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微粒之尘》 1 1 李知禾不确定自己躺在汽车后座睡了多久,只记得睡之前,一大帮叔伯姨娘们正站在院坝在讨论林昭的去处,醒来以后,他们还在讨论。 李知禾探出半个脑袋,好奇地朝外看。她关心的是讨论有没有进入到尾声,到底什么时候才能离开这个无聊的地方。 四月的天气依旧阴凉,林昭只穿了一件t恤。他背对所有人坐着,背脊微微拱起,垂下头一动不动。李知禾能清晰看见他后背那两块凸起的肩胛骨。 兴许是意识到了什么,林昭毫无征兆地转过了头。他本就是怒气冲冲的,这一回头的脸色自然不会好。李知禾猛地被这么一瞪,吓得连忙缩回头,一屁股坐到后排脚垫上。 耳边传来某个亲戚高亢的说话声,感叹老人去世得真是时候,正好撞上清明节。女儿们都在大城市安家了,以后扫墓可以忌日和清明并作一次,省事不少。 李知禾盘腿坐着,16岁所能拥有的所有粗线条神经忽然开光一般,使她意识到一件事:这场葬礼里真正在难过的,或许只有他一个人。 “醒了?”周丽蓉抄着手站在车外,脸色不太好看:“你坐地上干什么?” 周丽蓉嵌开车门坐进来,李知禾凑近了问:“妈,谁欺负你了?” 周丽蓉竖起食指放在嘴上,示意她小声些。李知禾上前抱住她,小小声地说:“外婆也会想妈妈的。” 周丽蓉摇了摇头,低语道:“我是怨你外婆。都病得那么重了,还不忘留遗嘱把果园留给林昭一个人。妈临死前只想着她的儿子,连一句话都没给我们留下。十几年前借给我们家的几万块钱现在都成为威胁我的筹码了。” 李知禾以前和外婆接触得少,但通过这两天听亲戚们聊天,她逐渐可以拼凑出外婆的形象。如果换一个性别,那她觉得外婆也算是个铮铮硬汉了。 许多年前,外婆和第一任丈夫结婚不久,一连串生下了叁个女儿。那个时候大部分人思想不开明,外婆或多或少受过一些挖苦,但她没有再生,而是一心一意抚养叁个女儿。周丽蓉小学毕业那年,叁姐妹的父亲在开运输货车的路上发生车祸,还没来得及送进医院就断了气。 突然没了爸爸,家里很是混乱了一段时间。外婆找过很多生计,都无疾而终。后来,她跟随一个同乡开垦了一片荒地,承包起果园。这才总算安定了下来,直到把叁姐妹全送进了大学校园,她都一头扎在果园里。 外婆那一年才四十出头。给她介绍对象的人陆续前来,大多是离异或丧偶的中年叔叔,叁姐妹也都支持她再婚。 谁也没想到,两年后突然宣布再婚的外婆,结婚对象竟是比自己小十岁的男人。面对身边所有人的不理解,两人坚定地领了证,在闲言碎语间平静地过起日子,外婆更是在45岁高龄再次生下一个孩子,也就是林昭。 外婆重新组建小家庭,和前几个女儿们的来往便淡了下来。可没过几年,第二任丈夫又在维修果园电缆时从楼顶坠了下来,外婆再次丧夫。 外婆从此背上克夫的名头,直到去世都一直独身。同样的一个人拉扯孩子,同样的一心扑在果园,生活似乎总会回归原点。 刚开始,周丽蓉是有和二姨、小姨商量过要轮流把外婆接到家里照顾的。面对几个女儿的轮番来劝,外婆似乎毫不所动,很是豪迈地大手一挥,说:“我还有小娃娃和果园要管,走不开!” 周丽蓉嗫嚅半晌,终于还是对着电话里说: “妈,我知道你最近也不容易。可……果园是不是经营得还不错?我想……那个,能不能先借我几万块钱,我和小李把房子先买了,就差几万。买了房子,我们好歹有个窝……” 那个时候,外婆赚的钱还要补贴已经死去的第二任丈夫的父母,但她二话不说,第二天就转了八万过来。 周丽蓉美滋滋地买下当时还是郊区的电梯房,没想到从第二年开始房价就开始疯涨。城市疯狂发展扩张,昔日的郊区摇身一变成了繁华的商业区。市重点中小学改革搬迁,房子一加上“学区”二字,更是身价倍增,成为市区绝佳地段。这套一百多平米的房子成为了周丽蓉值得吹嘘半辈子的最佳投资。 周丽蓉怎么也没想到自己当初眼光独到选到的房子有朝一日会成为她的软肋。 李明东“啪”地一声打开车门,坐到驾驶位。他转过身,眉毛拧成了一股绳,叹气道:“还能怎么办?总不能让那孩子高中都毕不了业,本来为了照顾你妈都差不多有半年没上学了。” 李明东扶了扶眼睛,像是下了一个很艰难的决定:“满打满算也就是一年左右,高叁那么忙,他就回家睡个觉吃个饭,不用怎么费心照顾。再说了,老人的遗愿你还能反抗不成?光是那些亲戚的唾沫星子都能把你淹死。” “是,老来子就是金贵。都那么大人了,自己在本地读个书都不行?妈生病我又不是没管,我又要上班又要照顾家里,谁来体谅我……”周丽蓉埋下头啜起来。 李明东最见不得她在孩子面前哭,当即朝李知禾努努嘴,说:“睡醒了就下去跟舅公他们打声招呼,懂事点。爸爸和妈妈在车上聊点事。” 李知禾本来在车里也插不进嘴,一下车,看见聚在一起的亲戚长辈们,她踟蹰着也没靠近。 “右右!”一个不知名的大叔冷不丁地叫出她的小名,下一句就是经典对白:“你小时候我还抱过你呢,不认识叁舅伯了?” 李知禾僵在原地,只能尴尬地咧嘴笑。她从小就是左撇子,小时候家里人爱纠正她,老是夸张地对她说:“右——用右手——”久而久之,小名也就成了右右。 除了最亲密的家人,李知禾还从没被外人这样叫过,更何况这是一个对她来说几乎陌生的人。这实在太难为情了。 “你快去帮忙劝劝你小舅舅,你们是同龄人,好说话。”叁舅伯说。 李知禾欲哭无泪,面前这个所谓的小舅舅与她可以说是素昧平生。 叁舅伯见她赧然,也不再为难,继续盘旋在林昭周围。看着几个表侄女轮番上阵说情,时不时地帮几句腔。 不知说到了什么,林昭忽然站了起来,声音极大地对二姨说:“你们能不能别强迫我?我爱留在这里读书也好,去打工也好,就算是经营果园,我现在随便怎么样都行!你们管不着!” “好啊,你自己说的怎么样都可以。”小姨面不改色,用平时在单位和菜场与人较量的平静口吻说:“那就去你大姐家读一年重点高中,不论你最后考个什么分数,能不能上大学,至少要把妈死前交待的事给做了。” 林昭的脸都快要憋红了,许久未修剪过的头发遮住眼皮,随着呼吸轻轻颤动。 大姨婆拄着拐杖站了许久,此时不知哪来的能量,单手把拐杖举起来,指向刚下车的周丽蓉,缓慢而沉重地说:“她死之前最放心不下的就是林昭,不是因为他是男娃,而是只有他还没长大成人!老大,只有你家里临着重点高中,就当是还叁妹当年帮衬你买房的情,真就有这么为难?” “我当然愿意!”周丽蓉最受不得激将,当即厉声道:“我只是考虑到现实问题。林昭不是不愿意吗,而且就算他愿意来也还要参加入学考试,考不考得上还两说。” “那就先去考,考不上再回来!”叔公似乎终于找到突破口,联同另几个叔舅辈的壮汉,把拧着脖子的林昭以押解状推进车里。剩余几十个人迅速围拢到车边来,交待一些“以后记得回来看我们”、“去那边好好念书”一类的话,人人脸上都挂着轻松与不舍。 作为另一个不情愿的当事人,周丽蓉只好跟着说一些寒暄的话,与亲戚同乡们告别。就这样稀里糊涂的,小汽车缓缓驶上公路。李知禾转过身,看见围在外婆家院子里的人们逐渐散去。或许只有随着他们的离开,这场葬礼才能真正结束。 窗外暮色四合,天边的晚霞渐渐变成黑黢黢的夜空,车灯照耀着路旁还未来得及发出新芽的树木。车里的四个人一直很安静。距离出发已经两个小时了,李知禾没有吃晚饭,她很想向爸妈提议去吃楼下饭馆里的小米排骨。她也很想赶快冲回家洗澡,昨晚睡在外婆家,爸妈打了一晚上麻将,她既害怕又不习惯,连洗脚都只是用凉水草草冲了两下。李知禾嘴唇翕动,碍于余光里一直有一个低气压的存在,她还是狠狠将所有话都憋了回去。 蒋瑶在叁人小群里发来信息,问她回了没有。李知禾噼里啪啦地打字,说明天一起去咖啡馆赶作业。 放下手机,李知禾忽然转头往旁边看了一眼。一般初次见面的人都会为她左手打字而表示惊讶,李知禾早已习惯了作解释。但不出所料地,旁边的人依旧看着目不转睛地盯着窗外,根本没有注意到她。 不过,最后率先开口的人还是林昭。 “大姐,”他的声音响起得很突兀,顿了一下,又道:“我有话想说。” 林昭其实犹豫了很久。他最终意识到还是在车里说话最方便,因为大姐和大姐夫全都坐在前排且目朝前方。如果一会儿到家了,他突然再把大家叫过来表示有事宣布,那就太正式了。 “妈给我留了些钱,再加上果园的收入,我现在手里是不缺钱的。我会自己支付学费和生活费,每个月再给拿一千的伙食费给你。” “伙食费倒不用,就是添双筷子的事。”周丽蓉的语气比起早先缓和了许多,淡淡道:“我和你大姐夫都是普通的工薪阶层,明年还要给右右报美术集训班,需要用钱的地方不少。但不管怎么说,钱的事终归都是小事,你平时要多用功,自觉一点。只要你以后能有出息,我和你二姐叁姐就是最高兴的。” 2 2 林昭的行李很少。从后备箱拿出来时,李知禾甚至怀疑行李就是之前押解他的那几名壮汉在走之前顺便把他的衣服胡乱往外扒拉了几件。 周丽蓉把书房划给了林昭,里面本就有一张单人床,李明东只是把电脑和键盘搬到了主卧。周丽蓉再指挥李知禾把她的洗漱用品挪到了主卧的卫生间里。一个人的入住流程就这样完成了。 简单吃了顿面条,周丽蓉给林昭交待了几句淋浴花洒如何调水温、衣服晾在哪里云云,就把李知禾拉进主卧,紧闭起房门。 “右右,妈妈跟你说几句话。”周丽蓉坐在床上,神情严肃。 李知禾表面淡定,内心早已在欢呼。李明东正在洗澡,电视是打开的,她平时可没有这样光明正大看电视的好机会。她坐到床上,悄悄换到娱乐频道,点头道:“你说呀,我在听。” “家里现在多了个人。你一个女娃娃,以后要多注意一点,不能洗完澡穿个睡衣到处乱跑了。 “还有,你那个小舅舅以前跟什么样的人接触、品性如何我们都不了解,你别和他走太近了。我刚才和你二姨小姨都商量过了,林昭那么久没上学,要给他留一级,插班进高二。她们刚刚也说好了每个月再一人出六百打到我账上,直到林昭高中毕业。我们对这个弟弟已经够帮衬了。 “她们转过来的钱正好能存起来。你明年就要参加美术生统考了,到时还要去外地考单招,有的是要花钱的地方。右右,你可别因为乱七八糟的事分心。” 李知禾大概听见周丽蓉又在说老一套的那些话,“嗯嗯”地答应着。 “对了,妈。”电视上刚好开始放广告,李知禾扭头问:“外婆借你的八万块钱,你到底还了没有?” “还了,还了!”周丽蓉快被这八万块钱折磨疯了,“我要是没还那八万,我今天二话不说就能把人带回来。” 李知禾“哦”了一声,又问:“但是如果外婆当时没借钱,我们错过了那一年。以我们家的财力是不是就永远买不起这套房?” 周丽蓉抬起手,飞快地在李知禾脑门上弹了一下:“你别跟我扯东扯西。等你以后大学毕业参加工作了,我和你爸绝对砸锅卖铁给你买房。” 周丽蓉信誓旦旦地说,“只不过老一辈的子女多,有些事就变复杂了。总之你快回去写作业,写完作业早点睡,不许玩手机啊!” 李知禾走之前依依不舍地看了眼地上刚搬过来的电脑。以前还能以查资料为名,一个人去书房玩玩电脑,以后怕是机会渺茫了。 李知禾刚掩好门,忽然看见拿着衣服正好走出来的林昭。她正想问问他明天有没有空,好带他去认认到学校的路,还未来得及开口,李知禾又被人从后面拽了回去。 李明东叉着腰说:“我洗完了!你赶紧进去洗漱,免得一会儿深更半夜又搞得丁零当啷。” “啊啊啊——”李知禾不爽极了:“我一会儿还要喝酸奶吃苹果,现在怎么刷牙嘛!” “那你就先去洗脸洗澡。”李明东似乎终于意识到家里新来一个人之后对女儿的生存环境有所剥夺的事实,遂即放软了语气说:“听话,爸爸明天一早还要去单位加班。” 第二天,李明东果然天没亮就起床了。林昭这一夜都很难入睡,一听见响动干脆不睡了。他在客厅碰见了正在门口穿鞋的李明东,叫了声“大姐夫”。 李明东像是有些惊诧的模样,问他:“这么早起床做什么?” “睡不着,准备一会儿出去转转,再买点文具。”林昭说。 “那你自己去厨房冰箱里找点吃的,她们娘俩估计起得晚。”李明东穿好鞋,站在门廊默了一会儿,问:“买文具的钱有吗” “有的,有的。”林昭的大脑一瞬间清明了,李明东问出那句话之后他才后知后觉意识到自己刚才的表现有多容易引发歧义。林昭非常坚定地说:“我真的很有钱。” 李明东走后,林昭独自坐在沙发上晕了会儿神。他想在周丽蓉母女俩起床前出门,所以没有放纵自己沉湎在柔软的沙发里,在快睡着之前留了张字条便出门了。 林昭在手机里搜了一下附近的书店,不过都还没有开门。他在晨光熹微的街道里来来回回走了好几圈,直到认识附近的每一条小巷。有时候走远了也不必着急,他总归是需要找些事来打发时间的。 朝阳渐渐露头,眼睛被并不强烈的阳光照得发涩,头也开始晕痛了。林昭完全没有因此产生想要回去睡觉的想法。睡不着又清醒不了的状态他已经持续了大半年,经验告诉他,即使躺在床上,不是睡不着就是做噩梦,不如熬到晚上。 他只是不知道,还要过多久才能接受自己已经成为一个孤儿的事实。 除了买教材和文具,林昭还买了些日常生活用品。回去时,天将将变黑,家里飘着一股饭菜香。 李知禾捧着碗,扭头对厨房大喊:“妈妈!小舅舅回来啦,你不用打电话了。” 林昭其实已经吃过了,但李知禾没给他拒绝的机会。她跑进厨房,拿了一副碗筷出来,放在林昭站着的那面桌子方向上。 “以后要记着时间,我们家每天准时六点半开饭,别回来晚了。”周丽蓉端着一大盆排骨汤走出来。她从衣服口袋里窸窸窣窣一阵,掏出把钥匙放在林昭面前:“你今天出门了我才想起来忘给你钥匙了,这几天还是多在家复习吧,马上要入学考试了。” 即将到来的入学考试可谓是万众瞩目了。黄老师一听说他已经搬进毗邻六中的老周家大女儿家里,隔着电话都能预想到他一定又笑得牙不见眼了。 “不瞒你说,当时你妈妈去世前还想把你托付给我。我一拍脑门,想到你们家不就有个现成的学区房吗,六中的普通班可都比我们学校的尖子班强一百倍。” 林昭一听见母亲生前还在为他如何如何奔走一类的话就觉得头疼。 “你可一定得加油考啊。这个考试机会可是我找老同学说了好久才说通的,他们了解到你是孤儿,特地开了绿色通道,这是带有帮扶性质的,可不是人人都能考。” 挂完电话,黄老师又发了一大堆的网课链接过来,最后还附上了几个加油的表情包。 林昭怀疑这些大人是不是都没有感情的,或许有,那也一定有个开关。到了需要的场合,他们可以打开开关,表现得悲怆至极。可一旦脱离特定场合,他们不但可以立刻适应正常生活,还会要求别人和自己一样关掉开关。 准备考试的时间只有一周,林昭觉得这实在有些听天由命的意思。他老老实实待在家里,一面复习功课,一面慢慢适应新家人和新环境。 其中,李知禾与父母之间的相处实在是让他感到很震惊。一到上学日,周丽蓉和李明东几乎都处在战备状态,尤其是周丽蓉。早市的鲜虾活鱼最营养畅销,那周丽蓉就一定要早上五点出门抢购。高中生的睡眠时间弥足珍贵,周丽蓉就严格盯着小区内的所有响动,只要谁家谁户在睡眠时间动了一下钉子,周丽蓉就定要上门要他们好看。 周丽蓉每天风风火火地往来于家和单位,只要一回家就马不停蹄地撸起袖子,在厨房里烹煮煎炒,准时在放学时间往饭桌上摆好四菜一汤。做好这一切,周丽蓉会摘下围裙,在客厅的窗台上往外探出半个身子张望。只要李知禾的身影在楼下一闪而过,她就会立刻折返回厨房,舀上香喷喷热腾腾的米饭摆好,力保李知禾一回家就能吃上温度适宜的饭菜。一切都是那么的军事化,不容一分一秒的差池。 不知道的,还以为李知禾是某个流落民间的格格呢。 在这样全方位无死角的关怀之下,林昭以为李知禾的成绩怎么说至少都得是个年级前十。于是在月考成绩出来那天,在饭桌上听见李知禾汇报成绩时,林昭稍不注意,就从鼻腔里哼笑出一声。 他向来在吃饭时都一言不发,等他放下筷子一看,其余叁人果然都惊诧地看着他。 周丽蓉此时看谁都不顺眼,语气异常冰冷:“你的考试准备得怎么样了?别就知道嘲笑你外甥女,把你昨天做的卷子拿过来我看看。” 林昭没办法,只能把做好的试卷拿出来交给周丽蓉。 这份试卷的成果同样不乐观,周丽蓉拿着红笔,对照答案圈出了一堆错误选项。林昭一颗心惴惴的,本来担心挨训,结果忽然发现周丽蓉的心情好像变好了。 “你的成绩也不行嘛。”周丽蓉看着林昭说。 林昭:“的确不行。” “哇,高二的题看起来都好难啊。”李知禾凑了个脑袋过来,接过试卷前后翻阅,“小舅舅都大半年没去学校上课了,还能做对这么多,好厉害。” 林昭见她聚精会神地看起了数学大题,生怕下一句就要问他问题,连忙一把抢过试卷,说了句“吃饱了”就起身回房间了。 3 3 4月15日这天,林昭正式入学,成为了六中的一名高二学生。 对家里其他成员来说,他上学上得很是突然。在李知禾和周丽蓉急急忙忙地收拾好了准备出门时,他才背着书包,不紧不慢地通知了自己已经成功入学的消息。 “那小舅舅快跟我们一起出门吧,我带你去找教室。”李知禾大约很怕冷,她还穿着厚厚的外套,双手揣在两侧口袋里。说话时整个人都很容易随着语调往上延伸。 “你快点,别迟到了。”周丽蓉本来在赶李知禾一个人往外走,现在变成了赶他们俩。 “入学了怎么也不早说?分到哪个班了?”站在电梯里,周丽蓉见缝插针地问。 “就这两天才通知,我的分数只比平均分高一点,算是破格录取了。”林昭说。 两天前的晚上,林昭接完电话本来想立即把好消息告诉周丽蓉。除了吃饭时间,他一般都是关在房间里。或许正是出于这个原因,周丽蓉在谈起他时不太避讳。 “我就没见过那么能吃的人,在别人家里一点客气都不知道讲的!你是没看见那个阵势,要不是我赶紧给右右夹了两块,两斤牛肉他一个人能全吃完。”客厅的电视声音开得很大,掩盖住了林昭开门的响动。 李明东正在泡脚,低头咂摸了一声,说:“现在不正是能吃能长的时候吗。我像他这么大,瓷盆那样大的碗盛的面,一口气能吃叁碗。” “小地方出来的人到底还是不一样,一点眼力见都没有。”周丽蓉皱着鼻子,两只眼睛也被挤在了一块,“我刚开始还以为妈去世那几天他被饿着了,结果我观察了好几天,人是天天如此。早知道他说要给我伙食费的时候就不拒绝了,他那果园一年能赚好几十万呢,他都不跟我客气,我还跟他客气什么!” 第二天,林昭上桌吃饭时发现周丽蓉当真把虾单独盛了一盘,放在李知禾的旁边,表明那是她一人的独享菜式。大概是忍耐到了极限,周丽蓉终于决定抛却面子,只要里子了。 果园,果园,说来说去还是果园。 在叁个姐姐面前,他是一个占据了母亲所有爱的恶人,是一个从感情到金钱的全方位掠夺者。这让他产生了一种奇异的割裂感,仿佛记忆中的妈妈不是那个真正的她了,甚至不再是一个好妈妈。 他没有办法接受母亲可能并不完美的事实,这也意味着他永远无法去亲近这几个和自己有血缘关系的姐姐。因为于情于理,他都从一开始就站在了她们同盟的对立面,无法与她们一起同仇敌忾。 周丽蓉只跟他们一起走到了公交车站就独自乘车去单位了。两人快走到校门口时,林昭停下步子,转身道:“李知禾,我跟你说个事。” 这是林昭第一次主动对李知禾说话。李知禾问:“怎么了,小舅舅?” 林昭闭了闭眼,无奈地看着校门:“这就是我要说的。以后在学校,你别叫我小舅舅。” “为什么?”李知禾脱口道,“那如果有人问起,我应该怎么解释跟你的关系?” “别人不会问的,我们只要装作不认识就行了。”林昭说完就转身朝里走了,像是有意拉开与她的距离。其实用不着装,除了这个称谓,他们本来就是不认识的。 李知禾踩着铃声踏进教室。早读的声音乌泱泱的,李知禾趁着混乱跑进座位。 蒋瑶把书立起来遮住脸,隔着过道呼唤她:“李知禾——刚才和你站在门口说话的人是谁?我和赵彦明等你半天,结果你光顾着跟帅哥说话,我俩就先走啦。” ……这个“别人”未免也来得太快了。 李知禾轻咳两声,手里不停地从包里往外拿书,在老师进门前的最后一秒转头说了一句:“是不认识的人!” 林昭入学的这个早上是在班里引发了一阵小小骚动的。班主任孙老师特地腾出两分钟,让他在上课之前先简单做个自我介绍。甫一站上讲台,下面的女生们就埋头窃窃私语了起来。他顶着嘈杂,交待了自己的名字。 说完这句话,林昭实在想不出还有什么可介绍的。他趁这个间隙看见教室最后一排还有个空位,便提着包,很自然地走到最后一排坐下。 孙老师是说要简单介绍,可也没想到能这么简单。要连接ppt的设备电线还没理清楚,他匆忙站起来,指着最后一排说:“啊,对,我本来也是要给你安排那个位置的。那就开始上课吧……” 林昭在课间抽空去食堂办了张饭卡。鉴于他得天独厚的地理条件,最后一节下课铃还没打完,大部分同学还在收拾书包时,他人就已经打开后门,行走在去食堂的路上了。 林昭打好了饭,正在环顾四周找座位时,冷不防对上了一双眼睛。李知禾手里端着个一次性小碗,里面是一些土豆条,洒满了辣椒。她旁边还有一个男孩和一个女孩,这两人林昭也见过。他有一次从家里的窗户外看见他们叁个在蹦蹦跳跳地踩树叶。 李知禾在看见林昭的一刻立刻露出了惊恐的表情,像是突然反应过来了什么似的。林昭几乎是在一瞬间就想到了李知禾在担心什么,他把手里的饭高高举起,再指了指它,意思是:我也要吃点东西再回去,你在吃饭之前偷偷吃炸土豆的事不会被发现。 林昭远远隔着人海看见李知禾明显松了口气。她在头顶比了个“ok”的手势,转身和那两个小伙伴继续找座位去了。 林昭吃饭吃得快,两人一前一后地走回家。在电梯间碰到时,李知禾满脸都是讨好的笑容。 林昭半垂着眼皮:“你把放学时间说晚了十分钟?” “对……”李知禾还是满脸堆笑:“有时候想跟瑶瑶他们在学校逗留一会儿,平时上课又说不了话。小舅舅,你能不能以后回家都走慢一点?” 林昭嗤笑道:“行,我可以将就你的时间。只要你别再让我听见‘小舅舅’这叁个字。” “这又不是在学校……” 林昭大跨步走出电梯,一打开门,他听见李知禾语气夸张地说:“好香啊!我快要饿死了,小舅舅也是!” 为了躲避蒋瑶,李知禾吃完饭没有提前去教室上晚自习,而是直接去了画室。因为蒋瑶今天又问了她两次早上那人到底是谁,大有她好像在背着他们偷偷谈恋爱的意思。李知禾决定在蒋瑶彻底淡忘这件事之前减少和她的接触。 就连周末赵彦明收到了他妈妈从国外寄回来的美食大礼包她都忍住了没去。 但李知禾还是在周一早上被蒋瑶逮着了。一周一次的升旗仪式冗长枯燥,学生们早就站在底下偷偷讲起了小话。 蒋瑶在后面猛戳李知禾的背:“快点速速招来,为什么你一提到那个无名氏就这么反常?” 赵彦明同她一唱一和:“李右右同学心里有鬼,打电话让她来吃好吃的都不来。” “好吧,”李知禾彻底认输了:“其实是那个人那天踩到了我的脚,他在给我道歉。” 说完,身后陷入了一片死寂。李知禾以为他们相信了,转头一看,两人正抻长脖子,直直盯着升旗台。 “是他呀!那天踩到你脚的人。”赵彦明兴奋道。 李知禾抬起头,天上日头正好,她眯起眼,看向升旗台。四个穿着军装的高个子男学生各自捏着国旗一角,走得铿锵有力。李知禾使劲辨认了每个帽檐下的人脸,其中一个竟然真是小舅舅。 林昭平日里一向看起来没什么精神,走起路来不是一味往前猛冲就是懒散散的。此时把每颗扣子都扣得严丝合缝,站得一板一眼的,亏他们俩还能认得出来。 李知禾对着蒋瑶和赵彦明耸耸肩:“看吧,那可是高二的人。我怎么可能认识高二的。” 此时的林昭快要被这身正装热死了。他想伸手扇扇风,余光看见旁边几人全都一脸肃穆,他只能仰头闭目,静待国旗升完。 林昭过去上学时虽然不是个爱犯浑捣乱的学生,但也绝不是那种会积极配合老师工作的那类——类似班委的角色。事实上,大部分活动他都很懒得参加。 以前尚且如此,更何况现在。林昭自从转学后就有意无意地避免交朋友,他嫌维持关系麻烦,吃饭也是独来独往。大多数事在他这里都变成了没意思,就连孙老师让他帮忙当升旗手,他的最大感觉还是没意思。 就像当初回答小姨的那样,他就是这样也可以,那样也可以。学习是一件刚巧在手边碰到的事,那他就学。如果他被安排到了屠宰场,那他也能想也不想地拿起刀重复不断地杀猪,他能一直杀下去。 他想不出自己究竟想做什么。李知禾却做了很多在他看来毫无意义,可她仍能做得津津有味的事。比如她会在书架上摆满一整面的漫画书,光是按照颜色和出版时间就能花一下午的时间去摆放漫画书的位置。再比如她会把逛文具店当成顶大的大事,在两个几乎一模一样的本子间纠结很久要买哪个,最后买回家又因为本子太好看舍不得用。诸如此类的事很多,这些林昭统统都不能理解。 或许正是因为李知禾是林昭在这个地方所接触到的第一个同龄人,林昭才会隐隐产生大概会和这里的所有人都合不来的想法。他是个从小被放养的孤儿,而这些人全都个顶个的娇气。 他们不是一个世界的人,他只需要闷头学习,飞快地渡过这一年多迷茫的、用来过渡的一年。 4 4 误会一经消除,李知禾就决定晚上要去赵彦明家里吃饭了。 “喏,我妈寄回来了两个小包,你和蒋瑶一人一个。”赵彦明从橡色衣柜里拿出两个黑色口金包,关柜门,眼镜镜片上砰地被附上一层灰。 “蒋瑶瑶,你居然还没拿走你的?”李知禾坐在床沿,仔细对比起两个包的样式。 “还不是因为我自己选不出来,所以把难题抛给 你。”蒋瑶话是对李知禾说的,眼睛却一直看着还在用衣角擦镜片的赵彦明:“寄这么多东西回来,阿姨是不是今年又不回国了 “感恩节要回来的,都说好了。”-提到这事,赵彦明忍不住嘴角上扬。 “去年还不是说要回来看房,最后也没...蒋瑶最怕看见赵彦明期待的模样,低头小声道:“你还是要先做好她不回来的心理准备。” 赵彦明的外婆腿脚不太方便,但还是把-大堆水果和烙好的肉饼端到了外孙房间,放在那个至少有一百年历史的陈旧矮柜上。李知禾和蒋瑶齐齐站好,,等她完成这一系列动作,甜甜地一起喊了声:“奶奶” “吃吧一快吃一”赵彦明的外婆笑眯眯地缓缓退出。李知禾还站在原地,愣愣地盯着房门。 她看见赵彦明的外公正在阳台上逗鸟,两只虎皮鹦鹉上蹿下跳,叫得叽叽喳喳的。 “对哦!你是跟外公外婆住在一起的。”李知禾忽然转头对赵彦明说。 ....赵彦明差点被噎着,“你今天第一天认识我?” “那你和外公外婆住在一起是什么感觉?”李知禾搬了张小凳子,坐到赵彦明旁边,“我是说,和年龄比较大的老人住在一起,是什么体验? “李右右,你干嘛问赵彦明这种问题?”蒋瑶反应比赵彦明还大。 “就很爽啊。”赵彦明认真回答道:“只是他们很爱给我喂食,爱让我穿秋裤。总之除去温饱方面,其它都很自由。 “你是不是嫌你妈管你管得太严了?”蒋瑶嘴里吃着哈密瓜,问:“你们吵架了?” “没有。”李知禾摇头道。她只是觉得小舅舅有点可怜,但得到赵彦明的答案后,她发现失去了至亲,被迫和姐姐住在一起的小舅舅好像更可怜了。 李知禾最后还是随便选了一个包,再带着赵彦明塞给她的一大口袋美国零食回家了。 “右右,不是说要去赵彦明家里吃饭吗?”周丽蓉正坐在沙发上看电视。 “是啊,我吃过了。”李知禾站在玄关,没打算换鞋,“我只是回来放东西,我走了啊。 “那你小舅舅怎么没回来?”周丽蓉这才想起来似的抬手看了一眼表,再往窗外一瞧,学生们果然都吃完饭开始往学校方向走了。“呀,刚才那么多学生放学往外走我还以为都是初中部的呢,看电视都看入迷了。” 周丽蓉拿起手机开始打电话,李知禾知道她是在给小舅舅打,也就站在原地没走。 “怎么了?打不通?”李知禾看见周丽蓉一句话没说,又将手机放下了。 “没接。”周丽蓉坐回沙发,思忖了一会儿,说:“算了,估计是自己在外面吃了。都那么大人了,又不是小孩子。右右,你快去学校上课。” 蒋瑶和赵彦明还在楼下等她,他们一起走到学校,在操场分开,李知禾一个人去了画室。 老师把几幅上节课的画作摊开立在画架上,一-进行点评。李知禾一个字都没听进去,书包里的画笔和颜料也忘了拿出来。 身边同学都开始画今天的作业了,李知禾思来想去,还是站了起来。 “老师,文化课那边的老师说今天晚上要讲一套特别重要的卷子,让我一定要回去。”李知禾走到老师旁边,压低声音说。 “去吧。”老师冷着脸说:“以后可不能这样了啊,专业分数可是在统考里占七成的。” 李知禾一出画室就开始跑,她先是爬上高二教室的楼层,从后面窗户鬼鬼祟崇往里看,仔细辨认一个个后脑勺。光是身高就能刷掉很大一部分人了,李知禾很快找完十几间教室,全都没有。 李知禾又去操场和食堂溜了一圈,还是没人。她走出校门,不知道该去哪里了。校门外的堕落一条街也有炸土豆小店,她第-次在不用排队的情况下买了一份。坐在简易搭设的小桌子旁时,李知禾意识到自己居然一不小心逃课了。 李知禾拿出手机在叁人小群里发信息:我好像逃课了。 赵彦明回得很快:你吃了熊心豹子胆了?要不要我和瑶瑶来找你? 蒋瑶回复了一个哭的表情,凄凄惨惨地说:你们一个要艺考,一个要出国。能不能考虑一下我这个正经高考生的感受。 作为墙头草本草,赵彦明说:那我还是在教室陪瑶瑶吧。 李知禾吃完炸土豆,腾出手回复:你们继续自习吧,我没地方可去,还是回家好了。逃课原来这么无聊。 李知禾一路上都在思考一会儿要给周丽蓉编个什么理由才能解释她为什么这么早回家。她走得很慢,还同时抱着最后一丝希望朝每家经过的小餐馆里张望。 忽然,她听见巷子里传来一些断断续续的奇怪声音。李知禾站在围墙旁边仔细听了一会儿,总觉得那像是平时看电影,里面的打斗场面才会有的拳拳到肉的声音。 她悄摸着走进没有路灯的小巷子。前面不远处的老房子正要拆除,里面基本都搬空了,据说要修个大型商场。李知禾能听见声音越来越近了。 书包里的画笔随着步伐左右碰撞着,李知禾双手往后,紧紧握住书包下端,把脚步也放到最轻。前面渐渐有一些光亮了,她隐在转角后面,屏住呼吸,露出一只眼睛往外看。 林昭被四五个男人围在最中间,他被打得脸上身上全是伤,上衣被扯破之后露出满是新鲜伤口的胳膊,即使快要站不起来了,还在使劲往外抡。不管任谁看,这都是一个单方面挨打的局面。为首的男人居高临下地睨着再次被打趴下的林昭,警合他以后对自己兄弟放尊重一点。 林昭颤颤巍巍地站起来,身形一晃,就用沾了血的拳头砸在了男人脸上。想都不用想,接下来又是一阵更猛烈的拳打脚踢。 李知禾看得心惊肉跳。她算是看明白了,这就是校内人纠集社会人要给林昭的一次教训。小舅舅但凡示点弱,少还两次手,也不至于被打得这么惨。他是一个有力量有血性的人,但就是这份力量和血性让他吃尽了苦头。 李知禾的心都快跳出来了,她悄悄拿出手机,打开摄像模式,对准那几人。她不敢久留,只录了十几秒,就继续用双手捏着背后的书包,无声且快速地原路返回。 直到走到热闹的主街道上,李知禾才发现自己全身都在颤抖。她赶紧拨打了报警电话,说完地址就站在显眼的宾馆楼下等警察的到来。 不一会儿,那帮施暴者从巷子里走了出来。他们每个人脸上都挂了彩,边走还边在骂脏话。 李知禾走到路边的公交车站,假装在等车。目睹几人消失在人海里。 不知是因为出了一身汗还是巷子里的风格外大,走回去的一路上,李知禾觉得浑身都是冰凉的。 林昭还躺在刚才被打的地方,或许是对手的离开让他不再有站起来的信念。李知禾用尽了吃奶的劲才把他勉强扶起来搭在自己肩上。 手机在包里强烈震动起来,李知禾把林昭靠在墙角,接起了蒋瑶的电话。 “右右,你在哪儿?我和赵彦明不放心,出来找你了。” 李知禾累得不行,面对救星,她大喘气道:“你们快来!我马上在群里开位置共享,总之快来帮我!” 蒋瑶和赵彦明一赶来,全被吓了一跳。几人一起把林昭抬到了诊所,再接受完警察的问询,两人还没回过神来。 为了感谢蒋瑶和赵彦明的仗义相助,李知禾去街对面买了几杯奶茶,一人分发了一杯。叁人坐成一排,对着病床吸奶茶。 林昭被包扎完毕,吊上了输液瓶。医生说他伤得不重,基本都是皮外伤。警察过来时他就已经醒了,一看见李知禾,也大概知悉了情况。 “这位是..…”赵彦明看看林昭,又看看李知禾。 “咳咳!”林昭突然剧烈咳嗽起来。 “他是我妈的大姑母的儿媳妇的堂叔家烧锅炉的儿子。因为是亲戚,所以现在为了能上六中暂住在我家。”李知禾快速说了一一长串话。她有点儿生气了,蒋瑶和赵彦明冒着生命危险救他,他居然还在想着怎么隐瞒他们之间的关系。 在经历了如此大的血腥场面后,蒋瑶和赵彦明似乎也觉得没有什么是不能相信的了,平静地接受了这个答案。 林昭还在看着李知禾。李知禾面无表情地说:“你住在我家是瞒不住的,他们以后会来我家玩。 林昭调整了一下坐姿,像是想拿水,但稍微动一下就疼得“嘶”了一声。赵彦明帮他递上了水杯。 李知禾几不可闻地叹了声气,问:“他们为什么要打 “因为班里有个人觉得我很拽。”林昭说。青少年之间的矛盾有时候就是这么直接又幼稚。 李知禾觉得这个理由其实挺充分:“你确实挺拽的。” 林昭被水呛了一下。李知禾马上找补:“不过怎么能因为一个人拽就去打人呢?那以后万一毕业,进入了时尚行业,看见臭脸走秀的模特也要冲上去打吗?那哪打得过来。” 林昭哼笑了一声,说:“都是些孬种,打人都不敢真下狠手,怕打出个好歹来要背上案子。估计是只想给我点颜色看看,只不过经我一激,气不过,就这样了。” 林昭说起“道上”的弯弯绕绕轻车熟路的,再加上狠厉的语气,把蒋瑶和赵彦明都看呆了。 “真没想到六中居然还有跟社会混子来往的学生..…”蒋瑶说:“不过右右的亲戚就是我们的亲戚。如果还需要去派出所录笔录,或者打官司需要人证,我们一定会出面帮你的。” 林昭把一次性水杯里的水一饮而尽,喝出了干杯的架势,说:“算了,跟我扯上关系对你们也不好。” 赵彦明连连摆手道:“你可千万别这么想。你可是高二的人,我们高一的能有你这个高二的铁哥们,那多酷呀。更何况,你还这么的..…” “……”赵彦明险些就说出了那个字,他及时噤声,咽了咽口水才说:“这么的有个性。” 李知禾头都要大了,她及时打断对话,问出至关重要的问题:“那你现在还怎么去上学,怎么回家?我妈要是知道你参与了打架斗殴事件估计能把你逐出家门。” “上学就正常上,我可是受害者。再说警都报了,事情闹得越大越好,听说他爸是全市有名的企业家,到时候有得他受的。”林昭闷头想了片刻,扯开被子说:.“...你妈妈那边我就尽量早出晚归,她又不爱观察我,我一回去就直奔卧室。” 5 5 等林昭吊完一瓶水,他们正好赶上放晚自习的大部队。林昭赶紧拿上医生开的跌打损伤药膏,赵彦明负责送蒋瑶上公交车,他则和李知禾加入放学的队伍中。 他们到家时李明东也刚好下班回来,李知禾神色紧张地防备着二人,把林昭死死挡在身后。 林昭被她挤在靠门的一个角落里,动弹不得。 “你自然点,往前走啊。”没办法,林昭只好弓起身子,压低声音说。 李知禾总算让开了。玄关没有开灯,林昭正好隐在昏暗里,一边换鞋,一边和周丽蓉说:“大姐,我以后中午和晚上就不回来吃饭了,早上也不在家吃。吃饭时间本来就短,我想在食堂随便吃点好留时间回教室学习。”也就是说,他以后仅仅就是每天晚上回家睡个觉而已了。 “好,好。看你吧。”周丽蓉也不自在地背过身,她的怀里正抱着一个大榴莲,那是李明东刚买回来的。李知禾爱吃榴莲,再加上一个要好几百, 她是打算给李知禾一个人留着的。只是没想到他们回来得这么快,她还没来得及拿进卧室。 说完话,林昭面朝厨房的方向,快步走回房间。周丽蓉也正好避着他,两人不谋而合地错开了。 第二天,林昭一大早就走了。他顶着伤,淡定地坐在座位上,看得陆续前来的同学们俱是一惊。 还没等第一节课上完,林昭就被孙老师请进办公室了。 孙老师是个小老头,仔细端详了一番林昭的脸,先是“啧啧啧”了五分钟,才问道:“去医院看了没?跟谁打的架?” “去了。”林昭惜字如金,说完就把手机拿出来,把李知禾昨晚拍的视频调出来,放在孙老师的办公桌上。 视频很清晰,人脸基本都看得清。郑瑞泽本人没有出现在施暴现场,但他的名字在为首的混混口中出现了一次,大意是说要让林昭认清六中的老大是郑瑞泽。 这可是件大事。孙老师来来回回划拉进度条,听了好几次,确定那个名字是自己班上的“郑瑞泽”。他又连同年级主任,一起来到保安室查看校门外的监控,把郑瑞泽的人脸框出来,再一筛选,果然又发现了视频里出现的几人早就在校门口与郑瑞泽勾肩搭背了。 郑瑞泽上课上到一半就被叫到办公室来了。两人站在一起,一个伤痕累累,一个白白净净。谁是加害者一目了然。 事实上,郑瑞泽在看见林昭的一瞬间自己也被吓了一跳。他明明交待过,对待此人要以恐吓威胁为主,身体惩戒为辅。硬要动手,也要打在不明显的部位,碍于面子,林昭一定不会掀起衣服去告老师。 郑瑞泽怎么都没想到伤势会这么严重,而且大部分都在脸上。他的头一摇就停不下来了,指着林昭对孙老师说:“老师,他被打了跟我可没关系,你别听他的。而且他怎么可能一点都不还手,说不定是互殴呢?” 孙老师懒得和郑瑞泽掰扯,说:“郑同学,教务处刚刚接到警察电话,林同学昨晚报了警,他们现在已经在来的路上了,希望学校这边可以配合调查。你去打电话叫家长过来一趟吧。” 郑瑞泽的父亲去年才给学校捐了一栋图书馆。学校领导普遍不想和这类活佛一般的人物打交道,索性把场地交给警察和家长。 趁郑瑞泽出门打电话,孙老师对林昭说:“你把你的家长也叫过来吧。” 林昭说:“我没有家长。我还有两个月就满18岁了,我的事都可以自己决定。” 孙老师既生气,又有些心疼,着急道:“你不是暂住在你大姐家的吗,把你大姐电话给我,我来通知她。” 林昭后退了一步,还是拒绝:“大姐出差了,大姐夫是厂里的技术骨干,他们俩一个比一个忙,都来不了。” 孙老师劝不动他,警察和郑瑞泽的家长接连赶来,局面变成警察、郑瑞泽父亲及律师和林昭的叁方商谈。 谈判的过程李知禾无从得知。但郑瑞泽的父亲很怕林昭会走司法程序,最后协商的结果是除了报销所有医药费和营养品,再一次性给林昭叁万块钱,这件事就算和解了。 李知禾觉得林昭这人身上多少沾点财运。大概有钱的人都会很容易变得更有钱,这是李明东之前给她讲过的社会规律。 林昭拿到钱之后的第一件事就是给李知禾转了一万五。目的是感谢她救助自己,以及提供非常重要的视频证据,还让她记得请蒋瑶和赵彦明吃些好吃的。 在这之前,李知禾从记事起获得的最大财富就是春节红包,但一个红包最多千儿八百的,一共只能收到四五个,还总被周丽蓉以保管为名收走一半。可以说,这是李知禾第一次见到如此巨款。盯着微信上的钱包数字,她眼睛都要看直了。 这笔钱还带着一点封口费的性质。林昭嘱咐道:“这事千万别让你爸妈知道了。你要记住,别说漏嘴,也别在他们面前表现得太财大气粗了。” “知道,知道。”躲在学校墙角的李知禾,第一次感受到了“分赃”的快乐。 一连好几天,李知禾都在学校外面请蒋瑶和赵彦明吃大餐。平时没钱涉足的火锅店、干锅店、烤鱼店统统去了个遍,还趁周末去商场吃了一次海鲜自助餐。 除此之外,李知禾还做了一件她早就想做的事,那就是买化妆品。 吃完海鲜自助,叁人酒足饭饱地到一楼,把各个品牌柜台逛了个遍,狠狠消费了一把。 赵彦明下午两点要上围棋课,李知禾和蒋瑶提着大包小包,一回家就全部拆封,开始上脸研究。 天气渐渐转热,午后的空气里弥漫着懒洋洋的热气。阳光从飘扬的窗帘空隙中照进来,在床上、地板上映出大大小小的亮斑,晃呀晃的。 林昭坐在书桌前昏昏欲睡,直到被女孩儿们叽叽喳喳的声音吵醒。 李知禾的声音听起来很兴奋:“快点,我妈加班加到五点,我们要抓紧时间了。” 这下好了,林昭所不能理解的关于李知禾的事情又要增加一件了——那些瓶瓶罐罐里的粉末抹在脸上就有这么好玩? 蒋瑶特地从家里带了几本时尚杂志,翻到美妆区,打算依葫芦画瓢。 “对了,我给你看我那天看到的超好看的婚纱,verawang的!我以后结婚就要穿这个。”蒋瑶“哗哗哗”地把杂志往前翻。 “哇——”李知禾果然发出了惊叹,然后拿出手机对着图片拍了一张,问蒋瑶:“verawang是什么?” “你居然连verawang都不知道,”蒋瑶故弄玄虚地伸出手指,比了个“二”,“这个世界上只分两种婚纱,一种是verawang,一种是除了verawang以外的。” 充满了套路的宣传语很是糊得住这个年纪的女孩子,李知禾深以为然地默背了两遍这个名字,说:“那我以后结婚也要穿verawang的婚纱。” 两人不知怎地又翻了旅游页面,看着风景怡人的海岛,李知禾又说:“我以后结婚也是想去海岛的,我觉得大溪地不错。” 蒋瑶表示赞同:“当然是要去海岛了,那我就选马尔代夫好了。我们俩去不一样的地方。” 两人又窸窸窣窣了一阵,蒋瑶忽然惊呼:“呀,我刚才是不是说了马尔代夫这几个字?” 蒋瑶对着镜子,说:“我发现我嘴唇太薄了,说‘夫’或者‘峰’这样的字的时候就会很丑。我以后一定得再注意一点。” 李知禾“嗯嗯”地点头,故意问她:“那蒋瑶瑶,你觉得山峰的风景好,还是海景房的风景好?” 蒋瑶似是轻轻打了李知禾两下,两人笑成一团。 林昭的房门被推开时,他还在盯着早已不入眼的英语试卷出神。 李知禾抱着一个大纸袋,委屈巴巴地说:“锅炉家的儿子,我们需要你的帮助。” 林昭本来正襟危坐着,此时转过身问:“怎么了?” “我妈一会儿快回来了,化妆品可不可以放你这里?其它房间我妈都会进去打扫的。”虽然说着询问的话,可李知禾已经在四下寻找方便藏匿的地方了。 “衣柜下面这层可以吗?这里本来是放棉被的, 你搬进来以后这层就空着了。”李知禾说。 林昭想不出什么拒绝的理由。 李知禾把纸袋塞进最深处,再用别的背包一类的东西往上掩了掩。 “你发没发现我和瑶瑶哪里不一样了?”放好东西,李知禾面对林昭站好,脸上憋着笑。 “……”林昭说:“你都把化妆品放在这里了……” “那你觉得好看吗?”李知禾又问。 不得不说,会画画的人在化妆这件事上或许具备天生的优势,对颜色的敏感度和控笔能力都注定了李知禾第一次化妆就没有初学者的可笑与青涩。就像一座装潢考究的礼堂,平时就很好看了,一到圣诞节再增添些节日装饰,有种锦上添花的别样意味。 林昭说:“还行。” “那瑶瑶呢?”李知禾把蒋瑶推到前面。 林昭说:“好看。” “耶!”李知禾和蒋瑶隔空击掌,欢呼道:“说明以我们现在的化妆技术已经可以出门了。” 李知禾留了一包卸妆湿巾放在外面,和蒋瑶一起坐在窗台观察周丽蓉什么时候才会出现。等到周丽蓉快回来了,她们才会卸妆。 “欸,你看那个头发卷卷的人是你妈妈吗?”蒋瑶一惊一乍的。 李知禾跟着她紧张,定睛看了一会儿,才把蒋瑶拉过来一顿“暴打”:“那个人至少60岁了好吗!” “我们说不定还能看见上完围棋课的赵彦明。”过了很久,蒋瑶忽然托着腮说。 “我不请你们吃饭了啊,剩下的钱我要存起来了。”李知禾立即摆手道。 “没说让你请啦。”蒋瑶哭笑不得地叫嚷开。 谁都没有发现,周丽蓉其实一直都站在楼下的肯德基门口。她没有去加班,而是已经站在这里好几个小时,她虚空的目光始终停留在穿梭的车辆和不远处的宾馆大门。 6 6 自周丽蓉发现李明东的种种端倪起,已经过了足足两周。她从一开始的小吵小闹,到无时无刻的疯癫和偏执,已经到了瞒不住李知禾的地步。 李知禾晚上被吵醒时林昭也正打开门查看情况。李知禾睡眼惺忪,却是一脸如临大敌的模样:“你也听见他们吵架了?” “嗯,”林昭低声说:“我还以为家里进小偷了。” 关门回房前,林昭不太放心地说了一句:“你回去睡吧,别管他们,那都是大人之间的事。” 李知禾怎么可能坐视不管。她是一个从小泡在蜜罐里,极尽宠爱的孩子,所以她才有底气可以在父母面前大吵大闹,因为她知道不管自己怎么做都不会因此减少家人对她的爱。 从李知禾知道父母因为什么而吵架的那一刻起, 她的神经就崩得紧紧的,只要李明东一回了家,她就像个警醒的母狮,时刻准备冲到周丽蓉前面以保护母亲。 一般青春期的孩子都会觉得和长辈谈及qing爱是件别扭至极的事,但这条规则不适用于李知禾。 她会在周丽蓉伤心难过的时候大声质问李明东,到底与那位宋姓阿姨是什么关系,又发展到哪一步了。 李明东被臊得又气又急,只能一遍遍地解释:“老程和我是同一年进的厂,又跟我一直在一个部门,他在上班期间发生事故所有人都很痛心。去探望遗孀也是同事们一块去的,我作为老程生前关系最好的同僚,就跟小宋多聊了几句,不过是想开导她,你们别小题大做。” “那你们那天为什么在车里坐了那么久?”周丽蓉声嘶力竭地问。 “她都那么惨了,你怎么就没有一点同情心呢?”李明东站了起来。 这句话可以说是点了炮了。李知禾赶紧站到两人中间维持秩序,她要求李明东交出手机,用来确保他们之间的确没有鬼。 “右右!你赶紧学习去,大人的事你别管。”李明东斥道。 李知禾跟头小牛一样犟,硬是摊开手要让李明东把手机给他,怎么都不走。 “那单位有事找我怎么办?”李明东拗不过她。 “如果有单位找你我会把手机给你。”李知禾平时看起来性子软,实际上却在该强硬的时候绝不松口。 就这样,李明东只要一回家就把手机上交给李知禾。每次去化学实验室上班,他本就需要把手机和一切物品都上交,全身消毒才能进,一下班,他要立刻开车回家,晚一会儿周丽蓉就该疑神疑鬼了。这样算下来,李明东根本没有和谁私下交流联系的机会。 六月底的一个晚上,李知禾爬上周丽蓉的床,靠在她旁边,说:“妈妈,我已经完全调查清楚了。爸爸就是和宋阿姨在程伯伯刚去世那段时间多聊了些,他们是清白的。” 周丽蓉蜷在被窝里点头。她于情于理都不该再怀疑了,他们家历来有丧夫的魔咒,老程的去世该给她敲个警钟的。 家里总算平静了下来,但周丽蓉的洁癖不仅没好,反而越来越严重。 她依旧要求李明东每次回家都必须站在门口,先把全身上下的衣物脱掉,再由她递上干净衣物穿好了才能进来。为此,周丽蓉专门在门口挂了个类似试衣间一样的帘子。 林昭在周丽蓉的目光下也只好把袜子脱在门口,垫着脚快速穿过被擦得锃亮的客厅地板。 他萌生过想住校的想法,在学校里,他对李知禾说:“你们家那个客厅,我光脚走上去都觉得玷污圣洁了。不然我住校,或者一个人在外面租房住也行。” “不行,不行。”李知禾认真考虑了片刻,说:“我妈这个人最好面子,你在外面住的事情如果被二姨小姨发现了,她们会多想的。不仅是她们,连我妈自己都会多想,她最近比较多疑,你多体谅体谅她。” 李知禾表现得好像真的是家里的一份子,她仿佛不是一个小孩,而是一个可以拿主意的成年人。这是林昭从未见过的家庭关系。 家里的其余叁人都对周丽蓉极尽忍让了,包括林昭。可他再小心翼翼,也架不住周丽蓉的刻薄。 周丽蓉最先是突然问他是不是觉得家里的饭做得不好吃,都不愿意回家吃饭了。林昭不敢说不,顾念到脸上的伤已经好了,便说那就回家吃吧。 可他一吃多了周丽蓉又要夹枪带棒地讽刺他,林昭只好每次放学都在学校先吃一顿,再回家吃一顿。 林昭怕热,从六月初开始每晚开空调才睡得着。周丽蓉在某一天林昭放学回家时,冷不防地把电费单子扔到他脸上,骂他是来讨债的。 期末考试一过,林昭的成绩进步很大,竟然擦边挺进了年级前两百。他心中窃喜却也不敢得瑟,因为李知禾的成绩还是很一般。 或许在大人眼里,成绩好就等于好人,于是在暑假到来的第一周,周丽蓉忘记了曾经给李知禾下达过不允许和林昭走得太近的命令,给林昭安排任务,让他暑假在家给李知禾补习。她每晚下班回家都要抽查李知禾当天的学习成果,一旦发现知识点还是没有掌握就会拿林昭出气。 话说来说去都是那几句,她会说林昭数学成绩好,却舍不得把知识传授给外甥女。林昭如果反驳说李知禾自己学习不认真,周丽蓉就会更有话说,说他怎么连外甥女都管不了。 这天晚上又是这样,两人来回刺了几句,李知禾打开电视播放到周丽蓉最爱看的电视剧,她还是说个不停。 忽然,林昭“啪”地放下筷子,冷眼看着周丽蓉:“你这人还真是有意思。你自己的女儿你管了十几年都没管好,还指望别人管几天就能考清华?” 李知禾、李明东和周丽蓉全都愣愣地看着林昭,周丽蓉最先反应过来,指着林昭说:“你这个白眼狼,吃我的住我的,还不把我这个大姐放在眼里!” 林昭也站起来说:“你要是精神有问题最好早点去医院挂号,别就知道折磨我们。” 说完,林昭怒气冲冲地摔门而去。 周丽蓉气得躺倒在沙发上,捂着胸口哭起来:“我日日夜夜都在为这个家操心,结果你们一个二个的都不待见我……” 李明东把周丽蓉扶起来,给李知禾说:“你这个小舅舅说的那叫什么话!快去把他找回来,让他给你妈道歉。” 李知禾连忙跑出家,她茫然地一个劲往前冲,走到校门口又走回来,还是没看见林昭。李知禾只好坐电梯上楼,家里还有争吵的声音,李知禾没能把林昭带回家,她也不想回去了。 李知禾沿着逃生楼梯缓缓往下走,刚下了两层就停下了步子。 林昭原来躲在楼道里。他一直站着没动,手里夹着一支烟。从手法来看,他抽烟抽得很老练。 李知禾没想到林昭居然会抽烟。她刚想转身上楼,脚底突然一滑,往下趔趄了几步,直直倒在了林昭身上。 林昭扶她站直,倒是也没遮掩手里的烟,背过身去猛吸了一口才扔到地上用脚碾灭。 “大姐叫你来找我的?”林昭问。 “不是,但她已经知道错了。”李知禾尽量委婉柔和地说:“可她毕竟是个长辈,拉不下脸来跟你道歉,所以你能不能回去跟她说几句好话,给她个台阶下?” 林昭站着没说话。楼道里的灯灭了,谁也没有出声或是跺脚,他们任由灯灭着。 黑暗里,李知禾听见林昭说:“可是今天是我的生日。” 李知禾小小地倒吸了一口凉气,她觉得这句话的杀伤力太大了。让她想起刚上高中那会儿,赵彦明有一次睡午觉睡过了头,直接把整个下午的课都睡过去了。老师质问他怎么没来上课时,他回答说因为爸爸生重病快死了。 老师当时的反应就和现在的李知禾一样。 其实赵彦明的爸爸还活得好好的,并且早已组建了新的家庭,但老师当时既歉疚又无措的表情表明了她根本不会忍心去调查赵彦明的父亲是否还活着。 “我觉得我妈可能是更年期到了。”李知禾轻轻地呼吸着,她说:“她可能还有那么点嫉妒宋阿姨,因为宋阿姨的家里是开宾馆的,很有钱。因为程伯伯的关系,厂里有时候开会或者给客户安排住宿都会去宋阿姨家的宾馆,我妈在事业上就帮不了我爸什么忙。” 宋阿姨不仅有钱,还长得年轻漂亮,更是刚刚成为了寡妇。周丽蓉认为李明东虽然和小宋没有实质的出轨行为,但他也一定在心里是将她高看一眼的。她改变不了自身的外在条件,便把一切的过错都推在了钱上,推在了这个她本来可以拥有却被林昭夺去了的钱上面。 当然,这个时候的李知禾还想不到这么多。她只觉得妈妈无辜,爸爸无辜,小舅舅也无辜,而这一切都是因为一个叫更年期的东西。 “我妈确实挺过分的。”李知禾的脑子里一团乱麻,她对林昭说:“算了,你先别回去了。等我妈睡了我给你发信息你再回来。” 李知禾一溜烟地跑回家,周丽蓉没在哭了,而是不知道在和谁讲电话。 李明东一个人在主卧里收拾行李,李知禾一看见地上摊开的行李箱眼泪就下来了:“爸,你别走。你走了我和妈妈怎么办?” 李明东手里还迭着衣服,差点笑出了声:“什么呀,你小姨刚刚打电话说做了子宫肌瘤手术,正在住院。我陪你妈坐飞机去福建看看你小姨,就去周末两天,顺便到海边散散心。”李明东朝客厅的方向努努嘴,说:“你妈最近可能是压力太大了,你和林昭别生她气。” 讲完电话,周丽蓉一想到马上要去福建两天,立刻来了精神,系上围裙走进厨房,开始梆梆剁肉,要给李知禾包点饺子留在家里。 李知禾见周丽蓉忙碌起来了,连忙把林昭放了进来。 林昭一回来就倚着门廊,对周丽蓉说:“叁姐住院,帮我送两千的情,我一会儿把钱转你卡上。” 也不等周丽蓉回答,林昭大摇大摆地走回卧室,还锁上了门。 林昭戴上耳机,在书桌前看书看到了十一点半。他刚关掉音乐,正准备睡觉时听见有人挠门的声音。 气喘吁吁的李知禾趴在门口,手里托着一个正方形盒子。林昭一打开门,她飞快闪身而入,喘气道:“累死我了,总算赶上了。” 林昭被钉在了原地。他看着李知禾忙前忙后地打开蛋糕、插蜡烛、关灯、唱生日歌,该轮到他许愿的时候才问:“你去哪买的蛋糕?” “学校附近都关门了。我找了好几条街才找到一家快要关门的,我求了他们好久才同意给我做一个最简单的。做好以后我一直跑,怕蛋糕的形状被破坏了,又怕赶不上12点前回家。” 李知禾长着一张小而精致的鹅蛋脸,她的睫毛长长地垂下来,遮住了一小部分原本又大又圆的眼睛,让人总是很想凑近了一探究竟,看这被遮住的双眼里到底在想什么。 李知禾把蛋糕切好,一人分了一半,两人并排坐着一起吃。 李知禾说:“小舅舅,祝你18岁生日快乐。”她偷偷瞄了林昭一眼,见他心情像是不错,又说:“希望你可以原谅我妈妈。” 林昭不爱吃甜食,正用叉子往蛋糕上戳。他说:“看她表现吧。” 7 7 去福建的机票是临时买的。一向还算节俭的周丽蓉夫妇从来没有进行过这样一场说走就走的旅行,临出发了,周丽蓉还在心疼昂贵的机票。 李明东把行李箱放到出租车后备箱里,对李知禾说:“右右,快上去吧。爸爸过两天给你买榴莲回来。” 李知禾送完父母就回家背上书包,去画室上课了。寒暑假一向是艺术生重点学习专业课的好时机,李知禾在画室待到晚上才走。 第二天,李知禾睡到中午才起。煮了几个饺子吃,又回到卧室画画,一画就是好几个小时。 晚上吃饭,李知禾拿出漫画书,一边吃饭一边翻阅。林昭终于忍不住问:“你完全不学习的是吗?” “学啊,学的。”李知禾自知理亏,快把脸埋进碗里了,“本来和蒋瑶、赵彦明说好了要去咖啡馆学习的,但是外面下了好大的雨。” “这样啊,那真是没法学了。”林昭故作遗憾地说。 狂风暴雨下了一整夜,林昭很早就被雷声吵醒。李知禾起床时他正在煎鸡蛋。 “外面还在下雨,”林昭本想揶揄她两句今天是不是又不能学习了,话到嘴边,变成了:“你吃早饭吗?” “吃。”李知禾像是只来厨房巡视一圈,进来看了几眼就出去打电话了。 “妈妈,下飞机了吗?”李知禾默认手机能打通就是已经落地了。 “什么?哦,我们这里也在下雨。那航班什么时候能恢复?单位能请假吗?好吧……你和爸爸就当顺便旅游了。好,好,我知道了……你们玩得开心。” 李知禾挂了电话就走进厨房通知林昭:“我爸妈被台风困在福建了,说是过两天回来。” 李知禾晃悠到冰箱门口,周丽蓉留下的饺子、汤圆和烧卖一类的速食品这两天已经吃完了。 林昭把早饭端到茶几,李知禾用左手吃饭,所以很自觉地坐在左边。 两人挤在电视机前面坐好,李知禾调出新闻频道。 电视上果然正在报道东南地区的台风,画面里的记者穿着带帽子的雨衣,被风吹得东倒西歪。镜头切换到受灾严重的地区,路边竟有被风雨摧残倒的大树。 亚热带季风气候所带来的汛期绵延不绝,光是他们这里的雨就已经下了整整两天,依旧没有要停的迹象。 林昭其实很喜欢下雨天,水气带来的凉意在炎炎夏日让人很凉爽,还会在空气里留下淡淡的泥土芳香,“空山新雨后”这句诗是他不太活跃的文学思维里唯一能欣赏的语文课本里的内容。 李知禾整个上半身都探进了冰箱里,她摸摸索索半天,把剩下的蔬菜、蘑菇等等边角料全都搜罗起来,坐到洗水池里一片片地洗,再切成小丁。 考虑到林昭的食量,她还闷了一大锅香肠米饭。 林昭发现,只要不是学习,李知禾做什么都很有耐心。 中午和晚上都是吃的李知禾炒的大杂烩和香肠米饭。 这天晚上,雨水已经引发了江边的第一次涨潮。听说江边的跑步专用道都被淹了。 考虑到前一天李知禾已经做了饭,林昭一大早也开始在冰箱里搜寻食物。他找到一盒咖喱块,做饭思路和李知禾如出一辙,咖喱块一放,又是一锅大乱炖。 晚上,林昭刚把咖喱热好。李知禾突然走进来,神色紧张地说:“小舅舅,门口有个男的敲门敲半天了。我从猫眼里看了一下,他穿着深绿色的雨衣,好像电影里的雨夜屠夫。” 林昭连忙擦了擦手,走到玄关。李知禾小声说:“不然还是别开了吧,我妈说不能给陌生人开门的。” “没事的。”林昭对李知禾说,随后,他很大声地朝外喊了句:“谁啊?” “居委会的,开门!”门外的人又在“砰砰”砸门。 居委会?林昭把门打开,门口站着个男人,风尘仆仆。他朝里望了一眼,问:“你们家大人呢?” “我就是大人。”林昭把李知禾挡在身后,说:“你有什么事?” 男人转过身,这才露出了他身后的大箱子。他从里面取出几包方便面和几瓶矿泉水,递给林昭:“水都淹到小腿了,你们尽量别出门了。” “啊……”林昭本来崩得紧紧的下颌线顿时松了下来,握住那人的手连声道谢。 林昭把两盘咖喱饭端到茶几。自从周丽蓉夫妇一走,他们就再也没在餐桌上吃过饭了。 李知禾手握遥控器,不停地换台,“小舅舅,你想看什么?” 真要按林昭的想法,他肯定是想看体育频道的。不过他看见李知禾换到了好几次体育频道都没停下,于是说:“都行。” 李知禾大有找不到好看的节目就不开动吃饭的架势,她盯着电视说:“终于不用天天晚上都被迫看《海峡两岸》了。我们一定得抓紧时间看我们想看的。” “小舅舅,你看过宫崎骏的电影吗?”李知禾忽然问。 林昭抬起头,看了眼遥控器选中的电影海报,问:“动画片?” “那叫动漫,而且是电影。”李知禾纠正道。 林昭兴趣一般,说:“你想看就看吧。” “我都看了十几遍了,”李知禾希冀地看着林昭:“你到底看过没有?没看过我就再陪你看一遍。” “没有是没有,但是你不用陪我再看一遍。”林昭忽觉压力很大。 “那你也太幸福了,我最羡慕的人就是从来没有看过宫崎骏电影的人了。”李知禾二话不说点开,调到全屏,说:“那我们就从《千与千寻》开始看,这是入门作。” “你怎么这么爱看动漫、漫画一类的东西?” “因为坐在你旁边的人是未来的漫画家呀。”李知禾清清嗓子,拿腔拿调地讲:“既然要当举世闻名的漫画家,现在多看点优秀作品也是很有用的。” 林昭勉强看完了片头。眼看李知禾也吃完了,他主动请缨去洗碗,打算洗完碗就顺势回房间看书。 可等收拾完厨房出来,他发现李知禾不仅在他离开的一瞬间当即暂停了电影,还把练习册拿出来翻到合适的页面以便周丽蓉打视频电话过来可以装模作样地学习。 在李知禾的殷切目光下,林昭只好坐回去继续看。 时间过得很快,等到片尾曲响起,林昭坐在原地缓了下神。他没有想到这部动画电影原来这么好看。 “是挺好看的,比我想象中的好看很多。”林昭说。 “是吧?”李知禾安利成功,得意地扬起下巴,说:“你居然一开始还不相信我。” 困在家里的日子无聊又难熬,李知禾心想以后可以把看电影作为每日的必备项目。 吃完今晚这顿,家里彻底没食粮了。居委会分发的方便面成了救命稻草。林昭食量惊人,每顿一般要吃两包,即使他省了又省地吃,方便面也最多只够两个人吃一天半。 李知禾才吃了两餐就有点吃腻了。她决定从下午就开始睡觉,睡着了就感觉不到饿。 林昭看着窗外的瓢泼大雨,心里有些发愁。再这么下去,真要成洪涝了。 “小舅舅,你是不是还在为外婆的去世难过?”李知禾的声音很轻,带着点谨小慎微。 “什么?”林昭转过身,看见李知禾不知道什么时候起来了,正抱膝坐在沙发上,似乎已经坐了很久。 “你经常会这样发呆啊,”李知禾怀疑这个问题是不是太冒犯了,垂着头说:“算了算了,没什么。” “从我懂事起,我就知道她的年纪很大了,比我所有同学的妈妈们都要大很多。我可能很早就做好了她会先离开的准备,更何况她之前病了大半年,该有的心理建设其实早就做好了。”隔了许久再谈起母亲,林昭发现自己的心情竟然很平和。 “那她以前会不会对你很严厉?就像我妈妈一样。或许,是不是人年纪一大就会变得很温柔,对小孩千依百顺的?”李知禾问这些问题完全没有别的想法,她就是单纯好奇。 “她不算严厉吧,但也不溺爱我。整体来说是一个比较有原则的人。”林昭想起以前的事,笑着说:“我以前过得可比你自由多了。偶尔犯了什么大事,我妈也不会训我,她教育我的方式就是不给我吃饭。我有时候一回家看见没我的饭,我就跑去同学家里吃,没吃两天她就会来找我,说‘你别把别人家里给吃穷了’。” 李知禾跟着他一起笑。林昭却突然严肃了起来,他等李知禾笑完才开口道:“我妈之所以要生我不是因为想要个男孩,而是因为她爱我爸爸。果园只留给我一个人也是一样的原因,因为果园也有我爸爸的一份。” “我知道的,我参加葬礼的那两天听他们讲了的呀。你爸妈的爱情故事都快成为一段佳话了。” 李知禾说:“其实我现在有点后悔外婆在世的时候没回去看看她了。以前我妈总是一个人去外婆家里,她说外婆又有一个新家了,去的人多了不好。我每次过年都只能跟爸爸去爷爷奶奶家。” “啊,对了。”李知禾想起来了什么似的,一言不发地回到房间里找了很久,终于被她找到一个小金锁。“你看,外婆给我寄过这个,不过是很小的时候寄的了。后来可能是因为你把外婆的爱全部占了,她就忘了还有我这个外孙女。”李知禾有意说得忿忿的。 林昭被她说得乐得不行,做出求饶的动作,说:“我妈如果知道你们全都那么想得到她的爱,她一定高兴死了。” 林昭还说他也有一个一样的金锁,不过来得匆忙没带上,要下次带来给李知禾看看。 李知禾饿得不行,她决心把仅剩的两包方便面留到明天,和林昭说完话就又回房间画画了。画画和睡觉一样,都能让她暂时忘却身体的饥饿。 李知禾再次醒来是被林昭叫醒的。林昭兴奋地拉开她卧室的窗帘,指着太阳说:“看!雨停了。” 李知禾揉揉眼睛,勉力坐起来,不知哪年哪月了:“几点了?地上的水都干了吗?” “水大概到脚脖子吧,不过我看有些人已经在出门了,楼下的小饭馆也恢复营业了。”林昭边往外走边说:“我先穿拖鞋出去打包小米排骨回来,你快点起床,都中午了。” 林昭风风火火地跑了出去。李知禾坐在床上晕了一会儿,正想给周丽蓉打电话汇报喜讯,林昭一转眼又跑回来了。 “李知禾!”林昭站在门口扯着嗓子问:“你想不想吃炸土豆?想吃我就去看看炸土豆开门没有。” “行。”李知禾说。 8 8 为了抢炸土豆和小米排骨,林昭排了很久的队。赶到超市时,新鲜的肉、蛋、菜早已被哄抢一空,他费了好大劲才买到一个西瓜。 “没事,雨都停了。没必要储备物资了。”林昭把西瓜冻进冰箱,自我安慰道。酷暑重新降临,回到了七月份应该有的样子。 李知禾盘腿坐在茶几前,把一次性餐盒的盖子全部打开。一闻到香味,她简直感觉要饿晕了。 一阵风卷残云之后,李知禾穿着短裤出门倒垃圾。实在是很多天没出门了。她沿着街道缓缓往前走,想去周丽蓉平时常去的一家生鲜门市看看还有没有菜。街上的商铺还都有些处在百废待兴的状态,生鲜店虽然开门了,但还在打扫卫生的阿姨远远看见她就挥手道:“小姑娘,别过来了。货车遇上泥石流,没送菜过来!” 阳光照得李知禾的眼睛都快要睁不开了,她同样挥了挥手,然后悻悻地往回走。 李知禾一回家就把头发扎起来,脖颈还是黏糊糊的,她索性洗了个澡。洗完出来,林昭正在厨房切西瓜。 一切都以省时省力为出发点,林昭把西瓜对半切成两半,再拿了两个小铁勺插进红色的果肉里,一只手捧半个,放到茶几上。 他把落地风扇也搬了出来,放在电视旁边,蹲在地上插电线。李知禾已经很自然地坐到地垫上,吃起自己的那半块西瓜了。 风扇扇叶转得吱吱作响,李知禾头顶和脖子上的小碎发全都被吹得轻轻扬起来。林昭坐到李知禾旁边,听见她说:“好奇怪啊,这一天好像什么都没做。但是都快到晚上了。” 林昭顺着她的目光望出去,天边果然起了一层薄薄的晚霞,太阳也变成蛋黄一样的深黄色,可以“张目对日”了。 “毕竟放假的时光总是很短暂的。”林昭说。 李知禾伸直膝盖,把西瓜放在腿上,后背靠在沙发转轴的柔软处。眼睛看着夕阳往下落,嘴里既要忙着吃西瓜,还要同林昭说话:“小舅舅,你下学期上高叁了还要当升旗手吗?” “要的。老孙说暂时找不到合适的人,让我再当半学期。”如果不是李知禾提起,林昭都差点忘了还有这茬。开学前还要去重新领身衣服,他好像又长高了一截。 “你也快上高二了,可不能再像之前一样不认真了。”林昭突然摆出了长辈派头,说:“你的成绩虽然不拔尖,但是至少没吊车尾。高二努把力还是能跟上的。” “啊……”李知禾仰天长叹完,把额头搁在桌面上,哭诉道:“好不想高考啊,真希望时间能永远停在这个时候。” 很多年以后的林昭回想起这句话,会跟着在心里说上几千几万遍“如果时间能永远停在这个时候那该有多好”。 可现在的他只会嗤笑道:“行了吧,上大学多自由啊,再也没人管得了我了。” 渴望自由的林昭在天彻底黑透的时候又开始眺望远方了,他在观察哪家餐馆正在营业。 “你饿了吗?”林昭问,反正他是早饿了。 “还行,西瓜吃多了。”李知禾半躺在沙发上,她发现他们这几天什么也没干,光操心每天吃什么了。 林昭努力地聚集起所有眼神焦距,总算让他看见一家刚支起的烧烤摊。 “走,我请你吃烧烤去。”林昭转身对李知禾说。 中午打包回家的饭菜是林昭付的钱,李知禾说:“还是我请你吧。” 林昭不会像大人一样跟她客气推辞,他很爽快地说:“行。” 烧烤摊是露天的,只是简易搭设了一个蓝色雨篷。来买烧烤的人很多,林昭起先只是随便点了一些,一看有快卖光的迹象,又紧急起身追加了几串。 夏日的夜晚是有气味的。下雨是一种味道,不下雨又是另一种。李知禾坐在靠边上的位置,能看见气味好像变成了空气中的细小颗粒。随着烤架上的烟雾,再伴随夏夜晚风袅袅向上,变得腾云驾雾了起来。 再然后,细小颗粒变成了连成线的雨水,倾盆似的往下落,耳边全是叮叮当当的瓢泼雨声。 林昭都看傻眼了:“这雨怎么下得没完没了了,才天晴了大半天。” 烤好的烧烤刚端上来,两人一致决定还是先吃完再说。 李知禾嘟囔着说:“这种暴雨肯定一会儿就停了。” 结果,他们吃完烧烤,又等了半个多小时雨还是没停。 身边的顾客都陆续等不及,选择冒雨回家。林昭看了眼表,时间的确有些晚了,“不然我们也冲回去吧,回家再洗个热水澡。” 一直等下去确实不是办法,李知禾对他的提议表示赞同。就这样,两人淋着雨半走半跑地往回赶,到家的时候都成了落汤鸡。 李知禾是在电梯里接到周丽蓉来电的。周丽蓉问她在做什么,李知禾看了一眼林昭,想也没想就说在房间里学习。 如果真要深究,其实李知禾自己想不明白她为什么要隐瞒和林昭一起外出的事实。更奇怪的是,林昭对她下意识的谎话竟然也觉得合情合理。 林昭轻声慢步地走在前面用钥匙开门。李知禾悄无声息地换好鞋,朝他指了指耳边的手机,他会意地点头,便钻进浴室洗澡。 花洒喷出来的水今天尤其烫,林昭的脸被水气蒸得红红的。洗完,他拿着湿透了的脏衣服走到阳台。洗衣机是打开的,里面已经放了李知禾的衣服,林昭把自己的放进去,倒入洗衣液,按下启动键。 透明的盖子里,两人的衣服搅在一块儿。林昭一动不动地站着看了片刻,然后回房睡觉。 周丽蓉夫妇已经离开五天了。 林昭第二天依旧起了个大早,雨大概是在半夜停的,不过天还阴着。林昭出门买了些吃的,等到中午才叫醒李知禾。 李知禾看起来蔫蔫的,没什么精神。林昭问她是不是昨晚又熬夜画画了,李知禾说没有,只是多看了一会儿漫画。 吃完午饭,李知禾又说要去睡觉。林昭把碗筷收拾进厨房,越想越不对,他走进李知禾的房间,这才发现坏了。 李知禾紧紧裹着两层厚被子,身体依然冷得发抖。林昭都不用伸手摸她的额头,光是一靠近,就能感觉到李知禾呼出的气息都是滚烫的。 “你发烧了。”林昭赶紧把李知禾扶起来,说:“我去拿退烧药,你吃完再睡。” 林昭着急忙慌地烧开水、找医药箱、看说明书。确定了剂量之后,他把烧好的水在两个大碗里来回倒,让沸水降到可以喝的温度。 林昭一手拿水杯,一手拿药走进卧室。床上的李知禾果然又躺进被子里了。他好说歹说,终于劝动李知禾张嘴吃药。 “小心点,别呛着了。”林昭缓缓往她嘴里送水。喂完药,林昭在手机里定了个闹钟,再过一个小时还不退烧就去医院。 林昭把窗帘拉上,轻轻带上门。他从客厅抽屉里找出个水银体温计,走到半路不知想到了什么,又折返回去换了个耳温枪。 林昭进去好几趟,李知禾的体温中途降下来过一次,到了傍晚又升上去了。 林昭熬了一大锅白粥,晚上强行让李知禾吃了一碗。等了半小时再给李知禾吃了一次退烧药和感冒药,这一次,林昭等到半夜叁点,李知禾终于彻底退烧了。 回过魂来的李知禾隔天起床第一句话就是说嗓子疼。林昭给她倒了杯水,李知禾每喝一口脸就皱成一团:“天啊,咽东西也疼。大概是因为昨天淋了雨。” “你少说点话吧。”林昭黑眼圈都快掉地上了,此时目光呆滞地看着李知禾:“你清醒了就自己去医院拿点药,我要睡觉了。” 李知禾背着包到社区医院挂了个号,在医生面前把淋雨小故事再讲了一遍。 拿完药,李知禾没理会嗡嗡直响的手机,心想多半又是叁人小群。 一回到家,她看见客厅的灯竟然是亮着的,厨房也传来袅袅香气。 “妈妈……”一说话,李知禾的嗓子还是哑的。她吸了吸鼻子,把装药的塑料袋放在玄关。 “右右呀,怎么妈才走一周,你就这样了?”周丽蓉心疼得要命,立刻把李知禾轰到床上躺好,再雷厉风行地去熬雪梨汤。 李知禾都躺了一天了,现在说什么也不想再睡。她坐在床上问:“妈妈,爸爸上班去了?你们什么时候回来的?小姨怎么样了?” “你不说话是不是会死?哎哟,你看这家里多脏,你们是不是都不打扫的?家里细菌一多就是容易滋生病毒。”周丽蓉叁步并作两步地走回来,坐到李知禾床边:“你小姨好着呢。我和你爸这一趟真是难,机场、火车站、客运站全跑了个遍,天天就盼着那台风走。你快多喝水,妈妈晚上给你做好吃的。” 等林昭一觉睡醒走出来,看见的就是一家叁口坐在餐桌上准备开饭的其乐融融画面。 他问李知禾:“我睡了很多天?” “你都睡到太阳下山啦。”周丽蓉没好气地说: “你外甥女生病了你都不知道,就知道关在房间里睡大觉。” 林昭现在已经对周丽蓉的话产生免疫了。他还是看着李知禾:“你现在好点了没有?” “好多了,”李知禾一开口就又开始咳,她咳完一长串,对还在等她说话的林昭再次强调:“真的好多了。” …… 周丽蓉和李明东的回来让林昭感到不习惯,也不自在。明明之前也是这样过的,但林昭还是在两天后决定回一趟果园。 “果园不是老张两口子在打理吗?他俩都干了十几年了,不会有问题的。”周丽蓉倒不是真想留下林昭,她只是习惯性的刁难。 林昭一直都尽量不在周丽蓉面前提起果园,但这次不一样:“我妈一走,张叔叔和姚阿姨两个人管理果园可能忙不过来。我回去看看,不行的话就再雇一个人。采摘期也快到了,我提前去问问招工行情。我开学就回来。” 林昭其实票都买好了,现在只是在通知周丽蓉。这一点,周丽蓉心里也很清楚。 9 9 虽然果园如周丽蓉所说,被老张夫妇照料得很好。但林昭这次回来,还是忙得脚不沾地。 他跟着一批临时工给果园除虫、铺设防鸟保护罩、给周边加装防护栏。老张总是拦着他不让他做这些杂活,说他那是读书写字的手。老张反而催了他好几次,让他有空就去学驾照,这样也好开小货车去拉养料,而不用花高价让林业厂商定期送来。 林昭不得不解释道:“张叔叔,我不是要彻底回来接手果园,我开学还要回去上高叁的。不然您去学开车?”林昭的母亲一过世,小货车荒废在后院都快长青苔了。 老张摇头摇得脸上的肉都快变成了流动液体:“我才不呢,我都多大年纪了,不学。” * 小楼的最高一层是林昭的住处。他支了盏黄色的台灯放在阳台专供学习,有时学累了,抬起头,入目全是成片的桃子树。粉色的果子挂在树梢,摇摇欲坠却在认真生长的样子,让他的心也变得安定。 一楼被老张放了张躺椅,他每晚都会用小蜜蜂播放评书听,手里握着一把蒲扇,躺在摇椅里晃晃悠悠地乘凉。姚阿姨有时兴致来了还会唱几首小曲,反正附近全是果树,不会扰民。他们早已把果园当成家了。 林昭抽时间去和当地的果品供应商喝了顿茶,果园每年产出的几批水果基本会被两叁家供应商全部收走。他妈妈生前和这几家供应商的负责人关系都处得不错,下一年的商约谈得比他预计的要顺利很多。 谈完事已经很完了,林昭在酒店开了间房。今天是他第一次像真正的管事人那样去跟人谈生意,或许是这个原因导致他许久未失眠的毛病又有些复发。 他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突然很好奇李知禾在做什么。 他没有加李知禾的微信,只有电话号码。他坐起来,尝试着用手机号在加好友的页面搜索了一下,果然搜出一个账号,头像是粉粉的卡通小仙子。林昭划动手指,把图片放大,他扑哧笑出了声,因为越看越觉得这个小仙子长得和李知禾很像。 他摁下“添加到通讯录”的选项,飞快输入“我是林昭”四个字,点击发送。他把手机息屏,塞到枕头下面,头也埋进被子里。寂静的夜晚,他只能听见自己的呼吸声。 没过多久,手机嗡嗡地振动了几下。林昭猜想有可能是老张发来的出货单。但他还是拿出手机点开微信了。 李知禾不仅通过了他的好友申请,还发来了一句热情洋溢的话:小舅舅!我来啦!!后面还跟着一个表情包,是一只很好笑的飞奔而来的小公鸡。 林昭把枕头垫到后背,坐得很端正了才开始打字:你感冒好了没有? 李知禾:已经彻底好了哦。 林昭问:那你现在在做什么? 李知禾:刚画完一幅画,正在欣赏。 林昭把手指放在字母键盘上没动,李知禾又发过来一句:你要看看吗? 林昭说:好。 李知禾很快发过来一张照片。林昭点开,把手机横过来。这是一副色彩很丰富的画,乍一看是副景观图,可当他放大看细节时,发现很多地方都有意画得很浓烈夸张,但合在一起就是很和谐。 林昭把照片保存下来,说:我这几天发现果园附近也有很多适合画下来的风景,以后可以带你来写生。 林昭看见上方横栏变成了“对方正在输入……”,但很久都没有信息发过来。林昭补充道:晚上还会有萤火虫。 李知禾说:可以啊。小舅舅,你现在是住在果园的,还是老房子里? 林昭:平时是住果园的,方便干活。不过我现在在一家很远的酒店里,因为办完事已经没有回去的车了。 李知禾:这样啊,那你明天就要回果园了?每天面对一堆树会不会很无聊? 林昭很认真地思考第二天的安排:明天要去趟保险公司,果园的保险快到期了,我想趁有时间去提前续期。然后可能还要找以前的同学玩两天,他们都高考完了,现在正是闲的时候。果园不会无聊的,有时候帮忙打理果树、去采购、帮张叔叔他们做饭,而且还要看书学习,很充实。 李知禾说:可是我有点无聊。蒋瑶的妈妈给她找了个家教,现在每天都被关在家里。我和赵彦明一起去了几次新开的咖啡馆学习,但是他期末考得太差,他妈妈就只给他转一点点生活费。他现在因为没钱,都不愿意跟我一起逛文具店了。 林昭:那不如趁此机会习惯一下在家里长时间学习。 李知禾自己也很懊恼:可是我在家一学习就容易想睡觉。 林昭:那是因为你读不懂、学不会,看天书当然想睡觉了。 李知禾一看见他这句话忽然觉得茅塞顿开:对噢,你说得好有道理。 原理是了解了,但没人知道现阶段该怎么解决这个问题。林昭又和她闲聊了几句,见时间不早了,说:你还是早点睡吧,充足的休息是保证学习效率最重要的一点。 李知禾觉得林昭很有责任心,周丽蓉刚放暑假给他安排的辅导任务过了这么久也没忘,即使相隔两地都还记得监督她的学习进程。 * 林昭在果园的时间过得很快,他在开学前两天坐上了回去的大巴车。自从一个月前和李知禾在微信上说了些话,他们没有再联系过。 上车前,他给李知禾发了条信息,说到家以后有件事想告诉她,希望能单独聊聊。 林昭在客运站下车,又坐出租车到小区门口。他下车后拿出手机,李知禾还没有回复。 此时的李知禾根本没时间看手机,她正在抑扬顿挫地念手里的发言稿,忙碌地准备即将到来的广播站选拨会。 林昭站在门口,看她极富感情地朗诵完一篇散文,周丽蓉坐在“台”下敷衍地鼓掌。 “咳咳。”林昭把鞋柜门重重关上。 “小舅舅,你回来了!”李知禾快步走过来,说:“我本来还想给你打电话的。我想问问你,你认不认识你们班那个上一任广播站站长?好像叫冯末羽。” 林昭提着行李箱往里走,“你想进广播站?” “很久以前就想进了,但是广播站只招高二的,现在终于有机会了。”李知禾激动地说:“如果真被选上,我就可以在广播室放我喜欢的歌,让全校学生都听我喜欢的歌。” “我们班是有这么个人,等开学了我帮你问问。”林昭说。 李知禾已经跟着林昭走到他的卧室,门是半关着的,林昭往外看了一眼,周丽蓉正拿着手机和同事语音聊天。 林昭低声说:“你是不是就光顾着忙这事儿,手机都没看?” “对啊,”李知禾两手摸了摸裤腰包,没摸着手机,“你给我发什么了吗?” 林昭略略点头,他走过去关上门,说:“这次回去,我终于想清楚了一件事。我知道我以后真正想干什么了。” 李知禾又惊又喜,眉飞色舞地问:“真的?那你想干什么?” 林昭从来都不知道,原来有坚定的目标是一种这么有奔头的感觉。他快快地说:“你不是很早就找到了你的终生事业了吗,就是画画。我就总在想我能做什么。 “你还记不记得我之前说要去找同学?我陪他去电脑城买电脑,他表哥店里忙不过来,我们就帮忙组装。我发现那些硬件都特别有意思,组装的过程也是。所以我正式决定以后要进入电脑技术行业。” 想起那天的事,林昭总觉得有些冥冥注定。他和夏波一碰面本来是打算回母校打篮球的,可校门口换了一个保安不让他们进。夏波临时提议去电脑城看看自己预订的电脑到了没有,如果到了就拿回家两个人一起玩游戏。去了以后,发现夏波的电脑不但没到,他们反而被夏波表哥给扣下了,因为另一名员工突遭食物中毒,导致店里人手紧缺。 林昭和夏波忙了两天半,各赚了五百。领到钱走出电脑城的一刻,夏波发出一声仿佛刚从监狱放出来的叹息:“天啊,组装电脑可真难,真累!” “什么?”林昭转过头诧异地看着同伴。他这才反应过来,原来正常人都会觉得在短时间内上手这些工作是又难又累的。可他明明觉得又简单又有趣啊,当然,是因为有趣所以简单。 “哇……”李知禾由衷地为林昭高兴:“那你大学就确定要报计算机专业了?” “对。”林昭笃定地点头,他笑着把还在小声喝彩的李知禾往外推:“好了,你快出去准备广播站面试。记住别把这事儿告诉大姐啊。” 10 10 除了决策好人生方向,林昭最近还决定了一件事,那就是给老张涨工资。 大雨连着下了一周,林昭本来特别担心果园会受到影响。但回去一看,老张早就经验丰富地找人修缮好了给排水系统,仅有的小部分损失也被保险公司赔付了,可以说是做到零损失了。 林昭坐在书桌前给老张转账。他担心老张推辞,因此特地等回来了再通知他。 这天晚上的林昭认为未来会有,通往明天道路的两旁的鲜花也会有。这是他自拿到母亲的病危通知书以来,第一次觉得人生快要开始美好起来了。 正式开学以后,班里的氛围明显和之前不一样了。黑板旁边挂上了高考倒计时的翻页牌,音体美课程从此只存在于课表上。班里同学就连课间上厕所路上嘴里都还在碎碎念,背诵知识点。 林昭一直记着李知禾让他问的事。他两手撑在讲台两旁,认真看了一遍座位表,找出“冯末羽”这个名字,记下她的座位。一下课就径直走到那个已经记好的位置旁,颇有礼貌地问:“同学你好,可以问你点事吗?” 冯末羽正在犯困,被他这么猛地一搭话,彻底醒了。她揉了揉眼睛,一时有些局促。林昭在班里有个外号,叫“高冷升旗手”,再加上他和郑瑞泽之间的“战争”最终以郑瑞泽转到其它班收场。虽然郑瑞泽的父亲是因为对这个班产生不满进而决定将他转到重点班,但在普通学生眼里,这就是灰溜溜地逃走了,林昭这个转学生成为了胜利者。经此一役,林昭成了年纪里的知名刺头。 林昭平时几乎从不和班里的任何人主动说话,班委偶尔有事通知他,他的反应也比较冷淡。冯末羽能感觉到周围的目光刷地一下都集中了过来。她看着面前翻开的书页,说:“有什么事不能放学了私下说吗?” “什么?”林昭完全听不清她说的话,头又往下低了一点。 真是要了命了。冯末羽拿出抽屉里的便签纸,把刚才说的话飞快写了下来,挪过去给林昭看。 林昭实在有些摸不着头脑,他抬起头茫然四顾,发现现在虽然是下课,但教室里的人基本都还坐在书桌前学习。教师里安静极了,林昭心想重点中学大概有什么不成文的规定,例如非上课期间也要保持安静一类的。他低声说了句“好”,老老实实地回到座位上等放学。 林昭埋着头看向窗外,修长的手臂竖起来挡住脸。冯末羽愣是等到班里同学全部走光了才起身离开座位,她认为林昭果然和传闻中的一样酷,明明在等她却一眼都不看她。 冯末羽走过来,林昭很是直奔主题:“我想问你一下,你知道竞选广播站主持人需要注意些什么吗?” “啊——”冯末羽惊愕地瞪大眼睛:“你找我就是为了这个?” “对。”林昭说:“抱歉啊,之前好像影响到你学习了。” “高叁学生没有资格参加了。”冯末羽误以为林昭想加入,她说:“而且新一届的换届选拔下午已经结束了,入选的是两个播音主持的特长生,这是早就内定好的。” “今天?!”林昭蹭地一下站起来。“谢谢你,我还有事先走了。”林昭头也不回地往外走了。 他毫不意外地在炸土豆店看见垂头丧气的叁个人。林昭坐到小方桌仅剩的那一边,李知禾一看见他,又是一阵唉声叹气:“唉,全军覆没了。” 林昭的内心很自责,他犹豫了一会儿,还是没有避开蒋瑶和赵彦明:“李知禾,对不起。我刚刚才知道广播站只选播音主持特长生,我如果早点打听好了你们就不用去参加竞选了,你也不用提前那么久准备。” “没关系的。”李知禾喝了一口水,说:“人家专业的确实是不一样,一开口把我和瑶瑶都震住了。” “真没想到,看起来简单的广播原来对专业技能要求这么高。”蒋瑶懊恼地捂住脸:“我们就跟在关公面前耍大刀似的,丢脸死了。” 林昭看向一直没说话的赵彦明,问:“你也去竞选了?” “没……”赵彦明手里捧着刚出锅的炸土豆,眼镜起了一层雾,“我是被历史老师叫到办公室去了,她让我下周交叁千字的检讨上去。” 林昭不解地看向李知禾:“这是怎么了?” 李知禾和蒋瑶从赵彦明开口起就憋着笑,此时终于憋不住,笑得前俯后仰的。 “历史课上他非要学英语。关老师让他起来回答问题,他答不上来,还说自己早晚要出国,现在上历史课是浪费时间。”李知禾解释道。 蒋瑶学起赵彦明的壮举,“你们看,他当时是这样的,可理直气壮了。结果关老师把班主任一叫过来,赵彦明只能灰溜溜地跟着去办公室挨训。” “唉,惨呐。”赵彦明把炸土豆放到桌上,“那个关老师才毕业,说话又小声,我还以为是个软柿子。” “那你去办公室以后她凶你了没?”蒋瑶问。 “没……就是跟我谈心、讲道理。还说已经了解到我的家庭情况,以后会给予我更多关怀。”赵彦明的头顶仿佛有一团乌云,他的嘴角都快耷拉到地上了:“我还宁愿她吼我几句。这么语重心长的,我不掉几滴眼泪都说不过去,你们都不知道我酝酿得有多艰难,演技都能拿奥斯卡了。” “哈哈哈哈哈,”蒋瑶笑得眼泪都快出来了:“我和右右本来很惨了,结果突然有你这个更惨的,我心里好受了许多。” “什么人哪!”赵彦明瞪着蒋瑶,作势要愤然离席。林昭连忙按住他:“那我请你们吃大餐,你们仨有什么想吃的?” 李知禾原本计划得很美好,面试一过就要立即上岗培训,所以给周丽蓉说晚上不回去吃饭了。此时正好有时间能下顿馆子。可晚上还得自习,不能去太远的地方。一行人最终走进了学校附近的日料店。 赵彦明一落座就拿出纸笔,打算提前把检讨写好。蒋瑶坐在旁边,帮忙百度了几篇范文,东一句西一句地念给他。 点好菜,林昭问李知禾:“你带耳机了吗?” “带了,你要听歌?”李知禾把手伸进斜挎包里翻找。 “那你拿出来连上你的手机。”林昭说:“你不是说想把喜欢的歌分享给别人吗,那你先给我听。” 天气还是很热,头顶空调吹出的冷气形成扇状的白雾,落在李知禾脸上,让她的脸好像变得朦胧陌生了。 “空调对着你吹,冷不冷?”林昭急于在这个时候说点什么,他调试了墙上的空调键,让叶片朝上吹。然后朝李知禾伸出一只手:“你选好歌没有?” 李知禾把其中一只耳机放在他手上,自己戴上另一只。林昭捂住没有耳机的一侧耳朵,隔绝了外界的吵闹声。 耳机里传出沙哑低沉的男声,浅吟低唱,仿佛娓娓低语。听完一段,李知禾问他:“好听吗?” “好听。”林昭说:“我有点听不懂,是粤语的。不过旋律很好听,而且我能听出来他唱得很有感情。” 林昭仿佛一个专业乐评人,从情感和唱功两个方面分别点评了一番。 * 晚上从画室出来,李知禾远远地看见林昭在等她。 “小舅舅……”李知禾一路小跑过来,跑得脸红扑扑的:“你怎么还没走?” “吃寿司的时候赵彦明不是说晚上还要去关老师那里报到吗,蒋瑶他爸爸又要开车来接她。”林昭接过李知禾的书包,里面全是书和画笔,沉甸甸的。 回家路上,由于身高差距,有线耳机拉不开,林昭没有提议一起听歌。 “你每天下课都这么晚?”林昭问。学校里的学生基本都快走完了。 “差不多。”李知禾说:“下课之后还要收画、削铅笔、刷调色盘,会耽误一阵。” “削铅笔不是应该画之前削吗?” “对,但是我每天都去得晚,怕到了再削来不及。”李知禾从书包里拿出几支堪比凶器的铅笔,给林昭看:“我都练出来了。削成这样也只需要花一两分钟。” “厉害。”林昭由衷地称赞她,“那你画画也是用左手?” “对,没能纠正得过来。”李知禾抬起左手,“你看,我的手每天都是黑的。”李知禾一低头,发现裤子上不知什么时候也掉了一滴白色颜料,“啊……我妈又该说我了。” 林昭在电梯里把李知禾的书包还给她,切换到一张冷淡的脸了才开门进屋。 周丽蓉正煮好两碗馄炖,往餐桌上放筷子。她的时间总是掐得刚刚好。见两人回来,周丽蓉拉开椅子,说:“回来了?来吃点东西吧。” 林昭的目光始终没有和周丽蓉相遇,他垂着头换好鞋,沉默不语地走回房间,关门。 气氛一时有些凝重。李明东晃悠到洗手间,问还在洗手的李知禾:“你小舅舅还在生你妈的气?” 李知禾无奈点头:“小舅舅从果园回来以后,他俩就没说过话。” 李明东“啧”了一声,“气性够大的呀。让他别再惹你妈妈生气了,你妈一生气又要对我翻旧账。” 李知禾立即警惕地抬起眼:“爸爸,你没在和宋阿姨联系了吧?” “没有!”李明东赶紧示意她小声些,他用气音说:“我不是怕你妈疑心吗,现在好不容易情绪稳定下来了。” 李知禾把头发扎起来,说:“有一碗馄炖是小舅舅的?” “不然呢?”李明东倒竖起眉毛:“你妈妈够给他台阶的了。” 李明东觉得林昭太不识好歹了,周丽蓉也有同样的想法。 李知禾被夹在中间,越来越里外不是人。李明东认为她和林昭是同龄人,应该去劝劝他。但她还是周丽蓉的亲女儿呢,那她还应该劝劝母亲。 在这样“内忧外患”的情形下,李知禾终于有一天忍无可忍了。 她在周五晚上宣布第二天要带家里的叁个人出门玩,一切活动由她安排,所有人都不许缺席。而一切出行的费用都将由她的压岁钱买单。 林昭第一个跳出来反对,被李知禾以电影票都买好了为由压了下去。 林昭问:“那是不是看完电影就可以回家了?” “保密。”李知禾说:“说不定还会有一些团建活动,明天请记得穿运动鞋。” 周丽蓉一面拿着抹布擦桌子,一面说:“你们去玩儿吧,我看完电影就回来,我明天还想在家包饺子。你的钱自己存起来就好,别浪费了。” “不行。”李知禾彻底使出了磨人神功,在周六的清晨让四个人全都坐上了一辆车。 11 11 还是李明东开车,还是李知禾和他一起坐后排。今天的出行让林昭想起上次离开老房子。 李明东径直将车开到了市中心的大商场地库,看样子是早就和李知禾结成了同盟。 李知禾只买到了早场电影票,但电影院门口依然人潮涌动。国庆档的大部分电影都还没有下映,许多人都专门趁周末来看。 “哎呀,我们国庆节干什么了来着?怎么不那个时候来看呢?”李明东挤出了一头汗,和周丽蓉总算找到一个角落停靠。 “你在加班,我和小舅舅在家学习,妈妈在监督我们学习。”李知禾说:“爸爸,你们站在这里等我,我去取票。” 李知禾在熙熙攘攘的人群里艰难前行,她的肩膀被人从后面拍了一下。林昭不知什么时候站在了她身后,低头在她耳边说:“我先去买饮料,买完来找你。” 李知禾本来想说今天全场消费要由她来买单,可一回头,她的脸差点碰到林昭的下巴。李知禾霎时缩回头,说:“好。” 李知禾取好票走过来,林昭还在排队。她把其中一张电影票递给林昭,站到旁边一起排队。 林昭看了一眼电影名字,对应上队伍两边立着的巨幅海报,问李知禾:“战争片?” “对,但是会有关于家人的温情部分。”李知禾说得很雀跃:“正中间这个灰头土脸的人就是男主角,叫杰克,蒋瑶最近可迷他了。天天给我看他的照片。” 林昭失笑道:“我看你就是想找个由头来看电影。” 李知禾一脸被戳穿的羞赧,笑着说:“国庆档好看的大片就这么一部嘛,班里女生天天讨论,就我没看过……我妈也真是,一上高二把我所有娱乐活动全给断了。” “那这次出来,我不跟你妈妈和好行吗?”林昭垂着眼眸,说话声在嘈杂的环境里依旧让人听得很清楚。 “还是和好吧,我们好不容易一家人出来。”李知禾仰头看着林昭:“但是如果实在和不好就算了。” 她这算是煞有介事地说了一句废话。李知禾愣了一下就笑起来:“我就是觉得跟一个人冷战也好累的。” 林昭跟着她乐。笑完之后渐渐沉默下来。 “我以前也想过要去报名当兵的。但是我又考虑到,即使参军了,也上不了战场,我就不想去了。”林昭看着那张电影海报。想起那个时候,仿佛过了很久,“不知道为什么,我当时很希望能有战争,想要身边的人和事全都乱套。现在想起来真是不可理喻。” “那是什么时候?” “刚来你们家那段时间吧。”林昭说。 李知禾纠正他:“你不要说‘你们家’,要说‘我们家’。” 终于排到他们。林昭买了两大桶爆米花和四杯石榴汁,李知禾很庆幸她来了,不然林昭一个人拿不了这么多。 放映厅里除了前叁排,后面基本全部坐满。他们分成男生组和女生组,李明东和林昭坐一起,周丽蓉和李知禾坐一起。其中,林昭和李知禾又是挨着的,他们俩坐在中间。 电影是中规中矩的主旋律电影,但场面宏大、节奏明快紧凑,看得人很提心吊胆。 男主人公九死一生从战场逃回家时,他的母亲和妻儿看见那样一个残废落魄的人,久久不敢与他相认。影厅里好多人看到这段都哭了,周丽蓉也抹了几下眼泪。 电影结束,他们跟随人潮一起出来。很难说是自己走的,还是被潮水一般的人推出来的。 李明东看着排起长龙的各家餐厅,又是一阵头疼:“右右啊,我们到底是为什么非得周末来市中心呢?爸爸好不容易放一天假。” “我都安排好了。”李知禾把手举起来,随手接过的传单临时充当旗帜,她化身导游,像模像样地在前面带路:“来来来,跟上啊。特别是那两个老年团的,东张西望什么呢。” 李知禾轻车熟路地走到烤肉店,出示微信里早早就排上的座位号,带着全家人坐到了靠窗的位置。 李明东悄悄给她竖了大拇指。李知禾落座后把手里的传单又卷成一个筒,拿腔拿调地说:“刚才的电影告诉我们大家一个道理,再大的矛盾和在真正的苦难面前都不算什么,我们应该珍惜现在的幸福生活。” 周丽蓉从对面抢过她的“话筒”,敲在她脑门上:“别发表演讲了。你们要吃什么酱料?我去拿。” 周丽蓉的问题显然是面对在场所有人的。林昭嘴唇嗫嚅,最后还是对李知禾说:“你让我一下,我自己去。” 李知禾面朝外面,假装打量餐厅陈设。 林昭拿她没办法,脸都胀红了才挤出一句:“大姐,你帮我随便弄点吧。” 不自在的人或许只有他一个。因为他一说完,其余叁个人全都笑了。特别是李明东,他不好像李知禾一样笑得那么放肆,也不能像周丽蓉能短暂离开,只能假装喝水,憋得肩膀直抽抽。 忙碌的行程仍在继续。吃完饭,李知禾又带着他们马不停蹄地来到密室。 密室门口同样场面火爆,李知禾挤进去咨询了一下,说是还要等两个小时。 李明东像是很满意这样的局面,打了个哈欠:“正好吃饱了想回去睡觉,那就回吧。” 李知禾很遗憾:“我早就想来了,听他们说特别好玩。” 林昭嗤笑道:“你今天根本就是全在满足你自己的心愿吧?” “没有,没有。”一家人决定打道回府,李知禾小声地在林昭旁边说:“小舅舅,谢谢你。你的牺牲换来了我们全家的安宁。” “你妈妈的洁癖好点了没?”林昭问。他在家一向是吃完饭就直奔房间。 “好像还是没有……”李知禾挠着头说:“不过洁癖跟易怒有关系吗?” “至少在你妈妈身上是呈正比关系的。” 林昭并不认为他的示弱能换来周丽蓉的真心相待。他是为了李知禾,即使现在的他还没有意识到这一点。 * 金秋十月的天气柔柔的,他们一路上都敞着车窗,温和的风清清凉凉,还带进来了一阵桂花香。 周丽蓉深嗅了一口,心情难得放松:“哪里来的桂花?” 李明东正停在路口等红灯,马上四处望了望,说:“好像是这个公园里传来的香味。” 他现在对周丽蓉可谓是千依百顺,立即把要睡觉的想法抛到九霄云外,一个转弯就把车停在了公园停车场。 “右右,陪你妈妈下来走走。”李明东拉开车门。 林昭跟在后面,有些不情不愿,他问李知禾:“逛公园也是你安排的?” “当然不是了,但是我妈妈应该想散点心。”看着周丽蓉拿出手机对准鲜花拍摄,李知禾说:“不过这样也好。” 周丽蓉大概拍了两百张花草树木的照片,坐在长椅上一张张地发到群里。大概为了相应地示好,周丽蓉把林昭拉进了刚成立不久的家族群里,群里还有二姨二姨夫和小姨小姨夫。 林昭一打开手机就面如土色,他第一件事就是把家族群设置为消息免打扰。 李知禾忽然用手肘撞了他一下,林昭抬起脸。李知禾神神秘秘地指着篮球场说:“你看我爸。” 李明东不止是看得聚精会神,他的眼珠子都快要粘上去了。李知禾悄悄走上去,问:“爸爸,你是不是想打篮球?” 李明东听了连连摆手:“我都多大年纪了,体力跟不上。”说完又继续扒着网往里看。 林昭一语道出真谛:“大姨夫这是害羞了吧。” “什么害羞!”李明东跟被踩了尾巴似的,嘴硬道:“我以前在大学里可是篮球队队长。” “真的?”李知禾持续拱火:“给我们看看篮球队队长的风采嘛。” 林昭见李明东还在观望,自己先跑进球场。他本来就穿的短袖,再加上看起来生机勃勃,一跑进去显得特别融入,好像本来就在里面一样。 “呀呀呀,他怎么跟那些人一说话他们全看着我呢?”李明东浑身僵直:“他们不会嘲笑我年纪大吧?” 话音刚落,林昭就原地跑起来了。他一边热身,一边朝李明东招手:“快来!” 李明东被叁请四催,总算肯脱下外套,加入了篮球阵营。他卖力的样子让李知禾看得捧腹,她把周丽蓉叫过来,一起当啦啦队。 林昭本就有身高优势,加上体力好、动作灵活,很快成了球场上的主力队员。相反地,李明东没跑几步就汗如雨下,嘴上哼哧哼哧地喘。可他不服输,偏要笨拙地左突右攻,围着球卖力奔跑。 周丽蓉笑得不行,拍了好几段视频发群里。李知禾看了一会儿,心痒痒地也想运动,便提议打乒乓球。 母女俩去公园的小卖店买了副球拍,在篮球场旁边找了张空着的乒乓球台,两人一来一往地打起球。 两边的球赛同时进行,他们一直打到太阳快要下山了。林昭那边的小年轻们打算带着球走了,他们在夕阳下挥手告别,互留了联系方式说是下次再约着一起打球。 林昭和李明东浑身被汗湿透,每人各买了瓶水,坐在乒乓球台旁观战。两个人的脑袋统一地随着球运动的方向左右转动。 李明东感觉自己彻底回春,中途还换下周丽蓉,和李知禾对战了几回合。打着打着嫌李知禾水平太差,非要换上林昭。势均力敌地又打了半个多小时才尽兴。 四个人全都是筋疲力尽的状态。他们乘着下落的太阳,赶在凉意彻底袭来之前回到家。门一关,一家人全往浴室钻。 12 12 关系一破冰,周丽蓉又开始勒令林昭给李知禾补习。他的英语和数学最好,偏偏李知禾这两科最弱。 李知禾很容易妄自菲薄:“唉,我的逻辑思维能力不好,记性也不好,我可能天生就不是学习的料。” 李知禾一做不出题了就把中性笔的按动头往脸蛋上戳,林昭看见她都把脸颊上戳出个红印来了。 “学英语也不一定要把所有精力都花在背单词上吧。”林昭说。 李知禾将信将疑道:“不会认单词的话,做完型和阅读跟看天书有什么区别?” “我觉得语言本质上还是逻辑,你要把单词放进段落里去理解。你看见一个单词不应该想起它的中文,而是要反应过来这个词的具体意思。”林昭有一套自己的学习方法,他把英英字典拿出来,替换掉李知禾原来那本中英的。在她苦着脸时问:“你还想不想考大学了?” “当然要考了,”李知禾还是哭丧着脸:“那总不能高中一毕业就去学美容美发吧?” 林昭说:“也可以学汽修挖掘机。” 李知禾瞪了她一眼,开始埋头做英语卷子。 李知禾确实有很多单词都不认识,林昭坐在旁边能听见她每隔五分钟就要捧着字典,对厚厚的侧面唱“abcdefg~”字母歌。 林昭听了五遍字母歌就把那本才拿出来的英英字典收回去了,他看起来很无情:“先把题做完再查。” 李知禾还有个臭毛病就是容易受手机影响。放在一边的手机只要振动了一下,她就仿佛凳子上长刺了一样如坐针毡。 林昭的余光里看见她蠢蠢欲动了半晌,扭来扭去想伸手去拿。他赶紧把她的手机放到厨房藏起来了。 李知禾总算完成当天的学习任务,林昭郑重其事地把手机还给她,表示可以玩一个小时的手机了。 可等他回房看了一会儿书出来,他发现李知禾居然也在看书,手机丢在一边碰都没碰。 他先看了一眼窗外确认太阳还是从西边下山的,惊诧道:“你终于开窍了?” “不是。”李知禾托着腮说:“就很奇怪。刚才做作业的时候觉得手机可好玩了,现在作业做完明明可以休息了,又突然觉得手机好没意思。” 在这样“内外兼修”的情形下,李知禾的成绩很快取得了阶段性胜利。她的半期考试在年级里整整迈进了30名。 周丽蓉把成绩单看了又看,美滋滋的:“上了高二就是不一样,大家都知道自个儿努力了。你看,蒋瑶和赵彦明的成绩也上升了一大截。” 李知禾凑过去一看:“还真是。” 她认真比对了一下各科成绩,发现蒋瑶和赵彦明其它科都还维持原状,但历史成绩都突飞猛进了。 “赵彦明是被关老师重点关注了,蒋瑶这是怎么回事啊?”李知禾很疑惑。 问题的答案很快在周末——小伙伴们来李知禾家里玩的时候被公布。 “因为我在想万一哪天不小心穿越了,多掌握一点历史知识在古代比较吃得开嘛。”蒋瑶手里拿着鸡翅,说出了一个了不起的缘由。 “穿越?”赵彦明一停下,全家桶里的鸡腿就被蒋瑶和李知禾瓜分了,“你要穿越去哪个朝代?” “我现在哪知道,只是先有备无患着。”蒋瑶扬了扬眉毛。 “那本在班里传阅的穿越小说是不是你的?”李知禾看着蒋瑶说:“等下次传回你手里了,借给我看看。” 林昭难以置信的眼风扫过来,李知禾忙补充道:“我是说寒假,寒假借给我看。” “行,我又买了几本。”蒋瑶忙着吐骨头,囫囵着说:“我爸把我手机收了,我最近天天晚上在被子里打着手电筒看,可刺激了。” “有这么好看吗?”李知禾好奇得不行。 “当然好看了,不然我能看得这么欲罢不能吗。”蒋瑶说。 赵彦明“啪”地一下把可乐搁到茶几上,两手捏成拳放在膝盖,嘴紧紧抿着。 李知禾总算注意到他的反常,狐疑地和蒋瑶交换了一个眼神,问:“你怎么了?要不要点些别的外卖?” 赵彦明多看一眼蒋瑶都嫌累,他看着地板,语气是从未有过的陌生:“我生气。气你们这些人,多少革命烈士付出心血、牺牲生命,才让我们过上了自由民主的新生活。你们居然在怀念落后愚昧的封建社会。” 李知禾被他义正严辞的样子彻底搞懵了。她看向蒋瑶,蒋瑶也愣愣地看向她。 赵彦明戴着一副快有啤酒瓶底那么厚的眼镜,义愤填膺的样子实在太像从年代电影里走出来的人物了。 突然,蒋瑶噗嗤笑出了声:“赵彦明!你这么较真干什么呀,我进行一些美好的幻想都不可以?” “你当然可以幻想。那我们就假设人真的能穿越,你怎么就能保证穿越过去一定能当千金小姐?我看你穿越到丫鬟婆子身上的概率才更大,毕竟那些人的数量可比主子小姐多多了。”赵彦明不依不饶地说。 蒋瑶一着急,把桌上的可乐都弄洒了。李知禾着手忙脚乱地拿纸过来清理,蒋瑶索性站起来和赵彦明理论:“你少咒我了!只要是有可能的事你就不应该全盘否定。” “好啊,那我们继续假设。就算你真的运气爆棚穿越到非富即贵的家庭里做了女儿,那你的终极目标还不就是嫁人,命运全掌握在别人手里。古代的男人都叁妻四妾,等你有一天老了丑了,永远都还有年轻貌美的女孩子等着替代你。你作为一个现代人,终极梦想难道就是终身被困在一亩叁分地里讨好男人?你的灵魂都活不过30岁。” “你说的这种不是真的爱情。”蒋瑶几乎是嘶吼出声:“我知道你心里肯定觉得我蠢,但如果有真心喜欢我的人,就算我变老了也不会变心。” “老”这个字对于蒋瑶来说实在是太遥远了。赵彦明有一句话说得正中红心,30岁这个年纪的确在她的认知里起码隔着一光年的距离。她幻想过很多关于未来的事,但不论哪件事的发生节点都不会超过30岁。蒋瑶倒不是认为自己活不到那个时候,而是她默认每个最好的体验都应该与最好的年纪相匹配。 她当然相信自己有一天会获得成功,但她容忍不了物质、感情甚至普世意义上的成功与年岁的割裂。如果一切都来得太晚,那就没有来的必要和价值了。 这个年纪的女孩会觉得30岁还在为一个包省钱的女人活得很失败,就像她们永远不会到30岁一样。 赵彦明了解蒋瑶,所以他明白她口中的“变老”只不过是不会存在的话术。他感觉已经丧失掉与人争论的力气了,和李知禾说了一句“便先走了”便头也不回地打开门离开。 蒋瑶呆呆地坐回沙发。李知禾还没反应过来他们究竟是怎么就突然吵起来了,眼睁睁地看着赵彦明往外走才想起来要追。 李知禾对还在等电梯的赵彦明喊:“你今天吃炸药包了?历史课上学英语的人是你,现在要当历史标兵的也是你。别以为当了几天历史科代表就要捍卫人类文明尊严了,我看你是当成狗腿子了!” 赵彦明干脆电梯也不坐了,扭头走进消防楼梯。 李知禾回到家,蒋瑶已经抽抽哒哒地哭起来了。林昭拿着几张卫生纸手足无措,李知禾一进来他就用求救的眼神看过来。 李知禾接过他手里的纸巾,林昭立即如临大赦般弹出五米远。他实在是不懂如何应对这样棘手的场面。 李知禾坐到蒋瑶旁边,安慰道:“赵彦明的妈妈感恩节好像不回来了,他应该是因为这事儿不高兴。你别跟他计较,我刚才帮你骂了他了。” “我早就知道他妈妈不会回来!她都在国外谈男朋友了,我那天在facebook上看见的!”蒋瑶忿忿地起身,临走前不忘撂下狠话:“他要是不给我道歉我绝对不跟他说一句话。” 又一个人摔门而去,林昭听见外面安静了才走出来收拾残局。他把他们吃剩的包装纸收起来放在垃圾袋里,又拿拖把过来把茶几附近拖干净。 等到他下楼丢完垃圾回来,李知禾还坐在原地愣神。林昭不放心,坐到李知禾旁边,柔声问:“这是你们叁个人第一次吵架?” “嗯……”李知禾声音闷闷的:“我和赵彦明从小学开始就一直在一个班,蒋瑶是初二转过来的。我们叁个从初二下学期开始就是最好的朋友,从来没有闹过矛盾,一点都没有过。” “这是很正常的,”林昭绞尽脑汁地想如何开解:“人一旦亲密了,就会很容易吵架。如果是毫不在意的人,可能吵都懒得吵了。” 李知禾低头默了一会儿,觉得林昭说得有道理。可她还是想不通:“你说赵彦明这是怎么了?是不是我最近光学习去了忽略了他的感受,他都变得有点不像他了。” “就你现在这个学习强度恐怕还不至于忽略他。”林昭小声嘀咕。 他发现李知禾每天需要操心的事也太多了,刚调节完他和周丽蓉的关系,现在又要调节蒋瑶和赵彦明的关系,不去当《金牌调解员》节目的首席嘉宾都有点可惜。 13 13 由于半期考试取得了巨大进步,周丽蓉暂时放松了对李知禾的管教。李知禾正好可以有时间研究研究赵彦明究竟怎么了。 她在蒋瑶和赵彦明的朋友圈、微博和抖音之间来回切换。最后得出惊人发现:“赵彦明发了条仅自己可见的微博。估计是在抒发心情,但是看不见说的什么。” 林昭觉得她简直神了:“都仅自己可见了,那你是怎么知道的?” “微博总数变多了一条,但是点进主页,最新那条还停留在之前的。”李知禾解释得有理有据。 * 第二天课间,李知禾把椅子搬到蒋瑶旁边,拿出草稿本,在上面画了几排格子,暂时充作简易的五子棋棋盘。 两人各拿一支笔,脑袋靠在一起开始下棋。“我画叉,你画圈啊。”李知禾说。 蒋瑶一夜没睡好,眼眶红红的。她下得心不在焉,时不时回头去看赵彦明,赵彦明始终低着头写字,没有看过来。 “咳咳,”李知禾用另一只袖子遮住嘴唇,眼里盯着纸上的棋盘,小声说:“重大发现,重大发现。赵彦明根本不像表面上这么云淡风轻,他昨天深夜发微博了。” “真的?”蒋瑶立即伸手去拿手机:“他发的什么?” “不知道,是仅自己可见。”李知禾回答:“不过我会帮你问出来的。” 蒋瑶抿起唇,沉默良久才极小声地问:“你说,赵彦明会不会是因为我说要离开,他难以接受,所以才那么生气?” “啊?”李知禾忘了演戏,抬起头说:“可你又不是真的要离开。” “但是我的确表达了想离开的想法。”蒋瑶挤眉弄眼地示意她低调,“他会不会觉得我不在意你们?” “不会吧……”李知禾再次以手支颌作思考状:“我就没有这种想法啊。” “赵彦明一向都很敏感的,他又不像你这么迟钝。”蒋瑶说。 上课铃突兀地响起。李知禾收起下得一团糟的“棋盘”回到座位。 第二节课课间,李知禾把草稿本翻到新的一页,拿上笔,坐到赵彦明旁边。 李知禾还没说话,赵彦明就已经相当上道地推开看到一半的课文,跃跃欲试地拿起笔:“敢跟我下五子棋,做好输的准备了吗?” “……”李知禾先在格子正中央画了个叉,见赵彦明埋头思考,她故作随意地问:“昨晚失眠了?” 赵彦明狐疑地看她一眼:“你怎么知道?” “你黑眼圈那么重,一看就知道。”李知禾不动声色地打量赵彦明,问:“为什么失眠呀?” “奶茶喝多了呗,”赵彦明讪讪地笑了笑:“下次别点那家奶茶了。” “那你不打算去给瑶瑶道歉了?”李知禾问。 一提到这事赵彦明就想摸后脑勺,他含糊道:“反正你们家那个升旗手说放学了请我们吃甜品,到时候再说吧。” “小……你是说,锅炉家的儿子要请我们叁个吃甜品?什么时候说的?” “今天早上,他没通知你?”赵彦明还是要给林昭这个面子去赴约的,他说:“那你记得把瑶瑶叫上,我们直接在甜品店碰头。” 林昭早就猜到李知禾又要因为这事来回奔波,影响学习。他想撺个局,一次把话说开好了。 他早上来学校的时候李知禾正和蒋瑶去买小蛋糕。林昭站在他们班的教室门口,环视片刻,径直走到一张最花里胡哨的书桌前,翻开练习册,果然是李知禾的座位。 他不想让李知禾上课时间还看手机,于是拿了张便签写了字条,出来时又在过道碰到了赵彦明,也顺道通知了他。 李知禾一来教室又是放书包,又是脱外套,字条早不知被夹在哪张卷子里收起来了。不过想到放学之后能去吃甜品,她一整天上课都上得很开心。 林昭在放学铃声刚响起的一刹那腿就迈出了教室后门。他下一层楼,再转过一个弯,到李知禾班上时第一个学生才刚好走出来。 李知禾是和蒋瑶一起出来的。蒋瑶还在左顾右盼,李知禾一看见他就笑了。 林昭走上去,问李知禾:“你今天没戴围巾?会不会冷?” “还好。”李知禾挽着蒋瑶的手,说:“走吧,赵彦明应该是先过去了。” 赵彦明果然已经找位子先坐下了。李知禾和蒋瑶坐到他对面,林昭挨着他。除了看菜单时交谈了几句,赵彦明忸怩着没说话。 蒋瑶也不自在,她没话找话地问李知禾:“元旦的黑板报是不是要开始做了?” “啊,对。”李知禾被她这么冷不丁地一问才如梦初醒:“老师还让我提前开始做选题,天啊,我差点忘了。” 赵彦明总算找到由头插话:“没事,我们可以帮你。” 不找话题还好,一找话题,唯一的黏合剂——李知禾就开始着急忙慌地打开手机浏览选题了。 赵彦明两只手平放在桌上,局促得像个小学生。蒋瑶则尴尬地抬起头左右张望,说:“这家店看起来不错啊,以前路过那么多次居然都没进来过。” 林昭实在看不下去了,他对赵彦明言简意赅地吐出了两个字:“道歉。” 赵彦明顺着台阶往下,鼻尖都沁出了汗:“瑶瑶,对不起,我那天不该凶你。不过我还是坚持我的观点。” 蒋瑶本来还想再拿点乔的,可一看赵彦明正式的模样没忍住又笑了,她说:“那我原谅你吧,我以后也不再羡慕古代人了。” 李知禾鼓起了掌:“快点开香槟,我们要干杯。” 林昭提醒她:“这是甜品店,哪来的酒?” 蒋瑶总算不用一直绷着脸,她笑呵呵地问赵彦明昨天半夜发的微博是什么。 赵彦明脸唰地一下红了,语无伦次地辩白说没发。蒋瑶意味深长地“哦”了一声,不知怎地得出结论:“我知道了,赵彦明肯定是暗恋我,不敢承认。” 李知禾差点笑喷,捂着蒋瑶的嘴说:“不对,赵彦明喜欢的人应该是我。” 赵彦明生无可恋地目视前方:“是是是,我喜欢你,喜欢她,还喜欢地上的小蚂蚁。” “你神经病啊。”蒋瑶笑着站起身,跨过桌子去打赵彦明。 李知禾像是早就知道他们总有一天会和好,根本没太担心的样子,而是一心扑在黑板报上。她选好了十个主题,让林昭投票。 李知禾大概从小就是被“钦定”的宣传委员,对画黑板报这种事有十足的经验。林昭大致看了一遍,觉得每一个都很积极向上、都很适合出现在六中的教室里。 “这个青春无悔,全力以赴就不错。”林昭很认真地给出建议:“其它的也都挺好,你选的都很好。” “好,那我就先以这个主题画个简画出来让老师审核。”李知禾说。 * 林昭上晚自习还在想李知禾估计又有得忙了。另一边,孙老师郑重其事地走上讲台,宣布了一个消息。 考虑到高叁学生的学习强度,他和其它几个班的班主任商量了一下,一致认为可以将晚自习放学时间往后延长半个小时,由九点半延到十点。学校的一切设施及安保也都会为高叁学子让路。 底下的几十号学生全都噤若寒蝉,心里绷着的那根弦也不是一天两天了,或许有的学生还巴不得能在教室多学会儿。 孙老师向下环视了一周,说:“当然,延时自习是全凭自愿的。老师多守你们半小时学校也不会给我们加钱,都是为你们好,希望你们能考出个好成绩。如果有不愿意延时的同学现在就可以举手。” 孙老师一旦严肃起来气势很能震慑住人。他嘴上说自愿,但其实跟强迫没有区别。 在一片死寂中,林昭很坦荡地高高举起了手。在孙老师惊愕的目光下,前排的同学也纷纷回过头来看他。 李知禾晚上因为要去画室,总是要背一大包的绘画用具。如果出来得晚,还要走一段夜路,要是遇上蒋瑶的爸爸开车来接她,赵彦明再遇上点什么事,李知禾就要一个人走那段回家的路了。 虽然路程不远,但林昭左思右想还是觉得不放心。 孙老师从业几十年还没遇到过敢这样当面拆自己台的学生,他本来想说如果不同意就让家长亲自打电话来向他说明,临开口了又想起来林昭没有家长。 “除了林昭,其余同学每天由纪律委员考勤。”孙老师的胡子簌簌抖动着:“学习这种事还是要靠自觉。我再强调一遍,不是为了我学,是为了你们自己。” 林昭在孙老师夹枪带棒的扫射下无动于衷。整整两层楼的高叁教室铃声时间全改了,他就自己定闹钟,手机只要一震动他就收拾东西走人。 李知禾的时间表他已经摸得很清楚。刚走到操场,迎面就能看见李知禾两手握着书包带子从楼梯下来。他一般都会小跑过去,接过李知禾的书包,再跟她随便聊点什么。 这天晚上,林昭刚和李知禾汇合,就看见后面还跟着几个人。除了蒋瑶和赵彦明,还有一个他不认识的长得挺高大的男孩。 林昭朝那边多看了几眼,发现那人的目光也落在他和他手里的书包上。 “这人谁啊?”林昭低声问李知禾。 “是我画室的同学,叫谢砚书。”李知禾神神秘秘地透露:“他画画可厉害了,说不定可以帮我画黑板报。” “啊……”林昭了然地点头。 谢砚书也对林昭充满好奇,他拉着赵彦明窃窃私语了一阵,赵彦明随即向他说明得很详细:“那是李右右的亲戚,为了上六中在她家暂时借住一段时间。” “这样啊。”谢砚书明显是松了一口气的模样。太多人为了上六中租房或是借宿了,这样的情况再正常不过。 赵彦明接着说:“他是高叁的,以前还请我们吃了好多顿饭,还是升旗手……咦,你瞪我做什么?” 赵彦明抓着单肩背的书包,一路跑到林昭旁边,问:“升旗手,怎么了?” 林昭脸上没什么表情:“我从下周开始就不是升旗手了。” “怎么不当了?我们班好多女生都因为升旗迷上你了。”赵彦明不无遗憾地说。 “因为我快高考了。”林昭说出了一个不容置喙的理由。 他们在出了校门的第二个路口分开。李知禾打从出学校起就拿着手机在玩微信小程序里往上跳的游戏。有个小人需要不停往上跳,而短梯子不均匀地分布在左右两侧,要很快速地在跳起的一瞬间控制左右方向。有的梯子还是虚线,不能久待。很容易一不小心就掉下去。 游戏其实挺无聊,但玩着玩着很容易上瘾。这个游戏这几天在林昭班里的几个差生里也很风靡。 林昭一路看李知禾死了好几次,她还在锲而不舍地继续。 林昭趁她又死了一次的时候问:“怎么突然爱上玩游戏了?” “不是啊,”李知禾也打得焦头烂额:“谢砚书跟我打了赌的。只要我玩跳跳游戏的分数超过他了,他就帮我办黑板报。” “那要是超不过呢?” “超不过我就给他带一星期的早饭。” 林昭哼笑一声:“那横竖都是他赚。” 林昭做不到坐视不管,在电梯里又问:“那你以前都是怎么办黑板报的?” “以前班里还有个同学也会画画,但是她这学期进尖子班了。”李知禾快要愁死了:“而且这次时间有点紧,我被瑶瑶和赵彦明的事一耽搁,都还没来得及构思图案,今天肯定要熬夜了。” 14 14 林昭还在思索自己身边有没有什么会画画的人,实在不行网上雇一个也行。李知禾却已经在打他的主意了,她满脸堆笑地问:“小舅舅,不然你帮我打一次试试?” “我才不帮你打。”林昭说:“那个小鼹鼠安的什么心呐,他会不会是想让你玩物丧志,然后赶超你这个竞争对手?” 李知禾再次觉得他说得不是没有道理,竟然认真思索了几秒才回答:“应该不至于吧,他专业课成绩很好的。而且人家叫谢砚书。” 李知禾有些丧气地盯着手机:“算了,明天再超不过他我就自己一个人画。全力以赴地试试,大不了今年不评奖了。” 李知禾在画画这件事上是有一些追求和坚持的。这些执着体现在她超乎寻常的责任心上。她没有提过以前的黑板报做得有多好,但从老师对她的信任程度来看大概取得过一些成绩。更何况,李知禾是要全程自己设计和画初稿的,谢砚书只是帮她誊录一部分上去。 李知禾一回家就神情凝重地进房间了。林昭看了一个小时书,又去洗了澡,从房门下面的缝隙中看见她的灯还亮着。 已经十一点半了。林昭站在走廊踟蹰片刻,轻轻敲了敲她的门,李知禾很快说:“门没锁。” 林昭打开门,但没进去,只是站在门口。房间里只开了一盏暖黄色的落地灯,李知禾穿着睡裙靠坐在床上,厚厚的被子拥在腰间。她装模作样地捧着本书,看见是林昭才松了口气:“是你啊。” 她放下书,重新拿起手机。 “你还在玩那个往上跳的游戏?”林昭问。 “我才开始玩,刚才在找文本资料。”李知禾争分夺秒地用手指操控方向,“我准备玩二十分钟,时间一到不管玩成什么样都要去画线稿了。” 林昭问出了一句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要问的话:“蒋瑶和赵彦明也会帮你吗?” “帮的,但他们只是做一些洗颜料、擦黑板之类的体力活,还有买吃的喝的之类的后勤工作。”李知禾头也没抬。 “那你现在就去画吧。”林昭走到床边。李知禾大概刚洗过澡,整个房间都是香香的,他说话声音不自觉变轻了:“我来帮你打。” 李知禾惊喜万分,立刻双手奉上手机:“你也别玩太久。谢砚书打了一万五千多分,太难超越了。” 林昭接过手机,目不斜视地转身往外走。 李知禾补充道:“对了,密码是7788,别忘了。” 林昭走回房间,在手机熄屏前点亮了它。游戏打完后的界面里显示了很长的一串排名。备注叫谢砚书的id排在第一,其他还有好几十号人都列在其中,应该全是李知禾班里的同学。她目前排在第15位。 林昭的手指在李知禾名字上停留片刻,随即点开游戏。 * 李知禾只睡了约莫五个小时。早上被周丽蓉叫起来时感觉眼皮都被胶水给黏住了,怎么都睁不开。 她好不容易洗漱完坐到餐桌前,只见林昭早已气定神闲地在吃早饭了。 李知禾的内心是绝望的,林昭看起来像是收走了她的手机就睡大觉去了。她闷声闷气地吃完,心里计划着怎么安排时间搞创作。 刚走出门,林昭趁等电梯的时间把手机还给她。脸上还是波澜不惊的模样:“以后别跟人打这些赌了,你不擅长玩游戏。”林昭认为李知禾的才华在别的方面。 李知禾点开游戏界面,她已经赫然排到了谢砚书前面,后面跟着的数字是34082分。 “啊——”李知禾顿时精神了:“谢谢小舅舅!你帮了我好大一个忙,我一定会感谢你的。” 林昭连连点头表示他接受了李知禾的谢意,同时让她小点声,别把周丽蓉给引出来了。 李知禾劲头满满地往学校走,她在路上对林昭说:“小舅舅,你心里可真藏得住事。吃了那么久早饭都忍住没说。” 林昭困得都没什么力气说话了。好在他一向话不多,李知禾很雀跃地在学校门口和他挥手分别。 林昭缓了一天才回过劲来,他在第二天午休时转悠到李知禾的班里。他背着手,视察般地从后门走进去。教室里只剩四个人,但果然已经是一派欣欣向荣的劳动景象了。 黑板报虽然只是堪堪起了个头,但是已经能看出很有水平。 林昭的目光落在李知禾的速写本上。那是一只巨大的凤鸟大大张开翅膀,迎着上方的朝阳奋力挺飞,而它的脚下是黑暗幽深的宛如地狱般的深渊。光是一幅画就能传达出很多情绪。 除了画作本身,文段部分也是黑板报的一部分。李知禾早就根据黑板的尺寸确定好了文字内容和字数,布局中,每一行每一列的文字颜色都有严格的规定,它们将以渐变文字的形式融入到凤鸟的身体中。画面远看祥和,近看考究,很费时间。 李知禾把校服从前面往后穿,拉链在背上松散着,临时当作工作服。她坐在梯子的最高处,全然不受任何影响地扑在面前的画作上,一点一点地调整细节。 刚刚画好的朝阳光芒仿佛从画里照射了出来,否则林昭怎么会看见她的头上有一层浅浅的光晕?林昭觉得她现在像一个真正的艺术家,也意识到他先前那些不知因何而起的担忧有些多余。 因为谢砚书完全是在被李知禾当苦力使。 “工作”起来的李知禾一点情面也不讲,为了赶进度,把重要的翅膀交给了谢砚书,并且时不时地检查他的完成情况。谢砚书偶尔插科打诨说几句话闲聊天的话,一般也只有赵彦明回应他,渐渐地他就不说了。 林昭抬头看了一会儿。他不会画画,但自认是个还算仔细的人,于是主动请缨要帮忙写黑板字。 李知禾这才发现他来了。她实在很难放权:“写字需要对准笔记调颜色的,每个字都不能出错。我现在还没空来调色。” 林昭见笔记上写着具体的颜色参数,说:“我试试自己调。不然我先写几个字你看看?” 李知禾松口同意。她见谢砚书伸着脖子回头看,立即提醒:“快画你的翅膀。” 林昭半是钻研半是碰运气地调好了第一个颜色,他用粉刷蘸了一点,正要往上写,忽然看见李知禾停下了手里的活儿站在他身后准备检阅。 林昭的手抖了抖,突然有点不会写字了。颤颤巍巍地写下一个“青少年”的“青”,迟疑地转过头,李知禾肯定道:“可以呀,你字写得很好看。” 林昭看得出李知禾是很高兴的,因为文字部分占比很重,早点写完的话可以预留更多时间用于后期可能会有的调整。 林昭也跟着她高兴。 他们的时间不多,牺牲掉吃饭时间的话每天满打满算也就一两个小时。饶是在这样紧张的情形下,李知禾还是用一周时间完成了一副堪称艺术品的黑板报。 元旦前夕,轻松的不止李知禾一个人。周丽蓉连日来皱着的眉头总算松开了些:“你们学校也是,学习负担都这么重了还把这些破活动安排给你。” 林昭这天一下课就倚在过道的栏杆旁往对面楼下看,他能看见很多校领导和老师都慕名去李知禾的班上参观黑板报。 李知禾的专业课老师脸上有面儿极了,进进出出几次脸上都是笑吟吟的。 林昭也跟随人群混进去拍了两张照,毕竟还有他出的一份力。据旁边拿着专业相机的拍照人员说,这幅作品还会登上学校的宣传手册,作为实行德智体美劳全面教育的有力佐证。 李知禾对这些所谓的“荣誉”没什么兴趣,她不论画什么只要画出了心中所想,让自己满意了,那就是开心的。 她很正式地邀请了林昭,说要请他吃饭,同时受邀的还有蒋瑶、赵彦明和谢砚书。 饭桌上,李知禾端起开水杯,像模像样地说:“谢谢大家对我的支持。为了黑板报的圆满成功暨新年来临,我们干杯庆祝吧。” 哐当碰了一下杯,几人热火朝天地涮起火锅。 谢砚书“啧啧”感慨道:“李知禾同学前几天可真是铁面无私,我都不敢跟你说话了。” 李知禾心情很好,对谁都是笑眯眯的:“有吗?我都不记得了。” 谢砚书说:“我们班老师今天还发脾气了。说我们班叁个美术生都没比过你们六班,我现在都成班里的叛徒了。” 赵彦明隔着烟雾,取下眼镜说:“你本来就是嘛。” 谢砚书又看着李知禾:“我都已经是班里的罪人了,你要怎么补偿我?” 李知禾吃火锅吃得脸红扑扑的,慷慨地说:“那我明年让着你。” “明年高叁了哪还有这些活动。”谢砚书转过头问林昭:“是吧,昭哥?” 林昭差点以为自己听错了,他被噎了一下,缓缓抬头:“你叫我什么?” 谢砚书本意是想和林昭套近乎的,现在被这么一问有些尴尬:“昭哥呀。你不是李知禾的亲戚嘛,又是高叁的,比我们都大。” 林昭都没好意思说自己还留了一级。他勉强应了一声,说:“高叁确实没有这些活动了。” * 这天晚上,周丽蓉给李知禾下达了死命令。黑板报的事一结束,李知禾必须全身心放在学业和专业课上面了,不许在外面吃饭,也不能以各种理由在外逗留。 “行。”李知禾大手一挥:“我现在也没什么放不下的事了。”她的语气宛如要出家。 周丽蓉还是不怎么管林昭。他在极度自由的情形下反而一向自律,但今天的林昭有些心不在焉。 他去洗手间时听见李知禾房间传来手机的信息提示音。只有一两声,很简短,却足以扰得人心神不宁。 课本上的文字变得只过眼,不过心。林昭不断回想着李知禾在和谢砚书相处时的每一个神情和动作,试图找出某些不明晰的蛛丝马迹。 他还在想李知禾是不是正在和谢砚书联系,聊一些关于如何“补偿”的话题。 15 15 吃完火锅,谢砚书在离开前向李知禾挥手说:“明年见。” 李知禾同样热情回应。 很平常的对话。12月31日这天,他在班里不止听了二十次这句话。可林昭晚上做梦还是梦见了李知禾说这句话的模样。 今天说“明年见”,明年的今天又可以说“明年见”。他们说这句话时脸上充满了一种带有力量的确定性,好像笃定他们一定还会有许许多多的明年一样。 他的明年呢?林昭想,他再过半年就要去不知道哪里的天涯海角上大学了。如果考得不好,可能连大学也没得上,就此开启终日瞎晃的人生。 要晃到哪里去他不知道,但总归不会是这里了。 * 林昭在新年的第一天难得起了个晚。他睡眼惺忪地打开房门,发现家里其余叁人全都穿上了厚外套,一副打算出门的样子。 “醒了就快洗脸换衣服,准备出门吃饭。”周丽蓉催促道。 “哦。”林昭转身走进洗手间。因为起得晚,他好像矮人一头似的。迅速洗漱完,林昭随手穿了件外衣,稀里糊涂地跟着出了门。 路上,周丽蓉用微信语音实时播报自己的位置,又问群里的其他人到哪里了。 林昭听得一头雾水,这才意识到不对,他低声问李知禾:“不是我们一家人出去吃饭?” “这种大日子当然要走亲访友了。现在是去我大姑家,二叔他们也会来。”李知禾说。 “他们”这两个字的容量似乎很大,林昭一听就不想去了。他说:“那我不去了吧,大姐夫那边的亲戚我一个都不认识。” 周丽蓉忙着回复亲朋好友们的新年祝福短信,眼皮都没抬:“好啊,那你就在这里下车。” 小汽车已经驶入了绕城高速,以每小时120公里的速度驰骋着,李明东根本没有要停车的意思。 林昭沉默半晌,又问李知禾:“我们是吃完午饭就走?” “对,”李知禾说:“我下午还要回家做作业。” 即便已经满了18岁,在他们眼里林昭还是个没有自主意识的小孩。他说的话没人听进去,进了李知禾大姑的家门,他还是没有被当作一个独立的人被介绍。 林昭坐在角落玩手机。耳边传来另一家血脉相连的客套寒暄,其中也包含李知禾的声音。 “李知禾,快进来打牌,就等你了!” 林昭在听见年轻男声时抬头暼了一眼,说话的是个看起来比他们大几岁的男孩。 李知禾没敢去,而是先请示周丽蓉:“妈妈,我能跟霖哥哥玩会儿吗?” 周丽蓉特赦道:“去吧,饭好了再叫你。” “右右可真懂事,出门还带着作业呢。”李知禾的大姑说话很夸张。 “她态度还是端正的,就是有时候容易犯懒。”串门走亲戚的周丽蓉跟在家的时候很不一样,她从进来起脸上的笑容就没放下来过。 林昭不是个爱看手机的人,但他今天把微信朋友圈往下划了又划,都刷到两个月前的动态了,李知禾的大姑才宣布开饭。 林昭跟着李明东坐到大圆桌。都倒好饮料了,李知禾一行人才迟迟走出来。原来一起打牌的人有五个,全是李明东派系的侄子侄女们。李知禾是这一代最小的,年纪最长的是李知禾大姑家的大女儿,已经结婚生子了。 他们一窝蜂地围到小茶几旁,打开电视机,搬来小凳子。 林昭后知后觉地环顾一圈,发现他们这桌的确是坐不下了,而且全是长辈。可是现在要加入小茶几也很突兀,不管是长辈桌还是晚辈桌他都融不进去。 林昭只好旁若无人地夹菜吃饭,吃得差不多了就自行下桌坐到沙发最边上。 * 眼前猛地出现一只小幼脚的时候林昭吓得差点把手机扔了。李知禾笑得前俯后仰,把一个包裹严实的小幼崽拿到林昭面前。 “小舅舅你看,这是枫姐姐的女儿。可爱吗?”李知禾大概还记着林昭让她不许在公共场合叫他小舅舅的规定,说话很静悄悄。 “你可以握她的小手。”见林昭僵硬,李知禾主动把小婴儿的手递过来。 小宝宝睁着黑溜溜的大眼睛看向林昭,她身上奶香奶香的,皮肤也是柔嫩柔嫩的。林昭觉得跟她比起来,自己太脏太糙了。 他极轻地触碰了一下小宝宝的手,真是太小了,他连呼吸都屏住了。他又大着胆子握住还没他手掌大的小脚,摸起来肉肉的。 林昭粗手粗脚地抱起小婴儿,心想到底还有没有人管了,怎么能把如此重要的物品交给李知禾。 “你吃完了?吃完了我们就走。”林昭问。奶呼呼的婴儿脸蛋正靠在他的脖颈处,呵得他有些发痒。 “还没有,我吃到一半枫姐姐让我帮她抱孩子,她要去拿快递。”李知禾说。 林昭把孩子还给李知禾,说:“你让你大姑抱会儿吧。我在楼下等你,你吃完饭我们就一起回去。” “行。”李知禾答应得很爽快:“我妈他们可能要打麻将,那我们俩就先回。” 林昭很喜欢她说“我们俩”这几个字,她的嘴唇一开一合,总是很轻快自然地吐出这个词。 林昭走出门,坐电梯下楼,在小区里找了张长椅坐下。这里正好可以看见单元门,从里面出来的人也很容易看见他。 林昭掏出手机,发现他在抱孩子的时候忘记锁屏,手机已经没电自动关机了。他昨晚渡过了混乱的一夜,估计也忘了给手机充电。 林昭摸了摸衣服裤子口袋,没有现金,只有一把家里的钥匙。 林昭看着面前圆形的草坪,无奈地笑了笑。这下他整个人都要依附于李知禾了。 天气很冷,狂风吹得树枝哗哗作响。小区里除了行色匆匆地回家或是出行的人,只有一个捂得严严实实的老人推着轮椅在锻炼腿脚。 老人沿着偌大的小区走了二十多圈,直到连他也不再经过了,李知禾还没有出现。 林昭百无聊赖地抬头看天,冬日没有出现暖阳,只有灰茫茫的无边天际,让人分不清几时几点。 他有一个很显而易见的选择,那就是上楼敲开那扇门,问周丽蓉、李明东或是随便哪个李知禾的亲戚要点钱打车回家。 可林昭一直坐着没动。他突然很想躲起来,连同那些隐秘的丑陋的想法一起。 具体有多丑陋,全是他在漫长的等待里悟出来的。 林昭在想通了所有事以后得出一个结论——就算李知禾现在真的出现,他也不敢再面对她了。 他怕只要被她看一眼,他那些恶心龌龊的心思全都会无所遁形。 心口那些明明暗暗的郁结在一时间全都疏通了,却又汇聚在一块,更深更坚地堵上了另一个罅口,几乎让他呼吸不畅。 林昭狼狈不堪地被钉在了原地。世界上的所有事好像都有答案,如果成绩不好,那就要努力学习提升。如果遇到挫折,那就要有百折不挠的精神,奋起反抗。这些在他成长的过程中每个人每本书都讲过太多。可没有人告诉他遇到这样的事该怎么办,他无法控制,更不能面对。不管怎么走都是死胡同。 李知禾是天快黑的时候回来的,她和好几个堂哥堂姐一起,看见林昭的时候吃了好大一惊。她让霖哥哥他们先走,自己坐到林昭旁边。 “小舅舅……你没收到我发的信息?”李知禾一看林昭的脸色就知道他气得不轻,她急急忙忙地解释:“霖哥哥让我帮忙给他女朋友画张肖像画,我答应了。然后作为回报,他说要请我去密室玩。你还记得吗,就是我一直想去的那家密室,霖哥哥居然有个大学同学在里面兼职,给我们拿到了内部通道。我妈也同意了,然后我们就坐霖哥哥的车从地库出发了。” 林昭垂着头,声音因久未开口而变得低哑:“不是都快期末考试了吗,你前几天还说要认真学习,怎么又要给人画肖像画?” “那可是霖哥哥呀,”李知禾有些为难地说:“不好拒绝嘛。” 真要细说起来,林昭自己的行径也很荒唐。没有人会因为一句口头上的话在楼下等五个小时,他根本没资格埋怨李知禾。 甚至于李知禾现在愿意低声下气地跟他说好话就已经够看重他的了。 这份看重大概与霖哥哥、枫姐姐一类的人物毫无区别,在她心中的分量或许还比不上赵彦明。 李知禾是很容易被人喜爱上的,这一点是林昭早就认识到的。可他的喜爱什么时候超出了朋友,甚至是家人的范畴,他一点防备也没有。 一切都在往脱缰的方向发展。林昭咬紧牙关,说:“给我一百块钱,我打车回家。我晚上就还给你。” “真生气了?”李知禾偏着头看他的脸,“小舅舅,对不起。大姑都做好饭了,我们回去吃了再走行吗?” 林昭往后退了一步,避开她的视线,说:“我没生气,我就是有点急事想回家。” 有急事还等五个小时?话一出口林昭自己都不信。好在李知禾没深究,她在小挎包里翻找一阵未果,说:“你等等我,我去找我妈拿钱。” 李知禾飞奔着跑上楼,又飞奔着下来。她手里拿着张百元钞票,快要走到林昭面前时把钱收了起来。 李知禾像是忽然做的决定:“算了,我们一起走吧。” “不用,你把钱给我就行。”林昭说:“你爸妈吃完晚饭就要回去,你没必要现在走。” 李知禾探究的目光落在林昭身上。除了学习和画画,她的脸上很少出现这样类似于思索的神情,好像在问:难道你就有必要? 林昭很快缴械:“那你怎么跟你妈妈解释?” “到时候再说吧。”李知禾刚刚上楼的时候周丽蓉还在打麻将,她从她的麻将桌抽屉里抽了一张钱就跑,周丽蓉也没顾得上追她。李知禾决定先不管了,她拿出手机开始打车。 林昭一路上都看着窗外掠过的树影,有时希望可以快点到,有时又盼望慢一点,最好永远停留在无止境的连绵公路里。 李知禾好几次都转过头看他,像是想找些话题,但最终都作罢。 李知禾是在下车以后才开口的:“小舅舅,我们晚上吃什么?”语气依旧小心翼翼。 分明身处熟悉的街区,林昭却左右打量审视着。 好像不论说什么都很容易惹人怀疑。最后,林昭指着她很爱吃的那家小饭馆,说:“去吃小米排骨吧。” 16 16 菜还没有上,周丽蓉的电话就打来了。李知禾很长一段时间都尽量顺着她,这应该是她这么久以来第一次做出出格举动。 李知禾信口胡诌了一串理由,专业课老师临时找她有事,关于学业的。班主任也让她去调整一下黑板报,其中有个错别字放在宣传手册上不太合适云云。 李知禾一个字都没有提到关于林昭的任何。周丽蓉也没问,她大概都不太关心林昭的下落。 林昭只想快点把这顿饭吃完。他站起身给自己和李知禾各舀了一碗米饭,李知禾挂完电话时看见他已经在一心一意地吃饭了。 吃完走回家的路上,林昭向李知禾宣布了一件事。他让她以后放学都不要等他了,高叁生需要上延时晚自习,他自己也想多学一会儿。如果谢砚书或是赵彦明有空,最好让他们之间的其中一人晚上送送她。 李知禾一路都垂着头,她看着他们被路灯拉得长长的影子。她还是一贯的跳脱语调:“十点才放学?那回家收拾收拾差不多就十一点了,早上六点又要起床。不能保证睡眠,白天还怎么学习?” “高叁就是这样的。”林昭回答得很简短。 “你又不是第一天上高叁。”李知禾停下脚步,问:“小舅舅,你是不是真生我气了?” “我没有生气。”林昭再次申明,他继续往前走,很快和李知禾隔开了几个身位,“我快高考了,得花更多心思在学习上。” 这个理由让李知禾挑不出错。这天以后,她果然很难再见到林昭,就连在家吃饭他也是保持着抢险速度,吃完就关进房间里,除了上学几乎不出来。 蒋瑶和赵彦明发现已经好久没有见过升旗手时,李知禾同样用这个理由回应:“他快高考了,上厕所都恨不得背单词,哪有空跟我们一块儿玩?而且他已经不是升旗手了。” 蒋瑶听得触目惊心:“高叁真可怕。” 蒋瑶夹起一块炸土豆,还没吃到嘴里,就被赵彦明撞了一下胳膊。赵彦明朝李知禾的方向努努嘴,又冲蒋瑶挤挤眼,示意她快说重点。 蒋瑶无声地摆手,用唇语说:要说你说。 “右右,有个事儿跟你说一下,免得你成为最后一个知道的人。”赵彦明踟蹰道:“谢砚书跟二班一个女生在一起了,他们俩挺高调的,大家都在议论。” 元旦节过去的第二周,谢砚书毫无预兆地向李知禾表白了。他坦诚,突然接近李知禾就是因为自己早已无可救药地爱上了她。 李知禾从来没经历过这样直白得像电影桥段一样的场景。身为学生,就算有点那方面的念头,都很克制隐晦的,像谢砚书这样恨不得拿着大喇叭广播的情况差点让李知禾的大脑当场宕机。 李知禾反应过来以后的第一想法当然是拒绝。她一直把谢砚书当朋友,压根就没往那方面想。不过她很珍视谢砚书对她的感情,还约定好以后继续做朋友。 非她不可的爱情仅仅才过半个月,对象就换人了。蒋瑶对这种行为相当不齿:“你这不是还在考虑呢嘛,他就这么急不可耐地找别人恋爱,太不尊重人了。” “我可没有考虑,我是明令拒绝的。”这样的“爆炸新闻“完全掀不起李知禾内心一丝波澜。她顶多在心里想:原来他是这样的人啊。仅此而已。 李知禾在学校很受欢迎,这是大家都知道的。但林昭偏偏最近才意识到这个事实。 就像今天买了一双很特别的红鞋子,第二天出门一定会发现街上穿红鞋子的人变得特别多一样。 班里有一部分男生很爱排成一排,靠在教室走廊边往下看。他们行注目礼的对象往往是各个年级里外貌出众的女孩子。 林昭有一次来得太早,教室还没开门,便和他们一起倚在栏杆边出神。他的耳边出现了很多次“漂亮”、“可爱”一类的词,但他过了很久才反应过来那些注视和词语所赋予的主体全是李知禾。 大多数长相姣好的女孩们都美而自知,有时候被一大群男生一看、一起哄,脸都红到了耳根子,只能面带娇羞地快速经过。可李知禾不一样,她总是很明朗地跑过来、走过去,也会毫不避讳地露出大大的笑脸。 蒋瑶对此的解释是李知禾还没有开窍。她的一碗炸土豆已经吃完,忍不住问李知禾:“你真的从来没喜欢过谢砚书?你们之前走得那么近,我还以为……你可千万别在我们面前逞能,心里不好受我和赵彦明就陪你翘课。” “什么啊……”李知禾只想撇清和谢砚书的关系:“我真的对他一点感觉都没有。” “那你这几天怎么兴致不高,还总唉声叹气的?”蒋瑶问。 “我哪有?”李知禾言之凿凿地反驳:“可能因为最近都是阴天,有点提不起劲。” 蒋瑶认为这份没开窍的名单里还应该加上赵彦明。她左右看看,突然得出一个惊人发现:“天啊,你们两个人从小学到现在,从来没喜欢过任何人?” “反正我是没有。”李知禾惊喜地看向赵彦明:“对哦,我也从来没听你说过喜欢谁。我们不愧是好朋友。” 李知禾很想跟赵彦明击掌,却被他一句话给浇灭:“你以为她是在表扬我们?” 蒋瑶哈哈大笑个不停,缠着赵彦明问:“真的没有?有的话就告诉我们,我们还能帮你出出主意。” 赵彦明薅了一下蒋瑶的头发,嫌弃道:“能不能别整天老想着这些?你真该跟李右右中和一下。” 他看了眼时间,站起身说:“我该去帮关老师收作业了,先走了啊。” 不久后的期末考试,李知禾卯足了力气复习。在她的认知里,只要成绩好了,周丽蓉的心情就会好,她们家里人的关系也会好。她不是为了自己在考试,是为了一家人能和谐地过好一个春节。 最后出来的成绩比起上次的半期考试仍有不小的进步,李知禾彻底贯彻了什么叫“功夫不负有心人”。 “我们家右右后劲可真足,高二一下就把成绩给追上来了。”周丽蓉吃饭的时候还拿着成绩单欣赏。 “妈妈,小舅舅寒假回老家吗?”李知禾问。餐桌另一头是空着的,林昭在她回家前就吃完回房了。 “回什么呀,都高叁了,寒假拢共就放一周。”周丽蓉拿出老花眼镜戴上,在手机上一个键一个键地打字。 她发了条朋友圈,还在评论区回复了几条留言。放下手机时,她看见李知禾还愣愣地望着窗外,碗里的饭一口没动。 周丽蓉用手指关节扣了几下桌面,说:“快吃啊,菜该凉了。” “妈……”李知禾转过脸,指着窗外说:“下雪了。” “哎呦,还真是。”周丽蓉急忙起身关窗,关上窗不忘打开手机录视频,感慨道:“这都多少年没下雪了呀,上次见这么大雪还是你小时候,我们一家去北方旅游。” 周丽蓉也顾不上吃饭了,她录完视频给李明东打电话,嘱咐道雪天路滑,晚上上完夜班记得慢点开车,最好是白天有空就去给轮胎装上防滑链。 这是一个几十年难遇的寒冬。可再恶劣寒冷的天气依旧挡不住林昭上学的步伐。 家里没有暖气,周丽蓉把大大小小的暖炉全找出来了,家里每天被电暖炉照得红彤彤的。 林昭从没提出过要拿一个放进他的卧室。每次顶着满身风霜回家,他经过暖炉时居然停都不会停一下。 李明东看不惯李知禾围着暖炉蛰居的日子,时常把林昭拿出来作正面教材:“你小舅舅那样才有年轻人的样子嘛。右右,你要适应一下极端天气,受点冷,才能增加抵抗力。” 李知禾裹着毛毯窝在沙发里看漫画,一个劲地点头:“我知道了,爸爸。” “那明天跟爸爸同事一起去冬泳吧?”李明东很会打蛇随棍上。 李知禾只好收起漫画书,放下毛毯:“不了不了,我还要学习呢。” * 街道挂起红灯笼,商场里超市里开始全天候反复播放喜气洋洋的春节歌曲。 李知禾一家叁口一起去买年货,周丽蓉买了新的春联和福袋,李明东买了很多瓜子花生坚果。 李知禾也买了一个小灯笼,一回家就挂在林昭的房门门把手上了。 快到吃年夜饭的时间,李知禾提前蹲守在客厅,紧盯着那扇门。不一会儿,门把轻轻转动,露出一个隙缝,林昭的身影出现在门后。 李知禾赶紧低下头,假装看书。她在等林昭发现小灯笼然后来找她说话。 她都快被那一页盯出洞来了,林昭还没有过来。李知禾转头一看,到处都不见林昭的人影。 “妈,小舅舅呢?”李知禾走到厨房:“我刚才看见他出来了,怎么又不见了?” “他去楼下接你二姨和小姨了,”周丽蓉手里忙着炒菜,说:“你姨姨带了好多土特产,他去帮着拿东西。” 李知禾讪讪地收起茶几上的书,门也在这个时候打开了。林昭抱着几箱水果走在最前面,随后涌进来许多人,有二姨、二姨夫、小姨、小姨夫和叁个弟弟妹妹。 李知禾上前接过二姨和小姨的行李,先是跟一圈人打了招呼,再是询问小姨的身体恢复得怎么样了。 李知禾一边听众人讲话,一边拿出一次性杯子倒水。 周丽蓉穿着围裙走出来,热情招呼道:“你们可算是到了,差点就赶不上年夜饭了。” “堵车呀,堵得我现在看见车都头疼!”二姨夫脱下外套,神情夸张地描述春运的盛况。二姨和小姨都定居外地,这次回来过年还计划带孩子们旅旅游,因此专程开了一千多公里的车回来。 “快坐到餐桌上来,马上八点了。”李明东提着几桶大饮料跟在最后,人都围在一团,步子都迈不开了。 伴随着春晚开始的音乐声,李知禾家里的年夜饭也正式开席。 李明东几杯酒下肚,举着筷子就开始和妹夫畅谈中东局势。叁姐妹许久不见,吃着吃着就凑在一起聊天。 李知禾和林昭在专心致志地看春晚,其余叁个小朋友则一味地猛灌饮料。他们倒了一杯又一杯的可乐,趁这个父母难得放松管教的时刻,喝得小肚皮都圆滚滚的。 晚辈们也是最先离桌的。林昭独自回房间,剩李知禾和叁个小朋友留在客厅守岁。 电视被换成了儿童频道,李知禾捧着手机,不是在支付宝里集福就是在微信群里抢红包,忙得不亦乐乎。红包抢了好几旬,大人们的饭局才终于结束,餐桌重新一铺,变成了麻将桌。 叁姐妹加上小姨夫凑成了一桌麻将,李明东和二姨夫坐在小方桌上打起长牌。 每年过年基本都是这么个流程。李知禾打了个哈欠,开始打开微博看春晚段子。她越躺越往下,直到在喧哗中沉沉睡去。 17 17 热闹嘈杂的聚会声、麻将声如白噪音一般使人犯困。李知禾迷迷糊糊地翻了个身,身下的床单摸起来有些粗砺,像是粗纱线织出来的,还散发着一股干净的皂香。 好像才被清洗过,再放到阳光最好的地方晒得又柔又暖。 等等,皂香? 李知禾猛地坐起来,这不是她的床。 林昭本来背对着她坐在书桌前看书,被她的举动一惊,回过头问:“睡醒了?” 门外还有断断续续的麻将被掷出去的碰撞声,伴随着大人们每打出一张牌时的报牌。窗外天还是黑的。 李知禾觉得好像断了片儿,她不自觉地攥住被子,问:“我怎么睡这儿了?” “小姨夫喝多了,在大姐床上休息。”林昭说话时依旧看着手边的书:“小朋友们应该睡得更早,被抱到了你床上。” 说到这里,李知禾有点印象了。她打了很久的盹,在彻底睡着后好像是被李明东抱到了林昭的床上。 “你还可以再睡会儿,反正我睡得晚。”林昭说。 “不不不,我不想睡了。”不知怎么的,李知禾认为自己的行为很冒犯。她连忙下床,把被子铺开,试图迭成方块。 林昭的书桌是靠墙的,在床的对面。除了李知禾刚睡醒的时候他转过头看了一眼,其余时候都是面对书桌,目不斜视。 他的手臂搁在桌上,仿佛随时准备写字或是翻页。在这种姿势下,他的背微微弓起,两块对称的肩胛骨还是清晰可见,如李知禾第一次见他那样。 林昭好像不管吃多少都长不胖。快一年了,他还是那么瘦。 林昭浑身的汗毛都竖起来了。即使不回头,他也能感觉到李知禾的目光,像两道剧院里的聚光灯,照得他手都不知道该怎么放。 “你出去吧。”林昭浑身都不自在:“已经十一点四十了,二姐他们应该过了十二点就要去酒店。” 林昭的意思是,她的床马上就能空出来了。 “对不起……”李知禾也不知道她为什么要道歉。 林昭诧异地转过身。李知禾站在床的旁边,垂着头。 “该说对不起的人是我。”林昭说:“你爸把你抱过来的时候我应该制止的,你是不是睡不惯别的床?你上次参加葬礼的时候就说了。” “葬礼?” “对。你来我们家的第一天晚上,我听见你问你妈妈能不能不住这儿,你想回家。”林昭是站在楼上听见这场对话的,他们谁也没看见谁。当时的林昭不会顾及任何的礼仪人情,听完这句话就转身走了。 直到最近,林昭回忆起李知禾的种种,在心里勾勒了她的无数形象,才把那天说话的人和李知禾对上了号。 李知禾嘴唇翕动,回想起那一天更觉得无地自容:“不是,我完全没有嫌弃的意思。因为当时我妈他们忙着打麻将,我连厕所在哪儿都不知道,屋子里又黑,总之就是不太习惯……” 李知禾颠叁倒四地解释了一通,忽然叹了一声:“你说他们大人奇不奇怪?不论喜事丧事,只要凑在一起就是打麻将,他们难道就没有别的娱乐活动了?” 林昭凝神想了一会儿,说:“喝酒吹牛也算吧。” 李知禾把李明东那套给点颜色就开染坊的精神学了个十成十。见林昭神色放缓了,她不仅没走,反而坐到床上问林昭:“你那天看见下雪了吗?” “你喊得那么大声,我听见了,也看见了。”林昭说。 “那你看见小灯笼了吗?” “……”林昭:“我又没瞎。”他顿了顿,说:“也祝你新年快乐。” 李知禾笑得眼睛弯弯的,她问:“你明天就放假了,跟不跟我们一块儿去逛庙会?” 林昭:“我白天已经给大姐说过了,我不去。” “大年初一你还要在家学习?”李知禾的眼睛本就生得圆,现在一瞪,看起来更圆了。 “我要高考了。”林昭搬出万能句式。 “那好吧。”李知禾接受了这个结果。她走到林昭旁边,打量起他的书桌,这是林昭搬进来以后她第一次进来。 林昭的各类用品用具比起李知禾实在太简洁了。书架上除了教材和练习册以外没有别的课外书,李知禾还看见几十支一模一样的黑色签字笔排成好几列摆在角落。 客厅的电视不知被谁重新放回春晚频道,正在直播的主持人握着话筒,激昂地开始倒数新年:“4——3——2——” 林昭似乎说了一句什么,李知禾没有听见,因为震耳欲聋的烟花和礼炮在这一刹那打破了夜晚的所有宁静。 李知禾想问他刚才说了什么,可烟炮声此起彼伏,响彻天际。她只好看着林昭平静的脸庞被窗外的烟火照得明明灭灭。 放出的无数烟火鞭炮仿佛寄予了人们对新一年所有的美好祝愿,响了足足十分钟才停。周遭一旦安静,周丽蓉的声音显得特别大:“不是都不许放烟花了吗,这些人躲哪放的?” 她大概还伸出了上半身往外看,因为声音变得很近。李知禾不敢再说话了,下一秒,林昭的房门被打开,李明东露出个脑袋,对李知禾说:“哟,醒了?那正好省得我抱你。” 李知禾站着没动,李明东说:“出来啊,你小姨他们准备去酒店了,快来送送。” 酒店距离他们家只有五百米,就在李知禾常去的那家小饭馆对面。姨姨们一走,家里变得安静得过分。 李知禾第一次因为感受到喧闹后的寂然而怅然若失。她对还在收拾麻将桌的周丽蓉说:“妈,我今晚跟你们一起睡行吗?我可以打地铺。” 周丽蓉以为她在开玩笑,轻轻揪着她的脸包说:“你都多大人了,还跟我们一起睡。害不害臊?” * 第二天,李知禾大清早被叫起来吃汤圆,寓意是团团圆圆。 周丽蓉严令要求所有家庭成员都要早起,没被人叫自己就起床的林昭不包含在内。周丽蓉的说法是,如果大年初一睡了懒觉,那这一年都会犯懒了。 李知禾半阂着眼,大胆提出质疑:“妈妈,你不觉得这个习俗很矛盾?前一晚要守岁守到那么晚,第二天又必须起个大早,这种规定是来整我们的吧?” 周丽蓉没工夫理她,两个姨姨正在家族群里发语音,说别煮太多汤圆了,小孩子们吃不了太多,他们马上就上来了一类的话。 李知禾朝对面的林昭挤挤眼,小声说:“中年人精力可真旺盛。” 林昭没有理会她,他的目光甚至都没有没有停留在她身上。李知禾发现林昭似乎又回到以前那个一心只有学业的他了。 李知禾低头扒汤圆。她几乎要怀疑昨天晚上的一切都只是一场梦了。 接下来的几天,李知禾都担任着陪玩兼导游的角色。李明东的小轿车加上二姨夫的商务车,两辆车正好坐下除林昭以外的所有人,他们去打卡了市里着名的人民广场、博物馆、野生动物园和水族馆,还去看了一场舞台剧。芭蕾舞演员在台上一转就是好几十圈,李知禾幻想了一下自己在台上转,只觉得头都要晕了。 最后一天,他们回了老家。二姨和小姨清明节不回来,所以要趁这次带着家属把该扫的墓扫了,该烧的纸钱也都烧了。 林昭还是没有同行,他时间和交通都方便,可以清明节和忌日的时候再来。 扫完李知禾外婆的墓,他们需要走很远的路去外公的。外婆与第二任丈夫葬在一起,这也是她生前的遗愿。叁姐妹都对母亲的这个决定心有怨怼,但他们一路上难得沉默,崎岖蜿蜒的小路好像也不那么难走了。死亡或许能让恩怨一笔勾销,也能让人的内心充满安宁。 一行人当天下午驱车赶回市区。行李箱一早放进了后备箱,李知禾一家叁口把姨姨两家送上了高速。他们在高速路口下车,互相说了几句话算作道别,随后,两辆车驶向相反的方向。 这一天已经初七了,李明东和周丽蓉第二天就要复工,林昭也要开学。假期竟然就这样结束了。 * 新学期一来临,林昭使出了前所未有的劲头用来学习。 学习可以麻痹他,可以转移他的注意力,更可以让他在一个个难以入眠的夜晚里脑海里想的不止是那一张小而精致的鹅蛋脸。 考走就好了,最好是考得越远越好。林昭想,只要不再见面,情意就不会蔓延。 他不敢想,如果李知禾知道了他那些阴暗的想法,会有多厌恶他。就连他自己,只要一想到那些不堪的欲望,就羞愧得恨不得打自己两巴掌。 忙碌起来的日子过得很快,两点一线的生活让林昭快要成为一个苦行僧。黑板旁边的高考倒计时从两位数变成一位,还在渐渐减小。 夏天又到了。 高考前一天晚上,周丽蓉破天荒地给林昭开了小灶,她煎了一根香肠和两个鸡蛋,每次李知禾考试她都会这样。林昭很贴心地没有提醒她高中早就是150分制了。 李知禾拿番茄酱在每个鸡蛋上都画了个笑脸,她画得很认真,把这个只能保留两分钟的作品画得像模像样。 林昭很想拍一张照,但他没有。焦黄的鸡蛋在他眼里像极了一个句号,高考就是他无疾而终的单恋末尾的真正句点。 如果要切断念想,那又何必留作无谓的纪念。 李知禾自告奋勇地要帮林昭在高考前放松心情。她把音箱放在林昭房门口,连上蓝牙,放了一首舒缓的英文歌。 这次不再是拗口的粤语,林昭能听清沙哑女声唱的是:“thosesummernights,seemlongago……” 林昭在音乐软件的搜索框里输入这一句歌词,显示出这是lanadelrey唱的《oldmoney》。 他点进歌曲,看见紧接着的下一句是:“soisthegirl,youusedtocall。” 18 18 考点在十公里之外的市二中。林昭提前查好了地铁线路,不像别的同学被家长车接车送,他考完一科就坐地铁回家吃饭,睡醒了就又去考下一科。 可以决定未来人生命运的两天被林昭过得和平时一样普通。 考完最后一科,周围的同学都跟疯了似的。还没走出校园就跳啊闹啊,欢跃地约定晚上要去占领全市所有的ktv和酒吧。 肩上的背包变得很轻,衬得人脚步也轻快了。层层迭迭的云在黄昏的天边大刀阔斧地铺开,天空变得广阔极了,好像真有一番大天地等着他们去闯荡。 想到即将离开李知禾,林昭心里酸酸的。他在心里默念许多遍“当断不断,必受其乱”的洗脑包。 除开那些酸涩不明的混乱情感,林昭自然也有一些少年人的意气风发。今天一过,那就是天高海阔,山长水远了。好像不管做什么都是最正正好的年纪,他有满腔的体力和热血。 回到家,林昭把所有的书本都收到箱子里。他在回来的路上买好了箱子和胶带,准备寄快递发往老房子。 李知禾从他到家起就始终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她使劲瞧了瞧他的脸,看不出一丝开心或兴奋的表情,心想坏了,多半是没考好。 林昭一言不发收拾家当的样子在李知禾眼里寂寥极了。因此,吃晚饭时,李知禾冷不丁地说了一句:“没关系的,人生又不是只有高考这一条路。” “啊?”林昭的眼睛从手机屏幕上移开,问:“你在跟我说话?” 李知禾沉默点头。 “我还不确定我考得怎么样。”林昭把他的手机页面给李知禾晃了一下,说:“我正在对答案,好像考得还行。” “真的?”李知禾如释重负。林昭学得那么辛苦,她认为他理应获得回报。 “你可真是勇士。”李知禾竖起大拇指:“刚考完就敢对答案。那你准备这个暑假怎么玩?要安排旅游吗?” 刚刚高考完的人分明是林昭,可李知禾看起来比他还兴奋。 “我跟夏波的表哥说好了,这两个多月去他店里帮忙。”林昭认为还是有必要说明一下接下来的安排,他也是在说给周丽蓉听:“暑假这段时间买电脑的准大学生很多,我既是帮他,也是提前了解一些计算机知识。” 接下来的两天,林昭一有空就收拾东西。李知禾有次路过,从虚掩的门往里看见整个卧室都快被清空了。 林昭没说具体哪天走,但每个人都知道他要走了。他不会留到出成绩、填志愿的那一天。 李知禾最近一放学就往赵彦明家里跑,特别是周末,一待就是半天。赵彦明不像以前那么无所事事,现在不是捧着本历史大部头苦读就是对着棋盘钻研围棋。 李知禾不计较这些。六月的初夏,鹦鹉叽叽喳喳的叫声让人昏昏欲睡。 “你想睡觉能不能回自己家去睡?而且升旗手要走了跟你来我家有什么关系?”赵彦明简直搞不懂李知禾。 “我不想面对离别的场面。”李知禾趴在桌上,闷闷不乐地说:“而且万一他有什么话想对我妈说呢?他以前那么忙,可能没机会说。” “他不是你妈的大姑母的儿媳妇的堂叔家烧锅炉的儿子吗?”赵彦明还是不理解:“别讲那些假大空的场面话了。让他爸妈请你爸妈吃一顿饭,再给个红包表达感谢,那才是最实用的。” 赵彦明这套大人间的社会规则竟然适用在了林昭身上。李知禾再回到家,林昭已经离去,没有留下一点痕迹。取代他的是一个最新款的滚筒洗衣机。 “他给我们家买了个洗衣机?!”李知禾站在阳台问周丽蓉,她从来没见过谁送礼送得如此朴实。 “对啊,买成一万多呢。”周丽蓉饭也没做,光等着安装工人上门了,预计一会儿去下馆子:“你这个小舅舅还是有点良心的,知道你妈辛苦。前几天洗衣机坏了,我一个人在厕所洗你和你爸的衣服洗到半夜。本来还想过两天找人来修呢,没想到他这么有心……” 李知禾穿过地上的泡沫和塑胶袋,走出阳台。 周丽蓉还在絮絮叨叨地抒发心情,李明东已经坐在沙发把电视调到中央四台,准备收看最新一期的《海峡两岸》。 好像什么都没有改变。 * 除了在电脑城打工,林昭回去的第一件事就是给自己也置购了一台电脑。经过漫长的等待,林昭在25号晚上守着电脑不停刷新页面,查到了高考分数。 考得还不错,比一本分数线高了好几十分,填报志愿应该比较能有余裕。 林昭拿出手机点开微信,在几个姐姐的头像上停留几瞬,最终又觉得没什么好分享的。老张夫妻早已入睡,林昭也不打算吵醒他们。 无人分享喜悦的夜晚变得很长。 林昭这个时候才想起来查查哪所学校的计算机系不错。论坛网站稍一浏览就是几个小时,很多人都把住宿条件列为了择校的重要考虑因素,林昭倒没有这些要求,他只想去个远一点的地方。考虑来考虑去,他把目标院校锁定在北方和东南地区的两个一线城市。 林昭把历年分数线都汇总起来做成表格,与自己的分数一一对比。林昭没有拘泥于专业排名,而是倾向于名字响亮一点的大学,他觉得这样有利于找工作。 林昭的目标很明确,不论选哪个大学,他只报计算机系。就这样,返校填报志愿那天,林昭是班里最先上交志愿表的学生。离开教室前,孙老师站起身,说了些祝愿的话,随后给了他一个拥抱。 和孙老师告别以后,林昭走出教室,第一次在气氛紧张、管理严苛的六中感受到吹拂发丝的微风。 以前从来都是步履匆匆,从没发现过原来六中教学楼下方的小路那么蜿蜒幽静,还有挂满了藤蔓的回廊,炎炎夏日里每次穿行都能感受到袭袭凉意。 大概是心有所念,李知禾从教室里跑出来时,林昭连呼吸都忘了。她笑得很开怀,后面跟着同样大笑的蒋瑶和一脸恼羞成怒的赵彦明。 蒋瑶没走几步就返回去给赵彦明道歉,说她是不小心看见他微博的,又问他到底要为了谁努力学习。 赵彦明自然是以怒吼回应。李知禾假装遭受了动漫里的冲击波,动作夸张地原地做波浪摇摆。 直到低下头,透过银色的不锈钢栏杆,林昭才发现自己原来是笑着的。 填报志愿的高叁生不便在校园里多作逗留。随着陆续有人从教室里出来,林昭也大步离开了六中,这个他最初百般抗拒的地方。 * 在电脑城的工作停在了大学开学前一周。夏波的表哥很舍不得林昭,抛出橄榄枝道:“以后每年寒暑假都来我这儿吧,我给你涨工资。” “行。”林昭答应得很爽快,“我有空绝对来。” 他花了一天时间收拾行李,把春夏秋冬的衣服基本全带上了。林昭没带生活用品,他计划到了学校再去附近的超市买。 拢共就一个行李箱和一个大背包,林昭还算清爽上阵地坐上飞机,在四个小时的航程后到达他即将求学四年的大学——y大。 林昭对大学是有一些憧憬的。y大虽然不是最顶尖的那几所大学,但在综合类大学里算是全国着名的985,也是他当时所填报的第一志愿。 几个大二的师兄早早地举着牌子等在接机出口。林昭很顺利地与师兄们会师,乘坐机场大巴到了大学城。 林昭一路都认真听师兄的介绍。据说如果要坐地铁去学校,很长的一段路程里,每隔一站的站名就是个名牌大学。暑假会有很多家长专门带着孩子来乘坐这一条线,然后苦口婆心地说:“娃啊,你要是考上这里的哪个哪个站名,我和你爸就满足了!” 车上的一行人都笑起来,林昭也跟着笑。 毕竟是首都,再加上知名学府聚集,这一片区自然就成了文化和学术的交流中心。据师兄说,除了娱乐休闲的场所丰富新潮,实习、兼职、志愿者活动、与全世界最精尖的行业翘楚交流参会的等等机会,光是信息获知的渠道之广就是别的大学没法比的。计算机专业方面,学校的设备和财力更是顶级,每年还会安排和世界各地大学生的比赛与磋商。 考进y大的学生多少都有些为母校感到自豪。这些介绍虽然不免有一点夸大的成分,但这些恰好正是林昭所想要的。 办校园一卡通、开通校园网、到辅导员那里报到、领取寝室钥匙,林昭一下午都在绕着广场办理各种事务。其中还包括时不时冒出的社团邀约,林昭分身乏术,只好留下电话说以后再聊。 他从来都不知道原来一个学校可以这么大,他提着行李箱走了二十多分钟才走到宿舍。 寝室是四人间,其他叁人都已经到了,他们的父母正在帮着铺床。一见林昭进来,叁人都很热情地迎上来,说要把他拉进寝室群。 顺理成章地依次汇报完家乡、年龄和高考成绩,他们按照年纪把四个人分成老大、老二、老叁和老四。 林昭留了一级居然还不是最大的,只排第二。老大是个复读了两年的邻省人,名叫周泽山。 作为年纪最大的人,周泽山很自然地承揽起寝室长的重任,开始统计寝室还缺什么苕帚、簸箕一类的物什,打算稍后就去买。 林昭本来也打算去超市,便主动请缨和周泽山一起去,还可以帮忙拿拿东西。 几个室友都是第一次离家,一到晚上有聊不完的话题,讲恋爱史讲得天都快亮了才睡。第二天的军训当即给了所有人一记当头棒喝,顶着烈日站了一天军姿,一到晚上所有人都沾上床就睡着了。 团结艰辛的军训足以让所有人都互相熟悉起来。林昭不知是不是因为曾有过当升旗手的经验,他很快被教官提拔为第一排的门面“士兵”,还让他喊口号。 短短一周时间,林昭已经被七八个女生搭讪要联系方式。虽然他都礼貌拒绝,但大一新生里有个帅哥叫林昭这件事还是传开了。 军训结束当晚,周泽山老油条地在宿舍里点了支烟,深吸一口,说:“妈的,我的这个老腰呀。待我歇一歇就去撸串啊,谁也不许不等我。” 老叁饿得前胸贴后背,嚎道:“室长,你能不能少抽两根!本来就饿,一闻这烟味,头都晕了。” 他打开窗户回来,就听见周泽山凄凄惨惨地说:“我读了叁年高叁,叁年啊!那么难熬的日子,我不抽两支烟,怎么熬得过来?” 仅仅一周,这个故事就成了老生常谈的段子,常讲常新。 大学生活是轻松自在的,学习似乎变成了很小的一部分。林昭刚刚和室友熟络起来,又被班里同学拉进了同乡会,形式基本是说家乡话认校友为主,聚餐为辅。 没完没了的活动里,林昭差不多认识了学校里的所有老乡。就在他打算告知那位同学以后不再参加同乡会时,一个意想不到的人出现了。 冯末羽在他的宿舍楼下等待许久,一见林昭出来,她由一个与林昭见过两次面的老乡引见道:“林昭,真没想到我的邻居就是你的高中同学。我上次跟她一起吃饭,不经意聊起了你,没想到都认识。我们今天必须得一起聚聚了。” 冯末羽微笑着站在一旁,她伸出手对林昭说:“你好啊。我考进了旁边的传媒大学,离你们学校很近,真有缘。”