切看着那么熟悉。我就是他,他就是我。 “其实我是来向你告别的。”他说。 “告别?” “是啊,我跟着你跑了这么远的路,有些累了。你还碰上了晚点这样的事,还不知道要在这里等多久呢。我没你那么好的耐心,我想走了。” “走去哪儿?” “哪里都行,对我来说都差不多。”他的声音忽而低沉下去,浮现出阴郁的脸色,“反正我也不过是个影子而已。” 他不说话我也不说话,我们就这么看着彼此,像照镜子,但却照出了不同的精神状态。 “其实一开始我根本不想跟你来找耳耳的。”他开口了。 “为什么?” “明知找不到。” “我想试试。” “结果还不都是一样的。” “至少我在这里遇到了很多的人。” “但也仅限于此。”他立马反驳我,“他们根本就没把你放在心上过,不过是哪里都能见到的人而已。” “话是这么说……” “是事实本就如此。”似乎他很喜欢打断我说话。 “何苦那么大意见呢。” “安安稳稳的工作,做做饭喂喂猫,周末的时候有空去一下市图书馆,就这样按部就班的生活不好?非得要坐那么久的火车到这么远的地方来,你看,还遇上了台风不是?” “只是觉得似乎该来找耳耳。” “你太草率了!” “的确没怎么深思熟虑。” “明明有很安稳的工作,你也知道的你的同事们都不怎么喜欢你。” “大概是那样。” “你就该死命待在那里,把他们一个个都挤走!” “为什么?” “你不讨厌他们?总说些讨人厌的话,他们的嘴巴里总吐不出好东西来!”他恶狠狠的说。 我愣了,我的影子是这么想的吗?还是说,我就是这么想的? 我被这个想法吓到了,没注意到他又说了些什么,他说话语速比较快,完全不是我平常的样子。 “嗨,怎么不说话了?” “你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不是早说了吗,我是来跟你告别的啊。不过是在告别的时候顺便跟你提点意见而已。” “是么。” “不用对他们那么慈悲什么的,反正你也不信佛。那些对你不好的人,你也用不着怀着什么善心,反正你也不是什么好人。我知道的。” “你知道的?” “是啊。你以前的事,我都知道。你对你的父母不也没什么好的态度?我能理解,毕竟是他们先那么对你的。” 我沉默着。我有些害怕了。 “这世上不喜欢自己孩子的父母大有人在,只是碰巧你遇到了。” “他们……只是太忙了。”我试着为他们做辩解。 “忙?谁不忙呢?你姨娘不忙吗?她哪天不下地不做事?可她还不是会每天催着她儿子做作业?你知道的,没人催你做作业是好,可那也只是别人说好而已啊,你不羡慕吗?你不恨吗?” “恨?” “恨你的父母。你恨的。” 我低着头看着地面,干干净净的什么都没有。 “是恨过。”最后我说。“不过都过去了,我也长大了,不是不能理解的。” “那也只是现在,现在你是理解了,可你的过去怎么算?你就这样在众人的排挤中长大,你怎么可能甘心呢?别傻了,你能谅解别人,谁来谅解你?” 周围空无一人,车站的广播也久久不响起。 “丢了的。”他又开口。 “什么?” “耳耳。” “嗯,所以来找嘛。” “不止是耳耳。耳耳走了以后你也丢了很多东西。杯子什么的,你不也发现了?” “我还以为只是我的感觉呢。你也发现了么。” “猫也会丢的。” “像第一只猫那样?它们也可以自行选择主人的嘛,厌烦了我的话。” “耳耳说的对。再自私一点再多一点恨意,你会生活得更好的。” “那只是钻进自己编织的牢笼里而已。” “不过是另一种选择罢了,不用说成这样。过日子嘛,开心就好了,管那么多呢!” “恨一个人会开心吗?” “怎么不会呢?试试吧。不然这世上也没那么多报复不是?你说那些勾心斗角是因为什么呢?不过一点点恨意而已,慢慢的膨胀,像发酵的的面包一样,你能想象吧,那松松软软的面包,恨意就是那样的。甚至有时候那一点点恨意都没有,就是恶而已,人本身的恶。就像‘恶’这个字一样。会开心的。 “诅咒吧,就像小时候诅咒那帮小孩儿那样。” 我默然。 “不是你的使命嘛。” “不需要诅咒了。也没多开心。” “不,不是那样的。你想想,要是没有诅咒你那段日子该怎么过来?每晚睡前抹抹眼泪你就知足了?哭鼻子可不是开心的表现哦。” “没有第二次机会重新演示,我不知道。只是大了……” “只是长大了觉得不该那么做是吧?” “差不多是那样。” “不,不是那样的。你可以那样做。教科书都不能信的,他们都是骗你的,他们已经骗了很多人了。你姨娘死了不是吗?你也从那个家搬出去了不是吗?这就是好事啊,你也为此开心过不是?” “是开心过,不用挨姨娘的骂了。” “开心了就好了嘛。你看,死亡是很容易突然降临的,在那之前你做让你开心让你感到快乐的事不就好了?不管是以什么方式。” “不管是以什么方式?” “哪怕诅咒也行。” “不好的,那样。” “感觉上?” “嗯。” “都说了不用去管那么多了嘛。相信我。你现在坐上这趟车回去,你一样可以回公司的,他们要辞了你你就把桌子什么的都砸了,发泄一下,他们可从没给过你好脸色。在大家都在的时候砸,看看他们都有什么反应,那才是有趣的场面。可惜我见不到了。你可以那么做,那样做才是正确的。你的生活太平静了,得要点波澜起伏才行。顶多就是赔点钱在局子里蹲上几天而已,你有的是时间。不用管那么多。” “这就是你的意见和建议?” “是啊,很好的建议哦。反正你也没什么大志。与其就这么平淡的过一生,还不如做点什么呢,试试吧,做过你就知道那感受了,很美妙的。” 我呆呆的看着他,有些不敢相信他和我长着同样的面孔。我感到害怕。这是我一直以来的想法吗?我在来的路上一直忽略了我自己的这一面?我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 “想骂的时候就骂,骂人不用挑时候的。想打人的话得看打谁,你对面办公桌的那个胖子就不行,你打不过他,你可以在路边上找个小孩儿,随便你怎么动手勒索都没事,他打不过你的,就像街边的小混混一样,你什么时候看到的不是他们猖狂的笑?他们就总做让自己开心的事。肆意的活,不挺好的? “很多时候看着你默默的吃亏什么的我都特别想帮你一把,但总也不行。说到底我也不过只是个影子而已。跟着你太累了,你一点也不坦率,做什么事看什么人都不在乎自己的感受,只能暗地里吃哑巴亏。还有那些乞讨的,他们是骗子啊!骗子什么的最可恶了!他们要饿死就饿死好了,这世上总要饿死一些人的,你也管不着。 “什么人性本善,你也不信吧?从小你不就看到了?小孩子都那样,大人怎么教他们就怎么学,大人在空闲的时候说你是个吃白饭的小孩他们也就跟着那么说你。这都是传下来的,没有什么善恶之分的。他们开心了,因为他们嘲笑你了,他们有高高在上的感觉。还有中学里的那帮小孩,他们不也是?欺负人他们就开心了,他们有团伙,他们什么都不怕,他们掌握着权与力,可是你没有啊,你什么都没有。 “既然都没人在乎你的死活你又何苦在意别人的死活?太累了,这样生活。心情不好的时候打个架杀个人对那些掌握着权与力的人有多容易你知道吗?你没见过,你连想都不去想。你太没大志了,除了庸庸碌碌的过一生你什么都干不了,还总是受别人的气,太没意思了,这样的日子。改变一下吧,你可以改变的。随时。都是很简单的事。 “算了,跟你说这么多干什么呢,我要走了,你也别来找我,跟着你太累了,我要去我想去的地方,随意做些什么。跟着你太累了。”说完他站起来走向我,“不过好歹也跟了你那么久,最后拥抱一下好了,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的拥抱。和自己影子的拥抱,要珍惜哦。” 他俯下身来抱住我,我还有些恍惚不知所措,就任他抱着。不真实的感觉,没有温度。 27 火车鸣笛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它从黑暗里带着光驶来迎接滞留在此的乘客。 车站里的声音又回来了,大屏幕上显示我那班车开车时间确定了,火车来接我了。我却怎么也回不过神来,就像陷在梦里了一样。作为影子的我和我自身对话,影子说要离我而去,影子可以自己决定往哪里走吗? 我在地上四周寻找,有灯光的地方就该有影子,我找到了,被椅子和地面分割的我的影子,变形了的影子。从这影子上来看根本看不出有什么细致的特征,甚至除了它出现在我周围以外我都找不到别的理由说这就是我的影子。 我看着那个变形的影子在心里想到:我出来找耳耳,做错了么? 兴许是火车机长知道晚点晚得太多了得赶,一路上火车急速行驶。上车的时间已经接近早晨,大多数人在候车厅都没能睡个好觉--其实这话也有问题,出门坐火车,能睡个好觉的机会本就不多--上了车之后都各自找准位置呼呼大睡。退票的人数还是客观的,留出了不少空位,尤其是在火车不停到站的过程中,下车的人多上车的人少。好些三个座的长椅只有一个人在那里躺着。这样的时机在平常可不多见,平常都是人满为患到洗手台都上坐俩人。 上了车我的思绪也没能镇静下来,回想火车晚点候车的那五六个小时,实在是有些缺乏现实感。开头的那个长了痦子的老头子和后边那个在美容院工作的女孩说的话倒还好,有关于耳耳的记忆重新浮现出来我也很高兴,尽管谈论的内容和女孩的有相似之处,不过不是因为这个的话怕也回想不起来。最缺乏现实感的自然是影子的出现,他说的那些话大概就是和耳耳谈论的自私、恨以及人内心的恶了。以前的我从没这么直面过恶这东西,我不能否认影子所说的一些话和一些想法,甚至他就像佛洛依德人格理论里的本我一样,以最直接的快乐为生活本身,不用在乎别人的什么,只顾自己开心就好了,也不用去管时间如何,因为我真的就像他说的那样,没什么大志,也有的是时间。 这大概就是我自己的囹圄了。 天渐渐亮了起来,我的眼睛很累,但是暂时的闭眼又会有影子的出现,所以我还是只能睁着眼看外面亮起的景色。远处的山和田地都在缓慢的移动,天上的云也是一块一块的没有特定的形状,就连想象也不知道该把它们想象成什么样,有种想象力在此枯竭的感觉。影子走了,它从我身上带走了什么,无疑的。 “哎哟,让老子在候车厅等了好鸡儿久哦!”四周的人陆续在天亮中醒来,话匣子由“大家共同经历晚点”这一事实打开。 “是噻,台风就台风嘛,你要是晚个个把小时我还能等,结果晚弄久!”坐我斜对面的人跟着前一个人说下去,口音跟工地上的那个眉毛很粗的人很像。 “我就该坐飞机回去的,这回为了省钱我特意坐的火车,本来想的既然是趟快车,那到家也不算太晚,说不定还能赶上回家吃晚饭的。”一个小姑娘说话,看样子还是个学生。 “你们就放假了啊?” “没放寒假,但是也没什么课了,在学校无聊,就想回家玩玩再回来考试。谁知道遇上这种事!”很委屈的口吻。她脖子上还挂了个护颈,在说话的间隙拿出手机和耳机戴上。 一边的人看她戴的那个东西觉得稀奇还议论了几句。 “还有这种东西啊。” “你没见到过啊?保护颈子的,他们年轻人这种耍法儿就是多!” “真的管用啊?” “至少睡瞌睡的没得浪难受噻。是不是哦?”那人对着小姑娘问。 “啊?嗯,是比较舒服。” 这边的人有些无事可做,那边就已经有人团起来打牌了,吵闹的声音很大,估计车厢另一头的人都能听见。他们分坐在两个座的对面,还有些人站着围在周围,一边骂骂咧咧的谈笑一边出牌,一个人出了牌之后想毁牌,嘴里一个劲的说“出错了,出错了”,手还伸到桌子上想把牌拿回来,旁边的人按住他的手不让他收,顺便笑骂几句。 卖零食的推车过来,我买了盒泡面,算是解决一下迟到的早饭。 “这些地方的冬天来得太早了。”对面换了个光头坐着,双手抱胸的姿势,看着窗户外面的田说,并没特意的说话对象。 “是早,你看那些土头的草,都枯死完了。”另一个人走到这边来指着窗外说,说完一屁股坐在我旁边的位置上。 “还是屋头好啊,看到啥子都是绿油油的,心情都要好点。” “你这不是就要回去了啊,挣到钱了要往屋头跑了噶。” “哪哦!挣到啥子钱哦!也就是刚够我屋头那两个娃娃交学费的!” “大的好大了?” “在读高二。” “浪好噻,喊他考个好大学二天你就享福了!” “享福?哈哈,我倒是没指望享他好大的福。” “不错了!有两个娃娃。” “唉,小那会儿两个娃儿成天打架,现在倒是长大了。这娃儿就是长得快啊,你半年没看到他,新买的衣服就不合身了。” “一直都在长个子都嘛。两个都是男娃儿啊?” “是啊,不省心。” “男娃娃好,男娃娃好。” 小姑娘坐我对面,听那两个人继续聊孩子的时候我看到她哭了。 “哟,女娃娃咋子了?”光头不一会儿也发现了,侧过头去问。 她抹了抹眼泪笑着说没事,眼睛又继续盯着手机屏幕。 “这是看电视看哭了啊?啥子电视哦?”光头凑到手机那儿看了一眼,“韩剧啊?” “嗯。” “哦哦,现在的小姑娘是不是都喜欢看这种哦?我们反正是看不懂。” “年轻娃儿的东西,你懂得到啥子哦。我手机高头装了个微信,到现在我都还没耍转得。” “这趟车什么时候才能到站啊?”小姑娘暂停了电视加入对话。 “要半夜一两点了。”我说。 她看着我,表情一下就变了。“啊?要那么久啊?” “毕竟晚了挺长时间的。” “我就该坐飞机回去的。”她又说这句,“坐飞机我几个小时就到了。我爸妈都准备了好吃的等我回去了,现在我却还在火车上!”本就有眼泪的脸上又多了几滴。 “回家?哪个不想早点回家哎?这车半夜到了我还马上回去不到的。”光头对着小姑娘以半开玩笑的口吻说。 “那你们比我要惨些,我到站了可以让我爸开车来接我。就是不知道车具体什么时候到。” “小姑娘是还在上大学?” “嗯。” “学的啥子?” “旅游管理。” “搞旅游的啊?那多好的,现在搞旅游挣得到钱。”光头一个劲的点头。 “是噻,现在的人有点闲钱就说要去放松一下,要去旅个游。” “我就是喜欢旅游,想要多看看外面的世界所以才学这个。”小姑娘笑着说,除了脸上的泪痕以外一点都不像一个哭过的。 “我就觉得能看到好多好多美景特别开心,到处走走,随处认识一些朋友,也说不上是有多深交的那种,因为感觉在旅游的时候认识的人,哪怕是萍水相逢的也特别友好。”谈到这个的时候她脸上有了光彩,大概确实是她喜欢的事情。“身体和灵魂,总有一个要在路上嘛。” “嗯嗯,说到这个你就高兴了。”光头说,然后又转过头来问我,“小伙子,你也到终点站啊?” “不是,我在终点站前一个站下,提前一个小时。” “哦哦。等了那么久,一个小时都不算啥子了。” “是。” “就是我们这些还要转车的多不方便。” “那你们到了怎么办啊?去住宾馆吗?”小姑娘问。 “能咋个办?车站里头有睡处就在车站头睡噻,没得的话就只能去住宾馆了。不过这年头宾馆啥子的都是在死命的宰人,尤其是车站旁边的,贵的要死!”我旁边那个人说。 “你们都是在外边打工的是吧?也是现在回家吗?” “屋头有点事,喊赶紧回去。”光头说,“催了好几遍了。” “嘿,有啥子急事哦?” “能有啥子,屋头那个老头子要办生,喊我们回去跟他咋起,我哥哥他们都已经到了。但是你看现在,遇到这个晚点,估计我到了他们酒席都已经摆完了。” “那你还回去个鸡儿啊?哈哈!直接坐这趟车又走了算球了!” “唉,都说好了要回去了,我要是不到就走的话老头子又要闹了!” “他闹就闹他的噻,你都这个岁数了还怕一个老头子啊?” “怕倒是不怕,就是他要到处去说,他一说了我过年回去喝个酒都要被人家笑话,多不划算哎。” “哈哈哈……” 小姑娘继续看她的韩剧,我继续望着窗户发呆。周围的声音继续吵闹。 下了火车感受到外面的温度才知道火车上的暖气不是白供应的,它都让人忘了这里已经已经进入冬天这个季节了。我裹紧衣服背着包出站,晚上的的士不太好打,我站在外面吹了好一会儿风才坐上一辆车。这里的风跟那里的风完全不一样,就像一个暴躁的孩子和一个温柔的孩子站在一起做对比一样。 深夜的司机很能说话,把我当做一个外乡人来介绍这个地方,好吃的店、有趣的景点,他都一一说给我听,顺便还说了一些新下放的政策,先是数落了一番,接着说他们也只能顺应着政策来,毕竟吃碗饭不容易。我也都一一应和着。 下了车之后从熟悉的公交站台往家里走,昏黄的路灯坏了一个,一闪一闪的,路边的店铺都关着门,四周一片寂静。不过离家一个多星期,恍惚觉得已经外出半年了。 28 临近小楼的地方是没有路灯的,完全的黑暗。以前回来晚了也不至于一个亮着的灯都没有,所以多多少少能感觉到点人气,但是现在不行,现在四周的光线都是由那老旧的路灯提供的,高高的挂在杆顶上的灯非常听话的亮着,越往家走离光就越远。 在出租车上的时候都没那么大的感觉,现在走到自己熟悉的地方了,疲惫感一下袭来,这一段时间所产生的劳累都在这一刻砸向我。我沿着路走,想要尽快回到顶楼那个小房子里,想到自己的床上去好好躺着睡到自然醒。 可我突然想起什么,又重新到回到路灯下,我抬起头来看着灯光,再低下头去看着自己脚下,又走远几步。没有,什么都没有。 醒来的时候屋里还是一片昏暗,大概已经到晚上了吧,我这么想着,肚子也有点饿。起来仔仔细细的刷了牙,然后用刮胡刀细致地刮了胡子,虽不是那种特别容易长长胡子的类型,但外出了这么久还是有点胡茬了。洗完脸以后才算彻底精神了。回来对着镜子又仔仔细细的看了几分钟。镜子里的那个我还是我,我眨眼他也眨眼,我笑他也笑,我面无表情他也面无表情。 碗柜里还有几个鸡蛋,我拿出两个来,直接打在锅里做煎蛋。买的面条也还有一把,截口是长方形,我拿着面条端详了好一会儿,等水烧开。锅上方开始冒白烟,我把仔细看过的面条放进去,然后看着下进去的面条顺着涨的水跳舞,从中间向四周扩散开来,这一轮的舞跳完了又开始下一轮,不多一会儿舞蹈越跳越激烈,扩散的幅度也增大,这个时候看着它们就不像是在跳舞了,倒像是开花一样,从中间开出花来,动态的开放过程,开完一朵接着又是第二朵,有特定形状的花瓣,围绕着中间沸腾的那一点水,持续不断。 填饱了肚子我才拿出手机看了下时间,下午五点,但是因为天气不好的缘故,房间里的光线不怎么充足。没有未接电话也没有短信,嘟嘟的声音响起,电量不足,我把手机充上电,然后把碗洗了。烧的水足够热了,就去拿了干净的衣服,简单的洗了个澡,唯独头发洗的很慢,慢慢的揉搓然后清洗。换下来的衣服和带出去的衣服一起扔到有了些年头的洗衣机里,拖着洗衣机到洗漱池那边去,放水进去看着衣服被浸湿。开始洗涤之后洗衣机发出很大的杂音,不过还好,运转正常。 放着洗衣机不管,我到房里打扫卫生,走的这段时间下了雨,有些角落里还有积水。其实也说不上有多脏,走的时间毕竟不算长。阳台上的小榕树也没有太大变化,最外边的分枝上长了新芽,盆里多了几片枯萎的叶子。那叶子里有一片看上去是才掉不久的,还有几片已经失掉叶子的颜色了。给它浇了点水,又盯着它看了会儿。 做饭吃饭做家务,做这些时脑子里都没想多余的东西,只是专注的去做手头的事。等到所有的这些都做完了脑袋也就空闲下来了。我坐在沙发上望着小榕树的方向,虽然脑子是空闲下来了,却感到有些不知所措,我觉得这个场景似曾相识,有一种既视感。 或许以前我也常这么做来着,所以感到熟悉吧,我想这么解释,但是行不通,这个解释说服不了自己。必定有别的什么时候也是这样来着,但是想不起来了。 晾好了衣服我才去敲老太太的门,没有人应声,这个时间她可能是去转马路了,只能迟些再要回猫了。穿好衣服锁上门,我前往常去的那个酒吧,所有的事情都做完了,我才感到我有很多话要说,去说给老板听也行,去随便遇上个女人说给女人听也行,总之我要赶紧去那里。 “一来就喝威士忌?”老板走过来笑着跟我说,我扬扬杯子算是跟他打招呼。时间还比较早,酒吧里的人不太多,音响里放着缓慢的音乐,老板喜欢以前的那些古典音乐,据说他家里有一堆唱片,他本人很享受一边看书一边听唱片的乐趣。 “嗯,想要回归一下现实。”我说。想着可以随便找个女人的,结果到了之后这个想法根本浮不上来。 “前一段时间不在现实里?” “大概吧,像是做了场梦一样,前半截是个美梦,后半截却抖转急下让你猝不及防的那种。” “也就是所谓的噩梦了?” “是不是呢,不好说啊。” 老板坐在我面前的吧台上,看着酒柜,可能还有清点的工作吧。 “偶尔脱离一下现实也不错。”他说,“像我整天就是守着这个酒吧,只有看书和听音乐的时候才觉得我不是个经营酒吧的,而是跟着书里的人经历了那些事一样。看到精彩的书还会在结束的时候犹如游了几千米的泳一样,出水的那一刻觉得酣畅淋漓。那种感觉就很棒。” “可这梦无比真实,醒来了也出汗,只不过是冷汗。” “哈哈,被吓到了?也有那样的书嘛,让人背后出冷汗的,细思恐极的。” “你这里没什么变化吧?每天都还是一样?” “嗯,都还是一样,进货,开门,查账,清点,总归不会有太大变化的,喝醉酒了闹事的倒也不是没有,但都是小事,也算不得什么变化,就是感觉你好长时间没来了,也有别的常客一下子一两个月都不来的,总有各种各样的事,来这里喝酒的人,怕你也那样。” “怎么都抵不过现实的威力。” “嗯,大得很呐。” “所幸我还是回来了。” 结果还是什么都没说,经历的成不了语言与人讲述,什么都说不了。 “现在好些了吗?”他忙了一些事以后在我对面站住。 “现实感吗?多少感受到一些了。”我望向他。 “嗯,这样不就好了,喝了点酒,回去好好睡上一觉,明天一早起来就又是平常的一天了,去公司上不怎么喜欢的班,做事务性的工作,偶尔去工地实地考察一下,你就又回到原来的你了,回到你生活的轨道上去,也不用担心什么不用焦虑什么。我以前遇到过这样的人,本来是按照生活的轨道走的,突然有一天走到轨道外边去了,因此而担心焦虑得不得了,你不该是那样的人。” “嗯,明白。这就回去好好睡一觉,回到生活既定的轨道上去。” 回到楼里,对面老太太的门还关着,我站在门口等了几分钟,也没敲门没叫门,就想着说不定猫能从哪个角落跑出来,但是不可能,窗户在门的那边,那边对着的是新建的高楼,它怎么可能从那边出去又从楼梯回来呢。 猫还没回来,我回到生活原来轨道的过程就像是受阻了,现实感在这里有所停顿。 回到房里也怎么都睡不着,仔细想想这一天的大部分时间我都在睡觉,虽然晚上喝了点酒,但也无法在睡了那么久之后再睡。 起来打开灯,从柜子里翻了几本书出来,是几个月前买的,全是东野圭吾的,当时是听正在交往的一个女人说他的书正适合我这样的上班族看,在空闲时候看点推理小说不至于让自己的脑子荒废掉,而且也不是什么讲大道理的书,看起来不会觉得太枯燥。那个女人顶喜欢看书,一股脑的全是小说,她说她从不看散文和诗,说那些东西都太无聊了,她一页都看不下去。 我把书都拿到床上来,一本一本的翻着。《白夜行》、《解忧杂货店》和《秘密》已经看过了,《虚无的十字架》似乎只看了开头,被什么事给打断就没再看下去,还有一本《恶意》连包装都没拆。翻看过的书,看里面出现的人的名字,多多少少能回想起一些情节来,伴随着情节回想起来的还有看书时的情景。比如看《白夜行》的时候我是坐在沙发上的,看到中间的时候连酒吧都好几天没去,就想着要快些看完,看到最后。装满水的杯子就放在一旁,那会儿总喝水,一个晚上能喝好几杯,那之后就不那么喜欢了,也不知道是什么缘故。想到这个我就去碗柜里拿杯子,醒来时烧的开水在开水瓶里装着。 但是打开碗柜怎么找也没找到那个杯子,我应该是把它放在碗柜里了才对,因为要出门,杯子放在外面不干净。但是没找到。我又在别的可能的地方找,哪里都没有。找的时候回想当时放杯子的情形,回想杯子……回想不起来,我不记得杯子长什么样!上面有图案吗?画的什么?想不起来。 我回到床上坐着,自己的记性究竟是怎么了,越来越来不好了?连这么点小事都记不住。这时候我却想起我在什么书上看到过说有很多人都不会记得生活中经常碰到的小东西的细节,这个也算吧?我就此安慰自己。 如此一来水也不想喝了,我又翻看别的书,还有那本没拆封的《恶意》,想不起当时为什么没拆这本书,但是现在我想看它,对看过一点的《虚无的十字架》反倒没什么兴趣。其实想看它的原因很简单,拆封的时候我想着,因为影子提到过,人心里的恶。 看完书已经是凌晨一点过了,我把书堆叠起来放在床的左上角,关了灯钻进被窝里。闭上眼回想书的情节和我的感受。 书是以好几个人的第一人称来写的,让人很有代入感。讲的是畅销书作家日高邦彦在要出国的前一天被杀害,由好友野野口修和妻子理惠共同发现尸体。看前面确实是跟着野野口修的自述来想象案件的发生的,杀人凶手也很快就浮出水面,就是野野口修本人。警官加贺恭一郎的自述则是书里另一个方向来观察案件发展的视角,从他的口中又提到了校园暴力这一重要线索。野野口修说他是日高邦彦的影子作家,说他和日高邦彦的前妻有染被日高邦彦威胁。可他所做的这些却只是为了贬低日高邦彦,事实上跟本就没有影子作家,也没有一开始的日高邦彦因为讨厌邻居家的猫而杀猫的事。非但如此,日高邦彦还在中学时期不在乎被欺负过,反倒和野野口修成了好友,还在日后帮助他进入作家这一行列,给他介绍出版社,简直就是个恩人般的存在。 可是最后,野野口修把自己的恩人杀了。日高邦彦没做错什么,他什么都做对了,可跟在他身后的野野口修却一直有着自卑感,因为日高邦彦什么都得到了,金钱和作为畅销作家的名誉,哪怕只是日高邦彦心里的善也成了助长野野口修心里恶的催化剂。 “总之我就是看他不爽。”里面有出现这句话,是其中出现的校园暴力的一起,一个小孩说的。野野口修是在恶的滋长下不仅杀了日高邦彦,还想要损毁日高邦彦的人格,诋毁他,让他身败名裂。 野野口修得了癌症,他要死了,但是他还什么都没得到,他嫉妒日高邦彦,所以他宁可赌上自己最后的日子也要贬低日高邦彦的人格。他心里的恶发展到了这样的地步。 我想到了影子说的话,什么都不用管,想骂人就骂人,想打人就打人。那不就是让人的恶去占据身体,放任自己去做错的事吗? 我想象着在路上见到的每一个人都露出恶的那一面,那会是什么样的情景?所有人都没有好脸色,所有人都肆意做让自己开心的事,那这个世界不就乱套了?不,不会的,我又想着, 有法律呢,法律约束着呢。 但还是会有的吧?有干净的大堂就有肮脏的角落,有明亮的地方就有阴暗的沟渠。每个人都长着两副面孔,善的和恶的。 其实也没多大差别,总归都是人,都是自己本身。 29 公司里的人都像没见到我一样,低头做自己的事,我到办公室去找大我一级的领导,想要简单的说一下旷工的几天,要扣我多少工资都无所谓,本来做错事的就是我。领导却什么都没说,把需要我做的工作交代了就不理会我转头去处理他自己的工作了。 我回到我的办公桌,看着熟悉的工作内容,笑了一下,定了定心,开始工作。 早上洗漱的时候老太太的房门还是关着的,以前她总是起得很早,我见到的老人没几个会睡懒觉的,可是今天我没见到她,那个门还是紧闭着。心里不免有些疑惑,怎么会总也关着门呢? 早餐店的老板一如既往,也好奇的询问了一下一段时间没见我我干什么去了,不过他猜测我是出差了,我也就顺着他说的没解释。 一切都回到了生活本来的轨道上,除了猫。 下班以后去买菜,仔细的挑选。回家蒸饭、洗菜、做菜。这期间我去敲了对面的门两次,都没人应声。吃完饭我又去敲那个门,怎么敲都没反应。我唤猫也没得到回应,像把石子丢到黑洞里一样,毕竟丢个石子到井里还能有个回声。 吃完晚饭我重又坐在沙发上,对着空中虚无的一点发呆,门开着,耳朵仔细听着外面的动静,想着多等些时间说不定就能见到老太太开门了。 等得实在无聊的时候又把书拿到沙发上来,东野圭吾的《解忧杂货店》,比较轻松也让人感觉愉快的一本书,怕自己看书的时候错过老太太开门,我还特意坐在朝向门那边的方向。 按照以前的习惯,十一点上床睡觉。以前的习惯,我想到,以前我睡觉的时候猫在哪里?我想到我给它做过一个猫舍,纸盒子做的,垫了些旧衣服,夏天用不大上,它在沙发或者什么地方都能睡,到了冷些的时候它才需要箱子,团成一团在箱子里睡着……这不是第一只猫的生活吗? 两只猫的记忆好像串到了一起,我有些分不清回家之后爬过来蹭我腿的是哪只猫,不知道是哪只猫爱抓沙发,是两只猫都爱吃南瓜的吧?是不是有一只不爱喝白稀饭?是哪一只? 今天早上也是这样,醒来之后想着要把闹钟关掉,可是找了一圈才发现自己根本就没有闹钟。衣柜里的领带也跟自己想象中的不太一样,就连常穿的衣服都少了几件。 记忆的匣子仿佛有一个缺口,零零星星的东西从那个缺口跑掉,现在我发现了这个缺口,但我不知道跑掉的具体有什么,只剩下一些模糊的影子,比如不存在的闹钟。 半夜被电话吵醒的情况对我来说着实不多,交往过的女人中也没有哪个是会在半夜三更打过来的。铃声孤独地在黑夜里回响,手机屏幕的光亮中本该显示着来电号码,但是却只有四个字:未知号码。 一开始我没接到,两分钟后铃声重又响起。 “喂。”我低声说,眼睛还不太能适应黑暗里的光,闭着眼说话,暗想是不是什么人打错了。 “是我。”那边的人说。 “谁?”记忆上不来,我听不出这是谁的声音。 “狸。”他说。 “狸?” 大概半分钟后我的脑袋清醒过来,我们才开始正常的交谈,这之前那边似乎也是在安静的等我清醒,我睁开眼看着窗外的某一点,有些模糊。 “怎么现在打过来?” “很多原因。” “是发生了什么?” “嗯,很严重的事。不得不这个时间打电话给你。”不像他以往的口吻。 “什么严重的事?” “耳耳死了。” “耳耳死了?” 又是一阵安静,那边在等我接受这个讯息。我接受了,从耳朵上来说。但是不理解。 “怎么……”我有些说不出话来,什么时候死的?狸怎么知道?怎么死的呢? “总之情况就是这样,是很严重的事,所以不得不告诉你一声。”他说。 大概是电流的声音,滋滋的响着,更衬托出现在的安静。然后是嘟的一声,他挂断了电话,毫无征兆的。 我想要在脑海里理清头绪,但是不行,没有头绪。 狸怎么会知道耳耳的消息呢?我跟狸已有很久不曾联系了,上一次他打来电话是什么时候?回想不起来,我试着去翻手机的通话记录,但是没有,我连他的电话号码都没有,我记得是有的,他换了号码以后打过一通电话给我,印象中。 耳耳死了,不知道是真是假,但是谁又会恶作剧式的半夜打来电话这样捉弄我呢? 我反复回想那边说的每一句话,每多一遍的回想,那边说的本来的句子就越显得不真实,细节性在一遍遍的回想中缺失,我也越来越不能肯定打电话来的究竟是不是狸,口吻不像他,有些严肃了,回忆着声音也慢慢地不像他的。 我怀疑这通电话的真实与否,却也同时在心里有一种强烈的感觉:恐怕他说的是事实。 耳耳死了。在某个时刻。 如此确定下来以后我感到了周围的安静,不,“安静”一词不足以形容,该是别的什么词。是白色。声音变成了白色的,一尘不染,什么都不含有。 我该做点什么,但是什么都不可做。把“耳耳死了”当做一个既定事实来接受,我什么都做不了。 打电话的是狸,没有号码,电话那边也什么声音都没有。我应该要先找到狸,这样才能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我们之间共同的好友并不多,他的妻子我也不很熟悉,手机里也没有狸的联系方式,但要找到他其实并不困难,狸和人合伙开的一家公司我还记得,就在读大学的那个城市,公司名称记不大清了,总之是卖什么东西的。明天再查吧,用电脑查会快一些。 我躺在床上想着这种种,假若找到狸以后我的疑问就能有所解决的话就好了。 可是似乎,问题没那么简单,答案也许并不像我想的那样。该是别的。 我不得不承认我偏离了生活的轨道。 起床以后的事还是跟以前一样,排便,刷牙,洗脸,打领带,检查公文包,然后到楼下街角转弯的小店去买早餐,只是中间少了一件给猫倒上猫粮和水的事,因为猫还没有回来。大概也不会回来了。 本来位于我生活中的东西在一点点的减少,早上起来我发现我的毛巾不见了,抽屉里很多零碎的东西也不见踪迹,包括以前的一个笔记本,记电话的小纸条,现在只剩下些没用的名片和几颗扣子。 简直就像警告一般。本来我怀疑的是我的记忆出了什么问题,现在看来却像是什么在直接掠夺我的东西! 公司里的人还是当我不存在一般自顾自的工作,以前他们也忽视我,但现在已经不是忽视,而是把“我不在这里上班”当作正确的事来看待,因为他们连看我的视线都不曾有过,哪怕是朝着我这个方向。 我太敏感了,自己的东西接二连三的消失,我不免变得烦躁起来。 静下心来,我用公司的电脑搜索那家公司,不知道名字,不知道他们公司具体有什么产品,只知道是在那个城市,狸是合伙人之一。我搜狸本来的名字,是个很普通常见的名字,出来的有好些同名的人,个人微博,某网络教程主讲人,某个地区的报案人,某地方上的领导,某企业的创始人……我一个个查看,仿佛是查看某个人的某一部分人生,尤其是词条里的,按照时间顺序把这个人至今为止的所做之事都写全了,活动着的事件都变成了文字。 龙虎文化传播管理有限责任公司股东之一,寥寥几笔写了他和另外几个人创办公司的时间和经过,再搜这个公司,确乎是在那个城市,规模不算大,公司运转出现过问题,但都已经解决。我进到公司的官网,上面有一些活动的照片,一个有些胖的西装革履的人下面写着他的名字。我又进了一个论坛,翻出来的帖子里有一个写了公司创办时期的艰苦事迹,文笔还不错,就歌功颂德这一点来说。上面写了他大学时候成绩虽然不太好但是参与社会活动的积极性很强,出来以后几经历练,遇到了现在的几个股东以后决定共同发展未来。回帖里有不少人鼓掌赞扬,有一个回帖比较特别,他自称是股东的大学同学,说他大学时候不学无术,整天都待在游戏室里,还说他老爸就是游戏室的老板,坑害了不少人。这个回帖下有人骂有人辩驳有人支持。 他是碰巧有着狸的本来名字的人,碰巧在同一个地方上大学,碰巧同样有个开游戏室的老爹,我想要这么去想。我又看着那张照片,同在照片上的还有好几个同样的人,他们都有些发胖,脸上浮现的笑容富有商业性,怎么看怎么不像是狸。我甚至开始怀疑狸本来的名字是不是这个。我一直都叫他狸,甚至理所当然的觉得狸不仅仅是个名字,还是他本身。可是回帖里那个人贴了照片,照片上的的确是大学时期的狸,那个放肆的笑容怎么看都是他。 我有些糊涂了,耳耳的名字也是她自己取的,那她之前叫什么?她之前的人生会不会也像这个人的人生一样,让我感到一阵陌生?就像耳耳说她看到她奶奶年轻时候的照片觉得在看一个陌生人一样,现在我看到那个名字所属的人的照片也觉得像在看一个陌生人。 我抬眼看周围的人,他们的面孔也像是变成了我所不熟悉的面孔,我看着对面办公桌的胖子,他不时的回过头看向领导的办公室,脸上挂着猥琐的笑容,安在脸上的眼镜反射出不自然的光,以前就有人说他上班时间总是在浏览网页不好好工作,我今天才真正注意到。斜对面过去几个位置的高个子男人脸上的笑容有些世故,他弯腰低着头对座位上的女人说说笑笑,扯动的脸部肌肉极不和谐。左边过去位置上的人趴在桌子上呼呼大睡,他们昨晚喝酒又喝到很晚。 我有些气恼,我怎么会安于这样一个公司呢?员工根本没有什么积极性,上司也不在乎员工旷工如何,所以公司一直没有什么发展,不倒闭就已经是公司的好运在支持了。心里好似有一团火气在往上冒,昔日的好友变成了我不认识的人,现在的同事又都这副模样,有种想发火骂人的冲动。 我猛地站了起来,椅子移动的声音很刺耳。 30 但是没有一个人理会我,他们该做什么还在做什么。我有些茫然,站着看他们,突然想起影子所说的恶,说想骂人时就骂人,想打人时就打人。我坐回椅子上,盯着电脑屏幕,我不该是这样的,交往过的女人也好,酒吧老板也好,他们都说我是个脾气不错的人,不会随意发火。 呆呆的坐了好一会儿。 我开始重新思考,我把“狸”这个字跟狸那个人划上了等号,现在“狸”这个字已经不能是狸这个人存在的方式了,因为狸变成了那个有些胖的脸上堆着笑的人了。 我忽然意识到,耳耳死了,会不会死的只是取了“耳耳”这个名字的耳耳,而实际上,耳耳作为本来的她活在这个世上? 我关掉网页,思索自己的推测,不是不可能的。我前往海边寻找的是耳耳,是以“耳耳”为存在方式的她,不是本来的她。现在那个她死了,我所寻找的耳耳死了。昨晚打来电话的那个是狸这一点怕是无疑了,只是我找不到他,他没有留下任何联系方式,他恐怕也要消失了。生气的感受消下去,难受的感觉升上来,我失去了他们,狸和耳耳,在某个时刻。 一个人离开你去往别处生活只是一种别离,因为就算再也见不到了也知道那个人还在同一个世界里活着。但是死了不是,死了就去往另一个世界了,只能留下一些回忆,并且在回忆里渐渐消失。 耳耳只存在于我的记忆里了。对于一些人而言,想要留住一个人的好,唯独他死了他所做过的事才会被过滤来只剩下好,为此,杀了他也可以。可我不想如此。 我见到了现实性的狸,现实性的耳耳怕也是如此存在的人。他们都不再是我认识的狸和耳耳,他们都不再是狸和耳耳。 有些累了。 “其实狸也是很狡猾的动物,只是它的名声没有狐狸那么坏而已。”狸说。 “那么你是喜欢这个动物了?可是说它究竟是哪个物种不是也有很多说法的吗?你知道你喜欢的是哪种吗?” “说法是有很多的啦,哪个物种也好,总之就是长那么个样子嘛。传说也有不少,不过现在的人都少有给小孩子讲这一类的传说了,你看,科学那么发达,随便一本百科全书就把什么东西都列到它的条条框框里去,就像你说的有很多物种分类一样,小孩子都不信了。真没意思。” “总归会那样的。毕竟也不是什么凶猛的动物,不需要吓唬小孩子避开它们。” “啊,这到也是。”短暂的停顿,“我挺喜欢狸的狡猾的,它的狡猾里透着可笑和可爱,反正就是那一类的词,我也说不好。” “是么。” “喂,你别说你也不感兴趣啊!” “是没什么兴趣……” “反正都讲了,我就给你讲我知道的狸的故事好了。反正我认为那是真实的故事。” “不会是很荒诞的故事吧?那样的你也认为是真实的?” “嘘,闭嘴!我老家附近的山上就有狸族的部落……” “哎,他们一个部落都在那里生活啊……” “都说了闭嘴!老子好不容易讲个故事!安静点听着!” “嗯……” “那个山里有狸族的部落,山挺大的,上山的路也不止一条,但只有一条是大家常走的。有一天有个小孩儿无意中就发现了一条隐蔽的小道,离大家常走的大道有一段距离,这个小孩儿就很高兴,因为他发现了大家都没发现的事情。哦,先说一下,那个小孩儿的眼睛长得很不好看,为这个全村的小孩儿都笑话他,嗯……怎么个难看法呢……哎呀,具体的我也不清楚,反正就是很难看就对了,说不准是不是还有点吓人。 “然后呢,那个小孩儿在发现这个小道以后就经常往那边去玩,对一个小孩子来说一座山就意味着一个大宝藏,可以有很多好玩的……” “我想起《龙猫》……” “别打岔!那个小孩儿碰到狸的时候狸正在聚会,很多很多只狸在一起聚会。它们摆在它们桌子上的东西有很多,山上的果子啊、不同种类的花和草,小孩儿发现,不止这些,还有村民们收好的粮食,豆子、谷子、麦子一类的,甚至还有一些小点心。这个小孩儿本来是躲在树后边的,他看到那么多的狸一开始也不确定那究竟是什么,只是看着它们吃那些东西,听它们吵吵嚷嚷好像很开心的样子,他就感到有些难过了,他从来没遇到过这样的聚会。 “当然啦,这个小孩儿很快就被发现了,一开始发现他的狸也吵吵嚷嚷的,后来大家就都不吵吵嚷嚷的了,大家都看着他,看着他躲在树后面哭,他不是感到难过了嘛,而且因为自己的眼睛不好看,也没有朋友,自己的爸爸妈妈又都不在家,没人给他出气和管教他,他越想就越难过,所以就哭了。那么多狸都不说话安安静静的看着他哭,你能想象吗?反正我想象那个画面就觉得那个小孩儿挺幸福的,那一刻有那么多狸看着他呢。” “你不会也羡慕那个小孩儿吧?” “行了,继续听!本来那些狸正吃的开心呐,还有狸跳舞什么的,突然出现这么个小孩儿,就有狸说要把他赶走,也有狸担心的说他已经见过它们了,他要是下山去跟那些人说怎么办,小孩儿就马上说‘我绝对不说!我绝对不说!’那些狸也是聪明的,它们马上展开讨论,说人是不能相信的,这个小孩儿要是说了它们的所在,它们就只能搬家了,而搬家呢,不管是对什么动物而言都是很麻烦的事,尤其是那么大一群狸。小孩儿见它们一直在讨论不理他,他就悄悄的走到有点心的那张桌子上去,抓起一个点心就开吃。 “这时候有一个年龄大一点的狸看着他吃,等小孩儿吃完了它才开口说话:‘你真的能帮我们保守秘密吗?’” ‘能!能!这个点心真好吃,是村长家的,他们家做的点心我从来都吃不到。’小孩说,别的狸看着他那么吃也觉得有点触动,因为它们看到村长家的媳妇每每做了点心都会挨家挨户的分的,这个小孩儿却说他没吃过。小孩儿就告诉它们说村长家媳妇做的点心发不到他们家就会没有了,家里的老人本来也觉得无所谓,就也从来没吃过,而别的小孩儿呢,有了点心还会来向他炫耀,他就想着总有一天他要吃到那个点心,现在他吃到了,他觉得很满足。 “当他说了他因为眼睛不好看而被别的小孩儿嘲笑的时候狸们说那根本就没什么,不过是一双眼睛而已。这样他就融入狸族中了,并且跟他们一起享受聚会的乐趣。 “后来小孩儿玩到天快黑了才回家。第二天他又去那里,并且带了家里的一点米上山,因为狸们喜欢那些粮食更胜过花花草草。而小孩儿也很高兴能够帮狸们带点什么,每次带回去看着狸们争相抢夺他就会在旁边笑,而在这以前的日子里他可是很少笑的,毕竟是个没有朋友的小孩儿嘛。 “慢慢的,他的行为就变成了偷,因为自家的东西实在是太少了。可是小孩子偷东西运气不好的话就会被发现被抓到然后被处罚,他就被抓到了,是在偷村头那家人赶集买回来的小吃的时候,那都是他没见过的小吃,尝了一口以后觉得非常好吃,开心得觉得能给狸们带去这些东西它们一定会很高兴的,就没注意到家里还有人,是正好从外面回来的大儿子,就那样给抓住了。 “反正是说了很多难听的话吧,对着小孩儿家里的老人。这件事也很快的就在村子里传开了,其他的小孩儿就更是放肆的嘲笑他,甚至还有小孩儿朝他丢石子,这种事情都是有了人起头就有人跟的,所以那天以后小孩儿的日子变得更难过了。他就只好上山去找狸,并且不愿意下山,山上的狸听说了这件事也就让小孩儿留在山上了。 “狸们很狡猾也很聪明,我说过的吧?有狸乐意小孩儿留在山上就有狸不愿意,过不多久它们就想赶小孩儿下山了,为此它们提议让他再去偷东西,‘反正都被发现过一次了,再被发现也没多大关系。’它们那么说。小孩儿没办法,只好再下山去偷东西,可是这次偷到了东西的时候他想到那些在背后看着他的狸他一点都开心不起来,他好久都没回家了,可他也不敢回家。 “等他偷到东西再上山的时候,它们已经在摆东西准备聚会了,小孩儿看着他们摆东西,他再看看自己手里的东西,其实他根本没偷到什么,只有一丁点芝麻而已,他觉得自己又不属于狸族了。这时候一开始那个年纪大点的狸过来牵着他往它那桌走,其实所谓的桌子也就是大点的石头而已。总的说来那天小孩儿还是开心的,因为那只狸还是很喜欢它的。” 声音短暂的消失。 “怎么不讲了?” “其实也说不上狡猾,狸们。” “一开始没觉得它们狡猾,听到它们撺掇那个小孩儿去偷东西的时候就觉得有点了。” “毕竟是个人类的小孩儿嘛。唉,老子什么时候也被这样的故事给弄烦了!” “烦了?” “嗯,烦得很。” “那就不讲了吧,反正最后小孩儿也还是要离开狸族的不是?毕竟是个人类的小孩儿嘛。” 31 “小孩儿没离开狸族。” “嗯?不是有狸不喜欢他吗?而且他一直住在山上什么的,难道就这么在山上长大了?” “不,他死了。 “小孩儿的尸体是在山上被发现的,就在狸族聚会那里。那里有个洞,是捕猎用的。 “其实小孩儿很早就死了。所以后来村民都说下山来偷东西的不是小孩儿而是狸,是狸变成小孩儿的样子的。因为那个洞里还有一只狸的尸体。 “被传开后就成了狸变成小孩儿偷东西了。” “那到底是……” “你愿意相信什么呢?” “什么?” “小孩儿没死,跟狸们在山上活的好好的,只是偶尔下山去偷点东西,还是小孩儿已经死了,死之前也许跟一只狸待在一起。” “那狸族呢?也没有吗?这个故事又是谁传出来的?故事的结局是什么?双向选择题?” “不知道啊。反正给我讲故事的那个人相信前者,说山下的人给小孩儿办了葬礼以后它们就不再排挤小孩儿了,那些狸们,因为小孩儿再也回不去了。 “所以小孩儿留在了狸族,留在了山上。这样多好,小孩儿有了那么多朋友。” 下班回到家按惯例的做晚饭,打开碗柜,毫无意外的又有东西不见了,这次是几个碗和勺子,真怕这样下去连锅也会不见,那我就不用做饭了。对面的老太太可能是搬走了,究竟如何我不得而知,一连几天都没有动静,我似乎也不再奢望那道门能再次打开了。看着碗柜里的东西我突然不想做饭了,下去随便买点什么吃吧。 吃完饭照例是去酒吧,听着舒缓的音乐多少能放松一下心情。突然发生的事让人没有任何准备,总归有点烦躁。就像当初听到钢琴老师的死讯的时候一样。 那时候我刚进一家还算不错的大公司工作,每天加班加点的干了不少的事,钢琴老师就是继续做她的老师,虽说她想要换份工作,但是没能找到,家里人也给了她不少的压力,因为她弹了那么久的钢琴要放弃什么的。一开始我们一个星期见好几回面,有空的时候我还给她写信,那个时候就觉得她是个很好的女人,能被我遇到也算是我的幸运,自己也觉得那就是爱情,不顾一切的想要对方,也希望对方幸福,哪怕对方觉得两个人分开可能会更幸福一些也会答应。我就是那么答应了她提出的分手。 有关她的死讯也是从她一个朋友那里听来的,去商场的时候偶然碰到的,我问她的近况怎么样,那个朋友以很夸张的语气跟我说:“你不知道吗?她已经死了啊。”涂了脂粉的脸上甚至有一种看好戏的表情。 我不知道,我以为她还好好的活在另一个地方。 听说消息后的一个星期我几乎没去公司,去了也是恍恍惚惚的没办法工作,也是因为这样我被开除了。其实那个时候我们也已经分手将近一年了。 她是自杀的。没有发现遗书一类的东西,周围的人都说她那段时间总是待在家里,没怎么见过她出门,那个时候她有了另一个男友,那个人被警察拉去问过话,但是他说他什么都不知道。反正最后立案是自杀。 有人说可能是因为抑郁症,我就去网吧查了很多有关抑郁症的资料:他们对生活会失去兴趣,减少社会性的交往,严重的抑郁症患者就会走上自杀的路,因为活着没什么意思。他们会感到痛苦,他们身边也没有别的人可以帮助他们。 那个男友呢?为什么他就没发现呢?我一度想去找那个男人,但是她自杀以后他也就离开那里了。 会不会是因为钢琴呢?她不喜欢钢琴,却要教别的小孩儿弹。她的老师让她在钢琴里寻找自我,她却只在里面找到了死亡。 这段时间以来我想起了不少以前的事,大的小的,很多细节性的东西都会钻出来,做着饭也会想到曾经做那道菜时候的场景,想到还在一边游荡的猫和耳耳。或者是走到哪里,埋在那里的记忆就蹦出来提醒我一点什么,比如耳耳怕蛇一类的东西。越是不经意的东西似乎越能扰动人的神经,我不得不承认的事情也变得多了起来,本来确信的生活也好像变了味道,有些不知道接下来的路该怎么走。 钢琴老师也算是我经常回忆的一个人,她的面孔永远地停留在二十几岁,年轻、漂亮的时候,她修长的双手再也弹不了钢琴却也不会布满皱纹了,她担心的衰老不会来影响她,一个死去的人就是那样,永远停留在她死去的那一刻,就像姨娘一样。姨娘其实也很爱骂他的儿子,说他要不好好读书、以后当个农民的话她老了真不知道该到哪里去吃饭,但是死了就不一样了,她的担心永远都不会成真了。该有这个担心的应是那个当家的人才是,可是当家的人没有她想的那么多,有也不会表达出来,他只是继续打孩子,然后喝酒,然后挣钱,然后再讨一个老婆。 “我好像老了。”我说,“我快三十了,也是向老前进的岁数了。” “哈哈,那么说,我们从出生不就在向老前进吗?”老板笑我,“以前可不见你说这样的话。” “是么。”我喝酒,不去理会老板的嘲笑。我快三十了,但是我没有什么向前的动力,我周围的一切似乎都发生了变化,让我觉得每天的生活都索然无趣。 “走在路上看到年轻的人,我有时候也会想起我年轻的时候。” “喂,真觉得你老了?” “多多少少有那样的感觉。” “不过也是,小孩子在成长的时候不也会有突然觉得自己是个大人了的感觉嘛,你也差不多,有了自己是个老人的感觉。” “走在路上看到年轻的人有时候会感到好奇,他们都在想些什么?我在他们那个年纪又在想些什么?搞得我都有点后悔没留下点日记之类的东西。” “现在的年轻人?你看来酒吧的有多少年轻人?其实只要你平常多注意听着点,也不难听到他们在说些什么。不过大致也就是那样的,‘今朝有酒今朝醉’那一类的。” 我看着老板手里的杯子,在灯光的映照下颜色有些变化。 “今朝有酒今朝醉?” “我年轻的时候其实也干过不少傻事,尤其是骑着摩托车到处冲那一类的,掌握着油门的手好像就只知道加速一样,没留下什么严重的伤也算是一件幸事了。这也算吧,今天能加速就赶紧往前冲,说不准明天就没钱加油了啊。” “唔……” “你也有的吧,那样的时候。这时候回想还真有种自己老了的感觉,不过是多了点生活的经验而已,其实也说不上老不老的。” “那个时候我最喜欢的就是打游戏,也一度想要以游戏为未来。”我的语速有些减慢,回忆里的这些想法总是被后来的一些想法给推翻掩盖,要真实的把他们挖掘出来需要费一番功夫。“那时候是怎么想的呢?觉得打打游戏就能挣到钱,就能不去想今后的生活,反正日子是过一天是一天的,好像是那么想的,没觉得未来有多艰难。有也不愿去承认吧,大概。” “认为年轻就是资本?” “唔……说不准真是那么想的。” “年轻这样的东西,现在有很多碎片式的阅读里都会说那主要是看心态。你的问题可能就是你觉得你的心态开始变老了。说到底还是现实感的问题?” “现实感吗?那到底是个什么东西?回想自己做的梦的时候能够清楚的分辨那只是自己做的梦,而没在做梦的时候回想一些过去的事、肖想一些未来的事,这个时候偶尔就会觉得自己脱离掉现实了。可说到底,现实就只是我们眼睛能看到的这些东西吗?就是我们能看到的酒杯是我们喝下去了的酒? “本来以为我多多少少感觉到现实感了,多多少少回到原来的轨道上去了,可现在我完全没办法那么去想!” “有时候你也不得不承认现实感也存在于你的所思所想里。毕竟,我们不是时刻都将注意力放在我们看到的、听到的事物上的,很多时候很多人都是在边走路边开小差不是吗?可能是你的小差开得有些偏了吧,回不回得去什么的,别只看这一时的小差,得多开几回多想几回。” “开着开着我就会去回想过去的一些事,越是回想越是觉得自己的记性真是不好,能回想起来的东西着实不太多。就拿大学时候来说好了,回想到的更多的是那个憋闷不透气的游戏室,是旁边递给我泡面的狸,是那些烟味。而别的,越回想越觉得那不是那时候本来的面貌,是后来的我加上去的,比如天气,比如游戏的输赢。这么一想又觉得自欺欺人真是太容易了,而我居然也真的相信这些自欺欺人的东西活到了现在。 “那个时候也真的是,不怎么把钱放在眼里,觉得那都是小事,打好手里的游戏,或者按照自己梦想的开发个什么游戏去让别人玩才是大事。结果也不过都只是说说而已。” “不是说过了嘛,现实这东西,还是很有些威力的。” “等到了现在,觉得那些还真有些白日做梦,净想好事了。可真的感受到了现在,我也没那么多梦来做了。” “说起来你读大学那时候互联网什么的也还没现在这么普及吧,你的梦要是不只是梦,说不到今天就不在我这里喝酒看我擦瓶子了。” “其实刚上大学的时候我的感受跟后来是很不一样的。不知道你能不能理解,反正就是,从一个小地方出来的人,猛地发现这个世界很大的那种感觉。本来你能看到的树也就那么些,你能看到的河闭着眼睛都能数清找到,你见到的人好像都长着一样的面孔,他们穿什么衣服你都能认识。可是进了大学,我什么都不清楚,我对新的世界一下子不能把握它的全貌了,世界大了,让人感到害怕。” “多少能想象。” “所以那时候熟知了游戏以后我才算是真正的觉得我在大学里有个站立的位置,哪怕那只是个游戏的世界,但那至少是我熟悉了的世界。大概就是那样吧,那时候觉得游戏能更有现实感一些。可实际上呢?肚子里没饭的时候你才知道那不是现实,现实这东西是能让你饿肚子的。 “可是现在我不会饿肚子了,我有钱了,也有住的地方,每天还能来你这里喝点酒。这个时候我又该把什么视为现实?你看那些低着头盯手机的人,他们会觉得什么是现实呢?那里面再悲惨的地震、海啸、抢劫、杀人,再让人动容,你会在放下手机的时候感受到那个现实吗? “我的东西丢了,现在连好不容易回来一点的现实感也要丢了。” 32 越是觉得每天不知道要干些什么日子越是过得很快。 这个城市不下雪,但是冬天依旧很冷。换上羽绒服之后每天赶公交上班都觉得人是笨重的。有些不知所措的生活,所以看到周围的人也总是呈现躲避的姿态。因为不清楚自己是以什么样的面孔来看着别人、来与人对话的。 偶尔也会看看电视,对着那个屏幕发呆,电视剧也好,新闻也好,都没有什么让人感兴趣的,莫如说都是一样的无趣的东西,甚至看着会觉得有被那东西愚弄了的感觉。可关掉电视我就连跟那些联结的东西似乎都没有了,所以还是那么开着,开着发呆。 进入冬天的太阳也会很耀眼,早上出门的时候看不到什么,中午下楼就能看到了,照在大路边的树和绿植上,忍不住的想要眯着眼睛,说到底是在公司对着电脑屏幕看多了有些适应不了自然的强光吧。 这时间里雨也下过,下了雨的早上连起床都显得困难无比。睁开眼躺在床上先是回想做了什么梦,梦里的感觉有时候能影响一整天的心情。有时候却根本回想不起做了什么梦。只是躺在床上,不愿起来。没有动力,连起床的动力都没有了。 上班,我该去上班了。然后呢?可以不上班了吗?反正也有点可有可无的架势,要不不去了吧?肚子饿吗?好像有点,那起来吃点东西好了。有什么东西可吃?好久没去超市了,没备有面包一类的东西。下面条?要先做什么呢? 好累啊。这么过一遍要做的事。好累啊。 “龙虎文化传播管理有限责任公司的股东近来被发现与一名女子几次出入酒店,经记者深入调查发现,目前其与妻子已在协议离婚。而在深入的调查下,记者更是发现跟随其处入酒店的女子是……”女记者的声音很单调,地方台的新闻总会夸大一些事实,但总归是有一个点在那里的,然后他们才能围绕着那个点夸大成个球。 不甚清晰的照片上那个男人西装革履,旁边搂着的女人面孔没有正对镜头,而男人的脸上满是笑容。衣服袖子有些凌乱,桌子上倒着好些酒瓶,整张照片的光线有些暗,男人的脸特意做了放大的处理。之后的照片上是男人和他妻子出席某酒会相敬如宾的样子,脸上的笑和前一张没多大差别。 这些照片上的人都比资料上的要胖些。这是现实性的狸。 新闻里说夫妻两人还在商量财产的分割问题,以及对女儿抚养权的争取。女儿的照片打了马赛克,只能看到穿着红色衣服的小女孩一只手里拿着个什么,一只手握在妈妈的手里,裤子和鞋都是崭新的,不知道是什么时候的照片,做母亲的表情透露着不高兴。 心里巨大的失落感袭来。在举目四望的相似新闻里竟然有自己曾经熟识的人,可是细想又会说那并不是同一个人,我只是在看一个陌生人的新闻而已。可那种失落感挥之不去。 “某高校一女生在今日凌晨跳楼自杀,自杀原因正在进一步调查中,据悉……”同样的声音在房间里飘荡开来。接受采访的人里有人说:“这孩子真傻,死都不怕,又有什么坎儿是跨不过去的?”或者是“现在的年轻人真没责任心,就这么一死了之了,也不想想她的父母该怎么办,白发人送黑发人的。”脸上的表情很值得细细探究一番。 有些漠然。死都不怕的,当然是怕活着了。 那时候我也是害怕过的。在网吧兴起的时候,听到过有人好几天待在网吧里打游戏、在走出网吧的时候猝死的消息。虽不懂猝死的明确意思,却在听到“死”这个字的时候感到害怕,真的就像是看到了立在头顶的死神的镰刀一样,那高大伟岸的死神笼罩在你的头顶,你无处可逃。等知道了猝死的意思之后就更加害怕了,因为猝死是突然死亡,是没有任何征兆的,是来自你身体内部的某个不明确原因造成的,大多数猝死都是心搏骤停,就是说你的心脏突然就不工作了,死神的镰刀突然就砍到了你的脖子上,黑暗瞬间笼罩。 死是什么感受我当然不知道,可那时候有爱打的游戏,有温暖的被窝,有狸这样一起吃泡面的搭档,也就是说,有很多很多不愿意突然失去的东西,有很多想要留恋的东西,觉得活着就是享受这些东西,哪怕是痛苦也能给你“我正在活着”这一感受,可是死了就没有了,也就是说我知道活的感受,也就不愿去感受死了。所以听到有猝死这一说的时候是感到害怕的。加之我又的确是经常待在游戏室和网吧的人之一,泡面是主食,充满烟味的空气是我真正吸进去的大部分空气,昼夜颠倒的生活也不是一天两天,有人说那说不定就是那个猝死的人的前期原因。 等到那消息散去了,害怕也就散去了。对于头顶上可能悬着把镰刀的事也没觉得有多真实,尤其是后来有人说那也要看运气的时候,运气不好的人出门会遇上车祸、不出门可能遇上地震之类的。然后大家就笑,是啊,死离我们那么远。 所以一直以来都是漠然的。可是钢琴老师死了。 那个女生在跳楼的前一天有没有跟什么人说过话?有没有什么人在见到她的时候对着她微笑说一声“啊,你今天穿的衣服真好看。”?有没有人不带着任何目的性的去跟她分享自己的快乐与悲伤? 可能没有吧。低着头走路的人哪能注意到别人的悲伤呢。 电话响了。 打破了我漠然的心境,手机屏幕上显示着:未知号码。 害怕的感觉浮上来,就像那时候听到消息害怕自己也猝死一样。铃声持续的响着,我感受着越来越快的心跳,新闻的声音还在耳边,这次是个娱乐新闻。 “喂。”我紧张地开口说道。 “喂,您好,请问是平知先生吗?” “我是。”那个小鼓一直在敲。 “哦,我们是幸福回收工作室的。”有些轻快的声音,那边有些杂音,“首先,我们为您失去一位朋友感到痛心,我们都知道有朋友在这个世上相伴是再快乐不过的一件事了。啊,您应该在接到我们的电话以前就已经知道了您朋友去世的消息了吧?不管怎样,还是请您节哀顺变。面对朋友的骤然离世可能很多人都无法接受,但我们还是希望您能够冷静一些的来处理您朋友的事。” “朋友?什么事?”鼓声就在耳边。 “一位叫‘耳耳’的女士。她说您是她最后的朋友。对于她的逝世我们也感到悲伤,毕竟是一位年轻漂亮的女士。”那个声音里没有任何悲伤。“她生前曾到我们这里来登记过,所以能请您来一趟吗?领取一下耳耳女士的骨灰以及她留给您的物品。明天下午三点以前。地址我会稍后发到您的手机上。” 轻快的声音消失,杂音消失。电视里的新闻中断,广告里的人笑嘻嘻的说着广告词。 这是另外的一个人,告诉我耳耳死了。有她的骨灰。 不是还有现实性的耳耳存在?不是才在电视上见过现实性的狸? 她化成了骨灰,她真的死了。 短信的声音响起,是发来的地址,在这个城市偏远的一个地方。 不是恶作剧? 我感觉到了死神的镰刀重新立在我的头顶。 不,那镰刀从来就没离开过。 “不回来了当然就会死在那里了。” “也可以在快要死的时候回来。人对这种事情总是很敏感的。” “为什么一定要回来?” “落叶归根嘛。” “回来了就能跟死在这里的人在天堂见面?” “我不知道。” “那死在那里为什么不可以?” “我不知道。” 落叶归根吗? “就算只是一捧灰,那好歹也是留在世间的最后一捧灰啊,大多数的灰都没有名字,我就想做有名字的那一捧,那样,就算是那捧灰被撒进大海里了也还是有人知道的吧?” “等你有了孩子,你的孩子会记住你的,耳耳嘛,多简单的名字,又好记。” “那要是孩子都还没长大甚至是还没有我就死了呢?那谁来记?” “嗯……你的父母亲戚朋友什么的。” “如果那时候他们也都已经死了呢?” “那就火化场的工作人员吧,他们会将你的名字登记在册的。不过,如果你的父母亲戚朋友都已经死了,你的孩子又还没出生,谁来接受你的骨灰呢?” “所以我可以留下遗言,让他们把我的骨灰撒向大海。” “为此他们还专程到海边去?够了,别异想天开了,顶多就是给你撒在一个小河沟里,他们会在撒之前说:‘反正同样都是水嘛,这些水最终不都是要流向大海的?’然后无比坦然的把你的和别的也希望死后骨灰能撒到海里的人的混在一起倒在浑浊不堪的水里。” …… “大不了我来接收你的骨灰,特意给你带到海边大声喊出‘耳耳’然后撒在海里怎么样?” “不用了,风会朝着你吹,骨灰什么的,都飞到你身上了,哪还有什么进大海里的。”我想象着那个画面,估计她也在想,然后她转过身来看着我,我们一起笑了。 打电话到公司里,不出意外的,对我的请假没有任何意见。 我找出衣柜里的黑色外套穿上,尽管有些冷,我也还是穿了一双看上去还过得去的鞋。见一个老朋友应该穿成什么样子?需要刻意打扮吗?可能各人有各人的看法和回答。那要是是见一个死去的老朋友呢?需要刻意打扮吗? 其实也算不上是老朋友,我们认识的时间甚至都没有超过两年。可是时间这样的东西在死亡面前,怎么看也是有些微不足道的。 刮了胡子,打两个鸡蛋煎上,煮的粥噗噗的小涨着,看着不断冒泡的粥我想着,见到她我该说些什么呢,好久不见吗? 33 “平知先生是吗?很高兴您能在三点以前到这里来。”听声音就是昨天打电话的那个人,与声音不相符的是他的样貌,俨然一副送终的模范表情,这样的表情怎么会有那样的声音? 地方不算大,但是很工整,松树柏树都种着有,“幸福回收工作室”几个字不算大的挂在大门上方。 “你们的名字真怪。”我毫不客气的说。 “啊,经常有客人这么说呢。”那人个子很高,但是习惯性的弯着腰,他说话的间隙里还不停的搓着手。他应该一整年都穿这样的衣服吧,不厚,但是符合这里的气氛。“说实话,我也只是个打工的。取这个名字的是老板。不过据说是因为老板觉得人过世了便是永远停留进幸福里了,也就是说我们把他们的幸福都回收到这里了,他们可以在这里永享幸福。啊, 这边请,还有些文件需要您签署。” 他拿给我看到是很公式化的文件,上面也的的确确写着我的名字。 比接受一个人死去更难受的是两次接受这个人死去。 跟我想的不太一样。骨灰盒小小的,放着的地方有标签,她的名字就是这个标签的名字。她以“耳耳”这个名字死去。 “本来是应该等到您来了再火化的,您也知道我们这里的业务嘛,也就是这个样子的,很多人都比较愿意参与亲人或是朋友这离世的最后一刻--我是说完全的变成另一副样子的一刻。不过相对的,也还是有很多人接受不了这一点,所以我们偶尔也会接到这样的请求,就是先进行火化,等人来了就直接给这个。”他看看我,大概我的表情显示着没什么问题,他又接着说,“也有人跟我们说这样更不容易接受,毕竟连最后一面都没见到就直接看到一个小盒子什么的,难免会被吓到。所以来做这种委托的大多是要离世的人而不是接受骨灰的人。 “但愿先生能够在悲伤之余也为这盒子里的骨灰感到一丝庆幸吧,毕竟我们这里是‘幸福回收工作室’嘛,我们信奉的就是‘他们把幸福都带到这里了,他们能在这里永享幸福’这一点啊。” 我没说话,只是手捧着骨灰盒,一点一点的抚摸上面的纹路,其实也没什么纹路,只是手上想要做点什么,想要让冰冷的盒子也有点温度。 留给我的东西都在另一个小盒子里,我期待着能见到信一类的有着她留给我话语的纸张,但是没有,盒子里有的只是她的银色耳钉、没见她戴过的细长海豚项链、好几个不同的发夹,甚至还有一支笔,怎么看也不像是要留给我的什么重要的东西。 “她什么时候来这里放这些东西的?她什么时候火化的?是谁最后把她带到这里来火化的?”我想要知道这些问题的答案。 “平知先生,我能理解您现在的心情,可是这些都是客户的资料,我只是一个打工的,实在是弄不清楚这些。说实话,每天都有来这里火化的人,有哭喊的家属,也有像这样提前来放置东西的,我们可能会在一时记住他们谁是谁,可是时间久了,恕我抱歉,我们也没办法弄清楚这些。而且这位耳耳女士显然也没觉得什么时候来这里做这些是特别重要的事,就像您看到的那样,柜子的标签上只写了‘耳耳’两个字。” “没有档案可以查吗?多少时间我都可以等。” “我们这里是没有这种东西的,一定的时间以后登记的东西都会随着某人的火化而火化。这是我们的规矩。说到底那些不过是任意地方的公式化办公罢了,那样的办公又怎么会让人感到幸福呢?”他看着我,轻松的语气和身上穿着的衣服不甚相配。 我看看他又看看盒子,话语有些浮不上来。 “啊,平知先生,马上三点了,如果没有什么疑问的话,您拿到了您应该拿到的东西,还请您怀着‘逝者已矣,其于这里幸福长眠’的心情离去。也祝您往后的生活幸福愉快。” “三点有什么重要的事吗?” “啊,我们三点下班。” 装着小东西的盒子不大,骨灰盒也不大,两个盒子叠在一起被我捧在手里。进出这里的人不多,尤其是临近三点时。 为什么三点就下班了?回收幸福也有时间限制?走进来的人大多穿着黑色的外套,满面愁容有之,面带微笑有之。 我走出大门,然后听到了一些很平常的声音。 “你就不能便宜点吗?你看看,这才多少一点啊!我每天都来买你的菜,还不是看着你的菜比那东边那家的新鲜嘛!你就不能便宜点啊!” “哎哟,不是我说你,每天你都要让我便宜点,这一捆菜我不过收你一块钱,你还非得跟我争个一毛钱!我每天运菜到这里来也不容易!说实话我也不挣钱啊!” “你看看你,还说不挣钱!哪天你的菜不是卖得光光的?就连你那怪得很的马铃薯不都卖完了?” “那你也得看我是什么价钱给卖出去的啊!那都是我处理出去的!哎呀,我这真是小本儿买卖,是真的不挣钱啊!……啊,要看一下吗?有新鲜的空心菜,一块钱一把!还有马铃薯,昨天才去运过来的!” “哎,我说先把这便宜卖给我了吧?你看,这儿还有烂叶子哪!” “你这空心菜挺新鲜的啊,给我一把吧。” “哎哎,好好,这儿呢,你拿好!我每天都在这儿卖的,可以再来的啊!……你看看,人家都买走了,你又何必再这儿跟我费口舌啊?” “不是我要跟你费口舌!你看看,你看嘛!这儿,这儿,都是烂叶子,这一捆菜能有多少能吃的啊!” “大妹子啊,这哪把菜没点儿烂叶子?你看城东那家,那烂叶子比我这多到哪去了!那不是照样有人买?你就别挑了,赶紧买回去摘了吃一顿吧!” “那你多给我一个马铃薯吧!就那个!就那个!你给我一个!顶这多的烂叶子!” “哎哟哟哟,你看看你这人真是!” “行了,别说了,你就给我吧,反正你最后也要处理的!不!不!我不要这个,你给我个好点的!我不说了嘛要那边那个,唉,我来拿我来拿!” “别别别,这个就可以了!那大的我还能卖呢!哎呀,你这人真是!” “放心吧,你这儿的菜新鲜,我知道!明天我也来你这儿买!” “这土豆怎么卖?” “啊,啊,你看看,一块钱一斤,多的话便宜!” “你看,你这生意不就来了?小妹妹啊,他这儿的菜新鲜好吃,你可以多买点儿的哈!那我就先走了!” “都好小啊。” “小个的方便炖嘛!小妹妹,来,给你袋子!……明天记得来啊!……这个好,这个好!你那个放着吧,我到时候处理着卖!你这肉哪儿买的啊?看上去也不错啊,等收摊了我也去买上一斤!” “吴老二家。” “哦哦,他家啊,他家的肉也真是有够多人买的,怕是等我收摊他的肉都卖完了!” “就这些。” “哦哦,好好,嗯,一共三块二!收你三块就行了!……等会儿啊,我给你找零钱!呐!慢走啊!明天可以再来啊!……要不要看看!全是新鲜的菜!一大早拉过来的!放心吧,哪有什么农药啊!回去洗洗就能下锅的!哎,要不带点马铃薯?这儿还有青椒哪!……怎么就走了,唉。” “枣儿啊!新鲜的枣儿!又红又甜!来尝一个!甜吧?十块钱三斤!不是,洒水那是保鲜!来三斤吧?!……甜不甜你尝尝不就知道了?十块钱三斤还贵?!哎哟,你去问问,这刚上市的枣儿,都大个儿的甜着,十块钱买回去尝个鲜也不错啊!真的不贵了!往后?那往后的能跟现在的比?现在可是刚上市的,好吃着呐!” “我这鱼可都是活的!你看!还蹦哒着!买回去中午吃正好!这还能有假?啧啧啧,那你还买什么鱼啊!……都是自家鱼塘养的!不喂饲料!怎么还喂饲料呢!都是自然生长的鱼,味道鲜着哪!你买回去尝尝!放点姜放点葱,保准给你一锅鲜嫩的汤!来一条?” “我每天推个三轮车来不容易!今天早上差点都没让我进城!你想啊,我一斤苹果能挣你多少钱?这都是大红苹果!是从树上摘了赶紧运过来的!……怎么可能一点儿农药都没有呢!那要是真一点儿农药都没有,那苹果还不都给虫子吃完了!你喜欢吃没农药的那虫子也喜欢啊!给你个袋儿!买回去放着也能放挺久的,有空的时候吃两个苹果不错!对身体好!……我帮你挑吧,这个大个,保准甜!” “昨天才杀的猪!都是好猪肉,再来晚点就没有了!来点五花肉?猪蹄啊一大早就被一个妇女买去了!人家买回去赶忙了炖哪!就这块可以吧?不肥!哪儿肥了!就这块儿吧?我给你切下来。……哎,给你拿好了,有点儿沉,有空再来啊,我们这儿都是才杀的上好猪肉!” “你这茄子怎么卖啊?太贵了吧?昨天还不是这个价哪!你以为我不知道啊?你们都是合伙商量着涨价的!你看你这,都蔫了!不新鲜了!便宜点吧,便宜点我就买点回去。主要是我家那孩子爱吃茄子,不然我也不是非得买!……嗯,就这些吧。啊,你这儿还有葱啊?怎么也这么贵啊!少点吧少点吧,我这才买完你的茄子!你看,我都要掏钱了!少点我就顺带拿把葱!……蒜?蒜我家里有,上回买的还没吃完。是啊,蒜这东西好放。姜也有。” “要不买点儿水果回去?超市里的都贵,早市的才便宜些。那边就有不少葡萄啊香蕉什么的,妈不是喜欢吃香蕉嘛,说是促进消化什么的……哎,你这香蕉怎么卖啊?……家里不是有苹果吗?你还买啊?我又不喜欢吃。……我要这边的,嗯,就那几个,有点青啊那两个,放多久不也还是青的吗?……你还真买苹果啊?买回去你自己吃啊,我可不帮你解决。” …… 34 俨然一幅早市的热闹场景。 我呆呆的望着那边,背后是刚刚走出的“幸福回收工作室”,我想要回过头去看看那大门是不是还是那个大门,想走回去再重新走出来,说不定见到的就不是这幅场景了。我回想来这里时看到的景象,一条小路从左手边的方向延伸过来,路边稀稀拉拉的还有好些或青色或枯黄的小草,有些比较高的都快有一个七岁小孩儿那样高了,但大多都是矮草,零散着好像有花,是有花的吧,我好像还暗想着这时节的花开在这里似是送行来着。远些的地方有小山丘,山丘上有一个破败的房子,凌乱的茅草上已经爬满了枯藤。…… 我没办法不惊慌,同时也挪不动脚下的步子,手紧紧的抱着两个盒子,身上打了个冷战,腿似乎在发软了,有些不能接受现在所看到的。我闭上眼,但是那声音还在那里,很平常的早市的声音,我也去过早市,那样一片热闹的、人挤人的场景。 “哎,新来的?”其中一个走过来跟我说话,弯曲的脊椎能看出约略有些变形,“还不习惯?没事,慢慢你就习惯了。” 那边的那群“人”做出赶早市的样子,但是他们手里什么都没有,他们单纯的靠话语在做交易。而说他们是“人”是因为有些还看得出些“人”的样子来,身上的衣衫还算完整,大概是入土的时间还不长,而另外的一些则已经腐烂的不成样子,甚或是已成骷髅了。对我说话的那个就是只有空洞的骨头,看起来轻飘飘的,一点也经不起人手的推力。 可是不免让人感到好奇,他们都已是枯朽的人了,那声音又是从何而来的? “就像你看到的那样,无所谓声音从何而来,在这里你不用去考虑什么物理的震动、空气的流通,没有,这里通通都没有。” 如果面前有面镜子的话我应该能看到自己惊愕的表情,可是没有,我看到的只是“他”头颅上的那两个洞,仿佛能把一切都吸进去,那本该是置放眼睛的地方。 在我看着他的时候那边的声音悄悄地消失了,就像真的被吸到这两个洞里去了一样,我所能看到的只是那群大概是手舞足蹈的“人”,如果不去考虑因他们样子本身所带来的恐惧感,那场景也还是颇有些滑稽的。 “怎么样?感觉好些了?” “嗯,多多少少。”我说,“但我还是不能理解,这些。” “啊,明白。”他点点头,那头颅简直像是多点几下就会掉落一样。 “其实是很简单的事。那就是大家都死了。因为大家都死了,所以在这里相聚。”他简洁的说,停顿片刻后,不知从何处而来的声音又继续,“这是片乐土,这里没有贫穷,没有病痛,大家都是一样的。只是来的时间不同身上的腐烂程度不同而已。这里没有暴力,没有性侵,这里大家什么都做不到,却又什么都能做到。有的人来了这里很快就忘记自己曾经做过什么了,这里没有善也没有恶,这里的人不懂仇恨也不懂报恩。他们偶尔会像刚刚那样回顾一遍一些事情,没有震动的声音在他们之间流动。 “你会习惯的。没有什么执念,也什么都不用做,不会感到饥饿和恐惧,不用经历喜悦和悲伤。这里是虚无的,但它又是真实存在的。你会习惯的,这里没有对与错,没有必须要研究的宇宙定理,没有必须要遵循的社会法则。你会遗忘掉的,生前的所有事都不再重要,考试成绩、失掉的女友、如日中天的成功,那些都不再重要,你慢慢的就会像我一样,我们之间的交谈会变得简单,只剩下骨头的我们变得更为纯粹。 “这都是很简单的事,很快你就学会了。” 那两个空洞继续对着我。我的心里似乎有两个小人在战斗,一个是相信他所说的,让我放下心来跟着他走,说这是个多么好的世界,简直就像是个极乐世界一样,在这里是人人平等的,是什么也不用烦恼的;另一个却在拉着我,让我感到恐惧,说这是个多么可怕的世界,在这里我享受不到美好的食物和风景,感受不到喜怒哀乐,会变得行尸走肉般,他还在小声的在那里询问,为什么,我会到这里来? “你想见到什么?你还有什么企盼?无需担心的,时间在这里的流逝会让你像感受清风吹过脸颊一样,舒适而温柔,它不会让你再老去,不会让你担心病痛与否。不用担心的,在这里的人慢慢的就都无欲无求了。你还想要什么?你什么都不需要。 “这里没有战争,没有杀戮,这里你见不到血腥,听不到那些微弱的呼吸,这里没有肮脏,没有丑陋,这里没有无知,没有愚昧,这里就是美,这里就是博学,这里就是天堂。 “你在担心什么?你是还在留恋生?你是想再在见到那被人活活打死的欠债者时而无动于衷?你是想在那被人拐卖后打断手脚的乞讨小子碗里放上一块钱?你是愿意望着那挣一辈子钱买不起的一间厕所叹息?你是宁肯得了病痛到翻来覆去睡不着觉也要苟延残喘?这都是你的欲望,那无穷的欲望就是你的终结之所。 “这里没有欲望。这里的一切都透着雨后空气里的清新,这里的花香是你不曾闻到过的安稳。这里没有任何你理解不了的事实,没有任何你不知道的真相。这里还可以像刚刚那样,假装生活。但是这里没有烟火,这里就像静静流淌的河水,你不必担心它会被污染它会枯竭。 “这里没有阿谀奉承,没有贪污受贿,这里没有权利没有专制,没有压迫,这里人人死而平等。” 我能感受到这里的空无,心灵的静谧使我放松,没有任何急切的事需要去做,没有人需要去见,没有烦恼,没有争吵,没有对于自己成为可有可无之人的忧虑,脑子放空,什么都不用去想。肌肤上能感受到的东西微乎其微,甚至连肌肤都渐渐不能感受。 我跟着他走,那些“人”都不在那里了,前面是一片混沌,大概就像天地初开时那样,我想不起我在哪里见过类似的描述,但那都已变得不再重要。他还在说着什么,清脆的骨头就在我的前方,大概一推就倒。我的走动不需要使力,“走”似乎固化到了我的身体里,没有什么是阻挡在前面的。 脑子的放空之中却隐隐有些阵痛,在心口的位置。大概是那个劝我的小人吧。我很快就忘了他。 “我跟你们说,我家二嫂前两天又生了个胖大小子!” “真的假的?你二哥不是刚被公司给开除了吗?能养得起吗?” “那我哪儿知道,养不起又怎么样?大不了送人呗,再要不就喝了酒打人呗,他们都爱那么干!怎么劝都劝不了!” “我还得回去喂鸡呀,光在这儿坐着都忘了这回事了!” “急什么?这一时半会儿,饿不死的!对了,你家的鸡你还喂饭哪?” “那可不?反正就是喂剩饭加点糠面嘛。” “那你家的鸡可是纯土鸡啊,能卖不少钱哪!” “卖?老头子可舍不得卖!那都是留了过年吃的!等儿子儿媳妇他们都回来了,吃吃土鸡,那可比在城里买的饲料鸡好到哪里去了!” 又是那个声音,从别的什么地方传来。 “他们喜欢那样,就像播放留声机一样,他们喜欢那样。”他转过身来对我说。 “是啊,你看那饲料鸡,那新闻上说的,才养了一个月不到就吃!看着那些照片啊,我简直都吃不下去!” “哼,你那还算好的,那起码还是真的鸡肉!我看的新闻啊,说是连假的米、假的菜都能给造出来!所以说啊,住在城里也不见得有什么好的,他们连自己个儿吃了些什么东西进肚子都不知道!” “假的吧?你那个新闻?怎么可能啊,米怎么造假?吃不出来啊!” “那可不好说!” “不说了,我回去了!” “啊,小心着点儿啊。那造假的也知道要是吃出来了就不行了啊,所以那味道肯定也造的跟真的一样了!” “用什么造的啊?” “这我可不知道!” “哎哟,现在的人啊,啧啧啧,都图了什么啊?真是为了钱什么都能干啊!” “哼,为了钱什么都干的人还少?!” …… 那声音从四面八方传来。 “不用刻意去听,很快就会消失的。” 我的脚步多少有些虚浮了,皮肤上的感觉一点一点回到身体里,凉凉的,好像触碰到了什么东西一样。 “我打死你!让你去偷!让你去偷!你学什么不好?你去偷!我的脸都让你给丢尽了!” “行了,你也不用装了,你什么样我还不知道?也就今天一晚,老子买你今天一晚可不容易,你也别让老子失望,快点把衣服脱了吧……” “你个臭要饭的!你以为老子不知道你们这些人?白天出来要饭,晚上就去逛窑子!明明有的是钱,还非得伸出手来管老子要!” “我打死你这个不要脸的女人!你还敢抢我老公?!我看你还敢不敢!我打死你!哈哈哈,你变成这样了我看谁还敢要你!” “行了,你说的情况我都知道了,有空我会给你处理的。……急什么?我们每天都要上班的,事情多得忙不过来,你以为就你一个人情况特殊?等着吧。” “我什么时候答应你今天就要帮你办事了?我什么时候收了你的一筐子鸡蛋和两瓶酒了?你少来这里污蔑我!” “哈哈,他一个种地的,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长什么样子!还敢跑到这里来撒野,下次他要是再来直接打断他的腿!” 脑子突然嗡嗡嗡的,我闭上眼甩了几下头,眼睛有些发酸,但是一会儿就好了,不清楚的嗡嗡声也很快消失。 “咳咳、我的药哪?咳、老婆子,我的药哪?” “啊啊啊,我还不想死……我给你们钱!我的钱全都给你!卡也给你!别杀我!求求你!别杀我!别杀我!” “我说,这个死老头住医院都住多少天了,怎么还没断气?这再住下去,老子的钱都要给他花光了,还不如早点死了算了。” “那个孩子真是可怜啊,活活就给烧死了!啊?怎么回事?家里没个大人,就那么死了呗!” “我先说好啊,这里死过人的,要是出了什么事你别怪我没提醒你啊!……好像是当时盖房子时候的钉子户吧,怎么死的我就不知道了。” 35 那凉凉的感觉逐渐占据我的心口,像是被什么东西爬过身体,浑身战栗,恐惧感一点点升上来,那个小人也突然出现,是被我忘掉的小人,他说他感到极度的恐惧,他说让我不要跟着他走。 皮肤上的感触越来越明显,那不是和煦的风,那是带着潮湿泥土气味的风,里面混杂着腐烂的气息,大概是尸体的味道。意识到这一点之后我彻底停住了脚步。“走”的感觉又回来了,恐怖的感觉又回来了。小人问,为什么,我会到这里来? 强烈的压迫感,我动弹不了,周围已然变成一片黑色,那个味道似有若无的在周围飘荡,那些声音在我的耳边环绕,除了话语还有哭声、尖叫声,听起来甚是骇人。我想要感受手的存在,想要动动手指,但是没有,我所能感受到的只有皮肤上那湿湿的、像是被什么东西爬过身体的触觉。 一下子掉落。没有止境的掉落。周围一片黑暗,什么都没有了,声音没有了,气味没有了,触感没有了。 耳耳的脸一下子浮现在我眼前。 猛地惊醒。身上出了密密的一层汗,睁开眼看到的是天花板上浸出的水渍,被打湿的那块浮起,同别的地方有不同的颜色。周围的声音也渐渐入耳,鸟叫声,我起身去看,是排成列的雁一类的鸟,时不时的叫上一声,像用什么东西拉管子的难听的声音。 烧水洗了个澡,换上一身清爽的衣服,倒了杯开水凉着,坐下来,静静的想,有些不能理解发生的事。 那无疑是真实的。那样的感触,那样的声音,还有那个味道。可那又像梦一般,醒来的我是躺在这里的,还能看到天上迁徙的雁。我拍打自己的脸,这样的感触是真实的? “也就是说,你认为你到鬼门关去走了一趟?” “恐怕是那样。”舒缓的音乐在空气里飘荡,听了很让人放松。 “那还真是不怎么愉快的体验。”老板清理着酒水单,时间有些晚了,但我还是来了这里,总想喝点什么,以及跟人谈论一下。 “一开始倒不像是不愉快,甚或说是有些希望走到那里去的。毕竟是个人人平等的地方啊。” “至少是那么跟你说的。” “嗯。” “那你要是没有听到后来的那些声音,我岂不是就再也见不到你了?”他半开玩笑的说。 “我不知道。”我拿起杯子轻啜一口,“带我回来的怕是耳耳也说不定。” “耳耳?” “最后我看见的是她的脸。” “说起来,你不就是去拿她的骨灰吗?” “这一切都像是个梦,但我不知道那个梦是从哪里开始的。醒来后我想了想去找耳耳的骨灰盒和另外一个小盒子,但是没有,我在哪里也没找到那样的东西。” “喂,莫不是你酒喝多了有些糊涂了?突然发生这样的事。” “我不知道。” 沉默有顷。 “其实我也有些相信你说的。死亡体验这种东西,我也曾经有过。可能跟你的不太一样,但那总归是让人感到恐怖的体验,可是实际想想,大概还是因为有对于生的贪恋吧,因此才觉得那体验是极其恐怖的。” “是有对生的贪恋。” 醒来我确认自己活着后,觉得一呼一吸都无比幸福,下了楼看着树叶都忍不住想要发笑,还有在树上不时飞来飞去的麻雀,在这时节里的麻雀,这样的活物,让人感到生机。似乎整个世界翻了个面,本来是腐朽的充满死亡气息的一面,现在生机盎然,到处都扬溢着活力,让人感到生的喜悦,生而为人的欢愉。 “可怎么会有这样的事?怎么也有些搞不懂。” “不管怎样,在这世上让人搞不懂的事才是多数吧。”他看看我,放松式的笑了笑,“所以欢迎回来。别去想那些是怎么回事,也别去搞懂它,那里面怕是会有你不想知道的答案。” “骇人的答案。” “到那时,你可就不一定能回来了。”老板说,“再来一杯?” 回到家里已是凌晨,打开灯后我看向窗台上的小榕树,这些天它掉落的叶子逐渐多起来,冬天的风呼呼的吹在它的身上,现在想着倒有些可怜起它来,毕竟它没有选择与反抗的权利。 躺在床上久久也不能入睡,那感受还鲜明的留在脑子里。如果真的把那当作一个梦来接受,我又是什么时候进入梦里的? 醒来后我就看过手机,日期显示“今天”是电话里约定的“明天”。而我也确实有着这样的真实感受,我穿戴好后赶车到了那个地方,因为比较偏远,还事先查好了路线,之后又步行了一段,就是那段有荒草的小路,远些的地方有山丘和房子,然后看到了那个大门,有些破旧,“幸福回收工作室”几个大字挂在上方,地方不大,但是种有松树柏树,来来往往的人不多,我所进的是放骨灰盒的房间,排列整齐的柜子里全部一样的骨灰盒整齐地摆放着,那个标签上写的是“耳耳”,只有这两个字,那另外的柜子呢?我应该是看了别的柜子标签上写的什么才找到写有“耳耳”标签的柜子才是,可是回想不起来了,好像我是理所当然的一下就找到了那个柜子。 那个个子很高的男人也重新浮现在眼前,还有那个声音,梦是从他说话开始的?还是那之后,从我离开那个大门开始?可我是怎么回来的?我醒来时穿的也还是那身黑色的衣服。 “别去想那些是怎么回事,也别去搞懂它,那里面怕是会有你不想知道的答案。”老板的声音出现在耳畔。 早餐店的老板很忙碌,我坐在外面的凳子上,等着包子和胡辣汤端上来。 “今天比较早啊。”老板一只手拿笼包子一只手端着碗胡辣汤。 “嗯。”是有些睡不着,很早就醒了。 “今天看起来心情也不错啊。”他的手在身前的围裙上擦着,上面的油渍有些不堪入眼。 “大概吧。”尽管发生的事有些说不清道不明,但我还确切的活着,就这一点而言,就足够了。 “说句老实话,前段时间看你我都不敢上前来搭话,那样子,黑着一张脸,还以为你是欠了谁的钱怎么也还不上了!不过现在好了!人嘛,谁没个烦恼?想开了就好了!横竖都是过一辈子,还是想开了开心些过的好!今后也要一如既往的来我这里喝上碗胡辣汤啊!” “嗯,一定。”我笑着回应。 从海边回来已过去一个多月,临近元旦,无论是公司附近还是路上随处可见的商店都扬溢着过年的气氛,各处高音喇叭叫嚣着打折促销,听来让人忍不住嘴角上扬。 那以后我曾去过那个“幸福回收工作室”,像上次那样坐车赶到附近,然后走小路过去,一样有荒草,能看见远处山丘上的破旧房子,但唯独没有那个大门和大门里的火葬场。那样看来,梦是在那之前就开始了。 三十岁生日那天我在蛋糕店买了包烘焙的小饼干带到酒吧去,跟老板聊了近来看的一些史书,周末无事的时候我去了一趟博物馆,从那以来对那些文物和历史有了兴趣,还特意去图书馆借了相关的书。这样很好,我对自己说,我有了新的兴趣爱好,这让我在每天睁开眼确认自己存在的时候能够有所期盼,能够坦然的跟自己说:又到了新的一天。 可同时我也不得不承认事情的变化,在三十岁的这一年我的人生陡然改变,就像是被锋利的刀切断一样,成为两半,我现在所生活的这一半里失掉了耳耳,失掉了影子,失掉了猫,甚至还失掉了什么重要的东西,现在的我还不能很好的把握那是什么,但那无疑是重要的东西,极其重要。 可除开那些重要的东西,家里还是会时不时的少些零零散散的东西,筷子也好碗也好,近来甚至连桶都开始不见了。我不得不仔细搜寻我的记忆,同时也好奇起是不是有小偷来,不过那也着实是没什么追求的小偷。 在新的这一半里,我还会经常性的想起海边的那一切,也因此想起了一个人,那个拿小鱼干给我的堪,我想起了他明亮的眼睛,和我所随口应的约定。在一切重新步入轨道的时候能想起这样一个约定算是我的幸事,它让我感觉我跟这个世界有着一点牵连,给我一个足以期待的明天。 元旦的假连着周末,一共三天,我在放假前一天就坐上车赶往那里,背包里是包装精美的玩具飞机,不大,但是足够了。我看着窗外不断掠过的风景,一切还是跟以前一样。 从那里回来后我就搬离那个总是莫名其妙丢东西的家好了,在路上时我想到。 当有人问我到那里去干什么时,我告诉他:我要去履行一个约定,我要开始一段新的生活。 再次走上这片海滩,风还是那么大,我按照记忆中的路往堪的家走去,但还没走到就看见前面围了一群人在讨论着什么,他们有的坐着有的站着,男人居多,大概是打工的有提前回来的。 “要不就这么办吧?不然你还想咋样?”一个站着的男人红着脸叫起来。 “不行不行,他们家又不是只有一个孩子!你这样不行!”坐的人中有人这么说道。 “那能咋整?你们给想的办法我可没看出哪里好了!”旁边抱着小孩的一个妇女插嘴。 “行了,你们说的都不算数!再怎么还是得看伍哥媳妇怎么想!” “伍嫂也是可怜,她还有三个孩子要养活!” 他们的话我能听懂个大概,走近了才发现坐着的人里好几个都穿着素衣。 “改嫁呗,等服丧期过了。” “他家老大也上高中了吧?老大也该有能力养家了!” “就是小儿子才五岁,怎么也得人养着。” “我也是回来了才听说这事儿的,哎,赔了多少?” “赔?呸还差不多!”坐着的人里也有急红眼的。 “莫气莫气。”另一个安慰道,“他们说那天的事伍哥也有责,说那么大的风还晚上开车出去,他们还说他们提前下了通知让那天注意的。” “通知?通知个屁!以为我没人问啊?那别个都说了,那通知是后头下下来的!他们就是想少赔点钱!这些龟儿子的!” “都一个多月了,看到就要过年了,他们还打算拖到吃年夜饭啊?” “哼,一群狗娘养的,他们就是打算啷个子干!” 越是站在那儿听越是觉得那是我听到过的事,海边的风一阵接着一阵的吹过来,咸咸的海风。 “哎,你是哪个哦?”一个妇人见着了我来问我。 “我叫平知,前段时间来过,现在是来找堪的,一个小孩儿。”我礼貌的回复道。 那个妇人一脸古怪的看着我,看了会儿后她回过头去对着那群中的某一个喊道:“哎,说是来找堪的!” 他们中的好几个都转过来看着我。 “一个多月以前我来过这里。”我不得不解释清楚,“来找一个人。堪的姨母请我到她家里去坐过,走的时候我答应了堪过年来看他。”我尽量说的简洁些。“听你们讲话实在不好意思,我知道她家在哪里,我这就过去。”说完我就要走。 “去吧去吧。”有人说,“反正堪还小,也懂不起这些。” 七嘴八舌之中我听到了一句“刚死了爹还有人来看,嘿,真稀奇!”,我扭过头去看是谁说的那话,同时也把这话跟我脑里想的联系上。 “请问,你们刚刚在说的,是堪的爸爸?” “是哦。”一个妇人赶忙了回答我,“一个多月以前,伍哥晚上开卡车的时候遇上不好的天气,掉到崖下去了。小孩子不懂事,可能现在还没搞清这件事。” 我思绪有些杂乱的走到妇人的家面前,这里跟我在一路上见到的要过年的热闹气氛不同,门前也好,门上也好,都是白色,妇人家旁边贴着挽联挂着彩纸的应该就是堪自己的家了。我站在那儿,不知道该往哪里走好。 “你是谁啊?来这里有事?”一个瘦小的女人端着个盆从我身后走过,大概是打量了一番之后才开的口,她穿着丧服。 “请问……”我顿了顿,好一会儿才开口,“你是堪的母亲?” 她奇怪的看着我,“是啊。” “我叫平知,前段时间来过这里,来找一个人,堪的姨母帮过我,走的时候我答应了堪说过年了再来看他。”我一口气说完这些,稍想了下又说,“关于堪的爸爸的事,我刚刚听说了,那个,节哀顺变。” 女人的脸色缓和下来,说:“我倒是没听我姐说过这事,你等等吧,我叫堪出来。” 这期间里我一直在想堪出来后我该跟他说些什么好,背包里的飞机在这时节显得太过精美,变得不合时宜了些。 过了会儿她出来,身后是穿着厚衣服的堪,还是有些脏兮兮的,但看上去比那时要好些,他出来也还是躲在女人身后,好一会儿才伸出头来看我,在看到那双明亮漆黑的眼睛时,我猛地觉得没什么不合时宜的,这是我和他的约定,尽管这个约定的前提已经不存在了。 女人把堪拉到身前,我蹲下来到眼睛差不多跟他平齐的样子,开口说:“马上过年了,我来找你玩了。”说完笑着看他。 “咦,这谁啊?”妇人的声音出现在背后,堪也马上望向她。 “说是一个多月以前来过这里,你还帮了他。” 我看向妇人,妇人一脸奇怪的神色,没说话。 我等着,等他们中的一个人认出我来。 妇人说:“一个多月以前?没人来过啊,这里来了外人大家肯定都知道的。” 堪说:“你是谁?” 36 “最近我老做奇怪的梦。”我咬着吸管跟前来看我的朋友说。 她吃下一块蛋糕后看着我:“多奇怪?” “我梦到我死了。” “唔。也没多奇怪吧。”她的手又伸向下一块,“我也梦到过啊,自己死了,然后看着那些亲人围着自己哭得稀里哗啦的。也没什么,你是不是最近压力太大了?你老板给你定的目标你完不成了?” “也不是……”我拖长了音回答,“可这种梦吧,我觉得做个一回两回还好说,我都做了不下十回了!还一回比一回真实,细节也更多!” “你不是最近推理小说看多了吧?”她斜眼看我,“怎么死的?” “跳海。” “哇,尸骨无存啊。” “不,有骨灰。” “还有人给你打捞上来了?” “不知道,反正后面出现了骨灰,还有人去领了,但我不认识那个人。” “男的?” “嗯。” “说不定是在告诉你你桃花运要来了。哈哈。对了,对了,我听人说过,说梦到死人要发财的!”朋友一脸好笑的看着我。 “没开玩笑。”我想要说的严肃些,“我不认识他,可他回回都出现在我的梦里,昨天晚上更奇怪,我梦到我没死,他死了!” “好了,不开玩笑。嗯……会不会是你认识的人,但是是很早以前认识的,只不过你把他给忘了!” “他都三十岁了,我认识的三十岁的人也不多啊。” “要不你去求个菩萨吧,别你自己给自己吓出毛病来。” “倒也没被吓到。”我小声的说,“只是有那种奇怪的感觉,好像那个人跟我有什么关系。” “那说不定就是你认识的人,可你把他忘的连影子都没了。” “他是没了影子……” “好了,别想了,吃蛋糕吧,这个蛋糕挺好吃的,不腻。” 聚完后我独自回家,朋友每隔一个月或是两个月会来看我一次,她在隔壁市里上班,我公司有个项目曾经跟她那家公司有联系,她到这里来谈项目时我们认识的,就是一下子很谈得来那样的。 我上个月才搬到这个新家,据说小区对面的房子是待拆的,很破旧,因为窗户正对着那边,没事的时候我就会看着那栋对比起来矮小破旧的房子。 到家后我也是先看了那房子,站在窗前吹着风,那里漆黑一片。过后看了会儿电视,颇有些无聊的剧在这个台那个台轮转着播出。差不多八点过我给奶奶打了个电话,最近家里就剩下她和姑姑,我有空了就会打电话跟她聊会儿,这么长时间我都没说过梦的事,今天说了,因为昨天的梦有些不太一样。 “这是好梦,会进财。”奶奶说,跟朋友说的那句一样。 “那那个人是怎么回事?我不认识他啊,而且他连影子都没有。” “也可能是什么将要离去的人,这世上没什么人记得他了,他就在梦里找上你了。”奶奶话说得很慢,她以前生过大病,现在隔着电话我都能听到她沉重的呼吸声。 “马上元旦放假,我回去看你。”我突然说。 “好啊,我给你煲汤喝。”奶奶也很高兴,“别太在意那个梦,我等你回来。” “好。” 我躺在床上,闭上眼睛,想要回想那个人的脸,但是浮现的只是模糊不清的一片,大概是张没什么特色的脸吧。奶奶说是因为在这世上没什么人记得他了。 “真可怜啊。”我不自主的对着黑暗说出声。人死了说不定还有亲人朋友能记着呢,将要离去的人,那他是快要死了吗? 早上起床后我先是绕着小区晨跑,再是去那家北方人开的早餐店,豆腐脑和包子的味道很好。 “又晨跑?”老板满是皱纹的脸上浮现出笑意问我。 “是啊。” “嗯,锻炼身体好,年轻人就该多锻炼。”他身上的围裙已满是油渍,但那更让人感到他是一个早餐店的老板而不是别的什么人。 他一边拿袋子给我装包子一边说:“好像年后那边那栋房子就要拆了。” “我也听人说过那里要拆,一个老婆婆告诉我的,说她以前住在那儿的最顶楼。” “给,小心烫。”他递给我袋子,“最近跑出来不少野猫,好像它们成了那儿的原住民。” “那里应该早就没人住了吧?我听说里面很破旧,值钱的东西都给弄走了。” “啊,早就没人住了。” 我点了杯鸡尾酒坐在这里等老板忙完,他总有很多事要做,不过总是做的不慌不忙,我听人说他以前是个诗人。 “好几天没见你了。”他拿着个酒瓶过来,看样子是某个他所珍视的瓶子,说话的空隙他一直在擦拭那个瓶子。 “嗯,这几天工作比较忙,老板催得紧。” “那现下是忙完了?” “工作是忙完了。”我回答。 “别的还有什么?” “还有梦。”我说。这之前跟他说过,想着以他一个中年人的阅历兴许能说点什么有用的。 “他不是来寻你没寻到?” “嗯,可有了新的进展,不感兴趣?”我啜了口酒,“马上元旦了,我要回家去,又要好几天来不了了。” “感兴趣。”他示意我讲下去。 “说实话,昨晚没做梦。” “唔?” “前天晚上,我梦到那个人死了。昨天晚上我打电话给我奶奶,奶奶说那可能是某个被世人遗忘的人,昨晚我就没梦到他。” “也就是说,有可能是梦结束了。” “梦结束了?” “对,这个长长的梦,以那个人的死亡为结束。也许你奶奶说的是对的,他被世人遗忘了。” “那不是很可怜?” “现在不是有你记得他?你应该还记得他叫什么名字吧?” “啊,有。”我轻呼一声,因为我明确的记得他跟谁自我介绍过,我仔细的回想,眼睛盯着杯里颜色鲜艳的鸡尾酒,而后抬起头来看着老板,“我想不起来了。” “唔。”他停止擦瓶子,“我记得你说梦里的场景你似乎在哪里见过,有可能的话不如你去找找那个地方?说不定答案就在那里。” 我沉吟了会儿。“会不会有点吓人啊?”我看着老板,“他已经死了之类的,我看到他的尸体之类的。” “哈,说不定有那种可能哟。那梦里的那个人是怎么死的?” “嗯,说不准确,因为毕竟是在梦里,只是有个概念一直在告诉我,他死了。” “也就是说,你并没有见到他的尸体之类的是吗?” “嗯……没见到,准确的说来,他不是死了,他是不在了。” “不在了?” “也就是说,消失了,类似那一类的。” “‘没有生就没有死。’你听过吗?” “没有。怎么突然说这个?” “最近看的一本书里写的,‘没有生就没有死。’所以人们就不该为死而哭泣、为生而高兴。你说的消失大概也可以是这么个道理,没有存在就没有消失。” “所以?”我不解。 “去找找看吧,先看看能不能发现些什么。” “的确很破旧。”我站在小楼的顶楼,对着走廊自言自语道。 “啊?”陪我上来的房屋所有人似是听到了,一个发胖的中年男人。 “额,没什么。”我连忙挥手,“那么就是这里了?”我指着右手边的房子。 “嗯。这里很早就没人住了。连最后一户人家也在去年就搬走了,就是你说的那个老太太。开发商一直说拆一直说拆到现在都还没动工,也不知道是在磨磨蹭蹭的搞什么,让我那么早的就把人都给赶走,现在又迟迟不动工,钱也总不到位,这中间的损失谁赔?我家里还有两个小的成天问着我要钱……”我走进那间房子,不管身后中年男人的碎碎叨叨。 因为在顶楼,地上满是脱落的墙灰,墙角甚至还有积水,破旧的沙发摆在屋中间,一个塑料桶倒在地上,我走进厨房和卧室看了看,筷子和碗倒还有,一口锅也还在,灶却没了,大概那也属于值钱的那一类吧,卧室里倒是陈设简单,床上自然是没什么东西了,稀奇的是地上有个脏得看不出颜色的背包。最后我看到阳台上有一个歪倒的盆,里面应该曾经种过什么。 里面种过小榕树!我的脑海里蹦出这个来。心脏的跳动突然不受自己控制,我被这个想法吓到了。 再仔细看这里,跟梦里出现的房子很是相像,我是说除去它的破败的话。 “喂,房子你也看过了,没找到你的猫吧?”中年男人走过来打断我,我来这里看房子的借口就是找猫。 “啊,可能它跑去了别的地方吧。”我讪笑。 “你慢慢找吧,反正这里也没什么值钱东西了。”中年男人转身就要走。从看到那个盆开始我就隐约感到些什么,眼见那人要走,我也顾不上想什么,赶紧跟在他身后,“我还是到别处去找找吧。” “最后一个住在这里的住户是什么人啊?”我问道,“他又是什么时候搬走的?” “啊?不记得了。”中年男人步子快,走到了下一段楼梯。 我站在上面,话语脱口而出:“你这里是不是死过人?” 他抬起头来惊愕的看着我,半晌后说:“瞎胡说什么!你这么说我这房子还卖不卖了?你要找猫就找,不找就赶紧点的走人!别在这儿瞎嚷嚷。”说完没好气的走了。 我站在那儿看着他走下楼,脚步似是忘了挪动,他的反应,算是什么? 后面突然发出点什么声响,我马上回过头去看,同时心脏咚咚咚的跳个不停。“原来是只猫啊。”看到猫的时候我松了口气,毕竟那个中年男人走了在这里的就只有我一个人了,不是不怕的,可现在出现了一只猫--一只活物,我感到了一丝宽慰。 那猫慢慢地走过来,我注意到它右边的后腿似乎有伤,走起路来有些歪,猫有些胖,毛色是灰、棕、白、黑各色夹杂,很常见的麻猫。此刻它的眼睛斜眯着看我。 背后的窗口有光线射在走廊里,猫的身影很清晰。 好一会儿我张大了嘴巴,本来慢慢恢复平静的心脏又开始咚咚咚的跳个不停,那声音在我的耳畔越变越响,我有些为心脏的声音之巨大而讶异,但一种复杂的感觉压制住了这讶异,那感觉由起初的零星一点伴随着咚咚咚的声音似火苗般“噌”的蹿上来,逐渐要把我吞没。因为我听到猫说: “哎,你可曾丢了什么?” 完。 《终途》无错章节将持续在手打吧小说网小说网更新,站内无任何广告,还请大家收藏和推荐手打吧小说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